《只怪妖龙太貌美》 第一章 彭蠡泽水光浩渺,弥望无涯。已是黄昏时分,血红的夕阳染遍绮丽晚霞,又铺洒下万千金色鳞波。有雪白水鸟翩然掠过,尖爪一探,就抓起不断跃动的小鱼,随风飞远。 夕阳一分分下坠,满湖霞光荡漾变幻。西风渐紧,吹皱湖色,原本宁静的水面变得动荡,天光云影渐次化为碎片。 不多时,浪卷翻飞,湖面上空的云层渐厚,逐渐吞噬了夕阳,遮蔽了整片天空。 风中传来愤怒的叫喊,十多条大小船只穿过风浪,齐齐朝着同一方向疾行。最前的渔船上,手持长矛的健壮男人伏在船边张望许久,焦急回头问道:“水妖呢?怎么一眨眼就看不到踪迹?” 其余众人纷纷摇头,有的没耐心的甚至咒骂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激怒他们要追寻的妖物,让它显身出水。 然而此时已是乌云满布,暗灰的水面汹涌起伏,一浪接着一浪打来,白色水沫四溅,就连风声也越加凌厉。船老大顶着巨风刚站上船头,一个大浪袭来,险些将他卷下水去,引得众人连声叫喊。 “噤声!” 不起眼的船舷下,有个低微却又清澈的声音响起。 船上的人不由回头,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紫衣少女原先一直望着湖面不出声,此时却缓缓站起身来。 粉颊似玉,眼眸灵动,眉心间五瓣小梅宛如朱砂。风吹得她的衣衫簌簌起舞,她左手轻轻一抬,身前就出现了一簇幽蓝的光。 星星点点,忽聚忽散。 “去!”指尖一动,蓝光随即飞射向斜前方的漩涡。 船老大惊愕地问:“这是仙子从玉京宫带来的宝物?它能帮我们抓住水妖?”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四周船上的人喊:“小心了,那东西可能要比你们想象得厉害。” 话音未落,晦暗的湖水深处突现大片大片的蓝色光芒,水浪忽而急涌,渔船上的人们在惊慌中死死抓住船舷桅杆,否则必定要被甩下船去。 一声巨响,有硕大无比的黑影自湖底破水而出,状如蟒蛇,却身长数丈,粗如合抱之木,更有一双长满尖刺的巨翅,盘旋间卷起滔天浪潮,将附近的小船顷刻打翻。 * 原先还斗志满满的渔民们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景象,吓得面无人色。有大胆的奋力掷出钢叉长矛,但打在那怪物身上毫无作用,全数掉入了水中。 双翼巨蛇张开翅膀,震出水珠如箭,血口一开,径直咬向落水的那几个渔民。 船上已是哭喊连连,只有那个少女紧盯着巨蛇,双手骤然挽出日轮印,刹那间数道蓝光自水下激射而出,直刺向巨蛇的翅膀。 血光飞溅,巨蛇震颤了一下,旋即掉转方向朝着这条渔船扑来。它在空中扫出长尾,锋利如弯刀,只消一下就能将整船击毁。 然而少女忽振起云袖,踏着翻涌的波浪远离了船队。 在半空飘舞的蓝光绵延成线,一端回到了少女掌中,另一端则扑缠住巨蛇脖颈。 巨蛇翻卷起粗壮的尾部,横扫水面,水花扑天席卷,笼罩了少女全身。但她仍竭力控制着蓝光,同时拔出了背后盘印古纹的雪亮长剑。 拈诀,剑如疾电破空飞去,耀出刺目的亮光。 巨蛇被蓝光所束,正在翻腾挣扎之际,头顶乌云漫卷,雷声隐隐,身下的湖水急剧盘旋下沉,将渔船尽数吸入。渔民们的哀嚎还未飘散,再一瞬间,水柱冲天而起,将困束巨蛇的蓝光顷刻冲断。 长剑亦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冲击地倒飞而出,少女掠过水面牢牢握住剑柄,再一次向巨蛇刺去。 然而那水柱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急速地朝着少女所在之处卷来。轰隆隆雷声不断,天际一道闪电直劈而下,这耀眼光亮闪现的瞬间,她竟然看到了在那水柱中央,隐约有黑影闪现。 那轮廓,竟像是一个人! 她已顾不上那条巨蛇,手持利剑朝着水柱劈斩而下,用尽了全身力气。 雪浪纷纷,水柱中的“人”轻轻抬手,隔着薄薄的水色屏障,抵住了这一剑。 剑身耀出夺目白光,然而到了被“他”抵住的剑尖,光芒骤然黯淡。 趁着这个时机,双翼巨蛇振翅昂头,摆动长尾划过浪涛,朝着远方的岛屿飞腾而去。 水柱随即崩塌纷落,湖面上狂风肆虐,电闪雷鸣。 她像水珠般被甩出去几丈开外,再起身之际,四周尽是水浪扑卷,不见那“人”踪影。 * 瓢泼大雨倾倒而下,侥幸捡回性命的渔民们再不敢往前追踪,只有颜惜月驾着破败的小船独自驶向湖中心的小岛。 七点蓝光如萤火虫似的在船头飞舞,时而汇成莲花形状,时而聚集如火焰跃动,但不管风雨多大,始终都在指引着她的方向。 “本来只以为是条成精的水蛇,看那样子,竟像是上古遗留的妖物。”她朝着荧光托腮自语,“要是能将它收服,这次的试炼可算大有收获,你说是不是?” 她向来勤于修炼,但不知为何,师尊始终对她有所疏离。幼时的几年中,她甚至独自被留在宝丰岩,好像被人遗忘了一样。此番若不是师伯发话,只怕她连下山试炼的机会都得不到。 如今她筑基已成,却还未突破通智阶段,若是此番试炼能有所作为,回山后便能得到师尊亲自指引,想必定能有所大成。 遐想间,空中的荧光却不以为然地摇曳了几下,发出幼小的声音:“痴心妄想。” 她瞥了它一眼,又想到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水柱,以及隐藏在其中的人影,不由有些忐忑。 “水柱里的也是妖物?” 荧光静止在半空中,似乎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这倒是从未遇到过的情形。 非人?非妖? 颜惜月皱了皱眉,朝着前方望去。此时的湖面虽是风雨交加,却没有任何异动,只是云层间不时闪现的电光,还给她的心头增添了几分阴霾。 * 弃船登岸的时候,她特意回望了一眼,渔村早已没了踪影,一波一波的水浪下不知蕴含着什么景象。 据说,原本这一带很是太平,但今年开始,只要有船只靠近此岛,便会船毁人无。渔民们起先只是敬畏神灵,不敢再有所接近,可是上月以来,在其他水域捕鱼的渔民也渐次失踪,有人曾亲眼看到水中出现黑影,将人拖拽下去生生吞噬。 如今,眼前的这个孤岛在雷雨中仿佛蜷缩不语的巨鳌,满山的草木随风猛烈起伏,风声雨声雷声浪声交杂在一起,又像是有猛兽在咆哮。 “小七,我们走。”她握紧了长剑,抬手召唤了那团荧光,朝着岛上行进。 地上极为湿滑,杂草藤蔓交错生长,越是往里走,越是能感觉到草木被雨水浸透后的那种青涩气息。歪扭的树木枝桠在闪电光影中忽隐忽现,好几次都让她以为是有妖物隐藏其间。 荧光跳动着,在前方慢慢停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在一株古树上发现了踪迹。 有闪着银光的鳞片贴在枝桠间,她捻起闻了闻,带着明显的腥臭,还有血的味道。 顺着这株大树往前,穿过一片茂密的草丛,又有鳞片掉落在地。 果然,那条巨蛇受了伤,逃回了这个岛屿藏身。 颜惜月加快了脚步,一路寻找着残留的痕迹,只是越往林子深处,能找到的鳞片与血痕却越来越少。当她来到一处陡坡前的时候,前方已没有去路,而周围,尽是有半人多高的野草。 她狐疑地回过头看着在雨中闪烁着的荧光,刚想发问,却又闻到了一阵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雨刷刷地下着,颜惜月仔细辨别着味道传来的方向,终于确定了,那血腥味来自斜后方的草丛中。 她小心翼翼地往那边走了几步,刚想用剑拨开身前的野草,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往下坠去。 * 荧光爆出蓝芒,她在情急之中横过长剑,剑鞘贴着土石急速摩擦,减缓了她下坠的速度。饶是如此,跌落底部的那一刻,她还是被撞得头晕目眩。 上面长满野草,竟没料到这其中还有一个隐藏极深的地下洞穴。 她忍痛揉了揉撞伤的膝盖,扶着洞壁慢慢站起,借着那团幽蓝的光芒,隐约看到面前是绵长幽深的洞道,而在那洞口一侧,竟横七竖八的散落着血肉白骨,也不知是被那巨蛇拖来的渔民还是岛上原来的野兽。 有冰凉的风从幽深的洞道内吹来,带着浓厚的腥臭味。为了追寻到巨蛇的踪迹,她强忍着不适一步步朝里探寻。 头顶上的洞壁有天然的裂缝,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黑暗中激起诡异的回响。幽蓝的荧光本来一直跟随在她身边,可渐渐地,漂浮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怎么?”颜惜月察觉到了异样,同时停下了脚步。 于是四周只剩下雨滴落地的声音,寂静得可怕。然而就在这寂静之中,却又有一种声音自洞穴深处隐隐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地面行进。 沙沙沙沙,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颜惜月手中的长剑嗡嗡轻颤,珠玉般的流光贯穿剑身,身前七点蓝芒不待发令已倾泻而出,在半空盘旋照耀。 凹凸不平的石洞四壁上,大大小小的黑蛇飞速地从暗处涌出,如同翻涌起伏的黑色洪水。 她在震惊之余剑扫四方,和着蓝色光焰震飞无数黑蛇,但后继者依旧源源不断地朝着洞口方向急速行进,甚至没有停下来对她采取任何攻击。 甚至还有几条小蛇受伤从洞壁上跌落之后,又拼了命一样朝前滑动。 都是在亡命逃离? 就在这时,从石洞深处忽然传来了凄厉的嘶鸣,尖利而又痛苦。 荧光陡然放出耀眼的亮色,颜惜月知道,它必定是感觉到了妖物的气息。 还未及思索过多,整个石洞已经隆隆作响,有碎石从头顶砸落。洞穴的最深处,似乎正在发生着恶斗。 * 她飞奔在幽黑的石洞,身边的荧光一明一暗,频率越来越快。 深处的嘶鸣声一阵接着一阵,时不时地震得碎石掉落在她脚边。 前方已是道路尽头,忽一转弯,穿过一个狭小的洞穴,眼前竟是偌大的空旷地带,足有她们玉京宫习剑场一半以上大小。其间碎石遍地,间露白骨,中央有着一池寒水,巨大的双翼黑蛇正悬于水池半空,长满倒刺的翅膀却被两把利剑死死钉在了洞壁之上。 它扭动着粗壮的尾部,一次次地拍击水面,口中发出沉重的喘息。 而在它的正前方,有一块巨石耸立于碧清水中,石上一人背朝洞口而立。身姿挺拔,穿暗金盘纹的整肃黑衣,银冠巍然,乌发如墨。 他的右手微微抬起,三把流转金光的短剑在手边来回盘旋,摇曳出奇妙的光痕。 “什么人?!”颜惜月持剑而问,他本是负在背后的左手往斜处一划,无形的屏障从天而降,仿佛铜钟铁罩一般,将她死死困在原处。 面前的景象依旧清晰,巨蛇的嘶鸣却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重重山岩。她拼尽全力竟无法抬手迈步,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这在十多年的修炼生涯中,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没回头看她一眼,右手边的光剑还在半空徐徐浮动。 “幽霞在哪?” 他朝着巨蛇发问,声音清冷,如春寒料峭,带着几分雪意。 第二章 巨蛇吐着血红的信子,卷起长尾朝他扫来。他身形未动,手边急旋的光剑倏然飞出,重重地将那长尾钉在了石壁间。巨蛇痛苦挣扎,震得洞顶的碎石再度纷落如雨。 “还想顽抗?”他轻轻说了一句,剩下的两把光剑陡然耸立,作势待发。 “不……不知道幽霞是谁……”灭了威风的巨蛇忽然吐着红信,发出人类的沙哑声音。 “一百七十年前,你本在赤泽修炼,后来做过了什么,总该记得!”他一边说着,一边屈起手指,钉在蛇身上的光剑,突然间暴涨了数倍。 “嗬……嗬……”巨蛇挣扎着,碧绿的眼睛紧盯于他,“那是奉翼叫我做的,一百多年过去了,我怎么会知道幽霞去了哪里……” “奉翼?”他似乎略微怔了怔,随即追问,“那他,现在何处?” “和幽霞一样,都再也没见过。”巨蛇才说出这句,好像害怕他再度出手,紧接着喘息道,“小妖们前些年似乎看到过他,就在彭蠡泽以南的地界。” 他沉默片刻没再说话,右手忽然一攥,两把光剑飞速刺入巨蛇心脏,溅出污血满地。再一抬臂,所有的光剑尽数飞回到他背后,如游龙般首尾相连,徐徐盘行。 跌落在池水中的巨蛇还在苟延残喘,被困在洞口的颜惜月浑身发冷。 那个人直至此时才仿佛再度留意到了她的存在,微微侧过脸,“不自量力的小妖,来此地做甚?” ——居然以为她是妖?这般行事狠辣,明明是他更像妖才对! 颜惜月心中气愤,可是那股力量还未散去,她勉强张开嘴,只发出喑哑的声音。 他冷哂了一声,一撩长袍,转身飞跃下巨石。 有细碎水珠在他身边飞溅散出,犹如数不清的一闪而逝的星光。 池水涟漪未止,他像空山冰雪,又似瑶池仙草,沾不得人间烟火,容不得半点亵渎。眼眸则是千年沉碧的潭水,倒映着苍穹寒月,静廖而深渺。 他朝着她一步步走来,水珠还在沿着墨黑衣襟缓缓滑落。那双深邃的眼始终平静地望着颜惜月,直至到了她近前。 颜惜月的神识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死死控制。一刹那头痛欲裂,仿佛坠入碧海深处,浪卷浪翻,铺天盖地将她包围,几乎就要把她撕碎成片。 这是……什么妖术? 在神志不清的时分,颜惜月用仅存的力气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 一阵刺痛,鲜血涌出。她才略微清醒,挣扎着倒退半步,哑声道:“摄心术?” “狐妖才会施此等低劣法术。”他显出鄙薄的神情,再度踏近一步,仔仔细细地审度着她,忽而扬起俊秀的眉,略带失望道:“奇怪……你不是妖?” “你才是妖!”颜惜月避开他的视线厉声道,“我是洞宫山玉京宫弟子。之前在湖上卷起水柱,阻碍我擒拿妖蛇的就是你。对不对?!” 他丝毫没有触动,极为平静地点了点头,随意地一指已经死透不动的巨蛇,“现今它已经死了,要如何处置,随你喜欢。” 说罢,也再未瞧她一眼,径直从她身边走向洞口。 颜惜月想要追赶,然而全身却还是僵硬无力,耳听着微风一过,整个人才算从那种束缚中挣脱开来。而那个黑衣人,早就已经消失不见。 *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从那种恍惚的境况中慢慢恢复过来。 起初很是惶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么脆弱,是不是真的学术不精。然而再看看低垂在身边的荧光,就连它也黯淡了许多,便确信自己是遇到了真正厉害的敌手。 “喂,你看得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历吗?”她用手捅了捅荧光。它却缩了一下,飘到角落里不吭声,过了一阵才慢吞吞道:“懒得去看。” 颜惜月无语,知道其实它也不知对方真身,却还故作高傲。七盏莲华是灵霈师兄失踪前遗留下来的法宝,原本早已放回森罗塔内,但此次她与众师兄弟们下山试炼,师尊特意传以每人不同的防身法宝。因灵霈在洞宫山时最关照的人就是惜月,师尊便将此物转赐于她,好令她有所依护。 一路上,七盏莲华果然多次庇佑于她,然而在那个人强大的气势前,它竟也失去了力量。 ——究竟是什么样的妖物,才能死死压制住七盏莲华,并有本领幻化成如此不染尘烟的美貌? 在她想来,能拥有这般俊秀脱俗样貌的只怕就是传说中的狐仙了,可他却一言否认。若是有幸将他打回原形,不知是何等样的凶狠丑陋…… 她思忖着出了石洞,因怕还有其他蛇类修炼成妖为害渔民,便以符火燃了那隐藏的洞穴,再沿着岛屿寻了一圈,虽未再遇到那人,心里倒也有了盘算。 奉翼。彭蠡泽以南。 那条巨蛇是这般告诉他的。 看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必定是要去寻找那什么奉翼和幽霞。因此,她也有了追踪的方向。 * 上一次追踪妖物,还是在前月为了抓到一只白额蝙蝠妖。她施行法术急追过三座山峦,才收了它的元神,锁入随身携带的钧天宝镜之中。宝镜至今还轻盈无比,里面仅仅锁住了两只妖物的元神,按照这种进展,她就算在人间再周游几年,也难以在师尊面前交出满意的答卷。 若不是黑衣人从中作梗,或许她拼尽全力能斩获巨蛇,像这样凶猛的上古妖物,岂是轻易就能遇到?妖物一死,元神俱灭,她总不能拖着庞大的死蛇飞回洞宫山,冒名顶替说是自己所杀。 想来真是不能就这样放过黑衣人,也或许,更该潜行追踪,看他到底是何妖物。若他为害人间,凭着自身力量无法击败,便得急速回山加以禀告。 施法追踪三天之后,七盏莲华前行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寻不到他的妖气了?”她问它,荧光没精打采地摇了摇,缩成一团,像是耗尽了精力。 颜惜月无奈,果然传闻没错,这法宝通了人性,对温文尔雅的灵霈师兄死心塌地。有人说,它甚至还会跟着灵霈吟诗诵对,简直是个奇宝。可惜师兄失踪以后,它便一蹶不振,整日里光彩黯淡,好似失去了人生希望。此番带它重新出山,倒是希望能一振它昔日风华,更希望能凭着这点灵性找回灵霈师兄。然而被黑衣男子震慑后,莲华又陷入了萎靡之中。 她跃上高处眺望,又是黄昏时分,远山近水皆染了橘红,有寒泉自山间而来,潺潺流向前方。四野空旷,天际鸟群匆匆飞过,在急切地寻找着落脚之处。 忽一声短笛幽然,在山谷间回荡摇曳,继而有轻渺歌声响起,似吟哦,又似倾诉,高高低低,萦绕哀婉。 颜惜月循声望去,背阴的山间小道上,有一少女侧身骑骡缓缓行来。岩石间的树木遮挡了夕阳,斑驳灰影落在她黛绿衣衫上,印出千变万化的花。 她有着一张秀气的脸,肌肤微白,眉眼楚楚,低首轻唱时,鬓边的长发散落了几缕,似也带着惆怅。 空山中兀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少女,令颜惜月有些迟疑。还未等她开口,少女恰抬头望到了站在山峦上的她,于是止了歌吟,隔着泉流问:“客人从山外来?” 颜惜月怔了怔,含糊着点了点头。 “可曾见过子谦?”少女扬起脸,黑如点漆的眸子望着她,满含期盼。 “子谦?”颜惜月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有些愕然,忽而想起了黑衣男子,“是个穿着金纹黑衣的男人吗?出手很厉害,手中有数把光剑,可自由出没……” 少女却怅惘摇头:“那不是我的子谦,他从不出手伤人,只会读书作诗。” “那倒不认识。我也是偶然路经此地,并不是本乡人。”颜惜月说着,轻盈盈跃下山峦,到了少女近前。 离得近了,更觉她肌肤苍白,眸子倒是黑得浓郁。衣裙素雅,鬓角只簪了一朵鹅黄色的花,颈下却戴着大颗珠玉串成的项链,润洁如月。 “山野荒凉,姑娘怎么独自在这徘徊?”颜惜月打量着她,试探问道。 少女微微一笑,指着前方斜岔的小路,“我叫小夏,就住在前面,家中开了个小酒馆,要是不嫌弃乡野穷僻,可以过来歇歇脚。” “酒馆?”她举目四望,山影重重,暮色已降,“这荒山野岭的,你开着酒馆能有生意吗?” “此时虽没人,可有的时候,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他们都喜爱我酿的酒。”小夏轻轻拍了拍灰骡的脑袋,侧过脸朝她眉眼弯弯,“到了夜间会非常热闹呢,不信的话,你也可来看看。” 说罢,便骑着灰骡缓缓朝前方小路行去。 颜惜月瞥了一眼身侧,此前还黯淡无光的七盏莲华,簌簌然闪动蓝芒。 第三章 长满青藤的山峦下有两间小屋,木色古旧,看上去已有不少年月。门前点着暗红的灯笼,在夜风中飘飘摇摇,转个不停。 小夏将灰骡拴在门边之后,就撩起帘子请颜惜月进那间稍大一点的屋子。 屋内摆着数套桌椅,沿墙排列了众多酒坛,整个屋子都氤氲着浓郁醉人的酒香。 “坐呀。”她温柔地招呼着颜惜月,又拿起抹布干起活来。 她手脚麻利,干活一丝不苟,然而颜惜月趁着这个机会打量四周,却见窗户间满是灰尘,墙角还结了蛛网。 “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她握着剑柄,慢慢踱到小夏身后。 小夏还在擦拭桌椅,头也没抬,“不是,还有我爹爹和子谦。” “那他们人呢?” 小夏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抬头,看了看颜惜月,道:“我爹爹死了。子谦……他说要进城买些笔墨,可我等了他很久,也没见他回来。” 颜惜月不知她所说的是否属实,无意间望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书画,纸张已经发黄斑驳,还印有雨水侵染的痕迹,只隐约看得出画的是山水。 极普通的一张画,小夏见她在看,眼里却露出欣悦的光润,“这是子谦送给我的,画的怎么样?” 颜惜月只好勉强赞美了几句,转而问道:“他是你丈夫?” 小夏的脸颊上浮现微红,低首道:“还未正式拜堂呢。”她又抬手摸了摸戴着的珠玉项链,轻声含笑:“这也是他送的。” 有很大的细爪蜘蛛慢慢从屋梁垂下,再爬过颜惜月裙边。她不惧妖精,却唯独恶心这种多足动物,不由往后退了退。小夏转而又搬来酒坛,想要请她饮酒,她瞅见酒坛边结着的蛛网,急忙婉言谢绝。 小夏有些失望,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那么,到夜间客人们都来了,你再过来坐坐,这样热闹些。”烛火映照着她的侧脸,有种久陷寂寞的哀愁。 “好。” * 天渐渐黑了下来,满山树木为风吹动,哗哗作响。 颜惜月独自留在另一间小屋内,对面那间酒馆内一直很安静,除了偶尔传来小夏的歌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七盏莲华闪着微光飘在屋中,来来回回,最后停在她肩头,好像也累了。她抱着长剑倚床而坐,慢慢地困意袭来,神识开始迷糊。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石洞,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站在巨石上,神情倨傲,数把金色光剑在背后盘旋。她看他的时候好像隔着重重叠叠的纱,可是他一抬手,那些光剑便如离弦之箭般朝她心口刺来。 痛。 颜惜月挣扎着睁开眼,冷汗涔涔,虽是幻梦,醒后却还头痛欲裂,好像自己的灵魂被撕扯了似的。 风吹得窗纸微微抖动,外面传来了错杂的脚步声。 她怔了一怔,随后又听到了骡马叫声,男人们的谈笑声,以及小夏的招呼声。 ——竟真有客人前来这深山酒馆歇脚? 透过窗户缝隙,她看到对面那间小屋前的灯笼越加明亮,屋内人影幢幢,杯盘交错间,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 “走,去看看。”她轻声唤来了七盏莲华,将它收入袖中,推门走了出去。 * 芬芳的酒香从屋中满溢而出,颜惜月还未掀开那道门帘,便能感觉到里面的热闹场景。但她心中始终怀疑这屋内是否真有客商在饮酒欢闹。 轻轻撩起厚布帘子,光亮倾泻到身上,她站在门口,屋内的一群男人都回头望向这边。 高矮胖瘦皆有,看打扮确实是过路的商旅,地上还散放着行囊。小夏站在他们中间,手中还端着菜肴,朝着她微笑:“进来一起啊。” 她默默地点头,走到屋角,坐了下来。 男人们的目光始终追随于她,攫取般的,闪着异样的兴趣。屋子里很快又充满了谈笑,他们一边划拳,一边偷瞥着颜惜月。小夏忙里忙外的,忽又停下脚步,问那些人,“你们见过子谦吗?” “怎么他还没回来?”喧哗中,有人不经意地问道。 小夏寂寥地摇摇头,转身给颜惜月端来了酒与菜。颜惜月低头看了看,乌绿浓汁流淌在漆黑的菜叶上,也不知究竟是以什么东西做成。倒是那杯清酒,醇香透亮,晶莹如玉液。 然而还是不敢喝。 “你的子谦走了多久?”她抬头问小夏。 小夏屈起手指算了又算,末了才叹:“记不清,他只是去买笔墨,叫我在这等他回来开酒馆,可为什么一去就不返了呢?” “你……难道一直在这里,没有出去找过?” 她愣了愣神,好像这是个从未考虑过的问题,过了许久,才讪讪地笑了笑,转过身子。“山外的路太多,我找不到方向。” *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小夏说是去厨房收拾,很快离开了屋子。那些客商们还在狼吞虎咽地吃喝,好像已经饿了好多天。 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酒杯来到颜惜月身前,要她也喝下杯中酒。 她不愿,众人竟纷纷站起,手中提着酒坛,将她围堵在角落。“喝下这美酒,保管你无忧无虑。”有人嘻嘻笑着凑过来,口中一股阴湿气味。 颜惜月盯着他们,忽而问道:“今天未曾下雨,为什么你们的衣服却在滴水?” 客商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屋内烛火通明,每一个人的衣衫下摆都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地上已经印染了清晰的痕迹。他们的脸色变得尴尬而又恐慌,忽然间,地上的水渍猛地暴涨如海,无数道污水自地下喷出,如箭一般射向颜惜月。 颜惜月早有防备,挥剑护身急退,剑光盛放出银亮丝网,污水喷射其上,化为阵阵黑雾。 袖间的七盏莲华倏然飞出,分射向近前众人,蓝色的光芒之下,那几个客商皮相尽散,俱是森森白骨。 整个屋子的地面的泥浆都已化开,商旅们面青牙白,一齐扑向颜惜月。尖利的指骨迫在眼前,她仰身后翻,蕴虹长剑震出万千光华,削过那一双双白骨手掌,斩落寸寸碎片。 丢了手掌的商旅们发出嚎叫,有人唇角裂开直至耳后,露出错杂的獠牙朝着她手腕咬去。 颜惜月侧身一让,手指弹动,一朵蓝光自斜后方急旋而来,嗤的一声穿透他面门。须臾之间,他的整个脑袋都爆裂开来,骨头碎片飞了一地。剑起剑落,一节又一节白骨断落于地。颜惜月催动口诀,七盏莲华的光芒亦越来越盛,终至满屋华光,耀得那些白骨商旅哀叫出声。 忽又有凄切歌声响起,梁间落下道道细流,水雾弥漫了整间小屋。 颜惜月急忙扬剑遮挡,待得水雾散去,她眼前已是空空荡荡。商旅、小屋均已不见,只剩满地泥泞,间杂诸多枯骨。 七盏莲华敛了光彩,在周围盘旋一阵,颇有些意兴阑珊地哼哼:“无胆鬼怪。” 颜惜月抬头,残月高悬,山岩黢黑。那缕缥缈哀伤的歌声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但静下心来再辨别,却只听到风吹叶动,萧萧呜咽。 她有些怅然,皱着眉问莲华:“小夏与他们是一伙的?那她说的子谦究竟是人还是鬼?” “关我何事?”莲华依旧保持高傲姿态,飞啊飞的落在了枝叶间,一明一灭,像极夜光蝴蝶。 “除了灵霈师兄,世上就再没别的能引起你兴趣了?!”她屈起手指狠狠弹了它一下,提着剑朝前走。 莲华扑簌簌在树叶间打了个滚,见她头也不回,随即晃晃悠悠追了上去,袅袅叫道:“等等我啊……” 颜惜月故意不理它,在幽黑的林子里走得飞快,到了小路尽头,踏着嶙峋的山石爬到高处,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莲华在山岩下磨蹭了一会儿,自感没趣地飞起来,像蝴蝶一样轻轻落在她肩侧的石头上。 她瞥了它一眼,支着头问:“森罗塔里待了那么久,你天天都在做什么?” 莲华的光彩黯淡了一下,微微闪烁着,道:“睡觉,发呆。” “不想着重见天日,再遇到灵霈师兄吗?” 本来还在起伏的莲华静止了下来,忽而一分二,二分四,变成了数不清的星点,随后慢慢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无瑕的幽蓝人形。 它只有蝴蝶大小,却俨然是精致而透明的少女模样。 颜惜月还是第一次见它幻化成人,有些惊讶,好奇地伸手碰触了一下,冰凉的,像是雪粒一般。 天上星河灿然,莲华飞到更高处,落在月光下,怅惘地道:“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什么?”颜惜月愣了愣,心中隐约不安,放低了声音问,“灵霈师兄的神识,连你都感觉不到了?” 莲华没有回答,恹恹地,独自转向那轮寒月。 ——师兄,不会死的吧…… 颜惜月心中默念,抱着双膝出神。树叶间漏下点点月影,寒意是渐渐浓重了,尽管困乏不已,她却难以入眠。 一阵风过,枝摇影碎,不知何方又起歌谣。 她悚然,握剑挺直了腰身,莲华人形一散,化作七点光芒,环绕在她身边。 空气中湿气弥散,濛濛的,沾湿了她的额发。 “小夏?”颜惜月望着前方黑暗,感觉到有气息在那里穿流。 第四章 树叶微微动了动,就像有人坐在上面一样。有声音怯生生地道:“你要走了吗?” “你到底是……”颜惜月话问了一半,却不知如何措词,转而道,“那些商人,与你是一伙的?” “他们是过路人,每天都来喝酒啊……”小夏的声音依旧纤柔,似乎完全不明白她问话的含义。 颜惜月冷笑:“若我是个平常人,只怕早就被害了性命吧?” 小夏忙道:“他们喝醉了,若是打搅了你,我替他们道歉。” 颜惜月抬了抬手中剑,“不管你们到底是鬼还是妖,但如果还想为非作歹,我定不会轻易作罢。” 此话说罢,过了许久也没再听到小夏开口,就在颜惜月以为她已被震慑得退去之时,却又听到那极细弱的声音道:“我们……都出不了这座山了,你要是见到了外面的人,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子谦的下落……我真的,等了他很久。” “我又不认识,怎么打听?”颜惜月有些厌烦。 “陆子谦,山外的人都认识他。求你了。”小夏哀求着。 山间的湿意如风流转,一层层笼过来。颜惜月还未回答,七盏莲华骤然盛艳,闪出灼灼的光华。那湿意为之一散,水雾似的,转瞬即逝。 而小夏的声音,也没再响起。 * 金线似的阳光穿透云朵,照亮了层峦叠翠。 颜惜月带着莲华走出了山林。 四野还是荒凉,她沿着蜿蜒的小路行了半日,路边农田才开始出现收割粮食的村民。虽然昨夜的遭遇令人不悦,但心头的疑惑始终未能消散。她试着问了几个村民,却没人知道陆子谦,更没人听说过小夏。 倒是他们听她从那山里来,便面露惊讶,连连称她命大。 “我们就算是绕远路,也不会走到那山林里去!听说好多年前有几个人进去采药,后来无端端的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被野兽吃了,还是被山鬼抓走……” “山里有鬼?可曾有人见过那模样?”颜惜月问道。 村民吓得摆手,“嗬,谁会见过鬼的模样?只不过以前晚上的时候,在山脚能听到有人呜呜咽咽的唱歌,别提多渗人了!”“是啊,原先住在那边的人家都搬走了,那山就更荒凉了。” 颜惜月蹙眉,走了几步又不甘心,重新问道:“你们真没听说过陆子谦这个人吗?” 有个中年妇人费力地想了想,这才道:“咱们这姓陆的不多,要不,你去前面义庄找老陆头问问,说不定他能知道。” 义庄? 颜惜月感觉自己真是见了鬼,才从妖林中出来,又要去死人躺尸的地方。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光天白日的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鬼魂作祟,便谢过了众人,朝着他们指点的方向行去。 兜兜转转走了一阵,才找到了那个所谓的义庄。此处其实已经离镇子不远,但四周还是很荒芜,仅有那几间房子伫立着,墙体破败,木门两侧长满野草,风一吹过就瑟瑟发抖。 义庄内寂静无声,颜惜月站在义庄外犹豫了片刻,轻轻叩了叩门。里面响起了挪动凳子的声音,过了好一阵,才有人慢吞吞地走来,把木门开了一条缝。 “家里死人了?”门后面的老头弯腰驼背,眯着眼费劲地看她。 “不,不是。”颜惜月一边打量着门里的情形,一边道,“是想来向您打听个人。陆子谦,您认识吗?” “陆……子谦?”老头明显地愣了一愣,过了片刻才纳闷道,“你是他什么人?” 听这语气,竟真是知道这个名字的!颜惜月忙道:“我也是受人之托来找他,听说他离开家很久都没回去,老伯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浓眉紧皱,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小丫头,你听谁胡说的?什么离家已久,他可在京师待了几十年,我爹当年就一直伺候着他们全家!” “……几十年?”颜惜月思绪有些混乱,“那他其实……” * 老陆头拄着拐杖带颜惜月去了义庄后山的坟地。 与寻常百姓那种简陋的坟墓不同,这里的坟墓建构宏大,石料俱是上乘。她跟着他走过寂静的青石板路,来到了陆子谦的墓前。 老陆头朝墓碑拜了拜,向颜惜月解释道:“陆家是书香门第,旧宅就在前面的镇上。陆公子原先也在那儿住着,没到二十岁,就随着陆老爷进了京师,再后来他也做了官,从此再没回来,直到病故了才叶落归根葬回家乡。他们陆家本来就人丁不盛,公子一家去了京师后,旧宅也空了,又隔了那么多年,那些种地的只知道咱们这出过做官的陆大人,自然不知道他的名讳。” 颜惜月看着墓碑,有些怅惘。 那上面的抬头是“显考显妣”,分明是做儿子的给父母合葬所镌刻的墓碑。 这坟里睡着的是陆子谦与他的夫人王氏。 “陆夫人是什么样?您见过吗?”她这样问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小夏的模样。 老陆头擦擦眼角,“当然见过,夫人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那叫一个端庄贤惠,没人不敬重!”他顾自念叨了好一会儿,见颜惜月沉默不语,不由道:“你刚才说有人要打听陆公子,那到底是谁啊?” “……小夏。” “小夏是谁?没听说过啊!”老陆头晃了晃腰,捶着背往回走。颜惜月看了一眼坟墓,站在原地叫住了他:“她住在这附近的山里,说认识陆公子……您真的没听说过这个姑娘吗?” 老陆头停下脚步,细细想了片刻,迟疑道:“我只听我爹说起过,他曾经好几次陪着陆公子进山打猎,有一回还差点摔下悬崖。可山里的什么姑娘,却从来没提过。”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惊讶地望着颜惜月,“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就算有人跟陆公子是旧相识,那你算算得有多少年纪了?!” * 颜惜月在村镇上又向许多老人询问,得到的讯息都与老陆头说的差不多。陆子谦十八岁随父进京,此后中举为官,又娶了门当户对的贤妻,直至去世才归葬故乡。而小夏,却无人记起。 倒是有个老人无意间说到,许多年前这里曾有一次山洪暴发,据说有商队误了住宿,恰好在山腰过夜,结果死得一个不剩。 那座山,从此渐渐荒凉,没人轻易敢进。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当她再度踏上进山道路的时候,又是黄昏时分。 夕阳沉到了断崖边,树木密密层层,光线昏暗,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幽深处里咕咕叫着,一声高,一声低。 七盏莲华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边,忽然没好气地道:“回来作甚?” 颜惜月吓了一跳,“开口前麻烦打个招呼!突然说话我还以为有鬼!” “你还怕鬼?”它上下飘飞了几下,摆出嘲讽姿态。 颜惜月只冷哼不回答,她还是沿着之前的小径走,可是直至夕阳坠落,天色发黑,也没听到小夏的歌声。她爬上山峦往四下张望,竟发现在那山坡下,昨夜消失的小酒馆重又出现了。 门前还是飘着艳红的灯笼,烛火幽幽亮起,映着门前的路。 只是今夜很是安静,弯月初升,小酒馆布帘低垂,一个客人都没来。 甚至没看到小夏进出忙碌,不知她是否还在。 颜惜月飞身轻轻跃下,躲到了对面的树林。酒馆里只有烛光亮着,一点声音也无。又等了一阵,却忽见有人自山上而来,踏着落叶,步履匆忙。 清冷的月光下,这年轻男子一身儒衫,面容清癯,颇为斯文。 他在山坡前停留了一下,环顾四周,随后来到酒馆前,敲响门扉。 “谁?”屋里传来了小夏的声音,带着些惶惑。 男子轻轻掀起布帘,朝着里面笑了笑,“小夏,是我回来了。” 屋里一声轻响,像是小夏错愕间打翻了什么。很快的,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内,手中还拿着未来得及放下的抹布,眼里满是惊喜。 “子谦?!”她这才扔下抹布,一下子抱住了他,微微扬起脸,细细看他。 子谦握了握她的手腕,低声道:“是我,让你久等了。”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那么久不回来?我还给你种了甜瓜,知道你只爱吃刚摘下的,很新鲜……”她絮絮说着,抬手想去抚摸他的面颊,却被他按住了手。 “进屋里说。”他温柔地说着,挽着她进了门。 木门被关上了,颜惜月愣了半晌,想起白天在陆子谦墓前说的话,心道这男人莫非一直不知小夏在山中苦等,听到了她与老头的对话,才心怀歉意,故此魂魄来和小夏重见? 小酒馆的窗户上有影影绰绰的影子,让她心中很是好奇。踟蹰了一会儿,怕靠近后惊扰了他们,便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一面手掌大小的古镜。七盏莲华见了,幽幽飞到镜上,镜面被蓝色光芒映照,很快浮现碧水波纹,荡漾后逐渐显出酒馆中的景象。 烛火摇曳,子谦坐在桌前,小夏站在他身后,低眉间含着幽怨。“你可知道我在这儿有多孤单?你走后不久,爹爹就过世了,只剩我一个人,守着这屋子……我怕你回来后找不到我,一直都没搬。你说的酒馆,我也独自开了起来,可你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是我的错,不该丢下你不管。”子谦叹着气,将她拉到身前,攥着她的手放到心前,“从今以后,我就在这陪着你。” 小夏的眼眸亮了许多,脸颊也微微泛红。“这次不会再走了?” “自然不会。”他说着,视线移到了她颈下的珠玉项链那里。烛光下,这项链更是流光如水,尤其是中间最大的一颗明珠,烁烁生姿,隐泛绯红。 “你一直都戴着?”子谦微笑着站起,低声道,“摘下来,让我再仔细看看。” 小夏忸怩了一下,抬手去解,却一时取不下来。 “我来吧。”子谦说着,揽着她转过来,想要从后方替她取下项链。小夏顺从地低头站着,乖巧温柔,像是在枝头静静栖息的小雀。 子谦凝神屏息在解那搭扣,然而晃动的光影下,他双肩后的衣衫下却有尖耸的东西慢慢顶起。 衣衫被悄无声息地顶破,苍绿虬曲的树藤自他肩后生出,蔓延,突然间碧叶乱长,如蟒蛇般缠向小夏脖颈。 第五章 肆意暴长的树藤攫住了小夏的项链。 她惊叫着挣扎,但尖长如细爪的叶子飞速伸展,将那绯红色的珍珠死死裹住,猛地拽向前方。 “砰”的一声巨响,窗棂四散飞出,碎屑中七盏莲华凝聚如箭,直射向子谦肩后。他霍然转身,一瞬间肋下又钻出无数条藤蔓,啸叫着卷成旋涡,想将莲华狠狠搅碎。 莲华灵巧地穿过藤叶缝隙,颜惜月自窗外飞剑直入,藤蔓盘曲着重又卷向她的腰身。她剑光一闪,斩落数条藤蔓,子谦眉间厉色突现,背后钻出更为粗壮的树藤,一下子将小夏的项链卷了过来。 巨大的树叶包裹住了绯红珠子,突然间,那枚珠子竟暴发出鲜红的光芒,包着它的碧叶犹如被烈火灼烧了似的,散着白烟蜷曲掉落。子谦脸色一变,颜惜月趁势出剑挑向他心口。 子谦双臂暴长,化为扭曲的树枝缠住了剑锋。颜惜月左指挽诀,半空中的七盏莲华汇聚成火焰,飞扑进藤蔓根部。 熊熊的蓝色光焰转眼燃起,子谦的心口渐变乌黑,哀嚎着连连倒退,枯叶散落飞旋。 颜惜月震剑出手,虹光笼罩之下,子谦身上的藤蔓尽数蜷缩,渐渐被七盏莲华的蓝光燃遍全身。在他的哀嚎声中,小夏苍白着脸想要上前,却被颜惜月迅速阻止。 “你还以为他是陆子谦?” 小夏惊慌失措,半张着唇说不出话,望着在光焰中逐渐干枯变形的子谦,眼里泛起隐隐泪光。 藤叶在蓝火中散飞成灰,子谦扭曲着身子,最后奋力挣扎着冲出几步,但刚刚到了门外就扑倒在地,乌烟弥漫,终至化为碎屑枯叶。 那颗绯红珠子滴溜溜在地上转了几圈,缓缓的,停在了小夏裙边。 她呆滞地俯身捡拾起珠子,紧紧攥在手中。 “好像是树妖。”颜惜月持着剑来到她身侧,看了看那堆枯叶残灰,“它想夺取你身上的珠子,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小夏的手微微发颤,她慢慢朝前走了几步,屋前的灯笼还在风中轻轻晃动,投下变幻的微光。 “我……我不知道。”她吃力地说着,满是疲惫,“为什么不是子谦……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颜惜月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说道:“他早已去世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小夏震了震,那瞬间好像停止了呼吸。颜惜月等了片刻,她却始终未曾出声,也未曾回头,就像泥塑一般站在不断摇曳的灯影里。 “我见到了他的坟墓,就在前面的镇外。”颜惜月谨慎地向前走了一步,还待再说下去,小夏却忽然侧过脸,目光冷厉如针。 “不可能!”她咬牙切齿,声音竟变得低哑沉重,与原先判如两人。 颜惜月硬下心肠,继续道:“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去世,你何必还滞留在这里?他不会回来了,小夏,你也该赴往黄泉,早日归入轮回……” “别说了!别说了!什么黄泉?什么轮回?我只知道他要我在山里等着,哪里都不去!”光影下的小夏重重地喘息着,原先娇美的脸颊上渐渐浮现青紫色斑痕,条条缕缕,状如蛛网。 “你也早就死了,跟那些商人一样,死在山洪中,是不是?!”颜惜月提高声音,将剑缓缓提起,剑锋隐隐颤动,寒光烁烁。“去该去的地方吧,别再留在这里苦等!” “我没有死,我不是鬼!”小夏怒喊着,霍然回头。 她的眼里满是血红,脸色煞白,青紫色的斑痕已经爬满面颊,一头青丝倏然散飞,如无数触须在夜色中张开。 “我让你打听他的下落,不是让你回来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他还没有与我拜堂,怎么可以死?!你在骗我!”小夏面容扭曲,双手成爪掐向颜惜月咽喉。 颜惜月挽剑一挡急速后退,小夏青丝暴长,如海草般卷向颜惜月。七盏莲华急速飞来,弧光过处,青丝寸寸断落。然而小夏不顾一切地再度扑来,颜惜月背后已是陡坡,她仰身一倒已无退路,如流星般直坠下去。 风声凄厉,枝桠在身下急速断裂,小夏的灰影亦紧追而来,在半空中探爪伸向她的双目。 她足点山崖刚想出剑,却听有物自后方破空而来,寒意四起间,一道耀目金光紧贴着她的脸颊飞过,毫不停顿地正中小夏手掌。 小夏的手掌被那金光射穿,露出森森白骨。她惨叫着,发疯般再度出掌,又一道金光疾速飞来。这一次,直接射进了她的胸膛,将她死死钉在了陡峭的山崖上。 颜惜月落在岩石间,喘息着抬头。 苍松覆压的山崖上,寒月朗照。有人寂静地站在最险峻处,墨黑衣衫被山风拂动,与夜色相融。三把浅金色的剑在他的背后缓缓环绕浮行,漾着忽明忽暗的光。 小夏被胸前的利剑穿透了,发出痛楚的嘶叫。 “又是你!”颜惜月惊愕地望着那人。他似是低眉瞥了她一眼,随后身影一动,便出现在了她近前的枯松上。 浅金色的光晕如水云浮涌,那三把小剑就像是有生命的鱼,在空灵澄净中来回游动。 他却并未与她说话,朝着小夏冷淡道:“万物归宗,既已身死,为何还在这荒山淹留?就算你再等上百年千年,也是枉费时间。他死去已久,早就再世为人,你却还执迷不悟?” 缭乱的长发披覆了小夏的脸庞,她好似已被抽去了全部精力,隔了许久才虚弱地笑:“我以为,就算他死了,也会像我一样,忘不了许下的承诺,最终还会回到这里,找我……他说过,不喜欢城里的繁闹,愿意与我一起住在山中,再开个酒馆,请他的好友们过来喝我酿的酒……” 他冷哂,语声平静地不起一丝涟漪,“过了忘川,前尘往事俱已遗忘。你早该去往轮回,却在此化为怨鬼,难道想要永世不得轮回?” “入了轮回我也找不到子谦了……”小夏以血红的眼睛幽幽看着颜惜月,祈问道,“他……是如何去世的?” 男子看了看颜惜月,颜惜月迟疑了一下,答道:“离开你不久之后,陆子谦就遇到意外而死,都没来得及跟家人说起过你。” 小夏牵动唇角,似是想要笑,可是泪水却涟涟而下,从布满瘢痕的脸上滑落。 “爹爹死了,他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可是山洪来了,隆隆的水夹着石头从山上冲下,我逃不了……” 她还在呓语,颜惜月有些不忍,男子已低垂眼帘,右手捻诀。 刺在她胸口的剑金光愈亮,刹那间化作万千星芒,飞快地穿透她全身。小夏痛苦地挣扎着,长发凌乱飞起,脸上的紫色瘢痕却渐渐消散。金色星芒越来越盛,骤然耀亮夜色,裹挟着一小团灿白的光,直飞向遥远的苍穹。 夜空下,那道光痕曳出长长的痕迹,最终与天河汇合,然后隐没不见。 颜惜月放下遮挡眼睛的手,对面的山崖上已经空无一物,但黢黑的松枝上方,却有一点绯红的光轻轻浮动。 讶异间,黑衣男子抬起手,那点红光好似还留恋那处,徘徊许久之后,才慢慢飞到他身前。 正是之前小夏佩戴的那颗珠子。 他翻掌将红珠收入,颜惜月见状,忍不住发声:“这是小夏的东西,你不能带走!” 男子侧过脸,眼里有寂静星芒。“没看到她的魂魄已去往地府了吗?” “那也可以把珠子埋在山里,凭什么要被你收为己有?”颜惜月纵身掠到他近前,微微扬起下颔看他。半伸出悬崖的松枝在风中起伏,他却依旧身姿挺拔,站得平稳。 修长的手指一展,绯红的珠子在他掌心上方幽幽浮动,如水月光无声流转。 “这是穆棱东珠,对于凡人而言只是装饰,并无什么作用。但在夜间可吸纳星月光华,妖类若是得到了此物,对修炼大有裨益。” 颜惜月滞了滞,不信任地盯着他,道:“那你要将它带走?我又不知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难道还要放在这里,让那些树妖狐精夺去?”他说着,身形已倏然掠向远处沉翠山峦。 “不说清楚又要走?!”颜惜月眼含愠怒紧追不舍。寒月下,他在苍松翠柏间潇然穿掠,背后的剑光洒落一地星辉。 前方是莽莽青山,那身影却忽而凌空斜掠,在山岩尽头消失了踪影。颜惜月身形一顿,急唤:“小七!” “看我本事!”莲华蓝光四溢,在夜色下旋转片刻,随即朝着西南方向的山峦直飞而去。 颜惜月循着它的踪迹掠过一座又一座山峦,穿过幽黑深林,踏过寒冷山溪,直追到夜色殆尽,东方微明。最后一道高崖就在眼前,西风荡荡,吹得人肌骨生寒。她已然精疲力尽,但见莲华飞到悬崖尽头倏然下坠,当即奋不顾身地扑掠向下,袖间银索斜射缠住崖间松树,身子便在风中来回摇晃。 “怎么回事?”她奋力攀着上方的树干,七盏莲华却在她头顶徘徊。 “不会又追丢了吧?”颜惜月懊恼沮丧,弯腰发力,想要跃上山崖。可这时,却忽觉自己紧紧抓住的那古松轻轻一沉。 有黑影覆压于上方。 “有妖有妖!”莲华在周围飞来飞去。颜惜月的心为之一沉,屏住呼吸抬头往上看。 于是,正撞上他俯视的目光。 东方云层透亮,赤彤色朝阳耀出千万道光芒,映射于他的晶莹眼眸。 他原是负手站在松枝上,斜睨间对七盏莲华有了兴趣,似乎想去触摸。悬在半空的颜惜月眼见莲华骤然紧缩,急得大叫:“别去摸它!” 可惜他置若罔闻,还是伸出了手,轻摸了它一下。 “禽兽禽兽!”莲华又羞又恼,狠命朝他撞了过去。蓝光流转中,他惊愕之余反身掠出,却正踏断了足下松枝。颜惜月才发出半声惊叫,就已经坠向深渺山底。 第六章 风在她耳畔疾速呼啸,袖间银索倏地弹出,却扣不住任何依凭。仓皇间,有黑影追随身旁,在她腰间托了一把。她借力翻纵,这才落到了积满枯叶的山底。 莲华晃晃悠悠飞下,叹道:“好险好险……” 颜惜月瞪它一眼,却听斜上方传来他的声音。“它会说话?真身是水精?” 抬头望去,他坐在高树碧叶间,身后的剑在树叶缝隙中盘旋生光。颜惜月招手将莲华唤回身后,警惕地望着他道:“你看得出它的来历?” 他只微微点头,忽又伸出右手,绯红的东珠浮现于掌心。 “这个给你,水精给我。如何?” “想得美!”颜惜月赶紧屈指将莲华收入袖中,“这东珠本来就是你抢夺的,现在倒成了交易的东西?再说,你知道这七盏莲华有多宝贵吗?就算拿一千颗东珠来换,我也绝不会给你!” 他手一撑树枝,翩然跃下。指尖微动,左掌上方竟有水雾涌动,渐渐地,波光流转,竟成了一个圆形的碧蓝水球。更奇特的是,在那水中央,还有一尾艳丽小鱼缓缓游动,白首红嘴,本该长着鱼鳍的地方却有一双鸟翼,漾出道道水波。 他朝着看呆了的颜惜月道:“这是文鳐,生于西海,夜间能飞,声如鸾凤。要不要?” 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游动的小鱼,但听他问了,还是强迫自己侧过脸,冷冷道:“光是好玩有什么用?我的水精作用大得很!” 他想了想,正色道:“文鳐肉甘酸可口,食之可治疯病……” 颜惜月惊愕地看着他,过了一阵才道:“我看你应该自己留着用。” “什么意思?”他皱眉,似乎真的很难理解她的想法,于是手指一收,那蓝色水球连同小鱼一同消失无影。颜惜月正待开口,他的掌心又缓缓长出一株黄色小花,状如海棠,婀娜多姿,周围隐隐有光。 “沙棠。果实可御水,食之使人不溺。”他的声音低沉动听,几乎就要让颜惜月缴械投降。 可她装出不屑一顾地神情抬头望天,“我会游水。” “深海之中也能闭气潜行?”他看破她心虚似的嘲讽。 “我为什么要进深海?!我是人,又不是鱼!”颜惜月愠怒。 那掌心的沙棠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样又一样奇珍异物:符禺山的可治耳聋的文茎,天帝山的可以加速的杜蘅,还有身如鹊鸟长有十双翅膀的鰼鰼鱼,可以用来御火…… 这些东西都是颜惜月幼时在师兄那里听闻过的,人生在世还是头一次亲眼看到,绚丽的光华在他手心不断闪耀,撩拨得她心间发痒。 “怎么样?如果愿意,这些都可以给你。我只要那个水精。”他略扬起眉梢,等她回答。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硬下心肠道:“说了不会跟你交换的,死心吧!” “……那你想要什么?”他追问。 颜惜月双眉紧锁,“这法宝,原本是师尊赐予师兄的,你给我再多宝物我也不能交换。” “哦?那你叫水精主人来。” “他……失踪好些年了,我带着这七盏莲华就是为了能更快找到他的下落,明白吗?”颜惜月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有那么多宝物,为什么偏偏还想要它?” 他低着眼帘,将掌心光华收起,默然不语。 颜惜月怕他又要突然离去,上前道:“莫非与那条巨蛇说的话有关?” 他眉眼间隐隐流露抗拒之色,转身似是想要离开,才举步却又停下,回头道:“你还想杀更多的鬼怪吗?” 她想到试炼的要求,不由怔怔点了点头。他紧接着又道:“我可替你出手,但必要时你借我水精一用。” “要是你出手了,那还算是我的成就吗?”颜惜月才说了一句,他蹙了蹙眉道:“那就只同行,不出手。” “可我为什么要……”她错愕不已。 他却已经从容向前,一本正经自说自话:“好,就这样决定了。” ****** 他竟然真就如此跟着颜惜月出了山谷。 朝阳渐渐升起,颜惜月一边走着,一边拿眼角余光窥视。转变来得太突然,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起初不是自己一路追踪他吗?而现在他主动同行,她却满怀敌意,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 心里有事,脚步就慢了一些,他离得近了,颜惜月立马警觉回头,低声喝道:“想干什么?” 他愣了愣,什么都没说,顾自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只是走了一程,便停下脚步,站在浓浅不一的树影下看她,眼神寂静。 她提心吊胆地避开那目光,故作自然地走着,问道:“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夙渊。”他淡漠回答,慢慢跟在她身后。颜惜月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的回问,便努起嘴:“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他静默片刻,答道:“不想。” “……” 与这样的人同行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情。非但要提防着他有所异动,还时常会被气得无语。她带着他进了村镇,始终神情漠然的他,却时常呆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就连举着糖葫芦跑过的毛孩子,都能令他看上许久。 沿街的面馆生意兴隆,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想必味道不错。颜惜月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什么东西,刚踏进面馆,想起了身后的夙渊,勉强叫了他一声:“你要吃吗?” 他摇了摇头,却还是跟着她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热气腾腾淋着葱油的面条摆在了桌上,颜惜月低头开始慢慢吃,可怎么吃,怎么觉着浑身别扭。抬眼一看,夙渊果然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像是在研究什么一样。 “你……真的不饿吗?”她讪讪地放下筷子,“我好像也没见你吃过东西。” “我不吃这些。” 眼前虽然还是那张精致的脸,颜惜月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可怕的画面。月光下夙渊显出原形,浑身长毛青面獠牙,嘶吼着把人撕成血淋淋的两半,一口咬了下去。 暖意融融的面馆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附近哪里有鱼?”他却忽然问道。 “鱼?”颜惜月愣了愣,“你问这个干什么?”可这时过来倒茶水的店小二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热情地指着斜对面,“走过这条街,前面就有卖鱼摊子,客官您记得去第三个摊位找胡大嫂,她的鱼最好!” “鱼多吗?”夙渊抬头问。 “多!河里游的都有……咱们店就经常……”小二还在津津乐道,黑影一闪,夙渊早就出了大门。 ——什么情况? 颜惜月一头雾水,下意识看看自己袖中的七盏莲华,它被憋了半天没法出来,正灰沉沉地睡着。周围应该没有什么异常,唯一异常的“人”忽然之间离开,难道要用鱼施行什么法术? 她三口两口吞了面条,出了馆子朝那条大街走。 早市正兴旺,人群络绎,颜惜月才到街角,却听前面一阵吵嚷。看热闹的人都朝着那边奔去,喧哗之中,有个尖利的女人嗓音喊道:“什么玩意儿?!白长得那么漂亮,光天化日的竟敢来这偷鱼,简直是吃了豹子胆!” 周围的人啧啧议论,颜惜月挤进去一看,一个人高马大的妇人正拎着一桶水,朝着摊位前的那人“哗啦”一下当头浇下。 “……夙渊?!” 望着那个背影,颜惜月惊的不轻。 * 好不容易把他从群嘲中带出城,颜惜月看着被淋得浑身湿透的夙渊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强盗吗?不给钱就拿人家的鱼,怎么想的呢?!如果你是修道之人,就更不应该做这样无耻的事!”她看看他还在滴水的衣衫,“行啊,就算你是妖吧。不会变点钱出来买东西吗?怎么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去抢?” 他抬手,掌心又浮出一枝晕着光环的碧绿小草。“我问她要不要杜蘅,她看都没看说不要,我就直接拿鱼了。” “……卖鱼的要这干嘛?”她都不忍看他那双漂亮眼睛了,“人家要的是钱!” 夙渊愣了愣,“什么是钱?” 颜惜月无语,从怀里取出几枚铜钱,在他眼前摊开手掌。“看清楚没有?从没见过那么笨的妖。” 他却不悦起来,“我不是妖,以后不准这样说。” “不是妖?那还能是什么?”她笑嘻嘻地将钱收回,“难道是天界的上仙?不食人间烟火,所以连钱都不知道。” “也不是。”他不耐烦地转过身,走到路边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又低头看看自己,忽然一言不发地,就把上衣脱了下来。 第七章 一声断喝,让他堪堪将衣服脱在了一半的地方。 “你……你要干嘛啊?!还有没有羞耻之心?”对方强健有力的肩背暴露在她眼前,颜惜月绯红了脸,急忙找了棵大树挡住自己的视线。 “穿着不舒服。”他诧异地回头,见颜惜月躲在树后,不由道,“有什么好害怕的?我这还是人的身体,遇水不会变化。” 颜惜月不想跟他多啰嗦,捡起一块小石头就朝那边扔过去,“快把衣服穿上!” 石头砸在他脚边,夙渊闷闷地将湿漉漉的衣衫重新穿好,坐在了路边草丛前。颜惜月这才从树后走出,用剑柄点着他道:“人的世界里男女有别,男人不可以随随便便在女人面前脱衣服,记住没有?” 他只瞥了她一眼,默不作声盘坐在那儿。掌心浮现出一颗透明的水球,先是幽幽飞起,随后幻化成一圈,轻轻地在他身子周围转来转去。很快的,他那被淋湿的黑衣又恢复了原样,小水球们汇聚起来,重又合为一颗,回到了他手里。 “你不会是装傻吧?怎么什么都不懂?”颜惜月疑惑道。 夙渊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的神情,冷峻而漠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独自往前走。 她追了几步,跟在他身后也不作声。隔了片刻看着他的孤单背影,莫名有些怜悯,于是拿剑拍拍他肩头,道:“看你这样,要是自己一个人在世间行走,还不知道会落魄成什么样呢!空有一身法术,却连拿钱买东西都不懂,真是笨妖……” 夙渊的脚步迟缓了一些,微微侧过头,耀眼的阳光浮起在他的眸中,竟折射出隐隐的墨绿,深渺似海。 “眼睛绿了……”她一惊,谨慎地提醒他,不知是什么状况。 夙渊怔了一下,随即闭上眼,静静呼吸了几下。再度睁眼之后,他的眼眸又恢复到了寻常的墨黑晶莹。 ——他的眼睛会变化色泽? 颜惜月暗自揣测,忽又想到之前的闹剧,不经意问道:“刚才为什么要去找鱼?” 他起先不回答,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好奇。再度追问一遍之后,夙渊才略显烦躁地道:“你自己饿了要吃东西,我就不能去找?” “为了吃鱼?”她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答案,然而脑海里很快蹦出一个词,使她终于想通了夙渊的真身。 原来是个猫妖! * 同行几天之后,颜惜月对夙渊的戒心还未减轻,七盏莲华趁着夜间飞出她的袖子,在星空下熠熠生辉。其时夙渊暂时离开,她正在空地上点燃篝火,见状急忙低声道:“小七回来!万一他看到了,又想把你占为己有怎么办?” 莲华怏怏不乐地飞落在她身前,一闪一闪的,“想念灵霈。” “……我也一样。”她伸出手指微微碰了碰它,“我答应你,一定要找回灵霈师兄,但你也不能任性……”话还没说完,隐隐听到脚步声响,便急忙又将莲华藏回袖中。 夜色下,夙渊站在草丛前,看了看她,淡漠道:“附近没有野兽,你可以睡觉了。” 颜惜月红着脸点头,钻进了身后简陋的帐篷。隔着薄薄的布幔,她看到夙渊独自坐在了篝火前,留下微微晃动的影子。 寂静中,火苗哔啵作响,她刚刚躺下,却听夙渊在外面道:“这几天,你的水精都没感觉到周围有妖气吗?” 她撑起身子,“又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鬼怪妖精的,再说它最近一直在睡着,也没出来转过……”说到这里有些后悔,果然夙渊接下去道:“那你明天将它放出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会抢。” 许多疑惑在颜惜月心头萦绕,她克制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要借助莲华找什么?就是上次逼问黑蛇的那个幽霞?” 夙渊没有回话。 颜惜月撩起布幔,朝着他的背影道:“既然要莲华帮忙,总得让我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吧?我总不能帮你为非作歹。” 他折断手中的枯枝扔进火里,溅起星星火苗。“我只是要找到幽霞而已,你不要乱想。” “那个……那个幽霞,与你是什么关系?” 夙渊回过头望她,眼神里有些迷茫,好像听不懂她的这个问题。 颜惜月正想要给他解释“关系”的意思,帐篷前的篝火忽忽蹿起,映得夙渊的身影也晃个不休。他凝神不语,侧身望向前方茫茫原野。 漆黑的夜幕下,连片的野草如同浪潮般起伏,有细小的声音随风而来。起先像是窃窃私语,渐渐地近了,竟是幼童清脆的笑声。 颜惜月紧抓着剑柄,半蹲在布幔后,低声道:“夙渊,你听到没有?” 他默默点头,俯身单膝跪地,右掌一按地面,水样波纹无声蔓延,转眼间升起透明的半圆形屏障,将他们两人笼罩其间。 “它们看不到我们了。” * 流云如絮轻移,露出半轮冰月。风中又响起铜铃阵阵,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嬉笑声,竟有七八个穿着红肚兜的娃娃出现在荒径尽头。 粉雕玉琢,欢闹蹦跳。这西风渐紧的肃杀秋夜,娃娃们浑身上下只穿着鲜红的肚兜,白藕似的的胳膊与腿赤|裸着,却浑然不觉寒冷。有一个娃娃手中挑起青竹,末端晃晃悠悠悬着一串铜铃,荡漾出悦耳声响。众孩童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拍着手唱起歌谣。 “稻田东,稻田西,春山娘娘来听戏;风不停,雨不止,春山娘娘息息怒……”歌声稚嫩,和着那勾魂似的铜铃声,在这寂静夜间格外诡异。 “这是……过路的精灵?”颜惜月挪到夙渊身边,抱膝蹲着。 他摇头不语,此时七盏莲华像是感应到了外界的异常,徐徐从她袖中飞出,紧贴着那层透明屏障上下浮动,可惜就是出不去。 “有些奇怪。”夙渊抬起下颔,示意她再仔细看看。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娃娃们依旧边唱边跳,已经走到了小径那端。然而就在这时,颜惜月也发现了其中的异常。虽然每个娃娃都在拍手前行,但跟在最后的那个胖娃娃却与其他孩童不同,他的动作明显缓慢迟钝,唇角虽也带着笑,看起来却僵硬无比。 她悄悄伸出手,按在了透明屏障上,冷得像冰,手心却隐约有水流动之感。 夙渊瞥了她一眼,“不要枉费心力。” 颜惜月拧眉,用力再推了推,看似薄如蝉翼的屏障却纹丝不动。眼见那群奇怪的娃娃已经唱着歌谣越走越远,她不禁着急道:“就这样放他们走?” 夙渊反问:“你要抓他们?这些只是小妖,恐怕才修炼了一两百年,元神弄来了也没什么大作用。” “知道是妖为什么还不抓?!再说我觉得其中有古怪!”颜惜月站起身,持剑朝着屏障凝神注力,剑尖与屏障相接处银光流动,好似平静的水面起了涟漪。她咬牙再度出剑,那道银光越来越强,波纹亦晃动不已。夙渊见状,拈指一挥,半圆形的屏障顿时消散,颜惜月一收长剑,纵身掠出。 可当她掠过成片的野草追到小径尽头,才发现那群娃娃早就没了踪影,飘渺的铜铃声一震一荡,也在转瞬间被风吹散。 她放出七盏莲华,它翩翩然在半空飞了一圈,却停在了道边叶间。 “怎么?找不到妖气了?”她上前托起莲华问道。 莲华似是十分沮丧,一声不出地蜷在她指尖。 身后响起脚步声,夙渊走了过来。颜惜月本就心情不悦,他却还很平常地说道:“大概是用了遁地术,因此莲华也感知不到了。” “谁叫你起先不准我出去的?”她转过头瞪他,“前些天是谁使劲浑身解数跟在我身边的?说什么要帮我捉妖,我本就不要你插手,现在可好了,竟然又像在彭蠡泽那样横加阻拦,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墨黑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沉声道:“彭蠡泽的钩蛇凭你自己根本打不过,刚才那些小妖又没妨碍到你,何必一定要抓?” 颜惜月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藐视,就像洞宫山上的师兄师弟们一样,不由恨声道:“大的说我打不过,小的又说没必要抓!照你这样,我还在外面飘荡什么?不如早早回去,再守着后山打坐十年!” “十年算很久吗?彭蠡泽的钩蛇至少修炼了八百年,你这浅薄的修为,在它面前可不就是弱不禁风一般?当初要不是我出手,只怕你早就死在了蛇洞,现在居然还来怪我?”夙渊似也发了怒,只是语声稍稍提高,很快又按捺下去。 他攥着拳在她身边走了几步,余光扫过,却见她紧抿着唇,眼里微微泛起晶莹。 他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她的眼睛这样看上去格外美丽。可隐隐间,又觉得她似是情绪低落,有意想要安慰一下,但不知应该如何才能缓和气氛,只好故作不屑地道:“大不了下次帮你降服一个大妖,好让你回山交差,这样就两不相欠。” 颜惜月强忍着泪水,声音也喑哑了许多。“不用!既然看不起我,就别死皮赖脸跟着,我不想再见到你!” 夙渊怔了怔,她没再说话,头也不回地朝着茫茫前方走。莲华闪着微光,悄无声息地随之飞去,只剩了他一人站在原处。 * 直到天亮后进了城,她也没回头看过一眼。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独自前行,又像以前一样。 袖中的莲华似乎又在沉睡,安静无声,只带着一丝凉意。 街边的商贩们在卖力的吆喝,让久居深山的她不胜其烦。可若是以往,夙渊定又会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喧嚣的一切。他就像是从未来到过世间一般,虽有着精致的面容,却在某些方面迟钝而笨拙,偏偏却还自负骄傲,好似主宰了一切。 “翡翠鱼片羹,又滑又鲜……”临街的饭馆门口香气扑鼻,小伙计在高声揽客。颜惜月听到鱼,就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侧身回头望了一眼。街上人来人往,有背着货物的商贩,挎着菜篮的老妪,挑着柴火的壮汉,可就是没有了夙渊的身影。 他竟真的没再跟着她了。 第八章 “菜来了!”小伙计托着盘子一路小跑过来,将清爽的素菜放在了颜惜月桌上。因为在玉京宫也吃不到多少美食,在她看来,这寻常小城的饭菜已经很是可口,但她慢吞吞吃了许久,还是高兴不起来。 沿街的窗户打开着,叫卖声中却忽然有人在哭喊。 “你们谁见了我家阿巧?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到现在找不到了……”身着破旧布裙的妇人神情仓惶,抓着路边行人哭问。 很快就有许多人围住她问长问短,“你怎么敢让她一个人出门,没听说最近城里城外都有孩子被拐走吗?”“阿巧是去干什么的?会不会贪玩忘记了时间?”“赶紧去报官吧!”“报官有什么用?那些衙役都是饭桶,先前那几个孩子一个都没找回来呢……” 妇人急得直抹泪,“她说趁着天没亮去多采些果子,好卖个高价……我想跟她一块儿出去的,可孩子爹病了,我还得熬药,一转眼的功夫她就自己背着箩筐出门了!” 众人有的叹气,有的还在出主意,“薛员外家特意请了两位过路的道长出城搜寻,看那架势,说不定孩子们都是被鬼怪给抓走了!要不你也去找找他们?” 妇人心慌意乱地问着那两名道士的去处,但众人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颜惜月叫来伙计,指着窗外询问此事。伙计也连连摇头,“要我说这事还真奇怪,先前几个孩子丢了之后,人人都叮嘱自家小孩不准跟陌生人走。可就在昨天,薛员外的小孙子原本好端端在院子里玩,丫鬟才走开一会儿,他就这样凭空没了!也难怪薛员外要找道士帮忙了。” 孩子……颜惜月想到昨夜荒郊中忽然出现的那群娃娃,心中起了深深的怀疑。 街上的妇人还在无助地哭泣,她也吃不下饭菜,给过钱之后匆匆离去。 * 出了城之后,见四下无人,她才敢放出七盏莲华。白天的莲华看起来光彩略浅,甫一出袖,便如蝴蝶般飞向远处。颜惜月全力追踪,最后却发现又回到了昨晚休息的地方。 篝火残留的痕迹还在,野草萧萧,周围很是平静。 她踢了踢地上的枯枝,回头见莲华落在了枝头,不由问道:“为什么又回到这里?难道此处有妖气?” 莲华躲在阴影里,像一团小小的蓝色火焰。颜惜月又问了几遍,它既不出声,也不飞向别处,好似要在此处安家一样,动都不肯动。 颜惜月在四周搜寻一阵,也没发现有什么古怪。她想要抓住莲华再往别处,它却滴溜溜转来转去,就是躲着她不离开此处。颜惜月满心疑惑,却又不能丢下它不管,心想或许它真的感知到某种异常,只是妖气尚弱,故此只能先在此地静待。 于是也只得抱着宝剑倚在树后养精蓄锐,闭上眼睛,听着西风飒飒,深秋的寒意是愈加浓重了。 隐约间,好像有人在她身旁坐着。她一凛,睁目四顾,却唯有金黄的落叶从枝头飘下,划过肩前发缕,落在了裙边。 秋意染黄了片片树叶,远眺之下,浓浓浅浅,映着略显单薄的阳光,深沉寂静。 她想起了洞宫山那并无寒意的秋天,漫山遍野的紫荆树开了花,秾丽绚烂。站在高高山崖上眺望,绵延无尽的花海间,有师兄弟们凌亮的剑光。 而她那时还年幼,时常只是独自守着宝丰岩竹海,很多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只有灵霈师兄会抽空前来看她,带着从山下买来的新奇东西。泥娃娃、小风车,甚至还有过小金鱼。 她将小金鱼轻轻放进了化剑池,赤着双足在池畔高兴地转圈,溅起细小的水珠。他就坐在池边白石上,拉过她来,替她拭去脸上的水迹。 那时他大约有十五六岁,容貌清隽,长羽为簪,已俨然有着出尘的风范,而她才刚刚大病初愈,连自己究竟几岁都记不清了。 “师兄,你再去求求师尊,把我放出宝丰岩吧……在这里好孤单,都没人来说话。”她伏在灵霈膝前,睁着黑亮亮的眸子哀求。 他低头,阳光剪出柔和的轮廓,带着少年的青涩。“我昨天还跟师尊提起过,但他只是说,你需要静养,不能离开此地。” “可我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呀,为什么还不让我出去?”她沮丧至极,将小石子踢进池中。 灵霈抚了抚她头顶双髻,道:“何必那么心急?我会时常来看你,还有小七。”说着,他紫衫轻扬,数点蓝光幽幽飞起,幻化成一朵莹亮的莲花,开在他手心。 “咦,你终于学会怎么控制它了?!”颜惜月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伸出手想去触碰,那莲花却微微晃动,好似害羞。灵霈笑了笑,“近日苦练碎星宝轴上的心法,总算能与它有所亲近,只是修为尚浅,还无法与它心灵相通。” “师兄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练成更深的修为。”颜惜月说着,想到自己,不免又低落下去,“可师尊却不肯教我,我不知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他不高兴……” “哪里话,他只是在等你复原……过不了几年,惜月也能与我一同修炼,到那时,七盏莲华也该能听懂我的话语了。” 师兄当日是这样说的,后来,他的修为果然日益精进,七盏莲华也越来越有灵性。而师尊在某个深夜竟然也来到了寂静的化剑池畔,开始传授她碎星宝轴的心法……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梦想中的方向徐徐进展,可是,再后来,灵霈师兄却一去不再复返…… 颜惜月用力捏了捏眉心,迫使自己从回忆的惘然之中清醒过来。 回头望去,七盏莲华又合拢为含苞莲花,晶莹剔透,栖息在叶尖。 * 夜色笼罩了荒野,晚归的鸟雀飞远之后,四下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寒意愈重,却愈能使她全神贯注。她潜藏在草丛后,时刻留心着周围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七盏莲华的光芒在悄无声息地闪耀着,色彩从浅蓝变至了深紫。 果然没过多久,夜风中又有稚嫩清脆的声音唱着歌谣。 “稻田东,稻田西,春山娘娘来听戏;风不停,雨不止,春山娘娘息息怒……”惨淡的月光下,白白嫩嫩的娃娃们依旧喜笑颜开而来,最前方的铜铃也依旧在青竹梢头泠泠作响。 “一、二、三、四、五、六……”颜惜月透过草叶间隙,默默数着人数,竟比昨夜又多了一个。细看之下,原先跟在最后的那个行动木讷的孩子旁边,又增加了一个梳着丫髻的女童,一样地拍手唱歌,神情也很呆滞。 她悄悄朝前挪动,正待出手之际,却听铜铃一阵疾响。那举着青竹的领头娃娃忽然停下脚步,朝着大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奶声奶气道:“春山娘娘等不及了,怪我们走得太慢,再不把礼物送去,她可要生气了!” “快走快走,娘娘发怒,我们遭殃!”小娃娃们叽叽喳喳乱跳,牵着手飞奔几步,顿化为数道灰影,直飞向幽暗前方。颜惜月飞身疾追,那群灰影好似发觉有人追踪,竟一下子分散逃窜。颜惜月早已认准了最前的那个,故此不管它如何钻林过河,始终都紧盯不放。 那灰影越行越快,如旋风般卷过沟壑,转眼间便投入黢黑密林。七盏莲华在空中遥遥跟随,颜惜月又追了一程,见灰影没入土丘之后不再出来,便纵身跃上树梢,伏在暗处观察四周情形。此处地形起伏不平,树木茂密,杂草丛生,其间又有河流蜿蜒缓行,映着那清冷月光,偶尔泛起点点水泡。 不多时,数道灰影自四面八方汇聚到此,落地即化为原先那群娃娃,却神色紧张,没了先前的愉悦。颜惜月正在诧异时,河流那头铃声回旋,有八名赤足黄衫的幼童踏着浅水,抬着软轿朝这边行来。 那软轿四角铜铃震颤,上有轻纱笼罩,中间一名丰肌杏目的绿衣美妇,虽神情慵懒地斜倚在湘妃竹椅上,目光之中却隐含寒意。 穿着红肚兜的娃娃们见了她,更是瑟缩在一起不敢吱声,倒是土丘后又钻出那个领头的娃娃,手中青竹一挥,板着脸道:“还不快给娘娘献上大礼?” 娃娃们如梦初醒,这才将后面那一男一女两个娃娃推出来,叽叽喳喳作揖道:“娘娘你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女娃娃已经找到了!” 春山娘娘支起腰身,抬手托着下颔,鲜红的指甲长而锋利。她审视了一番,嗤道:“呆头呆脑的,你们找来的是傻子吗?” 领头娃娃摆摆手,蹦跳着来到那两个孩子身前,青竹杖频频点头,铜铃不断发出响声。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好似听从了命令一般,竟笑逐颜开地跟着那铃声起舞,手牵手来到软轿前,叩拜道:“春山娘娘。” 春山娘娘俯身,用长长的指甲撩拨着孩童的脸颊,唇边这才露出笑意。“甚好,白白嫩嫩,眼神活泛。待我炼出他们的魂魄,剩下的身子就赏给你们吃了。” 众娃娃欢呼雀跃,春山娘娘玉手一挥,抬着轿子的孩童们齐齐转身。 颜惜月躲在树上看得真切,就在那一对孩童听着铃音迈步跟上之际,迅疾间弹指生风,七盏莲华便朝着春山娘娘那白皙的后颈疾飞而去。 蓝光四射,小娃娃们惊叫连连。 软轿上的春山娘娘倏然回头,朱唇一开,竟朝着莲华卷出足有两尺长的鲜红细舌。 * 猩红的细舌扑卷而来,莲华急速下沉才躲过一击。春山娘娘的长舌还待卷出,颜惜月已从树梢飞掠而下,长剑啸响,那软轿横杆当即断落。春山娘娘飞身而出,黄衫孩童们扑涌上来,却被她剑气扫荡,一个个震得倒滚出去,随即化为尘烟,凭空消失。 小娃娃们扔下那一男一女孩童顾自奔逃,七盏莲华似是惧怕那鲜红长舌,弃了春山娘娘朝着他们追去。而此时那春山娘娘自树间再度掠来,细长红舌骤然伸出,颜惜月恰好追击而上,见那猩红长舌扑面撩来,急忙仰身闪避。 木叶纷飞,红舌紧贴着她额头飞速掠过,颜惜月趁此机会挥出长剑。春山娘娘后退不及,舌尖生生被砍下一段,痛得她嘶声叫喊。眼见春山娘娘神情痛楚连连倒退,颜惜月念动金光咒,手中长剑隐隐震荡,便欲将她降服。 谁料这身材婀娜的美人嘶吼一声,转眼间就现出原形。 竟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蜥蜴。身长足有丈余,浑身碧绿,满是尖刺鳞甲,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等颜惜月出手,粗壮的四肢猛然蹬地,张开大嘴便扑了过来。 颜惜月身形急速后移,长剑自掌中盘旋飞出,带着漫天寒光直刺向蜥蜴利爪。那蜥蜴腿力惊人,竟避开一剑,长尾横扫而来。颜惜月攀着树枝凌空荡起,足尖猛地一扬,正踢中蜥蜴面部。 蜥蜴纵跃飞起,尖利的爪子一下子撕裂颜惜月小腿,鲜血顿时流注一地。她却咬牙借力纵出,抄起盘飞回来的长剑,反手就插|进了蜥蜴头顶。 寒光暴涨,巨大的蜥蜴在地上拼命翻滚,接连撞断几棵大树。颜惜月本已取下腰后的钧天宝镜,想要将蜥蜴元神收入,可余光一扫,却惊见那一对被*术所惑的孩童还愣愣地站在林中,眼看倒掉的大树要向他们砸去,她急忙飞身去救。 大树轰然倒地,她拖着两个孩子从枝叶间钻出。那蜥蜴已然奄奄一息,倒在河流边垂死挣扎。 颜惜月松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朝那边走去,双指一抹钧天宝镜,镜面水波生纹。岂料此时林间忽然穿射出一道赤红光焰,飞至蜥蜴上方急速盘旋,本来还在扭动的蜥蜴顿时高昂头颅,也就在这刹那间,一点灵光自其体内幽然飞出,被那道赤红光焰顷刻吞灭。 那光焰竟抢先一步收了蜥蜴元神! 颜惜月大惊失色,扬剑直指密林,高声喝问:“是谁在林中作法?” 幽暗的树林中有人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看你的装束,莫非是洞宫山玉京宫门下?” 第九章 说话间,自晃动的树木后走出两个道士,素衣黑巾,背负长剑。前面的一人年纪略长,面容瘦削,双眼深邃。他打量了颜惜月几眼,指尖微动,那道赤红光焰便飞回他手,原是一张灵符。 “正是,不知两位道友来自何方宫观?”颜惜月心怀疑惑地问道。 那人却置若罔闻,转手就将灵符交于身后的少年道士。颜惜月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抬手作势,“道长,这蜥蜴妖怪是我击败的,请将它的元神交还给我,我还要回山复命。” 那人扬唇一笑,向少年道士道:“这倒奇怪,有谁看到是她出手?分明是见我们收妖,想来占个便宜吧!” 少年道士连连点头,“师兄说的一点没错,我们辛辛苦苦搜寻遍山,终于降服此妖,没想到竟有人想不劳而获。这玉京宫的清阙真人也太没本事,竟教出了这样的门人!” 颜惜月听得他居然这样说话,长剑一震便挡在两人身前。 “非但抢我功劳,还敢对师尊出言不逊?!”她脸上稚气未尽,眉眼间却寒意森森,就连眉心那朵红梅亦好似染上了霜雪。 少年道士后退一步,那瘦削道士抬手,漫不经心道:“师弟莫怕,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朝我们动手。” 见他们如此有恃无恐,颜惜月又气又怒,霍然扬起剑尖,直指向那瘦削道士。“你们到底是何门派?” “怎么,还真要比试比试?”瘦削道士浓眉一挑擎剑在手,耀出如火赤光,随即侧脸厉声道,“师弟,将朱雀灵符好生收起,切莫被她抢夺了去!” “是!”少年道士应了一声,便将灵符收入袖中。 颜惜月忍无可忍,奋然出剑! 剑影如细丝银网,泼泼洒洒笼向那瘦削道士。他冷笑着袍袖震风,道道朱红灵符扑卷而出,飞在半空分化成无数火焰,尽朝着颜惜月攒射而去。她足踏枯树辗转挪移,剑光触处,火影暴涨,竟沿着寒凉剑身蔓延直上。 火舌狂舞间,眼前仿佛出现赤色巨蛇,怒睁圆目张开血口。 ——幻像?!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她急速后掠,在烟雾中疾诵符咒。一声剑吟,寒光如注,她不顾半空飞火缭乱,持剑冲出。那瘦削道士双指一紧,手中赤剑应声刺出,直取颜惜月面门。 她以剑格挡,腰下却空出,在旁观战的少年道士见此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右手一扬便射出凌厉白光。 颜惜月已无暇分招,闪避间身形未定,对方的剑光又侵袭而至。 却在此时,后方满林树叶狂飞,如风雷滚动,席卷一切。数道金芒呼啸着自她头顶飞过,倏然缠向瘦削道士手中长剑。那道士脸色一变,左手拈诀右手凛然出剑,却见金芒肆意盘旋,猛然间汇聚成五爪蟠龙,口中红珠顿现,将那宝剑寒光尽数吸去。 一旁的少年道士急忙出剑相助,蟠龙霍然回首,红珠激射。他只觉强大光焰冲击而来,一下子倒跌进数丈外的水中,脸上尽是乌黑伤口。 瘦削道士情急之下连连出剑,无奈剑光已灭,被那蟠龙咆哮着一爪擒住,连人带剑猛力抛出,正撞在那死去的蜥蜴身上,沾了一身污血。 “何方妖物作祟?!”他撑起身子,哑着声音怒喊。 风吹叶落,金色蟠龙低吟着飞至颜惜月近旁。她正在惊诧,光华流转间,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忽然站在了她身前。那蟠龙绕着他盘飞一圈,便化作五把金色短剑,倏然飞回他的背后。 他背对着颜惜月,没有与她说话,只慢慢朝前一步,朝着对方沉声道:“把蜥蜴的元神还给她。” * 瘦削道士唇角抽动几下,死死盯着夙渊,忽而冷笑起来。 “竟敢在此威胁本道爷?”他抓过掉在血泊中的宝剑,重重喘了几口气,“没想到玉京宫的人还会偷袭,简直是无耻之极!”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颜惜月越过夙渊就想往前去,却被他抬臂拦住。 “何必废话?”他冷冷睨了道士一眼,右掌凭空一抓,满地落叶忽然簌簌颤动。那道士察觉不妙想要逃离,却觉双足一沉,根本无法举步。低头一看,原本坚实的泥土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泥沼,无数棵碧绿的藤蔓自泥水中钻出,如蟒蛇般自他双腿直缠至腰间。 他惊慌挣扎,但越是发力,藤蔓越是纠缠入骨,转瞬间就将他半个身子拖拽进泥潭。 “云松师兄!”少年道士骇然,跌跌撞撞奔来,眼见泥水不断涌动,已经没到了他那师兄的心口。而此时藤蔓越发粗壮,枝叶间更是生出朵朵花苞,瘦削道士浑身发冷,嘶喊着挥剑去砍,谁料那嫣红花苞骤然绽开,里面竟是森森利齿,顿时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云松不禁惨叫,少年道士吓得面无人色,焦急喊道:“我把那元神交还,快将我师兄放了!” 夙渊冷哂:“口气倒还是狂妄。” 藤蔓已将云松咽喉死死缠住,少年道士无计可施,只得取出那张朱色灵符,哭丧着脸道:“请上仙饶命!小道们再也不敢抢夺妖物元神了!” 颜惜月贴近夙渊身边,小声道:“不要真的害他性命。” 夙渊一抬手,那张灵符便悠悠飞来,飘到颜惜月身前。她默念心诀,钧天宝镜的镜面变幻千万,如湖水一波一波荡出清涟。忽一瞬间华光璀璨,宝镜自行浮起,那灵符中有一点红光若隐若现,最终挣脱束缚,被宝镜缓缓吸入。 失去了法力的朱雀灵符迅速枯萎,碎成灰烬飘然散去。 与此同时,已将云松缠得半死的碧绿藤蔓倏然消失,地面上亦恢复原样,仍是落叶纷杂,竟不见半点泥水。 可云松却早已瘫倒在地,脸色发白,半天站不起来。 夙渊负手藐视,“不是擅使幻术吗?竟连这景象是真是假都看不出。如此修行还敢说来降妖除魔,真正可笑。” “你,你在道爷面前使诈,看我不……”云松还待嘴硬,少年道士赶忙与他附耳低语,随后将他扶起。云松瞥了瞥夙渊与颜惜月,哼了一声,这才悻悻然踉跄离去。 *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远去,颜惜月才从那光怪陆离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抬头望了望静默在旁的夙渊,原是想要感谢,但想起自己先前对他说过的气话,又尴尬万分。 两人一时都没开口,昏暗之中,却有点点蓝光从远处飞来。颜惜月见了,不由又气恼:“小七,关键时候你跑哪里去了?!真是贪生怕死!” 七盏莲华委屈至极,嘤嘤道:“人家胆小……” “以前跟着灵霈师兄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颜惜月低声嘀咕,又皱起秀眉。之前听那道士说到朱雀灵符,如今想来这两人莫非是太符观弟子? 这太符观亦是修仙门派中的翘楚,但隶属北派,向来以炼心炼性为始基,与南派的玉京宫并非同类。加之前代观主与颜惜月的师祖曾因除妖之事有过嫌隙,两派之间就更少来往。倘若刚才那两人正是太符观弟子,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她正在思忖,七盏莲华却又转回来时方向,忽闪忽闪地飞去,像是要带她去寻找什么。颜惜月心中疑惑,跟着它走了几步又想起那先前救下的孩子,回头看时,却见夙渊背后金光飞出,如细索般绕着他们一圈又一圈,很快那两个孩子就已消失无踪。 “你把他们怎么了?”颜惜月惊愕道。 “送回城了,你不是也想着这样做?”夙渊一边说,一边随着莲华慢慢走。 她惊讶于夙渊竟好似能看透她的心思,忽担心道:“但我看他们痴痴呆呆的,不知道能不能恢复……” “魂魄还完整,应该只是被幻术迷了心神,妖物已死,他们自然会渐渐复原……”他说着,感觉到颜惜月没有跟上,便回过身望了一眼。 她正咬着牙撑住身旁大树。 刚才被那巨型蜥蜴狠狠抓伤了左侧小腿,后来又奋力打斗,倒是忘记了伤痛。如今一旦放松下来,这伤口撕扯得厉害,她弯腰一摸,满手是血。 她抹了抹额上冷汗,瘸着腿才迈步,却听夙渊说道:“等一下。” 颜惜月愣了愣,抬头看他。参天的枝叶遮挡了月色,他等了一会儿,见她怔怔站着不动,便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随后蹲了下去。 “你干嘛……”颜惜月话还没说完,夙渊已经伸出了手,轻触了她伤口一下。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倚着树干坐在了荒草丛中。他却依然沉默不言,屈膝半跪于地,右手覆在她伤处上方,仅有寸余的距离。 雾气飘渺如轻纱,一粒粒的澄澈水滴宛如明珠,绕着她的数道伤口缓缓浮动。这些水滴虽未碰到伤处,但一丝丝清冷渗入肌肤,就好像使得那痛感也凝结了一般。 天上行云缓缓,枝叶间疏落月华,寂静之中,她颇为忐忑。但夙渊却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只是静静地半跪着,低着眉眼,专心致志地为她疗伤。 看着他的侧颜,颜惜月的心跳忽忽慢了几拍,随即又连跳了几下。 自有完整记忆以来,除了灵霈师兄,很少有人会如此温柔相待。 然而就在昨夜,她还冷着脸面地将夙渊赶走,说再也不想见到他。 夜风浮起晶莹水珠,颜惜月垂下眼帘,心中的感觉难以言说。似是有风微动,缭绕起霭霭云烟,轻轻拂过眉睫,却又转瞬不见。 第十章 沿河流上行了许久,她终于在莲华的指引下找到了一个深凹的洞穴。洞口狭小,望进去一片漆黑。夙渊抬手,穆棱东珠灼灼生光,宛如绯红明烛。 借着这光亮,颜惜月看到里面横七竖八倒毙着小兽的尸体,皆是黄色皮毛,身子瘦长,拖着细细的尾巴。 她小心翼翼地踢了踢,“黄鼬?” 夙渊却不回应,只是看着它们,像是从未见过一样。她数了数黄鼬尸体的个数,回头问莲华:“这就是那群小娃娃?” 莲华上下浮动表示正确,不等颜惜月再问,很快地飞入了洞穴深处。她与夙渊紧随其后,在最深处的圆洞内,竟发现还有两个男娃,都只有四五岁大小,站在阴暗的角落,神情呆滞。 颜惜月上前摸了摸他们的脸颊,柔声道:“妖怪已经被打死了,送你们回家可好?” 两个孩子却一言不发地瞪着前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们也是被幻术迷惑了神志?”她蹙眉回头问道。 夙渊静静地站在那儿,背后五把光剑依旧徐徐浮动,光华由浅入深,忽而一亮,随即又黯淡了几分。 他摇了摇头,望着孩子道:“没有用了。” “怎么……”颜惜月心头一紧。他走过来,身后光华曳动,“他们的三魂七魄如今只剩主掌寿命的生魂,因此等同于两具无知无觉的躯壳。” 颜惜月想起春山娘娘之前说过的炼魂之事,再看看两个面无表情的孩子,焦急道:“那怎么办?其余魂魄找不回来,这两个孩子就只能这样木呆呆的活着了吗?”说话间,又取下腰畔悬着的钧天镜,双指一点镜面,便默念心诀。 “做什么?”夙渊皱眉。 镜面微起涟漪,颜惜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头也不抬地道:“那妖物用童男童女来炼魂提升修为,我将她的元神放出来,还回孩子魂魄。” 夙渊却一下子按住镜面,“她既然已将魂魄炼出,便已经与她自己的元神融为一体。你就算将其放出,难道要把蜥蜴的魂魄一分为二给这两个孩子?到时候他们成了半人半妖,根本不会恢复原状。” 颜惜月心底一沉,无力地倚在洞壁间,望着两个没有了知觉的孩子发怔。 夙渊略一思索,慢慢抬起右手,背后光剑随之上升。颜惜月忽然回过神来,惊愕发问:“你想干什么?” 他微微侧过脸,“既然已经形同僵尸,不如就此了断,以免……” “你怎么能杀了他们?!”颜惜月骇然,一把抓住身旁孩子的小手,举得高高的,“他还在呼吸,活生生地站着!我们本是来除妖救人的,怎能就这样取他们性命?!” “除了呼吸,他们还剩什么?”夙渊反问,“无知无觉地活下去,难道就比重新轮回要好?” “……可是,这不该由你我做主……”她内心异常痛苦,颓然低下了头。 * 她最终还是将这两个男童带回了城里。 先前的那一对童男童女正是薛员外的孙子与那穷苦妇人的女儿阿巧,两人出现在街上后,马上就被惊讶的人们送回了家中。如今颜惜月带着另外两个孩子回城,立即引来众人围观,过不多时,孩子的家人们闻讯飞奔而来,抱着两个男童悲喜交加。 围观的人们纷纷感谢她出手相助,她自觉有愧,神情黯淡。 很快,男童们的家人发觉了孩子的异常,不停地唤着他们的小名,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有母亲焦急哭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却不忍说出真相,犹豫许久才道:“被妖物迷惑了心神,所以认不得亲人了……” “哦哦,刚才阿巧也是这样,但回到家不久就认出她爹娘了!不要紧,不要紧!”“是啊,回去给他抓点药,安安神就没事了。”热心的街坊在边上劝慰。那两个孩子的家人这才略微放下心里石头,朝着颜惜月千恩万谢。 看着孩子母亲的泪眼,又听着周围人的赞誉,她简直心如刀割,勉强应了几声,便挤出人群。 想想又不放心,忍不住回头道:“若是今后还有异常,带孩子们来洞宫山玉京宫,我再请师尊想办法救治。” 除了做父母的再度道谢,其他人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顾着逗引两个孩子开口。 朝阳初升,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她情绪低落地踽踽而行,在街角处看到了静默等候的夙渊。 颜惜月没有说话,依旧低着头往前走,他就慢慢地跟在她身后。 直至出了城门,面对绵延向远方的道路,她才怔然站住,仿佛不知该往哪里去。 晴云飘渺,秋阳的光芒落在眼里,格外刺目。刚才那两户人家抱着孩子又喜又悲的面容,始终留在她心里,难以挥去。 她黯然,眼睫湿润,沾上星星点点的晶莹。 “你还在怪我之前的举动?”夙渊的话音带着几分犹豫。 颜惜月摇摇头,深深呼吸了一下,哑声道:“其实现在……我也不知道将那两个孩子还给家人,到底对不对……也许他们这辈子都不能恢复正常,就像行尸走肉一般……我真想帮他们,可是,丢失的魂魄又怎么找的回来?” 她第一次感到无助,原来世上还有许多事是再厉害的法术都难以弥补的。 夙渊静默片刻,道:“你的师尊,会移魂之术?” 她怔了怔,苦涩道:“那是禁术,任何人不得随意修习。我只是,想让孩子的父母发现真相后不至于太过绝望,也或许师尊能有别的办法帮助他们……”说到此,她声音越加低落,含在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夙渊走到她身前,这才发觉了她的异样。 “这是……”他迟疑着抬手,拂过她脸颊,指间沾了她温热的泪水。 她一惊,侧过脸去,他却看着那滴泪水从指间缓缓滑落,“这就是眼泪?要怎样才会流出来?” 颜惜月自觉有些难堪,低声道:“自然是伤心的时候。你周围难道没人掉过泪水,怎么连这也不懂?” 夙渊遥望着天际浮云,似是认真地想了想,隔了片刻才道:“果真没见过,我不懂什么叫做伤心。” * 此后的许多天,颜惜月都郁郁寡欢,就连七盏莲华变幻出各种姿态,都没法吸引她的目光。 夙渊却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边。 其时他们已经到了彭蠡最南端,浩瀚万顷的水泽分岔出众多河流湖泊,青岚湖便如澄澈碧玉般铺陈于苍莽秋色之中。迎风站在湖畔,远处山抹微云,峰岭绵延,青山金叶落影水面,摇幻出无穷绚丽。 她觉得累了,便坐在了湖边,身后是层层如雪的芦苇,在风里轻轻起伏。 平静的水面微起涟漪,有锦鳞鱼儿吐着水泡游过,画出道道波痕。颜惜月抱着双膝出了一会儿神,夙渊亦坐在了不远处的石头上,侧颜被苇丛掩映。 莲华灵巧如蝴蝶,忽高忽低地绕着她盘飞,待她侧过脸来看,便曳出长长的蓝影,往夙渊那边飞去。 “……夙渊。”她犹豫着叫了他一声,他闻声望来,颜惜月才又道:“这些天莲华好像一直寻不到什么妖气……那条黑蛇不会是在骗你吧?” 他摇了摇头,“不管是真是假,我也只能先在彭蠡泽以南寻找。奉翼修为不浅,身上的妖气应该也能隐藏大半,因此我才需要借助七盏莲华探寻它的下落。” “你说的奉翼,比之前的那个春山娘娘要厉害很多?” “那是自然。”夙渊的眼神中带些不屑,“那蜥蜴最多不过五百年修为,但一百多年前幽霞向我提及奉翼时,就说他法力高深,足以幻化千般了。” 颜惜月摸了摸微冷的脸颊,脑子还是有点乱。“幽霞到底是你什么人?” 夙渊侧过脸来,微微蹙眉,似乎这问题让他很难解答。过了片刻,他才迟疑道:“很久以前我独自守在无涯,幽霞经过那里的时候,会告诉我外面的天地是怎样的。” 第十一章 颜惜月愣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为什么要在那里?” 他沉了沉眉,只道:“奉命守着而已。” “……那你在无涯,独自守了多久?” “三百多年吧,记不清了。”他答的轻描淡写。 颜惜月忍不住打量他一番,托着腮探问:“那……你活了至少有三百年?” 他站起来,很随意地扔出一块小石子,溅起朵朵水花。“不止,那只是先前驻守无涯的时光。” 她内心惊诧,起身后背着双手小心翼翼挪到他身边,“那你到底有多大?” 湖上的风徐徐吹来,带着她的气息,萦绕在他近前。他却回过头,微微抬起下颔,倨傲道:“不想说,以免吓坏了你。” * 尽管夙渊一谈到自己便又充满傲娇,颜惜月还是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奇怪的信息。似乎他与幽霞以及奉翼之间发生过复杂的过往。 芦苇丛丛绵延无尽,他在其间慢慢走,风中时不时飘过软絮,像初雪降临。 她带着莲华在后面跟着,紧接着刚才的话题。 “幽霞是女的吗?” 夙渊思索了一下,不确定地道:“应该是吧。” 颜惜月愣了愣:“你跟幽霞不是认识很久吗?怎么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夙渊却漫不经心,边走边道:“男女本就是你们人类才有的分别,有些妖类不分雌雄,想变什么外形都是随心所欲,哪里来那么多讲究。” 他又指了指悬在半空中的莲华,“就像这个水精,你能说它到底是男还是女?” 颜惜月无语,莲华却负气大叫:“胡说八道!” “只有人类才诸多规矩,越是讲究还越是短寿,活不到百年就魂归地府,还得再经轮回,往复不已。”他穿过一大片苇丛,拂了拂落在衣衫上的苇絮。 “……可是人有亲情,妖也有吗?”颜惜月拨开面前的芦苇追上去,不服地辩驳。 湖光山色中,他斜着视线睨她,“亲情有什么用?经历生离死别时,只能徒增伤感。” 颜惜月气极,反唇相讥:“那你既然这样洒脱,什么情感都不需要,为什么还非要找到奉翼和幽霞?” 夙渊转过脸,只留给她冷漠的侧颜,“那是我的事,跟情感无关。” “奉翼又是什么人?也是你的朋友?” “我从没见过他。” 颜惜月愣了愣,随即叫道:“什么?!……那你怎么找?!” 他不耐烦地回头:“听幽霞说过他很多次,我自己心里知道就行。” 颜惜月品味着他的神情与语气,心里好像有几分明白。 ——孤独的三百多年中,只有幽霞时常来看他,为他开启了一扇透着光亮的窗。然而幽霞与他聊了那么多,最后却都是关于奉翼。 颜惜月看着夙渊的背影,想到他那伪装的高傲,怜悯心四起。 “那个,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不公平的。”她揣摩着自己的用词,故作老练又洒脱地从旁开导,“拿最简单的来说吧,你心里悄悄爱慕一个人,时时刻刻想着她,但她不一定非要喜欢你啊,她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就像我们所说的,道法自然,一切都该顺应天意,何必对几百年前的小小挫败还耿耿于怀?” 她自认为讲得很有玄机,夙渊却回眸,满脸的莫名其妙。 “不要用你们凡人的那些乱七八糟自以为是的想法来揣度我。” * 傲娇与死要面子似乎成了夙渊在颜惜月心里的最典型印象,但因为之前他曾出手相助,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维护了他作为男妖的尊严。 只是有一点,绝对不能忍。 在野外露宿的时候,他用柳枝钓了一尾大鱼,颇为得意地给颜惜月看。 “等我生火,烤了给你吃。”她起身想去捡些柴火。夙渊却不解:“为什么一定要生火?”他用手指夹起还在活蹦乱跳的大鱼,递到她面前。 鱼尾巴一甩,溅得颜惜月一脸水珠。她叫起来:“你不会想要活剥生吃吧?” 夙渊以沉默印证了她的猜测…… 结果的结果,自然是她强行抢走了他手中的鱼,然后飞快地架起石头,点燃篝火。用宝剑削去鱼鳞,剖开鱼腹,里里外外清洗过后,才将大鱼串在枝干上慢慢烧烤。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夙渊就坐在边上默默看。 “喏,好了。”闻到烤鱼滋滋冒出的香味,颜惜月吹了吹,将串着鱼的树枝给了夙渊。 他皱着眉看了又看,分明带着嫌弃。“腹部都烧焦了。” “……焦了才香!不懂就别多说话,快吃!”她扬起柳眉。 大鱼还在冒着热气,夙渊审度了半饷,才在颜惜月的催促下试探性地咬了一口。 “怎么样?活了几百年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样的滋味吧?”她并拢了双膝,托着腮笑嘻嘻地看他。 他神情复杂地将口中的鱼肉费劲咽了下去,才冷着脸道:“确实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样的滋味。”顿了顿,补了一句,“以后也不想再尝到。” 颜惜月睁大眼睛,一把夺过叉着鱼的树枝,自己咬了一小口,抬起头狐疑地道:“那么香的东西竟然不要吃?” “……”他懒得解释,背倚着大树闭目养神。 她望着手里的烤鱼,泄气地道:“不吃算了,但以后你在我面前也不准生吃活物,我看着恶心。” 夙渊睁开眼看看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目不语。 * 尽管如此,在这以后他随她进城,到了该吃饭的时候,通常都是颜惜月主吃,夙渊只坐在一边看。 几天过后,他好像再也坚持不了,终于在她低头吃菜的时候,默不作声地喝了第一口粥。 颜惜月其实已经瞟到,嘴角微微扬起笑意,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继续吃自己的饭菜。 这酒楼在进贤县中虽不算大,客人倒是不少,吆五喝六地甚为喧闹。临近的一桌看穿戴应该都是小富人家子弟,正高声谈笑间,又有个高个男子从外面进来,见了他们便眉飞色舞地招呼。 “哎哎,哥几个,猜我刚才在街角当铺遇到了谁?” “谁啊?”“呵,看他这得意的模样,想来定是又看到了寻真小娘子?” 那男子哈哈一笑,拍着那人肩膀道:“还是刘兄知道我的心意!寻真娘子越发标致了,叫人看一眼就忘不掉啊!” “小点声,你没听有人说她是狐妖变成的吗?不然邝博阳能娶到她?” 高个子不乐意了,“什么狐妖,我看是那些婆子们闲磕牙故意诋毁她的!” “你还别不信,我婶婶就亲眼看到过!邝博阳病得走路都晃晃悠悠了,寻真伸手在他眉间摸了一下,第二天他就能出门……” 两人正在争辩不休,一旁的瘦子朝着大门口连连使眼色,他们忙止了话语,同时朝那边望去。 阳光浅淡地照在门口,一身素青的年轻女子挎着小竹篮轻轻走进来,如微风拂柳,临水照花。 颜惜月在玉京宫也有几位师姐,都是风姿不俗之人,但与这女子相比,竟还少了几分灵气。相形之下,倒像是凡尘花朵遇到了天山雪莲一般。 ——想不到这看似普通的青岚湖畔,竟也有这样脱俗的美人…… 边上的那桌人交头接耳,尤其是那个后来的高个子,更是按捺不住地朝那女子频频望去。但女子仿佛根本没察觉似的,径直走到了店小二近前,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 店小二忙不迭去了厨房,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眉睫,没向四周多看一眼。 颜惜月对她有几分好奇,耳听得边上又传来议论声:“唉,这等漂亮的姑娘却跟了那个没用的邝博阳……简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你有本事怎么不去跟她说说话?也许还能让她转了心思呢……”“你以为我没试过?怎奈寻真她根本不愿与别人搭话啊……” “这些男人真是好色。”颜惜月撑着脸颊,小声地向夙渊嘀咕。 然而原本还默默喝粥的夙渊,却不知何时也发现了那个女子,竟微微蹙了眉,目不转睛地望向寻真。 “……夙渊?”颜惜月愕然。 她说话的声音极低,完全被四周人声湮没,可站在门边的寻真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也侧过脸望向这边。 目光扫过其他几桌的时候并无异样,但当她的视线落在夙渊身上后,就连颜惜月都能觉察出那一瞬间的震惊。 酒馆中的划拳聊天声此起彼伏,寻真很快收回了目光,侧过身站在原处。但她挎着竹篮的手臂微微收紧,秀气的双眉也不经意地颦起,整个人都处于不安之中。 “你们……认识?”颜惜月背对着门口,试探问道。 夙渊不动声色,倒是略显笨拙地拿起了筷子,给自己夹了一点冷菜。可还没吃到嘴里,店小二已经端着盘子从厨房跑出来。 “刚热好的酱汁八宝鸭,娘子拿好了!” 寻真道了个谢,将那荷叶包着的八宝鸭放入竹篮,付过钱之后便转身离去。 颜惜月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小巷,回过头来,却见夙渊还没收回视线。 她心里直嘀咕,口中却道:“行了行了,看够了就吃……” “你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还没等颜惜月说完,夙渊就已经起身快步走出,只留她一人守着一桌子饭菜目瞪口呆。 第十二章 小巷两侧院墙高立,有风姿窈窕的丹枫自墙头探出,层层朱色浓浅有致,秀雅脱俗。寻真挎着竹篮沿墙边慢慢走,乌黑的发髻上银钗轻颤,钗头是一朵半开含羞的荷花。 迎面走来一个矮胖的中年人,面上潮红,穿着褐色锦衣,腰里悬着鼓囊囊的钱袋。见了她,便停下脚步斜着眼睛喊:“寻真娘子!” 寻真瞥他一眼,低下头加快了脚步。中年胖子又叫她一声,见她不理,随即追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笑道:“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到了这儿就装作不认识了?” “马掌柜。”她见躲不过,只好作了个福,神情却还是拘束。 马掌柜手指来回摩挲她那袖口,眯着眼凑过去仔细瞧了瞧,堆笑道:“看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总穿这些劣等衣料做的衣衫?是不是你家邝博阳拿不出钱来?其实我这人最怜香惜玉,寻真娘子喜欢,再好的料子我都能便宜给你,只要你来……” 寻真猛地抽回袖子,往后退让一步,敛容道:“多谢马掌柜美意,但我习惯了现在的装束,不喜欢华丽衣衫。”说罢,转身便走。 “哎哎,怎么这般不领情?”马掌柜眉毛一抬,上前便拦住她的去路,涎着脸道,“咱们本就住的近,平日里要多多来往才是……”一边说着,那只肉手就又往寻真腰间搭去。 她警觉避让,他却纠缠不休,正要再度伸手之际,却忽觉浑身一凛,好似周围刹那间凝结成冰。寻真娘子惊诧地望着他,马掌柜的手就停在离她不到两寸的地方,僵硬地纹丝不动。非但如此,他脸上的笑容也完全凝固,整个人就像泥胎木雕一般,矗立在寻真近前。 只有透过他的眼睛才能感到其内心的万般慌恐。 寻真往四周扫视一眼,见无人走过,犹豫了一下之后,指尖处露出一点荧光,慢慢飞到了马掌柜额头。 僵硬在原处的马掌柜这才轰然跌倒,手足抽搐不已。 “什……什么妖法?!”他颤着爬起,惊魂未定地看了寻真两眼,飞也似的逃离了小巷。 她却还是站在那儿,略一抬头,朝着斜上方的红枫道:“你不该随意使用法术。” * 原本空荡荡的院墙上慢慢显出了夙渊的身影,他屈起左腿坐在那儿,黑衫微扬。斜生的红枫使他身形影影绰绰,掩映疏淡倒是美妙如画。 “只是吓唬他一下。”夙渊略一停顿,朝下望着她,“我们应该见过,那年你来过无涯。” 寻真低声道:“果然还是被你认了出来……一百多年未见,没想到你也已经化成人形。” 他淡淡地颔首,“你不在汉水修行,为何到了这里过上了平常人的日子?” 她意有踌躇,紧了紧手中的竹篮,道:“我有要事在身,完成之后自然还会回到汉水。倒是你……”寻真扬起脸细细打量着夙渊,“当初你因凤凰螺的事获罪被关押,神女心里亦是不忍,但禺疆大神下令,她也无法劝阻。那么多年过去了,禺疆大神是否将你重新召回身边?” 夙渊垂下眼帘,漠然道:“上神身边还有我兄长效命,我服罪已满,便禀明了鲲后,自行出来探寻一些事情。” “哦?你素来不入人间,怎么……”寻真还待细问,却听巷子那头有人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寻、寻真?” 她急忙回头,脸上已经带上了柔和笑意,朝着那人抬了抬臂弯间的竹篮,遥遥地道:“你怎么来了?我帮你去醉仙居买了你最喜欢的八宝鸭子,正打算回去做饭呢!” 那人不过二十来岁,容貌还算清爽,身上的青布衣衫却洗的都已泛白。 他朝寻真走来,跛着左腿。 “我、我刚才怎么听、听到你在跟谁说话?”邝博阳结结巴巴地说着,满怀疑惑地四下张望。小巷前后安安静静,没有其他人影,墙上的红枫簌簌轻摇,落下斑斑阴影。 寻真挽住他,强迫着他转过身子,“哪有别人?是我自己在哼歌,你听错了。”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丢下摊子跑到这儿来?”她握了握邝博阳的手,带他慢慢朝前走。 他忧心忡忡地回头望了望,疑惑道:“我、我看到马掌柜了……他说、他说你在这儿,这儿有鬼……我吓坏了,就、就赶紧过来看看!” “才不是呢,他自己喝多了,遇到我还想调戏,被我推了一把。这老酒鬼!以后别听他乱说。”她掩唇轻笑了一声,与他一同走出了小巷。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红枫枝叶一晃,夙渊才又现身,轻轻一撑跃下高墙。 转回身,却见一抹浅紫衣裙露在墙角。 他皱眉,“不是叫你在那等着吗?” 背着包裹的颜惜月从院墙后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板起脸:“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突然又出去做些奇怪的事?就像上次偷鱼被淋了……” “以后不准提此事!”他立即横眉冷眼地打断了她的话语,一震袍袖就往巷口走。颜惜月连忙追上,“其实我刚到,没听见多少。那个寻真难道就是你要找的幽霞?” “不是。” “……那你认识的姑娘倒不少。”颜惜月讪讪地道,“还都长得挺美。” 夙渊将脚步缓了缓,侧过脸看她,“你又没见过幽霞。” 颜惜月愣了愣,想想也对,但还是道:“听这名字就应该是个美人……是吗?” 他却没有回答,独自走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 * 不到一天的功夫,小巷闹鬼的消息就传遍了县城。就连颜惜月走在路上都能听到街坊大婶们的议论纷纷。 “哎哎,听说了没有?马掌柜在李家巷子撞鬼了,好像那女鬼附在了寻真的身上!差点没把他给害死!” “我怎么听人说不是女鬼啊?是那个寻真用妖术迷惑马掌柜……” “是吗?平日里看她就跟我们一般人不一样,我就说她古里古怪的!哎呀,听说这些天城外有好几个人都死无全尸,有的被找到时就剩了半个脑袋!莫不是她夜间出去作祟?!吓死人了!” “那邝博阳的小命还能保住吗?我家儿子还老羡慕他找了个那么美的媳妇呢,真是……” 她朝那群聚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大婶瞥了一眼,见夙渊却还是漠然处之,不禁问道:“那个寻真,真的是妖?” 夙渊漠然向前,不予理会。 “……那她们刚才说的有人被吃剩了一半脑袋,应该不会有假吧?” “怎么?又想去看?” 颜惜月正待回答,一群孩子奔跑着从街道岔口追打而来,险些撞在她身上。他们本是在互相嬉闹,头先一个望到了从临街面铺走出的年轻男子,便叉着腰道:“邝博阳,你媳妇是妖怪!晚上会把你吃了!” 邝博阳听了此话不由一愣,但看到周围人都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望向自己,便低着头匆匆走下台阶。 孩子们却找到了乐趣,追着他叫嚷:“妖怪吃人咯!妖怪吃人咯!难怪能找漂亮媳妇,原来是个妖怪!” 他瘸着腿走了好一段,听那群孩子还不依不饶地在身后喊,便回过头怒道:“再、再敢胡说,我找你们、你们爹娘算账!” “呀哈,结巴还发火了!”“还敢找我爹娘?小心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两个最年长的孩子捡起路上的小石子,气冲冲朝他砸过去,另外一个则在边上学他说话,“我、祖上是做官的,不是普通百姓!” 孩子们以及路边的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邝博阳白皙的脸上浮起愤怒的神色,眼神里却带着痛楚。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强忍了下去,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 逃离了满街的嘲笑,他又走了许久,才回到了城西北那个破旧的家。 太阳已经西落,屋内只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昏暗的光线下,寻真却还在认真地织布。梭子在丝线间灵巧来回,屋子里漂浮着纤尘。 “回来了?”她笑盈盈地抬头,眼眸含情。 邝博阳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将食篮放下,坐在了门口。寻真怔了怔,起身到他身后,问道:“你怎么了?出去了一趟又不开心……是不是还有人在说早上的事?” 他撑着门框站起来,只低落道:“这几天……你、你也别出门了。” 寻真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她默默地点点头,提起食篮道:“我帮你下面条去,今天是你生日,一定要吃长寿面的。” 邝博阳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寻真,你为、为什么会嫁给我?” 第十三章 她微微侧过脸,柔声道:“因为你会念诗,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吗……” 邝博阳苦涩地笑了笑,看看窗前摆放的整整齐齐的诗书,“只会念诗,又有什么用?我这个、这个样子,没法科举,没法做官。” “我从未在意那些啊。”寻真转回身,伏在他肩前,“就喜欢听你念诗,很久很久了。” 他垂下眉睫看看怀中温软如玉的人,自第一眼见到她起,就震惊于这种不染凡尘的美丽,可那时从未想过她会主动来到身边,并说喜欢他。共同生活了两年多,直至今日还始终害怕自己只是活在梦里。 “寻真。”邝博阳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乌发,“我、我在店里听说,秦尚书最近还乡祭祖,就在隔壁镇上,他以前可是我祖父的朋友。我想、想去找他,替祖父洗刷罪名,到、到那时候,邝家的人再不会被嘲笑,我们也能,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寻真抬头望着他,隐约有些担忧:“人家可是朝中大官,还会搭理你吗……” 他紧锁双眉,“这是仅有的机会,我、我不能错过。” “既然如此……”寻真揽着他的腰,眼波柔和,“你一定要去的话,我就陪你一同去。” 邝博阳高兴起来,“那好,我们……明天就去!” * “他们的感情真好……”小屋附近的树顶,颜惜月透过钧天镜看到了屋中的景象,夙渊亦低头看着,只是不发表议论。镜面如水,微微荡漾,印出邝博阳抚至寻真下颔,轻轻托起,低头吻她的唇。 颜惜月吓了一跳,运指如风,在刹那间点破了镜中幻像。两个相互依偎的人影晃动了几下,镜子很快恢复了原状。 夙渊却不满:“为什么忽然收了法术?” “这些场景怎么可以随便乱看?”她脸颊微热,将钧天镜藏了起来。 他坐在树枝上,一脸不屑:“有什么好避讳的?” 颜惜月飞了他一眼,“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就不懂装懂!” 夙渊冷冷道:“怎会不知?人与兽类都一样,互相纠缠之后,无非想要交尾。” ——交、交尾?! 颜惜月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说的意思,一下子承受不住,险些从树上跌下去。 “夙渊!你简直太下作了!”她愤怒咆哮。 “小点声!” “离我远点!”她警惕地背靠树干,见他不动,便双足一点往下跃去。可人还在半空,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干什么你?”颜惜月压低声音奋力挣扎,发间的紫色丝带在晚风中乱飞。 “天黑了,你不想出城找妖?” “……那你放手。” 他果然放手,颜惜月在半空朝前纵出,带着七盏莲华摇曳出的蓝色光痕飞向月下。 夜色渐沉,进贤县的一座座房屋在身下退过。风卷起她长发间的流苏丝带,颜惜月回过头,夙渊从容地伴随在她身后,黑色华服猎猎扬动。 想起刚才他说的话,颜惜月有意道:“不准跟着我。” 他不言不语瞥她一眼,眼眸清如秋泓,随即背负了手,刹那间化为一道淡金色光芒,飞向遥远的前方。 “……等我学会了御剑之术,一定能追上你!”颜惜月负气,朝着那光芒的方向竭力追赶。 金光飞掠虽快,却未曾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内。它时不时地有所停留,在夜空下转着圈儿徘徊,待她快要追上之时却又倏然飞远。 就像一颗星,指引着她的方向,不太近,又不太远。 * 一夜过后,灰蒙蒙的天际乍露微光,距离邝博阳家不远的一个小院里却响起了哭喊声。 城西北住的都是些穷苦人,本来这时候也都已起床准备干活,听到动静后很快聚集到那破落的小院门口。这里本住着相依为命的张姓爷俩,父亲已年过半百,只有一个儿子刚满十五岁,平日体弱多病,也不太出门。 此时院门大开,却只见那张大爹瘫坐在血泊中痛哭,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只鞋子。 众人进去询问,张大爹哭诉说,昨天他出城去探望亲戚,因儿子感了风寒就独自留在家里,谁知他今早回来敲门也无人回应,好不容易翻过墙头一看,就见斑斑血痕从房中一直拖到院里,地上还有他儿子的一只布鞋。 邻居们急忙帮着四下寻找,无奈那血痕从院子中央就断了去向,不知张家儿子被拖去了哪里。众人正在惶恐着急之际,门口有妇人叫道:“昨天半夜的时候我听得屋顶哗啦啦直响,也没敢开门去看,早上一看掉了好多瓦片,莫不是跟这事有关系?” 她这一说,当即又有好几人也纷纷表示听到了异响,还有人说望到了巨大的黑影掠向远处,围观者听了更觉可怕。正议论之时,邝博阳从巷子里走出,见他们围在这里,便也上前来看。街坊们一见他来,马上问起有没有听到或看到异常,邝博阳茫然道:“昨夜、我、我喝了点酒所以睡得很沉,倒是、倒是一点声音也没听到……”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没听到!”有人小声嘀咕着朝着其他街坊使眼色,又有人问道:“那你娘子现在在哪里?” “她?她还在家里……”邝博阳似乎也觉得他们的问题有些古怪,说完之后转身便走。然而那群人望着他的背影更是议论不休。 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匆忙又回到了家中。一进门,便望见寻真站在屋檐下的小水缸边,纤纤素手滴着水珠,轻轻拂过红莲。 这水缸中无论春夏秋冬都养着一株红莲,是寻真嫁给他的时候带来的,说是家乡特有。奇怪的是,此花两年来无论春夏秋冬始终不会枯败,却总是含苞待放,未曾真正盛开。 寻真如今就望着红莲,神情渺远,似是有所思虑。 他唤了一声,她才抬头看他,问道:“外面闹哄哄的出了什么事?” “张家、张家的那个儿子不知道被什么给、给拖走了,院子里都是血……” 邝博阳一边说一边打量寻真,她却好像并无意外,只是叹息了一下。“这里不太平了……你不是说要去拜访那个秦尚书吗?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好……”邝博阳应着,神情却不太自然。 * 他们出城的时候,正迎面遇到了回城的颜惜月与夙渊。寻真很平静地从夙渊身边经过,就像从未见过他一般。倒是颜惜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等两人走出城门后才道:“像是穿戴一新的样子,不知是要做什么去?” “怎么什么都要问?”夙渊陪着她在野外找了大半夜也未有什么异常发现,熬到早上已然发了困,只是强打精神不愿被她看穿。如今见她又起好奇心,不由沉了脸。 “……我以为你们是故交所以才关心一下。”她没趣地回了一句,沿着大街往前想要找客栈休息,却听前面有人高声叫嚷,说的正是张家儿子莫名失踪的事情,不少人听了之后纷纷赶去观望。颜惜月停了脚步,道:“之前不是说城外发现了残缺的尸体吗?怎么现在连城里也不安全了?” “未必是同样的原因。”夙渊说着就朝前面的客栈走。 颜惜月其实也困得很,可怪事就在眼前发生,又将她的心思吊起。“夙渊……”她跟在后边叫他一声,见他还是顾自进了客栈门口,只好自己随着众人而去。 走不多远,听得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响起。 回头一看,是面无表情负手而行的夙渊。 “你怎么来了?” “钱都在你身上!” * 寻到张家小院时,张大爹已经在邻居的搀扶下去了官府报案。大门虽是关闭了,可围观者倒还是不少,都站在门前交头接耳。夙渊在僻静处等了片刻,见看热闹的人走了一群又来一群,不由恼了:“这些人哪来那么多话要说!” “那总不能出去将他们赶跑。”颜惜月无奈地靠在墙边,夙渊忽而又问:“学过隐身术吗?” 她脸一红,“还没有……” 他什么都没说,似是已经预料在心,屈起右手三指拈了个诀,指尖便飘起点点水珠,如杨花柳絮般绕着他飘扬起来。 颜惜月眼见那些小水珠浮到何处,他的身子就渐渐变得透明,正惊讶间,夙渊却抬手在她眉心花瓣处轻轻按了一下。一丝凉意沁入肌肤,她正想说话,眼前的他却已完全消失。 颜惜月一惊,可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竟也已经变得透明,她甚至都能透过自己望到身后的斑驳围墙。 “还不进去?” 身边传来了夙渊的话语,可她却看不到他究竟在哪里。只是感觉到身边有风拂过,便随之跃进了张家小院。 此时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地上的血痕格外触目惊心,自房间里扭曲着拖到院中,可见当时的惨烈。她既看不到夙渊身影,便只能自己进了屋子。后窗几乎整个被拽下,七零八落地挂在墙上,已经不成样子,床上的被褥也掉在了地上,但除此之外并无打斗痕迹。 她想绕到屋后,却听夙渊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去屋顶看看。” * 用浮空术到了屋顶,在阳光下才隐隐能看到漂浮着的小水珠,使她能确定了夙渊所在之处。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边,见瓦片碎了许多,而那轮廓望上去竟像是被一只巨大的脚踩出一般。 “这是什么怪物?大得吓人。”颜惜月衡量了一下,可望了望四周,却又奇怪,“但为什么只有一个脚印?” 小水珠却又浮动起来,很快就漂浮到了对面的屋顶。她赶紧追上,果然过了不久,听得夙渊道:“这里有血迹,循着它应该能知道妖物逃往了何处。” “好!那现在就走。” 她说罢,只觉前方有风卷过,便知夙渊已经先行一步。 于是不怕他隐身无踪,颜惜月细心寻找着屋顶上的血痕,不知不觉间已越过了数十家的屋顶。可那血痕却忽然又断了去处,她站在飞檐之上茫然四顾,前方的水珠忽又飘回。 “怎么又停下?” “找不到血痕了啊。”她虽然已经变成透明,可还是能感觉到一丝心虚。 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渐渐聚拢,勾勒出夙渊浅淡的身形,隐隐含着光华。 “跟我来。”他朝着颜惜月伸出手,示意她握住。 她微微发愣,竟有些犹豫。 第十四章 夙渊却不解其意:“发什么呆?到底走不走?”说话间,便想将手收回。 颜惜月眼见他的身形又即将淡去,连忙握住了他的手指。 与想象中的感觉截然不同,许是使用了法术的缘故,两手相握的瞬间,她竟感受不到他的一丝暖意。 很奇怪,就像是盈握水珠,比冰雪多几分柔和,只是依旧微冷。 夙渊却似乎体会不到她的讶异,带着她掠过邻近的楼阁,纵向更远的地方。 在晨曦下,颜惜月望着身前浅淡的水影,好奇问道:“为什么我也隐身了,你却能看到?” 他微微回过头,“隐身术是我施用的,我还会找不到你在哪里?” * 血痕果然又在某处出现,此后时断时续,两人一路追寻,直至出了县城,来到了河流交叉口。这河水由青岚湖分源而出,如丝带般绕着附近的林子流向远处山丘。 最后一滴血就落在这河畔的草丛间,还是颜惜月率先找到并告诉了夙渊。于是两人入了树林,又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那个巨大的脚印。 这次看得清晰,这脚印足能抵得上四五个强壮男子的脚那么大。颜惜月四下寻望,袖子里的七盏莲华悄无声息地飞出,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旋转,发现竟然看不到颜惜月了,不由惊叫:“人呢人呢?” “在这里。”颜惜月伸手摸了摸它,莲华吓得一颤,这才反应过来,绕着她所在之处上下飞舞。颜惜月道:“这里可有妖怪留下的气息?” 莲华定了半晌,随后钻进了更幽深的灌木丛中,忽地发出小小的惊叫,躲在暗处幽幽发光。颜惜月刚想上前,却忽听夙渊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还是别过来为好。” “怎么?”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朝着莲华发光处走了过去。 密密层层的灌木后是长满野草的空地,再往后则是通往河边的小径。颜惜月才刚刚走近,就闻到了血腥气味。停步一望,在那潮湿的草地上,竟躺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脑袋歪在一边,整个下半身已经荡然无存,周围满是零散的血肉骨头以及撕成碎片的衣服。 颜惜月顿时背脊发寒,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却觉肩后一沉,有人轻轻按了按。她惶恐回头却又看不到对方,这才哑着嗓子问:“夙渊,是你?” “自然是我。”夙渊不知何时转到了她身后,“叫你别过来的。” 她定了定心,觑着那尸体,“这……这个人莫非就是他们说的张家儿子?怎么死得如此惨?” 夙渊道:“看来那妖物是将他拖到此处后再加以啃食,只不过……似乎只吃了一半,还把尸体故意藏在隐蔽处,或许还会回来。” 颜惜月愤恨道:“这妖物太可恨,我们不如就守在附近,看它会不会再来。” 夙渊还未说话,躲在一边的莲华却呜咽起来:“不要在这……” “胆小鬼!”颜惜月走上前,俯身将它托起,“我也在这儿,又不是丢下你不管。” “不准隐身!”莲华伏在她手心撒娇。于是颜惜月只得道:“夙渊,现在不需要再用隐身术了吧……” “嗯。”他应了一声,不知又用了何许法术,颜惜月的周围渐渐浮起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如明珠累累,环绕不止。水珠忽而随风飘散,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上半身已经慢慢显现。 却正在此时,后方传来一声凄厉惊叫,吓得她连忙回头。 “鬼啊!”一个牵着水牛的少年恰从草地后经过,显然是看到了地上倒卧的半截尸体,又见颜惜月只有上半身漂浮在半空,便惨叫着连滚带爬飞快逃走。 “我不是鬼!”颜惜月在后面叫喊,但那少年哪里还敢停留,不多时便奔得不见人影,只剩水牛还在原地发怔。 此时颜惜月的身子才完全显露,夙渊又同样施法使自己也恢复了过来,望着地上的尸首道:“那人逃走后只怕会将此事传播出去,本来还想借着这尸首来等那妖物……” “也许他吓破了胆子不敢跟人说呢。”颜惜月无奈,带着莲华出了灌木丛,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了下来。 夙渊坐在她对面的树下,闭着眼睛不再言语。颜惜月本来还有不少话想问他,可想到昨夜他几乎就没睡觉,便也斜身倚着大树不说话了。过了片刻,夙渊却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有目光始终注视于身。他猛地睁开眼,竟见颜惜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他忍不住道:“不是很困吗?看我做什么?” 她弯着月牙眼,抿唇笑了笑:“我在想,妖怪睡熟了会不会现出原形……” “这里哪来妖怪……”夙渊忽又醒悟过来,叱道,“说多少次了我不是妖怪。” “可你也不是神啊!而且最早的时候,莲华每次都能感觉到你的气息,不是妖还是什么?” 夙渊懒得再跟她争论,闭上眼睛不搭理。她叹了口气,只好靠着坚硬的大树出神,正觉眼皮发沉,却又听他问:“如果我也是妖,你还会不会施法收了我?” 她立即坐正了身子,想了想,才道:“要是你不做坏事,我也可以不收你。” 他睨了她一眼,唇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却如飞花逐水般很快消逝不见。颜惜月呆了呆,激动道:“夙渊你笑了!” 此时的夙渊早已恢复原来神情,皱眉道:“干什么这样大喊大叫?” “你好像还是第一次笑啊……”她说着,也摆正姿势朝他做了个笑脸,“本来我以为你连笑都不会。” 他思索了一下,似乎自己的真身确实不会笑,化为人形后倒是多了各种神情。 心里这样想的,嘴上却仍傲娇:“我怎会不知?刚才我朝你露出的是冷笑,嘲笑,挖苦的笑。” “哼,强词夺理的功夫倒学会了。看来妖怪变成人时间久了,也越来越像个人样。”颜惜月居然不再被他轻易就气到,扬起眉梢瞥他一眼,就背转了身子闭目养神起来。 * 到了下午,原先寂静的河畔忽然嘈杂。两人望见一大群人黑压压朝着这边奔来,只得再行法术隐去了身形。 夙渊之前猜测的果然没错,那个放牛少年回去后大肆宣扬自己所见,而城中的官差因为张老爹的事情正在到处盘查,闻讯后立即带着张老爹赶往这里。其他邻居听说了此事,也纷纷尾随而来。 尽管尸首已经残缺不全,但毕竟头颅还在,张老爹一见便嚎啕大哭,不多时竟昏倒在地。周围的人搀扶的搀扶,抬尸的抬尸,一时间将那灌木丛踩得稀烂。 那个放牛少年也跟在旁边,还在不断跟人描述自己所见的“女鬼”,张老爹的邻居们听了,不由惊慌道:“漂亮的女鬼?难道真是寻真?”“准没错,早上邝博阳还故意说昨夜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必定是心虚了。”“那可怎么办?赶紧回去请个法师来捉鬼啊!”“我怎么之前看到他们夫妇两人出城了,是不是怕被发现逃走了啊?” 颜惜月有心想要出来,可自己又已是透明,贸然出声只怕更吓坏了这些人。好不容易等到人群散去,林子又恢复了安静,她才气愤道:“这些人真会捕风捉影!” 夙渊撤去了隐身术,走到那已经空空荡荡的灌木丛边,颜惜月问:“现在尸体没了,我们还在这儿守着吗?” 夙渊回头,道:“没了还可以再有。” 颜惜月愣了一下,他已抬足踢来几块碎石,拈诀默念之间,那碎石便又化作了刚才的尸首,几乎一模一样。 “真像!”颜惜月不由赞美。 他负着手绕着尸首一圈,又一弹指,被踩得东倒西歪的灌木丛亦随即恢复了原状,转而向颜惜月道:“这也不会?要不要求我教你?” 颜惜月抿了抿唇,道:“不要。” “为什么?” “我是玉京宫弟子,当然只能学习师门法术,怎么可以随便乱学?” 他觉得好笑,“你到现在连隐身、御剑之术都不会,要是他们永远不肯教,你这辈子岂不是废了?” “怎么可能永远都不肯教我?”颜惜月不服,“我这次出来试炼,等到回山之后,师尊就会传授我其他法术的!” “好,那你就继续等下去吧。”夙渊说着,又回到了之前的树下坐着,似是有所思索。颜惜月站了一会儿,蹑到他身边,问道:“干什么?不肯跟你学法术,你就生气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学不学是你自己的事。”他顿了顿,又道,“反正现在没事,你回城一趟,去看看寻真回来了没有。” “你怕那些人真的去请法师捉她?” 夙渊摇头,“普通法师应该也不会将她怎样……不过,我总觉得她身上的灵气比以前微弱了许多。” “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静默片刻,道:“她是汉水神女身边的侍女。昔日我在无涯守护凤凰螺,神女曾带着她来过,因此认得。后来……再没见过,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了汉水,来到这里成为了普通人。” 第十五章 颜惜月回到进贤县城的时候,邝博阳和寻真还未回来。她在附近转了几圈,最后只好坐在了角落,这里家家户户都门户紧闭,似是被张大爹儿子的惨死吓得不轻。 天色将晚时,邝博阳的身影才出现在巷口,寻真则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疲倦,也不像之前那样亲密。 颜惜月正待上前,却见巷口一户人家的围墙上有人探出身子,手中还端着个木盆,也不知装着什么,朝着寻真当头就泼了下去。 寻真惊觉抬头,被邝博阳奋力挡在身后,可那木盆里满是污血,将两人淋得浑身都是。 “干什么?!”邝博阳朝着那人怒喊。 那人却不理他,朝着四周大叫:“快出来抓鬼啊!我已经泼了黑狗血了!” 这一嗓子下去,巷子里竟冲出不少男女老幼,一个个手持木棍长叉,中间甚至还簇拥了一名和尚。寻真满脸惊愕,后退数步道:“你们凭什么这样做?!” “凭什么?早就看你妖里妖气,原本以为是个狐狸精,现在看来还是个厉鬼!”“邝博阳,你闪开点,小心女鬼连你也吃了!” 邝博阳气道:“你们,你们简直欺人太甚!是,是有意诬陷她!” “你还敢帮她说话?看来是鬼迷心窍了。”一名胖妇人竖起眉毛骂着,又退后一步朝着和尚道,“大师快替我们抓鬼呀!” 和尚手持佛珠正待上前,忽听得后方一声清叱:“住手!”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一名身穿紫衣的少女从暗处走出,肌肤如雪,眉心一朵五瓣红梅明艳无双。只是她眼含愠怒,叫人看了不由生寒。 颜惜月拿剑柄指着他们,厉声道:“没有真凭实据就说人家是什么女鬼,有你们这样糊涂鲁莽的吗?” 胖妇人双手叉腰,“你又是什么人?!跑到这儿来指手画脚?!” “我?我只是来找寻真,不想却看到你们在这胡闹。”颜惜月说着,便往前走。忽而有个年轻人叫嚷道:“不好,我下午听那放牛人说了,他在城外看到的女鬼就是穿了紫色衣服,额头上画了朵红梅,却只有半个身子飘在空中……” 他这一说,原本对颜惜月还摸不透底细的众人哗然后退,“女,女鬼来了!” 那和尚被众人推到前面,朝着颜惜月怒目以视:“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当然是人,大师还请让让。”颜惜月说着,又踏上一步,离众人只剩一两尺的距离。众人又怒又怕,纷纷拿起木棍长叉对着她,那和尚急速念经想要超度冤魂,对颜惜月自然毫无作用,在最前面的数人眼见法师不灵,竟急红了眼挥起木棍就朝颜惜月头顶砸去。 颜惜月不愿与他们真正动手,只抽出蕴虹宝剑加以格挡。但那些人见她拔剑,更是一拥而上,什么木棍长叉柴刀斧头,都恨不能将颜惜月就地打回地府。颜惜月恼怒起来,长剑一挥便闪出数道银光,那些人手中的武器叮叮当当断落一地,她再一卷袖,无形罡风从人群中穿过,将原本挤在一处的众人生生推散,横七竖八地跌出去几丈之远。 那和尚见势不妙跑得飞快,众人眼见法师都无济于事,吓得各自逃回家中乒乒乓乓关紧了大门,再不敢贸然出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颜惜月望着空空荡荡的巷子叹息。 邝博阳目睹此景,已然是怔在了原地,倒是寻真抹去了脸上的血迹,上前几步作福道:“娘子,早上我好像见过你……” 颜惜月先是一愣,继而想起清早她与夙渊进城时,正与寻真擦肩而过,但当时她装作不认识夙渊的样子,没想到却连夙渊的身边人都记在心里。 “嗯。是他叫我来看看你。” 邝博阳这时才回过神,疑惑地问寻真:“你们,你们认识?” 寻真并未回答,只是低头道:“请娘子到家里去说吧。” * 进了小院,他们两人先去洗掉身上污血,颜惜月便站在屋檐下看那株红莲。 清水漪漪,红莲含苞,在这寒秋里竟是从未有过的景象。 她不由轻轻伸手触碰了一下,却觉丝丝灵气自花瓣内不断渗出,如看不见的云烟一般在水面上氤氲起伏。颜惜月正在惊讶之际,又听房中传来邝博阳的低声话语。 “寻真,你,你再想想,等到明天就,就真的晚了。” 寻真沉默片刻,才道:“你还是不死心?” “我,我也没办法啊寻真!”邝博阳似是还想解释,寻真却端着洗衣木盆从房中走了出来,朝着颜惜月颔首示意。颜惜月想要问个清楚,但见邝博阳还在房中,便向寻真低声道:“随我来。” 寻真随着她走出家门,颜惜月默念心诀,灵光自身边漫出,两人转瞬消失,待到再出现时,却已到了巷子外的僻静角落。 “为何带我来这里?”寻真望着她道。 “本想带你去城外的,夙渊就在那里,但我法术不够,还去不了那么远。”颜惜月踌躇了一下,问道,“他将你的身份告诉了我,其实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会留在这县城里……” 晚风吹过,寻真掠了掠鬓发,微笑着道:“哦?他何时也会关心起别人来?” “怎么?” “我以前见他时,他就在茫茫无涯独自守着凤凰螺,就算汉水神女亲自到来,都不曾露出半分惊喜,好像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颜惜月怔了怔:“为什么要守着凤凰螺?” 寻真意有犹豫,说道:“因为他的主人想将凤凰螺中的珠母送给汉水神女,而凤凰螺常会游走无踪,其珠母乃是奇珍异宝,所以需得有人专门守护。” 颜惜月本也听他提到过守护之事,但一直都以为关系重大,此时得知了原因,实在有些意外。“那夙渊就独自在那守着凤凰螺,过了三百多年?” “其实,本来凤凰螺生珠母只需一百七十四年,但就在珠母快要成熟前,他却不知怎的疏于守护,使凤凰螺遭受袭击,珠母也彻底粉碎。”寻真叹了一声,“上神震怒,夙渊因此负罪,重又被禁锢在无涯,等待凤凰螺再度生珠。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虽只是寥寥数语,三百多年时光却如弹指飞逝。颜惜月听了之后,心头沉甸甸的,有许多话想问,却也问不出来。过了片刻,才又道:“那么你呢?” “我?”寻真静了静,道,“我是自己恳求神女,放我来这凡尘一趟。只是现在……” 话语未完,远处却传来了渺渺的焦急呼唤,听那声音像是邝博阳。 “他在找我了。”寻真笑了笑,眼里却隐隐带着忧虑,“回去跟夙渊说,我一切都好,即便有事也会自行决断。” “好……” 颜惜月才应了一声,寻真手挽莲花印,忽有星星点点的绛红灵光自她裙边浮起,转瞬间飞扬如花叶,她已消失了身影。 * 邝博阳从那条小巷子里跑出来,迎面正遇上了寻真。 他满脸惊讶,“你,你去了哪里?怎么,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街边不断有人朝着他们指指点点。她匆匆往家中走,只道:“跟刚才的娘子出去说了些事情。” “那她呢?” “走了。” 邝博阳一阵茫然,紧跟着寻真回到了家中,见她神情低落,便上前抚着她的肩膀,“这里待不下去了,我们,我们换个地方。” 寻真抬眸望着他,眸色清明。“你不再去找那个秦尚书了?” “我……”他却支支吾吾起来,过了半晌,才道,“他,他不是说,想请你随着入京城,专门替他,替他治头痛吗?你走了,我也跟着离开这里。” 寻真心底一沉,“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把我送给他?” 邝博阳涨红了脸,“什么,什么送?不要说得那样难听!他可是我祖父的朋友!” “你难道没看见他那种眼神吗?”寻真想到之前陪着他去拜见那个还乡祭祖的秦尚书,心中就一阵难受。邝博阳本是好心说起她曾为自己治好了头痛病,然而那原本态度傲慢冷淡的秦尚书自从一见到她,浑浊的双眼便熠熠生光,几乎当时就想将她留下。她原以为邝博阳见了也会心生厌恶,可没想到他却低头沉默,最后秦尚书提出想让她跟随在身边随时治病,邝博阳竟然只说回去再商量一下,毫无果决之意。 邝博阳郁闷地坐在桌前,烦躁不安地将书册推到一边,“你要知道,只要他,他肯帮忙,我们邝家这些年受的委屈,就,就都能洗雪!到那时候,我再,再把你接回来……” “接回来?你怎么说的如此轻巧?”寻真背转了身子,双肩微微颤抖,“博阳,两年多了,我以为你对我也是真心实意,可现在……” “我,我必须两者选一!”邝博阳压抑着声音,一拳重重捶在桌上,“我对你,也是真心。可,可失去了这个机会,我就再没法翻身!你不会明白,家道中落,成天被人嘲笑是什么滋味!你也想象不到,小时候就为了,为了给母亲偷一点吃的,我是怎样被人,被人打断了腿!” “我知道……可是你就不担心我被他带走后会怎样?”寻真喑哑着嗓子道。 他却忽而站起来,瘸着走到她身后,急切道:“寻真,你,你不是妖吗?你会法术的!你能保护自己!” 她背朝着他,没了声音,慢慢转过脸来,一双眸子又黑又深。 第十六章 颜惜月回到了河流畔的林子,借着月光望到了坐在树下的夙渊,走到他身边默默坐了下来。 夙渊侧过脸看看她,有些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她摇摇头,“也没什么大事,那些街坊都说寻真就是女鬼,还折腾了一阵,被我赶走了。” “那为何还闷闷不乐?” 她单手撑着下颔望向远方沉蓝夜幕,想了想,道:“夙渊,你被独自留在无涯守着凤凰螺的时候,会不会觉得不公?” 他略显意外,“我为何要觉得不公?” “我向寻真问了一些过往……”她谨慎观察着他的神色,这才继续说,“你的主人想要把凤凰螺的珠母送给汉水神女,就让你足足守了三百多年。” 他眉宇间浮现一丝不解,“这有什么?他是我的主人,我自然要为之效力。” “可是为什么不是轮换着去看守?非要将这差事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到最后,还……” 夙渊垂下眼帘,似是不愿细说,只道:“有些事你不明白,也无需细究。” 颜惜月失落地道:“我都没法想象,要是将我一个人留在宝丰岩几百年,该是多可怕……” “三百多年而已,对你来说自然是无可企及的岁月长度,但我可以活得很久,等到再回首时,这三百多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她愣了愣,抱着双膝沉默片刻,才问道:“那你找到幽霞之后,是不是就要回到主人身边?” “嗯。” “……世间还有那么多的妖魔鬼怪,你也不想去收服它们?” 他望着夜空中的浩瀚寒星,慢慢道:“收妖降魔是你要做的,我也有自己得完成的事情。” “那回去之后,再也不会出来了?” 夙渊看看她,道:“就算再出来,也已经过了许多年……除非你修仙成功,否则大概是不会再见面了。” 他说完之后,颜惜月没再问什么,只是与他一同坐在影落斑驳的树下。夜风吹过,她有些怅惘。 * 夜风一阵冷似一阵,颜惜月已经倚着大树睡着了,身子蜷缩得小小,下意识地保持一些暖意。莲华依旧像蝴蝶一样停在她肩头,光华微弱,偶尔还会闪烁一下。 夙渊直起身子,如以前一样右手轻按地面,透明的波纹便如潮水涌起,在颜惜月身边渐渐形成半圆屏障,为她抵御了寒风。 独坐片刻后,他起身走到灌木丛后,由石头变成的尸首还摆在那里,却也不知道那怪物是否还会再来。 正思忖间,忽听得远处河流水声异常,像是有巨兽迈着沉重的步子朝这边迫近。树下的颜惜月此时也被异响惊醒,却发现自己又被关进了那个水波屏障,正在着急之际,夙渊已闪身回来,在那屏障上迅疾地画出某种字符之后,轻而易举地就钻了进来。 这屏障本身就小,两人同坐几乎身子挨着身子,颜惜月急忙往边上躲了躲,他却似乎没感觉一样,顾自望着河流方向,道:“总算没有白等。” “听这脚步声,像是极大的野兽……可它是怎么能进入县城的?”颜惜月侧耳倾听,水花飞溅声已经越来越近,地面都微微颤动起来。 莲华在屏障中来回地转动,像是感觉到了强烈的妖气。 随着震颤声不断增强,矮树丛猛地一阵摇晃,一个漆黑的身形出现在了不远处。这黑影状似人类,却要比寻常人高大一半以上,头颅尖耸,膀大腰圆,果然甚是强壮。 奇怪的是,此物似乎只长了一条粗壮的腿,尽管如此,它的行动却异常灵便。颜惜月眼看着它跳过低矮的树丛,如移动的巨石般朝这边而来,不由地抬头看看水纹屏障,生怕那怪物发现了他们。 不过夙渊的法术从未失灵,那怪物哧哧喘着跳来,正从他们身前经过,却被那屏障所阻,根本看不到还有人躲藏在里面。它在灌木丛四周先是逡巡一番,似也在查看有没有人到过此地,幸亏夙渊早有防备,将灌木丛恢复得与原来一模一样,才未被这怪物看出破绽。 它确信四周并无异常之后,这才伸出细长的双臂,将那尸首抓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便贪婪咬下。 “走!”夙渊手指一弹,屏障顿时消失,两人身形如电,朝那怪物疾掠而去。 颜惜月人在半空,蕴虹长剑已倏然飞出,带着凛凛寒光破空划过,那怪物已然发现上当,嗷叫着高高弹起,长臂一扬便抓向剑锋。蕴虹剑锋利无比,但见血光四溅,怪物已被斩落两指,又狂吼着向颜惜月扑来。 颜惜月自它身下飞速穿过,接住了盘旋飞回的长剑,而此时夙渊猛地出拳,正对撞上怪物朝着颜惜月砸下的拳头。 “咔嚓”一声,这怪物的手腕当即折断,庞大的身子连连摇晃,猛然间单腿一蹦,朝着河流方向亡命奔逃。 颜惜月仗剑急追,那怪物一边逃窜一边甩开双臂横扫两侧,树木纷纷倒下,却阻止不了两人的追击。 眼见它即将跃入河流,夙渊身后的光剑飞速出击,直落在怪物身前,溅起水花如刀。 怪物嘶吼着闪躲,颜惜月趁势翻纵过去,手中剑招灵翩连贯,逼得那怪物不停跳跃,找不到前扑的机会。蓦地一声狂吼,怪物按捺不住,迎着剑锋直冲上来,两条已经受伤的胳膊疯狂挥动,看那样子像是要把颜惜月砸个粉碎。 颜惜月左手一挽日轮诀,剑锋横扫,寒光四射。那怪物本已扑至近前,被法术定住了身形,惊恐得哇哇大叫,竟再不能挪动半分。 夙渊站在河岸上,随即道:“先别杀它。” 颜惜月扬眉,“这是什么妖怪?我怎么看着像是山魈?” “它们通常应该只在山林出没,如今竟会进了县城?”夙渊略有不解,颜惜月拿剑指着怪物道:“你到底是不是山魈?” 那怪物被法术定住了身形,只能以含糊不清的声音道:“上仙饶命!上仙说的没错……” “进贤县城内外惨死的那些人,都是你吃的?” “是……”山魈似是自知难逃罪责,急忙道,“是因为山君不准我们吃南台村的人,山里的野兽又都被其他妖类吃光,小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偷偷下山到这里来了!” 夙渊皱眉,“山君是谁?此处的山神?” “山君不是神,但他太厉害,弟兄们本来不服,却合起来都打不过他。”山魈说到这里,竟瑟瑟发抖,露出极为惊恐的神色。 颜惜月实在不明白这所谓的山君到底是何妖物,不禁追问:“山君从何处来?” “好像以前生活在南边,山君很是神秘,他……他还在洞府里关了一个人……”它似是急于向颜惜月表明诚意,不料话还未说完,不知何处卷来一阵猛烈旋风,还挟着漫天尘土,霎时间迷蒙了四周。 * 颜惜月一惊,挺身出剑。谁料那旋风竟似有灵,裹挟的尘土与飞溅的水花融汇一体,猛然化为巨兽头脸,张开大口便将她的手臂一下吞进。 突如其来的猛力几乎将她手臂绞断,剧痛之下,她手中长剑铛然落地。忽觉身后一紧,是夙渊用力扣住了她的腰带。与此同时,他背后光剑疾飞,自四面呼啸盘削,顷刻间刺入巨兽头颅。那幻化出的巨兽仰天嘶吼,随即卷起大风,随着水花飞散不见。 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山魈。 寒冷水珠纷纷扬扬落下,颜惜月的眼睛进了砂砾,又酸又涩,右臂更像是被折断了一般,无力地垂在身边。她站在黑暗里难过地揉着眼,夙渊审度了一下手中的光剑,沉声道:“刚才有些大意了,不然不会让它将山魈带走。” “那旋风巨兽是什么怪物?”她惊魂未定。 “不清楚,应该只是个分|身。但既然在我面前如此妄为,我自然要破他真身。”光剑飞回到夙渊的背后,他抬头看了看颜惜月,“你伤得怎样?” “没事,还可以追踪。”颜惜月用力揉眼,却还是看不清。七盏莲华飞过来,映出幽幽光芒,夙渊走到她身前,看看她那发红的眼睛,道:“抬头。” “……”颜惜月愣了愣,却还是下意识地听了他的话。 她微微扬起脸,视线还是朦胧,只觉眼前一阵凉意拂过,像夏夜雨后的水面荡起涟漪。 她甚至清晰的感觉到了他的呼吸。 微亮的荧光下,夙渊缓缓收回手,注视了她一瞬,随后侧过脸,道:“好了吗?” “好,好了。”颜惜月忽然心慌,胡乱点了点头,弯腰就想捡起长剑,但右臂一抬之下,胀痛感直贯肩膀,竟动都动不得了。 冷汗不断冒出,她紧咬牙关再度弯腰,夙渊却已替她捡起了长剑,道:“看来你不能再追了。” 她失望得想哭,又恨自己无能,哑声道:“那你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他却讶异,“我怎会独自去追?” “可是,等了一天才等来山魈的!现在它被带走,只怕那更大的妖兽就是山君,再拖延下去就追不到了。” 夙渊却淡然:“你放心,我说过要与那山君再次交手,必定不会就此轻易放过。” * 繁星漫天的夜,伏山岭上除了秋虫鸣叫之外,一片寂静。 风初起,叶已落。 后山密密层层的松林间,有无数碧绿的眼闪动。 “砰”的一声响,那个山魈已被抛到碎石堆下,浑身是伤,只能张着嘴喘气。在它四周,还零零散散地有其他几只山魈,身形大小各异,都抖抖索索地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它惊恐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灰影,也禁不住地发抖。灰影背对着它,寒声道:“在外人面前话倒是不少,你的修行也到头了。” “山、山君请饶命……”山魈哀嚎起来,细长的胳膊不住颤抖。 山君头也没回,冷哼一声,右掌如爪凭空一握。那身形巨大的山魈竟被某种力量平平托起,悬浮到了半空。它拼命挣扎,怎奈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两条胳膊如扭麻花一般歪至身后,它惊恐地嘶叫起来。 山君右手再度一紧,“咔嚓”一声,山魈的脖子凭空拗断,硕大的脑袋垂了下来,挂在半空中。 其他的山魈吓得紧紧贴在地面,连头都不敢抬了。 “教会你们说话,看来是件错事。”山君缓缓说着,右臂放了下去。那个山魈的尸体重重砸落,四周那些碧绿眼睛烁烁生光,喘息声更盛。 “吃吧,这些天你们也饿坏了。”山君这才转过身,朝着幽暗的松林微笑了一下。 数不清的灰影从林中窜出,转眼间将那山魈的尸体撕咬得粉碎。 第十七章 夙渊给颜惜月找了个土地庙休息,蒙蒙月光下,那土地公土地婆的塑像早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却依旧满脸微笑,好似没有任何烦恼。 颜惜月捂着右臂坐在香案边,夙渊在她面前坐下,弹指点燃了身后烛火,见她脸色很不好,便问道:“要我替你疗伤吗?” 她摇了摇头,自己闭目盘坐,存神静观,万念归一。心中银芒璀璨,碎星卷轴在眼前徐徐浮现,其间字符一一飘起,如灵光般印入她周身要穴,护佑她灵气流转,祛除伤痛。 静坐许久,才睁开眼,却见烛火摇曳之下,夙渊还是像之前那样坐在面前,似乎动都没动过。 她有些尴尬,“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看你怎样给自己疗伤的。”他说罢,就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望着远处。 颜惜月知道他其实还是很想去追踪山君的下落,只是被自己拖累了而已,但自己虽已运转灵气疗治伤处,那右臂却还是隐隐作痛,使不出几分力气。正忧虑时,那烛火忽忽晃动,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却见原本空荡荡的窗前竟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人影。 颜惜月不由抓过长剑,夙渊亦闻声回头。此时那浅淡的人影已能辨清容貌,秀眉杏眼,青裙袅袅。 “寻真?!”颜惜月愕然站起,“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寻真的身影随着烛火光晕微微起伏,轻如烟霭。她朝着两人作礼,低声道:“我是来与你们道别的。” 夙渊皱了皱眉,上前几步,“你要去哪里?” 她低眉,眼眸含忧,“明日一早,我就要离开此地,或许再不会回来。只是还有一事想要拜托,因此半夜元神离体寻到此处。” 颜惜月想起之前她与邝博阳所受的欺负,便道:“其实我们刚才几乎就要抓到吃人的怪物,可惜被它跑了,你只要再等几天,我们一定会替你洗清冤屈。” 寻真却微微摇头,似乎对此事毫不在意,继而伸出纤纤素手,漫漫星光在掌心飘悬舞动,半空中渐渐浮现小巧透明的琉璃水缸,其间还长着一株娇艳含苞的红莲。 “这是我家中红莲,需以灵力浇濯护养,三年方可盛开。但我明日即将离去,此花只怕等不到盛开便要枯败。”她顿了顿,朝着夙渊缓缓下拜,“虽知失礼,却想向你请求暂借几分灵力。待到你有空时,可来汉水解佩亭,我当以十倍相还。” 夙渊看着那支红莲,它的四周灵气氤氲,滋润着娇嫩欲滴的花苞。 “这些时间,是你用自己的灵力在养活它?”夙渊打量了她一下,“你如今灵力衰微,为何会这样?” “因我执意要离开汉水,神女便将我大部分灵力封存,亦不允许我擅用法术。因此,只能请你相助。”寻真说话间,神情甚是不安,甚至还带着几分悲愁。 他平静地问道:“这红莲开花之后,又有何用?” 她勉强笑了笑,“脱胎换骨,祛除痛苦。” 夙渊略一思忖,似乎明白了她种植此莲的用意。他径直走上前去,浅金色光华自指间静静流泄,如缥缈云雾凝成泉水,徐徐注入那朵红莲之中。 颜惜月看到此,忍不住问:“寻真,你是跟邝博阳一同回汉水吗?” 寻真闻言一怔,眼神忽的沉寂下来。“……不,明日请将此红莲转交于邝博阳,让他好生守着,等待莲开。” 颜惜月大为意外,明白她明日必将孤身远去,却不知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夙渊道:“还有一事始终不明……” “是关于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活两年?”寻真淡淡一笑,左手指尖一点,在那墙壁上的影子竟如水墨般流淌,最终化为一幅图景。 ——杨柳垂烟,莲叶无穷,一叶小舟横在碧波之中。有少年手持书卷坐在船头,在他身侧,则有一株红莲静静绽放。 “我本是生长于汉水解佩亭畔的红莲,历经风霜雨露,遇见无数过客。他叫安智,是江边穷苦人家的孩子,却喜欢佛家经文,常来我生长之处低声吟诵。我本已年岁久长,聆听佛经后心有感悟,只是不能变化人形,无法与他交谈,便只是每日等待着他的到来。十年之后,汉水神女偶然路过,见我灵性已通,便将我带回护养,使我终于得以修炼得道,幻化成人。” “我感念当年的安智,返回解佩亭找他,才知他后来出家云游四方,却在乱战中为了救一个孩子而被叛军杀死……”寻真停顿半晌,才又道,“我心中始终无法释怀,便恳求汉水神女准我再入尘世,以报恩情。” “然后,你找到了邝博阳?”颜惜月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点头,“他正是安智的转世。本想还他十年岁月,只可惜……”她忽又展颜微笑,“或许是我太过执着,只记着安智的一切,却忽略了人过忘川便前尘皆无,即便魂魄转世,也再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语罢,寻真再拜,浮在空中的琉璃缸如星光般散去,化成一点银珠,落入夙渊手心。 “有劳了。”她的身影渐渐淡去,连同着墙上的那幅水墨图景,一起归于虚无。 颜惜月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心情沉重。 * 天色初明的时候,邝博阳替寻真收拾了包袱,送她去秦尚书家。 他们走过那条狭窄阴暗的小巷,两侧门后探出脑袋,朝着两人唾弃咒骂。但他与她都像没听到一样,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找来牛车,让寻真坐在后面,持鞭驶出了进贤城。城外道路曲折漫长,两人一路寂静,直至行到青岚湖畔,寻真忽而道:“博阳,在这里停一下。” “什,什么事?”他握着鞭子回头看她。她下了牛车,注视着他,“还记得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的吗?” 他一怔,望向湖畔的那座小山。两年前他上山砍柴,忽遇大蛇袭击,是寻真出现赶走了大蛇,并替他包扎伤口。那时的他,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仙女…… 她朝着那座山慢慢走去,“我想再去看看。” 邝博阳怀着复杂的心情随着她上了小山。 山顶除了丛生的草木外并无美景,只有转到一侧,才可望见如天落碧玉般的青岚湖。 秋阳出云,山间来风,水面涟漪不止,满目皆是璀璨如星。远山渺茫,只余一抹青色,横斜天际。 邝博阳站在寻真身后,见她许久不说话,知道她内心难过,也不由低落道:“寻真……我,我知道自己的决定让你伤心,可,可也是无奈。你去了秦尚书那里,要,要好好保护自己……” 她背对着他,静默片刻,才道:“当初你第一次见我,傻傻地问我是不是仙子,就在这儿,对吗?” “……是。”他疑惑不解,不知道她为何会问起此事。 她转过身,望着邝博阳,“那现在,你还信吗?” 他尴尬地后退一步,“说这个干什么?你,你也知道,那是玩笑。” “那别人说我是妖,是鬼,你怎就信了?”寻真寒了声音,眼里满是悲哀。 “我……”邝博阳为掩饰心虚,提高了嗓门,“我都不知道你的,你的真正来历!再说,再说你怎么可能真是仙子?仙子,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一无是处的我?!” 她望着他紧张苍白的脸,不由失神,过了许久,才喃喃道:“你要记得,等家中的红莲开放后,将那莲瓣碾碎,再以清酒与冰雪一同浸泡三年。饮下那酒之后,你身上的残疾就会……” 邝博阳却心烦意乱,转过身道:“我们……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安智!”她在身后忽然叫了一声。 他茫然回头,寻真却望着他,轻声说道:“再会。” 随后,她决然转身,朝着崖下波光粼粼的青岚湖飞跃而去。 “寻真?!”邝博阳惊呼着扑上前去,拼命抓住了她的手腕,岂料竟也一下子跌出了山崖。迅猛的山风席卷而来,在这猝不及防之际,惊愕中的寻真却还是挥出长袖。 耀眼光华如莲叶般平铺展开,将邝博阳稳稳托起。 而她自己则如受伤云燕般径直坠下。 风吹起她的青青衣裙,寻真的眼里有刹那的遗憾。最后一丝灵力自她指尖流出,转眼间她的身子竟化为无数嫣红莲瓣,被风卷起,又零落飘散。 * 那一点灵力随风飘飞,如残雪般,最终飘到了青岚湖边的夙渊身前。他伸出手,掌心缓缓浮现那株含苞的红莲,微弱的灵力轻轻落在瓣尖,与周围氤氲的灵力融汇如雾。 山崖上,邝博阳发出绝望的呼喊。 颜惜月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望着坠入湖水的飘零红莲,怔怔道:“她这样……是回到汉水神女身边去了吗?” 夙渊垂下眼帘,“她刚才耗尽了灵力,只怕归路迢迢,已难以回去。” “什么?那她会怎样?”颜惜月不敢相信,呼吸为之一阻。眼前忽又浮现昨夜寻真道别的场景。那时的寻真,或许只是想要离开这里,回到汉水…… 夙渊没有回答,只是静静俯身。他的指尖触及湖水,烁烁微光持续不断地流注蔓延。漂浮于水面的数瓣红莲轻轻起伏,在那微光的萦绕下,最终飘向远处。 他这才站起身子,将手中犹自含苞待放的红莲转交于她,转身朝着青岚湖的另一侧慢慢走去。“你去将红莲给他吧。” * 颜惜月忘不掉将红莲交给邝博阳时候,他那种惊愕而又悔恨的眼神。 她交待着寻真之前的叮嘱,但他却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气,整个人都是木的。 “那么,我走了。”她也不便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去。邝博阳却好像忽然从梦中惊醒,追了几步,颤声问道:“寻真呢?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变成,变成许多花瓣……” 颜惜月回首望着淡蓝天际,低落道:“她是仙子啊……只是不愿再在凡尘停留,回到原先生活的地方去了。” 她说罢,离开了那座山。 邝博阳跌坐在地,失声痛哭,怀里还抱着那株蕴含了无数灵力的红莲。 第十八章 “如果你是邝博阳,等到半年后红莲盛开,你会将它碾碎化酒吗?”颜惜月下山之后走出很远,还不由回头望向山丘。 夙渊缓了缓脚步,“为何问我?” 她意态失落,垂着长长眼睫道:“只是想知道你们男人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或许和他完全不同,问我也是无用。” “你!”颜惜月心中本就烦闷,见他丝毫不能体会自己的感怀,更是不想再说话。她独自往前行去,夙渊却没有追上,隔了一会儿,她下意识回过头去,见夙渊还站在原来那里,沉着脸远远望着她。 颜惜月无奈,只好又折返回去,皱眉道:“你这是要干嘛?” “我答得没错,他是他,我是我……”他居然还想辩驳。 颜惜月失望道:“不说就不说了,我又没强迫你。” 湖水拍打着岸边卵石,波声起伏,水浪卷涌。她慢慢前行,心中始终还想着寻真与邝博阳的事,不免又觉得自己多愁善感,或许对于修仙之人来说,这并非好事,反倒会成为很大的干扰。 想到此,颜惜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望着渺茫的青岚湖出神。 夙渊自后方走来,默默站在她身边。 西风吹落萧萧木叶,湖面上的光亮渐渐黯淡,不知何处飘来数朵雨云,飘洒下如丝如絮的细雨,拂过脸颊,又转瞬即逝。 静默间,夙渊忽道:“我不会把红莲碾碎。” 颜惜月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都问过那么久了,还回答?” 他没再说话,湖面上吹来潮湿的风,淅淅沥沥的雨又落了下来。 “走吧。”颜惜月说。 他点点头,依旧像以前那样跟在她身后。细雨与水雾交织氤氲,颜惜月的身影也朦胧起来,夙渊静静弹指,细密雨丝悄然划过,未曾沾湿她的衣裙,就好像有透明的伞飘在半空,如影随形。 她讶然回头,站在濛濛秋雨中,眉心小梅嫣红。 “给你。”夙渊说罢,半空中荧光微闪,有洁白的纸伞徐徐飘下,像一朵盛开的白莲。 颜惜月伸出手,那纸伞就飘落于她掌中。雨点稍稍大了起来,滴滴答答的打在薄透的伞纸上,她犹豫了一下,向着夙渊道:“你不过来吗?” 他走上前,却没有与她同在伞下,只是站在旁边。 “雨淋不到我。”夙渊的眼里有些许的骄傲。 纷纷扬扬的雨珠在他身子周围溅起又落下,果然不能打湿半分。 于是两人在微凉的秋雨中前行,她撑着那柄素白纸伞,他就在旁跟随。 * 因昨夜被那怪风聚成的妖兽偷袭成功,山魈亦被带走,颜惜月自感愧疚,便提出要继续追踪山魈的下落。夙渊对那山魈其实没怎么在意,倒是那后来出现的妖兽引起了他的兴趣。 “你的手臂还疼吗?”他见颜惜月还是用左手撑伞,不由问道。 “好多了,只是还略微酸痛。” “嗯。”夙渊没再多问,望了望远山黛影,“那就先去南台村看看,也不急着动手。” “南台村?”颜惜月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记不清到底在哪里听过。夙渊瞥她一眼,“昨夜那个山魈说过,因为山君不允许它们吃南台村的百姓,它才跑到这里来。” 她恍然:“看来山魈平时肯定是在南台村附近了。” “那是当然。山魈并不可怕,只不过昨夜那飓风化成的妖兽若真是山君分|身,此妖倒比之前所遇到的都要厉害。” “我不怕。”颜惜月自然而然地道,“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夙渊看看她,眼神有些奇怪,她愣了愣,“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避似的转过脸去。 颜惜月却撑着伞走到他身前,看他一眼就发现了异样。“夙渊,你眼睛又绿了!” 他无端懊丧起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为什么有时候会变成墨绿色啊?” “不知道。” “你自己的眼睛,自己会不知道?” “没有什么原因,想变就变了。” “……” * 经过多次问路,午后时分,颜惜月才带着夙渊找到了那个位置偏僻的南台村。 因地势高低错落,村中田地不多,小径复杂交错,蜿蜒通往村后的山岭。雨水刚停,已有村民背着箩筐进山。一辆牛车正往村外去,赶车的年轻人看到娉婷如仙的颜惜月,不由回过头多看了几眼,继续又停下牛车,问道:“娘子是从哪里来的,到我们这儿找人吗?” 颜惜月颦眉道:“赶路的时候跌伤了手臂,痛得厉害,不知道哪里可以容我们休息一晚?” 那年轻人眼睛放亮,连忙道:“我家房子大,娘子要是愿意,我这就带你去休息。” 颜惜月还未回答,夙渊的脸色已经有些发沉,坐在牛车上的另一老者却回过头正色道:“外来的客人要在村子里住,也先得去拜见了族长才行,不要坏了规矩。” 年轻人叹了一声,悻悻然地指了指远处的大槐树,“行,那娘子就先去族长家吧。” “族长?”颜惜月看了看村子,“你们这村子都是同一家的?” “是啊,咱们这村多数都是姓耿的。倒是也有外姓,只不过很少。” 老者似是不耐听他闲聊,催着往前赶路,年轻人只得扬起鞭子,赶车往前而去。 颜惜月顺着刚才所指的方向慢慢走,夙渊不声不响跟在她身后。他背后的光剑暂时隐没,看上去消减了几分寒意,但还是让人不敢亲近。村民们隔着很远朝他们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似乎很少会见到外来者进入这个僻静的村庄。 粗壮的大槐树枝叶盘曲,如苍龙般覆压在屋顶。 颜惜月抬手,叩响门扉。 “谁?”门后的院子里传来问话声,过了一阵,才有人将门打开。 * 开门的是个面目黢黑的中年妇人,听颜惜月道明了来意,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在这先等着”,随后转身进去。颜惜月有些尴尬,回头看夙渊,他却正扬起脸注视着村后的山峦。 等候了片刻,那妇人才返回门口,将他们带了进去。 与其他农家相比,这院子还算宽敞整洁,堂屋檐下悬挂着不少野味山货,看上去日子过得很是殷实。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背着手站在台阶上,见他们来了,便颔首道:“家中简陋,还请客人不要嫌弃。” 听了这语气,颜惜月便知他的身份,连忙行礼,“耿族长,是我们冒昧打搅了。本来还想赶路,可下雨之后山路难走,我又受了伤,只得找地方借宿一宿。” 老者正是南台村族长耿通,他哈哈一笑,朝里边做了个手势。“哪里话,我们这小村庄平日很少有外客到访,两位不必拘束,就当是到朋友家里作客一般。”说话间,又吩咐那仆妇去厨房泡茶,看起来倒是好客。 颜惜月与夙渊跟在他身后进了堂屋,却听里侧门后传来又急又快的脚步,奔出来一个穿着素花布袄的小女童,不过三四岁上下,圆眼粉唇,甚是可人。 “爹爹,爹爹!”她挥动着小手扑过来,竟一下子抱住了夙渊的腿。 向来冷静的夙渊措不及防地怔在原地,小女童努力抬起脸看看他,随即歪了歪头,松开手胆怯地往后躲。 “怎么连自己的爹都能认错?”耿通沉着脸斥了一句,小女童不敢吱声,咬着手指扭来扭去。 “盼儿!你跑出去干什么?”后屋很快又有年轻女子一路小跑追出,见了陌生人,连忙低头行礼,随后将小女童拽到身后,贴着墙角而站。 “这是我儿媳瑞娘,出身低微,见了外人就害羞。”耿通很随意地说着,朝女子望了一眼,眼神隐带不悦。 她长得娇小柔美,此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脸颊微微发红,视线也始终落在下方。 “爹爹呢?”盼儿从她身后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颜惜月与夙渊。 瑞娘忙回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爹爹他,很快就回来了。” 第十九章 稍做休息之后,颜惜月找了个借口,与夙渊一同出了耿通家,沿着村中小径前行。 村里的人多数都出去干活了,路上倒是安静。她见四下无人,想要放七盏莲华出来,夙渊却道:“不要在村庄里显露,免得被人看到。” “……想快些寻到山君躲藏之处。”她顿了顿,“你不觉得那个族长对孙女好像一点都不喜欢的样子?” “为什么?”他不紧不慢地走在树影下,似乎没有任何感受。 “我怎么知道?”颜惜月拨弄着腰间浅色流苏正在思索,却听他又说了一句,“我是问,你为什么总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无语,停下了脚步,他却继续前行,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似的。青山碧水间,这玄黑背影挺拔利落,倒像是画中人一般,可颜惜月心情却又被他打乱。 见他走得远了,她才有些气恼地追上去,在他身后说:“果然猫是不会理解人的!根本没有那么多情感!” 他本是走得洒脱,听了此话脚步忽地一滞。回过头,用极为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你说什么?” 颜惜月看到他这神色,自觉戳准了他的软肋,不由得意地露齿笑起来,伸出双手,在两腮边做了个动作。“早就被我看穿了,还自以为神秘高傲呢!不就是只黑猫吗?” 他不发一词地看她,末了,才按捺着内心翻滚的情绪,一字一字道:“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黑猫了?” 颜惜月怔了怔,打量他几眼,“难道是白猫?” 夙渊快要气疯,“简直胡言乱语!” “恼羞成怒了?”颜惜月哼了一声,“其实最早我看你到处找鱼的时候就猜到了,只不过没说穿而已。你的主人还真奇怪,竟会叫一只黑猫去看守什么宝贝,还在无涯待了一百多年!我只知道狗会看家,没想到猫成了妖之后也这样忠诚……” 她说到最后,又忍不住背着手笑。 天色正碧青,飒飒金风拂动她的乌黑长发,身后的杏黄剑穗随之飘飞。夙渊自遇到她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开心,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瞳仁明亮,映着面前的他。 他开始还想辩驳,但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只道:“你竟至今也不知无涯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想了想,“……以前从没人跟我说起。可这跟你的真身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扯开话题!” 夙渊冷哂:“要是知道无涯,就根本不会以为我是什么黑猫。你那师尊,未免太误人子弟!只怕自己也孤陋寡闻,所以门下弟子连无涯都没听说过。” 颜惜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愠恼。“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说我师尊坏话?他掌管玉京宫诸多事务,哪有时间给我谈天说地?” 夙渊愣了愣,没有预料到触及了她的逆鳞。颜惜月瞪了他一眼,大好的心情都被搅乱,转过身就往山间去。 他踟蹰一会儿,跟上去走了一段,见山路陡峭崎岖,便出声道:“山上情况不明,你不要走在前面。” 颜惜月沉着脸瞥了瞥他,没有理睬,继续向前。 “你不想知道无涯究竟在何处吗?”他想了半晌,才问出这样一句。 她还是顾自走路,连看都不看他了。 夙渊郁闷,站定在小径转弯处,遥遥地道:“你的师尊是说不得的?” 颜惜月正色回首,“他是我的恩师,也是玉京宫的掌门!许多年前要不是他与诸位前辈联手抵御了魔君烈枫,洞宫山以及众多修仙门派恐怕都要被魔君率众践踏。也正因此,他才能够执掌玉京宫,这身份,不是随随便能够诋毁的。” 她别过脸,看着山路上随风摇曳的小小花朵,又道:“我只是他门下不出众的一个弟子,也很少能够得到师尊的亲自指点……可我始终牢记着,当年我病重垂危,大家都束手无策,是师尊将我带到了宝丰岩,不眠不休地施法将我救活。因此,哪怕他后来没教我多少法术,可我还是愿意一辈子留在玉京宫……你不是也说,只要能为你的主人效力就在所不辞吗?在我心中,师尊也是无可取代的。” 夙渊站在瑟瑟秋草间,静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了。” * 两人此后都情绪低落,颜惜月闷闷不乐地爬上村后山丘搜寻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她又放出七盏莲华,莲华在山间飞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也慢慢飞回,停在她肩头失望道:“没有妖气。” 一无所获的两人回到了耿家,仆妇正端着茶水准备送进屋子,见他们进来,连忙道:“你们总算回来了!老爷刚才还在找你们。” “有什么事吗?”颜惜月不解。 耿通听到说话声,从堂屋走出道:“回来就好,我之前听人说看到你们两个到山上去了,因此有些担心。要不是你们现在回来了,我还打算叫人去找。” 颜惜月讶异道:“怎么?难道这后山不能去吗?可我没觉得有什么危险……” 耿通负手走下台阶,“这村后的山丘倒没什么,村庄里的人也时常进山打猎摘果。只不过你们是外客,怕是不知道哪条路该走,哪条路不该走……万一贪看风光,走到了伏山岭去,那就不好办了。” “哦?”夙渊扬起眉梢,“伏山岭上有不寻常之处?” 耿通叹息一声,“伏山岭离我们南台村有六七里远,以往因为那里的竹子长得特别好,村民们会结伴去砍下竹子编制家具卖钱。但前几年上山的人很多都遭遇野兽袭击,有几人甚至死无全尸,因此我们这儿的人都不敢再去。” 夙渊颔首,朝着颜惜月看了一眼,她心中明白了几分,脸上却微笑:“多谢族长提醒,我们只是在附近走走,不会跑那么远的。” “那就好。”耿通呵呵一笑,转身要往回走。 颜惜月假装无意地询问道:“对了,在到南台村的路上,我曾听说这里有山魈吃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 耿通停在了台阶前,背着手皱眉回头:“哪里来的山魈?只是以前山里的野兽饿急了就将进山的村民给害了,也是难得才发生一两次,怎么会被外面的人传成是山魈?” “那……村里可有人无故失踪?” 耿通摇头:“并未听说,娘子为什么问这些?” 颜惜月连忙道:“没事没事,想来是别人加油添醋才传岔了。” 说话间,穿着花布袄的盼儿又颠颠跑来,头上的丫髻晃晃悠悠,手中还握着一个木头雕成的小羊。她在耿通身边绕了一圈,挥动着双手道:“爷爷爷爷!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盼儿想他了。” “快了。”耿通只简单地应了一句,见盼儿衣衫上沾着泥土,不禁叱道,“钻到哪个角落去了?你娘呢?怎么也不管?” 说罢,又扬声喊道:“瑞娘,瑞娘!” “来了!”瑞娘急匆匆地从里院出来,满脸不安,忙向耿通道歉,“我想着庆生就要回来,就在屋里给他翻找厚一些的衣服……” “好好看着!不准放她乱走!”耿通沉声吩咐了,也没多看盼儿几眼,就回了正屋。 瑞娘低头后退,见颜惜月正瞧着这边,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又将盼儿拉过来,替她拍去身上尘土。 颜惜月蹲在盼儿身前,指着那个木头小羊道:“这小羊真漂亮,就像活的一样!是从哪儿买来的呀?” 盼儿抱紧了小羊,又低头亲了亲它,“是爹爹给我做的,因为我也属羊!” “咦,你爹真厉害啊。”颜惜月故作惊讶的样子引得盼儿嘻嘻直笑,瑞娘起身,略带羞赧道:“我们这乡野人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她天天抱着小羊,睡觉都放在枕头边。” 盼儿的黑眼睛滴溜溜的,一会儿看看颜惜月,一会儿又看看夙渊,忽而抿唇笑道:“你身上有光,真漂亮!” 颜惜月一愣,她与夙渊都早已收了法术,看上去与常人一般无二,但又不知道她到底指的是谁,便上前一步,问道:“是说我吗?” “不是。”盼儿摇摇头,白嫩的小手一指夙渊,“他的身上有光,金灿灿的,在游来游去。” 夙渊亦颇为意外,他背后的光剑此时并未显现,可这小女童竟能一眼看出,着实非同寻常。 可还没等他开口,瑞娘已一下子捂住了盼儿的嘴巴,拧眉道:“不准再说谎话,爷爷听到了又要不高兴!快跟我进去!” “哎……”颜惜月想要问个清楚,瑞娘已经拉着盼儿朝她行礼,“对不住,她就喜欢胡说八道。”说罢,便急忙带着她回了屋子。 * 日暮时分,天色重又阴沉,不多久就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 耿家摆起了满满一桌酒菜,算是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的正式欢迎。然而入座的除了颜惜月与夙渊之外,也只有耿通一人。瑞娘早早地就去了厨房帮忙,盼儿则独自在廊下玩耍。 因为拘束的缘故,颜惜月没怎么吃菜,转眸偷偷瞥着身边的夙渊。他还是不会用筷子,手指指节突出,看上去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两根筷子不是分得极开,就是撞在一起打架,连夹了几次都没夹起一棵菜。 耿通目光疑惑,“这位……这位郎君是不是手不方便?” 夙渊没吭声,颜惜月忍着笑,道:“是呀,不过反正他吃得也不多。” 耿通叫仆妇给夙渊送来了勺子,“这个应该好握一些。” 恰好又有一大盘滑溜鱼丸端了上来,夙渊默默接过勺子,朝着鱼丸就是用力一挑。富有弹性的鱼丸腾地滚出盘子,哧溜一下就掉下了桌角。 “……”颜惜月不无悲哀地看着他,夙渊抿紧了唇放下勺子,端坐在了那里。 耿通笑呵呵地叫仆妇来替夙渊舀些菜肴,颜惜月却抬手道:“不劳您老费心了,他这个人有些矫情,还挑食得很呢!”说着,一把拿过夙渊面前的瓷碗,飞快地替他舀了几个鱼丸,又放回他面前。 “喏,吃吧。” 他抬眸看了看她,颜惜月却早已侧过脸,顾自吃着东西。 第二十章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檐下很快流注成帘,灯笼在风中乱晃。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仆人还未过去询问,蹲在廊下玩耍的盼儿却已经抱起小木头羊叫道:“爹爹回来啦!” 仆人忙跑去将门开了,身穿蓝色长衫的年轻男子从门外撑着伞快步进来,身后背着包裹,风尘仆仆的样子。盼儿冒着大雨奔上前,举起手中的小羊,欣喜喊道:“爹爹!” 男子将伞移到她上方,俯身看看,刚想要应答,却又敛容走过她身边,径直来到了堂屋里。 “父亲。”他放下伞,在耿通身前垂手而立,眉目颇为英俊,只是精神有些疲惫。 耿通捻须笑了笑,问道:“下着大雨怎么还连夜回来?钱款都收回来了?” “都收回了。启程的时候并未料到下雨,既然快到家了,就也没再留宿别处,索性赶了回来,也没什么事。”耿庆生规规矩矩地回答了,随后又望向颜惜月与夙渊。 “哦,这两位是途径此地的客人,因为受了伤所以借宿休息。”耿通介绍着,耿庆生便向两人问好。 颜惜月应得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还落在廊下的盼儿身上。 浑身湿漉漉的她已经跑了回来,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耿庆生的背影,手中还紧紧抱着小羊,刘海上慢慢地滴着水珠。 * 因儿子回来,耿通分外高兴,又命仆人拿来了久藏的高粱酒,请颜惜月与夙渊品尝。颜惜月推说不善饮酒,耿通却很热情地又倒了一碗,向夙渊道:“这是本地的特产,两位既然有缘到了南台村,一定要尝尝这酒的滋味。” “他也不会喝酒。”颜惜月谨慎地说,可夙渊却接过满满的一碗酒,低下头就喝了一口。 “如何?”耿通饶有兴致地看着夙渊。 他微微蹙了蹙眉,但很快平静了神色,抬头道:“滋味很好。” “那就好,既然喜欢,就多喝点,哈哈哈!”耿通很是得意,不停地向夙渊劝酒,而夙渊竟真的一口接一口地将整碗酒都喝了下去。 颜惜月看呆了,之前她甚至怀疑他是否知晓酒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可他喝罢之后,居然面色如常,实在让她吃惊。 酒席将尽时,在厨房忙碌了许久的瑞娘终于得空过来,还将盼儿也带到了桌边。 而耿庆生还在与父亲闲谈,似乎并未在意她的目光。 “爹爹……”盼儿怯怯地靠在椅子边,伸手拉了拉耿庆生的衣袖。她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衫,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看起来可怜兮兮。 耿庆生正端着酒杯,低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盼儿讨好似的将木头小羊举得高高的,软声软气道:“爹爹,我天天抱着小羊睡觉。” “拿到这里干什么?还不放回屋子去?”耿庆生却很是冷淡,甚至有些不耐烦。 盼儿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瑞娘握了握她的小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才叫仆妇将盼儿带了回去。 盼儿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回头看耿庆生,可耿庆生始终背对着她。 颜惜月看着,不由有些难过,此时耿通却又扫视了夫妇一眼,道:“今年已经快要过去,我还得等多久才能抱上孙子?” 瑞娘绯红了脸低头不语,耿庆生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也没回话。 耿通沉了沉双眉,语重心长道:“不要让我在族中丢脸!” “是。”耿庆生替他倒酒,又看看酒席上的两人,向父亲陪着笑脸,“有客人在此,父亲说这私事做什么?” “传宗接代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避讳的?”耿通已经有些醉意,指着颜惜月与夙渊,提高了嗓门,“不信你问问这两位,是不是也巴望着早日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颜惜月窘迫异常,急忙道:“不,我们不是……” “不必害羞,要不是一对儿,孤男寡女怎么会在一起?”耿通哈哈笑着,拍着夙渊的肩膀,“这位小郎君虽然手有些不方便,可长得还是很俊俏……” 颜惜月简直要无地自容了,夙渊的目光有些散,却还撑着精神轻咳一声,端起酒碗,“多谢夸奖……我再敬族长一碗。” 颜惜月瞪他一眼,“你不能再喝了……”话才说了一半,眼光落处瞥见了他从墨黑衣袖中露出的手腕,心头猛地一跳,竟不假思索地一把将其握住。 夙渊一惊,“干什么?” “你喝醉了,赶紧回去休息!”颜惜月板着脸将他一把拽起,向耿通父子辞谢。耿通见状也不便强留,便让一旁的仆人搀扶夙渊回房,颜惜月却还紧紧握着夙渊袖口,婉言谢绝之后带着他匆匆离开。 * 回后院的路上,她一手打伞,一手抓着夙渊,身上被淋湿大半,很是狼狈。他显然有些迷糊了,一路上只是发呆,走路都飘。 他们借住的两间厢房本是相邻,颜惜月径直将夙渊推进了门,随后反手落了门闩,压低声音急切道:“你手上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尚未点灯,夙渊站在门口发怔,颜惜月忙又去点亮油灯,举到他近前晃了又晃,着急道:“夙渊,夙渊!” “什么……”他只觉头晕眼花,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光亮,颜惜月顿足,扯着他的袖子,“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他这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慢悠悠地“啊”了一声,随后坐到了床边,道:“怎么冒出来了……” 颜惜月快要哭出来了,刚才在客堂里一眼望去,只觉他手腕发黑,惊吓之下也没细看。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妖怪喝醉后法力减弱,时常一下子暴露原形,故此来不及多想就拽着他赶紧回来。 如今在灯光下细细一瞧,他那手腕上显出的竟是一片片墨黑光亮的鳞甲,有的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手背之上。 “那酒有毒?你有没有觉得难受?”颜惜月急得快步走到床前,夙渊却扬起脸看她,怔怔地不说话。她见他痴痴呆呆的,更是担忧,却又不敢再撩起他的衣袖。 夙渊却笑了一下,顾自躺了下去。“没有毒……这就是酒吗?以前时常听他们说……鲲后宴请上神时候也会有美酒……可我一次都没去过……” 他自言自语着,唇角微扬,眼眸晶亮。 颜惜月这才放松了些,试探地拽拽他的衣袖,“难道这些鳞甲,是你本身就有的?” “是啊……很奇怪?”他睨着眼睛看她,神情竟与平素截然不同,犹带着少年的稚气。 “……呃,猫也会生这么吓人的鳞甲?成了妖就变了模样?”她看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其上已经有几片小小的黑色鳞甲悄悄显出。颜惜月心里发怵,侧过脸不敢再看。 夙渊又皱眉,负气道:“说了不是猫!你怎么这样笨?!我是上古神裔,岂是一般妖物?!” 她背着手往前挪了挪,“那你是什么变的?” 灯火在她身后跳跃摇曳,在夙渊望去,颜惜月好似在云端霞光间。他忘记了回答,怔笑着伸出手,叫道:“颜惜月。” 她很是意外,虽然早就跟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可平素他总是寡言少语,从不肯轻易叫她。可现在却极为自然地叫她名字,语声甘醇,又带了几分醉意。 夙渊见她不回应,又喊了一遍:“颜惜月。” “喊什么?”她颦眉,“我不是在这里吗?” “你过来。”他还伸着手,微微扬起眉,简直就是个固执又自负的少年郎。 可那双眼睛真美,眸子深处又隐隐透出深深墨绿,是倒映了璀璨星辰的一池春水,揉碎了珠光流彩的无瑕琉璃。 颜惜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 于是他高兴地笑,用了几分力将她拉近身前,道:“你跟我去北溟吗?无涯,就在北溟最深处。” “北溟?”颜惜月一愣,手指也紧了紧,“有鲲鹏的北溟吗?难道你以前就是在那看守东西,待了三百多年?” 他又孩子气似地笑,“不是三百,我在北溟……已经独自住了一千多年了……” “一千?!我……我不知道你活了那么长时间!”颜惜月的心砰砰乱跳,脑海里也混乱一片,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不由自主地想将手收回。 可是夙渊却紧紧握住了,颠三倒四地道:“别怕……其实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上岸来……许多的东西,我见都未见过,还有许多的事情,我想都没想过……颜惜月,你不要总是笑我。” 她胡乱地点头,心有小鹿乱撞。 他这才释颜,侧转身子正对着她躺着,手还是不肯松开。颜惜月脸上发热,见他双腿斜搁在床沿,靴子也没脱掉,便尴尬地道:“就这样睡觉了吗?” 夙渊只是傻傻看她,她羞赧起来,俯身哄孩子似的说:“我帮你去打点水来洗脸,好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才得以将手抽出,然后端起床边架子上的铜盆悄悄走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屋外雨势虽已减小,但夜深之后寒意侵骨,让她不禁微微发颤。 心绪却仍是纷杂,她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还是惊,亦或是两者皆有,另还有许许多多难以言说的情感,就像无数红线交织萦绕,理都理不清。 去井边打水的时候,她都还未平静下来,整个人有些发怔,神思完全不在身上。 待等端着水盆回到夙渊房里,灯火还闪烁,他却已经闭着双目睡着了。 安静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颜惜月怔立了一会儿,心底有几分遗憾与失落,但很快又平复。她并未转身离去,而是将他靴子脱下,又沾湿了手巾,谨慎地替他擦拭了脸与手。 碰到他手的时候,她心中还是有些畏惧的。那手背上长出的鳞甲虽小,可她的指尖不经意拂过,只觉得一阵寒凉。她也没敢再多看,赶紧替他盖上了被子,之后悄然离开。 * 耿家大院已经一片寂静,想来是他们已撤去酒菜,各自安歇。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颜惜月也早早就睡下,可躺在床上听那窗外秋雨连绵,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她烦躁不安地翻身,默念心诀,放缓呼吸……可还是无济于事,脑海中来回浮现的全是之前在夙渊房中的景象。末了,她终于放弃了努力,无奈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风雨扑打着薄薄的窗纸,她转过脸望向窗户的方向,却惊讶地发现,原本敛了光的七盏莲华正幽幽浮在房中,一闪一闪地放出浅蓝色光芒。 “小七?”她低声唤着,小心翼翼地起身。 七盏莲华轻轻浮动,星星点点的蓝光已逐渐散开,绕着本体一圈又一圈,化成了盛开的莲花。颜惜月心知必有异动,背起长剑便跃下床来。此时屋外雨声骤紧,忽然间一阵狂风掠过,吹得窗纸扑簌作响。 七盏莲华倏然间破窗而出。颜惜月连忙开门,庭院中空空荡荡,唯有风雨一阵紧似一阵,可莲华却势如流星,越过屋脊朝着北边急速飞去。 颜惜月冲进夙渊房间连声唤他,他却毫无反应,她又猛推几下,见他还是睡得正沉,只能重新奔出门去,追向莲华飞逝的北方。 * 寒风冷雨扑面袭来,行得越快就越是艰难,但眼看着莲华的幽幽光焰在前方时隐时没,她便顾不得考虑自身,提着劲在风雨中疾掠。湿滑的野草在下方飞逝,颜惜月已追至村后山丘顶端,莲华的幽光又是一闪,很快没入另一侧的密林。 她穿过密林,沿着狭长的小道追行数里,不觉又进入了连绵山岭。 其间山石林立,势如猛兽,又有风雨萧萧,状似咆哮。黑暗中不知何处传来水声隆隆,像是瀑布涨水,撞击着岩石奔涌而下。 颜惜月在半山间的转弯处略停了停,莲华忽而朝下飞落,渺茫几不可见,只余下一道浅淡的光痕。她疑惑着探身而望,下面的山谷黢黑幽深,水流潺潺不绝于耳。此时风雨暂小,颜惜月抓着石间钻出的藤萝便往那谷底慢慢滑去。 双脚落地时,就能明显觉出此地必然人迹罕至。潮湿的泥地上不知积了多少的枯枝落叶,有的早已腐烂,在这雨天更散发出浓郁的味道。 她不敢掉以轻心,手持长剑沿着山壁而行。 莲华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黑暗。 每一步踏出,厚厚的落叶间都渗出湿滑泥水,让她行进格外吃力。随着越来越往深处走,先前听到的瀑布声也越来越响,震耳欲聋的回荡在这空谷之间。 前方是交错密集的竹林,她侧着身子小心穿行,隐隐看到弥漫的水雾后有数点蓝光闪烁。 不远处湍急的瀑布自山顶倾泻而下,溅出无数水沫,飞散在湿润的空气中。七盏莲华就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停在了瀑布旁边的石壁间,一明一暗。 颜惜月犹豫了一下,紧贴着山壁朝那边挪去。可直至到了莲华所在的岩石前,四周也还是如常,瀑布依旧喧嚣,水意依旧四溢。她诧异地绕着那瀑布又搜寻一圈,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小七,是不是又追丢了?”她不放心地低声问着,伸手托起莲华。 七盏莲华却从她指尖滑落,重新飞到了那石壁间。颜惜月蹙着眉,将手心贴了过去,石壁湿冷粗糙,似乎并无异常。但当她抽出长剑轻轻划过之时,原先黝黑的石壁间竟隐有暗红光芒,盘曲连绵的符文如水中倒影般晃动浮现,瞬时间侵满了整块岩石。 ——有人在此布下了结界。 她确信妖物就隐藏于这石壁内部,然而里面情形究竟如何,却无从得知。略一思忖,她矮身退避,在暗处取出了钧天宝镜,念动碎星诀。 镜面掠过涟漪,来回盘旋的暗红符文如帘幔漂浮,有影子在深处幽幽晃动。她凝神聚灵再度默念碎星诀,镜中景象才慢慢展现,只是因结界法力高强,一切都朦朦胧胧,好似隔了数重白纱。 厚重的山壁内部竟另有洞天。 青竹如海,碧草如茵,白墙黛瓦的小院门户半开。院子中,有身穿蓝袍的男子背朝外蹲在屋檐下,以手中的玩具逗着身前的女童。 站在檐下的女童身穿红衫,虽是面朝这边,容貌却看不清楚,正举着双手去抢那玩具。 “把小羊还给我!”她抢了几次抢不到,便生气地抓住男子的衣袖使劲晃,“你是个坏爹爹!” 他笑了起来,展开双臂将她抱进怀中,“为了一只小羊就骂我?” “你把小羊抢走了……呜呜……”女童说着说着就抹眼泪。男子叹了一声,手掌一展,便多了几枚红艳艳的果子,“好,我是个坏爹爹,但不知道盼儿还想吃这果子吗?” “酸酸果!”女童高兴地伸手去抓果子。 石壁外的颜惜月看到此,不由心神一惊。 “什么人?!”男子警觉起身,霍然回首间袍袖一卷,刹那间钧天宝镜中的景象剧烈震荡。颜惜月未及出手,石壁间暗红符文猛然暴涨,竟如无数条光索般束住了她的手脚。 七盏莲华见状急速飞来,却被耀目的红光反震向对面山壁。 颜惜月惊呼一声,被铺天盖地的暗红符文笼罩全身,须臾之间就消失在石壁前。 * 无尽漆黑吞噬了一切。 令人心惊的暗红符文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但比起陷于不断转圈的符文中更可怕的是,她如今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无论朝前朝后,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抬手触摸四周,却空空荡荡什么都碰不到。 颜惜月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有些吃力了,这无尽的黑暗好像巨石压顶,沉得让人喘不出气。她挣不出,逃不掉,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 然而前方亦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冷汗不断地从额间流下,脚步也越来越沉。寂静中,她忍不住大喊:“有没有人?” 没有任何人回应,只有她的喊声来回飘荡,更显出这漫无边际的空旷。 颜惜月不由慌张起来,握着剑快步向前,直至咬牙飞奔。 孤单的脚步声紧随身畔,这死寂的空间内只有她一人。 最后,她终于撞到了坚硬的障碍。伸手去摸,却是湿冷粗糙,正如之前在外面摸到的石壁。 颜惜月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跑了许久终于找到这坚硬的尽头,可最终还是被同样的障碍挡住了去路。 挥剑猛砍,剑上的光芒转瞬就被无声无息地吞灭。她心生寒意,撑着长剑慢慢坐下。 ——那符文,竟将她困死在了这里。 * 夙渊睁开眼睛的时候,窗纸已被阳光映得透白。身子是前所未有的发沉,他躺在床上望着床顶愣了半晌,才模模糊糊记起昨夜的一些片段。 似乎是自己喝了酒,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颜惜月拽回了房间。 再后来,记忆就更为凌乱…… 抬起手看看,醉后显现的黑色鳞甲已经褪去,一切还如原先那样。 他若有所思地起了床,在穿靴子的时候又想到了颜惜月。按照她的性格,恐怕等不到他自然醒来,应该早就来敲门了。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开了门去找她。 然而她房中被子散乱,人却不在。 他迅速查看一遍,就连七盏莲华和佩剑都不见踪影。 原本还昏沉的夙渊震了震,转身就奔往前院。耿通正叫仆人来请他们用早饭,听说颜惜月不见,也是惊讶异常。问遍家中人员,都说自昨夜酒席过后就各自回屋,没人看到颜惜月,而大门一直紧闭,她也不可能自己出去。 耿通还在盘问下人,夙渊迅疾道:“不必再多问了,我心中有数,这就去找她。” “你自己能行?”耿通愕然,“还是找些村子里的年轻人帮忙为好……” “多谢族长,但寻常人去了没用。”夙渊无暇解释,随即便跨出客堂,迎面正见耿庆生快步走来。 夙渊朝他望了一眼,还未走出几步,却听耿庆生道:“郎君一个人要找到何时?我这就带人与你一起去。” 第二十二章 【含入V通知】 耿庆生果然领着南台村的人在附近帮着寻找起来,夙渊看了一圈不见异象,想起耿通曾说过的伏山岭,向身边的村民打听了详细方向后,便也不管那人劝阻,独自往北边行去。 远离了众人,自然可以施行法术,再崎岖的山路也不在话下。 虽行动迅疾,但沿途亦处处留心,只是寻遍林间山后,都不见颜惜月踪迹。他心下焦躁起来,倏忽间足踏光剑上了云间,乘风前行不多时,远望见下方山头箭竹如海,心知已到了伏山岭界内。 落下云头到了山腰,四周竹林森森,一夜秋雨后枝叶潮湿,远处水声隆隆,在山间不断回响。他沿着几乎被荒草湮没的石径慢慢往上,行至山道转弯处,眼角余光扫过,见山崖边垂下几根粗壮的树藤,枝叶半落,似是被外力牵扯过。 夙渊不由停下脚步,俯身往下方望去。 水雾如烟,影影绰绰,瀑布的声响似乎就从这山谷深处传来。 他攀着树藤纵身跃下,落足之处湿软厚重。举目四望,苍绿箭竹肆意生长,地上水流错杂,潺潺汩汩,如同蛛网。夙渊循着隆隆的瀑布水声曲折前行,隔着甚远就发现崖下草丛间隐有蓝光,正待再往前探寻,身后却风声骤起。 夙渊朝斜侧疾闪,手中光剑顿现,淡金色剑锋回旋横扫,霎时间光焰如火,直袭向后方的偷袭者。 那物急忙翻滚闪避,身形巨大,尖头獠牙,竟又是一只山魈。夙渊持剑出击,山魈怪叫着从光焰上方越过,单腿一蹬近旁竹子,凌空就咬向他的咽喉。 他负手侧身,在山魈扑到近前的瞬间飞速出掌,一下子就擒住了它的长臂。 “去!”夙渊振声一推,身形庞大的山魈就如石块般被他顷刻掷向竹林。“咔咔”声连响,十多根箭竹接连被撞断,那山魈哀嚎着重重砸在山石上,顿时头壳碎裂。 与此同时,竟又有十多道灰影自山岩上腾跃而下,白森森的利齿在半空显露,齐齐扑向夙渊后背。 夙渊霍然回身,冲在最前的山狼双眼碧绿,尖牙如交错利刃,爪子已扣向夙渊肩头。他迅疾后退,扬剑斜挑,那山狼灵活异常,竟闪过光剑再度率领众狼扑咬上来。 夙渊背后光华大盛,刹那间幻化出金色蟠龙破空出击,利爪落处擒住几头山狼,几下就撕得粉碎。鲜血自半空洒落,那领头的山狼躲过袭击却不后退,嘶叫着从蟠龙身下飞速穿过,后腿猛蹬,高高跃起,尖爪便抓向夙渊脸面。 他双手持剑直落而下,但见金光倏然划过,眼看就要将那山狼劈成两半。却在这时,山谷深处狂风骤起,挟着萧萧竹叶席卷而来。那瀑布飞流随之倾洒如雨,无数水珠在空中凝结成形,竟化为巨大无比的恶狼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夙渊整个吞噬。 金色蟠龙矫然回转,夙渊飞身跃上,手中光剑直飞而出,正中那水影恶狼眉心。 谁知那恶狼原本就是幻化而成,遭此猛击顿时破散,水珠漫天飞扬。每一颗水珠中忽又浮现暗红符文,光芒一盛,便如天罗地网般罩下,将夙渊顷刻吞灭。 *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颜惜月正默念心诀盘腿打坐,却忽觉震荡如山崩地裂,无数道红光自天而降,霎时间充斥了这整片混沌天地。她被惊得抓起长剑护住了面门。还未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何事,无数水珠飞散盘旋,打得她浑身发冷。 她愕然张开双目,只见原先的黑暗山壁已荡然无存,眼前是青翠竹海,不远处瀑布如练奔涌湍急,而自己则正悬浮于水意氤氲的半空。 ——景象虽是陌生,然而瀑布与竹林,却让她不禁想起昨夜所在的山谷。 难道结界已破,自己无形中闯了出去? 她又惊又喜,急忙想要落足于地,可身子就像绵软的白云一样,只是缓缓飘行,不曾下落本分。颜惜月急得竭力前纵,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攀住一支箭竹,刚想要顺着光滑的竹子往下滑落,却觉斜上方风声忽起,还未及抬头去看,已被突如其来的猛力撞得倒飞出去。 这一跌,几乎没摔断她的腰。 她忍着痛撑起身子,却望到弥漫的水雾中,有一人出现在之前的箭竹之下。 黑衣俊颜,乌发银冠。身后五剑如游龙,周而复始徐徐盘旋。 “夙渊?!”颜惜月惊呼。 他本来还略带迷茫,看到草丛中的她,不由也面露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走上前道:“你受伤了?” “还不是被你冲进来时候撞的!”她皱着眉爬起,打量他一眼,“你怎么也到了这里?” 夙渊负手于背后,傲然道:“自然是窥破真相,知道你被摄入了结界,因此闯进来搭救。” 颜惜月没想到他竟能一眼就看破山壁的奥秘,想到自己的疏忽大意,心中微有惭愧。顺手一抽长剑,却见剑锋光华黯淡,竟还像昨夜一样,不由讶然道:“难道你并未打破结界?我们现在还是被困在其中?” 夙渊眉头一收,转过身去,“急躁什么?我能进来自然就能出去。” 说罢,便朝着那瀑布方向快步行去,颜惜月正撑着长剑准备追上,他又忽而停下脚步,“用不着过来,在那歇着就是。” 颜惜月脑海中浮现昨夜他醉酒之后的情形,不由红了红脸,默默坐在了竹林前。 等了许久,也不见夙渊回来,空中弥漫的水雾却越来越浓,放眼望去如在仙境。腰背上的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她等得心焦,才站起身想去寻找,夙渊却从瀑布的另一侧转了回来。 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也未找到出路。 颜惜月上前道:“是不是四面八方都被石壁挡住?” 他却摇头,领着她沿着瀑布后的竹林小径一直往前。竹叶青翠如玉,叶尖水珠不断滚落,人在其间行走,就如在雨帘中穿行。颜惜月随着他走了许久,还是望不到竹林尽头,正待询问之际,却听前方水声震耳。她加紧脚步上前探看,竟又是湍急的瀑布倾泻而下,与先前的景致一般无二。 “我们一直都在往前,怎么会又绕回了原处?!”颜惜月惊愕回头,夙渊望着四周箭竹,道,“这结界中的景致似乎会不断重复,箭竹连着箭竹,瀑布连着瀑布,故此我们并未绕回,看到的却是同样的东西。” 颜惜月想到之前自己的遭遇,道:“为什么昨晚我就像是在黑暗的山中一样,而你闯入之后,这里却变成了山谷竹林?” 夙渊想了想,问道:“你被困进来之前,周围是什么景象?” “我就躲在山壁后,然后暗红的符文出现了……” “哦,那应该就是结界会随着被困之人先前所见之景而变幻。我被符文摄中时正好处在……”他说到一半,却忽然停了话语,背转身道,“还是找找出路吧……” 颜惜月一愣,很快叫道:“之前你不是说看破了奥秘才闯进结界救我吗?居然也是被符文困进来的!” 夙渊脸覆寒霜,振声道:“那是因为我预先知晓你也在结界内,为了闯入而故意被符文摄中!你已在此被困多时,应该尽快想法出去才是,怎么还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 他严肃的时候果然凛然不可小觑,颜惜月虽还心有怀疑,却也不敢再有所质问,恹恹地抽出长剑挥舞了几下,“走又走不出,武器都没了灵光,连强行闯出都困难了。” 夙渊却偏不相信,在她话音刚落之时便骤然出手。背后光剑化龙腾飞,蓦地发出清啸龙吟,挥动长尾横扫山崖。 一时间山摇地动,碎石滚砸,瀑布水流如银蛇狂舞,顷刻间就被蟠龙搅得铺洒漫天。颜惜月连退几步扬袖庇身,耳听得身后“咔咔”声起,竟是箭竹折断后朝着他们倒下。她连忙拽着夙渊飞身纵出,两人被迎面而来的瀑布冲得睁不开眼,落入瀑布后方的山洞才觉彼此狼狈不堪。 “都说了无法强行闯出,你还这么鲁莽干什么?!”颜惜月抹着满脸水痕,朝着夙渊竖眉。 瀑布前的山石还在纷纷砸落,但这座山好像没有倒塌的样子,夙渊显然有些失落,但马上又寒着脸道:“以你的法术攻不破,未必我就不能行。” “哦?那你现在不是试过了吗?差点没把自己砸死……”她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坐在了洞角。夙渊一时语塞,在她身后来回踱了几次,才背着手走上前道:“你昨晚为什么忽然不见?” 颜惜月抓起地上的石子抛了几下,斜眼睨着他,心里想到的却又是他躺在床上满含青涩的模样。 夙渊摸不透她的心思,见她不说话,以为还在生气,便板着脸也坐在了她身边。颜惜月朝里面挪了挪,与他隔着半尺的距离,“小七察觉了妖气,我就追着它出了耿家,一路到了这里。啊,对了,我在山壁前发现了由符文构起的结界,用钧天宝镜观察时,竟然看到那山壁中另有天地。里面有树木有房屋,还有一对父女!” 夙渊微扬起眉梢,颜惜月继续道:“好像就是耿庆生与盼儿!后来那耿庆生察觉到了异样,袖子一震,我就被符文困住,再也出不去。还有,之前我们在耿家,不是见耿庆生对盼儿很是冷漠吗?可我在山壁幻境中所看到的耿庆生却对盼儿很疼爱,两人玩得正欢。” “哦?那你的意思……” “我想了很久,是不是南台村的那个其实并不是盼儿的父亲,而我在山壁中看到的才是真正的耿庆生!可是他为什么会法术呢……”颜惜月紧锁双眉,苦苦思索。 夙渊却没在意她说的这些,只是不悦道:“你夜间出去,为什么不叫我一起?” “你?醉成什么样自己都不知道?先是胡言乱语一番……之后就怎么叫都叫不醒!”颜惜月一边说着,一边觑着他的眼睛。此时他的眼眸倒是又恢复了墨黑,不见半点绿色。 他正身端坐着,脸颊竟也微微泛红,不屑道:“我怎会喝醉?” “怎么不是?你还对我说……”说到此,她急急收了声,却引来夙渊紧张追问:“说什么?” 第二十三章 颜惜月见他好似全然不记得昨夜的情形,不由怫然站起,“就是说什么无涯,北溟的,你难道全忘了?” 夙渊哑口无言,坐在那儿兀自出神。颜惜月在洞内转了一圈,望着洞口碎玉般的水花,忽而回头问:“你之前说,进来时看到什么景象,这结界也会随之变化?” “应该是,否则现在我们怎会进入了山谷幻境?” 颜惜月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我曾在碎星卷轴中看到过!这种八荒斗转术由施法者布下符文形成结界,只要有人闯入,结界中的景象便会随之变幻,并不断吸收被困者乃至法宝的灵力!”她又蹙眉冥思,“若是……若是只凭借法术想要从内部攻破极为困难,必须找到关联着施法者心神之处,那也是最易被攻破之处。” 夙渊迅疾起身,“那就去找。” * 两人掠出瀑布,沿着小径重返竹林,一路走来一路探寻,但这结界似乎与天地相融,找不到任何破绽。 夙渊背后的光剑越发黯淡,颜惜月心中暗暗着急,却不能表现出来。忽而想起昨夜被困之前所见之境,连忙带着夙渊奔向那山壁之下,“最初的结界符文就出现在山壁中,不如去试试。” 四周依旧杂草丛生,水流横陈,石壁上水痕斑斑,抬头望去只能望到错杂的藤蔓。 夙渊抬手按在山壁上,背后光剑不断旋转游走,随着速度渐渐加快,剑鸣清音亦越加震荡。 光华流转之中,颜惜月右手持剑,左手屈指,凝神默念心诀。 一声龙啸,夙渊背后金色蟠龙腾飞而出,猛然摆尾间口中宝珠红光骤放,那原先黢黑的石壁中陡然浮现一幅画境。绿树成荫,白墙绕院,只是那景象如水波般上下起伏,颜惜月急道:“就是这里!” 蟠龙清啸着闯入画境,夙渊当即拉着她亦随之而去。 这幻境虚无缥缈,两人走到小院门口仍觉身如轻叶,眼前虽有蓝天白云,绿树碧草,却是一片寂静,见不到半点活物。颜惜月快走几步推开院门,见檐下还悬着铃铛,四周却空空荡荡,并未再见到昨夜的父女。 “这是结界中的结界,也是幻境。”夙渊抬手,金色蟠龙在院子上方呼啸盘旋,所到之处,无论屋舍树木,竟都在瞬间支离破碎,飞散四方。 颜惜月还在惊诧,已被他抓住手臂穿过破碎的小院。 她回头望着那已成漫天碎屑的地方,待等再望向前方时,却惊见前方已是爬满藤萝的山岩。 “不会又被困在里面吧?”颜惜月紧张起来。夙渊却摇头,指尖金光隐隐,那跟随着的蟠龙绕着山岩腾飞,长着青苔的山壁上竟现出一个缺口,只是被道道铁栅栏挡住了去路。 颜惜月上前一步,正想持剑砍断铁栅栏,那洞内却忽有黑影朝她扑来。 她连忙扬剑后退,那黑影抓着铁栅栏,哑着声音急叫:“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万没想到这结界中的幻境里还有其他人存在,此时一看,那人蓬头垢面,满脸胡子,根本看不清容貌与年纪。 夙渊抬臂挡在她身前,向那人冷声道:“你是何人?” 那人紧张不已,使劲晃着铁栅栏叫喊:“我是南台村的,被妖物抓了关在这里!你们是不是我爹请来救我的?!快将这铁栏斩断,不然妖物回来就晚了!” “南台村?”颜惜月一怔,觉得此人声音听起来极为熟悉,可想起耿通曾说村中并无人失踪,不由诧异,“你叫什么名字?” “耿庆生!我爹就是族长耿通!” “什么?”颜惜月震惊不已,上下打量着那人,“那我们之前在耿家见到的耿庆生,难道……” 自称耿庆生的男人倒抽一口冷气,继而咬牙切齿,“这妖怪竟到现在还待在我家中?!快把我放出去,我要与它拼命!” “就凭你,怎能与它拼命?”夙渊说着,伸手一拂,那手臂粗的铁栅栏就此纷纷断落。男子大喜过望,连声道:“多谢多谢!等回去后我爹定有重金……” 还没等他说完,整座山崖却隆隆震响,无数碎石断木连续砸下,好似这幻境即将破灭。那男子吓得紧贴山壁不敢动弹,夙渊一卷衣袖,蟠龙穿云而落,在山岩前昂首吐珠。 “念咒。”他转眸望向颜惜月。 她当即站定身形,持剑疾诵。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 蟠龙游舞,风起山裂。她剑尖灵光乍现,却仍时隐时灭,夙渊忽而握住了她持剑的手。他周身环绕的金色流光迅速注入剑身,与白光汇聚成一,颜惜月奋力挥剑,“破境!” 霹雳光起而复落,整座山岭发出惊天动地的崩塌之声,他们所在之处陡然四分五裂,尽化为盘旋飞转的碎片。 * 安静的耿家大院内,瑞娘正给睡在床上的盼儿擦着汗,身后房门骤开,回首间耿庆生迅疾闪来。 他脸色苍白,一把抓住瑞娘的手臂,低声道:“瑞娘,快随我离开这里。” “出什么事了?!”她惊愕站起,“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结界已破,那两人果然法力高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急切说着,俯身便将熟睡的盼儿抱起,拉着瑞娘就往外走。盼儿被突然惊醒,吓得大哭起来。瑞娘急道:“她昨夜淋湿了,今早就发了烧……” “顾不得这些了!”耿庆生欲施法术,却见窗外金光大作,风雷过处已有人掠进窗户,持剑迫来。 瑞娘惊慌失措,耿庆生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手边尘沙飞卷,顷刻间幻化为一柄暗红长刀。 “你这妖物变化成耿庆生模样,还敢回到这里?!”颜惜月以剑直指,厉声喝问。 耿庆生紧握着瑞娘不断发抖的手,冷笑一声:“此事与你们无关,何必步步紧逼?!” “霸占人|妻,为非作歹,怎会与我无关?!”说话间,颜惜月已抬手出剑,寒光分颤,直取其眉心而去。耿庆生面若寒霜,手中长刀势如雷电,起落间数番格挡,已将颜惜月进攻一一化解。 耿庆生厉喝一声,长刀急旋而出,颜惜月剑划半圆护住身前。不料那长刀撞在剑上后忽化为无数黄尘,席卷起狂风扑面,颜惜月被迷住了视线,耿庆生趁此机会化作一道灰影,挟着瑞娘与盼儿冲出房屋。 冲出迷障的颜惜月返身掠至院中,但见碧空中金影游动,蟠龙已朝着他逃离的方向倏忽追去。而在那龙背之上,一身黑衣的夙渊正负手站立,任飒飒秋风扬起衣裾。 望着他乘龙远去的身影,她心底有所触动,随即又掠出急追。 * 灰影挟着瑞娘与盼儿急逃数里,眼看又回到伏山岭上空。后方的夙渊已乘着蟠龙追赶而上。龙身腾起,啸鸣间疾风横扫,利爪猛然落下,那灰影被龙身环绕缠卷,顿时如流星般朝着下方斜斜坠去。 落地瞬间,抱着盼儿的瑞娘惊呼出声,灰影迅疾化为耿庆生模样,紧紧护着她娘俩翻身滚落草丛。 盼儿哭得声音嘶哑,他手指一按其眉间,令她转瞬昏睡,随即拽着瑞娘飞奔向后山深林。古树在两侧急速后退,瑞娘仓皇间抬头,上空金龙盘旋,正紧追不舍。 “现在怎么办?!”她噙着眼泪急问。 他紧盯着前方,沉声道:“我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你不必担心。” “他们不会伤我,要抓的是你……”瑞娘喘息着看他脸庞,“要不你自己先逃吧,带着我们你根本走不了!等他们走了,你再回来……” 他却不理,只带着她一味往前。跃过山溪,掠过沟壑,上空的蟠龙始终紧追却未攻击,似是顾忌着他身边的瑞娘与盼儿。 山风猛烈,他带着瑞娘逃至更为高峻陡峭的后山。松涛阵阵,山石嶙峋,前方有一幽深山洞,他将抱着盼儿的瑞娘推了进去,随即闪身而入,一挥袍袖,流光屏障顿时将洞口封锁。 “去了别处,记得要隐姓埋名,不要让人知晓你与盼儿的身份。”他眉宇间含着隐隐忧虑,闭上眼睛默念心诀。 无数暗红符文自瑞娘裙边的石头间幽幽浮起,就像扑闪的蝴蝶般环绕四周。 “宗峻!我不能让你独自留下!”瑞娘想要冲出,却被红光困在其间,顿时泪落如雨,“他们会杀了你!” 他的眉间微微蹙起,却仍紧闭双目施行法术。瑞娘急得大哭,眼看红光越来越盛,就要将她与盼儿送往他处,突然间山峰震动,土石崩裂。那红光骤然消减,瑞娘与盼儿跌倒在地。 “在这躲着!”他一惊,奋而抬掌,暗红长刀倏忽在手,扬身便出了山洞。 * 洞外蟠龙怒飞,后山已是林倒石碎,众多野兽飞鸟仓皇逃窜。他振刀怒视着站在蟠龙背上的夙渊,“瑞娘与盼儿俱是无辜,你不能伤害她们!” 夙渊居高临下,语声冷淡:“你就是山君?当初被你逃走,今日可再不会放过。刚才要不是你用她们来要挟,我早在半路就已将你擒下。” “要挟?”他冷笑,“早知如此,就该在你们被困结界时痛下狠手,以绝后患!” “那倒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夙渊说罢,抬手间光剑陡长,震出无数金芒,朝着男子穿射而去。男子飞身纵起袍袖震荡,长刀啸起狂风,激浪般连连扑卷。 夙渊自上岸来倒是未遇到过这般狠辣的对手,两人在松林上方招招连环。他虽是乘龙作战占尽优势,却嫌不能近身交战,索性扬臂扣掌,身下金色蟠龙长吼一声,转瞬化为又一把光剑,呼啸着刺向正迎身进攻的山君。 暗红长刀绽放万千血花,扑天溅地的血珠汇聚如线,裹挟着追击而来的光剑,如蚕茧般将其紧紧围困。 山君趁势双手紧握长刀,朝夙渊头顶猛地斩下。 第二十四章 一霎间地动山摇,金色光焰冲天而起,照亮了阴霾天空。 原本空翠的山谷上方已是妖气弥漫。光剑震碎束缚,使得无数血珠四散飞扬。数道金芒在夙渊周身环绕盘旋,他凌空挥剑,直斫向化为耿庆生的山君。 山君眼中含煞,以暗红长刀格挡反攻,刀剑相交之际声声震耳,金芒如狂蝶乱舞。俄而袍袖飞卷,漫天血珠骤然集聚,忽如万箭齐发,朝着夙渊激射而去。 夙渊刹那间后移数丈,手中光剑横扫,那一道刺目金光顿时化为无边屏障,将激射而来的血珠尽数格挡。山君眼见如此,挟起尘烟遮天蔽日,笼罩了整个山谷。 夙渊正待持剑冲出,却听那飞卷的黄沙间有兽嚎叫,紧接着便是一匹灰毛白额的巨狼破空扑来,绿眼幽幽,利齿交错。 “这便是你的原形?”夙渊冷笑,两道金色光剑交叠飞刺,半空中龙吟阵阵,震得那水流激荡。而巨狼却丝毫不见畏惧,不顾性命连连扑咬,不离夙渊尺寸。夙渊斜刺出招,那巨狼忽又发出嚎叫,空中竟同时出现十多匹一模一样的巨狼,从四面八方汇聚扑下。 夙渊手中光剑顿化为金色蟠龙,与那巨狼的诸多分|身在空中腾跃交战。蟠龙身形矫健,游走如风,巨狼来势汹汹,扑咬狠辣,直斗得风卷云涌,天阴欲倾。 颜惜月亦已赶到,隔着甚远就望见山谷上空的恶斗场面。正欲出手之时,金色蟠龙清啸一声,震动山野,巨狼同时扑上,却被其长尾扫中,震退跌散。半空中夙渊迅疾出剑,光芒横扫间但见狼群灰飞烟灭,只剩下最后一头仍腾跃直起,身子四周乍现数把血刀,直击向夙渊双眼。 “小心!”颜惜月飞身跃下山坡,急忙出声警醒。 那血刀快如雷电,四周犹弥散赤红光焰。夙渊却更为迅捷,左手起诀,玄袖飞震出数道金光,但听得“铮铮”震响,血刀碎裂乱飞,迷溅于他眼前。而金光则长驱直入,瞬间便刺入巨狼右前爪。 那巨狼嘶吼着坠下半空,正跌在山洞近前。与此同时,洞前的屏障顿时消散,脸色惨白的瑞娘立刻扑到它身边,哀声唤道:“宗峻!宗峻!” 蟠龙飞回夙渊背后,他大步上前,剑指受伤的巨狼。可那瑞娘却猛然站起,伸开双臂挡在巨狼身前,厉声道:“你不能杀它!” 夙渊还未开口,颜惜月已飞奔过来,焦急道:“瑞娘,你难道没看见这是狼妖?他根本不是耿庆生!你真正的夫君早就被他关起,现在已被送回家中!” 瑞娘看了她一眼,却神色漠然:“我……早就知道。” 颜惜月与夙渊皆感意外,那巨狼此时已奋力爬起,受伤的前爪却已无法用力,只能歪斜着身子靠在瑞娘身上,痛苦地喘息。 “你,你知道他是狼妖变的,还这么护着他?”颜惜月望着那双眼幽绿白牙森然的巨狼,心生寒意。 瑞娘却毫无退缩之意,依旧用自己娇小的身子护佑在它面前,眼中满是悲哀。“没错,他是狼妖,可他对我好,对盼儿好。求你们放过他,他并没有害人!” “将真正的耿庆生关在结界之中,也不算害人吗?”夙渊瞥了瞥她,“若不是我们将那结界震破,只怕他要在里面待上一辈子吧?” “不……不会的。我们,我们本来已经打算过段时间就走,到那时,耿庆生会被放出来。”瑞娘泪水涟涟,慢慢跪倒在地,抱着那山狼抽泣。 “你是不是被他施用了什么法术?怎能认妖为夫?”颜惜月说着,便想往前将她拉开。 瑞娘却趴在山狼身上,寒声道:“他就是我的夫君,你们要想杀他,就先杀了我!” 远处却又传来喧闹的人声,间杂骡马鸣叫,竟是南台村的人循着踪迹找到此地。瑞娘听到了耿通斥责仆人的声音,顿时惊慌无比,托住山狼的下颔,急道:“快走!不要让他们发现你!” 山狼呜咽数声,竟伏倒在她跟前,不愿起身。 “还想走?”夙渊挥指如风,便朝他们射去。瑞娘却竟然真的丝毫不避,那疾风划过她脸颊,击飞身边石块。她又奋力将山狼一推,悲切喊道:“走啊!” 山狼身子一颤,以幽绿的眼睛望了她一眼,转瞬间化为虚无。 瑞娘随即扑向夙渊,竟妄想将他阻拦,可夙渊刹那间化为金色光影,倏然飞上天际,朝着远方追去。 瑞娘瘫坐在地,掩面哭泣。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颜惜月犹豫着上前。山洞内的盼儿渐渐苏醒,摇摇晃晃地走到瑞娘身边,拉着她的手问道:“爹爹呢?” “他,有事先走了。”瑞娘抱住盼儿呜咽。 此时山坡上的村民们已经发现了她们,有几人攀着树藤率先跃下,朝这里奔来。 不多时,耿通父子亦在众人簇拥下赶到。那耿庆生虽还有些虚弱,可一见到瑞娘,便眼露恨意,走上前来扬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光:“不要脸的贱妇!你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 盼儿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抱住瑞娘抽泣起来。 * 耿通下令,将瑞娘与盼儿带回了南台村。 颜惜月虽对瑞娘刚才刻意阻拦有所不悦,可眼看弱不禁风的她被人推搡着关进屋子,又不免怜悯。盼儿在门外哇哇哭泣,耿庆生烦躁得将她一脚踢翻,吼道:“哭什么?!我又没死!” “爹爹,爹爹!”因耿庆生还长着满脸胡子,盼儿认不得他,只顾到处寻找心目中的父亲。 颜惜月忍不住将她拉到身后,朝着耿庆生道:“你为什么对自己女儿发火?她才那么小,根本分不清谁是父亲!” “谁知道她是不是……”耿庆生说到一半,咬牙忍了回去。耿通皱眉,叫其他人先回去休息,随后才对颜惜月道:“多谢你们搭救了庆生,但此事关乎我们耿家的颜面,瑞娘她竟与妖同处一屋,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此后的事情,娘子不必再多问了。” 颜惜月欲言又止,也没把瑞娘阻拦夙渊之事说出来,暂且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后院。 此后,耿庆生倒是梳洗干净了,带着耿通所送的钱财前来感谢。 他的身材长相果然和先前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由于在结界中煎熬了许久,所以略显瘦削。颜惜月因之前看到他踢盼儿,不太愿意与他多说什么,可他却愤愤然地说道:“那个狼妖当初就想害我性命,也不知道瑞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到现在还哭哭啼啼的,好像是我们亏待了她一样!” 颜惜月不由问道:“你是怎么被关起来的?” 他冷哼一声,“半年前我与瑞娘去进贤县的寺庙烧香拜佛,回来的路上因天气阴沉像要下雨,便从山间小路抄了近道。谁料山坡上忽然窜出一头巨狼,当时就向我扑来,瑞娘在一边大喊,那巨狼忽地变成人形,却是个陌生的男子。我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被他施法弄昏了过去,等到再醒来时就已经在那个山洞里了。后来,他竟变成我的样子又来看我,瑞娘也曾跟着来过几次。他们看上去就是一对恩爱夫妻,我这个真正的丈夫却不见天日,简直好笑!” “你先前没见过那个狼妖吗?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害你……” “我怎么可能见过他?”耿庆生越说越恼火,索性站起身来,“妖怪害人哪里还需要原因?我看必定是他觊觎瑞娘的姿色,所以就使出这偷梁换柱的法子,冒充我住在了耿家。最可恨的是瑞娘明明知道这是个妖怪,居然还愿意帮他隐瞒,实在是昏头至极!” 颜惜月没吭声,他又问道:“对了,与你同行的那位黑衣郎君是去追踪狼妖了吗?他是不是很厉害,一定能将狼妖杀死吧?” “这……倒也说不准。” 耿庆生有些失望,“可千万不能放过那个狼妖……既然这样,等他回来再说。”说罢,便离开了屋子。 * 颜惜月待在屋中很是烦闷,一会儿想着夙渊为何还不回来,一会儿又想着瑞娘与狼妖的事情,心中始终有许多疑惑未能解开。她从袖中取出之前找回的七盏莲华,原本浅蓝色的莲华此时却接近纯白,恹恹地浮在半空,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好好休息吧。”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正想将它收起,却见门口探着一个小脑袋,正往里面张望。 “盼儿?”她起身走上前,盼儿却往后瑟缩了一下,眼睛还红肿着,想来是哭了很久。 颜惜月蹲在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没有回答,还是望着悬浮在屋中的莲华,颜惜月便拉着她的手将她带进屋子,取过莲华放在她手心,“小心点,它生病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摸了摸莲华,抬头惊讶道:“它冷得像冰!” “是啊,所以说生病了嘛。”颜惜月笑了笑。盼儿忽而道:“爹爹以前在山上给我玩的东西,也会浮起来,还能飞来飞去。” “你昨晚也是跟着他去了山上?” 盼儿点点头,“对啊,每次爹爹说,要去山上的家了,我就闭上眼睛,等到睁开眼睛,我们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颜惜月明白她说的就是山壁中的结界幻境,又问道:“那……你觉得爹爹凶吗?” “……”盼儿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犹豫,像是害怕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贴近颜惜月小声道,“我喜欢山上的爹爹,家里的爹爹很凶。” 颜惜月心绪有些复杂,她揉了揉盼儿的小脸,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跑出来了?你没找你娘?” “她的房间关起来了,门口的人不让我进去。”盼儿沮丧地道,“爷爷和爹爹也把房门关的紧紧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颜惜月沉默片刻,道:“我带你去找你娘吧。” 然而就连颜惜月都没能见到瑞娘,那房间被人上了锁,门口还有人守着,俨然就是将瑞娘囚禁了起来。她正生气时,听得前面有人说是夙渊回来了,便连忙赶往了前厅。 才一进去,就见夙渊正背朝外站在堂中,他听得脚步声响,便回头望了一眼。 颜惜月见他左眼角有一抹淡淡的血痕,不由吓了一跳,“你受伤了?” 他愣了愣,“没有。” “那是……”她走上前,小心地指了指那处,他抬手擦了一下,不在意道:“打斗时候溅上的吧。” 她松了口气,正想问是否追到了狼妖,耿通父子也闻讯赶来,同样急急忙忙问起此事。 夙渊却平静道:“没追到,被它跑了。” “什么?!”耿庆生震惊不已,“我还以为十拿九稳。郎君法术如此高强,怎么会被狼妖给跑了呢?!这妖怪心狠手辣,要是再回来报复可怎么办?!” 第二十五章 夙渊沉了沉脸,“这附近山峦众多,我又不认得方向,自然是它跑得比我快。” 耿通见状皱眉道:“庆生,郎君能将你救出已经是很不容易,你不要太焦虑了。” “我只是担心狼妖回来后更麻烦!”耿庆生叹着气,耿通也掩饰不住脸上的担忧,向夙渊拱手道:“庆生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妖怪受伤逃窜,难保不会去而复返。我们这村庄里虽有壮汉,可遇到怪物却也不是对手,还恳请两位多待些日子,以保全村平安啊!” 夙渊朝颜惜月看看,颜惜月踌躇了一下,道:“好,那我们暂时先不走。” 耿家父子听了此话自然高兴,连忙叫仆人再备酒菜好好招待。夙渊与颜惜月却都提不起兴致,简单地吃了一些就回了后院。 * 夙渊才进屋,却见颜惜月跟了进来,不由奇怪道:“你不回去休息一会儿?” 她背着双手在他面前走了几步,忽而问道:“狼妖呢?” “……不是说了跑了吗?”他皱了皱眉,坐在了桌边。颜惜月却道:“它都受了伤,你居然追不上?骗骗耿家父子可以,骗我却不行。” 夙渊语塞,起身又躺到了床上去,闭着眼睛不说话。 “起来!”颜惜月追过去叫他,他却装睡,连眼都不睁开。她扯他袖子也没用,便返身用手巾沾湿了冷水,蓦地往他脸上一盖。 夙渊倒抽一口气,一下子坐起身来,“干什么你?!” 他的脸上还淌着小水珠,眉睫更显浓黑如画,颜惜月哼了一声,“翻山越岭的脏死了,也不洗洗干净就往床上躺,真配不上你这张脸。” “这跟脸又有什么关系?”夙渊将手巾扔到桌上,“累了自然要躺,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那你先回答了我刚才问的,我就不管你。” “……”他朝她瞟了一眼,重又倚靠着床栏,面无表情地道,“追丢了。” 颜惜月气道:“你等着吧!”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只剩下惊惶莫名的夙渊坐在床上发愣。 * 直至这天天黑,一切都还算平静,只是颜惜月偶尔经过前院,会隐约听到里边传来瑞娘的哭声。 次日天才刚亮,南台村就出事了。 先是有村民架着满身是血的樵夫来找耿通,说是一早打算上山砍柴,结果才出村子没多远就被山狼袭击,险些丢了性命。耿通连忙叫人去拿伤药给樵夫包扎,可还没处理完毕,被山狼咬伤的人就接二连三地登门。 一时间耿家的前厅伤员遍地,哀号不断。 耿庆生急得团团转,吩咐仆人赶紧准备好利刃,时刻带着以备不测。正忙乱间,数名村民神色慌张地跑来,朝着耿通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村口那条路被狼群堵住了,这可怎么办呀!” 耿通脸色发沉,当即令人将夙渊与颜惜月请来,与他们一同去了村口。 原先这个时候,正是村民们下地干活的热闹时分,现在老人妇女幼儿都躲在了家里,一群壮年男子虽守在通往村外的那条路上,却也不敢单独行动。见耿通带着人来到便立即围上来,指着前方叫他们看。 果不其然,虽是白天,但道路两侧草丛间不时有灰影闪现。耿通才刚往前去,立刻便有数头山狼自暗处窜出,绿眼之中满是恶意,随时要向他扑来的样子。 “岂有此理!这些恶狼竟如此猖狂,给我狠狠打!”耿通后退一步,朝着身边的村民喊道。 颜惜月急呼:“不可!” 但村民们仗着人多势众,操起柴刀斧头便向狼群冲去。却见山狼身子一弓,以急速的弹跃扑向村民,最前方的两人还未及挥动柴刀,便已被山狼扑倒在地。眼见那白森森的利齿就要咬断他们的咽喉,剑光一闪,颜惜月已冲到近前,手起剑落,当即砍下山狼的头颅。 污血四溅,群狼愤怒,追着剩下的村民疯狂扑咬。 耿通在仆人的保护下急退一边,只有颜惜月还在奋力搏杀,站在后方的夙渊袍袖一震,紧追而来的狼群被震退一丈开外。数道金芒在空中交错成线,转瞬间便织成细密罗网,将反扑过来的狼群阻在了外面。 那些恶狼在金线丝网外嚎叫奔跑,虽暂时无法冲进村子,却毫无离开之意。 村民们早已脱力瘫倒,一个个捂着伤口叫苦连连,此时又听后方有人高声呼喊,耿通闻声望去,原来是耿庆生带着数人匆匆赶来。 “村后的山路上也有狼!”耿庆生气喘不已,脸色发白,“已经冲了进来,被我们拼死堵在了祠堂那边,爹快去看看!” 耿通狠狠顿足,“真是疯了!”说罢又转向颜惜月与夙渊,苦着脸道,“还请两位使用法术,将恶狼斩尽杀绝,不然的话靠我们自己用柴刀斧头去打,只怕死伤惨重啊!” 颜惜月踌躇了一下,低声道:“我觉得它们是因为瑞娘而来的……” 她话还未说完,耿庆生已怒冲冲地道:“难道它们还想把瑞娘抢走不成?” 颜惜月沉默不语,还是夙渊提议先去祠堂那边看看,众人这才转往村后而去。 * 耿氏祠堂坐落在村后背靠大山之处,原本场所整洁,香火缭绕,而如今却已是遍地狼藉,残破不堪。 恶狼们在耿庆生离开之后就冲出了围堵,村民在惊慌之中逃进了祠堂,狼群却又从窗户扑进,非但将村民咬伤,还将祠堂弄得不成样子。耿通看着倒在地上的祖宗牌位,气得直哆嗦。 但狼群已经逃回山林,村民们又不敢贸然追击,只能在村庄四面严防死守,不敢掉以轻心。在耿通的恳请之下,颜惜月在村庄四周皆布下灵阵,与夙渊之前留下的金线丝网一同将整个南台村护得严严实实。 一时间狼群虽无法进村,但村里的人也不能出去,村庄笼罩在深深的恐惧之中。 眼看天色渐渐阴沉,村外山丘上狼群的绿眼又开始闪现,时不时传来阵阵嚎叫。村民们越加害怕,耿庆生提议,晚上众人轮流把守,以免狼妖出现,破坏结界冲进村来。 因颜惜月也已忙碌了一天,夙渊让她先回去休息一阵,等半夜时再换她出来。于是众人留在各处,她独自先回了耿家,经过前院时,忽听得瑞娘在房中连连拍门,四周却无仆人。 “怎么了?”颜惜月上前问道。 “是你?”房中的瑞娘显然焦急万分,“我之前听到仆人议论,说村子被狼群给围住了,是吗?” “是。现在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去各处守着了,因此家中仆人也少。你……有什么事吗?” 瑞娘带着哭音道:“那你有没有见到他?我让他走得远远的,为什么还会有狼群出现?” 颜惜月蹙眉,略施法术将那门上铜锁打开,身子一闪就进了房间。一天没见,瑞娘已经形容憔悴,两眼浮肿。颜惜月道:“暂时还没看到他,但狼群必定是他指挥而来,倒不像是刻意报复……而是,试图以此逼迫。” 瑞娘攥着衣袖倒退一步,倚在桌边无力道:“逼迫什么……难道他以为耿家会放我走?” 颜惜月想了想,道:“我听耿庆生说,他是在半年前与你回村的路上,莫名其妙被狼妖抓走,关进了山间的结界。而狼妖此后就变成了他的模样,与你一起生活。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太合情理呢?就算你当时被狼妖胁迫,可回到村里你也会替他隐瞒?” 瑞娘扭过脸去,“怎么可能是莫名其妙就被抓走?他自己,当然不会跟你说实话。”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瑞娘疲惫地坐了下来,神色凄楚:“自从我生下盼儿之后,他与我公公就满心不悦,后来因盼儿经常能看到一些神鬼异象,他们更是对她憎恶厌弃。那天去进贤城烧香拜佛,回来的路上,耿庆生又恶狠狠地告诫我,如果一年内不能给他生个儿子,就要将我和盼儿赶出家门。我向他恳求,却换来斥责与殴打,也正是在那时,山狼就从林间扑出,一下子将他按倒在地。我当时吓得大叫,山狼却化为了人形,还让我不要惊慌。” 她说到这里,眼神明显有了变化,从原先的痛苦渐渐转为愧疚。“我从未见过他,他却对我的生活十分了解,将耿庆生平日里对我的冷淡与对盼儿的厌弃都说了出来。庆生气恼异常,扑上来还想拼命,那人却只一拳就将他打得跌了出去。他走上前说要杀了庆生,可我胆子小,又不忍庆生死在眼前,就求他不要杀人。于是那人就施法将庆生关进了山壁中,说那是结界,寻常人根本找不到。” 颜惜月终于明白了当日之事,却又疑惑道:“耿庆生虽然可恨,但狼妖为什么会知道你的事情?难道他一直在暗中观察你?” 瑞娘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那日也问过他,他告诉我,多年前他被道士追捕,身受重伤倒在林间,附近的猎户见了就想将它剥皮卖钱……后来,有个进山采药的女孩子看它浑身是血很是可怜,就用刚采到的药材与猎人交换,以此让他逃过一劫。他伤好之后就到处寻找那个女孩子,但她一家却因饥荒离开了村庄,等找到之时,她早就长大,并已嫁为人妇。” “原来你曾对他有救命之恩?!”颜惜月惊叹道。 她怯怯地点头,“可要不是他说起,我根本早就忘记。那时候我还在老家,只是一时心软不想让它被活活剥皮,后来哪里还记得这事……”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回到南台村?摆脱了耿庆生,自己寻个出路岂不是更好?” 她低下头去,满是悔恨。“宗峻……他也这样说过。他说可以把我们母女送到别处,再不用受气。可是在这南台村中,我还有年老多病的母亲与尚未成年的弟弟,我们是早年逃难至此的外姓人,亏得耿族长照顾,才得以在此安身。要是我丢下母亲和弟弟走了,只怕他们在村中遭人白眼,难以生存。可如果将他们也带走,又没法解释清楚。我就是因为这些顾虑,所以当时不肯离开,宗峻就变化成了庆生的模样,与我一同回了耿家……现在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我优柔寡断,或许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所以他一直在这儿待了半年,盼儿也只当他是自己的父亲……” “是。为了不让人怀疑,他在耿家对我与盼儿仍装出冷淡的样子,与原先并无多少差别。”瑞娘顿了顿,眼圈微微泛红,“但是……他会在夜间施用法术,将我们带到伏山岭的幽谷中,就在那道山壁间,他给我们变幻出了另一个家,盼儿在那里过得十分开心。” 颜惜月听着听着,便不由想到了之前盼儿说过的山上的爹爹与家里的爹爹,脑海中又慢慢浮现那夜在幻境中所见的景象。她沉默片刻,再抬头看着瑞娘时,心中竟有些后悔。 她正心事重重,瑞娘却又含泪恳求道:“宗峻他虽是妖类,可到了南台村后并未害人,还曾下令手下的小妖们也不得伤害这里的村民。我知道你们都是法力高强之人,他之前又已经受伤,要是他真的再次到来,请你无论如何留他一条生路。如果他不肯走,就说是我让他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第二十六章 夜深时分,南台村四面八方响起了凄厉的狼嚎。 寂寥的天幕之间,寒星隐隐,浮云层层,惨白的月光覆压全村,家家户户都紧闭了屋门,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那狼嚎钻入云霄,一声连着一声,在空旷的夜空下此起彼伏,恍如鬼哭。 颜惜月回到了村口,却只见耿庆生带着几个少年守在那里,不由问道:“夙渊去了哪里?” 耿庆生恼怒道:“那些野狼狡猾得很,趁着我们赶到村口,另一群又从山坡上冲下。我爹刚才派人来说,后山附近的灵符已被毁坏,夙渊就去了那里。” “灵符已被毁坏?”颜惜月心中一惊,若是寻常的山狼根本无法靠近灵符,要想将之毁坏,除非也要施用法术……莫非,那受伤的山君去而复返? 她抬头四顾,夙渊布下的金线罗网在夜间看来格外明显,而就在不远处,一双双绿油油的狼眼正在草丛间浮动,时刻盯着这边。 “我也去那里看看。”颜惜月说着就想离开,耿庆生急忙道:“他一个人去了够了,你要是不在这里,我们……” 话音未落,忽听狼嚎又起,紧接着,一头高大的山狼便从黑暗的小路那端慢慢走来。它的右前腿仍是无力,行动时一瘸一拐,但那双幽绿阴狠的眼睛中,却透着冷厉坚硬的光。 它朝着金线罗网走来,路边草丛中的狼群都一一停止了嚎叫,臣服似的退后数步。 “狼,狼妖!”耿庆生一眼认出了仇人,又惊又怕。他身后的少年们亦满脸惊恐,手持砍刀纷纷围拢。 颜惜月握着蕴虹剑走上几步,隔着流光罗网对那山狼道:“瑞娘她……已经把事情原委都告诉我了。” 山狼的瞳仁明显的收缩了一下,却并未后退。 颜惜月蹲下来,急速而又低声道:“你叫宗峻是吗?你是斗不过夙渊的,还不快带着狼群离开?” 山狼低吼了一声,紧盯着她,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颜惜月还想劝阻,却听耿庆生在后面焦急叫道:“还在跟它说什么话?快,快杀了它啊!” 颜惜月含怒回头:“你住嘴!” 耿庆生一惊,手握木棍走上前,指着罗网外的山狼,“要是再被狼群围上几天,村子里断了水源,大家都没命!你不是道行高深吗?为什么看到它来了,却还不动手?!难道要等着狼妖把我们都活活逼死?!” 颜惜月看他如此蛮横,心中就腾起火苗。“它虽是妖,却要比你好很多!” “你说什么?!”耿庆生怒极,“我耿庆生难道还不如一个狼妖?你拿了我爹给的谢礼就翻脸不认人了?” “那些钱财我都放在桌上,一文钱都没动过!”颜惜月瞪着他道,“你对瑞娘做过些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狼妖还懂得知恩图报,可你身为丈夫却对妻子非打即骂,要不是狼妖出手相救,只怕瑞娘已被你折磨得不成人样!” 罗网外的山狼抬起头望着颜惜月,耿庆生攥紧拳头,喘着粗气道:“什么知恩图报?不过是头畜生,竟还学起人来?!”说罢,他竟挥起手中木棍就朝着山狼狠狠打去。 那山狼隔着罗网也不躲闪,相反嚎叫一声径直冲上。耿庆生的木棍才一触到罗网,便觉对面一股强力陡然撞来,竟连人带棍倒飞出一丈开外。山狼亦被震退数步,却还朝着跌倒在地的耿庆生凶狠嚎叫。 颜惜月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倒是几个少年人赶紧上前搀扶。那耿庆生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又见颜惜月也不相助,气得将木棍砸在地上,恼怒离去。 * 村中一片寂静,耿庆生愤愤不平地回转家门,二话不说地就直冲到前院,一脚踢开了房门,将躺在床上的瑞娘拖拽起来,正正反反地连打四个耳光。 “你又要发什么疯?!”瑞娘悲声叫着,跌坐在地,嘴角都流出血来。 “我是看你发疯才是!”耿庆生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使劲将她拖起,“你是不是觉得跟一头畜生也比跟我强?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与那狼妖同床共枕得很欢啊?还说什么知恩图报……原来你跟他早就不清不楚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假惺惺嫁到我家?!” 瑞娘被他摇晃得几乎喘不过气,“我,我没有!是他将你关进去之后,才跟我说了过去的事情!” “要不是我爹收留你们,你现在还在街上要饭!竟敢帮着妖怪把我囚禁起来,还与他卿卿我我,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害我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来!”耿庆生一想到自身所受的屈辱,便又疯狂起来,将瑞娘拖到床边,几下就撕开了她的衣衫。 瑞娘趴在地上哭着求救,这动静早就惊醒了院中的丫鬟,却没人敢来劝阻。 隔壁房间的盼儿从睡梦中醒来,蹬蹬地跑到门口,见母亲被父亲压在地上呼救,吓得奔上前使劲拉着耿庆生的衣衫,叫道:“爹爹!不要欺负娘!” 耿庆生抡起胳膊就将她打翻在地,怒道:“谁是你爹?!你爹是那个灰毛畜生!” 盼儿在床边哭了起来,瑞娘愤怒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亲生女儿?”耿庆生忽的松开了瑞娘,转身却将哭泣的盼儿揪着衣领提到半空,咬牙切齿地道,“难怪她从小就总能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原来是你跟那个妖怪交|配出来的杂种!我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当了这几年的绿毛龟!” 盼儿在半空中吓得直叫,瑞娘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道:“耿庆生,你快把她放下来!” “滚开!”耿庆生怒从心头起,一脚踢倒瑞娘,抓着盼儿就往地上狠狠砸下。盼儿只惨叫了一声就歪在了瑞娘裙边,顿时没了声音。 瑞娘浑身发抖,扑上去抱着盼儿连连呼叫,可盼儿鼻腔流出鲜血,手都垂了下来。 她放声痛哭,心都碎了,一时间好似天塌地陷。 门外传来丫鬟焦急的询问声,耿庆生朝外面怒吼:“将杨瑞娘的家里人叫来!把这贱妇现在就给我领回去!” 丫鬟吓得飞快逃走,耿庆生怒火未消,在门口来回走动,听着瑞娘撕心裂肺的哭声,禁不住冷笑道:“这就是你跟妖怪鬼混的报应!” 一言未毕,却忽觉脑后一阵剧痛,像是有尖利的东西直刺脑髓。 他艰难地回头,见满脸是泪的瑞娘手持滴着血的黄铜烛台,正圆睁着发红的眼站在他面前。滚烫的烛油流淌到她的手上,她却像没了知觉一样,又举起沉重的烛台向他面门砸去。 耿庆生愤怒地抬手去挡,瑞娘发狠继续砸打,一声声地钝响中,蜡烛断裂滚落到他身上,和着烛油转眼就起了熊熊火焰。 浑身是火的耿庆生惨叫着向瑞娘扑去,瑞娘抛下已经歪曲的烛台惊恐后退,终于跌倒在地。他向前冲了几步,就摔倒在床前,痛苦地不断翻滚。 火苗燃着了床单被子,这个原本属于他们的房间很快就蔓延成一片火海。 瑞娘哆哆嗦嗦地爬到了盼儿身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呆滞地望着这一切,无力地瘫坐于地。 * “失火了!失火了!”耿家的仆人冲出宅子大声呼救,乌黑的浓烟与赤红的火焰滚滚直上,没多久就熏染了半边天空。 南台村一片混乱,原本守在村口的年轻人们抛下武器便往村内赶去。狼群骚动不安,那狼妖望见起火的方向,忽地发出一声嚎叫,脚下竟隐隐升腾起红色光焰,转瞬间飞身跃起,朝着金线罗网便猛撞过来。 颜惜月挥袖抵挡,金线罗网紧缩之后复又弹起,震得那山狼跌出数丈。然而它竟然昂头猛嚎,率领着群狼再度朝着罗网冲击。 金芒乱飞,群狼触及即伤,狼妖亦被灼伤了皮毛,却还一次又一次地狠命冲撞,直至血流满面。 颜惜月被这景象所震惊,不禁后退数步,忽而转身亦朝着耿家奔去。 山狼眼见无法撞破罗网,便拖着受伤的腿沿着村外草丛疯狂奔跑。因村子周围都布下了灵符阵法,它无法闯入,却依旧奔到了离耿通家最近的小山丘上,朝着那个方向哀声嚎叫。 群狼追随而至,聚集在他身后,亦都望向滚滚浓烟升起的地方。 田间小路上,耿通闻讯带人匆匆赶回,夙渊在后面走着,到了那山丘下却停住了脚步。 孤月高悬,一身是血的山狼也望到了他,隔着不断闪动的灵符,它在山丘上后退一步,夙渊以为它又要攻击,背后的光剑已悄然浮动。可那山狼却未曾跃起,而是慢慢地伏下了前腿。 “你这是……”夙渊愕然。 山狼悲切哀叫,睁着幽绿的眼,朝着他跪拜了下来。 夙渊怔立在月光下,忽而风动树影,转身就往村中而去。 * 颜惜月冲进耿家宅院的时候,火势已不可控制。她仗着灵力护体直冲进瑞娘的房间,却只见火舌肆意舞动,浓烟弥漫了满屋,根本看不清房中景象。 她大声呼唤,被浓烟呛得流出了眼泪。忽听头顶一声巨响,竟是烧断的房梁猛地砸落。 颜惜月闪身后退,挥剑格挡了飞溅的火花,却觉脚下一绊,低头望去竟是一具焦黑蜷缩的尸体。她惊得浑身冒汗,正想俯身细看,又是喀喇喇数声响起,这房屋已然毁坏不堪,马上就要倒塌。 正在此时,却听外面雷声隆隆,震动天地,忽而霹雳划破黑暗,豆大的雨点重重地砸落下来。 她讶然回望,身后有金色流光飞舞盘旋,渐渐幻化出夙渊的身影。火光熊熊,他一身黑衣站在其前,沉静如墨。 “在这等着烧死吗?”他皱着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惊,急道:“可是……” “跟我走。” 夙渊不容她再多说一个字,拉着她就跃出了窗口。 第二十七章 这一场大火因突如其来的雷雨渐渐熄灭,忙碌了半夜的村民们累得瘫倒在地,耿通急忙带着人冲进了被烧得不成样的宅子。 他们在前院房间里找到了那具焦黑的尸体,耿通自从没见到儿子之后就陷入了极度不安,如今见了那已经辨认不出模样的尸首,更是如遭雷击,抱着焦尸痛哭不已。 丫鬟说起当时听到夫妇吵闹,众人又忙着寻找瑞娘与盼儿的尸体,可在废墟中查找半晌,都没见娘俩的踪迹。 耿通大放悲声,“定是杨瑞娘杀了我儿,带着孩子逃出了家门!恶妇,恶妇!早知如此,就该先把她沉到河里死个干净!” 村民们都已得知狼妖假冒成耿庆生之事,现在见真正的耿庆生活活烧死,而杨瑞娘母女却不知所踪,便都痛骂她心狠手辣,与山上的狼妖勾结在一起,谋杀了亲夫。 忽又有人问起之前帮助耿庆生逃出山壁的那两个过路人,众人四下寻找,才发现颜惜月与夙渊也已经不见踪影。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这外人果然信不过,谁知道他们到底是好是坏,也有人说也许这两位只是不管俗事的仙人,事情已了就悄悄离去。 耿通却顿足大骂:“我看他们说不定和那狼妖本是一伙,先是骗取钱财,后又害死我儿,要不然为什么突然就没了踪影!” * 南台村的村民们在耿通的带领下,拿着柴刀木棍又开始追捕杀人凶手。 而在相隔数里之外的伏山岭深谷,颜惜月透过钧天宝镜看到了这一切。她默默叹了一口气,恍然觉得之前经历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从一心要抓住山君,到被困结界之中,再至救出耿庆生,却没想到他出来后不久,还是死在了大火之中。 但对于他,却始终同情不起来。 雨后的瀑布水势盛大,水花飘飞到她眉间,她站起身来,听到身后有草木晃动之声。回头间,浑身是伤的山狼正缓缓走来。它的头上血迹斑斑,前腿还是瘸着,眼里满是疲惫。 而夙渊,则走在它身边。 “终于找到你了。”颜惜月如释重负,朝着山狼扬了扬手,随后带着它朝竹林走去。 成千翠竹掩映光影,两人一狼静静前行,穿过了幽深的山谷,直至到了藤萝遍布的山洞前。颜惜月弯腰进去,过了一会儿,搀扶出一个素衣女子。 她披散着长发,脸上手上都有灼伤的痕迹,正是在大火后失踪的瑞娘。一见到山狼,瑞娘便冲上去搂着它,眼泪簌簌而下。 山狼低着头,默默地倚靠在她肩前,温顺地看不出一点野性。 “宗峻。”瑞娘抚着它的脖颈,像对人说话一样,“我们走吧。” 山狼望着她,却迟迟没有动作,眼中似乎含有悲哀。瑞娘湿润了眼眶,同样望着它,道:“你不能变成人形了,是吗?” 它沉默着,慢慢低下头去。 颜惜月心中难受,低声道:“它本来就受了重伤,昨夜又拼命施法想要冲进村子……所以修为受损,只能以原形出现了。抱歉……” 瑞娘点点头,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样悲伤欲绝,只是道:“我明白,如不是你们,我也根本活不下来。”她又正视着山狼,轻声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条大狗,因此不准猎人剥你的皮毛。你看,我当时就没有害怕……以后也不会。等你伤好了,再慢慢修炼,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等你变回原来的模样。” 山狼发出低沉的呜咽,深深埋着头,受伤的前爪微微颤抖。 颜惜月又转身进了山洞,抱出了还在昏睡中的盼儿。她头上缠着白布,其间还有隐隐血痕。 瑞娘将盼儿抱到怀里,摸了摸她幼嫩的脸颊。夙渊抬手,指尖微光浮现,如萤火般飘到盼儿眉间。盼儿紧紧皱眉,过了不久,便睁开了眼睛。 “娘……”她虚弱地叫了一声,蜷缩在瑞娘怀中,神色还带着不安。 山狼见了她,不由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显得有些焦躁。瑞娘抱着盼儿蹲下来,盼儿看到了山狼,吓得紧紧抱住瑞娘,小小的身子不住发抖。 山狼怯怯地往后退着,不敢再靠近。 瑞娘拍着盼儿的背,忍着眼泪,哽咽道:“盼儿别怕,这是你爹爹,山上的爹爹。” 盼儿却还是瑟缩不已,“不是!它不是爹爹!爹爹是人,不是大狗!”她忽又抬起手,摸摸瑞娘脸上的淤青,蹙着眉道,“可是爹爹昨天为什么要打人?他还会再来吗?” 瑞娘语塞,一时不知如何解释。颜惜月想了想,凑到盼儿耳边道:“昨天那个发疯打人的其实不是你爹,是妖怪变的。”她又指指满是不安的山狼,“盼儿,这真的是你爹爹,是他冲进大火救了你,却被妖怪变成了这样……” 盼儿惊讶地看看颜惜月,小声道:“真的是爹爹?” 颜惜月点点头,她才紧张地回过头,偷偷望了望山狼,却还是不敢细看。山狼踌躇着,想要上前但又后退了几步,忽而转过身子,一瘸一拐地钻进了灌木丛。 “宗峻!”瑞娘一惊,抱着盼儿便想追去。夙渊却抬手示意,“它不是离开。” 瑞娘满怀担忧地望着它离去的方向,却见灌木丛微微晃动,过不多时,山狼果然又钻了出来,口中还衔着一串鲜红欲滴的山果,正是当时颜惜月看到他给盼儿吃的那种。 它慢慢走到瑞娘身边,衔着山果望向盼儿。 “酸酸果!”盼儿惊喜地叫着。 瑞娘将盼儿放下来,她摇摇晃晃站着,似乎想伸手去拿,可又胆怯地看着山狼。山狼低头,用未受伤的前爪在地上画了几下,便勾勒出木头小羊的形状。 “这是……小羊?”盼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忽而抬头望着山狼的眼睛,叫道,“爹爹?” 它昂起头来,将山果送至她面前,盼儿鼓起勇气接了过去,浅浅地咬了一口,随后酸得眯起眼,却又抿着嘴笑。 “是爹爹呀,只有爹爹才会给我摘果子。”她说着,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山狼的耳朵。 山狼呆了呆,然后轻轻侧过头来,用耳朵蹭她的小手。 * 伤势好转之后,瑞娘来向夙渊与颜惜月辞别。 颜惜月问道:“你们打算去哪里?” 瑞娘摇摇头,“不知道,只要能找个僻静之地容身就够了。” 随后,她出了山洞,瀑布前盼儿正与山狼戏水玩耍。瑞娘朝她们招手,盼儿便跟着山狼跑过来,脸上带着笑。 夙渊道:“我送你们去别处,以免再遇上南台村的人。” “多谢。”瑞娘向他行礼,想要抱起盼儿,山狼却伏下前腿,让盼儿爬到了自己背上。 夙渊拈指施法,在那山路前方出现了金色的灵阵,光华流转,闪烁如星。盼儿惊奇不已,瑞娘向夙渊与颜惜月道别,带着她慢慢向前走去。 颜惜月望着她们的背影,竟也有些不舍。 “稍等。”夙渊忽又出声,瑞娘诧异地回过头来。他走上前看了看山狼,随后伸出了右手。 一枚绯红的珠子缓缓悬浮于掌心,周身透着微寒光晕。 “穆棱东珠,可吸收日月光华,对修炼有所裨益。”他低声说罢,那珠子便飞到了山狼面前,随后渐渐隐入它的头顶。 瑞娘深深做了个万福,感激道:“希望以后还能再会。” 夙渊并没回答什么,她转身离去,牵着盼儿的手,与山狼一同走向山路尽头。 霞光流彩,盼儿咬着山果,回过头来向颜惜月挥手。在那一瞬间,颜惜月看到的却不是山狼驮着盼儿,恍惚中似乎是个陌生的男子让盼儿骑在肩上,与瑞娘并肩远去。 金色灵阵升起缥缈绚丽的光痕,瑞娘一家踏足入内,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 山风徐来,满坡草木簌动,灵阵已经黯淡退去,颜惜月却还望着那个方向。 夙渊走回来,“这次可是你自己放弃了夺去妖物元神的机会。”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元神……”她瞥了他一眼,又蹙眉问道,“那个狼妖想要修回人身得多久?” 夙渊凝视远山,道:“不知道,或许几年,也或许几十年。” 她怅然,慢慢走向山路的另一端,忽又回头问他:“你刚才走过去给了它什么东西?我怎么看到红光闪动,是不是之前你在小夏那里得到的东珠?” 夙渊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挑眉道:“哪有?分明是你看错。” “那你把东珠拿出来给我瞧瞧。” “……那么多东西找起来太烦。” “什么!本来就是我的,被你抢走了而已,现在居然还嫌烦?” “嗯。” “……” “对了,那夜我喝醉了,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自己说的话记不得了,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只是说了无涯和北溟?” 颜惜月脚步顿了顿,侧脸望他,“你在害怕什么?怕喝醉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我有什么不该说的。”夙渊避开她的目光,故作从容地从她身边走过。颜惜月埋怨似的追上几步,在他身后大声道:“你对我说——你小时候不穿衣服在水里乱游的事情!” 夙渊那洒脱的身形为之一滞,过了半晌才回头,以惊愕的目光望着她。 “我怎么可能说这个?!” 颜惜月看着他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真是这样啊……” 夙渊冷笑:“好像你一出生就穿好衣服似的!” 落日融金,曳下长影,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远方。伏山岭幽谷很快又恢复了寂静,水流缓缓,飞鸟归巢,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千里之外,亦是夕阳西沉,南飞的雁群穿过如絮白云,寻找着栖息之地。 秀拔奇伟的洞宫山在晚霞映照之下遍染绮丽,其间险峰激流,幽潭石桥,无不清幽出尘。数百丈的高崖之上,云雾缭绕,松涛阵阵,雁群掠过山峰,飞向空谷中那一池澄澈。 雁鸣声声,秋水荡漾,潋滟倒影间有人坐于湖中央八角高台,廊台铜铃轻响,青烟袅袅。雁群自山峰间飞来,落于湖水浅滩处,却惊扰了原本在此踱步的一双白鹤。 白鹤飞起徘徊,发出阵阵唳叫,高台上的人缓缓起身走上前,淡然道:“气量如此狭小?远来之客,理应盛情相待才是。” 碧清湖水映出他皎皎容貌,着一袭素白深衣,衣襟缀以深紫锦纹,乌发间碧玉竹节簪通透明澈。 那一双白鹤翩然而来,绕着高台飞翔一圈,随后收翅幽幽落在他身边。他负着双手,似是看穿了白鹤的心思,说道:“既然此处被雁群占了,那就准你们今夜去宝丰岩栖息。只是需记得一点,不得搅乱化剑池中水流。” 两只白鹤颇通人性,点点头颅便潇洒飞向白云深处去了。 他眺望白鹤飞去之处,忽又微微侧过脸,“有事?” 湖畔竹林间隐现人影,朝他拜道:“太符观掌门有信送来,请师尊过目。” “太符观?”他微蹙双眉,“昆逸真人素来与我交情甚淡,忽然来信倒是蹊跷。” 那人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听送信之人说,似乎是惜月在外惹是生非,将太符观两名弟子打至重伤。” 他沉默不言,眼底深处却有轻微不悦之色浮现,略一抬手,那人掌中的书信便徐徐飞来,悬在了半空。 阅毕,他喟叹挥袖,“当初就不该放她下山。” 素白信纸在晚风中飘飞,倏忽间燃起点点红焰,无声地化为零落火蝶。 第二十八章 离开伏山岭之后,颜惜月取出了七盏莲华,它的光亮比先前有所增强,可在空中飞不了多远便又折返回来,恹恹地落在她手心。 “没有力气。”它小声哼哼,收拢如含苞花朵。 颜惜月叹了一声:“看来灵力还未完全恢复,也不知要等到几时……” 夙渊倒也未曾流露出焦急的神色,见路边有石头,便坐了下来。颜惜月看看他,奇怪道:“你现在怎么不催着我使用莲华了?以前不是急着要找人吗?” 他平静道:“急又有何用?它灵气受损,寻不到妖气,也只能再等些日子。反正我时间还多。” 颜惜月见他这样说了,也只得将莲华小心收起。 这夜他们没有寻找到可住的地方,便留在了莽莽山间。 颜惜月坐在树下拨弄着点燃的篝火,抬头看着碧叶间的夙渊。这两日来他几乎就没休息过,如今才得以片刻安宁,枕着手仰卧在树杈间,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冰轮当空,寒白月色透过狭长的叶子缝隙落下,在他墨黑的衣衫上摇印了浅色的圆光。从颜惜月所在之处望过去,虽只能望见他轮廓清隽的侧脸,却觉恰如沉睡的冰莲,不敢有所惊扰。 忽又想起那夜他喝醉后,亮着眼睛拉着她的手胡言乱语,后来也是这样安静的睡去,醒来后却忘记了之前说的一切。 关于无涯,关于北溟,关于那长达一千多年的光阴。 颜惜月低眉,原来,自己对他还真是了解得太少。可从遇见开始,似乎也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同行者,并未真正想过他到底有过怎样的经历,又会走向何方。 她悄悄走到大树底下,伸手摸了摸他垂下的黑衫。 很奇怪的衣服,墨色底子暗金盘纹,触及的时候像是有冰凉的水从指尖流淌而过,那种真实的感觉甚至使她不由看着自己的手指,却并未发现有水珠的痕迹。 颜惜月疑惑不解,又好奇地捻捻他的衣衫,来回玩了几次之后,一抬头,却惊见夙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一言不发地斜着视线望着自己。 她吓得赶紧松开了手,那墨黑的衣裾便飘然垂下。 “我……我看看你衣服好像脏了。” 他却还是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脏不了,它不会沾灰。” “是吗……”颜惜月尴尬地道,“这是用什么布料做的?好像很特殊。” 他直起身子,淡淡道:“鲛纱,故此遇水不濡。” “鲛纱?”颜惜月想到了传说中的美丽图景,“就是能落泪成珠的鲛人织成的纱?你住的地方也有鲛人?” “那倒没有,鲛人只居于南海,北溟太冷,她们无法生存。但每隔一段时间,南海海主派人会送来鲛纱,鲲后也同样以礼相还。”他说着,便从树上轻轻跃下,站在了她近前。 颜惜月眼前浮现出了浩瀚碧蓝的海面与望月流泪的鲛女,可是关于深海的景致却实在难以想象。夙渊见她出神,不由皱了皱眉,道:“你又在发呆?” “没有。”她的幻想被他打破,不免有些不悦,“我在想事情,怎么叫发呆?” “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一边说,一边走向飞玉碎雪般的山泉。夙渊跟在后面,想了想才道:“难道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故此不好意思说给我听?” 她气恼回头,“呸,说的就像我什么都得告诉你一样!你不是也有很多事都没说清楚?” 夙渊愣了愣,道:“有些事情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想问些什么?” 颜惜月欲言又止,想着不能就这样急吼吼地显出自己的疑虑,便故意背过身道:“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多问了。” 他倒被这淡漠的态度激起了浪花,扬起眉梢道:“你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要一直寻找幽霞,对不对?” 她心里一晃,嘴上却还坚硬,“谁说的?你找不找幽霞,为何要找,关我什么事?” 夙渊看看她的背影,却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坐在了山泉边。颜惜月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再说话,回头望了望,只好走到他身前。 月光遍洒,他坐在山石上,抬头看看颜惜月,颜惜月也看看他。 两人似乎都想说点什么,可又有些茫然。 颜惜月望着他那双浸透了明月光华的眼,忽而不由自主地道:“夙渊,你的眼睛真好看。” 他微微一怔,好像从没人这样说过一样,呆滞了半晌,挖空心思想出一句:“多谢夸奖。” 不知为何,他说了之后,颜惜月好像有点泄气。夙渊又补充道:“我还可以变成其他模样的,你要不要看?” “不要!”她一惊,“还是现在这样最好。” “为什么?说不定还能更漂亮点……” “你一个男妖,变得那么漂亮干嘛?要懂得知足,明白吗?”颜惜月认真地点点他,“再说,我已经习惯了你的模样。” * 数日之后,七盏莲华的灵力慢慢恢复,颜惜月将它放飞之后,它便翩翩然往东南方向而去。她经过询问得知,再朝东南行去便是临川城,附近亦有小镇林立,只不知莲华到底要往何处。 于是一路南下,不几日到了白露镇,离临川也不过两三日路程。此镇房屋多为依河而筑,白墙黛瓦,胜似水乡。颜惜月在镇上找到了住宿的客栈,先让夙渊住了进去,随后又说要出去准备一些吃的路上带着。 夙渊近日来因为常在山野行走,只能吃她所带的干粮,听颜惜月说还要再出去购买,竟从床上坐起来道:“不要胡饼。” “怎么了?这几天不是看你吃了两个吗?”颜惜月诧异道。 他颓然皱眉,“又干又硬,实在饿了才咽下去。” “那要吃什么?” 夙渊正在苦苦思索,听到窗外传来吆喝声。他探身一望,见楼下摊子上正有人捧着热气腾腾的碗吃得酣畅,不由道:“那是什么?你怎么没给我吃过?” 颜惜月看了看,好笑道:“那是馎饦,要和着汤吃的,难道我路上还带着锅碗瓢盆给你煮?” 他有些不信任地又望了一眼,只得重新躺回床上,百无聊赖道:“那算了,只要不再吃胡饼。” “一个妖怪还要求那么高,胡饼有什么不好?总比你生吃大鱼强!”颜惜月哼了一声,转身便出了房间。 * 白露镇虽是个小镇,但水路畅通,故此南来北往的客人还不少。沿街开着各种各样的商铺食肆,颜惜月转了好几圈也没想好到底给夙渊带些什么回去,正犹豫间,身边两个食客的对话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其中一个老汉说道:“听说那算卦的仙人实在灵验,只要将生辰八字写在纸上,他就能把你过去的大小事情都说得丝毫不差。” “哦?看来还真是逍遥山的得道高人,哪天我也去请他算上一卦。” “咳,你倒不晓得,仙人在这儿停留不了几天,听说很快就要走了。” 那人听了连连叹息,颜惜月在一旁却觉奇怪。洪州逍遥山与她所在的洞宫山均是七十二福地之一,门下弟子却寥寥无几,且都恪守清规,从不轻易下山,从未听说过会周游四方替人算卦。她一时好奇,便向那老汉打听道:“两位刚才说的仙人说自己来自逍遥山?” 老汉点头道:“正是,听说逍遥山上有神仙,这一位看上去就知不是寻常人。” 颜惜月略一忖度,问清了仙人所在之处,便出了食肆往那边行去。 沿着白露镇最宽阔的街道一直向西,又过了一座石桥,穿过狭长的小巷,行人就渐渐稀少了起来。前方一株大柳树,树后有小楼临河,窗户半开,竹帘低垂,传说中的逍遥山仙人便暂居于此。 她正要往前,从小楼上下来一名男子,颜惜月想起刚才老汉说的话,便上前询问:“请问这楼上住的是不是能算卦的仙人?” 那男子却对颜惜月不闻不问,径直从她身边走过,颜惜月疑惑不解,又在他身后叫了一声,此人才如梦初醒似的转过头来,愣愣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想问问,你刚才是去楼上算卦了吗?” 那人原本呆滞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神情兴奋不已。“灵,真灵!仙人神机妙算,连我小时候跌到河里的事情都说得清清楚楚,一点儿都不含糊!” 颜惜月被他这突然的转变吓了一跳,还待再问下去,那人却已转身离去,嘴里还不断喃喃自语。 她蹙了蹙眉,便走进了那座小楼。 * 才推开虚掩的大门,一名青衣道童上前迎接,简单询问几句后,便将她引上楼去。她在门外等了片刻,从房中又走出两个算完卦的人,也是神情呆滞,好似大梦未醒一般。 道童进去通报,隔了一会儿,才听房中有低沉的声音道:“请客人进来。” 木门轻启,颜惜月在道童的指引下踏入了房间,那窗下端坐着一名身着白袍的老者,面容清瘦,长须飘飘。四周则熏香绵绵,使人如在梦中。 老者面前摆有檀木矮几,上有黄铜罗盘,笺纸一叠。颜惜月扫视一眼之后,跪坐在了近前蒲团上。 “不知客人想算什么?”那老者抬起眼望了望,神情淡然。 颜惜月不假思索道:“寻人。” “好。”老者颔首,示意道童将桌上的纸笔递了过来。狼毫小笔,洒金笺纸,颜惜月才一落字,似远似近的熏香便又沉浮氤氲,她的视线有那么一瞬变得模糊不清,慢慢的,眼前的笺纸仿佛飘飞在了半空。 “将你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我自会替你算卦。”老者的声音也变得极为遥远,好似来自天外。 颜惜月闭了闭眼睛,极其缓慢地写下一行生辰八字。也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面前的笺纸便徐徐飞起,飘到了老者手中。 他默念一遍,矮几上的黄铜罗盘竟自行转动,发出“咔咔”之声。 过不多时,老者看着那命盘,轻笑一声:“真是有意思,客人既然过来算卦,怎么毫无诚心?” 颜惜月皱眉,反问道:“为何这样说?” “这纸上的生辰八字,恐怕不是你的吧?”他伸出手指,在罗盘上轻轻一叩,铮铮作响。“命盘非生非死,难道娘子你也正是这样?” 第二十九章 颜惜月一凛,挺直身子追问:“仙人既然神机妙算,可知道这生辰八字属于何人?” 老者往后倚靠,宽袖一覆命盘,“自然是对你重要之人。我看娘子并非真心算卦,既然如此,还请不要消遣老夫。” 颜惜月不禁道:“还请仙人明示,何谓非生非死?” 他扬起浓眉:“老夫只能言尽于此,看你也是修仙之人,难道连这都不懂?”说罢,他竟起身叫来道童,让其即刻送颜惜月离去。 颜惜月亦站起身来,“听闻仙人来自洪州逍遥山,倒不知与掌门明光先生如何称呼?” 那老者微一皱眉,漫声道:“明光先生与我乃是老友。” “哦?师尊曾提及明光先生有一位老友,道法高深,常在深山炼丹。”颜惜月顿了顿,似努力回忆了一下,才道,“对了,这位高人道号白鹤子,莫非就是阁下?” 老者神情倨傲,颔首道:“不错,正是老夫。” “原来如此……”颜惜月说着,便弯腰行礼。那老者负手仰脸,却正在此时,颜惜月忽又抬眸盯着他道:“逍遥山根本就没有白鹤子这号人物,你到底是何来历?” 话音未落,那老者脸色骤变,宽袖一拂,几案上的黄铜罗盘猛然暴涨金光,一时间充斥满屋,如同电光霹雳。 颜惜月早有准备,蕴虹长剑飞旋而出,耀出寒白之光,直刺向老者面门。 与此同时,后方的道童拂尘一震,卷向颜惜月手中长剑。她抽身回击,剑光横斜间已将道童迫至墙角,而身后又听疾风呼啸,回首间那黄铜罗盘疾旋而来,径直削向她的咽喉。 颜惜月翻身跃起,蕴虹长剑剑气凛然,陡然间寒光四射,将那罗盘生生摄在空中。老者猛喝一声,那罗盘金光再涨,刺得颜惜月几乎睁不开双眼,他趁势一收罗盘,化为一道黑影,冲出窗口逃窜而去。 颜惜月急欲追出,却被那道童扑上阻拦,当即拈诀出剑,寒光之下只见那道童委顿倒地,竟是白纸剪成的人形。 * 顾不得去找夙渊,颜惜月借助莲华的指引,循着黑影冲去的方向急速追赶。这小楼本就已临近镇边,她追了不久便已离开了白露镇,沿着河流下行不出两里,遥望见那黑影窜入杂木树林,追至近前却无发现。 莲华在空中来回飞舞,忽而往上升起,闪烁发光。 她抬头一望,却见头顶树叶晃动,有一物飞速窜行。颜惜月手持长剑疾诵心诀,那蕴虹剑倏然飞出,带着虹光直击那物后心。但听一声尖叫,那物闪避间被剑气伤及后背,却仍拼命掠向前方。 颜惜月飞身追去,半空中握剑猛刺,那物陡然回首,原来是只长毛棕黑猿猴。此时它已怒火攻心,掷出黄铜罗盘,直撞向那刺来的长剑。 黄铜罗盘疾旋生风,上面的八卦指针竟突然飞至半空,尖啸着卷起金光如同潮涌,铺天盖地向颜惜月冲去。 颜惜月急退拈诀,数道灵光自腰后钧天宝镜中盘旋而出,正与那金光撞个正着。顷刻间风声大作,树木剧颤,她不由闪避数步,但见猿猴不顾罗盘飞身逃去。 却在这时,自远处射来一团火焰,恰中猿猴前心。 黑毛猿猴惨叫着坠落于地,那火焰却不燃及全身,只在原处熊熊燃烧,其间还有幽幽蓝光闪现不断。 颜惜月正待上前,已有一道身影穿林踏叶掠至近前,她看清此人之后,不禁一惊。来人紫衫白袷,样貌周正,见那猿猴在地上翻滚,袍袖一扬,空中便现出一枚灵光四射的铜铃。 那铜铃嗡嗡一震,猿猴心上的火焰烧得更猛。转瞬间一点红光自猿猴头颅间浮出,被那铜铃摄入。而此时猿猴心口火焰顿灭,它亦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那人抬手将铜铃收回,看了看颜惜月,不悦道:“一只小小的猿精都降服得这样艰难,可见你平日不肯吃苦修炼。” 颜惜月局促不安,行礼道:“灵佑师兄,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灵佑冷笑一声,道:“自然是因为你在外惹是生非,师尊才命我前来寻你。” 颜惜月惊愕不已:“我怎么惹是生非了?” “我且问你,是否曾遇到过太符观的云松与云常两名弟子?” “……是。”颜惜月这才想起当日之事,急忙解释,“但那两人先出手抢夺我打败的妖怪元神,还辱及师尊,我才与他们交手……” “那还不算惹是生非?”灵佑双眉紧锁,“你该知道太符观本就与我玉京宫有嫌隙,平时互不来往,如今他们的观主写信给了师尊,大有兴师问罪之意!故此师尊让我找到你之后,带你同去太符观将事情说个清楚。” “要去太符观?”颜惜月心头一沉,灵佑却冷冷道:“怎么,你还不敢了?还有,那两名弟子回去后说了,不仅是你出手伤人,更还有一名男子暗中偷袭,这才使得云松重伤在身。师尊特意命我查清,那又是何方人物?” 颜惜月手脚发凉,没想到师尊都知晓了此事,而灵佑向来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被他知晓夙渊并非人类,只怕当场便要与之交手。 故此她镇定了心神,装作平静地道:“哪里是什么偷袭,是一位过路的同道中人看不惯那两人的行为,帮我出手教训了他们而已。” “同道中人?”灵佑打量她一番,“你可问了是何方道友?” “这……”颜惜月想了想,道,“他只说自己修仙已久,游历五湖四海,并不愿透露名姓。我想他一定是位隐逸之士,也没有多问,后来便分道扬镳,再没见过。” 灵佑将信将疑,颜惜月忙走到那黑猿近前,捡起罗盘道:“这猿妖假冒逍遥山神仙替人算卦,我见出来的人都有些神志恍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神志恍惚?”灵佑微一皱眉,“他是在何处算卦的?你是否去过?” 颜惜月便将之前的经过简单叙述一遍,灵佑道:“曾听闻有一种妖术可通过生辰八字,在夜间吸取他人精气,且作法时需得点燃至宝香,只怕这黑猿用的就是此法。你随我同去它先前算卦的地方加以确认,若真是这样,算过卦的人都得用灵符祛除身上的妖气,否则黑猿虽死,但妖气缠身,对这些百姓大为不利。” 他素来行动果决,说罢之后便要颜惜月与他同去,可颜惜月忽想起自己离开客栈已久,倘若与灵佑一同返回白露镇,只怕要碰上夙渊。 “你还在发什么愣?”灵佑沉声问道。 “不是不是。”颜惜月忙将那罗盘交给灵佑,“要不师兄现在就去那小楼查探一番,我还是去热闹的地方尽快告知大家,让算过卦的人都去你那儿,以免耽搁时间。” 灵佑有所怀疑道:“为什么要分开行动?难不成你想借机溜走?” “师兄相隔千里都能找到我,我在这镇上还能逃走?”颜惜月说着,又将七盏莲华唤到身边,“我把莲华暂留在你这里,这样师兄总不会担心了。” 灵佑见她将七盏莲华都留了下来,预料她也不会逃走,便自己先去那小楼确认之前的猜测,而颜惜月则飞快赶回了客栈。 * 才一进门,她便先将黑猿之事告知了掌柜,让他立即转告镇上居民。掌柜骇然,颜惜月也顾不得详细解释,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去,推开房门却不见夙渊身影。 她问了多人,才有伙计说起见他不久前出了客栈,颜惜月正着急时,却见夙渊自楼梯上来,一脸愠怒。 “你去了哪里?!” 两人几乎同时质问,继而又都尴尬万分。 “是不是又自己偷偷出去捉妖?”夙渊咳了一声,恢复了原先的冷静。 颜惜月赶紧将房门关起:“妖不妖的先别管了,我告诉你,师尊命灵佑师兄下山找我。此刻他就在镇上,说不定马上就要过来。” 夙渊怔了怔,“那又怎样?” “你不能出现在他面前!”颜惜月急道,“先前抢夺蜥蜴元神的两个道士果然是太符观的,已经在师尊那里恶人先告状。灵佑师兄还追问出手伤人的到底是谁,我编了个谎话没将你说出来。他道法比我高深,要是见了你,说不定就能觉察出你身上的妖气,那还能善罢甘休?” “……你的意思是叫我躲起来?”他面带霜意,微有不悦,“我并不是寻常妖类,他根本不会察觉。” “那也不准出来。”颜惜月板起脸来,又顿了顿,“我现在就去与师兄汇合,很快会离开这里。他要带我去太符观……你要不就自己留在白露镇,等师兄处理完这件事之后,我再想办法回来找你……” 夙渊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颜惜月看他这样子似乎有点孩子气,像是被突然抛弃了一样,可这时候又没空过多解释,只有低声道:“你先前帮过我好几次,我记在心里,不会就此不回。” 说罢,又看了他一眼,便打开了房门。 夙渊紧抿着唇站在那儿,没有想到颜惜月竟也有这样雷厉风行的时候,本以为她只是说说罢了,可见她果真开门就走,他却忽然感到仓皇若失。 “颜惜月!”他在后面压低声音叫了一下。 她愕然回头,眼里有着犹疑。 他却自己发了愣,过了片刻才愠道:“说好的带吃的给我呢?你什么都没拿回来。” 颜惜月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心里不免愧疚,“突然发生了好多事,我给忘记了……”她从怀中取出钱,“给你,剩下的日子省着点花。” 夙渊却没有接,黝黑的眼睛还是盯着她。 她的心头沉浮不已,像是有什么牵绊住了似的,可最终还是狠狠心,抓住他微冷的手,将钱硬塞了过去。 “你……买东西的时候要先问价格,觉得贵了可以跟人讲价,别被人骗。”她认真地说着,其实心里还有很多需要交待,却又怕师兄寻到此处,说罢之后,不敢看他的眼睛,慢慢松开手,走出门去。 * 房门吱吱呀呀地作响,夙渊听得她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又怔立了半晌,才坐回桌边。 心里有一团火,四周却被海水包围,冷与热的交替来回冲撞,无端的烦闷找不到出路。 她的忽然离去,居然让他有一种被丢弃的感觉,夙渊觉得不可思议。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愤愤然催着自己:跟上去看看,她那个师兄到底有多厉害,竟让她如此畏惧! 可又有一个声音漠然应答:有什么好看的?本来就是人间过客,迟早都要分道扬镳,以后的路,你还得一个人独自走完。 他破天荒地感到了沮丧。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又听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夙渊诧异回头,房门被人小心推开,却是个胖胖的孩童,手里还端着个瓷碗,正呼呼的冒着热气。 “干什么?”他皱了皱眉。 那孩童笑嘻嘻地进来,将碗放在了桌上,指了指楼下,“有个穿紫色裙子的姐姐在我爹爹那儿买了一碗馎饦,叫我给你送上来。” 夙渊愕然。 孩童蹦蹦跳跳地走了。那碗里满满的汤汁配着光洁嫩白的馎饦,他默默地看了几回,才慢慢舀起,吃了一口。 鲜香爽滑,是以前从未尝到过的味道。 可屋中只剩他一个。 第三十章 颜惜月赶到那小楼后不久,听闻消息的镇民便陆陆续续到来。此时灵佑已确认了屋中点燃的香丸正是至宝丹,而先前那一叠纸上写着的生辰八字都已洇染上了淡淡的血痕。百姓们起先还不敢相信,等看到黑猿的尸体和与那纸上的变化,不由心生惊恐,纷纷向灵佑求救。 灵佑为那些人祛除附体妖气,待等纸上的生辰八字不再洇染血痕,那些百姓才渐渐离去。而那桌上还剩下一张笺纸,上面同样有着生辰八字,却并无任何异象。 “这是什么人的?为何不曾沾染妖气?”灵佑拿起最后这张笺纸,细细审视。 颜惜月见楼上已无他人,便慢慢走到灵佑身边,低声道:“师兄……那是我刚才为了跟猿妖套话,故意写的。” “哦?是你自己的?” “不……”她看了一眼纸上的字迹,垂下眼帘,“是灵霈师兄的。” 灵佑双眉一扬,作色道:“你怎么可以将灵霈的生辰八字交与猿妖?” “我起先并不知道他是猿妖,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别人又说他算卦很灵……我想借此机会看看能不能算出灵霈师兄的下落。”颜惜月焦虑起来,“可那猿妖看了之后,竟说……竟说灵霈师兄已是非生非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说得离奇,还是师兄他真的……” 灵佑将那笺纸抛在桌上,起身喟叹道:“灵霈已经失踪多年,师尊自然也曾替他排卦占卜,若是还能找得到,早就已经命我们四处探查。可那么多年过去了,师尊对灵霈的下落已不再提及,只怕是……” 颜惜月黯然伤神,灵佑又皱着眉道:“以后不要再追查灵霈之事了,先管好自己。既然猿妖余下的妖法已破,你现在就跟我走一趟太符观。” “现在就出发?”颜惜月微有不舍地望了望窗外。 “你还要等到几时?太符观的人可没那么多耐心。”灵佑说罢,拿起长剑便出了门去。颜惜月走了几步,又返身偷偷将写有灵霈生辰八字的笺纸收入怀中,急匆匆追随而上。 * 灵佑带着颜惜月就此离开了白露镇。 他已习得御剑之术,到了无人之处便施行法术,背后的晶露剑徐徐飞出,在半空中幻化生云,四周隐现灵光。 他自行跃上剑身,又向颜惜月道:“上来。” 颜惜月尴尬了一下,但为了尽早赶到太符观,也只能掠至灵佑身后,只是那剑身狭长,让她站得有些胆战心惊。灵佑却没管她的情绪,顾自拈诀施法,晶露剑灵光流转,载着两人倏然飞向云间。 寒风猎猎,吹得她长发飘飞,在即将远离白露镇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望一眼。 隔着云纱只能隐约望到蜿蜒的河流绕镇流淌,街道上的行人都变得极为渺小,也不知道夙渊是否还独自留在那客栈…… 晶露剑带着她穿云而过,而颜惜月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之前她在追踪妖物,而夙渊则化为一道金色光痕,忽远忽近地在前方飞行的场景。 莫名感到有几分失落。 除了他以外,自己下山来的这些时间,还从没与其他人同行过那么久,说过那么多的话。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想来他也说过,等找到幽霞之后就要回到主人身边,就算再到人间,也得经过许多许多年,而那时的自己,只怕早就不复存在…… 她忽又惊觉,为何自己会想到这些?果然相处的时间多了,离别就会徒增不舍?就像当初在玉京宫看着其他下山的人一一归来,却再也等不回温文尔雅的灵霈师兄,那种惊慌与失望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无尽的等待。 * 太符观虽离白露镇甚远,但两人御剑而行,亦不过一天就已抵达其所在地汾州。时已日暮,灵佑在汾州城外收了法术,晶露剑承着两人缓缓落下,此处虽距离主城还有一段距离,但汾州乃是繁华之地,远处官道通衢,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汾州城,正是晚饭时候,两边酒馆飘香,夜风含醉。因见天色已晚,而太符观又在汾州城北的杏花镇上,灵佑便带着颜惜月在城中找了个客栈先行落脚。 两人在楼下用些简单的餐饭,灵佑一路上都神情严肃,颜惜月也不敢与他多说话。他是清阙师尊座下颇为器重的弟子之一,排行亦在灵霈之上,在众人之中最为沉稳刚直。从小到大,颜惜月一直都对他敬重有加,且又带了几分畏惧。 此次师尊派他出来,想必也是动了怒气。只不知明日到了太符观,对方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灵佑瞥她一眼,沉声教训道:“在玉京宫的时候难道没教过你,用餐时要静心敛神吗?” 她闷闷地点头,“知道。我只是因为明天就要去太符观,所以心里有些忐忑。” “还不是你自己惹出的麻烦?当初要是不与他们交手,就不会有如今的不安。” 颜惜月咬了咬唇,小声道:“可对方咄咄逼人,还在言语间轻慢了师尊,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又能怎样?” 灵佑冷冷道:“大不了回去后禀告师尊,再请太符观的掌门惩戒不肖门人。这样一来,他们也无话可说,哪里还能兴师问罪?” 她没再吱声,知道再说也是无益。灵佑拿起晶露剑,起身道:“先上楼休息,等明天到了太符观,你少说为妙,我自会向昆逸真人解释事情原委。” 颜惜月只得跟着他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却无心休息,听着楼下各种叫卖声,便不由打开了窗子眺望。 华灯初上,夜市如昼,远处有商铺门前放着各种祭祖用的东西,她看到后才想起再过几日就是下元节。以往在玉京宫时,每逢此节必定要设坛供斋蘸神,借以求福免灾。每个人都有各自忙碌的事务,而她也总是做着最平凡的一员,在远处望着师尊与众师兄师姐潇然入殿,宛如神仙。 “鸡汤馎饦,来一碗御寒吧!”一阵叫卖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往斜对面一望,果然也有用青布支起的棚子,里面正有人煮着馎饦。 她双肘撑在窗台上,托着脸颊出神。 很自然地又想到了被留在白露镇的夙渊,也不知道他吃了那碗馎饦没有,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样口味奇怪,挑三拣四。 想到此,抑郁了一天的颜惜月抿着唇笑了笑。 晚风微寒,她在窗口趴了一会儿,忽见一只蝴蝶从夜空下翩翩飞来,墨黑的翅膀上如画一般遍洒幽蓝。它绕着檐下飞了一圈之后,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窗上。 颜惜月颇为诧异,伸出手指在它近前晃了晃,它却只收拢了双翅,顾自在窗上栖息。 “小七,看像不像你?”她将七盏莲华从袖中取出,莲华幽幽飞到蝴蝶身前,幻化出璀璨光影,亦争奇斗艳地变成了蝴蝶模样,熠熠生出紫蓝的光芒。 而那蝴蝶似也感受到了七盏莲华的媲美之意,一振双翅飞舞风中,继而又停落在颜惜月手边,安静而恬美。 “天这么冷了,你为什么还出来呢?”她蹙着眉问它,它却只微微扇了扇翅膀。 “孤零零的,也像我一样,没有家人吗?”颜惜月摊开手掌,想让它飞到手心,可这时风中却飘下点点秋雨,夜市上的行人形色匆忙起来。 那黑翅蓝影的蝴蝶在她手心轻轻飞过,转而投向渐渐密集的雨中,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间。 * 次日一早,颜惜月便跟着灵佑出了汾州城,往东北方向又行了一程,这才来到了太符观门前。 太符观建筑恢弘,雄浑俊逸,门前道士听闻两人来历之后,打量了一番便匆匆进去通报。过不多时,有人来将两人引领入内。观中石径四通,古木森幽,颜惜月不敢多看,只随着灵佑径直前行。 引路人将他们带到一座斗拱高檐的大殿前,颜惜月抬头,只见殿上悬着匾额,书有“昊天玉皇殿”五个大字,看里面神像肃然,香烛缭绕,便知此乃太符观正殿。而此时钟罄齐鸣,一名身穿道家法衣的精瘦老者在众弟子的簇拥之下缓缓走出,朝着两侧扫视一遍,随后坐在了正殿之上。 灵佑躬身上前,拜道:“晚辈玉京宫灵佑,不知座上可是太符观昆逸真人?” 那精瘦老者抬了抬眼皮,沙哑着嗓子道:“难得玉京宫的人还认识老夫,我与你们清阙真人已多年未见,听说他的修行越发高深,也教出了不少好弟子。” 灵佑听出他话里藏话,却也只当不知,笑了笑道:“真人谬奖了,晚辈们整日随着师尊打坐修炼,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今日灵佑前来拜访,是因为前些日子收到了真人给师尊的书信,那信中所说之事让师尊很是意外,特地命晚辈下山,带着那闯祸的师妹前来太符观赔罪。” 昆逸真人此时才瞟了颜惜月一眼,哼道:“这就是你的师妹?看上去年纪尚小,这样的弟子你们玉京宫怎能随便放下山来?” “正是因为年幼无知,才一时鲁莽得罪了两位道友。”灵佑一边说,一边望向颜惜月。她低着头行礼,道:“真人,之前晚辈在彭蠡泽附近遇到了您的两位高徒,因言语不和而动了手……” 她话还未说完,昆逸真人身后的一名中年道士却已冷冷道:“只是言语不和吗?我怎么听说是你看到云松降妖,却趁机想要抢夺妖物元神?” 颜惜月一怔,气愤道:“分明是他们来抢夺我打伤的蜥蜴元神,怎么反而将罪名推到了我身上?” 灵佑眉峰一挑,向昆逸真人道:“可否请当初被打伤的两位道友出来一谈?” 昆逸很是淡然地向那中年道士吩咐了一句,那人便匆匆而去,不一会儿,之前与颜惜月交手的那两名年轻道士便跟随而来。那唤作云松的手臂上还缠着绷带,脸颊也是伤疤累累,显然伤得不轻。 他一见到颜惜月,便气得咬牙切齿,连忙向昆逸道:“师傅,就是她出手伤人,把弟子千辛万苦得到的妖物元神给夺了去,就连您赐予弟子的朱雀灵符都被毁坏了!” “你简直是颠倒黑白!”颜惜月攥着拳上前一步,云松往后一退,跟着他过来的那个师弟云常亦帮腔道:“云松师兄说的没错,我们受了薛员外的委托四处搜寻妖怪,结果她倒趁着我们不防备的时候暗中出手。师兄要与她理论,却被她带来的帮手打至重伤!” 第三十一章 颜惜月才想争辩,灵佑抬手阻止,正色道:“真人,虽然师妹年幼无知,但平日里也不是胡作非为的人。如今双方各执一词,真人若是只相信自己的门人,对我们未免有些不公了。” 昆逸依旧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流露几分不满,“你的意思是说老夫护短?何况当初将我徒弟打伤的另有其人,你现在只带了她过来,又是何用意?” 灵佑蹙了蹙眉,“那伤人的并非玉京宫门下,听师妹说,只是个云游四方的隐逸之士。晚辈在此不敢说什么护短不护短的,只希望真人也能听听我师妹的话,切莫被人蒙蔽耳目。” “你胡说!”云松一指颜惜月,“那个穿黑衣的男子分明就是与她一伙儿的,哪里是什么隐逸之士?说是要来赔罪,结果还遮遮掩掩……师傅,他们是不把我们太符观放在眼里!” “你且不必多言,我自有判断。”昆逸沉声说着,手持拂尘站起身来,向灵佑道,“之前到底是如何动手已查无对证,但我两名弟子伤成这样,你玉京宫难辞其咎。既然你们执意要说那伤人的已经找寻不到,老夫也不会为难你们这两个晚辈,那就请将夺去的元神交还出来,也算是了却了先前的恩怨。” 颜惜月抗声道:“真人这样说,明显就是认为那元神确实是我强行抢夺的了?那本就是我打败妖怪所得的东西,为什么要交给你们?” 云松等人面露不屑,昆逸真人扬起下颔冷笑,“老夫与你师尊乃是平辈,你在此大呼小叫是何道理?难道老夫还眼红一个小妖的元神?你愿意交出就罢,若是不肯,那今日便休想轻易离开。” 颜惜月脸色发白,灵佑上前振声道:“真人这是要强行逼迫了?家师倒是一片诚意想让我带着师妹前来道歉,但真人这样做,令晚辈实在无法信服。以后传扬出去,只怕太符观的名声也不太好听。” 昆逸真人还未开口,却又有一名身材矮小的短须道人怒扬双眉,“小子,你们玉京宫上一辈就在除妖时害得我师祖断了胳膊,这些年倒是风生水起,但这仇恨我等绝对不会忘记。刚才我师傅已经发话,不留下妖物元神,就让这丫头与我们斗一斗法术,看看到底是不是厉害无比!” 灵佑已再三忍让,见他们还是咄咄逼人,也不由动了怒气:“既然如此,那就请云松道友出来,与我师妹对练几招。” 云松指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臂,道:“你倒是会挑人,明摆着看我受伤不便,怎能再与人动手?!” 昆逸颔首,朝着边上道:“云铭,你去与她比试一番!” 先前那个中年道士应声上前,袍袖一震,鼓荡生风。灵佑见此人目光炯炯,道行并不在自己之下,便作色道:“真人,你叫这般年纪的人来与我师妹交手,恐怕以大欺小了吧?” 云铭颇为不耐烦,手持长剑道:“你师妹找人偷袭我两位师弟,现在还装什么可怜?”话音未落,已一剑刺出,抖出数朵雪白剑花,朝着颜惜月缠去。 颜惜月闪身拔剑,蕴虹剑绕身疾旋,耀出道道虹光,将对方刺出的剑势封堵在外。那云铭毕竟已有几十年的修行,见蕴虹剑护住了她的全身,便拈诀施法,顿时长剑飞出,寒光激射,直撞向绕在颜惜月身前的蕴虹宝剑。 双剑相撞之下,蕴虹剑剑光骤然一暗,颜惜月只觉对面一阵巨力如浪潮涌来,竟不由自主连退数步。 眼见长剑即将刺中颜惜月,灵佑陡然出手,半空铜铃乍现,金光四射中将云铭的长剑死死镇住。那长剑剧烈颤抖,猛然间寒光暴涨,竟化为无数剑影,如飞梭般朝着灵佑与颜惜月迅疾射去。 颜惜月挥剑抵挡,但对方那剑影成百上千连成一片,竟将她护体剑气瞬间击破。 幸得灵佑的铜铃急速飞来,在她身前挡了一下,她虽跌出门去,却未被剑影击中要害。那铜铃变化出无数幻影,嗡嗡之声震荡全殿,云铭的长剑亦颤出龙吟之声,无数光影重回剑身,亮出耀眼寒光,陡然间呼啸生风,竟将那挡在前方的铜铃撞得倒飞出去。 灵佑袍袖一展,已将铜铃收到手中。然而此时云铭长剑已至面前,他手腕一转,将那铜铃格住剑尖,却也被对方的猛力冲得直退到墙边。 云铭还欲拈诀施法,灵佑背抵墙壁左手拔剑,晶露长剑飞速斜来,震出万道流光,便罩向云铭全身。此时那在旁观战的短须道人却忽然抬手射出一道灵符,那灵符隐现黑光,猛然间飞至晶露长剑上方,竟将其流光吸去大半。 云铭趁势还击,剑光如电,顷刻间已将灵佑击飞出去。 “师兄!”倒在门外的颜惜月惊呼出声,灵佑重重跌倒在她身前,半晌才勉强抬手一擦嘴边,竟有斑斑血痕。 颜惜月忍痛怒斥:“当初与我交手的时候也想暗箭伤人,如今见要落败又是故伎重演,你们太符观的门风就是这样的吗?” 云松见她落败黯然,不由得意起来,“明明技不如人却还不肯认输,我云亮师兄出手堂堂正正,怎能算是暗箭伤人?” 颜惜月握着剑的手都在发抖,她原先以为只要在此说清事实便可将事情解决,没想到这太符观上下皆是颠倒是非之人,如今即便自己有心强拼,但灵佑受伤在旁,几乎没有冲出去的可能。 那短须道人却还不依不饶,上前冷嘲道:“怎么?我与云铭师弟对招你们两人,又没以多胜少。斗法败了就不要嘴硬,还不快将元神交出,向云松师弟赔罪?” 说话间,太符观众弟子皆已手按剑柄,眼神之中尽是寒意。 她紧握长剑,呼吸急促,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交出那蜥蜴元神。却在此时,又有一名年轻道士从门外赶来,向昆逸真人禀报:“师傅,外面有人到访,自称是玄冥子座下弟子。” 昆逸皱了皱眉头,善于察言观色的云松立即道:“没见这里正有要事?请那位客人先到前殿旁休息,师傅有空了再去。” 那道士却为难起来:“可是,那位道友说正是为了玉京宫的事情而来。” 众人诧异,云铭不解道:“师傅,玄冥子又是何方高人?弟子怎么没听说过。” 昆逸其实也不认识什么玄冥子,但在门人面前却依旧摆出姿态,冷冷道:“世间寻仙访道之人众多,你又怎会一一知晓?且请他进来,看看究竟是何来意。” * 既有外人到来,太符观众人也不好做出太过强横的样子,于是依旧罗立于昆逸真人身边,唯有颜惜月与灵佑忍着伤痛站在了门边。 未过多久,小道士引路而至,身后一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样貌,身穿银缎长袍,发束白玉冠簪,凤目修眉,丰神俊逸。 他飒沓走过颜惜月与灵佑的身边,未曾多看一眼,而是径直向昆逸真人行礼道:“见过前辈。” 昆逸真人端详他一番,问道:“小道友如何称呼?” “晚辈是玄冥子门人,唤作瀚音。” “请恕老夫孤陋寡闻,玄冥子是何方神圣,在何处修行?” 瀚音淡淡一笑:“家师素在北方寒冷之地修行,甚少来到中原,因此前辈不知他的名号,也并不奇怪。” “既然如此……”昆逸真人目光烁烁,“那小道友到我太符观所为何事?难道也与玉京宫的人有关?” 瀚音这才侧过脸,用眼角余光扫视了颜惜月一下,还是不紧不慢地道:“晚辈虽然不认识他们,但前些时候,师弟到彭蠡泽一代游历,碰巧看到一名玉京宫女弟子被人欺负,便出手赶走了那两个抢夺元神的修道之人。后来他遇到了我说起此事,我想着师傅曾经提及过晋地有一太符观,善于运用灵符作法,便想来询问一下,不知道我那师弟所碰到是不是太符观弟子。” 在旁的云松神色尴尬,想起那日被打的情形却又不敢发怒。昆逸真人咳嗽一下,沉稳道:“说来也巧,你身后的两位正是玉京宫弟子,我们刚才就在说起此事。当日是我门下弟子先打败了妖物,那玉京宫女弟子才出手抢夺,结果你师弟却将我徒儿打伤。” “是这样?”瀚音扬起剑眉,“师弟说的可是清清楚楚,怎么会到了这里就变了黑白?” 云松紧紧盯着他:“我师傅乃是一观之主,难道还会空口说谎?” “那现在又该如何处理此事?”瀚音皱眉问道。 云铭道:“当然是让她交还元神,你那个什么师弟,也该到我们这儿来向云松师弟道歉才是!” 瀚音叹了一声,转回身走到一脸讶然的颜惜月近前,淡然道:“那就请将蜥蜴的元神放出来,它虽是妖物,总还分得清到底是谁将它击败。” 颜惜月一愣,刚才事发突然,对方又强势逼人,自己竟没想到这个方法。灵佑亦撑着剑道:“惜月,就按照这位道友说的去做吧。” 她取下腰间的钧天宝镜,拈诀作法。此时云松与他那师弟却不安起来,急忙向昆逸真人道:“师傅,妖物的话怎能相信?” 瀚音转眸望向两人,似笑非笑地说道:“妖物尚未出现,你怎知它会说出怎样的事实?” 云松哑口无言,此时钧天宝镜已泛起光痕涟漪,自深处浮现数点红色光芒,起起落落,仿佛湖中游鱼。 颜惜月右手双指一点镜面,其中一个红点徐徐升起,在半空中渐渐幻化为少妇轮廓,依稀可辨正是当日被击杀的蜥蜴妖春山娘娘。 她初初显身,仍是惊魂未定,看到颜惜月便下跪:“还请仙子放过小妖,小妖被困在这镜中甚是难受。” 灵佑急忙道:“当日寻踪到树林,并与你交手的究竟是谁?” 春山娘娘讶异,望着颜惜月,“自然是这位……” 话音未落,一道光痕自云松指间悄然疾飞,直奔春山娘娘而去。颜惜月惊愕之下忙将那元神收回镜中。 瀚音冷哂一声,袍袖一卷,便将那光痕收入掌中,继而又一弹指,数点金光呼啸生风,扑向云松面门。 第三十二章 云松手臂带伤无法还击,当即闪身退让。一旁的云铭快速出剑,岂料那数点金光竟似看到了剑锋所在,在半空中飞速散开后又直冲云松而去。而此时那唤作云亮的袍袖一震,数道灵符四散飞出,在众人身前罩上一层雄浑灵力。 金光撞至灵力之上,骤然间震得罡风四起,众人衣衫激扬,整个玉皇殿中满是呼啸之音。 昆逸真人眼神一沉,立即道:“布阵!” 太符观众弟子听命掠出,除了受伤的云松之外都仗剑在手,一时间步伐交错,寒光四射。而那一道道灵符更是在半空之中绽放红芒,如同无形罗网一般,将他们护在其下。 瀚音面露不屑,指掌一翻,那数道金光盘旋飞腾间,云亮射出的灵符震抖如风中残叶。眼看护体灵气行将破败,云铭手中长剑忽如灵蛇穿梭飞出,所过之处霜意生寒,众人皆如突坠冰窟。 颜惜月怕瀚音独自一人难以抵挡,不由握剑想要上前,却被灵佑一把按住手臂。此时瀚音袍袖一震,所控的金光已在瞬间汇聚如龙,但觉风声隆隆,竟已将云铭掷出的长剑阻在半空。那长剑周身覆满寒霜,猛然间爆裂四旋,一道道冰棱朝着瀚音冲击而去,却在金光席卷之下碎成白屑,疾飞散落。 众人惊恐之下掩面退避,唯见瀚音银衫随风起落,身姿依旧挺直。 云亮急道:“师傅,不能放过此人!” 昆逸真人冷笑数声,盯着瀚音道:“原来这一位也是要来我太符观寻衅的不成?” 瀚音皱了皱眉,“怎是寻衅?刚才分明已经看得清楚,那蜥蜴妖自己也说是败在玉京宫弟子手下,而这位道友却因心虚忽然出手。我这才加以还击,倘若不然,只怕他是要当着真人的面硬行将蜥蜴妖的元神都给毁灭了。” “我,我只不过是见到妖物就恨之入骨,因此才忍不住出手!”云松还想狡辩,可语气却先虚了几分。 昆逸真人愠怒低斥:“还不闭嘴?!” 云松只得退避一旁,面露畏惧之色。云铭见状,便哼了一声,“云松,你对师傅可有隐瞒?若是还敢撒谎,小心将你逐出门去!” 云松吓得跪在昆逸真人身边,却支支吾吾不敢直言。昆逸真人看到这情景,脸色一寒,叱道:“劣徒不知好歹,待事后我再与你细算!” 颜惜月不由道:“本就是他信口雌黄,你们还……” 昆逸却没等她将话说完,就朝着灵佑道:“原是一场误会,你可回去转告清阙,就说我自会惩戒门人……这等小小争端,还望他不要放在心上。” 灵佑本还想说上几句,无奈体内灵气乱窜,站在这里已是强撑,只得咬牙道:“真人的话我自会带回,但今日之事,只怕并非简单的误解。我玉京宫自问平日与太符观并无纠葛,此次我定会将事情原原本本禀报师尊。” 昆逸真人听出他的不满,只闷声一笑,“好好好,你尽管回去说清原委,老夫料想清阙素来淡泊无争,总也不会亲自上门追问。” 言已至此,再无话可谈,灵佑在颜惜月的搀扶下慢慢走向殿外。 瀚音朝着昆逸真人略一行礼,亦要准备告辞。 昆逸真人冷眼看他,忽而道:“小道友法术了得,只怕不是普通的修道之人。若是有机会,老夫倒想见一见你那师傅玄冥子。” 瀚音微微一笑,“我自会在北地等待前辈到来。”说罢,衣袂生风地走出了玉皇殿。 云亮见这三人就此离开,不由气愤难当,“师傅为何就这样放那个瀚音走?!此人来历不明,说不准那身份也是假的!” 昆逸真人叱道:“之前他并未真正使出全力,你们却已险些不支。我见此人身带妖血,却又有仙家气息,故此才不与他多做纠缠。光是玉京宫的清阙就已不容易对付,若是再加上其他门派,本观岂非要四面树敌?这等考量之下,才让他们离开,你们又懂什么?!” 他这一发话,众人竟也面面相觑,只不知瀚音到底是何身份。 * 颜惜月扶着灵佑出了太符观,见他双眉紧锁,便想带他回汾州城客栈尽快打坐静修,以便将涣散的真气引导归一。但灵佑法力受损,一时之间也使不出御剑之术,倒是随后而出的瀚音望到了,慢慢走上前道:“要回汾州?” 颜惜月点头,看看他,迟疑着问道:“你……你能带我们回去?” 瀚音轻轻一抬手,颜惜月背后的蕴虹剑徐徐飞起,剑身透出阵阵灵光,兼有漫溢云气。 “多谢。”灵佑向瀚音颔首致谢,与颜惜月借助此飞剑,这才得以回到汾州。而瀚音则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路上也未曾说话。 等回到先前的客栈,灵佑在房中打坐吐纳,颜惜月起先不太放心,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见他并无异常,才悄悄出了房间。 未料一开门,却见瀚音正在门外静静站着。她一时紧张,打了个招呼就从他身边走过,没行几步,又回头望望,却见他也正在瞧着自己。 瀚音的样貌要比夙渊柔和几分,凤目微挑,尤显得眼眸如水。 “你……你是夙渊的师兄?”颜惜月小声问道。 他点点头,背着手走过来,行经她身旁时不经意地说道:“你不是也受了伤,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哦,师兄伤的比我严重,我自然要先照看一下。”她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见瀚音还在楼梯前未走,便犹疑道,“可是我先前从来没听夙渊说过还有师傅师兄什么的,他不是生活在北溟吗?” 瀚音正色道:“北溟也有道术高超之人,他难道是天生就会法术的?自然也要拜师求学。” “那玄冥子就是夙渊之前说起过的主人?” 他怔了怔,略显勉强地点头,“他这样说过,那也算是吧。” 颜惜月皱着眉头打量他一番,“你刚才在太符观说,他在打伤云松之后曾遇到过你,因此你才得知了那件事。但我记得那之后和夙渊并没有不在一起啊……” 瀚音却扬起眉梢,“你现在不就是没与他在一起吗?” 颜惜月讶然,他又紧接着道:“我正是在白露镇上遇到了夙渊,听他说起此事,才找到了太符观。” “他现在还在白露镇吗?” “那就不知道了。”瀚音随意地道,“反正他也习惯独来独往,说不定已经自行离去,我也管不了他。” 颜惜月抿了抿唇,心里无端起了阴云,“他不会走的。” 瀚音看着她,淡淡道:“何以见得?” 她低了低头,眼睫微微扑簌,声音也小了几分,语调却执拗。“我说过要回去找他的,他怎么可能自己走掉?” “那也未必。”他负着手,明珠似的眸子望了她几眼,“等得无趣了,自己离开有什么不可?”说罢,便施施然走向楼梯。 颜惜月心里冒火,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愠恼地叫道:“猫妖!” 瀚音本是洒脱下楼,听了这一声身影一僵,隔了半晌才转过身,错愕地望着她,“你喊什么?” “黑猫妖!”颜惜月见他这般神情,故意又喊了一声,随后打开房门便躲了进去。 岂料瀚音闪身冲来,一把将门挡住:“谁是猫妖?” “你!”颜惜月作势要用力关门,他却挤了进来,一下子将她困在原地,压低声音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乱叫!” 颜惜月不禁扬起唇角,“夙渊,你露馅了。” 他神情一滞,继而又冷哂,“那又怎样?是我不想再装了而已。” 颜惜月就站在他近前,抬起下颔,看着他哼了一声道:“什么瀚音,玄虚子……在太符观的时候,我就觉得是你了。只是要看你演到什么时候。” “怎么可能?”夙渊大为意外,“你刚才与我说话时,分明还犹犹豫豫,现在却装出了然于心的样子?”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编造出一个师傅来,还那么会说话。” 他却端正了神色,“玄虚本是我主人的字号,你们凡夫俗子自然不会晓得。” 颜惜月瞅瞅他,有意鄙夷道:“居然还真能改变自己的容貌……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这样子难道不好看?”他疑惑着,伸手就想去拿颜惜月腰后的镜子。她闪避开了,叫道:“干什么?” 夙渊却认真道:“看看是否变差了模样。我之前在水面照过,长得还不错,你居然不喜欢?” “什么不喜欢啊……”颜惜月忽而红了红脸,背过身子嘀咕,“这跟喜欢不喜欢的又有什么关系?叫你好好待在白露镇,为什么偷偷跟过来?” 夙渊冷声道:“我不能跟过来吗?连容貌都换了,又没在你那个什么师兄面前显出破绽。” 她偷偷回望了他一眼,“谁说的,连我都看出来了,也许师兄早觉得蹊跷,只是因为受伤才没空追究。” 他不耐烦起来:“认出就认出了,我难道还见不得人?” “没……”颜惜月见他似乎动气了,转回身又看他。夙渊却只低着视线斜睨着颜惜月,并不说话。 两人离得极近,她拽了拽他的袍袖,他无情无绪:“干什么?” 颜惜月小心翼翼地问:“昨晚那只黑色的蝴蝶,也是你吗?” 他的身子又僵了僵,紧紧倚着房门,“……什么蝴蝶?” “难道不是么?还在我手心飞来飞去。” “我只变过这一次!”夙渊义正辞严地说罢,打开门就要走,却被颜惜月拉住了。他诧异地回过头,“又怎么了?” 她站在门里,轻声细语地道:“谢谢你呀,夙渊。” “……谢什么?” “来太符观救了我们。”她顿了顿,又认真道,“你救我好几次了,我却一直没真正感谢过你。” 他竟一时不知说什么,过了片刻,才故作镇定地道:“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记得你的好。”颜惜月没敢看他,低着眼帘,眸中有柔柔波光。 向来冷静的夙渊不知为何感觉呼吸加快,只闷闷说了句“知道了”就匆匆忙忙开门而去,下楼的背影还有几分惊惶不安。 * 这之后,颜惜月在客栈住了下来,等待灵佑恢复元气。夙渊却很少在她面前出现,直至两天后灵佑出了房间,找到颜惜月:“那位玄冥子的门人可还在客栈?” “啊?在。”她愣了愣神,“师兄的伤势已经好了?” 灵佑点头,“将他请来。” “……好。”她这才去楼下找到了夙渊,并告诫道,“在师兄面前可得小心些。” 夙渊自然没有慌乱,镇定自若地去见了灵佑,言谈举止很有些修仙之人的风范。灵佑还是问及他的师承与所谓的师弟,夙渊自己夸奖自己道:“夙渊师弟法术不在我之下,但素来如同闲云野鹤,很少会待在一个地方,因此就连我也难得与他见上一次。令师妹能遇到他出手相助,真算是福分了。” 灵佑道:“这是自然,只是我却也没听说过玄冥子前辈的名号,倒不知他习的是什么法术?” 夙渊稍一思忖,随即道:“家师法力高强,甚至可以呼风唤雨,已是神仙一般了。” 灵佑大为佩服,与夙渊竟谈得投机。此后不久,他受损的真气已然复原,因为之前在太符观发生的事情出乎意料,便要回转玉京宫禀告师尊。颜惜月将他送至汾州城外,他因问道:“师尊对你独自在外不太放心,你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回去?” 第三十三章 颜惜月连忙道:“我到现在还没遇到几个厉害的妖怪,就这样回去只怕收获太少……” “厉害的妖物你又怎能降服?”灵佑又看看夙渊,“瀚音道友在此也耽搁了几天,不知有何打算?” 夙渊淡淡一笑:“我也不会在此长留,稍后便要回转北方。” “那只能有缘再会了。”灵佑说罢,又叮嘱了颜惜月几句,便施用御剑之术,先行返回玉京宫去了。 * 他这一走,此地只剩颜惜月与夙渊两人。颜惜月提醒他道:“我师兄已经走了,你怎么还不变回原样?” 夙渊睨她一眼,“现在这样不入你眼?” “现在也好看,可是没有以前看的习惯。”她言笑晏晏,明眸闪亮。他抵挡不住,只得消无声息地又变化回去。 依旧黑衣肃然,冷艳出尘。 颜惜月绕着他走了一圈,很是高兴的样子。他颇为无奈,问道:“接下去做什么?” “回临川?之前本来就是要去那儿的,结果被师兄带来汾州了。” 他叹了一声,“好吧。” 颜惜月疑惑:“怎么不愿意?” “倒也不是,只不过又要赶路。”他背着双手朝汾州城慢慢走,颜惜月就跟在他身后。 她到了汾州虽也有几天,但之前心事重重,后来又担忧灵佑伤势,始终没有出去玩过。如今进了城门,难得有了空闲时间,便放慢了脚步看着沿街的店铺。夙渊走着走着,也随之放缓了前行的速度,回过身看她。 她正站定在一个摊位前,看着许许多多形状不同的盒子。夙渊不知道那是什么,走过去扫视一眼,见那些盒子有圆有方,上面还以各种色彩绘着花鸟之类的图案。颜惜月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嫣红的膏脂,还散发着香味。 “这是什么东西?”他诧异问道。 “女子用的。”她只简单应答了一下,便又开了另外一盒,轻轻地嗅了嗅。夙渊见状,只好在一边等着,可她却换了一盒又一盒,每种都要先看后闻,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终于他等得不耐烦了,“这些东西能吃吗?为什么闻了一遍又一遍,也不尝尝味道?” 颜惜月还没回答,卖东西的人已经哈哈大笑。她只好将手里的两盒递到夙渊面前,“你觉得哪个颜色好看?” 他看了看,更是一头雾水,“不都是红的吗?有什么分别?” “……明明这个颜色深那个颜色浅好不好?”颜惜月失望地将盒子再递近一些,“好好闻一下,香味也不同!” 夙渊无奈,挨个闻了一下,犹豫着道:“其实我觉得,味道……” “也一样?你的眼睛和鼻子都白长了……”颜惜月拿他没办法,只好将左手的盒子举了举,向商贩道,“那我要这个。” 商贩才应了一声,夙渊却又指着她放下的另一盒道:“那个好闻。” 她纳闷地回头,“你不是觉得都一样吗?” “我之前又没说完。那个似乎香一些。” “唔,你确定?” “大概……是这样吧。” 于是颜惜月便买了他说的那一盒,夙渊见她要放进怀里,又向她要过来,聚精会神看了几遍。颜惜月只觉好笑,听到前边锣鼓声响,便张望了几眼,但等再回过头时,竟发现夙渊用手指蘸了盒子里嫣红的胭脂,正想放到唇间去尝,惊得她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干什么你?怎么什么都想吃?” “尝尝味道不成吗?”他皱着眉,将盒子还给了她。 “这是胭脂,女孩子打扮自己用的,又不是食物。”她撇着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指尖的嫣红已经蹭到了自己手上,便小小地哼了一声。 夙渊见了,却不以为意地重又拉起她的手,用自己干净的左手替她擦着。街上人来人往,甚是喧闹,似乎无人注意到两人的小小举动,可颜惜月站在那儿,脸颊绯红得胜似抹了胭脂水粉,手心都不由发了烫。 他还抓着她的手,颜惜月不由弯了弯手指,夙渊却嫌弃她不听话,又将她的手指一一扳直,直至拭去了胭脂痕迹,才得意道:“都干净了。” “嗯……”她的声音小得很,软软地收回手,却站在街边不走。 夙渊不解其意,见她低垂着头,脸上红艳艳的,神色也不同寻常,便认真想了想,问道:“你是生病了?” “哪有生病。”她见他如此木讷,只能垂头丧气地往前去,他在后面追上来,遥遥望见前面就是所住的客栈,而在那楼下卖馎饦的正在招呼客人。 “饿了吗?去吃那个。”他指指前方,示意要吃馎饦去。 颜惜月无端又红了脸,背着手小声问道:“白露镇上给你买的馎饦吃了吗?” “吃了,为什么忽然问到这个?” 他有些疑惑地看看她,觉得今日的颜惜月与往日不太一样,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她眼巴巴地望着夙渊,“那么,这次是你请我?” “请?可是钱都在你身上……”他怔了怔,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险些忘记了,你在白露镇走之前留给我的,我一个都没用掉。” 说罢,没等颜惜月回话,便已经顾自拽着她的袖子往那边走去。 他只望着那个摊位,却没看到颜惜月在后面抿着唇微微笑。 * 馎饦端上来之后,夙渊在那慢慢吃,筷子依旧用得不好。颜惜月没吃几口就发怔,时不时地望他一眼。 他抬起头发觉了她的目光,也不自在起来,吃得格外细致,不敢显出自己的笨拙手法。 颜惜月撑着下颔指点他,“手拿筷子不要那么用力,往上一点,对,就是这里。” 他捏着筷子交错动了动,眼眸晶亮:“比之前省力。” “本来就该这样。”颜惜月见他有了笑意,便也高兴起来。于是两人一同吃,他还是吃得慢一些,颜惜月吃完了,就坐在那儿不声不响地等着。 他用颜惜月留下的钱付账,随后又略显局促地道:“这似乎也不算是我请你吃的。” “没有关系,我觉得是你请的就行了。”她顿了顿,问道,“你喜欢吃馎饦了?” 夙渊想了想,道:“比胡饼什么的好吃。” “那……你要是回到北溟,可就再也吃不到了。” 他愣了一下,犹豫着道:“那就以后再出来吃。” 颜惜月原本亮盈盈的眼睛黯淡了下去,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了也毫无用处。她恹恹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夙渊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她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中逆行,不知为何,那背影让他想到了以前在北溟见过的逆流而上的孤独的鱼。 他们很快回到客栈门口,台阶下有农夫挑着担子在卖小鸡小鹅,笼子里还有几只雪团似的小兔。 都是毛茸茸的,身子挨着身子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她蹲下来,伸手去摸了摸小兔。兔子应该还未满月,每一只都有红宝石一般的眼睛,此时阳光正强,便都眯缝起来,粉嫩的耳朵竖起又落下。 颜惜月对这些小东西简直爱到心底里去,农夫见了,便不失时机地向她兜售。 夙渊见她半晌不肯站起,却又不买,便取出还没用完的钱,递上去道:“我帮你买,好吗?” 颜惜月却没去拿,闷闷不乐地站了起来,“不买。” “不是喜欢么?”他还未说完,她却已沉默着走进了客栈。 * 夙渊被她忽而喜悦忽而低落的情绪弄得很是迷茫。 眼见她上楼开门进屋,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跟了进去。 她看看他,没有说话,站在屋子中央,背后的蕴虹剑也没取下。 夙渊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上前问道:“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为何忽然又不高兴?那个兔子你不想要吗?” 颜惜月望着他,眼里竟慢慢浮起濛濛水雾。 他不安起来,她之前就告诉过他,难过的时候才会有眼泪。可是他真的不知道,为何吃着馎饦,说了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她就变得郁郁寡欢。 “是我说错了什么?”夙渊无措地问她。 她却只摇了摇头,并不回话。 “那你为什么又这样了?”他焦急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我给你买兔子上来玩。”说罢,便开门想走。 “不要兔子!”颜惜月忽然在背后哽咽着出声。 “怎么了你,不是在那儿看了许久吗?” “买来了又没有时间没有地方养,难道只陪我玩几天,就把它放走吗?”她越想越伤心,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喜欢的东西是留不住的。” 夙渊愕然。 她既恨他不懂人心,却又懊恼自己太过在意,难过得转身扑到了床上,也不再说话。 他在那儿站了许久才自行离去,反复想着她说的那句话,神情也黯淡了下去。 * 整个下午他都没来找过颜惜月,她哭了一场之后,心情反而冷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后悔在他面前流露了太多情绪。 其实他已经说过多次,办完事之后是要回北溟去的,是她心里太过在乎,却使自己越加难过。若是始终维持原来的那种状态,也许还可以自在地相处下去,可如今哪怕他还是没明白自己的心意,她总觉得两人之间会多了隔膜。 于是她忧心忡忡地在屋子里独坐至天黑,草草吃了点东西,又没精打采地躺在了床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处睡意朦胧之际,却隐约听到有人敲着房门。颜惜月揉揉眼睛坐起身,问道:“是谁?” “……我。” 竟然是夙渊。 颜惜月的心又不由自主加快了跳动,可一想到中午时自己的表现,只觉难堪尴尬,便闷闷地问:“有什么事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只道:“你把门打开。” 她看看窗外已然天黑,问他又不肯说到底来做什么,索性狠狠心,道:“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门外没了声音,夙渊似乎已经离去。颜惜月呆坐在床上,失落与后悔交织难解,既讨厌自己的胆小退避,又担心如果放任这份不该有的情愫,会带来更多的伤怀…… 房中的烛火轻轻跃动,她倚在床头胡思乱想,却忽觉窗纸上映出淡淡黑影。颜惜月陡然一惊,抓着长剑悄然下床来到窗前,才想推窗查看,却被人从外面猛然将窗户拉开。 “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夜色下,窗外竟是一脸寒霜的夙渊。 颜惜月望着他,震惊不已,“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踩着光剑悠悠浮在半空,双臂抱胸,微微抬起下颔,“你不开门,我自然就找后窗了。” 她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问你干什么了吗,你又不说……” 他哼了一声,光剑承着他在窗外小小转了一圈。颜惜月见远处灯火点点,不由道:“别被人看到了,人家还以为是鬼怪呢。” “那你出来。” “啊?” “你不肯让我进去,难道还不愿出来?”说话间,他足下的光剑又开始沉沉浮浮,离窗子远了几分。 “欸……”颜惜月心头一荡,连忙放下长剑,手一撑便坐到了窗台上。紫色长裙悬在半空,在夜风中飘飞如幽美的花。他踏着光剑往她那侧移动了一下,道:“跳下来。” 她看看那极其秀丽的小小光剑,有些害怕。他却蹙眉,“不会摔下去的。你跟你那个师兄都一起御剑飞行了,到我这里就不敢了么?” “哪有……”她看准了方向,朝着他身后跃了过去。足尖才踏到光剑边缘,却觉刺骨寒意四散氤氲,颜惜月身子一晃,吓得急忙抓住了夙渊的手臂。 第三十四章 他微微回过头,眼眸在黑夜里犹显透亮。“抓住了。” 她才红着脸点了点头,脚下光剑倏然一动,已朝着前方迅疾飞去。 汾州城沉静如画,闪闪烁烁的灯火犹如倒置的繁星,夙渊带着颜惜月御剑而飞,离客栈越来越远。 光剑曳出长长金色痕迹,在深蓝夜幕中宛如流星过空,更洒落点点余辉。 她站在夙渊的身后,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脸上被寒风吹得微痛,却近乎荒唐地奢望这飞行可以永远不要结束。 前方是高耸的五重鼓楼,飞檐流丹,古朴巍峨。光剑绕着鼓楼飞了一圈,随后缓缓停落在上翘的檐角处。夙渊带着她跃下,坐在了鼓楼屋脊之上,光剑则又回到了他的背后。 颜惜月侧身坐着,肩后发丝随风而起,耳下小小的碧玉坠子微微生光。 她偷偷望了一眼夙渊,见他屈膝坐在那儿遥望着远处星空,不由问道:“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这才转过脸,看了她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颜惜月愣了一下,低头却见他手心里静静躺着红线穿起的无瑕大珠,似玉而非玉,纯澈透明。她小心翼翼地取过来,才触及之际就觉其间竟好像还含着水波,举起来对着月亮一看,果然珠子中心荡荡悠悠,有着淡蓝色的一汪水。更为奇特的是,在那水面之上,又飘着一团白光。 “这是,这是什么?”她讶异地抬头问。 夙渊只蹙了蹙眉,“里面藏着的没看清吗?” 她再细细一看,这才发现那藏在最中心的白光竟是一只极小的兔子。 正如在客栈前看到的那样,小兔白得像雪团,有两粒红艳艳的眼珠,一双翘翘的耳朵。 她惊喜万分,捧着珠子爱不释手,“夙渊,你在哪里买的?” 他却不乐意,“怎么买得到?这是碧海藏珠,只有北溟才有。” “那里面的小兔呢?”她讶异地看他。 他垂下手臂,别过脸道:“当然是我设法做出的。” “你怎么这么聪明!”颜惜月抿着唇笑,夙渊睨着她道,“现在高兴了?” 她愣了一下,想起先前的别扭,不由低着眼帘不说话。他伸手,将她摊开的手指握了起来,“不要难过,这个送给你。” 颜惜月抬起眼眸无声地望他,月光下,他轮廓柔和,眉黑眼亮,更有高山积雪似的清寒。 他的手还覆在她指间,与以前一样带着冷意。 颜惜月不由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指,“你的手一直是这样冷的吗?” “嗯?”他似乎没明白她问话的用意,扬起眉梢。颜惜月只好解释道:“好像比我要冷上许多,与一般人不同。” “是吗?”夙渊说罢,竟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放了一放,“这样也冷?” 她惊得不轻,手指都微微发抖,急忙道:“不……不可以乱摸!” 他皱皱眉头,不管她的反对,抬手又碰了碰她的脸颊。颜惜月更是惊慌失措,脸颊一片滚烫,夙渊认真地想了想,才道:“你确实比我热。” 她挣扎了一下,沮丧道:“干什么摸我的脸?” “为什么不可以?以前你只说过男女之间不能脱衣服……” 颜惜月气得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不想跟我好,就不要乱动!” “什么叫跟你好……” “是你跟我好!” “……有什么区别……”他简直茫然不知东南西北了。颜惜月恼羞成怒似的背过身子不理他,他紧锁了双眉将她扳过来,正视着她道:“干什么又不跟我说话?” “说了你也不懂。”她失望低头,手里紧紧握着海珠。 “那你慢慢讲,我慢慢想。” 颜惜月飞快地瞥了他一下,抿唇小声道:“讲什么?” “就讲什么是跟我好。” 她愣了半晌,心乱如麻,红着脸道:“你们北溟,难道没有男妖女妖在一起吗?” “应该有,可我很少离开无涯,看到的少。”夙渊想了想,道,“我见过一对比目鱼天天在一起游来游去,天晴的时候一起浮到海面上去看日出,电闪雷鸣的时候公的就带着母的躲到海底,后来还生了许许多多小比目鱼。” 颜惜月叹了一口气,托腮望着他道:“看来还不是太蠢。” 他故意板起脸,“我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她哼了一声,“那你为什么老惹我生气?” 他用黑黝黝的眼睛望到她眼眸深处,“我没有。” 颜惜月心虚地别过脸去,看着手中的藏珠,忽而低落道:“可是你如果回到北溟,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夙渊怔了怔,道:“你不是也要回洞宫山吗?” 颜惜月有些泄气,却又听他说道:“如果……你不急着回去,要不要去北溟看看?” 她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地抱着双腿,却还故作随意,“可以带外人去吗?” “应该可以吧。” “也可以去你待过的无涯?” “……那里太冷,你会受不了。” “可是我想去。”颜惜月低着头小声说道。 “为什么?无涯是北溟最深处,并没什么好看的景致,连活物都很少。” 她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眼神柔软又充满期待。“想看看你住过的地方。” 夙渊叹了一声,没有立即回答。她又道:“带我去吗?” 他这才默默地点点头。于是颜惜月的眼里盛开了欢悦的花,她用指尖挑起红线穿起的海珠,在月光下轻轻摇晃,看浮在海水上方的兔子一荡一荡。 夙渊静静地看着披拂着纯白月色的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颜惜月的长发。 她略显意外地侧过脸来,他似是怕她生气,将手收了回来。颜惜月却低着眼帘,伸出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让夙渊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他的眼里有星光璀璨。 颜惜月用指尖在他手上划来划去,忽而想起了上次他喝醉后的场景,问道:“你只有喝醉之后才会长出黑色的鳞甲吗?” “……大概是吧。”夙渊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或者是法力衰弱时,但还没有遇到过。” 她出了一会儿神,仔细看着他,“夙渊,你的真身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一定要知道?” “你不想说吗?” 他考虑了一瞬,还是道:“我怕你见到之后会害怕。” 颜惜月小小地吃惊了一下,“怎么?很吓人?” “……对于你而言或许是的。”他倚在背后的屋脊上,问她,“你觉得我真身应该是怎样的?” 她想了想,犹豫道:“海里长着鳞片的……很凶的大鱼么?” 他愣了愣,随后很难得的笑了起来,竟像春风拂去了冰雪,暖意晕染了江南。 “对,我是大鱼,黑色的。” * 霜意深浓时,他带着颜惜月离开了那座鼓楼,在夜幕下缓缓御剑而飞。 漫天的星光洒落一身,颜惜月在他身后问道:“夙渊,你到底为什么要找幽霞?她以前不也是北溟的吗?怎么就离开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才道:“因为凤凰螺。” “凤凰螺?”她想起以前寻真说过的事,“就是你的主人命你看守的那个?与幽霞也有关?” 夙渊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沉,“其实,我在无涯守护了那么久,本不该有外人知晓凤凰螺究竟在何处。但是那天强敌入侵北溟,其中就有当日你在彭蠡泽遇到的那条钩蛇,鲲后又恰好不在,北溟众人与外敌奋战,竟落了下风。眼看鲲后的宝殿都将被侵占,幽霞急匆匆地来无涯找我,告诉我上面发生的事情,请我赶紧去肃清强敌,由她帮我看守凤凰螺。” “然后,你就离开了无涯?” “嗯……是不是很冲动?”他侧了脸问她。 “也不是……”颜惜月为难地道,“毕竟大敌在前,你要是死守着无涯的凤凰螺,或许他们打败了北溟的人,最终还是会闯入你的地盘。” 他却还是背负了愧疚,“但不管如何,是我擅自离开。等我打退外敌回到无涯,凤凰螺已经受损破碎,即将生长成熟的珠母也无影无踪。后来,禺疆大神发怒,便让我重新守护凤凰螺,等它恢复生机,再结出珠母方可离去。” 颜惜月不禁追问:“那幽霞呢?” “不见了。找遍北溟都没有她的下落。” “什么?”颜惜月愕然,“那难道不是她勾结了外敌,故意设计骗你离开无涯,然后再盗走了珠母吗?你的主人为什么只责罚你一个,却不去追查幽霞?” “……禺疆大神并不知幽霞其人。”夙渊停顿了一下,意态落寞,“鲲后并没有将事情原委全部告诉他,只是说我擅自离开了无涯,使得凤凰螺珠母被盗。” 颜惜月简直气炸,“为什么把罪名推在你一人身上?” “幽霞是她最喜欢的侍女。如果禺疆大神知道此事还和其他人有关,或许会对北溟有所不满……他是天神,掌管北方,鲲后只是替他驻守北溟,心有顾虑也是常理。而且……”他说到此,却又忽然止住了话语,回过头道,“不要再问以前的事了,多说无益,你听了又会生气。” 颜惜月果然心绪沉重,以前寻真说的只言片语仅仅是让她觉得夙渊独自看守凤凰螺很不容易,可如今得知了所谓的受罚真相,却更让她愤愤不平。然而他却依旧冷静少言,似乎这些不公落在自己身上,也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 三百年光阴不知他是如何独自度过,而离开北溟之后,还是他一个人四处寻找着久已失踪的幽霞…… 颜惜月心绪低沉,想着想着,便不由轻轻地靠在夙渊肩头。 他惊讶回头,看到的却是她闭着眼睛,好似安睡的模样。 他以为她是累了,困了,便扬起手,布下了透明的光帘,遮挡在身前。 光剑承载着他们在风中前行,浅金色的光芒飞舞起来,追着夜风蹁跹起伏。 第三十五章 直至回到客栈躺到床上,颜惜月还觉得刚才好似做了一场虚幻而又美好的梦。 此时夙渊不在,屋中只有快要燃尽的蜡烛,幽幽晃动着光影。她望着那不断闪烁的烛火,脑海中全是夙渊带着她御剑而飞的画面,那浅金色的光痕似乎现在还环绕于身边。 她甚至不舍得睡去,唯恐睡着后醒来,发现真的只是自己在做梦。 莹莹发光的碧海藏珠还在手中,微微凉意萦绕不散,她趴在枕上将它看了又看,才小心地收起,放在了最里侧。 …… 次日一早,她是被外面的叫卖声吵醒的,睁开眼睛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昨夜的那颗藏珠。 幸好还在枕边。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到床上,这浑圆的珠子越加晶莹无瑕,里面漾着的海水也越加碧蓝澄澈,如梦似幻,映照着那只小小的兔子。 她起了床,很难得的坐在镜子前耗费了许多时间,之前买的胭脂也终于派上了用处。却不敢多抹,只淡淡地点缀几分,不想被人看出有过刻意的装扮。 * 她在屋里待了许久,却也不见夙渊过来,按捺不住心里的焦急,只得自己去敲开了他的房门。 夙渊开门时稍稍发愣,看了她一会儿,才问道:“已经要出发了?” “我不来找你,你就不知道来找我吗……”颜惜月虽是语带不满,瞟向他的眼神却与以前不同,少了些厉害,多了点羞赧。 他却纳闷,“我以为你还没有醒。” 她嘟着嘴看看他,夙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我……我怎么觉得你跟先前不大一样了?” 颜惜月抿了抿粉红的唇,背着双手有意扬起精致的小脸,“是吗?哪里不一样?” “不知道,反正就是奇怪。”他一边朝屋子里走,一边回头看她,“说话语气都变了。” ——简直是不解风情!颜惜月在心里怒骂一句,脸上也覆了霜,“那你不喜欢现在的我?” 他想了想,道:“我觉得,还是以前的好。” “夙渊!”颜惜月无语至极,气哼哼地转身就走。他惊了一惊,急忙拉住她的手腕,“这又是怎么了?你为什么老是发脾气?” 颜惜月白他一眼,“你还可以再呆滞些!” 他一脸诧异,完全没搞懂的样子。她也无法解释,只好冷冰冰地道:“走了,去楼下结账。” “这就要走?我还没有吃东西。” “结账了也可以吃啊。” “……那今天你请我?” 颜惜月哼哼冷笑:“昨天某人也是用我的钱来请我吃了一碗馎饦。” 他却高兴起来,黑眼睛亮着光。“那你今天再请我吃一碗馎饦。” “……离了馎饦你就要饿死了吗?!” * 然而出了客栈之后,看着他踟蹰于那个小摊前不走的模样,颜惜月最终还是又请他吃了馎饦。 “北溟没有这样的食物。”他虽是很喜欢这滋味,吃的时候还是慢条斯理,一点儿也不着急。颜惜月连吃了两天馎饦,已经有点提不起兴致,托着腮看他,“你不会以后每天都要吃这个吧?” 夙渊抬头,“为什么不可以?” “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会腻啊!”她想了想,问道,“你以前……天天都吃海里的小鱼?” 他略有尴尬地放下筷子,“还有小虾。” “真是自相残杀。”她叹了一口气,指指那碗,“还是吃这个吧,不杀生。” 说话间,对面的点心摊子上刚刚出炉了一些芝麻酥饼,早有等待的人挤上去购买。他不由望着那边,过了片刻,又转脸看着颜惜月。 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这馎饦还没吃完,难道又要买酥饼去?” 夙渊却道:“带着路上吃。” 她起先不肯,可他就坐在那儿一直望着对面,吃的速度越发慢起来。颜惜月无奈,只好又去给他买来几个酥饼,包好后放进了行囊。他这才满意,匆匆将馎饦吃罢,起身道:“去临川。” 颜惜月背起长剑跟在他身边,狐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爱吃了?刚开始的时候几天都不吃东西,莫不是装的?” 夙渊慢悠悠地道:“那时不习惯而已。不过,总有些东西我至今也不想再吃。” “什么?”她愣了愣。 他觑着她,说道:“比如你烤的鱼。” “……” * 颜惜月简直怀疑乘着夜风御剑而飞的到底是不是夙渊,为什么晚上的他如此温柔,白天又恢复了原状。为了这,她故意不搭理他,可是出了汾州城要往临川去,却还得借助于他才能启程。 夙渊倒是没什么异常,依旧找了个僻静之处,背后隐藏的光剑渐渐浮现。他拈诀沉心,又一道金色光痕自背后飞出,静静浮动于半空,如一叶悠长飘逸的羽毛。 “随我来。”他轻跃于上,又回身叫颜惜月。她迟疑了一下,夙渊便伸出手,“昨晚不是试过了吗?又不会掉下去。” 她小声嘀咕:“还记得昨晚啊?” 夙渊疑惑,她没好意思再说,抓住他的手,纵身跃上光剑之尾。 “画个符,免得被人看到。”她在背后提醒,他漫不经心地施行隐身术,两人的身影逐渐化为透明,四周漂浮着小小的水珠。 清风袭来,光剑微微上浮,忽而承着两人倏然飞上云间,只留下一道淡影。 颜惜月昨夜虽然已经与他一同飞行过,可毕竟夜色深沉,望不到四周景象。如今低头望去,地面上的一切渐渐变远变小,而身前的夙渊却又隐去了身影,她不由紧紧抓住了他的腰带,闭着眼睛不敢再往下看。 光剑飞行的速度越来越迅速,凌厉西风扑卷云端,夙渊的声音忽而响起,“在云间了,地上的人看不到我们。” “欸?”她还未曾反应过来,近前的他已经撤去法术,身影逐渐显现。 “风好大。”她嗫嚅了一句,低着头,埋在他肩后。 他微微低下头,如昨夜那般缀起光影,反手披拂在她身上,如一件霞光珠影的彩衣。 * 抵达临川之前,光剑载着他们缓缓浮行,从云间眺望这座三面环山的古城。 水如玉带,山峦起伏,城中高台楼阁星罗棋布,虽尚未近观,却已能感觉到那一派古朴繁盛景象。远处夕阳将坠,火红霞云如画似锦,映着黛色山峰,光艳明目。 颜惜月看得入神,便对夙渊说:“这里好像并没有什么妖气,很是宁静的样子。” 夙渊却未回答,脚下飞剑继续朝着南边行去。颜惜月诧异道:“怎么还不下去?” “感觉有些异样。”他简单地说了一句,示意她往下望去。 此时光剑距离地面已经不算太远,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她透过薄薄烟霭望下,只见荒野空旷,野草丛生,显然已是城外。光剑绕着此处徐徐而飞,离得更近了一些,颜惜月才望到在那枯败衰颓的草丛间,有着许多高低起伏的坟包,地上亦散落着断裂的墓碑。 “这里,像是无人修葺的墓地?”颜惜月问道,“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夙渊蹙了蹙眉,“说不上来,但觉放眼望去,其他各处都明朗清晰,只有望到这个方向时,眼前好像蒙上了迷雾,阴沉灰暗。” 她思忖了一下,将袖中的七盏莲华放了出来。莲华在风中飘飞如蝶,忽而穿过云霭,朝着墓地的方向缓缓飞去。他们跟在莲华之后,眼见它在墓地上空飞行了一周,光色竟渐渐变暗。 “小七!”颜惜月见势不妙,急忙出声呼喊。然而那七盏莲华却越飞越慢,几乎快要停滞不前。 夙渊一抬手,光剑瞬间前进至它身边,颜惜月这才将它收回手心。 莲华静静地躺在她手中,忽然剧烈颤抖,挣出耀眼的蓝光。 “这里有妖物隐藏?!”颜惜月一惊,朝着四周望去。余晖已淡,天色昏黄,墓地间荒草连绵,唯有风声掠过,萧萧飒飒。 夙渊却摇头:“竟不像是妖气,更像是有一种无形的怨气,压制住了一切。故此莲华飞到墓地上空,便好似被凝固住了一样。” 她愕然,过了片刻,忽从腰后取下钧天宝镜,“如果是奇怪的灵力,或许用这可以一看。” 说罢,颜惜月闭目拈诀。那宝镜的镜面幽幽生光,如水的波纹渐次涌动,忽而放出烁烁光芒,映照向那片荒芜墓地。 随风起伏的野草中隐隐显出了星星点点的黑色光影,一个个浮在草尖,如同墨染的露珠。秋风瑟瑟,草叶飘飞,那些黑色光芒亦随之起起落落,逐渐朝着半空汇聚。 暮色一分分浓郁,半空中的黑色光芒也越来越多。它们有的来自草丛,有的来自坟墓,却都像听从了命令一般,在风中兜兜转转之后,最终融汇成光芒更盛的“黑蝶”,虚虚幻幻,如梦似影。 寂静之中,不知何方传来苍凉箫声,清空缥缈,似有似无。那无数的黑色光芒集聚起来,朝着北边缓缓飞去,就像数不清的黑蝶成群,最终消失在云间。 直至它们消失之后,颜惜月手中的七盏莲华才渐渐恢复了光芒,轻轻飞了起来。 “很沉很沉。”它在风中小声说着,好似刚刚被噩梦缠身。 钧天宝镜间的光焰也慢慢熄灭,颜惜月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神色凝重。 “你可知道那些黑影到底是什么?”夙渊问道。 她伸手抚摸了一下冰凉的镜子,犹疑道:“似乎都是魂魄,却又被某种法术束缚住了,无法去往轮回。” 他微微颔首,“确实是魂魄,但束缚住它们的,并不是普通的妖类。” “那是什么?”她讶异不已。 “只怕是,比妖更厉害的魔物……” “哎?你怎么知道?” 夙渊却并未回答,神色难得的凝重起来,过了片刻才道:“北溟被入侵时,我也曾见到过这样的黑影。” 第三十六章 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丽【鹿/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 【内容简介】 又东三百里曰堂庭之山。金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 又东三百八十里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多怪蛇,不可以上。 又东三百七十里曰杻阳之山。其阳多赤金。其阴多白金。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怪水出焉,而东流注于宪翼之水。其中多玄鱼,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又东三百里柢山。多水,无草木。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复生。食之无肿疾。 又东三百里曰亶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 又东三百曰基山。其如多玉,其阴多怪木。有兽焉,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其名曰猼訑,佩之为畏。有鸟焉,其状如鸡而三首、六目、六足、三翼,其名曰[尚鸟][付鸟],食之无卧。 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青护-言]。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有鸟焉,其状如鸠,其音如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 又东三百五十里曰箕尾之山,其尾踆于东海,多沙石。汉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淯,其中多白玉。 凡鹊山之首,自招摇之山以至箕尾之山,凡十山,二千九百五十里,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其祠之礼:毛,用一璋玉瘗;糈用稌米,一壁,稻米、白莹为席。 《南次二经》之首曰柜山,西临流黄,北望诸【囟比】,东望长右。英水出焉,西南流注于赤水。其中多白玉,多丹粟。有兽焉,其状如豚,有距,其音如狗吠,其名曰狸力,见则其县多土功。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痹,其名曰鴸,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 东南四百五十里曰长右之山。无草木,多水。有兽焉,其状如禺而四耳,其名长右,其音如吟,见则郡县大水。 又东三百四十里曰尧光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金。有兽焉,其状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蛰,其名曰猾褢,其音如斫木,见则县有大繇。 又东三百五十里曰羽山。其下多水,其上多雨,无草木,多蝮虫。 又东三百七十里曰瞿父之山。无草木,多金玉。 又东四百里曰句余之山。无草木,多金玉。 又东五百里曰浮玉之山。北望具区,东望诸【囟比】。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苕水出于其阴,北流至于具区,其中多鮆鱼。 又东五百里曰成山。四方而三坛,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门◎豕】水出焉,而南流注于虖勺,其中多黄金。 又东五百里曰会稽之山,四方。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砆石。勺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湨。 又东五百里曰夷山。无草木,多沙石,湨水出焉,而南流注于列涂。 又东五百里曰仆勾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草木。无鸟兽,无水。 又东五百里曰咸阴之山,无草木,无水。 又东四百里曰洵山。其如多金,其阴多玉,有兽焉,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其名曰【羊患】。洵水出焉,而南流注于阏之泽,其中多芘蠃。 又东四百里曰虖勺之山。其上多梓枏,其下多荆杞。滂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海。 又东五百里曰区吴之山。无草木,多沙石,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 又东五百里曰鹿吴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石。泽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东五百里曰漆吴之山。无草木,多博石,无玉。处于东海,望丘山,其光载出载入,是惟日次。 凡《南次二经》之首,自柜山至于漆吴之山,凡十七山,七千二百里。其神状皆龙身而鸟首。其祠:毛,用一壁瘗,糈用稌。 《南次三经》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东五百里曰祷过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多象,有鸟焉,其状如鵁而白首三足人面,其名曰瞿如,其鸣自号也。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虎蛟,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食者不肿,可以已痔。 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又东五百里曰发爽之山。无草木,多水,多白猿。泛水出焉,而南流注于勃海。 又东四百里至于旄山之尾,其南有谷,曰育遗,多怪鸟,凯风自是出。 又东四百里,至于非山之首。其上多金玉,无水,其下多蝮虫。 又东五百里曰阳夹之山。无草木,多水。 又东五百里曰灌湘之山。上多木,无草,多怪鸟,无兽。 又东五百里曰鸡山。其上多金,其下多丹雘。黑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鱄鱼,其状如鲋而彘毛,其音如豚,见则天下大旱。 又东四百里曰令丘之山。无草木,多火。其南有谷焉,曰中谷,条风自是出。有鸟焉,其状如袅,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顒,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 又东三百七十里曰仑者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有木焉,其状如榖而赤理,其汗如漆,其味如饴,食者不饥,可以释劳,其名曰白【艹/咎】,可以血玉。 又东五百八十里曰禺槀之山。多怪兽,多大蛇。 又东五百八十里,曰南禺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水。有穴焉,水出辄入,夏乃出,冬则闭。佐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海,有凤皇、鵷雏。 凡《南次三以》之首,自天虞之山以至南禺之山,凡一十四山,六千五百三十里。其神皆龙身而人面。其祠皆一白狗祈,稰用稌。 右南经之山志,大小凡四十山,万六千三百八十里。 【译文】 南方首列山系叫做鹊山山系。鹊山山系的头一座山是招摇山,屹立在西海岸边,生长着许多桂树,又蕴藏着丰富的金属矿物和玉石。山中有一种草,形状像韭菜却开着青色的花朵,名称是祝余,人吃了它就不感到饥饿。山中又有一种树木,形状像构树却呈现黑色的纹理,并且光华照耀四方,名称是迷谷,人佩带它在身上就不会迷失方向。山中还有一种野兽,形状像猿猴但长着一双白色的耳朵,既能匍伏爬行,又能像人一样直立行走,名称是狌狌,吃了它的肉可以使人走得飞快。丽■水从这座山发源,然后往西流入大海,水中有许多叫做育沛的东西,人佩带它在身上就不会生蛊胀病。 再往东三百里,是座堂庭山,山上生长着茂密的棪木,又有许多白色猿猴,还盛产水晶石,并蕴藏着丰富的黄金。 再往东三百八十里,是座即翼山。山上生长着许多怪异的野兽,水中生长着许多怪异的鱼,还盛产白玉,有很多蝮虫,很多奇怪的蛇,很多奇怪的树木,人是不可上去的。 再往东三百七十里,是杻阳山。山南面盛产黄金,山北面盛产白银。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马却长着白色的头,身上的斑纹像老虎而尾巴却是红色的,吼叫的声音像人唱歌,名称是鹿蜀,人穿戴上它的毛皮就可以多子多孙。怪水从这座山发源,然后向东流入宪翼水。水中有众多暗红色的龟,形状像普通乌龟却长着鸟一样的头和蛇一样的尾巴,名称是旋龟,叫声像劈开木头时发出的响声,佩带上它就能使人的耳朵不聋,还可以治愈脚底老茧 再往东三百里,是座柢山,山间多水流,没有花草树木。有一种鱼,形状像牛,栖息在山坡上,长着蛇一样的尾巴并且有翅膀,而翅膀长在胁骨上,鸣叫的声音像犁牛,名称是鯥,冬天蛰伏而夏天复苏,吃了它的肉就能使人不患痈肿疾病。 再往东四百里,是座亶爰山,山间多水流,没有花草树木,不能攀登上去。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野猫却长着像人一样的长头发,名称是类,一身具有雄雌两种器官,吃了它的肉就会使人不产生妒忌心。 再往东三百里,是座基山,山南阳面盛产玉石,山北阴面有很多奇怪的树木。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羊,长着九条尾巴和四只耳朵,眼睛也长在背上,名称是猼訑,人穿戴上它的毛皮就会不产生恐惧心。山中还有一种禽鸟,形状像鸡却长着三个脑袋、六只眼睛、六只脚、三只翅膀,名称是尚付,吃了它的肉就会使人不感到瞌睡。 再往东三百里,是座青丘山,山南阳面盛产玉石,山北阴面多出产青雘。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狐狸却长着九条尾巴,吼叫的声音与婴儿啼哭相似,能吞食人;吃了它的肉就能使人不中妖邪毒气。山中还有一种禽鸟,形状像斑鸠,鸣叫的声音如同人在互相斥骂,名称是灌灌,把它的羽毛插在身上使人不迷惑。 第三十七章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 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的怜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六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极至那痴呆懵董生来的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 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于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说话的,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着,恰象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宴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闻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诸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先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桃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日气,硬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们受用,倒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一夜不睡。 次早起来,与儿子们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话,也不见得。”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叫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 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 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却元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的一层袖中。袖有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倒无了,原无的倒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的钱财,变成巨富。从来稀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诗曰: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宝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州县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 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出、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几笔,便值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 元来北京历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非伴,连伙计也弄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日,不是做家的。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的,也是快活。”正计较间,恰好张大踱将来。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 张大道:“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只是一件,我们多有货物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谢厚情,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么贵助?就贵助得来,能有多少?便宜恁地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拼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船里吃罢。日食之类,是在我们身上。”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箧篮内盛着卖的: 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余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并诸家树,亦非李氏千头奴。较广似曰难况,比福亦云具体。 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所以广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止是初出时,昧略少酸,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红”。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装上竹篓,雇一闲的,并行李桃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第三十八章 古人说得好,道是:“满招损,谦受益。”俗谚又有四不可尽的话。那四不可尽?——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你看如今有势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气,损人害人,如毒蛇猛兽,人不敢近。他见别人惧伯,没奈他何,意气扬扬,自以为得计。却不知八月潮头,也有平下来的时节。危滩急浪中,趁着这刻儿顺风,扯了满篷,望前只顾使去,好不畅快。不思去时容易,转时甚难。当时夏桀、商纣,贵为天子,不免窜身于南巢,悬头于太白。那桀、纣有何罪过?也无非倚贵欺贱,恃强凌弱,总来不过是使势而已。假如桀、纣是个平民百姓,还造得许多恶业否?所以说“势不可使尽”。 怎么说福不可享尽?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道:“人无寿夭,禄尽则亡。”晋时石崇太尉,与皇亲王恺斗富,以酒沃釜,以蜡代薪。锦步障大至五十里,坑厕间皆用绫罗供帐,香气袭人。跟随家僮,都穿火浣布衫,一衫价值千金。买一妾,费珍珠十斛。后来死于赵王伦之手,身首异处。此乃享福太过之报。 怎么说便宜不可占尽?假如做买卖的错了分文入己,满脸堆笑。却不想小经纪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饱饭,我贪此些须小便宜,亦有何益?昔人有占便宜诗云: 我被盖你被,你毡盖我毡。 你若有钱我共使,我若无钱用你钱。 上山时你扶我脚,下山时我靠你肩。 我有子时做你婿,你有女时伴我眠。 你依此誓时,我死在你后; 我违此誓时,你死在我前。 若依得这诗时,人人都要如此,谁是呆子,肯束手相让?就是一时得利,暗中损福折寿,自己不知。所以佛家劝化世人,吃一分亏,受无量福。有诗为证: 得便宜处欣欣乐,不过心时闷闷忧。 不讨便宜不折本,也无欢乐也无愁。 说话的,这三句都是了。则那聪明二字,求之不得,如何说聪明不可用尽?见不尽者,天下之事。读不尽者,天下之书。参不尽者,天下之理。宁可惜懂而聪明,不可聪明而槽懂。如今且说一个人,古来第一聪明的。他聪明了一世,憎懂在一时。留下花锦般一段话文,传与后生小子恃才夸己的看样。那第一聪明的是谁? 吟诗作赋般股会,打浑猜谜件件精。 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颜子再投生。 话说宋神宗皇帝在位时,有一名儒,姓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乃四川眉州眉山人氏。一举成名,官拜翰林学士。此人天资高妙,过目成诵,出口成章。有李太白之风流,胜曹子建之敏捷。在宰相荆公王安石先生门下,荆公甚重其才。东坡自恃聪明,颇多讥诮。荆公因作《字说》,一字解作一义。偶论东坡的坡字,从土从皮,谓坡乃土之皮。东坡笑道:“如相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一日,荆公又论及鲵字,从鱼从儿,合是鱼子;四马曰驷,天虫为蚕,古人制字,定非无义。东坡拱手进言:“鸠字九鸟,可知有故?”荆公认以为真,欣然请教。东坡笑道:“《毛诗》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连娘带爷,共是九个。”荆公默然,恶其轻薄,左迁为湖州刺史。正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巧弄唇。” 东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满朝京,作寓于大相国寺内。想当时因得罪于荆公,自取其咎。常言道:”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分付左右备脚色手本,骑马投王丞相府来。离府一箭之地,东坡下马步行而前。见府门首许多听事官吏,纷纷站立。东坡举手同道:“列位,老太师在堂上否?”守门官上前答道:“老爷昼寝未醒,且请门房中少坐。”从人取交床在门房中,东坡坐下,将门半掩。 不多时,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方弱冠,戴缠鬃大帽,穿青绢直摆,俪手洋洋,出府下阶。众官吏皆躬身揖让,此人从东向西而去。东坡命从人去问,相府中适才出来者何人;从人打听明白回复,是丞相老爷府中掌书房的,姓徐。东坡记得荆公书房中宠用的有个徐伦,三年前还未冠。今虽冠了,面貌依然,叫从人:“既是徐掌家,与我赶上一步,快请他转来。”从人飞奔去了,赶上徐伦,不敢于背后呼唤,从傍边抢上前去,垂手侍立于街傍,道:“小的是湖州府苏爷的长班。苏爷在门房中,请徐老爹相见,有句话说。”徐伦问:“可是长胡于的苏爷?”从人道:“正是。” 东坡是个风流才子,见人一团和气,平昔与徐伦相爱,时常写扇送他。徐伦听说是苏学士,微微而笑,转身便回。从人先到门房,回复徐掌家到了。徐伦进门房来见苏爷,意思要跪下去,东坡用手搀住。这徐伦立身相府,掌内书房,外府州县首领官员到京参谒丞相,知会徐伦,俱有礼物,单帖通名,今日见苏爷怎么就要下跪?因苏爷久在丞相门下往来,徐伦自小书房答应,职任烹茶,就如旧主人一般,一时大不起来,苏爷却全他的体面,用手搀住道:“徐掌家,不要行此礼。”徐伦道:“这门房中不是苏爷坐处,且请进府到东书房待茶。” 这东书房,便是王丞相的外书房了。凡门生知友在来,都到此处。徐伦引苏爷到东书房,看了坐,命童儿烹好茶伺候。“禀苏爷,小的奉老爷遣差往太医院取药,不得在此伏侍,怎么好?”东坡道:“且请治事。”徐伦去后,东坡见四壁书橱关闭有锁,文几上只有笔砚,更无余物。东坡开砚匣,看了砚池,是一方绿色端砚,甚有神采。砚上余墨未干。方欲掩盖,忽见砚匣下露出些纸角儿。 东坡扶起砚匣,乃是一方素笺,叠做两摺。取而观之,原来是两句未完的诗稿,认得荆公笔迹,题是《咏菊)。东坡笑道:“士别三日,换眼相待。昔年我曾在京为官时,此老下笔数千言,不由思索。三年后也就不同了。正是江淹才尽,两句诗不曾终韵。”念了一遍,“呀,原来连这两句诗都是乱道。”这两句诗怎么样写?“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东坡为何说这两句诗是乱道?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夏天为薰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和、薰、金、朔四样风配着四时。这诗首句说西风,西方属金,金风乃秋令也。那金风一起,梧叶飘黄,群芳零落。第二句说:“吹落黄花满地金,”黄花即菊花。此花开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随你老来焦干枯烂,并不落瓣。说个“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误了?兴之所发,不能自己。举笔舐墨,依韵续诗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便写了,东坡愧心复萌:“倘此老出书房相待,见了此诗,当面抢白,不像晚辈体面,欲待袖去以灭其迹,又恐荆公寻诗不见,带累徐伦。”思算不妥,只得仍将诗稿折叠,压于砚匣之下,盖上砚匣,步出书房。到大门首,取脚色手本,付与守门官吏瞩付道:“老太师出堂,通禀一声,说苏某在此伺候多时。因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朝赘过表章,再来谒见。”说罢,骑马回下处去了。 不多时,荆公出堂。守门官吏虽蒙苏爷瞩付,没有纸包相送,那个与他禀话,只将脚色手本和门簿缴纳。荆公也只当常规,未及观看,心下记着菊花诗二句未完韵。恰好徐伦从太医院取药回来,荆公唤徐伦送置东书房,荆公也随后入来。坐定,揭起砚匣,取出诗稿一看,问徐伦道:“适才何人到此?”徐伦跪下,禀道:”湖州府苏爷伺候老爷,曾到。”荆公看其字迹,也认得是苏学士之笔。口中不语,心下踌躇:“苏轼这个小畜生,虽遭挫折,轻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学疏才浅,敢来讥讪老夫!明日早朝,奏过官里,将他削职为民。”又想道:“且住,他也不晓得黄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伦取湖广缺官册籍来看。 单看黄州府,余官俱在,只缺少个团练副使,荆公暗记在心。命徐伦将诗稿贴于书房柱上。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苏拭才力不及,左迁黄州团练副使。天下官员到京上表章,升降勾除,各自安命。惟有东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荆公为改诗触犯,公报私仇。没奈何,也只得谢恩。朝房中才卸朝服,长班禀道:“丞相爷出朝。”东坡露堂一恭。荆公肩舆中举手道:“午后老夫有一饭。”东坡领命。回下处修书,打发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旧任接取家眷黄州相会。 午牌过后,东坡素服角带,写下新任黄州团练副使脚色手本,乘马来见丞相领饭。门吏通报,荆公分付请进到大堂拜见。荆公侍以师生之礼,手下点茶,荆公开言道:“子瞻左迁黄州,乃圣上主意,老人爱莫能助。予瞻莫错怪老夫否?”东坡道:“晚学生自知才力不及,岂敢怨老太师!”荆公笑道:“子瞻大才,岂有不及!只是到黄州为官,闲暇无事,还要读书博学。”东坡目穷万卷,才压千人。今日劝他读书博学,还读什么样书!口中称谢道:“承老太师指教。”心下愈加不服。 荆公为人至俭,肴不过四器,酒不过三杯,饭不过一箸。东坡告辞,荆公送下滴水榜前,携东坡手道:“老夫幼年灯窗十载,染成一症,老年举发,太医院看是痰火之症。虽然服药,难以除根。必得阳羡茶,方可治。有荆溪进贡阳羡茶,圣上就赐与老夫。老夫问太医院官如何烹服,太医院官说须用瞿塘中峡水。瞿塘在蜀,老夫几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梓之邦,倘尊眷往来之便,将瞿塘中峡水,携一瓮寄与老夫,则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东坡领命,回相国寺。 第三十九章 世事番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 闻得老郎们相传的说话,不记得何州甚县,单说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长未娶。家中只有个老母,自家卖油为生。一日姚了油担出门,中造因里急,走上茅厕大解,拾得一个布裹肚,内有一包银子,约莫有三十两。金孝不胜欢喜,便转担回家,对老娘说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许多银子。”老娘看见,到吃了一惊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来的么?”金孝道:“我几曾偷惯了别人的东西?却恁般说。早是邻舍不曾听得哩。这裹肚,其实不知什么人遗失在茅坑旁边,喜得我先看见了,拾取回来。我们做穷经纪的人,容易得这主大财?明日烧个利市,把来做贩油的本钱,不强似赊别人的油卖?” 老娘道:“我儿,常言道:贫富皆由命。你若命该享用,不生在挑油担的人家你辛苦挣来的,只怕无功受禄,反受其殃。这银子,不知是本地人的,远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贷来的?一时间失脱了,抓寻不见,这一场烦恼非小,连性命都失图了,也不可知。曾闻古人裴度还带积德,你今日原到拾银之处,看有甚人来寻,便引来还他原物,也是一番阴德,皇天必不负你。” 金孝是个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训了一场,连声应道:“说得是,说得是!”放下银包裹肚,跑到那茅厕边去。只见闹嚷嚷的一丛人围着一个汉子,那汉子气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问其缘故。原来那汉于是他方客人,因登东,解脱了裹肚,失了银子,找寻不见。只道卸下茅坑,晚几个泼皮来,正要下去淘模。街上人都拥着闲看。金孝便问客人道:“你银子有多少?”客人胡乱应道:“有四五十两。”金孝老实,便道:“可有个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正是,正是!是你拾着?还了我,情愿出赏钱!”众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着道理,平半分也是该的。”金孝道:“真个是我拾得,放在家里,你只随我去便有。”众人都想道:“拾得钱财,巴不得瞒过了人。那曾见这个人到去寻主儿还他?也是异事。”金孝和客人动身时,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双手儿捧出裹肚,交还客人。客人捡出银包看时,晓得原物不动。只怕金孝要他出赏钱,又怕众人乔主张他平分,反使欺心,赖着金孝,道:“我的银子,原说有四五十两,如今只剩得这些,你匿过一半了,可将来还我!”金孝道:“我才拾得回来,就被老娘逼我出门,寻访原主还他,何曾动你分毫?”那客人额定短少了他的银两。金孝负屈忿恨,一个头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头发提起,像只小鸡一般,放番在地,捻着拳头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岁的老娘,也奔出门前叫屈。众人都有些不平,似杀阵般嚷将起来。恰好县尹相公在这街上过去,听得喧嚷,歇了轿,分付做公的拿来审问。众人怕事的,四散走开去了;也有几个大胆的,站在旁边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 却说做公的将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县尹面前,当街跪下,各诉其情。一边道:“他拾了小人的银子,藏过一半不还。”一边道:“小人听了母亲言语,好意还他,他反来图赖小人。”县尹问众人:“谁做证见?”众人都上前禀道:“那客人脱了银子,正在茅厕边抓寻不着,却是金孝自走来承认了,引他回去还他。这是小人们众目共睹。只银子数目多少,小人不知。”县令道:“你两下不须争嚷,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带那一干人到县来。 县尹升堂,众人跪在下面。县尹教取裹肚和银子上来,分付库吏,把银子兑准回复。库吏复道:“有一十两。”县主又问客人道:“你银子是许多?”客人道:“五十两。”县主道:“你看见他拾取的,还是他自家承认购?”客人道:“实是他亲口承认购。”县主道:“他若要赖你的银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却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认出来?他不招认,你如何晓得?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他拾的是一十两,这银子不是你的,必然另是一个人失落的。”客人道:“这银子实是小人的,小人情愿只领这一十两去罢。”县尹道:“数目不同,如何冒认得去?这银两合断与金孝领去,奉养母亲;你的五十两,自去抓寻。”金孝得了银子,干恩万谢的扶着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经官断,如何敢争?只得含羞噙泪而去。众人无不称快。 这叫做: 欲图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惭,他人欢喜。 看官,今日听我说“金钗钿”这桩奇事。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没老婆的翻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两个,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不要银子的翻得了银子。事迹虽异,天理则同。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一生为官清介,并不要钱,人都称为“鲁白水”。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鲁家一子,双名学曾,顾家一女,小名阿秀,两下面约为婚,来往司亲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鲁奶奶病故,廉宪携着孩儿在于任所,一向迁延,不曾行得大礼。谁知廉宪在任,一病身亡。学曾抚枢回家,守制一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几司破房子,连口食都不周了。 顾会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遂有悔亲之意,与夫人孟氏商议道:“鲁家一贫如洗,眼见得六礼难备,婚娶无期。不若别求良姻,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盂夫人道:“鲁家虽然穷了,从幼许下的亲事,将何辞以绝之?”顾佥事道:“如今只差人去说男长女大,催他行礼。两边都是宦家,各有体面,说不得‘没有’两个字,也要出得他的门,入的我的户。那穷鬼自知无力,必然情愿退亲。我就要了他休书,却不一刀两断?”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顾佥事道:“在家从父,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 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说知此情。阿秀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伦,决难从命。”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鲁家行礼,他若行不起礼,倒愿退亲,你只索罢休。”阿秀道:“说那里话!若鲁家贫不能聘,孩儿情愿守志终身,决不改适。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留名万古。爹爹若是见逼,孩儿就拼却一命,亦有何难!”孟夫人见女执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计:除非瞒过金事,密地唤鲁公子来,助他些东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顾佥事往东庄收租,有好几日担阁。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当了,唤园公老欧到来。夫人当面分付,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赏。”老园公领命,来到鲁家。但见: 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鬲离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冷落,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椅破床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门户倒,谁怜清吏子孙贫? 说不尽鲁家穷处。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娘,嫁在梁家,离城将有十里之地。姑夫己死,止存一子梁尚宾,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一口儿一处过活,家道粗足。这一日,鲁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个烧火的自发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畜信去请公子回来:“此是夫人美情,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专等专等,不可失信。”嘱罢自去了。这里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迟缓,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当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当下嘱付邻人看门,一步一跌的问到梁家。梁妈妈正留看侄儿在房中吃饭。婆子向前相见,把老园公言语细细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儿快去。 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只是身上蓝缕,不好见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衣服遮丑。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应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进城,天色己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虽然有话,众人未必尽知,去时也须仔细。凭着愚见,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可早往,不可晚行。”鲁公子道:“哥哥说得是。”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得奉陪。”又嘱付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罢。”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真个把两人都留住了。谁知他是个好计:只怕婆子回去时,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正是:欺天行当人难识,立地机关鬼不知。梁尚宾背却公子,换了一套新农,俏地出门,径投城中顾佥事家来。 却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生,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谎慌张张,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老园公问道:“郎君可是鲁公子么?”梁尚宾连忙鞠个躬应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见召,特地到此,望乞通报。”老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急急的进去报与夫人。 孟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才下得亭子,又有两个丫鬟,提着两碗纱灯来接。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忽见朱接画图,方是内室。孟夫人揭起朱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贾样子;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个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粗疏,语言涩滞。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 茶罢,夫人分付忙排夜饭,就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两一次,想着:“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死亦甘心。”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小礼罢。”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 第四十章 共工:神话传说中的共工是在女娲政权时期的造反部落,原为女娲政权下的水正,主管治水方面。后与女娲争夺统治权,女娲派火正(“祝融”乃后世火正官职的统称)部族打败共工部。共工带领部落逃亡过程中,将不周山的预测气象用的简单仪器破坏了,导致女娲无法了解气象变化,无法预知洪水并作出应对,最后洪水肆掠,许多部落死伤惨重。女娲在洪水中带领部下伐木为舟,进行救援。后面又带领人们治水,治水以各种“石料”和“芦灰”为主。故而有了后来“共工怒触不周山”、“女娲造人”、“女娲炼石补天”之说。 共工是九天玄女的弟子,是玄天玉女的师兄元阳志略中称:共工又名康回,业水以为法九天玄女与女娲不和,便派共工去帮蚩尤与被女娲支持的黄帝为敌,炎帝在逐鹿南野袭击蚩尤的部队,共工前去迎战,一人独当炎帝坐下的祝融力牧句芒英照等四员大将亦不占下风。后来女娲在不周之山设坛封天,使蚩尤的部队不能后退,共工大怒,对天大骂天神不公而后一头撞塌不周山而死,破了女娲的封天阵,使九黎族的部队可以在战败后逃亡共工,死于涿鹿之战。 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之后,水神共工一向与火神祝融不合,他向火神发动进攻。担当先锋的大将相柳、浮游,猛扑火神祝融氏居住的光明宫,把光明宫四周长年不熄的神火弄灭了。大地顿时一片漆黑。火神祝融驾着遍身冒着烈焰的火龙出来迎战。所到之处,云雾廓清,雨水齐收;黑暗悄悄退去,大地重现光明。水神共工恼羞成怒,命令相柳和浮游将三江五海的水汲上来,往祝融他们那里倾去。刹时间长空中浊浪飞泻,黑涛翻腾,白云被淹没,神火又被浇熄了。可是大水一退,神火又烧了起来,加上祝融请来风神帮忙,风助火威,火乘风势,炽炽烈烈地直扑共工。 共工他们想留住大水来御火,可是水泻千里,哪里留得住。火焰又长舌般地卷来,共工他们被烧得焦头烂额,东倒西歪。共工率领水军且战且退,逃回大海。他满以为祝融遇到大水,肯定会知难而退。因此立在水宫,得意起来。不料祝融这次下了必胜的决心,他全速追击。火龙所到之处,海水不由滚滚向两旁翻转,让开了一条大路。祝融直逼水宫,水神共工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迎战。代表光明的火神祝融获得了全胜。浮游活活气死,相柳逃之夭夭,共工心力交瘁,无法再战,狼狈地向天边逃去。 共工一直逃到不周山,回头一看,追兵已近。共工又羞又愤,就一头向山腰撞去,“哗啦啦”一声巨响,不周山竟给共工撞折了。不周山一倒,大灾难降临了。原来不周山是根撑天的大柱,柱子一断,半边天空就坍塌下来,露出石骨嶙峋的大窟窿,顿时天河倾泻,洪水泛滥。著名的“水火不相容”典故即源于这场大战。后来才有了女娲炼五彩石补天的事迹,大地重回正常。 古史箴记中称:风伯飞廉鹿身雀首,头生尖角,通身豹纹,尾如黄蛇,帮助蚩尤一方参加华夏九黎之战,曾联合雨师屏翳击败冰神应龙后被女魃击败,于涿鹿之战中被擒杀,死于涿鹿之战。 风伯名字叫做飞廉,他原来是蚩尤的师弟。他的相貌奇特,长着鹿一样的身体,布满了豹子一样的花纹。他的头好象孔雀的头,头上的角峥嵘古怪,有一条蛇一样的尾巴。他曾与蚩尤一起拜一真道人为师傅,在祁山修炼。 修炼的时候,飞廉发现对面山上有块大石,每遇风雨来时便飞起如燕,等天放晴时,有安伏在原处,不由暗暗称奇,于是留心观察起来。 有一天半夜里,只见这块大石动了起来,转眼变成一个形同布囊的无足活物,往地上深吸两口气,仰天喷出。顿时,狂风骤发,飞沙走石,把玩意儿又似飞翔的燕子一样,在大风中飞旋。飞廉身手敏捷,一跃而上,将它逮住,这才知道它就是通五运气侯,掌八风消息的”风母”。于是他从”风母”这里学会了致风,收风的奇术。 蚩尤和黄帝部落展开的那场恶战,传说蚩尤请来了风伯、雨师施展法术,突然间风雨大作,使黄帝部众迷失了方向。黄帝布下出奇制胜的阵势,又利用了风后所制造的指南车,辨别了风向,才把蚩尤打败。被黄帝降伏后就乖乖地做了掌管的神灵。风伯作为天帝出巡的先锋,负责打扫路上的一切障碍。每当天帝出巡,总是雷神开路,雨师洒水,风伯扫地。风伯的主要职责,就是掌管八面来风的消息,运通四时的节日气候。 古史箴记中称雨师屏翳:形如七寸细蚕,背生鳞翅,帮助蚩尤一方参加华夏九黎之战,曾联合风伯飞廉击败冰神应龙后被女魃击败,于涿鹿之战中被擒杀,死于涿鹿之战。 最早的雨神叫屏翳,翳是戴着羽冠或身穿羽衣的样子,因为最初的巫师祈雨,都要身穿羽衣,打扮成鸟儿的形象,所以雨师就被称为屏翳。 在传说中常常和风伯一起出现。曾是黄帝的属臣,《韩非子·十过》称:“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但之后则随同蚩尤与黄帝作战,《山海经·大荒北经》“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从大风雨。”蚩尤败退之后,雨师是司雨之神,但不能确认其究竟为谁。《楚辞》中称雨师名“玄冥”、“萍翳”、“屏翳”,《抱朴子》则说“山中辰日有自称雨师者,龙也。” 而《搜神记》说“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至高辛时,复为雨师,游人间。今之雨师本是焉。”世间流传种种说法繁多,甚至有称卫公李靖为雨师者,虽然显得荒谬,但足以看出作为一个农业大国,汉族民间对于作物生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降水的重视。值得一提的是地支之中“丑”之神为雨师,所以汉族民间往往在己丑日祭祀雨。 元阳志略中记载,后卿为后土皇帝诋的亲弟弟,由后土派去帮助黄帝战蚩尤,不料后卿受蚩尤等人的影响加入东夷与黄帝作对,甚至不惜把自己变成和女魃一样的飞尸,以至死后化为魔星到处生事也无人能制,后来女娲联合后土、紫薇、勾陈、地藏以五行阵法将其封印。 后卿是古代汉族神话故事中的魔神。野史中所记述,后卿与其他三名僵尸始祖(嬴勾、旱魃、将臣)一同诞生于人类未现,洪荒妖兽时期,直到中古才消失不见。 传说——后卿是诋的亲弟弟,最初作为黄帝手下的一员大将帮助黄帝攻打蚩尤。后卿骁勇善战,身强体壮,颇受黄帝重用。可惜的是,蚩尤有81个强悍的兄弟,个个强悍,再一次战争中,后卿不幸战死。 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后卿死后,曝尸荒野,他的魂魄更是在四周游离。长期下去,后卿的怨念越来越重:后卿生前为黄帝拼死杀敌,死后,却没有人来给他收尸!后卿魂魄的心里更为怨恨黄帝。 碰巧的是,犼的一份魂魄恰好漂游到这里,这魂魄虽然只是三分之一,但是作为和女娲一样的四大古神,其神通也是强大无比。 犼对女娲心存怨恨,而后卿对黄帝也心存恨意。后卿为了报复黄帝,愿意将自己的三魂七魄奉献给犼。为了再次复活,犼的残魂吞噬后卿的魂魄,并且利用后卿的残破身躯复活,化为四大僵尸始祖中的后卿! 后卿可以说得上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僵尸,他是第一个死而复生而变成的僵尸!后卿虽然是僵尸始祖,但是却不是吸血僵尸,而是一种会飞的神奇僵尸。后卿的身躯并不强悍,他的力量和灵力也不强大,但是他的能力却十分的可怕——诅咒能力极为强悍。 为了报复黄帝,后卿夜闯军营,在军营里大闹一通。虽然后卿的攻击力不强,但是远非一般的神仙能够抵挡。后来,女娲赶到,将后卿除去。后卿也成为四大僵尸始祖中最短命的一个,也是最为神秘的一个。 后卿在死之前,用自己的灵魂对所有刚死去的尸体下了一个诅咒:所有含冤而死的人,都可以变成僵尸!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出现人死后尸体变成僵尸的现象。 龟甲记事中称郁垒和神荼同为魑魅魍魉之首,涿鹿之战中被擒,投降后被女娲任命为冥府之神,和神荼一起掌管冥界。 郁垒神荼——汉族民间传说,相传远古时候,神荼与郁垒为一对兄弟,兄弟俩都擅长捉鬼,如有恶鬼出来骚扰百姓,神荼与郁垒俩便去擒伏,并将其捆绑喂老虎。后来人们为了驱鬼避邪,在门上画神荼、郁垒及老虎的像,流传至今。左扇门上叫神荼,右扇门上叫郁垒,汉族民间称他们为门神。 第四十一章 话说春秋时,楚国有个庄王,姓毕,名旅,是五霸中一霸。那庄王曾大宴群臣于寝殿,美人惧侍。偶然风吹烛灭,有一人从暗中牵美人之农,美人扯断了他系冠的缨素,诉与庄王,要他查名治罪。庄王想道:“酒后疏狂,人人常态。我岂为一女子上,坐人罪过,使人笑戏?轻贤好色,岂不可耻?”于是出令曰:“今日饮酒甚乐,在坐不绝缨者不欢。”比及烛至,满座的冠缨都解,竞不知调戏美人的是那一个。后来晋楚交战,庄王为晋兵所困,渐渐危急。忽有上将,杀人重围,救出庄王。庄王得脱,问:“救我者为谁?”那将俯伏在地,道:“臣乃昔日绝缨之人也。蒙吾王隐蔽,不加罪责,臣今愿以死报恩。”庄王大喜道:“寡人若听美人之言,几丧我一员猛将矣。”后来大败晋兵,诸侯都叛晋归楚,号为一代之霸。 世人度量狭窄,心术刻薄,还要搜他人的隐过,显自己的精明;莫说犯出不是来,他肯轻饶了你?这般人一生育怨无恩,但有缓急,也没人与他分忧督力了。像楚庄王惩般弃人小过,成其大业,真乃英雄举动,古今罕有。说话的,难道真个没有第二个了?看宫,我再说一个与你听。你道是那一朝人物?却是唐末五代时人。那五代?粱、唐、晋、汉、周,是名五代。粱乃朱温,唐乃李存勖,晋乃石敬瑭,汉乃刘知远,周乃郭威。方才要说的,正是粱朝中一员虎将,姓葛,名周,生来胸襟海阔,志量山高;力敌万夫,身经百战。他原是芒扬山中同朱温起手做事的,后来朱温受了唐禅,做了大粱皇帝,封葛周中书令兼领节度使之职,镇守亮州。这亮州与河北逼近,河北便是后唐李克用地面,所以粱□□特着亲信的大臣镇中,弹压山东,虎视那河北。河北人仰他的威名,传出个口号来,道是:“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从此人都称为“葛令公”。手下雄兵十万,战将如云,自不必说。 其中单表一人,复姓申徒,名泰,泅水人氏,身长七尺,相貌堂堂;轮的好刀,射的好箭。先前未曾遭际,只在葛令公帐下做个亲军。后来葛令公在甑山打围,申徒泰射倒一鹿,当有一班教师前来争夺。申徒泰只身独臀,打赢了一班教师,手提死鹿,到令公面前告罪。令公见他胆勇,并不计较,到有心抬举他。次日,教场演武,夸他弓马熟闲,补他做个虞候,随身听用。一应军情大事,好生重托。他为自家贫末娶,只在府厅耳房内栖止,这伙守厅军壮都称他做“厅头”。因此上下人等,顺口也都唤做“厅头”,正是: 萧何治狱为秦吏,韩信曾宫执裁郎。蠖屈龙腾皆运会,男儿出处又何常? 话分两头,却说葛令公姬妾众多,嫌宅院狭窄,教人相了地形,在东南角旺地上,另创个衙门,极其宏丽,限一年内,务要完工。每曰差“厅头”去点闸两次。时值清明佳节,家家士女踏青,处处游人玩景。葛令公分付设宴岳云楼上。这个楼是兖州城中最高之处,葛令公引着一班姬妾,登楼玩赏。原来令公姬妾虽多,其中只有一人出色,名曰弄珠儿。那弄珠儿生得如何? 目如秋水,眉似远山。小口樱桃,细腰杨柳。妖艳不数太真,轻盈胜如飞燕。恍疑仙女临凡世,西子南威总不如。 葛令公十分宠爱,曰则侍侧,夜则专房。宅院中称为“珠娘”。这一日,同在岳云楼饮酒作乐。那申徒泰在新府点闸了人工,到楼前回话。令公唤他上楼,把金莲花巨杯赏他一杯美酒。申徒泰吃了,拜谢令公赏赐,起在一边。忽然抬头,见令公身边立个美妾,明阵皓齿,光艳照人。心中暗想:“世上怎百惩般好女子?莫非天上降下来的神仙么?”那申徒泰正当壮年慕色之际,况且不曾娶妻,乎昔司也曾听得人说令公有个美姬,叫做珠娘,十分颜色,只恨难得见面!今番见了这出色的人物,料想是他了。不觉一魂飘荡,七魄飞扬,一对眼睛光射定在这女子身上。真个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堤防葛令公有话问他,叫道:“厅头’,这工程几时可完?呀,申徒泰,申徒泰!问你工程几时可完!”连连唤了几声,全不答应。自古道心无二用,原来申徒泰一心对着那女子身上出神去了,这边呼唤,都不听得,也不知分付的是甚话。葛令公看见申徒泰目不转睛,已知其意,笑了一笑,便教撤了筵席,也不叫唤他,也不说破他出来。 却说伏侍的众军校看见令公叫呼不应,到督他捏两把汗。幸得令公不加嗔责,正不知甚么意思,少不得学与申徒泰知道。申徒泰听罢大惊想道:“我这条性命,只在早晚,必然难保。”整整愁了一夜。正是:是非只为闲撩拨,烦恼旨因不老成。到次日,令公升厅理事,申徒泰远远站着,头也不敢抬起。巴得散衙,这曰就无事了。一连数日,神思恍惚,坐卧不安。葛令公晓得他心下忧惶,到把几句好言语安慰他,又差他往新府专管催督工程,道他闸去。申徒泰离了令公左右,分明拾了性命一般。才得一分安稳,又怕令公在这场差使内寻他罪罚,到底有些疑虑,十分小心勤谨,早夜督工,不辞辛苦。 忽一日,葛令公差虞候许高来督申徒泰回衙。申徒泰闻知,又是一番惊恐,战战兢兢的离了新府,到衙门内参见。禀道:“承恩相呼唤,有何差使?”葛令公道:“主上在夹寨失利,唐兵分道入寇,李存璋引兵侵犯山东境界。见有本地告急文书到来,我持出师拒敌,因帐下无人,要你同去。”申徒泰道:“恩相钧自,小人敢不道恢。”令公分付甲仗库内,取熟铜盔甲一副,赏了申徒泰。申徒泰拜谢了,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跟令公出去,正好立功:忧的怕有小人差迟,令公记其前过,一并治罪。正是:青龙自虎同行,吉凶全然末保。 却说葛令公简兵选将,即日兴师。真个是旌旗蔽天,锣鼓震地,一行来到郊城。唐将李存璋正持攻城,闻得亮州大兵将到,先占住琊山高阜去处,大小下了一个寨。葛周兵到,见失了地形,倒退一十里屯扎,以防冲突。一连四五日挑战,李存璋牢守寨栅,只不招架。到第七日,葛周大军拔寨都起,直逼李家大寨续战。李存璋早做准备,在山前结成方阵,四面迎敌。阵中埋伏着弓箭手,但去冲阵的,都被射回。葛令公亲自引兵阵前看了一回,见行列齐整,如山不动,叹道:“人传李存璋相乡大战,今观此阵,果大将之才也。” 这个方阵,一名“九宫八卦阵”,昔日吴主夫差与晋公会于黄池,用此阵以取胜。须候其倦怠,阵脚稍乱,方可乘之。不然实难攻矣。当下出令,分付严阵相持,不许妾动。看看申牌时分,葛令公见军士们又饥又渴,渐渐立脚不定。欲持退军,又怕唐兵乘胜追赶,踌躇不决。忽见申徒泰在旁,便问道:“‘厅头’,你有何高见?”申徒泰道:“据泰愚意,彼军虽整,然以我军比度,必然一般疲困。诚得亡命勇士数人,出其不意,疾驰赴敌,倘得陷入其阵,大军继之,庶可成功耳。”令公抚其背道:“我素知汝骁勇能为我陷此阵否?”申徒泰即便掉刀上马,叫一声:“有志气的快跟我来破贼!”帐前并无一人答应申徒泰也不回顾,径望敌军奔去。 葛周大惊!急领众将,亲出阵前接应。只见申徒泰一匹马、一把刀,马不停蹄。刀不停手。马不停蹄,疾如电闪;刀不停手,快若风轮。不管一七二十一,直杀人阵中去了。原来对阵唐兵,初时看见一人一骑,不将他为意。谁知申徒泰拼命而来,这把刀神出鬼没,遇着他的,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往来阵中,如入无人之镜。恰好遇着先锋沈样,只一回合斩于马下,跳下马来,割了首级,复飞身上马,杀出阵来,无人拦挡。葛周大军己到,申徒泰大呼道:“唐军阵乱矣!要杀贼的快来!”说罢将首级抛于葛周马前,番身复进,唐军大乱。李存璋禁押不住,只得鞭马先走。唐兵被粱家杀得七零八落,走得快的,逃了性命,略迟侵些,就为沙场之鬼。李存璋。唐朝名将,这一阵杀得大败亏输,望风而遁,弃下器械马匹,不计其数。粱家大获全胜。葛令公对申徒泰道:“今日破敌,皆汝一人之功。”申徒泰叩头道:“小人有何本事!旨仗令公虎威耳!”令公大喜。一面写表申奏朝廷;传令搞赏一军,休息他一日,第四日班师回兖州去。果然是:喜孜孜鞭敲金蹬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却说葛令公回衙,众侍妾罗拜称贸。令公笑道:“为将者出师破贼,自是本分常事,何足为喜!”指着弄珠儿对众妾说道:“你们众人只该贸他的喜。”众妾道:“相公今日破敌,保全地方,朝廷必有恩赏。凡侍巾栉的,均受其荣,为何只是珠娘之喜?”令公道:“此番出师,全亏帐下一人力战成功。无物酬赏他,预将此姬赠与为妻。他终身有托,岂不可喜?”弄珠儿恃着乎曰宠爱,还不信是真,带笑的说道:“相公休得取笑。”令公道:“我生平不作戏言,己曾取库上六十万钱,督你具办资妆去了。只今晚便在西房独宿,不敢劳你侍酒。” 弄珠儿听罢大惊,不觉泪如雨下,跪禀道:“贱妾自侍巾栉,累年以来,未曾得罪。今一旦弃之他人,贱妾有死而己,决难从命。”令公大笑道:“痴妮子,我非木石,岂与你无情?但前日岳云楼饮宴之时,我见此人目不转睛,晓得他钟情与汝。此人少年未娶,新立大功,非汝不足以快其意耳。”弄珠儿扯住令公衣挟,撤娇撤痴,干不肯,万不肯,只是不肯从命。令公道:“今日之事,也由不得你。做人的妻,强似做人的妾。此人将来功名,不弱于我,乃汝福分当然。我又不曾误你,何须悲怨!” 第四十二章 诗曰: 每说婚姻是宿缘,定经月老把绳牵。 非徒配偶难差错,时日犹然不后先。 话说婚姻事皆系前定,从来说月下老赤绳系足,虽千里之外,到底相合。若不是姻缘,眼面前也强求不得的。就是是因缘了,时辰来到,要早一日,也不能勾。时辰已到,要迟一日,也不能勾。多是氤氲大使暗中主张,非人力可以安排也。 唐朝时有一个弘农县尹,姓李。生一女,年已及笄,许配卢生。那卢生生得炜貌长髯,风流倜傥,李氏一家尽道是个快婿。一日,选定日子,赘他入宅。当时有一个女巫,专能说未来事体,颇有应验,与他家往来得熟,其日因为他家成婚行礼,也来看看耍子。李夫人平日极是信他的,就问他道:“你看我家女婿卢郎,官禄厚薄如何?”女巫道:“卢郎不是那个长须后生么?”李母道:“正是。”女巫道:“若是这个人,不该是夫人的女婿。夫人的女婿,不是这个模样。”李夫人道:“吾女婿怎么样的?”女巫道:“是一个中形白面,一些髭髯也没有的。”李夫人失惊道:“依你这等说起来,我小姐今夜还嫁人不成哩!”女巫道:“怎么嫁不成?今夜一定嫁人。”李夫人道:“好胡说!既是今夜嫁得成,岂有不是卢郎的事?”女巫道:“连我也不晓得缘故。” 道言未了,只听得外面鼓乐喧天,卢生来行纳采礼,正在堂前拜跪。李夫人拽着女巫的手,向后堂门缝里指着卢生道:“你看这个行礼的,眼见得今夜成亲了,怎么不是我女婿?好笑!好笑!”那些使数养娘们见夫人说罢,大家笑道:“这老妈妈惯扯大谎,这番不谁了。”女巫只不做声。 须臾之间,诸亲百眷都来看成婚盛礼。元来唐时衣冠人家,婚礼极重。合卺之夕,凡属两姓亲朋,无有不来的。就中有引礼、赞礼之人,叫做“傧相”,都不是以下人做,就是至亲好友中间,有礼度熟闲、仪客出众、声音响亮的,众人就推举他做了,是个尊重的事。其时卢生同了两个傧相,堂上赞拜。礼毕,新人入房。卢生将李小姐灯下揭巾一看,吃了一惊,打一个寒襟,叫声“呵呵!”往外就走。亲友问他,并不开口,直走出门,跨上了马,连加两鞭,飞也似去了。宾友之中,有几个与他相好的,要问缘故。又有与李氏至戚的,怕有别话错了时辰,要成全他的,多来追赶。有的赶不上罢了,那赶着的,问他劝他,只是摇手道:“成不得!成不得!”也不肯说出缘故来,抵死不肯回马。众人计无所出,只得走转来,把卢生光景,说了一遍。那李县令气得目睁口呆,大喊道:“成何事体!成何事体!”自思女儿一貌如花,有何作怪?今且在众亲友面前说明,好教他们看个明白。 因请众亲戚都到房门前,叫女儿出来拜见。就指着道:“这个便是许卢郎的小女,岂有惊人丑貌?今卢郎一见就走,若不教他见见众位,到底认做个怪物了!”众人抬头一看,果然丰姿冶丽,绝世无双。这些亲友也有说是卢郎无福的,也有说卢郎无缘的,也有道日子差池犯了凶煞的,议论一个不定。李县令气忿忿的道:“料那厮不能成就,我也不伏气与他了。我女儿已奉见宾客,今夕嘉礼不可虚废。宾客里面有愿聘的,便赴今夕佳期。有众亲在此作证明,都可做大媒。” 只见傧相之中,有一人走近前来,不慌不忙道:“小子不才,愿事门馆。”众人定睛看时,那人姓郑,也是拜过官职的了。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下颏上真个一根髭须也不曾生,且是标致。众人齐喝一声采道:“如此小姐,正该配此才郎!况且年貌相等,门阀相当。”就中推两位年高的为媒,另择一个年少的代为傧相,请出女儿,交拜成礼,且应佳期。一应未备礼仪,婚后再补。是夜竟与郑生成了亲。郑生容貌果与女巫之言相合,方信女巫神见。 成婚之后,郑生遇着卢生,他两个原相交厚的,问其日前何故如此。卢生道:“小弟揭巾一看,只见新人两眼通红,大如朱盏,牙长数寸,爆出口外两边。那里是个人形?与殿壁所画夜叉无二。胆俱吓破了,怎不惊走?”郑生笑道:“今已归小弟了。”卢生道:“亏兄如何熬得?”郑生道:“且请到弟家,请出来与兄相见则个。”卢生随郑生到家,李小姐梳壮出拜,天然绰约,绝非房中前日所见模样,懊悔无及。后来闻得女巫先曾有言,如此如此,晓得是有个定数,叹往罢了。正合着古话两句道: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而今再说一个唐时故事:乃是乾元年间,有一个吏部尚书,姓张名镐。有第二位小姐,名唤德容。那尚书在京中任上时,与一个仆射姓裴名冕的,两个往来得最好。裴仆射有第三个儿子,曾做过蓝田县尉的,叫做裴越客。两家门当户对,张尚书就把这个德容小姐许下了他亲事,已拣定日子成亲了。 却说长安西市中有个算命的老人,是李淳风的族人,叫做李知微,星数精妙。凡看命起卦,说人吉凶祸福,必定断下个日子,时刻不差。一日,有个姓刘的,是个应袭赁子,到京理荫求官,数年不得。这一年已自钻求要紧关节,叮嘱停当,吏部试判已毕,道是必成。闻西市李老之名,特来请问。李老卜了一封,笑道:“今年求之不得,来年不求自得。”刘生不信,只见吏部出榜,为判上落了字眼,果然无名。到明年又在吏部考试,他不曾央得人情,仰且自度书判中下,未必合式,又来西市问李老。李老道:“我旧岁就说过的,君官必成,不必忧疑。”刘生道:“若得官,当在何处?”李老道:“禄在大梁地方。得了后,你可再来见我,我有话说。”吏部榜出,果然选授开封县尉。刘生惊喜,信之如神,又去见李老。李老道:“君去为官,不必清俭,只消恣意求取,自不妨得。临到任满,可讨个差使,再入京城,还与君推算。” 刘生记着言语,别去到任。那边州中刺史见他旧家人物,好生委任他。刘生想着李老之言,广取财贿,毫无避忌。上下官吏都喜欢他,再无说话。到得任满,贮积千万。遂见刺史,讨个差使。刺史依允,就教他部着本租税解京。到了京中,又见李老。李老道:“公三日内即要迁官。”刘生道:“此番进京,实要看个机会,设法迁转。却是三日内,如何能勾?况未得那升迁日期,这个未必准了。”李老道:“决然不差,迁官也就在彼郡。得了后,可再来相会,还有说话。”刘生去了,明日将州中租赋到左藏库交纳。正到库前,只见东南上诺大一只五色鸟飞来库藏屋顶住着,文彩辉煌,百鸟喧噪,弥天而来。刘生大叫:“奇怪!奇怪!”一时惊动了内官宫监。大小人等,都来看嚷。有识得的道:“此是凤凰也!”那大鸟住了一会,听见喧闹之声,即时展翅飞起,百鸟渐渐散去。 此话闻至天子面前,龙颜大喜。传出敕命来道:“那个先见的,于原身官职加升一级改用。”内官查得真实,却是刘生先见,遂发下吏部,迁授浚仪县丞。果是三日,又就在此州。刘生愈加敬信李老,再来问此去为官之方。李老云“只须一如前政。”刘生依言,仍旧恣意贪取,又得了千万。任满赴京听调,又见李老。李老曰:“今番当得一邑正官,分毫不可取了。慎之!慎之!”刘生果授寿春县宰。 他是两任得惯了的手脚,那里忍耐得住?到任不久,旧性复发,把李老之言,丢过一边。偏生前日多取之言好听,当得个谨依来命;今日不取之言迂阔,只推道未可全信。不多时上官论刻追赃,削职了。又来问李老道:“前两任只叫多取,今却叫不可妄取,都有应验,是何缘故?”李老道:“今当与公说明,公前世是个大商,有二千万资财,死在汴州,财散在人处。公去做官,原是收了自家旧物,不为妄取,所以一些无事。那寿春一县之人,不曾欠公的,岂可过求?如今强要起来,就做坏了。”刘生大伏,惭悔而去。凡李老之验,如此非一,说不得这许多,而今且说正话。 那裴仆射家拣定了做亲日期,叫媒人到张尚书家来通信道日。张尚书闻得李老许多神奇灵应,便叫人接他过来,把女儿八字与婚期,教他合一合看,怕有什么冲犯不宜。李老接过八字,看了一看,道:“此命喜事不在今年,亦不在此方。”尚书道:“只怕日子不利,或者另改一个也罢,那有不在今年之理?况且男女两家,都在京中,不在此方,便在何处?”李道:“据看命数已定,今年决然不得成亲,吉日自在明年三月初三日。先有大惊之后,方得会合,却应在南方。冥数已定,日子也不必选,早一日不成,迟一日不得。”尚书似信不信的道:“那有此话?”叫管事人封个赏封,谢了去。见出得门,裴家就来接了去,也为婚事将近,要看看休咎。李老到了裴家占了一卦道:“怪哉!怪哉!此封恰与张尚书家的命数,正相符合。”遂取文房四宝出来,写了一柬:三月三日,不迟不疾。水浅舟胶,虎来人得。惊则大惊,吉则大吉。 裴越客看了,不解其意,便道:“某正为今年尚书府亲事只在早晚,问个吉凶。这‘三月三日’之说,何也?”李老道:“此正是婚期。”裴越客道:“日子已定了,眼见得不到那时了。不准,不准!”李老道:“郎君不得性急。老汉所言,万无一误。”裴越客道:“‘水浅舟胶,虎来人得。’大略是不祥的说话了。”李老道:“也未必不祥,应后自见。”作别过了。 正待要欢天喜地指日成亲,只见补阙拾遗等官,为选举不公,文章论刻吏部尚书。奉圣旨:谪贬张镐为定州司户,即日就道。张尚书叹道:“李知微之言,验矣!”便教媒人回复裴家,约定明年三月初三,到定州成亲。自带了家眷,星夜到贬处去了。元来唐时大官廖谪贬甚是消条,亲眷避忌,不十分肯与往来的,怕有朝廷不测,时时忧恐。张尚书也不把裴家亲事在念了。裴越客得了张家之信,吃了一惊,暗暗道:“李知微好准卦!毕竟要依他的日子了。”真是到手佳期却成虚度,闷闷不乐过了年节。 第四十三章 夙渊盘曲着身子,在海浪中微微起伏,“我的事无需别人议论!你把幽霞和颜惜月带到哪里去了?” 奉翼轻蔑地一笑:“幽霞设计盗取你看护的珠母,你却至今还挂念着她的下落?” “我正是要找她问清原因!当初她每次来无涯,都会说起在海上遇到的你。后来她消失不见,而你也再没出现在北溟附近,我就知道此事必定与你有关。” “那又怎样?”奉翼扬眉,手中碧箫一旋,“她虽能变成人形,却愚笨至极。我本是魔界护法,为了替阴后疗伤才叫她想法盗出凤凰螺的珠母,可没想到她竟为了要长久地生活在陆地,将珠母碾碎吞噬了下去。真是可笑又可恨……我为阴后费尽心思,却被这傻妖弄得功亏一篑。于是我只能把她带到这碧玉湖,将她化为一潭脂水,永远蕴含住珠母的灵力。倘若不是她擅作主张,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竟敢这样愚弄她?!”夙渊怒不可遏。奉翼见他飞来,便倏然抬起碧箫,海浪翻卷如墙,将他生生阻住。 “我只是配合她做了一场梦,是她爱我,心甘情愿。”奉翼在海浪之后依旧身子挺拔,神风俊朗,“陷于情感之中的男女,岂非都是迷失了心神?正如你现在这样,哪里还像原来的夙渊?” 话已说罢,他身形忽而后撤。泠泠碧箫声起,滔天的海浪翻扑如妖兽,朝着夙渊猛卷而去。 水浪飞溅,夙渊呼啸纵飞,卷起漫天狂风。奉翼踏着海浪身形飘忽,那箫声高低盘旋,竟在空中挟着水花幻化为无数冰刃,耀着烁烁寒光接连刺向夙渊。 风声凌厉,夙渊竟对迅疾飞来的冰刃毫不在意,径直冲破海浪的侵袭,朝着奉翼猛攻而去。 一道道冰刃撞击在他的鳞甲之上,顷刻间划出条条白痕,而奉翼的身形已越来越远。夙渊爆发出最大的力量,掀起惊天巨浪,将奉翼的去路彻底封闭。随后飞卷而下,一爪抓向奉翼身子。 奉翼冷笑一声,挥袖间海浪如练而起,竟听命于他的操控飞缠住夙渊前爪。夙渊一挣不下,再挣撕裂了海浪的困束,却又见半空中黑雾忽现,聚拢成一个狰狞的骷髅,张开大口便想将他吞噬。 他身子四周金光闪耀,刹那间照亮天际。那骷髅嘶吼着分崩破灭,其后却有一羽巨型白鹮从云间急速冲下,尖利的长喙直刺向他的目间。 * 湖底石窟之下,颜惜月飞身斩断横扫而来的黑色触手,却见更多的触手已从脂液中抽出,耸动着朝这边卷来。 她挥袖射出灵火,将那些触手略微阻挡了一下,急速掠上一根支撑石窟的石柱。可此时上方的缝隙间却簌簌作响,光影化作的黑蝶一只接着一只挤进了石缝,在她身边狂乱飞舞。 幽霞的声音异常惊慌:“那是怨魂,千万不要让它们碰到!” 颜惜月翻腕出击,剑光横扫间黑色光蝶触及即灭。但更多的黑蝶自石缝间钻进,疯狂地向她发起猛攻,将她逼到了石窟角落。 “小七,想办法将石缝堵住!”她在不停出剑的时候喊道。 七盏莲华陡然铺散开来,那一颗颗的蓝色水精化为细密交错的珠纱,将上方的石缝死死封住。然而石窟中的黑蝶还在攻击,颜惜月有几次出招稍慢,就被黑蝶扫中了手臂。那触碰之处顷刻间就失去知觉,但她换以左手使剑,仍是咬牙坚持。 然而此时忽听上方鬼哭之声骤然停止,她才一抬头,但觉石窟剧烈晃动,身边的黑蝶皆有所感应似的扑飞而上,全都聚集到了被七盏莲华封堵的石缝附近。 那石缝原先只是及其狭小的一条,仅能容纳黑色光蝶钻进。此刻却有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探了进来,随后抓住岩石缓慢撕动。那坚硬的石头在它手下竟如被水浸泡过的纸片一般柔软脆弱,转眼就裂出了一个大洞。 碎石簌簌落下,七盏莲华所形成的珠纱被那玉手轻轻一扯便分散坠落。颜惜月纵身出剑刺向那玉手,岂料才至半空就被无形的力量瞬间定住,就那么眼睁睁地整条手臂自裂口处伸进,随后是肩膀,长发,以及半张年轻润滑的脸。 从那五官神|韵来看,果然就是豫和观的妙善。 然而她那左侧的脸颊,却苍老衰败布满灰斑,有些地方甚至皮肉垂落,惨不忍睹。 黑蝶飞舞间,她从石缝裂口慢慢爬入,右侧身子年轻有力,左侧的手臂却形如枯木。 她扬起右手,指掌紧握,那不断起伏的脂液便被抽取升空,幽霞的残魂感到了痛苦,发出嘶哑的叫声。然而她却置若罔闻,再一发力,透亮的脂液环绕在颜惜月身边,将她紧紧缠住。 很快,她伸出细嫩的右手,托起颜惜月的下颔。 “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可恨原先找到的那些女孩全都不中用,普通人的身子根本无法承受我灵力的强大,稍稍失控便形神俱灭,最后只能丢到湖底变成怨魂。”她吐气如兰,凑近颜惜月脸颊,细细端详。 颜惜月被那力量死死压住,丝毫不能动弹,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你现在的身子,也是强占了别人的……” “正是。拜你师尊所赐,魔界被毁,我与飞烟辗转多年四处漂泊,好容易才找到此处安身。没想到豫和观那两个道姑发觉了我们的存在,竟痴心妄想寻来除魔……”阴后扶婵冷冷地笑了起来,“她们自然不是飞烟的对手,那师姐当场殒命,师妹虽强撑着逃进山洞,却也重伤不支。飞烟本想取她性命,我却看中了她的身子,在她未死之前强行夺舍,消灭了她的元神。只可惜,这身体既有创伤不愈,又已年老衰朽,我拖到现在,也早已对日复一日的修补失去了耐心。” 她捏着颜惜月微微发颤的下巴,盯着她道:“你既送上门来,这年轻的身子,就给了我吧!” 高低起伏的怨魂恸哭声在石窟中震荡回旋,黑色光蝶翩翩起舞,绕着颜惜月的身子不断飞转。 七盏莲华再度强撑着飞来,阴后扶婵袍袖一震,便将它同样凝固在空中。 幽霞化成的脂液被她一次又一次地吸取上来,如透明的绸带将颜惜月裹在其中。在幽霞痛苦的呻|吟声之中,悬浮在半空的扶婵双指交错,直扣向颜惜月的眉心。 “别怕。”她低声说着,眼眸深处渐渐浮起了黑色的雾气。 颜惜月拼命咬牙,想要躲避开她那直直的目光,但身子被强行控制,已无法挪动半分。就如同初次遇到夙渊时那样,她的脑海突然变得一片空白,紧接着似乎有狂风巨浪冲天而起,而灵魂则如海中破败的小舟,被卷入旋涡,越陷越深。 她想要嘶声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怨魂光蝶飞快闪过,扶婵眼底的黑色雾气越来越浓,已经占据了整个眼眶。她的指尖还死死按住颜惜月的眉心,目光就像两只鬼爪,深深地刺入颜惜月的元神之中。 颜惜月已被那脂液包裹缠绕,只剩呼吸的力气。剧烈的撕扯感刺穿全身,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正被一点一点地侵蚀,就像有尖利的牙齿在啃噬一般。 大颗大颗的冷汗滴落下来,她痛得无以复加,不受控制的手脚亦蜷缩抽搐。 她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脑海中出现的画面支离破碎,忽而望到有挺拔的身影站在山石上,似乎又是遇到夙渊的那夜。 ——夙渊! 她在心底嘶喊,可是黑夜很快覆压下来,连带着天上碎裂的星辰,重重地砸落在她身上。她连喘息都困难了,模糊不清的意识中似乎又听到了铮铮的琴音,伴随着满树满树的杏花飘舞,有翠衣白裙的女子披拂着月光站在山崖上,然后,回过头来怔怔望着她。 她看不清女子的容貌,却忽有钻心的疼痛自头脑深处而起,汹涌澎湃地肆意涌动,猛觉得周身碎裂,竟迸发出尖利的叫声。 * 扶婵本已将元神一步步侵入颜惜月体内,眼看就要夺舍成功,颜惜月的元神之中却忽然绽放一股强大的力量,刹那间将扶婵震得倒退飞出。 此时上方的裂口忽然崩塌,暗黑的湖水扑卷下来,挟着风雷之声,冲向石窟的四面八方。 扶婵飞身而起,卷着黑蝶再度掠向沉浮于水中的颜惜月,想要将她从此带走。岂料湖水疯狂翻涌,上方忽有庞大的黑影出现,向颜惜月所在之处急速靠拢。 漩涡四起,湖底震荡,数不清的碎石在泡沫间撞击。颜惜月已经失去了知觉,慢慢地向下沉去。那黑影从纷乱的水流中飞快穿过,将她承载于背,朝着上方摆尾游去。 扶婵冲出漩涡,双臂一扬,两道赤色光环疾旋飞出,紧追黑影不放。虽在水中,光环四周却燃起熊熊火焰,扫过之处水波尽黑。那黑影背负着颜惜月急速上浮,终于在光环追及的那一刻猛地冲出了湖面。 月华朗照,水花飞溅。 碧玉湖上波浪冲天,鳞甲生寒的黑龙怒目圆睁,载着颜惜月飞越水浪。两道挟着阴火的赤色光环在半空中飞击而至,一扫尾,一削爪,要将黑龙打落湖中。 颜惜月在朦胧中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自己如在云端,下意识地紧紧抱住身前的依靠。 它呼啸着卷曲身子,猛然撞向一枚光环。 那光环划过它的身体,急速间撞到了紧追而上的另外一枚,两相撞击之下,阴火猛涨,在空中呜呜作响。 披散着长发的扶婵自水中掠出,操控着赤环将黑龙逼回湖心,而此时湖水震涌,又一道身影急速掠上,正是原先化为白鹮的飞烟。 扶婵在半空狠狠回望,飞烟因未能阻住夙渊而心怀愧疚,手中洞箫疾旋,卷起无数碧莹直扑黑龙而去。 黑龙本想将颜惜月送至岸上,却被两人前后夹击阻住了去路。扶婵手中的赤环凌厉带风,阴火沾身即着,它背负着颜惜月在两人之中盘旋冲撞,却因顾及背上人的安危无法真正搏斗。 这时却见湖心急速旋转,猛然间又掀起巨浪。而在那水花纷落之时,一个巨大的光影自湖底升起,那形状虽飘忽不定,却像是深海中的水母。 它引起湖水万丈,其间光华流转,宛如彩霞般绚丽夺目。 “幽霞?!”飞烟一惊,立即抬手射出数道碧莹,朝着那水母幻影追魂夺魄似的猛击过去。 第四十四章 举世芒芒无了休,寄身谁识等浮沤。 谋生尽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万古留。 西下夕阳谁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 世人不解苍天意,恐使身心半夜愁。 这八句诗,奉劝世人公道存心,天理用事,莫要贪图利己,谋害他人。常言道:“使心用心,反害其身。”你不存天理,皇天自然不佑。昔有一人,姓韦名德,乃福建泉州人氏,自幼随著大亲,在绍兴府开个倾银铺儿。那老儿做人公道,利心颇轻,为此主顾甚多,生意尽好。不几年,攒上好些家私。韦德年长,娶了邻近单裁缝的女儿为媳。那单氏到有□□分颜色,本地大户,情愿出百十贯钱讨他做偏房,单裁缝不肯,因见韦家父子本分,手头活动,况又邻居,一夫一妇,遂就了这头亲事。何期婚配之后,单裁缝得病身亡。不上二年,韦老亦病故。韦德与浑家单氏商议,口今举目无亲,不若扶柩还乡。单氏初时不肯,拗丈夫不过,只得顺从。韦德先将店中粗重家伙变,打叠行李,雇了一只长路船,择个出行吉日,把父亲灵柩装载,丈妻两口儿下船而行。 原来这稍公叫做张稍,不是善良之辈,惯在河路内做些淘摸生意的。因要做这私房买,生怕伙计泄漏,却寻著一个会湪徨赖域舕做个帮手。今日晓得韦德倾银多年,囊中必然充实,又见单氏生得美丽,自己却没老婆,两件都动了火。下船时就起个**之心,奈何未得其便。 一日,因风大难行,泊舟于江郎山下。张稍心生一计,只推没柴,要上山砍些乱柴来烧。这山中有大虫,时时出来伤人,定要韦德作伴同去。韦德不知是计,随著张稍而走。张稍故意弯弯曲曲,引到山深之处。四顾无人,正好下手。张稍砍下些丛木在地,却教韦德打捆。韦德低著头,只顾检柴,不防张稍从后用斧劈来,正中左肩,扑地便倒。重复一斧,向脑袋劈下,血如涌泉,结果了性命。张稍连声道:“乾净,乾净!来年今日,叫老婆与你做周年。”说罢,把斧头插在腰里,柴也不要了,忙忙的空身飞奔下船。 单氏见张稍独自回来,就问丈夫何在。张稍道:“没造化!遇了大虫,可怜你丈夫被他吃了去。亏我跑得快,脱了虎口,连砍下的柴,也不敢收拾。”单氏闻言,捶胸大哭。张稍解劝道:“这是生成八字内注定虎伤,哭也没用。”单氏一头哭,一头想道:“闻得虎遇夜出山,不信白日里就出来伤人。况且两人双双同去,如何偏拣我丈夫吃了?他又全没些损伤,好不奇怪!”便对张稍道:“我丈夫虽然衔去,只怕还挣得脱不死。”张稍道;“猫儿口中,尚且挖不出食,何况于虎!”单氏道:“然虽如此,奴家不曾亲见。就是真个被虎吃了,少不得存几块骨头,烦你引奴家去,检得回来,也表我夫妻之情。”张稍道:“我怕虎不敢去。”单氏又哀哀的哭将起来。张稍想道:“不引他去走一遍,他心不死。”便道:“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单氏随即上岸,同张稍进山路来。 先前砍柴,是走东路,张稍恐怕妇人看见死尸,却引他从西路走。单氏走一步,走了多时,不见虎迹。张稍指东话西,只望单氏倦而思返。谁知他定要见丈夫的骨血,方才指实。张稍见单氏不肯回步,扯个谎,望前一指道:“小娘子,你只管要行,兀的不是大虫来了?”单氏抬头而看,才问一声:“大虫在哪里?”声犹未绝,只听得林中喇的一阵怪风,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不歪不斜,正望著张稍当头扑来。张稍躲闪不及,只叫得一声“阿呀”,被虎一口衔著背皮,跑入深林受用去了。 单氏惊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见张稍,己知被大虫衔去,始信山中真个有虎,丈夫被虎吃了,此言不谬。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认著旧路,一步步哭将转来。未及出山,只见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从东路直冲出来。单氏只道又是只虎,叫道:“我死也!”望后便倒,耳根道忽听说:“娘子,你如何却在这里?”双手来扶。单氏睁眼看时,却是丈夫韦德,血污满面,所以不像人形。原来韦德命不该死,虽然被斧劈伤,一时闷绝。张稍去后,却又醒将转来,挣扎起身,扯下脚带,将头里缚停当,挪步出山,来寻张稍讲话,却好遇著单氏。单氏还认著丈夫被虎咬伤,以致如此。听韦德诉出其情,方悟张稍欺心使计,谋害他丈夫,假说有虎。后来被虎咬去,此乃神明遣来,剿除凶恶。夫妻二人,感谢天地不尽。回到船中,那哑子做手势,问船主如何不来。韦德夫妻与他说明本末。哑子合著掌,此亦至异之事也。韦德一路相帮哑子行船,直到家中,将船变了,造一个佛堂与哑子住下,日夜烧香。韦德夫妇终身信佛。 后人论此事,咏诗四句: 伪言有虎原无虎,虎自张稍心上生。 假使张稍心地正,山中有虎亦藏形。 方才说虎是神明遣来,剿除凶恶,此亦理之所有。看来虎乃旦兽之王,至灵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护法,见于史传,种种可据。如今再说一个义虎知恩报恩,成就了人间义夫节妇,为千古佳话。正是: 说时节妇生颜色,道破奸雄丧胆魂。 话说大唐天宝年间,福州漳浦县下乡,有一人姓勤名自励,父母俱存,家道粗足。勤自励幼年时,就聘定同县林不将女儿潮音为妻,茶枣俱已送过,只等长大成亲。勤自励十二岁上,就不肯读书,出了学堂,专好使轮棒。父母单生的这个儿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著他。年登十六,生得身长力大,猿臂善射,正艺过人。常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有一班无赖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擎鹰放鹞,驾犬驰马,射猎打生为乐。曾一日射死三虎。忽见个黄衣老者,策杖而前,称赞道:“郎君之勇,虽昔日卞庄、李存孝不是过也!但好生恶杀,万物同情。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杀之?此兽乃百兽之王,不可轻杀。当初黄公有道术,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终为虎害。郎君若自恃甚勇,好杀不已,将来必犯天之忌,难免不测之忧矣。”勤自励闻言省悟,即时折箭为誓,誓不杀虎。 忽一日,独往山中打生,得了几项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树坡,见一黄斑老虎,误陷于槛阱之中,猎户偶然未到,其虎见勤自励到来,把前足跪地,俯首弭耳,口中作声,似有乞怜之意。自励道:“业畜,我已誓不害你了。但你今日自投槛阱,非干我事。”其虎眼观自励,口中呜呜不已。自励道:“我今做主放你,你今后切莫害人。”虎闻言点头。自励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自励道:“人以获虎为利,我却以放虎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也。”遂将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正是: 得放手时须放手,可施恩处便施恩。 只因勤自励不务本业,家道渐渐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时常引著这三朋四友,到家蒿恼,索酒索食。勤公、勤婆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初时犹勉强支持,以后支持不来,只得对儿弓说道:“你今年已大长,不思务本作家,日逐游荡,有何了日!别人家儿子似你年纪,或农或商,胡乱得些进益,以食父母。似你有出气,无进气,家事日渐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将没作有,千难万难,就是衣饰典,也有尽时。将来手足无措,连爹娘也有饿死之日哩。我如今与你说过,再引人上门时,茶也没有一杯与他吃了,你莫著急!”勤自励被爹娘教训了一遍,嘿嘿无言,走出去了。真个好几日没有人上门蒿恼。 约莫一月有余,勤自励又引十来个猎户到家,借锅煮饭。勤公也道:“容他煮罢。”勤婆不肯道:“费柴费火,还是小事,只是才说得儿子回心,清净了这几日,老娘心里不喜欢。今日又来缠帐,开了端,辞得哪一个!他日又赔茶赔酒。老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个冷面,莫惯他罢。”勤公见勤婆不允,闪过一边,勤婆将中门闭了,从门内说道:“我家不是公馆,柴火不便,别处去利市。”众人闻言,只索去了。 勤自励满面羞惭,叹口气,想道:“我自小靠爹娘过活,没处赚得一文半文,家中来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闻得安南作乱,朝廷各处募军,本府奉节度使文牒,大张榜文。众兄弟中已有几个应募去了。凭著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或者博个衣锦还乡,也未见得。守著这六尺地上,带累爹娘受气,非丈夫之所为也。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应募从军,必然不允。功名之际,只可从权,我自有个道理。”当下蹒迥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军。太守试他武艺出众,将他充为队长,军政司上了名字。不一日招募数足,领兵官点名编号,给了口粮,制办衣甲器械,择个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励也不对爹娘说知,直到上路三日后,遇了个县中差役,方才写寄一封书信回来,勤公拆书开看时,写道: 男自励无才无能,累及爹娘。今已应募,充为队长,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锦还乡,爹娘不必挂念! 勤公看毕,呆了半晌,开口不得。勤婆道:“儿子哪里去了?写甚么言语在书上?你不对我说?”勤公道:“对你说时,只怕急坏了你!儿子应募充军,从征安南去了。”勤婆笑道:“我多大难事,等儿子去十日半月后,唤他回来就是了。”勤公道:“妇道家不知利害!安南离此有万里之遥,音信尚且难通,况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剑无情,凶多吉少。万一做了沙场之鬼,我两口儿老景谁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来,勤公也流泪不止。过了数日,林亲家亦闻此信,特地自来问个端的。勤公、勤婆遮瞒不得,只得实说了,伤感了一场。木公回去说知,举家都不欢喜。正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他人分离犹自可,骨肉分离苦杀我。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勤自一去,杳无音信。林公频频遣人来打探消息,都则似金针堕海,银瓶落井,全没些影响。同县也有几个应募去的,都则如此。林公的妈妈梁氏对丈夫说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儿年纪长成了,把他担误,不是个常法,你也该与勤亲家那边讨个决裂。虽然亲则是亲,各儿各女,两个肚皮里出来的。我女儿还不认得女婿的面长面短,却教他活活做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妈说的是。”即忙来到勤家。对勤公道:“小女年长,令郎杳无归信。倘只是不归,作何区处?老荆日夜愁烦,特来与亲家商议。”勤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无赖,有误令爱芳年。但事已如此,求亲家多上覆亲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凭亲家将令爱别许高门,老汉再无言语。”林公见他说道理,只得唯唯而退。回来与妈妈说知。梁氏向来知道女婿不学本分,心中百喜。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听说还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缩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儿过了,等女儿再许个好人。 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来公道:“勤亲家之约已满了,我再去走一番,看更有何说?”梁氏道:“自古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有路自行,又去对他说甚么!且待女儿有了对头,才通他知道,心不迟。”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然虽如此,也要与孩儿说知。”梁氏道:“潮音这丫头有些古怪劣别,只如此对他说,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儿笑话,须得如此如此。”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 第四十五章 紫荆枝下还家日,花萼楼中合被时。 同气从来兄与弟,千秋羞咏豆萁诗。 这首诗,为劝人兄弟和顺而作,用著二个故事,看官听在下一一分剖。第一句说:“紫荆枝下还家日”。昔时有田氏兄弟三人,小**合爨。长的娶妻叫田大嫂,次的娶妻叫田二嫂。妯娌和睦,并无闲言。惟第三的年小,随著哥嫂过日。后来长大娶妻,叫田三嫂。那田三嫂为人不贤,恃著自己有些妆奁,看见夫家一锅里煮饭,一桌上吃食,不用私钱,不动私秤,便私房要吃些东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撺掇:“公堂钱库田产,都是伯伯们掌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是亮里,你是暗里。用一说十,用十说百,哪里晓得!目今虽说**,到底有个散场。若还家道消乏下来,只苦得你年幼的。依我说,不如早早分析,将财产三分拨开,各人自去营运,不好么?” 田三一时被妻言所惑,认为有理,央亲戚对哥哥说,要分析而居。田大、田二初时不肯,被田三夫妇内外连连催逼,只得依允。将所有房产钱谷之类,二分拨开,分毫不多,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捆大紫荆树,积祖传下,极其茂盛,既要析居,这树归著哪一个?可惜正在开花之际,也说不得了。田大至公无私,议将此树砍倒,将粗本分为三截,每人各得一截,其余零枝碎叶,论秤分开。商议已妥,只待来日动手。 次日天明,田大唤了两个兄弟,同去砍树。到得树边看时,枝枯叶萎,全无生气。田大把手一推,其树应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住手,向树大哭。两个兄弟道:“此树值得甚么!兄长何必如此痛惜!”田大道:“吾非哭此树也。思我兄弟三人,产于一姓,同爷合母,比这树枝枝叶叶,连根而生,分开不得。根生本,本生枝,枝生叶,所以荣盛。昨日议将此树分为三截,树不忍活活分离,自家枯死。我兄弟三人若分离了,亦如此树枯死,岂有荣盛之日?吾所以悲哀耳。”田二、三闻哥哥所言,至情感动:“可以人而不如树乎?”遂相抱做一堆,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析,情愿依旧**合爨。三房妻子听得堂前哭声,出来看时方知其故。大嫂二嫂,各各欢喜,惟三嫂不愿,口出怨言。田三要将妻逐出。两个哥哥再三劝住。三嫂羞惭,还房自缢而死。此乃自作孽不可活。这话搁过不题。再说田大可惜那棵紫荆树,再来看其树无整理,自然端正,枝枝再活,花萎重新,比前更加烂熳。田大唤两个兄弟来看了,各人嗟讶不已。自此田氏累世**。有诗为证: 紫荆花下说三田,人合人离花亦然。 同气连枝原不解,家中莫听妇人言。 第二句说“花萼楼中合被时”。那花萼楼在陕西长安城中,大唐玄宗皇帝所建。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为韦氏乱政,武三囚专权,明皇起兵诛之,遂即帝位。有五个兄弟,皆封王爵,时号“五王”。明皇友爱甚笃,起一座大楼,取>之义,名日花萼。时时召五王登楼欢宴。又制成大幔,名为“五王帐”。帐中长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时常同寝其中。有诗为证: 羯鼓频敲玉笛催,朱楼宴罢夕阳微。 宫人秉烛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归。 第四句说“千秋羞咏豆萁诗”。后汉魏王曹操长子曹丕,篡汉称帝。有弟曹植,字子建,聪明绝世。操生时最所爱,几遍欲立为嗣而不果。曹丕衔其旧恨,欲寻事而杀之。一日,召子建问曰:“先帝每夸汝诗才敏捷,朕未曾面试。今限汝七步之内,成诗一首。如若不成,当坐汝欺诳之罪。”子建未及七步,其诗已成,中寓规讽之意。诗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见诗感泣,遂释前恨。后人有诗为证: 从来贵起猜疑,七步诗成亦可危。 堪叹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尽诛夷。 说话的,为何今日讲这两三个故事?只为自家要说那《三孝廉让产立高名》。这段话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没子建**,胜如紫荆花下三田,花萼楼中诸李,随你不和顺的弟兄,听著在下讲这节故事,都要学好起来。正是: 要知天下事,须读古人书。 这故事出在东汉光武年间。那时天下安,万民乐业。朝有梧凤之鸣,野无谷驹之叹。原来汉朝取士之法,不比今时。他不以科目取士,惟凭州郡选举。虽则有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等科,惟以孝廉为重。孝者,孝弟;廉者,廉洁。孝则忠君,廉则爱民。但是举了孝廉,便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事势,州县考个童生,还有几十封荐书,若是举孝廉时,不知多少分上钻刺,依旧是富贵子弟钻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参之孝,伯夷之廉,休想扬名显姓。只是汉时法度甚妙,但是举过芋人孝廉,其人若困然有才有德,不拘资格,骤熬升擢,连举主俱纪录受赏;若所举不得其人,后日或贪财坏法,轻则罪黜,重则抄没,连举主一同受罪。那荐人的与所荐之人,休戚相关,不敢胡乱。所以公道大明,朝班清肃。不在话下。 且说会稽郡阳羡县,有一人姓许名武,字长文,十五岁上,父母双亡。虽然遗下些田产童仆,奈门户单微,无人帮助。更兼有两个兄弟,一名许晏,年方九岁,一名许普,年方七岁,都则幼小无知,终日赶著哥哥啼哭。那许武日则躬率童仆,耕田种圃,夜则挑灯读书。但是耕种时,二弟虽未胜锄,必使从旁观看。但是读时,把两个小兄弟坐于案旁,将句读亲口传授,细细讲解,教以礼让之节,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辄跪于家庙之前,痛自督责,说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诲,愿父母有灵,吞牖二弟,涕泣不已。直待兄弟号泣请罪,方才起身,并不以疾言倨色相加也。室中只用铺陈一副,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数年,二弟俱已长成,家事亦渐丰盛。有人劝许武娶妻,许武答道:“若娶妻,便当与二弟别居。笃夫妇之爱,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也。”繇是昼则同耕,夜则同读,食必同器,宿必同。乡里传出个大名,都称为“孝弟许武”,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阳羡许季长,耕读昼夜忙。教诲二弟俱成行,不是长兄是父娘。 时州牧郡守俱闻其名,交章荐举,朝廷徵为议郎,下诏会稽郡。太守奉旨,檄下县令,刻日劝驾。许武迫于君命,料难推阻,吩咐两个兄弟:“在家躬耕力学,一口我在家之时,不可懈废业,有负先人遗训。”又嘱咐奴仆:“俱要小心安分,听两个家主役使,早起夜眠,共扶家业。”嘱咐已毕,收拾行装,不用官府车辆,自己雇了脚力登车,只带一个童儿,望长安进发。不一日,到京朝见受职。 忽一日,思想二弟在家,力学多年,不见州郡荐举,诚恐怠荒失业,意欲还家省视。遂上疏,其略云: 臣以菲才,遭逢圣代,致位通显,未谋报称,敢图暇逸?但古人云:“人生百行,孝弟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父母早背,域兆未修;臣弟二人,学业未立;臣三十未娶。五天子览奏,准给假暂归,命乘传衣锦还乡,复赐黄金二十斤为婚礼之费。许武谢恩辞朝,百官俱于郊外送行。正是: 报道锦衣归故里,争夸白屋出公卿。 许武既归,省视先茔已毕,便乃纳还官诰,只推有病,不愿为官。过了些时,从容召二弟至前,询其学业之进退。许晏、许普应答如流,理明词畅。许武心中大喜。再稽查田宅之数,比前恢廓数倍,皆二弟勤俭之所积也。武于是遍访里中良家女子,先与两个兄弟定亲,自己方才娶妻,续又与二弟婚配。 约莫数月,忽然对二弟说道:“吾闻兄弟有析居之义。今吾与汝,皆已娶妇,田产不薄,理宜各立门户。”二弟唯唯惟命。乃择日治酒,遍召里中父老。三爵已过,乃告以析居之事。因悉召僮仆至前,将所有家财,一一分剖。首取广宅自予,说道:“吾位为贵臣,门宜,体面不可不肃。汝辈力田耕作,得竹庐茅舍足矣。”又阅田地之籍,凡良田悉归之已,将硗薄者量给二弟,说道:“我宾客众盛,交游日广,非壮健伶俐者,说道:“吾出入跟随,非此不足以给使令。汝辈合力耕作,正须此愚蠢者作伴,老弱馈食足矣,不须多人,费汝衣食也。” 众父老一向知许武是个孝弟之人,这番分财,定然辞多就少。不想他般般件件,自占便宜。两个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无谦让之心,大有欺凌之意。众人心中甚是不平,有几个刚直老人气忿不过,竟自去了。有个心直口快的,便想要开口,说公道话,与两个小兄弟做乔主张。其中又有个老成的,背地里捏手捏脚,教他莫说,以此罢了。那教他莫说的,也有些见识,他道:“富贵的人,与贫贱的人,不是一般肚肠。许武已做了显官,比不得当初了。常言道:疏不间亲。你我终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劝,料未必听从,枉费了唇舌,到挑拨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又呕这闲气则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争论。等他争论时节,我们替他做个主张,却不是好!”正是: 事非干已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 原来许晏、许普,自从蒙哥哥教诲,知书达礼,全以孝弟为重,见哥哥如此分析,以为理之当然,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许武分拨已定,众人皆散。许武居中住了正房,其左右小房,许晏、许普各住一边。每日率领家奴下田耕种,暇则读书,时时将疑义叩问哥哥,以此为常。妯娌之间,也与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顺。从此里中父老,人人薄许武之所为,都可怜他两个兄弟,私下议论道路:“许武是个假孝廉,许晏、许普才是个真孝廉。他思念父母面上,一体同气,听其教诲,唯唯诺诺,并不违拗,岂不是孝?他又重义轻财,任分多少,全不争论,岂不是廉?”起初里中传个好名,叫做“孝弟许武”,如今抹落了武字,改做“孝弟许家”,把许晏、许普弄出一个大名来。那汉朝清议极重,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假孝廉,做官员;真孝廉,出口钱。假孝廉,据高轩;真孝廉,守茅檐。假孝,富田园;真孝廉,执锄镰。真为玉,假为瓦,瓦登厦,玉抛野。不宜真,只宜假。 第四十六章 百年伉俪是前缘,天意巧周全。试看人世,禽鱼草术,吝有蝉联。从来材艺称奇绝,必自种女连。文君琴思,仲姬画手,匹美双传。一词寄《眼儿媚》自古道:物各有偶。才子佳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话。看官且听小子说:山东兖州府巨野县有个秾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时,祭赛田祖先农。公举社会聚饮的去处。向来亭上有一扁额,大书三字在上,相传是唐颜鲁公之笔,失去已久,众人无敢再写。一日正值社会之期,乡里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扁。只因向是木扁,所以损坏。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别请当今名笔写此三字在内,可垂永久。”此时只有一个秀才,姓王名维翰,是晋时王羲之一派子孙,惯写颜字,书名大盛。父老具礼相求,道其本意,维翰欣然相从,约定社会之日,就来赴会,即当举笔,父老砻石端正。 到了是日,合乡村男妇儿童,无不毕赴,同观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应打鼓。踢球放弹。勾拦傀儡。五花囗弄诸般戏具,尽皆施呈,却象献来与神道观玩的意思,其实只是人扶人兴,大家笑耍取乐而已。所以王孙公子,尽有携酒挟伎特来观看的。直待诸戏尽完,赛神礼毕,大众齐散,止留下主会几个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实余,尽醉方休。此是历年故事。 此日只为邀请王维翰秀才书石,特接着上厅行首谢天香在会上相陪饮酒。不想王秀才别被朋友留住,一时未至。父老虽是设着酒席,未敢自饮,呆呆等待。谢天香便问道:“礼事已毕,为何迟留不饮?”众父老道:“专等王秀才来。”谢天香道:“那个王秀才?”父老道:“便是有名会写字的王维翰秀才。”谢天香道:“我也久闻其名,可惜不曾会面。今日社酒却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许下在石碑上写农芳亭三字,今已磨墨停当在此,只等他来动笔罢然后饮酒。“谢天香道:“既是他还未来,等我学写个儿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写染?” 谢天香道:“不敢说能,粗学涂抹而已。请过大笔一用,取一回笑话,等王秀才来时,抹去了再写不妨。”父老道:“俺们那里有大笔?凭着王秀才带来用的。”谢天香看见瓦盒里墨浓,不觉动了挥洒之兴,却恨没有大笔应手。心生一计,伸手在袖中模出一条软纱汗巾来,将角儿团簇得如法,拿到瓦盒边蘸了浓墨,向石上一挥,早写就了“秾芳”二字,正待写“亭”字起,听得鸾铃响,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来也!” 谢天香就住手不写,抬眼看时,果然王秀才骑了高头骏马,瞬息来到亭前,从容下马到亭中来。众父老迎着,以次相见。谢天香末后见礼,王秀才看了谢天香容貌,谢天香看了王秀才仪表,两相企羡,自不必说。王秀才看见碑上已有“秾芳”二大字,墨尚未干,称赞道:“此二字笔势非凡,有恁样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笔?却为何不写完了?”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此间谢大姐先试写一番看看。刚写到两字,恰好秀才来了,所以住手。”谢天香道:“妾身不揣,闲在此间作耍取笑,有污秀才尊目。” 王秀才道:“此书颜骨柳筋,无一笔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请写完罢了。”父老不肯道:“专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烦妙笔一番!”谢天香也谦逊道:“贱妾偶尔戏耍,岂可当真!”王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写来,未必有如此妙绝,悔之何及?恐怕难为父老每盛心推许,客小生续成罢了。只问适间大姐所用何笔?就请借用一用,若另换一管,锋端不同了。”谢天香道:“适间无笔,乃贱妾用汗巾角蘸墨写的。”王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来试一试。”谢天香把汗巾递与王秀才,王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盒中一蘸,写个“亭”字续上去。看来笔法俨如一手写成,毫无二样。 父老内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赞赏道:“怎的两人写来恰似出于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称双绝!”王秀才与谢天香俱各心里喜欢,两下留意。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将起来,一面就请王秀才坐了首席,谢天香陪坐,大家尽欢吃酒。席间,王秀才与谢天香讲论字法,两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投机。父老每多是有年纪,历过多少事体过的,有甚么不解意处?见两人情投意合,就撺掇两下成其夫妇,后来竟偕老终身。这是两个会写字的成了一对的话。 看来,天下有一种绝技,必有一个同声同气的在那里凑得,在夫妻里而更为希罕。自古书画琴棋,谓之文房四艺。只这王、谢两人,便是书家一对夫妻了。若论画家,只有元时魏国公赵子昂与夫人管氏仲姬两个多会画。至今湖州天圣禅寺东西两壁,每人各画一壁,一边山水,一边竹石,并垂不朽。若论琴家,是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只为琴心相通,临邛夜奔,这是人人晓得的,小子不必再来敷演。如今说一个棋家在棋盘上赢了一个妻子,千里姻缘,天生一对,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说与看官每听一听。有诗为证: 世上输赢一局棋,谁知局内有夫妻? 坡翁当日曾遗语,胜固欣然败亦宜! 话说围棋一种,乃是先天河图之数: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质烂柯之说。相传是帝尧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谈,难道唐虞以前连神仙也不下棋?况且这家技艺不是寻常教得会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晓得走道儿便有非常仙着,着出来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绝顶方休!也有品格所限,只差得一子两子地步,再上进不得了。至于本质下劣,就是奢遮的国手师父指教他秘密几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儿。真所谓棋力酒量恰象个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减也。 宋时,蔡州大吕村有个村童,姓周名国能,从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学堂读书,得空就与同伴每画个盘儿,拾取两色砖瓦块做子赌胜。出学堂来,见村中老人家每动手下棋,即袖着手儿站在旁边,呆呆地厮看。或时看到闹处,不觉心痒,口里漏出着把来指手画脚教人,定是寻常想不到的妙着,自此日着日高,是村中有名会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饶过国能几子的,后来多反受国能饶了,还下不得两平。遍村走将来,并无一个对手。此时年才十五六岁,棋名已著一乡。 乡人见国能小小年纪手段高得突兀,尽传他在田畔拾枣,遇着两个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对坐安枰下棋,他在旁边用着观看,道土觑着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间常势。”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缘所到,说来就解,领略不忘。道士说:“自此可无敌于天下矣!”笑别而去,此后果然下出来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长,得了仙诀过来的。有的说是这小伙子调喉,无过是他天性近这一家,又且耽在里头,所以转造转高,极穷了秘妙,却又撰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着愚人。这也是强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态,总来不必辨其有无,却是棋高无敌是个实的了。 因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员士夫。王孙公子与他往来。又有那不伏气甘折本的小二哥与他赌赛,十两五两输与他的。国能渐渐手头饶裕,礼度熟闹,性格高傲,变尽了村童气质,弄做个斯文模样。父母见他年长,要替他娶妻。国能就心里望头大了,对父母说道:“我家门户低微,目下取得妻来不过是农家之女,村妆陋质不是我的对头。儿既有此绝艺,便当挟此出游江湖间,料不须带着盘费走。或者不拘那里天有缘在,等待依心象意寻个对得我来的好女儿为妻,方了平生之愿!”父母见他说得话大,便就住了手。 过不多几日,只见国能另换了一身衣服,来别了父母出游。父母一眼看去,险些不认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戴包巾,脚蹬方履。身上穿浅地深缘的蓝服,腰间系一坠两股的黄绦。若非葛稚川侍炼药的丹童,便是董双成同思凡的道侣。说该国能葛中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样,父母吃了一惊,问道:“儿如此打扮,意欲何为?”国能笑道:“儿欲从此云游四方,遍寻一个好妻子,来做一对耳!”父母道:“这是你的志气,也难阻你。只是得手便回,莫贪了别处欢乐,忘了故乡!”国能道:“这个怎敢!”是日是个黄道吉日,拜别了父母,即使登程,从此自称小道人。 一路行去,晓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进发。到得京中,但是对局,无有不输与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来多是朝中贵人,东家也来接,西家也来迎,或是行教,或是赌胜,好不热闹过日。却并不见一个对手,也无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里的。 混过了多时,自想姻缘未必在此,遂离了京师,又到太原、真定等处游荡。一路行棋,眼见得无出其右,奋然道:“吾闻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雄丽过于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国手天下无敌的在内,今我在中国既称绝技,料然到那里不到得输与人了,何不往彼一游,寻个出头的国手较一较高低,也与中国吐一吐气,傅他一个远乡异域的高名,传之不朽?况且自古道燕、赵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艺,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图得一个好配头,也不见得。”遂决意往北路进发,风飧水宿,夜住晓行,不多几日,已到了燕山地面。 且说燕山形胜,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向称天府之国,暂为夷主所都。此时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称尊之所,宋时呼之为北朝,相与为兄弟之国。盖自石晋以来,以燕。云一十六州让与彼国了,从此渐染中原教化,百有余年。 第四十七章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下齐, 范丹贫穷石崇富,算来都是只争时。 话说大宋元佑年问,一个大常大卿,姓陈名亚,因打章子厚不中,除做江东留守安抚使,兼知建康府。一日与人官宴于临江亭上,忽听得亭外有人叫道:“不用五行囚柱,能知祸福兴衰。大卿问:“甚人敢出此语?众官有曾认的,说道:“此乃金陵术士边音。”大卿分付:与我叫来。”即时叫至门下,但见:破帽无檐,蓝缕衣据,霜髯吝目,怄倭形躯。边替手携节杖人来,长揖一声,摸着阶沿便坐。大卿怒道:“你既吝目,不能观古圣之书,辄敢轻五行而自高!”边吝道:“某善能听简饬声知进退,闻鞋履响辨死生。”大卿道:“你术果验否?……”说言未了,见大江中画船一只,橹声嘟轧,自上流而下。大卿便间边替,主何灾福。答言:“橹声带哀,舟中必载大官之丧。大卿遣人讯间,果是知临江军李郎中,在任身故,载灵枢归乡。大卿大惊道:“使汉东方朔复生,不能过汝。”赠酒十樽,银十两,遣之。 那边曾能听橹声知灾福。今日且说个卖卦先生,姓李名杰,是东京开封府人。去充州府奉符县前,开个卜肆,用金纸糊着一把大阿宝剑,底下一个招儿,写道:“斩天下元学同声。”这个先生,果是阴阳有准。 精通《周易》.善辨六王。瞻乾象遍识天文,观地理明知风水。五星深晓,决吉凶祸福如神;三命秘谈,断成败兴衰似见。 当日挂了招儿,只见一个人走将进来,怎生打扮?但见:裹背系带头巾,着上两领皂衫,腰间系条丝绦,f面着一双干鞋净袜,袖里袋着一轴文字。那人和金剑先生相揖罢,说厂年月日时,钠下卦子。只见先生道:“这命算不得。”那个买卦的,却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姓孙名文,问道:“如何不与我算这命?”先生道:“上覆尊官,这命难算。”押司道:“怎地难算?”先生道:“尊官有酒休买、护短休间。”押司道:“我不曾吃酒,也不护短。”先生道:”再请年月日时,恐有差误。”押司再说了八字。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押司道:”我下讳,但说不妨。”先生道:“卦象不好。写下四句来,道是: 由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 不过明旦丑,亲族尽悲哀。 押司看了,问道:“此卦主何灾福广先生道:“实下敢瞒,主尊官当死。”又问:“却是我几年上当死?先生道:“今年死。”又问:“却是今年几月死?先生道:“今年今月死。”又间:“却是今年今月几日死?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再问:“早晚时辰?”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道:“若今夜真个死,万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县里理会!先生道:今夜不死,尊官明日来取下这斩无学同声的剑,斩了小子的头!”押司听说,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个,把那先生粹出卦铺去。怎地汁结?那先生: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只见县里走出数个司事人来拦住孙押司,问做甚闹。押司道:“甚么道理!我闲买个卦,却说我今夜三更三点当死。我本身又无疾病。怎地三更三点便死?待摔他去县中,官司究间明白。”众人道:芳信卜,卖了屋;卖卦口,没量斗。众人和烘孙押可大了。转来埋怨那先生道:“事先生,你触了这个有名的押可,想也在此卖卦不成了。从来贫好断,贱好断,只有寿数难断。你又不是间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那里便断生断死、刻时刻日,这般有准,说话也该放宽绥些。先生道:若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若说实话,又惹人怪。’此处不目人,自有留人处!”叹口气,收了卦铺,搬在别处去了。 却说孙押司虽则被众人劝了,只是不好意思,当日县里押了文字归去,心中订闷。归到家中,押司娘见他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便问丈大:“有甚事烦恼?想是县里有甚文字不了。押司道:“不是,你休问,再问道:“多是今日被知县责罚来?又道:不是。再问道:“莫是与八争闹来?押司道:“也不是。我今日去县前买个卦,那先生道,我上在今年今月今日二更三点下时当死。押司娘听得说,柳眉剔竖,星眼圆睁:问道:怎地平白一个人、今夜便教死!如何不怦他去具里官司?押司道:“便抑他去,众人劝了。浑家道:“丈夫,你且只在家里少待。我寻常有事,兀自去知县面前替你出头,如今替你去寻那个先生间他。我丈夫义不少官钱私债,又无矿官事临逼,做甚么今夜三更便死?”押司道:你鼠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与他理会,却强如你归人家。” 当日天色已晚,押司道:“且安排几杯酒来吃着。我今夜不睡,消遣这一夜。三杯两盏,不觉吃得烂醉。只见孙押司在校椅上,匠肽着醉眼,打磕睡。浑家道:“丈夫,怎地便睡着?”叫迎儿:“你且摇觉爹爹来。迎儿到身边摇着不醒,叫一会不应。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扶押司入房里去睡。若还是说话的同年生,井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孙押司只吃着酒消登液,千不合万不合上床去睡,却教孙押司只就当年当月当日当夜。凡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汉书》里彭越,金风吹树蟀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见丈夫失去睡;分付迎儿厨下打火了火烛,说与迎儿道:“你曾听你爹爹说,日间卖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当死?”迎儿道:“告妈妈,迎儿也听得说来。那里讨这话!”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做些针钱,且看今夜死也下死?若还今夜不死,明日却与他理会。教迎儿:“你巨莫睡!”迎儿道:那里敢睡!”道犹十了,迎儿打瞌睡”押司娘道:“迎儿,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着!”迎儿道:“我不睡。才说罢,迎儿又睡着。押司娘叫得应,间他如今甚时候了?迎儿听县衙更鼓,正打三吏三点。押司娘道;“迎儿,且莫匝刚个!这时辰正尴尬!” 那迎儿又睡着,叫下应。只听得押司从床上跳将下来,兀底中门响。押司娘急忙叫醒迎儿,点灯看时,只听得大门响。迎儿和押司娘点灯去赶,只见一个着白的人,一只手掩着面,走出去,扑通地跳入奉符县河里去了。正是: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那条何直通着黄河水,滴溜也似紧,那里打捞尸首!押司娘和迎几就河边号天大哭道:“押司,你却怎地投河,教我两个靠兀谁!”即时叫起四家邻舍来,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对门住的高嫂鲍嫂,一发都来。 押司娘把上件事对他们说了一遍。刁嫂道:“真有这般作怪的事!”毛煌道:“我日里兀自见押司着了皂衫,袖着文字归来,老媳妇和押司相叫来。”高嫂道:“便是,我也和押司厮叫来。”鲍嫂道:“我家里的早间去县前干事,见押司摔着卖卦的先生,见自归来说。怎知道如今真个死了!”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下分付我们邻舍则个,如何便死!”籁地两行泪下。毛嫂道/思量起押司许多好处来,如何不烦恼!”也眼泪出。鲍嫂道:“押司,几时再得见你!”即时地方申呈官司,押司娘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荐亡灵。 捻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日押司娘和迎儿在家坐地,只见两个妇女,吃得面红颊赤。上手的提着一瓶酒,下手的把着两朵通草花,掀开布帘入来道:“这里便是。”押司娘打一看时,却是两个媒人,无非是姓张姓李。押司娘道:“婆婆多时不见/媒婆道:“押司娘烦恼,外日不知,不曾送得香纸来,莫怪则个!押司如今也死得几时?”答道:”前日已做过百日了。”两个道:“好炔!早是百日了。押司在日,直恁地好人,有时老媳妇和他厮叫,还蜡不迭。时今死了许多时,宅中冷静,也好说头亲事是得。”押司娘道:“何年月日再生得一个一似我那大夫孙押司这般人?”媒婆道:恁地也不难,老媳妇却有一头好亲。押司娘道:“且住,如何得似我先头丈夫?两个吃了茶,归去。过了数日,又来说亲。押司娘道:“婆婆休只管来说亲。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来说。若依不得我,一世不说这亲,宁可守孤幅度日。”当时押司娘启齿张舌,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撞着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双双受国家刑法。正是: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 媒婆道:“却是那二件事?押司娘道:“第一件,我死的大夫姓孙,如今也要嫁个姓孙的。第二件,我先丈夫是奉杆县里第一名押司:如今也只要恁般职役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则要他入舍。两个听得说,道:好也!你说要嫁个姓孙的,也要一似先押司职役的,教他入舍的,若是说别件事,还费些计较,偏是这三件事,老媳妇都依得。好教押司娘得知,先押司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唤做大孙押司。如今来说亲的,元是奉符县第二名押司。如今死了大孙押司,钻上差役,做第一名押司,唤做小孙押司。他也肯来人舍。我教押司娘嫁这小孙押司,是肯也不?”押司娘道:“不信有许多凑巧!”张媒道:“老媳妇今年七十二岁了。若胡说时,变做七十二只雌狗,在押司娘家吃屎。”押司娘道:“果然如此,烦婆婆且大说看,不知缘分如何?”张媒道:“就今日好日,讨一个利市团圆吉帖。押司娘道:“却不曾买在家里。”李媒道:“老媳妇这里有。”便从抹胸内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笺纸来,正是:雪隐蜀青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当日押司娘教迎儿取将笔砚来,写了帖子,两个媒婆接去。兔不得下财纳礼,往来传话。下上两月,人舍小孙押司在家。 夫妻两个,好一对儿,果是说得着。下则一日,两口儿吃得酒醉,教迎儿做些个醒酒汤来吃。迎凡去厨卜一头饶火,口里埋冤道:“先的押司在时,恁早晚,我自睡了。如今却教我做醒酒汤!”只见火筒塞住厂孔,烧不着,迎儿低着头,把火筒去灶床脚上敲,敲未得几声,则见灶床脚渐渐起来,离地一尺已上,见1人顶着灶床,脖项上套着井栏,披着一带头发,长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叫道:“迎儿,与爹爹做主则个!”唬得迎儿大叫一声,匹然倒地,面皮黄,眼尤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下举。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夫妻两人急来救得迎儿苏醒,讨些安魂定魄汤与他吃了。问道:“你适来见了甚么,便倒了?”迎儿告妈妈:“却才在灶前烧火,只见灶床渐渐起来,见先押司爹爹,脖项上套着并栏,眼中滴出血来,披着头发,叫声迎儿,便吃惊倒了。” 第四十八章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此诗大抵说人品有真有伪,须要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第一句说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辅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代。藏其册于金匮,无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诸候。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一日,天降大风疾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迎归相位,诛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复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匾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后世却下把好人当做恶人? 第二句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舅。为人奸诈。自恃椒房势,相国威权,阴有篡汉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下郡县称莽功德者,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归己,乃眈平帝,迁太后,自立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人当做好人么?所以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又道:“盖棺论始定。”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了;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证: 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 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权到手,任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的时节,一个瞌睡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家没福,恁般一个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却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万口唾骂时,就死也迟了。这到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一个首相,姓王,名安石,临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阳修、曾巩、韩维等,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知县,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在扬州佥判,每读书达旦不寐。日已高,闻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见安石头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饮,劝以勤学。安石谢教,绝不分辨。后韩魏公察听他彻夜读书,心甚异之,更夸其美。升江宁府知府,贤声愈著,直达帝聪。正是:“只因前段好,误了后来人。”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闻王安石之贤,特召为翰林学士。天子问为治何法,安石以尧舜之道为对,天子大悦。不二年,拜为首相,封荆国公,举朝以为皋夔复出,伊周再生,同声相庆,惟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白,谓是好邪之相,他日必乱天下。苏老泉见安石衣服垢敝,经月不洗面,以为不近人情,作《辨好论》以刺之。此两个人是独得之见,谁人肯信!不在话下。 安石既为首相,与神宗天子相知,言听计从,立志一套新法来,即几件新法?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法、免行法。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及伊子王方,朝夕商议,斥逐忠良,拒绝直谏。民间怨声载道,天变迭兴。荆公自以为是,复倡为三不足之说:“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执拗,主意一定,佛菩萨也劝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文彦博、韩琦许多名臣,先夸佳说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个个上表争论,不听,辞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坚。祖制纷更,万民失业。 一日,爱子王方病疽而死,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十九日斋醮,荐度亡灵,荆公亲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斋醮已完,漏下四鼓,荆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毡之上。左右呼唤不醒。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道:“诧异!诧异!”左右扶进中门。吴国夫人命丫鬟接入内寝,问其缘故。荆公眼中垂泪道:“适才昏愦之时,恍恍忽忽到一个去处,如大官府之状,府门尚闭。见吾儿王方荷巨枷约重百斤,力殊不胜,蓬首垢面,流血满体,立于门外,对我哭诉其苦,道:‘阴司以儿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专一任性执拗,行青苗等新法,蠢国害民,怨气腾天,儿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及蚤回头,休得贪恋富贵,……’说犹未毕,府中开门吆喝,惊醒回来。” 夫人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妾亦闻外面人言籍籍,归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署。”荆公从夫人之言,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辞职。天子风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意,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故宋时,凡宰相解位,都要带个外任的职衔,到那地方资禄养老,不必管事。荆公想江宁乃金陵古迹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丽,人物繁华,足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临行,尽出房中钗钏衣饰之类,及所藏宝玩,约数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观打醮焚香,以资亡儿王方冥福。择日辞朝起身,百官设饯送行。荆公托病,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亲吏,姓江名居,甚会答应。荆公只带此一人,与僮仆随家眷同行。 东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荆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黄河溯流而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分付:“我虽宰相,今已挂冠而归。凡一路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言过往游客,切莫对他说实话,恐惊动所在官府,前来迎送,或起夫防护,骚扰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诈害民财。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众人都道:“谨领钧旨。”江居禀道:“相公白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高低,有毁谤相公者,何以处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从来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不足为喜;道吾恶者,不足为怒。只当耳边风过去便了,切莫揽事。”江居领命,并晓谕水手知悉。 自此水路无话。不觉二十余日,已到钟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怀抑郁,人症复发。思欲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远,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金陵江口相会。”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憧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还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许惊动官府,只自家雇赁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须要投个主家。”当下憧仆携了包裹,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 主人迎接上坐,问道:“客官要往那里去?”荆公道:“要在江宁,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主人道:“一言难尽!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下几户穷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况且民穷财尽,百姓餐餐不饱,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人,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稳,我替你抓寻去。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钱要两倍哩!”江居问道:“你说那拗柏公是谁?”主人道:“叫做王安石,闻说一双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事。 主人去了多时,来回复道:“轿夫只许你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勾,没有替换,却要把四个人的夫钱雇他。马是没有,止寻得一头骡,一个叫驴。明日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将就去得时,可付些银子与他。”荆公听了前番许多恶话,不耐烦,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两个夫子,缓缓而行也罢。只是少一个头口,没奈何,把一匹与江居坐,那一匹,教他两个轮流坐罢。”分付江居,但凭主人定价,不要与他计较。江居把银子称付主人。 日光尚早,荆公在主人家闷不过,唤童儿跟随,走出街市闲行。果然市井萧条,店房稀少。荆公暗暗伤感。步到一个茶坊,到也洁净,荆公走进茶坊,正欲唤茶,只见壁间题一绝句云: 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余黎乐太平。 白眼无端偏固执,纷纷变乱拂人情。 后款云:“无名子慨世之作。”荆公默然无语,连茶也没兴吃了,慌忙出门。又走了数百步,见一所道院。荆公道:“且去随喜一回,消遣则个。”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庙宇。荆公正欲瞻礼,尚未跨进殿槛,只见个壁外面粘着一幅黄纸,纸上有诗句: 五叶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纷更? 既言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 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苍生。 翻思安乐窝中老,先讽天津杜字声。 先前英宗皇帝时,有一高土,姓邵名雍,别号尧夫,精于数学,通天彻地,自名其居为安乐窝。常与客游洛阳天津桥上,闻杜字之声,叹道:“天下从此乱矣!”客问其故。 第四十九章 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钧眷游春。至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钧眷轿子过了,后面是郡王轿子到来。则听得桥下校措铺里一个人叫道:“我儿出来看郡王!”当时郡王在轿里看见,叫帮窗虞候道:“我从前要寻这个人,今日却在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这个人入府中来。”当时虞候声诺,来寻这个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人?正是:尘随车马何年尽?情系人心早晚休。 只见车桥下一个人家,门前出着一面招牌,写着“玖家装裱古今书画”。铺里一个老儿,引着一个女儿.生得如何? 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伙,皓齿排两行碎玉。莲步半折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 便是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虞候即时来他家对门一个茶坊里坐定。婆婆把茶点来。虞候道:“启请婆婆,过对门校槽铺里请琥大夫来说话。”婆婆便去请到来,两个相揖了就坐。壕待诏问:“府干有何见谕?”虞候道:“无甚事,闲问则个。适来叫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是令爱么?”待诏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间:“小娘子贵庚?”待诏应道:“一十八岁。”再问:“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却是趋奉官员?”待诏道:“老拙家寒,那讨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诏说出女孩儿一件本事来,有词寄《眼儿嵋》为证: 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绮罗裳。 不做东君造化,金针刺绣群芳, 斜枝漱叶包开蕊,唯只欠馨香。 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 原来这女儿会绣作。虞候道:“适来郡王在轿里,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老丈何不献与郡王?”璩公归去,与婆婆说了。到明日写一纸献状,献来府中。郡王给与身价,因此取名秀秀养娘。 不则一日,朝廷赐下一领团花绣战袍。当时秀秀依样绣出一件来。郡王看了欢喜道:“主上赐与我团花战袍,却寻甚么奇巧的物事献与官家?”去府库里寻出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即时叫将门下碾玉待诏,问:“这块玉堪做甚么?”内中一个道:“好做一副劝杯。”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块玉,如何将来只做得一副劝杯!”又一个道:“这块玉上尖下圆,好做一个摩侯罗儿。”郡王道:“摩侯罗儿,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寻常间又无用处。”数中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名宁,趋事郡王数年,是升州建康府人。当时叉手向前,对着郡王道:“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甚是下好,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宁下手。下过两个月,碾成了这个玉观音。郡王即时写表进上御前,龙颜大喜,崔宁就本府增添情给,遭遇郡王。 不则一日,时遇春天,崔待诏游春回来,入得钱塘门,在一个酒肆,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则听得街上闹吵吵。连忙推开楼窗看时,见乱烘烘道:“井亭桥有遗漏!”吃不得这酒成,慌忙下酒楼看时,只见: 初如萤人,次若灯光,千条蜡烛焰难当,万座替盆敌不住。六丁神推倒宝天炉,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骊山会上,料应褒姒逞娇容;赤壁矾头,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牵住火葫芦,宋无忌赶番赤骡子。又不曾泻烛浇油,直恁的烟飞火猛。 崔待诏望见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远。”奔到府中看时,已搬挚得磬尽,静悄悄地无一个人。崔待诏既不见人,且循着左手廊下人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出来。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个胸厮撞。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倒退两步,低身唱个喏。原来郡王当日,尝对崔宁许道:“待秀秀满日,把来嫁与你。”这些众人,都撺掇道,“好对夫妻,”崔宁拜谢了,不则一番。崔宁是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恁地个后生,却也指望。当日有这遗漏,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从主廊下出来。撞见崔宁便道:“崔大夫,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你如今没奈何只得将我去躲避则个。” 当下崔宁和秀秀出府门,沿着河,走到石灰桥。秀秀道:“崔大夫,我脚疼了走不得。”崔宁指着前面道:“更行几步,那里便是崔宁住处,小娘子到家中歇脚,却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里饥,崔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些惊,得杯酒吃更好。”当时崔宁买将酒来,三杯两盏,正是: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道不得个“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把我许你,你兀自拜谢。你记得也下记得?”崔宁叉着手,只应得“喏”。秀秀道:“当日众人都替你喝采,‘好对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宁又则应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下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宁道:“岂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只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凭你行。”当夜做了夫妻。 四更已后,各带着随身金银物件出门。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迄逦来到衢州。崔宁道:“这里是五路总头,是打那条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几个相识,怕那里安得身。”即时取路到信州。住了几日,崔宁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来,若说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来追捉,不当稳便。不若离了信州,再往别处去。”两个又起身上路,径取潭州。 不则一日,到了潭州,却是走得远了。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出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崔宁便对秀秀道:“这里离行在有二千余里了,料得无事,你我安心,好做长久夫妻。”潭州也有几个寄居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日逐也有生活得做。崔宁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当夜失火,下见了一个养娘,出赏钱寻了儿日,下知下落。也下知道崔宁将他走了,见在潭州住。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开门,见两个着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干打扮。入来铺里坐地,问道:“本官听得说有个行在崔待诏,教请过来做生活。”崔宁分付了家中,随这两个人到湘潭县路上来。便将崔宁到宅里相见官人,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正行间。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穿着一领白段子两上领布衫,青白行缠找着裤子口,着一双多耳麻鞋,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仅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首崔宁来。正是:谁家稚子呜榔板,惊起鸳鸯两处飞。这汉子毕竟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月光筛。 玻璃盏内茅柴酒,白玉盘中簇豆梅。 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 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这只《鹧鸪天》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刘两府所作。从顺昌八战之后,闲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时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识刘两府,欢呼罗唣。刘两府道:“百万番人,只如等闲,如今却被他们诬罔!”做了这只《鹧鸪天》,流传直到都下。当时殴前大尉是阳和王,见了这词,好伤感,“原来刘两府直恁孤寒!”教提辖官差入送一项钱与这刘两府。今日崔宁的东人郡王,听得说刘两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项钱与他,却经由潭州路过。见崔宁从湘谭路上来,一路尾着崔宁到家,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便撞破他们道:“崔大夫,多时下见,你却在这里。秀秀养娘他如何也在这里?郡王教我下书来潭州,今日遇着你们。原来秀秀娘嫁了你,也好。”当时吓杀崔宁夫妻两个,被他看破。 那人是谁?却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从小伏侍郡王,见他朴实,差他送钱与刘两府。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军。当下夫妻请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知道!”郭排军道:“郡工怎知得你两个在这里。我没事,却说甚么。”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叁见郡王,纳了回书。看着郡王道:“郭立前日下书回,打潭州过,却见两个人在那里住。”郡王问:“是谁?”郭立道:“见秀秀养娘并崔待沼两个,请郭立吃了酒食,教休来府中说知。”郡王听说便道:“叵耐这两个做出这事来,却如何直走到那里?”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细,只见他在那里住地,依旧挂招牌做生活。” 郡王教于办去分付临安府,即时差一个缉捕使臣,带着做公的,备了盘缠,径来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来寻崔宁和秀秀,却似:皂雕追紫燕,猛虎吠羊羔。不两月,捉将两个来,解到府中。报与郡王得知,即时升厅。原来郡王杀番人时,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两口刀,鞘内藏着,挂在壁上。郡王升厅,众人声喏。即将这两个人押来跪下。 第五十章 眼见腓腓就要重重撞到山岩,暗影间风声疾作,黑龙呼啸而来,长尾一扬便将它卷至背上。那黑影见腓腓被他救走,怒而转向夙渊,挥动着双翅便朝他冲击而来。 原来是一只巨大无比的暗红飞鸟,两翅展开宽达数丈,更为奇特的是此鸟竟有九个头颅,每一头颅皆尖喙如刃,锋利生寒。 此时这九头鸟展着巨翅掠向夙渊,尖喙一张,便喷吐出熊熊火球。夙渊迅疾升空,巨尾横扫间,火球在林上飞撞如雨,映亮了整个天坑。红光之中,九头鸟尖啸着再度冲来,夙渊探爪扣向其中一个头颅。 那九头鸟扬起巨翅猛烈出击,却将夙渊迫退数丈开外。它趁势卷起狂风,尖喙猛刺向夙渊龙目,却见那黑龙倏然回旋,周身金光流溢,在空中攒射出无数光焰,铺天盖地朝它冲来。 九头鸟拍打着巨翅加以抵御,但那金光法力雄厚,它在风中抗衡不住,骤然往后倒飞出去。夙渊身形翻卷紧追不舍,在密林上方将那九头鸟迫得左支右绌。但那怪鸟灵力不凡,尽管一时不能取胜,却也不甘认输,见夙渊背上还有人影,料定必是他的软肋。当即旋过方向,竟从上方直降而下,利爪一探,狠命向着颜惜月抓去。 七盏莲华本在夙渊身边为他照亮,见状即刻朝着九头鸟的头颅撞击,但那头颅微微一歪,便躲过了莲华的攻势,爪子却已扣向颜惜月背上的光痕。 夙渊骤然下沉回首,龙目怒张之际,口中红珠劲飞而出。但听得一声巨响,那九头鸟的一个头颅竟被红珠重重击飞,鲜血喷溅。 九头鸟惨声嘶叫,其余八个头颅直立高耸,再度喷射出无数火球。 夙渊在空中急速转身,火球不断撞击着爆发出啸叫,他背着颜惜月与腓腓在其间迅疾穿梭,还要躲避九头鸟的偷袭。忽一阵火花飞射,他忍着剧痛径直冲过,朝着那九头鸟便出尾猛击。 九头鸟一时闪避不及,被他撞得一下子斜飞出去,还未来得及调转方向,只觉背上一痛,已被夙渊的龙爪死死扣住。 它拍打双翅拼命挣扎,无奈夙渊龙爪尖利,将它的背脊抓至入骨。暗沉沉的林间充斥着九头鸟的惨叫之声,夙渊在空中飞速盘旋,猛扬起巨爪将这怪鸟抛飞出去,只见它径直坠下,重重砸落于树干之间。 夙渊本以为它当场毙命,谁知这九头鸟倒也命硬,挣扎了一会儿之后,竟又扑打着翅膀摇摇飞起,只是不敢再战,转而投向远处夜空,很快消失无影。 * 怪鸟已经远去,夙渊连忙飞至之前那株最为高大的古树上方。腓腓攀着他的龙尾慢慢滑下,跳到了树顶。 它趴在茂密的树叶间晃来晃去,举起前爪向夙渊示意。 夙渊在树顶徐徐盘飞,数道金光环绕散开,他重新化为人形,抱着颜惜月轻跃至树冠之间。 腓腓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模样,惊讶地两耳直竖。夙渊却无心解释,低头看去,颜惜月脸色煞白,已是气息微弱。 七盏莲华焦急地绕着大树飞了一圈,“如何救她?” 他也只是听鲲后说到蒙木具有修复魂魄、安神凝心的灵力,可此树虽然异常高大,却看不出有何特殊之处,一时之间倒让夙渊难以判断。 无奈之下,只能问腓腓:“这真的就是蒙木?你可知道它的灵力如何才能展现出来?” 腓腓昂着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夜空,“嗷嗷,月亮和太阳一起的时候!” 夙渊怔了怔,转而望向漆黑的天空。原先厚厚的云层渐渐散去,露出一弯苍寒残月,他不太明白腓腓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抱着惜月慢慢坐在了树顶。 七盏莲华寂静地浮在旁边,默默闪着幽光。腓腓趴在树叶间,一动不动地望着颜惜月。清冷月光薄如轻纱,颜惜月在他怀中柔弱得就像一只受伤睡去的小猫,再也不复以前的灵动。 他抬手轻覆上她的额头,手心唯觉发凉。 夙渊将她抱得紧紧的,低下头,抵住她的眉心。 他不想失去她。 细叶森森,宛如玉指,偶然间一阵风过,便微微簌动,弥散出幽幽香息。 这香息萦绕似梦,浮浮沉沉。夙渊抬头四望,却寻不到源于何方。只是在这时,原本幽深黑暗的天坑之中却隐隐亮起了无数微芒,星星点点,忽明忽暗。 这些微芒如萤火虫一般缓缓升起,在空中聚散分合,曳出一道道浅白的光痕。 ——这是……灵气? 颜惜月的身子四周还有淡淡的金色光影,浅白的微芒在她身畔起起落落,却被那光影挡在了外面。夙渊抬手撤去法术,那些微芒便好似蝴蝶终于寻到了花蕊,轻轻地绕着颜惜月飞舞起伏,散落轻灵白影。 夙渊就一直这样抱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云层之后逐渐泛起微白,继而投射出金线似的光亮。而此时那弯残月还未完全落下,与云层后的朝阳遥相呼应。 此时自天坑底下浮上的微芒竟随着光线的增强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就如透明发光的烟霭一般,将夙渊与颜惜月萦绕其中。 他惊异地感觉到怀中的颜惜月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缓缓托起,那些浮动的光芒幻化为一片片叶子,最终覆在了颜惜月的身上。 枝叶蔓延,嫩芽生长,其间慢慢显出幼小的花苞。当朝阳的第一缕金光照进茂密树冠时,那光影化成的枝叶间竟开出了一朵又一朵重瓣小花,金黄剔透,宛如冰晶。 一朵花开一朵花落,此起彼伏,瞬间又化为虚无。 火红的朝阳终于穿透云层跃上天空,这片幽深的天坑光华亮起,于是光影幻化出的枝叶花朵渐渐隐去,萦绕在夙渊与颜惜月身边的透明烟霭亦与日光融为一体,再也找寻不见。 颜惜月还静静地飘浮于蒙木的枝叶间,夙渊升至她身侧,将她重又抱起。 七盏莲华与腓腓从刚才那幻梦似的景致中回过神来,急切地凑到近前。她却依旧紧闭着双眼,似乎全无好转。 夙渊扣住了她冰凉的小手,低声唤她名字。 她只是深浅不一地呼吸着,并没像他先前想象的那样醒来。 “不……不要死掉……”七盏莲华呜呜咽咽地哭。 “闭嘴!”夙渊用从未有过的凶狠语气骂它,眼睛都有些发红。莲华伤心地飞到腓腓身边,与它凑在一起不住发抖。 夙渊背对着它们,抱着颜惜月坐在高高的枝干上,翠绿细长的叶子在头顶轻轻摇动,筛落了圆圆光点。 他摇了摇她,低声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哪怕就像之前那样,不认得我了,说我长得难看,我也愿意听你胡言乱语。醒来好不好?我们再去北溟,还有许多小鱼许多贝壳,你见都未见过……” 他的声音略微喑哑,随后低下头,轻轻地吻她眉间那朵小梅。 唇间触及的时候,隐隐感觉到原先冰凉的肌肤似是变得温热了一些。夙渊讶然抬手覆上,颜惜月的眉间却忽而蹙了一下,随后,她竟微微侧转了身子,将脸深埋进夙渊的怀抱。 他惊喜万分地托起她的下颔,连喊几遍,方才见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终于睁开了眼睛。 刺眼的阳光射进她的眸子,颜惜月轻轻嘟囔:“困……” “还要睡觉?”他唯恐她再度睡去,急忙道,“你先看我一眼。” 她迷离着双眼看了看夙渊,过了片刻,才道:“……你……我……” “什么?”他愣了一下,不知她到底有没有恢复。颜惜月费劲地将眼睛闭上又睁开,然后诧异地环顾四周,七盏莲华率先飞来,围着她欢悦不已,而腓腓则蹦到了她腿上,抱着她嗷嗷叫:“主人,主人!” 这毛团儿的突然出现似是让颜惜月受到了惊吓,她蜷缩在夙渊怀中,抓住他的衣襟不放。夙渊想将腓腓先赶到一边,腓腓却一竖耳朵,趴在颜惜月身上死也不走。 它的大尾巴摇来摇去,像一朵白云飘在绿叶间,颜惜月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居然伸手摸了摸腓腓的脑袋。 “嗷呜……”腓腓欢喜地无以复加,低着头在她手心蹭来蹭去,七盏莲华见了,不由讶异道:“你见过它?” 颜惜月却摇摇头,朝着莲华道:“你……怎么从湖底出来的?” 莲华转着圈儿,道:“有人帮我。” 她神色迷茫,不禁又望向夙渊。夙渊低着眉睫看看她,试探道:“你想起来了?” “什么?”她扬起下颔,迷迷糊糊的,“这是哪里?阴后呢?还有幽霞……” 话还未说罢,夙渊却忽然将她紧紧抱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与男人身上的气息让她神魂不安,好似还在梦里。颜惜月心砰砰乱跳,抬起手想推他,却绵软无力。 “做,做什么?”她满脸绯红,声音细小。 他强压着内心的激动与兴奋,说道:“你终于恢复正常了,我……有些高兴。” 颜惜月蹙着眉头回忆片刻,模糊的记忆中似是有那么一段空白,只记得自己被扶婵的灵力控制得无法挣脱,后来又是浑身像被要被撕扯开那样剧烈疼痛……再后来……好像有庞然大物载着她冲出湖面…… 她忽的睁大眼睛,望着近在面前的夙渊。 初升的朝阳自他背后照来万千金芒,他坐在碧绿枝叶之间,容貌还如以往那般标致好看。 可是她却惊惶不已,结结巴巴地道:“龙!黑色的……大龙!” “……又怎么了?”他有些无奈,垂下眼帘看她。颜惜月挣扎着翻过身,他怕她摔下大树,便还是用臂膀圈住她。她蹙起双眉趴在他腿上,似是不敢仔细看他了。 “你就那么怕我了?”夙渊没好气地问。 “没……”她说是这样说,转过脸望他一眼,目光还是怯生生的,不像以前那样自在。 他现在看上去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可颜惜月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森然巨龙,鳞甲乌黑,头角峥嵘。 夙渊见她不吭声,只好托着她的后背将她扶坐起来。然后,正对着她的双眼,认真地道:“我,不,吃,人。”(.. ) 第五十一章 红线下世,毒哉仙仙。隐娘出没,跨黑白卫。香丸袅袅,游刃香烟。崔妾白练,夜半忽失。侠妪条裂,宅众神耳。贾妻断婴,离恨以豁。解洵娶妇,川陆毕具。三鬟携珠,塔户严扃。车中飞度,尺余一孔。 这一篇《赞》,都是序着从前剑侠女子的事。从来世间有这一家道木,不论男女,都有习他的。虽非真仙的派,却是专一除恶扶善。功行透了的,也就借此成仙。所以好事的,类集他做《剑侠传》。又有专把女子类成一书,做《侠女传》。前面这《赞》上说的,都是女子。 那红线就是潞州薛嵩节度家小青衣。因为魏博节度田承嗣养三千外宅儿男,要吞并潞州,薛蒿日夜忧闷。红线闻知,弄出剑木手段,飞身到魏博,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取了他头金盒归来。明日,魏博搜捕金盒,一军忧疑,这里却教了使人送还他去。田承嗣一见惊慌,知是剑侠,恐怕取他首级,把邪谋都息了。后来,红线说出前世是个男子,因误用医药杀人,故此罚为女子,今已功成,修仙去了。这是红线的出处。 那隐娘姓聂,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幼年撞着乞食老尼,摄去教成异术。后来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驴,一黑一白。蹇驴是卫地所产,故又叫做“卫”。用时骑着,不用时就不见了,元来是纸做的。他先前在魏帅左右,魏帅与许帅刘昌裔不和,要隐娘去取他首级。不想那刘节度善算,算定隐娘夫妻该入境,先叫卫将早至城北侯他。约道:“但是一男一女,骑黑白二驴的便是。可就传我命拜迎。” 隐娘到许,遇见如此,服刘公神明,便弃魏归许。魏帅知道,先遣精精儿来杀他,反被隐娘杀了。又使妙手空空儿来。隐娘化为蠛蠓,飞入刘节度口中,教刘节度将于阗国美玉围在颈上。那空空儿三更来到,将项下一划,被玉遮了,其声悭然,划不能透。空空儿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来了。刘节度与隐娘俱得免难。这是隐娘的出处。 那香丸女子同一侍儿住观音里,一书生闲步,见他美貌心动。旁有恶少年数人,就说他许多淫邪不美之行,书生贱之。及归家与妻言及,却与妻家有亲,是个极高洁古怪的女子,亲戚都是敬畏他的。书生不平,要替他寻恶少年出气,未行,只见女子叫侍儿来谢道:“郎君如此好心,虽然未行,主母感恩不尽。”就邀书生过去,治酒请他独酌。饮到半中间,侍儿负一皮袋来,对书生道:“是主母相赠的。”开来一看,乃是三四个人头,颜色未变,都是书生平日受他侮害的仇人。 书生吃了一惊,怕有累及,急要逃去。侍儿道:“莫怕,莫怕!”怀中取出一包白色有光的药来,用小指甲桃些些弹在头断处,只见头渐缩小,变成李子大。侍儿一个个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来,也是李子。侍儿吃罢,又对书生道:“主母也要郎君替他报仇,杀这些恶少年。”书生谢道:“我如何干得这等事?”侍儿进一香丸道:“不劳郎君动手,但扫净书房,焚此香于炉中,看香烟那里去,就跟了去,必然成事。”又将先前皮袋与他道:“有人头尽纳在此中,仍旧随烟归来,不要惧怕。”书生依言做去,只见香烟袅袅,行处有光,墙壁不碍。每到一处,遇恶少年,烟绕颈三匝,头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觉,书生便将头入皮袋中。如此数处,烟袅袅归来,书生已随了来。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梦一般。事完,香丸飞去。侍儿已来取头弹药,照前吃了。对书生道:“主母传语郎君:这是畏关。此关一过,打点共做神仙便了。”后来不知所往。这女子、书生都不知姓名,只传得有《香丸志》。 那崔妾是:唐贞元年间,博陵崔慎思应进士举,京中赁房居住。房主是个没丈夫的妇人,年止三十余,有容色。慎思遣媒道意,要纳为妻。妇人不肯,道:“我非宦家之女,门楣不对,他日必有悔,只可做妾。”遂随了慎思。二年,生了一子。问他姓氏,只不肯说。一日崔慎思与他同上了,睡至半夜,忽然不见。崔生疑心有甚奸|□□了,不胜忿怒,遂走出堂前。走来走去,正自彷徨,忽见妇人在屋上走下来,白练缠身,右手持,左手提一个人头,对崔生道:“我父昔年被郡守枉杀,求报数年未得,今事已成,不可久留。”遂把宅子赠了崔生,逾墙而去。崔生惊惶。少顷又来,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须臾出来,道:“从此永别。”竟自去了。崔生回房看看,儿子已被杀死。他要免心中记挂,故如此。所以说“崔妾白练”的话。 那侠妪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时,里中盗起,有一老妪来对他母亲说道:“你家从来多阴德,虽有盗乱,不必惊怕,吾当藏过你等。”袖中取出黑绫二尺,裂作条子,教每人臂上系着一条,道:“但随我来!”修容母子随至一道院,老枢指一个神像道:“汝等可躲在他耳中。”叫修容母子闭了眼背了他进去。小小神像,他母子住在耳中,却象一间房中,毫不窄隘。老枢朝夜来看,饮食都是他送来。这神像耳孔,只有指头大小,但是饮食到来,耳孔便大起来。后来盗平,仍如前负了归家。修容要拜为师,誓修苦行,报他恩德。老妪说:“仙骨尚微。”不肯收他,后来不知那里去了。所以说“侠妪神耳”的说话。 那贾□□的,与崔慎思妾差不多。但彼是余干县尉王立,调选流落,遇着美妇,道是元系贾人妻子,夫亡十年,颇有家私,留王立为婿,生了一子。后来,也是一日提了人头回来,道:“有仇已报,立刻离京。”去了复来,说是“再乳婴儿,以豁离恨。”抚毕便去。回灯寨帐,小儿身首已在两处。所以说“贾妻断婴”的话,却是崔妻也曾做过的。 那解洵是宋时的武职官,靖康之乱,陷在北地,孤苦零落。亲戚怜他,替他另娶一妇为妻。那妇人壮奁丰厚,洵得以存活。偶逢重阳日,想起旧妻坠泪。妇人问知欲归本朝,便替他备办,水陆之费毕具,与他同行。一路水宿山行,防闲营护,皆得其力。到家,其兄解潜军功累积,已为大帅,相见甚喜,赠以四婢。解洵爱了,与妇人渐疏。妇人一日酒间责洵道:“汝不记昔年乞食赵魏时事乎?非我,已为饿莩。今一旦得志,便尔忘恩,非大丈夫所为。”洵已有酒意,听罢大怒,奋起拳头,连连打去。妇人忍着,冷笑。洵又唾骂不止。妇人忽然站起,灯烛皆暗,冷气袭人,四妾惊惶仆地。少顷,灯烛复明,四妾才敢起来,看时,洵已被杀在地上,连头都没了。妇人及房中所有,一些不见踪影。解潜闻知,差壮勇三千人各处追捕,并无下落。这叫做“解洵娶妇” 那三鬟女子,因为潘将军失却玉念珠,无处访寻,却是他与朋侪作戏,取来挂在慈恩寺塔院相轮上面。后潘家悬重赏,其舅王超问起,他许取还。时寺门方开,塔户尚锁,只见他势如飞鸟,已在相轮上,举手示超,取了念珠下来,王超自去讨赏。明日女子已不见了。 那车中女子又是怎说?因吴郡有一举子入京应举,有两少年引他到家,坐定,只见门迎一车进内,车中走出一女子,请举子试技。那举子只会着靴在壁上行得数步。女子叫坐中少年,各呈妙技:有的在壁上行,有的手撮椽子行,轻捷却象飞鸟。举子惊服,辞去。数日后,复见前两少年来借马,举子只得与他。 明日,内苑失物,唯收得驮物的马,追问马主,捉举子到内侍省勘问。驱入小门,吏自后一推,倒落深坑数丈。仰望屋顶七八丈,唯见一孔,才开一尺有多。举子苦楚间,忽见一物,如鸟飞下,到身边,看时却是前日女子。把绢重系举子胳膊讫,绢头系女子身上,女子腾身飞出宫城。去门数十里乃下,对举子云:“君且归,不可在此!”举人乞食寄宿,得达吴地。这两个女子,便都有些盗贼意思,不比前边这几个报仇雪耻,救难解危,方是修仙正路。然要晓世上有此一种人,所以历历可纪,不是脱空的说话。 而今再说一个有侠术的女子,救着一个落难之人,说出许多剑侠的议论,从古未经人道的,真是精绝。有诗为证: 念珠取却犹为戏,若似车中便累人。 试听韦娘一席话,须知正直乃为真。 话说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禀性简默端重,不妄言笑,忠厚老成。专一走川、陕做客贩货,大得利息。一日,收了货钱,待要归家,与带去仆人收拾停当,行囊丰满,自不必说。自骑一匹马,仆人骑了牲口,起身行路。来过文、阶道中,与一伙做客的人同落一个饭店,买酒饭吃。正吃之间,只见一个妇人骑了驴儿,也到店前下了,走将进来。程元玉抬头看时,却是三十来岁的模样,面颜也尽标致,只是装束气质,带些武气,却是雄纠纠的。饭店中客人,个个颠头耸脑,看他说他,胡猜乱语,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 那妇人都看在眼里,吃罢了饭,忽然举起两袖,抖一抖道:“适才忘带了钱来,今饭多吃过了主人的,却是怎好?”那店中先前看他这些人,都笑将起来。有的道:“元来是个骗饭吃的。”有的道:“敢是真个忘了?”有的道:“看他模样,也是个江湖上人,不象个本分的,骗饭的事也有。”那店家后生,见说没钱,一把扯住不放。店主又发作道:“青天白日,难道有得你吃了饭不还钱不成!”妇人只说:“不带得来,下次补还。”店主道:“谁认得你!”正难分解,只见程元玉便走上前来,说道:“看此娘子光景,岂是要少这数文钱的?必是真失带了出来。如何这等逼他?”就把手腰间去模出一串钱来道:“该多少,都是我还了就是。”店家才放了手,算一算帐,取了钱去。 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公是个长者,愿闻高姓大名,好加倍奉还。”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不消问得。”那妇人道:“休如此说!公去前面,当有小小惊恐,妾将在此处出些力气报公,所以必要问姓名,万勿隐讳。若要晓得妾的姓名,但记着韦十一娘便是。”程元玉见他说话有些尴尬,不解其故,只得把名姓说了。妇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一个亲眷,少刻就到东来。”跨上驴儿,加上一鞭,飞也似去了。 程元玉同仆人出了店门,骑了牲口,一头走,一头疑心。细思适间之话,好不蹊跷。随又忖道:“妇人之言,何足凭谁!况且他一顿饭钱,尚不能预备,就有惊恐,他如何出力相报得?”以口问心,行了几里。只见途间一人,头带毡笠,身背皮袋,满身灰尘,是个惯走长路的模样,或在前,或在后,参差不一,时常撞见。程元玉在马上问他道:“前面到何处可以宿歇?”那人道:“此去六十里,有杨松镇,是个安歇客商的所在,近处却无宿头。”程元玉也晓得有个杨松镇,就问道:“今日晏了些,还可到得那里么?”那人抬头把日影看了一看道:“我到得,你到不得。” 第五十二章 士子攻书农种田。工商勤苦挣家园。 世人切莫闲游荡,游荡从来误少年。 尝闻得老郎们传说,当初有个贵人,官拜尚书,家财万贯,生得有五个儿子。只教长子读书,以下四子农工商贾,各执一艺。那四子心下不悦,却不知甚么缘故,央人问老尚书:“四位公子何故都不教他习儒?况且农工商贾劳苦营生,非上人之所为。府上富贵安享有余,何故舍逸就劳,弃甘即苦?只恐四位公子不能习惯。” 老尚书呵呵大笑,叠着两指,说出一篇长话来,道是:世人尽道读书好,只恐读书读不了。读书个个望公卿,几人能向金阶跑?郎不郎时秀不秀,长衣一领遮前后。畏寒畏暑畏风波,养成娇怯难生受。算来事事不如人,气硬心高妄自尊。稼穑不知贪逸乐,那知逸乐会亡身。农工商贾虽然贱,各务营生不辞倦。从来劳苦皆习成,习成劳苦筋力剑春风得力总繁华,不论桃花与菜花。自古成人不自在,若贪安享岂成家?老夫富贵虽然爱,戏场纱帽轮流戴。子孙失势被人欺,不如及早均平派。一脉书香付长房,诸儿恰好四民良。暖衣饱食非容易,常把勤劳答上苍。 老尚书这篇话,至今流传人间,人多服其高论。为何的? 多有富贵子弟,担了个读书的虚名,不去务本营生,戴顶角巾,穿领长衣,自以为上等之人,习成一身轻薄,稼穑艰难,全然不知。到知识渐开,恋酒迷花,无所不至。甚者破家荡产,有上稍时没下稍。所以古人云: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贪却赊钱,失却见在。这叫做:受用须从勤苦得,淫奢必定祸灾生。 说这汉末时,许昌有一巨富之家,其人姓过名善,真个田连阡陌,牛马成群,庄房屋舍,几十余处,童仆厮养,不计其数。他虽然是个富翁,一生省俭做家,从没有穿一件新鲜衣服,吃一味可口东西;也不晓得花朝月夕,同个朋友到胜景处游玩一番;也不曾四时八节,备个筵席,会一会亲族,请一请乡党。终日缩在家中,皱着两个眉头,吃这碗枯茶淡饭。一把匙钥,紧紧挂在身边,丝毫东西,都要亲手出放。房中卓上,更无别物,单单一个算盘,几本账簿。身子恰像生铁铸就,熟铜打成,长生不死一般,日夜思算,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堆积上去,分文不舍得妄费。正是:世无百岁人,枉作千年调。 那过善年纪五十余外,合家称做太公。妈妈已故,止有儿女二人。儿子过迁,已聘下方长者之女为媳。女儿淑女,尚未议姻。过善见儿子人材出众,性质聪明,立心要他读书,却又悭吝,不肯延师在家,送到一个亲戚人家附学。谁知过老本是个看财童子,儿子却是个败家五道,平昔有几件毛病:见了书本,就如冤家;遇着妇人,便是性命。喜的是吃酒,爱的是赌钱。蹴踘打弹,弄**:放鹞擎鹰,争夸豪侠。耍拳走马骨头轻,使棒轮心窍痒。自古道:“物以类聚。”过迁性喜游荡,就有一班浮浪子弟引诱打合。这时还惧怕父亲,早上去了,至晚而归。 过善一心单在钱财上做工夫的人,每日见儿子早出晚入,只道是在学里,那个去查考。况且过迁把钱买嘱了送饭的小厮,日逐照旧送饭,到半路上作成他饱啖,归来瞒得铁桶相似。过善何繇得知。过迁在先生面前,只说家中有事,不得工夫。过几日间,或去点个卯儿,又时常将些小东西孝顺。那先生一来见他不像个读书之人,二来见他老官儿也不像认真要儿读书的,三来又贪着些小利,总然有些知觉,也装聋作哑,只当不知,不去拘管他。所以过迁得恣意无藉,家中毫不知觉。 常言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不想方长者晓得了,差人上覆过善。过善不信,想道:“若在外恁般游荡,也得好些银子使费,他却从何而来?况且小厮日日送饭到学,并不说起不在,那有这事!”又想道:“方亲家是个真诚之人,必是有因,方才来说,不可不信。”便唤送饭的小厮来回道:“小官人日日不在学里,你把饭都与那个吃了?”这小厮是个教熟猢狲,便道:“呀!小官人无一日不在学里,那个却掉这样大谎?”过善只道小厮家是实话,更不再问。到晚间过迁回来,这小厮先把信儿透与知道。到了房中,过善问道:“你如何不在学里读书,每日在外游荡?”过迁道:“这是那个说?快叫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戒他下次不许说谎!我那一日不在学里?造这话来谤我!”过善一来是爱子,二来料他没银使费,况说话与小厮一般,遂信以为实然,更不题起。正是:因无背后眼,只当耳边风。 过了几日,方长者又教人来说:“太公如何不拘管小官人到学里读书,仍旧纵容在外狂放?”过善道:“不信有这等事!” 即教人在学里去问,看他今日可在。家人到学看时,果然不见个影儿。问那先生时,答道:“他说家中有事,好几日不到学了。”家人急忙归家,回覆了过善。过善大怒道:“这畜生元来恁地!”即将送饭小厮拷打起来。这小厮吃打不过,说道:“小官人每日不知在何处顽耍,果然不到学中,再三教我瞒着太公。”过善听说,气得手足俱战,恨不得此时那不肖子就立在眼前,一棒敲死,方泄其忿。却得淑女在傍解劝。 捱到晚间,过迁回家,老儿满肚子气,已自平下了一半,才骂得一句:“畜生!你在外胡为,瞒得我好!”淑女就接口道:“哥哥,你这几日在那里顽耍?气坏了爹爹!还不跪着告罪?”过迁真个就跪下去,扯个谎道:“孩儿一向在学攻书。这三两日因同学朋友家中赛神做会,邀孩儿去看,诚恐爹爹嗔责,分付小厮莫说。望爹爹恕孩儿则个!”淑女道:“爹爹息怒,哥哥从今读书便了。”过善被他一片谎言瞒过,又信以为实。当下骂了一场,关他在家中看书,不放出门。 隔了两日,有人把几百亩田与过善,议定价钱,做下文书,到后房一只箱内去取银子,开箱看时,吃了一惊:那箱内约有二千余金,已去其大半。原来过迁晓得有银在内,私下配个匙钥,夜间俟父亲妹子睡着,便起来悄悄捵开,偷去花费。陆续取溜了,他也不知用过多少。当下过善叫屈连天。 淑女听得,急忙来问,见说没了银子,便道:“这也奇怪,在此间的东西,如何失了?爹莫不记错了,没有这许多?”过善道:“不错,不错!原来这畜生偷我的银子在外花费。”即忙寻了一条棒子,唤过迁到来。此时银子为重,把怜爱之情阁过一边。不由分说,扯过来一顿棍棒,只打得满地乱滚。淑女负命解劝,将过善拉过一边,扯住了棒儿。过善喝道:“畜生!你怎样偷的?在那处花费?实说出来,还有个商量。若一句支吾,定然活活打死!”过迁打急了,只得一一直说,连那匙钥在裩带上解将下来。气得过善双脚乱跳道:“留你这畜生,总是不肖之子,被入耻笑!不如早死,到得干净。”又要来打。 那时阖家男女都来下跪讨饶。过善讨条链子,锁在一间空房里去,连这田也不买了,气倒在一个壁角边坐地。这老儿虽是一时气不过,把儿子痛打一顿,却又十分肉疼,想道:“看他这模样儿,也不像落莫的,谁道到是个败子!怎地使他回心转意便好?”心下踌躇,无计可施。淑女劝道:“爹爹,事已至此,气亦无益。只因哥哥年纪幼小,被人诱引,以致如此。今后但在家中读书,不要放他出门,远着这班人,他的念头自然息了。”众家人也劝道:“太公关锁小官人,也不是长法。如今年已长大,何不与他完了姻事?有娘子绊住身子,料必不想到外边游荡,岂不两全其美?”过善见说,深以为然。 两三日后,放其锁禁,又将好言教诲。过迁受了这场打骂,勉强住在家中,不敢出门。 半月之后,过善择了吉日,叫媒人往方家去说,要娶媳妇过门。方长者也是大富之家,妆奁久已完备,一诺无辞。到了吉期,迎娶来家。那过善素性俭朴,诸事减省,草草而已。 且说过迁初婚时,见浑家面貌美丽,妆奁富盛,真个日日住在家中,横竖成双,全不想到外边游荡。过善见儿子如此,甚是欢喜。过了几时,方氏归宁回去。过迁在家无聊,三不知闪出去寻着旧日这班子弟,到各处顽耍。只是手中没有钱钞使费,不能恣意。想起浑家箱笼中必然有物,将出旧日手段,逐一捵开搜寻去撒漫。使得手滑了,连衣饰都把来弄得罄尽。 不一日,浑家归来,见箱笼俱空,叫苦不迭,盘问过迁时,只推不知。夫妻反目起来。 过善闻知,气得手足麻冷,唤出儿子来,一把头发揪翻,乱踢乱打。这番连淑女也劝解不住了。过善喝道:“只道你这畜生改悔前非,尚有成人之日。不想原复如是,我还有甚指望!不如速死,留我老性命再活几日!”见旁边有个棒棰,便抢在手,劈头就打。吓得淑儿魂不附体,双手扳住臂膊哭道:“爹爹,别件打犹可,这东西断然使不得的!”方氏见势头利害,心中惧怕,说道:“公公请息怒,媳妇没不多几件东西,不为大事。”过善方才放手。 淑女劝父亲到房中坐下,告道:“爹爹只有一子,怎生如此毒打?万一失手打坏,后来倚靠何人?”过善道:“这畜生到底不成人的了!还指望倚靠着他?打死了也省得被人谈耻。”淑女道:“自古道:‘败子回头便作家。’哥哥方才少年,那见得一世如此!不争今日一时之怒,一下打死,后来思想,悔之何及!”过善被女儿苦劝一番,怒气少息,欲要访问同游这班人告官惩治,又怕反用银子,只得忍耐。自此之后,过迁日日躲在房里,不敢出门,连父亲面也不敢见。 常言道:“偷食猫儿性不改。”他在外边放荡惯了,看着家中,犹如牢狱一般,那里坐立得祝过了月余,瞒着父亲,悄悄却又出去。浑家再三苦谏,全不作准。欲要向过善说知,又见打得利害,不敢开口,只得到与他隐瞒。过迁此时身边并无财物,寡闯了几日,甚觉没趣。料道家中,决然无处出豁,私下将田产央人四处抵借银子,日夜在花街柳巷,酒馆赌坊迷恋,不想回家。方氏察听得实,恐怕在外学出些不好事来,只得告知过善。 过善大惊道:“我只道这畜生还躲在房里,元来又出去了!”埋怨方氏道:“娘子,这畜生初出去时,何不就说,直至今日方言?”方氏道:“因见公公打得利害,故不敢说。”过善道:“这样不肖子,打死罢了,要他何用!”当下便差人四下寻觅。淑儿姑嫂二人,反替他担着愁担子,将棍棒之类,预先都藏过了。早有人报知过迁。过迁量得此番归家,必然锁禁,不能出来,索性莫归罢,遂请着妓者藏在闲汉人家取乐。觉道有人晓得,即又换常一连在外四五个月。这些家人们虽然知得些风声,那个敢与小主人做冤家!只推没处寻觅。过善愈加气恼,写一纸忤逆状子,告在县里。却得闲汉们替过迁衙门上下使费,也不上紧拿人。 常言道:“水平不波,人平不言。”这班闲汉替过迁衙门打点使钱,亦是有所利而为之。若是得利均分,到也和其光而同其尘了。因有手迟脚慢的,眼看别人赚钱,心中不忿,却去过老面前搬嘴,说:“令郎与某人某人往来,怎样嫖赌,将田产与某处抵银多少,算来共借有三千银子。” 第五十三章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 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 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 世问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这八句诗,乃是达者之言,未句说:“老去文章不值钱”,这一句,还有个评论。大抵功名迟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达。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下达。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这老少二字,也在年数上,论不得的。假如甘罗十二岁为丞相,十二岁上就死了,这十二岁之年,就是他发白齿落、背曲腰弯的时候了。后头日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师尚父。文工崩,武上立,他又秉锁为军师,佐武工代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封于齐国。又教其子丁公治齐,自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方死。 你说八十岁一个老渔翁,谁知同后还有许多事业,日十正长哩!这等看将起来,那八十岁上还是他初束发,刚顶冠,做新郎,应童子试的时候,叫不得老年。做人只知眼前贵贱,那知去后的日长日短?见个少年富贵的奉承不暇,多了几年年纪,陆跄下遇,就怠慢他,这是短见薄识之辈。譬如农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邓一种收成得好?不见古人云: 东园桃季花,早发还先萎。 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 闲话休提。却说国朝正统年间,广卤桂林府兴安县有一秀才,复姓鲜于,名同,字大通。八岁时曾举神童,十一岁游库,超增补国。伦他的才学,便是董仲舒、司马相如也不着在眼里,真个是胸艺万卷,笔扫千军。论他的志气,便像冯京、荷辖连中三元,也只算他使袋里东西,真个是足蹑风云,气冲牛斗。何期才高而数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学,岁岁观场,不能得朱衣点额,黄榜标名。到三十岁上,循资该出贡了。他是个有才有志的人,贡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思量穷秀才家,全亏学中年规这几两康银,做个读书本钱。若出了学门,少了这项来路,又去坐监,反费盘缠。况且本省比监里又好中,算计下通。偶然在朋友前露了此意,那下首该贡的秀才,就来打话要他让贡,情愿将几十金酬谢。鲜于同又得了这个利息,自以为得计。第一遍是个情,第二遍是个例,人人要贡,个个争先。 鲜于同自三十岁上让贡起,一连让了八遍,到四十六岁兀自沉埋于伴水之中,驰逐于青补之队。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怜他的,又有人劝他的。那笑他的他也不睬,怜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劝他的,他就勃然发怒起来道:“你劝我就贡,止无过道俺年长,不能个科第了。却不知龙头属于老成,梁皓八十二岁中了状元,也替天下有骨气肯读书的男子争气。俺若情愿小就时,三十岁上就了,肯用力钻刺、少不得做个府佐县正,昧着心田做去,尽□□身|肥家。只是如今是个科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谁说他胸中才学? 若是三家村一个小孩子,粗粗里记得几篇烂旧时文,遇了个盲试官,乱固乱点,睡梦里偷得个进士到手。一般有人拜门生,称老师,谭天说地,谁敢出个题目将带纱帽的再考他一考么?不止于此,做官里头还有多少不乎处,进土官就是个铜打铁铸的,撤漫做去,投人敢说他下字。科贡官,兢兢业业,捧了卵子过桥,上司还要寻趁他。比及按院复命,参论的但是进士官,凭你叙碍极贪极酷,公道看来,拿问也还透头,说到结未,生怕断绝了贪酷种子,道:‘此一臣者,官箴虽砧,但或念初任,或念年青,尚可望其自新,策其末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调。不勾几年工夫,依旧做起。倘抖得些银子央要道挽回,不过对调个地方,全然没事。科贡的官一分不是,就当做十分。晦气遇着别人有势有力,没处下手,随你清廉贤宰,少不得借重他替进士顶缸。有这许多下平处,所以下中进士,再做不得官。俺宁可老儒终身,死去到阎王面前高声叫屈,还博十来世出头。岂可屈身小就,终日受人懊恼,吃顺气丸度日!”遂吟诗一首,诗曰: 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 楚士凤歌诚恐殆,叶公龙好岂求真。 若还黄挎终无分,宁可青衬老此身。 铁砚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说平津。 汉时有个平津侯,复姓公孙名弘,五十岁读《春秋》,六十岁对策第一,做到丞相封侯。鲜于同后来六十一岁登第,人以为诗敞,此是后话。 却说鲜于同自吟了这八句诗,其志愈锐。怎奈时运不利,看看五十齐头,“苏幸还是旧苏秦”,不能匈改换头面。再过儿年,连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学年分,第一个拦场告考的就是他,讨了多少人的厌贱。到天顺六年,鲜于同五十七岁,鬓发都苍然了,兀自挤在后生家队里,谈文讲艺,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见了他,或以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为笑具,就而戏之。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兴安县知县,姓刺名遇时,表字顺之。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氏。少年科甲,声价甚高。喜的是谈文讲艺,商古论今。只是有件毛病,爱少贱老,下肯一视同仁。见了后生英俊,加意奖借;若是年长老成的,视为朽物,口呼“先辈”,甚有戏侮之怠。其年乡试届期,宗师行文,命县里录科。例知县将合县生员考试,弥封阅卷,自恃服力,从公品第,黑暗里拔了一个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众秀才面前夸奖道:“本县拔得个首卷,其丈大有吴越中气脉,必然连捷,通县秀才,皆莫能及。”众人拱手听命,却似汉皇筑坛拜将,正不知拜那一个有名的豪杰。比及拆号唱名,只见一人应声而出,从人丛中挤将上来,你道这人如何? 矮又矮,脾又胖,须鬓黑白各一半,破儒中,欠时样,蓝衫补孔重重绽。你也瞧,我也看,着还冠带像胡判。不在夸,下在赞,“先辈”今朝说嘴惯。休羡他,莫自叹,少不得大家做老汉。不须营,不须于,序齿轮流做领案。 那案首不是别人,正是那五十六岁的怪物、笑具,名叫鲜于同。合堂秀才哄然大笑;都道:“鲜于’先辈’,又起用了。连蒯公也自羞得满面通红,顿口无言。一时间看错文字,今日众人属目之地,如何番悔!忍着一肚子气,胡乱将试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名,此下一个个都是少年英俊,还有些咳中带喜。是日删公发放诸生事毕,回衙闷闷不悦,下在话下。 却说鲜于同少年时本是个名士,因淹滞了数年,虽然志不曾灰,却也是:泽衅屈原吟独苦,洛阳季千面多惭。今日出其不意,考个案首,也自觉有些兴头。到学道考试,未必爱他文字,亏了县家案首,就搭上一名科举,喜孜孜去赴省试。众朋友都在下处看经书,温后场。只有鲜于同平昔饱学,终日在街坊上游玩。旁人看见,都猜道:“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儿子孙儿进场的?事外之人,好不悠闲自在1”若晓得他是科举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几声。 日居月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试官进贡院。鲜于同观看之际,见兴安县阑公,主征聘做《礼记彭房考官。鲜于同自想,我与闭公同经,他考过我案首,必然爱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谁知删公心里不然,他又是一个见识道:“我取个少年门生,他后路悠远,官也多做几年,房师也靠得着他。那些老师宿儒,取之无益。”又道:“我科考时下合昏厂眼,错取了鲜于‘先辈’,在众人前老大没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却不又是一场笑话。我今阅卷,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多应是夙学之上,年纪长了,不要取他。只拣嫩嫩的口气,乱乱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论,馈债的判语,那定是少年初学。虽然学问未充,养他一两科,年还不长,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 算汁已定,如法阅卷,取了几个不整下齐,略略有些笔资的,大圈大点,呈上主司。主司都批了“中”字。到八月廿八日,主司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礼记珍房首卷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复姓鲜于,名同,习忻l记》,又是那五十六的怪物、笑具侥幸了。刺公好生惊异。主司见刺公有不乐之色,问其缘故。恻公道:“那鲜于同年纪已老,恐置之魁列,无以压服后生,情愿把一卷换他。”主司指堂上匾额,道:“此堂既名为‘至公堂,,岂可以老少而私爱惜乎?自古龙头属于老成,也好把天下读书人的志气鼓舞一番。遂不含更换,判定厂第五名正魁,例公无可奈何。正是: 饶君用尽千般力,命里安排动不得。 本心拎取少年郎,依旧取将老怪物。 制公立心不要中鲜于“先辈”,故此只拣下整齐的文字才中。那鲜于同是宿学之上,文字必然整齐,如何反投其机?原来鲜于同为八月初七日看了例公入帘,自旧遇合十有□□。回归寓中多吃了几杯生俩,坏了脾胃,破腹起来。勉强进场,一头想文字,一头泄泻,泻得一丝两气,草草完篇。二场三场,仍复如此,十分才学,不曾用得一分出来。自谓万元中式之理,昧知测公到不要整齐文字,以此竟占了个高魁”也是命里否极泰来,颠之倒之,自然凑巧。那兴安县刚刚只中他一个举人。当日鹿鸣宴罢,八同年序齿,他就居了第一。 各房考官见了门生,俱各欢喜,惟刺公闷闷不悦。鲜于同感砌公两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删公愈加懒散。上京会试,只照常规,全无作兴加厚之意。明年鲜于同五十八岁,会试,又下第了。相见刺公,剜公更无别语,只劝他选了官罢。鲜子同做了四十十年秀才,不肯做贡生官,今日才中得一年乡试,怎肯就举人职,回家读书,愈觉有兴。每闻里中秀才会文,他就袖了纸墨笔砚,捱入会中同做。凭众人耍他,笑他,咳他,厌他,总下在意。做完了文字,将众人所作看了一遍,欣然而归,以此为常。 光阴在再,不觉转眼三年,又当会试之期。鲜于同时年六十有一,年齿虽增,匡钎如;日。在北京第二遍会试,在寓所得其一梦。梦见中了正魁,会试录上有名,下面却填做稷诗经》,不是《礼记》。鲜于同本是个宿学之士,那一经不通?他功名心急,梦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了《诗经》应试。事有凑巧,物有偶然。砌知县为官清正,行取到京,钦授礼科给事中之职。其年又进会试经房。耐公不知鲜于同改经之事,心中想道:“我两遍错了主意,取了那鲜于“先辈’做了首卷,今番会试,他年纪一发长了。若《礼记》房里又中了他,这才是终身之佑。我如今不要看《礼记》,改看了《诗经》卷子,那鲜于“先辈,中与不中,都下干我事。”比及人帘阅卷,遂请看《诗珍五房卷。 侧公又想道:“天下举子像鲜于‘先辈,的,谅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鲜于同,又中了别的老儿,可不是‘躲了雷公,遇了霹虏,!我晓得了,但凡老师宿儒,经旨必然十分透彻,后生家专工四书,经义必然下精。如今到下要取囚经整齐,但是有些笔资的,不妨题旨影响,这定是少年之辈了。 第五十四章 背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湾何须数?君看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昔时,齐国有管仲,字夷吾;鲍叔,字宣子,再个自幼时以贫贱结交。后来鲍叔先在齐桓公门下信用显达,举荐管仲为首相,位在己上。两人同心辅政,始终如一。管仲曾有几句言语道:“吾尝一战一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吾尝一仕一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也。吾尝与鲍叔谈论,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有利不利也。吾尝与鲍叔为贾,分利多,鲍叔不以为贪,知我贫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所以古今说知心结交,必曰:“管鲍”。今日说两个朋友,偶然相见,结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万古。 春秋时,楚元王崇懦重道,招贤纳士。天下之人闻其风而归者,不可胜计。西羌积石山,有一贤士,姓左,双名伯桃,勒亡父母,勉力攻书,养成济世之才,学就安民之业。年近四旬,因中国诸侯互相吞并,行仁政者少,恃强霸者多,未尝出仕。后闻得楚元王慕仁好义,遍求贤土,乃携书一囊,辞别乡中邻友,径奔楚国而来。迤俪来到雍地,时值隆冬,风雨交作。有一篇《西江月》词,单道冬天雨景: 习习悲风割面,蒙蒙细雨侵衣。催冰酿雪逞寒威,不比他时和气。山色不明常暗,日光偶露还微。天涯游子尽思归,路上行人应悔。 左伯桃冒雨荡风,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湿了。看看天色昏黄,走向村间,欲觅一宵宿处。远远望见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灯光,径奔那个去处。见矮矮篱笆,围着一间草屋,乃推开篱障,轻叩柴门。中有一人,启户而出。左伯桃立在檐下,慌忙施礼曰:“小生西羌人氏,姓左,双名伯桃。欲往楚国,不期中途遇雨。无觅旅邸之处。求借一宵,来早便行,未知尊意肯容否?”那人闻言,慌忙答礼,邀入屋内。 伯桃视之,止有一塌,塌上堆积书卷,别无他物。伯桃已知亦是懦人,便欲下拜。那人云:“且未可讲礼,容取火烘干衣服,却当会话。”当夜烧竹为火,伯桃烘衣。那人炊办酒食,以供伯桃,意甚勤厚。伯桃乃问姓名。其人曰:“小生姓羊,双名角哀,幼亡父母,独居于此。乎生酷爱读书,农业尽废。今幸遇贤土远来,但恨家寒,乏物为款,伏乞恕罪。”伯桃曰:“阴雨之中,得蒙遮蔽,事兼一饮一食,感佩何忘!”当夜,二人抵足而眠,共话胸中学问,终夕不寐。 比及天晓,淋雨不止。角哀留伯桃在家,尽其所有相持,结为昆仲。伯桃年长角哀五岁,角哀拜伯桃为兄。一位一日,雨止道干。伯桃曰:“贤弟有王位之才,抱经纶之志,不图竹帛,甘老林泉,深为可惜。”角哀曰:“非不欲仕,亲未得其便耳。”伯桃曰:“今楚王虚心求士,贤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曰:“愿从兄长之命。”遂收拾些小路费粮米,弃其茅屋,二人同望南方而进行不两曰,又值阴雨,羁身旅店中,盘赉罄尽,止有行粮一包,二人轮换负之,冒雨而走。其雨末止,风又大作,变为一天大雪,怎见得?你看: 风添雪冷,雪趁风威。纷纷柳絮狂飘,片片鹅毛乱葬。团空搅阵,不分南北西东;遮地漫天,变尽青黄赤黑。探梅诗窖多清趣,路上行人欲断魂。 二人行过歧阳,道经粱山路,问及樵夫,旨说:“从此去百余里,并无人烟,尽是荒山旷野,狼虎成群,只好休去。”伯桃与角哀曰:“贤弟心下如何?”角哀曰:“自古道生育命。既然到此,只顾前进,休生退悔。”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单薄,寒风透骨。 次日,雪越下得紧,山中仿佛盈尺。伯桃受冻不过,曰:“我思此去百余里,绝无人家;行粮不敷,衣单食缺。若一人独往,可到楚国;二人惧去,纵然不冻死,亦必饿死于途中,与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将身上衣服脱与贤弟穿了,贤弟可独赘此粮,于途强挣而去。我委的行不动了,宁可死于此地。持贤弟见了楚王,必当重用,那时却来葬我未迟。”角哀曰:“焉有此理?我二人虽非一父母所生,义气过于骨肉。”我安忍独去而求进身耶?”遂不许,扶伯桃而行。行不十里,伯桃曰:“风雪越紧,如何去得?且于道旁寻个歇处。” 见一株枯桑,颇可避雪,那桑下止容得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伯桃命角哀敲石取火,热些枯技,以御寒气。比及角哀取了柴火到来,只见伯桃脱得赤条条地,浑身衣服,都做一堆放着。角哀大惊,曰:“吾兄何为如此?”伯桃曰:“吾寻思无计,贤弟勿自误了,速穿此衣服,负粮前去,我只在此守死。”角哀抱持大哭曰:“吾二人死生同处,安可分离?” 伯桃曰:“若旨饿死,白骨谁理?”角哀曰:“若如此,弟情愿解衣与兄穿了,兄可费粮去,弟宁死于此”‘伯桃曰:“我乎生多病,贤弟少壮,比我甚强;更兼胸中之学,我所不及。若见楚君,必登显宦。我死何足道哉!弟勿久滞,可宣速往。”角哀曰:“令兄饿死桑中,弟独取功名,此大不义之人也,我不为之。”伯桃曰:“我自离积石山,至弟家中,一见如故。知弟胸次不见,以此劝弟求进。不幸风雨所阻,此吾天命当尽。若使弟亦亡于此,乃吾之罪也。” 言讫,欲跳前溪觅死。角哀抱住痛哭,将衣拥护,再扶至桑中。伯桃把衣服推开。角哀再欲上前劝解时,但见伯桃神色己变,四肢撅冷,一不能言,以手挥令去。角哀寻思:“我若久恋,亦冻死矣,死后准葬吾兄?”乃于雪中再拜伯桃而哭曰:“不肖弟此去,望兄阴力相助。但得微名,必当厚葬。”伯桃点头半答,角哀取了衣粮,带泣而去。伯桃死于桑中。后人有诗赞云: 寒来雪一尺,人去途千里。 长途苦雪寒,何况囊无米? 并粮一人生,同行两人死; 两死诚何益?一生尚有恃。 贤哉左伯桃!陨命成人美。 角哀捱着寒冷,半饥半饱,来到楚国,于旅郧中歇定。次日入城,问人曰:“楚君招贤,何由而进?”人曰:“宫门外设一宾馆,令上大夫裴仲接纳天下之士。”角哀径投宾馆前来,正值上大夫下车。角哀乃向前而揖,裴仲见角哀衣虽蓝缕,器宇不见,慌忙答礼,问曰:“贤士何来?”角哀曰:“小生姓羊,双名角哀,雍州人也。闻上国招贤,特来归投。”裴仲邀人宾馆,具酒食以进,宿于馆中。 次日,裴仲到馆中探望,将胸中疑义盘问角哀,试他学问如何。角哀百问百答,谈论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即时召见,问富国强兵之道。角哀首陈十策,旨切当世之急务。元王大喜!设御宴以持之,拜为中大夫,赐黄金百两,彩段百匹。角哀再拜流涕,元王大惊而问曰:“卿痛哭者何也?”角哀将左伯桃脱衣并粮之事,一一奏知。元王闻其言,为之感伤。诸大臣旨为痛惜。元王曰:“卿欲如何?”角哀曰:“臣乞告假,到彼处安葬伯桃己毕,却回来事大王。”元王遂赠己死伯桃为中大夫,厚赐葬资,仍差人蹋随角哀车骑同去。 角哀辞了元王,径奔粱山地面,寻旧日枯桑之处。果见伯桃死尸尚在,颜貌如生前一般。角哀乃再拜而哭,呼左右唤集乡中父老,卜地于浦塘之原:前临大溪,后靠高崖,左右诸峰齐抱,风水甚好。遂以香汤林浴伯桃之尸,穿戴大夫衣冠;置内棺外椁,安葬起坟;四周筑墙栽树;离坟一十步建享堂;塑伯桃仪容;立华表,柱上建牌额;墙侧盖瓦屋,令人看守。造毕,设祭于享堂,哭泣甚切。乡老从人,无不下泪。祭罢,各自散去。 角哀是夜明灯燃烛而坐,感叹不己。忽然一阵阴风飒飒,烛灭复明。角哀视之,见一人于灯影中,或进或退,隐隐有哭声。角哀叱曰:“何人也?辄敢夤夜而人!”其人不言。角哀起而视之,乃伯桃也。角哀大惊问曰:“兄阴灵不远,今来见弟,必有事故。”相桃曰:“感贤弟记忆,初登仕路,奏请葬吾,更赠重爵,并棺椁衣衾之美,凡事十全。但坟地与荆轲墓相连近,此人在世时,为刺秦王不中被戮,高渐离以其尸葬于此处。神极威猛。每夜仗剑来骂吾曰:‘汝是冻死饿杀之人,安敢建坟居吾上肩,夺吾风水?若不迁移他处,吾发墓取尸,掷之野外!’有此危难,特告贤弟。望改葬于他处,以免此祸。”角哀再欲问之,风起忽然不见。角哀在享堂中,一梦一觉,尽记其事。 天明,再唤乡老,问:“此处有坟相近否?”乡老曰:“松阴中有荆轲墓,墓前有庙。”角哀曰:“此人昔刺秦王,不中被杀,缘何有坟于此?”乡老曰:“高渐离乃此间人,知荆轲被害,弃尸野外,乃盗其尸,葬于此地。每每显灵。士人建庙于此,四时享祭,以求福利。”角哀闻言,透信梦中之事。引从者径奔荆轲庙,指其神而骂曰:“汝乃燕邦一匹夫,受燕太子毒养,名姬重宝,尽汝受用。不思良策以副重托,人秦行事,丧身误国。却来此处惊惑乡民,而求祭把!吾兄左伯桃,当代名懦,仁义廉洁之士,汝安敢逼之?再如此,吾当毁其庙,而发其冢,永绝汝之根本!” 骂讫,却来伯桃墓前祝曰:“如荆轲今夜再来,兄当报我。”归到享堂,是夜秉烛以持。果见伯桃哽咽而来,告曰:“感贤弟如此,亲荆轲从人极多,旨土人所献。贤弟可柬草为人,以彩为衣,手执器械,焚于墓前。吾得其助,使荆轲不能侵害。”言罢不见。角哀连夜使人束草为人,以彩为衣,各执刀枪器械,建数十于墓侧,以火焚之。祝曰:“如其无事,亦望回报。” 归到享堂,是夜闻风雨之声,如人战敌。角哀出户观之,见伯桃奔走而来,言曰:“弟所焚之人,不得其用。荆轲又有高渐离相助,不久吾尸必出墓矣。望贤弟早与迁移他处殡葬,兔受此祸。”角哀曰:“此人安敢如此欺凌吾兄!弟当力助以战之。伯桃曰:“弟,阳人也,我皆阴鬼:阳人虽有勇烈,尘世相隔,焉能战阴鬼也?虽茎草之人,但能助喊,不能退此强魂。”角哀曰:“兄且去,弟来日自有区处。 次日,角哀再到荆轲庙中大骂,打毁神像。方欲取火焚庙,只见乡老数人,再四哀求曰:“此乃一村香火,若触犯之,恐赂祸于百姓。”须舆之间,土人聚集,都来求告。角哀拗他不过,只得罢久回到享堂,修一道表章,上谢楚王,言:“昔日伯并粮与臣,因此得活,以遇圣主。重蒙厚爵,乎生足矣,容臣后世尽心图报。”词意甚切。表付从人,然后到伯桃墓侧,大哭一场。与从者曰:“吾兄被荆轲强魂所逼,去往无门,吾所不忍。欲焚庙掘坟,又恐拂土人之意。宁死为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战此强魂。汝等可将吾尸葬于此墓上右,生死共处,以报吾兄并粮之义。回奏楚君,万乞听纳臣言,永保山河社稷。”言讫,掣取佩剑,自则而死。 第五十五章 柳色初浓,余寒似水,纤雨如尘。一阵东风,縠纹微皱,碧波粼粼。仙娥花月精神,奏凤管鸾箫斗新。万岁声中,九霞杯内,长醉芳春。 这首词调寄《柳梢青》,乃故宋时一个学士所作。单表北宋□□开基,传至第八代天子,庙号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虚净宣和羽士道君皇帝。这朝天子,乃是江南李氏后主转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内殿看玩历代帝王图像,见李后主风神体态,有蝉脱秽浊、神游八极之表,再三赏叹。后来便梦见李后主投身入宫,遂诞生道君皇帝。少时封为端王。从小风流俊雅,无所不能。后因哥哥哲宗天子上仙,群臣扶立端王为天子。即位之后,海内乂安,朝廷无事。 道君皇帝颇留意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东北隅,大兴工役,凿池筑囿,号寿山银岳,命宦官梁师成董其事。又命朱勔取三吴二浙三川两广珍异花木、瑰奇竹石以进,号曰“花石纲”。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数载而始成。又号为万岁山。奇花美木,珍禽异兽,充满其中。飞楼杰阁,雄伟瑰丽,不可胜言。内有玉华殿、保和殿、瑶林殿,大宁阁、天真阁、妙有阁、层峦阁,琳霄亭、骞凤垂云亭,说不尽许多景致。时许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贯、杨戬、梁师成纵步游赏,时号“宣和六贼”。有诗为证:琼瑶错落密成林,竹桧交加尔有阴。 恩许尘凡时纵步,不知身在五云。 单说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轩,乃是官家第一个宠幸安妃娘娘妆阁,极是造得华丽:金铺屈曲,玉槛玲珑,映彻辉煌,心目俱夺。时侍臣蔡京等,赐宴至此,留题殿壁。有诗为证:保和新殿丽秋辉,诏许尘凡到绮闱。 雅宴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看安妃。 不说安妃娘娘宠冠六宫。单说内中有一位夫人,姓韩名玉翘,妙选入宫,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罗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蓉之娇艳。只因安妃娘娘三千宠爱偏在一身,韩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时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月到瑶阶,愁莫听其凤管;虫吟粉壁,怨不寐于鸳衾。既厌晓妆,渐融春思,长吁短叹,看看惹下一场病来。 有词为证: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断送佳人命。落花无定挽春心。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语流莺。玄霜着意捣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香魂至今迷恋,问真仙消息最分明。几夜相逢何处,清风明月蓬瀛。 渐渐香消玉减。忽一日,道君皇帝在于便殿,敕唤殿前太尉杨戬前来,天语传宣道:“此位内家,原是卿所进奉。今着卿领去,到府中将息病体。待得痊安,再许进宫未迟。仍着光禄寺每日送膳,太医院伺候用药。略有起色,即便奏来。”当下杨戬叩头领命,即着官身私身搬运韩夫人宫中箱笼装奁,一应动用什物器皿,用暖舆抬了韩夫人,随身带得养娘二人,侍儿二人。一行人簇拥着,都到杨太尉府中。 太尉先去时自己夫人说知,出厅迎接。便将一宅分为两院,收拾西园与韩夫人居住,门上用锁封着,只许太医及内家人役往来。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闲时就封闭了门。门傍留一转桶,传递饮食、消息。正是: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将及两月,渐觉容颜如旧,饮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欢喜,办下酒席,一当起病,一当送行。当日酒至五巡,食供两套,太尉夫妇开言道:“且喜得夫人贵体无事,万千之喜。 旦晚奏过官里,选日入宫,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韩夫人叉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儿不幸,惹下一天愁绪,卧病两月,才觉小可。再要于此宽住几时,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里。只是在此打搅,深为不便。氏儿别有重报,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应允。 过了两月,却是韩夫人设酒还席,叫下一名说评话的先生,说了几回书。节次说及唐朝宣宗宫内,也是一个韩夫人,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无计奈何,偶向红叶上题诗一首,流出御沟。诗曰: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却得外面一个应试官人,名唤于佑,拾了红叶,就和诗一首,也从御沟中流将进去。后来那官人一举成名,天子体知此事,却把韩夫人嫁与于佑,夫妻百年偕老而终。这里韩夫人听到此处,蓦上心来,忽地叹一口气,口中不语,心下寻思:“若得奴家如此侥幸,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当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夜,便觉头痛眼热,四肢无力,遍身不疼不痒,无明业火熬煎,依然病倒。这一场病,比前更加沉重。 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舡迟偏遇打头风。 太尉夫人早来候安,对韩夫人说道:“早是不曾奏过官里宣取入宫。夫人既到此地,且是放开怀抱,安心调理。且未要把入宫一节,记挂在心。”韩夫人谢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儿病入膏肓,眼见得上天远,入地便近,不能报答夫人厚恩,来生当效犬马之报。”说罢,一丝两气,好伤感人。 太尉夫人甚不过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说。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贵体无事。但说起来,吃药既不见效,枉淘坏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宫,可有甚愿心未经答谢?或者神明见责,也不可知。”韩夫人说道:“氏儿入宫以来,每日愁绪萦丝,有甚心情许下愿心?但今日病势如此,既然吃药无功,不知此处有何神圣,祈祷极灵,氏儿便对天许下愿心,若得平安无事,自当拜还。”太尉夫人说道:“告夫人得知:此间北极佑圣真君,与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极是灵应。夫人何不设了香案,亲口许下保安愿心。待得平安,奴家情愿陪夫人去赛神答礼。未知夫人意下何如?” 韩夫人点头应允,侍儿们即取香案过来。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上,以手加额,祷告道:“氏儿韩氏,早年入宫,未蒙圣眷,惹下业缘病症,寄居杨府。若得神灵庇护,保佑氏儿身体康健,情愿绣下长幡二首,外加礼物,亲诣庙廷顶礼酬谢。”当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韩夫人祷告一回,作别,不提。 可霎作怪,自从许下愿心,韩夫人渐渐平安无事。将息至一月之后,端然好了。太尉夫人不胜之喜,又设酒起玻太尉夫人对韩夫人说道:“果然是神道有灵,胜如服药万倍。却是不可昧心,负了所许之物。”韩夫人道:“氏儿怎敢负心!目下绣了长幡,还要屈夫人同去了还心愿。未知夫人意下何如?” 太尉夫人答道:“当得奉陪。”当日席散,韩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办赛神礼物,绣下四首长幡。自古道得好: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 凭你世间稀奇作怪的东西,有了钱,那一件做不出来。不消几日,绣就长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夺目。选了吉日良时,打点信香礼物,官身私身簇拥着两个夫人,先到北极佑圣真君庙中。庙官知是杨府钧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读疏文,挂起长幡。韩夫人叩齿礼拜。拜毕,左右两廊游遍。 庙官献茶。夫人分付当道的赏了些银两,上了轿簇拥回来。一宿晚景不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庙中。却惹出一段蹊跷作怪的事来。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前钓出是非来。 话休烦絮。当下一行人到得庙中。庙官接见,宣疏拈香礼毕。却好太尉夫人走过一壁厢,韩夫人向前轻轻将指头挑起销金黄罗帐幔来,定睛一看。不看时万事全休,看了时,吃那一惊不小!但见:头裹金花幞头,身穿赭衣绣袍,腰系蓝田玉带,足登飞凤乌靴。 虽然土木形骸,却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齿。但少一口气儿,说出话来。 当下韩夫人一见,目眩心摇,不觉口里悠悠扬扬,漏出一句俏语低声的话来:“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只愿将来嫁得一个丈夫,恰似尊神模样一般,也足称生平之愿。”说犹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过来,说道:“夫人,你却在此祷告甚么?”韩夫人慌忙转口道:“氏儿并不曾说甚么。”太尉夫人再也不来盘问。游玩至晚归家,各自安歇,不题。正是: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却说韩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乌云,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无言,心心念念,只是想着二郎神模样。蓦然计上心来,分付侍儿们端正香案,到花园中人静处,对天祷告:“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丈夫,好像二郎尊神模样,煞强似入宫之时,受千般凄苦,万种愁思。”说罢,不觉纷纷珠泪滚下腮边。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痴想妄想。不道有这般巧事!韩夫人再三祷告已毕,正待收拾回房,只听得万花深处,一声响亮,见一尊神道,立在夫人面前。但见: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若非阆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细看时,正比庙中所塑二郎神模样,不差分毫来去。手执一张弹弓,又像张仙送子一般。韩夫人吃惊且喜。惊的是天神降临,未知是祸是福;喜的是神道欢容笑口,又见他说出话来。便向前端端正正道个万福,启朱唇,露玉齿,告道:“既蒙尊神下降,请到房中,容氏儿展敬。” 当时二郎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安然坐下。夫人起居已毕,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夫人厚礼。今者小神偶然闲步碧落之间,听得夫人祷告至诚。小神知得夫人仙风道骨,原是瑶池一会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静,玉帝暂谪下尘寰,又向皇宫内苑,享尽人间富贵荣华。谪限满时,还归紫府,证果非凡。”韩夫人见说,欢喜无任,又拜祷道:“尊神在上:氏儿不愿入宫。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良人,一似尊神模样,偕老百年,也不辜负了春花秋月,说甚么富贵荣华!”二郎神微微笑道:“此亦何难。只恐夫人立志不坚。姻缘分定,自然千里相逢。”说毕起身,跨上槛窗,一声响亮神道去了。 韩夫人不见便罢,既然见了这般模样,真是如醉如痴,和衣上床睡了。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番来覆去,一片春心,按纳不祝自言自语,想一回,定一回:“适间尊神降临,四目相视,好不情长!怎地又瞥然而去。想是聪明正直为神,不比尘凡心性,是我错用心机了!” 又想一回道:“是适间尊神丰姿态度,语笑雍容,宛然是生人一般。难道见了氏儿这般容貌,全不动情?还是我一时见不到处,放了他去?算来还该着意温存,便是铁石人儿,也告得转。今番错过,未知何日重逢!” 第五十六章 话说唐宪宗皇帝元和十一年,裴度领兵削乎了淮西反贼吴元济,还朝拜为首相,进爵晋国公。又有两处积久负固的藩镇,都惧怕裴度威名,上表献地赎罪:恒冀节度使王承宗,原献德、隶二州;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愿献沂、密、海一州。宪宗皇帝看见外寇渐乎,天下无事,乃修龙德殿,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大兴土木。又听山人柳泌,合长生之药。 裴度屡次切谏,都不听。佞臣皇甫傅判度支,程异掌盐铁,专一刻剥百姓财物,名为羡余,以供无事之费。由是投了宪宗皇帝之意,两个佞臣并同乎章事。裴度羞与同列,上表求退。宪宗皇帝不许,反说裴度好立朋党,渐有疑忌之心。裴度自念功名太盛,惟恐得罪。乃口不谈朝事,终日纵情酒色,以乐余年。四方郡牧,往往访觅歌儿舞女,献于相府,不一而足。论起裴晋公,那里要人来献。只是这班阿谀诌媚的,要博相国欢喜,自然重价购求:也有用强逼取的,鲜衣美饰,或假作家妓,或伪称侍儿,道人殷殷勤勤的送来。裴晋公来者不拒,也只得纳了。 再说晋州万泉县,有一人,姓唐,名壁,字国宝,曾举孝廉科,初任括州龙宗县尉,再任越州会稽丞。先在乡时,聘定同乡黄太学之女小娥为妻。因小娥尚在稚龄,持年末嫁。比及长成,唐壁两任游宦,都在南方,以此两下蹉跎,不曾婚配。那小娥年方二九,生得脸似堆花,体如琢玉;又且通于音律,凡萧管、琵琶之类,无所不工。晋州刺史奉承裴晋公,要在所属地方选取美貌歌姬一队进奉。已有了五人,还少一个出色掌班的。闻得黄小娥之名,又道太学之女,不可轻得,乃捐钱一十万,嘱托万泉县令求之。那县令又奉承刺史,道人到黄太学家致意。黄太学回道:“已经受聘,不敢从命。”县令再一强求,黄太学只是不允。 时值清明,黄太学举家扫墓,独留小娥在家。县令打听的实,乃亲到黄家,搜出小娥,用肩舆抬去。着两个稳婆相伴,立刻送至晋州刺史处交割。硬将一十万钱,撇在他家,以为身价。比及黄太学回来,晓得女儿被县令劫去,急往县中,已知送去州里。再到晋州,将情哀求刺史。 刺史道:“你女儿才色过人,一入相府,必然擅宠。岂不胜作他人箕帚乎?况己受我聘财六十万钱,何不赠与汝婿,别国配偶?”黄太学道:“县主乘某扫墓,将钱委置,某未尝面受,况止一十万,今悉持在此,某只愿领女,不愿领钱也。”刺史拍案大怒道:“你得财卖女,却又瞒过一十万,强来絮胎,是何道理?汝女己送至晋国公府中矣,汝自往相府取索,在此无益。”黄太学看见刺史发怒,出言图赖,再不敢开口,两眼含泪而去。在晋州守了数日,欲得女儿一见,寂然无信。叹了口气,只得回县去了。 却说刺史将千金置买异样服饰,宝珠璎珞,妆份那六个人,如天仙相似。全副乐器,整日在衙中操演。直持晋国公生曰将近,道人送去,以作贸礼。那刺史费了许多心机,破了许多钱钞,要博相国一个大欢喜。谁知相府中,歌舞成行;各镇所献美女,也不计其数。这六个人,只凑得因热,相国那里便看在眼里,留在心里?从来奉承,尽有析本的,都似此类。有诗为证: 割肉刺肤买上欢,千金不吝备吹弹。相公见惯挥闲事,羞杀州官与县官! 话分两头。再说唐壁在会稽任满,该得升迁。想黄小娥今己长成,且回家毕姻,然后赴京末迟。当下收拾宦曩,望万泉县进发。到家次日,就去谒见岳丈黄太学。黄太学已知为着姻事,不等开口,便将女儿被夺情节,一五一十,备细的告诉了。唐璧听罢,呆了半晌,咬牙切齿恨道:“大丈夫淳沉簿宦,至一妻之不能保,何以生为?”黄太学劝道:“贤婿英年才望,自有好姻缘相凑,吾女儿自没福相从,遭此强|暴,休得过伤怀抱,有误前程。” 唐壁怒气不息,要到州官、县官处,与他争论。黄太学又劝道:“人已去矣,争论何益?况干得裴相国。方今一人下,万人之上,倘失其欢心,恐于贤婿前程不便。”乃将县令所留一十万钱抬出,交付唐壁道:“以此为图婚之费。当初宅上有碧玉玲珑为聘,在小女身边,不得奉还矣。贤婿须念前程为重,休为小挫以误大事。”唐璧两泪交流,答道:“某年近一旬,又失此良偶,琴瑟之事,终身己矣。蜗名微利,误人之本,从此亦不复思进取也!”言讫,不觉大恸。黄太学也还痛起来。大家哭了一场方罢。唐璧那里肯收这钱去,径自空身回了。 次日,黄太学亲到唐璧家,再一解劝,撺掇他早往京师听调。“得了官职,然后徐议良姻。”唐璧初时不肯,被丈人一连数日强逼不过,思量:“在家气闷,且到长安走遭,也好排道。”勉强择吉,买舟起程。丈人将一十万钱暗地放在舟中,私下嘱付从人道:“开船两曰后,方可禀知主人拿去京中,好做使用,讨个美缺。”唐璧见了这钱,又感伤了一场,分付苍头:“此是黄家卖女之物,一文不可动用!”在路不一日,来到长安。雇人挑了行李,就裴相国府中左近处,下个店房,早晚府前行走,好打小娥信息。 过了一夜,次早到吏部报名,送历任文簿,查验过了。回寓吃了饭,就到相府门前守候。一日最少也踅过十来遍。住了月余,那里通得半个字?这些官吏们一出一人,如马蚁相似,谁敢上前把这没头脑的事问他一声!正是: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日,吏部挂榜,唐璧授湖州录事参军。这湖州,又在南方,是熟游之地,唐璧也到欢喜。等有了告赦,收拾行李,雇唤船只出京。行到潼津地方,遇了一伙强人。自古道慢藏诲盗,只为这一十万钱,带来带去,露了小人眼目,惹起贪心,就结伙做出这事来。这伙强人从京城外,直蹋至潼津,背地通同了船家,等待夜静,一齐下手。也是唐璧命不该绝,正在船头上登东,看见声势不好,急忙跳水,上岸逃命。只听得这伙强人乱了一回,连船都撑去。苍头的性命也不知死活。舟中一应行李,尽被劫去,光光剩个身子。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那一十万钱和行曩,还是小事。却有历任文簿和那告赦,虽赴任的执照,也失去了,连官也做不成。 唐璧那一时真个是控天无路,诉地无门。思量:“我直恁时乖运骞,一事无成!欲持回乡,有何面目?欲持再往京师,向吏部衙门投诉,亲身畔并无分文盘费,怎生是好?这里又无相识借贷,难道求乞不成?”欲持投河而死,又想:“堂堂一躯,终不然如此结果?”坐在路旁,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左算右算,无计可脑,从半夜直哭到天明。 喜得绝处逢生,遇着一个老者,携杖而来,问道:“官人为何哀泣?”唐璧将赴任被劫之事,告诉了一遍。老者道:“原来是一位大人,失敬了。舍下不远,请挪步则个。”老者引唐璧约行一用,到于家中,重复叙礼。老者道:“老汉姓苏,儿子唤做苏风华,见做湖州武源县尉,正是大人属下。大人往京,老汉愿少助资斧。”即忙备酒饭管持。取出新衣一套,与唐璧换了;捧出自金二十两,权充路费。 唐壁再一称谢,别了苏老,独自一个上路,再往京师旧店中安下。店主人听说路上吃亏,好生凄惨。唐璧到吏部门下,将情由哀察。那吏部官道是告赦、文篙尽空,毫无巴鼻,难辨真伪。一连求了五日,并不作准。身边银两,都在衙门使费去了。回到店中,只叫得苦,两泪汪汪的坐着纳闷。只见外面一人,约莫半老年纪,头带软翅纱帽,身穿紫绔衫,挺带皂靴,好似押牙官模样,踱进店来。见了唐璧,作了揖,对面而坐,问道:“足下何方人氏?到此贵干?”唐璧道:“官人不问犹可,问我时,教我一时诉不尽心中苦情!”说末绝声,扑簌簌掉下泪来。 紫衫人道:“尊意有何不美?可细话之,或者可共商量也。”唐璧道:“某姓唐,名璧,晋州万泉县人氏。近除湖州录事参军,不期行到潼津,忽遇盗劫,资斧一空。历任文篙和告效都失了,难以之任。”紫衫人道:“中途被劫,非关足下之事,何不以此情诉知吏部,重给告身,有何妨碍?”唐璧道:“几次哀求,不蒙怜准,教我去住两难,无门恳告。”紫衫人道:“当朝裴晋公,每怀侧隐,极肯周旋落难之人。足下何不去求见他?”唐璧听说,愈加悲泣道:“官人体题起‘裴晋公’一字,使某心肠如割。” 紫衫人大惊道:“足下何故而出此言?”唐璧道:“某幼年定下一房亲事,因屡任南方,未成婚配。却被知州和县尹用强夺去,凑成一班女乐,献与晋公,使某壮年无室。此事虽不由晋公,然晋公受人造媚,以致府、县争先献纳,分明是他拆散我夫妻一般,我今日何忍复往见之?”紫衫人间道:“足下所定之室,何姓何名?当初有何为聘?”唐璧道:“姓黄,名小娥,聘物碧玉玲班,见在彼处。”紫衫人道:“某即晋公亲校,得出入内室,当为足下访之。”唐璧道:“侯门一入,无复相见之期。但愿官人为我传一信息,使他知我心事,死亦瞩目。”紫衫人道:“明日此时,定有好音奉报。”说罢,拱一拱手,踱出门去了。 唐壁转展思想,懊悔起来:“那紫衫押牙,必是否公亲信之人,道他出外探事的。我方才不合议论了他几句,颇有怨望之词,倘或述与晋公知道,激怒了他,降祸不小!”心下好生不安,一夜不曾合眼。巴到天明,梳洗罢,便到裴府窥望。只听说令公给假在府,不出外堂,虽然如此,仍有许多文书来往,内外奔走不绝,只不见昨日这紫衫人。等了许久,回店去吃了些午饭,又来守候,绝无动静。看看天晚,眼见得紫衫人已是谬言失信了。嗟叹了数声,凄凄凉凉的回到店中。 方欲点灯,忽见外面两个人,似令史妆份,谎慌忙忙的走入店来,问道:“那一位是唐璧参军?”唬得唐璧躲在一边,不敢答应。店主人走来问道:“二位何人?”那两个答曰:“我等乃裴府中堂吏,奉令公之命,来请唐参军到府讲话。”店主人指道:“这位就是。”唐璧只得出来相见了,说道:“某与令公素未通谒,何缘见召?且身穿亵服,岂敢唐突!”堂吏道:“令公立等,参军休得推阻。”两个左右腋扶着,飞也似跑进府来。到了堂上,教“参军少坐,容某等禀过令公,却来相请。” 两个堂吏进去了。不多时,只听得飞奔出来,复道:“令公给假在内,请进去相见。”一路转弯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如自曰一般。两个堂吏前后引路,到一个小小厅事中,只见两行纱灯排列,令公角巾便服,拱立而持。唐璧慌忙拜伏在地,流汗侠背,不敢仰视。令公传命扶起道:“私室相延,何劳过礼?”便教看坐。唐璧谦让了一回,坐于旁侧,偷眼看着令公,正是昨日店中所遇紫衫之人,愈加惶惧,捏着两把汗,低了眉头,鼻息也不敢出来。 第五十七章 得便宜处笑嘻嘻,不遂心时暗自悲。 谁识天公颠倒用,得便宜处失便宜。 近时有一人,姓强,平日好占便宜,倚强凌弱,里中都惧怕他,熬出一个浑名,叫做强得利。一日,偶出街市行走,看见前边一个单身客人,在地下捡了一个兜肚儿,提起颇重,想来其中有物,慌忙赶上前拦住客人,说道:“这兜肚是我腰间脱下来的,好好还我。”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来,如何到是你腰间脱下来的?好不通理!” 强得利见客人不从,就擘手去抢,早扯住兜肚上一根带子。两下你不松,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拢来,问其缘故。二人各争执是自己的兜肚儿。众人不能剖判。其中一个老者开言道:“你二人口说无凭,且说兜肚中什么东西,合得着便是他的。”强得利道:“谁耐烦与你猜谜道白!我只认得自己的兜肚,还我便休;若不还时,与你并个死活。”只这句话,众人已知不是强得利的兜肚了。多有惧怕强得利的,有心帮衬他,便上前解劝道:“客人,你不识此位强大哥么?是本地有名的豪杰。这兜肚,你是地下捡的,料非己物,就把来结识了这位大哥,也是理所当然。” 客人被劝不过,便道:“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财可义取,不可力夺。既然列位好言相劝,小人情愿将兜肚打开,看是何物。若果有些采头,分作三股:小人与强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送与列位们做个利市,店□□饮三杯,以当酬劳。”那老者道:“客官最说得是。强大哥且放手,都交付与老汉手里。” 老者取兜肚打开看时,中间一个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层纸,裹着光光两锭雪花样的大银,每锭有十两重。强得利见了这银子,爱不可言,就使欺心起来,便道:“论起三股分开,可惜錾坏了这两个锞儿。我身边有几两散碎银子,要去买生日的,把来送与客人,留下这锞儿与我罢。”一头说,一头在腰里摸将出来三四个零碎包儿,凑起还称不上四两银子,连众人吃酒东道都在其内。 客人如何肯收?两下又争嚷起来,又有人点拨客人道:“这位强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些采去罢。”老者也劝道:“客官,这四两银子,都把与你,我们众人这一股不要了。那一日不吃酒,省了这东道奉承你二位罢。”口里说时,那两锭银子在老者手中,已被强得利擘手抢去了。那客人没奈何,只得留了这四两银子。 强得利道:“虽然我身边没有碎银,前街有个酒店,是我舅子开的。有劳众位多时,少不得同去一坐。”众人笑道:“恁地时,连客官也去吃三杯。今后就做个相识。”一行十四五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里大楼上坐下。强得利一来白白里得了这两锭大银,心中欢喜,二来感谢众人帮衬,三来讨了客人的便宜,又赖了众人一股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况且是自己舅子开张的酒店,越要卖弄,好酒好食,只顾教搬来,吃得个不亦乐乎。众人个个醉饱,方才撒手。共吃了三两多银子。强得利教记在自家帐上。众人出门作别,各自散讫。客人乾净得了四两银子,也自归家去了。 过了两日,强得利要买生口,舅子店里又来取酒钱,家中别无银两,只得把那两锭雪白样的大银,在一个倾银铺里去倾销,指望加出些银水。那银匠接银在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内颠上几颠,问道:“这银子那里来的?”强得利道:“是交易上来的。”银匠道:“大郎被人哄了。这是铁胎假银,外边是细丝,只薄薄一层皮儿,里头都是铅铁。”强得利不信,只要錾开。银匠道:“錾坏时,大郎莫怪。”银匠动了手,乒乒乓乓錾开一个口子,那银皮裂开,里面露出假货。强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这折本的交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别人,坐在柜卓边,呆呆的对着这两锭银子只顾看。引下许多人进店,都来认那铁胎银的,说长说短。 强得利心中越气,正待寻事发作,只见门外两个公差走入,大喝一声,不由分说,将链子扣了强得利的颈,连这两锭银子,都解到一个去处来。原来本县库上钱粮收了几锭假银,知县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缉访。这兜肚里银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锭样正与库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县堂。知县相公一见了这锭样,认定是造假银的光棍,不容分诉,一上打了三十毛板,将强得利送入监里,要他赔补库上这几锭银子。三日一比较。强得利无可奈何,只得将田产变价上库,又央人情在知县相公处说明这两锭银子的来历。 知县相公听了分上,饶了他罪名,释放宁家,共破费了百外银子。一个小小家当,弄得七零八落,被里中做下几句口号,传做笑话,道是:强得利,强得利,做事全不济。得了两锭寡铁,破了百金家计。公堂上毛板是我打来,酒店上东道别人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气。从今改强为弱,得利唤做失利。再来吓里欺邻,只怕缩不上鼻涕。 这段话叫做《强得利贪财失采》。正是:得便宜处失便宜。 如今再讲一个故事,叫做《陆五汉硬留合色鞋》,也是为讨别人的便宜,后来弄出天大的祸来。正是:爽口食多应损胃,快心事过必为殃。 话说国朝弘治年间,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张名荩,积祖是大富之家。幼年也曾上学攻书,只因父母早丧,没人拘管,把书本抛开,专与那些浮浪子弟往来,学就一身吹弹蹴踘,惯在风月场中卖弄,烟花阵里钻研。因他生得风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钱钞使费,小娘们多有爱他的,奉得神魂颠倒,连家里也不思想。妻子累谏不止,只索由他。 一日正值春间,西湖上桃花盛开。隔夜请了两个名妓,一个唤做娇娇,一个唤着倩倩,又约了一般几个子弟,教人唤下湖船,要去游玩。自己打扮起来,头戴一顶时样绉纱巾,身穿着银红吴绫道袍,里边绣花白绫袄儿,脚下白绫袜,大红鞋,手中执一柄书画扇子。后面跟一个垂髫标致小厮,叫做清琴,是他的宠童。左臂上挂着一件披风,右手拿着一张弦子,一管紫箫,都是蜀锦制成囊儿盛裹。离了家中,望钱塘门摇摆而来。却打从十官子巷中经过,忽然抬头,看见一家临街楼上,有个女子揭开帘儿,泼那梳妆残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娇艳。怎见得?有《清江引》为证:谁家女儿,委实的好,赛过西施貌。面如□□团,鬓似乌云绕。 若得他近身时,魂灵儿都掉了。 张荩一见,身子就酥了半边,便立住脚,不肯转身,假意咳嗽一声。那女子泼了水,正待下帘,忽听得咳嗽声响,望下观看,一眼瞧见个美貌少年,人物风流,打扮乔画,也凝眸流盼。两面对觑,四目相视,那女子不觉微微而笑。张荩一发魂不附体。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话。正看间,门里忽走出个中年人来,张荩慌忙回避。等那人去远,又复走转看时,女子已下帘进去。站立一回,不见踪影。教清琴记了门面,明日再来打探。临行时,还回头几次。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脚边路,偏这日见了那女子,行一步,懒一步,就如走几百里山路一般,甚是厌烦。 出了钱塘门,来到湖船上。那时两个妓|女和着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见张荩上船,俱走出船头相迎。张荩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箫儿放下。稍子开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叶舒眉,往来踏青士女,携酒挈食,纷纷如蚁。有诗为证:出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错把杭州作汴州。 且说张荩船中这班子弟们,一个个吹弹歌唱,施逞技艺。 偏有张荩一意牵挂那楼上女子,无心欢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游春,到似伤秋光景。众人都道:“张大爷平昔不是恁般,今日为何如此不乐?必定有甚缘故。”张荩含糊答应,不言所以。众人又道:“大爷不要败兴,且开怀吃酒,有甚事等我众弟兄与你去解纷。”又对娇娇、倩倩道:“想是大爷怪你们不来帮衬,故此着恼,还不快奉杯酒儿下礼?”娇娇、倩倩,真个筛过酒来相劝。 张荩被众人鬼诨,勉强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众人亦不强留。上了岸,进钱塘门,原打十官子巷经过。到女子门首,复咳嗽一声,不见楼上动静。走出巷口,又踅转来,一连数次,都无音响。清琴道:“大爷,明日再来罢。若只管往来,被人疑惑。”张荩依言,只得回家。 明日到他家左近访问,是何等人家。有人说:“他家有名叫做潘杀星潘用,夫妻两个,止生一女,年才十六,唤做寿儿。那老儿与一官宦人家薄薄里有些瓜葛,冒着他的势头,专在地方上吓诈人的钱财,骗人酒食。地方上无一家不怕他,无一个不恨他。是个赖皮刁钻主儿。”张荩听了,记在肚里,慢慢的在他门首踱过。恰好那女子开帘远望,两下又复相见。彼此以目送情,转加亲热。自此之后,张荩不时往来其下探听,以咳嗽为号。有时看见,有时不见。眉来眼去,两情甚浓,只是无门得到楼上。 一夜,正是二月十五,皓月当天,浑如白昼。张荩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饭,趁着月色,独步到潘用门首,并无一个人来往。见那女子正卷起帘儿,倚窗望月。张荩在下看见,轻轻咳嗽一声。上面女子会意,彼此微笑。张荩袖中摸出一条红绫汗巾,结个同心方胜,团做一块,望上掷来。 那女子双手来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细看了一看,把来袖过,就脱下一只鞋儿投下。张荩双手承受,看时是一只合色鞋儿。将指头量摸,刚刚一折,把来系在汗巾头上,纳在袖里,望上唱个肥喏。女子还了个万福。正在热闹处,那女子被父母呼唤,只得将窗儿闭上,自下楼去。张荩也兴尽而返。归到家里,自在书房中宿歇,又解下这只鞋儿,在灯前细玩,果是金莲一瓣,且又做得甚精细。怎见得?也有《清江引》为证:觑鞋儿三寸,轻罗软窄,胜蕖花片。若还绣满花,只费分毫线。怪他香喷喷不沾泥,只在楼上转。 张荩看了一回,依旧包在汗巾头上,心中想道:“须寻个人儿通信与他,怎生设法上得楼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饱肚饥,有何用处!”左思右算,除非如此,方能到手。明日午前,袖了些银子,走至潘家门首,望楼上不见可人,便远远的借个人家坐下,看有甚人来往。 事有凑巧,坐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婆,手提着个小竹撞,进他家去。约有一个时辰,依原提着竹撞出来,从旧路而去。 第五十八章 还带曾消纵理纹,返金种得桂枝芬。 从来阴骘能回福,举念须知有鬼神。 这首诗引着两个古人阴骘的故事。第一句说:“还带曾消纵理纹。”乃唐朝晋公裴度之事。那裴度未遇时,一贫如洗,功名蹭蹬,就一风鉴,以决行藏。那相士说:“足下功名事,且不必问。更有句话,如不见怪,方敢直言。”斐度道:“小生因在迷途,故求指示,岂敢见怪!”相士道:“足下螣蛇纵理纹入口,数年之间,必致饿死沟渠。”连相钱俱不肯受。裴度是个知命君子,也不在其意。 一日,偶至香山寺闲游。只见供卓上光华耀目,近前看时,乃是一围宝带。裴度检在手中,想道:“这寺乃冷落所在,如何却有这条宝带?”翻阅了一回,又想道:“必有甚贵人,到此礼佛更衣。祗候们不小心,遗失在此,定然转来寻觅。”乃坐在廓庑下等候。不一时,见一女子走入寺来,慌慌张张,径望殿上而去。向供卓上看了一看,连声叫苦,哭倒于地。 裴度走向前问道:“小娘子因何恁般啼泣?”那女子道:“妾父被人陷于大辟,无门伸诉。妾日至此恳佛阴祐,近日幸得从轻赎锾。妾家贫无措,遍乞高门,昨得一贵人矜怜,助一宝带。妾以佛力所致,适携带呈于佛前,稽首叩谢。因赎父心急,竟忘收此带,仓忙而去。行至半路方觉。急急赶来取时,已不知为何人所得。今失去这带,妾父料无出狱之期矣!”说罢又哭。裴度道:“小娘子不必过哀,是小生收得,故在此相候。”把带递还。那女子收泪拜谢:“请问姓字,他日妾父好来叩谢。” 裴度道:“小娘子有此冤抑,小生因在贫乡,不能少助为愧。还人遗物,乃是常事,何足为谢!”不告姓名而去。 过了数日,又遇向日相士,不觉失惊道:“足下曾作何好事来?”裴度答云:“无有。”相士道:“足下今日之相,比先大不相牟。阴德纹大见,定当位极人臣,寿登耄耋,富贵不可胜言。”斐度当时犹以为戏语。后来果然出将入相,历事四朝,封为晋国公,年享上寿。有诗为证:纵理纹生相可怜,香山还带竟安然。 淮西荡定功英伟,身系安危三十年。 第二句说是:“返金种得桂枝芬。”乃五代窦禹钧之事。那窦禹钧,蓟州人氏,官为谏议大夫,年三十而无子。夜梦祖父说道:“汝命中已该绝嗣,寿亦只在明岁。及早行善,或可少延。”禹钧唯唯。他本来是个长者,得了这梦,愈加好善。 一日薄暮,于延庆寺侧,拾得黄金三十两、白金二百两。至次日清早,便往寺前守候。少顷,见一后生涕泣而来。禹钧迎住问之。后生答道:“小人父亲身犯重罪,禁于狱中,小人遍恳亲知,共借白金二百两、黄金三十两。昨将去赎父,因主库者不在而归,为亲戚家留款,多吃了杯酒,把东西遗失。今无以赎父矣!”窦公见其言已合银数,乃袖中摸出还之,道:“不消着急,偶尔拾得在此,相候久矣。”这后生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叩头泣谢。 窦公扶起,分外又赠银两而去。其他善事甚多,不可枚举。一夜,复梦祖先说道:“汝合无子无寿。今有还金阴德种种,名挂天曹,特延算三纪,赐五子显荣。”窦公自此愈积阴功,后果连生五子:长仪,次俨,三侃,四偁,五僖,俱仕宋为显官。窦公寿至八十二,沐浴相别亲戚,谈笑而卒。安乐老冯道有诗赠之云:燕山窦十郎,教子有义方。 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 说话的,为何道这两桩故事?只因亦有一人曾还遗金,后来虽不能如二公这等大富大贵,却也免了一个大难,享个大大家事。正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切祸福,自作自受。 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抒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有几句口号为证: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蚕欲温和桑欲干,明如良玉发奇光。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美人抽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匹量。莫忧八口无餐粮,朝来镇上添远商。 且说嘉靖年间,这盛泽镇上有一人,姓施名复,浑家喻氏,夫妻两口,别无男女。家中开张绸机,每年养几筐蚕儿,妻络夫织,甚好过活。这镇上都是温饱之家,织下绸匹,必积至十来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方才上市。那大户人家积得多的便不上市,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门来买。施复是个小户儿,本钱少,织得三四匹,便去上市出脱。一日,已积了四匹,逐匹把来方方折好,将个布袱儿包裹,一径来到市中。 只见人烟辏集,语话喧阗,甚是热闹。施复到个相熟行家来卖,见门首拥着许多卖绸的,屋里坐下三四个客商。主人家贴在柜身里,展看绸匹,估喝价钱。施复分开众人,把绸递与主人家。主人家接来,解开包袱,逐匹翻看一过,将秤准了一准,喝定价钱,递与一个客人道:“这施一官是忠厚人,不耐烦的,把些好银子与他。”那客人真个只拣细丝称准,付与施复。施复自己也摸出等子来准一准,还觉轻些,又争添上一二分,也就罢了。讨张纸包好银子,放在兜肚里,收了等子包袱,向主人家拱一拱手,叫声有劳,转身就走。 行不上半箭之地,一眼觑见一家街沿之下,一个小小青布包儿。施复趱步向前,拾起袖过,走到一个空处,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银子,又有三四件小块,兼着一文太平钱儿。把手攧一攧,约有六两多重。心中欢喜道:“今日好造化!拾得这些银子,正好将去凑做本钱。”连忙包好,也揣在兜肚里,望家中而回。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家中见开这张机,尽勾日用了。有了这银子,再添上一张机,一月出得多少绸,有许多利息。这项银子,譬如没得,再不要动他。积上一年,共该若干,到来年再添上一张,一年又有多少利息。算到十年之外,便有千金之富。那时造什么房子,买多少田产。” 正算得熟滑,看看将近家中,忽地转过念头,想道:“这银两若是富人掉的,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打什么紧,落得将来受用;若是客商的,他抛妻弃子,宿水餐风,辛勤挣来之物,今失落了,好不烦恼!如若有本钱的,他拚这帐生意扯直,也还不在心上;傥然是个小经纪,只有这些本钱,或是与我一般样苦挣过日,或卖了绸,或脱了丝,这两锭银乃是养命之根,不争失了,就如绝了咽喉之气,一家良善,没甚过活,互相埋怨,必致鬻身卖子,傥是个执性的,气恼不过,肮脏送了性命,也未可知。我虽是拾得的,不十分罪过,但日常动念,使得也不安稳。就是有了这银子,未必真个便营运发积起来。一向没这东西,依原将就过了日子。不如原往那所在,等失主来寻,还了他去,到得安乐。”随复转身而去,正是:多少恶念转善,多少善念转恶。劝君诸善奉行,但是诸恶莫作。 当下施复来到拾银之处,靠在行家柜边,等了半日,不见失主来寻。他本空心出门的,腹中渐渐饥饿,欲待回家吃了饭再来,犹恐失主一时间来,又不相遇,只得忍着等候。少顷,只见一个村庄后生,汗流满面,闯进行家,高声叫道:“主人家,适来银子忘记在柜上,你可曾检得么?”主人家道:“你这人好混帐!早上交银子与了你,这时节却来问我,你若忘在柜上时,莫说一包,再有几包也有人拿去了。”那后生连把脚跌道:“这是我的种田工本,如今没了,却怎么好?”施复问道:“约莫有多少?”那后生道:“起初在这里卖的丝银六两二钱。”施复道:“把什么包的?有多少件数?”那后生道:“两整锭,又是三四块小的,一个青布银包包的。”施复道:“恁样,不消着急。我拾得在此,相候久矣。”便去兜肚里摸出来,递与那人。那人连声称谢,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 那时往来的人,当做奇事,拥上一堆,都问道:“在那里拾的?”施复指道:“在这阶沿头拾的。”那后生道:“难得老哥这样好心,在此等候还人。若落在他人手里,安肯如此!如今到是我拾得的了。情愿与老哥各分一半。”施复道:“我若要,何不全取了,却分你这一半?”那后生道:“既这般,送一两谢仪与老哥买果儿吃。”施复笑道:“你这人是个呆子!六两三两都不要,要你一两银子何用!”那后生道:“老哥,银子又不要,何以相报?”众人道:“看这位老兄,是个厚德君子,料必不要你报。不若请到酒肆中吃三杯,见你的意罢了。” 那后生道:“说得是。”便来邀施复同去。施复道:“不消得,不消得,我家中有事,莫要担阁我工夫。”转身就走。那后生留之不祝众人道:“你这人好造化!掉了银子,一文钱不费,便捞到手。”那后生道:“便是,不想世间原有这等好人。”把银包藏了,向主人说声打搅,下阶而去。众人亦赞叹而散。也有说:“施复是个呆的,拾了银子不会将去受用,却呆站着等人来还。”也有说:“这人积此阴德,后来必有好处。”不题众人。 且说施复回到家里,浑家问道:“为甚么去了这大半日?”施复道:“不要说起,将到家了,因着一件事,复身转去,担阁了这一回。”浑家道:“有甚事担阁?”施复将还银之事,说向浑家。浑家道:“这件事也做得好。自古道:‘横财不富命穷人。’傥然命里没时,得了他反生灾作难,到未可知。”施复道:“我正为这个缘故,所以还了他去。”当下夫妇二人,不以拾银为喜,反以还银为安。衣冠君子中,多有见利忘义的,不意愚夫愚妇到有这等见识。 第五十九章 北厥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自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这首诗,乃是唐朝孟洁然所作。他是襄阳第一个有名的诗人,流寓东京,宰相张说甚重其才,与之交厚。一日,张说在中书省入直,草应制诗,苦思不就。道堂吏密请孟洁然到来,商量一联诗句。正尔烹茶细论,忽然唐明皇驾到。孟洁然无处躲避,伏于床后。明皇早己瞧见,问张说道:“适才避朕者,何人也?”张说奏道:“此襄阳诗人孟洁然,臣之故友。偶然来此,因布衣,不敢唐突圣驾。”明皇道:“朕亦素闻此人之名,愿一见之。”孟洁然只得出来,拜伏于地,口称:“死罪。”明皇道:“闻卿善诗,可将生平得意一首,诵与朕听?” 孟洁然就诵了《北厥休上书》这一首。明皇道:“卿非不才之流,朕亦未为明主;然卿自不来见朕,朕未尝弃卿也。”当下龙颜不悦,起驾去了。次日,张说入朝,见帝谢罪,因力荐洁然之才,可充馆职。明皇道:“前朕闻孟洁然有‘流星谵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闻有‘气蒸云梦泽,波憾岳阳楼’之句,何其雄壮!昨在朕前,偏述枯搞之辞,又且中怀怨望,非用世之器也。宣听归南山,以成其志!”由是终身不用,至今人称为孟山人。后人有诗叹云: 新诗一首献当朝,**荣华转寂寥。 不是不才明主弃,从来贵贱命中招。 古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赋上遇主的,那孟洁然只为错念了八句诗,失了君王之意,岂非命乎?如今我又说一桩故事,也是个有名才子,只为一首词上误了功名,终身坎凛,后来颠到成了风流佳话。那人是谁?说起来,是宋神宗时人,姓柳,名永,字耆卿。原是建宁府崇安县人氏,因随父亲作宦,流落东京。排行第七,人都称为柳七官人。年二十五岁,丰姿洒落,人才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至于吟诗作赋,尤其本等。还有一件,最其所长,乃是填词。 怎么叫做填词?假如李太自有《忆秦娥》、《菩萨蛮》,王维有《郁轮袍》,这都是词名,又谓之诗余,唐时名妓多歌之。至宋时,大员府乐官,博采词名,填腔进御。这个词,比切声调,分配十二律,其某律某调,句长句短,合用乎、上、去、入四声字眼,有个一定不移之格。作词者,按格填入,务要字与音协,一些杜撰不得,所以谓之填词。那柳七官人于音律里面,第一精通,将大晟府乐词,加添至二百余调,真个是词家独步。他也自恃其才,没有一个人看得入眼,所以绍绅之门,绝不去走,文字之交,也没有人。终日只是穿花街,走柳巷,东京多少名妓,无不敬慕他,以得见为荣。若有不认得柳七者,众人都笑他为下品,不列妹妹之数。所以妓家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不愿穿续罗,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那柳七官人,真个是朝朝楚馆,夜夜秦楼。内中有一个出名上等的行首,往来尤密。一个唤做陈师师,一个唤做赵香香,一个唤做徐冬冬。这一个行首,赡着自己钱财,争养柳七官人。怎见得?有戏题一词,名《西江月》为证: “调笑师师最惯,香香暗地情多,今今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一个。‘管’字下达无分,‘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好’字中司着我。” 这柳七官人,诗词文采,压于朝士。因此近侍官员,虽闻他恃才高傲,却也多少敬慕他的。那时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艺之士,无不录用。有司荐柳永才名,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余杭县宰。这县宰官儿,虽不满柳耆卿之意,把做个进身之阶,却也罢了。只是舍不得那一个行首。时值春暮,将欲起程,乃制《西江月》为词,以寓惜别之意: 风额绣帘高卷,兽檐朱户频摇。两竿红曰上花梢,春睡厌厌难觉。好梦枉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一个行首,闻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来饯别。众妓至者如云,耆卿口占《如梦令》云: 郊外绿阴千里,掩映红裙十队。惜别语方长,车马催人速去。偷泪,偷泪,那得分|身应你! 柳七官人别了众名姬,携着琴、剑、书箱,扮作游学秀士,迤俪上路,一路观看风景。行至江州,访问本处名妓。有人说道:“此处只有谢玉英,才色第一。”耆卿问了住处,径来相访。玉英迎接了,见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个小小书房。耆卿举目看时,果然摆设得精致。但见:明窗净几,竹棍茶炉。床司挂一张名琴,壁上悬一幅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常热沉檀;清风逼人,花瓶内频添新水。万卷图书供玩览,一抨棋局佐欢娱。耆卿看他桌上摆着一册书,题云:“柳七新词”。捡开看时,都是耆卿乎曰的乐府,蝇头细字,写得齐整。 耆卿问道:“此词何处得来?”玉英道:“此乃东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妄乎昔甚爱其词,每听人传诵,辄手录成帙。”耆卿又问:“天下词人甚多,卿何以独爱此作?”玉英道:“他描情写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秋别》一篇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晓风残月。’此等语,人不能道。妄每诵其词,不忍释手,恨不得见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识柳七官人否?只小生就是。”玉英大惊,问其来历。耆卿将余杭赴任之事,说了一遍。玉英拜倒在地,道:贱妄凡胎,不识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款待,殷勤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连位了一五日;恐怕误了凭限,只得告别。玉英十分眷恋,设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随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道:“赴任不便。若果有此心,候任满回曰,同到长安。”玉英道:“既蒙官人不弃贱妄,从今为始,即当杜门绝客以持。切勿遗弃,使妄有白头之叹。”耆卿索纸,写下一词,名《玉女摇仙佩》。词云: 飞琼伴侣,偶别珠官,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妹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有葩艳卉,惟是深红浅自而己。争如这多情,占得人司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图,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芭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辜鸳被。 耆卿吟词罢,别了玉英上路。不一日。来到姑苏地方,看见山明水秀,到个路旁酒楼上,沾饮一杯。忽听得鼓声齐响,临窗而望,乃是一群儿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戏水采莲。口中唱着吴歌云: 采莲阿姐斗梳妆,好似红莲搭个自莲争。红莲自道颜色好,自莲自道粉花香。粉花香,粉花香,贪花人一见便来抢。红个也武贾,自个也弗强。当面下手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叶遮身无人见,下头成藕带丝长。 柳七官人听罢,取出笔来,也做一只吴歌,题于壁上。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司一朵自松松。自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结莲蓬,结莲蓬,莲蓬生得武玲拢。肚里一团清趣,外头包裹重重。有人吃著滋味,一时劈破难容。只图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开花结子一场空。 这首吴歌,流传吴下,至今有人唱之。 却说柳七官人过了姑苏,来到余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正,讼简词稀。听政之暇,便在大涤、天柱、由拳诸山,登临游玩,赋诗饮酒。这余杭县中,也有几家官妓,轮番承直。但是讼碟中犯者妓着名字,便不准行。妓中有个周月仙,颇有姿色,更通文墨。一日,在县衙唱曲情酒,柳县宰见他似有不乐之色,问其缘故。月仙低头不语,两泪交流。县宰再一盘问,月仙只得告诉。原来月仙与本地一个黄秀才,情意甚密。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亲秀才家贫,不能备办财礼。月仙守那秀才之节,誓不接客。老鸨再一逼迫,只是不从;因是亲生之女,无可奈何。黄秀才书馆与月仙只隔一条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与秀才相聚,至晓又回。同县有个刘二员外,爱月仙丰姿,欲与欢会。月仙执意不肯,吟诗四句道: 不学路旁柳,甘同幽谷兰;游蜂若相询,莫作野花看。 刘二员外心生一计,嘱咐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无人之处,强|奸了他,取个执证回话,自有重赏。舟人贪了赏赐,果然乘月仙下船,远远撑去。月仙见不是路,喝他住船。那舟人那里肯依?直摇到声花深处,僻静所在,将船泊了。走入船舱,把月仙抱住,逼着定要**。月仙自料难以脱身,不得己而从之。云收雨散,月仙调怅,吟诗一首: 自恨身为妓,遭污不敢言。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是夜,月仙仍到黄秀才馆中住宿,却不敢声告诉,至晓回家。其舟人记了这四句诗,回复刘二员外,员外将一锭银子,赏了舟人去了。便差人邀请月仙家中情酒,酒到半酣,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仍旧报阻。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来,扇上有诗四句,教月仙诵之。月仙大惊!原来却是舟中所吟四句,当下顿口无言。刘二员外道:“此处牙床锦被,强似声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满面羞渐,安身无地,只得从了刘二员外之命。以后刘二员外曰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黄秀才相处。 自古道:小娘子爱俏,鸨儿爱钞。黄秀才虽然懦雅,怎比得刘二员外有钱有钞?虽然中了鸨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着黄秀才,以此闷闷不乐。今番被县宰盘问不过,只得将情诉与。柳耆卿是风流首领,听得此语,好生怜悯。当日就唤老鸨过来,将钱八十千付作身价,耆月仙除了乐籍。一面请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回去,成其夫妇。黄秀才与周月仙拜谢不尽。正是: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第六十章 诗曰: 嫁女须求女婿贤,贫穷富贵总由天。 姻缘本是前生定,莫为炎凉轻变迁! 话说人生一世,沧海变为桑田,目下的贱贵穷通都做不得准的。如今世人一肚皮势利念头,见一个人新中了举人、进士,生得女儿,便有人抢来定他为媳,生得男儿,便有人捱来许他为婿。万一官卑禄薄,一旦夭亡,仍旧是个穷公子、穷小姐,此时懊悔,已自迟了。尽有贫苦的书生,向富贵人家求婚,便笑他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忽然青年高第,然后大家懊悔起来,不怨怅自己没有眼睛,便嗟叹女儿无福消受。所以古人会择婿的,偏拣着富贵人家不肯应允,却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爱女,嫁与那酸黄齑、烂豆腐的秀才,没有一人不笑他呆痴,道是:“好一块羊肉,可惜落在狗口里了!”一朝天子招贤,连登云路,五花诰、七香车,尽着他女儿受用,然后服他先见之明。这正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在论女婿的贤愚,不在论家势的贫富。当初韦皋、吕蒙正多是样子。 却说春秋时,郑国有一个大夫,叫做徐吾犯。父母已亡,止有一同胞妹子。那小姐年方十六,生得肌如白雪,脸似樱桃,鬃若堆鸦,眉横丹凤。吟得诗,作得赋,琴棋书画,女工针指,无不精通。还有一件好处:那一双娇滴滴的秋波,最会相人。大凡做官的与他哥哥往来,他常在帘中偷看,便识得那人贵贱穷通,终身结果,分毫没有差错,所以一发名重当时。却有大夫公孙楚聘他为妇,尚未成婚。 那公孙楚有个从兄,叫做公孙黑,官居上大夫之职。闻得那小姐貌美,便央人到徐家求婚。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公孙黑原是不良之徒,便倚着势力,不管他肯与不肯,备着花红酒礼,笙箫鼓乐,送上门来。徐大夫无计可施,次日备了酒筵,请他兄弟二人来,听妹子自择。公孙黑晓得要看女婿,便浓妆艳服而来,又自卖弄富贵,将那金银彩缎,排列一厅。公孙楚只是常服,也没有甚礼仪。旁人观看的,都赞那公孙黑,暗猜道:“一定看中他了。”酒散,二人谢别而去。小姐房中看过,便对哥哥说道:“公孙黑官职又高,面貌又美,只是带些杀气,他年决不善终。不如嫁了公孙楚,虽然小小有些折挫,久后可以长保富贵。”大夫依允,便辞了公孙黑,许了公孙楚。择日成婚已毕。 那公孙黑怀恨在心,奸谋又起。忽一日穿了甲胄,外边用便服遮着,到公孙楚家里来,欲要杀他,夺其妻子。已有人通风与公孙楚知道,疾忙执着长戈起出。公孙黑措手不及,着了一戈,负痛飞奔出门,便到宰相公孙侨处告诉。此时大夫都聚,商议此事,公孙楚也来了。争辨了多时,公孙侨道:“公孙黑要杀族弟,其情未知虚实。却是论官职,也该让他;论长幼,也该让他。公孙楚卑幼,擅动干戈,律当远窜。”当时定了罪名,贬在吴国安置。公孙楚回家,与徐小姐抱头痛哭而行。公孙黑得意,越发耀武扬威了。外人看见,都懊怅徐小姐不嫁得他,就是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见。小姐全然不以为意,安心等守。 却说郑国有个上卿游吉,该是公孙侨之后轮着他为相。公孙黑思想夺他权位,日夜蓄谋,不时就要作起反来。公孙侨得知,便疾忙乘其未发,差官数了他的罪恶,逼他自缢而死。这正合着徐小姐“不善终”的话了。 那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载,赦罪还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职位,富贵已极,遂与徐小姐偕老。假如当日小姐贪了上大夫的声势,嫁着公孙黑,后来做了叛臣之妻,不免守几十年之寡。即此可见目前贵贱都是论不得的。说话的,你又差了,天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难道一个个为官不成?俗语道得好:“赊得不如现得。”何如把女儿嫁了一个富翁,且享此目前的快活。看官有所不知,就是会择婿的,也都要跟着命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却毕竟不如嫁了个读书人,到底不是个没望头的。 如今再说一个生女的富人,只为倚富欺贫,思负前约,亏得太守廉明,成其姻事。后来妻贵夫荣,遂成佳话。有诗一首为证: 当年红拂困闺中,有意相随李卫公。 日后荣华谁可及?只缘双目识英雄。 话说国朝正德年间,浙江台州府天台县有一秀才,姓韩名师愈,表字子文。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是一身。他十二岁上就游库的,养成一肚皮的学问,真个是: 才过子建、貌赛潘安。胸中博览五车,腹内广罗千古。他日必为攀桂客,目前尚作采芹人。 那韩子文虽是满腹文章,却不过家道消乏,在人家处馆,勉强糊口。所以年过二九,尚未有亲。一日遇着端阳节近,别了主人家回来,住在家里了数日。忽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议亲事了。据我胸中的学问,就是富贵人家把女儿匹配,也不免屈了他。却是如今世人谁肯?”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这样说,难道与我一样的儒家,我也还对他的女儿不过?”当下开了拜匣,称出束修银伍钱,做个封筒封了。放在匣内,教书潼拿了随着,信步走到王媒婆家里来。 那王媒婆接着,见他是个穷鬼,也不十分动火他的。吃过了一盏茶,便开口问道:“秀才官人,几时回家的?甚风推得到此?”子文道:“来家五日了。今日到此,有些事体相央。”便在家手中接过封筒,双手递与王婆道:“薄意伏乞笑纳,事成再有重谢。”王婆推辞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要说亲么?”子文道:“正是。家下贫穷,不敢仰攀富户,但得一样儒家女儿,可备中馈。延子嗣足矣。积下数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礼也好勉强出得。乞妈妈与我访个相应的人家。”王婆晓得穷秀才说亲,自然高来不成,低来不就的,却难推拒他,只得回复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请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寻觅。有了话头,便来回报。”那子文自回家去了。 一住数日,只见王婆走进门来,叫道:“官人在家么?”子文接着,问道:“姻事如何?”王婆道:“为着秀才官人,鞋子都走破了。方才问得一家,乃是县前许秀才的女儿,年纪十六岁。那秀才前年身死,娘子寡居在家里,家事虽不甚富,却也过得。说起秀才官人,到也有些肯了。只是说道:“我女儿嫁个读书人,尽也使得。但我们妇人家,又不晓得文字,目令提学要到台州岁考,待官人考了优等,就出吉帖便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此事十有□□,对王婆道:“既如此说,便待考过议亲不迟。”当下买几杯白酒,请了王婆。自别去了。 子文又到馆中,静坐了一月有余,宗师起马牌已到。那宗师姓梁,名士范,江西人。不一日,到了台州。那韩子文头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腰间系了芋艿的绦,脚下穿了木耳的靴,同众生员迎接入城。行香讲书己过,便张告示,先考府学及天台、临海两县。到期,子文一笔写完,甚是得意。出场来,将考卷誉写出来,请教了几个先达、几个朋友,无不叹赏。又自己玩了几遍,拍着桌子道:“好文字!好文字!就做个案元帮补也不为过,何况优等?”又把文字来鼻头边闻一闻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却说那梁宗师是个不识文字的人,又且极贪,又且极要奉承乡官及上司。前日考过杭、嘉、湖,无一人不骂他的,几乎吃秀才们打了。曾编着几句口号道:“道前梁铺,中人姓富,出卖生儒,不误主顾。”又有一个对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学;童生愁惨惨,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书》几语,做着几股道:“君子学道公则悦,小人学道尽信书。不学诗,不学礼,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废之!诵其诗,读其书,虽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韩子文是个穷儒,那有银子钻刺?十日后发出案来,只见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你道那韩师愈的名字却在那里?正是:“似‘王’无一竖,如‘川’却又眠。”曾有一首《黄莺儿》词,单道那三等的苦处: 无辱又无荣,论文章是弟兄,鼓声到此如春梦。高才命穷,庸才运通,廪生到此便宜贡。且从容,一边站立,看别个赏花红。 那韩子文考了三等,气得目睁口呆。把那梁宗师乌龟亡八的骂了一场,不敢提起亲事,那王婆也不来说了。只得勉强自解,叹口气道: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发落已毕,只得萧萧条条,仍旧去处馆,见了主人家及学生,都是面红耳热的,自觉没趣。 又过了一年有余,正遇着正德爷爷崩了,遗诏册立兴王。嘉靖爷爷就藩邸召入登基,年方一十五岁。妙选良家子女,充实掖庭。那浙江纷纷的讹传道:“朝廷要到浙江各处点绣女。”那些愚民,一个个信了。一时间嫁女儿的,讨媳妇的,慌慌张张,不成礼体。只便宜了那些卖杂货的店家,吹打的乐人,服侍的喜娘,抬轿的脚夫,赞礼的傧相。还有最可笑的,传说道:“十个绣女要一个寡妇押送。”赶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见十三四的男儿,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着三四十的男儿。粗蠡黑的面孔,还恐怕认做了绝世芳姿;宽定宕的东西,还恐怕认做了含花嫩蕊。自言节操凛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躯将就木,再拚个一度春风。当时无名子有一首诗,说得有趣: 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韩子文恰好归家,见民间如此慌张,便闲步出门来玩景。只见背后一个人,将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头看时,却是开典当的徽州金朝奉。对着子文施个礼,说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了,若秀才官人不弃,愿纳为室。”说罢,也不管子文要与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乱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一贫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爱起?”朝奉皱着眉道:“如今事体急了,官人如何说此懈话?若略迟些,恐防就点了去。我们夫妻两口儿,只生这个小女,若远远的到北京去了,再无相会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从,便是救人一命。”说罢便思量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晓得没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却不说破。慌忙一把搀起道:“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爱时,也不能够就完姻事。”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来点了。只须先行谢言之礼,等事平之后,慢慢的做亲。”子文道:“这到也使得。却是说开,后来不要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对天设起誓来,道:“若有翻悔,就在台州府堂上受刑。”子文道:“设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说无凭,请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约两个敝友,同到宝铺来。先请令爱一见,就求朝奉写一纸婚约,待敝友们都押了花字,一同做个证见。纳聘之后,或是令爱的衣裳,或是头发,或是指甲,告求一件,藏在小生处,才不怕后来变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满担应承道:“何消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只求快些。”一头走,一头说道:“专望!专望!”自回铺子里去了。 第六十一章 种树莫种垂杨枝,结交莫结轻薄儿。杨枝不耐秋风吹,轻薄易结还易离。君不见昨日书来两相忆,今日相逢不相识!不如杨杖犹可久,一度春风一回首。 这篇言语是《结交行》,言结交最难。今日说一个秀才,是汉明帝时人,姓张名劭,字元伯,是汝州南城人氏。家本农业,苦志读书;年一十五岁,不曾婚娶。其老母年近六旬,并弟张勤努力耕种,以供二膳。时汉帝求贤。劭辞老母,别兄弟,自负书囊,来到东都洛阳应举。在路非只一日。到洛阳不远,当日天晚,投店宿歇。是夜,常闻邻房有人声唤。 劭至晚问店小二:“司壁声唤的是谁?“小二答道:“是一个秀才,害时症,在此将死。”劭曰:“既是斯文,当以看视之。”小二日:“瘟病过人,我们尚自不去看他:秀才,你休去!”劭曰:“死生育命,安有病能过人之理?吾须视之。”小二劝不住。劭乃推门而入,见一人仰面卧于土榻之上,面黄肌瘦,口内只:“救人!”劭见房中书囊、衣冠,都是应举的行动,遂扣头边而言曰:“君子勿忧,张劭亦是赴选之人。今见汝病至笃,吾竭力救之。药饵粥食,吾自供奉,且自宽心。”其人曰:“若君子救得我病,容当厚报。”劭随即挽人请医用药调治。早晚汤水粥食,劭自供给。 数日之后,汗出病减,渐渐将息,能起行立。劭问之,乃是楚州山阳人氏,姓范,名式,字巨卿,年四十岁。世本商贾,幼亡父母,有妻小。近弃商贾,来洛阳应举。比及范巨卿将息得无事了,误了试期。范曰:“今因式病,有误足下功名,甚不自安。”劭曰:“大丈夫以义气为重,功名富贾,乃微末耳,已有分定。何误之有?”范式自此与张劭情如骨肉,结为兄弟。式年长五岁,张劭拜范式为兄。 结义后,朝暮相随,不觉半年。范式思归,张劭与计算房钱,还了店家。二人同行。数日,到分路之处,张劭欲送范式。范式曰:“若如此,某又送回。不如就此一别,约再相会。”二人酒肆共饮,见黄花红叶,妆点秋光,以劭别离之兴。酒座司杯泛荣英,问酒家,方知是重阳佳节。范式曰:“吾幼亡父母,屈在商贾。经书虽则留心,亲为妻子所累。幸贤弟有老母在堂,汝母即吾母也。来年今日,必到贤弟家中,登堂拜母,以表通家之谊。”张劭曰:“但村落无可为款,倘蒙兄长不弃,当设鸡黍以持,幸勿失信。”范式曰:“焉肯失信于贤弟耶?”二人饮了数杯,不忍相舍。张劭拜别范式。范式去后,劭凝望堕泪;式亦回顾泪下,两各悒怏而去。有诗为证: 手采黄花泛酒后,殷勤先订隔年期。临歧不忍轻分别,执手依依各泪垂。 且说张元伯到家,参见老母。母曰:“吾儿一去,音信不闻,令我悬望,如饥似渴。”张劭曰:“不孝男于途中遇山阳范巨卿,结为兄弟,以此逗留多时。”母曰:“巨卿何人也?”张劭备述详细。母曰:“功名事,皆分定。既逢信义之人结交,甚快我心。”少刻,弟归,亦以此事从头说知,各各欢喜。自此张劭在家,再攻书史,以度岁月。光阴迅速,渐近重阳。劭乃预先畜养肥鸡一只,杜酝浊酒。是曰早起,洒扫草堂;中设母座,旁列范巨卿位;遍插菊花于瓶中,焚信香于座上。 呼弟宰鸡炊饭,以持巨卿。母曰:“山阳至此,迢递千里,恐巨卿未必应期而至。持其来,杀鸡末迟。”劭曰:“巨卿,信士也,必然今日至矣,安肯误鸡黍之约?入门便见所许之物,足见我之持久。如候巨卿来,而后宰之,不见我倦倦之意。”母曰:“吾儿之友,必是端士。”遂烹炮以持。是曰,天晴曰朗,万里无云。劭整其衣冠,独立庄门而望。看看近午,不见到来。母恐误了农桑,令张勤自去田头收割。张劭听得前村犬吠,又往望之,如此六七遭。因看红曰西沉,观出半轮新月,母出户令弟唤劭曰:“儿久立倦矣!今日莫非巨卿不来?且自晚膳。”劭谓弟曰:“汝岂知巨卿不至耶?若范兄不至,吾誓不归。汝农劳矣,可自歇息。”母弟再三劝归,劭终不许。 候至更深,各自歇息,劭倚门如醉如痴,风吹草木之声,莫是范来,皆自惊讶。看见银河耿耿,玉宇澄澄,渐至三更时分,月光都没了。隐隐见黑影中,一人随风而至。劭视之,乃巨卿也。再拜踊跃而大喜曰:“小弟自早直候至今,知兄非爽信也,兄果至矣。旧岁所约鸡黍之物,备之己久。路远风尘,别不曾有人同来?”便请至草堂,与老母相见。范式并不答话,径入草堂。张劭指座榻曰:“特设此位,专持兄来,兄当高座。”张劭笑容满面,再拜于地曰:“兄既远来,路途劳困,且未可与老母相见,杜酿鸡黍,聊且充饥。”言讫又拜。 范式僵立不语,但以衫袖反掩其面。劭乃自奔入厨下,取鸡黍并酒,列于面前,再拜以进。曰:“酒看虽微,劭之心也,幸兄勿责。”但见范于影中,以手绰其气而不食。劭曰:“兄意莫不怪老母并弟不曾远接,不肯食之?容请母出与同伏罪。”范摇手止之。劭曰:“唤舍弟拜兄,若何?”范亦摇手而止之。劭曰:“兄食鸡黍后进酒,若何?”范蹙其眉,似教张退后之意。劭曰:“鸡黍不足以奉长者,乃劭当日之约,幸勿见嫌。”范曰:“弟稍退后,吾当尽情诉之。吾非阳世之人,乃阴魂也。” 劭大惊曰:“兄何放出此言?”范曰:“自与兄弟相别之后,回家为妻子口腹之累,溺身商贾中,尘世滚滚,岁月匆匆,不觉又是一年。向曰鸡黍之约,非不挂心;近被蝇利所牵,忘其日期。今早邻右送荣英酒至,方知是重阳。忽记贤弟之约,此心口醉。山阳至此,千里之隔,非一日可到。若不如期,贤弟以我为何物?鸡黍之约,尚自爽信,何况大事乎?寻思无计。常闻古人有云:人不能行千里,魂能曰行干里。遂嘱咐妻子曰:‘吾死之后,且勿下葬,持吾弟张元伯至,方可入士。’嘱罢,自则而死。魂驾阴风,特来赴鸡黍之约。万望贤弟怜悯愚兄,恕其轻忽之过,鉴其凶暴之诚,不以千里之程,肯为辞亲,到山阳一见吾尸,死亦瞩目无憾矣。”言讫,泪如进泉,急离坐榻,下阶砌。劭乃趋步逐之,不觉忽踏了苍苔,颠倒于地。阴风拂面,不知巨卿所在。有诗为证: 风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叙旧盟。只恨世人多负约,故将一死见乎生。 张劭如梦如醉,放声大哭。那哭声,惊动母亲并弟,急起视之,见堂上陈列鸡黍酒果,张元伯昏倒于地。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不能言,又哭至死。母问曰:“汝兄巨卿不来,有甚利害?何苦自哭如此!”劭曰:“巨卿以鸡黍之约,己死于非命矣。”母曰:“何以知之?”劭曰:“适司亲见巨卿到来,邀迎入坐,具鸡黍以迎。但见其不食,再三恳之。巨卿曰:为商贾用心,失忘了日期。今早方醒,恐负所约,遂自则而死。阴魂千里,特来一见。母可容儿亲到山阳葬兄之尸,儿明早收拾行李便行。”母哭曰:“古人有云:囚人梦赦,渴人梦浆。此是吾儿念念在心,故有此梦警耳。”劭曰:“非梦也,儿亲见来,酒食见在;逐之不得,忽然颠倒,岂是梦乎?巨卿乃诚信之士,岂妄报耶!” 弟曰:“此末可信。如有人到山阳去,当问其虚实。”劭曰:“人禀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人则有五常,仁、义、礼、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仁所以配木,取其生意也。义所以配金,取其刚断也。礼所以配水,取其谦下也。智所以配火,取其明达也。信所以配土,取其重厚也。圣人云:‘大车无輗,小车无(车兀),其何以行之哉?’又云:‘自古旨有死,民无信不立。’巨卿既己为信而死,吾安可不信而不去哉?弟专务农业,足可以奉老母。吾去之后,倍加恭敬;晨昏甘旨,勿使有失。” 遂拜辞其母曰:“不孝男张劭,今为义兄范巨卿为信义而亡,须当往吊。己再三叮吟张勤,令侍养老母。母须早晚勉强饮食,勿以忧愁,自当善保尊体。劭于国不能尽忠,于家不能尽孝,徒生于天地之司耳。今当辞去,以全大信。”母曰:“吾儿去山阳,干里之遥,月余便回,何放出不利之语?”劭曰:“生如淳沤,死生之事,旦夕难保。”恸哭而拜。弟曰:“勤与兄同去,若何?”元伯曰:“母亲无人侍季,汝当尽力事母,勿令吾忧。”洒泪别弟,背一个小书囊,来早便行。有诗为证: 辞亲别弟到山阳,千里迢迢窖梦长。岂为友朋轻骨肉?只因信义迫中肠。 沿路上饥不择食,寒不思衣。夜宿店舍,虽梦中亦哭。每曰早起赶程,恨不得身生两翼。行了数日,到了山阳。问巨卿何处住,径奔至其家门首。见门户锁着,问及邻人。邻人曰:“巨卿死己过二七,其妻扶灵枢,往郭外去下葬。送葬之人,尚自未回。”劭问了去处,奔至郭外,望见山林前新筑一所土墙,墙外有数十人,面面相觑,各有惊异之状。劭汗流如雨,走往观之。见一妇人,身披重孝。一子约有十七八岁,伏棺而哭。 元伯大叫曰:“此处莫非范巨卿灵枢乎?”其妇曰:“来者莫非张元伯乎?”张曰:“张劭自来不曾到此,何以知名姓耶?”妇泣曰:“此夫主再一之遗言也。夫主范巨卿,自洛阳回,常谈贤叔盛德。前者重阳曰,夫主忽举止失措。对妻曰:‘我失却元伯之大信,徒生何益!常闻人不能行千里,吾宁死,不敢有误鸡黍之约。死后且不可葬,持元伯来见我尸,方可人士。今日己及二七,人劝云:“元伯不知何曰得来,先葬讫,后报知未晚。’因此扶枢到此。众人拽植入金井,并不能动,因此停住坟前,众都惊怪。见叔叔远来如此慌速,必然是也。”元怕乃哭倒于地。妇亦大恸,送殡之人,无不下泪。 元伯于囊中取钱,令买祭物,香烛纸帛,陈列于前。取出祭文,酹酒再拜,号泣而读。文曰: 维某年月曰,契弟张劭,谨以炙鸡絮酒,致祭于仁兄巨卿范君之灵曰:于维巨卿,气赁虹霓,义高云汉。幸倾盖于穷途,缔盍淳于荒店。黄花九日,肝瞩相盟;青剑三秋,头颅可断。堪怜月下凄凉,恍似曰司眷恋。弟今辞母,来寻碧水青松;兄亦嘱妻,仁望素车自练。故友那堪死别,谁将金石盟寒?大夫自是生轻,欲把昆吾锷按。历干百而不磨,期一言之必践。倘灵爽之忧存,料冥途之长伴。呜呼哀哉!尚飨。 元伯发棺视之,哭声恸地。回顾嫂曰:“兄为弟亡,岂能独生耶?囊中己具棺椁之费,愿嫂垂怜,不弃鄙贱,将劭葬于兄侧,乎生之大幸也。”嫂曰:“叔何放出此言也?”勋曰:“吾志己决,请勿惊疑。”言讫,掣佩刀自则而死。众皆惊愕,为之设祭,具衣棺营葬于巨卿墓中。本州太守闻知,将此事表奏。明帝怜其信义深重,两生虽不登第,亦可褒赠,以励后人。范巨卿赠山阳伯,张元伯赠汝南伯。墓前建庙,号“信义之祠”,墓号“信义之墓。” 第六十二章 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 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话说正德年问,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后。浑家卢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着祖遗田地,见成收些租课力话。年过四十,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对浑家说:“自古道:‘养儿待老,积谷防饥。’你我年过四旬,尚无子嗣。光阴似箭,眨眼头白。百年之事,靠着何人?”说罢,不觉泪下。卢氏道:“‘宋门积祖善良,未曾作恶造业;况你义是单传,老天决不绝你祖宗之嗣。招于也有早晚,若是不该招时,便是养得长成,半路上也抛撇了,劳而无功,在添许多悲泣。”宋敦点头道是。 力才拭泪未干,只听得坐启中有人咳嗽,叫唤道:“玉峰在家么?”原来苏州风俗,不论大家小家,都有个外号,彼此相称: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宋敦侧耳而听,叫唤第二句,便认得声音。是刘顺泉。那刘顺泉双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做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身是香椭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 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听得是他声音,连忙趋出坐启。彼此不须作揖,拱手相见,分坐看茶,自不必说。宋敦道:“顺泉今日如何得暇?刘有才道:“特来与玉峰借件东西。宋敦笑道:主舟缺什么东西,到与寒家相借?”刘有才道:“别的东西不来干凌。只这作,是宅上有余的,故此敢来启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决不相吝。”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这件东西来。正是: 背后并非擎诏,当前不是困胸。鹅黄细布密针缝,净手将来供奉。还愿曾装冥钞,祈神并衬威容。名山古刹几相从,染下炉香浮动。 来来宋敦夫妻二口,困难于得子,各处烧香祈嗣,做成黄布袱、黄布袋装裹佛马椿钱之类。烧过香后,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甚是志诚。刘有才长于宋敦五年,四十六岁了,阿妈徐氏亦无子息。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新建陈州娘娘庙于苏州阎门之外,香火甚盛,祈祷不绝。刘有才恰好有个方便,要驾船往枫桥接客,意欲进一住香,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与宋家告借。其时说出缘故,宋敦沉恩不语。刘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借之心么,若污坏时,一个就赔两个。”宋敦道:“岂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庙灵显,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几时去?”刘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布袱布袋,拙荆另有一副,共是两副,尽可分用。”刘有才道:“如此甚好。” 宋敦入内,与浑家说知欲往郡城烧香之事。刘氏也欢喜。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将一副借与刘有才。刘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来。船在北门大坂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见成素饭,不消带米。”宋敦应允。当下忙忙的办下些香烛纸马汗张定段,打叠包裹,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赶出北门下船。趁着顺风,不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舟泊枫桥,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眼。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次日起个黑早,在船中洗盥罢,吃了些索食,净了口手,一对儿黄布袱驮了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挂于项上,步到陈州娘娘庙前,刚刚天晓。庙门虽开,殿门还关着。二人在两廊游绕,观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齐整。正在赞叹,“呀”的一声,殿门开了,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其时香客未到,烛架尚虚,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二人焚香礼拜已毕,各将几十文钱,酬谢了庙祝,化纸出门。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当下刘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各各称谢而别。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 宋敦看大色尚早,要往娄门趁船回家。刚欲移步,听得墙下□□之声。近前看时,却是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垣之侧,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恹恹欲死,呼之不应,问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边一人走来说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则甚?要便做个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个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陕西来的,七十八岁了,他说一生不曾开荤,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饭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我们间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连话也说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懈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姿源加料双姘的在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中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勾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惜办,少顷便来。”陈三郎到罢了,说道:“任从容便。”那人脐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 说犹来了,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木,倘或往枫桥去,刘顺泉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价一不择主,倘别有个主顾,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憎了。罢,罢!”便取出银子,刚刚一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像少,称时便多,到有七钱多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脱下,道:“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将银子衣服收过了。宋敦又在舍上拔下一根银曾,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道:“这枝眷,相烦换些铜钱,以为殡殓杂用。”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难得这位好事的客官,他担当了大事去。其余小事,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众人都凑钱去了。 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家。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忙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浑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嗅怪。宋敦见浑家贤慧,到也回愁作喜。 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拜谢道:“桓越命合无子,寿数亦止于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有人抑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卢氏亦得病而亡。 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橱州府江山县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掉,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掉扭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帖。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 伍相吹萧子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 第六十三章 怒气雄声出海门,舟人云是子胥魂。 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拥银山万马奔。 上应天轮分晦朔,下临宇宙定朝昏。 吴征越战今何在?一曲渔歌过晚村。 这首诗,单题着杭州钱塘江潮,元来非同小可:刻时定信,并无差错。自古至今,莫能考其出没之由。从来说道天下有四绝,却是: 雷州换鼓,广德埋藏,登州海市,钱塘江潮。 这三绝,一年止则一遍。惟有钱塘江湖,一日两番。自古唤做罗刹江,为因风涛险恶,巨浪滔天,常翻了船,以此名之。南北两山,多生虎豹,名为虎林。后因虎字犯了唐高祖之祖父御讳,改名武林。又因江潮险迅,怒涛汹涌,冲害居民,因取名宁海军。后至唐未五代之间,去那径山过来,临安邑人钱宽生得一子。生时红光满室,里人见者,将谓火发,皆往救之。 却是他家产下一男,两足下有青色毛,长寸余,父母以为怪物,欲杀之。有外母不肯,乃留之,因此小名婆留。看看长大成人,身长七尺有余,美容貌,有智勇,讳锣字巨美,幼年专作私商无赖。因官司缉捕甚紧,乃投径山法济禅师躲难。法济夜闻寺中伽蓝云:“今夜钱武肃王在此,毋令惊动!”法济知他是异人,不敢相留,乃作书荐樱往苏州投太守安缓。经乃用锣为帐下都部署,每夜在府中马院宿歇。 时遇炎天酷热,大守夜起独步后园,至马院边,只见钱锤睡在那里。太守方坐间,只见那正厅背后,有一眼枯井,井中走出两个小鬼来,戏弄钱锣。却见一个金甲神人,把那小鬼一喝都走了,口称道:“此乃武肃王在此,不得无礼!”太守听罢,大惊,急回府中,心大异之,以此好生看待钱樱。后因黄巢作乱,钱樱破贼有功,信宗拜为节度使。后遇董昌作乱,钱锣收讨平定,昭宗封为吴越国王。因杭州建都,治得国中宁静。只是地方狭窄,更兼长江汹涌,心常不悦。 忽一日,有司进到金色鲤鱼一尾,约长三尺有余,两目炯炯有光,将来作御膳。钱王见此鱼壮健,不忍杀之,令畜之池中。夜梦一老人来见,峨冠博带,口称:“小圣夜来孺子不肖,乘酒醉,变作金色鲤鱼,游于江岸,被人获之,进与大工作御膳,谢大王不杀之恩。今者小圣特来哀告大王,愿王怜悯,差人送往江中,必当重报。”钱王应允,龙君乃退。钱王飒然惊觉,得了一梦,次早升殿,唤左右打起那鱼,差人放之江中。 当夜,又梦龙君谢曰:“感大王再生之恩,将何以报?小圣龙宫海藏,应有奇珍异宝,夜光珠,盈尺壁,任从大王所欲,即当奉献。钱王乃言:“珍主珠壁,非吾愿也。惟我国僻处海隅,地方无千里,况兼长江广阔,波涛汹涌,日夕相冲,使国人常有风波之患。汝能惜地一方,以广吾国,是所愿也。”龙王曰:“此事甚易,然借则借,当在何日见还?钱王曰:“五百劫后,仍复还之。”龙王曰:“大王来日,可铸铁柱十二只,各长一丈二尺。请大王自登舟,小圣使虾鱼聚于水面之上,大王但见处,可即下铁柱一只,其水渐渐自迟,沙涨为平地。王可叠石为塘,其地即广也。”龙君退去,钱王惊觉。 次日,令有司铸造铁柱十二只,亲自登舟,于江中看之。果见有鱼虾成聚一十二处,乃令人以铁柱沉下去,江水自退。王乃登岸,但见无移时,沙石涨为平地,自富阳山前直至海门舟山为止。钱王大喜,乃使石匠于山中凿石为板,以黄罗木贯穿其中,排列成塘。因凿石迟慢,乃下令:“如有军民人等,以新旧石板将船装来,一船换米一船。”各处即将船载石板来换米。因此砌了江岸,石板有余。后方始称为钱塘江。至大宋高宗南渡,建都钱塘,改名临安府,称为行在。方始人烟辕集,风俗淳美。似此每遇年年八月十八,乃潮生日,倾城士庶,皆往江塘之上,玩潮快乐。亦有本上善识水性之人,手执十幅旗幡,出没水中,谓之弄潮,果是好看。至有不识水性深浅者,学弄潮,多有被泼了去,坏了性命。临安府尹得知,累次出榜禁谕,不能革其风俗。有东坡学士看潮一绝为证: 吴儿生长押涛渊,冒险轻生不囱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破浪变桑田。 话说南宋临安府有一个旧家,姓乐名美善,原是贤福坊安平巷内出身,祖上七辈衣冠。近因家道消乏,移在钱塘门外居住,开个杂色货铺子。人都重他的家世,称他为乐大爷。妈妈安氏,单生一子,名和。生得眉目清秀,伶俐乖巧。幼年寄在永清巷母舅安三者家抚养,附在间壁喜将仕馆中上学。喜将仕家有个女儿,小名顺娘,小乐和一岁。两个同学读书,学中取笑道:“你两个姓名‘喜乐和顺’,合是天缘一对。”两个小儿女,知觉渐开,听这话也自欢喜,遂私下约为夫妇。这也是一时戏滤,谁知做了后来配合的凿语。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场桃会里来。 乐和到十二岁时,顺娘十一岁。那时乐和回家,顺娘深闺女工,各不相见。乐和虽则童年,心中伶俐,常想顺娘情意,不能割舍。又过了三年,时值清明将近,安三老接外甥同去上坟,就便游西湖。原来临安有这个风俗,但凡湖船,任从容便,或三朋冈友,或带子携妻,不择男女,各自去占个座头,饮酒观山,随意取乐。安三老领着外甥上船,占了个座头。方才坐定,只见船头上又一家女眷入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间壁喜将仕家母女二人和一个丫头,一个奶娘。 三老认得,慌忙作揖,又教外甥来相见了。此时顺娘年卜囚岁,一发长成得好了。乐和有三年不见,今日水面相逢,如见珍宝。虽然分桌而坐,四目不时观看,相爱之意,彼此尽知。只恨众人属目,不能叙情。船到湖心亭,安三老和一班男客都到亭子上闲步,乐和推腹痛留在舱中;捱身与喜大娘攀话,稍稍得与顺娘相近。捉空以目送情,彼此意会,少顷众客下船,又分开了。傍晚,各自分散。安三老送外甥回家。乐和一心忆着顺娘,题诗一首: 嫩蕊娇香郁未开,不因蜂蝶自生猜。 他年若作扁舟侣,日日西湖一醉回。 乐和将此诗题于桃花笺上,折为方胜,藏于怀袖。私自进城,到永清巷喜家门首,伺候顺娘,无路可通。如此数次。闻说潮王庙有灵,乃私买香烛果品,在潮王面前祈祷,愿与喜顺娘今生得成鸳侣。拜罢,炉前化纸,偶然方胜从袖中坠地,一阵风卷出纸钱的火来烧了。急去抢时,止剩得一个“侣”字。乐和拾起看了,想道:“侣乃双口之意,此亦吉兆。”心下甚喜。忽见碑亭内坐一老者,衣冠古朴,容貌清奇,手中执一团扇,上写“姻缘前定”四个字。乐和上前作揖,动问:“老翁尊姓?”答道:“老汉姓石。”又问道:“老翁能算姻缘之事乎?”老者道:“颇能推算。”乐和道:“小子乐和烦老翁一推,赤绳系于何处?”老者笑道:“小舍人年未弱冠,如何便想这事?”乐和道:“昔汉武帝为小儿时,圣母抱于膝上,问‘欲得阿娇为妻否?’帝答言:‘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年无长幼,其情一也。” 老者遂问了年月日时,在五指上一轮道:“小舍人佳眷,是熟人,不是生人。”乐和见说得合机,便道:“不瞒老翁,小子心上正有一熟人,未知缘法何如?”老者引至一口八角井边,教乐和看井内有缘无缘便知。乐和手把井栏张望,但见井内水势甚大,巨涛汹涌,如万顷相似,其刚如镜。内立一个美女,可十六七岁,紫罗衫,杏黄裙,绰约可爱。仔细认之,正是顺娘,心下又惊又喜。却被老者望背后一推,刚刚的跌在那女子身上,大叫一声,猛然惊觉,乃是一梦,双手兀自抱定亭柱。正是: 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青。 乐和醒将转来,看亭内石碑,其神姓石名瑰,唐时捐财筑塘捍水,死后封为潮王。乐和暗想:“原来梦中所见石老翁,即潮王也。讹段姻缘,十有九就。”回家对母亲说,要央媒与喜顺娘议亲。那安妈妈是妇道家,不知高低,便向乐公掉掇其事。乐公道:“姻亲一节,须要门当户对。我家虽曾有六辈衣冠,见今衰微,经纪营活。喜将仕名门宫室,他的女儿,怕没有人求允,肯与我家对亲?若央媒往说,反取其笑。” 乐和见父亲不允,又教母亲央求母舅去说合。安三老所言,与乐公一般。乐和大失所望,背地里叹了一夜的气,明早将纸裱一牌位,上写“亲妻喜顺娘生位”七个字,每日三餐,必对而食之;夜间安放枕边,低唤三声,然后就寝。每遇清明三月三,重阳九月九,端午龙舟,八月玩潮,这几个胜会,无不刷鬓修容,华衣美服,在人丛中挨挤。只恐顺娘出行,侥幸一遇。同般生意人家有女儿的,见乐小舍人年长,都来议亲,爹娘几遍要应承,到是乐和立意不肯,立个誓愿,直待喜家顺娘嫁出之后,方才放心,再图婚配。 事有凑巧,这里乐和立誓不娶,那边顺娘却也红驾不照,天喜未临,高不成,低不就,也不曾许得人家。光阴似箭,倏忽又过了三年。乐和年一十八岁,顺娘一十六岁了。男未有室,女未有家。 男才女貌正相和,未卜姻缘事若何? 且喜室家俱未定,只须灵鹊肯填河。 话分两头。却说是时,南北通和。其年有金国使臣高景山来中国修聘。那高景山善会文章,朝命宣一个翰林范学士接伴。当八月中秋过了,又到十八潮生日,就城外江边浙江亭子上,搭彩铺毡,大排筵宴,款待使臣观潮。陪宴官非止一员。都统司领着水军,乘战舰,千水面往来,施放五色烟火炮。豪家贵戚,沿江拾缚彩幕,绵亘三十余里,照江如铺锦相似。市井弄水者,共有数百人,蹈浪争雄,出没游戏。有蹈滚木、水傀儡诸般伎艺。但见: 迎潮鼓浪,拍岸移舟。惊湍忽自海门来,怒吼遥连天际出。何鼻地生银汉,分明天震春雷。迟观似匹练飞空,远听如干军驰嗓。吴儿勇健,平分白浪弄洪波;渔父轻便,出没江心夸好手。果然是万顷碧波随地滚,千寻雪浪接云奔。 北朝使臣高景山见了,毛发皆耸,嗟叹不已,果然奇观。范学士道:“相公见此,何不赐一佳作?”即令取过文房四宝来。高景山谦让再三,做《念奴娇》词: 云涛千里,泛今古绝致,东南风物。碧海云横初一线,忽尔雷轰苍壁。万马奔天,群鹅扑地,汹涌飞烟雪。吴人勇悍,便竟踏浪雄杰。想旗帜纷红,吴音楚管,与胡前俱发。人物江山如许丽,岂信妖氛难灭。况是行宫,星缠五福,光焰窥毫发。惊看无语,凭栏姑待明月。 高景山题毕,满座皆赞奇才,只有范学士道:“相公词做得甚好,只可惜‘万马奔天,群鹅扑地,,将潮比得来轻了,这潮可比玉龙之势。” 第六十四章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见便绸缕。 黄金数万皆消费,红粉双眸在泪流。 财货拐,仆驹体,犯法洪同狱内囚。 按临驼马冤想脱,百岁姻缘到白头。 话说正德年间,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琼,别号思竹,中乙丑科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因刘逮擅权,劾了一本。圣旨发回原籍。不敢稽留,收拾轿马和家眷起身。王爷暗想有几两俸银,都惜在他人名下,一时取讨不及。况长子南京中书,次子时当大比,踌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来。那三官双名景隆,字顺卿,年方一十六岁。生得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便成文,原是个风流才子。王爷爱惜胜如心头之气,掌上之珍。当下王爷唤至分付道:“我留你在此读书,叫王定讨帐,银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牵挂。我把这里帐目都留与你。”叫王定过来:“我留你与三叔在此读书讨帐,不许你引诱他胡行乱为。吾若知道,罪责非校”王定叩头说:“小人不敢。” 次日收拾起程,干定与公子送别,转到北京,另寻寓所安下,公子谨依父命,在寓读书,王定讨帐。不觉三月有余,三万银帐,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帐扣算,分厘不欠,分付王定,选日起身。公子说:“王定,我们事体俱已完了,我与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闲耍片时,来日起身。”王定遂即锁了房门,分付主人家用心看着生口。房主说:“放心,小人知道。”二人离了寓所,至大街观看皇都景致。但见:人烟凑集,车马喧阗。人烟凑集,合四山五岳之音;车马喧阑,尽六部九卿之辈。做买做卖,总四方上产奇珍;闲荡闲游,靠万岁太平洪福。处处胡同铺锦绣,家家杯牵醉星歌。 公子喜之不荆忽然又见五七个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欢乐饮酒。公子道:“王定,好热闹去处。王定说:“三叔,这等热闹,你还没到那热闹去处哩!二人前至东华门,公子睁眼观看,好锦绣景致。只见门□□凤,柱盘金龙。王定道:“三叔,好么?”公于说:“真个好所在。又走前面去,问王定:“这是那里?”王定说:“这是紫金城。公子往里一视,只见城内瑞气腾腾,红光闪闪。看了一会,果然富贵无过于帝王,叹息不已。 离了东华门往前,又走多时,到一·个所在,见门前站着几个女子,衣服整齐。公子便问:“王定,此是何处?”王定道:“此是酒店。”乃与王定进到酒楼上。 公子坐下,看那楼上有五七席饮酒的,内中一席有两个女子,坐着同饮。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门前站的,更胜几分。公子正看中间,酒保将酒来,公子便问:“此女是那里来的?”酒保说:“这是一秤金家丫头翠香、翠红。”三官道:“生得清气。”酒保说:“这等就说标致?他家里还有一个粉头,排行三姐,号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鸨儿索价太高,还未梳拢。”公子听说留心,叫王定还了酒钱,下楼去,说:“王定,我与你春院胡同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爷知道怎了公子说:“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门首。果然是:花街柳巷,绣阁朱楼。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黄金买笑,无非公子王孙;红袖邀欢,都是妖姿丽色。正疑香雾弥天蔼,忽听歌声别院娇。总然道学也*,任是真憎顺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乱,心内踌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门。正思中间,有个卖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来,公子便问:“那是一秤金的门?”金哥说:“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错认了。”公子说:“但求二见。” 那金哥就报与老鸨知道。老鸨慌忙出来迎接,请进待茶。王定见老鸨留茶,心下慌张,说:“三叔可回去罢。”老鸨听说,问道:“这位何人?”公子说:“是小价。”鸨子道:“大哥,你也进来吃茶去,怎么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听他1跟着老鸨往里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进去。俺老爷知道,可不干我事。”在后边自言自语。公子那里听他,竟到了里面坐下。 老鸨叫丫头看茶。茶罢,老鸨便问:“客官贵姓?”公子道:“学生姓王,家父是礼部正堂。”老鸨听说拜道:“不知贵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碍,休要计较,久闻令爱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栊小女,送一百两财礼,不曾许他。”公子道:“一百两财礼,小哉!学生不敢夸大话,除了当今皇上,往下也数家父。就是家祖,也做过恃郎。”老鸨听说,心中暗喜,便叫翠红请三姐出来见尊客,翠红去不多时,回话道:一三姐身子不健,辞了罢1老鸨起身带笑说:“小女从幼养娇了,直待老婢自去唤他。”王定在傍喉急,又说:“他不出来就罢了,莫又去唤1老鸨不听其言,走进房中,叫:“三姐,我的儿,你时运到了!今有王尚书的公子,特慕你而来。” 玉堂春低头不语。慌得那鸨儿便叫:“我儿,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年纪不上十六七岁,羹中广有金银。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几,不但名声好听,也勾你一世受用。”玉姐听说,即时打扮,来见公子。临行,老鸨又说:“我儿,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姐道:“我知道了。”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连窄窄。雅淡梳妆偏有韵,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数尽满院名妹,总输他十分□□。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红,身段风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当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鸨就说:“此非贵客坐处,请到书房小叙。”公子相让,进入书房。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净几,古画古炉。公子却无心细看,一心只对着玉姐。 鸨儿帮衬,教女儿捱着公子肩下坐了,分咐丫鬟摆酒。王定听见摆酒,一发着忙,连声催促三叔回去。老鸨丢个眼色与丫头:“请这大哥到房里吃酒。”翠香、翠红道:“姐夫请进房里,我和你吃盅喜酒。”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红二人,拖拖拽拽扯进去坐了。甜言美语,劝了几杯酒。初时还是勉强,以后吃得热闹,连王定也忘怀了,索性放落了心,且愉快乐。 正饮酒中间,听得传语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书房,只见杯盘罗列,本司自有答应乐人,奏动乐器。公子开怀乐饮。王定走近身边,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处取二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再带散碎银二十两,到这里来。”王定道:“三叔要这许多银子何用?”公于道:“不要你闲管1玉定没奈何,只得来到下处,开了皮箱,取出五十两元宝四个,并尺头碎银,再到本司院说:“三叔有了。”公于看也不看,都教送与鸨儿,说:“银两尺头,权为令爱初会之礼;这二十两碎银,把做赏人杂用。”王定只道公子要讨那三姐回去,用许多银子。听说只当初会之礼,吓得舌头吐出三寸。却说鸨儿一见了许多东西,就叫丫头转过一张空桌。王定将银子尺头,放在桌上。鸨儿假意谦让了一回。叫玉姐:“我儿,拜谢了公子。” 又说:“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头收了礼物进去。“小女房中还备得有小酌,请公子开怀畅饮。”公子与玉姐肉手相搀,同至香房,只见围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摆设完备。公子上坐,鸨儿自弹弦子,玉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松筋痒,神荡魂迷。王定见天色晚了,不见三官动身,连催了几次。丫头受鸨儿之命,不与他传。王定又不得进房,等了一个黄昏,翠红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处去了。公子直饮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寝,真个男贪女爱,倒凤颠驾,彻夜交情,不在话下。 天明,鸨儿叫厨下摆酒煮汤,自进香房,追红讨喜,叫一声:“王姐夫,可喜可喜。”丫头小厮都来磕头。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赏银一两。翠香、翠红各赏衣服一套,折钡银三两。王定早晨本要来接公子回寓,见他撒漫使钱,有不然之色。 公子暗想:“在这奴才手里讨针线,好不爽利。索性将皮箱搬到院里,自家便当。鸨儿见皮箱来了,愈加奉承。真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觉住了一个多月。老鸨要生心科派,设一大席酒,搬戏演乐,专请三官玉姐二人赴席。鸨子举杯敬公于说:“王姐夫,我女儿与你成了夫妇,地久天长,凡家中事务,望乞扶持。”那三官心里只怕鸨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银子犹如粪土,凭老鸨说谎,欠下许多债负,都替他还,又打若干首饰酒器,做若干衣服,又许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楼一座,与玉堂春做卧房。 第六十五章 交游谁似古人情?春梦秋云未可凭。 沟壑不援徒泛爱,寒暄有问但虚名。 陈雷义重逾胶漆,管鲍贫交托死生。 此道个人弃如上,岁寒惟有竹松盟。 话说元朝天顺年问,江南苏州府吴趋坊有一长者,姓施名济,字近仁。其父施鉴,字公明,为人谨厚志诚,治家勤俭,不肯妄费一钱。生施济时年已五十余矣。鉴晚岁得子,爱惜如金。年八岁,送与里中支学究先生馆中读书。先生见他聪秀,与己子支德年龄相仿,遂令同卓而坐。那时馆中学生虽多,长幼不一,偏他两个聪明好学,文艺日进。后支学究得病而亡,施济禀知父亲,邀支德馆谷于家,彼此切磋,甚相契爱。未几同游序序,齐赴科常支家得第为官,施家屡试不捷,乃散财结客,周贫恤寡,欲以豪侠成名于世。父亲施鉴是个本分财主,惜粪如金的,见儿子挥金不吝,未免心疼。惟恐他将家财散尽,去后萧素,乃密将黄白之物,埋藏于地窖中,如此数处,不使人知。待等天年,才授与儿子。从来财主家往往有此。正是: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 那施公平昔若是常患头疼腹痛,三好两歉的,到老来也是判个死日;就是平昔间没病,临老来伏床半月或十日,儿子朝夕在面前奉侍汤药,那地窖中的话儿却也说了。只为他年已九十有余,兀自精神健旺,饮吹兼人,步履如飞。不匡一夕五更睡去,就不醒了,虽唤做吉祥而逝,却不曾有片言遗嘱。常言说得好: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那施济是有志学好的人,少不得殡殓祭葬,务从其厚。 其时施济年逾四十,尚未生子。三年孝满,妻严氏劝令置妾。施济不从,发心持诵《白衣观音经》,并刊本布施,许愿:“生于之日,舍三百金修盖殿字。”期年之后,严氏得孕,果生一男。三朝剃头,夫妻说起还愿之事,遂取名施还,到弥月做了汤饼会。施济对浑家说,收拾了三百两银子,来到虎丘山水月观音殿上烧香礼拜。正欲唤主僧嘱托修殿之事,忽闻下面有人哭泣之声,仔细听之,其声甚惨。 施济下殿走到千人石上观看,只见一人坐在剑池边,望着池水,呜咽不止。 上前看时,认得其人姓桂名富五,幼年间一条街上居住,曾同在支先生馆中读书。不一年,桂家父母移居肯口,以便耕种,桂生就出学去了。后来也曾相会几次,有十余年不相闻了,何期今日得遇。施公吃了一惊,唤起相见,问其缘故。桂生只是堕泪,口不能言。施公心怀不忍,一手挽住,拉到观音殿上来问道:“桂兄有何伤痛?倘然见教,小弟或可分忧。”桂富五初时不肯说,被再三盘诘,只得吐实道:“某祖遗有屋一所,田百亩,自耕自食,尽可糊口。不幸惑于人言,渭农夫利薄,商贩利厚。将薄产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银三百两,贩纱段往燕京。岂料运奏时乖,连走几遍,本利俱汛宦家索债,如狼似虎,利上盘利,将田房家私尽数估计,一妻二子,亦为其所有。尚然未足,要逼某扳害亲戚赔补。某情极,夜间逃出,思量无路,欲投涧水中自尽,是以悲泣耳。” 施公恻然道:“吾兄勿忧。吾适带修殿银三百两在此,且移以相赠,使君夫妻父子团圆何如?”桂生惊道:“足下莫非戏言乎?”施公大笑道:“君非有求于我,何戏之有?我与君交虽不深,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每见吴下风俗恶薄,见朋友患难,虚言抚慰,曾无一毫实惠之加。甚则面是背非,幸灾乐祸,此吾平时所深恨者。况君今日之祸,波及妻子。吾向苦无子,今生子仅弥月,祈佛保佑,愿其长成。君有子而弃之他人,玷辱门风,吾何忍见之!吾之此言,实出肺腑/遂开筐取银三百两,双手递与桂生。 桂生还不敢便接,说道:“足下既念旧情,肯相周济,愿留借券。倘有好日,定当报补。”施公道:“吾怜君而相赠,岂望报乎?君可速归,恐尊嫂悬悬而望也。”桂生喜出望外,做梦也想不到此,接银在手,不觉屈膝下拜。施济慌忙扶起。桂生垂泪道:“某一家骨肉皆足下所再造,虽重生父母不及此恩。三日后,定当踵门叩谢。”又向观音大士前磕头说誓道:“某受施君活命之恩,今生倘不得补答,来生亦作犬马相报。”欢欢喜喜的下山去了。后人有诗赞施君之德: 谊高矜厄且怜贫,三百朱提贱似尘。 试问当今有力者,同窗谁念幼时人? 施公对主僧说道:“带来修殿的银子,别有急用挪去,来日奉补。”主僧道:“迟一日不妨事。”施济回家,将此事述与严氏知道。严氏亦不以为怪。次日另凑银三百两,差人送去水月观音殿完了愿心。 到第三日,桂生领了十二岁的长儿桂高,亲自到门拜谢。施济见了他父子一处,愈加欢喜,殷勤接待,酒食留款。从容问其偿债之事。桂生答道:“自蒙恩人所赐,已足本钱。奈渠将利盘算,田产尽数取去,止落得一家骨肉完聚耳。说罢,泪如雨下。施济道:“君家至亲数口,今后如何活计?”桂生道:身居口食,一无所赖。家世衣冠,羞在故乡出丑,只得往他方外郡,佣工趁食。”施公道:“‘为人须为彻。’肯门外吾有桑枣园一所,茅屋数间,园边有田十亩。勤于树艺,尽可度日。倘足下不嫌淡泊,就此暂过几时何如?” 桂生道:“若得如此,兔作他乡饿鬼。只是前施未报,又叨恩赐,深有未安。某有二子,长年十二,次年十一,但凭所爱,留一个服侍恩人,少尽犬马之意,譬如服役于豪宦也。”施公道:“吾既与君为友,君之子即吾之予,岂有此理!”当唤小厮取皇历看个吉日,教他入宅,一面差人分付看园的老仆,教他打扫房屋洁净,至期交割与桂家管业。桂生命儿、子拜谢了恩人。桂高朝上磕头。施公要还礼,却被桂生扶住,只得受了。桂生连唱了七八个暗,千恩万谢,同儿子相别而去。到移居之日,施家又送些糕米钱帛之类。分明是: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过了数日,桂生备了四个盒子,无非是时新果品,肥鸡巨鲫,教浑家孙大嫂乘轿亲到施家称谢。严氏备饭留款。那孙大嫂能言快语,谗馅面议。严氏初相会便说得着,与他如姊妹一般。更有一件奇事,连施家未周岁的小官人,一见了孙大嫂也自欢喜,就赖在身上要他抱。大嫂道:“不瞒姆姆说,奴家见有身孕,抱不得小官人。”原来有这个俗忌:大凡怀胎的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坏了脾胃,要出青粪,谓之“受记”,直到产后方痊。严氏道:“不知婶婶且喜几个月了?”大嫂道:’五个足月了。”严氏把十指一轮道:“去年十二月内受胎的,今年九月间该产。婶婶有过了两位令郎了,若今番生下女儿,奴与姆姆结个儿女亲家/大嫂道:“多承姆姆不弃,只怕扳高不来。”当日说话,直到晚方别。大嫂回家,将严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听了,各各欢喜,只愿生下女儿,结得此姻,一生有靠。 光阴似箭,不觉九月初旬,孙大嫂果然产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严氏又差女使去问安。其时只当亲眷往来,情好甚密,这话阁过不题。 却说桑枣园中有银杏一棵,大数十围,相传有“福德五圣之神”栖止其上。 园丁每年腊月初一日,于树下烧纸钱奠酒。桂生晓得有这;日规,也是他命运合当发迹。其年正当烧纸,忽见有白老鼠一个,绕树走了一遍,径钻在树底下去,不见了。桂生看时,只见树根浮起处有个盏大的窍穴,那白老鼠兀自在穴边张望。桂生说与浑家,莫非这老鼠是神道现灵?孙大嫂道:“鸟瘦毛长,人贫就智短了。常听人说金蛇是金,白鼠是银,却没有神道变鼠的话,或者树下窖得有钱财,皇天可怜,见我夫妻贫苦,故教白鼠出现,也不见得。你明日可往肯门童瞎子家起一当家宅课,看财交发动也不?”桂生平日惯听老婆舌的,明日起早,真个到童瞎子铺中起课,断得有十分财采。夫妻商议停当,买猪头祭献藏神。 二更人静,两口儿两把锄头,照树根下窍穴开将下去。约有三尺深,发起小方砖一块,砖下磁坛三个,坛口铺着米,都烂了。拨开米下边,都是白物。原来银子埋在土中,得了米便不走。夫妻二人叫声“惭愧”,四只手将银子搬尽,不动那磁坛,依;日盖砖掩土。二人回到房中,看那东西,约一千五百金。桂生算计要将三百两还施氏所赠之数,余下的将来营运。 孙大嫂道:“却使不得!”桂生问道:“为何?”孙大嫂道:’施氏知我赤贫来此,倘问这三百金从何而得?反生疑心。若知是银杏树下掘得的,原是他园中之物,祖上所遗,凭他说三千四千,你那里分辨?和盘托出,还只嫌少,不惟不见我们好心,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贤妻所见如何?”孙大嫂道:“这十亩田,几株桑枣,了不得你我终身之事。幸天赐藏金,何不于他乡私与置些产业,慢慢地脱身去,自做个财主。那时报他之德,彼此见好。” 桂生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你说的是。我青远房亲族在会稽地方,向因家贫久不来往。今携千金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处置办良田美产,每岁往收花利,盘放几年,怕不做个大大财主?”商量已定。到来春,推说浙中访亲,私自置下田产,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帐一次。回时旧衣旧裳,不露出有钱的本相。如此五年,桂生在绍兴府会稽县已做个大家事,住房都买下了,只瞒得施家不知。 忽一日两家儿女同时出痘,施济请医看了自家儿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儿,此时只当亲媳妇一般。大幸痘都好了。里中有个李老儿号梅轩者,素在施家来往。遂邀亲邻酸钱与施公把盏贺喜,桂生亦与席。 第六十六章 象牙雕琢的菱花窗一一关闭,美貌的侍女们亦依次退下。白衣人抱着惜月走进内室,将她安放在了铺绣华美的床褥上。她被他施用了法术,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只能斜斜地躺着,用不安的眼神看着周围。 这楼中馨香浮沉,奇珍无数,就连床幔四周垂着的珠子,也是透明如冰,隐隐生光。 白衣人坐在床沿,轻抚了小狐狸一下,低声道:“萦歌,百果林的妖水能使人变成兽类,但时间也不会太久。你看起来精神疲惫,就在此休息一会儿,我先施法救醒腓腓。” 惜月虽然害怕,可看到躺在床边案几上的腓腓,还是小心地点了点头。 白衣人见了,唇边扬起一抹微笑,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起身走到了案几前。腓腓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虽然湿漉漉的毛已被擦干,可看上去还是疲惫无力,形容憔悴。 他站在那儿,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渐渐浮现出一团白茫茫的光雾。其间红光烁烁,似是有一枚丹珠在徐徐盘飞。那珠子起先只是发出淡淡绯红,盘绕数圈之后,色泽便渐渐加深,自绯红至丹红直至嫣红似春寒梅开,娇艳曼丽。 白茫茫的光雾裹挟着红珠在腓腓身上缓慢盘旋,逐渐的将腓腓全身覆盖,那枚红珠则最后停留在它的额前,一明一暗,好似萤火。 过了片刻,腓腓的身子微微一抽,继而爪子动了几下,像是想要撑起。 红珠的光芒越来越盛,腓腓的额前渐渐出现了三道弯曲的火苗痕迹,带着浅浅绯红,犹如印上的花纹。与此同时,它的四只脚上亦浮现出浅色绯红,就连尾巴尖尖也染上了一层。 躺在床上的颜惜月惊讶万分,眼见腓腓越变越美,终于长毛一抖,睁开了水汪汪的眼睛。 那眼睛比起以前更为乌黑光亮,好似浸在水中的黑宝石一般。 红珠还在它的眼前盘旋,苏醒过来的腓腓望到了白衣男子,先是一呆,随即弹跃而起,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 “嗷嗷!男主人!” * 颜惜月终于能够确定此人应该就是青丘国主。 尽管她对他毫无印象,可是腓腓自从醒来之后,便和他亲密无比。 青丘国主坐在床沿,眉心长出三道火焰的腓腓则在厚厚的地毯上来回奔跑,因四只脚上也有了浅红色,望上去更是美丽。它先是在床边转圈晃动尾巴,后又爬到床上,伸出爪子撩拨小狐狸,发出疑惑:“嗷嗷,主人怎么变成了小狐狸?” 青丘国主将腓腓抱了过来,“定是你带着主人乱走,致使她误饮了那潭妖水,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嗷?”腓腓歪着头看看他,又看看惜月,忽然叫道,“嗷嗷,果子吃下去之后,腓腓浑身就像烧起来,只想喝水!主人就跳到水里来救腓腓了!” 青丘国主摇了摇头,“那百果林中果实各有差别,却多数有毒,幸好你吃的并不是剧毒之果,否则只怕小命不保。”他摸了摸腓腓的脑袋,又道,“你这头上有伤,我刚才已施法救治。你与主人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怎会变得如此狼狈?” 腓腓竖起耳朵,“嗷嗷,腓腓和主人分离很多年了!” 青丘国主一怔,随即望向躺在床上的小狐狸,“萦歌,难道这些年你没有跟腓腓在一起吗?” 惜月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他心怀疑惑,伸出双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点,灵气源源不断注入其中。可是惜月挣扎了一下,却还是没变回人形。 他喟叹道:“看来还要再等一阵才能复原,你既已回来也不必着急,到时候再与我慢慢讲来。” 惜月沮丧地趴在床上。国主见这红色狐狸身形娇小,眼睛乌黑,望之楚楚动人,不由将她拦腰托起放在了膝上。颜惜月挣扎着想要跳下,他却按着她的背部,捋着那顺滑的红毛道:“为何对我如此生疏了?百年未见,萦歌你依旧惹人怜爱,变成了狐狸岂不是也很好?正与我相互匹配。” 说话间,他竟又将小狐狸搂到怀中,指尖一转便抚向她的小嘴。颜惜月惊得毛都竖立起来,抬起爪子便向他挥去。 “还与我斗气?”国主轻一扬手便将爪子抓住,正在此时,外面的侍女轻叩门扉,“主上,纺然娘子有急事禀告。” 国主皱了皱眉,只得站起身来,临出房间前又回头望了惜月一眼,并叮嘱腓腓好生陪伴,不得乱走。 腓腓连连点头,他这才出了房间。不多时,又有数名侍女推门而入,在室内熏香打扫,井然有序。惜月内心烦躁,可侍女们在周围来来回回,她也只能假装小睡,躲在床上埋头不动。 * 那国主下了凤锦楼,纺然正等在楼下,身后还有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 “何事来报?”国主被打搅了与惜月独处的机会,有些不悦。那武将连忙道:“主上,国界边缘的法阵有所异动,似是有外物正在窥探,因此末将赶紧前来通禀。” 国主望向天际,碧空无垠,浮云缕缕,看似并无异样,但纺然亦道:“我刚才正准备离开,见黑将军匆忙赶来,就觉得事出反常。主上,您刚才说那小狐狸是萦歌,可她早已离开青丘,为何现在忽然回来?与法阵波动是否有着关系?” 国主抬手阻止了她的追问,道:“此事要等她恢复人形后才能问清,既然法阵波动,我自去宝光殿查看。黑将军速速带人把守各处,若是还有变化,即刻派人来报。” 黑将军领命而去,青丘国主带着纺然快步向南,绕过花|径后前面便是一座宫殿。门口的守卫者见了两人,行礼后将沉重的大门徐徐打开。 这宫殿中盘龙大柱金辉沉沉,当先一座高台,正中安有鎏金座椅。椅后则是碧玉雕琢而成的巨大屏风,上有山水楼阁,江河湖泊,其中山顶宫阙竟与此处一模一样。 国主来到那屏风前,掌心白光浮现,手指一动,那光芒便飞向屏风右上方。那里山峦起伏,中间有一潭湖水,杳然幽然。光点轻轻落入湖水中央,坚硬的玉石屏风上很快起了波纹。 那波纹如江潮涌动,忽一阵白光闪动,站在屏风前的两人便不见了踪影。 * 与此同时,夙渊已绕着莽莽山林寻了几遍,凭借着神识可见的残余妖气,他最终寻至了两座高峰之间。 山岩陡峭,草木层层,如出鞘青剑直刺云霄。夙渊在空中盘旋许久,也不见这山林中存有什么猛兽。但奇怪的是,当他在两山之间徐徐盘飞之时,总觉得有无形的灵气若隐若现,有时还会微微震荡。 他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陡然转身,那长尾摆动处,骤然感觉到一股巨力自相反方向涌动而来。夙渊旋即掠向较低的那座山峰,他停在山崖之上,朝着空茫山间长声吟啸。 龙吟之声回荡不已,整片山林为之震动。而前方空中原只是烟雾霭霭,在这群山震颤之际,却渐渐浮现茫茫白光,在山崖前来回旋转,形成了一道牢固的屏障。 夙渊见到此景,便知这两峰看似平常无奇,实则隐含玄机。 白光如银河般环绕山峰,蔓延无尽。夙渊自对面山崖间疾掠而出,朝着那座高峰直扑过去。岂料身子还未接近流转的白光,便觉刺骨寒意裹挟周身,一刹那仿佛成千上百的冰针径直刺入体内。他在空中迅疾转身,甩起长尾便朝着白光猛撞过去,只听风中传来阵阵裂响,就仿佛千年寒冰绽现碎痕。 夙渊昂首咆哮,再度朝着那白光冲撞。却在此时,半空中忽现白影倏动,如灵狐般飞速掠向夙渊上方。夙渊迅疾回身,探爪间已被那白影抢先出击,但见无数寒光飞刺而至,眼看就要将他钉在山崖。 他在紧急之间腾身跃起,利爪直落,抓向白影。那白影身形灵动,在空中不断辗转挪移,周身为寒光冰刺所护,夙渊多次出击却近不得其身。 而此时又有一道碧影自山崖间现身,趁着夙渊与白影相斗之时,长袖一扬,便甩出漆黑软鞭。长鞭在风中抖出巨响,朝着夙渊背脊猛抽过去。夙渊惊觉回身,龙尾一震,躲过鞭影,而那白影又趁势攻来,冰刺飞卷,呼啸生寒。 夙渊在风中猛然腾空,龙吟声中金光暴涨,无数的冰刺还未近身便纷纷碎裂,朝着白影倒飞过去。那白影翻身疾掠,夙渊紧追不舍,身后的碧影长鞭又来,震动山风尖声啸响。 黑龙怒极转身,猛然出爪扣住长鞭,顺势一甩便将那碧影撞向山峦。那碧影发出惊呼,本已掠至对面的白影随即施法,但见半空中光环重叠,刹那间已将碧影护佑其中。 而此时夙渊却已抽身转去,朝着对面山峰间的茫茫灵气出爪猛撕,一时间山峦剧震,瀑流激荡。 那白影飞速掠来,原是一只雍容华贵的九尾白狐,双目碧清,脚踏灵云。 “哪里来的妖龙,我青丘国与你有何瓜葛,你竟在此肆意妄为?!” 夙渊拱身长吟,利爪森森。“我并无意冒犯,但身边之人在附近山林莫名失踪,我情急之下发现了此处有异,便以为是妖物聚集之所,还请见谅。” 九尾白狐傲然抬头,长尾微摇,犹如云朵。“你这妖龙既黑且蠢,我青丘国怎会拐带外人入内?!还不速速离去?若还来侵犯,休怪我出手无情。” 夙渊被他无端讥讽,心头恼火异常,可眼下急于找到惜月,只得忍气吞声道:“灵狐请勿发怒,失踪的乃是我心爱之人,她身边还带着受伤的神兽,原本就是想来青丘寻找旧主,却在附近离奇消失。若她没被你们带走,却不知周围还有没有什么厉害的妖魔?” 九尾白狐一凛,用碧清妙目打量了他一番,“失踪的人叫什么名字?” “颜惜月。”夙渊以为有了转机,连忙回答。 岂料白狐冷哂一下,扭转身子道:“这里没见过什么颜惜月,我也不知附近有无妖魔。青丘国向来与世隔绝,你还是自去寻找,不要再来打扰。” 夙渊心头一寒,九尾白狐再没给他开口机会,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白光之间。他再一回头,那悬在半山的碧影也随之不见,先前还争斗猛烈的山间转眼就只剩他一个。 茫茫白光亦渐渐消散,一切回复了原样。青山白云,寂静如初,浮在空中的夙渊只觉茫然,一时间竟不知该去向何方。 * 光影浮动,白影飘然,那灵狐隐入法阵之后,便又幻化为俊逸男子。身后碧影原是绿羽雀鸟,飞了一圈后亦化为了姿容冷艳的纺然。 “主上,那黑龙要找的莫非就是萦歌?” 青丘国主不悦道:“他说的人并不是萦歌,你不要胡乱联系!” 纺然知道他心中最为介意的就是萦歌,故此只好不再多话。两人沿着幽长山路一直向上,走至一道山壁前,青丘国主弹指一扬,四周顿时又起波纹。这波纹渐渐扩散,终至将两人身影隐没其内。 片刻之后,宝光殿中的屏风上亮光隐隐,国主与纺然已回到了殿中。 “回去之后,不要对萦歌说起那黑龙之事。”他一边说着,一边思量道,“久别重逢,应该给她准备些什么好……” 纺然脸色阴沉,沉默着跟在他身后走出宫殿。可才一出门,便见前方小径有侍女慌张奔来:“主上!主上!那个小狐狸已经变成人形,竟趁着姐妹们不备,带着灵兽跳下了凤锦楼!” 第六十七章 郟鄏门开战倚天,周公桔构尚依然。 休言道德无关锁,一闭乾坤八百年。 这首诗,单说西京是帝王之都,左成皋,右渑池,前伊朗,后大河;真个形势无双,繁华第一;宋朝九代建都于此。今日说一桩故事,乃是西京人氏,一个是邢知县,一个是单推官。他两个都枉孝感坊下,并门而居。两家宅眷,又是嫡亲妹妹,姨丈相称,所以往来甚密。虽为各姓,无异一家。先前,两家末做官时节,妹妹同时怀孕,私下相约道:“若生下一男一女,当为婚姻。”后来单家生男,小名符郎,邢家生女,小名春娘。妹妹各对丈夫说通了,从此亲家往来,非止一日。符郎和春娘幼时常在一处游戏,两家都称他为小夫妇。以后渐渐长成,符郎改名飞英,字腾实,进馆读书;春娘深居绣阁。各不相见。 其时宋徽宗宣和七年,春三月,邢公选了邓州顺阳县知县,单公选了扬州府推官,各要挈家上任。相约任满之曰,归家成亲。单推官带了夫人和儿子符郎,自往扬州去做官,不题。却说邢知县到了邓州顺阳县,未及半载,值金鞑子分道入寇。金将斡离不攻破了顺阳,邢知县一门遇害。春娘年十二岁,为乱兵所掠,转卖在全州乐户杨家,得钱十七干而去。春娘从小读过经书及唐诗干首,颇通文墨,尤善应对。鸨母爱之如宝,改名杨玉,教以乐器及歌舞,无不精绝。正是:三千粉黛输颜色,十二朱楼让舞歌。只是一件,他终是宦家出身,举止端详。每诣公庭侍宴,呈艺毕,诸妓调笑虐浪,无所不至。杨玉嘿然独立,不妄言笑,有良人风度。为这个上,前后官府,莫不爱之重之。 话分两头。却说单推官在任三年,时金虏陷了汗京,徽宗、钦宗两朝天子,都被他掳去。亏杀吕好问说下了伪帝张邦昌,迎康王嗣统。康王渡江而南,即位于应天府,是为高宗。高宗惧怕金虏,不敢还西京,乃驾幸扬州。单推官率民兵护驾有功,累迁郎官之职,又随驾至杭州。高宗爱杭州风景,驻跸建都,改为临安府。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搂,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却把杭州作汗州。 话说西北一路地方,被金虏残害,百姓从高东南渡者,不计其数,皆散处吴下。闻临安建都,多有搬到杭州入籍安插。单公时在户部,阅看户籍册子,见有一“邢祥”名字,乃西京人。自思:“邢知县名侦,此人名样,敢是同行兄弟?自从游宦以后,邢家全无音耗相通,正在悬念。”乃道人密访上,果邢知县之弟,号为“四承务”者。急忙请来相见,问其消息。四承务答道:“自邓州破后,传闻家兄举家受祸,未知的否。”因流泪不止,单公亦揪然不乐。念儿子年齿己长,意欲别国亲事;犹恐传言未的,媳妇尚在,且持干戈宁息,再行探听。 从此单公与四承务仍认做亲戚,往来不绝再说高宗皇帝初即位,改元建炎;过了四年,又改元绍兴。此时绍兴元年,朝廷追叙南渡之功,单飞英受父荫,得授全州司户。谢恩过了,择曰拜别父母起程,往全州到任。时年十八岁,一州官属,只有单司户年少,且是仪容俊秀,见者无不称羡。上任之曰,州守设公堂酒会饮,大集声妓。原来宋朝有这个规矩:凡在籍娼户,谓之官妓;官府有公私筵宴,听凭点名,唤来郧应。这一日,杨玉也在数内。单司户于众妓中,只看得他上眼,大有眷爱之意。诗曰: 曾绍红绳到处随,佳人才子两相宜。风流的是张京兆,何日临窗试画眉? 司理姓郑,名安,荣阳旧族,也是个少年才子。一见单司户,便意气相投,看他顾盼杨玉,己知其意。一日,郑司理去拜单司户,问道:“足下清年名族,为何单车赴仕,不携宅眷?”单司户答道:“实不相瞒,幼时曾定下妻室,因遭虏乱,存亡未卜,至今中馈尚虚。”司理笑道:“离索之感,人孰无之?此司歌妓杨玉,颇饶雅致,且作望梅止渴,何如?”司户初时逊谢不敢,被司理言之再三,说到相知的分际,司户隐瞒不得,只得吐露心腹。司理道:“既才子有意佳人,仆当为曲成之耳。”自此每遇宴会,司户见了杨玉,反觉有些避嫌,不敢注目;然心中思慕愈甚。司理有心要玉成其事,但惧怕太守严毅,做不得手脚。 如此二年。旧太守任满升去,新太守姓陈,为人忠厚至诚,且与郑司理是同乡故旧。所以郑司理屡次在太守面前,称荐单司户之才品,太守十分敬重。一日,郑司理置酒,专请单司户到私衙清话,只点杨玉一名抵候。这一日,比公里筵宴不同,只有宾主二人,单司户才得饱看杨玉,果然美丽!有词名《忆秦娥》,词云: 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风,内家妆柬。娇羞惯把眉儿蹙,客人只唱伤心曲。伤心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 郑司理开言道:“今日之会,并无他窖,勿拘礼法。当开怀畅饮,务取尽欢。”遂斟巨觥来劝单司户,杨玉清歌情酒。酒至半酣,单司户看着杨玉,神魂飘荡,不能自持;假装醉态不饮。郑司理己知其意,便道:“且请到书斋散步,再容奉劝。”那书斋是司理自家看书的所在,摆设着书、画、琴、棋,也有些古玩之类。单司户那有心情去看,向竹榻上倒身便睡。郑司理道:“既然仁兄困酒,暂请安息片时。”忙转身而出,却教杨玉斟下香茶一匝送去。单司户素知司理有玉成之美,今番见杨玉独自一个送茶,情知是放松了。忙起身把门掩上,双手抱住杨玉求欢。杨玉佯推不允,单司户道:“相慕小姐子,己非一日,难得今番机会。司理公平昔见爱,就使知觉,必不嗔怪。”杨玉也识破三分关窍,不敢固却,只得顺情。两个遂在榻上,草草的*一场。有诗为证: 相慕相怜二载余,今朝且喜两情舒。虽然未得通宵乐,犹胜阳台梦是虚。 单司户私问杨玉道:“你虽然才艺出色,偏觉雅致,不似青楼习气,必是一个名公苗裔。今日休要瞒我,可从实说与我知道,果是何人?”杨玉满面羞惭,答道:“实不相瞒,妾本宦族,流落在此,非杨姬所生也。”司户大惊,问道:“既系宦族,汝父何官何姓?”杨玉不觉双泪交流,答道:“妻本姓邢,在东京孝感坊居住,幼年曾许与母姨之子结婚。妾之父授邓州顺阳县知县,不幸胡寇猖撅,父母皆遭兵刃,妾被人掠卖至此。”司户又问道:“汝夫家姓甚?作何官职?所许嫁之子,又是何名?”杨玉道:“夫家姓单,那时为扬州推官。其子小名符郎,今亦不知存亡如何。”说罢,哭泣不止。 司户心中己知其为春娘了,且不说破,只安慰道:“汝今日鲜衣美食,花朝月夕,勾你受用。官府都另眼看敝,谁人轻贱你?况宗族远离,夫家存亡未卜,随缘快活,亦足了一生矣。何乃自生悲泣耶?”杨玉蹙顺答道:“妻闻‘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虽不幸风尘,实出无亲。夫家宦族,即使无恙,妾亦不作团圆之望。若得嫁一小民,荆级布裙,啜菽饮水,亦是良人家媳妇,比在此中迎新送旧,胜却千万倍矣。”司户点头道:“你所见亦是。果有此心,我当与汝作主。”杨玉叩头道:“恩官若能拔妾于苦海之中,真乃万代阴德也。”说未毕,只见司理推门进来道:“阳台梦醒也未?如今无事,可饮酒矣。”司户道:“酒己过醉,不能复饮。”司理道:“一分酒醉,十分心醉。”司户道:“一分醉酒,十分醉德。”大家都笑起来,重来筵上,是曰尽欢而散。 过了数日,单司户置酒,专请郑司理答席,也唤杨玉一名答应。杨玉先到,单司户不复与狎呢,遂正色问曰:“汝前日有言,为小民妇,亦所甘心。我今丧偶,未有正室,汝肯相随我乎?”杨玉含泪答道:“积棘岂堪凤凰所栖,若恩官可怜,得蒙收录,使得备巾栉之列,丰衣足食,不用送往迎来,固妾所愿也。但恐他日新孺人性严,不能相容,然妻自当含忍,万一征色发声,妾情愿持斋佞佛,终身独宿,以报思官之德耳。”司户闻言,不觉掺然,方知其厌恶风尘,出于至诚,非斑语也。少停,郑司理到来,见杨玉泪痕未干,戏道:“古人云乐极生悲,信有之乎?”杨玉敛敛答道:“忱从中来,不可断绝耳!”单司户将杨玉立志从良说话,向郑司理说了。郑司理道:“足下若有此心,下官亦愿效一臂。”这一日,饮酒无话。 席散后,单司户在灯下修成家书一封,书中备言岳丈邢知县全家受祸,春娘流落为娼,厌恶风尘,志向可悯。男情愿复联旧约,不以良贱为嫌。单公拆书观看大惊,随即请邢四承务到来,商议此事,两家各伤感不己。四承务要亲往全州主张亲事;教单公致书于太守求为春娘脱籍。单公写书,付与四承务收讫,四承务作别而行。不一日,来到全州,径入司户衙中相见,道其来历。单司户先与郑司理说知其事,司理一力撺掇,道:“谚云:贾易交,富易妻。今足下甘娶风尘之女,不以存亡易心,虽古人高义,不是过也。”遂同司户到太守处,将情节告诉;单司户把父亲书札呈上。太守着了,道:“此美事也,敢不奉命?”次日,四承务具状告府,求为释贱归良,以续旧婚事,太守当面批准了。 候至曰中,还不见发下文牒。单司户疑有他变,密位人打探消息。见厨司正在忙乱,安排筵席。司户猜道:“此酒为何而设?岂欲与杨玉举离别觞耶?事己至此,只索听之。”少顷,果召杨玉抵候,席司只请通判一人。酒至三巡,食供两套。太守唤杨玉近前,将司户愿续旧婚,及邢样所告脱籍之事,一一说了。杨玉拜谢道:“妾一身生死荣辱,全赖恩官提拔。”太守道:“汝今日尚在乐籍,明日即为县君,将何以报我之德?”杨玉答道:“恩官拔人于火宅之中,阴德如山,妾惟有曰夕吁天,愿恩官子孙富贾而己。”太守叹道:“丽色佳音,不可复得。”不觉前起抱持杨玉说道:“汝必有以报我。” 第六十八章 颜惜月惊骇异常,其实她在先前已有了淡淡的隐忧,可当此话从怀襄口中说出,她还是感觉如同五雷轰顶一般。 怀襄就在她近前,原先温和的气韵渐变冷峻,让颜惜月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怎么会强占她的魂魄?我都没见过……”她还想分辨,怀襄却追问道:“你到底是何来历?为什么会带着腓腓来到此处?” “我是……”她想要说出师门,可想到之前与师尊的决裂,便闭上嘴巴不敢多说。 他却以为是她心虚,一下子按住她的肩头,沉声道:“你若还想隐瞒,我这有无数法术能让你开口。” 颜惜月跳下秋千,“你别想威胁我!” 他扬眉一笑,目露不屑,“怎么?这就怕了?” “我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哪怕你用再厉害霸道的法术,我也说不出原因!”颜惜月负气躲到了秋千一边,不再看他。 “好,既然如此,就试试你说的是否属实!”怀襄话语刚落,便骤然拂袖。 杏花树下白光环绕,顿时便将颜惜月周身笼罩。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等到再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在一间昏暗潮湿的石室内,四周空空荡荡,就连腓腓也不见踪影。 颜惜月站起身来四处查找,这石室密不透风,连缝隙都无。她身边已无法宝武器,只能凭着法力凝神冲击,可是光痕撞击到墙壁间,反震出巨大力量,却不能撼动石室半分。 却在此时,眼前混沌之中忽有黑雾弥漫。颜惜月大惊,朝后退了数寸,只见一双长有黑毛的大手从雾气中伸出,径直向她咽喉抓来。 颜惜月弹跃而起,双手一错施出法术。但见光痕倏然,直击那巨手手心,那黑雾中响起一声咆哮,顿时巨手一扬,竟朝着她头顶猛然劈下。 * 宝光殿中,怀襄站在屏风前望着浮现出的画面,神情忧虑。 身后的纺然亦看到了石室中的场景,她见颜惜月正拼命躲避着巨手的袭击,不由道:“主上,我看她法力平平,应该无法将萦歌残害。” 怀襄闭了闭双目,“我认识萦歌的时候,她就已有八百多年的修为,确实不是寻常妖类能比。就算是修仙之人,想要将她击败亦非易事。但这颜惜月的魂魄分明与萦歌几乎一样,故此我才想来试探,看她是不是故意隐藏了什么。可现在看来,她只是个寻常的少女,并没有什么高深的法力……” 纺然沉思片刻,道:“既然她并不是萦歌,也不可能凭借自己的法力抢夺萦歌魂魄……那或许是有人将萦歌的魂魄注入于她体内?” “若真是这样,那我绝不会轻饶此人!”怀襄眼神凌厉,怫然转身。 纺然还想说什么,可见他心绪波动,只得缄默退后。此时殿门半开,纤然捧着托盘款款走来,那托盘上放置的正是颜惜月留下的七盏莲华以及宝剑古镜。 “主上为何来到此处?”纤然还不知情形,娇声道,“若我知道那狐狸原来就是萦歌,也不会抢了她的法宝,主上可千万不要怪罪于我。” 怀襄沉着脸一抬手,七盏莲华便徐徐升起,只是被白光包裹,压制了灵气。他看了莲华一番,又将钧天宝镜取来细观。纤然问道:“这古镜可有什么奥秘?” 怀襄轻拂镜面,感觉其间灵气涌动,沉吟片刻道:“此物我曾有耳闻,似乎是洞宫山玉京宫收藏的宝镜,可贮存妖物元神,亦可照出怨魂鬼气……”他转而望着那屏风中显现的景象,“莫非她是玉京宫的弟子?” 此时石室内的颜惜月已被那魔手逼得精疲力尽,怀襄左手一扬,那双巨手陡然消失,颜惜月这才喘息着倚在了墙边。纤然不解道:“主上不是说她就是萦歌吗?为什么要将她关在石室里?” 纺然朝她睨了一眼,道:“萦歌法力高强,怎会像她这样没用?主上现在怀疑萦歌已然被害,魂魄却被注入到她的体内!” 纤然瞪大双目,“萦歌被害?!难道是这女子所为?” 怀襄不耐烦地扬手,“此事还没定论,你们休要再行啰嗦!” 纤然却还怔怔地看着幻景中的颜惜月,忽而说道:“萦歌离开青丘已经一百多年,说不准是她后来因故死去,转世成为了这个少女?” 她只是无心一说,怀襄听了却是一愣,随即挥袖一拂,那玉石屏风顿时又起波纹。他二话没说便走入其中,刹那间便来到了石室之内。 * 颜惜月正倚在石壁间出神,骤然见对面墙壁开裂,随之走出了白衣飘飘的怀襄,不由愣在了那里。 怀襄却细细打量她一番,又恢复了原来的温和模样,上前便要牵她的手。 “方才只是试探一下,你可曾害怕?可曾受伤?” 颜惜月躲过他,侧转身子道:“国主,你这一冷一热的到底要做什么?我向你保证我不曾认识萦歌,更不可能伤害于她,请你赶快放我出去,我还有朋友在外面……” “你放心,我先前只是一时着急,并不想真正为难你。”怀襄说着,便拽着她的袖子,“来,我这就带你出去。” 颜惜月才想挣扎,眼前忽现白光迷蒙,昏暗石室一下子消失不见。她与怀襄却又出现在了原先停留的杏树之下。 秋千还在风中微微晃动,腓腓正在远处吃草,见到她回来,便飞快地奔向这边。 她低下头,看腓腓在脚边一跃一跃,听得怀襄在身后道:“惜月,你叫惜月是吗?” 颜惜月不知他又想说什么,只能乏力地点点头,坐在了秋千上。 他见颜惜月神情漠然,便放柔了语声道:“还在生我的气吗?你要知道我想到萦歌就心急如焚,故此才乱了方寸。现在想来,你看上去就温柔和顺,怎会害她性命?但你的魂魄确实与她极为相似,我思念她已久,真想知道这其中缘由。” 颜惜月见他缓和了语气,不由垂下眼帘,“我自己都糊里糊涂,又能告诉你什么?” “我们自然有许多话好说。比如,你生在何处,家有何人,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吃什么……不管事情大小,只要你愿意说,我都乐意听。” “这……这些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愕然抬头望着怀襄。 他却笑得好看,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说不定你与萦歌颇有渊源,我自然想要知道得更多。” 颜惜月抓住秋千,不禁打了个寒颤。 * 此后怀襄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几乎可说寸步不离。她想着夙渊若是找不到自己,已不知急成什么模样,可怀襄却还絮絮地说着关于萦歌的琐事,让颜惜月不胜其扰。 可是身在青丘,又不能得罪国主,颜惜月只得心不在焉地听着,跟着他四处走动。腓腓重游旧地,在她身后边跑边跳,甚是欢乐。 怀襄倒是起了兴致,带着颜惜月穿过了花林,又来到湖畔东岸的高台前。那高台皆为玉石雕琢而成,层层铺锦,状若莲花。四周则有烛台高悬,想来到了晚间定是明若白昼。 “你看,这是我以前专门为你建造的引鸾台。”他一扬手,悬在半空的烛台间浮起颗颗夜明珠,虽在白天,却也流转光影。 颜惜月知道他又将自己当做了萦歌,可先前已经解释了很多遍,到如今她也懒得再次纠正。怀襄遥望高台,自指尖飞出一点灵光,在半空中旋转飞翔。 风中响起了丝竹笙箫,婉转幽长,空灵回环。 原本空无一人的高台之上渐渐浮现倩影,翠衣白裙的萦歌伴着曲声飞掠起舞,乌发如瀑,纤腰盈握。 怀襄站在台下,静静地看着那虚浮的幻景,过了片刻,对身旁的颜惜月道:“你对这些,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尴尬地看着幻景里的萦歌,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虚,便无言地摇了摇头。 怀襄叹息一声,坐在了洁白的台阶上。颜惜月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萦歌也是狐妖?” 他蹙眉道:“若是狐妖,我就早与她结识了。” “怎么,她不是青丘国的?” “她的原身乃是翠羽鸾鸟,尾带五彩,极为美丽。”怀襄眼中流露温情,好似又回到了过去,“我是在外出经过百果林的时候遇到的她,那时她从远处而来,虽历经风霜,但在空中飞过便照耀了山林,使得百鸟齐鸣,一片喧腾。我为此所吸引,驻足观看,见她在水潭边幻化成人,撩起碧波洗濯长发……那一种婀娜清隽之美,是难以忘却的烙印……于是我现身上前,邀请她来到了青丘。她爱唱歌起舞,我便为她筑起高台,她爱杏花疏影,我便为她布置花林。她在青丘的几年中,我是竭尽所能,穷尽所有。直至现在她所住过去过的地方,我都还保存旧迹,不曾改变。” 颜惜月见他说的如此动人,再望向高台上的虚影,不由心生感慨。可转念一想,又有了疑惑:“既然你对她用情至深,为什么后来萦歌又离开了青丘?” 怀襄听了此问,满目柔情顿时板滞,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那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只因小小误会,她便离我而去。” 颜惜月觉得他说得敷衍,追问道:“那你后来没去找她?” “……自从萦歌走后,我日以继夜地想念悔恨,连国中事务都无心打理。虽然她不告而别,可在我心中,萦歌始终都是此生挚爱,因此这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凡是留有她影踪之处,我都尽数留存。每当月夜寂寞之时,我便独自来到这些地方,对着她的幻影默默回忆往昔……”怀襄抬头望着颜惜月,眼中竟隐隐含有泪影。 颜惜月怔然,只觉他那双眼睛格外忧郁深邃,多看了一会儿便为之深深吸引,竟从心底浮起怜悯。 怀襄仍是坐在玉石台阶上,望着她缓缓伸出手来。“惜月,其实你就是萦歌的转世,对不对?你虽坚持说与我不曾相识,可冥冥之中你却与腓腓一同重回青丘,重回到我身边。这难道不正是你心中还有着对我的思念与爱恋么?” “我……”她张了张嘴,脑海里却混混沌沌,眼前景致渐渐迷蒙,只剩下怀襄一人对她微笑。 “过来,让我好好再看看你,看看我的萦歌。”在怀襄的温柔语声中,颜惜月神思恍惚,竟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 怀襄面含微笑,看着她逐渐走近,便站起身来。谁料此时脚下大地一阵颤动,高台上悬浮的明珠亦猛烈晃荡。 正在啃食青草的腓腓吓得高高跃起,“嗷嗷,天塌了!” “这是怎么回事?!”颜惜月陡然惊醒,险些摔倒。 怀襄望向天际,琉璃般的碧空竟好似裂了缝隙,狂风骤起,黑影闪现。 “妖物,又来坏我好事!”他怒而拂袖,手中顿现清光流转的蛇形双剑,身形一掠,便朝着云间而去。 第六十九章 诗曰: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终自害,狠计总徒然。 话说杀人偿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难假,是假难真。真的时节,纵然有钱可以通神,目下脱逃宪网,到底天理不容,无心之中,自然败露;假的时节,纵然严刑拷掠,诬伏莫伸,到底有个辨白的日子。假饶误出误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刀锯之间,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所以古人说得好: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说话的,你差了。这等说起来,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人?那阴间地府也不须设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与那杀人逃脱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缘故,杀人竟不偿命,不杀人倒要偿命,死者、生者,怨气冲天,纵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鉴察。千奇百怪的巧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所以说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晓得人命关天,又且世情不测。尽有极难信的事,偏是真的;极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当的,还要细细体访几番,方能够狱无冤鬼。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却东洋大海。明知这事无可宽客,也轻轻放过,明知这事有些尴尬,也将来草草问成。竟不想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那亲动手的好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时暝目? 至于扳诬冤枉的,却又六问三推,千般锻炼。严刑之下,就是凌迟碎剐的罪,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搅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别人的苦,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边,也思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如今所以说这一篇,专一奉劝世上廉明长者:一草一术,都是上天生命,何况祖宗赤子!须要慈悲为本,宽猛兼行,护正诛邪,不失为民父母之意。不但万民感戴,皇天亦当佑之。 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是苏州府人氏。与同府李乙,是个世仇。王甲百计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风大雨。鼓打三更,李乙与妻子蒋氏吃过晚饭,熟睡多时。只见十余个强人,将红朱黑墨搽了脸,一拥的打将入来。蒋氏惊谎,急往床下躲避。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的头发揪住,一刀砍死,竟不抢东西,登时散了。蒋氏却在床下,看得亲切,战抖抖的走将出来,穿了衣服,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此时邻人已都来看了,各各悲伤,劝慰了一番。 蒋氏道:“杀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众人道:“怎见得?”蒋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长须大面,虽然搽墨,却是认得出的。若是别的强盗,何苦杀我丈夫,东西一毫不动?这凶身不是他是谁?有烦列位与奴做主。”众人道:“他与你丈夫有仇,我们都是晓得的。况且地方盗发,我们该报官。明早你写纸状词,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众人去了。蒋氏关了房门,又硬咽了一会。那里有心去睡?苦刚刚的捱到天明。央邻人买状式写了,取路投长洲县来。正值知县升堂放告,蒋氏直至阶前,大声叫屈。知县看了状子,问了来历,见是人命盗情重事,即时批准。地方也来递失状。知县委捕官相验,随即差了应捕捕捉凶身。 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自恃搽脸,无人看破,扬扬得意,毫不提防。不期一伙应捕,拥入家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一时无处躲避。当下被众人索了,登时押到县堂。知县问道:“你如何杀了李乙?”王甲道:“李乙自是强盗杀了,与小人何干?”知县问蒋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蒋氏道:“小妇人躲在床底看见,认得他的。”知县道:“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蒋氏道:“不但认得模样,还有一件事情可推。若是强盗,如何只杀了人便散了,不抢东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却是那个?”知县便叫地邻来问他道:“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地邻尽说:“果然有仇!那不抢东西,只杀了人,也是真的。”知县便喝叫把王甲夹起,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与李乙有仇,假妆强盗杀死是实。”知县取了亲笔供招,下在死囚牢中。王甲一时招承,心里还想辨脱。思量无计,自忖道:“这里有个讼师,叫做邹老人,极是奸滑,与我相好,随你十恶大罪,与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儿子送饭时,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 少顷,儿了王小二送饭来了。王甲说知备细,又分付道:“倘有使用处,不可吝惜钱财,误我性命!”小二一一应诺,径投邹老人家来,说知父亲事体,求他计策谋脱。老人道:“令尊之事亲口供招,知县又是新到任的,自手问成。随你那里告辨,出不得县间初案,他也不肯认错翻招。你将二三百两与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寻个机会,定要设法出来。”小二道:“如何设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只交银子与我了,日后便见手段,而今不好先说得。”小二回去,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到邹老人家支付得当,随即催他起程。邹老人道:“有了许多白物,好歹要寻出一个机会来。且宽心等待等待。”小二谢别而回,老人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进发。 不一日来到南京,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说有个浙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仰且好客。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备了一副盛礼去谒徐公。徐公接见了,见他会说会笑,颇觉相得。彼此频频去见,渐厮熟来。正无个机会处,忽一日,捕盗衙门时押海盗二十余人,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听,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老人点头大喜,自言自语道:“计在此了。”次日整备筵席,写帖请徐公饮酒。不逾时酒筵完备,徐公乘轿而来,老人笑脸相迎。定席以后,说些闲话。 饮至更深时分,老人屏去众人,便将百两银子托出,献与徐公。徐公吃了一惊,问其缘故。老人道:“今有舍亲王某,被陷在本县狱中,伏乞周旋。”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从命?只是事在彼处,难以为谋。”老人道:“不难,不难。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杀,未获凶身,故此遭诬下狱。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余人,内二人苏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盗,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则二盗总是一死,未尝加罪,舍亲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徐公许诺,轻轻收过银子,亲放在扶手匣里面。唤进从人,谢酒乘轿而去。 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许他重谢,先送过一百两银子。二盗也应允了。到得会审之时,徐公唤二盗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曾杀过多少人?”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人;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徐公写了口词,把诸盗收监,随即叠成文案。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到长洲县知会。就是他带了文案,别了徐公,竟回苏州,到长洲县当堂投了。知县拆开,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监犯查放,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知县信之不疑,喝叫监中取出王甲,登时释放,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没做理会处,也只道前日夜间果然自己错认了,只得罢手。却说王甲得放归家,欢欢喜喜,摇摆进门。方才到得门首,忽然一阵冷风,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李乙哥在这里了!”蓦然倒地。叫唤不醒,霎时气绝,呜呼哀哉。有诗为证: 胡脸阎王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 暗中取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只为些些小事,被好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场祸来。若非天道昭昭,险些儿死于非命。正是: 福善祸淫,昭彰天理。欲害他人,先伤自己。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名杰,字文豪。娶妻刘氏,家中止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儿,年方二岁。内外安童养娘数口,家道亦不甚丰富。王生虽是业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诵习,也有时出外结友论文。那刘氏勤俭作家,甚是贤慧,夫妻彼此相安。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气,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但见: 迟迟丽日,拂拂和风。紫燕黄莺,绿柳丛中寻对偶;狂峰浪蝶,夭桃队里觅相知。王孙公子,兴高时无日不来寻酒肆;艳质娇姿,心动处此时未免露闺容。须教残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犹未扫。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欢畅,吃个薄醉,取路回家里来。只见两个家童正和一个人门首喧嚷。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吕,提着竹篮卖姜。只为家童要少他的姜价,故此争执不已。王生问了缘故,便对那客人道:“如此价钱也好卖了,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好不晓事!”那客人是个憨直的人,便回话道:“我们小本经纪,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不该如此小家子相!”王生乘着酒兴,大怒起来,骂道:“那里来这老贼驴!辄敢如此放肆,把言语冲撞我!”走近前来,连打了几拳,一手推将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这一推里,一交跌去,一时闷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原来人生最不可使性,况且这小人卖买,不过争得一二个钱,有何大事?常见大人家强梁潼仆,每每借着势力,动不动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来,又是家主失了体面。所以有正经的,必然严行惩戒。只因王生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所以到底为此受累。这是后话。却说王生当日见客人闷倒,吃了一大惊,把酒意都惊散了。连忙喝叫扶进厅来眠了,将茶汤灌将下去,不逾时苏醒转来。 第七十章 颜惜月重回了凤锦楼,纺然在一旁站着,沉默不语。颜惜月见夙渊也跟了上来,便支吾着对纺然道:“我有些话要跟夙渊讲,你能不能先下去一会儿?” 纺然有些不悦,“国主倒也是奇怪,既不容黑龙带你走,又让他得以留在你身边。你们打算就这样留在青丘吗?” 颜惜月尴尬道:“自然不是……” 纺然又瞥了夙渊一眼,这才转身下楼。 夙渊站在窗前,看着富丽堂皇的室内,脸色一直不佳。 颜惜月恢复元气没多久,刚才的激烈冲突又让她疲惫不堪。她与夙渊说了之前的经历后,很快就躺倒在绵软如云的床上,抱着腓腓便想睡觉。 夙渊提醒道:“那白狐妖虽然不在,可这都是他的地盘,我们万事都要小心。” 她侧过身子,小声道:“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也略微休息一下。” “你怎知道没有危险?” 她思忖了一下,抚着锦绣床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这里很熟悉。虽然怀襄有点神神叨叨,可是这凤锦楼却让我觉得安心。” 夙渊叹了一声,不再说话。他站了片刻,又忍不住踱了几圈,最后回到床前,见颜惜月已然睡着,更是心绪低落。 望着她沉睡的样子,再想到之前在山岭间拼命寻找的那种绝望,夙渊直至现在才感到自己也已心神憔悴,不由坐在了椅子上。 虽然既困又乏,但他却还是坚持着没有睡着,生怕又冒出什么异象,将颜惜月从眼前带走。 他昏昏沉沉坐了许久,外面的光线渐渐黯淡,楼里没有点灯,陷入了灰蒙之中。颜惜月翻过身看到他,便迷迷糊糊道:“夙渊,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他省了省,打起精神道:“我又没地方去,自然坐在这儿了。” “你可以上来睡觉啊。”她拍了拍床,示意他坐了过来,“我之前不是叫你也休息一会儿吗?你奔波了那么久,总是不好好休息,怎么撑得住呢?” 他低下头,“我精力好得很,几天不睡觉都可以。” “不要勉强自己。”颜惜月撑坐起来,正想拽他过来睡觉,却听窗外有人清了清嗓子,道:“简直是信口开河,几天不停歇也不怕半途送命……” 颜惜月一惊,夙渊霍然站起,抬手就射出金光。谁知那窗外白雾四起,转瞬间怀襄竟已好端端坐在了桌前,正望着他们发笑。 * “先前装作离开,原来一直在外偷听?”夙渊冷冷道。 怀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紧不慢道:“我会像你说的这样下作?只是刚刚来到此处,恰好听到你们说话而已。这青丘国内所有的地方有哪里我不能去?” 颜惜月端坐在床边,“那你难道今晚待在这里不走?我要休息怎么办?” “凤锦楼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怀襄一边说着,一边窥视她的神色,见她脸颊绯红忿忿不满,便又转换了笑颜,“与你开个玩笑。我素来不会强求他人,既然你还不承认我,我也不愿自讨没趣。只是我不在这楼里,妖龙也不能留下。” “你说什么?”夙渊皱眉。 怀襄道:“萦歌本就是我的挚爱。我也是怜香惜玉,见她对你很是依赖,才准你在此陪了她一会儿。难道你还不知足,竟要与她同床共枕?” 夙渊咬牙:“一派胡言,她不是萦歌,更不需要你的怜爱!” “可萦歌的魂魄我认得,与她的几乎一模一样。”怀襄望着颜惜月道,“虽然我不知道萦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以此看来,她或许就是萦歌的转世。” 颜惜月挣红了脸,“就算是什么转世,那我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那又如何,如果萦歌已经不在世上,你不就是她的再生?”怀襄说着,又冷睨着夙渊,“虽然此生你与惜月相识,但我在一百多年前就与她两情相悦,怎么说也轮不得你将她带走。” 夙渊简直无语,强压怒气道:“你怎能确定惜月就是萦歌的转世?只凭着魂魄相似?” 怀襄负着双手走到床前,“她这身子还年轻得很,法力也平常,根本不可能将萦歌杀死夺走魂魄。除转世之外,还有什么解释?” 夙渊微一蹙眉,有所思虑。怀襄又柔声道:“惜月,你也知道我对萦歌付出了一番心血,只可惜最后未能如愿相伴。若你愿意留下,以前我为萦歌准备的一切都是你的,除此以外你还喜欢什么,我都能为你寻来……” “妖狐!在我面前竟然还敢对惜月花言巧语?!”夙渊忍无可忍,霍然起身,指间金光隐隐,眼看就要朝着怀襄出手。 颜惜月却拽住了他,向怀襄道:“这些话先不谈,我现在就想知道,萦歌到底是为什么离开了青丘,后来又去了何处?你既说对她死心塌地,怎会连她的下落都查不到?” 先前还潇洒自如的怀襄却忽地神色一沉,眼神飘离,“……我自是费足心思查询她的下落,但萦歌有心隐藏踪迹,我历时多年都未能将她找回……” “隐藏踪迹?”颜惜月皱眉,“你不是说与她两情相悦吗?她为什么还故意躲着你?” 怀襄抿唇不语,夙渊哼道:“只怕事实真相未必像他讲的那样,什么两情相悦,不过是单相思罢了!萦歌不胜其扰才逃出了青丘,自然要千方百计躲着这狐妖!” “胡说八道!”怀襄气极,指着夙渊怒道,“我对萦歌一片真心,她怎会因此躲避逃离?我与她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插嘴!” 说罢,袍袖一震,那花窗骤然而开,两道白光自外飞入,落地即变成两名侍女。 “服侍惜月休息,闲杂人等一律屏退!”怀襄既已下令,那两名侍女便上前要为颜惜月宽衣。颜惜月脸一红,夙渊见状,只得愤愤然推门而出,走了几步又回头盯着怀襄,“我都走了,你还好意思留下?” 怀襄双臂抱胸,傲然一笑,挑衅地扬眉,“我自是正人君子,还需要你来指点?” 说话间,两名侍女已将帘幔放下,怀襄身形一隐,化为白影倏然掠出窗口,消失在月色之中。 * 这一夜,夙渊虽免了寻找奔波之苦,可一想到颜惜月还留在那凤锦楼便辗转反侧。他实在不能理解她为何不肯跟着自己离开青丘,非要跟那自命不凡的狐妖纠缠不休。在他想来,什么萦歌,什么魂魄,只要颜惜月此时平安无恙,何必还要弄清以前的事情?其实就连玉京宫的清阙也可以一概不管,从此之后,两人或结伴而行,或筑屋而居,自由自在,不问琐事,是何等的逍遥快乐! 可是颜惜月似乎很想将萦歌与她自己的关系弄个清楚,也不知还要花费多少时间。夙渊想到此,便闷闷地望着窗户。窗外明月皎洁,树影轻摇,这寂静之夜不禁让他又想起了北溟的岁月…… 砗磲还在寂静的无涯自生自长,什么时候才可以带着颜惜月再次回去,睡在那里默默发呆,两相陪伴? 他恹恹闭上了眼睛,想要强迫自己睡着,可是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这些担忧与不解,直至夜深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留在凤锦楼里的颜惜月其实也同样难以安睡,明月透过菱花雕窗淡淡映入,床前明珠自生幽光,隔着层层帘幔,犹如暗夜中的星辰。 她望着那幽幽光亮发怔,屋内不知点燃了什么熏香,那味道淡而缠绵,萦绕不散。没过多久,颜惜月头脑之中又有隐痛阵阵,这一次竟是两眼发花,望出去的景象都浮动不已。 颜惜月咬牙闭上双眼,可那晕眩之感并未减轻。她不由地冒出冷汗,倒不是畏惧这疼痛,但一想到那个总是幽幽浮现的身影,便不得不再度睁开眼。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那层层帘幔之后,竟隐隐显出人影。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哑着嗓子问道:“是谁站在那儿?” 房间中一片寂静,那两个侍女应该就睡在床边,此时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紧张地坐起身来,才想掀开床幔,却听有个缥缈的声音低低问道:“你……为什么睡在这里?” “……怀襄让我暂时在此休息。”颜惜月见床幔那边的人影极其浅淡,只能隐约辨出是个身姿婀娜的女子,于是壮着胆子道,“你是谁?难道是萦歌?” 对方并未回答,却道:“这里不该是你住的地方……你从何处来,就该回何处去。” “我也不想一直留下,只是还有疑惑没有解决。” 那女子只淡淡哂笑,“疑惑?你想知道什么?” 颜惜月坐直了身子,急切道:“如果你真是萦歌,那你后来为什么离开了青丘?又去了哪里?” “……这些事情,你不是问过怀襄吗?何苦还要追问于我?” “他不肯回答,否则我怎会还留在此地?”颜惜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只是想弄清楚,我与你到底有什么联系……为什么我的头脑之中总还是会隐隐作痛,我真的不知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若还像上次被阴后夺舍那样神魂不清,那该怎么办?难道让夙渊一次又一次地为我奔波求助吗?” 女子静了片刻,说道:“怀襄其实只对你说了一部分过往。可是……我到青丘之前,就已经经历了许多事情,就算他再柔情万丈,亦不能抹去我心中过往的痕迹。” “到青丘之前?”颜惜月一怔,原先她一直执著于想要弄清萦歌离开青丘后的行踪,可没想到她在来到青丘前,竟已经有过难忘之事。 女子轻轻喟叹,“你可自己去问他,有些事情,我不愿再回想。等你明白了之后,就回到人间去吧,这里不该是你停留的地方!” 颜惜月心中疑惑,可此时帘幔微微拂动,床前明珠摇曳轻撞,发出微弱清音。那道浅淡身影渐渐隐去,颜惜月叫了一声跳下床去,却听侍女懵懵懂懂地问道:“怎么了?娘子难道是做了噩梦?” 颜惜月赤着双足站在地上,见两名侍女点亮灯火撩起帘幔,屋子里只有她们三人身影。她不禁道:“你们刚才睡得很熟,竟什么都没听见?” 侍女面露诧异,其中一人道:“奴婢还没真正睡着,只听到娘子刚才叫喊了一声,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动静啊!” 另一人也点头称是,颜惜月怔然站立,空气中的缠绵香息渐渐飘散。她望着那两盏忽明忽暗的灯火,竟分不清自己之前到底是陷入了梦境,还是真的遇到了萦歌。 * 次日一早,她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便让侍女去将怀襄请来。过了不久,侍女回到楼中,却说国主去了紫晶湖。惜月问清了紫晶湖所在,原来就是之前她带着腓腓逃走时经过的那个湖泊。 “既然去了那里,我这就去找他。”颜惜月说罢,也没让侍女们跟随,便自行下楼,往紫晶湖方向行去。 清晨山峰之上晨雾迷蒙,鸟雀吟唱婉转,幽然动听。颜惜月踏着一地落花来到紫晶湖畔,远远望到白衣飘飞的怀襄正临湖而坐,对着空荡荡的石桌自斟自饮。 她一下子想到了之前在百果林过夜时,脑海中浮现的景象。当时,翠衣白裙的萦歌也是坐在杏树下,对着空无一人的石桌端起酒杯,言笑晏晏。此后又有古琴浮现,曲韵铮铮,萦歌随之起舞…… 颜惜月快步上前,在离他不远的碧草间停下脚步,问道:“萦歌以前也与你相对饮酒吗?” 怀襄闻声回头,淡淡道:“那倒不是,我原先不爱饮酒……还是自她走后,才慢慢有了这习惯。” 她一愣,又问道:“那你,会弹琴吗?” 怀襄温和的神色渐渐敛起,注视着她,反问道:“你问这个,是何用意?” 第七十一章 一夜东风,不见柳梢残雪。御楼烟暖,对鳌山彩结。箫鼓向晚,凤辇初回宫阙。千门灯火,九衢风月。绣阁人人,乍嬉游、困又歇。艳妆初试,把珠帘半揭。娇羞向人,手捻玉梅低说。相逢长是,上元时节。 这一首词,名《传言玉女》,乃胡浩然先生所作。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间,元宵最盛。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凝祥池。每常驾出,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各执红纱珠珞灯笼。至晚还内,驾入灯山。御辇院人员辇前唱《随竿媚》来。御辇旋转一遭,倒行观灯山,谓之“鹁鸽旋”,又谓“踏五花儿”,则辇官有赏赐矣。驾登宣德楼,游人奔赴露台下。十五日,驾幸上清宫,至晚还内。 上元后一日,进早膳讫,车驾登门卷帘,御座临轩,宣百姓先到门下者,得瞻天表。小帽红袍独坐,左右侍近,帘外金扇执事之人。须臾下帘,则乐作,纵万姓游赏。华灯宝烛,月色光辉,霏霏融融,照耀远迩。至三鼓,楼上以小红纱灯缘索而至半,都人皆知车驾还内。当时御制夹钟宫《小重山》词,道:罗绮生香娇艳呈,金莲开陆海,绕都城。宝舆四望翠峰青。东风急,吹下半天星。万井贺升平。行歌花满路,月随人。纱笼一点御灯明。箫韶远,高宴在蓬瀛。 今日说一个官人,从来只在东京看这元宵,谁知时移事变,流寓在燕山看元宵。那燕山元宵却如何:虽居北地,也重元宵。未闻鼓乐喧天,只听胡笳聒耳。家家点起,应无陆地金莲;处处安排,那得玉梅雪柳?小番鬓边挑大蒜,岐婆头上带生葱。 汉儿谁负一张琴,女们尽敲三棒鼓。 每年燕山市井,如东京制造,到己酉岁方成次第。当年那燕山装那鳌山,也赏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观看。这个官人,本身是肃王府使臣,在贵妃位掌笺奏,姓杨,双名思温,排行第五,呼为杨五官人。因靖康年间流寓在燕山,犹幸相逢姨夫张二官人在燕山开客店,遂寓居焉。杨思温无可活计,每日肆前与人写文字,得些胡乱度日。忽值元宵,见街上的人皆去看灯,姨夫也来邀思温看灯,同去消遣旅况。思温情绪索然,辞姨夫道:“看了东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间元宵?姨夫自稳便先去,思温少刻追陪。”张二官人先去了。 杨思温挨到黄昏,听得街上喧闹,静坐不过,只得也出门来看燕山元宵。但见:莲灯灿烂,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骈阗,便是列成王母队。一轮明月婵娟照,半是京华流寓人。 见街上往来游人无数,思温行至昊天寺前,只见真金身铸五十三参,铜打成幅竿十丈,上有金书“敕赐昊天悯忠禅寺”。 思温入寺看时,佛殿两廊,尽皆点照。信步行到罗汉堂,乃浑金铸成五百尊阿罗汉。入这罗汉堂,有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钱,道:“诸位看灯檀越,布施灯油之资,祝延福寿。” 思温听其语音,类东京人,问行者道:“参头,仙乡何处?”行者答言:“某乃大相国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间复为行者,请官人坐于凳上,闲话则个。” 思温坐凳上,正看来往游人,睹一簇妇人,前遮后拥,入罗汉堂来。内中一个妇人与思温四目相盼,思温睹这妇人打扮,好似东京人。但见:轻盈体态,秋水精神。四珠环胜内家妆,一字冠成宫里样。未改宣和妆束,犹存帝里风流。 思温认得是故乡之人,感慨情怀,闷闷不已,因而困倦,假寐片时。那行者叫得醒来,开眼看时,不见那妇人。杨思温嗟呀道:“我却待等他出来,恐有亲戚在其间,相认则个,又挫过了。”对行者道:“适来入院妇女何在?”行者道:“妇女们施些钱去了。临行道:‘今夜且归,明日再来做些功德,追荐亲戚则个。’官人莫闷,明日却来相候不妨。”思温见说,也施些油钱,与行者相辞了,离罗汉院。绕寺寻遍,忽见僧堂壁上,留题小词一首,名《浪淘沙》:尽日倚危栏,触目凄然。乘高望处是居延。忍听楼头吹画角,雷满长川。荏苒又经年,暗想南园。与民同乐午门前。僧院犹存宣政字,不见鳌山。 杨思温看罢留题,情绪不乐。归来店中,一夜睡不着。巴到天明起来,当日无话得说。至晚,分付姨夫,欲往昊天寺,寻昨夜的妇人。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是热闹。正行之间,忽然起一阵雷声,思温恐下雨,惊而欲回。抬头看时,只见:银汉现一轮明月,天街点万盏华灯。宝烛烧空,香风拂地。 仔细看时,却见四围人从,拥着一*车,从西而来。车声动地,跟随番官,有数十人。但见:呵殿喧天,仪仗塞路。前面列十五对红纱照道,烛焰争辉;两下摆二十柄画杆金枪,宝光交际。香车似箭,侍从如云。 车后有侍女数人,其中有一妇女穿紫者,腰佩银鱼,手持净巾,以帛拥项。思温于月光之下,仔细看时,好似哥哥国信所掌仪韩思厚妻,嫂嫂郑夫人意娘。这郑夫人,原是乔贵妃养女,嫁得韩掌仪,与思温都是同里人,遂结拜为表兄弟,思温呼意娘为嫂嫂。自后睽离,不复相问。著紫的妇人见思温,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思温随从车子到燕市秦楼住下,车尽入其中。贵人上楼去,番官人从楼下坐。原来秦楼最广大,便似东京白樊楼一般,楼上有六十个合儿,下面散铺七八十副卓凳。当夜卖酒,合堂热闹。 杨思温等那贵家入酒肆,去秦楼里面坐地,叫过卖至前。那人见了思温便拜,思温扶起道:“休拜。”打一认时,却是东京白樊楼过卖陈三儿。思温甚喜,就教三儿坐,三儿再三不敢。思温道:“彼此都是京师人,就是他乡遇故知,同坐不妨。”唱喏了方坐。思温取出五两银子与过卖,分付收了银子,好好供奉数品荤素酒菜上来,与三儿一面吃酒说话。三儿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来鼎建秦楼,为思旧日樊楼过卖,乃日纳买工钱八十,故在此做过卖。幸与官人会面。” 正说话间,忽听得一派乐声。思温道:“何处动乐?”三儿道:“便是适来贵人上楼饮酒的韩国夫人宅眷。”思温问韩国夫人事体,三儿道:“这夫人极是照顾人,常常夜间将带宅眷来此饮酒,和养娘各坐。三儿常上楼供过伏事,常得夫人赏赐钱钞使用。”思温又问三儿:“适间路边遇韩国夫人,车后宅眷丛里,有一妇人,似我嫂嫂郑夫人,不知是否?”三儿道:“即要覆官人,三儿每上楼,供过众宅眷时,常见夫人,又恐不是,不敢厮认。”思温遂告三儿道:“我有件事相烦你,你如今上楼供过韩国夫人宅眷时,就寻郑夫人。做我传语道:‘我在楼下专候夫人下来,问哥哥详细。’”三儿应命上楼去,思温就座上等。 一时,只见三儿下楼,以指住下唇。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思温问:“事如何?”三儿道:“上楼得见郑夫人,说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来,问哥哥消息’。夫人听得,便垂泪道:‘叔叔原来也在这里。传与五官人,少刻便下楼,自与叔叔说话。’”思温谢了三儿,打发酒钱,乃出秦楼门前,伫立悬望。不多时,只见祗候人从入去,少刻番官人从簇拥一辆车子出来。 思温候车子过,后面宅眷也出来,见紫衣佩银鱼、项缠罗帕妇女,便是嫂嫂。思温进前,共嫂嫂叙礼毕,遂问道:“嫂嫂因何与哥哥相别在此?”郑夫人揾泪道:“妾自靖康之冬,与兄赁舟下淮楚,将至盱眙,不幸箭穿驾手,刀中梢公,妾有乐昌破镜之忧,汝兄被缧绁缠身之苦,为虏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逼,我义不受辱,为其执虏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从,见妾骨瘦如柴,遂鬻妾身于祖氏之家。后知是娼户,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苏小卿何荣!死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带自缢梁间,被人得知,将妾救了。撒八太尉妻韩夫人闻而怜我,亟令救命,留我随侍。项上疮痕至今未愈,是故项缠罗帕。仓皇别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当时更衣遁走,今在金陵,复还旧职,至今四载,未忍重婚。妾燃香炼顶,问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脱生计以无门。今从韩国夫人至此游宴,既为奴仆之躯,不敢久语,叔叔叮咛,蓦遇江南人,倩教传个音信。” 杨思温欲待再问其详,俄有番官手持八棱抽攘,向思温道:“我家奴婢,更夜之间,怎敢引诱?”拿起抽攘,迎脸便打。思温一见来打,连忙急走。那番官脚蹠行迟,赶不上。走得脱,一身冷汗,慌忙归到姨夫客店。张二官见思温走回喘吁吁地,问道:“做甚么直恁慌张?”思温将前事一一告诉。张二官见说,嗟呀不已,安排三杯与思温嚯索。思温想起哥哥韩忠翊嫂嫂郑夫人,那里吃得酒下。 愁闷中过了元宵,又是三月。张二官向思温道:“我出去两三日即归,你与我照管店里则个。”思温问:“出去何干?” 张二官人道:“今两国通和,奉使至维扬,买些货物便回。”杨思温见姨夫张二官出去,独自无聊,昼长春困,散步大街至秦楼。入楼闲望一晌,乃见一过卖至前唱喏,便叫:“杨五官!” 思温看时,好生而熟,却又不是陈三,是谁?过卖道:“男女东京寓仙酒楼过卖小王。前时陈三儿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来。”思温不见三儿在秦楼,心下越闷,胡乱买些点心吃,便问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韩国夫人来此饮酒,不知你识韩国夫人住处么?”小王道:“男女也曾问他府中来,道是天王寺后。” 第七十二章 那人仓皇奔逃,转出花林时已化为淡青烟雾,眼看就要消失在空中。夙渊足踏花枝掠至半空,指间数点金芒扑飞出去,在那烟雾之间急速穿梭,顿时幻化成数道金色锁链将那团烟雾紧紧围住。 烟雾起先还在涌动挣扎,不多时便被那金光束得显出原形,跌落在地。 颜惜月追来一看,惊讶道:“是你?” 倒在地上的女子身穿碧色衣裙,眉眼间带着几分冷冽,正是时常跟随于怀襄左右的纺然。 夙渊冷声道:“为何在花林鬼鬼祟祟偷听?” 纺然被那道道金光缠得喘不过气,目光却还犀利。“青丘宫中我来去自如,怎能叫做偷听?只是偶然经过,看到你们在那说话,便停了下来!” 夙渊扬起眉梢,手掌一转,纺然身上的金光便越加收紧,勒得她脸色惨白,牙关紧咬。 “你,你还不将我放了?!”纺然忍痛怒道,“若是国主知道,定不会轻饶!” 颜惜月走上前去,却忽闻到空气中隐隐飘浮着一种幽幽淡香,与桃花的香味决然不同。她忽一忖度,脑海中很快浮现出昨夜萦歌出现时,凤锦楼中弥散的香息。 竟与纺然身上的几无差别。 “昨晚难道是你来到了凤锦楼?!”她惊诧地望着纺然,“为何你身上的香息和萦歌的一样?” 纺然一惊,下意识地蜷缩身子。夙渊亦颇为意外,“原来是你冒充萦歌?为何要这样做?” 她却横眉冷笑:“青丘国中很多人都带着香囊,香息气味本就近似,你怎能断定是我冒充了萦歌?” 颜惜月却也拿不出证据,夙渊从容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你们的国主过来一次,当面问个清楚。”说罢,便要往来时路走。纺然脸色一变,在后方压低声音喊道:“休要惊动国主!” 夙渊本就是诈她一诈,背着双手缓缓回身,“怎么?见了国主就怕?那为何还敢私自搞鬼?” 纺然咬着嘴唇,眉间紧蹙,过了一会儿才道:“凤锦楼乃是萦歌当年居住之处,我不愿见别人占据。” 颜惜月只觉可笑,“我又不是一直留在青丘国,难道你以为我会长住不走?” 纺然却道:“你虽不一定肯留下,但国主却不愿你离开。国主已经将你当成是萦歌的转世,又怎会让你知道萦歌的伤心过往?他现在只希望你能代替萦歌留在青丘,以此弥补他心中的缺憾。” 颜惜月焦躁道:“我跟他说了几遍,难道他还非要强留着一个对他没有感情的人?” “国主这样做,一是始终怀念萦歌,二则是……”纺然顿了顿,才道,“他这些年来对萦歌的离去一直含有愧疚,希望能在你身上得以化解。” 颜惜月一愣,“愧疚?” 纺然点头,正待继续往下说,远处却传来女子的欢笑之声,似是有人谈笑着往这边走来。 夙渊双眉一皱,抬手便欲施法将纺然带走,她却急切道:“放了我,等晚上我自会再来凤锦楼。” “谁知你走了之后是否反悔?” “我就在青丘,又能跑得到哪里?”纺然被那金光已经勒得无力挣扎,而那群女子已离此处越来越近,夙渊这才一扬手,金光倏然消散。 纺然吃力地从地上爬起,夙渊已带着颜惜月隐去了身形。端着食材而来的美人们望到了纺然,惊讶问及她为何看上去很是狼狈,纺然敷衍了几句,便黯然离开。 * 她独自在花林中走着,到了僻静之处,再也支撑不住,扶着桃树深深呼吸,强忍着眼中泪水。 寂静之中,上方却传来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姐姐,为何独自在此伤心?” 纺然惊诧抬头,枝叶晃动间,白衫长辫的纤然飘飞而下,站在她身前。 “你怎么在这里?”纺然惊悚,“纤然,你在暗中跟着我?” 纤然蹙眉道:“我怎会跟踪姐姐?只是刚才看到颜惜月与妖龙制住了姐姐,才想出手相助,他们却又离开。可我没想到,姐姐为了国主竟伪装成萦歌,还想借此机会赶走那个颜惜月。” 纺然变了脸色,“你休要胡说!颜惜月本是外人,长期留在青丘只会带来隐患,我岂是只为了国主一人?” “姐姐何必掩饰?这青丘之中,要说起对国主的忠心,姐姐自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位。只可惜国主对姐姐却比不上对萦歌的一半用心……姐姐现在想要赶走颜惜月,与当年想要赶走萦歌岂非一样?” “你住口!”纺然气急,上前紧盯着纤然,“你都没见过萦歌,凭什么在此胡乱猜测?!” 纤然却不屑一笑:“猜都猜得到了!我听人说过,当年她虽心有所爱,可对国主也并非全无好感。可是后来她离开前却连一句话都没给国主留下,据说当年在凤锦楼侍奉她的人,可就是姐姐你啊。若不是你有意在她面前说了些什么,她怎会这样不告而别?” 纺然又急又气,抬臂抵住纤然咽喉,厉声道:“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用意?” “我?我只是想提醒姐姐,不要因为对国主的爱恋走火入魔,小心弄巧成拙……”纤然话还未说罢,却觉四周风声卷动,数枚叶片悄然飞下,竟有人在纺然身后显出了身形。 她望着那人,惊愕得说不出话语。 纺然浑身一寒,转过头去,呼吸几乎要停止。 “国主……”她的声音都发着颤。 怀襄冷冷地看着两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了纺然身上,寒声道:“当初萦歌不辞而别,就是你从中挑唆?” 纺然呼吸急促,不禁后退一步,“当年国主为了萦歌荒废事务,成天种植花林搜寻珍宝,可萦歌却还毫不领情……她在青丘多留一天,便会给青丘多带来一份祸患!再说,国主与众美人亲密,难道不也是事实?萦歌她自己亲眼所见,我并未从中使出半点欺诈!” “你明明知道我那是有意气她!”怀襄怒极,猛然出手。纺然只觉周身如坠冰渊,竟在刹那间就被无数冰刺凝结了血脉。 纤然见状,惊吓之余双膝跪倒,“国主,姐姐她,她也只是太过在意国主……” “天天跟在我身边,却在暗中使尽花招!”怀襄袍袖一震,白光如练环绕纺然。再一阵光芒骤减,待等恢复寻常时,纺然的身形已变回成为小小翠鸟,哀鸣着落在了树下。 * 颜惜月与夙渊道别后回到凤锦楼,想着怀襄说过的话,还有纺然透露的讯息,始终心神不安。 纺然最后说的那句话,似乎是暗示怀襄还做了什么对不住萦歌的事情,才使得萦歌最终离去,不再出现。而这在怀襄自己那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说出的。 她在楼中等待了许久,只盼着天色快些变黑,可又担心纺然出尔反尔,不愿再跟她细说其中的隐情。 忐忑之中,时间慢慢流逝。好不容易等到新月初升,星辰隐隐,她来到楼前张望,却望不到纺然的身影。 她又疑心纺然会潜入凤锦楼,于是支开了侍女,独自坐在屋子里等待。但直至月上中天,也没等到她的到来。 颜惜月觉得是纺然骗了她,因此趁着侍女还未上来,推开侧面的花窗,身形一纵便掠下楼去。 她沿着小径一路躲闪,来到了凤锦楼南侧花园里的竹木小屋。 夙渊就暂住在此,屋里还亮着灯火,想来他也还没有安歇。 她蹑手蹑脚地到了门前,轻轻扣响。 里面起先很是安静,过了片刻,才有人走近,将门打了开来。 “夙……”颜惜月才叫出声,看到灯火掩映下的那人,却呆住了。 一袭白衣的怀襄站在门内,平静地看着她,像是早有预料。 她却惊讶万分,继而警觉道:“夙渊呢?!” “出去了。” “半夜三更的他跑出去干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怀襄却道:“那你为何半夜三更来此找他?” “我……有事找他商议!”颜惜月恼怒地冲进小屋,见桌上只摆着酒壶酒杯,夙渊却不在其中,更是不安回头,“你对他做了什么?!” 怀襄失笑:“我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了他,只怕也并不容易。你没见这屋子里很是整洁,根本没有打斗的样子吗?” “那他……” 他慢慢踱来,“只怕是出去寻找纺然了吧?你也是为了此事而来,对不对?” 颜惜月愕然。 怀襄哼了一声,坐在了桌畔,“惜月,为何你来到了青丘,我这身边就发生那么多事情呢?” “……我问清了事实真相之后,自然就会离去,不会再打搅你。” “真相?”怀襄抬头望着她,眼神幽然,“你到底还要知道什么?” 颜惜月沉吟一下,道:“你已经知道纺然的事了?” 他颔首,“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会在此等你?” “那纺然呢?” 怀襄温柔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她不会再出现了。” “什么?”颜惜月震惊后退,“你,你将她杀了?!” 桌上烛火摇曳,映出怀襄沉郁神色,“我是这样残忍的人吗?” “那你的意思是?” 他略显不屑地侧过脸,“我只是将她禁锢了起来,又不曾要她性命。” “看来她说的都是真的了?不然你怎会如此动怒?”颜惜月隔着桌子看他,“你是不是还做过对不起萦歌的事情?所以一直心怀歉疚?” 怀襄静默地坐了片刻,道:“之前我也跟你说过,我一心待她,她却总是想着那位天神,不愿接受我的好意。我到最后已经竭尽心力,见她还是冷冷淡淡,不由起了烦躁之心。青丘国中美人众多,她们都对我心怀爱慕,为何偏偏萦歌就不为我所动?这样想着,我便有意亲近美人,想要以此试探萦歌的心意……” 颜惜月愣了愣,惊讶道:“你,你怎么会想出这样愚蠢的方法?她本就不甚爱你,看到你流连美色之间,岂不是更冷了心肠?!” 怀襄苦恼异常,“我那不是已经毫无办法了吗?!任凭哪个男人到最后也会失去耐心,反正她对我那样疏远,还不如放手一搏,成则成,败则败……再说我也暗中命令纺然在萦歌身边作为内应,要是看到萦歌伤心难过,务必先劝说一番,让她知道我的苦衷,随后我再出马,说不定还有奇效。谁料到纺然竟没有按照我说的那样去做,反而在萦歌面前说我素来没有定性,萦歌心灰意冷,加上得知了天神后来遭遇磨难,因此忽然不告而别,再也不曾见我一面!” 颜惜月无言以对,这怀襄虽然贵为国主,但看来还是个孩子心性。 “那也怨不得萦歌,是你自己耐不住寂寞,说不定当初再等几年,她就被你打动了呢。” “谁说是我耐不住寂寞?”怀襄连忙辩解,“我也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不过与美人们欢饮了一场,哪里知道萦歌就此决绝而去……” 颜惜月挥挥手,“好了好了,你也不必再向我解释。”她想了想,又问道,“萦歌在临走之前,曾遇到的那个散仙叫做什么?或许找到此人,就能知道她所倾慕的男仙到底是哪一位,这样一来也能知道她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怀襄愣了愣,半晌才道:“这个……她不曾说过。”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颜惜月不悦,“那萦歌的故乡是哪里?” 怀襄一听这个问题,便高兴起来:“这个我知道!西王母山间有沃野,其间鸾凤栖息,万木生灵,那里便是萦歌的故乡。” 第七十三章 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 遂有文章惊董贾,岂无名誉驾刘曹。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诗白兔毫。 醉倚湛卢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这首诗,乃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谁?姓卢名柟字少梗,一字子赤,大名府濬县人也。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八岁即能属文,十岁便闲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曹子建后身。一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有轻世傲物之志。真个名闻天下,才冠当今。与他往来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簪,家资巨富,日常供奉,拟于王侯。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壮丽,高耸云汉。后房粉黛,一个个声色兼妙,又选小奚秀美者数人,教成吹弹歌曲,日以自娱。至于童仆厮养,不计其数。宅后又构一园,大可两三顷,凿池引水,叠石为山,制度极其精巧,名曰啸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气严寒,花到其地,大半冻死,因此至者甚少。 设或到得一花一草,必为巨珰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这濬县又是个拗处,比京都更难,故宦家园亭虽有,俱不足观。 偏卢柟立心要胜似他人,不惜重价,差人四处构取名花异卉、怪石奇峰,落成这园,遂为一邑之胜。真个景致非常。但见: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水阁遥通行坞,风轩斜透松寮。回塘曲槛,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牡丹亭畔,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紫纡松径,绿阴深处小桥横;屈曲花岐,红艳丛中乔木耸。 烟迷翠黛,意淡如无;雨洗青螺,色浓似染。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曳垂杨影里。朱槛画栏相掩映,湘帝绣幕两交辉。 卢柟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间,虽南面王乐,亦不是过。 凡朋友去相访,必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的知已,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轻放出门。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都有赍发,决不令其空过。因此四方慕名来者,络绎不绝。真个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卢柟只因才高学广,以为掇青紫如拾针芥,那知文福不齐,任你锦绣般文章,偏生不中试官之意,一连走上几利,不能勾飞黄腾达。他道世无识者,遂绝意功名,不图进取,惟与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放浪山水,自称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诗云:逸翮奋霄汉,高步蹑云关。褰衣在椒涂,长风吹海澜。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浮世信淆浊,焉能濡羽翰。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贪婪无比,性复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着酒杯,便直饮到天明。自到濬县,不曾遇着对手。平昔也晓得卢柟是个才子,当今推重,交游甚广,又闻得邑中园亭,唯他家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这三件,有心要结识他,做个相知,差人去请来相会。你道有这样好笑的事么?别个秀才要去结交知县,还要捱风缉缝,央人引进,拜在门下,称为老师。四时八节,馈送礼物,希图以小博大。若知县自来相请,就如朝廷征聘一般,何等荣耀,还把名帖粘在壁上,夸炫亲友。这虽是不肖者所为,有气节的未必如此,但知县相请,也没有不肯去的。 偏有卢柟比他人不同,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只当做耳边风,全然不采,只推自来不入公门。你道因甚如此?那卢柟才高天下,眼底无人,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视功名如敝蓰,等富贵犹浮云,就是王侯卿相,不曾来拜访,要请去相见,他也断然不肯先施,怎肯轻易去见个县官?真个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绝品的高人。 这卢柟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儿,撞着知县又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也索罢了,偏生只管去缠帐。见卢柟决不肯来,却到情愿自去就教。又恐卢柟他出,先差人将帖子订期。差人领了言语,一直径到卢家,把帖子递与门公说道:“本县老爷有紧要话,差我来传达你相公,相烦引进。”门公不敢愈慢,即引到园上,来见家主。差人随进园门,举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欢喜,想道:“怪道老爷要来游玩,元来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缘分,方得至此观玩这番,也不枉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饱看。湾湾曲曲,穿过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一个所在。周围尽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亭中悬一个匾额,大书“玉照亭”三字。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赏花饮酒,旁边五六个标致青衣,调丝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诗》为证: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渔郎无好韵,东风愁寂几回开。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候歌完了,先将帖子禀知,然后差人向前说道:“老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来拜访;俣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好来请教。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顺便就要游玩。” 大凡事当凑就不起,那卢柟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转过念头,想:“他虽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许,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深奥,料必也没相干。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子,侥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已是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禅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与他谈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却又念其来意惓惓,如拒绝了,似觉不情,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他触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会饮酒,亦可免俗。” 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饮酒么?”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卢柟又问:“能饮得多少?”答道:“但见拿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酒量。”卢柟心中喜道:“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节罢。”随教童子取个帖儿,付与来人道:“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 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回覆了知县。知县大喜,正要明日到卢柟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来报新按院到任,连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将个帖儿辞了。知县到府,接着按院,伺行香过了,回到县时,往还数日,这梅花已是:“纷纷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心下怏怏,指望卢柟另来相邀。谁知卢柟出自勉强,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那肯又来相请。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县又想到卢柟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织锦,堤草铺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须臾,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熳。有诗为证:桃花开遍上林红,耀服繁华色艳浓。 含笑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 卢柟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豪歌狂饮,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卢柟乘着酒兴对来人道:“你快回去与本官说,若有高兴,即刻就来,不必另约。”众宾客道:“成不得。我们正在得趣立时,他若来了,就有许多文,怎能尽兴?还是改日罢。”卢柟道:“说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个帖子,打发来人,回复知县。 你道天下有恁样不巧的事。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忽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血污浸着身子。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还有甚心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柟。这夫人病体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那时卢柟园中牡丹盛开,冠绝一县,真个好花。有《牡丹诗》为证: 洛阳千古斗春芳,富贵真夸浓艳妆。 一自《清平》传唱后,至今人尚说花王。 汪知县为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只把酒来消闷,连政事也懒得去理。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两次失约,不好又来相期,差人送三两书仪,就致看花之意。卢柟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推辞不脱,只得受了。那日天气晴爽,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刚出私衙,左右来报:“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在此经过。”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么?急忙出郭迎接,馈送下程,设宴款待。只道一两日就行,还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给事又是好胜的人,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盘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后,又差人约卢柟时,那牡丹已萎谢无遗。卢柟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不觉春尽夏临,弹指间又早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卢柟已是归家,在园中避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须臾间,门公出来说道:“相公有话,唤你当面去分付。”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畔,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映人。有诗为证: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 何似花神多薄倖,故将颜色恼人肠。 元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柟纳凉之处。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画桨,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几,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柟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执着酒杯。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 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余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卢柟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 第七十四章 话说宋神宗朝,有十丈臣王襄敏公,单讳着一个韶字,全家住在京师。真是潭潭相府,富贵奢华,自不必说。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其时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无侵,万民乐业,正是太平时侯。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为始,十街九市,欢呼达旦。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矩,官家亲自出来,赏玩通宵。倾城士女,专待天颜一看。且是此日难得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各色青巧花灯,从来叫做灯月交辉,极为美景。襄敏公家内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没一个不打扮齐整了,只候人牵着帷幕,出来街上看灯游耍。看官,你道如何用着帷幕?盖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体面,所以或用绢段或用布匹等类,扯作长圈围着,只要隔绝外边人,他在里头走的人,原自四边看得见的。晋时叫他做步障,故有紫丝步障,锦步障之称。这是大人家规范如此。 闲话且过,却说襄敏公有个小衙内,是他末堂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年方五岁,聪明乖觉,容貌不凡,合家内外大小都是喜欢他的,公与夫人自不必说,其时也要到街上看灯。大宅门中衙内,穿着齐整还是等闲,只头上一顶帽子,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双凤穿牡丹花样,当面前一粒猫几眼宝石,睛光闪烁,四围又是五色宝石镶着,乃是鸦青、祖母绿之类,只这顶帽,也值千来贯钱。襄敏公分付一个家人王吉,驮在背上,随着内眷一起看灯。 那王吉是个晓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相傍帷外而行。行到宣德门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门楼,圣旨许令万目仰观,金吾卫不得拦阻。楼上设着鳌山,灯光灿烂,香烟馥郁;奏动御乐,箫鼓喧阗。楼下施呈百戏,供奉御览。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挤得缝地都没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应制诗》为证: 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 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 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 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 此时王吉拥在人丛之中,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好生不便,观看得不甚像意。忽然觉得背上轻松了些,一时看得浑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头,且是自在,呆呆里向上看着。猛然想道:“小衙内呢?”急回头看时,眼见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见了小衙内踪影。欲要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乱,将身子尽力挨出,挨得骨软筋麻,才到得稀松之处。遇见府中一伙人,问道:“你们见小衙内么?”府中人道:“小衙内是你负着,怎到来问我们?”王吉道:“正是闹嚷之际,不知那个伸手来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们见我费力,替我抱了,放松我些,也不见得。我一时贪个松快,人闹里不看得仔细,及至寻时已不见了,你们难道不曾撞见?”府中人见说,大家慌张起来,道:“你来作怪了,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万处失去了,却在此问张问李,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寻。 一伙十来个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当得人多得紧了,茫茫里向那个问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咙也叫哑了,并无一些影响。寻了一回,走将拢来,我问你,你问我,多一般不见,慌做了一团。有的道:“或者那个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个抱去!”王吉道:“且到家问问看又处。”一个老家人道:“决不在家里,头上东西耀人眼目,被歹人连人盗拐去了。我们且不要惊动夫人,先到家禀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缉捕为是。”王吉见说要禀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话?且从容计较打听,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着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张,一齐奔了家来。私下问问,那得个小衙内在里头?只得来见襄敏公。却也嗫嗫孺孺,未敢一直说失去小衙内的事。 襄敏公见众人急急之状,到问道:“你等去未多时,如何一齐跑了回来?且多有些慌张失智光景,必有缘故。”众家人才把王吉在人丛中失去小衙内之事说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头请死。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来,何必如此着急?”众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勾回来?相公还是着落开封府及早追捕,方得无失。”襄敏公摇头道:“也不必。”众人道是一番天样大、火样急的事,后知襄敏公看得等闲,声色不动,化做一杯雪水。众人了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禀知夫人。 夫人惊慌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泪来与相公商量,襄敏公道:“若是别个儿子失去,便当急急寻访。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会归来,不必忧虑。”夫人道:“此子虽然怜俐,点点年纪,奢遮煞也只是四五岁的孩子。万众之中挤掉了,怎能勾自会归来?”养娘每道:“闻得歹人拐人家小厮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脚的,千方百计摆布坏了,装做叫化的化钱。若不急急追寻,必然衙内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 家人每道:“相公便不着落府里缉捕,招帖也写几张,或是大张告示,有人贪图赏钱,便有访得下落的来报了。”一时间你出一说,我出一见,纷纭乱讲。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为意,道:“随你议论百出,总是多的,过几日自然来家。”夫人道:“魔合罗般一个孩子,怎生舍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说这样懈话!”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还你个旧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里放心?就是家人每、养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话。夫人自分付家人各处找寻去了不题。 却说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挤喧嚷之际,忽然有个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轻轻伸手过来接去,仍旧一般驮着。南陔贪着观看,正在眼花撩乱,一时不觉。只见那一个人负得在背,便在人丛里乱挤将过去,南陔才喝声道:“王吉!如何如此乱走!”定睛一看,那里是个王吉?衣帽装束多另是一样了。南陔年纪虽小,心里煞是聪明,便晓得是个歹人,被他闹里来拐了,欲待声张,左右一看,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他心里思量道:“此必贪我头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须难寻讨,我且藏过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将手去头上除下帽子来,揣在袖中,也不言语,也不慌张,任他驮着前走,却象不晓得什么的。 将近东华门,看见轿子四五乘叠联而来,南陔觑轿子来得较近,伸手去攀着轿幌,大呼道:“有贼!有贼!救人!救人!”那负南陔的贼出于不意,骤听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惊,恐怕被人拿住,连忙把南陔撩下背来,脱身便走,在人丛里混过了。轿中人在轿内闻得孩子声唤,推开帘子一看,见是个青头白脸魔合罗般一个小孩子,心里喜欢,叫住了轿,抱将过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南陔道:“是贼拐了来的。”轿中人道:“贼在何处?”南陔道:“方才叫喊起来,在人丛中走了。” 轿中人见他说话明白,摩他头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随我去再处。”便双手抱来,放在膝上。一直进了东华门,竟入大内去了。你道轿中是何等人?元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圣驾御楼观灯已毕,先同着一般的中贵四五人前去宫中排宴。不想遇着南陔叫喊,抱在轿中,进了大内。中大人分付从人,领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内,与他果品吃着,被卧温着。恐防惊吓了他,叮瞩又叮瞩。内监心性喜欢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头跪禀道:“好教万岁爷爷得知,奴婢等昨晚随侍赏灯回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来,此乃万岁爷爷得子之兆,奴婢等不胜喜欢。未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旨,不敢檀便,特此启奏。”神宗此时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见说拾得一个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动天颜,叫快宣来见。中大人领旨,急到人直房内抱了南陔,先对他说:“圣旨宣召,如今要见驾哩,你不要惊怕!”南陔见说见驾,晓得是见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来,一似昨日带了,随了中大人竟来见神宗皇帝。 娃子家虽不曾习着什么嵩呼拜舞之礼,却也擎拳曲腿,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喜得个神宗跌脚欢忭,御口问道:“小孩子,你是谁人之子?可晓得姓什么?”南陔竦然起答道:“儿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见他说出话来,声音清朗,且语言有体,大加惊异,又问道:“你缘何得到此处?”南陔道:“只因昨夜元宵举家观灯,瞻仰圣容,嚷乱之中,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偶见内家车乘,只得叫呼求救。贼人走脱,臣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得见天颜,实出万幸!”神宗道:“你今年几岁了?”南陔道:“臣五岁了。”神宗道:“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应对,王韶可谓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举家何等惊惶。朕今即要送还汝父,只可惜没查处那个贼人。”南陔对道:“陛下要查此贼,一发不难。”神宗惊喜道:“你有何见,可以得贼?”南陔道:“臣被贼人驮走,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便把头带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顶,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以厌不祥。臣比时在他背上,想贼人无可记认,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密把他中领缝线一道,插针在衣内,以为暗号。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领有此针线看,即是昨夜之贼,有何难见?” 第七十五章 东园蝴蝶正飞忙,又见罗浮花气香。 梦短梦长缘底事?莫贪磁枕误黄梁。 昔有夫妻二人,各在芳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如鱼似水。刚刚三日,其夫被官府唤去。原来为急解军粮事,文书上金了他名姓,要他赴军前交纳。如违限时刻,军法从事。 立刻起行,身也不容他转,头也不容他回,只捎得个口信到家。正是上命所差,盖不繇己,一路趱行,心心念念想着浑家。又不好向人告诉,只落得自己凄惶。行了一日,想到有万遍。是夜宿于旅店,梦见与浑家相聚如常,行其夫妻之事。 自此无夜不梦。到一月之后,梦见浑家怀孕在身,醒来付之一笑。 且喜如期交纳钱粮,太平无事,星夜赶回家乡。缴了批回,入门见了浑家,欢喜无限。那一往一来,约有三月之遥。 尝言道:新娶不如远归。夜间与浑家绸缪恩爱,自不必说。其妻叙及别后相思,因说每夜梦中如此如此。所言光景,与丈夫一般无二,果然有了三个月身孕。若是其夫先说的,内中还有可疑;却是浑家先叙起的。可见梦魂相遇,又能交感成胎,只是彼此精诚所致。如今说个闹梦故事,亦繇夫妇积思而然。正是:梦中识想非全假,白日奔驰莫认真。 话说大唐德宗皇帝贞元年间,有个进士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家住洛阳城东崇贤里中。自幼颖异,十岁便能作文。到十五岁上,经史精通,下笔数千言,不待思索。父亲独孤及官为司封之职。昔年存日,曾与遐叔聘下同年司农白行简女儿娟娟小姐为妻。那娟娟小姐,花容月貌,自不必说;刺绣描花,也是等闲之事。单喜他深通文墨,善赋能诗。若教去应文科,稳稳里是个状元。与遐叔正是一双两好,彼此你知我见,所以成了这头亲事。不意遐叔父母连丧,丈人丈母亦相继弃世,功名未遂,家事日渐零落,童仆也无半个留存,刚刚剩得几间房屋。 那白行简的儿子叫做白长吉,是个凶恶势利之徒,见遐叔家道穷了,就要赖他的婚姻,将妹子另配安陵富家。幸得娟娟小姐是个贞烈之女,截发自誓,不肯改节。白长吉强他不过,只得原嫁与遐叔。却是随身衣饰,并无一毫妆奁,止有从幼伏侍一个丫鬟翠翘从嫁。白氏过门之后,甘守贫寒,全无半点怨恨。只是晨炊夜绩,以佐遐叔读书。那遐叔一者敬他截发的志节,二者重他秀丽的词华,三者又爱他娇艳的颜色:真个夫妻相得,似水如鱼。白氏亲族中,到也怜遐叔是个未发达的才子,十分尊敬。止有白长吉一味趋炎附热,说妹子是穷骨头,要跟恁样饿莩,坏他体面,见了遐叔就如眼中之刺,肉内之钉。遐叔虽然贫穷,却又是不肯俯仰人的。因此两下遂绝不相往。 时值贞元十五年,朝廷开科取士,传下黄榜,期于三月间诸进士都赴京师殿试。遐叔别了白氏,前往长安,自谓文才,必魁春榜。那知贡举的官,是礼部侍郎同平章事郑余庆,本取遐叔卷子第一。岂知策上说着:奉天之难,皆因奸臣卢杞窃弄朝权,致使泾原节度使姚令言与太尉朱得以激变心,劫夺府库。可见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一小人搅乱天下而有余。故人君用舍不可不慎。元来德宗皇帝心性最是猜忌,说他指斥朝廷,讥讪时政,遂将头卷废弃不录。那白氏两个族叔,一个叫做白居易,一个叫做白敏中,文才本在遐叔之下,却皆登了高科。单单只有遐叔一人落第,好生没趣,连夜收拾行李东归。白居易、白敏中知得,齐来饯行,直送到十里长亭而别。遐叔途中愁闷,赋诗一首。诗云:童年挟策赴西秦,弱冠无成逐路人。 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上京尘。 在路非止一日,回到东都,见了妻子,好生惭赧,终日只在书房里发愤攻书。每想起落第的光景,便凄然泪下。那白氏时时劝解道:“大丈夫功名终有际会,何苦颓折如此。”遐叔谢道:“多感娘子厚意,屡相宽慰。只是家贫如洗,衣食无聊。纵然巴得日后亨通,难救目前愁困,如之奈何?”白氏道:“俗谚有云:‘十访九空,也好省穷。’我想公公三十年宦游,岂无几个门生故旧在要路的?你何不趁此闲时,一去访求?倘或得他资助,则三年诵读之费有所赖矣。”只这句话头,提醒了遐叔,答道:“娘子之言,虽然有理;但我自幼攻书,未尝交接人事,先父的门生故旧,皆不与知。止认得个韦皋,是京兆人,表字仲翔。当初被丈人张延赏逐出,来投先父,举荐他为官,甚是有恩。如今他现做西川节度使。我若去访他,必有所助。只是东都到西川,相隔万里程途,往返便要经年。 我去之后,你在家中用度,从何处置?以此抛撇不下。”白氏道:“既有这个相识,便当整备行李,送你西去,家中事体,我自支持。总有缺乏,姑姊妹家犹可假贷,不必忧虑。”遐叔欢喜道:“若得如此,我便放心前去。”白氏道:“但是路途跋涉,无人跟随,却怎的好?”遐叔道:“总然有人,也没许多盘费,只索罢了。”遂即拣了个吉日,白氏与遐叔收拾了寒暑衣装,带着丫鬟翠翘,亲至开阳门外一杯饯送。 夫妻正在不舍之际,骤然下起一阵大雨,急奔入路傍一个废寺中去躲避。这寺叫做龙华寺,乃北魏时广陵王所建,殿宇十分雄壮。阶下栽种名花异果。又有一座钟楼,楼上铜钟,响闻五十里外。后被胡太后移入宫中去了。到唐太宗时,有胡僧另铸一钟在上,却也响得二十余里。到玄宗时,还有五百僧众,香火不绝。后遭安禄山贼党史思明攻陷东都,杀戮僧众,将钟磬毁为兵器,花果伐为樵苏,以此寺遂颓败。遐叔与白氏看了,叹道:“这等一个道场,难道没有发心的重加修造?”因向佛前祈祷:“阴空保佑:若得成名时节,誓当捐俸,再整山门。”雨霁之后,登途分别:正是:蝇头微利驱人去,虎口危途访客来。 不题白氏归家。且说遐叔在路,晓行夜宿,整整的一个月,来到荆州地面。下了川船,从此一路都是上水。除非大顺风,方使得布帆。风略小些,便要扯着百丈。你道怎么叫做百丈?原来就是縴子。只那川船上的有些不同:用着一寸多宽的毛竹片子,将生漆绞着麻丝接成的,约有一百多丈,为此川中人叫做百丈。在船头立个辘轳,将百丈盘于其上。岸上扯的人,只听船中打鼓为号。遐叔看了,方才记得杜子美有诗道:“百丈内江船。”又道:“打鼓发船何处郎。”却就是这件东西。又走了十余日,才是黄牛峡。那山形生成似头黄牛一般,三四十里外,便远远望见。这峡中的水更溜,急切不能勾到,因此上有个俗谚云:朝见黄牛,暮见黄牛;朝朝暮暮,黄牛如故。 又走了十余日,才是瞿塘峡。这水一发急紧。峡中有座石山,叫做滟预堆。四五月间水涨,这堆止留一些些在水面上。下水的船,一时不及回避,触著这堆,船便粉碎,尤为利害。遐叔见了这般险路,叹道:“万里投人,尚未知失得如何,却先受许多惊恐,我娘子怎生知道?”元来巴东峡江一连三个:第一是瞿塘峡,第二是广阳峡,第三是巫峡。三峡之中,唯巫峡最长。两岸都是高山峻岭,古木阴森,映蔽江面,止露得中间一线的青天。除非日月正中时分,方有光明透下。 数百里内,岸上绝无人烟;惟闻猿声昼夜不断。因此有个俗谚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断客肠。 这巫峡上就是巫山,有十二个山峰。山上有一座高唐观,相传楚襄王曾在观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荐枕席。临别之时,自称是伏羲皇帝的爱女,小字瑶姬,未行而死。今为巫山之神。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襄王醒后,还想着神女,教大夫宋玉做《高唐赋》一遍,单形容神女十分的艳色。因此,后人立庙山上,叫做巫山神女庙。 遐叔在江中遥望庙宇,掬水为浆,暗暗的祷告道:“神女既有精灵,能通梦寐。乞为我特托一梦与家中白氏妻子,说我客途无恙,免其愁念。当赋一言相谢,决不敢学宋大夫作此淫亵之语,有污神女香名。乞赐仙鉴。”自古道的好:“有其人,则有其神。”既是祷告的许了做诗做赋,也发下这点虔诚,难道托梦的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别些灵感?少不得后来有个应验。正是:祷祈仙梦通闺阁,寄报平安信一缄。 出了巫峡,再经由巴中、巴西地面,都是大江。不觉又行一个多月,方到成都。城外临着大江,却是濯锦江。你道怎么叫做濯锦江?只因成都造得好锦,朝廷称为“蜀锦”。造锦既成,须要取这江水再加洗濯,能使颜色倍加鲜明,故此叫做濯锦江。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于此,改成都为南京。这便是西川节度使开府之处,真个沃野千里,人烟凑集,是一花锦世界。遐叔无心观玩,一径入城,奔到帅府门首,访问韦皋消息。岂知数月前,因为云南蛮夷反叛,统领兵马征剿去了,须持平定之后,方得回府。你想那征战之事,可是期得日子定的么?遐叔得了这个消息,惊得进退无措,叹口气道:“常言‘鸟来投林,人来投主’,偏是我遐叔恁般命保万里而来,却又投人不着。况一路盘缠已尽,这里又无亲识,只有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天那。兀的不是活活坑杀我也。” 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遐叔正在帅府门首叹气,傍边忽转过一个道士问道:“君子何叹?”遐叔答道:“我本东都人氏,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只因下第家贫、远来投谒故人韦仲翔,希他资助。岂知时命不济,早已出征去了。欲待候他,只恐奏捷无期,又难坐守;欲待回去,争奈盘缠已尽,无可图归。使我进退两难,是以长叹。”那道士说:“我本道家,专以济人为事,敝观去此不远。君子既在穷途,若不嫌粗茶淡饭,只在我观中权过几时,等待节使回府,也不负远来这次。”遐叔再三谢道:“若得如此,深感深感。只是不好打搅。” 第七十六章 自昔财为伤命刃,从来智乃护身符。 贼髡毒手谋文士,淑女双眸识俊儒。 已幸余生逃密网,谁知好事在穷途? 一朝获把封章奏,雪怨酬恩显丈夫。 话说正德年间,有个举人,姓杨名延和,表字元礼,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贯。祖上流寓南直隶扬州府地方做客,遂住扬州江都县。此人生得肌如雪晕,唇若朱涂,一个脸儿,恰像羊脂白玉碾成的,那里有什么裴楷,那里有什么王衍?这个杨元礼,便真正是神清气清第一品的人物。更兼他文才天纵,学问夙成,开着古书簿叶,一双手不住的翻,吸力豁刺,不勾吃一杯茶时候,便看完一部。人只道他查点篇数,那晓得经他一展,逐行逐句,都稀烂的熟在肚子里头。一遇作文时节,铺着纸,研着墨,蘸着笔尖,飕飕声,簌簌声,直挥到底,好像猛雨般洒满一纸,句句是锦绣文章。真个是:笔落惊风雨,书成泣鬼神。 终非池沼物,堪作庙堂珍。 七岁能书大字,八岁能作古诗,九岁精通时艺,十岁进了府庠,次年第一补廪。父母相继而亡。丁忧六载,元礼因为少孤,亲事也都不曾定得。喜得他苦志读书,十九岁便得中了乡场第二名。不得首荐,心中闷闷不乐,叹道:“世少识者,不耐烦赴京会试。”那些叔伯亲友们,那个不来劝他及早起程。又有同年兄弟六人,时常催促同行。那杨元礼虽说不愿会试,也是不曾中得解元,气忿的说话,功名心原是急的。 一日,被这几个同年们催逼不过,发起兴来,整治行李。原来父母虽亡,他的老尊原是务实生理的人,却也有些田房遗下。元礼变卖一两处为上京盘缠,同了六个乡同年,一路上京。 那六位同年是谁?一个姓焦名士济,字子舟;一个姓王名元晖,字景照;一个姓张名显,字弢伯;一个姓韩名蕃锡,字康侯;一个姓蒋名义,字礼生;一个姓刘名善,字取之。六人里头,只有刘、蒋二人家事凉薄些儿。那四位却也一个个殷足。那姓王的家私百万,地方上叫做小王恺。说起来连这举人也是有些缘故来的。那时新得进身,这几个朋友,好不高兴,带了五六个家人上路。一个个人材表表,气势昂昂,十分济整。怎见得?但见:轻眉俊眼,绣腿花拳,风笠飘摇,雨衣鲜灿。玉勒马一声嘶破柳堤烟,碧帷车数武碾残松岭雪。右悬雕矢,行色增雄;左插鲛函,威风倍壮。扬鞭喝跃,途人谁敢争先;结队驱驰,村市尽皆惊盼。正是:处处绿杨堪系马,人人有路透长安。 这班随从的人打扮出路光景,虽然悬弓佩剑,实落是一个也动不得手的。大凡出路的人,第一是老成二字最为紧要。 一举一动,俱要留心。千不合,万不合,是贪了小便宜。在山东兖州府马头上,各家的管家打开了银包,兑了多少铜钱,放在皮箱里头,压得那马背郎当,担夫痑软。一路上见的,只认是银子在内,那里晓得是铜钱在里头。行到河南府荣县地方相近,离城尚有七八十里。路上荒凉,远远的听得钟声清亮。抬头观看,望着一座大寺:苍松虬结,古柏龙蟠。千寻峭壁,插汉芙蓉;百道鸣泉,洒空珠玉。螭头高拱,上逼层霄;鸱吻分张,下临无地。颤巍巍恍是云中双阙,光灿灿犹如海外五城。 寺门上有金字牌扁,名曰“宝华禅寺”。这几个连日鞍马劳顿,见了这么大寺,心中欢喜。一齐下马停车,进去游玩。 但见稠阴夹道,曲径纡回,旁边多少旧碑,七横八竖,碑上字迹模糊,看起来唐时开元年间建造。正看之间,有小和尚疾忙进报。随有中年和尚油头滑脸,摆将出来,见了这几位冠冕客人踱进来,便鞠躬迎进。逐一位见礼看坐。问了某姓某处,小和尚掇出一盘茶来吃了。那几个随即问道:“师父法号?”那和尚道:“小僧贱号悟石。列位相公有何尊干,到荒寺经过?”众人道:“我们都是赴京会试的,在此经过,见寺宇整齐,进来随喜。”那和尚道:“失敬,失敬!家师远出,有失迎接,却怎生是好?”说了三言两语,走出来分忖道人摆茶果点心,便走到门前观看。只见行李十分华丽,跟随人役,个个鲜衣大帽。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暗暗地欢喜道:“这些行李,若谋了他的,尽好受用。我们这样荒僻地面,他每在此逗留,正是天送来的东西了。见物不取,失之千里。不免留住他们,再作区处。”转身进来,就对众举人道:“列位相公在上,小僧有一言相告,勿罪唐突。”众举人道:“但说何妨。” 和尚道:“说也奇怪,小僧昨夜得一奇梦,梦见天上一个大星,端端正正的落在荒寺后园地上,变了一块青石。小僧心上喜道:必有大贵人到我寺中。今日果得列位相公到此。今科状元,决不出七位相公之外。小僧这里荒僻乡村,虽不敢屈留尊驾,但小僧得此佳梦,意欲暂留过宿。列位相公,若不弃嫌,过了一宿,应此佳兆。只是山蔬野蔌,怠慢列位相公,不要见罪。” 众举人听见说了星落后园,决应在我们几人之内,欲待应承过宿,只有杨元礼心中疑惑,密向众同年道:“这样荒僻寺院,和尚外貌虽则殷勤,人心难测。他苦苦要留,必有缘故。”众同年道:“杨年兄又来迂腐了。我们连主仆人夫,算来约有四十多人,那怕这几个乡村和尚。若杨年兄行李万有他虞,都是我众人赔偿。”杨元礼道:“前边只有三四十里,便到歇宿所在。还该赶去,才是道理。”却有张弢伯与刘取之都是极高兴的朋友,心上只是要住,对元礼道:“且莫说天时已晚,赶不到村店。此去途中,尚有可虑。现成这样好僧房,受用一宵,明早起身,也不为误事。若年兄必要赶到市镇,年兄自请先行,我们不敢奉陪。” 那和尚看见众人低声商议,杨元礼声声要去,便向元礼道:“相公,此处去十来里有黄泥坝,歹人极多。此时天时已晚,路上难保无虞。相公千金之躯,不如小房过夜,明日蚤行,差得几时路程,却不安稳了多少。” 元礼被众友牵制不过,又见和尚十分好意,况且跟随的人,见寺里热茶热水,也懒得赶路,向主人道:“这师父说黄泥坝晚上难走,不如暂过一夜罢。”元礼见说得有理,只得允从。众友分付抬进行李,明早起程。 那和尚心中暗喜中计,连忙备办酒席,分忖道人宰鸡杀鹅,烹鱼炮鳖,登时办起盛席来。这等地面那里买得凑手?原来这寺和尚极会受用,件色鸡鹅等类,都养在家里,因此捉来便杀,不费工夫。佛殿旁边转过曲廊,却是三间精致客堂,上面一字儿摆下七个筵席,下边列着一个陪卓,共是八席,十分齐整。悟石举杯安席。众同年序齿坐定。吃了数杯之后,张弢伯开言道:“列位年兄,必须行一酒令,才是有兴。”刘取之道:“师父,这里可有色盆?”和尚道:“有,有。”连唤道人取出色盆,斟着大杯,送第一位焦举人行令。焦子舟也不推逊,吃酒便掷,取么点为文星,掷得者卜色飞送。 众人尝得酒味甘美,上口便干。原来这酒不比寻常,却是把酒来浸米,曲中又放些香料,用些热药,做来颜色浓酽,好像琥珀一般。上口甘香,吃了便觉神思昏迷,四肢痑软。这几个会试的路上吃惯了歪酒,水般样的淡酒,药般样的苦酒,还有尿般样的臭酒,这晚吃了恁般浓醖,加倍放出意兴来。猜拳赌色,一杯复一杯,吃一个不祝那悟石和尚又叫小和尚在外厢陪了这些家人,叫道人支持这些轿夫马夫,上下人等,都吃得泥烂。 只有杨元礼吃到中间,觉酒味香浓,心中渐渐昏迷,暗道:“这所在那得恁般好酒!且是昏迷神思,其中决有缘故。” 就地生出智着来,假做腹痛,吃不下酒。那些人不解其意,却道:“途路上或者感些寒气,必是多吃热酒,才可解散,如何倒不用酒?”一齐来劝。那和尚道:“杨相公,这酒是三年陈的,小僧辈置在床头,不敢轻用。今日特地开出来,奉敬相公。腹内作痛,必是寒气,连用十来大杯,自然解散。”杨元礼看他勉强劝酒,心上愈加疑惑,坚执不饮。众人道:“杨年兄为何这般扫兴?我们是畅饮一番,不要负了师父美情。”和尚合席敬大杯,只放元礼不过,心上道:“他不肯吃酒,不知何故?我也不怕他一个醒的跳出圈子外边去。”又把大杯斟送。 元礼道:“实是吃不下了,多谢厚情。”和尚只得把那几位抵死劝酒。却说那些副手的和尚,接了这些行李,众管家们各拣洁净房头,铺下铺盖,这些吃醉的举人,大家你称我颂,乱叫着某状元、某会元,东歪西倒,跌到房中,面也不洗,衣也不脱,爬上床磕头便睡,齁齁鼻息,响动如雷。这些手下人也被道人和尚们大碗头劝着,一发不顾性命,吃得眼定口开,手痑脚软,做了一堆矬倒。 却说那和尚也在席上陪酒,他便如何不受酒毒?他每分付小和尚,另藏着一把注子,色味虽同,酒力各别。间或客人答酒,只得呷下肚里,却又有解酒汤,在房里去吃了,不得昏迷。酒散归房,人人熟睡。那些贼秃们一个个磨拳擦掌,思量动手。悟石道:“这事须用乘机取势,不可迟延。万一酒力散了,便难做事。”分付各持利刃,悄悄的步到卧房门首,听了一番,思待进房,中间又有一个四川和尚,号曰觉空,悄向悟石道:“这些书呆不难了当,必须先把跟随人役完了事,才进内房,这叫做斩草除根,永无遗患。”悟石点头道:“说得有理。”遂转身向家人安歇去处,掇开房口,见头便割。这班酒透的人,匹力扑六的好像切菜一般,一齐杀倒,血流遍地。其实堪伤! 第七十七章 枝在墙东花在西,自从落地任风吹。 枝无花时还再发,花若离枝难上枝。 这四句,乃昔人所作《弃妇词》,言妇人之随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无花,逢春再发;花若离枝,不可复合。劝世上妇人,事夫尽道,同甘同苦,从一而终;休得慕富嫌贫,两意三心,自贻后悔。 且说汉朝一个名臣,当初未遇时节,其妻有眼不识泰山,弃之而去,到后来悔之无及。你说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谁?那名臣姓朱,名买臣,表字翁子,会稽郡人氏。家贫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门,每日买臣向山中砍柴,挑至市中卖钱度日。性好读书,手不释卷。肩上虽挑却柴担,手里兀自擒着书本,朗诵咀嚼,且歌且行。市人听惯了,但闻读书之声,便知买臣挑柴担来了,可怜他是个儒生,都与他买。 更兼买臣不争价钱,凭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别人容易出脱。 一般也有轻薄少年及儿童之辈,见他又挑柴又读书,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戏侮,买臣全不为意。一日其妻出门汲水,见群儿随着买臣柴担拍手共笑,深以为耻。买臣卖柴回来,其妻劝道:“你要读书,便休卖柴;要卖柴,便休读书。许大年纪,不痴不颠,却做出恁般行径,被儿童笑话,岂不羞死!” 买臣答道:“我卖柴以救贫贱,读书以取富贵,各不相妨,由他笑话便了。”其妻笑道:“你若取得富贵时,不去卖柴了。自古及今,那见卖柴的人做了官?却说这没把鼻的话!”买臣道:“富贵贫贱,各有其时。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岁上必然发迹。 常言‘海水不可斗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见你痴颠模样,故意耍笑你,你休听信。到五十岁时连柴担也挑不动,饿死是有分的,还想做官!除是阎罗王殿上少个判官,等你去做!”买臣道:“姜太公八十岁尚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尚父。本朝公孙弘丞相五十九岁上还在东海牧豕,整整六十岁方才际遇今上,拜将封侯。我五十岁上发迹,比甘罗虽迟,比那两个还早,你须耐心等去。” 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钓鱼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学;你如今读这几句死书,便读到一百岁只是这个嘴脸,有甚出息?晦气做了你老婆!你被儿童耻笑,连累我也没脸皮。你不听我言抛却书本,我决不跟你终身,各人自去走路,休得两相担误了。”买臣道:“我今年四十三岁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长后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时。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后来须要懊悔!”其妻道:“世上少甚挑柴担的汉子,懊悔甚么来?我若再守你七年,连我这骨头不知饿死于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门,做个方便,活了我这条性命。”买臣见其妻决意要去,留他不住,叹口气道:“罢,罢,只愿你嫁得丈夫,强似朱买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强似一分儿。”说罢,拜了两拜,欣然出门而去,头也不回。买臣感慨不已,题诗四句于壁上云:嫁犬逐犬,嫁鸡逐鸡。妻自弃我,我不弃妻。 买臣到五十岁时,值汉武帝下诏求贤,买臣到西京上书,待诏公车。同邑人严助荐买臣之才。天子知买臣是会稽人,必知本土民情,即拜为会稽太守,驰驿赴任。会稽长吏闻新太守将到,大发人夫,修治道路。买臣妻的后夫亦在役中,其妻蓬头跣足,随伴送饭,见太守前呼后拥而来,从旁窥之,乃故夫朱买臣也。买臣在车中一眼瞧见,还认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载于后车。到府第中,故妻羞惭无地,叩头谢罪。 买臣教请他后夫相见。不多时,后夫唤到,拜伏于地,不敢仰视。买臣大笑,对其妻道:“似此人,未见得强似我朱买臣也。”其妻再三叩谢,自悔有眼无珠,愿降为婢妾,伏事终身。 买臣命取水一桶泼于阶下,向其妻说道:“若泼水可复收,则汝亦可复合。念你少年结发之情,判后园隙地与汝夫妇耕种自食。”其妻随后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着说道:“此即新太守夫人也。”于是羞极无颜,到于后园,遂投河而死。有诗为证:漂母尚知怜饿士,亲妻忍得弃贫儒? 早知覆水难收取,悔不当初任读书。 又有一诗,说欺贫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买臣之妻也。诗曰:尽看成败说高低,谁识蛟龙在污泥? 莫怪妇人无法眼,普天几个负羁妻? 这个故事,是妻弃夫的。如今再说一个夫弃妻的,一般是欺贫重富,背义忘恩,后来徒落得个薄幸之名,被人讲论。 话说故宋绍兴年间,临安虽然是个建都之地,富庶之乡,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名曰“团头”,管着众丐。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团头要收他日头钱。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这伙丐户,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照管。所以这伙丐户小心低气,服着团头,如奴一般,不敢触犯。那团头见成收些常例钱,一般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若不嫖不赌,依然做起大家事来。他靠此为生,一时也不想改业。只是一件,“团头”的名儿不好。随你挣得有田有地,几代发迹,终是个叫化头儿,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 出外没人恭敬,只好闭着门,自屋里做大。虽然如此,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娼、优、隶、卒四般为贱流,到数不着那乞丐。看来乞丐只是没钱,身上却无疤瘢。假如春秋时伍子胥逃难,也曾吹箫于吴市中乞食;唐时郑元和做歌郎,唱《莲花落》;后来富贵发达,一床锦被遮盖,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见此辈虽然被人轻贱,到不比娼、优、隶、卒。 闲话休题,如今且说杭州城中一个团头,姓金,名老大。 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团头了,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种的有好田园,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个廒多积粟,囊有余钱,放债使婢。虽不是顶富,也是数得着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气,把这团头让与族人金癞子做了,自己见成受用,不与这伙丐户歪缠。然虽如此,里中口顺还只叫他是团头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余,丧妻无子,止存一女,名唤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见得?有诗为证:无瑕堪比玉,有态欲羞花。 只少宫妆扮,分明张丽华。 金老大爱此女如同珍宝,从小教他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诗赋俱通,一写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调筝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着女儿才貌,立心要将他嫁个士人。论来就名门旧族中,急切要这一个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于团头之家,没人相求。若是平常经纪人家,没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儿直挨到一十八岁尚未许人。 偶然有个邻翁来说:“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年二十岁,一表人才,读书饱学。只为父母双亡,家穷未娶。近日考中,补上太学生,情愿入赘人家。此人正与令爱相宜,何不招之为婿?”金老大道:“就烦老翁作伐何如?”邻翁领命,径到太平桥下寻那莫秀才,对他说了:“实不相瞒,祖宗曾做个团头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贪他好个女儿,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弃嫌,老汉即当玉成其事。”莫稽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无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举两得? 也顾不得耻笑。”乃对邻翁说道:“大伯所言虽妙,但我家贫乏聘,如何是好?”邻翁道:“秀才但是允从,纸也不费一张,都在老汉身上。”邻翁回覆了金老火,择个吉日,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着,莫秀才过门成亲。莫稽见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费一钱,白白的得了个美妻,又且丰衣足食,事事称怀。就是朋友辈中,晓得莫稽贫苦,无不相谅,到也没人去笑他。 到了满月,金老大备下盛席,教女婿请他同学会友饮酒,荣耀自家门户,一连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恼了族人金癞子,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你多做了几代,挣得钱钞在手,论起祖宗一脉,彼此无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该请我吃杯喜酒。如今请人做满月,开宴六七日,并无三寸长一寸阔的请帖儿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难道就做尚书、宰相,我就不是亲叔公?坐不起凳头?直恁不觑人在眼里!我且去蒿恼他一场,教他大家没趣!”叫起五六十个丐户,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但见:开花帽子,打结衫儿。旧席片对着破毡条,短竹根配着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财主,门前只见喧哗;弄蛇弄狗弄猢孙,口内各呈伎俩。敲板唱杨花,恶声聒耳;打砖搽粉脸,丑态逼人。一班泼鬼聚成群,便是钟馗收不得。 金老大听得闹吵,开门看时,那金癞子领着众丐户一拥而入,嚷做一堂。癞子径奔席上,拣好酒好食只顾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妻来拜见叔公!”吓得众秀才站脚不住,都逃席去了,连莫稽也随着众朋友躲避。金老大无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请客,不干我事。改日专治一杯,与你陪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众丐户,又抬出两瓮好酒,和些活鸡、活鹅之类,教众丐户送去癞子家当个折席,直乱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交流。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见了女婿,自觉出丑,满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只是大家不说出来。正是: 哑子尝黄柏,苦味自家知。 却说金玉奴只恨自己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乃劝丈夫刻苦读书。凡古今书籍,不惜价钱买来与丈夫看;又不吝供给之费,请人会文会讲;又出资财,教丈夫结交延誉。莫稽由此才学日进,名誉日起,二十三岁发解连科及第。 这日琼林宴罢,乌帽官袍,马上迎归。将到丈人家里,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儿争先来看,指道:“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马上听得此言,又不好揽事,只得忍耐。见了丈人,虽然外面尽礼,却包着一肚子忿气,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贵,怕没王侯贵戚招赘成婚?却拜个团头做岳丈,可不是终身之玷!养出儿女来还是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贤慧,不犯七出之条,不好决绝得。正是事不三思,终有后悔。”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乐,玉奴几遍问而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着今日富贵,却忘了贫贱的时节,把老婆资助成名一段功劳化为春水,这是他心术不端处。 第七十八章 “嗷呜!”黑龙背上的腓腓骤然腾空,火球般朝着颜惜月所在方向弹射而去。 飞烟疾掠封堵,碧绿玉箫自身后呼啸刺出,意欲将那冒着红光的小兽打下空中。腓腓身形矫健,四爪凌空一曲,在玉箫击中的刹那间再度跃起,踏着云絮飞向颜惜月。 飞烟还待追击,却见黑龙穿过云絮直冲而来。他骤然转身,那玉箫竟化为千万道碧绿光剑,瞬间刺向黑龙周身。 黑龙拱身腾跃,低沉的吼声中碧影四散飞去。飞烟震袖拈诀,漫天碧影再度聚集,但黑龙已挟着风雷而至,猛然间甩动长尾,将飞烟迫退数丈。 此时腓腓已扑到颜惜月肩头,后腿一蹬便纵向近前的阴后。阴后怎会将这小小灵兽放在眼中,嫣红指甲如剑横扫,当即削中腓腓耳朵。 腓腓疼得嗷嗷直叫,浑身红光大涨,竟一下子扑到阴后的蛇尾中段,张开嘴狠狠咬下。 蛇尾一阵抽搐,猛然横扫,竟将它击飞出去。颜惜月趁势奋力挣开,飞身掠向半空,将腓腓护在身后。 阴后长发扬起,手边两道赤色圆环骤然闪现,卷起阴火连连。颜惜月在空中拧身避过,岂料怀中的腓腓再度冲出,居然穿过两道圆环扑向阴后面门。 阴后双臂一扬,嫣红指甲带着啸声弹向腓腓。腓腓周身燃起红焰,猛然发出尖细叫声,团团火焰四散飞舞,将阴后拦阻在内。 颜惜月急忙拈诀施法,云絮间灵光顿现,在火焰之间来回穿梭。阴后蛇尾怒扫,不顾火焰侵袭冲击而出,腓腓跃至半空,拱起身子猛地张嘴,一道道火舌喷射向前,很快便燃起熊熊火海。 阴后怒而卷起长尾,周身竟蔓延出幽黑光影,无数只黑蝶自其身后飞出,如飞蛾扑火般冲向火海。 那一只只黑蝶在瞬间被火焰吞没,可每一只死去的同时,却又化成幽蓝冰雪,扑簌簌覆压火焰,很快便使得火势转弱。 “阴火?!”颜惜月加速拈诀,灵光如水般环绕四周,黑蝶们似是害怕她的灵光,飞舞着闪躲避让。阴后却趁着此时掠出火海,两道赤红圆环幻化成重重赤影,朝着颜惜月覆压而下。 此时黑龙已冲破飞烟的拦截呼啸到来,吟啸之中,卷起云絮漫舞,火焰冲天。 那重重赤影为之震散,阴后凌空掠起,数不清的赤色圆环带着阴火环绕四周。她以此为庇护,蛇尾卷动,带着阴风扑向黑龙。 黑龙与之在云絮间腾跃激战,颜惜月本欲上前相助,可又怕自己上前反而给夙渊带来担忧,故此只带着腓腓在旁伺机而动。然而飞烟眼见黑龙凶狠有力,唯恐阴后吃亏,趁着夙渊不备,竟从后方疾掠而上。 碧箫在空中兀自奏响低沉音韵,漫天飞絮汇成触手,在飞烟的操控下倏然缠住了黑龙的后爪。 黑龙的动作一下受阻,阴后眼露狠色,双臂间圆环疾飞而出,招招要将夙渊置于死地。 颜惜月一惊,当即拈诀唤灵,蛰伏于袖中已久的七盏莲华簌簌而动,骤然化为一道极亮光痕,悄无声息地撞破云絮,击向黑龙身后的飞烟。 飞烟没有料到颜惜月袖中还有玄机,竟一下子被莲华击中。 他那法力一散,缠住黑龙后爪的触手自然委顿。黑龙猛然飞腾而起,阴后正扑掠而来,被黑龙一爪抓住面孔,发出了凄厉的叫喊。 飞烟捂着心口疾掠,却见半空中火焰顿起,原是颜惜月带着腓腓赶来阻截。他的身形为之一缓,此时黑龙的爪尖已刺入阴后的面容,她挣扎着奋力后退,竟活生生地将一张脸撕裂了开来。 鲜血流注,她形如厉鬼,哀恸嚎叫。黑龙盘旋着身子还待上前追击,却忽觉阴风滔天,整个空间中的白絮掀起巨浪,挟着千万重哭叫扑卷压来。 它霍然回身,只见飞絮如巨浪冲来,飞烟脸色惨白,却以幽绿光影护体,卷起漫天疾风,将黑龙与颜惜月裹挟其中。 “谁都别想再伤害阴后!”风声凄厉,飞烟的声音也含着极大的怨恨。 腓腓虽浑身冒火,可在这阴风滔天中被吹得站立不住,眼见就要被吸至阴后身边。它在惊慌中哀号,幸得黑龙探爪来救,才得以扒住依靠稳住了身子。 颜惜月亦紧紧抱住黑龙爪子,在这刺骨阴风中如坠冰窟,待等黑龙摆尾冲出风阵,她才能够看清下方情形。 白絮缭乱,碧影残存,可是飞烟与阴后竟已经消失了踪影。 “他们跑了?!”颜惜月惊讶叫道。 黑龙带着她与腓腓在云海中飞速寻找,然而纷乱的白絮开始扭曲破碎,颜惜月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抬头道:“夙渊,这是怎么回事?” “法力终结,这个结界马上就要崩塌。” 黑龙说着,将她与腓腓甩到背上,“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否则只会形神俱灭。” 说罢,便昂着头径直飞去。 * 无数纷杂的白絮在身边飘散漫舞,忽然间整个空间急剧抖动旋转,好似天地倒置。颜惜月与腓腓死死抱住黑龙不放,它奋力向前冲去,终于一头扎进了白絮深处。再一穿行,便是豁然开朗的世界,耀眼的雪白刺得颜惜月睁不开眼。 而在身后,沉重的崩塌声不绝于耳,她费劲地回望,只见半空中光影飞散,如无数坠落的流星倏然黯淡。 “嗷嗷?这是哪里?”腓腓趴在黑龙背上惊讶张望。 黑龙绕着飞了一圈,下方竟是茫茫雪地,间有山势起伏。颜惜月揉揉酸胀的眼睛,仔细看了半晌,忽而指着远处道:“那不就是之前的山寨吗?” “嗯,我们出来了。”黑龙升高了几分,似是还在寻找阴后的踪迹。可是他们沿着山脉飞行了许久,都不曾找到阴后与飞烟。 黑龙沉默着落在了山梁之上,望着山寨发怔。 颜惜月从它背上跳了下来,摸摸它的脖颈,道:“一定还可以再找到他们的。” 它侧过脸,略带忧伤地看看她,过了片刻才点点头。 金色光芒徐徐飞舞,黑龙渐渐变回了人形。腓腓却还趴在他的肩头,幽幽闪着红光,不肯下来。 夙渊回头道:“已经出了结界还赖着我?” 七盏莲华在腓腓身边绕来绕去,可是腓腓挨着夙渊的肩膀,哼哼唧唧地表示友好。 夙渊诧异地又问:“到底要干什么?” 腓腓在他肩头蹦了几下,忽然抱着夙渊亲了一口,“黑龙救了腓腓,腓腓以后不咬你了!” 温热的小舌头在夙渊脸上舔过,让他彻底惊呆,半晌不能言语。 颜惜月亦吓了一跳,一把将腓腓抓过来,正视着它道:“你怎么可以乱亲?” “嗷嗷?为什么不可以?”腓腓竖起耳朵很是惊讶。她狠狠揉了揉这个毛团,伸手给夙渊脸上擦了擦,“以后你们不会再吵闹了吧?” “……还是叫它离我远点。” 夙渊故作高冷地瞥了瞥腓腓,独自走下山去。 颜惜月连忙追上,腓腓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扬起大尾巴也跟了上去。“嗷嗷,黑龙好凶!” * 依山而建的山寨依旧空空荡荡,之前躲藏在其中的黑鸟也没了踪迹。那些房屋之中还有堆叠着的衣衫,散放的酒坛,一切都保存着人们闲居时的景象。 颜惜月站在门边,看着里面的陈设,不由担忧道:“那些山民呢?他们还在那个黑暗的结界中吗?” 夙渊回过头看了看她,摇头道:“应该……都不在了。” “……你是说?”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沉了沉。 “之前我就说过,那个结界全依赖阴后与飞烟的法力支撑,是隐藏在雪山之下的世界。”夙渊伸手拂过木桌,“他们在结界崩塌前没能出来,便都葬送在其中了。也或许,在我们被摄入结界之时,阴后早已动用法力将这些人的魂魄吸走,以充实自己的魔气。” 颜惜月想到那么多的山民就此葬送于黑暗结界之中,浑身一阵发冷。 “早知如此,当时应该想办法救出他们……” “没有办法救,我们要冲出结界,就必须打败阴后与飞烟,否则只会一起覆灭在那黑暗之中。”夙渊素来对生死并不十分看重,语气也很平淡。只是颜惜月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沮丧地坐在了门边,看着近旁的石头出神。莲华刚刚恢复灵力,一闪一闪地停在她肩上。 夙渊走了过来,蹲在她身前,“不要难过了。” 颜惜月撑着下颔,默默地点点头,还是有些意兴阑珊。腓腓顾自在屋子里窜来窜去,不一会儿又兴冲冲地奔出来,嘴里还咬着一根黑黑的羽毛。 颜惜月一看,当即将之夺下扔在地上。“这是昨夜那些怪鸟的羽毛,说不定还有魔气萦绕,你捡来干嘛?” 腓腓撅着小嘴呜呜叫,伸出爪子不断拨弄地上的羽毛。莲华见了这,似乎还有余悸,躲到了颜惜月身后。夙渊将羽毛拾起来,端详片刻,道:“昨夜事出突然,我也未来得及细想。但我们以前遇到阴后,她身边似乎并没有这些黑色怪鸟……” 颜惜月愣了愣,“她不是魔界的吗?自然可以变出各种怪物。” 夙渊若有所思,又拉着她站起身,绕到了山寨底下的牛羊圈旁。主人虽然都已不在,牲畜们倒还在咀嚼草料,颜惜月细看之下,竟吃了一惊。 这些牛羊远看并无不妥,但离得近了仔细一瞧,居然各有异象。有的头上长出了三个角,有的眼睛歪斜,皮毛变色,更有几只躲在角落,似牛又似马,双目发红,神情暴躁。 “这些牲畜怎么都不寻常?”颜惜月惊骇道,“难道它们本来就长成这样的?” “之前我们在路上不也是看到了一头倒毙的怪马?” “对……长得也很古怪,我从未见过那样的。” “也许它们本来是普通的牲畜,但沾染了魔气,渐渐变了样子。”夙渊想了想,拿起手中的羽毛,“如今想来,那怪马身上的伤口,可能就是黑鸟尖喙所致。” 颜惜月下意识地退了退,“你是说,因魔气充盈,所以这里的牛羊之类的都变成了魔物?可是那些山民并没有变样啊!” “可能还没到时间,他们就已经葬身在结界中了。”夙渊说着,将那羽毛抛到了牲畜圈中,随后抬手一拂,干草堆间便燃起火苗。牲畜们惊恐不安地嚎叫奔逃,颜惜月见它们在火中挣扎,不由持剑拈诀。剑光横扫之间,牲畜们一一倒下,很快就停止了呼吸,任由火焰吞灭,发出难闻的气味。 腓腓在一旁嗷嗷直叫,颜惜月不无忧虑地看看它,“腓腓跟那些黑鸟搏斗了许久,不会也沾染到魔气吧?” 夙渊俯身揪住腓腓的耳朵,打量了它一下,“它本是灵兽,应该没那么不中用。” 半空中的莲华听到了,却哼了一声:“难道我被魔气所伤,就是不中用啦?” 颜惜月忙摸了摸它,“夙渊不是这个意思。” 莲华使起小性子来,飘来飘去地故意不让颜惜月碰,正在追闹间,它却忽然又在半空停顿了下来,忽闪忽闪地发出亮光。 “有人来了!”夙渊警觉地将颜惜月一把拉过来,闪身避让至石屋后面。 山岭间本来只有他们说话,如今骤然安静,唯有近旁的火苗高高窜起,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然而过了没多久,远处果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似是有一群人正往这边赶来。颜惜月侧过身子屏息凝望,待等看清那些人的装束模样,心中竟是一震。 第七十九章 话说昔日唐太祖姓李名渊,承隋天下,建都陕西长安,法令一新。仗着次子世民,扫清七十二处狼烟,收伏一十八处蛮洞,改号武德,建文学馆以延一十八学士,造凌烟阁以绘二十三功臣,相魏徵、杜如晦、房玄龄等辈以治天下。贞观、治平、开元,这几个年号,都是治世。只因玄宗末年,宠任奸臣李林甫、卢杞、杨国忠等,以召安禄山之乱。后来虽然平定,外有藩镇*,内有宦官弄权,君子退,小人进,终唐之世不得太平。 且说洛阳有一人,姓李名源,字子澄,乃饱学之士,腹中记诵五车书,胸内包藏千古史。因见朝政颠倒,退居不仕,与本处慧林寺首僧圆泽为友,交游甚密。泽亦诗名遍洛,德行满野,乃宿世古佛,一时豪杰皆敬慕之。每与源游山玩水,吊古寻幽,赏月吟风,怡情遣兴,诗赋文词,山川殆遍。忽一日,相约同舟往瞿塘三峡,游天开图画寺。源带一仆人,泽携一弟子,共四人发舟。不半月间至三峡,舟泊于岸,振衣而起。忽见一妇人,年约三旬,外服旧衣,内穿锦裆,身怀六甲,背负瓦罂而汲清泉。圆泽一见,愀然不悦,指谓李源曰:“此孕妇乃某托身之所也,明早吾即西行矣。”源愕然曰:“吾师此言,是何所主也?”圆泽曰:“吾今圆寂,自有相别言语。”四人乃入寺,寺僧接入。茶毕,圆泽备道所由,众皆惊异。泽乃香汤沐浴,分付弟子已毕,乃与源决别。说道:“泽今幸生四旬,与君交游甚密。今大限到来,只得分别。后三日,乞到伊家相访,乃某托身之所。三日浴儿,以一笑为验,此晚吾亦卒矣。再后十二年,到杭州天竺寺相见。”乃取纸笔作《辞世颂》曰:四十年来体性空,多于诗酒乐心胸。 今朝别却故人去,日后相逢下竺峰。 咦!幻身复入红尘内,赢得君家再与逢。 偈毕,跏趺而化。本寺僧众具衣龛,送入后山岩中,请本寺月峰长老下火。僧众诵经已毕,月峰坐在轿上,手执火把,打个问讯,念云:三教从来本一宗,吾师全具得灵通。 今朝觉化归西去,且听山僧道本风。 恭惟圆寂圆泽禅师堂头大和尚之觉灵曰:惟灵生于河南,长在洛阳。自入空门,心无挂碍。酒吞江海,诗泣鬼神惟思玩水寻山,不厌粗衣藜食。 交至契之李源,游瞿塘之三峡。因见孕妇而负罂,乃思托身而更出。再世杭州相见,重会今日交契。 如今送入离宫,听取山僧指秘。咄!三生共会下竺峰,葛洪井畔寻踪迹。 颂毕,茶毗之次,见火中一道青烟直透云端,烟中显出圆泽全身本相,合掌向空而去。少焉,舍利如雨。众僧收骨入塔,李源不胜悲怆。 首僧留源在寺闲住数日,至第三日,源乃至寺前访于居民。去寺不半里,有一人家姓张,已于三日前生一子。今正三朝,在家浴儿。源乃恳求一见,其人不许。源告以始末,贿以金帛,乃令源至中堂。妇人抱子正浴,小儿见源果然一笑,源大喜而返。是晚,小儿果卒。源乃别长老回家不题。 日往月来,星移斗换,不觉又十载有余。时唐十六帝僖宗乾符三年,黄巢作乱,天下骚动,万姓流离。君王幸蜀,民舍宫室悉遭兵火,一无所存。亏着晋王李克用兴兵灭巢,僖宗龙归旧都,天下稍定,道路始通。源因货殖,来至江浙路杭州地方。时当清明,正是良辰美景,西湖北山游人如蚁。源思十二年前圆泽所言“下天竺相会”,乃信步随众而行,见两山夹川,清流可爱,赏心不倦。不觉行入下竺寺西廊,看葛洪炼丹井。转入寺后,见一大石临溪,泉流其畔。源心大喜,少坐片时。忽闻隔川歌声,源见一牧童,年约十二三岁,身骑牛背,隔水高歌。源心异之,侧耳听其歌云: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又云: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当时恐断肠。 吴越山川游已遍,却寻烟棹上瞿塘。 歌毕,只见小童远远的看着李源拍手大笑。源惊异之,急欲过川相问而不可得。遥望牧童渡柳穿林,不知去向。李源不胜惆怅,坐于石上久之。问于僧人,答道:“此乃葛稚川石也。” 源深详其诗,乃十二年圆泽之语并月峰下火文记,至此在下竺相会,恰好正是三生。访问小儿住处,并言无有,源心怏怏而返。后人因呼源所坐葛稚川之石为“三生石”,至今古迹犹存。后来瞿宗吉有诗云:清波下映紫裆鲜,邂逅相逢峡口船。 身后身前多少事?三生石上说姻缘。 王元瀚又有诗云: 处世分明一梦魂,身前身后孰能论? 夕阳山下三生石,遗得荒唐迹尚存。 这段话文,叫做“三生相会”。如今再说个两世相逢的故事,乃是《明悟禅师赶五戒》,又说是《佛印长老度东坡》。 话说大宋英宗治平年间,去那浙江路宁海军钱塘门外,南山净慈孝光禅寺,乃名山古刹。本寺有两个得道高僧,是师兄师弟,一个唤做五戒禅师,一个唤作明悟禅师。这五戒禅师年三十一岁,形容古怪,左边瞽一目,身不满五尺,本贯西京洛阳人。自幼聪明,举笔成文,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长成出家,禅宗释教,如法了得,参禅访道。俗姓金,法名五戒。且问何谓之“五戒”? 第一戒者,不杀生命;第二戒者,不偷盗财物;第三戒者,不听淫声美色;第四戒者,不饮酒茹荤;第五戒者,不妄言造语。 此谓之“五戒”。 忽日云游至本寺,访大行禅师。禅师见五戒佛法晓得,留在寺中,做了上色徒弟。不数年,大行禅师圆寂,本寺僧众立他做住持,每日打坐参禅。那第二个唤做明悟禅师,年二十九岁,生得头圆耳大,面阔口方,眉清目秀,丰彩精神,身长七尺,貌类罗汉,本贯河南太原府人氏。俗姓王,自幼聪明,笔走龙蛇,参禅访道,出家在本处沙陀寺,法名明悟。后亦云游至宁海军,到净慈寺来访五戒禅师。禅师见他聪明了得,就留于本寺做师弟。二人如一母所生,且是好。但遇着说法,二人同升法座讲说佛教,不在话下。 忽一日冬尽春初,天道严寒,阴云作雪,下了两日。第三日雪霁天晴,五戒禅师清早在方丈禅椅上坐,耳内远远的听得小孩儿啼哭声。当时便叫身边一个知心腹的道人唤做清一,分付道:“你可去山门外各处看,有甚事来与我说。”清一道:“长老,落了同日雪,今日方晴,料无甚事。”长老道:“你可快去看了来回话。”清一推托不过,只得走到山门边,那时天未明,山门也不曾开。叫门公开了山门,清一打一看时,吃了一惊,道:“善哉,善哉!”正所谓:日日行方便,时时发道心。 但行平等事,不用问前程。 当时清一见山门外松树根雪地上一块破席,放一个小孩儿在那里,口里道:“苦哉,苦哉!甚人家将这个孩儿丢在此间? 不是冻死,便是饿死。”走向前仔细一看,却是五六个月一个女儿,将一个破衲头包着,怀内揣着个纸条儿,上写生年月日时辰。清一口里不说,心下思量:“古人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连忙走回方丈,禀覆长老道:“不知甚人家,将个五七个月女孩儿破衣包着,撇在山门外松树根头。这等寒天,又无人来往,怎的做个方便,救他则个!”长老道:“善哉,善哉!清一,难得你善心。你如今抱了回房,早晚把些粥饭与他,喂养长大,把与人家,救他性命,胜做出家人。” 当时清一急急出门去,抱了女儿到方丈中回覆长老。长老看道:“清一,你将那纸条儿我看。”清一递与长老。长老看时,却写道:“今年六月十五日午时生,小名红莲。”长老分付清一:“好生抱去房里,养到五七岁,把与人家去,也是好事。”清一依言,抱到千佛殿后一带三间四椽平屋房中,放些火,在火囤内烘他,取些粥喂了。似此日往月来,藏在空房中,无人知觉,一向长老也忘了。不觉红莲已经十岁,清一见他生得清秀,诸事见便,藏匿在房里,出门锁了,入门关了,且是谨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这红莲女长成一十六岁,这清一如自生的女儿一般看待。虽然女子,却只打扮如男子衣服鞋袜,头上头发前齐眉,后齐项,一似个小头陀,且是生得清楚,在房内茶饭针线。清一指望寻个女婿,要他养老送终。 一日时遇六月炎天,五戒禅师忽想十数年前之事,洗了浴,吃了晚粥,径走到千佛阁后来。清一道:“长老希行。”长老道:“我问你,那年抱的红莲,如今在那里?”清一不敢隐匿,引长老到房中,一见吃了一惊,却似:分开八块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长老一见红莲,一时差讹了念头,邪心遂起,嘻嘻笑道:“清一,你今晚可送红莲到我卧房中来,不可有误。你若依我,我自抬举你。此事切不可泄漏,只教他做个小头陀,不要使人识破他是女子。”清一口中应允,心内想道:“欲待不依长老又难,依了长老,今夜去到房中,必坏了女身,千难万难。” 长老见清一应不爽利,便道:“清一,你锁了房门跟我到房里去。”清一跟了长老径到房中,长老去衣箱里取出十两银子,把与清一道:“你且将这些去用,我明日与你讨道度牒,剃你做徒弟,你心下如何?”清一道:“多谢长老抬举。”只得收了银子,别了长老,回到房中,低低说与红莲道:“我儿,却才来的,是本寺长老他见你,心中喜爱。你今等夜静,我送你去伏事长老。你可小心仔细,不可有误。”红莲见父亲如此说,便应允了。 到晚,两个吃了晚饭。约莫二更天气,清一领了红莲径到长老房中,门窗无些阻当。原来长老有两个行者在身边伏事,当晚分付:“我要出外闲走乘凉,门窗且未要关。”因此无阻。长老自在房中等清一送红莲来。候至二更,只见清一送小头陀来房中。长老接入房内,分付清一:“你到明日此时来领他回房去。”清一自回房中去了。 且说长老关了房门,灭了琉璃灯,携住红莲手,一将将到床前,教红莲脱了衣服,长老向前一搂,搂在怀中,抱上床去。当日长老与红莲云收雨散,却好五更,天色将明。长老思量一计,怎生藏他在房中。房中有口大衣厨,长老开了锁,将厨内物件都收拾了,却教红莲坐在厨中,分付道:“饭食我自将来与你吃,可放心宁耐则个”红莲是女孩儿家,初被长老淫勾,心中也喜,躲在衣厨内,把锁锁了。少间,长老上殿诵经毕,入房,闭了房门,将厨开了锁,放出红莲,把饮食与他吃了,又放些果子在厨内,依先锁了。至晚,清一来房中领红莲回房去了。 却说明悟禅师当夜在禅椅上入定回来,慧眼已知五戒禅师差了念头,犯了色戒,淫了红莲,把多年清行付之东流。 “我今劝省他不可如此。”也不说出。至次日,正是六月尽,门外撇骨池内,红白莲花盛开。明悟长老令行者采一朵白莲花,将回自己房中,取一花瓶插了,教道人备杯清茶在房中。却教行者去请五戒禅师:“我与他赏莲花,吟诗谈话则个。” 不多时,行者请到五戒禅师。两个长老坐下,明悟道:“师兄,我今日见莲花盛开,对此美景,折一朵在瓶中,特请师兄吟诗清话。”五戒道:“多蒙清爱。”行者捧茶至,茶罢,明悟禅师道:“行者,取文房四宝来。”行者取至面前,五戒道:“将何物为题?”明悟道:“便将莲花为题。”五戒捻起笔来,便写四句诗道:一枝菡萏瓣初张,相伴葵榴花正芳。 似火石榴虽可爱,争如翠盖芰荷香? 第八十章 昔有夫妻二人,各在芳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如鱼似水。刚刚三日,其夫被官府唤去。原来为急解军粮事,文书上金了他名姓,要他赴军前交纳。如违限时刻,军法从事。 立刻起行,身也不容他转,头也不容他回,只捎得个口信到家。正是上命所差,盖不繇己,一路趱行,心心念念想着浑家。又不好向人告诉,只落得自己凄惶。行了一日,想到有万遍。是夜宿于旅店,梦见与浑家相聚如常,行其夫妻之事。自此无夜不梦。到一月之后,梦见浑家怀孕在身,醒来付之一笑。且喜如期交纳钱粮,太平无事,星夜赶回家乡。缴了批回,入门见了浑家,欢喜无限。那一往一来,约有三月之遥。 尝言道:新娶不如远归。夜间与浑家绸缪恩爱,自不必说。其妻叙及别后相思,因说每夜梦中如此如此。所言光景,与丈夫一般无二,果然有了三个月身孕。若是其夫先说的,内中还有可疑;却是浑家先叙起的。可见梦魂相遇,又能交感成胎,只是彼此精诚所致。如今说个闹梦故事,亦繇夫妇积思而然。正是:梦中识想非全假,白日奔驰莫认真。 话说大唐德宗皇帝贞元年间,有个进士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家住洛阳城东崇贤里中。自幼颖异,十岁便能作文。到十五岁上,经史精通,下笔数千言,不待思索。父亲独孤及官为司封之职。昔年存日,曾与遐叔聘下同年司农白行简女儿娟娟小姐为妻。那娟娟小姐,花容月貌,自不必说;刺绣描花,也是等闲之事。单喜他深通文墨,善赋能诗。若教去应文科,稳稳里是个状元。与遐叔正是一双两好,彼此你知我见,所以成了这头亲事。不意遐叔父母连丧,丈人丈母亦相继弃世,功名未遂,家事日渐零落,童仆也无半个留存,刚刚剩得几间房屋。 那白行简的儿子叫做白长吉,是个凶恶势利之徒,见遐叔家道穷了,就要赖他的婚姻,将妹子另配安陵富家。幸得娟娟小姐是个贞烈之女,截发自誓,不肯改节。白长吉强他不过,只得原嫁与遐叔。却是随身衣饰,并无一毫妆奁,止有从幼伏侍一个丫鬟翠翘从嫁。白氏过门之后,甘守贫寒,全无半点怨恨。只是晨炊夜绩,以佐遐叔读书。那遐叔一者敬他截发的志节,二者重他秀丽的词华,三者又爱他娇艳的颜色:真个夫妻相得,似水如鱼。白氏亲族中,到也怜遐叔是个未发达的才子,十分尊敬。止有白长吉一味趋炎附热,说妹子是穷骨头,要跟恁样饿莩,坏他体面,见了遐叔就如眼中之刺,肉内之钉。遐叔虽然贫穷,却又是不肯俯仰人的。因此两下遂绝不相往。 时值贞元十五年,朝廷开科取士,传下黄榜,期于三月间诸进士都赴京师殿试。遐叔别了白氏,前往长安,自谓文才,必魁春榜。那知贡举的官,是礼部侍郎同平章事郑余庆,本取遐叔卷子第一。岂知策上说着:奉天之难,皆因奸臣卢杞窃弄朝权,致使泾原节度使姚令言与太尉朱得以激变心,劫夺府库。可见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一小人搅乱天下而有余。故人君用舍不可不慎。元来德宗皇帝心性最是猜忌,说他指斥朝廷,讥讪时政,遂将头卷废弃不录。那白氏两个族叔,一个叫做白居易,一个叫做白敏中,文才本在遐叔之下,却皆登了高科。单单只有遐叔一人落第,好生没趣,连夜收拾行李东归。白居易、白敏中知得,齐来饯行,直送到十里长亭而别。遐叔途中愁闷,赋诗一首。诗云:童年挟策赴西秦,弱冠无成逐路人。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上京尘。 在路非止一日,回到东都,见了妻子,好生惭赧,终日只在书房里发愤攻书。每想起落第的光景,便凄然泪下。那白氏时时劝解道:“大丈夫功名终有际会,何苦颓折如此。”遐叔谢道:“多感娘子厚意,屡相宽慰。只是家贫如洗,衣食无聊。纵然巴得日后亨通,难救目前愁困,如之奈何?”白氏道:“俗谚有云:‘十访九空,也好省穷。’我想公公三十年宦游,岂无几个门生故旧在要路的?你何不趁此闲时,一去访求?倘或得他资助,则三年诵读之费有所赖矣。” 只这句话头,提醒了遐叔,答道:“娘子之言,虽然有理;但我自幼攻书,未尝交接人事,先父的门生故旧,皆不与知。止认得个韦皋,是京兆人,表字仲翔。当初被丈人张延赏逐出,来投先父,举荐他为官,甚是有恩。如今他现做西川节度使。我若去访他,必有所助。只是东都到西川,相隔万里程途,往返便要经年。我去之后,你在家中用度,从何处置?以此抛撇不下。”白氏道:“既有这个相识,便当整备行李,送你西去,家中事体,我自支持。总有缺乏,姑姊妹家犹可假贷,不必忧虑。”遐叔欢喜道:“若得如此,我便放心前去。”白氏道:“但是路途跋涉,无人跟随,却怎的好?”遐叔道:“总然有人,也没许多盘费,只索罢了。”遂即拣了个吉日,白氏与遐叔收拾了寒暑衣装,带着丫鬟翠翘,亲至开阳门外一杯饯送。 夫妻正在不舍之际,骤然下起一阵大雨,急奔入路傍一个废寺中去躲避。这寺叫做龙华寺,乃北魏时广陵王所建,殿宇十分雄壮。阶下栽种名花异果。又有一座钟楼,楼上铜钟,响闻五十里外。后被胡太后移入宫中去了。到唐太宗时,有胡僧另铸一钟在上,却也响得二十余里。到玄宗时,还有五百僧众,香火不绝。后遭安禄山贼党史思明攻陷东都,杀戮僧众,将钟磬毁为兵器,花果伐为樵苏,以此寺遂颓败。遐叔与白氏看了,叹道:“这等一个道场,难道没有发心的重加修造?”因向佛前祈祷:“阴空保佑:若得成名时节,誓当捐俸,再整山门。”雨霁之后,登途分别:正是:蝇头微利驱人去,虎口危途访客来。 不题白氏归家。且说遐叔在路,晓行夜宿,整整的一个月,来到荆州地面。下了川船,从此一路都是上水。除非大顺风,方使得布帆。风略小些,便要扯着百丈。你道怎么叫做百丈?原来就是縴子。只那川船上的有些不同:用着一寸多宽的毛竹片子,将生漆绞着麻丝接成的,约有一百多丈,为此川中人叫做百丈。在船头立个辘轳,将百丈盘于其上。岸上扯的人,只听船中打鼓为号。遐叔看了,方才记得杜子美有诗道:“百丈内江船。”又道:“打鼓发船何处郎。”却就是这件东西。又走了十余日,才是黄牛峡。那山形生成似头黄牛一般,三四十里外,便远远望见。这峡中的水更溜,急切不能勾到,因此上有个俗谚云:朝见黄牛,暮见黄牛;朝朝暮暮,黄牛如故。 又走了十余日,才是瞿塘峡。这水一发急紧。峡中有座石山,叫做滟预堆。四五月间水涨,这堆止留一些些在水面上。下水的船,一时不及回避,触著这堆,船便粉碎,尤为利害。遐叔见了这般险路,叹道:“万里投人,尚未知失得如何,却先受许多惊恐,我娘子怎生知道?”元来巴东峡江一连三个:第一是瞿塘峡,第二是广阳峡,第三是巫峡。三峡之中,唯巫峡最长。两岸都是高山峻岭,古木阴森,映蔽江面,止露得中间一线的青天。除非日月正中时分,方有光明透下。 数百里内,岸上绝无人烟;惟闻猿声昼夜不断。因此有个俗谚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断客肠。 这巫峡上就是巫山,有十二个山峰。山上有一座高唐观,相传楚襄王曾在观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荐枕席。临别之时,自称是伏羲皇帝的爱女,小字瑶姬,未行而死。今为巫山之神。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襄王醒后,还想着神女,教大夫宋玉做《高唐赋》一遍,单形容神女十分的艳色。因此,后人立庙山上,叫做巫山神女庙。 遐叔在江中遥望庙宇,掬水为浆,暗暗的祷告道:“神女既有精灵,能通梦寐。乞为我特托一梦与家中白氏妻子,说我客途无恙,免其愁念。当赋一言相谢,决不敢学宋大夫作此淫亵之语,有污神女香名。乞赐仙鉴。”自古道的好:“有其人,则有其神。”既是祷告的许了做诗做赋,也发下这点虔诚,难道托梦的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别些灵感?少不得后来有个应验。正是:祷祈仙梦通闺阁,寄报平安信一缄。 出了巫峡,再经由巴中、巴西地面,都是大江。不觉又行一个多月,方到成都。城外临着大江,却是濯锦江。你道怎么叫做濯锦江?只因成都造得好锦,朝廷称为“蜀锦”。造锦既成,须要取这江水再加洗濯,能使颜色倍加鲜明,故此叫做濯锦江。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于此,改成都为南京。这便是西川节度使开府之处,真个沃野千里,人烟凑集,是一花锦世界。遐叔无心观玩,一径入城,奔到帅府门首,访问韦皋消息。岂知数月前,因为云南蛮夷反叛,统领兵马征剿去了,须持平定之后,方得回府。你想那征战之事,可是期得日子定的么?遐叔得了这个消息,惊得进退无措,叹口气道:“常言‘鸟来投林,人来投主’,偏是我遐叔恁般命保万里而来,却又投人不着。况一路盘缠已尽,这里又无亲识,只有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天那。兀的不是活活坑杀我也。” 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遐叔正在帅府门首叹气,傍边忽转过一个道士问道:“君子何叹?”遐叔答道:“我本东都人氏,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只因下第家贫、远来投谒故人韦仲翔,希他资助。岂知时命不济,早已出征去了。欲待候他,只恐奏捷无期,又难坐守;欲待回去,争奈盘缠已尽,无可图归。使我进退两难,是以长叹。”那道士说:“我本道家,专以济人为事,敝观去此不远。君子既在穷途,若不嫌粗茶淡饭,只在我观中权过几时,等待节使回府,也不负远来这次。”遐叔再三谢道:“若得如此,深感深感。只是不好打搅。”便随着道士径投观中而去。我想那道士与遐叔素无半面,知道他是甚底样人,便肯收留在观中去住?假饶这日无人搭救,却不穷途流落,几时归去?岂非是遐叔不遇中之遇? 当下遐叔与道士离了节度府前,行不上一二里许,只见苍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间龟背大路,显出一座山门,题着“碧落观”三个簸箕大的金字。这观乃汉时刘先主为道士李寂盖造的。至唐明皇时,有个得道的叫做徐佐卿,重加修建。果然是一尘不到,神仙境界。遐叔进入观中,瞻礼法像了,道士留入房内,重新叙礼,分宾主而坐。遐叔举目观看这房,收拾得十分清雅。只见壁上挂着一幅诗轴,你道这诗轴是那个名人的古迹?却就是遐叔的父亲司封独孤及送徐佐卿还蜀之作。诗云:羽客笙歌去路催,故人争劝别离杯。 苍龙阙下长相忆,白鹤山头更不回。 元来昔日唐明皇闻得徐佐卿是个有道之士,用安车蒲轮,征聘入朝。佐卿不愿为官,钦赐驰驿还山,满朝公卿大夫,赋诗相赠,皆不如独孤及这首,以此观中相传,珍重不啻拱璧。 遐叔看了父亲遗迹,不觉潸然泪下。道士道:“君子见了这诗,为何掉泪?”遐叔道:“实不相瞒,因见了先人之笔,故此伤感。”道士闻知遐叔即是独孤及之子,朝夕供待,分外加敬。 第八十一章 话说唐肃宗乾元年间,有个官人姓薛名伟,吴县人氏,曾中天宝末年进士。初任扶风县尉,名声颇著。后为蜀中青城县主簿。夫人顾氏,乃是吴门第一个大族,不惟容止端丽,兼且性格柔婉。夫妻相得,爱敬如宾。不觉在任又经三年,大尹升迁去了。上司知其廉能,即委他署摄县印。那青城县本在穷山深谷之中,田地硗脊,历年岁歉民贫,盗贼生发。自薛少府署印,立起保甲之法,凡有盗贼,协力缉捕。又设立义学,教育人材。又开义仓,赈济孤寡。每至春间,亲往各乡,课农布种,又把好言劝谕,教他本分为人。因此处处田禾大熟,盗贼尽化为良民。治得县中真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戴恩怀德,编成歌谣,称颂其美。歌云:秋至而收,春至而耘。吏不催租,夜不闭门。百姓乐业,立学兴文。教养兼遂,薛公之恩。自今孩童,愿以名存。将何字之?薛儿薛孙。 那薛少府不但廉谨仁慈,爱民如子,就是待郡同僚,却也谦恭虚己,百凡从厚。原来这县中有一个县丞,一个主簿,两个县尉。那县丞姓邹名滂,也是进士出身,与薛少府恰是同年好友。两个县尉,一个姓雷名济,一个姓裴名宽。这三位官人,为官也都清正,因此臭味相投。每遇公事之暇,或谈诗,或弈棋,或在花前竹下,开樽小饮,彼来此往,十分款洽。 一日正值七夕,薛少府在衙中与夫人乞巧饮宴。元来七夕之期,不论大小人家,少不得具些酒果为乞巧穿针之宴。你道怎么叫做乞巧穿针,只因天帝有个女儿,唤做织女星,日夜辛勤织纴。天帝爱其勤谨,配与牵牛星为妇。谁知织女自嫁牛郎之后,贪欢眷恋,却又好梳妆打扮,每日只是梳头,再不去调梭弄织。天帝嗔怒,罚织女住在天河之东,牛郎住在天河之西。一年只许相会一度,正是七月七日。到这一日,却教喜鹊替他在天河上填河而渡。因此世人守他渡河时分,皆于星月之下,将彩线去穿针眼。穿得过的,便为得巧;穿不过的,便不得巧,以此卜一年的巧拙。你想那牛郎、织女眼巴巴盼了一年,才得相会,又只得三四个时辰,忙忙的叙述想念情,还恐说不了,那有闲工夫又到人间送巧?岂不是个荒唐之说。 且说薛少府当晚在庭中,与夫人互相劝酬,不觉坐到夜久更深,方才入寝。不道却感了些风露寒凉,遂成一病,浑身如炭火烧的一般,汗出如雨。渐渐三餐不进,精神减少,口里只说道:“我如今顷刻也捱不过了,你们何苦留我在这里?不如放我去罢。”你想病人说出这样话头,明明不是好消息了。 吓得那顾夫人心胆俱落。难道就这等坐视他死了不成?少不得要去请医问卜,求神许愿。元来县中有一座青城山,是道家第五洞天。山上有座庙宇,塑着一位老君,极有灵感。真是祈晴得晴,祈雨得雨,祈男得男,祈女得女,香火最盛。因此夫人写下疏文,差人到老君庙祈祷。又闻灵签最验,一来求他保佑少府,延福消灾;二来求赐一签,审问凶吉。其时三位同僚闻得,都也素服角带,步至山上行香,情愿减损自己阳寿,代救少府。刚是同僚散后,又是合县父老,率着百姓们,一齐拜祷。显见得少府平日做官好处,能得人心如此。只是求的签是第三十二签。那签诀道: 百道清泉入大江,临流不觉梦魂凉。 何须别向龙门去?自有神鱼三尺长。 差人抄这签诀回衙,与夫人看了,解说不出,想道:“闻得往常间人求的皆如活见一般,不知怎地我们求的却说起一个鱼来,与相公的病全无着落?是吉是凶,好生难解。”以此心上就如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转加忧郁,又想道:“这签诀已不见怎的,且去访个医人来调治,倒是正经。” 即差人去体访。却访得成都府有个道人李八百,他说是孙真人第一个徒弟,传得龙宫秘方有八百个,因此人都叫他做李八百。真个请他医的,手到病除,极有神效。他门上写下一对春联道:药按韩康无二价,杏栽董奉有千株。 但是请他的,难得就来。若是肯来,这病人便有些生机了。他要的谢仪,却又与人不同:也有未曾开得药箱,先要几百两的;也有医好了,不要分文酬谢,止要吃一醉的。也有闻召即往的,也有请杀不去的。甚是捉他不定:大抵只要心诚他便肯来。夫人知得有这个医家,即差下的当人赍了礼物,星夜赶去请那李八百。恰好他在州里,一请便来。夫人心下方觉少宽。岂知他一进门来,还不曾诊脉,就道:“这病势虽则像个死的,却是个不死的。也要请我来则甚?” 当下夫人备将起病根由,并老君庙里占的签诀尽数说与太医知道,求他用药。那李八百只是冷笑道:“这个病从来不上医书的。我也无药可用。唯有死后常将手去摸他胸前。若是一日不冷,一日不可下棺。待到半月二旬之外,他思想食吃,自然渐渐甦醒回来。那老君庙签诀,虽则灵应,然须过后始验,非今日所能猜度得的。”到底不肯下药,竟自去了。 也不知少府这病当真不消吃药,自然无事?还是病已犯拙,下不得药的,故此托辞而去?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夫人因见李八百去了,叹道:“这等有名的医人,尚不肯下药,难道还有别一个敢来下药?定然病势不救。唯有奄奄待死而已。”只见热了七日七夜,越加越重。忽然一阵昏迷,闭了眼去,再叫也不醒了。夫人一边啼哭,一边教人禀知三位同僚,要办理后事。那同僚正来回候,得了这个凶信,无不泪下,急至衙中向尸哭了一回,然后与夫人相见。又安慰一番。因是初秋时候,天气还热,分头去备办衣衾棺椁。到第三日,诸色完备,理当殡殓入棺。其时夫人扶尸恸哭,觉得胸前果然有微微暖气,以此信着李八百道人的说话,还要停在床里。只见家人们都道:“从来死人胸前尽有三四日暖的,不是一死便冷。此何足据。现今七月天道,炎热未退。倘遇一声雷响,这尸首就登时涨将起来,怎么还进行棺去?”夫人道:“李道人元说胸前一日不冷,一日不可入棺。如今既是暖的,就做不信他,守到半月二十多日,怎忍便三日内带热的将他殓了?况且棺木已备,等我自己日夜守他,只待胸前一冷,就入棺去,也不为迟。天那。但愿李道人的说话灵验,守得我相公重醒回来,何但救了相公一命,却不连我救了两命。” 众人再三解说,夫人终是不听。拗他不过,只得依着。停下少府在床,谨谨看守,不在话下。 却说少府病到第七日,身上热极,便是顷刻也挨不过。一心思量要寻个清凉去处消散一消散,或者这病还有好的日子。 因此悄地里背了夫人,瞒了同僚,竟提一条竹杖,私离衙斋,也不要一人随从。倏忽之间,已至城外。就如飞鸟辞笼,游鱼脱网一般,心下甚喜,早把这病都忘了。你道少府是个官,怎么出衙去,就没一个人知道?元来想极成梦,梦魂儿觉得如此,这身子依旧自在床上,怎么去得?单苦了守尸的哭哭啼啼,无明无夜,只望着死里求生。岂知他做梦的飘飘忽忽,无碍无拘,到也自苦中取乐。 萨少府出了南门,便向山中游去。来到一座山,叫做龙安山。山上有座亭子,乃是隋文帝封儿子杨秀做蜀王,建亭于此,名为避暑亭。前后左右,皆茂林修竹,长有四面风来,全无一点日影。所以蜀王每到炎天,便率领宾客来此亭中避暑。果然好个清凉去处。少府当下看见,便觉心怀开爽。“若使我不出城,怎知山中有这般境界?但是我在青城县做了许多时,尚且不曾到此。想那三位同僚,怎么晓得?只合与他们知会,同携一尊,为避暑之宴。可惜有了胜地,少了胜友,终是一场欠事。”眼前景物可人,遂作诗一首。诗云:偷得浮生半日闲,危梯绝壁自跻攀。 虽然呼吸天门近,莫遣乘风去不还。 薛少府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又向山中肯去。那山路上没有些树木荫蔽,怎比得亭子里这般凉爽,以此越行越闷。渐渐行了十余里,远远望见一条大江。你道这江是甚么江?昔日大禹治水,从岷山导出岷江。过了茂州盛州地面,又导出这个江水来,叫做沱江。至今江岸上垂着大铁链,也不知道有多少长,沉在江底,乃是大禹锁着应龙的去处。元来禹治江水,但遇水路不通,便差那应龙前去。随你几百里的高山巨石,只消他尾子一抖,登时就分开做了两处,所以世称大禹叫个“神禹”。若不会驱使这样东西,焉能八年之间,洪水底定?至今泗江水上,也有一条铁链,锁着水母。其形似弥猴一般。这沱江却是应龙,皆因水功既成,锁着以镇后害。岂不是个圣迹? 当下少府在山中行得正闷,况又患着热症的,忽见这片沱江,浩浩荡荡,真个秋水长天一色,自然觉得清凉直透骨髓,就恨不得把三步并做一步,风车似奔来。岂知从山上望时甚近,及至下得山来,又道还不曾到得沱江,却被一个东潭隔祝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镜一般,不论深浅去处,无不见底。况又映着两岸竹树,秋色可掏。少府便脱下衣裳,向潭中洗澡。元来少府是吴人,生长泽国,从幼学得泅水。成人之后,久已不曾弄这本事。不意今日到此游戏,大快夙心。 偶然叹道:“人游到底不如鱼剑怎么借得这鱼鳞生在我身上,也好到处游去,岂不更快。”只见旁边有个小鱼,却觑着少府道:“你要变鱼不难,何必假借。待我到河伯处,为你图之。” 说声未毕,这小鱼早不见了,把少府吃上一惊,想道:“我怎知这水里是有精怪的?岂可独自一个在里面洗澡。不如早早抽身去罢。”岂知少府既动了这个念头,便少不得堕了那重业障。只教:衣冠暂解人间累,鳞甲俄看水上生。 薛少府正在沉吟,恰待穿了衣服,寻路回去。忽然这小鱼来报道:“恭喜。河伯已有旨了。”早见一个鱼头人,骑着大鱼,前后导从的小鱼,不计其数,来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路,苟非所好,岂有兼通。尔青城县主簿薛伟,家本吴人,官亦散局。乐清江之浩渺,放意而游;厌尘世之喧嚣,拂衣而去。暂从鳞化,未便终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纵远适以忘归,必受神明之罚;昧纤钩而食饵,难逃刀俎之灾。无或*,以羞吾党。尔其勉之。 第八十二章 水底白沙沉沉,因水色透清,可望到很远之处。但颜惜月所指的地方虽有一阵阵的亮光闪现,具体景象却看不清晰。 夙渊迟疑了一下,道:“要一起去看看吗?” “嗯。反正也没法上岸。”颜惜月说着,便将一旁浮着的腓腓拉了过来。于是夙渊带着她朝着那边慢慢游去,那光亮依旧不快不慢地闪动着,若不是沉在湖底,倒像是天上的寒星熠熠发光。 湖底宁静如夜,与上界的混乱完全是两个天地,但和北溟相比,却又缺少了艳丽的珊瑚与各色的鱼儿,显得冷清寂寞。 颜惜月随着夙渊浮行了一阵,也未见到任何存有生命之物。待等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发出亮光的地方,才发现此处水流旋转,白沙扬起,在那湖底不时有星星点点的明光闪耀,从远处望来,便如灯火一般了。 腓腓好奇地沉下去拨弄,竟都是色泽透亮的水玉水精。 “嗷嗷!这个像小七!”腓腓刨出一小块幽蓝水精,兴奋地来回打转。颜惜月抬袖将七盏莲华放了出来,莲华休息已久,刚刚苏醒时还有些迷糊,看到自己又沉在水底,不由惊讶道:“这又是哪里?” “昆仑泉畔。” 本在上下浮动的莲华忽而静止了下来,紧接着周身散发出幽蓝亮光,星星点点环绕飘扬,便化为了透亮的精灵身姿。 “昆仑泉畔的湖底?”它声音纤细,却又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灵霈对我说过的地方!” “是吗?”颜惜月也很是惊讶。 莲华绕着白沙中的各色水玉水精起落,洒落点点光芒,欢喜地无以复加。“灵霈说,我的原身就是昆仑泉浸润的水精呀!他还说过,昆仑山是最接近神界的地方,圣洁无比,修仙之人都想登临绝顶一睹云间真容。还有还有,他说以后会带我来昆仑,看看我曾经沉睡的旧地!” 颜惜月惊呆了。七盏莲华素来懒散,能睡觉的时候绝不会主动出来,就连说话也是能省就省。可现在它却像个活泼的小生灵一样,绕着圈儿地在湖底飘舞,只因这里是它的故乡,更是灵霈向往的圣地。 想到师兄,她的心绪不免又低落几分,却不愿在莲华面前表露出来,便点点头道:“等我们找到了师兄,再一起来这里。” 莲华满含柔情地翩翩起舞,腓腓呆呆地浮在一边,就连夙渊也忍不住道:“倒是难得见它这样。” “师兄是它的主人,莲华自然十分牵挂在意他了。”颜惜月说着,又望了一眼白沙间的水玉,却觉得湍急水流中的某处光亮格外耀眼,其余众玉之光虽也清亮,与之相比却如萤火碎星一般。 她朝着那处慢慢浮行,夙渊唯恐有变,便紧随其后。 寂静水流来回旋转,那处亮光隐透鹅黄之色,一阵一阵放溢华彩,却又隐藏于白沙之下,看不到究竟是什么珍宝。 颜惜月还未靠拢,腓腓望到了这光亮,却好奇地游来,一下子扎进了白沙。 “小心!”她刚刚喊出声来,四周水流忽而急剧震动,就连湖底白沙亦飞扬散乱,迷蒙了视线。 倏然间,那原本平静的水玉之下有物高高拱起,震得水波倒流,将颜惜月冲得朝后倒跌。“腓腓!”她还想去救腓腓,后腰处已被夙渊拽住,一把拖向了后方。 此时水底激流涌动,白沙拂乱中,水玉起落,明光闪烁。腓腓在激流中仓皇失措,刚想回头逃走,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扣住了两爪,丝毫不能动弹。 “嗷嗷!救命!”腓腓急得在浑浊的水中挣扎,声嘶力竭地哀求。颜惜月被夙渊紧紧抓住,惊慌地望向那边,只见沙粒还在沉浮不已,一只巨大的手掌自湖底伸出,正将腓腓抓住不放。 莲华见到此景,焦急间便要往那飞去,夙渊喝道:“不要过去!” 颜惜月道:“那是什么?!湖底的妖怪?” 巨手紧了一紧,腓腓痛得嗷嗷直叫,眼睛瞪得滚圆。 颜惜月正想前去搭救,却有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水中响起:“擅自闯入,是想偷盗昆仑水玉不成?” “我们是被上界的雷电逼得没法,才躲进这湖中寻求庇护的。”颜惜月忽然瞥见腓腓前爪里还抓着一小块鹅黄水玉,忙道,“腓腓快把捡来的水玉扔了!” 腓腓爪子一松,那块水玉掉落下去。那巨手这才微微松开,腓腓一下子挣脱了出来,惊惶不安地躲到了颜惜月身边。 莲华在水中起伏了几下,忽然道:“你是湖神?” “你?”那声音微一停顿,“原来是你……小水精,你被人带走多年,居然还认得我?” 莲华闪着光芒,慢慢飞向那只巨手。“以前我在这里总是沉睡,却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位湖神常年在旁,用自己的灵力庇佑着我们。” 湖神喟叹一声:“小水精,我并非什么湖神,只是千万年前遗留下来的湖底巨石,因得到西王母点滴灵力,便在此守护着你们……后来你因被得道高人选中而离开了这里,这次回来,莫非是想念起故旧了吗?” 莲华晃了几下,“不是不是,我跟着惜月来的。” “惜月?” 颜惜月见这巨石因重遇莲华而缓和了语气,这才说起来到此地的原因。巨石听罢,沉默许久,才道:“鸾鸟萦歌,我记得她。” “她以前就生活在岸上吗?” “是。我虽不能离开湖底,但这湖水清澈,常常能望到沃野的鸾鸟凤凰在水上飘飞起舞。萦歌就是其中之一……后来,她受到西王母恩泽,再经数百年修炼得以变为人形,亦时常来这湖边照影梳妆。” 颜惜月急切道:“那么你可知晓她躲过天劫之事?” “天劫……自然印象深刻了。”巨石道,“沃野虽然常年温暖如春,但风雨雷电频频到来,若是外界的生灵想要闯入此处,多数都无法生存下去。萦歌渡劫那次,整整三天不见日光,长夜中雷电不断,将近侧的高峰都劈断了数丈。她在这湖边躲避不及,被滚落的山岩砸中,径直摔进了湖中。但那霹雳紧追而来,眼见就要将她击得灰飞烟灭,却忽而震荡消散,她才得以沉到我身边,躲过了一劫。” “果然如此……是有人帮助了萦歌吧?” “应该是吧……”巨石喟叹道,“萦歌浮出水面后飞向云端寻找恩人,但我离不开湖底,也不知她究竟见到没有。只是听杏仙说,萦歌后来多次去往天庭四周飞翔,就是希望能再次见到那位拯救过她的神灵。杏仙还劝解过她,让她休要如此痴心妄想。” “杏仙?”颜惜月一怔,继而回过神来,“听闻萦歌有位故友后来修炼成了散仙,莫非就是她?!” “小丫头,你知道的倒是不少。萦歌的事情也只有杏仙最为清楚了。” 颜惜月连忙追问:“我们去哪里可以找到杏仙?” “她的本体就是湖岸上最古老的那株杏花树,因已修炼成了散仙,时常周游天地之间,很少才会回到昆仑。” 颜惜月愕然:“那怎么办……既是散仙又不在天庭,连这昆仑都找不到她的话,我们岂不是白来一次?” 夙渊朝着巨石道:“可有办法唤回杏仙?” “她若是远在千里之外,又怎能唤回?”巨石说罢,便沉默了下去。莲华见颜惜月神色黯然,便焦急道:“湖神!惜月除了来这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过了片刻,那巨石之手缓缓张开,掌心有一物晶莹剔透,发出鹅黄光晕,润在水中宛如凝玉。 “看在小水精的情分上,你们将此黄玉拿去试试。” 颜惜月迟疑着浮游过去,从那巨掌之中取下了黄玉。此玉通体微黄,圆润如镜,奇异的是在那玉石内心隐约有流云般的白纱纹路,细细一看,那纹路竟勾勒出美貌少女侧身倚坐在一株大树之下,四周雪山高峻,俨然就是岸上风光。 “这是……萦歌?”颜惜月讶异道,“为什么会在玉石中?” 巨石并未回答,只道:“这黄玉是湖中珍宝,颇有灵性。你可拿着它回到岸上的杏树边,试着召唤杏仙元神归来。”说罢,那巨手便缓缓下落,直至重新回到了白沙之底,一切归于寂静。 颜惜月向着那个方向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捧着黄玉转回身,“也只有最后一试了。” * 湖上的雷电却还未停歇。颜惜月不敢再打搅巨石之灵,便与夙渊悄悄地远离了那边,另寻了个水流较缓的地方待着。腓腓因为刚才受到了惊吓,一直恹恹地浮在水中,莲华见了,便徐徐漂向了另外一边。 “小七你又去哪?”颜惜月在后面喊,莲华只晃了晃,远远道,“不要担心。” 过了片刻,水中蓝光闪动,是莲华慢慢地漂了回来。小小的精灵手中还托着一块晶莹的白色玉石。 颜惜月一惊:“不是不能随便捡拾湖底的珍宝吗?” “这只是普通的玉石,并没有多少灵力。”莲华说着,浮到了腓腓身前,将玉石递给了它,“腓腓乖,不要害怕了。” 腓腓惊讶地竖起大耳朵,“嗷嗷,送给腓腓的吗?” 莲华在水中轻轻舞动着,“不要我就拿回去了!” “嗷嗷!嗷嗷!”刚才还没精打采红着眼睛的腓腓一下子浮得高高,用两只前爪捧着白玉,绕着莲华转圈。不一会儿,又支棱起耳朵,张开小嘴猛地喷出一团火焰,将莲华吓得连连后退。 “腓腓你想烧死我呀?” “嗷嗷,腓腓高兴!乐开了花!” 这小东西似乎是高兴地昏了头,也不知应该如何表达喜悦,居然又在水中喷出几团火苗,宛如盛开的红莲。 颜惜月看着它的模样,在一旁开心地笑,又觉肩后一沉,转回头,是夙渊将她搂在了身前。 腓腓与莲华还在那边喷火玩耍,她趁着这机会,在他下颔那儿蹭了蹭,享受着他的温暖。片刻后想到他受伤的右手,便又检查了一遍,血迹还在,伤口倒是微微收拢。 颜惜月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腕,道:“我看到鳞片都掉了。” “……还会长出来的。”夙渊似是有些尴尬,顿了顿又道,“现在不讨厌我的鳞甲了?” 她摸摸他的脸颊,“只要脸上不长就行。” 他忍不住扬起唇角笑,“只有这脸才让你喜欢?” 颜惜月努努嘴,道:“要听实话吗?” “……说吧。” 她笑盈盈地回头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怎么那么好看呢……要是满脸都是鳞甲,看到就吓退了……” 夙渊一滞,竟无言以对,过了片刻才道:“那我得庆幸自己头回上岸变对了模样。否则竟不能令你追着我不放了。” “不只是因为这个啊!”颜惜月着急地扑在他怀中,可夙渊已然不听,抱住她悄然远离了腓腓和莲华,低声道,“我变成了龙,你还喜欢吗?” 她想了想,道:“被我骑,我就喜欢……” 话音未落,唇上已又是一软,被他就此封锁了话语。“又,又要干嘛?”她含含糊糊地道。 “为你渡气。” 第八十三章 本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旗手卫,有个荫籍百户李雄。他虽是武弁出身,却从幼聪明好学,深知典籍。及至年长,身材魁伟,膂力过人,使得好刀,射得好箭,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将官。因随太监张永征陕西安化王有功,升锦衣卫千户。娶得个夫人何氏。夫妻十分恩爱。生下三女一男:儿子名曰承祖,长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元来是先花后果的。倒是玉英居长,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产月英之后,便染了个虚怯症候,不上半年,呜呼哀哉。可怜:留得旧时残锦绣,每因肠断动悲伤。 那时玉英刚刚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止有五六个月。虽有养娘□□伏侍,到底像小鸡失了鸡母,七慌八乱,啼啼哭哭。李雄见儿女这般苦楚,心下烦恼,只得终日住在家中窝伴。他本是个官身,顾着家里,便担阁了公事;到得干办了公事,却又没工夫照管儿女。真个公私不能两荆捱了几个月日,思想终不是长法,要娶个继室,遂央媒寻亲。那媒婆是走千家踏万户的,得了这句言语,到处一兜,那些人家闻得李雄年纪止有三十来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进门就称奶奶,谁个不肯。三日之间,就请了若干庚贴送来,任凭李雄选择。俗语有云:“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作主张。” 李雄千择万选,却拣了个姓焦灼人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李雄一时没眼色,成了这头亲事,少不得行礼纳聘。不则一日,娶得回家,花烛成亲。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指,却也百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狠毒。见了四个小儿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见丈夫十分爱惜,又不时叮嘱好生抚育,越发不怀好意。他想道:“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那官职产业好歹是我生子女来承受。如今遗下许多短命贼种,纵挣得泼天家计,少不得被他们先拔头筹。设使久后,也只有今日这些家业,派到我的子女,所存几何,可不白白与他辛苦一世?须是哄热了丈夫,后然用言语唆冷他父子,磨灭死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 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岁,还未知命短命长,生育不生育,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残忍念头,要害前妻儿女,可胜叹哉。有诗为证:娶妻原为生儿女,见成儿女反为仇。 不是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自此之后,焦氏将着丈夫百般殷勤趋奉。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相似,枕席之间,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欢万喜,百顺百依。只有一件不肯听他。你道是那件?但说到儿女面上,便道:“可怜他没娘之子,年幼娇痴。倘有不到之处,须将好言训诲,莫要深责。”焦氏撺唆了几次,见不肯听,忍耐不祝一日趁老公不在家,寻起李承祖事过,揪来打骂。不道那孩子头皮寡薄,他的手儿又老辣。一顿乱打,那头上却如酵到馒头,登时肿起几个大疙瘩。可怜打得那孩子无个地孔可钻,号淘痛哭。养娘□□解劝不祝那玉英年纪虽小,生性聪慧,看见兄弟无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个善良之辈,心中苦楚,泪珠乱落。在旁看不过,向前道告母亲:“兄弟年幼无知,望乞饶恕则个。”焦氏喝道:“小贱人,谁要你多言?难道我打不得的么?你的打也只在头上滴溜溜转了,却与别人讨饶?”玉英闻得这话,愈加哀楚。 正打之间,李雄已回。那孩了抱住父亲,放声号恸。李雄见打得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闹将起来。那婆娘索性抓破脸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让。早有人报知焦榕,特来劝慰。李雄告诉道:“娶令妹来,专为要照管这几个儿女,岂是没人打骂,娶来凌贱不成。况又几番嘱付。可怜无母娇幼,你即是亲母一般,凡事将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样。” 焦榕假意埋冤了妹子几句,陪个不是,道:“舍妹一来年纪小,不知世故;二来也因从幼养娇了性子,在家任意惯了。妹丈不消气得。”又道:“省得在此不喜欢,待我接回去住几日,劝喻他下次不可如此。”道罢,作别而去。 少顷,雇乘轿子,差个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进门,就埋怨焦榕道:“哥哥,奴总有甚不好处,也该看爹娘分上访个好对头匹配才是,怎么胡乱肮脏送在这样人家,误我的终身?”焦榕笑道:“论起嫁这锦衣卫干户,也不算肮脏了。但是你自己没有见识,怎么抱怨别人?”焦氏道:“那见得我没有见识?”焦榕道:“妹夫既将儿女爱惜,就顺着他性儿,一般着些痛热。”焦氏嚷道:“又不是亲生的,教我着疼热,还要算计哩。”焦榕笑道:“正因这上,说你没见识。自古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心下赶不喜欢这男女,越该加意爱护”焦氏道:“我恨不得顷刻除了这几个冤孽,方才干净,为何反要将他爱护?”焦榕道:“大抵小儿女,料没甚大过失,况婢仆都是他旧人,与你恩义尚疏,稍加责罚,此辈就到家主面前轻事重报,说你怎地凌虐。妹夫必然着意防范,何繇除得?他存了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还要疑你有甚缘故,可不是无丝有线。你若将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抚养大了,不怕不孝顺你。”焦氏把头三四摇道:“这是断然不成。” 焦榕道:“毕竟容不得,须依我说话。今后将他如亲生看待,婢仆们施些小惠,结为心腹。暗地察访,内中倘有无心向你,并口嘴不好的,便赶逐出去。如此过了一年两载,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下子女,分了其爱。那时觑个机会,先除却这孩子,料不疑虑到你。那几个丫头,等待年长,叮嘱童仆们一齐驾起风波,只说有私情勾当。妹夫是有官职的,怕人耻笑,自然逼其自荆是恁样阴唆阳劝做去,岂不省了目下受气?又见得你是好人。”焦氏听了这片言语,不胜喜欢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错埋怨你了。今番回去,依此而行。倘到紧要处,再来与哥哥商量。” 不题焦榕兄妹计议。且说李雄因老婆凌贱儿女,反添上一顶愁帽儿,想道:“指望娶他来看顾儿女,却到增了一个魔头。后边日子正长,教这小男女怎生得过?”左思右算,想出一个道理。你道是什么道理?元来收拾起一间书室,请下一个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书堂读书,每日茶饭俱着人送进去吃,直至晚方才放学。教他远了□□,躲这打骂。那桃英、月英自有□□照管,料然无妨。常言:“夫妻是打骂不开的。” 过了数日,只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备些礼物,送将回来。焦氏知得请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这番归来,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味将笑撮在脸上,调引这几个个男女,亲亲热热,胜如亲生。莫说打骂,便是气儿也不再呵一口。待婢仆们也十分宽恕,不常赏赐小东西。大凡下人,肚肠极是窄狭,得了须微之利,便极口称功诵德,欢声溢耳。李雄初时甚觉奇异,只道惧怕他闹吵,当面假意殷勤,背后未必如此。几遍暗地打听,冷眼偷瞧,更不见有甚别样做作。过了年余,愈加珍爱。李雄万分喜悦,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样劝喻,便能改过从善。如此可见好人原容易做的,只在一转念耳。”从此放下这片肚肠。夫妻恩爱愈笃。 那焦氏巴不能生下个儿子。谁知做亲二年,尚没身孕。心中着急,往各处寺观庵堂,烧香许愿。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 烧了香,许过愿,真个就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乳名亚奴。你道为何叫这般名字?元来民间有个俗套,恐怕小儿家养不大,常把贱物为名,取其易长的意思,因此每每有牛儿狗儿之名。那焦氏也恐难养,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只唤做亚奴,以为比奴仆尚次一等,即如牛儿狗儿之意。李雄只道焦氏真心爱惜儿女,今番生下亚奴,亦十分珍重。三朝满月,遍请亲友吃庆喜筵宴,不在话下。常言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眨眼间,不觉亚奴又已周岁。那时玉英已是十龄,长得婉丽飘逸,如画图中人物,且又赋性敏慧,读书过目成诵,善能吟诗作赋。其他描花刺绣,不教自会。兄弟李承祖,虽然也是个聪明孩子,到底赶不上姐姐,曾咏绿萼梅,诗云:并是调羹种,偏栽碧玉枝。 不誇红有艳,兼笑白无奇。 蕊绽莺忘啄,花香蝶未窥。 陇头羌笛奏,芳草总堪疑。 因有了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欢,连桃英、月英也送入书堂读书。又尝对焦氏说道:“玉英女儿,有如此美才,后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访一个有才学的秀士入赘家来,待他夫妇唱和,可不好么?”焦氏口虽赞美,心下越增妒忌。正要设计下手,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陕西反贼杨九儿据皋兰山作乱,累败官军,地方告急。朝廷遣都指挥赵忠充总兵官,统领兵马前去征讨。赵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特荐为前部先锋。 你想军情之事,火一般紧急,可能勾少缓?半月之间,择日出师。李雄收拾行装器械,带领家丁起程。临行时又叮嘱焦氏,好生看管儿女。焦氏答道:“这事不消分付。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祐,马到成功,博个封妻荫子。” 第八十四章 三通鼓角四更鸡,日色高升月色低。 时序秋冬又春夏,舟车南北复东西。 镜中次第人颜老,世上参差事不齐。 若向其间寻稳便,一壶浊酒一餐奇。 这八句诗乃吴中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聪明盖地,学问包天。书画音乐,无有不通;词赋诗文,一挥便就。为人放浪不羁,有轻世做物之志。生于苏郡,家住吴趋。做秀才时,曾效连珠体,做《花月吟》十余首,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长空影动花迎月,深院人归月伴花”;“云破月窥花好处,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为人称颂。本府太守曹凤见之,深爱其才。值宗师科考,曹公以才名特荐。那宗师姓方名志,郭县人,最不喜古文辞。闻唐寅恃才豪放,不修小节,正要坐名黜治。却得曹公一力保救,虽然兔祸,却不放他科举。直至临场,曹公再三苦求,附一名于遗才之未。是科遂中了解元。 伯虎会试至京,文名益著,公卿皆折节下交,以识面为荣。有程詹事典试,颇开私径卖题,恐人议论,欲访一才名素著者为榜首,压服众心,得唐寅甚喜,许以会元。伯虎性素坦率,酒中便向人夸说:“今年我定做会元了。”众人已闻程詹事有私,又忌伯虎之才,哄传主司不公。言官风闻动本。圣旨不许程詹事阅卷,与唐寅俱下诏狱,问革。 伯虎还乡,绝意功名,益放浪诗酒,人都称为唐解元。得唐解元诗文字画,片纸尺幅,如获重宝。其中惟画,尤其得意。平日心中喜怒哀乐,都寓之于丹青。 每一画出,争以重价购之。有《言志诗》一绝为证: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便人间作业钱。 却说苏州六门:药、盘、肴、阎、娄、齐。那六门中只有间门最盛,乃舟车辐辕之所。真个是: 翠袖三千搂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 五更市贩何曹绝,四远方言总不齐。 唐解元一日坐在阎门游船之上,就有许多斯文中人,慕名来拜,出扇求其字画。解元画了几笔水墨,写了几首绝句。那闻风而至者,其来愈多。解元不耐烦,命童子且把大杯斟酒来懈元倚窗独酌,忽见有画肪从旁摇过,肪中珠翠夺目。内有一青衣小捶,眉目秀艳,体态绰约,舒头船外,注视解元,掩口而笑。须臾船过,解元神荡魂摇,问舟于:“可认得去的那只船么?”舟人答言:“此船乃无锡华学士府眷也。解元欲尾其后,急呼小艇不至,心中如有所失。 正要教童于去觅船,只见城中一只船儿摇将出来。他也木管那船有载没载,把手相招,乱呼乱喊。那船渐渐至近,舱中一人走出船头,叫声:“伯虎,你要到何处去?这般要紧!”解元打一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好友王雅宜,便道:“急要答拜一个远来朋友,故此要紧。兄的船往那里去?”雅宜道:“弟同两个舍亲到茅山去进香,数日方回。”解元道:“我也要到茅山迸香,正没有人同去,如今只得要趁便了。”雅宜道:“兄若要去,快些回家收拾,弟泊船在此相候。”解远道:“就去罢了,又回家做什么!”雅宜道:“香烛之类,也要备的。”解元道:“到那里去买罢!”遂打发童子回去。也不别这些求诗画的朋友,径跳过船来,与舱中朋友叙了礼,连呼:“快些开船。” 舟子知是唐解元,不敢怠慢,即忙撑篙摇橹。行不多时,望见这只画舫就在前面。解元分付船上,随着大船而行。众人不知其故,只得依他。次日到了无锡,·见画肪摇进城里。解元道:“到了这里,若不取惠山泉,也就俗了。”叫船家移舟去惠山取了水,原到此处停泊,明日早行。“我们到城里略走一走,就来下船。” 舟子答应自去。 解元同雅宜三四人登岸,进了城,到那热闹的所在,撇了众人,独自一个去寻那画肪,却又不认得路径,东行西走,并不见些踪影。走了一回,穿出一条大街上来,忽听得呼喝之声。解元立住脚看时,只见十来个仆人前引一乘暖轿,自东而来,女从如云。自古道:“有缘千里能相会。那女从之中,阊门所见青衣小授,正在其内。解元心中欢喜,远远相随,直到一座大门楼下,女使出迎,一拥而入。询之傍人,说是华学士府,适才轿中乃夫人也。解元得了实信,问路出城。 恰好船上取了水才到。少顷,王雅宜等也来了,问:“解元那里去了?教我们寻得不耐烦”解元道:“不知怎的,一挤就挤散了。又不认得路径,问了半日,方能到此。”并不题起此事。至夜半,忽于梦中狂呼,如匣兢之状。众人皆惊,唤醒问之。 解元道:“适梦中见一金甲神人,持金柠击我,责我进香不虔。我叩头哀乞,愿斋戒一月,只身至山谢罪。天明,汝等开船自去,吾且暂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以为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只小船来到,说是苏州去的。解元别了众人,跳上小船。 行不多时,推说遗忘了东西,还要转去。袖中摸几文钱,赏了舟子,奋然登岸。到一饭店。办下旧衣破帽,将衣中换讫,如穷汉之状,走至华府典铺内,以典钱为由,与主管相见。卑词下气,问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吴县人氏,颇善书,处一个小馆为生。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馆,孤身无活,欲投一大家充书办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倘收用时,不敢忘恩!”因于袖中取出细楷数行,与主管观看。主管看那字,写得甚是端楷可爱,答道:“待我晚间进府禀过老爷,明日你来讨回话。”是晚,主管果然将字样禀知学士。学士看了,夸道:“写得好,不似俗人之笔,明日可唤来见我。” 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进解元拜见了学士。学士见其仪表不俗,问过了姓名住居,又问:“曾读书么?解元道:“曾考过几遍童生,不得进学,经书还都记得。”学士问是何经。解元虽习《尚书》,其实五经俱通的,晓得学士习《周易》,就答应道:“《易经》。”学士大喜道:“我书房中写帖的不缺,可送公子处作伴读。”问他要多少身价,解元道:“身价不敢领,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后老爷中意时,赏一房好媳妇足矣。”学士更喜。就叫主管于典中寻几件随身衣服与他换了,改名华安。送至书馆,见了公子。 公子教华安抄写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华安私加改窜。公子见他改得好,大惊道:“你原来通文理,几时放下书本的?”华安道:“从来不曾旷学,但为贫所迫耳。”公子大喜,将自己日课教他改削。华安笔不停挥,真有点铁成金手段。有时题义疑难,华安就与公子讲解。若公子做不出时,华安就通篇代笔。 先生见公子学问骤进,向主人夸奖。学士讨近作看了。摇头道:“此非孺子所及,若非抄写,必是请人。”呼公子洁问其由。公子不敢隐瞒,说道:“曾经华安改审。”学士大惊。唤华安到来出题面试。华安不假思索,援笔立就,手捧所作呈上。学士见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阅其文,词意兼美,字复精工,愈加欢喜,道:“你时艺如此,想古作亦可观也!”乃留内书房掌书记。一应往来书札,授之以意,辄令代笔,烦简曲当,学士从未曾增减一字。宠信日深,赏赐比众人加厚。 华安时买酒食与书房诸童子共享,无不欢喜。因而潜访前所见青衣小攫,其名秋香,乃夫人贴身伏侍,顷刻不离者。计无所出,乃固春暮,赋《黄鸯儿》以自叹: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孤灯半垂,孤囊半枝2,萧萧孤影汪汪泪。忆归期,相思未了,春梦绕天涯。 学士一日偶到华安房中,见壁问之词,知安所题,甚加称奖。但以为壮年鳏处,不无感伤,初不意其有所属意也。适典中主管病故,学士令华安暂摄其事。 月余,出纳谨慎,毫忽无私。学士欲遂用为主管,嫌其孤身无室,难以重托。乃与夫人商议,呼媒婆欲为娶妇,华安将银三两,送与媒婆,央他禀知夫人说:“华安蒙老爷夫人提拔”复为置室,恩同天地。但恐外面小家之女,不习里面规矩。倘得于侍儿中择一人见配,此华安之愿也!”媒婆依言京知夫人。夫人对学士说了,学士道:“如此诚为两便。但华安初来时,不领身价,原指望一房好媳妇。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难保其无他志也。不若唤他到中堂,将许多丫授听其自译。”夫人点头道是。 当晚夫人坐于中堂,灯烛辉煌,将丫鬟二十余人各盛饰装扮,排列两边,恰似一班仙女,簇拥着王母娘娘在瑶池之上。夫人传命唤华安。华安进了中堂,拜见了夫人。夫人道:“老爷说你小心得用,欲赏你一房妻校这几个粗婢中,任你自择。”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华安就烛光之下,看了一回,虽然尽有标致的,那青衣小慢不在其内。华安立于傍边,嘿然无语。夫人叫:“老姆姆,你去问华安:‘那一个中你的意?就配与你。’”华安只不开言。夫人心中不乐,叫:“华安,你好大眼孔,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华安道:“复夫人,华安蒙夫人赐配,又许华安自择,这是旷古隆恩,粉身难报。只是夫人随身侍婢还来不齐,既蒙恩典,愿得尽观。”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也罢!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满他的心愿。”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叫做:春媚,夏清,秋香,冬瑞。 春媚,掌首饰脂粉。夏清,掌香炉茶灶。秋香,掌四时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 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将四个唤出来。那四个不及更衣,随身妆束,秋香依旧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室中蜡炬,光明如昼。华安早已看见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还不曾开口,那老姆姆知趣,先来问道:“可看中了谁?”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华安且出去。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会甚好,惧者未曾上手,惟恐不成。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 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扬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其床帐家伙,无物不备。又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择了吉日,学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鼓乐引至新房,合晋成婚,男欢女悦,自不必说。 第八十五章 “我不是去送死。”颜惜月坐在腓腓背上,望着还在不断下滑的积雪,语声有些发抖,“他们,他们就这样被埋了,我怎能见死不救?” 黑龙在空中转过身子,瞥了一眼雪山,“我在远处就望到灵佑想要将你擒下。” “是,但他也并未使出狠手。”她心乱如麻,“夙渊,不管怎样,灵佑师兄以前对我还好,我不忍见他葬身在此!” “救出来让他再找你麻烦?”黑龙后退了一些,诧异地看着她。颜惜月急道:“怎么可能?最多将他们救出后,我们即刻离开。” 说话间,她纵着腓腓便往雪山飞去,但听身后风声顿起,夙渊已越到了她的前方。他在山坡积雪间徘徊一圈,猛然间吟啸旋身,长尾震扫间冰雪飞扬,打得腓腓连忙东躲西藏。 崩塌下来的积雪散去大半,底下隐隐露出被埋的数人。黑龙探爪一抓,便将他们甩到了山下。颜惜月乘着腓腓赶到那处,见灵佑倒卧一侧,双目紧闭,脸色惨白。 “不会是死了吧……”她从半空跃下,提心吊胆地来到近前。夙渊从空中缓缓落下,化为了人形,见她弯腰想去探灵佑呼吸,迅疾抬手拦住。 “怎么?”颜惜月一愣,夙渊却道,“还没死。” 指尖一抬,数点金光飞舞而出,环绕在灵佑身边徐徐流转。果然不久之后,灵佑微微一动,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初初看清眼前所站之人,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寻摸武器,夙渊道:“不必费力了,你那法宝应该还在雪下。” “你……”灵佑撑着冰雪坐了起来,之前他虽与夙渊交谈过,但那时的夙渊化身为瀚音,与现在的容貌并不一样。故此他看着眼前这人,怔了一怔,方才道,“你,就是闯入玉京宫的妖龙?” 夙渊道:“先前在太符观已经认识,我只是变化了样貌而已。” 灵佑不觉语塞,继而又环顾四周,见众师弟倒在雪中,便急着要去查看情形。颜惜月上前一步,“师兄,他们应该只是昏迷过去,等会儿夙渊施法,能让师兄弟们醒转。” “……”灵佑神色复杂,看着她道,“是你将我救出来的?” 颜惜月指了指夙渊,“我没那个本事,是他。” 夙渊虽面无表情,灵佑却一阵尴尬,但随即又强撑着站起身来,朝着他拱手道:“前事不提,此次救了我们性命,还是多谢。” 夙渊微一蹙眉,并没回应。颜惜月问道:“师兄,云亮到底遭遇了何事,才会重伤而死?” 灵佑神情凝重,原先似乎不愿说出,但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太符观的云亮前段时间收到了忘年交承一道长的来信,说是在昆仑附近发现异象,承一道长曾进入那法界想要查探情况,但里面的魔物很是厉害,他独自一人难以应对,只得匆忙退出保全性命。于是他以灵鸟传书给了云亮,希望能请他协助,两人同去除魔。云亮自恃修为深厚,只简单地向昆逸真人说了去处,便携带书信离开了太符观。 “那他与承一道长究竟去了什么地方,竟没人知晓?”颜惜月道。 “他在临走前说是昆仑山脉一带,后来到底在哪里寻到了承一道长,两人又经历了何事,都成了难解之谜。”灵佑道,“云亮去后久久不归,昆逸真人心觉不安,便派出两名弟子一路寻访。直至在临近昆仑山的荒野,才找到了浑身是伤的云亮,但他那时已经神志不清,强撑着一口气被救回太符观,留下只言片语后便一命呜呼。” 夙渊想到了先前太符观那群人的谈话,便问道:“是说什么*?” 灵佑一愣,警觉道:“你为何会知道?” “从太符观的人那儿听来的。” “他确实在临终前说起过……还有,不知为何,云亮在惊恐之间提到过玉京宫。”灵佑顿了顿,“也正是如此,太符观上下很是震怒,昆逸真人在云亮死后即刻来找师尊,气势汹汹质问起是否有我们的弟子外出行凶。这段时间之中,除了你跟着妖龙离开了洞宫山,其余弟子几乎都在山上修炼。另有两三人虽在山外游历,但不会御剑之术,根本到不了昆仑山那么远的地方,而且法力寻常,也不可能将云亮伤成那样。你现在该明白,我刚才为何追问于你了吧?” 颜惜月道:“但我与夙渊自从离开玉京宫之后,便去了青丘,抵达昆仑也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她说到此,不由讶然道,“难道那个承一道长发现的异象就是阴后与飞烟所幻化出的结界?云亮与他都是被阴后所害?” “阴后?”灵佑愕然。颜惜月无暇细说,只简单告诉了他关于阴后之事,灵佑大为震惊,可转念一想,又道:“那云亮口中的玉京宫弟子,莫非是阴后变化而成,故意陷害本门?” “或许……”颜惜月心间烦乱,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这时夙渊却忽然回头张望了一眼,低声道:“像是有人来了。” 颜惜月闻言一惊,飞在空中的莲华升高数丈,又迅疾落下道:“那边有一群道士赶来。” 灵佑微一皱眉:“想来是太符观的人……” “我们要是还留在这儿,又得惹出口角。”颜惜月朝灵佑恳切道,“师兄,云亮的死跟我们确实没有任何关系。太符观那群人总是强词夺理,我不想见到他们。” 灵佑作色道:“那你难道也不想再见到师尊?自你走后,他虽未提过一字半句,却神色抑郁,想必是伤怀难遣!” “我……”她一时心伤,夙渊却已抓住她的手,“走吧。” 灵佑急忙想要拦阻,但他法力尚未复原,哪里能挡得住夙渊? 只见金光浮动,颜惜月已被夙渊带着掠上山间,腓腓和莲华紧随其左右,很快便隐没在雪峰之间。 灵佑还想追去,可没掠出多远便觉呼吸艰难,只得停下喘息。 这时后方传来惊呼之声,是太符观的云铭等人赶到了山脚。他们见到雪地间倒卧着数名玉京宫弟子,还以为皆已遇难,不由脸色骤变。 灵佑见状,便回到原处凝心施法。寒光萦绕之间,那几名玉京宫弟子胸口急促起伏,过了一阵,才缓缓醒转。 云铭问起缘由,灵佑微一忖度,只说是因为遭遇雪崩而受伤,并未提及遇到颜惜月之事。可醒来的那几人却没领会他的意思,即刻有人追问道:“惜月已经逃跑了吗?” 灵佑尚未回答,云铭已皱眉道:“怎么,那个颜惜月也在此处?当日她……” “之前确实在此,但已经离去,不必再追。”灵佑说着,朝身边数人使着眼色。那几人虽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再多话。云铭心中疑惑,再度追问之下,灵佑亦没正面回答,只是道:“几位比我们先来到昆仑山脉,搜寻之下可有发现?” 云铭见他不肯提及颜惜月,也只能僵硬一笑:“我那师弟传来讯号,在昆仑山北部找到了几户人家,可去打探一番。” “如此也好,在这冰天雪地中再找下去也是徒劳。” 灵佑说罢,便请云铭先行。这一行人虽心怀各异,但为了尽早查实云亮遭遇之事,便也只能同行一程,皆御剑往那北方掠去。 * 雪山之巅隐于云间,化为龙形的夙渊承着颜惜月蛰伏其上,隐蔽了身形。十数道银光自山下掠起,往北方疾行飞去,颜惜月远远望见了,急忙道:“夙渊,我们跟上去。” 夙渊却有些不情愿,停在空中并未前行。颜惜月纳罕道:“怎么了?” “你不是不愿再牵扯到门派之事吗?为何还要追上?” “可玉京宫的弟子在外的没有几个,如今他们已经怀疑到我……”她顿了顿,见夙渊还是闷闷不乐,不由垂下头道,“你不乐意我再和本门的人接触吗?” 他在云间转了一下,两眼忧郁地望着远方山脉。 颜惜月伏下身子,趴在他背上,“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忽然离开我要去找西王母?瑶池那儿也没有你的踪迹,那一阵子你究竟去了何处?” 夙渊缓缓地往前飞行了一段,居然将下颔搁在了雪山上,懒懒散散,一言不发。 “夙渊!”颜惜月觉得他自从回来后就心不在焉,不由使劲揉了揉他的鳞甲。夙渊这才微微侧过头,闷声闷气道:“做什么?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找西王母去问郁攸神君的下落?”她咬了咬唇,“我怎么觉得不太可信……你与西王母素不相识,她怎会轻易将天机泄露给你?” 他不吭声,尾巴在风中微微摆动。 落在山上的腓腓忍不住叫道:“嗷嗷,刚才腓腓差点被戳破肚皮!” “谁叫你们不好好待在那里,非要去瑶池找我?”夙渊埋怨了一句,颜惜月不悦道:“你莫名其妙走了,我能一直等在那雪山上?要是你不肯说实话,叫我怎么能放心?” “我没有……”他委屈地辩解,可是语气却软了几分,显露出心虚之意。 “不告诉我实情,是吗?”颜惜月故意拉过腓腓,“腓腓,你带我走。” 腓腓凑过来想要让颜惜月跃到自己背上,夙渊恼火起来,低头一顶,便用龙角抵住了腓腓的肚子。腓腓吓得窜起多高,惊呼:“嗷嗷,为什么都要顶腓腓的肚皮?!肚皮软就好欺负吗?” “那么一惊一乍的腓腓你怎么敢骑上去?!”夙渊冷哼一声,回头向颜惜月道,“只有我载着你,才最可靠,你要记得!” “夙渊有自己的心思了,很多都瞒住我……”她弱弱地回了一句,手底下却没放松,揪了揪黑亮亮的鳞甲。夙渊一痛,听到她那满是埋怨的话语,更是忍不住心疼,黯然了一会儿,道:“哪里是要瞒住你……我只是不希望你为我担忧。要是被你知道了,定然是不准我去的。” 颜惜月一凛,挺直了身子道:“说真的,你……是不是想去偷西王母的长生药?!” 第八十六章 她这话一问出,夙渊明显顿滞了一下,“胡说,我怎会如此冒险?!” 颜惜月抓住他的龙角恨声道:“你肯定是打那个主意了,之前就跟我说起过长生药,否则为什么忽然又去找西王母?” 夙渊没话可说,颜惜月假意威胁道:“再不说,把你龙角掰断!” 他居然惊了一惊,挣着往前飞了飞,爪子扣住山岩,“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都敢骗我了!”她手里微微使劲,故意晃了晃。其实龙角坚硬得很,凭着颜惜月的力气根本无法撼动。可夙渊感觉到了她的动作,泄气似的趴在雪山上,道:“没想去偷……只是,想问西王母讨到长生药而已。” 颜惜月惊道:“你竟然真是去找长生药了?!”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想给你弄来……”夙渊转过脑袋,可颜惜月坐在背上,他也望不到。她松开手,讷讷道:“你不会把西王母给得罪了吧?” “没有。”夙渊低落道,“她去了天庭,我本来想在半途等西王母回来,可是忽然觉得心头不安,忍不住又回来。果然是你遇到了麻烦……” 颜惜月忙抱住他的身子,将脸贴在冰凉凉的鳞甲上,“回来就好。我不准你再打长生药的主意。” “……为何?” “西王母怎么可能就把这灵丹妙药随便赠给你?”她恹恹地说道,“你是傻了吗?” 夙渊怔了怔,没有回答。他心里何尝不知,可是瑶池乃是仙境,他不可能前去偷盗,更不可能强行硬闯。但他真的想要向西王母祈求灵药,这样颜惜月就可以延长生命,哪怕他最后还是得回到禺疆大神身边,千年之后,惜月还能等到他的归来。 颜惜月见他不说话,便缓了语气道:“为什么一定要我长生呢?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就算只过十几年,二十几年,对我来说也是很长久的时间了啊……” 他心里难过,长尾也垂了下来。“……我觉得很短很短。” 颜惜月很少见夙渊这样沮丧,觉得他心事重重的,便又抱了抱他。“谁叫你寿命那么长……” 他有些悲凉,在自己的生命中,所有的亲近之人最后都将先他而去。这样的岁月太过漫长而冷酷,纵然能够翱翔天地之间,徜徉五湖四海,可身边的永远只是过客,自己活得越久,就越是感到寂寞。其实想来如果自己真的要回到天界,就算为颜惜月找到长生药,可是让她独自在人间等待千年,这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他觉得自己未免自私,可是温软的,娇纵的,忧伤的颜惜月,每种姿态都让他从心底不舍。 “活那么长,有什么意思?”夙渊忽然冒出这样一句,随后一声不吭地往北边飞。 腓腓和莲华不明情况,愕然跟在他的后边。颜惜月也不懂为什么夙渊忽又失落起来,可见他这样的情绪,便也只好由着他去。 * 飞过一片雪山的时候,夙渊放缓了速度。刚才他离去之后,曾飞经过此地。 隔着云层,他又朝下望了一眼,心绪更是复杂。 “嗷嗷,快看下面!”在一边飞着的腓腓忽然大叫起来。 “那是什么?!”颜惜月也望到了雪山山坳间的景象,一时震惊万分。 皑皑积雪之中,横亘着巨大绵长的骨骸,若不细看,还以为是千年的冰雪堆叠成了奇异的形态。这骨骸绕着雪山几乎达到了一圈,狰狞的头骨仰望苍天,似乎还在发出嘶吼。 她忽然明白了几分,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伏在夙渊背上。 “这个,莫非就是你以前说到过的神龙冰夷?” “应该是。”夙渊沉沉地回答着,飞过了这座高山。接下去的场景,让颜惜月更为心寒。高高低低的雪山背面竟有着好几具与之类似的尸骸,只不过在形态上比冰夷略小,同样也是白骨狰狰,与冰雪相融。 她想到夙渊说起过的话,有些龙在临死之前会回到海底,还有一些则会拖着疲惫的身子飞到昆仑,让自己最终死在与天界最为接近的冰雪之地。 寂静的雪山是容纳沉睡的圣境,高傲的龙族在最后也不忘为自己寻找到最好的葬身之所。 可是在颜惜月看来,那一具一具庞大的尸骸,却让她心生恐惧。“不要看这里。”她催着夙渊赶快飞走,夙渊疾行十几里,终于离开了那片雪山墓地。 “害怕了吗?”他将语声放得温和了一些。 颜惜月垂头丧气,忽然道:“夙渊,你要活很久很久,不准去刚才那个地方。” 他怔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答应她:“好。” 腓腓支棱着耳朵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便插嘴道:“嗷嗷,主人也要活很久很久,腓腓永远跟主人在一起!” 颜惜月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背,“腓腓以后不找女腓腓吗?” “什么女腓腓?”腓腓纳闷地歪了歪脑袋,莲华在一旁道:“公母配成对!生个小腓腓!” “嗷呜!”腓腓抬起爪子捂脸,“腓腓才不要找母腓腓,腓腓只希望陪着主人!” “以后你主人要是生个小黑龙,就没心思跟你玩啦!”莲华故意在它面前忽高忽低飞着,腓腓听了竟然呆呆地浮在半空,过了片刻哇呜一声惨叫起来:“嗷嗷!不准生小黑龙!腓腓那么乖,难道主人还要生条丑丑的小黑龙出来玩?!” 夙渊愠怒地甩起长尾,差点把腓腓掀翻,“谁说小黑龙丑了?!” 颜惜月红着脸道:“哪里不要你啦?小七,你跟腓腓胡说什么呢!” 莲华哼了一下,顾自朝前飞出一段距离,可没过多久忽然急速转回,“他们就在前面。” 颜惜月连忙道:“夙渊,小心别被他们发现。” “知道。”夙渊缓缓升高至云端,颜惜月远远眺望,底下已经不再出现高耸的雪山,荒野之间山丘起伏,依稀存有冰雪痕迹。在那日色苍茫之下,隐隐可见十多顶厚重的帐篷,太符观与玉京宫的人似是刚赶到此处不久,正站在帐篷外与几位身着异服的当地人交谈。 看那样子应该是在询问着什么,没过多久,他们便又商量了一番,很快就朝着同一方向而去。 颜惜月在云间等了许久,还是不见这群人归来,不由渐起忐忑。此时日色昏黄,风疾云涌,暂居于此的牧民们都已躲进了帐篷,天地间萧瑟荒凉,已然看不到一丝生机。 “他们怎么还不回来,难道遭遇了什么不测……”颜惜月担忧起来,“在这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是不是去找云亮所说的*了?” 夙渊想了想,“下去问问那些人就是。” “好,可是他们不会被你吓到?” “……我自然要变样子。”他悻悻然说着,倏然转了个身化为人形,带着颜惜月落下云头。 * 正躲在帐篷内的牧民见又有人来询问*的事情,显得很是惊讶,但在颜惜月的请求之下,还是有人回答了一二。 “我们是在冬天才会搬到这山的背面来避风,什么*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一个老年妇人伛偻着背说道,“但十几年前,我们全家同样迁移到这儿的时候,这附近是有一个村落,我儿子还曾经去跟他们换过食物。” “那些人当时看起来没什么特殊吗?”颜惜月问道。 “就是普通人。”老妇人的儿子站在一边接着道,“他们在冬天也都躲在屋子里,雪化了以后才会进山打猎。但是过了几年,我们再来这里的时候,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不像是迁移走的样子吗?” “我后来因为想跟他们交换猎物,又找去那个村落,可是明明记得是在西边的山坳里,却再没能找到村落,就连屋子都不见了!”他满脸困惑道,“可是村子四周的山还是老样子,我不可能认错地方!” 老妇人连连叹气:“他回来说了这件事,我们都觉得那群人是不是进山打猎时触怒了神灵,所以整个村落都没了……后来我们也再没人敢去那个地方……” 颜惜月蹙了蹙眉,神灵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但如果是村民们遭遇妖魔,怎会连房屋都彻底不见……她正思忖着,夙渊问道:“要怎样才能找到那村落原处?” “怎么今天都来打听这事……”那老妇人的儿子纳闷地打量两人,颜惜月连忙道,“我们都是修仙之人,若是真有妖魔存在,帮你们除掉了不是更安全?” 他犹豫了一下,指着西边道:“沿着前面的山脉再走七八里,会有一道冰谷,村落就在最里面。村口有一块大石碑,我后来再去的时候倒还在,你们过去找找看吧!” * 按照那牧民所指,夙渊与颜惜月沿着山脉前行了七八里之后,果然远远望到了幽深的冰谷。两侧高峰对峙而立,中间仅留狭窄空间,且冰雪厚积,斜壁如削,寻常人难以通过。 “这地方真有人居住过?”夙渊一边飞着,一边纳罕地看着地形。颜惜月道:“或许以前有人居住在里面时,这冰谷中是有道路的,十几年之间没人外出,所以积雪越来越厚,就将通道给堵住了。” “嗯。”他穿过云层,下方的冰谷通道已渐渐接近尽头,前面竟然真有一片开阔地带,虽还是雪色皑皑,但古木枯枝时有出现,若是春夏之际,此处倒也有几分生机。 “嗷嗷,有人!”飞在前面的腓腓叫了起来。 “小点声!”夙渊不满地看了看它,腓腓朝他鼓起嘴巴,“嗷呜,腓腓做什么都是错的吗?” 夙渊觉得这小东西简直不可理喻,“休要在我面前扮可怜。” “嗷嗷,主人,黑龙又欺负腓腓!”它可怜巴巴地凑过来,大眼睛里满是委屈。颜惜月的心思却都在前方,心不在焉地握着腓腓的尾巴,凝神望去。 雪地间有数人聚在一起,似是正在激烈地争论。 她看着那些人的衣着,皱眉道:“太符观的……灵佑师兄他们怎么不在?” 夙渊在云端兜了几圈,只能望到他们还在交谈,却听不到说话的内容。不免有些着急。颜惜月忽然想起钧天宝镜,急忙取下持在掌中。华光一掠,那镜中隐隐浮动下方的景象,云铭正紧皱双眉,身边几人争论不休,尤其那云松更是一脸不悦:“我就说不能分开行动,现在可好,*没找到,连玉京宫的人都丢了!” “我说他们或许是心虚逃走,又或许是去找清阙真人想办法拖延时间……” “怎么可能,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 太符观的人慌张不安,云层上方的颜惜月大惊失色道:“灵佑师兄他们竟然不见了!” 莲华亦迷茫道:“他们法力都没恢复,不会是被妖魔抓走了吧?” “可要是遇到了妖魔,太符观的人就在附近,怎么会一点都没察觉?”颜惜月越想越不对劲,急忙道,“夙渊,我们快去找找。” “太符观的人肯定也已经找过,看起来似乎毫无发现……”夙渊不由也有几分疑惑,他见底下那群人还在争论,便转了个方向徐徐飞去。 荒地间除了高高低低的树干枝丫之外,确实没有村落的任何遗迹,就连一块砖瓦一个地基都没留下,仿佛此处从来没人居住一般。 颜惜月几乎就要怀疑是不是找错了地方,可正在这时,夙渊低声道:“看到那个石碑了。” 透过暗沉的天色,颜惜月隐约望到了伫立在荒林尽头的一块阴影。见四下无人,夙渊载着她慢慢下降。它与寻常的石碑并无多大区别,只是在上方雕刻着一对猛兽,碑身正面有模糊的文字,但因风雪侵袭,岁月绵长,早已风化得不甚清晰,只留下几处暗红的痕迹。 第八十七章 颜惜月从半空跃下,夙渊在上方盘旋一圈之后,也很快变回了人形。他扫视四周,见那石碑前杂七杂八地留着鞋印,“他们先前应该也到过这里。” 颜惜月谨慎地走近石碑,那上面残留的字迹非但模糊不清,也不是中原文字,弯弯曲曲根本没法辨认。她疑惑地望着浮在边上的莲华,见它姿态平静,“这附近似乎并无妖气……灵佑师兄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夙渊沉吟道:“太符观的人肯定已经搜寻过,如果周围有打斗过的痕迹,他们也不会像刚才那样茫然。” “难道并没打斗就凭空不见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向四面张望。太符观的人倒没有再回到此处,荒林间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或许是去了其他的方向寻找。 夙渊凝神望着石碑四周,忽道:“这些鞋印似乎有所不同。” 颜惜月一怔,细细查看片刻,果然发现石碑前的鞋印虽凌乱,但有一些鞋印间凹凸不平,另有一些则鞋底平整。她略一回忆,恍然道:“这些鞋底凹凸不平的应该就是灵佑师兄他们留下的。玉京宫坐落险峰之间,为了行走便捷,很多人的鞋底都以粗线缝纳出花纹……”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更蹊跷了。”夙渊指了指地面积雪,“看他们留下的足迹,是从两山间而来,到了此处稍作停留,可随后却没有留下任何离开的痕迹。” 颜惜月讶然,从足印来看,灵佑他们确实是到了石碑前,但是此后从这儿延伸向其他方向的足印却是太符观的人留下的。 玉京宫的那几个人,就好像忽然在石碑前消失了一般。 “会不会是他们发现了异象,随即御剑而去,因此没有留下鞋印?”颜惜月猜测道。 “倒也不无可能。”他蹙着眉,俯身触及冰凉的石碑。指尖摩挲间,冰屑簌簌而下,残存的暗红字迹犹如干涸已久的血痕。 七盏莲华本来只是静静地浮在半空,那浅浅的蓝色光芒忽然变得明亮起来,随意分散的七点晶莹亦迅疾收缩聚拢,好似受到了惊吓。 “怎么回事?”颜惜月眼露警觉。 莲华发出的光亮越来越强,可是却紧缩成一团,就连腓腓都看出了异常。它飞到莲华近前,伸出爪子想去摸一摸。岂料已经攒簇起来的莲华却忽的簌动不已,发出刺目蓝光,将腓腓吓得闪出很远。 与此同时,石碑上残留字迹的色泽渐变鲜红,如同刚刚流注了鲜血一般。 “小心!”她话音刚落,那一个个弯曲残缺的文字间竟耀出赤色光芒,如同符咒似的急速盘旋。七盏莲华已化为了莲花形状,倏忽间绽放层层华彩,竟朝着石碑迅疾飞去。 颜惜月惊呼出声:“小七,回来!” 红光暴涨,刹那间笼罩了石碑四周,颜惜月只觉血红光影席卷而来,仓促间抽身后掠。然而那石碑中忽然有狰狞猛兽迎面扑来,她未及出剑,夙渊已格挡在前,袍袖卷震间,罡风四散,积雪飞扬。 颜惜月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冲撞得连退数步,那青面獠牙的猛兽腾跃而起,她趁势出剑斜刺其下,忽觉阴寒之息撞击心脾。就在这刹那间,阴风漫卷,天色顿暗,停留在石碑附近的七盏莲华竟已消失不见。 “嗷嗷!妖怪!”腓腓眼见此景,急得冲向石碑。但那幻化而成的妖兽张开大嘴作势扑来,腓腓才刚喷出一团火焰,却已被赤色光影笼罩周身。 颜惜月一把抓住腓腓尾巴,可是那团赤色光影就好似利爪一般,将腓腓猛然拖拽至石碑前。夙渊扬手出剑,金光直刺向妖兽面目,那妖兽虽一后缩,可是身后的那团光影却顿时激涨,一下子就把腓腓完全吞没。 妖兽咆哮一声,陡然增长数倍,如同巨型山石般耸立站起,身后的赤色光影映得石碑一片鲜红。 “就是你这妖物在作祟?!”颜惜月飞身出剑,寒光陡转,如碎叶般环绕妖兽卷起劲风。那妖兽扬起巨爪大力拍下,颜惜月剑尖刺透其爪,却觉剑下一片空无,好似完全落在风中。 夙渊扣住她的左臂,迅疾道:“是幻化而成的妖兽,刀剑对它无用!” 却在此时,那妖兽已然腾跃冲来,赤红光芒铺天盖地压下。颜惜月只觉得周身发紧,好似被罗网死死缠住,更有一股强大之力将她往石碑方向猛然拽去。她心底一寒,似乎明白了灵佑他们消失的原因,而这时挣脱已然太晚,她仓皇中回头,却见夙渊仍未松手。 “夙渊,你别……” 话只说了一半,眼前已是血红一片,那种渗入肌骨的寒冷到了极点之后,竟又生出炽热的灼烧之感。她猛地往后挣扎,后方却是彻底的虚空,身子骤然下沉,就此失去了知觉。 * 灼热的痛楚包裹全身,像是被扔在了熊熊火焰之中。颜惜月想要睁开双眼,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像是处于沉沉梦魇之中,拼命挣扎也毫无用处。 又一阵阴寒之风吹拂过来,冷得刺入骨髓,似乎吸进去的气息也会即刻成冰。她却用力地呼吸着这冷彻的气息,只有这样,才使得自己渐渐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天地混沌,云层灰白间隐隐透出暗红,就连远处起伏的山峦边缘也带着血色。 她想要撑坐起来,可是四肢仍是麻木发坠,挣扎了一阵,忽觉肩后有人托起,费力地侧过头看了看,才见是夙渊在她身后。 “这是什么地方?”颜惜月迷迷糊糊地问。 他微微摇头,帮助她缓缓坐起,“我也刚刚醒来,还未查看。” 话音才落,四周猛然腾起赤色火焰,险些将两人吞噬。颜惜月一惊,夙渊将她揽在怀里,抬头望去,原来两人正落在一处空旷雪地,半空中悬浮着星星点点的火苗,时不时地升腾暴涨,将他们围困在了中间。 而所坐之处积雪深深,周围更有冰棱如剑,横斜交错,形如囚笼。 颜惜月蹙眉回忆了一下之前的情形,“被那红色光影吞没了之后,我们就到了此处?莲华和腓腓呢?” 夙渊站起身来,才往前走了一步,那悬浮在空中的火苗就又猛烈燃烧,火舌如妖魔乱舞。他指掌一动,手中光剑骤然显现,金光横扫而过,将那火焰顷刻吞灭。 可是就在下一瞬间,空中忽然又起火苗,如妖兽般朝着夙渊疯狂扑来。夙渊左掌间灵气涌动,顿时化为弥漫水雾,将他自己与颜惜月护在其间。那熊熊火焰扑至近前,看似轻盈的水雾却将它生生阻拦在外,形成了不断耸动的火墙。 此时从远处传来急切的叫唤,一团白影飞快奔来,颜惜月惊喜道:“是腓腓!” 腓腓望到了她,亦是激动万分,隔着火墙连连蹦跳,“嗷嗷,前面有村庄!” “村庄?”颜惜月讶异地朝腓腓赶来的方向望去,只是在空中攒动的火苗映射之下,远处之景并不清晰,只隐约能望到有房屋高低错落。夙渊微一沉吟,道:“那石碑上布有玄机,我们已被摄入其中,以前消失的村子恐怕也正在这里面。” 颜惜月着急道:“灵佑师兄他们说不定也在这儿,还有莲华……” “先离开这火群再说。”说话间,护佑于身前的水雾渐渐浓厚,好似浅白云絮一般。夙渊说了一声“走”,便带着颜惜月朝着火势较弱之处迅疾掠去。 弥漫的水雾倏然而动,裹挟着两人冲出了火墙,随即萦绕淡去,只留浅浅烟霭。 腓腓扑到颜惜月近前,颜惜月蹙眉道:“跑哪里去了?找到莲华没有?” “嗷嗷,只有村庄!没有莲华!”腓腓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远处甩甩尾巴。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去那村庄看看,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她向夙渊谨慎提议,他点了点头,却又睨了一眼腓腓道:“你离这小东西远点,免得又被连累。” 颜惜月还未回答,委屈的腓腓已经拱起身子,朝着村庄的方向飞快窜去。 * 这个世界寂静得可怕。天空始终阴霾不散,厚重的云层间隐含赤红。脚下是厚厚的积雪,半空中却还时不时地坠下灼热流火。颜惜月一路行去一路忧虑,前方屋舍轮廓隐现,可空气中又弥漫着灰白的雾气,将一切都笼罩于迷蒙之中。 又一团火焰从天而降,腓腓连忙后窜,颜惜月脚步一顿,那赤红的火光没入雪地,转眼消失无踪。夙渊抬臂阻在她身前,“此处有几分诡异,要留心一些。” 她点点头,蹙着眉望向前方。灰蒙蒙的雾气中,高高低低的村舍若隐若现,因四周原是一片寂然,颜惜月便觉得这定然是个空无人烟的废村。可是就在这时,忽有一声低沉的牛叫从那村中传来,令她很是意外。 “这村子……”她警觉地对夙渊才说了半句,却又听“喀拉拉”数声响动,迷雾中,数扇屋门竟先后打开。 一瞬间夙渊已施法将她与自己的身形隐蔽,颜惜月紧张地望去,那几间屋子里走出的却并非鬼怪,而是样貌平常的百姓。有的背着绳索,有的扛着斧头,看那样子似乎都是准备出门干活。他们在屋前碰头,闲聊着走向村后山峰,身影渐渐隐没不见。又有人牵着牛马走过小路,远处缓缓升起了炊烟,村庄渐渐热闹起来。 “这……这难道不是*?”她疑惑地回过头,夙渊却道,“你能察觉到人的气息吗?” “人的气息?”颜惜月一怔,重又望向村庄,村中小路上人来人往,看上去似乎并无异样。夙渊轻一抬手拈诀,身形便已显现,随后,竟慢慢朝着村庄走去。 颜惜月大惊,急追上前想要拉住他,这时恰好有妇人端着木盆从屋后走出,正与夙渊对面迎上。可奇怪的是,那妇人却好似完全没有看到夙渊一样,自顾自地走过了他的身旁。 夙渊停下脚步略一回望,又有人牵着牛儿从对面走来,也是对他视若无睹。颜惜月目睹此景正觉纳罕,夙渊弹指间金光流转,她与腓腓的身形亦都显现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看不到我们?”她诧异地站在村庄的岔道口,近前家家户户各自忙碌,时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可是没有一人看上一眼,问上一句。 朔风自远山扑来,颜惜月觉得周身寒冷。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在这混沌的天地中,灰白的迷雾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去,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虽然那村落中的人们仿佛与外界百姓并无异常,可是即便颜惜月走到他们面前,腓腓还发出嗷嗷的叫声,这些人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就好像,他们有着固定的生活轨迹,一分一毫都不会有误,也不会受到外界的任何干扰。 她带着腓腓穿行于村落之中,想要尽快找到失踪的莲华与玉京宫的弟子,可是眼看已经走到尽头,还是一无所获。 远处的山峦在云雾间迷蒙不清,四周尤显荒凉。颜惜月回望村落,隐约还能看到村民们忙碌的身影,心中却泛起寒意。“夙渊,为什么他们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莲华与师兄们,也不知到底去了何处……这里难道是一个结界?” 他站在突起的岩石上,望着那边,道:“似乎不完全是结界……” “那你之前说感觉不到生机,难道这些都是死人?”颜惜月若有所思地低头,腓腓焦躁地在她裙边蹭来蹭去,周身浮现红光。她诧异地俯身想去安抚一下,却忽觉寒风四起,抬头间,只见天际灰云卷涌,好似被一只巨大而无形的手撕扯成漫天碎絮。 狂风挟着山上的冰雪席卷而至,腓腓惊得跳上颜惜月肩头,好在夙渊扬袖间以金色光晕封堵四周,才使得这岩石上存留了一小块安宁空间。 “你看那边!”颜惜月忽而睁大眼睛,紧盯着村落的方向。 翻涌的云间忽然绽现一道明利之光,紧接着,数不清的白光如闪电般刺破云层,直落向狂风中的村庄。慌乱不堪的村民们四散奔逃,那一道道白光击穿屋瓦,骤然炸出熊熊火焰,顷刻间,整个村落便成了无尽火海。 有一些村民从房屋中冲出,想要逃到空旷之地,此时空中却又陡然落下无数锋利的冰棱,将他们的去路一一封锁。火焰肆意吞噬过来,已有不少人周身着火,痛苦地在雪上翻滚。 目睹这一切的颜惜月急忙抓住夙渊,“不管怎样,我们先去将那些人救出来!” 夙渊却皱眉:“你难道忘记了,他们根本看不到我们的存在?”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她焦虑地望着他,他默然抬手,四周光晕已散。颜惜月带着腓腓率先掠向前方,夙渊紧追其后,忽一道巨大冰棱自天而降,颜惜月险险回身,那冰棱紧贴着她的裙角划落入地,扎出深深洞口。 她借势纵起,立在了冰棱顶端,心念诀咒间,手持之剑寒意凛凛,铺天白光倾洒而下,如大雪般覆压向四周火海。然而那舞动的火焰却不为寒光所灭,依旧疯狂窜起,更有甚者,竟好似长了眼睛一般,朝着颜惜月所在之处蔓延过来。 夙渊一把拽着她掠向后方,指掌间透明水沫弥漫浮现,挡住了大火的侵袭。又一道冰棱划落身旁,他背后光剑倏然飞出,将那冰棱从中斩断。夙渊拂袖而出,断裂的冰屑纷飞四起,忽化为透亮流水,朝着火势最猛之处扑卷过去。 水花飞溅,火焰却仍旧未受影响。火光中的房屋一座座倒塌,四处不断传来惨叫与哭喊,颜惜月眼见那些村民成了火人,却没法靠近。腓腓倒是看出主人心思,奋不顾身地冲进火海,一口咬住了近旁的村民,想要将他拖出危险之地。 那村民已经被大火燃着了背后,腓腓咬住了他的裤脚往外拖拽,可他却好似完全没有感觉到腓腓的存在,顾自朝着另外的方向奔逃。腓腓还待追赶,数道冰棱忽然坠落,险些将它钉在雪地。 颜惜月见状,急忙呼唤它的名字,腓腓“嗷嗷”叫了几声,无奈地返身跃回,跳到了颜惜月脚边。 “竟然真的没法救出他们……”颜惜月望着熊熊火光,喃喃说道,“夙渊,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凝眸注视着浓烟弥漫的天幕,道:“这村子,似乎是处于某种阵法之中。陷于此阵之人照常生活,却与外界相互隔绝,故此村民们根本无法看到我们,我们也不能将他们从火中救出。” “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村子,是什么人要将他们置于死地?”她心情沉重,抬头望去,村落里一片死寂,只剩疯狂的火焰还在蹿高,雪地间尽是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村民。 夙渊却道:“这个村子消失已久,此时才被大火吞没,倒有几分奇怪。” “怎么?”颜惜月也感疑惑,正待追问,却听得远处脚步声错杂,似有多人朝着这边奔跑过来。 整个村子的人都已死在大火之中,这寂静中怎又有脚步声响?!颜惜月只惊愕地朝着夙渊望了一眼,他已明白她的心思,当即隐去了两人的身形。 * 浓烟未散,糅合着弥漫的雾气,万物尽染上迷离的灰色。 自山丘那边传来焦急的喊声,有数人飞快掠过还在燃烧的屋顶,似是在寻找栖身之处。正在此时,昏沉沉的山丘间陡然响起凄厉的咆哮,一瞬间震得天地摇晃,竖立在雪地间的数根冰棱,竟渐次发出碎裂之音,不多时便倒塌坠地。 当先一人踏上尚未坍圮的房屋,扬剑回身,向其余几人厉声道:“看来就是这妖魔作祟,说不定灵佑师兄正是被他所抓!快快布阵!” 另几人当即抽剑落于雪地,即便四周火焰犹存,还是迅疾站定严阵以待。 颜惜月虽看不清他们的样貌,但听了那人的话语,不由心中一惊。可还未等她出声询问,又一阵凄厉的咆哮声响彻荒野,她只觉脚下的冰棱亦微微一震,随即发出细碎的裂声。 “要断了。”夙渊在她耳畔低语一句,随即带着她飞身掠向不远处的山岩。 烟雾迷蒙,颜惜月回首望去,那村后的山峦本被冰雪覆盖,此时却似乎有某种巨大的活物在缓慢拱出。积雪纷落,枯木折断,一团黑影扭曲着显现,就像是从山峦深处长出一般,发出一阵阵嘶吼。 它浑身黢黑,且为浓郁妖气所缠绕,只隐隐显出一双碧绿生光的眼,像夺人心魄的鬼灯。 “妖物!”那名本来站在屋顶上的玉京宫弟子纵身出剑,半空中寒光乍现,如流星般击向那怪异黑影。 黑影却丝毫不知闪避,飞射而至的剑光才到近前,却像没入了深深的黑海,顿时消失不见。那名玉京宫弟子见势不妙,连忙反身跃下,其余众人已抢步上前,与他一同汇成阵法。 长剑交错,明光四射,众弟子念动心诀,在那空旷雪地四周渐渐浮起层层蓝色光芒,如流动的海水般环绕萦回。 然而那黑影顾自朝前沉重迈步,雪地被踩得深深凹陷,四散的火苗凌乱坠下。在这光亮之间,显出它狰狞的样貌,身形看似与人接近,但周身长满可怕硬甲,一双爪子尖利生寒,行动间黑雾扑卷,直笼向玉京宫弟子所在。 为首那名弟子怒目圆睁,弹指间身前蓝光顿起,身后众人得到讯息,齐身出剑朝着那怪物扑去。 明灭的蓝光如无数流萤缠绕向怪物的四肢,使得它举步维艰。半空中剑光横织,如银网般罩住了怪物。玉京宫弟子平日皆苦练伏魔收妖之法,于剑术毫不怠慢,如今见这怪物被困,便迅速拈诀想要将它彻底收服。 岂料怪物猛然嘶吼,竟将本已缠住其身的蓝光震得光华顿灭,周身黑雾蓬然四溢。一双碧眼好似蕴藏着无穷怨怒,挥动起粗壮的前肢便将近旁一人打得倒飞出去。 “师弟!”领头的弟子亦被黑雾卷住,一时间剑招减缓,正被怪物一把抓住。他挣得面红气短,耳听其余几人还呼喊着想要上前搭救,急切叫道:“休要上来,此妖厉害!” 那怪物低吼数声,已将他送到口边,却忽听得前方疾风大作,倏忽间一道强劲之力破空而来,正撞在它的胸膛中间。怪物嘶叫不已,摇晃着身子连连倒退,玉京宫弟子趁势连连出剑,封住了它的去路。它在震怒之余抛下手中的人,猛然出掌击向前方,却被空中陡现的金色蟠龙缠住了手臂。 此时玉京宫弟子已经拖着两名受伤的同伴迅疾后退,那怪物眼见此景,周身黑雾竟忽然怒涨,如乌云般覆压而来。 夙渊手中光剑猛然横斩,将那黑雾来势稍一阻断,背后又一道光剑化为游龙无声飞出,绕着玉京宫众弟子迅速盘旋,很快就将他们隐去了身形,送至岩石背后。 玉京宫众人惊魂未定,回头间却见一名少女显身于近旁,当即有人惊呼:“惜月?” 颜惜月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别被那怪物再发现了我们。” 说话间,夙渊已返回此处,方才除去了隐身之术,继而施法布下屏障,将四周以光晕隔绝了起来。 * 怪物暴怒不已,在火焰雪地之中四处翻寻,却寻不到他们的踪迹。那两名受伤的弟子倚靠着山岩闭目休息,近旁一人却忽然惊道:“他们的脸上,怎么浮现了黑色?!” 众人仔细一看,果见两人脸色发黑,眉心间更隐隐浮现雾气。夙渊道:“是那怪物的黑雾缠绕住了他们,所以我才不愿恋战,很快退回了此处。” 颜惜月急道:“那他们会不会也被妖气侵蚀了心智?” 夙渊端详片刻,道:“暂时还不会,只是需要凝心养气,不能再动干戈。” 众人听罢,这才稍稍安心,颜惜月见众人之中唯独缺了灵佑,不禁问起原因。玉京宫弟子叹息着告诉她,原来他们与太符观那些人分头寻找*,来到那石碑前,便也像颜惜月一样被无形之力摄入其中。 灵佑起初与他们同在一处,可漫天冰棱夹着飞火冲袭而来,众人在逃离险境时不慎走散,待等再汇集起来时,却找不到灵佑的下落。 “这地方只有被烧毁的村落?还有没有其他可容身之处?”颜惜月问道。 一人摇头道:“还没找到,我们在村落里兜转了许久……”说到此,他忽然显现出惊恐的神色,颜惜月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但见先前那怪物竟然还未离去,在雪地间搜寻一阵之后,喘息着抓起已被烧焦的村民尸体,竟将其一扯为二,就这样生吞了下去。 寂静之中,只听得牙齿磨动,咬断骨头的声音,众人一时之间不敢说话,神色凝重。 不知何时起,天色越发昏暗,怪物的背影看上去亦模糊不清。可就在这时,从山峦那边忽然无声无息地飞来莹莹蓝光,如蝴蝶般到了怪物身边。 那怪物正抓着尸体吞噬,眼见蓝光幽幽飞来,不由停下去看。 小小的蓝光绕着它丑陋的身子来回飞舞,好似心生畏惧,却又不愿离去。 颜惜月不由一怔,“莲华?” 七盏莲华轻盈浮动,在黑暗中如同梦幻泡影,起初只是一团光亮,渐渐的舒展开来,幻化成腰肢纤细的少女精灵,背后长着透明的翅膀。 她在怪物身边徘徊飞舞,忽而迟疑问道:“你认识灵霈吗?” 怪物用闪着幽绿的双目盯着莲华,只发出粗重的喘气声。她小心地往后飞了飞,又忍不住道:“为什么……在你身边,我能感觉到灵霈师兄的气息?” 第八十九章 岩石背后的玉京宫弟子们闻言一惊,颜惜月更不由得往前迈步,想看看那怪物到底会有何反应。 莲华在凛冽的寒风中飘忽不已,浑身硬甲的怪物盯着莲华看了片刻,忽而发出低沉的吼声,似是想要将莲华驱散。莲华受惊似的往后闪躲,继而急切追问:“灵霈是不是也在这里?我要找他!” 怪物骤然暴怒起来,仰天发出一声嘶叫,竟头也不回地奔向黑暗的山峦。莲华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之后紧追不舍,化作流萤直落向怪物肩头。它在奔逃之中猛地回头,狰狞的脸上居然显出惊慌神色,四周黑雾缭绕如藤蔓触角,倏然伸长抓向莲华。 莲华挣扎着从黑雾中逃脱,迸发出耀眼的蓝光。那缕缕黑雾迅疾收缩,怪物咆哮着连连倒退,在那黑雾不断涌动之际,它的身形竟渐渐模糊,很快便化为虚无,但四周黑雾却如鬼影一般缭绕不散。 莲华不甘心地振翅还想再度追赶,却听后方传来一声疾呼:“小七,回来!” 话音未落,颜惜月已率先从屏障中冲出,掠过长空来到她近前。莲华急道:“它的身上有灵霈师兄的气息!” 腓腓却更加着急,跳到空中喷出火苗,“嗷嗷,妖怪危险!” 夙渊御风而来,抬臂间光剑斜落,将四周弥漫不散的黑雾迫退数丈,向莲华道:“这黑雾若是将你再缠住一会儿,只怕你就逃脱不了了。” 莲华怔怔地浮在半空,蹙着眉低落不语。颜惜月忙问道:“你真能在那怪物身边感到灵霈师兄的存在?” “在那石碑附近我就有所感应了……”莲华怅然抬头,望向黑黢黢的山峦,“那么久了,我一直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可是当我靠近石碑时,却隐约觉得灵霈师兄似乎就在里面……还有刚才那个怪物,我觉得他听懂了我的话!” 此时有两名玉京宫弟子亦来到近前,其中一人听了此言不禁疑惑道:“灵霈师兄不是已经失踪好多年了吗?难道他也被摄入了此处,一直出不去?” “要是连灵霈师兄都被长久地困在这里,那我们岂不是……”另一人说到此,神色越发惊慌。 颜惜月心绪杂乱,“我想去寻找灵佑,说不定也能探查到灵霈师兄的下落。” 可身边的玉京宫弟子却道:“那两个受伤的师兄怎么办?动又动不得,你们要是都走了,只剩我们在这,要是那怪物再来……” 她见两人面露恐惧之色,一时也无法扔下他们,只得向腓腓与莲华道:“你们先去四下探寻,看看有没有异样之地?” 莲华早已按捺不住,听得她这样安排,便飞速朝着怪物消失的方向追去。腓腓急得腾起火苗,紧追其后而去。 * 回到山岩后方,那两名受伤的同门依旧在闭目休养,额头间冷汗涔涔,脸上的黑气倒是有所消散。其余弟子不敢大意,围绕着两人静默坐下,颜惜月不安地站在一旁,双目直望着远处的山峦。 等待中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莲华与腓腓还未回来。雪地间残存着的火苗慢慢熄灭,空气中还有焦灼的味道。 那一地的尸体凌乱不堪,颜惜月望了一眼,便转过了视线。可就在这时,夙渊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她仔细再看。 幽暗的雪上,倒毙多时的几具焦尸忽然耸动了几下,手脚抽搐。颜惜月脸色发白,起初还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可再一看,远近各处的焦尸们都在不断耸动,有的甚至已从雪地里僵直地站立起来。 玉京宫的弟子亦发觉了这情形,惊得紧握剑柄,以为这些焦尸都化为了鬼怪。 可是自雪上爬起的焦尸们摇晃着走动,似乎并未发现附近还有别人存在,更为离奇的是,他们身上的伤口竟在慢慢复原,就连被烧毁的衣服也逐渐恢复了原样。 空中雾气缭绕,倒塌的房屋一间间重新建立,在那些村民僵硬地走到家门口之际,整个村落重新呈现了本来的面貌。 “这是……见鬼了?”一名玉京宫弟子惊讶道。 开门声,劈柴声,烧菜声渐次响起,不久之前还是满地尸体的村落竟然又回到了原先的轨迹。 * “我们是不是之前被什么法术迷住了心窍?”颜惜月也不得不怀疑起来,夙渊却指了指那两个还在打坐的弟子,“他们身上的伤还在,之前我们看到的并非幻景。” “可这村庄……” 他紧蹙双眉,似是也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转变。正在这时,自山峦后方飞来一团赤红光影,颜惜月惊喜道:“腓腓回来了!” “嗷嗷!”腓腓见到主人甚是激动,扑到颜惜月怀里,昂起头道,“腓腓发现了一个人!” “是谁?!” “被妖物困住了,看不到!”腓腓遥遥望着山后,“莲华不肯回来!” 颜惜月与夙渊互望一眼,当即决定前去查探。只是因为受伤的同门暂时还不能走动,她唯恐妖物再来,便让腓腓留在这里守护玉京宫众人。 腓腓大为不悦,扒着她不肯放开,“为什么丢下腓腓?!腓腓要带莲华回来!” 颜惜月道:“我自然会带莲华回转,你好好在这守护我的同门,不然莲华知道你任性也要生气。” 腓腓耷拉着耳朵慢慢垂下脑袋,很不情愿地趴在了她裙边。颜惜月使劲揉了揉它,又好生叮咛几句,这才与夙渊一同朝着阴沉高耸的山峦掠去。 * 阴风怒号,碎雪纷飞。山峦如盘踞的怪兽,仿佛随时都会将周围的一切生命无声吞噬。 他们在山间搜寻许久,却找不到腓腓所说的地方。四周除了冰冷的积雪与孤高的古树之外,并无其余所见。颜惜月在风中瑟瑟,却还想往更远的地方去,夙渊在身后道:“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再走。” “万一师兄遇到了危险,我们怎还能耽搁时间?”她继续往前。 夙渊默默跟了一段路,忽道:“你惦念的是灵霈?他不见的时候,你不是还很年幼吗?” 颜惜月愣了愣,转身看着他,“这跟年纪大小有什么关系?就像你之前心心念念要找幽霞,不也是历尽艰难不肯放弃的吗?” 夙渊似是不知如何回答,只望着她一言不发。颜惜月犹疑着走上前,抬手想要碰碰他的脸颊,他却又低眉侧过脸去。 “怎么了你?”她诧异地问道。 “……手太冷。”他闷闷地答了一句,便顾自往前走去。 颜惜月有些埋怨似的跟在后面,踏着冰雪走得吃力,却也不愿叫他放缓一些脚步。正沉默间,忽见夙渊在前方山路间停了下来,肩畔金光盘旋,背后那游龙般的光剑已悬在半空。 他腾身跃上剑端,于光华之中朝她伸出手,道:“你来。” “怎么……”颜惜月呐呐地仰望于他。 “御剑而行,找起你的师兄岂不是更快一些?”他的眼里居然还有些许不满,话语却故作平静。 她抿了抿冰凉的唇,轻轻跃到他身后。还未等她出声,脚下光剑就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径直撞向前方山脉。颜惜月小小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住了夙渊,他斜着眼睨了一下,并未说话。与此同时,光剑紧贴着山岩迅速划过,洒落斑斑金辉。 寒风迎面席卷而至,颜惜月紧紧抱着夙渊,“你故意的?” “什么?”他冷峻地望着前方黢黑天幕。 她不说话,只假装用力地拧他腰间,使得他轻轻倒抽一口冷气,道:“带你去找师兄,还要被你折磨?” “……夙渊,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小心眼?”颜惜月蹙着眉,扣住他的腰。 他微微低下头,重重握住她的手掌,道:“大概,再过九千年。” * 光剑载着两人在云端飞行,颜惜月远远望去,高峻的雪山之间是幽暗的峡谷,两侧冰棱倒悬,怪石耸峙,地势低陷之处风如兽吼,也不知到底是何等情形。 她犹豫着道:“是不是应该下去探查一下?” 夙渊审度着两边险峰还未及回答,前方黑暗中忽然闪现道道寒光,夙渊侧身避让,光剑亦随之迅疾转过,才未曾撞上若干巨大的冰棱。颜惜月惊魂未定之际,又听得上方隆隆作响,抬头望见无数火焰铺天盖地坠落,急道:“快冲出去!” 光剑飞速冲出的一瞬间,火焰直落而下,纷纷扬扬跌入谷底。颜惜月喘息一阵,回头望去,那团团火焰燃烧未尽,刹那间照亮了这片幽暗。深邃的谷底原本似有河流,只是如今凝结成冰,最为诡异的是,那冰层竟非雪白,而是洇染了血一般的嫣红,看上去触目惊心。 而在那血红的冰层中央,一棵虬曲怪异的大树自冰面下方生长而出,通体幽绿,密密层层的枝叶间开着素白的花。 无数蛇形藤蔓缠绕其间,垂落下来交织如网,中间却捆绑着一人。 颜惜月一见那人服饰,便知是玉京宫弟子,只是隔着甚远还看不清样貌。夙渊当即驱使光剑转而划向谷底,就在火焰熄灭的前一刻,颜惜月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呼道:“灵佑师兄?!” 话音刚落,四周便是一片黑暗与死寂。 夙渊背后的四枚短剑无声飞舞,金色光芒洒落如星。颜惜月借着这光亮再度确定,那被困在树下的人正是被摄入其间的灵佑,可灵佑此时却好似已经昏迷过去,对周遭一切并无感知。 飞剑在怪树四周盘旋,颜惜月凝神拈诀,数道光华倏然升起,绕着灵佑游走数圈。他腰间本缀着铜铃,在那光华浮动之下隐隐作响,继而眉头紧蹙,总算微微睁开双目。 “师兄是被何人摄到了此地?”颜惜月急切道。 “你们……怎么来了?”灵佑吃力地望着她与夙渊,稍稍一动,蛇形藤蔓便骤然收紧,将他勒得动弹不得。颜惜月无暇多说,只道:“我先救你下来。” 说罢,她手持长剑,便向那藤蔓砍去。 “不可!”灵佑连忙阻止,可蕴虹长剑寒光凛凛,剑气已触及那藤蔓末端。乌黑的藤蔓顿时高扬,如攻击的毒蛇般飞速卷向长剑。颜惜月手起剑落,便将当先一株斩落冰面,未想灵佑却发出一声惨叫,脸色顿时煞白。而此时其余藤蔓如潮涌来,颜惜月诧异之下不敢出招,夙渊带着她迅疾升高,才躲过藤蔓的袭击。 “这藤蔓好像与他已经连在了一起。”夙渊皱眉道。 颜惜月惊愕不已,却见缠绕在灵佑身上的藤蔓越来越粗壮扭曲,几乎就要将他彻底覆没。 “这是什么妖树?到底怎么才能铲除它?”颜惜月眼看着灵佑痛苦不已的样子,自己却又无法出手,心中甚是难过。灵佑的四肢被藤蔓死死缠住,呼吸亦困难起来。“惜月……我似乎在书上,见过这种妖树……” “书?!什么书?” 他沙哑地道:“碎星……宝轴……” 碎星宝轴?! 颜惜月脑中一片混乱,这是玉京宫的镇山至宝,只有深得掌门器重之人才可以完整修炼其间各种心诀。“师兄是在宝轴上见过此妖树?可知如何灭它?!” “不……师尊未曾教我……你去找莲华……”灵佑还未说完,却已被藤蔓卷住了咽喉。 夙渊迅疾出手,光剑霎时间化为游龙,利爪一扣,便将藤蔓死死锁住。“只有这样才能延缓一些时间!”他沉声说着,袖间光华顿起,扑簌簌飞舞漫天,笼住了整株妖树。 “莲华怎么了?她在哪里?”颜惜月急问。 “她……到这妖树下,就念着灵霈师兄……又飞到了那里……”灵佑说着,费力扬起下颔,朝向对面冰雪覆盖下的半山。 第九十章 颜惜月虽担心莲华安危,但眼前灵佑更是性命堪忧。“夙渊,能不能将藤蔓撕扯开来?”她急切道。 夙渊控着蟠龙光影,只稍稍往后,藤蔓刚被撕扯,灵佑亦随之发出痛苦声音。“这些藤蔓……已经钻进我身子了。”说话间,扭曲的藤蔓忽而簌动起来,像是要奋力从金色蟠龙的利爪下挣脱出去。夙渊指掌发力,金色蟠龙昂首嘶吟,震得四周冰面咯咯作响,那些藤蔓骤然紧缩,像蛰伏的毒蛇般盘曲团起,却依旧牢牢地将灵佑困在其中。 此时枝叶间那些花朵竟慢慢变色,由素白转为嫣红,花瓣亦越发硕大。再一看灵佑,已经脸白如纸,气息奄奄。 “这树在吸走他的精血?!”颜惜月一惊,脑海中却忽有模糊的画面浮现。 竹林幽静,水流缓缓,有人曾以竹枝画出一株开花的大树,同样也是垂满藤蔓。 ——“这是什么稀奇东西?”她托着腮坐在地上好奇地问。 ——“冰树。只能生长在寒冰之中,却要以人的血肉来浇灌,吸到的精血越充足,花的颜色就越红。” ——“那么吓人!又是师兄你在宝轴上看到的吗?” 少年灵霈微笑点头,以青翠竹枝撩过她的眉心,“那是自然,不过别怕,这种冰树生命力极强,却有一样是它最畏惧的……” …… 一声惨叫,灵佑的双肩处钻出了乌黑的藤蔓,再度朝着前方刺来。夙渊挥袖格挡,同时一把抓住颜惜月,她却恍然初醒般的叫道:“雷火!那些花最怕雷火!” “当真?”夙渊身前光华流转,将疯狂舞动的藤蔓牢牢挡住,随即拈诀凝心,右手双指指尖渐渐闪现光痕。 那光痕初为淡金后含赤红,由灯火般大小逐渐晕染旋转。冰谷四周风声涌动,颜惜月不由抬头望去,天幕阴沉欲倒。骤然间数道金光自夙渊指尖迸射而出,在空中急速交错,隆隆雷声顿时响起,在这空旷的峡谷中来回震荡。 金色的光点扑射至妖树枝头,顷刻化为炽热的火焰,燃起赤红如血。 那一朵朵本来已经绽开的花发出焦臭的味道,悬垂于近旁的细小藤蔓不断颤抖,像是在遭受着极大的痛楚。雷火虽不像寻常火焰那样快速蔓延,但只烧在花蕊,便使得整棵冰树间的藤蔓急剧扭动。随着数朵红花颓然落地,原本紧紧捆在灵佑身上的藤蔓终于承受不住,尽数扬起,如潮水般朝着夙渊倾袭而去。 刹那间夙渊的身影已退避数丈之外,四周风雷滚涌,数道金光交错横斜,将那密密麻麻的藤蔓死死封住。颜惜月趁着这时飞身救下灵佑,手中长剑翻转,顿时将迫近的藤蔓斩得四溅零落。 然而那些藤蔓即便落在冰面犹在扭动蜿蜒,不多时便扎根其间。夙渊本想再以雷火将之焚烧一尽,忽见远处人影晃动,不由略微一顿。 一团绯红光影抢先冲来,隔着老远便嗷嗷叫唤。颜惜月讶然:“腓腓,你怎么来了?!” 腓腓跃过冰树,险些被藤蔓缠住,惊叫着腾起于空中。紧随而至的正是玉京宫众弟子,原先受伤的两人似是有所好转,也跟在后面来到冰谷。那几人远远望到此处,便惊呼道:“灵佑师兄!” “小心那妖树!”颜惜月连忙提醒,他们这才小心翼翼地掠过冰面,来到近前。灵佑虽从妖树间脱离,但肩胛两侧被藤蔓钻出血洞,在旁人的搀扶之下都无法站立。 玉京宫弟子怒极,当场便想将妖树连根掘起,灵佑却虚弱地道:“七盏莲华飞入了对面山间,至今不见踪迹……不知山里是否还有妖物盘踞……” 众同门忙着为其止血疗伤,颜惜月问起那村庄的情形,有人说道:“村民们看上去都复活了过来,可是我们在暗处仔细观察,那些人的一举一动竟跟先前完全一样,就像是不断重复着原来的生活,让人看了心中发寒。” “怪物没有再来?” 众人纷纷摇头,腓腓却已按捺不住,叫道:“嗷嗷,快去找莲华呀!” “……好。”颜惜月回望沉峻山岭,“我们走。” * 从冰谷往对面山岭进发,不过须臾的时间。因灵佑伤重,故此其余众人退避到山谷深处,只有颜惜月与夙渊掠上了山间。 在冰层反射的微弱光亮之下,隐约可见山崖中间竟有幽黑深邃的洞口,犹如张开了大口的妖物隐藏于此。 洞口上方悬垂冰棱,下方则杂木横陈,似乎是搭了架子。夙渊足踏光剑停在洞口,低声道:“想来应该就是这里。” 颜惜月手心微微冒汗,想到先前莲华所说的话语,一颗心被紧紧揪住。夙渊轻跃至洞内,朝她望了一眼,示意可以进来。她谨慎地跃下,踏足之处,唯觉冰寒。 山洞狭长幽深,她跟在夙渊身后缓缓往里行进,寂静之中只有轻微的脚步声响。两壁皆结着霜白,影影绰绰地泛着寒光。 地势渐渐变低,这山洞竟像是斜放的漏斗一般,越是往里,越是宽阔。颜惜月在幽暗中行了许久,夙渊却忽然停下脚步。 她才想发问,却听得一阵阵粗哑的痛苦呻|吟在洞中回震。那声音不像是人类发出,更似是野兽的喘息,惊得她背脊发凉。 原来山洞至此又有分叉,一条路蜿蜒往前,另一条路则隐隐洒出白光,而那呻|吟似乎也正来自那边。 颜惜月大着胆子继续往前,走不多时,前方便出现了天然形成的洞窟石室。幽寂中,一盏碧青琉璃六角灯悬浮半空,投映出华光流溢。灯影之下,那个浑身黢黑,长满硬甲的怪物正趴在地上,一双尖利的前爪死死刺进石壁,身子不停地颤抖。 而就在离它不远的空中,幽蓝的七盏莲华背对着洞口静止不动,像是在默默注视着什么。颜惜月起先还想出声,可再仔细一看,莲华所面对的石壁间冰棱纵横,其间竟承托着一柄宝剑。 剑鞘深蓝,上有回旋波纹,如江潮涌动,云雾翻腾。 剑穗纯白,丝丝缕缕低垂簌落,投影于透明的冰棱,幻化出无穷寒梅。 颜惜月望着这冰棱中的宝剑,竟感到莫名的熟悉,心中悸动,脚下不觉踩到冰块,发出了些微的响声。 夙渊紧抓住她的手掌,那怪物却正被病痛折磨,丝毫没有反应。莲华倏然回转,怔怔地望向站在洞口的颜惜月,背后双翅扑动数下,轻轻飞到冰棱之上。 “你看到了吗?”她的声音细小而又微颤,“这是……灵霈师兄的宝剑。” “师兄……”颜惜月心跳加快,魂不守舍地往前走去。缩在一边的怪物此时猛然抬头,嘶吼着,双眼发出愤怒的光。 “别再过去!”夙渊站在她近侧,低声喝止。 她的神魂这才略微收回,惊愕地望着冰棱间的宝剑,又望着那个丑陋的怪物。“灵霈师兄真的来过这里?!难道他……”颜惜月看着怪物那尖利的爪牙,再想到先前将灵佑死死困住的妖树,心中猛地一沉,竟不敢再想。 ——在她心目中,师兄年少便得师尊真传,怎能殒身于这妖怪洞窟?! 莲华忽地振翅飞来,竟一反常态地厉声道:“他不会死!我知道,他还活着!” “那这里……为什么有他的佩剑?” 颜惜月陡然紧握剑柄,朝着怪物咬牙切齿:“是你将我师兄关押了起来吗?” 怪物那双幽绿的眼睛深处竟好像有所波动,它喘着粗气,拼命地摇头。 “你,听得懂?”颜惜月还待追问,此时却听外面凌乱扑簌,间杂着诡异沙哑的嘶鸣阵阵,像是有无数的鸟儿在洞外盘旋。那怪物听得此声,竟忽然奋力站起,扒着石壁跌跌撞撞朝外冲去。 “别跑!”颜惜月当即阻拦,岂料那盏六角灯竟骤然消失,整个洞窟顿时陷入黑暗。仓皇中,她只觉得夙渊拽着她的手往前奔去,追着那怪物沉重的脚步声而去,眼见就要将它抓住,却听风声迅疾,似有无数长着翅膀的东西自洞外冲撞飞进。 “退后!”夙渊一声断喝,将她推到后侧。 哑哑的叫声贯穿洞窟,许许多多的怪鸟扑飞而来。夙渊振袖间风声翻卷,怪鸟们被这猛烈的冲击撞至洞壁,颜惜月随即出剑横扫,剑光过处,腥血四飞。 然而那怪物却已趁着这时逃到洞口,纵身跃下。 * 它坠下的时候,砸断了诸多冰棱,直至落到地面,还喘息不已。 扑簌的黑鸟一部分进入了洞口,还有许多绕着它环飞,哑哑的叫着,羽毛间流动寒光。 它摇摇晃晃地走向那片空旷的冰谷,妖树被雷火所伤,花朵坠在冰面,散落成血红的灰烬。但那些藤蔓还在不断扭动,即便断裂,却又钻进了冰层,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 那盏本来悬浮在山洞中的碧青琉璃灯竟又出现在了妖树之下,淡白的光华静静洒落,照出一片天地。 在光影下,有个身影缓缓浮现,就站在树下,扬起脸,望着碧绿的枝叶。 怪物的脚步声放缓了几分,它停在冰面上,似乎不敢上前打搅。树下的人却侧回身,叹息道:“看来这里不再太平了。” 它惶恐地向他挥动着双爪,他走上前,抬手覆在它的头顶。 琉璃灯光华倾泻,照亮他的侧颜轮廓与满头白发。 “不必着急,我知道有人闯入。”他低声说,“若不是石碑上的咒文被那妖魔毁坏,外人怎能轻易进来?我原先只担心那魔物要掠夺这片净土,没想到反被他人乘虚而入。” 那怪物身子微微颤抖,忽而跪倒在地,以喑哑的声音说:“玉……玉京宫。” 白发的男子手指一震。“你说什么?” “他们……认出……”怪物还未将话说完,自后方却忽然传来纤细的呼唤。“灵霈……是你?” 男子瞳仁收缩,身形似是僵硬住了,过了片刻,才缓缓回头。他虽还有着清隽的五官,可是脸颊上爬着细碎的红线痕迹,眼神空洞得透不出任何情绪。 一朵幽蓝的冰莹浮在光影间,随后慢慢化为了精灵。 “你不认识我了吗?”她小心地舒展开双翅,忧伤道,“我是莲华……我们,都来找你了。” 第九十一章 他似是不能相信自己所见,呼吸骤然一滞。 “莲华?!你怎会……”话锋一转,忽又紧盯着她寒声道,“除了你,还有谁也闯入此处?!” 七盏莲华被他这严厉声色震住,就连背后的双翅也减弱了光芒。“还有,惜月……” 灵霈脸色一变,此时却见数人自山谷深处疾掠而出,手中皆已利剑出鞘。那怪物不等灵霈发话,嘶吼一声便飞扑出去,将当先一人扑倒在地,利爪直落其咽喉。其余众人急忙出剑格挡,却听背后风声顿起,那红袍白发的男子倏然出现在近前。众人惊愕,他却扣住怪物肩头,刹那间便带着它后退数丈。 “我们走。”他声音低沉,急退至冰树之侧,弹指间半空中的琉璃灯忽放出奇光异彩,藤蔓骤然狂舞,将围攻上来的众人尽数挡住。 莲华不顾一切猛地冲去,却被狂乱的藤蔓狠狠击中,一下子震飞出去。 就在她即将撞击冰面时,一道金光自山岭方向飞来,将其轻轻托起。 “莲华!”颜惜月随着夙渊疾掠而至,远远望见妖树变幻,当即持剑道:“妖物休走!” “惜月……”莲华颤抖着叫起来,“他是灵霈!” 更多的藤蔓发疯似的朝颜惜月涌来。 她被此言所惊,直愣愣盯着树下影影绰绰的那人。玉京宫众人亦是惊愕万分,全都朝妖树冲来。枝叶笼罩下的怪物拼命嘶吼,像是按捺不住想要与他们拼命,灵霈咬牙振袖,四周忽卷起浓黑旋风,如旋转利刃般将众人迫在一丈开外。 颜惜月就在旋风附近,只觉脸上一阵剧痛,温热的血缓缓流下。夙渊一蹙眉,持剑护在她身侧,她却怔怔地望着灵霈。 记忆中的师兄温润斯文,即便多年不见,生死未卜,可是在她心中始终都是原先的模样。而不远处的那个人,周身弥漫墨黑妖气,脸颊上隐现红线,白发如霜似雪,在风中随之拂起。 她费力地张了张嘴,心存侥幸地唤道:“……师兄?” 旋风还在肆意凌虐,灵霈站在枝叶之后,过了片刻,才寒声道:“我……并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莲华虽已虚弱,却坚持道:“你就是灵霈师兄,我不会认错!” “难道……真的是你?”颜惜月仔细辨认他的眉眼,心一分分下坠冰凉。“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风声之中,他以沉默相对。 “是被妖物蛊惑了心神吗?”颜惜月望着那诡异狂舞的藤蔓,失声道,“这是你对我说过的冰树,你难道被它所害,已经迷失本性?!” 玉京宫弟子们听得此言,当即道:“快将此树毁去,或许师兄还能复原!” 见有人持剑拈诀又想进犯,灵霈忽然怒而抬手:“不要妄想!谁再出手,就是自寻死路!” 颜惜月却毅然朝前一步,紧握长剑,颤声道:“师兄,你说下山除妖,却一去再也不回。我在宝丰岩等了你许久,一年接着一年过去,他们都说你定是遭遇妖魔丧了性命,就连师尊也对你不再提及……可我始终不信,我觉得你一定还活在人间!如今,你却与妖为伍,难道你忘记了自己也是玉京宫的弟子?!” 说话间,她已迎着凛冽的旋风缓缓向前,径直朝着妖树而去。 “回来!”夙渊在她背后低喝,颜惜月一震,回头望他,眼里满是痛苦。 夙渊盯着她,道:“他根本不是被妖物迷惑了神智,你难道看不出来?” 此言一出,万千藤蔓陡然高扬,如一条条伺机出击的毒蛇。浓黑的旋风越来越猛,颜惜月已经快要看不到灵霈的身影,不禁悲声喊道:“师兄!” 灵霈拂袖,身前黑雾缭绕。“他所说没错,我成为现在这样……全是自愿,你……不必再存什么幻想。” 颜惜月脸色发白,几乎站立不住。“自愿?”她悲愤至极,竟然发笑,“以前你总是说要努力学会各种心法,才能凭借自己之力斩妖除魔。现在你居然说自愿成为这非人非魔的样子,你叫我怎么相信?!” “那又怎样?!”他双目赤红,“过去的早就过去,既然你的师兄已经失踪多年,你就当他死了!为什么还要闯进这里,为什么还要搅得我不得安宁?!” “死了……”颜惜月嘴唇发抖,只觉自己好似坠下了深渊,“你是在故意说谎,想要赶我走吗?师兄!小时候的我只贪图安逸,是你教我要认真习剑,这样才能对得住玉京宫弟子之名!你说即便天资不佳,只要潜心修行,必定能有所成就……可你现在躲在这妖界之中,与怪物一同残食血肉……如果师尊见到你变成这般模样,是该有多痛心?!” 灵霈摇晃着身子后退一步,背倚着妖树。“师尊……师尊……你不要再说……” “师尊已经即将来到此处!你是被惑成魔也罢,自甘堕落也罢,只要你愿意回头,师尊法力无边,一定能将你身上魔气尽除,让你变回原来的自己!” 说罢,她竟双手持剑猛然斩去,前方旋风为之凌散。趁着这一瞬间的功夫,颜惜月已扑向密集的藤蔓之网。 “走开!”灵霈神色一凛,殷红长袍簌动飞舞。 夙渊飞身追来,抬臂挡在她身前,“你还想过去送死不成?!” “我只想带他回来!” 此时那怪物眼见危险迫近,竟猛然离开灵霈身旁,低吼着朝她扑来。颜惜月拧身翻跃,趁着怪物扑过之际反手出剑,直刺向它的背脊。 那怪物身形庞大,但动作格外迅疾,一招不中已倏然转回,巨掌格住长剑,怒睁着双目扬臂劈下。夙渊手中金光如索,倏忽间飞缠出去,正中怪物双臂。它猛然反扑,却被那金色光索缠得更紧,一旁的玉京宫弟子见状,趁机齐齐出剑,刺进了怪物两腿。 怪物哀号出声,那两名弟子还待发力,忽觉背后阴风席卷,才刚回身却见红影闪过,手中长剑顿时一折为二,胸口仿佛被人猛烈砸中一般,当即喷出鲜血,如断线风筝般跌飞落地。 颜惜月眼见灵霈将同门师弟打得生死未知,一时间全身发颤,不知该如何面对。灵霈却不看她一眼,探手扣住怪物肩膀,双指疾风如剑,朝着捆着它的金色光索横扫而去。 夙渊背后光剑陡然飞涨,呼啸着冲向灵霈身后。那怪物似是极为焦急,吼叫着推开灵霈,自己竟迎向疾飞而至的剑阵。 “云烁闪开!” 灵霈震惊之余朝着怪物呼唤出声,长袍激扬,手中顿现明利宝剑。一瞬间流光如海,与那耀眼金光汇聚撞击,直震得冰谷轰然,山石欲坠。 颜惜月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震得跌倒出去,还未爬起,却又觉整个世界摇晃不已,厚厚的冰层都似乎即将开裂。她惊惶不安地抬头望去,只见阴郁的天幕中骤然亮起十数道白光,纷纷扬扬洒落如雨。 * 须臾之间,一道道飞剑已承载着诸多修道之人自混沌云后冲出。 当先一人道袍飞扬,须发肃然,正是太符观掌门昆逸真人。 那受伤的怪物望见太符观众人闯来,眼中竟流露出惶恐绝望之色,跪倒在灵霈身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喊道:“灵霈……快走……” 飞剑穿梭,霎时将冰树四周团团围困,太符观众弟子正欲出手,灵霈已挟着怪物疾掠而来。袍袖飞震,剑光倏然化为千万明刃,呼啸着刺向众人。众人急忙回掠,有一人喊道:“掌门,只怕云亮师兄就是被此妖魔所伤!” 昆逸真人右掌一扬,数道赤红光焰破云而来,飞至半空忽化为天罗地网,向灵霈与怪物迅疾罩下。 灵霈掌中宝剑光焰暴涨,如长虹般映亮天幕,那罗网为剑气所震,骤然凝滞于空中。昆逸真人冷笑一声,竖掌拈诀,罗网间忽飞出无数赤色光痕,接连不断地压向灵霈。灵霈挽剑阻挡,海蓝色剑光喷涌流转,形成巨大屏障,堪堪护在怪物身前。但太符观众人随之出手,一时间无数剑气破空刺来,将灵霈身前的光影屏障震得连连激荡。 颜惜月眼见此景,横剑掠至近前,高声道:“他是玉京宫弟子灵霈!昆逸真人还请住手!” “灵霈?”昆逸浓眉一扬,“原来是他!当年我太符观弟子云烁外出试炼后没了踪影,未过多久却又听说玉京宫灵霈也无端失踪。这世上哪有此等巧合?我几次三番想要查证云烁是否被他所害,可你那清阙师尊却敷衍了事,不愿承认。哼,我早知这灵霈的失踪必有蹊跷,原来他竟然沦为妖魔!” “真人就算要降妖除魔,也请等我师尊赶到再说……”颜惜月情急之下双手托剑,单膝下跪,“我并无冒犯之心,只是不愿见真人并未查实就伤我师兄性命。” “那就待贫道收服了妖魔再行盘问!”昆逸声色俱厉,宽袖一翻再度发力,罗网中赤色光痕层层叠叠,如山峦般重重压下。 灵霈强行抵御,剑光屏障陡然膨胀,太符观弟子为旋风所袭,顿时满面是伤,惊呼着连连倒退。然而昆逸法力无边,口中默念数句,罗网骤然收紧,赤色光痕化为无数灵符,盘曲的咒文环绕飞舞,一波接着一波撞击剑气屏障。 灵霈咬牙扣住怪物手臂,将它猛地推至冰树之下,“走!” 怪物匍匐跌倒,被藤蔓纠缠救起,却又猛然挣开。太符观与玉京宫众人见它脱离了灵霈的庇佑,不约而同追上要杀。那怪物嘶声吼叫着击飞数人,却向昆逸真人发出悲鸣:“掌门……云亮他……是我所伤,与灵霈无关。” 昆逸真人一惊,怒目以视,“你,你为何唤我掌门?” 怪物急剧喘息着,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无尽痛苦,忽以沙哑之声悲伤道:“弟子……云烁,拜见掌门……” 此时却听风声疾劲,原来是昆逸真人偶一分心,灵霈趁势剑扫八方,光耀夜幕,一时间冰谷啸响四起,夹着漫天冰棱纷扬碎落。混乱之中,灵霈拽着怪物飞身掠至冰树上方,无数藤蔓随之卷起,将两人密密护在中心。 “咻”的一声,那盏琉璃青灯顿时破灭,冰面上陡然裂开巨大缝隙,有几人在猝不及防之中跌落下去,惨叫声来回震荡。那株冰树在崩裂声中缓缓下沉,颜惜月目睹此景,不由得飞身掠去,想要抓住冰树。 人在空中,手臂一沉,却是夙渊从后方将她拽住。 他未曾开口,可是眼里有太多的复杂情绪,让颜惜月心头沉重。 “夙渊……” 她仓惶回望,却被数根粗壮的藤蔓卷住了腰身,只一瞬间,身影便与冰树一同化为虚无。 第九十二章 在耀眼白光席卷而来的一刻,夙渊分明已经抓住了颜惜月的手臂,掌中却忽然一空,颜惜月已如碎影飞沫般消失不见。 他的心猛地下沉,然而此时冰层开裂,无数冰棱挟着烈火散落下来。混乱中,昆逸真人袍袖一展,以赤焰罗网抵住外界侵袭,玉京宫与太符观的弟子们迅疾御剑后撤。 唯有夙渊独自持着光剑,朝冰树与颜惜月消失的方向飞掠过去。 随着阵阵轰然震响,冰面中心出现了深不可测的巨大裂缝。夙渊就在霎时间纵身跃入,腓腓嗷嗷惊叫着紧追而下,未料冰层忽又剧烈震动,竟在极短的时间内碎裂崩塌。 腓腓吓得升上半空,而原先那道巨大的裂缝转眼就被断落纷杂的冰块尽数封堵。 * 无数冰屑扑面削来,颜惜月只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拽而下,根本无法挣脱。刺痛遍布全身,浓黑的雾气忽又自深渊处包裹了上来,使得她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周遭竟是寂静得可怕。 没有了夙渊的身影,也不见其余众人。唯有肩头微弱的蓝光亮起,却是受了伤的莲华跟随在身边。 放眼望去满目皓白,她似乎进入了冰雪凝结而成的狭小世界。无数冰棱冰柱上下交错,如漫天利剑透着寒光。她吃力地从冰面爬起,四周冰柱间反射出她的身影,让人目眩神迷。 “师兄?夙渊?”颜惜月惊惶地喊着,声音在不断萦回。 前方冰棱间忽有幻影晃动,随后,那株怪异的妖树慢慢显现。藤蔓之前,怪物喘息着躺在冰层上,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灵霈单膝跪地,抬手覆上它的心口,阵阵黑雾自四周浮起,将怪物笼罩其间。 颜惜月紧张地朝前迈步,他略一侧脸,沉声道:“不要过来,这是妖气。” 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此时在寂静中望着灵霈,更觉辛酸异常。多年来的期盼与等待,他在她心目中始终都是完美无瑕的形象,可如今再度相遇,他却陌生得仿佛与以前完全割裂。 肩头的莲华忽绽现阵阵光华,耗尽精力又幻化成了精灵之形。 “灵霈……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莲华声音细微,连背后的双翅也止不住颤抖。 他怔然望着倒在地上的怪物,并未即刻回答。颜惜月忍不住道:“师兄!那怪物难道真的就是先前失踪的太符观弟子?你与他为什么都会到了这儿?” 妖树下藤蔓簌动,灵霈寒声道:“他不是怪物!” “……可是他现在这样……”颜惜月看着怪物那狰狞的面貌与浑身的硬甲,语声迟疑。 灵霈冷笑一声,缓缓站起。 “他是人,是与你我一样潜心习剑的修仙弟子!”他眼含悲愤,掌中黑雾升腾,“可是妖魔侵入了他的身子,才让他变成了非人非魔的样子……” “那你为何……” “我?”灵霈慢慢收拢指掌,衣袖低垂,“惜月,你记忆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颜惜月一怔:“自我记事起,师兄就一直都勤于修炼,与同门之间也相处甚好。” “同门……”他忽而一笑,唇角却带着凉意,“可你不知道,我在刚到玉京宫的时候,是个受尽欺侮的废物。” 颜惜月惊愕万分,在她的记忆中,灵霈师兄素来受到师尊信任,其余弟子都对他歆羡有加,不敢小觑。他却侧过脸望了望怪物,“我与他出生于穷乡僻壤,自小在一起长大。十岁时家乡遭遇乱兵劫掠,我们两个正好进山采药,才免于一劫。可回到村庄时,却只见满地尸首,一片死寂……”他闭了闭眼,继续道,“后来,我们便流浪街头,直至到了洞宫山下。那时我们都已经饿得全身浮肿,听闻山上有修仙高人,便拼了命爬到山顶,扑进了玉京宫的大门。” 颜惜月震惊道:“这么说,师兄最初是与他一同来到玉京宫的?!可是我却从未听说过……” “你自然不会知道。”灵霈神情黯然,“当初只是守山门的看我们可怜,才让我们做了打扫山路的仆役。我那时胆小怕事,畏畏缩缩,可越是这样,山中的几个少年弟子每次路过都要寻我的麻烦。云烁却看不过去,他的性子比我刚烈,见到那些人有意刁难便会挺身而出替我解围。也正因如此,那几个弟子便对他怀恨在心。终于有一次,他们再度前来挑衅,云烁禁不住被激怒,将其中两人打成重伤。” 他说到此,不禁自嘲道:“我当时惊吓万分,要拉着他躲起来,他却说玉京宫与想象的不同,根本容不得我们。他要带着我一起走,再去寻别的去处。可我觉得好不容易才有人愿意收留,再不想四处流浪沿街乞讨。云烁发怒,骂我懦弱无能,只知道寄人篱下,没有半点骨气。最终趁着夜色,他独自一人逃离了洞宫山,不见踪影……这样的一个无名小辈,几年之后便被人彻底遗忘,你又怎会听说过他的存在?” “那后来,他就去了太符观?” 灵霈颔首:“云烁一去杳无音信,我虽内疚牵挂,却始终不知他的下落。再后来,我有幸得到师尊赏识,这才正式拜入师门,成为你的师兄。多年之后,某一天我下山云游,却在渡口听得有人叫我,回头望去,才认出那个少年道士正是云烁。他那时已经成为太符观弟子,蓝衫长剑,意气风发。于是我与他重又相逢,他性情豁达,早已不计较当年之事,与我言谈甚欢。然而太符观与玉京宫素有嫌隙,我不便在师尊面前提及此事,只能在暗中与云烁断断续续的来往……” 此时那怪物却忽然低声嘶吼,身子抽搐不已。颜惜月望之心惧,“那他,是因为何事变成这样?” 灵霈沉默着紧盯于她,那目光竟让颜惜月感到害怕。 过了片刻,他才道:“那年他奉师命到昆仑山附近除妖,我得知讯息后便也借机下山,想与他再聚一次。我们本来以书信约定,就在这昆仑山冰雪之间切磋技艺。未料我在山谷等待许久都不见云烁到来,焦急之下便四处寻找,最后在峡谷深处找到了那个村落,也找到了云烁。原来妖魔实力超出想象,他为了保护村民,孤身一人极力抵御,虽将那冰岩怪物暂时击退,自己却也受了重伤……” “你说的村庄,就是原先存在于石碑附近的那个?”颜惜月怔然,“我们先前在这妖界所见到的,也就是那群村民吗?为什么他们能死而复生,却又一直循环往复?!” 灵霈眼神冷峻,盯着她道:“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为什么……” “云烁为保护他们而被妖魔打伤,我眼见他法力渐渐涣散,情急之下想到昆仑沃野有竹丝草可活人性命,当即叮嘱村民们照顾好他,而我则赶赴沃野……我历经千难万苦才从仙兽守护之下摘得竹丝草,满怀希望地赶回村庄。没想到……”灵霈忽而面如寒霜,眉间隐现煞气,“我回到村庄,却发现空空荡荡,所幸我御剑飞行,终于在峡谷那端发现了正在逃亡的村民……可是,却不见了云烁!他们开始还百般撒谎,在我迫问之下,才说出实情。原来我走后冰岩妖魔再度来犯,这些村民眼见云烁不能再持剑保护他们,竟向妖魔求饶,并将云烁交送出去,以此换得自己逃生!” 他紧攥手掌,霍然挥袖,红袍如烈火焚烧。 “我冲入妖魔巢穴,奋力死战终将其击败,可是找到的云烁……”灵霈悲声难抑,“他已被妖气渗透元神,肉身亦被啃噬得支离破碎……即便我穷尽法力想要救他,最终也只能塑出了这样一个面目全非的云烁。”他说到这里,重重地喘息着,抬头冷冷道,“我痛恨整个村子背信弃义,再找到他们时,那些人却还强词夺理,说云烁既然是修仙弟子,本就该不惜性命保护百姓,而他们手无寸铁,在危难之间将他交出换取活路,也是情有可原!” “他们怎能这样无耻?!”颜惜月一惊,“那后来,你……” “我怒不可遏,原来师尊教导的一切皆是空中楼阁!什么修仙问道,什么兼济苍生,抵不过俗世庸民的自私卑劣!我们为之流血受伤,而他们却心安理得,丝毫没有感激之心!”他掌心雾气渐渐浓郁,身后妖树藤蔓迅疾簌动,“我再不是以前那个温和退让之人,恼怒之下以万剑明心之法引来天火,将那一群无耻小人全数围困,彻底烧了个干净!” 颜惜月如披冰雪,这才想到当时看到那村庄着火之前,天际确实闪现耀目光芒。 却未想到,那正是往日情形的再度浮现,也正是当时的灵霈以玉京宫剑术引出天火,烧毁了全村。 她嘴唇发颤,哑声道:“师兄,你……你居然……” “怎么,你也觉得我心狠手辣?”灵霈眉间红痕渐深,衣袂飞扬,“你不是我,又怎会知道我当时的绝望与愤怒?!云烁将死未死,半人半魔,他再也无法在这世间生存,每天要以人的血肉为食。可我既不忍杀他,又不能放任他危害人间,我只能以师尊传授给我的碎星宝轴上的阵法,构筑了这个虚幻的妖界!被烧死的村民们依旧如同往常一般生活,只是此处时间循环往复,他们就在不断重复那一日遭遇的火难,而云烁也能够以他们为食……这难道不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排?!” 怪物似乎听到了他的言语,于痛苦挣扎中睁开了碧绿的眼睛,双掌紧握,发出嘶哑的叫声。“灵霈……你为何,还不走……” “你,不用担心。”灵霈悲笑,掌中光华流转,海蓝色的宝剑若隐若现,“惜月,此剑乃是师尊赐予,我入魔之后再未用过,始终在山洞冰存。师尊一生清朗如天际明月,如他知晓我所作所为,定然不会原谅。我虽问心无愧,却也深知此事倘若外传,将会使得玉京宫数百年清誉毁于一旦……今日你将此剑带回,在师尊面前休要提起我刚才所说,只需告诉他:灵霈已死,来世若有缘,再转投师尊门下,潜心修道。” “师兄!”颜惜月泪水涟涟,“为何不求师尊饶恕,洗去你一身血腥?!” “一身是血,已入骨髓。”他伸出手掌,望着升腾的黑雾,缓缓摇头。颜惜月悲从心来,还待再行劝慰,忽觉漫天冰棱簌簌晃动,这片狭小空间似乎正受到外力的冲击。 灵霈手掌翻转,满树藤蔓顿时卷拂至云烁身上。“惜月,他并无罪过,村民与后来发现此处的云亮皆是我所杀!请你留他一命,不要让玉京宫和太符观的人将他处死!” “师兄,你还想做什么?!”颜惜月眼见灵霈如此,悲急万分,纵身朝他所在之处飞掠,却被他震袖击退。身形未稳之时,却又是一阵猛烈晃动,万千冰棱碎裂破飞,颜惜月惊呼避让,却见上方风卷肆虐,冰屑纷乱中有黑影撞击而来。 一道赤红剑光自冰屑间穿射,倏然刺向冰树下的灵霈。 “昆逸真人!”颜惜月的蕴虹长剑脱手飞出,直撞向昆逸刺出的飞剑。昆逸怒而发力,赤色光焰排浪般压来,颜惜月正拈诀对抗,却又听后方一声声冰柱震响,有人从她腰后将她一把拽退。 烈火凶焰燃红冰雪,昆逸真人扫视冰树之下,叱道:“云烁,你怎会变为了妖魔?!还敢打死同门,实在罪无可恕!” 说话间,宽袖飞卷,红焰散射,直击那怪物而去。灵霈眼含愤怒,陡然画出符文,半空顿现光晕屏障,将那红焰死死挡在外面。 颜惜月急得大叫:“昆逸真人,云烁也是你的门下,你为何如此不讲情面?!” “哼!已成妖孽,难道还要让他继续为害苍生?!”昆逸真人须发激扬,声如洪钟。 此时却见飞雪中光芒闪烁,原是七盏莲华骤然飞出,在空中急速幻化。 第九十三章 “不准过来!”纤弱精灵模样的莲华哀声喊着,忽然间四散纷飞,一粒粒幽蓝晶莹带着长长光影交织如梭,将昆逸真人围困在内。 昆逸真人怒容满面,墨黑道袍陡然激荡,罡风卷掠,将那一道道蓝影撞得簌簌晃动。 颜惜月眼见莲华已是强弩之末,急唤道:“莲华回来!你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七盏莲华置若罔闻,那道道光影越来越亮,竟如熊熊火焰不尽燃烧。灵霈目睹此景不由一怔,然而此时昆逸真人剑震四方,炙热光亮骤然铺展,朝着点点蓝影喷射而去。 颜惜月心知莲华无力抵御,情急之间舍身掠去,蕴虹长剑狂挽雪花,汇着冰屑撞向那炙热剑气。两股力量撞击之下,她只觉眼前白亮一片,恍惚中竟好似有火舌朝着自己卷来。 那刺痛的烧灼感燎至全身,却在此时,身前忽有金光环绕。透白雪沫纷飞之中,昆逸真人的剑气竟被夙渊抵住。 赤焰与金光不断较量,夙渊回头,朝着颜惜月与灵霈怒喊:“快些离开!” 然而此时又是一阵猛烈晃动,上方残余的冰雪全数坠落。原是其余众人合力冲破结界,闯入了这冰下世界。 夙渊正与昆逸真人抗衡,那些太符观弟子们却趁势围攻上来。颜惜月眼见夙渊被昆逸真人牵制了多数法力,便发疯似的护在夙渊左右,不让太符观弟子有机可乘。 但她终究是势单力孤,在众人围剿之下险象环生。 忽一道猛力自后方卷来,如白练般扣住颜惜月手腕,将她拽向冰树。 她在半空惊愕回首,却是灵霈护她安全。 “还不带着云烁走?!”颜惜月含悲道。 玉京宫的弟子却叫嚷起来:“颜惜月,灵霈师兄已经入魔,你不能徇私放他离开!”“你要是这样,就更难以在师尊面前交待了!” “难道要他死在你们面前吗?!”她愤怒以视,横剑挡在灵霈近前。他一震,“惜月,你无需如此……” 话音未落,忽见前方金光暴涨,太符观众人迅疾分散,昆逸真人宽袖震荡,身如矫鹰般后掠飞出。 就在他正前方,巨大的黑龙骤然显身,于飞雪中低沉怒吼,双目发出碧青的光。 “原来是条妖龙!”昆逸真人掌中长剑缓缓升起,剑锋一震,陡化出万道红芒。 “还不受死?!”随着这一声冷叱,那万道红芒席卷了整个冰下天地,一时间四周风啸不绝,灼热难挡。饶是灵霈以法力护在了颜惜月身前,两人亦被这猛烈冲击震得连连倒退。 脚下的冰层发出刺耳的声响,竟有团团烈火烧灼上来,封堵住了所有的去路。 黑龙所在之处霹雳闪现。它怒而振身,尖爪间亦带着电光,在烈火般的红芒中飞向法阵。昆逸真人似是正等着他自投罗网,目光一凛,身后冰柱陡然彰显无数咒文,化为重重红焰,将黑龙困在其间。 黑龙在红焰中盘曲冲击,颜惜月心惊不已,不顾一切地想要前去搭救,却被灵霈挡住。 “……你这是去送死。”他的眉宇间消减了戾气,语声依旧低沉。 “可是我不能看着夙渊被困……”她紧攥着剑柄,眼睛酸楚异常。灵霈看着她,欲言又止,却忽觉腿上一沉,低头望去,原来是云烁伸出兽爪扣住了他。 “云烁,你……”他微微一愣,云烁已慢慢转过身子,朝向法阵中央的昆逸真人。 太符观弟子们皆在法阵四周,眼见这面目可怕的怪物瞪着眼望来,不由惊恐呼喊:“你,你要作甚?!”“掌门小心怪物偷袭!” 黑龙陡然疾旋,长尾扫过,那道道咒文为之摇晃。昆逸真人闷哼一声,空中咒文越加繁杂,大有扑卷天地之势。 云烁吃力地抬起头,“掌门……我……被妖魔侵入元神,幸得灵霈相救,才苟延残喘至今……他是我的至交好友,还请掌门收手。” 法阵中的昆逸真人周身泛着红光,巍巍如山。 “云烁,你休要为他求情!他亦身染妖气,早就不是清修弟子!你如今想要保全他人,可我问你,云亮与承一道人殒命于你们手底之时,你们又何曾有过怜悯之心?!” 声音穿透而出,震得四方碎冰瑟瑟。 黑龙忽怒张碧眼,颔下赤色龙珠飞射而出,挟着风雷闪电撕裂法阵。昆逸真人面色一变,振袖抵住巨力冲袭,不由得朝着斜侧疾掠数丈。身形未定之际,那黑龙却已咆哮着飞至近前,探爪便锁向他的咽喉。 “掌门!”太符观弟子惊叫连连。 昆逸真人周身一寒,才欲发力相拼,却又有一道黑影冲撞过来,正是云烁奋力而至,竟死死抵住了黑龙的前爪。 黑龙愤然吟啸,颜惜月亦惊愕不解。利爪刺透了云烁的手掌,鲜血滴滴洒落。他喘息着望向黑龙,道:“不能杀他……” 太符观众人虽错愕万分,却还是将云烁围困其中。 灵霈如疾风般掠至近前,掌心黑雾如蛇般吞向众人。云烁却回过头,用死寂的眼睛望向他。 “灵霈,住手吧。” 他的声音低哑无力,沉重地如同暗夜。 灵霈的身形堪堪停在了碎裂的冰面上,距离云烁只有数丈之遥。 他望着被众人包围的云烁,失神道:“你……何必还要维护太符观的人?” 云烁挡在黑龙与昆逸真人之间,重重呼吸着,道:“之前你为我重伤了闯入此处的云亮,已经使我心怀愧疚……今日既然掌门到来,想必是上天注定……让我不再有苟活的机会……” 灵霈含恨道:“他们对你毫无故旧之情,你又何须在意所谓的同门?我千辛万苦营造这虚幻妖界,难道不就是想让你可以存活于世?或许将来还有妙法能祛除你体内妖气,使你恢复原身!” “没有用了……”云烁掌心血流不止,嘶声道,“这些天来,我神智迷乱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多。妖气很快就要将我的元神吞噬干净,到那时,我将彻底变成毫无人性的妖魔……灵霈,那样的我……还有何必要存活下去?” 昆逸真人寒声道:“云烁,你入门之时我便郑重告诫,你性情急躁,又自视甚高,必须静心修炼才能化去戾气。而你现在沦为妖魔,可见亦是自身定力不足,才难以抵御妖气的入侵!” 云烁垂下头颅,发出嘶哑的笑声,“是了,掌门……这些事端,皆因我而起……” “云烁!你并无过错,为何要如此歉疚!”灵霈打断了他的话,愠怒地往前一步,蛇形黑雾缠绕周围,将众人又生生迫退数步。 “我……”云烁不住颤抖,似是又被剧痛缠身。黑龙见此情形,便往后撤去。 云烁颓然跪倒在满是裂痕的冰面上,挣扎着抬头望向灵霈,哑声道:“灵霈,你不像我已被妖气侵入元神。若是你师尊到来,你千万要恳切认错,求他替你祛除妖气……” 灵霈一惊,却见云烁颤抖得越发厉害,眼角唇边忽然流出鲜血,庞大的身躯颓然后仰,重重地砸落在冰面。 碎屑飞溅,黑雾缭绕。 灵霈猛然挥袖震退众人,掠至云烁身前。 “你,你……自绝了心脉?!这是为何?!若你想走,太符观众人并不是对手!” 他悲愤交加地跪倒在地,扣住云烁的肩膀还想竭力拉他起来,但云烁的目光已经渐渐凝滞。 “就这样结束吧……多谢你……护佑于我,灵霈……” 云烁那双碧绿的眼消退了戾色,却始终睁着,仿佛在望着碎裂的冰棱。 * 四周陷入异样的沉寂。 太符观众人迅速围拢,聚集在昆逸真人左右,持剑面对着灵霈。 黑龙缓缓盘飞至颜惜月上方,利爪间寒光隐现,随时准备着再度开战。法力消减的七盏莲华勉强化为了精灵模样,身形模糊而又透明。 “灵霈。”她哀伤唤道。 灵霈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倒在面前的云烁,好似没有听到莲华的呼唤。颜惜月忍不住道:“师兄!” 过了许久,他才恍如初醒,抬起头望向颜惜月。 她噙着泪道:“就按云烁的叮咛吧!师兄……你向师尊认罪求情,他不会坐视不理!等你恢复了原样之后……” “恢复原样?”灵霈的目光一分分下移,落在了自己掌心。升腾的黑雾忽高忽低,他眼神呆滞,忽而一笑:“惜月,我真是……错得彻底……” 说话间,那黑雾忽然飞卷四散,其间光华流溢,汇成了那柄海蓝色宝剑。 “布阵!”昆逸真人一声令下,门下弟子身形迅移,转眼就将灵霈四周封锁。 黑龙一声低吟,颜惜月怒而回身剑指前方,“这是我玉京宫的事情,不用外人插手!” “替天行道,降妖伏魔,怎能说是外人插手?!”昆逸真人含怒回应,掌间红光顿现。 却在此时,忽听得莲华惊呼出声,她愕然回头,竟被层层涌动的海蓝色光影耀住了双目。 无边无尽的光影中,灵霈衣袂激扬,手持利剑缓缓浮起。 颜惜月不愿他再造杀孽,情急喊道:“师兄,你不要出手!” 灵霈手中的长剑之光却越发耀目,仿佛怒海惊涛,狂潮冲天。众人皆觉彻骨寒意钻透全身,颜惜月一剑刺入冰面,才稳住身形。 莲华颤抖着浮动不已,忽而疾旋发光,如盛开的莲华般朝着灵霈飞去。 “带我回洞宫山!灵霈!”她用尽全力发出声音。迷幻光影间,灵霈却望着她怅然一笑。 “回不去了……” 他的掌心绽放无数白光,与海蓝色剑光交错纠缠,像巨蛇般飞速环绕其身,猛地爆发出最亮的光华。 “师兄!”颜惜月嘶声叫喊。 无尽的冰雪飞溅如浪,灵霈手持的利剑一寸寸断裂,尖啸着幻化成点点的星光,笼了他一身。 “惜月,这把剑……也染上了煞气……没有资格再回到玉京宫……” 声音渺渺,光影之间,他的身形也如手中之剑般寸寸散飞。凛冽的风卷至云烁的尸首前,扑簌着呼啸着,将其裹挟在内。 只不过一瞬间,灵霈与云烁都在盛放光华中化为灰末。 纷扬的灰末掺杂着染血的冰屑,转眼就被狂风吹散。 巨浪挟着纷扬的雪冲泄而至,将所有人都震飞出去。唯有黑龙在空中抓住了颜惜月,带着她升上半空。 第九十四章 山间荒林本是寂静无声,雪纷扬下着,那块斑驳的石碑上已覆了一层薄薄的白。忽然间,自其内部传来隆隆巨响,很快整片大地都不住震动。 一道白光从石碑间穿射而出,继而两道三道直至无数道白光冲破了厚重的石碑,将沉沉黑夜映照得犹如白昼。 石碑粉碎四飞,白光席卷荒林,震耳欲聋的声响回荡不止。远山间的雪块纷纷滑落,冲入深壑。 黑龙从结界的光芒中腾飞冲出,抓着颜惜月迅疾转身,远离了排浪般的无形激流。 她在利爪之下还在拼命挣扎,黑龙心绪沉重,微微收紧了前爪,不加犹豫地飞向云端。 颜惜月目睹这天崩地裂的粉碎结局,只觉一颗心被生生撕裂。 多年的期盼与等待在一瞬间化为碎屑飞舞。重逢太迟,相见太短。她甚至未能告诉灵霈,这些年她是怎样在玉京宫生活,又怎样下山经历了离奇的故事,遇到了来自深海的夙渊。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最终却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师兄就在她眼前与海蓝宝剑一同碎裂成灰,消逝无影。 * 不知过了多久,云层下方的巨响才慢慢平静,刺目的白光亦渐渐减弱,黑夜再度笼罩了荒林。 黑龙带着颜惜月从云端缓缓降下。 石碑早已不复存在,雪地狼藉一片,枯树冰块碎落杂乱,就连树林也被夷为平地。 颜惜月木然站在冰雪之中,找不到一丝师兄留下的痕迹。 就连那柄他本想归还师尊的宝剑,亦随之杳无踪迹。 她迟缓地蹲下身子,随后费力地紧握一把寒凉的雪。身后有人踩着积雪而来,她并未回头,夙渊已止住了脚步。 “……师兄……找不到了……”她本想在他面前不再那么脆弱,可是越是感觉到他就在身后,压制的悲伤越是瞬间决堤。 夙渊什么都没说,默默望着她孤单的背影,心神黯然。 堆叠的冰雪下却忽有东西耸动,没多久,浑身是雪的腓腓钻了出来,身上红光已灭,想来也是受到了创伤与惊吓。它呜呜叫着扑到颜惜月身前,伤心叫道:“嗷嗷!腓腓以为自己死掉了,再也见不到主人!” 颜惜月被它扑了个满怀,听得这话顿觉悲酸难耐,竟抱着腓腓失声痛哭。 腓腓吓得瞪大眼睛,夙渊俯身将它从颜惜月怀里抓出,腓腓却又忽然叫起来:“嗷嗷,莲华呢?” 颜惜月心头一惊,强忍住泪水急切寻找,可是暗夜迷离,风雪未止,一时间竟寻不到莲华的光影。她哀声叫着它的名字,眼泪忍不住落下。夙渊蹙眉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也只记得莲华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如飞蛾扑火般朝着灵霈而去。再后来,妖界崩裂,飞雪狂卷,莲华就此失去了踪迹。 他见颜惜月在雪中摇摇晃晃地走着,便紧追上去,“连腓腓都出来了,莲华也不会有事。” “可为什么找不到她了?”她的眼睫间沾满泪花,被风吹过凝成了细细的霜白。夙渊垂下眼看她,可又不懂得该如何安慰,此时腓腓已心急如焚地往远处奔去,就连颜惜月在后面叫喊,也无法将它唤回。 颜惜月望着腓腓远去的身影发怔,忽然背对着夙渊道:“夙渊,如果莲华也不见了,该怎么办……” “……”他迟疑片刻,道,“那我就去昆仑沃野的湖底给你再找一块水精,与莲华一模一样的……” 颜惜月静默地站在风雪中,过了许久才回头,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也不见了呢?” 他的心猛然一晃,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慌张,脸上神情却还是平静。 “我就在这里,怎么可能不见?”夜幕下,他努力地笑了笑,碎雪自脸侧飞过。颜惜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隐约的轮廓。 朔风凛凛,远处传来了腓腓尖利的叫声。 颜惜月回过神来,与夙渊一同往那个方向赶去。隔着甚远就能望到雪地里一团火红上下浮动,是腓腓发动了灵力在给他们指路。 “找到了?!”颜惜月惊喜交加地奔了过去,在红光的照耀下,隐约望到一小块斑驳的碎石深陷雪中,而在那碎石之上,则散落着一团蓝色水精。 “小七!”颜惜月小心地捧起了七盏莲华。可是手中的这一小簇水精却失去了光彩,再不复原先的晶莹璀璨。 颜惜月揪心不已,“怎么会这样?她是不是受到了冲击,因此灵力大损?” 夙渊抬手在莲华上方徐徐拂过,浅色金芒如星闪烁,将她包裹其中。借着这光亮,颜惜月惊愕地发现,恢复了最初形态的莲华竟布满了裂纹,每一颗剔透的蓝色水精都犹如破碎的心。 金色光芒渐渐散去,留在她掌心的七盏莲华还是死气沉沉,不见一点苏醒。 她茫然地站着,不敢多想莲华的结局。 腓腓焦虑地摆着尾巴:“嗷嗷,莲华怎么不动?” 夙渊侧过脸看了看它,道:“她受了伤,要好好地休息。” “嗷嗷,可是腓腓之前望见她还在发光!是一团白色的影子!腓腓奔过来,光就没有了!” 颜惜月忽然双肩颤抖,带着哭音道:“夙渊……莲华她……”他抬起手掌,覆住了她含着温热泪水的眼,“不要难过,莲华只是受伤,总有一天……她会醒来。” * 她将莲华小心翼翼地收起,安放于怀里。 抬头望去,四野茫茫,雪山绵绵,自己处于其间尤显渺小可悲。正失神间,听得有错杂的脚步声响起,回过身便见人影幢幢,正是太符观的众人簇拥着昆逸真人往此处行来。 昆逸真人面色发沉,冷笑道:“先前你来太符观,老夫念着你是玉京宫弟子才将你放走。未想你果然行为不端,非但想要维护沦为魔物的同门,还驱使妖龙为非作歹!这一次老夫倒要当面问问清阙,他到底是如何管教门人的?为何座下弟子一个不如一个!” 颜惜月本念及他的身份地位,不愿与他当面冲突,可一想到之前在那石碑结界中的情形,心中愤懑难抑:“真人对自己门下弟子都能毫无怜悯,难道这就是你们太符观的风范?!” 太符观弟子们听闻此言,当即高声呵斥。 昆逸真人怒道:“好好好!你那师尊之前说是正在闭关修炼,因此才未能与我同行。你既然胆大包天,那就等你师尊来了之后,亲自对他说个清楚!” 颜惜月听得他提及师尊,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手心。 “我……” 这时却又有一群人步履艰难地循声而来,太符观弟子故意道:“玉京宫的人也到了,总不会都护短徇私吧?” 受了重伤的灵佑被人背着,忍痛朝着颜惜月望了一眼。她一见灵佑,便上前数步,悲声道:“灵霈师兄他……” “我听他们说了……”灵佑语声沉重,扶着近旁之人的肩头,吃力地站下地来。他在两人的搀扶下勉强前行一步,向昆逸真人道:“真人,灵霈与云烁确实沦为妖魔,但如今他们都已灰飞烟灭……纵然犯下天大的错误,也该尽数抵消……” “抵消?”昆逸真人近旁的弟子抢白道,“我们的云亮师兄还有承一道长可都是死在他们手下,怎么能轻飘飘地就这样算了?!” 玉京宫弟子当即回道:“就算以命相抵也已经够了,难道还要我们这些无辜人来替灵霈谢罪吗?” 昆逸真人作色道:“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是颜惜月与妖龙的罪过却无可抵赖!若非两人极力阻碍,老夫当时就能生擒灵霈与云烁,又岂会让他们自绝而逝?” 夙渊瞥他一眼,不禁冷哂:“就算我没有出手,凭你自己要想收服灵霈与云烁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妖龙好生狂妄!”昆逸真人本就有伤在身,激怒之下脸色发青,竟连身子都摇晃了一下。众人急忙围拢,更有人指责谩骂,一时间又是剑拔弩张。 灵佑只朝那边望了一眼,又向颜惜月道:“惜月,你也听到了,师尊或许很快就会赶到昆仑山……” 颜惜月心头发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昆逸真人厉声道:“怎么,还想逃走不成?” 夙渊一言不发,背后的光剑却倏然升腾而起,寒意迫人。 “嗷嗷,谁敢抓腓腓主人?!”就连腓腓亦身显赤红,怒气冲冲浮到半空,朝着众人露出尖牙。 “将他们都给拿下!”昆逸真人话音甫落,他身边的弟子们便抽剑在手,迅疾将颜惜月围困在内。 夙渊唇边带着冷笑扫视众人,傲然道:“在结界之中就已是丢盔弃甲,现在却还妄想将我拿下?” “妖龙……”昆逸真人想到先前险些被他刺穿咽喉,简直咬牙切齿,宽大的长袍激扬飞卷,掌中红芒迅疾闪现,身旁已浮出无数赤色咒文。 夙渊早就心怀厌烦,倏然间光剑四飞,震荡出一道又一道耀眼光环,如巨浪般冲向太符观众人。那群人只觉天旋地转双眼刺痛,连忙抬袖掩目,待等视线恢复之时,却见面目狰狞的黑龙已腾飞半空,背上载着的正是颜惜月与腓腓。 昆逸真人勃然大怒,身旁咒文汇聚如剑,飞速刺向空中的黑龙。那黑龙却霍然转身,长尾猛地扫荡开来,震起风声呼啸。那一簇簇咒文之剑攻势略慢,黑龙已趁势腾跃云端,低吼一声便飞向远方。 昆逸真人还待追赶,却听灵佑出声道:“真人留步!颜惜月之前刻意维护灵霈,也是因她念及同门情谊。就算太过冲动,也应该由我们玉京宫自行惩戒。” 昆逸真人盯着灵佑,道:“你的意思,是怪老夫多管闲事?!清阙到现在还不赶来,莫非有意拖延,不肯处置玉京宫逆徒?!” 灵佑虽伤重虚弱,仍向他作了礼:“晚辈不敢妄言,但还请真人按下怒火,颜惜月之事,自然会有师尊亲自处理。真人又何必动怒出手,倒似是以老欺幼,咄咄逼人!” 昆逸真人强压怒火,冷笑道:“好!不愧是清阙弟子,老夫倒要看看,等你们师尊来了之后,能否将颜惜月与那妖龙一并擒回!” * 黑龙穿过厚厚阴云,载着颜惜月飞越了昆仑群山。寒夜瑟瑟,她冷得趴在他背上,可是龙鳞冰凉,并不能给她温暖。 她虽未说话,黑龙却仿佛感觉到了,闷闷道:“腓腓,跟主人亲近些。” “嗷?”腓腓愣了愣,乖巧地钻到颜惜月臂弯间。带着嫣红的皮毛犹如冬日的暖炉,让她感到了几分暖意。又一阵狂风卷来,黑龙钻进了厚厚的云层,云朵却被大风吹散,如白絮般四散游荡。 “等一会儿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他赶紧道。 颜惜月还是怔怔的,脸颊紧紧贴住他的龙鳞,哪怕是冰凉的,也不愿远离。 “夙渊,你不要离开我。” 第九十五章 阴郁了一整天的洞宫山终于在入夜后飘下了雪花。 伫立于高峦之间的森罗塔渐渐披拂了细雪,檐下铜铃在夜风中泠泠颤动,一声声清寒入骨。 森罗塔第七层内灯火摇曳,光华流淌。中央有铜鼎森然,灼灼火光自其间时或吐出,环绕着铜鼎的云烟透白缭绕,隐带紫气。 一身素白的清阙趺坐于铜鼎前方,静穆闭目,身边却自有微风转腾,掠起衣袂簌簌。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铜鼎四周的云烟越发透如轻纱,似月光般纯澈无瑕,逐渐汇成朵朵莲花,浮现于半空之间。清阙缓缓睁开眼,指尖微动,在铜鼎上方倏然出现浮动影像。 夜色深蓝,白雪飘飘,云间高山隐现,竟是昆仑山之境。 清阙站起身,长袍簌落。挥袖拂过,一点紫光旋舞而出,在茫茫夜空下徘徊转圜。就像是受到了紫光的召唤一般,辽阔雪地间隐约有海蓝色光点跃动,渐渐的,那些光点飞舞汇拢,最终化为了明丽长剑。 “碧影……”清阙眉梢一扬,手才略微靠近,海蓝色光影骤然铺散纷飞,再度消失于暗夜之中。 紧接着,云烟四周的莲花幻景亦随之摇曳黯淡,一朵接着一朵凋谢衰败。 清阙眉间郁色顿起,碧影乃是他当年赐予灵霈之法宝,如今碎裂无痕,只怕是…… 他默默注视着铜鼎上方的幻影,心绪沉重。却又忽见巨大黑影在雪山间穿云飞过,四周金光微微,犹如流星飞舞。 清阙心头一震,竟连四壁的灯火亦微微晃动,寂静的森罗塔内,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黑龙的身影很快隐没在群山背后,清阙默然站在原处,目光还停留于昆仑幻景之中。铜鼎内火光忽忽升跃,燎亮了他的眼眸,在那深处有隐忍压制的失望。 然而就在这死寂之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弦动,幽幽然回荡缥缈,惊动了他的心神。 清阙霍然回身,这一层之内空旷肃静,除了他自己之外,并无他人存在。 飘忽的琴音又泠泠响起。他怫然振袖,铜鼎中火光顿涨,飞舞四溅。 “你后悔了吗?”忽然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带着嘲讽的笑意。 清阙眼中厉色顿现,“后悔?我何曾会为已无法改变的旧事后悔?!” “那你现在为何眼神愤怒,心绪浮动?”那个声音似乎又渗透至他内心,萦绕不散,“眼看着惜月跟着妖龙远走高飞,而你却被自己困在这冷冰冰的玉京宫中,永远也挣脱不了,永远也做不到真正的洒脱。” “你不是我,又何来故作高深,肆意揣度?!”清阙眼中愠怒闪现,宽袖鼓荡,疾风卷涌。铜鼎内的火舌喷射出来,氤氲云烟倏忽消散,而四壁的灯火,也顿时熄灭。 * 冰冷的雪覆了颜惜月一身,她的手早已冻得没了知觉,只有怀中的腓腓还努力地发光为她取暖。黑龙与她说着话,她回答地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明显精神不济,体力损耗。 又飞过一道道山岭,黑龙穿过云端,慢慢落下。 颜惜月一惊:“要在这里停下?” “嗯。”他摆了摆长长的身子,“你太累了,我们等天亮后再出发。” “可我担心师尊会来寻……” 黑龙已飞近高山,掠过丛丛结着冰霜的树林,答道:“我们已经离昆仑山很远了,玉京宫的人又没追上,不知道我们到底去了何处的。” 说话间,他已四爪落地,停在了山谷之中。 “这里风小,暂时休息一下。”金光飞散,他化为了人形,从半空中抱起颜惜月,没让她落到地上。 颜惜月小小地惊愕了一下,在他臂弯间垂下眼帘。他抱着她往前行了一会儿,见四周高山耸立,倒是将此处圈成了天然的避风地。 腓腓跟在一边,一眼望见前面有个山洞,便嗷嗷叫着奔了过去。颜惜月这才从夙渊怀中跃下,跟在腓腓身后进了山洞。里面漆黑一片,空洞无物,腓腓蹲坐在中间,幽幽红光映亮了周围。她站在那儿,忽又想到先前在石碑结界中,也曾进入过冰谷山洞,在那里看到了灵霈师兄封存的碧影剑。 她知道碧影剑是师兄珍爱之物,也蕴含了师尊对他的万般器重,可谁又能想到师兄最后与此剑同归尘土……那碎裂光芒激扬乱舞的景象,直至现在还在她眼前不时晃动。 颜惜月痛苦地闭上双目,手撑着石洞深深呼吸,头脑中的幻影仍旧消散不去。 “怎么了?”夙渊抬手搭上她的肩膀,颜惜月微微一震,低声道:“我……想到了之前的事。” 两人皆沉默片刻,洞口有细雪斜入,夙渊道:“此生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满是艰难痛苦,与其苟活,不如了断。虽然在你看来很是决绝,可他们毕竟也煎熬了许久,或许死去也不失为彻底解脱。” “可是只要活着,便有改变一切的希望,不是吗?”颜惜月用雾蒙蒙的眸子望着他。 “活着自然是好,只不过要看怎样活着……若是每日饱受折磨,那样岂不是比魂飞魄散更为痛楚?” 颜惜月默然不语,慢慢地坐在了山洞一侧。腓腓看出主人心情不佳,便也不敢叫唤,只悄无声息地来到近前,蜷缩在她腿上。夙渊踌躇了一阵,蹲在她身前,见她脸颊上血痕犹在,便抬手替她轻轻拭去。 微凉的手拂过脸庞,颜惜月不由心头一颤,抬眸望向眼前的他。 也不知为何心潮起伏,她忽然就抱住了夙渊,贴近他的胸膛,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他的心比寻常人跳得更为缓慢,隔许久才跃动一次,几乎让人忘记了时间。 “夙渊,为何你的心跳得如此慢?”她怔怔地问。 他想了想,道:“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说着,便斜倚在她身前,揽着她的肩,侧过脸去听她的心跳。颜惜月紧张地浑身僵硬,一颗心砰砰乱动,他却神色专注,丝毫没感到她的尴尬。 末了,才点点头,道:“果然比我跳动得快多了。” 她脸颊微热,别过脸道:“夙渊,你怎么还是不懂事?” 他愕然,从她怀中坐直了身子:“我又做错什么?” 颜惜月无言地摇摇头,倚靠在他肩头,望着幽暗的角落出神。腓腓昂起头道:“嗷嗷,莲华怎么还不出来?” 她心情又是一落,夙渊瞥了腓腓一眼,道:“不要心急,我们会想办法救醒她的。” “嗷嗷!要怎么救?”腓腓焦急地踏着四只脚,大尾巴摇来摇去,“腓腓要帮忙!” 颜惜月将腓腓抱了过来,摸着它的脑袋低声安慰:“知道了,你要乖乖的,等莲华醒来,再与你一起玩。” “再去那个大湖里玩吗?”腓腓歪着脑袋。 “嗯……”她应付了一下,又兀自发愣。原先只是想要去昆仑山询问萦歌旧友,可如今虽已得知萦歌歆慕之人乃是郁攸神君,却又不知后来到底发生了何事。而幻界变故打乱了她的行程,亦击碎了她的心。 夙渊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们接下来还去寻访郁攸神君的下落吗?” 颜惜月垂着眼睫,轻轻地点了点头。“可是……又该往哪里去呢?”她茫然道。 夙渊静默地想了想:“我帮你去问鲲后,她总该知晓一二。”他怕颜惜月担忧,又道:“不管怎样,必定能查清那件事的原委,让你不再心存疑惑。” 她定定地望着夙渊,忽而道:“然后呢?” “什么?” “等一切都查明之后,你要走吗?”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竟沉默了下去。颜惜月眼里弥漫起泪影,抱住他狠狠道:“那我宁愿永远不要知道那些过往,或者一辈子都在四处奔波,只要,与你一起。” 夙渊见她这样,心里极为难过,低声道:“那我就向上神请求再多给些时间,我陪着你,不让你孤单一人……” “他会答应吗?”颜惜月愣愣地抬头,手心贴近他的脸庞。 他极为浅淡地笑了一下,将她抱在怀中,没有说话。她亦未再追问,只是感到身心疲惫,头脑深处又一阵阵刺痛,于是便也不再说话。 洞内阴寒渗骨,夙渊见颜惜月神情萎靡却又抱紧腓腓,知道她还是抵御不了此处的寒冷。他抬起手,掌心忽明忽暗地闪烁着雷火,但环顾四周找不到树枝,也燃不起火堆。 腓腓从颜惜月怀里钻出头道:“嗷嗷,一天没吃东西了,腓腓出去觅食!” 夙渊看颜惜月脸色也苍白,便起身道:“不准出去,腓腓在这里守着主人,我去给你们找吃的。” “我跟你一起……”颜惜月不无忧虑地道。 “一会儿就回。”他稍一思索,抬手间光华浮现,如轻纱般飘拂空中,将颜惜月与腓腓笼罩其间。腓腓还想追出,才一触及那薄薄轻纱,忽见金光烁烁,痛得它嗷嗷后退。 “这是结界,任何人一旦闯入,我都会感觉到。”他说罢,转身出了山洞。 * 夙渊的身影已经远去,颜惜月望着洞外的飞雪出了一会儿神,视线渐渐模糊。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那妖界幻境中待了多久,一幕幕的变故迅速得让人难以应接,而今再回想起来,却又觉得恍如漫长一梦。 太过激烈的情绪变化让她耗尽了精力,头脑深处的痛楚似乎慢慢减轻,她望了望蹲在近前的腓腓,疲惫地闭上了双目。 很沉很沉的感觉,像有一种无形之力牵扯着心直往深渊坠落。 …… 幽蓝的光影在迷蒙中慢慢飞舞,她仿佛置身于空旷无垠的冰雪荒野,失去了可辨的方向,只能追着那光影艰难前行。 “小七!停下来!”她气息不稳地在雪中呼喊,若隐若现的七盏莲华却好似听不见她的声音,顾自往不可知的前方飞去。 忽而一阵风雪来袭,她在困在了冰层中央,抬头再望时,已不见了莲华的光影。 惊惶中的她茫然四顾,隔着凝结冰霜的丛丛白树,却望到了一个朦胧的身影。 白衫紫袷,发束羽簪,虽只是侧面惊鸿一瞥,却依然让她心头震动。“灵霈师兄?”颜惜月惊喜万分地唤着他的名字,往那个方向飞奔而去。可是丛丛霜白枯树好似结界般将她阻在另一边,她前行不得,站在风雪中的灵霈亦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似是有所等待。 她在树丛后急得大叫,眼睁睁看着灵霈伫立在雪里,身上落了层层寒白。 忽又有人踏着满地厚雪迤逦而来,蓝衣飘飞,背负长剑,是她从未见过的英朗少年。 久立雪中的灵霈望到了那身影,便急切朝他走去,又在相隔数尺的距离停下。他们彼此以礼相见,在寒风中说着话,灵霈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让颜惜月仿佛回到了过去。 这一场相隔千里的重聚让他等着太久。 碎雪飞扬,他向少年指着皓白远山,于是两人一起往人间最高洁处踏雪前行。幽蓝的莲华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前,伴着他一同远去。 “师兄!”颜惜月泪水夺眶而出,朝着灵霈的背影绝望地喊。她知道,这一去,再无相见可能。 已经远行的灵霈在纷杂漫天的风雪中蓦然回首,似是终于望见了颜惜月,静默片刻之后,朝着她静默微笑。 随后,一步一步地随着少年走向莽莽雪山,终至消失于皓白雪色之中。 * 颜惜月在冰天雪地痛哭。 凛冽的冰风割过她脸上的伤口,她失魂落魄,形单影只。 她想找夙渊,可是四处雪深,莲华都已不见,只剩她独自一人。 ——这是梦境吧? 颜惜月悲伤欲绝地问自己,想要竭力从这无望的处境中挣脱。忽而听得身后有人唤道:“惜月。” 她闻声一震,迟疑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去。 长袍展动,玉冠莹莹。眼若秋潭,深沉寂静。 “……师尊?!”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避,全身僵硬。就在近前的清阙只一探手,便扣住了她的肩膀,随后,无数雪白冰丝自他袖中飞出,一瞬间便将颜惜月紧紧束住。 “见了为师,怎会如此惊恐?”他端详着她,眼神不乏失望,“先前是你决然离开,如今难道不该向为师认错?” “我……”无可名状的恐惧感攫住了颜惜月的心,她拼命挣扎,冰丝却越束越紧。 ——这是梦!这是梦!快让我醒来! 她在内心深处大喊,清阙却好似明白她所想,上前一步,拂开她肩头的雪,低声道:“惜月,你走不了。” “师尊……”她紧张地看着他完美无缺的脸,声音也发抖,“你……你追到昆仑山了?!” 他一哂笑,眼神倨傲。“为师不曾离开洞宫山。” “那你?这不是梦?!” “是梦,你的梦境。”清阙扬袖,漫天风雪为之停滞空中,寂静中,唯有他一人的声音。“为师已练成元神出窍,特来带你回山。” 第九十六章 离山洞口还有很远一段距离的时候,夙渊便感觉不对劲。他设下的结界还在发着微光,洞内却传来了腓腓惊慌的叫声。他丢下刚抓到的野兔飞奔过去,只一望,心便沉了下去。 轻纱般的结界丝毫未被损坏,可是里面却只剩了腓腓一个。它正直起身子拼命乱跳,一见到夙渊回来,更是叫个不停。 夙渊猛一振袖,结界骤然消散:“惜月呢?!为什么不见了?!” 腓腓蹦出来哀嚎道:“嗷嗷,腓腓也不知道!” “你……”他气急攻心,抓起腓腓追问,“叫你守护主人,难道你竟自己睡着了?” 腓腓眼泪汪汪:“嗷嗷,主人先睡着了,腓腓才打盹的。后来腓腓看到主人好像在做噩梦,刚想把主人叫醒,主人的身体就忽然变得透明,一眨眼就不见了!” 夙渊怔然,环顾四周还是找不到半点妖魔入侵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打斗迹象……就算玉京宫的人追踪到此,也不可能越过结界将颜惜月瞬间带走。 他稳定了一下心神,又问道:“你说她在做噩梦?” 腓腓连连点头,“主人皱着眉头很慌张的样子!还在喊着师兄,师尊!” “师尊?”夙渊蹙着双眉,转身望向洞外。 * 数不清的飞星迎面撞击而来。 颜惜月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透明,寒风穿透她的身子呼啸而过,她就这样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牵引。夜空浩瀚,苍云逶迤,清阙皓白的衣袍在风中簌动,紫色衣带洒金带银,翩飞如流烟。 星辰在身边一一掠去,颜惜月莫名觉得这景象似曾相识,她哀伤地望着师尊的背影,却发不出声音。 他好像察觉到了她的惊惶不安,微微侧过脸望着她。 “你不是跟着妖龙去过天庭吗?”清阙语声低沉,听起来格外虚无缥缈,“为何现在竟害怕起来?” 她吃力地启唇,清阙知道她回答不了,便顾自遥望向璨璨星河,“惜月,为师陪不了你多久了。” 颜惜月心中诧异,此时星光涌动,风卷寒凉,她忽觉脚下虚空,竟坠下九重云霄。 * 漫长的下坠过程中,有无数过往片断在脑海间一闪而过。颜惜月以为自己快要死去,就在她等着重重跌落周身粉碎的时候,却又觉四周强力牵引,将她猛然间凝在了半空中。 然而周围变得漆黑无光,她奋力挣扎,动弹不得。 倏然一点光痕划过半空,继而四周幽幽亮起了微白的光芒,如一粒粒的明珠浮沉在海里。 她赫然发现自己竟已身处幽闭空间,整个人被透明发光的灵力困在半空,长裙下方的地面上则铺射着诡谲奇异的符文。一盏盏琉璃明灯悬在远近,缓慢升起又落下,映照出清阙的身影。 “师尊……”颜惜月吃力地发声,身子却还是被死死束缚,“我这还是在梦境?” 清阙站在符文近侧,眼睫低垂,望着长袍边缘那流转赤红的痕迹。“早已出梦。” 她惊恐地环顾四周,又听他缓缓道:“你不认得这里。这是森罗塔。” “森罗塔?!”颜惜月心头震惊。 作为玉京宫至尊之处,森罗塔内既收藏着各种灵器法宝,更兼有历代祖师收服镇压的妖魔元神。正因如此,偌大的玉京宫中只有少数得到掌门赏识的弟子才有幸可进入塔内,但也只是最底下的两层。 清阙沿着满地咒文走到另一侧,抬手间,明灯汇聚,又映亮了颜惜月的面容。 “灵霈他,是不是死了?”他忽而问道。 “是……”她颓然低头,望着自己悬垂半空的裙子,忍着悲伤说了灵霈之事。清阙听罢,沉默良久,才道:“他的身上满是血腥,最后选择一死,也是无奈之举。只是没想到,我曾寄予他厚望,他却因为云烁而疯狂入魔……” “可是师兄也是为给云烁报仇才怒杀了村民……” “为了自己的至交就能屠戮那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清阙叱道,“凡事过于在意,只会搅乱神思惑人心智!正如你自从结识了那妖龙,竟也变得肆意妄为起来!” 她咬咬下唇,过后才低声道:“师尊,弟子先前跟随夙渊逃离静思洞,还请师尊原谅。” 清阙听后静默片刻,才道:“此时道歉,是想让为师再将你放了,给你自由?” 她哀声道:“可是弟子与夙渊也并未做什么错事,他虽不是人类,却也懂得是非……” “住口!”清阙怫然回首,“擅自闯山强行将你带走,这也算懂得是非?!龙族本该恪守本分驻守四海,他却如此猖狂,可见野性难收,必定成为祸害!” 颜惜月争辩道:“那也是因为他太担心我……” “担心你?”清阙冷哂,盯着她道,“你们……打算双宿双飞?” 她语塞,愣了半晌才道:“是弟子……潜修不够,乱了心神。” 清阙脸色霜白,满地赤红符文隐隐透出灼热光芒,几乎烧拂到颜惜月的裙子。“你跟他为何又去了昆仑?” 颜惜月犹豫片刻,道:“弟子想要弄清楚自己的魂魄到底为何缺少了一部分……” 清阙愠怒道:“先前为师不是告诉过你?你难道信不过为师?” “可是弟子得知的事实,并不像师尊说的那样简单!”她鼓起勇气望着清阙,“无论是灵兽腓腓,还是青丘国主,亦或是是昆仑杏仙,每个见到我的人都说我体内的魂魄来自鸾鸟萦歌!师尊,为什么你当初不跟我说?是不是你将萦歌的魂魄给了我?” 清阙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复杂,一时没有回应。 颜惜月焦虑起来,双臂猛地一挣,裹挟在身子四周的透白灵力忽而震荡,清阙这才侧过脸寒声道:“不必费力,你是挣不开的。” “请师尊告知弟子真相!”她忍受着灵力冲撞带来的痛楚,直直地望向清阙。他紧抿了唇,目光渺远,“是我将鸾鸟萦歌的魂魄注入了你的身体。”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清阙这样承认,颜惜月还是浑身发寒。“……这是为什么?” 他低沉着声音道:“那时你的魂魄已经濒临瓦解,我为救你耗尽心思,最后只能用萦歌魂魄换回了你的性命。” “那萦歌当时死了?!” 清阙眉间浮起一丝阴霾,“自然是死了,不然我怎么取她魂魄?”他见颜惜月还要追问,便道,“我在很早之前就遇到这鸾鸟,她当时已经伤重不支,我看她颇有灵力,就此死去未免可惜,便收了她的魂魄……没想到后来因此救下你一命,这些事情我不愿细说,只是为了不让你胡思乱想!” “真是……这样?”她迟疑不决。 清阙寒着脸道:“那你还希望听到什么解释?” “我……”颜惜月心中纷乱,清阙却已然转身欲走,她连忙叫道:“弟子已经知错,请师尊放弟子出去!” “放你出来,定然又要逃跑。你……好自为之。”他说着,顾自走向幽暗的石壁。颜惜月拼命挣扎道:“师尊难道要将我永远关在这里?” 清阙的脚步略微顿了顿,但并未回头,身影渐渐消失。 * 空荡荡的幽暗石室中只剩了颜惜月一人。她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被关在了森罗塔的哪一层,在她以前的印象中,森罗塔高峻宏伟,里面定然肃穆神圣,并不是眼前这般阴沉可怕。 师尊的身影虽然已经消失,可他留下的灵力与咒文还死死地束缚着颜惜月,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没法从半空中那个透明如茧的空间中出来。 她闭上眼睛积蓄体力,想到夙渊若是找不到自己,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她既急切盼望夙渊能猜到是师尊将她带走,却又怕他莽撞追来,倘若与师尊相拼,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颜惜月心乱如麻,而今身边什么帮手都没有,要是以前还有莲华…… 正这般想着,却忽觉怀中有微微的簌动。 竟正是她收放莲华的地方。 “小七?”她惊喜交加,低头小声唤道,“是你苏醒了吗?” 透过浅紫色的衣襟,有星星点点的白光映射出来。 颜惜月焦急等待着莲华的复苏,就在这时,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微风拂过,又像是有人在轻轻颤抖,发出哀叹。 她的身子为之紧缩,四周除了一盏盏还在浮动的明灯外,并无其他东西存在。 “是谁?!”颜惜月屏息探问,然而没有得到什么回音,幽闭的空间内似乎又恢复了宁静。 她攥紧了双手,怀中寒意四射,原先零星散射的白光渐变清晰,犹如夜间明珠。七盏莲华消无声息地从她衣襟中飞出,停在了她的面前。 颜惜月欢悦道:“小七,你真的醒了!你不知道我多担心……” 莲华悬浮半空,依旧是最初的攒簇水精模样,只是原先身带蓝影,如今却周身泛着严霜般的白气。 “你……怎么不说话?”颜惜月怔怔地问道。 莲华还是沉寂不言,幽幽然绕着她飞舞,白色的光芒如冰屑洒落,融入了颜惜月的身体。“你在干什么?”她不安起来,觉得莲华好像与原先完全不一样了。 话音未落,空寂中又有一丝波动,颜惜月只觉头脑深处仿佛被尖利的针穿透一般,忍不住紧咬了牙关。 “小七,这里不对劲,帮我……”她喘息着哀求还在飞舞的莲华。 莲华转到了她身前,慢慢地幻化成重瓣睡莲的形态,莲心透出的竟是墨黑之色。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莲华的声音跟以前还是一样清脆动听,却平添了几分诡谲,“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你所丢失的魂魄正在呼唤你……” “你说什么?”颜惜月悚然。莲华离她更近了几分,窃窃道:“你听。” 寂静之中,低微而又颤动的声音再度穿透了颜惜月的心魂,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是一个女子在低声哭泣。 她手脚冰凉,背脊生寒,可那哭泣声始终萦绕不去,钻入了她的头脑。 纤弱的莲华在白色光影的笼罩下渐渐舒展,墨黑的莲心幽幽泛着寒意。颜惜月盯着她,咬牙道:“你……不是七盏莲华!” 她冷冷地笑,笑声娇俏。 “为了对她并无深厚感情的灵霈,七盏莲华居然舍去了数百年的灵力,最终飞蛾扑火,一无所得……”她慢慢飞到颜惜月眼前,“如不是这样,我又怎能借由她的身子掩盖气息,瞒天过海进入了玉京宫?” 颜惜月只觉恐怖,忽然想到他们重新在积雪中找到莲华时,腓腓曾说有一团白光闪烁,但当时她过于悲伤,竟没有放在心上。 “你到底是谁?难道是幻界中存留下来的妖魔?!” “问那么多,对你而言有什么用?你最该知道的,不应该是关于萦歌的事情吗?” 莲心墨色霎时间散如轻雾,环绕了颜惜月周身。 “一同去寻你丢失的魂魄,怎么样?”“莲华”轻声笑着,骤然耀出亮丽白光,如波浪般扬起,揉碎了裹挟着颜惜月的那团灵气。 第九十七章 “莲华”耀射出的光影铺满石壁,颜惜月自半空坠下,眉心黑雾虽散,神智却恍惚。眼见前方的石壁在光芒流动间渐变透明,竟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 “莲华”幽幽飞舞着,仿佛引路明灯在前飘动,星星点点的白光变幻如线,引着颜惜月穿过了石壁。 石壁外另有空间,巨大的铜鼎氤氲着紫白交融的烟雾,被一道道符文护佑其间。一道陡直的楼梯通往下方,近侧悬着烁烁明珠,在幽暗中发出光亮。颜惜月望着那楼梯,忽然感觉到莫名的恐惧。“莲华”却旋转着飞动,自她莲心射出的光线紧紧勾住了颜惜月的眼神。 “去啊,怕什么?”“莲华”轻声道,“那个声音,应该就在下方。” “不,我不要去……”颜惜月暴躁起来,情绪像是被打破了平静的江水,波涛起伏,无法停息。可是那声音果然又穿过幽暗进入了她的头脑,这一次她听得更为真切,甚至能听到有人在低声私语。 那魔咒般的语声忽远忽近,牵动着她的心神,使她眼神迷离地走向了楼梯。 “莲华”散发的白光始终裹挟在颜惜月四周,将她与周围一切隔绝开来。她沿着楼梯缓缓下行,经过一层又一层的塔室,穿过各色形态奇异的兵器与法宝,停在了最底下的一层。 密闭的石室内陈设简单,尽头就是上了锁的塔门,再无其他去处。 “莲华”冷冷问道:“这森罗塔一共有几层?” “七层……” “难道这就已经走遍了?”“莲华”不信任地上下翻飞,莲心的墨色明明暗暗,忽如墨汁滴落,一点一点渗透到了青石砖地的缝隙间。 整块地面在墨色的浸染下发出微黑的光芒,颜惜月脑海中的刺痛越发厉害,不由得紧紧攥着手掌,呼吸急促。而此时空中飘来的声音竟也比先前还要清楚,幽幽然似乎就从石板下方而来。 “莲华”嗤笑一声:“原来还有下层。” 说话间,白光卷过,裹挟着颜惜月穿过已被墨色渗透的石板,倏忽间便进入了塔底。 * 这是一个空旷虚无的世界。 与上方的森罗塔一样,这里也有一级级的楼梯旋转而下,但是每一层都空空荡荡,唯有无数光点飘浮在半空,如同天上星辰。 走得近了,才发觉悬浮于半空的都是一个个纤细光滑的琉璃瓶,瓶中不知为何散发着或寒冷或灼热的光,纯白,赤红,墨黑,各色各异…… “莲华”在琉璃瓶的海洋中缓缓飘飞,颜惜月怔然跟随其后。 她抬头,迷惘地望着不停闪烁的光点,自心底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与战栗。 “这才是森罗塔真正的妙处啊……”“莲华”凑近了其中的一个瓶子,那瓶中原先还很微弱的黑色光点忽然增亮,跃动如诡异火苗。“千百年来被玉京宫臭道士们残害的妖魔鬼怪的元神都在此地了……可惜,魔君当年形神俱灭,否则我只需为他也找个容器,他就能重获新生!灵霈,你当真狠绝!若是我将这些被禁锢已久的元神都放出去,不知道该是多壮观的景象……” 她喃喃自语,颜惜月虽是神识模糊,可在潜意识中骤然心惊,拼力发声道:“你……你是阴后?” “才认出来吗?”“莲华”舒展着透明的花瓣,变幻着光影,“若不是你们闯入了石碑,我本打算将那结界占据,作为休养之境地。灵霈原先正全力防御我的入侵,没想到你们的到来,反而给了我附身于灵器的良机。” “你,滚出森罗塔!”颜惜月抗拒着头脑中的刺痛,双掌拈诀,猛然爆发出疾旋烈风,朝着“莲华”冲去。 “莲华”冷哂着倏然飞至最高,寒白光芒骤然铺洒,如冰纱般透明轻盈,将呼啸而来的烈风阻挡于外。 “你就不怕将这些琉璃瓶都震碎了吗?”“莲华”咯咯笑着,在冰纱之中翩翩飞翔。 忽然间,从遥远的暗处传来泠泠清音,仿佛冰玉相扣,泉流飞溅。 颜惜月愕然回首,望向那个方向。 与其他地方不同,那里是无尽的黑暗,没有琉璃瓶子上下悬浮,幽深的尽头却映着一点翠绿寂寂。 “莲华”忽地朝那点翠绿迅疾飞去,颜惜月的心神被那光芒牵引,当即飞身追去。 * 没有边际的幽暗空间中,那点翠绿光影独自飘浮在很远的地方。 颜惜月穿过无数的旋转光影,最终来到了它的近前。然而到了此处才发觉,这翠光周围被人布下了严密的结界,一圈圈暗黑色的符文周而复始地盘旋着,如无数缎带将其困在了中央。 “先前的声音……是你发出的?”颜惜月的头脑到这时似乎清醒了些,试探着发问。 翠色的光点攒缩成一团,空中一片寂静。 “莲华”忽道:“这就是你丢失的魂魄,颜惜月。” 颜惜月心脏猛地收缩,哑声道:“怎么可能?……若是我丢失的魂魄,为何会被灵符禁锢在森罗塔底?!” “莲华”似是畏惧那不断盘旋的咒文,往后飞了几分,冷笑道:“我能感知到你的魂魄与它本就是一体,如今你既然找到了原我,怎不自己问个明白?” 颜惜月盯着那翠色光点,深深呼吸了一下,问道:“你认识我吗?” 被暗黑符文缠绕的翠光轻轻浮动,过了片刻,竟真的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你……不正是我吗?” “为何这样……”颜惜月刚刚抬起手,那翠光忽然道,“不要靠近……这是灭神咒,一旦被人触动,森罗塔就会全部崩塌,掩埋一切。” 颜惜月的手僵硬垂下,“怎么会?你……你是我缺失掉的魂魄?那难道是师尊用萦歌的魂魄换下了我自己的,却将我的魂魄禁锢在这里?” “师尊?”翠色光点虚弱地问,“谁是师尊?” “我的师尊,玉京宫掌门清阙真人。” “清阙……”翠色光点晃动着,忽明忽灭,“原来他已经成了掌门真人……我在这里,竟度过了那么久……” “你……到底是谁?” 它微微下沉了几分,静默片刻,道:“我叫萦歌。” * 一瞬间,颜惜月愣在了那里。 “萦歌?昆仑山的鸾鸟?”她惊愕万分,“可是,师尊不是将你的魂魄转到了我身上吗?你为何……” 翠色光点缩小了一些,光亮却更胜。“你居然知道我?”它带着悲伤道:“可我已不再是什么鸾鸟,而今的我只是被他丢弃在这里的,残余的魂魄。” “残余的?”颜惜月怔怔地看着它,这才意识到这翠色光点为何如此纤弱,仿佛随时都会失去灵力。“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来他的法术真是高妙,你果然一点都不记得了。不知这到底是应该庆幸,还是更让人悲伤呢……”它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苍凉,又有几分自嘲,“我竟没想到,他会将我的魂魄转到了你身上……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在他身边吗?” “是。”她惴惴不安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玉京宫,师尊他,说是为了救我一命,才将你的魂魄给了我。” 它沉默不语,却有无形的忧伤渗透进了颜惜月的心底。 颜惜月又道:“之前我遇到了腓腓,还有青丘国主,还有杏仙!这些你都认识,对吗?” “……我,记得……”翠光黯淡了色泽,在巨大的暗黑符文下显得格外孤独。 “那么,你一直寻找的郁攸神君呢?后来你见到他了吗……” “神君……”翠光骤然发出莹莹碧芒,像是极力忍耐着剧烈的痛楚。“我,见着他了。” “真的?”颜惜月不禁上前一步,“那他没有与你一起?”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餐风饮露的天界神君,轮回转世成了凡人。可是我凭着直觉知道他就是郁攸,是我施用法术唤醒了他原先的记忆……他想起了我,那只被雷神追击险些逃不过天劫的鸾鸟,也想起了我曾久久徘徊于九重云霄,为的只是在他乘风而过时见他一次……在以前的郁攸神君眼中,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下界灵鸟,故此他从未将我放在心间。而那时,他失去了神籍,我便对他说,不管他是神君还是凡人,我都愿意追随左右,永远陪伴。” 颜惜月怔然:“你果然对神君一往情深,那他答应了你吗?” “起初他还是抗拒疏离,但我一直都悄悄跟着他。后来,他遭遇危险,我暗中施法相救,他这才……默默地允许我跟在他身边。自那以后,我与他一同走过高山平野,雪域冰川。他虽言语不多,却待我温柔……虽然碍于我的身份,我只能隐藏行踪,不让别人发现。”它说至此,语声低婉,“但我觉得那样也很好,我不需旁人关注,只要他念着我的情意,我所做的便都值得。他又是个极为自尊的人,不甘只是仰仗我的帮助,因此日复一日地修炼,有时候甚至不眠不休。就这样,我看着他慢慢强大……然而有一天,他将我带到山中说,他想依靠自己再回天界。” 始终静默的“莲华”忽然冷冷道:“区区凡人要想列入仙籍谈何容易?那天界又有什么好,被贬落之后竟还死心不改!” “正因被无辜贬落,才使得他心怀不甘。倘若就此放弃,轮回到下一世之后失去记忆,就更无可能实现此愿!可是……既立下这样的宏图大志,便要谨严自律,身上沾染不得一点妖魔气息。于是他……请我离开,忘记曾经的一切。” “什么?他就这样让你轻易地将过往抹去?”颜惜月心感不平,“那你就真的这样走了吗?是否后来就遭遇危难,所以才受了重伤?” 翠光微微颤动,“我当时伤心失落,可想到他所经历的远比我痛苦,便也不想强行留在他身边,毁灭他重返天界的希望。所以我默默离去,可那些年的相伴又怎能说忘就忘?我终是不忍就此天涯相隔,没过多久又悄悄回来,只是没有惊动于他。我在附近的深山中找了洞府,每天亦潜心修炼,想着若是我飞升成仙,助他再重回天界,那么眼前的所有阻碍都将不复存在。没想到……我才修炼了不久,天下大乱,苍生死伤无数,魔界因此获得怨气滋养,实力大增。” 颜惜月一凛,不禁盯着蛰伏在暗处的“莲华”。此时的它幽幽烁烁,忽而低声道:“魔君也因此率领众人攻下了数个修仙门派,哼,那些修仙弟子们简直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到最后,连他们祖师传下来的法宝都被魔君轻易夺取。” 翠光惊诧道:“你……怎也知道?” “我自然知晓,那年魔君统帅部下所向披靡,只差一点就能将最后几个门派逐个消灭!”“莲华”四周白芒闪耀,语音冰寒,“那其中,莫非也与你相关?!” 悬在空中的翠光簌簌而动,摇落星莹。“此事与我本无关系,可是到最后,太符观掌门力邀实力仅存的数个门派集聚起来,郁攸他自然也负剑前去。未料魔君法力超群,那群人虽拼力围攻,却还是阻不住魔君前行,就连太符观掌门亦身受重伤。郁攸与其他师门弟子一路退守,一直退回到了这森罗塔下。” “森罗塔?!”颜惜月悚然。 “你难道没听说吗?那一次的拼死抵抗魔界入侵,玉京宫弟子死伤遍野,血流如河!他们带伤布阵,剑气凌云,魔君虽被剑气所伤,却爆发出巨大的威力,将玉京宫阵法彻底冲溃。我亲眼看到郁攸的几位师兄在刹那间便灰飞烟灭,而森罗塔亦被震碎了窗户。郁攸浑身是血,还持着剑要与魔界中人拼死决战。我却顾不得其他,趁着混乱之际将他强行救起,逃入了这森罗塔中。” 第九十八章 “莲华”闪着熠熠的光芒,悄无声息地朝前飞了几寸。颜惜月警觉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问那翠光:“然后呢?” “魔界中人想要冲入森罗塔,我为保护郁攸而与他们死战……森罗塔外,魔君已经消灭了其他修仙弟子,情急之下,我耗尽灵力布下结界,将他们阻挡在外。我知道那结界只能拖延短暂的时间,故此在惊慌之中带着郁攸逃到了最高层,想让他逃离此处。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就此离去。” 颜惜月感觉她语声悲凉,不由道:“他是不忍留下你独自面对群魔吗?” 那翠色光芒却渐渐黯然,低沉地道:“不……他说森罗塔乃是玉京宫灵气汇聚之地,又镇压着众多妖魔元神,绝不能让魔君毁坏。但他那时只凭一己之力无法与魔君抗衡,我亦因受伤而法力消减……因此,他向我提出了最后的请求……” 颜惜月的心已被提到半空,正急切等着翠光说下去,身旁的“莲华”却忽而发出尖利笑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少年来,我始终不明白为何魔君本可以将玉京宫夷为平地,却在最后一刻反被清阙剑气撕裂元神……当年清阙修为尚浅,怎么可能单凭自己之力击败魔君?!” 颜惜月呼吸一促:“你在胡说些什么?!” “莲华”冷冷地飞到她近前,“你难道还没听懂,它所说的郁攸,必然就是清阙!” “师尊……怎么会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神君……”颜惜月双唇微颤,不敢相信听到的话语。 “莲华”趁机又迅疾转向翠光,喝问道:“快说,清阙最后到底做了什么?!他是不是借由了你的力量,才将魔君击败?!” 或许是因为感知到了无形的魔气,围绕在翠光四周的暗黑符文骤然紧缩。 “你?!”翠光嘶哑着声音,挣扎道,“我,我不会告诉你……” “愚蠢至极!他将你囚禁在此,你还要替他着想?!”“莲华”展开花瓣,中央的墨色浓黑欲滴,四周的空气在刹那间冰寒刺骨。那一道道旋转不已的暗黑符文忽然增大数倍,几乎要将翠光完全吞噬。 颜惜月厉声道:“阴后,你若是再震动灭神咒文,只会让我们都葬身于此!” “你以为这区区咒文就能将我挡住?!”“莲华”四周黑雾弥漫,霎时汇聚成无数触手,朝着翠光飞卷过去。眼见旋转的符文暴涨出烈焰光芒,颜惜月不顾一切地飞身掠上,拈诀之间身周幻化出数道白练,将那些触手死死缠住。 黑雾却再度升腾,更多的触手破空钻出,径直绕住了颜惜月的腰间。 颜惜月拼力抵御,白练倏忽飞舞,不让触手靠近翠光。未想其中一条粗壮的触手绕着符文急速旋转,翠光瑟缩震动,发出了痛楚的悲鸣。 “你想做什么?!”颜惜月死死扣住那条湿冷的触手,却觉一阵紧似一阵的刺痛钻入脑海,眼前顿时模糊不清。 “莲华”嗤笑着道:“既然它不肯说,那我就施法让你自己亲眼看看,它身上残存的记忆。” “快住手!”颜惜月痛得钻心彻骨,忽一道白光划过眼前,好似夜幕呈现裂痕,紧接着,她感觉身体蓦地往下坠落,四周陷入黑暗。 * 无处不在的伤痛紧紧缠绕着她的身子,她吃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跌坐于素白的塔室。四周是层层叠叠翠色灵光,窗外尖啸连绵,万道剑光明灭交错,染亮了沉沉天幕。 “萦歌,师弟们快要支持不住了……”身后忽而传来低沉话语。 她愕然回头,浑身是血的紫衫男子正奋力撑坐起来,用悲哀的眼神望着她。 那面容……果然是清阙师尊,只是比她如今所见更年轻几分。 她在惊惶中想要开口,可是身体不受控制,就好像只借用了这双眼睛看着一切,却无法有自己的行动。 “易郎。”萦歌扶住了他的手臂,急切道,“趁现在你快离开,我留下挡住魔君!” 他苦笑:“我怎能这样离开?森罗塔乃是玉京宫重地,魔君一旦闯入,非但塔内法宝尽失,而且千百年来师祖们收服的妖魔元神亦将都被放出。天下混乱苍生遭难,我们岂不是成了罪人?” “可魔君若是冲破我设下的结界,我们两个都要死在这里!到时候森罗塔不还是一样保不住?!” 他看着萦歌,忽紧紧扣住她的左手,以自己残余的法力进行试探。萦歌身子一颤,脸色发白,“易郎,我的灵力也消耗过多,撑不住多久了!你早做打算……” “我……”清阙眼神中满是不甘与愤恨,“我勤修苦练,以为自己能重返天界,可大事未了,却又遭遇魔界侵袭……”他低声咳了几下,喘息道,“萦歌,如今唯有你我合力,才有可能击败魔君……” “可是我们都已经受伤,就算拼死一战,也……” “虽然受伤,可你的修为还在,不是吗?”清阙屏住呼吸抚过她的脸颊,“你不像我,你原是鸾鸟,八百多年的修为早已结出了内丹,那是凝结了你全部灵力的珍宝。” 萦歌怔怔地看着他,他注视着她,低声道:“萦歌,我的修为远不及你,但我有仙根慧质,只要能融合了你的修为,定能法力大增击败魔君!” “我的修为?!……”她颤着声音,“可我若是失去内丹就会死……你……” 一声巨响,森罗塔猛然晃动,外面鬼哭狼嚎,刺人心魄。 “没有别的办法了萦歌!”清阙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悲声道,“我怎能忍心让你断送性命,可如果不这样做,等待我们的同样也是死无葬身之所!就算你要我舍塔逃亡,你以为魔君会轻易收手不成?” 她惊愕地看着他,一时浑身冰寒,说不出一句话。 清阙猛然用力抱住了她,在她耳畔痛苦道:“萦歌,你为我付出甚多,我铭记在心……若我成仙,定会想尽方法还塑你身,若不能成仙,来世也会再寻你转生……到那时,我不会再对你冷言冷语,让你苦苦等待……” 她颤抖着,流下了眼泪。 “神君……当初若非你劝阻雷神,我或许逃不过天劫……这性命本是你施舍的,如今你要收回,我别无他言……”她眼神木然,泪水却不断,“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在你心中,始终无足轻重,挥之即去……” “我岂是这样冷情薄心之人?只是上天逼我做出抉择,我……唯有辜负你今生……”他重重闭上眼睛,抬手拂过萦歌肩后长发,忽而指掌如爪,直扣向她的后心。 剧烈的疼痛钻透心脏,她隐忍着,还想紧紧拥抱着他,体内的灵力却不受控制,猛地将她的身子往后震出。 砰的一声,她重重跌在结界边缘,翠绿的光芒洒落满地。 她看到清阙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手中长剑发着寒光,刺得她视线模糊。 “萦歌。”他凄凉地叫她,拈诀之下,法力缠绕如练,将她死死束住升腾至半空。她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被一点点抽取,就好像有千万冰针扎着骨肉。 “神君……”她哑声唤着,哀婉地望着他,放弃了最后的抵抗。 他眼里泪影浮现,却再度发力,猛然间寒光旋转幻化,如巨大的手掌生生穿透她的小腹丹田,扣住了颤抖的内丹。 “啊!……”她难以抑制地尖叫起来,浑身上下仿佛全被撕碎。 那颗内丹,终于被他硬生生地挖出,夺去。 * 颜惜月仿佛被困在了萦歌的身子里,目睹这一切景象,震惊、恐惧、绝望、愤怒……充斥于心,却得不到发泄。 耳畔却又传来了阴后的声音:“原来清阙竟也这样阴毒……颜惜月,他还是你的师尊吗?你一心维护,百般敬重的人,其实就是夺去你元神性命的凶手!”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痛苦不已地嘶声叫喊。 “怎么你不愿承认吗?道貌岸然,自私虚伪!”阴后咬牙切齿,“魔君死在他的手底,简直是奇耻大辱!” “那他为什么又将萦歌的魂魄分割给我?!天天年年看着被自己夺去性命的人跟在身边,难道他不会心虚吗?!” 颜惜月愤恨交加,只觉周身灼热,仿佛就要燃烧一般。忽然间天旋地转,森罗塔内的景象顿时消失,她又置身于黑暗空间,眼前只有环绕黑雾的“莲华”。 “那你自己去问问他,将你养大到底是何用心,是不是看着你,就想到了萦歌?” “莲华”嘲讽似的发出幽幽白光,未等颜惜月回应,倏然化为一道亮痕,刺向她的眉心。 * 长夜未尽,幽谷寂寂,白鹤早已栖息,湖上无风却起了波澜。 无妄阁中的清阙本在闭目静坐,忽然间心神悸动,睁开了双眼。 几案上的烛火诡异晃动,他蹙眉,心中有不祥之感。 远处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有弟子在外呼告:“师尊!森罗塔中传出异响,弟子们不敢擅自闯入,还请师尊前去查看!” “知道了。” 他抬掌拂灭烛火,迅疾起身。行至门前,又停下脚步,袖间碧光盈亮,倏忽间灵力凝结,幻化成一柄明晃晃寒恻恻的利剑。 第九十九章 夜色如墨,细雪纷飞。清阙衣袂飒沓地来到森罗塔前,早有数名弟子紧张地迎上前:“师尊,适才我们巡视至此,忽听得塔内有诡异声响……” “你们在外守候,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闯。”他沉声说罢,宽袖一拂,塔门上的符文自动消失。 门扉开后迅疾合拢,他已进入塔中,周围甚是宁静。颜惜月原本是被关在塔顶,清阙如今抬头望去,楼梯旁明珠静垂,上方似乎并无异常。 清阙若有所思地踏上楼梯,才行了数步,心间忽又浮起寒意,不禁停下脚步。 寂静中,有哀伤的声音轻轻颤动,就好像多年前曾萦绕在他梦中的那样,让人心神不定。 他迅疾拈诀,地面青砖浮光升腾,身影很快隐没其间。 * 幽寂中,无数的琉璃瓶上下浮动,他自其中慢慢穿行,寒冷的光映在脸上。 隔着很远就望见灭神咒文已增长了数倍,交错盘旋,周围隐隐生风。而被困在中间的翠色光芒已微弱瑟缩,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到这里,如今看见这莹莹光亮,竟怔立在那里。 “你……”翠光痛苦地颤动,迟疑地道,“你是……” 清阙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点微光。他知道,只剩一点残魂的萦歌是看不到他的。 然而翠光竟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悲伤道:“神君?是你吗?我……感觉到了你的心。” 他微微一震,仍控制着自己没有上前,片刻后才道:“你还认得我?” “怎会不认得呢?我,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你……” 清阙却打断了它的话语,道:“灭神咒已被惊动,此处必然有外人闯入,那人现在去了何方?” “我不知道……灭神咒震动不已,我只觉元神就快崩裂……”它微弱地浮动了几下,像是想要往前一些,却又一次被咒文死死震慑。清阙紧蹙双眉,望了她一眼道:“你不要乱动,便不会感到痛苦。” 说罢,转身便走。 “神君!”它在幽暗中悲伤唤道,“你将我另外那些魂魄都给了别人,那个少女,这些年一直陪伴在你身旁吗?” 他的呼吸为之一紧,慢慢侧回脸,隐忍着心绪。“你果然见到她了……她……知道了你我的过往?是你告诉了她?” “我……” “说到底,还是我于心不忍,不愿让你魂飞魄散。”他苦涩自嘲,攥紧了手中利剑,“当初留下你保存记忆的这一份残魂,或许便注定终有一日会自食苦果……” 他收拢手指,暗黑的符文再度束紧,翠光被压制成极为渺小的一点,发出痛楚祈求。 忽然间,有一缕叹息在塔底深处飘荡,却不是萦歌的声音。 清阙骤然收手,凝神叱道:“是谁?!” 叹息之声再度飘浮,似乎来自更幽暗的底下。他扬手在翠光附近布下结界,随后沿着悬空玉阶迅速走向深远的下方。 * 随着琉璃光瓶的逐渐减少,这底下陷入了漆黑,唯有清阙手中的玄叶剑透出璀璨光华,照亮了一小片天地。 无尽的黑暗中,前方似有人站立,身影模糊。 他停下脚步,剑尖低垂着,遥遥道:“到底是何人潜入塔底?” 那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做声。他皱眉,紧握灵剑上前一步,隐约见那身影格外熟悉,不禁怔了一怔。 那人这才缓缓转过身子,在剑光幽微间,望着他轻声道:“师尊……是我。” “惜月?”清阙盯着她的身影,“你竟能冲破我布下的法术?还独自来到此处?” 颜惜月微微蹙眉,敛容缓步向他走去,直至近前才停下。“师尊,你为什么将萦歌的魂魄给了我?” 被这澄澈目光如此凝视,他心头还是一震,语气却仍旧冷淡。“怎么,你还怪为师救了你不成?若不是我这样做,你早就魂归地府,哪还能活到今天?” “可是你给我的魂魄,却是被你杀害的鸾鸟的残魂呀……”她依旧专注地望着他,让清阙心跳加快。他眼神一寒,厉声道:“什么被我杀害?萦歌当时本已经伤重,我是为了保住森罗塔,保住玉京宫,才迫不得已做出抉择!你又怎会知道我内心的痛苦?!” “既然心中有愧,为什么还把她的魂魄撕裂开来?一百多年中,她的残魂被你囚禁在塔底,而剩下的部分则被移到我的体内。”颜惜月仰起脸慢慢靠近他,呼吸触及他的脸颊,“师尊,你这些年每天看着我,是不是在心底就将我当成了萦歌,觉得她还活着,还陪在你身边?” “你!”清阙一惊,震动袍袖将她挡住,“你不是惜月!究竟是谁?!” 她却眼角上挑,无视凛冽之气,探臂勾住了清阙的脖颈,媚声道:“你所求的不正是萦歌复生,又忘记了你对她所做的一切,每天每月地与你同在吗?我如今就在你面前,你怎么不敢正视了呢?” “妖孽!”他紧咬牙关,掌中灵剑光华四射,可是身子却被“颜惜月”如蛇般缠住。清阙断然一震,剑气环绕周身,“颜惜月”被猛地震飞数丈,转瞬间却又如影子般掠回他近前,用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紧盯着他。 “怎么师尊你也害怕了?你不应该是超脱物外无牵无挂吗?这森罗塔不是玉京宫灵气汇聚之地吗?你却将萦歌的残魂关押在这里,你扪心自问,可还对得起掌门的称号?你也配做一个修仙之人,还妄想重回天界?” 她唇边带着冷笑,身后黑雾渐起。 清阙周身散发凛凛寒意,玄叶剑通体荧光流动,苍翠如松柏含露。“魔物……竟敢附体于惜月,还不速速退去?!”他断喝一声,自袖中卷出数道疾风,一时间四周空气扭转,凌然啸响。“颜惜月”只觉好似有千万重山岩迎面倒塌,当即倏然前冲,身后黑雾汇聚如爪,抓向清阙咽喉。 清阙身形陡转,玄叶剑流光横掠,将那黑雾之爪凌空斩断。然而黑雾散而复聚,竟如巨大的花瓣将清阙手臂包裹其中。但听一声清啸,幽暗中清阙衣袍骤然飘震,似有隐隐白光环绕其身。黑雾倏然退散,“颜惜月”双手间顿时幻化出两轮赤红圆环,其间阴火燃起,飞速击向清阙。 玄叶剑与阴火赤环死死相抗,那赤色流火环绕飞溅,瞬间沿着剑刃往上延伸。清阙手腕发力,玄叶剑呼啸飞出,在空中迅疾盘旋,猛然间寒光冲天,阴火哧哧响着飞散陨落。 “颜惜月”却趁机欺身而上,周身黑雾四起,无数触手朝着清阙卷去。他斜掠接剑回斩,寒光破空,触手为之分散,可就在黑雾弥漫之中,清阙只觉怀中一热,竟是“颜惜月”探手抵住了他的心口。 “师尊,你的心里是不是藏着我呀?”她嗤笑着,指尖轻轻划过。 清阙心脏紧缩,一瞬间血气上涌,周身剑气竟化为灼烈之息。“退下!”他扬眉怒叱,手中的玄叶剑本是碧绿莹然,却渐渐染上了暗红光影。 “颜惜月”盯着他的双眼,看到其间有火焰焚烧,不禁冷笑:“清阙,你早就种下心魔,还怎能成仙?” “我本是仙,为何不能重返天界?!”他的眼里厉色暴涨,刹那间冰寒剑气与灼烈光华交织汇聚,化为咆哮的巨浪。“颜惜月”本已紧扣他不放,竟被这无可抵御的法力冲撞得形神震荡。 但听得一声尖叫,墨黑的影子自她体内倏然钻出,像幽灵般逃向前方。 眼见那团影子飞速钻向镇压妖魔元神之处,清阙袍袖一震疾掠上前,手掌翻转间灵气充溢,自半空中凝成碎冰流玉,刹那间已将那团黑影死死困住。 黑影剧烈颤动,变幻不定的形体骤然增长,旋转不止的灵气随之震颤,竟渐有崩裂之势。清阙眼中寒光一现,指掌间灵气愈浓,一寸寸将黑影凝结如冰。那黑影拼力挣扎,忽然间爆发出尖声厉笑:“清阙,今日我要让你这森罗塔彻底崩塌!以报魔君之仇!” 话音甫落,半空中冰破玉碎,那团黑影竟将困住它的灵气尽数震破。一时间塔内尖啸不绝,无数琉璃光瓶晃动不已,就连那困住残魂的灭神咒文亦亮起了刺目光芒。 清阙心知它有意要摧毁一切,一时间怒意上扬,手中玄叶剑陡然流注出血红光痕,挟带着炼狱般的灼烈。 一剑飞刺,赤焰奔腾。 黑影四周的魔气疯狂涌动,想要抵挡那剑气的侵袭。但在强大的灵力面前,魔气被生生撕开,那团黑影紧缩起来,哀号着飞溅出污浊脂液,溅在了清阙的身上。 寒意与灼热交织的玄叶剑在那雾气中飞速旋转,燃起了熊熊烈火,终将其彻底吞灭。 黑影在烈火中发出惨叫,奋力伸出诸多触手,还未卷住清阙的手臂,便被火焰烧灼成灰。 “你……心魔已盛,永远成不了仙!” 满怀怨恨的声音飘散在幽黑的世界。 周围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他沉重的呼吸。 素白长袍已被腐蚀出斑斑黑点,他就此脱下,扔进了尚未熄灭的烈火中。静默许久,他才转回身走到昏暗的角落,俯身将昏迷中的颜惜月拦腰抱起。 * 风寒雪止,层层阴云背后微露出了光亮。 距离洞宫山尚有数里,黑龙在云间渐渐放缓了前行速度。腓腓着急在他背上跳:“嗷嗷,怎么啦怎么啦?不是要去找主人吗?” 他俯瞰下界,山脉连绵,层林幽然,再往前去便是玉京宫所在之处。只是上一次为了带走颜惜月而不惜硬闯,在她师尊面前强行离开,而今虽心生怀疑,却又无法断定是清阙将颜惜月带回。 “我在想,如果清阙说惜月并不在玉京宫,那该怎样做。” “嗷嗷,那就找呀!不在玉京宫,我们再去别的地方!” 黑龙冷冷道:“你觉得他会让我们进入玉京宫寻找吗?” “嗷?”腓腓竖起耳朵,“那怎么办?” 他沉默片刻,身子升腾起来,又加速往前飞去。“小东西,上一次你在玉京宫里险些丧命,这回可别害怕!” “只要能找回主人,腓腓什么都不怕!” 云雾生寒,天光渐明,不过须臾之间,苍翠秀拔的洞宫山群峰已近在下方。钟声飘荡,峰峦肃穆,巨大的黑龙从云端探出前爪,很快又隐蔽了身形。 第一百章 一缕轻烟袅袅飘浮,室内弥散着似有似无的熏香气息。颜惜月紧蹙双眉,似乎还处于噩梦之中,过了半晌才迟缓地睁开了眼睛。 雪青半透的帷幔笼在四周,这里已不是森罗塔底,却又不知到底是何处。 她想要撑坐起来,可身子竟沉重无比,用尽全力都无法屈起手臂。颜惜月一阵慌乱,正卯足了劲儿准备再试,帷幔外传来了轻微的足音。 有人慢慢走到近前,隔着薄薄的帷幔看着她。 “不必费劲了。”他低声说,“在这躺着就是。” “……师尊?!”颜惜月一惊,混沌的脑海中乍现零碎光影,隐隐约约记起了先前在森罗塔内看到的景象。那个曾经身染血色,手持利剑的人,而今就站在帷幔外面,不动声色,让人恐惧。 丝丝凉意自心底涌起,颜惜月颤声道:“师尊……萦歌她,还在森罗塔底?” 他居然没有震惊,也没有恼怒,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你无需着急,阴后已死,她不会再被打搅。” 颜惜月听着这淡漠的话语,眼里满是失望与怨愤。 “不会再被打搅?师尊就是打算要将她的残魂永远囚禁下去吗?!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和无数妖魔鬼怪的元神关在一处……她为了你付出一切,可你却夺去她的内丹,还要让她永世不得轮回?!” “……将我说得灭绝人性似的,这是你对我应有的态度?”清阙忽而撩开帘幔,冰莹双目注视于她。 她的手指瑟动了一下,但还是硬声道:“我一直对师尊敬重万分,但怎么也没想到,你竟会……” “我到底怎么了?嗯?”他左手一落,帘幔在身后迅疾垂下,雪青的狭小空间内只剩他两人。“若是我真的绝情,又怎会收拢了萦歌的魂魄?我本没有其他企图,只是不愿让她飘荡天际……近百年的时间里我一直记得她对我的恩情,在这玉京宫中,除了森罗塔又有何处能够安放她的魂魄?那个地方只有玉京宫掌门才可进入,只要我身为掌门一日,她就会在我的庇护下度过一天。等到我离开尘世,我也会将她一同带走,不会让她独自留在那黑暗中!” 颜惜月抿紧双唇,眼中浮现泪光。 清阙看着她,目光冷寂:“你年幼时身染重病,我才想到萦歌的魂魄正好能换回你的生命。但若是将魂魄全部移入,你醒来之后便有了她的所有回忆。你觉得那样的自己,还是原来的颜惜月吗?真正的颜惜月已经死去,而你愿意苏醒之后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为你着想,才将她的魂魄割裂,剔除了存有记忆的那一部分,其余的都给了你!我在你身上所花的苦心,你竟不知珍惜!而今长大成人,却反过来振振有词地追究我的过去?!” 他义正言辞,不怒自威,颜惜月瞠目结舌,片刻后才道:“师尊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不假,可是我如今知道了自己魂魄由来,情愿萦歌当初独自远去,也不希望她回到洞宫山,最后还惨死在塔内……” “说得轻巧,倘若真要将你性命取回,你难道心甘情愿?”清阙拂袖,侧转了身子,沉声道,“你认识的那妖龙,只怕就要来到此地了。” 颜惜月心头一紧,望着他的侧影,忐忑道:“……师尊,你要做什么?” 他缓缓道:“做什么?你现在很怕我了?” 她不给任何回答,忧惧的眼神却说明了一切。清阙的眉宇间隐露失落之色:“惜月……可还记得从雪山回来时,我与你同在夜空穿行。那时,我就对你说,或许我已不能再陪伴你了。” “……为什么这样说?” 清阙道:“我在人世间修行已久,一百多年匆匆而过,很快便要迎来天劫。若是能顺利度过,便可羽化成仙,重返天界。到那时,俗世中事与我无关,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 颜惜月怔然:“那若是,不成功呢?” 他一蹙眉,叱道:“你难道希望为师渡劫不成?!” “我……” 他冷笑一声,拂开雪青帘幔:“为师早就准备妥当……只不过,这最后时刻还需你来稍稍出力,当然,也离不开那条妖龙。” “什么?”她愕然,不明白清阙究竟是何用意。 他却只以复杂的眼神望了她一瞬,便默然离去。 湖面清影浮沉,寒翠空灵,他自无妄阁出来不久,便有弟子匆匆赶来。 “师尊,有人声称要寻颜惜月。” 清阙早有预料,颔首吩咐湖边其他弟子守在四周,随后便往前山而去。 * 日出东方,赤霞漫天。真阳殿外肃穆寂静,诸多弟子虽未持剑,却一一列于玉阶两侧,紧盯着从山下而来的年轻人。扬着大尾巴的腓腓变回了幼小的体态,跟在夙渊旁边奔上玉阶,隔着老远望见了先前关押颜惜月的山洞,忍不住叫道:“嗷嗷,主人是不是在那里?” 夙渊皱眉,低声道:“不要随便发话。” “呜……”它沮丧地垂下耳朵,蹲在了一边。此时自殿侧行来一群人,走在最先的正是清阙。白衣紫襟,道骨仙风,虽无武器在身,周身却自然寒意凛凛,光华萦绕。 不需弟子上前禀告,清阙远远就望到了站在玉阶尽头的那个人。黑衣肃然,身姿挺拔,背后道道金光流转,灿如朝阳。 他在心底冷哂一下,脸上却平静。“何人来寻惜月?” 夙渊前次虽与清阙相抗,却是以真身显示,如今化为了人形,也只能行礼道:“北溟夙渊,是……惜月的朋友。” “北溟?”清阙扬起眉梢,“上次震开飞石峰静思洞,将惜月掳走的,莫不就是你?” 此言一出,周围弟子面露惊恐,皆不敢相信眼前之人便是上回咆哮怒飞的黑龙。 夙渊敛容道:“是我。” 清阙冷笑:“倒是直截了当!先前的事情我还未找你理论,你却又明目张胆前来闯山。可真是将我玉京宫不放在眼中?!” 夙渊隐忍低眉,道:“那一次是我鲁莽行事,还请真人原谅。但今日到此只为寻找惜月下落,并无不敬之意。若我真将玉京宫看轻,便不会自山门而入,特来求真人赐告。” “不是你将惜月带走了吗?”清阙皱眉,“怎么又回来找她?难道你未曾保护得当,让她不知去向?” “……只出去了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夙渊顿了顿,看着清阙道,“能透过我的结界,将她如此轻易带走的,只怕这世上并无几人。” 清阙振袖,怫然道:“妖龙,你将我徒弟掠走又不好好守着,如今丢了惜月竟还敢来玉京宫寻人。我近日来始终在山上修炼,又何曾离开半步,岂会不声不响地把惜月带回?!” 夙渊微微一怔,追问道:“真人难道不曾前往昆仑山?太符观掌门说过,他亲自请你下山寻访……” “我自有安排,难道非得亲临昆仑才可知晓发生了何事?!”清阙眼中怒意渐起,“颜惜月涉世未深,修为尚浅,跟着你妄自下山却无故失踪,你可觉内疚?” “……”他无话可说,心中自是郁结。 “我的弟子,本门自会全力寻找,你不必再留在此地。”清阙斩钉截铁说罢,环顾左右,两侧弟子当即上前做出送客之势。夙渊紧抿着唇站在原处没动,腓腓焦急地叫唤:“嗷嗷,主人真的不在吗?那腓腓去哪里找她呀?” 清阙未曾理睬,率领众人朝真阳殿而去。留在玉阶边的弟子寒声道:“师尊已经发话,难道你竟信不过?” “嗷嗷,腓腓觉得惜月就在山上!”腓腓愠怒地瞪大眼睛,身上的绯红华彩忽隐忽现。那些弟子见状一惊,不禁手握剑柄,夙渊却一言不发,转身便往下行去。 腓腓纳闷不已,可又不能独自留在这里,只能气呼呼地跟着夙渊离去。 真阳殿门缓缓打开,清阙踏入其间,身边的弟子回头望了一眼,担忧道:“师尊,这妖龙上一次就大闹飞石峰,弟子见他虽然离去但心有不甘,只怕……” 殿内响起了钟罄声,清阙接过小弟子递来的线香,低着眼帘道:“皆在预见之中,他越是愤愤不平,越是如我所愿。” “这……师尊莫非有何安排?”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注视着手中的线香红光,“去请师伯前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 夙渊还未走到半山,腓腓就委屈地趴在石阶上不肯走了。“嗷嗷,就这样离开了吗?找都没找一遍!腓腓不相信!” 他俯身抓起腓腓,训道:“那你还想当着他们的面冲进去?没等你跑一圈,早就被抓起来了!” “嗷嗷,你不是会变龙吗?”腓腓用力挥动两只前爪做出飞翔的姿态,“上次不就找到主人了吗?” 夙渊微微一怔,竟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拎着腓腓坐在了山岩边。 “上次是情急无奈,我总不能每一次都那样。万一……她不是被带回玉京宫,我还像先前那样乱闯,岂不是更要被清阙鄙夷?” “嗷?怕他做什么?” 夙渊横斜着眼睛看它,“我何曾怕过别人?” “那你干什么不敢闯?” “我是怕……”他愠恼起来,“与你说了也不明白。如今天色已亮,我们硬闯的话太过莽撞,你识趣地跟着我不准乱叫,我与你隐身进去悄悄查探。” “嗷……”腓腓高兴起来,才叫了半声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 真阳殿的大门紧闭了许久,直至山间钟声再度响起,方才缓缓打开。玉京宫中辈分较长的数人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唯有清延留在了殿内,与清阙面对而立。 “师弟此举是否太过危险?若是一着不慎,恐怕反会为渡劫带来麻烦……” 清阙听了却神色依旧平静,道:“师兄,渡劫结果本就无可预测,我也只是想要尽力而为。那妖龙对惜月执念颇深,这次虽然悻悻而去,只要得知惜月还留在山上,他必定不肯放弃。到时候强拼之下,我门派弟子又遭屠戮,岂非一场浩劫?” 清延长叹一声:“可惜上次没能将他擒下,反倒纵得他越发尝到了甜头。既然师弟有此打算,我必定令弟子们全力以赴,只不过……若是真的将他除去,会否引来上界怪罪?” “他本是应龙之后,天性野蛮放纵。只要他再度强闯而入,我们为保门派而与之勇斗,又岂会因此获罪?”清阙微微一顿,又道,“更何况,只要我得到龙睛赤血,修为增长以应天劫,一旦脱去凡身登入天庭……师兄,我们这玉京宫自此之后更能得保三界尊位,何惧妖魔侵袭?” “龙睛凝聚灵力,若是师弟真能得到,那倒真是天赐良机。”清延颔首,“哦,对了,到时候要将惜月看守好,免得误事。” “她?”清阙低眉,望着地面,“倒还是要派上用处的。” 第一百零一章 隐去身形之后,夙渊带着腓腓重新返回。他原是想悄无声息地潜入玉京宫寻找惜月下落,谁知还未登上山顶,便望见玉京宫上方紫气升腾,与迷濛寒烟缭绕氤氲,已将整座宫观笼罩其间。 “嗷?那是什么?”腓腓惊讶发问。夙渊微一皱眉,顿化为金光疾闪,破空飞去。只是才一靠近山门,那紫气陡然翻涌,竟如怒海狂涛,幻人心神。 他心中一沉,飞身升上云霄后才显出原形。苍云间黑龙盘旋,绕着玉京宫上方不停飞舞,却找不到可以冲入的地方。 “嗷嗷,为什么会这样子?”腓腓自后方飞来,长尾如云,四足火光燃起,周身浮现赤色光华。黑龙不甘心地落在云头,“有人设下了法阵,已将玉京宫全数笼罩在内。” “啊呜?进不去了吗?”腓腓急得跳起多高,黑龙俯瞰下方,道:“就凭这阵法还不足以将我挡住……不过我才下山不久,他们便布下法阵阻人进入,看来真是心虚了。” 腓腓又惊又喜:“主人真的在里面?” “多半是了。”黑龙冷冽道,“清阙之前还言辞凿凿,我几乎被他骗过。可惜他太过心急,竟立刻施法布阵,岂非不打自招?” “那我们现在就进去!”腓腓兴奋起来,尾巴一扬便腾云飞向山顶,不料那翻涌的紫气中忽然闪现白光,黑龙在后低叱:“小心偷袭!” 话音刚落,数道白光穿云射来,腓腓惊而飞起,口中猛然喷出熊熊火焰。呼啸而来的白光触及火焰,顿时爆燃起数丈之高,如疾旋的光柱般朝着腓腓席卷而来。正在此时,黑龙疾掠上前,长尾一摆便将腓腓甩到背上,在光柱卷至面前的瞬间带着它飞入云端。 那巨大的光柱轰然飞散,幻化成无数冰刀利刃穿云而至。黑龙周身金光环绕,道道冰刃破灭碎落,徒留寒光点点。 “嗷嗷,想要我们的命吗?!”腓腓气愤不已,站在黑龙背上浑身冒火。黑龙缓缓隐在云间,望着那紫气流转的法阵,道:“休想。” * 云雾忽浓忽淡,随风流连,巍峨凛然的洞宫山如在仙界。 玉京宫众弟子聚集于真阳殿前,望向远处的云雾。虽然雾气翻涌,但黑龙巨影依稀可见,众人起先还担忧它马上就要闯入,却又见紫气升腾,呼啸生风,间杂火光四起,不出一刻那巨影便隐退远去。于是如释重负,纷纷议论道:“果然是师尊布下的阵法精妙绝伦,连那凶猛黑龙都无计可施!”“可惜我等不能上去,否则也好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延回头道:“那黑龙竟没有强闯,难道就此退去?” 站在台阶上的清阙衣衫飘拂,淡淡道:“他只是试探一阵,绝不会轻易放弃。”言罢,又向左右发话,令众弟子依照之前的安排各司其职。尤其是深谷湖畔的无妄阁与对面山岩上的森罗塔,更是加紧守护,谨防妖龙袭击。 众弟子奉命离去,严阵以待,清阙就此离开真阳殿,穿过弯曲山路后往西折去。翠峦为屏,白瀑如练,森罗塔寂静伫立,塔顶为云雾萦绕,若隐若现。他站在不远处的山石间凝望许久,轻衫拂动,又掠向波光淼淼的湖泊。 湖畔那双白鹤正在踱步,遥望到清阙影姿自湖面掠来,便翩然飞起。他落在临水楼阁前,屏去了守卫的弟子,独自而入。 阁内素雅安宁,竹帘低垂,遮掩了大半光亮。清阙行至居室内,闭目拈诀,本来空空荡荡的屋中浮现层层华光,如流水般萦回起伏,片刻后,在这室内便又幻化出另一片空间。 雪青色帷幔依旧笼如云纱,他抬手撩开,正望见颜惜月惊惶不安的眼睛。 “师尊,你到底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他步入结界,帷幔便悄然落下。“很快……等妖龙闯入之时,你就可以出去了。” “你……你要对夙渊做什么?他只是想找我,并不会伤人!” “你放心,我不会要他性命。只是想问他借一点东西。” 颜惜月一怔,用充满疑惑的眼神望他。清阙平静地道:“他虽妖性难驯,但身为应龙后代,灵根倒是不浅。天劫将至,我若是得到了他的灵气,应该能增长许多法力。” 颜惜月心头发寒,眼见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不禁想到了他施法强夺萦歌内丹的情形。“你……你又要故技重施?!师尊,你是发疯了吗?!什么修为,什么法力,你教导我们要修身养性摒弃杂念,难道自己全都不记得?还是你从始至终一直都有两张面孔?!” 清阙眼神一厉,“我一心修仙,怎不是摒弃杂念?!莫说是凡间俗人,就算是天界众神,只要是看到如意的法宝灵丹,还不是一样欣喜不已充满贪欲?又有谁能真正做到毫无所求?” “……既然仙界也这样利欲熏心,你又为什么非要重返天庭?!” 他注视于她,半晌才道:“你未曾由青云之上忽然陨落,不会明白其中滋味。” “那你也不能为了渡劫而不择手段……”她挣扎之下,鬓边渗出点滴汗水。清阙指掌微动,颜惜月的身子竟慢慢浮起,悬在了青烟萦绕的半空。 她咬紧牙关,又惊又怒地盯着清阙,他轻拂袍袖,碧绿星莹凌乱洒落,飘拂了她全身。颜惜月只觉身体越来越轻,就连知觉也渐渐消失,整个人仿佛成了虚无幻影。 他默默地看了片刻,才道:“惜月,若你当初没有下山,便不会惹出那么多是非。这是为师最后悔之事,没有半点虚假。” “我……我不希望……自己永远被蒙骗着,守在宝丰岩……”她吃力地发出声音,眼里满是痛楚。 “好……”他紧抿了唇,右掌猛然一收,帘幔陡然涌动,裹了颜惜月一身。 她惊慌地望着他,身上的帘幔逐渐化为透明,竟如巨茧一般将她封存在了其中。 * 天色渐渐黯淡,玉京宫弟子们在各处守卫了整整一天,妖龙却并未再来。随着夕阳缓慢下沉,山顶上方的紫气亦略减了几分。 宫观中远远近近地升起了明灯,守在山崖上的弟子忽然手指远处发出惊呼:“快看!” 浮动不已的云雾后有巨大黑影迅速迫近,紫气翻涌如海浪,兼有白光闪现,将整座山顶映得如同白昼。黑影在云雾中奋力冲撞,掀起了数丈高的云雾飞卷,惨白的光芒在其四周不断掠过,它却无惧无畏,猛然间长尾震甩,竟从云雾中探出了前爪。 自飞石峰上响起了急促的钟鼓声,洞宫山各处峰峦幽谷间皆燃起熊熊火光,清延等人从真阳殿中迅疾而出,转眼间便布好了阵法。 剑气森然,寒意凌霄。 夜风袭来,清延立于玉阶之下,怒视云端:“妖龙胆大包天,白日里已让你离去,而今竟敢擅自闯入我玉京宫结界?!” 云雾裹挟在黑龙身周,死死纠缠着,如倒涌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冲袭。他拼力震开身前紫气,愠道:“我只要颜惜月!” 清延冷笑:“哪里来的颜惜月?我师弟早就对你说过,她不在此处!” “那为何在我走后即刻布下法阵?!”黑龙怒气上涨,身子猛地前冲,峥嵘的头角划破云层。“不让我亲自寻遍洞宫山,我不会再走!” “呵,果然任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你要记住所说的一切,是你自己要来,怪不得别人!”清延说罢,袖中白光倏然飞出,两道锯齿飞轮呼啸生风,直击向黑龙前爪。 黑龙怒而翻转,彻底冲出了云雾的包围,在飞轮削近之时陡然升起。那飞轮在空中骤然增长,挟着赤金烈焰呼啸盘旋,黑龙身形矫健,在飞轮追击之下不断转腾。须臾之间,两道飞轮竟化为无数,密密麻麻布满天幕,忽自四面八方向黑龙围追。 一声啸响,黑龙周身金光大涨,颔下赤红龙珠直击而出。金光流泻中,飞轮仿佛被生生凝固,龙珠破空划过,击碎了当前幻影,顿时间漫天火焰扑簌飞溅,他却冒着火光飞来,径直冲向了真阳殿。 清延令下,真阳殿外众弟子持剑迎战,一道道真气顿时扩散开来,如江面卷起风浪。四方空气震动不已,随即在刺耳风声之中,挟着铺天盖地的剑气暴掠而去。 黑龙猛然转身回旋,那一道道剑气撞击在周身金光之上,顿时间风卷云涌,声如鬼泣。乌黑的鳞甲为之碎裂坠落,他昂首低吼,突然间不顾一切地朝下猛冲。 “困住它!”清延高声呼叫,众弟子再度护阵,真气氤氲膨胀,如巨大的莲花盛放天地,将黑龙死死笼在其间。 那无形的真气如万道风刃割着他的身子,黑龙忍痛怒吼,龙珠飞射。 赤红光影如日喷薄,一瞬间将玉京宫弟子们的真气冲撞破裂,众人只觉罡风如浪猛击,惊呼着跌飞出去。此时巨大的黑龙迎面扑下,却只在他们头顶疾掠而过,转眼间便冲向天空。 “嗷!找到主人了!” 半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浑身升腾红光的巨大灵兽,白毛彩纹,长尾飘摇,迎着黑龙嗷嗷直叫。 黑龙看都未看真阳殿一眼,随着腓腓的引路,飞速掠过重重屋脊。在森罗塔畔盘旋之后,他终于远远地望到了一片澄净湖泊。 夜色已降,幽谷中明灯浮动。湖畔楼阁高峻,铜铃飘荡,一身素淡长袍的清阙负手立于楼上,在其身后有光阵冲天,碧色的星莹缓慢萦绕,构成了一个圆形的结界。 而在那碧影之间,另有冰纹织成的巨茧,颜惜月紧闭双目,悬浮其中。 第一百零二章 腓腓见颜惜月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嗷地一声就冲了过去。清阙依旧静立于楼上,袖中碧光闪现,玄叶剑已倏然飞出悬于半空。那一道碧光竟分化成无数剑影罗列四周,将清阙护在其间。 腓腓心急如焚,朝着前方便猛烈喷火。剑影泛出森森寒气,一瞬间冰华横织,将腓腓喷来的火焰凝结空中。此时数十道人影自暗处疾掠而来,皆是埋伏已久的玉京宫弟子。 剑光交错,真气流转,将腓腓围困在内。它正恼怒冲撞,后方风声大作,巨大的黑影凌云而来,猛然间龙吟震动,就连悬在清阙身前的无数剑影亦为之起伏。 黑龙才一迫近,清阙袍袖激扬,身前剑影飞速刺来,无论黑龙如何转腾疾旋,皆凛凛生风直奔要害。那一边腓腓虽被围困,但烈火横扫之下,将玉京宫弟子的剑阵冲出缺口。正待奔向黑龙与其汇合,却见清阙指掌一扫,在它与黑龙间忽然卷起旋风。那旋风速度极快,转眼间一生二二生四,很快便化为无穷无尽的风阵,尖啸着将黑龙困在了中央。 黑龙转身避开剑影冲袭,待等回首已被旋风团团包围,才知中了清阙之计。 旋风直冲天际,中间隐隐泛出墨黑,吞天灭地般朝着他席卷而来。无形之力从四面八方撕扯着他,他猛力回旋,长尾横荡,与无数的旋风拼力抗衡。然而那风阵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每一道旋风割在身上,都好像锋利的剑刃重重划过。 黑龙震声低吼着与飓风搏击,身周烟云翻腾,形如海浪冲天。暗黑之间明光突现,清阙身前的剑影再度飞出,幻出万道光华。那道道剑影旋转不休,旋风之阵中的黑龙被凛冽剑气所伤,背上鲜血淋淋。 这时清延亦带领弟子赶来助阵,腓腓在众人围堵之下左右闪避,眼见黑龙被困,急得嗷嗷直叫。 清阙冷峻扫视,掌心浮光涌起,化出冰雪凝成的素白弓箭。 “是你自投罗网,怨不得他人。”他紧盯着风阵中的黑龙,凝神而动,开弓挽箭。 弦满如月,箭尖幽蓝。 腓腓见状,露着尖牙朝清阙扑去,“嗷嗷,小心!” 四周弟子奋力阻截,清阙愠怒着将箭头转向腓腓,忽觉后方灵气震荡,竟隐隐生出冰破玉裂之声。周围众人回首一望,皆面露惊愕,连连后退。 他霍然回身,笼罩在颜惜月四周的灵气不断涌动,透过白茫茫的光亮,紧覆于其身上的冰纹竟已有了裂痕。 风阵中的黑龙仿佛感知了变化,猛力冲撞着前行,朝着无妄阁一分分迫近。 清阙未曾料到颜惜月竟会在此时慢慢觉醒,当即抬掌拈诀,充盈的灵气翻涌而出,迅速裹挟在颜惜月四周。原本渐渐裂开的冰纹被那灵气再度困束,悬浮在半空的颜惜月微微颤动,眉间显露出痛苦之色。 在她那虚无缥缈的空间内,有呼啸的风声,簌动的冰雪声,亦有遥远的龙吟之声。 她睁不开眼,却能感觉到夙渊一定就在附近,只是隔着千万重阻碍,让他近不了她的身。 颜惜月知道师尊一定是不会放过夙渊了,她的身子仍被寒冰封锁,更有一波紧似一波的灵力不断撞击。她只觉自己好像坠入了深海旋涡,身子僵硬却又无计可施,心魂一分分下坠,马上就要被压成碎末。 可越是这样的绝望中,脑海闪过的却都是关于夙渊的一幕又一幕。 天上地下,荒林雪山,都是他与她一起走过,无论欢喜悲酸,艰难险阻,都有他陪着她一起经历。他们在海底飘浮拥吻,身边彩色鱼儿翩然环绕。他们乘着风在夜空翱翔,天上的星莹近得伸手就可触及…… 她愿意跟着他徜徉不离,直至永恒。 ——“你也真正体会到,这种舍弃一切都心甘情愿的追慕了吧?” 内心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响起。 就好像是萦歌住在心底一般。 远方又传来龙吟震颤,悲辛钻痛遍及全身,她在意识深海拼命挣扎,终于迸裂出无尽的力量。 * 数不尽的碎冰冲破了灵气的笼罩,飞溅四射,锋利如刃。 众人掩面而避,光华倾泻中,灵气之阵分崩瓦解,颜惜月悬浮空中,睁开了双眼。她看到了无数的旋风卷乱湖面,更看到了愤怒的黑龙正扑向无妄阁。 “拦住她!”清阙怒极,却已无暇管她。黑龙凌空嘶吼,利爪冲破风阵,已压至上方。 清延等人持剑围堵,腓腓见主人苏醒,奋不顾身地冲上相助。而这时清阙挽弓急射,一双幽蓝冰箭刺破长空,直奔黑龙眼目而去。 黑龙腾身飞起,冰箭贴着他的身子激射过去,掠出两道深深血痕。他猛然反扑,长尾一扫,撞飞了冲上前来的数人,一爪抓向站于楼上的清阙。 清阙振袖掠起,身边灵云浮动,如屏障般阻住了锋利的龙爪。趁着屏障未消,他在半空斜掠转身,猛然间再度挽弓,两支冰箭蓄势待发。 “师尊!”后方陡然响起颜惜月的嘶喊。 清阙疾掠后退,她已乘着腓腓冲出包围。 “住手吧!违背道义,怎能成仙?!”颜惜月泪影浮动,长发在风中飞扬。清阙眼眸深处燃起赤红火焰,不发一言,指动弦松。 幽蓝光影斜射生寒,挟着冰魄雪魂刺向黑龙。 黑龙翻卷着身子躲开了冰箭,奋力俯冲撞破了灵云屏障,一爪扣向清阙头顶。清阙扬袖间灵力交错,死死抵住了黑龙的巨爪。周围众人见此情形,便不顾一切地尽朝着黑龙围攻上去。 “你们都疯了吗?!”颜惜月焦急万分,强行夺下身边一人的长剑,便欲冲上前去。 此时却自云雾中飞来两道冰蓝厉光,竟是先前被夙渊闪开的冰箭转而回射。 颜惜月眼见黑龙无暇分心,当即从腓腓背上飞掠而起,手持长剑当空劈斩。剑气暴涨,白芒旋转,一支冰箭飞溅断落,另一支却穿破抵御,直射进了颜惜月肩膀。 她在空中陡然倾斜,黑龙却已迅疾卷尾,让她趴在了身上。 然而就在这须臾分神间,掠至楼顶的清阙又一次挽弓放箭。一支利箭呼啸刺来,在其后方,更有无数幽蓝箭影攒射而至,黑龙因带着颜惜月身形稍慢,被那当先一箭刺中了前爪。 铺天盖地的箭影汹涌飞来,天空染成幽蓝一片。 无处可藏。 黑龙嘶吼着想要用身子护在颜惜月周围,却觉长尾一震,那个被他保护的人竟然疾掠而出。 “走吧!” 她回头朝他大喊,手中明剑萧萧震荡,在空中绽开道道白光。剑影如素白莲花层层聚起,然而破空飞刺的冰箭力道无穷,虽有一些碎裂断落,可是更多的还是尖啸着冲破了剑影的阻碍。 一道道冰魄利箭刺穿了她的身体,带着飞溅的鲜血又刺向了黑龙。 颜惜月从半空摔下,黑龙发出了绝望的吼叫,不顾冰箭来袭,朝着她跌落的方向猛冲下去。但听得嗤嗤声响,飞至近前的冰箭陡然加速,刹那间刺入了龙睛。 他痛得发抖,眼前弥漫血光。水花飞溅,颜惜月坠入了那片冰凉的湖泊。 “惜月……”清阙微微一怔,手中却不觉发力。带着龙睛赤血的冰箭倏忽飞出,很快便落回到清阙掌心。众人急于想要将妖龙围剿,一时间真气旋转,灵光爆现。黑龙怒冲而出,朝着那片湖泊拼力飞去,此时自后方飞来一道赤色光影,轰然一声冲入水中,不出片刻驮着浑身湿透的颜惜月升出湖面。 “嗷!快走!”腓腓愤怒地叫着,朝追击而至的清延喷出冲天火焰。 烈火燃遍了整片湖面,将众人围堵其间。 * 夜空中又亮起了无数寒星,黑龙的眼前却只有血色洇染。 他跟着腓腓冲出了洞宫山,分不清方向地在空中疾飞,只知道要带着颜惜月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精疲力尽,视线越发模糊不清。他飞行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腓腓察觉到了,便带着他降下了云端,恰落在一座荒凉的山顶。 “呜呜,主人醒醒!”腓腓衔着颜惜月,将她轻轻安放在枯草中,伤心地趴在了她身边。黑龙喘息着落在近旁,想要变成人形,法力却渐渐衰微。 他只能探出爪子,触碰着浑身冰凉的颜惜月。 模糊的视线中,他已数不清她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口,他只觉心如刀割。 他吃力地搂了搂她的肩膀,想要再将她放到自己背上。或许是被触碰惊醒,颜惜月微微颤动了一下,让他重又燃起希望。 “惜月,我这就去天庭,请禺疆上神救你!”他低伏着身子,凑在她耳畔道。 “去了天庭,你……就不会回来了……”她痛苦地闭着眼睛,口中兀自喃喃。黑龙一震,“不会的,我不会留在天庭了,我带你再回北溟好吗?你要是不想去海里,我就一路跟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去哪里,都好……只要你不被带走……”颜惜月不住地发抖,她的血已经几乎流尽,身子冷得像冰。 “好……”他忍着剧痛,伸出爪子搭在她手心。她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略微弯起手指,轻轻握住他尖利冰凉的爪子。 “夙渊……我真喜欢你。” 他心头一颤,还未及给出回应,却觉颜惜月手指慢慢松开,最终僵硬在他爪心。 黑龙仿佛被凝结在了那里,连四周空气,甚至整个天地都瞬间冰冻。他听到腓腓嗷嗷痛哭,可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的颜惜月刚才还在与他说话,怎么会忽然没了声音。可是他又看不清,眼前弥漫着的都是血色迷离,他不舍得收回爪子,便用另一只爪子去轻轻推她。 “惜月,颜惜月。”他哀声叫着她,希望她可以再与他多说几句话,哪怕一个字也好。 可是她,没有答应他。 荒山风疾,夜空中又飘起了雪花。这一次,雪势渐紧,大片大片的白雪坠落下来,覆在枯草间。 “主人,主人!”腓腓哭得眼睛充血,却见黑龙默不作声地升起,在颜惜月上方缓慢盘飞。 金光忽明忽灭,雪落在他身上,而她只是静静躺在荒草间,再也没有醒来。 第一百零三章 清阙回到了森罗塔第七层。 青铜鼎内火光熊熊,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香息。他摊开掌心,两支渗透了龙睛血的冰箭缓缓浮起。袍袖一卷,烟雾腾转,便将冰箭融入其中。蕴含紫气的烟雾起伏不已,冰箭寸寸碎裂,赤红血色一滴一滴流入铜鼎,火焰自内向外染上了璀璨金光。 整个室内灵气流转,迷蒙的烟雾追随着无形灵气旋绕于火光上,逐渐形成蟠龙之状。 清阙衣袍微扬,碧莹莹的玄叶剑倏然幻出。飘拂的金光萦绕在剑锋四周,一瞬间龙吟震响,霞光四溢。 剑出飞旋,满室清音,那熊熊烈火环绕剑影,幻成了矫健游龙。 * 幽深的塔底依旧寂静,被灭神咒压制的翠光微弱得快要熄灭。 整座宝塔中忽然震响清越龙吟,强大的灵力席卷翻涌,那些悬浮在远处的妖魔之光顿时黯淡萧索。未过多久,幽寂中有脚步声自远而来,缓慢又沉稳。 踏着重重黑暗,清阙再次来到了塔底深处。白衫映着淡淡的翠影,温润如初,背后悬空的玄叶剑灵力四射,光芒耀眼。 “神君……你的修为更高了?”翠光努力地感知着周围的情形。 他注视着它,很难得地笑了笑:“已得所需,自然灵力更盛。来此处是要告诉你,我在尘世修炼已久,不日便要迎来最后一场天劫……若是渡劫成功,从此羽化飞升,再不会留在人间辗转轮回了。” “……是吗?那你终于得偿所愿……” “我飞升之后,玉京宫便要有新的掌门,这塔底不再是安全之处。”他静默片刻,唤道,“萦歌,我不想让你留下。” “你……”它忽然感到丝丝恐惧,瑟缩了起来。 他走上前一步,望着那点幽光:“我并非想要将你毁灭,若是我羽化飞升,灭神咒会随即消除,到那时……你便自行离去吧。” “离去?”翠光闪烁莹莹,“我只是一缕残魂,入不了轮回也无处可依,离开了森罗塔只怕就会化为乌有……” 他默然,片刻才道:“那也是重获自由,或许随着风可以回到昆仑,回到你的故乡。” 她哀哀祈求,清阙却闭了闭双眼,随后转身欲行。翠光焦急问道:“那个拥有我其余魂魄的少女,还在玉京宫吗?” 清阙的身形顿滞了一下,哑声道:“她……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我还能见到她吗?”翠光犹在追问,清阙却只觉心脏深处猛然刺痛,仿佛有火焰烧灼全身。他再没有回应,脚步匆忙地离开了塔底。 * 清阙自知在凡间的最后一次天劫将至,早早便安排好一切。玉京宫上下不因妖龙离开而有所懈怠,依旧各守其位,不敢大意。受伤的灵佑与其他弟子从昆仑山回转,得知颜惜月为救妖龙而死,不禁黯然。 清阙亦沉默片刻,但很快又恢复原来的神色:“惜月是被妖龙所惑,只因她定力不足,才会乱了本性。你等要引以为戒,不可再重蹈覆辙。” 灵佑等人点头答应,清阙起身交待无论渡劫成功与否,自己将不再留存于世,掌门之位转给师兄清延,灵佑等弟子皆要一如既往护卫宫观。众人听后不由还是心生不安,尤其是年轻弟子更是为掌门渡劫而担忧。 清延见状,便道:“掌门的法力本已深厚,如今又得了龙睛赤血,更是如有神助。你们都不必忧心忡忡!” 灵佑迟疑问道:“之前听说妖龙负伤而去,他会不会再来报仇?” 清阙望着窗外明光:“就算他敢再来,威力也大不如前。玉京宫上下齐心应战,岂有不胜之说?何况他若是几次三番惹是生非,天帝也必定不会容他如此放肆,到时候不需我们出手,自有天神将他收服了去。” “这样最好,也免得门下弟子再有伤亡。”清延颔首。 于是众人心下稍稍安定,此后清阙独身往森罗塔七层静修养神,弟子们谨慎守护,严阵以待。 * 三日后,森罗塔顶宝光流注,紫霞氤氲,竟有无穷无尽的灵气浮动溢出。玉京宫上下皆惊喜非常,知道清阙真人的修为已是至臻至善,即将飞升。 众人都在远处观望,原是清朗碧澄的天空中渐渐笼起云层,起先纯白如絮,继而隐隐发灰,堆堆叠叠宛若山峦,不出半刻便遮蔽了太阳。 天幕一片灰暗,远山间风声渐起,枯败的树叶飘飞不已,森罗塔上的铜铃连连震荡,铃声飘扬。 寒风越来越猛,带着漫天飞叶横扫而来,天上云层汹涌变幻,已压低至山峦顶峰,几乎要将森罗塔包裹其间。 众人见此情形心知天劫将启,都凝神屏息不敢出声,忽听得惊雷炸起,一道霹雳猛地划破阴云,击向塔顶。 已被阴云压制的森罗塔顶之中忽然射出千万道光芒,如朝阳喷薄,穿透黑暗。那道霹雳为光亮所化,竟在瞬间没了踪影。众人惊叹不已,没想到清阙的修为竟已达到了如此地步。 这时空中雷声更响,又是数道霹雳从天而降,斜刺着劈向塔顶。那万道光芒疾旋震荡,一次又一次地化解了天雷霹雳,再看塔顶阴云之间紫气升腾,宛如莲花盛放,护佑全塔。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地,整座洞宫山都为之震颤,数不清的闪电撕裂长空,狂野的寒风凌虐着一切。玉京宫弟子们都被这景象镇住,躲在僻静之处祈求天劫快些结束。 这时正有人遥望天际,忽然惊呼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闻言一惊,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睛望去,层层阴云之间,竟有庞大的黑影翻转穿梭,正朝着洞宫山高处靠近。 “天界灵兽?!”“不对,是妖龙!那天出现过的妖龙!” 有人飞奔着去禀告清延,其余人虽一直提防着妖龙再度来犯,可是如今外面风狂雷急,正处于师尊渡劫的关键时期,皆不敢轻易出手。 阴云已如山压下,翻卷的云海中,黑色巨龙加速前行,离森罗塔只有十丈不到的距离。 一声龙吟,塔顶铜铃嗡嗡作响,急促震荡。 “放箭!”清延带人赶到,当即下令围剿这胆大妄为的妖龙。电闪雷鸣之间,枝枝利箭呼啸飞出,尽朝着黑龙射去。黑龙毫无畏惧,坚硬的鳞甲抵御了这些普通箭镞,转而卷起长尾,循着声响朝那塔顶猛然甩去。 塔顶四周的宝光顿时增亮,肃杀剑气幻化如海,死死护住了森罗宝塔。 龙尾震荡着再度扫去,海浪般的剑云猛烈颤抖,塔顶宝光亦为之摇晃。又一道霹雳落下,自塔顶倏然掠出素白身影,挟着碧色剑光直破阴云,穿向黑龙头角。 雷声隆隆,黑龙奋力转腾冲击,而清阙操控的玄叶剑已染上龙睛赤血,周身灵气暴涨,如灵魅般缠斗着黑龙一寸不离。 剑气萧萧,霞光流转,他与黑龙在云间相抗,竟映得乌云之中碧光四射,穿破天幕。而云层上方雷声不绝,惨白的闪电一道紧似一道,一人一龙在风雷霹雳间飞速升落。 陡然间黑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周身浮现金光,朝着清阙猛冲而去。 清阙竖剑疾掠,无数剑影纵横飞舞,天幕间云烟狂卷,竟被他那利剑所带,如巨练般缠住了黑龙。黑龙猛烈挣扎,忽而身形一展,撕裂云烟。他那长尾横扫而来,清阙身前的剑影呼啸交织,却被其金光所震,略略顿滞。黑龙猛然间扑上前去,万千剑影倏然盛放,疾旋如风卷向黑龙。 他被剑气割伤,却仍拼力向前追击。清阙一时不慎被他利爪扣住,奋力出剑,穿透了黑龙爪尖。趁着黑龙嘶吼之际,他振身后掠,飞向森罗塔顶。 此时雷声已震得大地颤抖,山峦间碎石纷落,泉流乱溅。清阙才欲踏上塔顶,却忽觉背后飓风袭来,他在下意识之中侧身闪避,那发怒的黑龙猛地长尾扫掠,竟重重地砸在了森罗塔上。 “畜生!怎敢毁我神塔?!”清阙眼见宝塔剧烈摇晃,脸色煞白地连连出剑,黑龙嘶吼着翻卷转挪,再一次全力冲来,清阙勃然大怒,双指一掠,持剑飞刺。剑锋四周蟠龙飞绕,隐隐有悲鸣之音,黑龙故意被他一剑刺中,死死抓住了清阙的右臂。 清阙忍痛挣扎,左掌间灵光陡现,又幻化成一柄冰剑朝着黑龙心脏扎去。 谁知此时雷动电闪,乌云中霹雳直下,竟恰好落在那冰剑顶端。 寒光顿裂,冰剑飞散。 清阙只觉全身麻木无法动弹,耳听得上方又一声巨响,天地煞白如雪,尖利的钻痛自头顶直贯而入,刹那间神魂撕裂,灵气飞泻。 霹雳穿过了他的身体。 只在须臾,黑龙爪下的清阙便化为一团烈焰,轰然消失。 * 玉京宫众人惨叫呼救,面对天劫却无能为力。森罗塔颓然晃动着,随着清阙的消逝层层倒塌。黑龙在云间徘徊不去,似乎在看着这座神塔就此毁灭。 飞扬的烟雾中,自塔基深处忽然绽放耀眼光亮,无数咒文在空中凌乱舞动,很快被阴云吞没。一朵碧绿的光影从正在坍塌的森罗塔下浮出,忽高忽低地飞着,最终消失在云层背后。 紧接着,更多的光点升腾而出,散发着妖异的色彩,环绕着玉京宫起伏连绵。 “妖魔的元神全都出来了!”清延目睹此景,悲声哀叹,带领弟子们飞身掠去,发令要将那些元神尽数围剿。 阴云翻卷,无数光点剧烈幻化,好似万千妖兽肆意奔腾,空中响彻嚎叫之声。 玉京宫众人竭尽全力围追堵截,却还是阻不住妖魔元神四散。黑龙陡然回旋,撕咬着扑向自身的幽光,这时刚刚有所平息的雷声忽又隆隆响起,云层涌动,金光乍现。 又一条黑龙巨龙展翅飞来,背上之人青袍飘展,神色肃然。 在其后方,无数金甲将士乘云而来,刀剑寒白,望之生畏。 “夙渊,你!还不跟本座回去?!”龙背上的天神眼含愠怒,袍袖一展,沉沉金锁便扣住了夙渊的四爪。 第一百零四章 阴风怒号,乌云重压,森罗塔的崩塌使得被镇已久的妖魔元神疯狂溢出。风神禺疆率领天兵当场剿杀了诸多恶灵,但早有一些魔力深厚的飞速化形,逃入人间。 清阙渡劫失败形神俱灭,玉京宫众人亦在奋力追截妖魔元神时伤亡惨重,整个洞宫山一片混乱。云端的黑龙不住低鸣,但四爪被金锁死死扣住,身形如同坠上了千斤巨石,再也反抗不得。 伴随着不绝于耳的雷声,惨白闪电刺破苍穹,乌云一阵阵起伏翻涌,待等天地渐渐寂静,云端已没有了天神踪影。 黑龙亦消失不见。 * 从森罗塔逃出的妖魔兴风作浪,危害无穷,天帝只得派遣神君下凡捉拿。黑龙夙渊因犯下大罪而被押送天庭,众仙早知其祖先应龙灵力强大却任意妄为,当年为一丝不服便与神龙冰夷大战,险些反上天庭。如今见夙渊亦为祸人间,纷纷请求对其严惩。 禺疆虽恨其不争,见夙渊受伤伏地还是心生怜悯,上前向天帝道:“夙渊野性未除,也因他自幼生在北溟少人管教。若是天帝应允,我愿亲自训导,以化解他身上戾气,使其成为天庭护卫。” 天帝愠道:“北溟自有鲲后管束于他,这黑龙不好好在海中修炼,却化为人形惹是生非,可见生来就不是安分守己的性情。” 禺疆还未回应,火神祝融在一旁冷冷道:“上一次他就擅自闯入霍山,我座下的灵鸟鬼车也因此被他打成重伤。我是看在风神的面子上才未将此事回禀天帝,没想到时隔不久,这黑龙竟变本加厉起来!清阙本是郁攸神君转世,论修为已可顺利渡劫再返天庭,如今形神俱毁,风神对此就没有一丝内疚吗?” 天帝闻之更怒,盯着廷下跪着的夙渊:“屡次作乱意欲何为?!这天上地下竟没有你畏惧之处了?!” 夙渊自被押入天庭后始终沉默不语,如今听天帝叱问,才低声道:“心中有怨,无处发泄……森罗塔被毁,是我犯下大错。但闯入霍山是情势所迫,我……并不后悔。” 天帝扬眉,寒声道:“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你这妖龙留在天界终成祸害,若是放归北溟更会无所忌惮。” “夙渊,还不快些服罪求饶?”禺疆心知不好,连忙呵责。 夙渊却依旧怔然,没有任何回应。 天帝含怒拂袖,风卷云起。 “劣性难除,戾气深重!打入归墟千年,待等罪行抵消再听处置!” 四周天兵一拥而上,捆仙索重重缠绕,将夙渊拖出天庭。他的眼里还流着血,脸上没有一丝惊慌,更多的只是麻木与绝望。 禺疆于心不忍地来到南天门前,疾风四起,云雾飘荡。跪倒在那的夙渊听到了他的声音,忽而闭着眼睛哑声道:“上神,夙渊不能实现自己的承诺,内心有愧。” “你……早知这般,当初还不如留在天界……” 他的话还未说罢,神将已率领重兵将夙渊推下云端。 渤海深处,不知几亿万里﹐有冰寒绝境,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天下江河湖海之水最终尽冲入此处,千年不绝,万载不枯。 天帝知晓夙渊凶猛逆反,为免他怀恨作乱,令武德星君铸成紫金囚龙柱置于归墟深处,再以四十九根龙骨钉将黑龙死死钉在柱间,以绝后患。 * 玉京宫经此一事元气大伤。清延本就常年有伤,修为亦不及清阙高深,在他接替成为掌门之后,虽尽力重修了宫观与森罗塔,但玉京宫在修仙门派中的地位渐渐衰微。再后来继任的数代掌门皆恪守道义,无奈灵根有限,谁都没有达到清阙那样的修为与成就。 悠悠数百年之后,祁连山九目妖魔为恶人间,玉京宫新任掌门明晨率领几大弟子追击至深山,虽将妖魔重创,自己却被困魔阵。危难之时,有一白须老者御剑而来,掌中玉印放出异彩,周围魔气顿时消减,凶猛扑来的白骨巨兽亦哀嚎不已。 老者剑飞四方,凌云震响,玉京宫其余弟子随之奋力拼战,终于将躲藏在深处的九目妖魔斩于剑下,掌门明晨亦被解救。 交谈之下,得知此老者乃是逍遥观太虚道长,他听闻此处有妖魔作祟亦来铲除,故此才救下明晨一命。玉京宫弟子再三感激,临别时分,明晨盛情邀请太虚道长前去洞宫山做客,也好切磋剑术。 太虚道长性情豪爽,当即颔首答应,数月之后,果然携一徒翩然来访。 明晨已伤愈如初,见恩人到来自是十分高兴,便带着太虚道长走遍洞宫山各处。其时玉京宫虽然衰微,但楼阁台轩规制还如以前,太虚道长久闻森罗塔之名,带着徒儿登临半山,遥望之下不觉赞叹。 明晨却喟然:“道长眼前所见已是重修的新塔,虽然形貌与原先一般无二,但其间灵气已弱,再不复当初巍然。” “我听说以前这塔中陈列各色法宝,塔下更镇压着无数妖魔元神,如今竟都没有了?” 明晨道:“那时妖龙撞倒宝塔,清延掌门带领众人在废墟中苦苦寻找,才保住了一些法宝。但还有一部分因此毁坏,或是失去威力,成了摆设。那些妖魔元神更是趁乱逃窜,引来无穷灾难……” 太虚道长长叹一声,甚为惋惜。明晨见状,便邀请他进入森罗塔,太虚道长微微一怔:“森罗塔是你们玉京宫重地,这恐怕不妥吧?” 明晨却说这塔内已无极为重要之物,且太虚道长是修仙门派宿老,又在危难之中搭救于他,于情于理都可入塔一观。于是太虚道长欣然下山,与明晨一同来到了森罗塔前。 守塔弟子才将大门推开,太虚道长带来的小徒却牵着他的衣衫直往后缩,神情不安,脸色发白。 明晨之前就对这小徒略感奇怪,看样子她也有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目清秀,发束双髻。可自从跟着道长进入玉京宫以来,却始终不言不语,行动缓慢,好似痴呆一般。如今见她这样,明晨便不由发问:“这……令徒是害怕了吗?” 太虚道长拍了拍小徒的肩膀:“无碍。或许是这塔内曾镇压无数怨灵恶魔,慧知她心生感应,故此不安。” “哦?”明晨打量着眼前呆滞的少女,“看她年纪甚小,倒也有此悟性了?” 太虚道长道:“她是我多年前云游时遇到的,不知身世亦无名无姓,说她聋哑却又听得见说得出,只是几乎不开口,众人只当她是傻子肆意欺凌。但我看得出她颇有灵根,只不知为何形似呆滞,十分可惜……故此为她取名慧知,带回观中作为挂名弟子,也免她四处流浪,饥寒交迫。” “如此说来也是个可怜人。”明晨说罢,便带着太虚道长进入了森罗塔。 * 森罗塔依旧分为七层,底下几层皆陈设着刀剑,太虚道长随着明晨缓缓前行,听他追述玉京宫过往,倒也很是入神。慧知战战兢兢地跟在道长身后,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明晨已带着太虚道长走完第三层,抬头望了望,道:“上面倒是有些法宝,道长若不嫌弃可与我一起上去瞧瞧。” 太虚道长颔首,与明晨一同登上楼梯。慧知怔怔地跟在后面,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太虚道长回头道:“慧知,你害怕的话就出去等我。” 慧知愣了愣,却又用力摇头,死也不肯松手。 太虚道长无奈,只得将她领上第四层楼梯口:“此处光线较亮,你站着,我稍后就来。” 她这才呐呐地松开手,垂首站在了那里。此层之中设有各种花格木架,形态各异的木匣玉盒静静安放其上,周围皆有纯白淡紫灵光旋绕,远远望去清丽非凡。 太虚道长与明晨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隔断那头,不知在看着哪一样法宝。慧知独自待在门口,窗外日光斜映进来,她便望着自己的影子发怔。 日光慢慢流转,淡淡的金色落在了最靠近楼梯的一处花格间,那里放置着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看起来很不起眼,四周也没有灵光环绕。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盒子,像被什么牵动了心弦似的,慢慢地走了过去。 盒子很是陈旧,上面竟覆了一层灰尘。她在近前站了片刻,迟疑着抬手,打开了盒盖。 暗红色的缎底间只有一小簇透明的颗粒,微微发蓝,毫无灵气,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物。 慧知伸出食指,犹豫了一下,轻轻触碰着那一簇晶莹。冰凉如玉,沁入心骨。 “慧知,你做什么?怎可以擅自动别人的法宝?” 后方传来太虚道长的声音,微微含着不满。她吓得一抖,却将那盒子紧紧抱在了怀中。 太虚道长一惊,连忙劝她放下盒子。明晨看了看那个花格位置,却道:“不碍事,这东西早就没了灵性,只因是数百年的旧物才一直存放在此。她既然想要,就拿去好了。” “这怎么可以……”太虚道长很是尴尬。慧知紧抿着嘴唇,依旧不言不语,手里却不肯放下。 明晨笑道:“塔内法宝只要前辈喜爱,只管开口,更何况这东西……就当是给她的见面礼吧。” * 太虚道长虽感到惭愧,可见慧知一直抱着那个盒子,便也不好强行夺回,只能由她去了。当夜明晨设宴款待师徒两人,宴席撤去后,慧知便跟着玉京宫的女弟子前往偏院休息。 这院落僻静幽雅,庭内翠竹疏淡,明月如水。女弟子将慧知带进房间后,便关门离去。她独自站在门内,依旧怀抱着那个木盒。 窗外微风阵阵,桌上烛火摇曳。她望着室内摆设,若有所思,心中却还是空空荡荡。 夜阑人静,玉京宫中灯火渐次熄灭,慧知在窗前坐了许久,又将盒子打开。那一簇淡蓝晶莹在烛火映照下透明澄澈,可惜中间布满裂痕,好似碎了心一般。 她怔怔地将晶莹托在掌心,凑近了看,又离远了看。然而困意渐渐上来,她将晶莹放回盒子中,很快上床睡去。 不管是在寒风凛冽的街头,还是在幽静安宁的逍遥观,慧知每天都睡得很早,也几乎从来都不做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入睡之后,身体却格外轻盈,仿佛被风慢慢吹起,飘飘摇摇地飞入了云间。 烟雨弥漫,雾气濛濛,她像孤独的叶子在风中飘舞,不知自己来自何处,也不知将要去往何方。 远远的,空中似乎有个细微的声音在呼唤着她,可是又听不真切。 慧知焦急起来,她感觉到自己正被风越吹越远,很快就要陷入彻底的寂静虚空。可是她又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靠近那个声音,她甚至分不清方向。 忽而风骤云散,她低头望去,下界竟是茫茫海洋,滔天的巨浪翻卷万丈,一下子将她冲下云间。 一声惊呼,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晦暗朦胧,原来方才只是入梦。 可是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窗外风声迅疾,似是有什么正在敲打窗纸。她瑟瑟地披上衣衫,摸黑点亮了一支短短的蜡烛,小心翼翼地前去检查门窗。 庭中树叶淅淅沥沥,原来是夜半风雨侵袭,才发出声响。 她持着蜡烛站在窗前又发怔。 风雨声中,檐下铜铃摇响,梦中那个细微遥远的声音忽又响起。 渺茫,轻柔,像是相隔许久终又重见的故友在发出呼唤。 她茫然地朝左右张望,烛影曳动,满室忽明忽暗。又一声低唤传来,她蹙着眉,举起蜡烛慢慢回身。 床畔桌上的木盒不知何时竟然自行打开,那簇淡蓝色的晶莹缓缓浮起,于幽暗处映出微弱的光芒。 “惜月……” 它低低唤着,声音细弱。 第一百零五章 慧知满是诧异地望着那淡蓝晶莹,它在半空中微微旋转之后,忽而无声无息地飞向窗户。她连忙伸手去抓,蓝芒从其指尖划过,倏然穿透窗纸,飞出了屋子。 慧知“啊”了一声开门便追,那团蓝芒如流萤般曳出长长光影,在疾风细雨中越飞越远。 她只披着薄薄的罗衫,却不知寒意地痴痴追随,穿过树林越过亭台,一路上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相伴,她好似完全着了魔。 淡蓝光影飞至山间,最终停了下来。四周草木茂盛,隐约有白色石栏围成一圈,她朝着那光亮走去,看到它悬浮于一池寒水之上。空中水中,蓝影幽幽,恍如幻境。 慧知歪着头望着它,伸出手掌想让它飞回,可是蓝莹却依旧不断旋转着,缓缓朝下降落。接触水面的瞬间,它映出一片光华,照亮了碧色池底。 她惊讶地看到在那幽深水中,沉着一柄古色古香的长剑。 水波浮动,剑影摇曳。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入了水中。指尖触及剑鞘的那一刻,半空中的蓝色晶莹闪烁光芒,慢慢舒展身姿,细丝般的光亮交错流转,汇成了一朵重瓣莲花。 “惜月……”光影微微起伏地唤着那个名字。 她张了张嘴,费劲地问:“你在叫谁?” “你……不是惜月吗?”那朵蓝色莲花还在缓慢展开,直至完全绽放,露出了莲蕊。 她愕然,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指尖传来丝丝寒意,她低头,望着水底的长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将它取出。蓝光落到了她的手畔,忽而问道:“你知道夙渊吗?” 她还是发愣,这两个字似乎也有些熟悉,可是脑海中依旧全然空白。 “夙……渊?那是什么?” “北溟的黑龙。你的……心爱之人。” “黑龙?龙是什么?”她努力地想了想,感到莫名的心慌,“什么是……心爱之人?” “你竟然真的不记得了……”它的光芒微微减弱,飘飘忽忽地飞到了她面前,“恐怕连我也忘记了吧……我是莲华。” * 玉京宫巡山弟子发现慧知的时候,天光渐亮,风雨初止,叶梢犹在滴水。她浑身湿漉漉地坐在久已荒废的化剑池边,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长剑,肩头闪着微弱的蓝色光影。 他们吓了一跳,问她为何来到此处,她却神思恍惚,犹如做了一场大梦。 他们将她送回到太虚道长那里,他不禁惊愕问道:“慧知,你为何会去了后山,又将这长剑取了来?” 她低头望着手中的剑,神情木讷,一句话都不说。明晨闻讯赶来,见了她手中的剑之后,道:“这是蕴虹剑,据说剑主曾被妖龙所惑,故此在她死后,这柄剑没能进入森罗塔,一直被置于化剑池中,希望能洗净其间的戾气。” 太虚道长心觉蹊跷,又追问数次,慧知愣愣地望着前方,忽而开口道:“师傅,我听了一夜的故事。” “故事?” “它说,我叫颜惜月。” 明晨一惊,太虚道长昨日也听他说起过这个名字,当即上前道:“谁告诉你的?” 慧知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握着剑望向窗外。晨曦微露,天朗气清,雨后的洞宫山苍翠如画,远处森罗塔巍然屹立。太虚道长望其背影,隐隐感觉到慧知的体内充盈着无穷的灵气,似乎有某种被封存已久的东西在慢慢生长。 “慧知,你果然具有灵根,不枉我带你回来。”太虚道长说罢,凝神拈诀,自起周身萦散出茫茫光影,慢慢地将慧知包融在内。 她紧蹙双眉,只觉周围雾霭重重,朦胧虚幻。白亮的光影在远处闪烁跃动,好似翩然飞舞的发光蝴蝶。渐渐的,那一片片光影越转越快,竟汇成了无数画面。 寂静之中,她的脑海刺痛不已。 她被强大的力量牵引着飞速倒退,那些画面迅疾闪过,她看到有人在街头流浪,有人在画船歌舞,有人在高楼欢饮,又有人在寒窗苦读……或凄凉或欢悦,或肆意或执著,那些身份不同的人经历着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但透过他们的身体,她都看到了同一个灵魂。 忽然间身子一轻,牵引的力量骤然消失,她连连后退跌坐在地,手中的长剑亦摔落下去。 冷汗自额间涔涔而下,她的心内混乱不堪,吃力问道:“师傅,那些人……” “都是你的前世。”太虚道长深深呼吸,脸色亦微微发白,“转世之前都会消除生前所有记忆,我方才强行施法让你溯回过往,但也只是片断而已。” 明晨问道:“可曾记起关于颜惜月的过去?” 她茫然摇头,太虚道长掐指沉吟:“昨日听说自森罗塔被毁至今已有四百九十多年,但我方才尽力之下只能让她回溯前五世过往,还不能够想起更早之前的事情。” 慧知虚弱地坐在地上,过了半晌才道:“师傅,我想去看看更早以前的自己。” 太虚道长一怔:“你要往哪里去寻?” 她低头,从袖中取出了那簇淡蓝的晶莹。昨夜的盛放似乎消耗了过多的灵气,此时的它黯淡无光,寂静冰凉。 “它说,我来自青丘,也来自昆仑。” 在众人看来,这样一个心智不全的少女要想独自寻去青丘和昆仑,简直是不可能实现的妄想。太虚道长劝解了几句,慧知只是低垂着眼帘不再说话,他慨叹一声,掌心浮现白光一团。 “既然如此,为师送你几分灵力,但途中艰难险阻皆要你独自承担。” 白光浮涌,萦绕了慧知全身,渗入经脉肌肤,最终汇聚如丹。 她不善言辞,只是握着蕴虹剑向太虚道长及明晨跪下叩首,神情淡然。当天下午,明晨派人去找她再想问话,却已是人去楼空,不知所踪。 * 慧知离开了洞宫山,独自踏上了前途莫测的遥遥之路。 关于颜惜月与夙渊的过往,她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可是不知何故,一旦用心回忆之时,内心深处总会有怅然若失的惆怅与哀伤,那是她此生从未体会的复杂感觉。 她带走了莲华,但它的灵力已经很微弱,就算问及过去,也不知道那条苍黑巨龙最后的结局。 莲华的记忆,只停留在灵霈师兄自尽而逝的那一刻。 据太虚道长说,与昆仑相比,青丘距离洞宫山似乎要近一些。可那是神秘的地方,甚至连太虚道长都未曾去过,她只能依照着师傅的指点孑然走向西南。 虽然有灵力护体,可是她不会御剑之术,单靠着一双脚踽踽独行。 路途崎岖,风雨时来,她走过繁华鼎盛的城市,也走过荒芜阴森的密林;她住过人烟稀少的小村,也睡过冰凉湿冷的草地;她嚼着苦涩难吃的野果,也饮下甘甜沁人的山泉……街市上人来人往,她背着蕴虹剑沉默独行,黄昏降临时分,玲珑窗中都点起了灯,她怔然回首,没有一处是她的家。 那么,传说中的那条黑龙呢? 如果龙有数千年的寿命,它还存活于这个世间,失去了颜惜月的它,又在什么地方独自度过了那么多时光? * 她从春末走到深秋,树叶泛黄,片片坠落。 可是所谓的青丘如同海市蜃楼般不可捉摸,她穷尽全力去寻找,却依旧没有结果。疲惫的时候,她甚至想着是否要转向北方去找昆仑仙境,但师傅说过,那是西王母所居之地,凡人更是难以接近。 迷茫中,她穿过荒芜的田野,走到了已破败坍圮的废村。 夜幕降临,西风瑟瑟,今夜只能又在郊外度过。然而当她刚刚踏入这个荒废的村子时,四周幽暗的草丛里却闪烁起了碧绿的光点。 慧知不由一惊,那是野兽充满饥饿的眼睛。 她握着剑迅疾后退,草丛后的黑影已接连扑出。腥风大作,一头头饿疯了的野狼露出利齿朝着她撕咬而来。慧知情急之下连连出剑,寒光飞扫间,最先扑来的两头野狼哀嚎着喷溅污血。沉重的狼尸才跌落在地,又有后继者堵住了慧知的退路,将她团团包围。 一头野狼自侧面扑上,竟躲过慧知的剑锋,一下子咬住她的手臂。她拼力挣脱飞身斜掠,却又觉背后一痛,已被利爪狠狠抓下。她迅疾回身劈斩,一头凶狠的野狼被削去了耳朵,但依旧仰天长号,唤出了更多的同伴。 她在狼群的扑咬下拼死冲出重围,可是群狼追击不放。眼看前方废墟中又窜出数条黑影,慧知心头一凉,咬牙持剑欲刺,却听嚎声回荡,如同鬼泣。 她猛然回头,那暗黑夜幕下亮起一双碧凛凛的眼目,一头巨狼踏着月色缓缓而来。四周狼群听得这一声嚎叫,虽还眼露凶光,却都依次后退,护拥在其身后。 慧知紧握剑柄,袖中的莲华感知到了巨大的危险,也拼力飞出,悬在了近前。 巨狼用碧绿的眼目紧盯着她,忽而往后退了半步,竟发出低沉的声音:“是你?” “……什么?”她的手心冒着冷汗,不知它是何用意。巨狼道:“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你变了模样,却为何还用着原来的剑,带着这个法宝?” 她茫然不知应该怎样回答,莲华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浮动。 风声掠过,夜幕下忽起烟尘弥漫,待等一切尽散之后,狼群前却出现了一个器宇不凡的灰袍男子。 “我们在南台村见过。”他顿了顿,道,“那时你住在耿家,身边还有一个穿黑衣的年轻人。” * 荒村中,狼群四散低伏,慧知听他讲了南台村的事情,好似一梦。 “当年是他将我打伤,令我不能化为人形,但也是他给了我穆棱东珠,以助我重新修炼。”他看了看她,若有所悟道,“四百多年一晃而逝,你本是凡人,应该早已轮回多次,也难怪不记得以前……但那黑龙呢?” “我……不知道。”她低头,“颜惜月跟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如果我是她,应该永远都不会忘记吧。” 宗峻淡淡道:“既然已是转世,那也不一定非要探究过往。如果每个人都穷追以前之事,那岂不是都异常辛苦?” 她愣了愣,想到他刚才说的往事,往荒凉的村庄望了望,道:“那么,你的瑞娘呢?她还在吗?” 他微微一怔,沉默之后,道:“……离开南台村后,因我起初还是狼形,她只能带着我躲进山林。后来,我重新变回人形,与她一同生活了七年。再后来,她便得病死了。” 他回过身,望着黑黢黢的荒村,“这是我与她生活过的地方。” “……数百年来你一直留在此地?” “也去过其他地方。我看着她的孩子盼儿出嫁,便离开了村子,因为我的模样不会变,常住下去村民们会觉得奇怪。后来,我就守护着她的子女后代,一直过了很多年……最后才回到了这个最初生活的村庄。” 她听罢怅然:“有些事情,有些人,还是忘记不了。” “那么你呢?独自一人又要去哪里?” 她低声道:“我……想找到青丘,找了许久了。” “青丘?”宗峻皱了皱眉,打量她道,“如没有高深法术,就算寻到了,也是进不去的。” “那我也想去试试。”慧知道,“听了你说的一切,更想回到最初的地方。” 他笑了笑,行礼道:“那么,就容我送你去青丘吧。” 第一百零六章 历经数百年修炼,宗峻法术早已高深,他带着慧知驾风疾行,不多日便寻到了南海招摇之山。沿着海底深山所在的方向再往西三百里,相传正是青丘国所在境域。 但青丘国具体位于何处,宗峻也不得而知。他们在西南方向的密林中寻了许久,还是找不到所谓的狐妖之国。慧知抬头望着四周,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密密挨挨遮蔽了天空,形状各异的爬藤缠绕在枝干间,又从半空垂荡而下。 宗峻施法唤醒了莲华,问及过去她们是如何进入青丘的。莲华迷迷糊糊地道:“是有人将我们抓了去,那里有结界,外人进不了。” 慧知有点沮丧,宗峻道:“若是能寻到结界所在,我应该能带你闯入。” 于是两人分头寻找,慧知带着莲华在林中缓缓搜寻,想要感应到结界灵力。不知不觉间日色西斜,她停下脚步时,却寻不到宗峻的身影了。林中深处有不知名的鸟儿咕咕鸣叫,风吹叶晃,她有些不安。 再往前去树木渐少,不远处有一潭深水潋滟浮光,映着绯红霞彩,如澄静寒玉。 慧知走得累了,便来到那水潭边坐下,俯身便想掬水来饮。不料落在她肩头的莲华忽然微微簌动:“不能喝!” 她愣了愣,指间水流滑落,后方草丛中却又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似是有猛兽喘息着,在朝着这边慢慢靠近。 慧知心中一惊,抓起剑柄霍然回身,只见半人高的荒草不断起伏晃动,果然有硕大白影正在迫近。她翻身爬上水边岩石,呛啷一声拔剑在手,岂料那白影从荒草后飞速扑出,竟一下子将她从岩石上撞了下去。 慧知还未跃起,又被它强行按倒在地,不禁惊呼出声。 丛林另一端的宗峻闻声而来,于半空中持刀猛然劈下,卷起烟沙漫天。那只白兽却敏捷滚至一侧,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带着哭音叫道:“嗷!主人!” * “我是你的主人?!”慧知揉着被撞得乌青的地方,坐在岩石上发愣。 眼前这只白兽形似狐狸,却长了一双长长的大耳朵,乌黑的眼睛红红的舌头,自头顶到尾巴华光流彩,额间与四足皆有火光萦绕。它虽体型硕大,却乖巧地竖起耳朵故作可爱,趁着宗峻不备,又猛地扑到了慧知怀中。 “呜!主人又不认识腓腓了!” “可是……” 它拼命摇动蓬松的大尾巴,抬起爪子搭在她肩头,朝着莲华道:“嗷嗷,小七也回来了!” 莲华微弱地闪着光:“腓腓?” “嗷,是腓腓!”它听到这唤声,高兴地在地上转圈,“腓腓等了好久好久,知道主人一定还会再来的!” 宗峻见慧知很是迷惘,便问腓腓:“你说的主人是叫颜惜月?” “腓腓每天都要到这里来等主人!”腓腓用力点头,“主人跟腓腓回家!” “回家?”慧知一愣,“是青丘吗?” “嗷,对呀。”腓腓转身朝前跑了几步,忽又回头道,“这样主人也能见到主人了!” * 慧知被它最后的那句话弄得更加疑惑不解,但见腓腓在前奔跑,便不禁追了上去。腓腓引着她与宗峻行至水潭对面的林间小径,踏上一块圆形空地,四周渐渐弥漫起透白云烟,无数飞蝶似的光影扑簌舞动,前方便出现了狭长的幽径。 “嗷嗷,快来!”腓腓欢悦地飞奔起来,慧知与宗峻紧随其后。穿透云烟笼罩,周围山林逐渐变化,不多时青山碧水,村落隐现。远处两座山峰耸峙入云,其间一道悬空索桥直通高处,腓腓不知畏惧地跃上索桥,晃着尾巴带领他们朝顶峰而去。 空中风旋激荡,下方江水急涌,慧知行在索桥间战战兢兢,忽见云雾中苍鹰盘飞,似是有人坐在其背。 她不由停下了脚步,苍鹰缓缓飞近,坐在其上的是个身穿白色锦袍的俊美青年。隔着缥缈的云雾,他望了慧知许久,叹道:“竟然真的回来了。” 慧知还未回答,山顶隆隆声响,金碧辉煌的宫阙朱门开启。 鹰背上的白衣人指了指那边:“我在那里等你。” 她惴惴不安地继续前行,才登上那山顶石阶,回首望时,山间索桥已经隐没于升腾的云雾中。那个乘着苍鹰的白衣人已渐渐远去,腓腓跑进宫门,一路引着她与宗峻入内。 宫中亭台楼阁精巧秀丽,时有美人往来,见到她之后均显露出讶异神色。她从未到过这样犹如仙境的地方,即便紧跟着腓腓的身影,也觉得头晕眼花。也不知穿过了多少园林殿堂,腓腓才总算放缓了脚步。 落英纷飞,馥郁浮空。 绵绵不尽的花林如同画染,粉白绯红团团簇簇,蜂蝶环飞起舞。一阵微风拂过,便吹起无数细小花瓣,悠悠飘扬。 不远处湖泊澄清,映着漫天晚霞,漾出绮丽光影。濛濛水雾间,浅淡紫气氤氲浮动,萦绕不散。 湖畔有人伫立,腓腓跑到他身边,那人转过身来,正是之前乘鹰而来的白衣男子。 慧知站在碧草间,望着他出神。 他无奈地道:“总是将我遗忘,这次果然还一样。” 宗峻道:“青丘国主?” 他看了看宗峻,皱眉道:“你又是何人?” “是他送我来的。”慧知开口道,“不然我找不到这里……” 白衣人喟叹一声,走到她近前,望了半晌,才道:“虽已经历九次转世,萦歌,你的魂魄我却还是能认得出……” 慧知心头一紧,低头见腓腓温顺地伏在脚边,不由喃喃道:“九次转世……已过了那么多时间,你们还在等我?” “因为四百多年前,有人请我做了一件事。”怀襄眉宇间郁色渐起,侧身望向荡漾霞彩的湖泊,“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 怀襄向慧知说起了往事,关于萦歌的过去,以及那一次颜惜月与夙渊闯入青丘的经过。说到最后,他不由低落道:“若是早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就应该跟着她走,至少也能在危险时候加以保护……” 宗峻道:“只怕你想跟着,夙渊也不会答应。” 他伤感地摇摇头,望着紫晶湖:“我倒是不畏惧夙渊,但惜月心里不高兴,我也不会强求。” 慧知自从听莲华在化剑池边说了一夜的故事之后,想到惜月与夙渊这两个名字都会觉得沉甸甸,如今又遇到宗峻与怀襄,从他们这里分别知晓了那么多的过去,心头更是如同压着石头一般。 她想象不出颜惜月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是与她相似,还是有着截然不同的样貌?她也不知道这个与她拥有同样魂魄的少女是如何爱恋着黑龙……对于慧知来说,她甚至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痴念。她一直都是懵懵懂懂,周围的人各自说笑生活,她却好似被某种东西与大家隔离开了,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无喜无悲地活着。 可是当她听到颜惜月最后被万箭穿身,从云间坠落死去的时候,心尖竟也会有剧烈的疼痛。那种疼痛,像一道道细细的绳索捆住了她的心,让她感到了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的压抑与悲伤。 “……惜月死后,腓腓就自己回到青丘了吗?”她怅然问道。 腓腓想到往事,泪汪汪地仰起头看着怀襄。他出了会儿神,才道:“是夙渊让腓腓回来的。我听腓腓说了惜月惨死的事,当即离开青丘去寻夙渊,但那个时候他已经被带回天界了。” “天界?”慧知怔然。 腓腓伤心地伏在她裙边:“嗷嗷,黑龙在主人身边绕了很久很久,可是主人再也没有醒过来。后来,他交待腓腓要帮他做最后一件事,然后,他就又飞去了洞宫山。” 慧知疑惑道:“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你来。”怀襄慢慢走到紫晶湖畔。袍袖拂起,淡紫烟霭浮动变幻,湖水中央从深处不断涌起透白水花。不多时,原本宁静如玉的湖面起伏不已,水波竟自中间朝着四面八方翻涌,有一个巨大白影自湖底缓缓浮起。 慧知目不转睛地望着,心跳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 翻卷的水花间,灵气流动,烟雾飘荡。那个扇形白影终于升出湖面,仿佛被云气浮起,静静地悬在了半空。 上下两半紧紧合拢,厚重的外壳犹如扇形,边缘则起伏如波浪。 “这……是什么东西?”她愕然。 “砗磲。”怀襄道,“深海之中历经多年才会生成的东西。” “呜呜……主人,你想不起来了吗?”腓腓抓着她的裙角委屈道,“黑龙带着我们去北溟,你跟他一起在砗磲壳里睡觉,还不让腓腓进去……你说那是你们的家。” 她的心竟莫名慌乱,抽痛得厉害。 湖中心的砗磲还浮在半空,四周的云气萦绕变化。慧知呆呆地凝望许久,神思恍惚地朝着紫晶湖走去。 湖水浸湿了她的双足,漫过了她的长裙,她却还在朝湖心而去。宗峻想要出声提醒,怀襄摇头示意,此时湖面云雾环绕,清风承托着她的身子,将她一路送至湖心。 她离那个巨大的砗磲壳只有不到一丈。 白色的硬壳忽然震动了一下,然后,雾霭自其缝隙间涌出,砗磲壳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流溢着珠光的砗磲壳里,有少女静静安睡。 白衫紫裙,发束双鬟,姿容清丽,眉心印花。 慧知望着砗磲中的少女,忽觉心中悲酸难耐,竟在刹那间落下了泪水。 腓腓穿过云气奔到她身后,望着那少女,伤心地哭叫道:“呜呜!主人!腓腓好想念你!”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慧知哑声道。 “嗷!黑龙在决定重回玉京宫之前,就知道自己肯定回不来了!他不忍心让主人灰飞烟灭,可是他走了,没人可以守护主人!黑龙就让腓腓去北溟找来主人喜欢的砗磲,他说,只有回到青丘,主人才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腓腓就一路飞啊飞,寻回到了这里,把主人交给了国主……” 怀襄缓缓走来,道:“自那之后,我便以灵气护住了这砗磲壳,让她得以保持了最后的模样……” 慧知心间悲伤,先前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仿佛在看到她的瞬间全成了无法磨灭的现实。 隔了许久,她才虚弱地问:“夙渊呢?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天界吗?” “不是。”怀襄低眉道,“他阻碍清阙渡劫撞倒森罗塔,放出妖魔无数,此事使得天帝震怒,将他打入万丈归墟禁锢千年。” “……千年?”慧知在震惊之下,几乎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第一百零七章 尝试新方法,如果购买v章超过一半还是看不到正文请留言 妇人急得直抹泪,“她说趁着天没亮去多采些果子,好卖个高价……我想跟她一块儿出去的,可孩子爹病了,我还得熬药,一转眼的功夫她就自己背着箩筐出门了!” 众人有的叹气,有的还在出主意,“薛员外家特意请了两位过路的道长出城搜寻,看那架势,说不定孩子们都是被鬼怪给抓走了!要不你也去找找他们?” 妇人心慌意乱地问着那两名道士的去处,但众人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颜惜月叫来伙计,指着窗外询问此事。伙计也连连摇头,“要我说这事还真奇怪,先前几个孩子丢了之后,人人都叮嘱自家小孩不准跟陌生人走。可就在昨天,薛员外的小孙子原本好端端在院子里玩,丫鬟才走开一会儿,他就这样凭空没了!也难怪薛员外要找道士帮忙了。” 孩子……颜惜月想到昨夜荒郊中忽然出现的那群娃娃,心中起了深深的怀疑。 街上的妇人还在无助地哭泣,她也吃不下饭菜,给过钱之后匆匆离去。 * 出了城之后,见四下无人,她才敢放出七盏莲华。白天的莲华看起来光彩略浅,甫一出袖,便如蝴蝶般飞向远处。颜惜月全力追踪,最后却发现又回到了昨晚休息的地方。 篝火残留的痕迹还在,野草萧萧,周围很是平静。 她踢了踢地上的枯枝,回头见莲华落在了枝头,不由问道:“为什么又回到这里?难道此处有妖气?” 莲华躲在阴影里,像一团小小的蓝色火焰。颜惜月又问了几遍,它既不出声,也不飞向别处,好似要在此处安家一样,动都不肯动。 颜惜月在四周搜寻一阵,也没发现有什么古怪。她想要抓住莲华再往别处,它却滴溜溜转来转去,就是躲着她不离开此处。颜惜月满心疑惑,却又不能丢下它不管,心想或许它真的感知到某种异常,只是妖气尚弱,故此只能先在此地静待。 于是也只得抱着宝剑倚在树后养精蓄锐,闭上眼睛,听着西风飒飒,深秋的寒意是愈加浓重了。 隐约间,好像有人在她身旁坐着。她一凛,睁目四顾,却唯有金黄的落叶从枝头飘下,划过肩前发缕,落在了裙边。 秋意染黄了片片树叶,远眺之下,浓浓浅浅,映着略显单薄的阳光,深沉寂静。 她想起了洞宫山那并无寒意的秋天,漫山遍野的紫荆树开了花,秾丽绚烂。站在高高山崖上眺望,绵延无尽的花海间,有师兄弟们凌亮的剑光。 而她那时还年幼,时常只是独自守着宝丰岩竹海,很多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只有灵霈师兄会抽空前来看她,带着从山下买来的新奇东西。泥娃娃、小风车,甚至还有过小金鱼。 她将小金鱼轻轻放进了化剑池,赤着双足在池畔高兴地转圈,溅起细小的水珠。他就坐在池边白石上,拉过她来,替她拭去脸上的水迹。 那时他大约有十五六岁,容貌清隽,长羽为簪,已俨然有着出尘的风范,而她才刚刚大病初愈,连自己究竟几岁都记不清了。 “师兄,你再去求求师尊,把我放出宝丰岩吧……在这里好孤单,都没人来说话。”她伏在灵霈膝前,睁着黑亮亮的眸子哀求。 他低头,阳光剪出柔和的轮廓,带着少年的青涩。“我昨天还跟师尊提起过,但他只是说,你需要静养,不能离开此地。” “可我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呀,为什么还不让我出去?”她沮丧至极,将小石子踢进池中。 灵霈抚了抚她头顶双髻,道:“何必那么心急?我会时常来看你,还有小七。”说着,他紫衫轻扬,数点蓝光幽幽飞起,幻化成一朵莹亮的莲花,开在他手心。 “咦,你终于学会怎么控制它了?!”颜惜月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伸出手想去触碰,那莲花却微微晃动,好似害羞。灵霈笑了笑,“近日苦练碎星宝轴上的心法,总算能与它有所亲近,只是修为尚浅,还无法与它心灵相通。” “师兄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练成更深的修为。”颜惜月说着,想到自己,不免又低落下去,“可师尊却不肯教我,我不知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他不高兴……” “哪里话,他只是在等你复原……过不了几年,惜月也能与我一同修炼,到那时,七盏莲华也该能听懂我的话语了。” 师兄当日是这样说的,后来,他的修为果然日益精进,七盏莲华也越来越有灵性。而师尊在某个深夜竟然也来到了寂静的化剑池畔,开始传授她碎星宝轴的心法……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梦想中的方向徐徐进展,可是,再后来,灵霈师兄却一去不再复返…… 颜惜月用力捏了捏眉心,迫使自己从回忆的惘然之中清醒过来。 回头望去,七盏莲华又合拢为含苞莲花,晶莹剔透,栖息在叶尖。 * 夜色笼罩了荒野,晚归的鸟雀飞远之后,四下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寒意愈重,却愈能使她全神贯注。她潜藏在草丛后,时刻留心着周围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七盏莲华的光芒在悄无声息地闪耀着,色彩从浅蓝变至了深紫。 果然没过多久,夜风中又有稚嫩清脆的声音唱着歌谣。 “稻田东,稻田西,春山娘娘来听戏;风不停,雨不止,春山娘娘息息怒……”惨淡的月光下,白白嫩嫩的娃娃们依旧喜笑颜开而来,最前方的铜铃也依旧在青竹梢头泠泠作响。 “一、二、三、四、五、六……”颜惜月透过草叶间隙,默默数着人数,竟比昨夜又多了一个。细看之下,原先跟在最后的那个行动木讷的孩子旁边,又增加了一个梳着丫髻的女童,一样地拍手唱歌,神情也很呆滞。 她悄悄朝前挪动,正待出手之际,却听铜铃一阵疾响。那举着青竹的领头娃娃忽然停下脚步,朝着大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奶声奶气道:“春山娘娘等不及了,怪我们走得太慢,再不把礼物送去,她可要生气了!” “快走快走,娘娘发怒,我们遭殃!”小娃娃们叽叽喳喳乱跳,牵着手飞奔几步,顿化为数道灰影,直飞向幽暗前方。颜惜月飞身疾追,那群灰影好似发觉有人追踪,竟一下子分散逃窜。颜惜月早已认准了最前的那个,故此不管它如何钻林过河,始终都紧盯不放。 那灰影越行越快,如旋风般卷过沟壑,转眼间便投入黢黑密林。七盏莲华在空中遥遥跟随,颜惜月又追了一程,见灰影没入土丘之后不再出来,便纵身跃上树梢,伏在暗处观察四周情形。此处地形起伏不平,树木茂密,杂草丛生,其间又有河流蜿蜒缓行,映着那清冷月光,偶尔泛起点点水泡。 不多时,数道灰影自四面八方汇聚到此,落地即化为原先那群娃娃,却神色紧张,没了先前的愉悦。颜惜月正在诧异时,河流那头铃声回旋,有八名赤足黄衫的幼童踏着浅水,抬着软轿朝这边行来。 那软轿四角铜铃震颤,上有轻纱笼罩,中间一名丰肌杏目的绿衣美妇,虽神情慵懒地斜倚在湘妃竹椅上,目光之中却隐含寒意。 穿着红肚兜的娃娃们见了她,更是瑟缩在一起不敢吱声,倒是土丘后又钻出那个领头的娃娃,手中青竹一挥,板着脸道:“还不快给娘娘献上大礼?” 娃娃们如梦初醒,这才将后面那一男一女两个娃娃推出来,叽叽喳喳作揖道:“娘娘你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女娃娃已经找到了!” 春山娘娘支起腰身,抬手托着下颔,鲜红的指甲长而锋利。她审视了一番,嗤道:“呆头呆脑的,你们找来的是傻子吗?” 领头娃娃摆摆手,蹦跳着来到那两个孩子身前,青竹杖频频点头,铜铃不断发出响声。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好似听从了命令一般,竟笑逐颜开地跟着那铃声起舞,手牵手来到软轿前,叩拜道:“春山娘娘。” 春山娘娘俯身,用长长的指甲撩拨着孩童的脸颊,唇边这才露出笑意。“甚好,白白嫩嫩,眼神活泛。待我炼出他们的魂魄,剩下的身子就赏给你们吃了。” 众娃娃欢呼雀跃,春山娘娘玉手一挥,抬着轿子的孩童们齐齐转身。 颜惜月躲在树上看得真切,就在那一对孩童听着铃音迈步跟上之际,迅疾间弹指生风,七盏莲华便朝着春山娘娘那白皙的后颈疾飞而去。 蓝光四射,小娃娃们惊叫连连。 软轿上的春山娘娘倏然回头,朱唇一开,竟朝着莲华卷出足有两尺长的鲜红细舌。 * 猩红的细舌扑卷而来,莲华急速下沉才躲过一击。春山娘娘的长舌还待卷出,颜惜月已从树梢飞掠而下,长剑啸响,那软轿横杆当即断落。春山娘娘飞身而出,黄衫孩童们扑涌上来,却被她剑气扫荡,一个个震得倒滚出去,随即化为尘烟,凭空消失。 小娃娃们扔下那一男一女孩童顾自奔逃,七盏莲华似是惧怕那鲜红长舌,弃了春山娘娘朝着他们追去。而此时那春山娘娘自树间再度掠来,细长红舌骤然伸出,颜惜月恰好追击而上,见那猩红长舌扑面撩来,急忙仰身闪避。 木叶纷飞,红舌紧贴着她额头飞速掠过,颜惜月趁此机会挥出长剑。春山娘娘后退不及,舌尖生生被砍下一段,痛得她嘶声叫喊。眼见春山娘娘神情痛楚连连倒退,颜惜月念动金光咒,手中长剑隐隐震荡,便欲将她降服。 谁料这身材婀娜的美人嘶吼一声,转眼间就现出原形。 竟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蜥蜴。身长足有丈余,浑身碧绿,满是尖刺鳞甲,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等颜惜月出手,粗壮的四肢猛然蹬地,张开大嘴便扑了过来。 第一百零八章 尝试新方法小巷两侧院墙高立,有风姿窈窕的丹枫自墙头探出,层层朱色浓浅有致,秀雅脱俗。寻真挎着竹篮沿墙边慢慢走,乌黑的发髻上银钗轻颤,钗头是一朵半开含羞的荷花。 迎面走来一个矮胖的中年人,面上潮红,穿着褐色锦衣,腰里悬着鼓囊囊的钱袋。见了她,便停下脚步斜着眼睛喊:“寻真娘子!” 寻真瞥他一眼,低下头加快了脚步。中年胖子又叫她一声,见她不理,随即追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笑道:“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到了这儿就装作不认识了?” “马掌柜。”她见躲不过,只好作了个福,神情却还是拘束。 马掌柜手指来回摩挲她那袖口,眯着眼凑过去仔细瞧了瞧,堆笑道:“看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总穿这些劣等衣料做的衣衫?是不是你家邝博阳拿不出钱来?其实我这人最怜香惜玉,寻真娘子喜欢,再好的料子我都能便宜给你,只要你来……” 寻真猛地抽回袖子,往后退让一步,敛容道:“多谢马掌柜美意,但我习惯了现在的装束,不喜欢华丽衣衫。”说罢,转身便走。 “哎哎,怎么这般不领情?”马掌柜眉毛一抬,上前便拦住她的去路,涎着脸道,“咱们本就住的近,平日里要多多来往才是……”一边说着,那只肉手就又往寻真腰间搭去。 她警觉避让,他却纠缠不休,正要再度伸手之际,却忽觉浑身一凛,好似周围刹那间凝结成冰。寻真娘子惊诧地望着他,马掌柜的手就停在离她不到两寸的地方,僵硬地纹丝不动。非但如此,他脸上的笑容也完全凝固,整个人就像泥胎木雕一般,矗立在寻真近前。 只有透过他的眼睛才能感到其内心的万般慌恐。 寻真往四周扫视一眼,见无人走过,犹豫了一下之后,指尖处露出一点荧光,慢慢飞到了马掌柜额头。 僵硬在原处的马掌柜这才轰然跌倒,手足抽搐不已。 “什……什么妖法?!”他颤着爬起,惊魂未定地看了寻真两眼,飞也似的逃离了小巷。 她却还是站在那儿,略一抬头,朝着斜上方的红枫道:“你不该随意使用法术。” * 原本空荡荡的院墙上慢慢显出了夙渊的身影,他屈起左腿坐在那儿,黑衫微扬。斜生的红枫使他身形影影绰绰,掩映疏淡倒是美妙如画。 “只是吓唬他一下。”夙渊略一停顿,朝下望着她,“我们应该见过,那年你来过无涯。” 寻真低声道:“果然还是被你认了出来……一百多年未见,没想到你也已经化成人形。” 他淡淡地颔首,“你不在汉水修行,为何到了这里过上了平常人的日子?” 她意有踌躇,紧了紧手中的竹篮,道:“我有要事在身,完成之后自然还会回到汉水。倒是你……”寻真扬起脸细细打量着夙渊,“当初你因凤凰螺的事获罪被关押,神女心里亦是不忍,但禺疆大神下令,她也无法劝阻。那么多年过去了,禺疆大神是否将你重新召回身边?” 夙渊垂下眼帘,漠然道:“上神身边还有我兄长效命,我服罪已满,便禀明了鲲后,自行出来探寻一些事情。” “哦?你素来不入人间,怎么……”寻真还待细问,却听巷子那头有人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寻、寻真?” 她急忙回头,脸上已经带上了柔和笑意,朝着那人抬了抬臂弯间的竹篮,遥遥地道:“你怎么来了?我帮你去醉仙居买了你最喜欢的八宝鸭子,正打算回去做饭呢!” 那人不过二十来岁,容貌还算清爽,身上的青布衣衫却洗的都已泛白。 他朝寻真走来,跛着左腿。 “我、我刚才怎么听、听到你在跟谁说话?”邝博阳结结巴巴地说着,满怀疑惑地四下张望。小巷前后安安静静,没有其他人影,墙上的红枫簌簌轻摇,落下斑斑阴影。 寻真挽住他,强迫着他转过身子,“哪有别人?是我自己在哼歌,你听错了。”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丢下摊子跑到这儿来?”她握了握邝博阳的手,带他慢慢朝前走。 他忧心忡忡地回头望了望,疑惑道:“我、我看到马掌柜了……他说、他说你在这儿,这儿有鬼……我吓坏了,就、就赶紧过来看看!” “才不是呢,他自己喝多了,遇到我还想调戏,被我推了一把。这老酒鬼!以后别听他乱说。”她掩唇轻笑了一声,与他一同走出了小巷。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红枫枝叶一晃,夙渊才又现身,轻轻一撑跃下高墙。 转回身,却见一抹浅紫衣裙露在墙角。 他皱眉,“不是叫你在那等着吗?” 背着包裹的颜惜月从院墙后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板起脸:“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突然又出去做些奇怪的事?就像上次偷鱼被淋了……” “以后不准提此事!”他立即横眉冷眼地打断了她的话语,一震袍袖就往巷口走。颜惜月连忙追上,“其实我刚到,没听见多少。那个寻真难道就是你要找的幽霞?” “不是。” “……那你认识的姑娘倒不少。”颜惜月讪讪地道,“还都长得挺美。” 夙渊将脚步缓了缓,侧过脸看她,“你又没见过幽霞。” 颜惜月愣了愣,想想也对,但还是道:“听这名字就应该是个美人……是吗?” 他却没有回答,独自走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 * 不到一天的功夫,小巷闹鬼的消息就传遍了县城。就连颜惜月走在路上都能听到街坊大婶们的议论纷纷。 “哎哎,听说了没有?马掌柜在李家巷子撞鬼了,好像那女鬼附在了寻真的身上!差点没把他给害死!” “我怎么听人说不是女鬼啊?是那个寻真用妖术迷惑马掌柜……” “是吗?平日里看她就跟我们一般人不一样,我就说她古里古怪的!哎呀,听说这些天城外有好几个人都死无全尸,有的被找到时就剩了半个脑袋!莫不是她夜间出去作祟?!吓死人了!” “那邝博阳的小命还能保住吗?我家儿子还老羡慕他找了个那么美的媳妇呢,真是……” 她朝那群聚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大婶瞥了一眼,见夙渊却还是漠然处之,不禁问道:“那个寻真,真的是妖?” 夙渊漠然向前,不予理会。 “……那她们刚才说的有人被吃剩了一半脑袋,应该不会有假吧?” “怎么?又想去看?” 颜惜月正待回答,一群孩子奔跑着从街道岔口追打而来,险些撞在她身上。他们本是在互相嬉闹,头先一个望到了从临街面铺走出的年轻男子,便叉着腰道:“邝博阳,你媳妇是妖怪!晚上会把你吃了!” 邝博阳听了此话不由一愣,但看到周围人都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望向自己,便低着头匆匆走下台阶。 孩子们却找到了乐趣,追着他叫嚷:“妖怪吃人咯!妖怪吃人咯!难怪能找漂亮媳妇,原来是个妖怪!” 他瘸着腿走了好一段,听那群孩子还不依不饶地在身后喊,便回过头怒道:“再、再敢胡说,我找你们、你们爹娘算账!” “呀哈,结巴还发火了!”“还敢找我爹娘?小心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两个最年长的孩子捡起路上的小石子,气冲冲朝他砸过去,另外一个则在边上学他说话,“我、祖上是做官的,不是普通百姓!” 孩子们以及路边的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邝博阳白皙的脸上浮起愤怒的神色,眼神里却带着痛楚。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强忍了下去,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 逃离了满街的嘲笑,他又走了许久,才回到了城西北那个破旧的家。 太阳已经西落,屋内只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昏暗的光线下,寻真却还在认真地织布。梭子在丝线间灵巧来回,屋子里漂浮着纤尘。 “回来了?”她笑盈盈地抬头,眼眸含情。 邝博阳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将食篮放下,坐在了门口。寻真怔了怔,起身到他身后,问道:“你怎么了?出去了一趟又不开心……是不是还有人在说早上的事?” 他撑着门框站起来,只低落道:“这几天……你、你也别出门了。” 寻真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她默默地点点头,提起食篮道:“我帮你下面条去,今天是你生日,一定要吃长寿面的。” 邝博阳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寻真,你为、为什么会嫁给我?” 他略显意外,“我为何要觉得不公?” “我向寻真问了一些过往……”她谨慎观察着他的神色,这才继续说,“你的主人想要把凤凰螺的珠母送给汉水神女,就让你足足守了三百多年。” 他眉宇间浮现一丝不解,“这有什么?他是我的主人,我自然要为之效力。” “可是为什么不是轮换着去看守?非要将这差事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到最后,还……” 夙渊垂下眼帘,似是不愿细说,只道:“有些事你不明白,也无需细究。” 颜惜月失落地道:“我都没法想象,要是将我一个人留在宝丰岩几百年,该是多可怕……” “三百多年而已,对你来说自然是无可企及的岁月长度,但我可以活得很久,等到再回首时,这三百多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她愣了愣,抱着双膝沉默片刻,才问道:“那你找到幽霞之后,是不是就要回到主人身边?” “嗯。” “……世间还有那么多的妖魔鬼怪,你也不想去收服它们?” 他望着夜空中的浩瀚寒星,慢慢道:“收妖降魔是你要做的,我也有自己得完成的事情。” “那回去之后,再也不会出来了?” 夙渊看看她,道:“就算再出来,也已经过了许多年……除非你修仙成功,否则大概是不会再见面了。” 他说完之后,颜惜月没再问什么,只是与他一同坐在影落斑驳的树下。夜风吹过,她有些怅惘。 * 夜风一阵冷似一阵,颜惜月已经倚着大树睡着了,身子蜷缩得小小,下意识地保持一些暖意。莲华依旧像蝴蝶一样停在她肩头,光华微弱,偶尔还会闪烁一下。 夙渊直起身子,如以前一样右手轻按地面,透明的波纹便如潮水涌起,在颜惜月身边渐渐形成半圆屏障,为她抵御了寒风。 独坐片刻后,他起身走到灌木丛后,由石头变成的尸首还摆在那里,却也不知道那怪物是否还会再来。 正思忖间,忽听得远处河流水声异常,像是有巨兽迈着沉重的步子朝这边迫近。树下的颜惜月此时也被异响惊醒,却发现自己又被关进了那个水波屏障,正在着急之际,夙渊已闪身回来,在那屏障上迅疾地画出某种字符之后,轻而易举地就钻了进来。 这屏障本身就小,两人同坐几乎身子挨着身子,颜惜月急忙往边上躲了躲,他却似乎没感觉一样,顾自望着河流方向,道:“总算没有白等。” “听这脚步声,像是极大的野兽……可它是怎么能进入县城的?”颜惜月侧耳倾听,水花飞溅声已经越来越近,地面都微微颤动起来。 莲华在屏障中来回地转动,像是感觉到了强烈的妖气。 随着震颤声不断增强,矮树丛猛地一阵摇晃,一个漆黑的身形出现在了不远处。这黑影状似人类,却要比寻常人高大一半以上,头颅尖耸,膀大腰圆,果然甚是强壮。 奇怪的是,此物似乎只长了一条粗壮的腿,尽管如此,它的行动却异常灵便。颜惜月眼看着它跳过低矮的树丛,如移动的巨石般朝这边而来,不由地抬头看看水纹屏障,生怕那怪物发现了他们。 不过夙渊的法术从未失灵,那怪物哧哧喘着跳来,正从他们身前经过,却被那屏障所阻,根本看不到还有人躲藏在里面。它在灌木丛四周先是逡巡一番,似也在查看有没有人到过此地,幸亏夙渊早有防备,将灌木丛恢复得与原来一模一样,才未被这怪物看出破绽。 它确信四周并无异常之后,这才伸出细长的双臂,将那尸首抓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便贪婪咬下。 “走!”夙渊手指一弹,屏障顿时消失,两人身形如电,朝那怪物疾掠而去。 颜惜月人在半空,蕴虹长剑已倏然飞出,带着凛凛寒光破空划过,那怪物已然发现上当,嗷叫着高高弹起,长臂一扬便抓向剑锋。蕴虹剑锋利无比,但见血光四溅,怪物已被斩落两指,又狂吼着向颜惜月扑来。 颜惜月自它身下飞速穿过,接住了盘旋飞回的长剑,而此时夙渊猛地出拳,正对撞上怪物朝着颜惜月砸下的拳头。 “咔嚓”一声,这怪物的手腕当即折断,庞大的身子连连摇晃,猛然间单腿一蹦,朝着河流方向亡命奔逃。 颜惜月仗剑急追,那怪物一边逃窜一边甩开双臂横扫两侧,树木纷纷倒下,却阻止不了两人的追击。 眼见它即将跃入河流,夙渊身后的光剑飞速出击,直落在怪物身前,溅起水花如刀。 怪物嘶吼着闪躲,颜惜月趁势翻纵过去,手中剑招灵翩连贯,逼得那怪物不停跳跃,找不到前扑的机会。蓦地一声狂吼,怪物按捺不住,迎着剑锋直冲上来,两条已经受伤的胳膊疯狂挥动,看那样子像是要把颜惜月砸个粉碎。 颜惜月左手一挽日轮诀,剑锋横扫,寒光四射。那怪物本已扑至近前,被法术定住了身形,惊恐得哇哇大叫,竟再不能挪动半分。 夙渊站在河岸上,随即道:“先别杀它。” 颜惜月扬眉,“这是什么妖怪?我怎么看着像是山魈?” “它们通常应该只在山林出没,如今竟会进了县城?”夙渊略有不解,颜惜月拿剑指着怪物道:“你到底是不是山魈?” 那怪物被法术定住了身形,只能以含糊不清的声音道:“上仙饶命!上仙说的没错……” “进贤县城内外惨死的那些人,都是你吃的?” “是……”山魈似是自知难逃罪责,急忙道,“是因为山君不准我们吃南台村的人,山里的野兽又都被其他妖类吃光,小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偷偷下山到这里来了!” 夙渊皱眉,“山君是谁?此处的山神?” “山君不是神,但他太厉害,弟兄们本来不服,却合起来都打不过他。”山魈说到这里,竟瑟瑟发抖,露出极为惊恐的神色。 颜惜月实在不明白这所谓的山君到底是何妖物,不禁追问:“山君从何处来?” “好像以前生活在南边,山君很是神秘,他……他还在洞府里关了一个人……”它似是急于向颜惜月表明诚意,不料话还未说完,不知何处卷来一阵猛烈旋风,还挟着漫天尘土,霎时间迷蒙了四周。 * 颜惜月一惊,挺身出剑。谁料那旋风竟似有灵,裹挟的尘土与飞溅的水花融汇一体,猛然化为巨兽头脸,张开大口便将她的手臂一下吞进。 突如其来的猛力几乎将她手臂绞断,剧痛之下,她手中长剑铛然落地。忽觉身后一紧,是夙渊用力扣住了她的腰带。与此同时,他背后光剑疾飞,自四面呼啸盘削,顷刻间刺入巨兽头颅。那幻化出的巨兽仰天嘶吼,随即卷起大风,随着水花飞散不见。 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山魈。 寒冷水珠纷纷扬扬落下,颜惜月的眼睛进了砂砾,又酸又涩,右臂更像是被折断了一般,无力地垂在身边。她站在黑暗里难过地揉着眼,夙渊审度了一下手中的光剑,沉声道:“刚才有些大意了,不然不会让它将山魈带走。” “那旋风巨兽是什么怪物?”她惊魂未定。 “不清楚,应该只是个分|身。但既然在我面前如此妄为,我自然要破他真身。”光剑飞回到夙渊的背后,他抬头看了看颜惜月,“你伤得怎样?” “没事,还可以追踪。”颜惜月用力揉眼,却还是看不清。七盏莲华飞过来,映出幽幽光芒,夙渊走到她身前,看看她那发红的眼睛,道:“抬头。” “……”颜惜月愣了愣,却还是下意识地听了他的话。 她微微扬起脸,视线还是朦胧,只觉眼前一阵凉意拂过,像夏夜雨后的水面荡起涟漪。 她甚至清晰的感觉到了他的呼吸。 微亮的荧光下,夙渊缓缓收回手,注视了她一瞬,随后侧过脸,道:“好了吗?” “好,好了。”颜惜月忽然心慌,胡乱点了点头,弯腰就想捡起长剑,但右臂一抬之下,胀痛感直贯肩膀,竟动都动不得了。 冷汗不断冒出,她紧咬牙关再度弯腰,夙渊却已替她捡起了长剑,道:“看来你不能再追了。” 她失望得想哭,又恨自己无能,哑声道:“那你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他却讶异,“我怎会独自去追?” “可是,等了一天才等来山魈的!现在它被带走,只怕那更大的妖兽就是山君,再拖延下去就追不到了。” 夙渊却淡然:“你放心,我说过要与那山君再次交手,必定不会就此轻易放过。” * 繁星漫天的夜,伏山岭上除了秋虫鸣叫之外,一片寂静。 风初起,叶已落。 后山密密层层的松林间,有无数碧绿的眼闪动。 “砰”的一声响,那个山魈已被抛到碎石堆下,浑身是伤,只能张着嘴喘气。在它四周,还零零散散地有其他几只山魈,身形大小各异,都抖抖索索地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它惊恐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灰影,也禁不住地发抖。灰影背对着它,寒声道:“在外人面前话倒是不少,你的修行也到头了。” “山、山君请饶命……”山魈哀嚎起来,细长的胳膊不住颤抖。 山君头也没回,冷哼一声,右掌如爪凭空一握。那身形巨大的山魈竟被某种力量平平托起,悬浮到了半空。它拼命挣扎,怎奈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两条胳膊如扭麻花一般歪至身后,它惊恐地嘶叫起来。 山君右手再度一紧,“咔嚓”一声,山魈的脖子凭空拗断,硕大的脑袋垂了下来,挂在半空中。 其他的山魈吓得紧紧贴在地面,连头都不敢抬了。 “教会你们说话,看来是件错事。”山君缓缓说着,右臂放了下去。那个山魈的尸体重重砸落,四周那些碧绿眼睛烁烁生光,喘息声更盛。 “吃吧,这些天你们也饿坏了。”山君这才转过身,朝着幽暗的松林微笑了一下。 数不清的灰影从林中窜出,转眼间将那山魈的尸体撕咬得粉碎。 落下云头到了山腰,四周竹林森森,一夜秋雨后枝叶潮湿,远处水声隆隆,在山间不断回响。他沿着几乎被荒草湮没的石径慢慢往上,行至山道转弯处,眼角余光扫过,见山崖边垂下几根粗壮的树藤,枝叶半落,似是被外力牵扯过。 夙渊不由停下脚步,俯身往下方望去。 水雾如烟,影影绰绰,瀑布的声响似乎就从这山谷深处传来。 他攀着树藤纵身跃下,落足之处湿软厚重。举目四望,苍绿箭竹肆意生长,地上水流错杂,潺潺汩汩,如同蛛网。夙渊循着隆隆的瀑布水声曲折前行,隔着甚远就发现崖下草丛间隐有蓝光,正待再往前探寻,身后却风声骤起。 夙渊朝斜侧疾闪,手中光剑顿现,淡金色剑锋回旋横扫,霎时间光焰如火,直袭向后方的偷袭者。 那物急忙翻滚闪避,身形巨大,尖头獠牙,竟又是一只山魈。夙渊持剑出击,山魈怪叫着从光焰上方越过,单腿一蹬近旁竹子,凌空就咬向他的咽喉。 他负手侧身,在山魈扑到近前的瞬间飞速出掌,一下子就擒住了它的长臂。 “去!”夙渊振声一推,身形庞大的山魈就如石块般被他顷刻掷向竹林。“咔咔”声连响,十多根箭竹接连被撞断,那山魈哀嚎着重重砸在山石上,顿时头壳碎裂。 与此同时,竟又有十多道灰影自山岩上腾跃而下,白森森的利齿在半空显露,齐齐扑向夙渊后背。 夙渊霍然回身,冲在最前的山狼双眼碧绿,尖牙如交错利刃,爪子已扣向夙渊肩头。他迅疾后退,扬剑斜挑,那山狼灵活异常,竟闪过光剑再度率领众狼扑咬上来。 夙渊背后光华大盛,刹那间幻化出金色蟠龙破空出击,利爪落处擒住几头山狼,几下就撕得粉碎。鲜血自半空洒落,那领头的山狼躲过袭击却不后退,嘶叫着从蟠龙身下飞速穿过,后腿猛蹬,高高跃起,尖爪便抓向夙渊脸面。 他双手持剑直落而下,但见金光倏然划过,眼看就要将那山狼劈成两半。却在这时,山谷深处狂风骤起,挟着萧萧竹叶席卷而来。那瀑布飞流随之倾洒如雨,无数水珠在空中凝结成形,竟化为巨大无比的恶狼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夙渊整个吞噬。 金色蟠龙矫然回转,夙渊飞身跃上,手中光剑直飞而出,正中那水影恶狼眉心。 谁知那恶狼原本就是幻化而成,遭此猛击顿时破散,水珠漫天飞扬。每一颗水珠中忽又浮现暗红符文,光芒一盛,便如天罗地网般罩下,将夙渊顷刻吞灭。 *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颜惜月正默念心诀盘腿打坐,却忽觉震荡如山崩地裂,无数道红光自天而降,霎时间充斥了这整片混沌天地。她被惊得抓起长剑护住了面门。还未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何事,无数水珠飞散盘旋,打得她浑身发冷。 她愕然张开双目,只见原先的黑暗山壁已荡然无存,眼前是青翠竹海,不远处瀑布如练奔涌湍急,而自己则正悬浮于水意氤氲的半空。 ——景象虽是陌生,然而瀑布与竹林,却让她不禁想起昨夜所在的山谷。 难道结界已破,自己无形中闯了出去? 她又惊又喜,急忙想要落足于地,可身子就像绵软的白云一样,只是缓缓飘行,不曾下落本分。颜惜月急得竭力前纵,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攀住一支箭竹,刚想要顺着光滑的竹子往下滑落,却觉斜上方风声忽起,还未及抬头去看,已被突如其来的猛力撞得倒飞出去。 这一跌,几乎没摔断她的腰。 她忍着痛撑起身子,却望到弥漫的水雾中,有一人出现在之前的箭竹之下。 黑衣俊颜,乌发银冠。身后五剑如游龙,周而复始徐徐盘旋。 “夙渊?!”颜惜月惊呼。 他本来还略带迷茫,看到草丛中的她,不由也面露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走上前道:“你受伤了?” “还不是被你冲进来时候撞的!”她皱着眉爬起,打量他一眼,“你怎么也到了这里?” 夙渊负手于背后,傲然道:“自然是窥破真相,知道你被摄入了结界,因此闯进来搭救。” 颜惜月没想到他竟能一眼就看破山壁的奥秘,想到自己的疏忽大意,心中微有惭愧。顺手一抽长剑,却见剑锋光华黯淡,竟还像昨夜一样,不由讶然道:“难道你并未打破结界?我们现在还是被困在其中?” 夙渊眉头一收,转过身去,“急躁什么?我能进来自然就能出去。” 第一百零九章 尝试新方法那人却置若罔闻,转手就将灵符交于身后的少年道士。颜惜月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抬手作势,“道长,这蜥蜴妖怪是我击败的,请将它的元神交还给我,我还要回山复命。” 那人扬唇一笑,向少年道士道:“这倒奇怪,有谁看到是她出手?分明是见我们收妖,想来占个便宜吧!” 少年道士连连点头,“师兄说的一点没错,我们辛辛苦苦搜寻遍山,终于降服此妖,没想到竟有人想不劳而获。这玉京宫的清阙真人也太没本事,竟教出了这样的门人!” 颜惜月听得他居然这样说话,长剑一震便挡在两人身前。 “非但抢我功劳,还敢对师尊出言不逊?!”她脸上稚气未尽,眉眼间却寒意森森,就连眉心那朵红梅亦好似染上了霜雪。 少年道士后退一步,那瘦削道士抬手,漫不经心道:“师弟莫怕,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朝我们动手。” 见他们如此有恃无恐,颜惜月又气又怒,霍然扬起剑尖,直指向那瘦削道士。“你们到底是何门派?” “怎么,还真要比试比试?”瘦削道士浓眉一挑擎剑在手,耀出如火赤光,随即侧脸厉声道,“师弟,将朱雀灵符好生收起,切莫被她抢夺了去!” “是!”少年道士应了一声,便将灵符收入袖中。 颜惜月忍无可忍,奋然出剑! 剑影如细丝银网,泼泼洒洒笼向那瘦削道士。他冷笑着袍袖震风,道道朱红灵符扑卷而出,飞在半空分化成无数火焰,尽朝着颜惜月攒射而去。她足踏枯树辗转挪移,剑光触处,火影暴涨,竟沿着寒凉剑身蔓延直上。 火舌狂舞间,眼前仿佛出现赤色巨蛇,怒睁圆目张开血口。 ——幻像?!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她急速后掠,在烟雾中疾诵符咒。一声剑吟,寒光如注,她不顾半空飞火缭乱,持剑冲出。那瘦削道士双指一紧,手中赤剑应声刺出,直取颜惜月面门。 她以剑格挡,腰下却空出,在旁观战的少年道士见此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右手一扬便射出凌厉白光。 颜惜月已无暇分招,闪避间身形未定,对方的剑光又侵袭而至。 却在此时,后方满林树叶狂飞,如风雷滚动,席卷一切。数道金芒呼啸着自她头顶飞过,倏然缠向瘦削道士手中长剑。那道士脸色一变,左手拈诀右手凛然出剑,却见金芒肆意盘旋,猛然间汇聚成五爪蟠龙,口中红珠顿现,将那宝剑寒光尽数吸去。 一旁的少年道士急忙出剑相助,蟠龙霍然回首,红珠激射。他只觉强大光焰冲击而来,一下子倒跌进数丈外的水中,脸上尽是乌黑伤口。 瘦削道士情急之下连连出剑,无奈剑光已灭,被那蟠龙咆哮着一爪擒住,连人带剑猛力抛出,正撞在那死去的蜥蜴身上,沾了一身污血。 “何方妖物作祟?!”他撑起身子,哑着声音怒喊。 风吹叶落,金色蟠龙低吟着飞至颜惜月近旁。她正在惊诧,光华流转间,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忽然站在了她身前。那蟠龙绕着他盘飞一圈,便化作五把金色短剑,倏然飞回他的背后。 他背对着颜惜月,没有与她说话,只慢慢朝前一步,朝着对方沉声道:“把蜥蜴的元神还给她。” * 瘦削道士唇角抽动几下,死死盯着夙渊,忽而冷笑起来。 “竟敢在此威胁本道爷?”他抓过掉在血泊中的宝剑,重重喘了几口气,“没想到玉京宫的人还会偷袭,简直是无耻之极!”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颜惜月越过夙渊就想往前去,却被他抬臂拦住。 “何必废话?”他冷冷睨了道士一眼,右掌凭空一抓,满地落叶忽然簌簌颤动。那道士察觉不妙想要逃离,却觉双足一沉,根本无法举步。低头一看,原本坚实的泥土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泥沼,无数棵碧绿的藤蔓自泥水中钻出,如蟒蛇般自他双腿直缠至腰间。 他惊慌挣扎,但越是发力,藤蔓越是纠缠入骨,转瞬间就将他半个身子拖拽进泥潭。 “云松师兄!”少年道士骇然,跌跌撞撞奔来,眼见泥水不断涌动,已经没到了他那师兄的心口。而此时藤蔓越发粗壮,枝叶间更是生出朵朵花苞,瘦削道士浑身发冷,嘶喊着挥剑去砍,谁料那嫣红花苞骤然绽开,里面竟是森森利齿,顿时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云松不禁惨叫,少年道士吓得面无人色,焦急喊道:“我把那元神交还,快将我师兄放了!” 夙渊冷哂:“口气倒还是狂妄。” 藤蔓已将云松咽喉死死缠住,少年道士无计可施,只得取出那张朱色灵符,哭丧着脸道:“请上仙饶命!小道们再也不敢抢夺妖物元神了!” 颜惜月贴近夙渊身边,小声道:“不要真的害他性命。” 夙渊一抬手,那张灵符便悠悠飞来,飘到颜惜月身前。她默念心诀,钧天宝镜的镜面变幻千万,如湖水一波一波荡出清涟。忽一瞬间华光璀璨,宝镜自行浮起,那灵符中有一点红光若隐若现,最终挣脱束缚,被宝镜缓缓吸入。 失去了法力的朱雀灵符迅速枯萎,碎成灰烬飘然散去。 与此同时,已将云松缠得半死的碧绿藤蔓倏然消失,地面上亦恢复原样,仍是落叶纷杂,竟不见半点泥水。 可云松却早已瘫倒在地,脸色发白,半天站不起来。 夙渊负手藐视,“不是擅使幻术吗?竟连这景象是真是假都看不出。如此修行还敢说来降妖除魔,真正可笑。” “你,你在道爷面前使诈,看我不……”云松还待嘴硬,少年道士赶忙与他附耳低语,随后将他扶起。云松瞥了瞥夙渊与颜惜月,哼了一声,这才悻悻然踉跄离去。 *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远去,颜惜月才从那光怪陆离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抬头望了望静默在旁的夙渊,原是想要感谢,但想起自己先前对他说过的气话,又尴尬万分。 两人一时都没开口,昏暗之中,却有点点蓝光从远处飞来。颜惜月见了,不由又气恼:“小七,关键时候你跑哪里去了?!真是贪生怕死!” 七盏莲华委屈至极,嘤嘤道:“人家胆小……” “以前跟着灵霈师兄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颜惜月低声嘀咕,又皱起秀眉。之前听那道士说到朱雀灵符,如今想来这两人莫非是太符观弟子? 这太符观亦是修仙门派中的翘楚,但隶属北派,向来以炼心炼性为始基,与南派的玉京宫并非同类。加之前代观主与颜惜月的师祖曾因除妖之事有过嫌隙,两派之间就更少来往。倘若刚才那两人正是太符观弟子,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她正在思忖,七盏莲华却又转回来时方向,忽闪忽闪地飞去,像是要带她去寻找什么。颜惜月心中疑惑,跟着它走了几步又想起那先前救下的孩子,回头看时,却见夙渊背后金光飞出,如细索般绕着他们一圈又一圈,很快那两个孩子就已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