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娇女》 第1章 楔子 十月,芒山上秋景正盛,漫山青绿红黄的树冠间错杂陈,远远望去,绚烂夺目。风一吹,树叶缤纷而落,藏在杂草树丛中的野花的清香也溢了出来,让人倍觉清爽。 一条狭长的小径从树林中蜿蜒而过,路面上铺满了落叶,满目青黄的树叶中印着几点嫣红,斑斑驳驳,扭扭曲曲,直蔓延到树林深处。 空寂的林子里突然飞起几只麻雀,数道黑影从丛林中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在血迹边,停顿片刻,其中一人朝其余几人点头示意,随后纵身而起,飞快地没入树林中不见了踪影。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先前离开的青衣人便折了回来,同身旁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后迅速往山上掠去。 临近山顶的观景台上,一个身量颀长的锦衣少年束手站在断崖边上,居高临下,迎风而立,面目在光影中看不真切,身上却隐隐透着股逼人的锐气。 几道黑影远远落在观景台外,当中一人上前回道:“爷,是陆家的车队,大多都是女眷。动手的应该是芒山上那群流寇,下手极干脆,一个活口都没留!小的又沿路查探了一遍,在山腰处找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和六七岁大的一个小姑娘。看情形是母女俩落了单,那妇人抱着孩子跳了崖,大人直接摔死了,那小姑娘身上看着倒没几处摔伤,但也探不出呼吸了,不过身子还是热的,应该是刚死——” “什么刚死?”青衣小厮正说话间,一白衣少年沿着山路奔下来,一边喘气儿一边拿扇子拨开青衣小厮,挤上观景台,瞄着锦衣少年的脸色,眼眸微动,却转身点着青衣小厮训道,“身子是热的,那就是还没死!你赶紧再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救人家小姑娘一命。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没准儿能帮了你们爷的大忙!快去快去!” 青衣小厮眨着眼睛茫然又恭敬地听着少年的训话,余光却瞄着自家主子,脚下半步都没挪。 直到站在崖边的少年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青衣小厮才暗自舒了口气,朝观景台上的两位爷行了一礼,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往山腰处去了。 “哎,你说你这是什么运气?”几个小厮进了树林,白衣少年才笑着摇开扇子,挑眉看着站在观景台边的人,玩笑般打趣道,“上山赏个景都能遇到这杀人越货的事儿!听这情形,这被劫了的十有*是黔南知府陆承辉家里的女眷了……也难怪,陆承辉一来就断了人家的财路,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是这些亡命之徒?沈家又是江南巨富,那位沈夫人带着女儿往芒山上走,可不就是自个儿往人家套里钻吗——不过既然遇见了,咱们也不好袖手旁观不是——哎,你往哪儿去?” 白衣少年说着,眼前突然一晃,只觉得脸上一阵风吹过,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先前站在崖边的人已经越过自己往山下而去,忙追着跟了上去。 山腰处的树林里,青衣小厮拧着眉头吸了口气,跟身前的同伴面面相觑,余光撇着晕死在地上的小姑娘,一时竟有些发蒙——他们这群人目力耳力都比常人敏锐,断不会探错……可先前明明呼吸跟脉搏都没了的人,怎么一转眼又有气儿了?难不成自个儿先前脑子犯晕了?真是撞了邪了! 不过,看爷那脸色,兴许这小姑娘真有用……青衣小厮正想着,却见对面的同伴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同时往地上努了努嘴,余光瞄着从山上下来的人影,压低了声音,迟疑着建议道:“要不,先抱过去给爷看看?” 青衣小厮气息滞了滞,瞪着眼睛呼了口气,为难地看着地上的人,这……要怎么抱?男女授受不亲……就算是个小姑娘,可,他也没抱过不是……哎,算了算了,还是拎起来干脆! 谁知刚俯身下去,手还没碰到人,青衣小厮的动作就猛地顿住了——先前奄奄一息已经一脚踏进地府门槛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黑澄澄的眸子里倒映着一张错愕又惊奇的脸。 青衣小厮被这清澈得近乎晃眼的目光看得没由来地一阵心惊肉跳,屏着呼吸愣了一瞬,随后猛地反应过来,嚯地一下跳起来,一面往后退一面压低了声音回头朝身旁的人比划着:“她——”瞄着从林子里走出来的人,青衣小厮又咕噜一声咽了口口水,镇定道,“爷,她醒了!” 刚从山顶处奔下来的白衣少年耳尖,一听这话便急忙扒开几个小厮挤过来,拨开青衣小厮,盯着慢慢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的小姑娘,啧啧啧地叹个不停:“我就说,这人必定没死!看看,让爷给说中了不是?要不是爷多一句话,这丫头只怕就得在这荒郊野岭露死了——”话到中途却突然哎了一声,眼里多了丝惊喜跟赞叹,嘴里的话也跟着转了个弯儿,“这小丫头眼睛生得倒是极好!” 顿了顿,见小姑娘狼狈地瘫坐在地上,仰着头目不眨睛地盯着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脸呆愣茫然的模样,白衣少年的声音顿时滞了滞,意兴阑珊地晃了晃扇子,“哎,可惜了,遇上这样的事儿,没死也多半被吓傻了……” 直到那浑身沾满了泥土草屑的小丫头被扇子晃得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少年才掩饰般咳了一声,收拢扇子,俯身蹲下去,绽放出满脸灿烂的笑意:“小丫头别怕,我们——” 谁知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的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送去陇西府!” 白衣少年被身后之人扫了一眼,顿觉无趣,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把后头半句话给咽回去了,盯着小姑娘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方慢腾腾地直起身子,拿扇子点着几个青衣小厮冷哼道:“没听见你们爷那话?赶紧把这小丫头给吴守业送过去!”说完又转身点着身后的几个长随,指着呆愣着坐在地上的小丫头,一通胡乱指挥,“还愣着干什么?去山下把爷的马车赶过来!” 几个长随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忙答应着,往山下去驾了马车上来。 随车的婆子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姑娘上了车,同先前的青衣小厮一道,驾着马车飞快地往陇西府去了。 芒山东面,临近陇西府府城的一处凉亭里,一个四十岁上下、面目温和儒雅的中年男子正慢条斯理地煮着茶。 穿着青衣的家丁躬身站着男子右侧,恭恭敬敬地将手里的盒子呈上去,垂首屏气,声音平稳地回着话:“……撤得还算及时,没留下什么把柄。小的已经派人在芒山东面候着了,只是洛家的人这会儿也在,小的不敢擅作主张,特来请爷示下。” 中年男子面上带着几分笑意,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随手将紫檀木盒子搁在石桌上,提起茶壶不紧不慢地倒了杯热茶,执起茶杯轻轻晃动着,半晌,才漫不经心地笑道:“几个流寇罢了,骤然见了那么多钱财,难免心生贪念。若是一时分赃不均,自相残杀,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回话的家丁目光微闪,低低地应了一声,行礼退出凉亭,转身没入了树林。 庆和十九年,刚经历了一场秋汛的东南五府被芒山上那场匪夷所思的命案再次搅得人心惶惶,动乱不安——黔南知府陆承辉府上女眷驾车途经芒山时遭遇流寇洗劫,妇孺奴仆三十余人尽皆亡命,只其女侥幸得救。 陆承辉俱泪上书,自谓为夫为父尚不能尽其责,更何论治一府之地,虽战战兢兢竭其所能,然终有负圣托,故自请辞官归乡教养幼女。陇西知府吴守业的请罪折子几乎也在同一时间被送进了宫门。 数日后,承平帝驳了陆承辉的辞官折子,令吴守业彻查此案。 吴守业接了这从天而降的大命案,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却又不得不作为,只能硬着头皮查。查来查去,倒也有点眉目,原本循着点儿蛛丝马迹准备去拿人了,谁知道那群盗寇窝里斗,自个儿互捅刀子,剩下两个活着的还没等官兵找到,就慌不择路抱着几箱首饰银钱从山上滚下去摔死了。 案子到这儿也勉强算了结了。可谁也没料到,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东南五府便盗匪横行、劫案频发,各地民乱四起、械斗不断,死伤无数。 吴守业愁得满嘴起泡,只得央了几位同僚一道,商量着拟了道折子,八百里飞书上报朝廷,提请朝廷调黔南守军到东南五府镇压民乱、追索盗匪流寇。 朝廷的决议刚送到吴守业手上,南越众部叛乱率军直逼东南边境的消息又传到了陇西府。 吴守业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半,连夜求到平南王府上,在王府门前扯着平南王世子的袖子,老泪纵横,苦求平南王世子出面平定叛军,却被世子爷轻描淡写的一句“圣上有令,南翼军退守芒山以东。擅离驻军之地名不正言不顺,恐朝廷怪罪”给打发了。 内有民乱,外有叛变,这一波接一波的祸事直让吴守业哭得涕泗横流,心生绝意,就地写了请罪血书,让人快马加鞭送入朝廷。 五日后,圣旨下发,除平南王世子卫掣为兵马大元帅,率军镇压南越诸部叛乱,着黔南守军主将秦长庸领兵听命,东南五府协力平叛。 直到庆和二十年开春,这场动乱才逐渐平息。芒山以南各府各路重归太平,山上那场惊天惨案也日渐被人淡忘。 第2章 掌柜 十一月的京城已经进入隆冬,大雪缤纷而下,街头巷尾、树梢房顶都笼在一片晃眼的雪白之中,辨不清轮廓。 陆晚裹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眯着眼睛靠在床架上,良久才睁开眼睛认命般叹了口气。她向来怕冷,上辈子如此,这辈子更甚。这样的天气,这个时辰,若换作从前,她必定…… 哎,怎么又想远了,她到这个世间都已经七年了,上辈子的事儿还有什么可想的?能活着就是捡了大便宜了!更何况这世间比她想象中要好些,本朝也民风开放,对女子的束缚没那么多,虽比不得上辈子那般自由自在,可她也不敢奢望更多了。 “自入了冬,姑娘每天辰时都得这么叹几回气,真是……”大丫头银叶好笑又无奈地看着陆晚,一面从绿枝手里取过衣裳,一面笑着劝道,“碧桃才刚过来了一趟,说外头的掌柜们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到了。姑娘早饭还没吃一口呢,好歹起来吃点东西,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急什么?”竹青端着热水进来,听见银叶这话,脸上浮出些恼怒,拧着帕子冷哼道,“就该让他们等着!难不成还让姑娘去外头候着他们?我说句不该说的,要不是前儿闹了那场笑话,如今满京城都盯着咱们府上,大夫人能让姑娘去见那些人?她替咱们姑娘管了几年的嫁妆,那些个管事掌柜只怕早就忘了自个儿主子姓什么了!不说别的,那些庄头逢年过节往府上送礼,都赶着去巴结清风院,有几个能想到给咱们姑娘也送一份儿的?” “行了!”陆晚揉着眉头扫了竹青一眼,声音仍旧轻轻柔柔的,语气里却多了几分严厉,“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不知道?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就是你的不是!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也该好好磨一磨了,去抄两篇书吧。” 竹青讪讪地笑了两声,忙认了错,待听见陆晚说抄书时,脸上的笑意便落了下来,眨着眼睛愣了一会儿,却没敢多说,只得愁眉苦脸应了。 “行了,你也别叹气了,姑娘这是为你好!”银叶好笑又好气地点了点竹青的脑门,转过头看着已经松开被子的陆晚,忙将才刚倒好的温水递上去,一面留意着陆晚的脸色问道,“姑娘可是要起了?” 陆晚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从床上站起来,由着几个丫头伺候梳洗了,又吃了半碗粥,漱过口,这才带着绿枝跟玉墨两个丫头一路往大伯母林夫人的院子里去。 清风院的大丫头碧桃远远就从院门口迎出来,一边说话一边笑着跟陆晚见礼,“我们夫人才又让我去请四姑娘呢,可巧姑娘就来了。方才二门上的婆子来回了话,说外头几位大掌柜已经到了,这会儿都在偏厅候着。” 陆晚笑着朝碧桃点了点头,一面往里走,一面赔罪道:“怪我一时贪睡,倒让姐姐受累了。” “瞧姑娘说的,这原是我们的本分,哪儿担得起姑娘赔罪。”碧桃好笑地嗔了一句,也不再多话,一面笑一面引着几人上了台阶,进到正屋,朝里头回话道,“夫人,四姑娘过来了。” “请姑娘进来。”林夫人让人打起帘子,视线在陆晚身上略顿了顿,见陆晚身上披着银鼠皮的披风,里头是一件天青蓝暗花滚边嵌白狐狸毛的袄子,下身则是一条月色素缎绣折枝玉兰的裙子,装束倒也清爽大方,方点头笑道,“这身衣裳配得极好。那些管事掌柜们已经到了,咱们这就走吧,也省得让他们等久了不耐烦。”说罢又抬眼看向碧桃,“四姑娘的手炉呢?” 碧桃忙答应一声,示意绿枝进屋,将陆晚的手炉拿过来。 陆晚迎着林夫人的目光福身行了礼,接过绿枝手里的手炉,一面跟着林夫人往外走一面点头笑道:“外头那些掌柜、管事我就只认得刘掌柜、孙掌柜跟谭掌柜三个,这会儿正好跟着大伯母去认认人,也省得被再自家伙计赶出来。再来这么一遭,我都没脸出去见人了!” 林夫人脸上的笑意滞了滞,回头看着陆晚,顿了顿,语重心长地教道:“伙计不懂事,辞了便是,跟掌柜们能有什么相干?那些掌柜管着铺子里里里外外的大事儿,哪儿能面面都顾及到?你是陆家的姑娘,身份摆在这儿,也犯不着跟他们置这个气。” 陆晚笑着点了点头,抱着林夫人的胳膊,声音柔糯地应道,“嗯,我听大伯母的,不跟他们置气。” 林夫人停住脚步,视线落在陆晚笑意莹然的眸子里,定了一瞬,方牵了陆晚的手,放缓了声音嘱咐道:“今儿认人倒是其次。外头那些管事掌柜们都管着你母亲嫁妆里的庄子、铺子,你如今看看人,听他们回些话,晓得各中原委了,日后也好掌家理事。”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二门口,从垂花门出去,沿着抄手游廊进到偏厅。 厅里□□个管事、掌柜或站或坐,正低声交谈着。站在门边的孙掌柜瞥见走廊上的人影,忙顿住话头扯了扯谭掌柜的袖子。谭掌柜顺着孙掌柜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在林夫人身旁那个娇俏柔媚的小姑娘身上,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反应却极快,忙整了整衣裳,满脸笑意迎了出去。 孙掌柜见状,有些怔然地眨了眨眼睛,瞄了眼已经走近的陆晚,忙拉着刘掌柜一道,有样学样地迎出去行礼。其余几人也忙跟上去,一通作揖问安。 “不用多礼,都进去坐吧。”林夫人抬手止住了后头几人的行礼,拉着陆晚进到偏厅,到上手处坐了,吩咐小丫头捧了热茶上来,示意众人落座,方肃声道,“天寒地冻的,大家来一趟不容易,我也不绕什么弯儿了,索性一句话说明白。今儿请你们来,主要是为两件事,一是想听各位说说今年的光景,二是让各位见见你们姑娘,也好让你们姑娘学着管事儿。” 众人忙答应着,彼此换了个眼色,依次上前回话。 直到巳时末,九个管事、掌柜才屏气凝声地从陆府退出来。孙掌柜一步不错地跟在谭掌柜身后,瞄着几个庄头管事走远了,方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拉着谭掌柜的袖子咳道:“谭老哥,咳咳,才刚你也听见了,大夫人说要姑娘学着管事。可这话吧,说得不明不白的,哎……您看,咱们今年这账,到底往哪儿交的好啊?” “我那几个药铺、酒楼的账都没理清楚,哪儿还管得了后头的事儿?”谭掌柜摆着手,边叹气边扯袖子,“哎,你快放手——我这儿还得赶回去盯着人做账呢,可耽搁不得!”扯回袖子掉头就走,根本没等孙掌柜再说第二句话。 孙掌柜目瞪口呆地看着谭掌柜落荒而逃般的背影,气得跺了跺脚,只得转头看向刘掌柜:“刘老哥,你看这——” 刘掌柜呵出口冷气,搓了搓手,从随行的小厮手里接过炉子抱着,眯着眼睛往陆府内院的方向看了一眼,朝孙掌柜摇头道:“照我的意思,还是交给大夫人好。四姑娘就算要学着管事,那也得大夫人教着才行。说句不好听的,四姑娘才多大?不过一个小丫头,她能懂什么?咱们这些年的账都是交给大夫人的,大夫人既然没发话,那就该照着旧例来。” “您这话也在理。”孙掌柜跟着往陆府望了一眼,意兴阑珊地叹一口气,收回目光,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脸色古怪地咳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了起来,“也对,姑娘长得就跟那画儿上落下来的人似的,模样看着就不像个能管事儿的……” 第3章 盘算 陆晚此刻刚回到望梅院,解了外头的披风,正捧着杯热茶歪在临窗的炕上极有兴致地欣赏着红梅映雪的景致,看了片刻,方搁下茶杯,挥手指挥着屋里的几个丫头:“这花儿开得好,快折两支进来,就放在这炕桌上!古人说得好,‘红袖添香夜读书’,这红袖咱们也用不着,有红梅就够了。正好让竹青守着红梅写字,嗯,也算是雅事了。” 银叶几个听了,顿时笑成一团。绿枝反应极快,兴奋地答应一声,放开手里的书册就往外奔。 竹青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看着陆晚眼里灿然的笑意,苦着脸嘟囔道:“姑娘可别蒙人!这有香没香还不都一样?难不成有了那什么红袖添香字就能写得好看些?还是书能多抄两篇?要我说,没有还好些,省得分神!” 陆晚愣了一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竹青一脸苦大仇深外加气恼茫然的模样,一时乐不可支,从炕上坐起来,点着竹青的脑门赞许道:“嗯,这话说得好,今儿那书就少抄一篇好了!” 竹青眨着眼睛呆了片刻,随后猛地醒过神来,也不管陆晚那话是什么意思了,只不住地点着头,朝陆晚屈膝笑道:“姑娘可得说话算话!” “姑娘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陆晚好笑又好气地斥了一句。 竹青大喜过望,先前苦大仇深的模样眨眼间就变没了,手舞足蹈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就差合掌念佛。她知道姑娘罚抄书是为她好,可那些字也太难写了,那笔她拿在手上也不听话。今儿竟然能减了一半,那自然好得不能再好了! 不大一会儿,绿枝就捧了几支开得极艳丽的红梅进来,将花枝递给门口的玉墨,拍了拍身上的雪,到炕前跟陆晚回谨慎地回道:“姑娘,赵四哥才刚过来了,这会儿正在西侧门候着呢。”顿了顿,见陆晚呷着茶没出声,方又继续道,“赵四哥说那几个掌柜管事都回去了。孙掌柜在大门口拉着谭掌柜说了两句话,谭掌柜急着走,没怎么搭理。后头孙掌柜又拉着刘掌柜说了会儿话,两人一块儿走的。庄子里的管事们倒没什么动静。再有,郑掌柜还让赵四哥带了句话,说他那边照着姑娘的意思预备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几件事拿不准,郑掌柜想亲自来回姑娘,就是不知道姑娘什么时候有空。” 陆晚“嗯”了一声,手指捏着细润的青瓷茶杯慢慢转了一圈,视线落在窗外飘飞的雪花上,微微扬了扬嘴角,笑得极轻,眼里划过一丝讽刺,默了片刻,方朝绿枝嘱咐道:“你去跟小四说,让他找人盯紧刘富安,别的人倒不用花太多心思。至于郑兴和那边,就跟他说我腊月初六去开元寺上香,让他到时候去山下的别院回话。还有——” 陆晚顿了顿,轻吸了口气,她手里可用的人太少了,陆家的人轮不到她用,沈家的人她也信不过……当年那场祸事她并没有亲眼见到,她迷迷糊糊飘零到这个世间的时候,看到的就已经是遍地的尸体。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或许她根本醒不过来…… 梅花的清香涌入鼻尖,清冽的气息让人瞬间从温暖和安逸中警觉过来。陆晚将凌乱的思绪拉回来,看着茶杯里残存的茶汤定了定神,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让小四万事留神……别伤了自己,也别让人钻了空子。” 绿枝点着头应了,略等了片刻,见陆晚没别的吩咐了,这才退出屋,转身往西侧门去。 玉墨剪着梅枝,好笑地看着绿枝急匆匆的背影。直到绿枝转过垂花门望不见了,玉墨才取了个青花梅瓶插好花枝,掀帘进屋,捧给陆晚瞧,“姑娘看看,这可好?” 陆晚搁下茶杯,从炕上站起来,细细看了一眼,满意地点头赞道:“极好!就摆在这炕桌上吧。” 玉墨笑着应了,摆好花瓶,这才退下来,站在炕沿边儿上,余光扫了眼转到外间去拿笔墨的竹青,低声回道:“姑娘,红蕊说正院那边今儿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崇宁侯府文夫人请姊妹过去小聚。” 陆晚皱着眉点了点头,“也罢,明儿你再去打听打听,看看究竟是为什么事儿。” 三房正院如今住着的是陆晚那位便宜父亲续娶的妻室——文三太太。这位太太出身不高,当初陆晚她爹陆承辉挑中文氏也是想找个性子温婉安分守己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算出身不高那也架不住人家想往高处走的心思。文氏刚嫁过来的时候还使了些心眼,想把沈氏的嫁妆接过手去管。那时候屋里有陆承辉镇着,外头还有大伯母林夫人在前头挡着,文氏那点主意自然没成,陆晚也懒得理会她。直到大前年,便宜爹陆承辉又放了外任,文氏便有些坐不住了,偏偏那点心思又不知道遮掩…… 陆晚厌烦地吐了口闷气,低头瞧见炕桌上的茶杯已经空了,便示意玉墨换杯茶上来,“老爷那边可有来信说什么时候能到家?” “近两天倒没新信儿。照上个月的消息,这会儿应该走到金顺府了。不过听说入冬以来金顺府已北的地界儿都下了好几场大雪,路上积了冰,不好走。就算赶路,估摸着也要等到小年后才能到家了。”玉墨略想了想,方答应着回了话,又重新替陆晚斟了杯热茶递过去,见竹青进来了,方退到炕边儿的矮榻上,专心致志整理起书册来。 陆晚捧着热茶重新坐到炕上,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脑子转得飞快。跟文氏那种脑子都没长全的人过招,就算赢了她也觉得亏得很!所以还是得想个干脆的法子,最好让她那个爹自己去管。哎,她是真不想费这个心思,累得慌…… ****** 崇宁侯府西侧的文景院里,文三太太局促坐在崇宁侯侧室文夫人下手,脸上带着丝讨好的笑意,手里捧着半杯茶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见屋内的丫头婆子都退出去了,这才瞄着文夫人的脸色,斟酌道:“姐——”话刚出口,瞥见文夫人脸上明显的不悦,文三太太忙将后头一个“姐”字咽了回去,改口称道,“夫人,您看这事儿……” “你那话我都听清楚了。”文夫人抬手打断了文三太太的询问,眉间带着三分不耐七分倨傲,语气里透着几分居高临下,“我倒不是为了这些。说句不好听的,你们家跟咱们侯府比门第到底差了些,不过是看在亲戚的面儿上罢了。听你的意思,那妮子是个性子柔顺的,年龄刚好也合适,倒也勉强算门好亲。只是这人还是得再看看,若真是个好的,我也好一并跟侯爷提一提。” “是是是,夫人说得是!自然得再看看。”文三太太满口答应着,心里早已有了盘算,只等着文夫人一句话罢了,“腊月初八是她母亲沈氏的生辰,那丫头每年这个时节都会去开元寺上香。正好那寺里也清静,夫人看,就安排在寺里可好?” “你看着办吧。”文夫人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神色淡淡的,没了后话。 文三太太知道这是要送客的意思,心底冷哼一声,面上到底还是忍了下来,陪着笑意起身告了辞,随后带着丫鬟婆子出了崇宁侯府,到侧门处上了陆府的马车,刚摔下帘子,脸色便垮了下来,往旁边呸了一声,“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妾室,竟跟我摆起侯府夫人的款儿来了!真以为自个儿了不得了……”一叠话骂完,胸口仍旧堵闷得慌,只觉得不解气,抓了手边的铜炉扬手就往外砸。 那铜炉撞在车厢内壁上,砰地一声,摔落下来,歪歪斜斜地转着圈儿往外滚出去,炭灰撒了一地。 驾车的婆子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胳膊抖了抖,也不知鞭子落在了哪儿,只听套在车前的黑马突然一声嘶吼,眨眼间便扬蹄飞奔起来。 文三太太没留神,在骤然的颠簸中一个趔趄磕在车厢壁上,脑门上瞬间红了一块,痛得吸了口气,满腔的火气再也憋不出,直冲着驾车的婆子而去,一路骂骂嚷嚷到了陆府二门。 ****** 陆家的马车刚出崇宁侯府后头的巷子,周家大爷周志坚便满脸不耐地带着小厮进了府门,走到文景院,由着丫头解了披风,一屁股坐在褥子上,皱着眉头问道:“什么事儿,非得让我回来一趟?我外头还有要紧的事儿呢!” 文夫人满脸慈爱地看着周志坚,一面吩咐人给周志坚奉茶拿衣裳,一面温声细语地关切道:“这么冷的天,外头又下着雪,哪儿有家里暖和……”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周志坚不耐烦地打断了:“你到底有什么事儿?没事儿我就走了!” 文夫人被噎得哽了哽,却也舍不得跟儿子发火,仍旧温和地笑着,“是有一件事儿,你的亲事。前儿你姨母——陆家三太太过来提了一句,说他们家四姑娘长得好,人也温婉,勉强配得上咱们家,娘当时没应她。今儿你姨母又提了这事儿,说那丫头嫁妆丰厚,当年她母亲沈氏的嫁妆可是排了好几条街,满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先前那些庄子铺子都是陆家大房代管着,如今眼看着就要交给那妮子自己管了,她又是个性子柔顺的,这嫁妆日后还不是用在男人身上?娘原本想问问你的意思,谁知道你又出去了。” 文夫人顿了顿,见周志坚虽一脸不耐,但却没立时反对,便知他有些意动了,方暗自舒了口气,笑着继续道,“你姨母说那丫头人生得极好。娘想着若真是如此,倒也可以结了这门亲。” “不行!”周志坚嚯地一下站起来,踢开奉着茶上来半跪在地上的丫头,语气蛮横地指使道,“我得先看看人再说!” “行行行!都依你!”文夫人忙点头答应着,拉着周志坚安抚着,“你放心,娘都跟你姨母说好了,让你姨母先安排好,咱们到时候直接去看人就是。回头你仔细瞧瞧,若真看得入眼,也是那丫头的福分!” 第4章 生意 腊月初六,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雪已经停了,天气放晴,一早就是明媚的阳光。陆晚坐着马车一路到了开元寺山脚下的别院。几个婆子早在门口处候着,接了一行人进院子,一面走一面低声回话:“昨儿寺里的小师傅专程来了一趟,问姑娘什么时候到,却没说有什么事儿,只说若是姑娘到了便请姑娘遣人去寺里说一声。” 陆晚点着头“嗯”了一声,想了想,方顿住脚步吩咐随行的婆子:“嬷嬷遣人去寺里找广济师傅回个话吧,就说我明儿一早去山上上香。” 那嬷嬷忙答应着,转头便出去找了个机灵的小厮仔细嘱咐了。 院子里的雪早被扫干净了,进了大门,绕过穿堂,从垂花门进去便是一处曲径通幽的小院,回廊边几支红梅开得妖娆艳丽,满院子都能嗅到梅花的清香。沿着弯弯曲曲的游廊进到一处拱门,便是一片竹林,占地极阔。竹林尽处又是一片林子,如今树叶落尽,枝上挂满了冰晶,几株红梅隐在其中,宛然如画。 穿过林子,又是一处拱门,进去便是几间精致雅静的院落,游廊环绕,花香四溢。屋子里早生好了炭盆,陆晚进到内室,由丫头们伺候着换了衣裳,捧着手炉靠在厚厚的褥子上,长长地舒了口气,“绿枝去外头嘱咐一声,让丫头们在偏厅书房里头生个炉子,若是郑兴和他们过来了,就直接带人过去。” 绿枝忙答应着转了出去。 这别院建在温泉眼上,内院的几间屋子都是绕着温泉眼修的,因此比别处暖和。早晨颠簸了一路,陆晚此刻半靠在矮榻上,翻了几页账册,整个人被温暖的空气包裹着,鼻尖浮动着腊梅的幽香,只觉得有些倦,困意袭来,不自觉便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外头已是一片明媚,阳光正好,光线透过窗户洒进来,整个屋子都显得亮堂堂的。陆晚揉着眉角从榻上坐起来,只觉得脑子还有些犯晕,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绿枝奉了茶上来,忙应道:“回姑娘话,快午时了。才刚郑掌柜跟顾掌柜也到了,都在偏厅候着呢。” 陆晚接过茶杯抿了口,温热的茶水沁入口中,脑子里的困意也散了些,示意绿枝取了披风过来,让玉墨重新梳好头,这才带着人往偏厅书房去。 书房里碳笼烧得正旺,整个屋子都是暖意腾腾的。顾三源捏着只汝窑青瓷暗刻菊纹茶杯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随后才自个儿动手斟了杯茶水,凑到鼻尖嗅了口茶香,脸上渐渐浮出丝满意的笑容来,再抿了口茶水,果然满口生香,忍不住点着头赞叹道:“茶香醇厚、满口回甘,极好极好!”言罢又朝一旁的郑兴和笑着解释道,“姑娘这儿还真是不一样。你看看,杯子也配得极好,上好的汝窑青瓷!” 郑兴和好笑地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话,余光瞥见走廊上的人影,脸色一顿,忙撩开茶杯站起来,理了理衣裳,大步迎上去,长揖着行礼,“见过姑娘。” 顾三源不明就里地跟着站起来,转身瞧过去,动作顿时一滞,一个愣神的功夫,茶水差点打翻。顾三源急得手忙脚乱,忙扶稳杯子,理着衣襟,连袖子湿了半边也没察觉到,匆忙跟在郑兴和身后迎出来见着礼。 “外头这么冷,你们出来干什么?”陆晚好笑地看着顾三源湿了一半的袖子,示意绿枝赶紧拿块干帕子上来。 顾三源被陆晚看得满脸尴尬,胳膊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一手拉着湿袖子,不大自在地笑道:“这个,礼不可废。姑娘是主子,我们原本就该敬着……” “敬不敬的,也不在这上头。”陆晚笑着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仿佛根本没察觉顾三源的不自在一般,一面说一面示意两人进屋坐。 郑兴和憋着笑意瞥了顾三源一眼,跟在陆晚身后进了屋,在陆晚下方挨着椅子边儿上坐了。 顾三源瞄着陆晚的脸色,只觉得丢脸至极,却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得跟着郑兴和一道在下方落了座。 绿枝带着个小丫头重新奉了茶上来,临到顾三源时又不动声色地将一块的干帕子递过去。 顾三源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慌忙道了谢,动作极快的接过帕子,胡乱垫在袖子里头,瞄着上方风轻云淡的陆晚,只觉得心头跳了又跳。 这位姑娘主子他先前只远远见过两次,还是隔着车帘子。光听声音,他也大概猜到自己这位主子年龄不大……可眼前的小姑娘,看着也就十三?或着十四?都还没及笄!他是真没料到!哎,这模样长得,也太……晃眼了些!这么个小姑娘——怎么能做自己主子? 顾三源越想越不自在,越想越坐不住,脑子里嗡成一团,下意识地瞥向郑兴和。 瞧见郑兴和脸上谦恭的笑意,顾三源凌乱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过来,这位可是景丰药行的大掌柜,刚才的举动他瞧得清清楚楚,郑大掌柜即便对着京城那些高门大户府上的夫人太太门只怕都没对着眼前的主子这般尽心……前年,若不是姑娘出手,他这会儿兴许还在大牢里,也说不定早就身首异处了…… 陆晚扫了顾三源一眼,眼里多了抹笑意,却并未多言,转而朝郑兴和问道:“前儿小四传话说你有几件事儿拿不准?” “是,主要是海船的事儿。”郑兴和点了点头,有条不紊地回道,“药行这边的事儿大都妥当了。南越十八部的几个头人带着咱们的人往苗疆去了两趟,极顺利,这条商路算是通了,往后咱们的人直接就能到苗疆去收药。” 陆晚凝神听了,搁下茶杯,朝郑兴和摊手叹道:“咱们在南越经营了四年,花了那么多心思,不要钱似的往里头扔银子,这商路要再不通,咱们就该找南越十八部那些头领们要债了。” “姑娘说得极是,有了这几年的经营,咱们在南越那边无论如何都有几分底子了。”郑兴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分,一面点头一面笑道,“这边倒是其次,关键还是吴地那头,咱们没什么根基,海船的生意又向来容易招人眼红,若是后头有人撑着倒能稳妥些。” “这个不用急,要紧的是先把船跟人预备好。”陆晚轻描淡写地接过郑兴和的话,捏着茶杯,沉吟片刻,眉间溢出丝笑意,语气里带了几分狡黠,“咱们要做海上的生意,动静儿就小不了,只怕也瞒不住,索性露点风出去,让他们慢慢猜。吴地鱼龙混杂,想要搭咱们这条船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咱们不用动,等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这是要——坐地起价? 郑兴和吸了口气,眼里有震惊有叹服亦有几分感慨。姑娘做生意一向放得开,也看得远,他们在吴地没半点根基,如今过去,真是空手套白狼了!可也正是因为没有根基,所以才能让人猜处无数种可能,这些可能因着吴地鱼龙混杂的局势,就是他们坐地起价的底气! “姑娘放心,这事儿好办!至于海船那头,我已经让人去问了,沈家那两条空船开价三万两银子。那两条船闲置了五六年了,放着也是发霉发烂,价钱应该还能再压一压。” 郑兴和点头答应着,顿了顿,方敛了笑意皱眉请示道:“就是这人的问题有点棘手。姑娘也知道,吴地做过海船生意的人不少,但真正做成的,只有沈家。可沈家的船工十有八/九年岁都大了。别的倒都能应付,就是领航的人不能马虎。我让人找了半年,打听到一个姓丁的,叫丁钱旺,今年五十三岁,他儿子也是船工,父子俩都跟着沈家的船出过海,认得路,也会看天象。丁钱旺当年还做过沈家船队的总把头,就是沈老爷子去世后,跟着沈家二老爷出去亏了好几趟,这才被沈家辞了,如今已经在家里闲了好几年。这人性子有些古怪,起先说这辈子不想再登船,我让人找他儿子帮着劝了几句,他倒是没再说这话了,就是咬死了要亲眼见了东家才行,怎么劝都不松口。我原本想以姑娘的名义去见见他,谁知道一进门就被打出来了。” “老爷子这辈子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自然不好糊弄。这事儿我心里大概有数了,你暂且应着,先把船定下来再说。”陆晚捧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视线越过郑兴和,落在正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诧异却呆愣愣地捧着茶、迟疑着没敢出声的顾三源身上,眸底闪过丝戏谑,莞尔笑道:“顾掌柜喝不惯这茶?”说罢也不等顾三源反应,转头便吩咐绿枝,“给顾掌柜换杯龙井上来。” “不用不用!”顾三源回过神来,一口茶呛在喉咙口,忙站起身来,边咳边慌乱地辞道:“谢姑娘,我,咳咳,在下,那个,这个茶就好,极好!不用换不用换!” 郑兴和挑着眉头,无语地看着顾三源语无伦次的模样,忍不住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感慨跟好笑。 他当年第一次见姑娘的时候,比顾三源更吃惊。那时候姑娘还不到九岁,粉雕玉琢似的,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他真就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可毕竟跟着老东家见过几分世面,知道世上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人就是生而知之聪慧天成。沈家那位故去的老爷子就是如此,传说钱在他手里转个弯儿就能翻几番。可惜后辈子孙没一个肖老爷子的,别说跟老爷子一般能耐了,就是一根手指头只怕都够不上。 倒是他们姑娘这个外孙女最像老爷子。姑娘如今还不到十四……日后,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跟着姑娘,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如今,新商号已经建起来了,眼看着就要把生意做到海上去,再过几年,必定又是另一番光景…… 郑兴和想着,心头隐隐地热切起来,只觉得从脚底生出一股豪气来。 第5章 顾三源 顾三源脸上憋得通红,忍不住咳了两声,被陆晚看得愈发尴尬,不停地朝郑兴和使眼色,无奈郑兴和仿佛没看见似的,根本不搭理自己。 “姑娘见谅,见谅……”顾三源憋了口气,长揖着朝陆晚行了个大礼,尴尬万分却又实诚至极地请着罪,“今儿头一回见姑娘,我没想到姑娘这般——”顾三源顿了顿,翻来覆去缕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个勉强合适的词儿来,“咳咳,我没想到姑娘这般惊才绝艳。一时失态了,还请姑娘见谅。” “我说了,我这儿不用这么多礼。”陆晚搁了茶杯,起身让了顾三源的礼,声音里带着几分打趣,“这惊才绝艳四个字我可当不起。顾掌柜快请坐吧。你也别急,我这儿正有事儿嘱咐你呢。” 从陆晚进屋到现在,顾掌柜总算从尴尬慌乱中找出点儿自在来,暗自吁了口气,脸色认真地拱手应道:“还请姑娘吩咐,在下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陆晚瞪着眼睛愣了一瞬,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先前就知道这人性子有些迂,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义气……这还真是个意外。 郑兴和哭笑不得地扯了扯顾三源的袖子,瞄着陆晚的神色,压低声音提醒道:“你先坐着吧,咱们姑娘不大喜欢这些虚礼。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姑娘的脾性跟一般人不一样。你也别太拘谨,有什么说什么就是,姑娘不是不讲理的人。” 顾三源茫然又尴尬地看了眼乐不可支的陆晚,又看了看郑兴和,浑身窘迫地挨着椅子边儿坐了,见陆晚缓过了笑意,方不大自在地笑道:“我不大会说话,还请姑娘——” “这是我的不是,不该笑你。”陆晚摆手打断了顾三源的话,笑意盈盈地看着顾三源,声音轻柔和缓地笑道,“你那意思我明白,不过肝脑涂地就算了。我也用不着你们肝脑涂地,最不济,不过亏几万银子罢了,只要人好好的,万事都能转圜。” 顾三源怔愣了一瞬,心底骤然涌出一股热意,只觉得喉咙哽住了一般,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活了三十几岁,从在玉石铺子里当学徒开始,近二十年的功夫,心思都用在那些玉器瓷玩上,半辈子不谙世事不通人情,明里暗里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前年还差点因为一场冤案丢了命。也是吃了大亏,这两年他才渐渐悟出点儿道理来。可自从出了前年那事儿,他把先前的东家得罪死了,京城之大,竟没人敢用他,枉费他一身本事! 郑兴和当初找到他的时候,他面上二话没说便应了下来,可心里头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得劲儿。直到可今儿个,他才头一回明白自己原来是跟了这么一位姑娘的主子……还真是不大一样。 “姑娘这话说得,真让我无地自容。”顾三源红着眼圈,声音哽了哽,压下眼底翻涌的热流,满脸至诚地起身朝陆晚拱手道,“请姑娘吩咐。” 陆晚面色平静地看着顾三源的反应,心底却轻轻舒了口气,她没看错人,刚才那一试,顾三源虽说性子迂了些,但心里头还是看得明白,分得清轻重,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倒可以一用。“刚才我跟郑掌柜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咱们要预备着做海上的生意。如今海船差不多可以定下了,船工把头也算有了着落,若是诸事顺利,明年就能出海。可如今还差个咱们自己的人——我想着,不如明年你跟着走一趟,如何?” “我?不行不行!”顾三源惊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脚下一个趔趄,忙一手抓着扶手稳住身子,半张着嘴巴,看了看郑兴和,又看向陆晚,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茫然了半晌,才干瘪瘪地解释道,“姑娘,这事儿真不……咳咳,我不是怕死,可……我没出过海,也不会做生意。就是……勉强有点儿眼力,可,这在海上也不济事啊!这海上的生意我也听人说过,花销极大,运气好了是一本万利,运气不好那就是倾家荡产——我真不行!”顾三源瞄着陆晚的脸色,苦着脸哽了一声,试探般求道,“要不,姑娘派个别的差使给我吧?” “你怕什么?”陆晚好笑地瞪了顾三源一眼,点着顾三源没好气地数落道,“刚才还说什么肝脑涂地作所不辞,这会儿就坐不住了?你也不脸红!姑娘我都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替我担了心!” 陆晚说着,见顾三源涨红着脸嗫嗫地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扶着额头吸了口气,指着郑兴轻哼道,“你看看人家郑掌柜!他都不怕,你怕什么?这人情世故的事儿我另派个人给你就是,你只管看货好不好就行了,正好也看看人家怎么做生意的,多学点也没坏处。你放心,姑娘我还不至于因为亏了几条船就倾家荡产了。” “我——”顾三源呆愣愣地听着陆晚数落,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又是尴尬又是汗颜,心底那股热气却越升越高,直冲得胸口发烫,“姑娘教训得是!那……我听姑娘的吧,回去就准备跟船出海。” “没那么早,”陆晚脸上没绷住,声音里也带了几分笑意,示意顾三源坐下来,端起茶杯润了润口,语气缓和下来,极有耐心地跟顾三源解释道,“那船几年没下水,得让船厂的师父从头到尾里里外外都查看一边,把霉了坏了的地儿都换好了,再重新上好油,到水里泡上几回,看着不出问题了才能出海呢。再者,也得等海上的冰化了才行。最早,也要等到明年开春之后了。” “原是如此,还是姑娘想得周全。”顾三源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看向陆晚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敬畏,跟着盘算起来,“等到开春也好,正好我回去找人问问海上的事儿,也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这就对了。”陆晚笑着赞了一句,不疾不徐地安排着,“有空你就先去吴地,跟咱们那边的管事伙计们出去看看船,会会老船工,比在京城更好。再者,你这个吴地的大掌柜也总得出去见见人,若不然,都是跑腿的伙计,人家也不会放在心上。” “啊?”顾三源被陆晚轻描淡写的一句“大掌柜”震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直惊得声气儿都没了,木然地看向郑兴和。 “你可别看我!景丰药行这边儿的事儿都快堆成山了,等苗疆那边的路一通,又得忙好一阵!再说了,那海上的东西运回来总得有地方卖不是?铺子开在哪儿?开成什么样?零零总总的,中间又得一番功夫!姑娘先前还吩咐了,这海上的生意不能光是咱们买回来,也得运出去才是,你要运的东西可都落在我头上!”郑掌柜摊着手,一脸爱莫能助,边说边摇头叹气,“你看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我哪儿忙得过来?还不止这些呢,回头我跟你细说你就知道了,你也甭指望我!吴地那边儿的事儿还是入冬前定下来的,等你这个大掌柜过去了,我也好腾出手来做别的。” 第6章 闲话 陆晚也被郑兴和说得笑了起来,看着顾三源呆滞的模样,一面好笑一面宽解道:“你别想太多,后头的事儿还有郑掌柜统总着,你只管吴地跟海船的事儿就行。有什么拿不准的,你就找郑掌柜商量着办。至于派给你的人,回头让郑掌柜带你去见见,你们三人正好商量商量怎么交接差使。” 听见这话,顾三源总算松了半口气,勉强点着头应了。他对海上的生意是一知半解的,吴地的情况也没摸清,就这么去当大掌柜,那不是让人笑话吗?有郑兴和郑大掌柜在后头撑着,自然要好不少。 顾三源想了想,又仔细琢磨着陆晚跟郑兴和的话。这一琢磨,眼前便突然划过一道亮光,脑子总算拐过弯儿醒过点味儿来了——照姑娘的意思,他们在吴地那边还没什么根基,却又不得不跟吴地盘根错节的世家官流商贾们打交道,还得让人家猜不出背景。这么一来,他去吴地确实比景丰药行的郑大掌柜去更合适。他顾三源在京城混了二十几年也是寂寂无名,如今两袖清风孑然一生,往吴地那摊浑水里头过一遍,谁知道他是什么人?这就够那些人猜了! “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顾三源吸了口气,敛了心神,长揖着地朝陆晚应道,“姑娘放心,我虽没什么本事,却也知道这事儿极要紧,半点儿错不得。有什么拿不准的,我就找郑掌柜商量,实在不行,我再来请示姑娘。” 陆晚怔了一瞬,细细地打量了顾三源一眼,摇头笑道:“我不是这么个意思——”顿了顿,瞧见顾三源一脸郑重,方叹了口气,缓声解释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能想明白我为什么让你去吴地,就该知道姑娘我是个什么性子。我这人懒得很,可没空管那么多事儿!郑掌柜刚才那抱怨你也听见了,吴地的事儿你得慢慢上手才行。” 顾三源张了张口,还没出声,就被陆晚摆着手给堵了回去,“先就这么定下来,回头让郑掌柜给你仔细说说,你再好好想想,别急着撂挑子。” “是。”顾三源原本推辞的话在嘴里打了个圈儿,到底还是咽了回去,恭恭敬敬地拱手应了下来。 “好了,今儿就到这儿吧。”陆晚笑着站起身来,朝两人摊了摊手,语气轻快而戏谑,“我一个姑娘家,也不好留你们,就委屈二位大掌柜回去再用饭了。”说罢扬声叫了绿枝进来,示意绿枝送两人出去。 两人忙躬身告了辞,由绿枝领着,绕过弯弯曲曲的回廊,一径出了二门。还没上马车,便见院子里又出来一个丫头,手里提着食屉,笑着递上来,眉眼弯弯地传着话:“姑娘一早吩咐了,两位掌柜赶着过来,只怕早就饿了,先拿点东西在路上垫垫也好。” 顾三源跟郑兴和对视了一眼,两人眼里都带着几分感慨的笑意,忙接过来道了谢,辞了绿枝跟玉墨,提着食屉上了马车。 车轱辘压在雪地上,摇摇晃晃地往城里而去。 顾三源靠在车厢壁上,一手捧着盅热汤,一手垫着只热气腾腾的点心,却迟迟不入口,良久,才放下点心,捧着热汤吸了口气,压着心底翻涌的热意,拿胳膊肘碰了碰正一脸自若地喝着汤的郑兴和,“我记得,咱们姑娘……好像是姓陆?” 郑兴和捻着只红豆糕,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顾三源有些无奈地看着郑兴和,忍了忍,自个儿也觉出几分饿来,一面盯着郑兴和一面就着热汤吃了半碟子点心。 直到两人都吃得差不多了,顾三源才收拾好盅碟,拉着郑兴和斟酌着问道:“咱们姑娘既然姓陆,那陆家那头……”瞧见郑兴和皱眉看过来,顾三源哽了哽,忙多解释了一句,“我知道咱们姑娘不一样。可姑娘毕竟是女子,世间礼法规矩如此,姑娘做生意,那陆家的人——” “姑娘是姑娘,陆家是陆家!”郑兴和果断地打断了顾三源的话,语气里带了几分感慨,顿了顿,轻叹着嘱咐道,“咱们姑娘这样的人,别说寻常女子,就是男人,又有几个赶得上?你别把姑娘当女人看就行了!” “这——”顾三源被堵得哑口无言,想起别院里那个声音温软面容娇俏却让人不自觉地凝神屏气自惭形秽的姑娘主子,觉得郑兴和的话也没说错,只得感慨地叹了口气,“哎,你这话也不错……咱们姑娘,不能当女子看!能遇见这样的主子,我也知足了。哎,都听姑娘吩咐吧。” 郑兴和斜眼看了一脸虔诚敬服的顾三源一眼,心底微动,默了片刻,摇头笑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咱们姑娘从开始做生意起,就没用过陆家的姓。不过景丰药行刚开的时候,陆大人是知道的,不然这药行当初也开不起来,但也仅仅是知道罢了。至于陆家其他人——” 郑兴和说到此,脸上浮出些讽刺来,冷着脸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三分睥睨七分不屑,“哼!不过披着一层世家的皮,外头看着好看,里头能有几个好的——前儿京城那场笑话你听说了没有?” 顾三源被郑兴和脸上明显的厌恶跟讽刺惊得愣了一瞬,郑大掌柜在外头从来都是笑容满面,虚心客气,左右逢源,像今儿这般厌恶的语气,他还是头一回听见。回过神来细想,郑兴和口里的“陆大人”想来应该是姑娘的父亲了,至于京城里的大笑话…… 顾三源拧着眉头想了一阵,随后恍然大悟般睁大了眼睛,盯着郑兴和,半响才说出话来:“姑娘,是,是沈家……” “嗯,”郑兴和干脆地截过顾三源的话,自顾自地说起前段时间京城的那场笑话来,“以你的性子,估计也只是听说过,究竟为什么事儿,只怕你也没留心。这事儿我当时就在外头看着,一清二楚。姑娘身边有位老嬷嬷,姓魏。前段日子魏嬷嬷得了姑娘的吩咐,到岳秀庄去挑了两匹锦缎。魏嬷嬷是沈家的老人,又一直跟着姑娘,那铺子里连伙计带掌柜,竟没一个人认得,只当是寻常客人。这倒不算什么,后头的事儿才让人笑话。魏嬷嬷让伙计帮忙拿着锦缎,正要去付银子,谁知道却被那铺子的掌柜挡了回来,说是这锦缎有人已先定下了,请嬷嬷挑点别的。” 郑兴和顿了顿,喝了口茶,极有兴致地说开了:“你今儿见了咱们姑娘,也该知道咱们姑娘不喜欢斤斤计较,姑娘身边的人也极懂事知礼。魏嬷嬷想着京城高门大户惹不起的人家多,人家掌柜伙计做生意也不容易,就算了。你猜后头怎么着?”郑兴和说到此,脸色古怪起来,又是鄙夷又是好笑,不等顾三源回应,自个儿继续道,“那两匹锦缎让陆家另一位嬷嬷给取走了,听说还是掌柜的孝敬的,不但半分银子没要,还送了那位嬷嬷好些料子。” “这——”顾三源错愕地张着嘴,他先前就听说过这事儿,如今听郑兴和这么一说,便极快地缕出真相来。岳秀庄是沈家的产业,后头归了沈夫人,据说沈夫人的嫁妆是由陆家大房代管着,那铺子的掌柜孝敬的谁,明眼人一眼就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若单是这事儿其实也没什么,可偏偏前头正经东家挑东西,不但要付银子,还得候在别人后头,且这个别人还不是“别人”!这么一对比,傻子都能看出不对来了。 这也欺人太甚了!顾三源想着,口里便说了出来,带着几分恼怒。 “可不是!”郑兴和极其赞同地应了一句,“魏嬷嬷也是气不过,就折回去找掌柜的理论。掌柜的看魏嬷嬷先前好说话,还以为嬷嬷好欺负,几句话不对,就让铺子里的伙计把魏嬷嬷轰了出来。岳秀庄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那街上来往的人又多。这么一来二去,闹得满城皆知,人人都当笑话听。” “哎,这真是——”顾三源竖着眉头,替陆晚又气愤又无奈着,“也亏姑娘忍得下这口气,若换了别人……” 话到中途,顾三源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脸色古怪地盯着郑兴和。“不对!这事儿不大对劲儿,姑娘可不像是这么好欺负的人……”话未说完,顾三源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吸了口气,半响才醒悟过来,“这不会是姑娘——” “你以为呢?”郑兴和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似笑非笑地扫了顾三源一眼,声音平静得仿佛根本没看见顾三源脸上的震惊一般。 第7章 丫头 别院里,绿枝一边收拾着茶杯一边好奇地问着陆晚:“那个顾掌柜看着不像是个会专营的人。可姑娘先前明明说过,这做生意的人得八面玲珑,面面俱到。怎么这回姑娘还让顾掌柜去吴地当大掌柜呢?” “因为吴地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明白人。”陆晚点着绿枝的脑门,眼里笑意流淌,声音慢条斯理的,带着几分从容,“至于会不会专营,那倒是其次了。这会儿,不会专营反而更好。” 绿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刚要开口再问,便见玉墨从院外进来,手里捧着个木匣子,上前回道:“姑娘,才刚门口有个小厮送了这匣子过来,说是谭大掌柜让人送来的。” 绿枝看着那匣子,眼里骤然生出一层亮光来,忙搁下茶杯,在陆晚打开匣子前,凑过去笑道:“姑娘让我猜猜——这里头必定是账册!” 陆晚好笑地瞪了绿枝一眼,伸手打开匣子,从里头抽了本册子出来,略翻了翻,随后合上盖子,示意玉墨放在一旁,挑眉笑道:“绿枝猜得不错,是账册——不过是这两天才誊抄出来的,想来谭掌柜也费了不少心思。”说罢又吩咐玉墨,“让人去外头回个话,就说着匣子里头的东西我看了,多谢谭掌柜费心。你顺便包一包老参,请那小厮给谭掌柜带回去。” 玉墨忙应了,放好匣子,转身出了屋。 绿枝嘴角下压着看了看桌上的红木匣子,又看了看玉墨的背影,瞄着陆晚的脸色,迟疑着询问道:“谭大掌柜明摆着就是把原本的账册送到大夫人那儿了,姑娘怎么还……” “怎么还这么客气?”陆晚慢条斯理地接过绿枝的话,脸上笑意清浅,看不出半分不快来,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几分自嘲,“我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占了个身份的便宜,既不能让人升官也不能让人发财。在他们看来,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不能护着他们都是问题,更别提让人跟着发财享福了。所以他们就算有些敷衍,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谭掌柜能送这份账册来,多半还是看在老爷子面儿上,我自然承他的情。” “可……那也不能怪姑娘啊!”绿枝撇着嘴,颇有些忿忿不平,“这些年大夫人从来不让姑娘插手外头的事儿,哪儿能怪姑娘不管他们?掌柜们若是光顾忌着大夫人也就罢了,可这些人对着三姑娘都比对着姑娘更恭敬,真让人气不过!” “你怎么也跟竹青那丫头一样了?”陆晚好笑又好气地敲了敲绿枝的额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教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大房手里攥着他们吃饭的差使,同时又能让他们得利,人家自然要上赶着去巴结。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就算人家面儿上敬着我,可背地里怎么想的,咱们也不得而知。你记着,只有自己站得稳走得高了,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仰视,让他们打心眼里敬服。” 绿枝吸了口气,重重地点着头,眼里满是敬服跟有自豪。她们家姑娘就是好,说的话也跟别人不一样,句句都能说到人心里去。能跟着姑娘,必定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过姑娘难得教人,今儿大概是心情极好,绿枝想着,又赶紧接着问了一句:“那岳秀庄的事儿,姑娘是打算就这么算了?” “傻丫头!我不怪他们趋炎附势,却也容不得他们欺到咱们头上来。”陆晚轻笑出声来,点着绿枝,意味深长地笑道,“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看他们怎么想罢了。” 正说着,玉墨已经从外院转回来,三言两语跟陆晚回了话。陆晚停住话头点了点头,裹着披风走回内院,一面到碳笼前烤火,一面示意丫头们摆饭。 绿枝得了吩咐,忙拉了玉墨出来,压低了声音将陆晚刚才那番话说了,末了才不明所以地问玉墨:“难得姑娘今儿心情好,多教了我几句。可岳秀庄那事儿我怎么想都没想明白。你说姑娘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玉墨好笑地听着绿枝嘀咕,想了想,方低声解释道:“这也没什么想不明白的,咱们姑娘不过是想让那些掌柜们表个态罢了。你瞧,今儿不就有人递话过来了?” 绿枝眨着眼睛愣了一瞬,总算转过弯儿来,恍然大悟般“哎”了一声,随后又有些愤然:“这会儿来递话,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初干什么去了——照你的意思,难不成咱们姑娘还要用这些人?” “你当咱们姑娘那么好糊弄?要入了姑娘的眼,那也得看他们的本事才行!”玉墨好笑地嗔了绿枝一眼,催促道,“行了,行了,快去厨房吧!明儿姑娘要去寺里上香,后天还要去家庙,可没闲的功夫,咱们得赶紧准备准备。” ****** 隔天一早,陆晚辰时末起来,带着绿枝跟玉墨并两个婆子一个护卫,坐了马车到半山腰,随后下车步行,踩着积雪一路边走边赏景。直到巳时三刻,一行人才到了寺门口。 刚进了寺门,便见开元寺的主持广济大师笑着走了出来,朝几人合掌行了一礼,目光温和地落在陆晚身上,一面引着人往寺里走,一面合掌笑道:“姑娘有小半年没到寺里来了。” “还真是。”陆晚笑着点了点头,语气认真地解释着,“先前大师跟我置气,我也不想来。后头估摸着大师的气消了吧,可天儿又冷了。您也知道我怕冷,一入了冬就不想出门。这不,就小半年了!” 广济哭笑不得地听着陆晚的解释,这事儿关着寂悟师叔,他也不好插话,等陆晚抱怨完了,方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转了话题笑道:“昨儿姑娘打发人过来传过话,师叔就嘱咐了,让姑娘到了寺里就直接去后院禅房。贫僧原以为姑娘还跟往年一样,要明日才上山……” 陆晚心头掠过一丝疑惑,顿住脚步,看着广济笑问道:“前儿寺里的小师傅不是专程去山下问了吗?我想着也有小半年没见大师了,索性提早一日上山。听您这话,难不成不是您让那小师傅来问的?” 广济被陆晚问得怔了一瞬,随后摇头笑道:“贫僧并不曾让人去山下问姑娘话。” 陆晚思绪转得极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有了猜测,心底微微沉下来,敛了笑意问道:“今儿寺里可还有什么人?” 察觉到陆晚语气里的阴沉,广济刹那间便猜到几分不对,低声应道:“崇宁侯府文夫人也来了,同行的还有侯府大公子。这会儿正在观音殿上香。” 陆晚冷笑着点了点头,朝玉墨使了个眼色。 玉墨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刚转过身,还没走两步,便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嬷嬷从大殿里头走出来,隔着半个院子叫住了一行人,冲陆晚微微屈了屈膝,张口便道:“我们夫人听说姑娘也到寺里来上香了,特意让我请姑娘过去说说话。” 陆晚眼皮都没抬,转身跟广济道了谢,带着两个丫头往观音殿后头走,仿佛根本没听见有人说话一般。 中年嬷嬷皱眉地盯着陆晚,脸色阴沉着,直接上前拦在了陆晚跟前,提高了声音,不耐地请道:“我们夫人请姑娘过去,还请姑娘移步!” 绿枝恼怒地竖起眉头,刚要开口,胳膊便被玉墨拉住了。 玉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不动声色地站到陆晚身前,朝中年嬷嬷屈膝见着礼,声音清脆地笑道:“这位嬷嬷看着有些眼生,想来是认错人了。” 不等中年嬷嬷恼怒着出声,玉墨笑盈盈地直接把中年嬷嬷那话给堵了回去,“我瞧着嬷嬷像是才到京城不久,想来还不知道咱们这儿的规矩。咱们这样的人家,甭管主子也好丫头也罢,都没有随便让人见的理儿,更别说是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夫人了。像嬷嬷这样站在院子中间直接喊人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若是在我们府上,早就被人打出去了。” “你——”中年嬷嬷气得脸色发青,扬手便扇了过去。 玉墨冷笑一声,抬手挡住中年嬷嬷的胳膊,厉声喝道:“嬷嬷当我们好欺负吗?” 广济眼看情形不对,忙叫了个小沙弥过来低声嘱咐了,随后上前念了声阿弥陀佛,打着哈哈劝道,“佛门净地,本不易争执。还请两位施主稍安勿躁,切勿扰了菩萨静修。” 话音刚落,眼看着中年嬷嬷跟玉墨两人僵持不下,广济瞥了眼一脸淡然丝毫没打算开口的陆晚,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再劝时,却见回廊后头又走出个人来,定眼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 第8章 麻烦 中年嬷嬷看见来人,顿时多了几分底气,恼怒着甩开玉墨,堆出满脸的笑意朝来人屈膝行礼:“大爷!” 周志坚摇着扇子从回廊后头走上前来,根本没理会中年嬷嬷,目光放肆地打量着陆晚,心神一阵荡漾。逡巡片刻,直到视线被绿枝挡住了,周志坚才恍然般收了扇子,意犹未尽地盯着绿枝身后的人影,语气客气地朝广济笑道:“夫人等了半天不见人,特意让爷出来迎一迎陆姑娘。” 言罢又侧身朝陆晚拱手行了一礼,“还请姑娘到殿中一叙。” 陆晚面色平静地看了眼一前一后堵在走廊上的中年嬷嬷跟周志坚,余光扫过皱眉站在一旁犹豫着没敢开口的广济,心底冷笑一声,目光沉下来,朝玉墨使了个眼色。 玉墨会意,迎着中年嬷嬷阴鸷的目光绽放出满脸的笑意来,“我刚才放肆了些,还望嬷嬷见谅。” 中年嬷嬷皱着眉头居高临下地睨了玉墨一眼,勉强哼了一声,侧身让开半步路,拿下巴点着陆晚,“陆姑娘,请吧。” 话音未落,中年嬷嬷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先前满脸带笑小心陪着不是的丫头突然变了脸色,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刺痛,哎哟一声失口叫唤起来,同时下意识地往后跳开了一步,低头捂住腿上的痛处。 “哎,嬷嬷怎么打人呢!”玉墨低呼一声,提着裙子,动作利索地扑上去,一脚踩在中年嬷嬷脚背上,两手抱着中年嬷嬷的胳膊,藏在袖子里的银簪直接扎进对方肉里,一扎一个窟窿。 中年嬷嬷痛得直吸气,又急又怒地扯着玉墨,骂人的话还没出口,便被玉墨果断发狠的动作给唬住了,一边叫唤一边下意识地往后躲着,“哎哟——小贱蹄子你干什么!哎打人了!打人了!哎哟——” 周志坚跟广济也被玉墨骤然而起的举动给镇懵了,瞪着眼睛呆愣愣地看着玉墨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陆晚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多了抹笑意,满意地朝玉墨点了点头,绕过躲在一旁嗷嗷叫唤的中年嬷嬷,直接往观音殿后头走去。 瞧见陆晚的动作,周志坚猛地反应过来,恼怒地瞪了眼被玉墨缠得毫无招架之力的中年嬷嬷,急急忙忙抬腿追过去。 绿枝压着一肚子的火气,错了错牙,眼疾手快地挡在周志坚跟前,冷着脸斥道:“这位爷请自重。” 周志坚火冒三丈,又急又气地看着陆晚的背影,伸手去拽绿枝。 绿枝冷笑着,一头往周志坚胳膊上撞过去,满头尖利的簪子钗环膈在周志坚胳膊上,不等周志坚反应,便“哎呀”一声往地上一坐,指着广济哭哭嚷嚷地喊起冤来:“咱们在这儿快被人打死了,主持也不管管!这不知道哪儿跑出来的登徒子竟进了寺里!我就是个丫头,那也是清白人家的丫头,受不住这气……我不活了!” 周志坚被绿枝头上的簪子膈得吸了口气,脸上涨红着,怒火中烧地瞪着坐在地上哭嚷喊冤胡说八道的绿枝,手指颤抖着,抬脚就要踢上去。 广济眼看着这事儿闹得不像话,也顾不得躲麻烦了,忙上前拉住周志坚,为难地劝道:“贵人消消气!她一个丫头,您别跟她一般见识。这佛门净地,闹起来贵人也失了脸面。”说罢又看了眼已经收了手,面色平静地过来扶绿枝的玉墨,仿佛刚才动手打人的根本不是她似的。 视线对上玉墨似笑非笑的目光,广济心头猛地一跳,没由来地觉得背上一阵发凉,忙收回视线,敛了心神,念了声阿弥陀佛,好言好语地继续劝着一脸暴怒的周志坚:“才刚府上的嬷嬷想是没说清楚,这两个丫头不知道贵人的身份,才闹了笑话。贵人稍安勿躁,待贫僧跟她们细细说说,她们就晓得轻重了。” 周志坚青筋暴怒地看着钗环散乱的绿枝跟打了人却倒打一耙一脸平静的玉墨,拧着眉头恼怒地甩开广济,铁青着脸往观音殿后头追过去。 这么一耽搁的功夫,陆晚早从观音殿后头进了后院。周志坚循着声音往追到后院门口,被门外的两个中年僧人毫不客气地拦了下来:“施主请留步!” “让开!”周志坚眼里冒着火气,抬手就想去推中年僧人,手刚碰到僧衣,胳膊却猛地僵住了。 周志坚怔了一瞬,脸色铁青着,慢慢收回僵硬麻木的胳膊,目光阴鸷地扫了眼神色如常的中年寺僧,想起寺里的传言来,心头到底存着几分顾忌,狠了狠心,憋着一肚子火气退了回去。 观音殿前头,玉墨扶着绿枝站起来,整理了钗环,回头看了眼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往观音殿去报信的中年嬷嬷,眼里掠过一丝鄙夷,转过身来却客客气气地朝广济福了福身,拉着绿枝一路往后院去了。 广济心惊胆战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良久才苦笑着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陆家这位四姑娘不同寻常,若不然也不能入了师叔的眼。可她一个小姑娘,竟当着周家大爷的面儿直接让丫头跟崇宁侯府的人动手,这……胆子也太大了些。崇宁侯府的人一向飞扬跋扈眼高于顶,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这位姑娘倒动起手来了,人家怎么能忍得下这气? 哎,这可是个大麻烦! ****** 后方禅房里,陆晚半坐在炕上,听门外的中年僧人进来回了话,说玉墨跟绿枝已经进了院子,才轻轻舒了口气,转头看着正端坐在炕上慢条斯理泡着茶的老僧,笑着屈了屈膝:“多谢大师援手。” 寂悟目光温和地看着陆晚,笑得一脸和蔼,示意陆晚在炕几对面坐了,斟了杯茶递过去,语气随意地说着话,“你这年纪,也该说亲了。看了人家没有?” 陆晚被寂悟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怔了一瞬,接过茶杯,在炕上蜷着腿坐了,随后无奈道:“大师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府上的情形,我爹都还没回来呢,哪儿有这么早?”说罢又叹了口气,捧着茶抱怨起来,“您这么一问,我倒有点发愁了。我这性子您也知道,前儿连您都得罪了,日后到了婆家只怕更不讨喜。哎,这京城里怕是找不出合适的人了。” 话到中途,陆晚心底微动,眼里笑意浮动,偏头看着寂悟,试探般建议道:“开元寺在京城远近闻名,寺里天天都有人来上香,各地来往的人也不少。要不,大师替我看看?若有合适的,大师就让人给我捎句话。” 寂悟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也不接陆晚的话,只听陆晚自顾自地盘算完了,方温声问道:“你可想好了,要找个什么样的人?” 陆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搁下茶杯,意兴阑珊地呼了口气,看着寂悟,认真又无奈地掰着手指头慢吞吞地说着一二三。“我都还没怎么想呢……哎,其实也不用想,反正就那么几条,我说给大师听听,大师也帮我参详参详。我性子不好,没法子装大度,容不得夫君三妻四妾,所以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我大概是高攀不上了。我就想着,要找个家世清白、人口简单的人家。门第不必太高,只要人性子好,明白是非曲直,知道疼人就行了。” 陆晚顿了顿,又认真地补充了一条,“嗯,这人不能长得太难看,也不能长得太好看——就这么几条了。大师替我看看,可有这样的人?” “我是出家之人,不管俗事。”寂悟笑眯眯地喝着茶,慢条斯理地回了陆晚一句,直接把陆晚后头的话给堵了回去。 “不管俗事?”陆晚好笑又好气地看了寂悟一眼,轻哼道,“那您还问我干什么?问了您又不管,这不是让人白说了一通嘛!” 寂悟笑容温和地听着陆晚抱怨,脸上并无半分恼意,直到陆晚抱怨完了,才极其自然地转开了话题。 一壶茶喝完,已是小半个时辰后了,因心里存着事儿,陆晚便止住话头,自个儿到炕沿边儿上穿好鞋子,从炕上站起来,跟寂悟告了辞,转出禅房,沿着回廊一路往院门口走。 绿枝跟玉墨两个忙从院门口的静室里迎上来。玉墨低声回道:“姑娘,才刚观音殿的小师父说崇宁侯府的人还没走,那只癞蛤/蟆如今就在寺门口守着。” 陆晚顿住脚步,视线落在院门外,“周泰呢?” 周泰是陆承辉留给陆晚的护卫。当初周泰的师父受过陆承辉的恩惠,陆承辉对芒山上那场祸事一直心有余悸,所以离京前托了周泰的师父,想替女儿找个护卫,言明了一定要找个身手好的。周泰的师父大概也没找着合适的人,所以就让自个儿徒弟顶上了。 不过男女毕竟有别,周泰进不得内院,就只能在外院挂了个护院的名儿,陆晚出门的时候就暗中跟着。只是这人神出鬼没的,话也不多,陆晚因着景丰药行的生意隐秘又有意疏远外人,是以平时都不让人跟得太紧。 “应该还在寺门外。”玉墨忙应了一句,却也有些拿不准。 陆晚点了点头,看着两个丫头神色间的气恨跟担心,眉目柔和地安慰道:“没事儿,他们在前门守着,咱们从后山回去就是了!” 两个丫头眼前猛然一亮,彼此对视了一眼,长舒着气,笑着点了点头。 第9章 故人 陆晚面色冷静地拍了拍两个丫头的手,跟门口的中年僧人说了去意,由中年僧人引着,绕到禅房后头,看着中年僧人开了门。门一开,雪花飞进来,便见外头是一片林子,如今光秃秃的一片,枝丫上凝着冰晶,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落雪,竟是一幅天然的好景致。 “多谢师父。”陆晚跟中年僧人道了谢,带着两个丫头走出门,从白茫茫的树林中穿过,一路往山下而去。 后山的路比前山陡峭些,平时就不常有人走,加上落了雪,如今更是人迹罕至。 绿枝跟玉墨小心翼翼地护在陆晚前后,踩着枯枝落雪,扶着山路上光秃秃的树干,走得极慢。 好在天气晴朗,路边儿的景致也既好看,明媚的阳光直接洒在山顶上,照得人身上也暖烘烘的。陆晚站在路边,看着天边若隐若现的霞光,耳边是寺里绵延悠长的钟声,一瞬间竟有些出神,脚下未留意,直接踩在蓬松的雪堆上,吱呀一声,便陷了进去。 陆晚猛地回过神来,低头一瞧,原来脚下是两根枯树,干枯的枝干在雪下撑起了一处凸面,人一踩上去,枝干折断,脚便陷了进去,原本覆在周围路面的雪顺着陡峭的山坡簌簌而落。 陆晚忙俯身拉开枯枝,试着抬脚站出来。这么一折腾,原本蓬松的雪堆顿时垮了,硕大的雪球哗啦啦地往下滚。 “绿枝!”陆晚忙叫住下方的绿枝,话音未落,视线却猛地滞住了——簌簌而落的积雪眨眼间已经滚到了山路折弯的地方,被一块巨大的山石挡住,蜿蜒着滚到了山石下方的路面上。其中一个拳头大的雪球,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刚从山石后头走出来的人脚边。 绿枝“哎呀”一声,忙往后退,余光瞥了眼下方的来人,不过一眼,心头便猛地一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慢慢往后退着,下意识挡在了陆晚跟前。 玉墨看着山石下的人,下意识地紧绷起来,只觉得手脚开始发冷,心底却留着一丝清明,僵硬着往陆晚身边移了移步子,同绿枝两个一前一后挡在陆晚身边。 下方一主一仆两人,也正仰头看着陆晚三人。走在前头的人身量极高,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线条分明,五官冷硬,目光如隼,若不是右脸上一条二寸长的疤痕,这幅长相倒是极惹眼。身上穿着一身墨色暗花绣鹰纹的锦袍,腰上缀着枚镂空雕虎纹的玉佩,水头极好,在明媚的光线下极容易辨认。 这人身上透着股浓重的煞气,一看就跟菩萨不是一路人,怎么会到寺庙里来? 陆晚站在高处,并未躲闪,大大方方地看着从山石后突然冒出来的人,心底掠过一丝疑惑,面上却未显,看着情形这会儿要避让已是来不及了,索性站在路边朝下方的人福身点了点头,歉然道:“实在对不住,一时不慎,扰了尊驾。” 来人似乎根本不在意陆晚的道歉,面无表情地走上来,停在陆晚跟前,居高临下,目光锐利地打量着陆晚,浑身上下隐隐透着股逼人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地心生颤栗。 陆晚敛了笑意,皱眉看回去,只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他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老爷们,无缘无故地吓唬她干什么? 直到对方冷着脸收了视线,陆晚才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屈了屈膝,拉着已经被吓蒙了神的玉墨跟绿枝两个,沿着山路,飞快地转到山石下方,远离了那人的视线,只觉得一阵心慌意乱。 这人必定认识她!他是故意走出来的! 山石上方,卫掣阴着脸目光沉沉地看着陆晚的背影,半响,才收回视线,声音低沉地开了口“宁一!” 原本空寂的山坡上突然跃出一个人影儿,几个起落从雪地上掠过,眨眼间便落在了卫掣身前,“爷。” 卫掣绷着脸,抬脚往山上走,头也不回地吩咐:“盯着她!” 宁一答应一声,从山上退下去,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人就已经融入满山的雪景中不见了踪影。 青川一言不发地跟在卫掣身后,屏气凝神地瞄着自家爷,余光扫了眼山下单薄的人影儿,心头一阵猛跳,只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 ****** 陆晚带着两个丫头,匆匆忙忙地回了山下的别院。玉墨跟绿枝心有余悸地对视着,心神却还算镇定,一面吩咐小丫头打水,一面斟茶递给陆晚。 “我得先换身衣裳。”陆晚皱着眉摆手挡开了茶杯,脑子还有些乱,在雪地里心神不宁地奔了一路,身上的里衣早被浸湿了,黏黏腻腻的贴在背上,只觉得浑身难受,忙起身到净房去洗漱了,重新换了衣裳,捧着热茶靠在临窗的炕几上,慢慢理着有些杂乱的思绪。 她不会看错,后山上那个人,似乎知道她是谁。他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儿,没有一星半点男人对女人的兴趣或者对小姑娘的容忍,反而更像是……一种恼怒跟审视,或许……还有点意外。 不对!陆晚仔细回忆着山上那一瞬间的对视,迷迷糊糊地觉得肯定还有别的……有种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陆晚出神地看着窗外,眉头微蹙着,思绪越飞越远,随后突然被一抹绚烂殷红的碎片生生截断——脑子里猛地闪过几幅凌乱的画面,陆晚捏着茶杯的手指骤然一颤,杯里的茶水溅了一手,连身上的褥子也被打湿了。 那个小厮——她记起来了!当年在芒山上,那个以为“她”死了,不敢下手抱她的小厮!她认得他! 她一心想着那位凶神恶煞的主儿,差点忽略了他身边的小厮! 陆晚吐了口闷气,极快地捕捉到记忆中另一个极其浅淡的人影,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将茶杯搁回炕几上。 玉墨瞄着陆晚的神色,默不作声地换了条褥子,绿枝在旁边候着,忙递了帕子上去。 陆晚下意识接过帕子擦了擦手,捏着厚厚的毛褥子,慢慢理清了思绪。 当年芒山上的事儿她记得的并不多,再加上周围的人在她面前都绝口不提芒山的事儿,所以她对后来出现在山腰上救了她的那些人并不怎么了解,只是隐隐约约听原陇西知府吴守业跟她爹陆承辉提过,说送她到陇西府的似乎是洛家的人。 但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看见的,可不止是洛家的人! 心底大致有了猜测,陆晚才拉回思绪,抱着褥子蜷在炕上,直到浑身上下都被包裹在温暖中,才松开眉头轻轻舒了口气。 有缘故就好,怕就怕是跟当年那群“流寇”一路的人,这个结不揭开,她心里就总存着一份警惕。如今想来,山上那位满身煞气的爷必是认出她了。可惜她当时没想起来,那位爷大概也有些恼怒,想当初一时心善救了这么个小丫头,谁知道人家竟不认得他! 哎,这事儿的确怪她。陆晚认真地分析着自个儿的不是,末了,又有些可惜地感慨起来,这位爷当年可没这么阴煞,脸上也没什么伤疤,顶多就是性子清冷点,却也是个让人看了还想再看的俊小伙,如今不过几年,满身煞气,目光阴鸷,冷得让人发寒,跟个鬼面阎王似的——哎,岁月果然是把那什么刀…… 正想着,绿枝提了食盒进来,瞄着陆晚缓和下来的脸色,微微舒了口气,低声回着话:“厨房熬了姜汤,姑娘这会儿可要喝一碗?” 陆晚回过神来,点着头嗯了一声,“你们也喝两碗,驱驱寒!今儿山上风大,咱们走得急,又出了一身汗,最容易受凉。” 绿枝答应着点了点头,从食盒里取了盅姜汤上来,搭着汤匙递给陆晚,看陆晚喝了小半碗汤,顿了顿,才惊魂未定地呼了口气,又是心惊又是感慨地跟陆晚说起山上的事儿来:“……姑娘不知道,我跟玉墨姐姐当时都快吓傻了,到这会儿手还发抖呢!那位爷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那眼神真能吓死人。亏得姑娘镇定,若不然,都回不来了。”绿枝边说边抚着胸口顺气,不自觉地哆嗦着。 陆晚无语又好笑地看着绿枝一脸后怕的模样,这两丫头就是吓蒙了也知道下意识地护着自己,心底渐渐泛起丝暖意,将手里的瓷盅塞进绿枝手里,半真半假地数落着:“有什么好怕的?他也就是看了咱们两眼,又没动手!怕什么?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都是这个样,你们见多了就习惯了。” 绿枝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一脸惊恐地看着陆晚,连呼吸都屏住了,声音不稳地哆嗦着:“这,这……也太吓人了!”说完又忙求饶道,“姑娘可别再说这个了,渗人得很!” 听见这话,玉墨心头也是咯噔一声,留意着陆晚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拉了拉绿枝,走上来笑着岔开了话题问道:“都过了午时了,姑娘还没用饭呢。不如这会儿就让厨房的人送过来?” “也好,”陆晚笑着点了点头,示意绿枝,“让门房的婆子赶紧去山腰上传个话,咱们的马车还在那儿呢。”默了片刻,见绿枝转身要走,又仔细交代了一句,“你仔细留意着外院,若是周泰回来了,让他立马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紧事儿找他。” 第10章 周泰 周泰回到别院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陆晚刚歇了午觉起来,脑子晕晕沉沉的,浑身像是被浸在滚烫的热水里似的,从外到里都闷得难受,却仍撑着精神到外间书房见了周泰。 周泰身上穿着件月白色的袍子,袖口有些褶子,边儿上沾了雪沫,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几分狼狈,肃着脸一言不发地站在陆晚下方,余光瞥见陆晚绯红的脸色,视线顿了顿,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语气生硬地提醒道:“你病了!” 陆晚浑身软绵绵的,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没好气地看了周泰一眼,这不是废话吗?她现在浑身难受,还能不知道自己病了? “我们今儿在寺里被只癞蛤/蟆绊住了,从后山上下来的。”陆晚声音沙哑地解释了一句,揉着眉头问,“你没在寺外?”虽是问话,语气里却带着几分肯定。 周泰绷着脸看着陆晚毫无生气的模样,含糊地嗯了一声。默了一瞬,眼看面前的小姑娘恹恹地趴在扶手上,显然是难受得很了,忍不住再次提醒道:“你得找个大夫看看!” “我知道了!”陆晚原本就难受,听周泰啰啰嗦嗦的,更觉气躁,微微提高声音打断了周泰的话,没好气地瞪过去,“你一个大老爷们操心这么多干什么?” 周泰被陆晚软绵绵没什么威慑力的训斥说得愣了愣神,一句话哽在喉咙口,脸上紧绷着,盯着陆晚,张了张口,到底没再应话。他当了几年的护卫,大概也知道她的脾气,他就是说了也没用! 陆晚扶着额头呼了口气,浑身烫得坐不住,嗓子似被堵住了一般,也知道自己刚才的气躁有些莫名其妙,却再没力气跟周泰解释,只摆了摆手示意周泰坐下,微微坐直了身子,忍着浑身的不适,意思含糊地嘱咐着:“今儿山上都是崇宁侯府的人……得治治那只蛤/蟆,最好让他这辈子见了咱们都绕道走……你功夫好,想法子跟着那个周志坚,看看他都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这事儿极要紧,你明儿就去!” 周泰莫名其妙地听着陆晚的话,拧着眉头默了一瞬,总算把陆晚口中那个“周志坚”跟崇宁侯府联系到一块儿了,可这差使还是莫名其妙的! “你……”周泰迟疑着顿了顿,垂眸看着神志迷糊的陆晚,皱眉叹了口气,只得先答应下来,沉吟片刻,方转出屋去,直接堵住走廊上的绿枝,沉着脸问了两句关于崇宁侯府的话,心头大致有了数,这才往山上去了。 见陆晚靠迷迷糊糊地靠在椅背上,恍惚听见周泰出了门,才有气无力地睁开眼,朝焦急地拧着热帕子的玉墨摆了摆手:“我想睡会儿。” 这一睡,直接就睡到了第二天辰时。陆晚睁开眼,见玉墨跪坐在床边,一手撑着脑袋,正一下一下地打着盹儿,忍不住笑着拉了拉玉墨的胳膊:“快醒醒!去床上睡!” 玉墨猛地醒过神来,见陆晚脸上的绯红已经褪去,忙从地上爬起来,又伸手碰了碰陆晚的额头,片刻后才捂着胸口舒了口气,红着眼圈儿庆幸道:“姑娘可算退烧了!” “嗯,我好多了。”陆晚笑着点了点头,拥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摆手示意玉墨,“瞧瞧,怎么慌成这样了?我又不是没生过病。你放心,你们姑娘我命硬着呢,没事儿!快去睡会儿吧,让外头的小丫头进来服侍就行。” 玉墨抹着眼睛抽了口气,被陆晚说得笑了起来,提着的心总算稳稳当当地落回胸口,一边从炉子上拎了茶壶倒茶递上去,一边摇头笑道:“我不睡。姑娘醒了,我这瞌睡也没了!” 陆晚接过茶杯,呷了口热茶,满足地呼了口气,侧身看向玉墨,仔细瞧了两眼,指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戏谑道:“你自个儿看看,眼圈儿都熬黑了!赶紧歇歇去,回头我还有事儿嘱咐你呢。” 玉墨固执地摇着头,正要说话,便见绿枝端着碗黑乎乎的汤药掀帘进来,瞧见陆晚,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捧着碗奔过来,惊喜道:“姑娘醒了!”随后忙将药碗递过去,边笑边地认真解释道,“这药是昨儿周泰大哥从外头拿回来的,说是去寺里买的。我熬药前一样样翻开看了,的确是寺里的药,治风寒发热极有效。姑娘快趁热喝点。” 陆晚皱着鼻子看了看绿枝手上黑乎乎的一碗,还没喝,就闻到了一股苦味儿,犹豫着默了一瞬,在两个丫头殷切期待的目光中,到底还是接了过来,屏住呼吸,忍着满嘴的苦味儿喝净了,将药碗丢给绿枝,偏开头摆手催促道:“快拿下去!你们也赶紧去歇一歇,别管我了!” 绿枝同玉墨对视了一眼,好笑地退了下去。 到中午的时候,陆晚的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人也精神了不少,便趁着周泰从山上下来的功夫,叫了周泰一道,带着两个丫头赶去家庙给母亲沈氏上了香。再回到别院时,已经是未时末了。 陆晚让绿枝先带着小丫头烧了笼炭,示意周泰跟着进了书房,笑着朝周泰屈了屈膝,认真地道着歉:“昨儿我病糊涂了,不该冲你发脾气,多谢你担待,也谢谢你的药。” 周泰被陆晚这郑重的模样弄得有点发蒙,眼睁睁地看着陆晚屈膝行礼,下意识地拱手还了一礼,回过神来,心头顿时窒了窒,手脚僵硬着往旁边站了站,躲开陆晚笑意莹然的注视,绷着脸“嗯”了一声,算是回了陆晚的话。 陆晚眨了眨眼睛,意外地看着周泰明明尴尬发窘却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说破,忍着笑意坐下来,接着问道:“我昨儿那话没怎么说清楚,你去山上见过崇宁侯府的人了?” “见了。”周泰绷着脸看了陆晚一眼,“那个周志坚就是在寺里堵你的人?你想收拾他?” “对!”陆晚点着头,承认得干脆至极,半点也没掩饰,捧着茶杯赞赏地扫了周泰一眼,声音温柔似水,笑眯眯地应道,“她们既然敢算计我,就该料到会有什么结果。我若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怕人家该失望了。我想着,总得送人家一份大礼才能全了我此时此刻的心意。你说呢?” “你想干什么?”周泰皱眉盯着笑意盈盈的陆晚,后头那句话“你能干什么”哽在喉咙口终究还是没吐出来。 “你觉得我能干什么呢?”陆晚笑得一脸明媚,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周泰紧绷的面容,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 周泰被堵得哑口无言,垂下眼帘,避开陆晚璀璨晃眼的目光,肃着脸盯住脚面,不说话了。 陆晚被周泰闷得好气又好笑,搁下茶杯,起身转到周泰跟前,偏着头前前后后打量了周泰一眼,挑眉问道:“你是自己不想去跟着那个周志坚?还是不赞同我收拾他?” 周泰被陆晚盯得浑身僵硬,手指动了动,眉头紧拧着,良久才在陆晚笑盈盈的目光下微微侧开视线,肃着脸道:“你若真想收拾他,现在我就能断他一条腿!” 陆晚脸上的笑意滞了滞,被周泰果断暴力的建议给堵得愣了一瞬,随后叹了口气,颇有些哭笑不得,没好气地哼道:“你这招数见效是快,可也顶不了什么用!我记得我昨天跟你说过,最好让他这辈子见了我都绕道走!你断他腿不过就是让他痛两天,最不济就是一条腿废了,还能有什么用?”陆晚说着,又叹着气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跟你说,收拾人也有技巧,这跟你们习武都是相通的。你看那些江湖高手过招,都是风轻云淡,收放自如,谈笑间定人生死,不出手则已,出手必致命。咱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周泰盯着陆晚看了一瞬,面无表情地纠正道:“那是武学宗师!” “宗师就宗师吧,反正我也不懂!理就是这么个理儿!”陆晚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往后退了半步,站在周泰眼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屈膝请道,“劳烦您费心,替我辛苦几天吧。” 周泰被陆晚盯得无话可说,只得默默接了这不上道的差使。 第11章 盯人 当天下午,周泰就直接跟在崇宁侯府的车队后头回了城,隐在暗中一刻不停地盯着周志坚,一盯就是十来天。 陆晚早带着丫头从城郊的别院回了陆府,让几个丫头仔细留意着文三太太的举动。 直到腊月二十二,傍晚,周泰顶着满头的细雪从陆府后头的巷子里悄无声息地跃入院中,脚下踩着积雪,却一点儿声响都没有,身影极快地闪入望梅院,冲一脸错愕地呆在门口的绿枝点了点头。 “你——”绿枝眨着眼睛吸了口气,也顾不得惊吓骇然了,忙转身往里间去回话,不多时便掀帘出来,一面留意着院外的情形,一面引着周泰进到耳房。 周泰默不作声地站在屋中央,站了片刻,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便见陆晚抱着手炉走进来,笑眯眯地问:“盯出什么来了?” 周泰被陆晚直接肯定的语气问得一愣,目光复杂地看了陆晚一眼,四平八稳地站在屋中央,声音刻板地应道:“我不知道你要我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才算是‘盯出什么来了’……” “说重点!”陆晚呼了口气,气闷地打断了周泰地话,抬头睇了周泰一眼,“你既然直接进了这院子,那就必定是差使办得差不多了。这么——”陆晚顿了顿,看着周泰正儿八经的模样,把后头的“啰嗦”二字又给咽了回去,改口道,“你先捡要紧的说说。有什么不清楚的,我自然会问你。” 周泰皱着眉头,视线在陆晚手里的小炉子上顿了顿,又一路往上,最后落在陆晚气闷的眸子里,绷着脸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地开始叙说周志坚这十几天的举止行踪。 陆晚先时还捧着手炉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地听着周泰回话,直到听了十来句,实在是忍无可忍,扶着额头吸了口气,瞪着周泰无语道:“算了,你别说了!还是我问你好了!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说完又无力地点了点下方的椅子,示意周泰先坐下来。 周泰紧抿着嘴,顺着陆晚的手势,在陆晚下方坐了,语气里也带了几分烦躁跟无可奈何:“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得看你都盯出了什么!”陆晚没好气地回了周泰一句,嫌弃地哼道,“你说你一个武学高手,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你在京城这么几年了,就没跟着人家学着点委婉客气?” 周泰张了张口,被陆晚数落得无话可说,绷着脸转开视线,又紧抿着嘴不说话了。这丫头口齿伶俐,他说不过她! “算了算了,”陆晚顿了顿,无奈地呼了口气,摆着手问道,“你就大致说说,周志坚这十几天常去什么地方?都跟什么人来往?有什么仇家没有?” 周泰被陆晚一通唉声叹气叹得没了脾气,端坐在下方,目不斜视,冷沉沉地回着话:“也没去什么地方,这人来来回回就是在崇宁侯府跟桃源街之间转悠,只有一回绕道去过国子监,找一个姓魏的喝酒。还有一回去桃源街,在半路上听见平南王世子路过,又带着小厮饶了一回路。来往过的人,除了先前那个姓魏的,还有个姓丁的,十五六岁,两人隔两天就一起去滴翠楼听曲,一听就是一夜。至于仇家,平南王世子大概算一个,别的暂时没查到。” 话说到此,周泰拧着眉头顿住声音,眉间掠过一丝阴鸷,余光瞥了陆晚一眼,心底衡量着要不要说后头的话。 陆晚敏锐地捕捉到周泰脸上一闪而过的恼怒,直起身子来,盯着周泰沉声问道:“还有什么事儿?你都说清楚!” “就是两句闲话,”周泰抬眼瞄了陆晚一眼,收回视线,犹豫了一瞬,闷声闷气地应道,“那个周志坚跟姓丁的喝酒的时候提了一句陆家,说是看中了陆家的人,想……”话到中途,余光瞥见陆晚瞬间阴沉下来的表情,周泰不自觉地咳了一声,一狠心,压着声音把后头的话一并说了,“想收进府。” “他倒是敢想!”陆晚冷笑着哼了一声,眸中一片冷沉,手指一下一下地扣在手炉上,思绪转得极快,不过片刻,心底就有了盘算,敛了怒气,脸上又是一片风轻云淡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阴沉只是旁人的错觉一般,起身看了眼周泰,一字一顿地笑道,“你不用跟着他了,先回去歇着吧。等两日我再请你看戏,算是谢你辛苦跑了这么几天。” 周泰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迟疑地盯着陆晚看了片刻,想了想,到底没再问话。她这么笑必定是极恼怒了。那个周志坚吃喝嫖赌奸/淫掳掠无所不作,如今还想打她的主意,她那脾气,哪儿能忍得下?算了,让她出出气也好,反正过几天陆大人就该回来了,到时候她就知道收敛了! 想着,周泰默不作声地退出耳房,到墙边轻身一跃,眨眼间便出了望梅院。 绿枝惊叹地看着周泰动作,瞪着眼睛艳羡地愣了一瞬,刚回过神,便听陆晚沉声吩咐道:“你去门房找人传个话,让小四今儿过来一趟。” 天刚擦黑,赵小四就到了陆府西角门,笑眯眯地塞了只荷包给门房的婆子。门房的婆子垫着那沉甸甸的荷包笑得满脸亲切,转头叫了小丫头到里边儿去找绿枝回话。 不多时,绿枝便转出来,朝赵小四使了个眼色,两人转到门后,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话。直到酉时中,赵小四才沉着脸从陆府角门转出来,在巷子口顿了顿,盘算片刻,转头往桃源街去了。 ****** 转眼就是腊月二十四,小年夜,从早上开始,天气便是阴沉沉的,乌压压的云层笼罩下来,显得格外沉闷。申时初,寒风四起,不大一会儿,天上就飘起了雪。因临近过年,京城各处并未因为骤然而至的大雪而冷寂起来,天一黑临街的店铺都亮起了灯,大街小巷上人影攒动,车水马龙,挤挤攘攘着庆祝着。 桃源街上此刻更是灯火灿烂,欢歌笑语,热闹非凡。 周志坚慢悠悠地摇着把玉骨扇,大摇大摆走进滴翠楼,抬着下巴往楼里扫视一圈,略嫌寡淡地撇了撇嘴,天天都是这个花样,他也腻味了! “哎哟,爷今儿来得正巧——”老/鸨眼尖,瞧见周志坚一进门便笑眯眯地迎出来,满脸堆笑地倚过去,殷勤地招呼起来。余光瞥见周志坚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不得劲儿,老/鸨心思转得飞快,不动声色地改了口,压低了声音,凑近周志坚跟前儿,黏腻地笑道,“咱们楼里新来了个小丫头,是奴家花了大银子从扬州买过来的,正等着爷来开脸呢。那丫头样貌自不必说,身段儿更是一绝,保管让爷玩儿得尽兴——” 老鸨的话刚说完,周志坚的小厮周富贵便从背后挤上来,脸上带着丝兴奋讨好的笑意,有意无意扯开老鸨,附到周志坚耳边怂恿道:“爷,小的才刚在后门口瞧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妇人,不但长得好,那身段儿更是勾人,路上的人都看呆了!小的悄悄找人问了,那女的是个寡妇,丈夫害痨病死了,公婆也不在,就一个人在家……听说这妇人极会伺候人……爷要不,过去瞧瞧?” 第12章 真巧 周志坚听得有些意动,犹豫了一瞬,在周富贵添油加醋的描绘中渐渐心痒难耐,索性抬手拂开老鸨,一路出了滴翠楼,顺着富安的话,心神荡漾地往滴翠楼后头的巷子奔去。 不同于大街上的灯火通明,巷子里有些昏暗,冷风裹着细雪直往人脖子里灌。周志坚走到一半,打了个寒战,再看眼前黑漆漆的巷子,几乎没有人影,寒风一吹,心头顿时有些发憷,转过身一脚踢在富安腿上,恼怒地骂道:“你敢蒙爷!院子呢?在哪儿?” 富安捂着腿肚子一边吸气一边陪着笑意认错,心头也有些没底,看了看黑乎乎的巷子,左手下意识伸进袖子里,摸到一大块儿银锭子,定了定神,想着刚才那人许下的银子,咽了口口水,断然道:“爷,就在这里头,小的亲眼看见那妇人进来的!绝错不了!爷,您没瞧见,那真的是个大美人儿……听说什么花样都会玩儿……” 周志坚抬着下巴哼了一声,料想富安也没胆子骗他,耳边听着富安的话,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各种旖旎画面,光是一想便起了兴致,燥热难耐地舔了舔嘴角,心头那点顾忌也没了,循着大街上透进来的那点儿火光往巷子深处奔。 黑暗中,周泰站在墙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路奔来的主仆两人,余光扫了眼躲在墙根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赵小四,冷着脸哼了一声,拧着眉头从背后扯出一块儿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布袋子,扬手一抛,那布袋子不偏不倚兜头罩住了色/欲难耐的周志坚。 不等周志坚跟富安惊叫出声,周泰便悄无声息地落在周志坚身后,一巴掌敲晕了富安,另一只手不知从何处抽出把匕首来,直接横在周志坚脖子上。冷晃晃的刀刃贴着皮肤抵在周志坚脖颈,吓得周志坚声音一抖,骂人的话也少了几分气势。 “你干什么?你们敢,爷是崇宁侯府——”周志坚骂骂咧咧的声音戛然而止,手脚哆嗦着,没敢在挣扎。脖子上那把刀已经割破皮肉,血流出来,颈上凉飕飕的,冷得人止不住地发颤,他毫不怀疑,若是他再多说一个字,下一瞬间被割破的就是他的喉咙了。 赵小四冷哼一声,踩着周志坚的脚背走过去,将地上的富安翻了个转,拿绳子绑起来,堵住嘴,拖着往墙角扔过去,随后狠狠地踹了几脚。 周志坚看不见人,只听得见声响,哎哟一声跳起来,跳到一半,皮肤膈到刀刃上,又多了条口子,周志坚的动作陡然停下来,牙齿打着哆嗦,浑身颤抖着,档上渐渐染上一片湿腻,寒风一吹,便透出股难闻的气味儿来,“你,你,你……想干什么?爷有钱……” 周泰厌烦地哼了一声,一脚将周志坚踢跪在地上,转头看向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陆晚,无声地询问着。 陆晚厌恶地扫了趴在地上的周志坚,压低了声音示意周泰:“你知道踢什么地方既不容易让人看出伤来又能人痛不欲生的?” 这不还是断腿的招数?能有什么分别?周泰愣了一瞬,挑了挑眉,不过片刻的犹豫便有了决断,转身便将布袋子捞起来,顺手堵住周志坚的嘴,同时抬脚踹过去,瞄着痛穴踢,动作又稳又准。 头上散发着酸腐气味儿的布袋子被撤去,周志坚刚想松口气,谁料眼前一花,一口气刚吐了一半,嘴已经被堵住了,只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人一脚踹过来,还没看清人影儿,身上猛地一痛,忙往后躲着,哎哟哎哟,痛得呜呜直叫。 直到周志坚奄奄一息地匍在地上,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周泰才停住动作,等着陆晚发话。 陆晚冷笑着走上来,又往周志坚身上补了两脚,从周泰手里接过匕首,俯身蹲下去,刀尖在周志坚脸上慢悠悠地比划着,最后抵在周志坚下巴上,强迫周志坚睁眼看着自己,脸上一半风轻云淡,仿佛根本没看到周志坚眼里的错愕阴狠一般,声音极轻地冷笑道:“再让我听见你说我一个字,哼!一刀废了你!” 周志坚错愕仓惶又惊恐地看着陆晚,嘴里的尖叫随着陆晚的手里的刀尖慢慢下移,最后直接卡在了喉咙里——她……她……真想废了他! 陆晚满意地哼了一声,将冰冷的匕首塞给周泰,扭头问道:“药呢?” 药?什么药?周泰皱着眉头愣了一瞬,还没什么反应,就见赵小四捧着个白瓷瓶子满脸兴奋地凑了上来。 “喂他吃!”陆晚根本没接那瓷瓶,转回头,看着赵小四动作利索地撬开周志坚的嘴巴把药丸灌了进去,方示意赵小四让开些,笑盈盈地看着哽得脖子通红的周志坚,声音轻和柔软,慢条斯理地提示着:“知道这是什么吗?南越最好的毒/药!无色无味儿,无人能识,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让人丢了性命,连神医都诊不出来,若是没有解药……” 陆晚慢慢停住声音,冷哼着踢了踢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周志坚。 赵小四瞄着周志坚的动静,忙上前踢了一脚,又仔细探了探,方退回来压着声音咳道:“咳,姑娘,这人吓晕了!” “哎,真没意思!”陆晚站起身来,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一面往巷子里走,一面轻飘飘地吩咐着,“把他衣服扒了,扔出去!” 赵小四兴奋地答应一声,抓着周志坚的胳膊正要扒衣服,又听陆晚顿住脚步,转过头来,眼里笑意莹然,改口嘱咐道:“等等!他那个小厮呢——都扒了!找个僻静的地儿,扔一块儿去!” 赵小四眨了眨眼睛,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脑子转得飞快,眨眼间便有了主意,干脆地答应一声,压着满肚子的兴奋,朝周泰挤了挤眼睛:“前头有间柴房,劳烦周爷搭把手,跟小的一道把这两滩烂泥拖进去。” 周泰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厚着脸皮求帮忙的赵小四,又看了看没入黑暗中的陆晚,冷哼一声,仿佛拎东西似的地将晕死在地上的周志坚跟不远处的小厮富安一手一个拎着腰带提起来,绷着脸示意赵小四带路。 赵小四嬉皮笑脸地道了谢,满脸赞叹佩服地朝周泰拱着手,忙带着人往桃源街的方向走了几步,推开临近巷子口的一处院门,让周泰把两人直接扔进了滴翠楼的柴房。 周泰厌弃地盯着瘫在柴房里的两人,皱着眉头看了眼赵小四,默了片刻,转身便往巷子深处去,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人已经落在了陆晚身后,闷着声音问:“你不是说断腿的招数没用吗?怎么今儿又有用了?” 这是不服气了?陆晚停住脚步,转过身,仰头看着周泰,笑得满脸灿然,理直气壮地回道:“这叫此一时彼一时!先前我心情好,跟这些人费点心思也不打紧,就当让小四他们练练手了。可惜后来我心情不好了,为这种人费心思,我嫌恶心!想想,还是你说的法子干脆,省事儿!”顿了顿,又赞赏地拍了拍周泰的胳膊,认真地感慨道,“前儿是我说错了,你这法子极好!多谢你!” 周泰无语地看着陆晚的手,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清风楼后头的小楼上,原本漆黑的雅间慢慢亮起了灯。眉目妍媚得比女子还要好看的青年一动不动地拿着把扇子,瞠目结舌地看着不远处巷子口的一幕,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茶水呛在喉咙口,连咳了好几声,边咳边脸色古怪地朝身旁的人比划:“咳咳,原以为越地女子剽悍,没想到……这京城的小姑娘更甚,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余光瞄着对面人的脸色,洛明飞止挑了挑眉,顿了顿,眉目潋滟地笑起来,倾身往前凑过去,满脸探究好奇地问:“刚才你必定都听见了!南越真有那么厉害的毒/药?神医都诊不出来?”说完又哎呀一声跳起来,挥着扇子指挥屋里的小厮,“你们去赶紧打听打听,看看这是哪家的丫头!” 屋里的两个小厮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洛明飞的话一般,谁都没动。 洛明飞讪讪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瞪了两个小厮一眼,转头地看向卫掣,挤眉弄眼地笑道:“你今儿不大对劲儿,看了这么半天,难不成认得那丫头?” 卫掣冷着脸扫了眼洛明飞,视线落在越走越远的人影上,眸光沉遂,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绪来,良久才收回视线,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言阙呢?” 言阙?言御史?青川眨了眨眼睛,脑子迟钝着,好半天才转过弯儿来,随后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瞄向自家爷,只觉得脑子真的不够用了——周志坚被人扒了衣服,必定是要出丑的。这会儿找御史台的人还能干什么? 难不成要顺道帮人家踩周家一脚? 洛五爷说得对,这不对劲儿啊!爷要收拾周志坚不过抬抬手的事儿,哪儿用得着这么麻烦? 不对!他家爷不会……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青川脑子里突然冒出个从来不敢想的念头来,随后怎么都压不下去,心头咯噔一声,面色僵硬地咽了口口水,看向对面的青山,无声地示意着:出大事儿了! 第13章 后手 青山也跟着咽了口口水,脑子里嗡嗡直响,呆愣愣的没反应。 直到卫彻冷沉的视线扫过来,青川心头一凌,猛地回过神,忙敛了神色,上前回话:“回爷的话,言大人才刚在汇贤楼跟几个同僚一处吃酒,想来这会儿还在。”顿了顿,又低着头不动声色地请示道,“请爷示下,要不小的这会儿出去看看人还在不在?” 卫彻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像是根本没看到两个小厮眼里的震惊一般,转而看向洛明飞,轻描淡写地把洛明飞到了嘴边的疑问给堵了回去:“你是成了亲的人,时辰不早了,赶紧回去!” 洛明飞瞪大眼睛盯着卫掣,惊得手上的扇子差点没拿稳。这都哪儿跟哪儿?他成不成亲的怎么就跟这儿扯上关系了?还让他早点回去?这话说得,像是刻意要赶他走似的!他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他还是头一次听卫掣说这种话,实在是有点儿……惊吓! “你真认识那小丫头?”洛明飞原本的疑惑被自个儿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震得七零八乱,双手比划着拽住卫掣的袖子,压着声音紧问道,“你怎么认识她的?”说完不等卫掣回应,又自顾自地嘀咕起来,“你才回京没多久,你们府上又不怎么请客吃酒,按理说你也没地儿认识人家小姑娘啊!再说了,你们家的亲戚我都认识,也没瞧见哪家有这么个有趣的小丫头!难不成是碰巧遇见的?那丫头看年纪应该不过十四五岁,不过胆子真是大……” 卫彻面无表情地扫了喋喋不休的洛明飞一眼,根本没应洛明飞那话,伸手拨开洛明飞,抬脚就往门外走。 洛明飞茫然地哎了一声,回过神来,忙转身拦住青川,虎着脸问:“你们爷这是发什么疯呢?你们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我是成亲的人了,要早点回去?难不成他还怕我看上了那小丫头不成?” “五爷,我们爷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小的哪儿能知道爷的心思?”青川幽怨地瞥了洛明飞一眼,心头早已翻腾了好几圈儿,这会儿反而淡定了,从心底涌出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来,长长地呼了口气,冲洛明飞作揖求道,“五爷您抬抬手,小的这儿还有差使呢,可耽搁不得!”说罢也不管洛明飞的反应,朝后头的青山使了个眼色,两人略使巧劲儿,极快地挣开洛明飞,从屋里跑了出来。 直到了清风楼外,两人才顿住脚步,靠在巷子口,面面相觑。 青山摸了摸鼻子,往前挪了两步,瞄着自家爷的背影,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咳道:“爷让人盯那个郑兴和盯了小半年,也不知道宁一他们怎么查的,最后竟落到个小姑娘头上了!这事儿怎么看都有点儿玄乎!照理说,爷先前气性那么大,就算不追究,也该防着这些人……你说,爷不会真的——” “这我哪儿知道?”青川没好气地打断了青山的话,“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顿了顿,又伸长脖子往前瞄了两眼,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拧着眉头踢了踢还在纠结中的青山,往巷子里头指了指,“爷刚才那意思就差没说出口了!咱得赶紧想想,怎么让那位正直端方的言御史‘碰巧’撞见里头那一幕!” “这还不简单?找个人引他过去就成了!”青山利落地应了一句,歪着头往昏暗的巷子里望了一眼,压着心头那点儿莫名起来的兴奋好奇,眼睛发亮地建议道,“要不咱俩先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个场景?若是不够‘好看’,咱们也好先收拾收拾!” 青川拧着眉头不赞同地瞪了青山一眼,良久才无奈地点了点头,同青山一前一后静悄悄地摸进巷子里,从虚掩着的院门闪身进到滴翠楼后头的厨院里,透过半开的门窗随意往柴房望了一眼。这一望,两人瞬间石化,好半天才转回视线,脸色古怪地对望着,一时哽着说不出话来。 “这简直是……”青川呼了口气,手指擅抖着点着屋里的两人,又气又恼怒,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郁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伤风败俗!”青山果断地接过青川的话,义愤填膺地哼了一声,眼里却隐着丝兴奋,拉着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的青川,眨着眼睛咳道,“亏得那个小厮能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也太……咳咳,不过这情形正好,让那个言大人看了——” 话到中途,青山猛地收住声音,敛了神色,同青川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极有默契地跃到柴房后头的墙头上,隐在一根高大的树干后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院子内外的情形。 不大一会儿,一个裹着粗棉衣的小厮搓着手从巷子口匆匆进了后门,捂着手哈了口气,缩着脖子急匆匆往柴房里钻,才推开门走进去,刚点亮灯,顿了片刻,突然传出来一声惊叫,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青川跟青山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人算不如天算。他们这儿都还没准备呢,怎么就有人先进来了? 巷子对面的大街上,言阙跟几个同僚从汇贤楼下来,一面走一面低声交谈着,刚走到巷子口,便听见动静不对。几人诧异地停住脚步,彼此看了一眼,忙循着声音往巷子里走。才走了没两步,便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厮张皇失措地从滴翠楼的厨房后门跌出来,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怎么回事儿?”言阙皱着眉头喝了一声,盯着那小厮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那小厮抬头一看,眼前黑压压的一群人,个个都是穿着绫罗绸缎的大老爷,顿时吓得没了魂儿,忙从地上爬起来,语无伦次地回道:“没……没什么事儿……老爷们饶命,饶命……小的不敢……” “行了!”言阙冷着脸不耐地打断了那小厮的话,视线落在半开的院门处,转头跟几个同僚示意:“既然遇见了,咱们还是自个儿进去看看吧。这大过年的,可别出了什么事儿!” 几个同僚赞同地点了点头,簇拥着言阙,推门进到院子里,顿了顿,一行人便往直接亮着灯的柴房走过去。 走在前头的人警惕地站在门外,抬手一推,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的情形一览无余。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柴房里的一幕,良久才回过神来,纷纷掩面往后退了半步,脸色古怪地吸着气——柴房里两个男子赤条条地裹在一处,身子微微蠕动着,隐约还有呻/吟声传出来。躺在下方的人半边脸朝外,正好被蜡烛光照着,让人一眼就看清楚了模样——除了崇宁侯府大爷周志坚还能是谁? “简直是伤风败俗!”言阙黑着脸盯着嚅动的人影,气得浑身发抖,转头就往门外走! 同行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柴房里叠在一处蠕动着的两人,顿时摇头叹气唏嘘起来,跟着一路出了柴房。 墙头上,青川朝青山打了个手势,两人从墙上跃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巷子里,隐在暗中,彼此心情复杂地对视了一眼。 “这事儿巧得不能再巧了!”青川吸了口气,心头晃了晃,脑子里极快地闪过一丝猜测,却看着青山没说话。 “这不可能是凑巧!”青山点了点头,默了一瞬,朝青川挤了挤眼睛,满脸兴奋八卦地嘀咕起来,“先前那位,咱们都看见了,那可不像个肯吃亏的主儿!周志坚肯定是哪儿得罪了人家,才让人堵在这儿收拾了!那位既然敢在大街上收拾人,必定还留着后手!这不,周家这回可有的折腾了!” “你嘀咕那么多干什么?”青川没好气地踹了青山一脚,拧着眉提醒道,“要紧的是咱们怎么跟爷回话!” “还能怎么回?照实回!”青山干脆地接了一句,脸上丝毫不见忧虑,反正爷的话他们照做就是,大不了,就被罚两天,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青川无语地瞪了青山一眼,扶着额头无力地吐了口闷气:“这话怎么照实说?说人家早安排好了?爷白动了心思?人家根本没给爷帮忙的机会?你说,爷好不容易……啊?”青川郁闷得直想撞墙,气闷中又有点替自家爷不平,“爷好容易动了回心思,还是对个小姑娘……哎,出师不利,你让咱们爷这面子往哪儿搁?” 第14章 自作孽 亥时末,青川跟青山两人借着月色,提心吊胆地回了平南王府,战战兢兢地到卫掣跟前,低着头,屏气凝神、一五一十地回了话。 直到两人站得手脚僵硬,脊背发凉,才听卫掣冷声斥道:“下去!” 青川心头咯噔一声,往下沉了又沉,却一个字都不敢说,朝青山使了个眼色,两人弓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飞快地往外退。 直出了院门口,青山才抚着胸口舒了口气,呆愣愣地往书房的方向瞟了一眼,声音不稳地拽着青川问:“爷真动气了?” “你说呢?”青川恨铁不成钢地瞪着青山,好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扯回胳膊,默了一瞬,忍不住一阵长吁短叹。 爷那心思也不知道动了多久了,偏偏人家姑娘一点儿不知情……上回去开元寺,明明都正面碰上了,爷连个笑脸都没有,就绷着脸往人家跟前站。要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吓得没魂儿了!就算那位胆子大,可人家也不会乐意被人这么阴森森地盯着呀! 哎,洛五爷连儿子都有了,爷却连个议亲的对象都没有!这几年年年过年王爷王妃都得念叨好几遍,明里暗里催着爷…… 青川越想越远,越想越忧愁,靠着院门一声接一声地叹起气来。 书房里,卫掣站在书桌后,视线从宁一刚送进来的秘信上扫过,顿了顿,目光往下,落在书桌暗格里一个极精致的荷包上,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波澜,却又在眨眼间重归沉寂。 ****** 隔天一早,天不亮,滴翠楼后头的巷子里就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人,个个兴奋好奇地往里挤攘,争抢着要看一看京城最大的笑话!最先瞧清楚的人好容易从人群里头挤出来,摇头摆脑兴奋八卦地朝外圈儿不明所以的众人比划着:“哎哟,太恶心了……那个周志坚,崇宁侯府大爷,竟光溜溜地被人骑在身上……咳咳,还是在柴房,这得多猴急呀?真是……” 看热闹的人瞬间意会过来,纷纷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随后又忍不住八卦地拉着先挤出来的几人嘀嘀咕咕地打探起来。 滴翠楼旁一时间热闹非凡,进到巷子里的人全都是一脸唏嘘鄙夷,谁都能说出好几个故事来,都有鼻子有眼,关于这场笑话的各种版本迅速席卷了整个京城。 与此同时,言阙与御史台的几位同僚联名上书弹劾崇宁侯周广业教子无方、德行有亏的消息也从朝堂上传进了京城各大官员府邸中,悄无声息地传了个遍。 不到半天的功夫,京兆尹崔科又接了好几起案子,都是状告崇宁侯府周志坚的,缘由不一,总结起来不过就是欺压良民、欠债不还、强抢民女之类的,件件种种都是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一样不少。满京城的百姓闻讯都奔到京兆尹府去看热闹,无数双眼睛盯着,旁人就算想遮掩也遮掩不了。 崔科无法,只得让人接了状纸,压着案宗,焦头烂额地在府衙里转了一圈儿,想了想,到底还是换了便服,让人备了轿子,从后门出门,一路往四皇子的别院去。进到别院的时候,刚好与匆匆忙忙出来的崇宁侯周广业撞了个正着。 “侯爷!”崔科忙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了一礼,余光瞥见崇宁侯身后的人,忙弓着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见过四爷。” 四皇子阴沉着脸朝崔科抬了抬手,蹙着眉头扫了眼心虚胆战地立在一旁的周广业,冷声道:“你不用多说,京兆府的事儿爷已经知道了,先压着,过几天再说。” 崔科忙恭顺地答应着,余光瞄了眼抹着额头舒了口气的周广业,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一步。 “多谢四爷!”周广业战战兢兢地朝四皇子躬身行了个礼,在四皇子冷肃的目光中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抹着满脸的冷汗,讪讪地告了辞。 等周广业回到崇宁侯府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文夫人忙压下满腔的心疼恼怒,温温柔柔地迎上去,一面替周广业解着披风,一面让丫头端茶摆饭。 周广业冷着脸不耐烦地拂开文夫人,沉着声音斥道:“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好好管着志坚!你看看现在闹成什么样?你要爷这脸往哪儿搁?” 文夫人呆愣愣地听着周广业的斥责,怔了一瞬,眼圈泛起红来,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一面拿帕子掩着脸低低地哭出声来,一面柔柔弱弱地拉着周广业的袖子,半是委屈半是自责地求道:“是妾不好,妾无才无德,没管好志坚,都是妾的不是!爷消消气,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这事儿也怪志坚不好,好端端的出去,却没留神提防小人,落了别人的套。爷,都是妾不好……志坚今儿一早被人抬回来,连话都说不出清楚,一直喊疼……妾看着也心疼……” 周广业被文夫人一通委委屈屈的哭诉哭得火气散了一半,到底也心疼儿子,良久才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抬手打断了文夫人的话:“你也别哭了!这事儿后头指不定还有什么人呢,也怪我没让人跟着志坚,平白让人钻了空子——你收拾收拾,赶紧让人送志坚出京!” 文夫人的哭声骤然停下来,茫然地看向周广业,声音颤抖地问:“要送志坚走?” “四爷今儿才发了话,不送怎么行?”周广业烦躁地扯开披风,看着文夫人无可奈何地解释了几句,“让志坚出去避避风头也好。等过两年,京城里的人都忘了这事儿,再把他接回来就是。” “这怎么行?志坚都十八了,再过两年……”文夫人急得一把拉住周广业的胳膊,满脸惶恐地求道,“志坚从小就跟在妾身边,怎么受得了外头的苦?侯爷,那可是您的亲苦肉啊,您怎么舍得……” “行了!”周广业厉声喝断了文夫人的话,脸上明显多了几分不耐,甩开文夫人的手,不容置疑地斥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过两天就送志坚回北边儿祖宅!” 文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广业暴躁的甩袖而去,愣了一瞬,只觉得从头凉到脚,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没了,连哭都哭不出声来,那是她的命根子,他怎么能狠心送志坚走…… 门外的吕嬷嬷惊慌失措地看着周广业黑着脸往东院的方向去了,心头顿时一沉,忙掀帘进屋,瞄着文夫人青白交织的脸色,郑重地劝道:“夫人可不能慌了神,大爷还得靠夫人呢!老奴瞧着,侯爷这会儿是往正院去了。夫人若不赶紧想个法子,只怕大爷就真得被送走了!” 文夫人脸色铁青着,胸口的火气再也压不住,啪的一声往吕嬷嬷脸上扇过去,袖子抚过之处,案几上的茶杯盘碟瞬间叮铃晃铛碎了一地。“住口!我还用你教?”顿了顿,文夫人浑身冒火,视线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踢着椅子,厉声问道,“富安呢?” 吕嬷嬷捂着脸,呆滞的看着暴怒不堪的文夫人,原本涌上胸口的怨气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垂着头任由文夫人躁怒地踢了满屋子的桌椅。院子里丫头婆子个个心惊胆战地僵立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被文夫人一巴掌扇了个大红印子的吕嬷嬷,一时谁都没敢吱声。 文夫人泄了一通气,铁青着脸缓了缓,勉强压下心头的暴燥,点着大丫头绿萼,阴沉沉地斥道:“都聋了?” 绿萼头皮发麻地往前走了两步,呼了口气,瞄着吕嬷嬷脸上的红印子,嗫嗫嚅嚅地回道:“回夫人话,那个富安……好像跑了……” “跑了?”文夫人的声音骤然尖利了一分,盯着满院子屏气凝神的丫头婆子看了一圈儿,忍了又忍,才把胸口那股火气勉强压住,扬手让绿萼退了下去,默了片刻,看着立在门边默不作声的吕嬷嬷,脸色总算缓和了些,皱着眉头冷哼,“你说得对!这事儿必定是东院那个贱人撺掇的!她自己生不出儿子,就想来打我儿子的主意!哼!我绝不可能让她如了愿!” 吕嬷嬷迟疑着看了文夫人一眼,想了想,也只得先咽下满肚子的委屈,点着头附和:“夫人虑得极是!老奴才刚听外院的人说,京兆府有好些贱民在敲鼓状告咱们大爷,那些人早不告晚不告,偏偏这时候出来闹腾,分明就是有人想逼着侯爷送大爷走……夫人看,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好?” “侯爷动了大气,劝是劝不住了……东院那个贱人!早晚有一天我得找回来!她就算逼走我儿子又能怎么样?也得她自个儿能生儿子才行!”文夫人冷着脸哼了一声,眼里浸着丝阴狠,抬手示意吕嬷嬷,“让人去陆家,叫文氏过来!” 吕嬷嬷忙点着头应了,转身去外头叫了个婆子往陆府传话 第15章 威胁 文三太太到崇宁侯府的时候西院的狼藉已经收拾干净,院子里显得又几分宁静,吕嬷嬷引着文三太太进了内室,文三太太瞄了眼脸色阴沉地坐在屋里的文夫人,暗自撇了撇嘴,走上前跟文夫人见礼。 文夫人不慎耐烦地看了文三太太一眼,皱眉示意吕嬷嬷上茶。 文三太太愣了一瞬,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忙不迭道了谢,接过茶杯,挨着椅子边儿坐了,忍了忍,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让人叫得急,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儿?”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文夫人轻描淡写地接过文三太太的话,吹着茶解释道,“前儿我跟志坚去开元寺瞧了瞧你们家四姑娘。那妮子性子虽差了些,好在模样还算周正,志坚也上了心,这事儿在我这儿压了小半个月了,正巧今儿侯爷回来提了一句,我就先跟你说说。侯爷的意思是志坚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咱们侯府人丁单薄,让志坚早点成亲,也好开枝散叶。我想着这事儿宜早不宜迟,你也别耽搁,明儿就把那妮子的庚帖送过来,等侯府这阵儿的事儿忙完了,我就让人去陆府下聘礼。” “这,夫人先前不是说……”文三太太目瞪口呆地听着文夫人理所当然的吩咐,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拿稳,她这位大姐前儿从开元寺回来就冲着她劈头盖脸地发了好一通火,说陆家的人不识好歹,骂她办事不利索,今儿竟突然变了脸!当她好欺负不成? 文三太太张了张口,话才说到一半,随后猛然想起今儿街上的传闻来,脸色变了几变,一时又想起儿子的前程跟沈氏那些庄子铺子,好半晌才勉强稳住心思,忍下心头那点儿翻腾的火气跟幸灾乐祸,瞄着文夫人的脸色,心一横,索性改口应承道,“夫人说得是,大爷能看上那妮子,也是她的福气!我回去就让人把庚帖送过来!夫人放心!”。 略坐了片刻,见文夫人脸色不大好看,文三太太便匆匆忙忙起身告辞,回到陆府,也不敢多耽搁,忙让陪房赵嬷嬷悄悄拿了陆晚的庚帖送过去。 直到未时末,赵嬷嬷还不见回来,文三太太心头七上八下的,渐渐便有些坐不住,心慌意乱地吩咐大丫头红蕊出去看人,奈何等了半响,也不见红蕊进来回话,院子里的小丫头也不知躲哪儿偷懒去了,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文三太太实在等不住,只得扶着胸口慢慢顺了口气,压着心头的担忧,准备亲自去二门上找人,谁知还没出院门,迎面便碰上了正带着丫头从游廊上走过来的陆晚。 文三太太心头咯噔一声,看着陆晚笑意恬淡的面容,脚下一阵迟疑,怎么都迈不动腿了。 “晚姐儿……怎么过来了?”文三太太的声音有些不稳,往陆晚身后望了眼,见除了绿枝跟玉墨外也没其他人,心头方定了定,勉强稳住心神,扯出笑意客气地问了一句。 陆晚笑得极轻,似有些意外,抬眼看向文三太太,语气恬然地笑道:“太太这话问得真见外!这天寒地冻的,大伙儿都在躲懒,太太却时时刻刻都在为我操心,我念着太太的好,自然是来谢太太来了。” 文三太太脑子里轰地一声,脸上的笑意没绷住,被陆晚看得一阵心慌意乱,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想叫人。 “太太想叫谁?”陆晚笑意盈盈地问了文三太太一句,仿佛根本没看见文三太太眼里的惊惶一般,声音柔软地示意玉墨,“扶太太进屋。” 玉墨笑着点了点头,同绿枝两人一道,一左一右架着文三太太往院子里走。 文三太太猛地反应过来,眼里骤然升起一股恼意,挣扎着甩开玉墨跟绿枝,盯着陆晚,努力压着心头的惶恐,厉声质问道:“你想干什么?我是你母亲!” 陆晚敛了笑意,盯着面色灰败地文三太太,一字一顿地冷笑道:“太太这几日操劳过甚,累病了,得好好养一样!” 文三太太被陆晚看得心头猛地一颤了颤,总算意识到一丝不对劲儿,抖着声音问:“赵嬷嬷呢?” “赵嬷嬷自然在她该在的地方!太太放心就是。”绿枝冷笑着哼了一声,蠢成这样,还敢算计她们姑娘,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文三太太心头那点仅存的庆幸也在绿枝讽刺的笑意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被陆晚清冷的目光看得脚下发虚,脸上青白交织,盯着陆晚,慌乱地斥道:“我是你母亲!你这是不孝!你不想要名声了?你敢——” “太太觉得我不敢什么?”陆晚慢条斯理地截过文三太太的话,好笑地反问道,“太太嫁进陆家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性子,太太不知道?”顿了顿,看着恼怒地挣扎着的文三太太,语气平静提醒着,“太太为我想,我自然也得为太太着想!听说昕哥儿今儿跟着人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几天街上人多,挤挤攘攘的,一不留神就容易走丢了。” 文三太太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嘴唇擅抖着,目光里淬着丝阴狠,盯着陆晚,“老爷这几天就要回府……你想干什么?昕哥儿可是你亲弟弟!他是陆家的嫡子嫡孙!你怎么敢——” 陆晚顿住脚步,似笑非笑地扫了文三太太一眼,冷着声音笑道:“昕哥儿是我亲弟弟,可太太非得逼着我六亲不认,我能有什么法子?陆家的嫡子嫡孙多了,也不少他一个。”停了一瞬,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我性子一向不好,受不得委屈更吃不了亏,太太既然不知道,今儿我就把话说明白点儿——我心眼儿极小,又爱记仇,若是一时心里不痛快了,自然要找人出气,说不定就让太太这辈子也见不到昕哥儿了!” 文三太太呆滞地盯着陆晚,被陆晚眼里的寒意惊得理智全无,失声叫道:“你敢!你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陆晚低低地笑出声来,迎着文三太太惊慌的目光,像是有些意外一般,微微拖长了声音,不紧不慢地嗤笑着,“原来太太也信‘报应’二字——”慢慢说完,脸上笑意敛去,声音冷下来,继续冷笑道,“可惜太太大概忘了,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的命。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人,还会怕什么报应?更何况,太太也该明白,冤有头债有主,谁起的因自然该去找谁,与我何干?” 文三太太惊愕仓惶地听着陆晚的话,只觉得满院子的冷风都灌进了自个儿骨子里,从头到脚都是一片冰凉,一时没站住,扑通一声直接瘫倒在地。 绿枝拍了拍手,鄙夷地看了眼瘫坐在地上的文三太太,心底冷哼,这么不经吓,早干嘛去了? “太太的病像是有些重。”玉墨目不斜视地站在边儿上,离文三太太远了一步,笑着跟陆晚请示着,“姑娘看,是不是请个大夫来瞧瞧?看看太太要不要静养?” 陆晚冷眼看着文三太太又是惊恐又是失措的模样,厌烦地蹙了蹙眉头,刚要吩咐绿枝,余光却瞥见竹青拎着裙子急急忙忙地奔过来,一边喘气一边回话:“姑娘,老爷回来了——” 第16章 父亲 文三太太身子颤了颤,先是狂喜,随后又是一阵心惊肉跳,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盯着陆晚,眼里带了丝警惕跟忌恨。 绿枝紧盯着文三太太,一步不错地挡在拱门前,冷着声音请道:“太太该回屋歇息了!” “你——”文三太太一腔火气窜起来,恶狠狠地瞪着绿枝,手扬到半空中,被陆晚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终究没敢落下去,到了嘴边的骂声也硬生生给咽了回去,心头飞快地盘算开来,老爷回来了,这丫头必定不敢对昕哥儿怎么样,可她刚才那眼神,跟刀子似的,渗人得很,惹急了她,她真敢……老爷又护着她……这事儿得另想法子才行,不能让她占了先! 陆晚却根本没功夫理会文三太太,转头问竹青:“已经进了门了?” “还没……”竹青顺了口气,忙摆着手解释,“赖大叔赶回来传的信儿,说是咱们老爷跟二老爷在半道上碰见了,正好一路回来的。老爷他们这会儿应该刚进了城,估摸着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到家。” 陆晚点了点头,这才看向玉墨:“院子都收拾好了?” “前两天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是屋子空久了,难免有些冷清。”玉墨笑着点了点头,余光扫了眼戒备地站在柱子后的文三太太,斟酌着建议道,“老爷回来得急,也不知道今儿歇在哪儿。姑娘看,可要让蔚南院的小厮先把炭盆烧起来?” “都烧起来吧,这些事儿你看着安排就是。”陆晚轻轻舒了口气,不置可否地朝玉墨摆了摆手,眉间多了丝轻快的笑意,也懒得理会文三太太了,示意几个丫头跟着一道,风轻云淡地出了正院,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剑拔弩张只是旁人的错觉一般。 文三太太呆愣地看着陆晚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来,原本压着的恼怒愤恨骤然爆发,直气得面色铁青头昏脑涨,满院子乱骂。 申时三刻,雪渐渐大了,陆府门前却是一片热闹——陆家两位老爷带着一众奴仆随从到了家门口,门房的小厮欢喜地迎上来打千作揖行礼问安,陆家二房三房的管事婆子陆续围上来,不停地指挥着人,牵马的牵马,搬东西的搬东西。 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又有外院管事奔出来,指挥着满院子的小厮,有条不紊地迎着两位老爷。陆承辉跟陆承熠一道在大门口下了马车,也不回房,裹着披风匆匆忙忙往大房去见了大老爷陆承耀,兄弟三人免不了又是一阵叙话。 直到酉时初,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才各自回屋。 赖大管事早在院外候着,见陆承辉出来,忙上前问了安,一面引着陆承辉往蔚南院走,一面瞄着陆承辉的脸色,含糊地咳道:“老爷,夫人一早就到蔚南院来了,说是有事找老爷商量。小的瞧着,夫人脸色不大好,像是病了……” 陆承辉点头嗯了一声,脸上波澜不兴,看不出半分情绪来,脚下未停,一径进了蔚南院。 早有婆子在院外瞧见了人,忙飞奔进去传了话,不多时,便见文三太太面色憔悴地从屋里迎出来,扯着嘴角,勉强笑着朝陆承辉行礼:“老爷回来了……” 陆承辉的视线在文三太太身上不过略停了停,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文三太太满脸的委屈跟苦涩一般,略抬了抬手,声音温和地示意文三太太:“不必多礼,进屋坐吧。”说完又回头吩咐赖大管事,“给太太上杯热茶。” 赖大管事忙答应着,瞄了文三太太一眼,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从台阶上退下来。 文三太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呆愣愣地看着陆承辉的背影,怔了片刻,才猛地回过神来,吸了口气,压住心头的火气跟慌乱,跟着进到屋里,在门口处顿了顿,看着兀自解着披风的陆承辉,犹豫片刻,咬了咬牙,磨蹭上去,瞥着陆承辉的脸色,压着眼圈儿幽怨地哭道:“老爷可算回来了!我心里这口气总算能松下来了……老爷不在,我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哪儿行错一步半步的让人看了笑话。如今晚姐儿也大了,又极有主意,我这个当母亲的既要管着家事又要顾着他们姐弟,难免力不从心。晚姐儿面上不说,可我也知道她对我这个母亲不满意。就连对着昕哥儿,她也冷淡得很……” “既然忙不过来,就索性歇两天。”陆承辉解了外头的披风搁在矮榻上,从文三太太身边绕过,眼皮都没抬,声音仍旧不疾不徐的,透着股让人心静的温和,“阿晚如今大了,也该学着掌家理事,太太也能少操些心,这是好事儿。时候不早了,太太先回去歇着吧。” 文三太太抹着眼珠子的动作滞了滞,愕然地听着陆承辉的吩咐,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听陆承辉不紧不慢地吩咐道:“送太太回内院。” 赖大管事忙掀开帘子走进来,客客气气地请着文三太太。 文三太太捏着帕子的手渐渐收紧,脸色极其难看,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一脸淡然地整理着书册的陆承辉,心头七上八下的,沉着脸瞪向赖大管事,忍了忍,到底还是自个儿出去了。 直到文三太太出了院门,陆承辉才进内室换了身衣裳,出来坐在书桌后,头也不抬地问赖大管事:“府里可有什么事儿?” 赖大管事瞄着陆承辉的脸色,一五一十地把下午听到的话说了,末了,才迟疑着请示道:“才刚望梅院的小丫头来传了话,说赵嬷嬷如今还在柴房关着,姑娘不耐烦见人,让小的看着处置。” “姑娘既然发了话,你就听姑娘的。”陆承辉拿火勾拨着书桌旁的炭盆,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顿了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里多了抹沉思,抬手嘱咐赖大管事,“让周泰过来一趟。” 赖大管事笑着舒了口气,忙答应着出去叫人。 酉时末,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雪却越下越大,院子里的门窗被寒风吹得吱呀作响。蔚南院里已经亮起了灯,一众丫头小厮有条不紊地做着手里的活计。 赖大管事裹着件厚棉袄,扯了扯领口,站在院门口往外头张望着。不多时,便见前头灯火晃动,有人过来了。赖大管事忙呼了口气,笑着迎上去,一面作揖问安一面引着陆晚往书房走。 陆晚笑着朝赖大管事点了点头,语气轻快地问着话:“我爹用了晚饭没有?” “回姑娘话,才刚用过了。”赖大管事中规中矩地答应了一声,从台阶上去,将陆晚送到书房门口,在外头朗声回道,“老爷,姑娘过来了!”话说完,方推开门,恭敬地请陆晚进去。 陆晚进到屋里,解了披风递给玉墨,示意玉墨在外间等着,自个儿搓着手哈了口气,掀开帘子走进去。刚放下帘子,屋里的热气便迎面扑过来,让人瞬间便暖和了不少。 内室不大,陈设极简致,里头三面都设着书架,屋子中间摆着扇紫檀木古董架子,正好把里外隔开,架子上头放着各色瓷瓶玉雕,中间一只青釉瓷瓶中插着几只半开的红梅,香气浮动,让人忍不住驻足吸气。 架子后头的书桌旁,炭火烧得很旺,整个屋子暖意融融的,陆晚偏头看着正坐在书桌后慢条斯理地泡着茶的陆承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赞叹地看了一会儿,方笑着拉了张椅子过来,在陆承辉对面坐了,懒懒地趴在书桌上,一手支着脑袋,专心致志地看着陆承辉的动作。 陆承辉抬眼看了陆晚一眼,不紧不慢地洗好茶杯,换了新煮沸的滚水,重新泡了壶茶,倒了杯递给陆晚,自个儿也捧了杯茶,慢慢品了一口,方语气随意地问道:“周志坚那出笑话,是你让人闹的?” 陆晚笑着接过茶杯,视线落在香气馥郁的茶汤上,干脆至极地点了点头:“是。”当初她决定用周泰的时候就早料到自个儿爹会知道,她也没打算瞒他,反正她气也出了,人也打了,顶多就是挨顿骂罢了,也不算吃亏。不过周泰也太不讲义气了!她爹前脚回来,后脚她就被卖了!她还真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守不住话! “周泰什么都也没说。这事儿是你过于急躁了。”陆承辉仿佛早料到陆晚的反应一般,脸上并不见恼怒,仍旧是那副温和慈善的模样,语气却沉了下来,“你急着出气,又找不到可用之人,只能让周泰顶上去,这原也没错。但周泰能不能守住口,心里服不服气,这些你都没理会,这就是你的疏忽!你应该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用人得用到刀刃上才行。用错了,那就是给别人留下的把柄,也是给自己找麻烦!” 说到此,陆承辉顿了顿,抬眼看着陆晚睁着眼睛呆愣茫然的模样,一时又有些好笑,叹了口气,搁下茶杯,伸手点着陆晚的脑门,语重心长地教道:“周志坚这事儿,你下手太急,又不够狠绝,给了人家喘气儿的机会,这就怪不得人家反咬你一口。你记着,日后遇到这样的事儿,得忍,得静得下心来筹谋。跟人撕破脸的事儿,不动手则已,动了手,就得让他一辈子也爬不起来!” 陆晚眨了眨眼睛,被她爹这番话震得有点没反应过来,这跟她预想的差太多了,她得好好缓一缓…… 第17章 布置 陆承辉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温和地看着娇娇柔柔尚有些迷茫的女儿,不紧不慢地嘱咐道:“周家的事儿你不用管了。至于周泰——这是个可用之才,他既然跟了你,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陆晚仰头看着陆承辉,恍然般点了点头,眼里笑意晕开,整个眸子都亮了起来,拉着陆承辉的袖子,眉眼娇俏地笑道:“我听爹的!”顿了顿,又皱着鼻子嫌弃地哼了一声,抱着陆承辉的胳膊嘀咕起来,“早知道您今儿就能到家,我才不会跟那摊烂泥一般见识!跟那些人过招,我都嫌恶心!” 陆承辉皱着眉头,不赞同地看了陆晚一眼,伸手扯开陆晚,沉声斥道:“我是怎么教你的?居人上位者,要善用阳谋,可也不能不懂阴谋,即便是下三滥的手段,你也得懂!必要的时候,还得会用!周家那点儿心计手段你看不上,可是能管用,逼着你不得不应。既然应了,你就得重视,掉以轻心往往是大忌!” 陆晚从善如流,笑盈盈地听着陆承辉的训斥,也不辩解,点着头极干脆地认着错,半点勉强都没有。 陆承辉被女儿一脸娇俏柔顺的笑意笑得噎了噎,拧着眉头叹了口气,心头软下来,脸上也绷不住了。这小头小时候极喜欢粘着她母亲,对自己倒有些惧怕。可自从芒山上那场祸事之后,小丫头受了惊,几天都没开口说过话,就那么睁着眼睛,对谁都警惕戒备着。后来他好容易哄着她出了院子,她就那么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软软小小的,猫着腰偷偷躲在走廊后头,好奇地听他跟人说话。他一出来,她就躲,还偏着头看他,被他一看,又躲回去,那模样让人看着心都软了……那么个娇娇小小的丫头,一转眼,都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这性子,像他,也像当年的老爷子,若是个男儿…… “太太既然病了,等过了年,就让她去家庙里清修吧。”陆承辉温和的目光落在陆晚笑意盈盈的脸上,语气平缓而沉静的说道,“昕哥儿也快五岁了,日后,我打算亲自教他。” 陆晚怔了一瞬,随后了然地点了点头,偏头看着陆承辉,托着下巴想了想,笑问道:“爹是打算留在礼部吗?” 庆和十九年的时候陆承辉就是一方知府了,后来回京便进了礼部,大前年外放也是挂着礼部侍郎的职。如今陆承辉再次回京,若还留在礼部,那这职位只怕还得往上升一升……侍郎之上,就只有尚书的职位了。 这会儿管着礼部的又是陆承辉的恩师陈老太傅,陆晚先前早打听了,陈老太傅才上书请过辞,如今她爹回京述职,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且礼部比别的地方倒也清净些,如今圣上年事渐高,几位皇子都大了,难免没有心思,礼部在六部中不算要职肥缺,就是占了个名分的便宜,不上不下,不招人眼,正好合适。 陆承辉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错愕,定定地看了陆晚一眼,随后温声笑道:“如今说这话还太早了。我留在哪儿,自然要看圣上的意思。” 这是打算静观其变了?陆晚“嗯”了一声,知道自个儿爹怕是不想多说,遂也不再问,转而说起了谭掌柜让人送账册来的事儿,末了,才一脸狡黠地朝陆承辉笑道:“那些账册我看着都眼花。这还只是谭掌柜管着的几个铺子,若是其他的一齐送来,只怕半年也看不完。我记得母亲的嫁妆里铺子极多,可这几年赚钱的却没几个,有几间铺子还得年年贴钱……可巧前儿我听外头的管事说,今年各地都遭了大雪,饿死冻死了好些人。我就想着,不如把那几间不赚钱的铺子卖了,折了银子,正好就在京城附近设几个粥棚,一来接济接济那些没饭吃的灾民,二来趁着过年的当头,也为咱们陆家积点儿福运。爹说这样好不好?” “只是这件事儿?”陆承辉似笑非笑地呷了口茶,看着陆晚不说话。自个儿女儿是什么性子,他心知肚明,这丫头胆子极大,又有主意,心思却极细腻,若真是为了卖几间铺子,她必定不会说到他跟前来,自个儿就能想法子卖了! “就是这事儿!”陆晚笑得眉目弯弯的,眼不红心不跳地解释道,“我虽说想好了,可母亲的嫁妆铺子如今不是大伯母管着吗?我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那些掌柜们自然不会听我的。我要是直接跟大伯母说这话,又怕她多心。想来想去,这事儿,就只能请您去开口了!”放着现成的大旗不用,也是浪费。更何况她那位大伯母为人如何,她就不信她爹一点儿不知道! 陆承辉被陆晚一席话说得好笑,也不戳穿,在陆晚依赖讨好的语气中无可奈何地应了下来。 “还是我爹好!”陆晚眼里笑意莹然,拎着裙子站起来,眼角弯弯地朝陆承辉福了福身,口里道着谢,一面笑一面告辞,也不等陆承辉训斥,提着裙子便转出去了。 陆承辉哭笑不得地看着女儿的背影,脸色渐渐沉下来,眼里多了抹沉思,凝神沉吟片刻,方扬声叫了赖大管事进屋。 ****** 陆晚得了亲爹的应允,又有人收拾周家的烂摊子,心情自然极好,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笑盈盈地回了望梅院,挥着手吩咐几个丫头:“前儿王姐姐不是让人送了帖子过来,说是要出去看灯吗?快快快,把帖子拿出来,我写几个字!一会儿你们赶紧让人把我的回帖送去王家。再让人去醉月楼说一声,让掌柜的把后院厢房留一间出来,咱们明天晚上过去。” 屋子里的几个丫头也被陆晚轻松欢快的笑意带得满脸喜庆,忙答应着,备好笔墨纸砚,看着陆晚给王家二姑娘王潇写了回帖,这才去外头找了个稳妥的婆子送去王家。 不到半个时辰,送信的婆子便笑呵呵地进来回了话。几个丫头手忙脚乱地预备着明儿出门的物什,一面又听陆晚饶有兴致地指挥着拿这拿那的,里里外外好一通忙碌。 第二天一早雪就停了,大街小巷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极安静。到了晚间,街头巷尾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临街的商铺旁,一溜各色各样的吉祥灯笼也点了起来。担着货担的小贩儿陆续从巷子里出来,摆开架子,热情地吆喝着。各种吃的玩的用的,玲琅满目,间错杂陈,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过路的行人渐渐增多,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整个京城便热闹了起来。 陆晚在醉月楼侧门巷子里下了马车,由掌柜的殷勤客气地引着进了后院。 王家二姑娘王潇正站在楼梯口伸长了脖子张望着,远远瞧见陆晚的身影,眼前顿时一亮,忙拎着裙子奔下去,拉着陆晚的胳膊埋怨起来:“你可算肯出来了!上个月我下帖子请你,你嫌冷不出来。前儿我专程绕去你们府上找人,偏偏你又去开元寺了,也不叫我一起!今儿可不能饶你!” “好好好!都是我的不是,还请姐姐见谅!”陆晚好笑地拉住喋喋不休的王潇,正要说话,余光瞥见站在楼梯口的另一人,顿时愣了愣神。 王潇顺着陆晚的目光往上一看,顿时一哽,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瞄着陆晚的脸色,讨好地笑道:“那个,阿晚,咳咳,我大哥听说我们出来看灯,怕街上人多,我们容易吃亏……就,非得跟来看看……” 第18章 慕艾 楼梯口的少年穿着一身烟青色的锦袍,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目清朗,气质温润,目光沉静中又不失少年人的锐气,视线落在陆晚身上,眸底微漾,眉间笑意晕开,整个人瞬间明郎了起来。 陆晚被王潇抱着胳膊,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绷着脸客气地朝来人点了点头。 “你别听阿潇胡说八道,我就是顺路过来看一看,正好先送你们去城隍庙。”王煜笑着朝陆晚解释道,下意识地想伸手过去拉人,在陆晚冷淡的脸色中,手僵在半空中,又生硬地收了回去,眸底的笑意一点一点暗下去,只看着陆晚不说话。 王潇看情形不大对劲儿,脸上愈发窘迫,没好气地瞪了王煜一眼,心虚地瞄着陆晚,颇有些气弱地建议道:“哎呀,阿晚,我跟你说,我哥就是闲得没事儿!等瑶瑶姐姐过来了,咱们三人一处乐呵就是,不用管他!” “多谢王家表哥的好意。”陆晚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走上二楼,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朝王煜礼貌地福身谢道,“只是我们几个姑娘家在一块儿瞎凑热闹,王表哥只怕也会觉得没意思,倒不用勉强留在这儿。”不等对面的人回应,又笑眯眯地指着一声不吭跟在众人后头的周泰,将王煜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一会儿这位周大叔会送我们去城隍庙,就不劳烦王表哥了。你放心,我跟王姐姐、徐姐姐在京城各处都是玩惯了的,总还认得几个人,不至于吃了亏去。” 周泰莫名其妙被陆晚点着名,听到“大叔”二字时眉心狠狠地跳了跳,绷着脸扫了陆晚一眼,又狐疑地看向站在陆晚身旁紧抿着嘴没说话的王煜,随后诧异又了然地挑了挑眉。 空气里有片刻的凝滞,王煜顺着陆晚的手指看向周泰,明显愣了一瞬,随后客气地点了点头,目光沉遂地看着陆晚,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用力,捏着袖口的荷包紧了紧,脸上并不见恼怒,眼里却存了些执着,默了片刻,方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改口道:“我也没什么事儿,正好跟着你们一起凑会儿热闹。早就听阿潇说你们几个最好玩儿,我也想听你们说说这京城里都有哪些稀奇好玩儿的地方,回头正好请几位同窗来看一看。若有什么不当的地方,还请陆妹……”话到中途,看着陆晚明显有些恼怒的脸色,王煜的声音顿了顿,含糊道,“还请姑娘多担待。” 陆晚愣了一瞬,显然没料到王煜会厚着脸皮留下来,恼怒地盯着王煜笑意温和的脸看了一瞬,慢慢吸了口气,当着王潇的面,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直,只沉了脸,拉着王潇直接绕过王煜径自往厢房走。 王家跟陆家算是议过亲。当初林夫人当着她的面儿明里暗里就说过这事儿,说是今年重阳宴的时候跟王家的当家主母谢夫人亲自提过。当然谢夫人中意的对象自然不是她,而是她那位三姐姐陆盼,所以林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她跟陆盼一道多跟王家的几个姑娘一处走动。可惜自从岳秀庄那场笑话传出去之后,这门亲事就没了消息。 这件事儿不管王煜是否清楚内情,但她那位大伯母先前找过谢夫人探话的消息他不会不知道。如今他跟在她们几个姑娘身后算是怎么回事儿?就算是相熟的人家,也该知道避嫌!更何况,王家是百年世家,家大业大,王煜又是长房嫡子嫡孙,她压根就没想跟他扯上什么关系,凭什么要顶着人家的流言蜚语去担待他? 王潇又是惊愕又是尴尬,她也没想到自个儿亲哥能这么厚脸皮。阿晚那话说得那么明白,连她都听出送客的意思来了,她哥怎么还能当没听见?自个儿大哥是什么性子她最清楚不过,面上看着温和,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可心性却极傲,她还从来没见他有这么无赖的时候!这不是上赶着让人厌烦么?哎,王家嫡支的长子长孙,未来的当家人,怎么能这么没眼色呢? 想着,王潇更加气闷,跺着脚不停地朝王煜使眼色,奈何后者像是完全没看见似的,风轻云淡地跟在后头,直让王潇气得干瞪眼。 周泰眉头越挑越高,在掌柜的小心翼翼的脸色中,不紧不慢地跟在几人后头,同情地看了眼王煜。这小子看上谁不好,非盯着那刁钻古怪的丫头干什么?那丫头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连他都看得出来,偏偏王家小子还视而不见! 前头陆晚拉着王潇刚进了厢房,就有丫头进来回话,说是徐姑娘到了。王潇生了一肚子闷气,又觉得有些对不住陆晚,忙笑呵呵地拉着陆晚出去,像是没看见站在门口处的王煜一般,若无其事地绕过王煜,往楼梯口去迎了徐家大姑娘徐瑶。 “徐姐姐来得正好!咱们这会儿赶紧去城隍庙吧!”王潇抱着徐瑶的胳膊,一面将人往外拉,一面朝陆晚眨眼睛,仿佛心急般催促道,“快走快走!一会儿人路上多了,怕是又得堵在半道上!” 徐瑶被王潇拽得差点站不稳,忙扶着栏杆稳住脚步,好气又好笑地点着王潇嗔道:“你急什么呢?难道后头有人追你不成?”话音刚落,余光瞥见从后头跟上来的人影,徐瑶的声音顿时一滞,胳膊被王潇急吼吼地拽着,极快地明了过来,笑着看了看沉着脸一言未发的陆晚,暗自摇头失笑,朝王煜点头打着招呼道,“原来表哥也在。” 王煜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视线却落在陆晚身上,目光沉沉地,透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执拗。 徐瑶早知道王家跟陆家议亲的事儿,这会儿看着两人的模样,又是感慨又是惋惜,却不好在这时候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地笑道:“可巧,我们家二哥也出来了,就在隔壁清风楼。原本二哥是要去找表哥来着,没曾想表哥倒先过来了。”说完方示意随行的嬷嬷去清风楼给徐家二爷报信。 王煜点着头嗯了一声,看着侧身站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数着楼下灯笼的陆晚,只觉得心头那些话似被堵住了一般,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口闷得难受,眼里心里都是陆晚先前对着王潇笑意嫣然的模样,只恨不得立时站到她跟前,拉着她好好问一问。他对她那份心思,连阿潇都看出来了,他不信她一点儿没察觉到! 王潇看着王煜失神的模样,恼怒气闷中又有些无奈,烦躁地跺了跺脚,“腾腾腾”地奔上台阶,拉着王煜,瞥了眼陆晚,压低了声气道:“哥你就别跟着我们了!你要真想……回头我就帮你去求母亲!阿晚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是先走吧,算我求求你了……” “不用!”王煜收回视线,敛了心神,扬声打断了王潇的话,在王潇怔愣的目光中慢慢往楼梯口走,到陆晚身边顿了顿,拱手长揖着朝陆晚行了一礼,“今儿是我莽撞了,还请姑娘见谅。”言罢也不看陆晚,像是赌气一般,大步流星下了楼,不大一会儿就转过回廊不见了人影。 王潇总算舒了口气,拉着陆晚,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我哥今儿中午多吃了杯酒,犯糊涂了,阿晚,你大人大量,就别跟他一般见识。” 陆晚没好气地瞪了王潇一眼,点着王潇的额头哼道:“你倒推得干净!我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我只拿你问不是!” 王潇摸着鼻子讪讪地笑了起来,忙拽着徐瑶的袖子央求道:“瑶瑶姐姐快帮我说说情,阿晚要是恼了,咱们还怎么乐呵?” “你们俩也别在这儿瞎闹了,仔细摔着!阿潇说得也对,不如咱们这会儿就往城隍庙去吧,回来再到醉月楼来喝茶。”徐瑶目光柔和地看着两人,好笑地摇了摇头,转头示意几个丫头婆子赶紧去传话备车。 王潇自然连连点头,拉着陆晚,三人一路说笑着下了楼,从后角门出去,上了马车一路往城隍庙走。 周泰远远跟在一群人身后,在楼梯口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往对面的清风楼看了眼,脸色沉下来,眼里多了抹寒气,迟疑了片刻,终究没多停留,快步跟了上去。 阁楼对面的静室里,宁一警惕地盯着周泰的背影。直到周泰转出了楼梯口,宁一才从门口处退回来,弓着身子朝屋内的人回道:“爷,就是这人!先前小的跟着陆姑娘,这人应是察觉了,追了小的一路,被小的绕过去了。” 卫掣面无表情地站在窗边,视线落在醉月楼后角门处,眸底渐渐多了抹阴沉,夹杂着还有几分意味不明的恼怒,浑身上下渐渐透出股极浓重的寒意,直冷得一旁的青川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第19章 截人 “芒山的人?”卫掣的声音极低,带着几分冷挚。 宁一的头更低了一分,垂手站在门后,一五一十地回道:“回爷的话,是。那人叫周泰,是程午夜的关门弟子,三年前以护院身份进的陆府。据陆家三房其他人透露,此人行踪不定,性情孤僻,鲜少在陆家出现。陆大人曾亲口吩咐过,让他只听陆姑娘差遣。” 冷不丁地听见宁一这话,青川顿时瞪大了眼睛,倒吸了口凉气,只心惊胆战地瞄着自家爷的脸色,连气儿都不敢出了——芒山在南地绵延近千里,又占着极好的地势,林木苍翠,山峦叠嶂,崇山峻岭之中终年难见人迹。这样的深山老林,总会有些隐世门派,真论起来,里头弯弯绕绕就极多了……最要紧的是,芒山近一半的山峦丛林都在越地境内,他们这些人大多都是进了芒山再出来的,连爷的功夫也是山里那位老爷子亲自教的。宁一口中的程午夜,从名份上算,那就是爷的……师兄! 卫掣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眸光沉沉地看着醉月楼后角门处的人影,视线停在陆晚笑意甜软的脸颊上,定定地看了片刻,直到几辆马车渐渐驶远了,才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抬脚往楼下走。 青川心有余悸地呼了口气,拿胳膊肘碰了碰尚在呆愣中没回过神来青川,压低了声音咳道:“你小子发什么愣!回神了!” 青山被撞得猛地醒过神来,眼珠子动了动,咽了口口水,同青川两个对视一眼,心惊胆战地跟了出去。那个郑兴和,在爷的眼皮子底下带着人从南越畅通无阻地走到了苗疆,爷当初就动了气!苗疆跟南越仅隔着一座谜林山,爷早年就想把苗疆纳进南越的地界儿。可谜林山上荆棘丛生,遍地都是毒虫杂草,山上隐着的能人异士极多,又个个精通蛊毒,虎翼军也不敢随便往山上去。那条商路,爷早两年就让宁四想法子在疏通,谁知道竟在自个儿的地界儿让个外来的商户捷足先登了!这会儿连芒山的人都扯进来了,爷这气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平不了! ****** 夜色渐浓,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陆晚几人的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城隍庙门口,早有随行的婆子去前头探了路,小心地护在马车周围,小心地看护着车上的人。 王潇兴奋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还没戴好帷帽,就拉着陆晚跟徐瑶往人群里钻。几个丫头婆子手忙脚乱地跟上去,围着几人往庙里走。 陆晚三人戴着帷帽走在前头,一路说笑着进了庙门,边走边欣赏着庙门口小摊上摆着的各色稀奇物件儿,点评着各处的烟火花灯跟四下里来往的男男女女。 直玩了一个时辰,三人才意兴阑珊地从城隍庙出来,重新上了马车,一路往清风楼走,到二楼上看了回灯,方让掌柜的上了酒菜,笑闹着吃了宵夜,各自登车往回走。 陆晚被王潇拉着喝了两杯菊花酒,在醉月楼后角门上了马车,脸色微红地靠在车厢内壁上,揉着眉头闭目养神。 绿枝从暖炉里拎起茶壶,倒了杯热茶递上去,笑劝道:“要不姑娘先眯一会儿吧,还得走两刻钟呢。”说罢忙从车厢内壁的暗格里取了件银鼠皮披风出来,轻手轻脚地盖在陆晚身上。 陆晚这会儿也真有些乏了,困意袭来,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枕着身边的靠枕,迷迷糊糊地合上眼,还没怎么睡沉,便觉马车突然晃了晃,神思渐渐清明过来,一片宁谧中,却听得车外传来几声突兀的打斗声。 “怎么了?”陆晚晕晕沉沉地坐起来,裹着披风看向绿枝,皱眉问道。 绿枝的声音有些发抖,撩开车帘子朝外头望了眼,强压着心神回道:“像是周泰大哥……跟人打起来了——”话音刚落,绿枝后头半句话猛地卡在了喉咙口,眼眶微缩,看着突然倒在车辙上的婆子,一时惊得没了声儿。 一瞬间的呆愣过后,绿枝猛地警醒过来,恐惧到极处,动作反而愈发冷静,忙朝帘外扑过去,谁料身子还没怎么动,胳膊便被车外的青衣人捏住了。 绿枝只觉得眼前一花,刚要惊叫出声,便听陆晚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了出来:“你干什么?” 青川左手抓着绿枝的胳膊,右手扬在半空中,被陆晚冷着脸喝了一句,一时愣住了,下意识地往后头瞄了一眼,右手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犹豫着朝陆晚扯了扯嘴角,努力挤出一个友善的笑容来。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绿枝飞快地反应过来,用力挣开青川,抖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护在陆晚跟前,牢牢地盯着青川背后的人——是开元寺后山上那个人! “没事儿!”陆晚伸手拨开绿枝,拍了拍绿枝的肩膀,掀开帘子从车厢里站出来,逼着青川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卫掣沉着脸从后头走上来,目光落在陆晚眼眸中,沉默着打量了片刻,突然收了视线,蹙眉冷哼道:“郑兴和是你的人?”话虽是问话,语气却十分笃定。 陆晚被卫掣问得愣了一瞬,电石火花间,思绪转得极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便猛然反应过来——会关注郑兴和,且能通过郑兴和查到她头上,又跟洛家的人交好的,还有这么一副显眼的长相的人,除了平南王府那位人人畏惧的世子爷还能有谁? 陆晚轻轻吸了口气,心头砰砰砰地跳着,蹙着眉看向卫掣,眸底带着几分恼怒,只觉得这位世子爷行事诡异地让人莫名巧妙。 不过这事儿的确是她大意了,才让人抓了把柄!越地是平南王府的封地,南越跟越地原本就是一家,各部的头领对卫家人明里暗里都存着几分敬畏。这两年景丰药行在南越的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又跟苗疆通了商路,怕是让这位世子爷起了疑心……怪不得在开元寺后山的时候他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儿,原来他早盯上她了——他一个世子爷,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高手跟着,想要截她不过是顺手的事儿。这位爷如今自个儿来问这话,总不至于是为了杀人灭口……难不成是想给她个警告? “是!”想着,陆晚心底极快地有了决断,站在马车上,迎着卫掣冷沉的目光,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目光讽刺地扫了眼卫掣身边的人,不紧不慢地福了福身,看着卫掣,扬眉笑道,“不过是做点小生意,没曾想竟惊动了世子爷。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今儿突然瞧见世子爷这么大的排场,一时惊着了,倒忘了见礼,还请世子爷见谅。” 青川眨了眨眼睛,呆愕地听着陆晚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一个趔趄差点栽下去,就这……还叫被惊着了?这话明明就是讽刺他们爷来着! 想着,青川突然一下惊醒过来,忙收了视线,屏着气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盯着脚尖不停地默念,他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卫掣微微抬了抬眉,眼里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打量,盯着陆晚莹亮的眸子看了片刻,顿了顿,绷着脸走上去,逼近陆晚跟前,面无表情地问:“谜林山上都是你的人?” 陆晚这回是真愣住了,心思却转得飞快。谜林山一边连着苗疆一面连着南越,那座山可不好走,连南越十八部的头人都没几个敢往深山里乱闯……这位世子爷问谜林山的事儿,只怕不是想来问罪,而是赶来打劫的! 第20章 威胁 “世子爷这话问得倒让人有些听不懂了。”陆晚面色坦然地看着卫掣,站在马车上,视线几乎跟卫掣平视,语气平静地冷笑道,“谜林山连着南越跟苗疆,山上的人不是南越的就是苗疆的。我们不过是过路的商客,做点儿小生意,本本分分赚几辆银子,能有什么人?世子爷也太高看我了!” 卫掣被陆晚冷淡的语气堵得面色极为难看,眸底阴沉着,盯着陆晚看了片刻,突然扬手将陆晚从马车上拽了下来,捏着陆晚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把人往自己跟前带了带,目光清冷地看着陆晚撞进自己怀里,沉着脸冷哼道:“你当爷那么好糊弄?” 陆晚猝不及防被拽下车,天旋地转,一个趔趄差点儿撞上卫掣,情急之下也来不及反应,忙撑着卫掣的胳膊站稳身子,回过神来,心头压着的火气也窜了起来,恼怒地瞪向卫掣:“原来平南王府的人都是一言不合就要跟人动手!”这人简直是神经病!他真当她是个小姑娘,以为吓她一回就能让她听话了,真是好算计!一个大老爷们对个小姑娘用这种威胁恐吓的招数,他也不嫌丢脸! 不远处正跟宁一过手的周泰远远瞧见这一幕,动作顿时滞了滞,不过瞬间的失神便被宁一瞅着空子一刀逼过去,根本无法□□。 马车上的绿枝又慌又气地看着这一幕,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青山一记手刀敲晕了过去。 陆晚仰头瞪着一言不发的卫掣,眸底蕴着丝火气,用力扯了扯胳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世子爷请自重!” 卫掣的面容隐在昏暗的夜色中,有些看不真切,陆晚站在他跟前,整个人几乎都被拢在了卫掣的身影中,她都能明显听见他的呼吸声跟心跳。 “你放手!”陆晚脸色涨得通红,声音里也带了几分不客气,眼里浸满了恼怒,挣扎着想往后退,无奈她那点儿力气根本不够用,眼前的人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岿然不动地捏着她的手腕,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挣扎。 气恼地挣扎了一瞬,却一点儿用处都没有,陆晚停下动作,强迫自己压着满腔的火气,怒到极致,反而慢慢冷静了下来,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盯着卫掣的手,默了片刻,突然扬声朝周泰的喊道:“让郑兴和封山!”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她一向不赞成,不过这也看对什么人! 他敢威胁她!她就让他一步也踏不进谜林山! 谁威胁谁还不一定呢! 周泰先前就留意着这边的情形,听清陆晚的话,视线在卫掣身上顿了顿,果断抽身往景丰药行去找郑兴和了。 卫掣的呼吸明显有了几分起伏,看着陆晚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捏着陆晚的手指渐渐松开,寒着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我一个小姑娘,能干什么?”陆晚揉着手腕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卫掣,眸底流光浮动,声音极轻地笑道,“不过我性子不太好,不喜欢受人胁迫,也不想跟人费什么心思,既然景丰药行的生意扰了世子爷,那索性都不用做了,谁有本事谁就接手去!也省得世子爷劳师动众地来找我问罪。” 青川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视线在自家爷跟陆晚身上转了一圈儿,被震得魂都快没了,呆愕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好的,爷怎么就动起手来了?人家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可不得恼了?偏偏这位小姑奶奶也不是个好惹的,这明显是恼怒至极,连生意都不想做了!多少人盯着景丰药行的生意,人家说不要就不要了……爷那心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哎,这可怎么收场啊! 卫掣紧绷的脸色有了丝松动,眼里的错愕跟恼怒一闪而过,余光落在陆晚被捏得有些泛青的手腕上,顿了片刻,手指下意识地动了一瞬,目光沉沉地盯着陆晚微微泛着醉红的脸颊,鬼使神差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这丫头跟他预料的不大一样,她比他想的更聪明,也比他预料中更大胆。她的想法就不能以常理来猜测,简直让人措手不及!可偏偏这么个浑身冒刺儿的小丫头,身子却柔弱得不可思议,看着就软绵绵的,他刚才都没用力…… 陆晚压着火气看了眼有些失神的卫掣,也不等后者回话,冷嗤一声,转身就上了马车,冷静地示意绿枝将晕在车辙前的婆子往后拖了拖,自个儿戴了帷帽坐上去,一手拎起僵硬,一手拿鞭子甩过去,驾轻就熟地赶着马车掉了个头,直接就往大街上走。 青山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又呆愣地瞄了眼一声未吭的爷,也跟青川一样化成了石头,连出气儿都不敢出了。这事儿闹得……爷就这么让人走了? ****** 陆晚心头火烧火燎的,脸上涨得通红,想起才刚被卫掣拽着差点栽到他身上的情形,脑子里嗡嗡直响,越想越气,眸底隐着一团火,气闷地驾着马车一路往郑兴和的住处去。 直到出了巷子口,绿枝才醒过神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干咽着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脚僵硬地将驾车的婆子搬开,抖着胳膊从陆晚手里接过缰绳,声音沙哑又急切地劝道:“姑娘,让我来吧,你歇一歇……” 陆晚呼了口气,将鞭子递给绿枝,拍着绿枝的手沉声嘱咐道:“别怕,没事儿了!他不会追上来的!先去郑兴和的院子。” 绿枝稳住心神,见陆晚慢慢冷静下来,方暗自松了口气,赶着马车飞快地景丰药行后头的巷子奔。 郑兴和刚得了周泰的传话,急急忙忙从炕上跳下来,鞋子都没穿好,拽着周泰就往外头奔,刚跑出巷子口,就见绿枝驾着马车过来了。 “姑娘呢?”郑兴和眼眶缩了缩,忙放开周泰,踉跄这奔上去盯着绿枝问,“姑娘受伤了没?” “我没事儿。”陆晚掀开帘子从车里走下来,沉着脸朝衣衫不整地趿着鞋子的郑兴和摇了摇头,视线落在郑兴和的脚上,挑了挑眉,先前那点儿气闷总算散了些,抬手示意郑兴和,“进屋再说——你急什么?这鞋子好歹先换了!” 郑兴和尴尬地往后缩了缩脚,余光瞥见一旁的周泰,忙将人拉过来挡在自个儿跟前,慌慌忙忙地穿好鞋子,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趔趄着脚步引着陆晚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很安静,郑兴和领着陆晚进到内院书房,也不唤丫头小厮,自个儿忙去炉子上拎茶,手伸到半空中,却被陆晚皱眉喊住了:“你别忙活了,我有事儿交代你!”说罢方示意绿枝倒水,让周泰去外头守着,给郑兴和使了个眼色。 郑兴和会意,忙客气地朝周泰拱了拱手,待周泰出了门,方扯了扯褶皱的袖子,瞄着陆晚的神色,斟酌着问道:“姑娘让周小哥传话……是真要封山?” “你说呢?”陆晚没好气地瞪了郑兴和一眼,眸底压着火气,冷笑着哼了一声,“人家都堵上门来威胁我了,还不兴我吓唬吓唬他?他想借咱们的道,就得照咱们的规矩来!想威胁我?哼!谁威胁谁还不一定呢!真当我是个不经吓的小姑娘了……” 郑兴和眨了眨眼睛,愕然又惊奇地听着陆晚的话,只觉得脑子有点儿晕。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见姑娘动了这么大的气。姑娘说过,做生意讲的是和气,不到万不得已,犯不着跟人撕破脸皮……偏偏今儿姑娘开口就让他封山,这得气成什么样才能说这话啊?连自个儿的生意都不要了!好在姑娘这话只是吓唬吓唬人,不是真要封山…… “咳咳,”郑兴和迟疑地咳了一声,试探般建议道,“那依姑娘的意思,这事儿,要不要先找个人去跟平南王府的人谈谈价码?” “找谁去?”陆晚抬眼看向郑兴和,眉间带着丝恼怒和气闷,冷哼着问,“你想去?” “咳咳咳……”郑兴和一口气呛在喉咙口,连咳了好几声,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忙摆着袖子急切地解释着,“我听姑娘的,姑娘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陆晚转身看了郑兴和一眼,却根本没应郑兴和那话,到炭炉边坐下来,接过绿枝递上来的热茶,抿着茶顺了口气,待心底那团火歇了几分,方将茶杯递给绿枝,不紧不慢地看着郑兴和说道:“我这口气还没顺,甭理他!他不是世子爷吗?反正抬抬手就有人排着队去巴结他!他爱找谁找谁去!” 郑兴和哽了哽,讶然地瞄了陆晚一眼,总算回过点儿味儿来了……先前那个周泰传话的时候就只说姑娘被平南王府的人堵在路上了,他原以为只是平南王府的掌柜管事,没曾想竟是那位爷亲自找的姑娘……可,这……怎么就谈成这样了? 第21章 意外 平南王府外书房里,平南王刚写完一副大字,正饶有兴致地拎起来打量,还没来得及细看,余光瞥见阴寒着脸走进来的儿子,脸色顿时一滞,搁下宣纸,上下打量了卫掣一眼,疑惑道:“你不是说找什么人去谈谜林山的事儿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没谈成?” 卫掣闷着脸看了平南王一眼,默不作声地往里走。 平南王挑了挑眉,眼里多了抹讶异,隐隐地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忙撂开手上的大字,凑上去仔仔细细看了卫掣一眼,颇有些不屑地哼道:“老子怎么跟你说的?那些生意人个个滑不留手,你去能干什么?指不定还更麻烦,这些事儿让宁四去就行了。偏偏你不听老子的,这回好了……哎!你给老子站住!” 看着面色阴沉着掉头就往外走的卫掣,平南王气得跺了跺脚,抬手便摔了只茶杯过去,扯着胡子跳脚骂道:“南越的事儿你不让老子插手,老子也懒得理你……但是你的亲事,今儿你必须得给老子说清楚了!过了年你都二十二了,洛家那小子比你还小一岁,人家儿子都有了!老子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京城那么多姑娘你都看不上,还不让老子管!那你倒是自个儿找个媳妇儿回来啊……” 平南王恨铁不成钢地骂着,越骂越闷气,扬手又砸了只茶壶过去。那茶壶擦着卫掣的脑门飞过,晃荡两声撞飞在墙上,半空中打了个转儿,啪的一声摔到地上,瓷片碎开,茶水溅了一地。 卫掣面无表情地看着平南王跳脚大骂,鬼使神差地想起先前那小丫头撞进自己怀里那一瞬间,他捏着她的手,那手腕细得仿佛一碰就碎,那丫头还红着脸瞪他,声音娇娇柔柔的,就连骂人也带着几分软软黏黏的娇软…… 想到此,卫掣猛地醒过神来,心头顿时一凌,冷不丁地多了几分难言的气闷狼狈,默了片刻,仿佛恼怒般呼了口气,拧眉看着平南王,好半响才一脚踢开破茶壶,不耐烦地哼道:“也不是都看不上……” “你个混账——”平南王胡子抖动着点着卫掣,下意识地又要骂人,话刚出口,脸色却猛地一变,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卫掣,好半响才将手里的砚台一把扔开,抖着胳膊掠过去,拽住卫掣的胳膊,满脸放光,张口便问:“你看上谁了?” “你别管!”卫掣皱着眉头恼怒地扯回胳膊,语气僵硬地回了平南王一句,也不等平南王再问,抬脚就出了门,留下平南王站在书房中央吹胡子瞪眼地跳脚大骂。 直到卫掣的身影转过院门看不见了,平南王才冷哼着止住骂声,背着手在屋子里翻来覆去转了好几圈,突然顿住脚步,朝外头喊了声“卫戍”。那混账小子一回京就让人盯着景丰药行的人,还不让老子插手!他一个大老爷们,上哪儿去瞧小姑娘去?刚才他那话……那心思只怕不是起了一天两天了,说不定早就盯上人家了! 除了跟景丰药行有关的人,平南王想不出还有谁这会儿能让自己那儿子费心思去盯着的?更何况今儿那小子一进屋就绷着脸,明显是受了气……他那性子,不气死老子就是好的了,谁还能给他气受? 哼!想瞒着老子,还早了几十年呢!真当他老子是根不中用的木头了! 平南王想着,又气恨地一脚踢在椅子上,抖着胡子哼道:“给爷查查那个景丰药行!” 话音刚落,一个五十上下、面容温和中带着几分福相的中年男子便推门进来,颇有些无奈地听着平南王转着圈儿恼怒地哼气儿。 “等等!”平南王气呼呼地转了两圈,又猛地转过身来,叫住卫戍,眼里多了抹沉思,仔细嘱咐道,“这事儿你悄悄地查,别让那臭小子知道了——还有,”平南王顿了片刻,脸色古怪着挑了挑眉,绷着声音咳道,“对景丰药行的人客气些,别让人生了怨气。” 卫戍诧异万分地听着平南王的吩咐,愣了一瞬,心头多了几分揣测,却没再多问,忙点头应了,略等了片刻,见平南王没别的吩咐,方才躬身退出了屋。 不同于平南王府的剑拔弩张,陆府这会儿静悄悄的,四下里极安静,各处守夜的婆子都在门房上打着瞌睡。 陆晚带着绿枝在二门口下了马车,示意周泰跟着,一路无声无息地进了望梅院。几个丫头忙迎上来,还没开口,便瞧见绿枝的脸色不对,忙噤了声,有条不紊地打水递茶找衣裳。 周泰沉默着跟到门口,在台阶上停了下来,欲言又止地看着陆晚,眉间带着几分郁闷跟气结。 “你不用多说,”陆晚站在台阶上,脸上仍有些微红,胸口的火气却冷了下来,面色平静地抬手止堵住了周泰的话,“今儿这事儿不怪你!他身边明里暗里不知道跟了多少人,就算你挡下明面上那几个人,也挡不住背地里跟着的暗卫。更何况这事儿明摆着就是他算计好了的!我自个儿大意了,怨不着别人!” 周泰含糊地嗯了一声,在陆晚冷淡的脸色中迟疑着张了张口。 陆晚皱眉看着周泰犹犹豫豫的神色,没好气地瞪过去:“你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话就痛快点儿说!吞吞吐吐的,我看着都替你着急!” 周泰被陆晚恼怒的语气斥得有些狼狈,夹杂着还有点儿不自在,气闷地往后退了一步,闷声闷气地说道:“我见过那位世子爷,在山里——” 陆晚眼里极快地泛过一丝涟漪,从绿枝手里接过手炉捧在怀里,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周泰,示意周泰继续。 周泰的视线落在陆晚冻得微红的手指上,声音哽在喉咙口,原本的不自在中猛地多了几分自责跟无地自容的气闷,他是护卫,却没能护住她,是他失了职…… 正失神间,冷不丁地听见陆晚略带气闷的哼声,周泰忙敛了心神,收回视线,呼了口气,沉声继续道,“那位爷跟我算是同门,他跟我师父是一辈的。几年前还在山里的时候我远远见过他跟老爷子过招。” “那你的功夫好还是他的功夫好?”陆晚心平气和地听着,这会儿反倒起了几分兴致,好奇地追问道。 “我没跟他过过手!”周泰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脸色郁结中隐着几分自不如人的尴尬,“我师父几年前就说过,若那位不是平南王府的世子爷,不出十年,我们门里就能多一个宗师。” “宗师?”陆晚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摆手挡开了绿枝递上来的茶杯,转过身仔仔细细打量了周泰一圈,蹙眉问道,“你不是说那什么宗师几十年才能出一个吗?卫掣才多大?就算再过十年,那也才三十出头,怎么就成宗师了?” “……这世上总有些异于常人的天才,那位爷就算一个!”周泰颇有些难堪地看了陆晚一眼,极不情愿地承认道,“我师父那话是五年前说的。如今那位爷的功夫,我根本看不出深浅……要是直接交手,我在他手上大概走不过三十招。” 陆晚这回是真有些吃惊了,疑惑地看了周泰两眼,“你不是你师父的关门弟子吗?怎么着也算个武学奇才吧。你年纪还比他大几岁,都还没交手呢,你怎么就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了?” “那也看跟谁比……”周泰一口气哽在喉咙口,无语良久,才勉强开口应了一句,声音僵硬中透着几分幽怨,“我就是跟你说一声,那位爷今天应该没打算怎么着你,你一个小姑娘——” “我一个小姑娘怎么了?”陆晚听到一半,气闷地瞪了周泰一眼,没好气地打断了周泰的话,“男女授受不亲!他一个大老爷们拽着姑娘家的手不放算是什么意思?他还——”话到中途,陆晚猛地将后头半句话咽了回去,想起先前卫掣有意无意拉着她往他跟前拽的情形,她的脸几乎都快贴在他胸口了,他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明摆着就是耍流氓! 陆晚想着,心头那股火气又撩了起来,微红着脸气闷地呼了口气,也不理会周泰,转身就进了屋。 周泰莫名地看着陆晚气闷恼怒地甩袖离开,气息滞了滞,良久才郁闷地叹了口气,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这丫头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她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第22章 纵容 好好地出去玩儿,却被人堵在路上威胁,连带着还让人占了便宜,陆晚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心头终究存了几分闷气,进屋换了衣裳,歪在炕上,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解气的法子来,直恨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咬卫掣一口。 折腾到半夜,陆晚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辰时末。 几个丫头瞧见陆晚醒了,忙轻手轻脚地围过来,伺候陆晚梳洗穿戴好了。 不多时,绿枝便提了食屉进来,刚盛了半碗红枣粥递过去,抬头便见竹青拎着裙子急急忙忙地奔进来,顶着满身的雪花,也顾不得弹一弹,双眼放光,手舞足蹈地比划道:“姑娘,才刚京兆府那边儿又有热闹了!”停了停,艰难地顺了口气,又眉飞色舞地继续道,“那个周志坚,又被人告了!听说还牵扯了什么命案,死了人的那一家子人都跪在府衙门前喊冤,哭天抹泪地求着京兆府的大人们开堂审案!京兆府一早就围了好多人,都在哪儿议论呢,说是周家仗势欺人,京兆府尹胆小怕事!还有官差想去拉人,哎哟,一群人直接就哄了起来,那阵仗,差点儿就跟府衙门前的官差打起来了!” 说到此,竹青又呼着气转了个半圈儿,义愤填膺地哼道:“前天那么多人去告那个周志坚,京兆府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也该有这么一遭!这下好了,那家人往府衙门口一跪,别的苦主也有样学样跟着跪了一地,还有人直接跪到了崔大人府上去。崔大人急得衣服都没穿好,听说一早就往朝上递折子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陆晚眉头微动,笑着接过绿枝手里的粥,拿勺子慢慢搅动着,若有所思地听着竹青眉飞色舞地比划,末了,才搁下碗,看着一脸兴奋的竹青,笑问道:“小四来过了?” 竹青愣了一瞬,惊讶又佩服地看着自家姑娘,点着头嘿嘿笑道:“就知道瞒不住姑娘,赵四哥才刚送了年货过来,京兆府那热闹就是他说的,哎,说的好像就在眼前似的,我都想出去看看了!。” 陆晚了然地点了点头,笑着示意竹青:“去看看老爷回来没有。” 竹青忙止住话头,答应一声,转身又往蔚南院奔。 陆晚看着竹青的背影,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心思渐渐飘远了……那么多人跪在京兆府衙门前,还牵扯着人命案子,崔科自然压不住,就算他不往朝廷上报,这事儿只怕早就传进了宫里。更何况崇宁侯府这两年锋芒太过,那府里的人又不知收敛,这么一闹,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想顺水推舟踩周广业一脚的人多了去了。如此一来,周志坚怕是没法在京城过年了。而且不但今年如此,日后,只要四皇子没登上那个位置,周志坚那滩烂泥在京城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陆晚轻轻呼了口气,看着桌上的碗碟,慢慢地想出了神。这事儿牵扯的关系太多,要动用的人也太多。她当初让赵小四想法子引着御史台的人去滴翠楼后头,不过就是想通过周广业给周家那个文夫人一个警告,也出出心头的恶气。无奈对手太蠢,她这法子竟然用错了地方!她就算气闷,也不得不承认自个儿爹说得对,她没把那个文夫人当回事儿,出手太急躁,才让人钻了空子。 不过她是真没想到,她爹才回来一天的功夫,就不动声色地料理了周志坚,动作快得让人猝不及防。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个爹这么,咳咳,老谋深算…… 陆晚正出神间,竹青便进来回了话,说老爷在书房。陆晚沉吟片刻,打发绿枝去蔚南院跟赖大管事说了要过去的话,略吃了两口早饭,便起身带着人去蔚南院见了陆承辉,父女两个在书房里嘀嘀咕咕说了一阵话,直到巳时末,陆晚才笑眯眯地从蔚南院出来,招手让绿枝去外头让人叫赵小四过来。 午后,陆承辉便往陆家大房去寻了陆家大老爷陆承耀说话,临到末了,方随意地提起陆晚想卖铺子周济灾民为陆家积福的打算来,语气里带着三分无奈七分纵容,“……那丫头既然有这份心,我这个当爹的也不好拦她。毕竟是她母亲的产业,日后也是添在她的嫁妆里,就随她的意吧。只是那丫头年纪小,没办什么事儿,只怕那些掌柜也不经心,还得请大嫂教教她。” 陆承耀皱着眉听了,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陆承辉,端着茶杯默了一瞬,方点头应道:“这是小事儿,那些铺子原本就是弟妹的嫁妆,晚姐儿想怎么处置,自然随她。晚上我就跟你大嫂说说这事儿。” ****** 当天下午,林夫人就得了陆晚想卖铺子的消息,外院传话的管事一走,脸色便沉了下来。 陆家三姑娘陆盼脸上浮着丝怒气,将手里的茶杯往案几上一顿,微微提高了声音,不忿道:“她这算什么意思?娘替她管了这几年的铺子,花了多少心思?受了累不说,还要听外头那些闲言闲语!她可替娘说过半句话?如今三叔一回来,她就想着法儿地卖铺子!还专门赶在过年的时候,外头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听了还以为是我们大房昧了她的银子!她安的什么心?” “好了!”林夫人肃着脸厉声打断了陆盼气愤不平的埋怨,沉着声音斥道,“这事儿不管晚姐儿怎么想,你三叔既然开了口,还求到你爹那儿,那就是你三叔的意思!你是晚辈,这些话不该说!” 陆盼气闷地跺了跺脚,委屈地抱着林夫人的胳膊,没好气地哼道:“我还不是替娘委屈!三叔也太不经心了,凭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不是让娘为难吗?” 林夫人皱着眉头沉吟片刻,朝大丫头碧桃使了个眼色,示意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方拍了拍陆盼的手,语重心长地教道:“你这性子也急躁了些,那话说出口,就是对你三叔的不敬!娘是怎么教你的?你是大家闺秀,无论心里怎么气,面上也得端着,不能让人看出不是来!这是在自己家里,也就罢了,日后嫁了人,可不能这么沉不住气!” “娘——”陆盼脸上一红,忙打断了林夫人的话,不耐地点着头应道,“我都知道了,我就是在屋里说说,又不是在外头……” “就是在屋里也得收敛着些”林夫人无奈地听着女儿嘀咕,皱着眉头斥了一句,到底还是不忍心,顿了顿,缓和了脸色,拍着陆盼的手,耐心地解释道,“晚姐儿想卖铺子随她就是,若有好的,娘就让人悄悄买下来,等过两年,就添在你的嫁妆里头,谁也挑不出不是来!” “我不要她的铺子!”陆盼猛地提高声音,从林夫人怀里直起身子,恼怒地反对起来,“她的铺子有什么好的?我不要!大姐姐出嫁前娘不是替姐姐买了好几个铺子庄子吗?我觉得大姐姐那个庄子就挺好,我不要陆晚的铺子!” 林夫人气得一哽,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看着女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23章 教训 腊月二十八一早,几个大掌柜便一头雾水地被叫到了陆府。 赵掌柜裹着件厚袄子走在中间,瞄着同样是一脸莫名的刘掌柜,眉头动了动,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等着后头的谭掌柜走上来,一面往里走,一面留意着四下来往的人,拽着谭掌柜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咳道:“谭老哥可知道,大夫人急着叫我们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我正想问你们呢!”谭掌柜摊开手,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也是满肚子疑惑,也不再多说,拉着赵掌柜一道,匆匆忙忙往里走。 三个大掌柜进到偏厅的时候,陆晚跟林夫人已经坐在屋里。 几人面面相觑,疑虑更甚,面上却不显,忙在门口顿住脚步,拱手长揖着行礼问安。 林夫人抬手示意三人进屋落座,让丫头端了茶上来,呷了一口,搁下茶杯,环视了几人一圈,视线最后落在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的陆晚身上,见陆晚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略顿了一顿,冷着脸收回视线,朝三个大掌柜说道:“你们姑娘前儿听说北边不少地方遭了雪灾,一时起了善念,想卖几个铺子周济灾民。这也是好事儿。今儿请你们几位来,就是想让你们也替你们姑娘合计合计,看看到底卖那几家铺子,怎么卖。” 三人冷不丁地听见林夫人的话,余光瞄着一直未开口的陆晚,彼此对视了两眼,个个都吃了一惊。沈家的产业虽说不比当年,可姑奶奶出嫁的时候老爷子还在,当初老爷子可是给姑奶奶陪了不少体己,现银怎么也有几十万两。就算要周济灾民,也没到要卖铺子的地步! 这话一说,三人心里就有猜测,面上却还没露出来,只等着林夫人的后话。 “大年下的,各位掌柜只怕也不得空,倒不敢让各位多费心。”陆晚捧着茶杯,慢条斯理地接过林夫人的话,声音轻轻柔柔的,脸上笑意弥漫,语气极温和,扬手示意绿枝带着小丫头捧了三张单子进来,客客气气地送到三位掌柜跟前,面色平静地笑道,“我让他们拟了个单子,几位掌柜先看看吧。回头就劳烦各位回去跟这些庄子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庄头管事都交代一声。虽说这几年铺子里没什么收成,但我也不想亏待了大家,无非就是多贴几两银子罢了,好歹也会让大家回去过个安稳年。” 三个大掌柜听陆晚温温和和地说着不容置疑的话,面色各异,从小丫头手里接过单子,飞快地看过一遍。 赵掌柜呆愣地瞪大了眼睛,偏头看了眼脸色陡然变得铁青的刘掌柜,又忙看了眼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谭掌柜,浑身僵硬地咽了口口水,只觉得手里的单子重得让人捏不住——这单子上林林总总,各色铺子庄子加起来一共就有三十多个,这么多铺子庄子,起码占了姑奶奶嫁妆的一半!这哪是要周济灾民?这明摆着就是要变卖家产呀!听说姑老爷大前天就回来了,姑娘这么大张旗鼓地卖嫁妆,伤的可是陆家的名声!姑老爷竟然不管? 而且,这单子里头还有讲究……赵掌柜想着,背上一阵一阵冒着冷汗,忍不住抬手抹了把额头,心惊肉跳地瞄了陆晚一眼,恍然觉得堂上小姑娘的神情似曾相识,莫名地便有些坐立不安——当年他在沈家的铺子里当伙计的时候,远远看见老爷子跟掌柜们训话,姑娘这模样跟老爷子极神似…… “这怎么能卖!”刘掌柜手指发抖地捏着单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恼怒地指着陆晚,毫不客气地斥道,“这都是老爷子当年费心置下的产业,是姑奶奶的嫁妆!绝不能卖!姑娘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刘掌柜这话说得极对。”陆晚仿佛没听见刘掌柜恼羞成怒的训斥一般,轻描淡写地截过刘掌柜的话,呷了口茶,点着头笑道,“这些庄子铺子都是外公替我娘置办的,我自然不会随便处置。不过积福行善的事儿,娘跟外公应该都不会反对。前儿我也跟我爹提了,我爹也觉得这样不错。” 赵掌柜先是被刘掌柜毫不客气的举动震得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又被陆晚轻飘飘的语气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事儿姑老爷竟然真的知道!上回他们大夫人带着姑娘来见他们的时候,姑娘说的话通共都不比今天多。没曾想,姑娘早就盯着他们了!那单子上的庄子铺子,大半都是刘掌柜手底下管着的!刘掌柜对姑娘,哎……赵掌柜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坐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抬手抹着额上的细汗。 谭掌柜扫了眼一脸惊慌失措的赵掌柜,默不作声地收好单子,余光瞄着陆晚,心头飞快地盘算起来。 刘掌柜脸色铁青着盯着陆晚,眼里的恼怒根本压不住,张口就想反驳,话还没出口,便见林夫人皱着眉头站起来,不怎么严厉地出声斥道:“你也是老掌柜了,当着你们姑娘的面儿怎么倒发起脾气来了?” 刘掌柜猛地醒悟过来,脸色难看地看了眼陆晚,忍了忍,方往后退了一步,朝陆晚抬了抬手,算是请了罪,随后忙将手里的单子递给林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碧桃,痛心疾首地数落起来:“夫人看看,这些铺子庄子……姑娘这哪儿是要周济灾民,这分明就是要变卖家产!实在是让人气不过……” 林夫人狐疑地接过单子,略扫了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不赞同地看向陆晚,肃声训道:“也不怪刘掌柜失态!你爹跟你大伯说你想卖几个铺子接济灾民,家里人原想着这也是好事,便由着你去。可你这单子列的……难不成你是想把你娘的嫁妆都卖了?你让外头的人怎么看陆家?怎么看你爹?这事儿你也太胡闹了!” “这单子列得不对?”陆晚微微提高了声音,仿佛诧异般问了一句,示意绿枝重新拿了张单子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两眼,随后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朝几人歉然道,“怪我那话没说清楚,他们就跟着胡乱列了这些。” 说罢方从绿枝手里接过笔墨,动作随意地在单子中间划了一圈儿,点着被圈中的几个铺子朝几人示意道,“就卖这几个铺子好了,别的都不用!家里的管事办事不经心,倒让大家伙儿受惊了。” 刘掌柜目光发直地盯着陆晚点着的圈儿,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气躁地瞪着陆晚,态度强硬地反对道:“不行!那几家铺子不能卖!” 陆晚将手里的纸笔递给绿枝,不紧不慢地转身看向刘掌柜,脸上的笑意敛了下去,眉间多了抹讽刺,居高临下地看着刘掌柜,声音清冷中带着几分怜悯:“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什么时候主子的事儿还轮得到你来说一不字?” 刘掌柜被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指颤抖地点着陆晚,却被陆晚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常见几位掌柜,你不知道我的脾气我也不怪你。不过你在家里教训儿孙几句也就罢了,到我这儿来训人,那就是不知好歹!”言罢又转头朝谭赵两位掌柜嘱咐道,“刘掌柜年纪大了,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两位掌柜若有空就多劝劝刘掌柜。好了,时候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说着,也不管一屋子人震惊错愕的脸色,面色如常地朝一脸阴沉的林夫人告了辞,带着几个丫头转身便出了门。 谭掌柜后知后觉地,忙从椅子上站起来,长揖着朝陆晚行着礼,直到陆晚走远了,方直起身子来,匆匆跟林夫人告了辞,也不管赵掌柜的喊声,急急忙忙往陆府大门上了马车,一路心惊肉跳地回到家宅,往谭老太爷的屋里去,在谭老爷子锐利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将陆府的事儿说了,末了,又迟疑着补充了一句:“……腊八节前林夫人带着姑娘出来见了回人,说让姑娘学着管事,可那话不明不白的,姑娘当时也没说什么……儿子就现让人腾了份账册给姑娘送过去了——” “混账东西!”不等谭掌柜说完,谭老爷子砰砰砰的拄着拐杖便骂道,“老子跟你说过,对姑娘要敬!要敬!你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姑老爷不是看人脸色的小官小吏,那是封疆大员一方能臣!别说是几个内宅妇人,就算是陆家大老爷在姑老爷跟前也得掂量着说话!你怎么也不想想?他的女儿,怎么能容得下别人欺负?” 谭老爷子说着,气得地一棍子敲过去,恼怒地训道:“当年姑奶奶去后,姑老爷可是在京城守了三年!三年!先前又特意挑了那么个门第低微的继室……姑老爷对姑娘的爱护,你看不到?啊?你也是当了爹的人,父母对子女如何,你看不出来?姑老爷性子寡淡,又不好女色,唯独对女儿护到了极处。你就不想想,姑娘若是没半点儿本事,姑老爷能放下心留她在京城?” 喘了口气,谭老爷子气得胡子乱颤,扶着椅子慢慢顺了口气,又是一拐杖抽在谭掌柜身上,恨铁不成钢地点着谭掌柜:“老爷子当年……何等风采!天下商贾,沈家就占了一半!另一半都指着沈家过活!姑娘是老爷子的后人,她身上流着沈家人的血,又是姑老爷亲自教导的,能没半点本事?林氏内宅妇人,见识短浅,仗着长辈的身份一直压着姑娘,外头的掌柜管事也跟着不把姑娘当回事儿,这几年姑娘可曾说过一个字?” 谭老爷子的拐杖几乎指着谭掌柜的鼻子,又是痛心又是感概,“没有!姑娘一个字都没说!你真以为姑娘那么好糊弄?老子告诉你,不说,不是不知道,而是在等!岳秀庄那场笑话,不过一个老嬷嬷,几匹料子,兵不血刃就逼得林夫人不得不退让,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也是姑娘心善之处,给大家伙儿留尽了余地!老子当时就警告过你,让你规规矩矩去见姑娘,你把老子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啊?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第24章 人心 谭掌柜被谭老爷子劈头盖脸地一顿骂骂得抬不起头来,尴尬地点着头认错,一边劝,一边伸手去扶老爷子,胳膊刚抬到半空中,冷不丁地又挨了一棍子。 “您老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谭掌柜痛得吸了口气,狼狈地缩回手,一面躲一面劝,“这事儿是儿子的不是,当初就想着姑娘年纪小,姑老爷又说了让林夫人管着铺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这才怠慢了姑娘。儿子明儿就让人备份儿礼去给姑娘赔罪——” “蠢货!”谭老爷子一听这话,登时更怒,檀木拐杖噔噔噔地在地上一阵乱敲,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抖着胡子抡起拐杖就朝谭掌柜砸了过去,那拐杖擦着谭掌柜的脑门,晃荡一声摔在地上,滚了老远。“老子没你这么蠢的儿子!简直是愚不可及!谭家这一代早晚得被你个蠢货给毁了!” 谭掌柜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门边的拐杖,手忙脚乱地躲着谭老爷子砸过来的杯盘碗碟,小心地瞄着谭老爷子的脸色,连连自责认错:“是是是!爹骂得是!儿子脑子没转过来,还得您老多费心……儿子愚笨,您老看,这事儿怎么转圜转圜才好?” “你——”谭老爷子瞪着眼睛,点着谭掌柜的脑门,气得浑身发抖,好半天才将胸口那股火气咽了下来,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恼怒地骂道,“老子这辈子就生了你这么个蠢货!你就是来跟老子讨债的?啊?” 谭掌柜一听这话有谱,忙弓着身子捡起拐杖,瞄着谭老爷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捧着拐杖递给谭老爷子,陪笑道:“儿子是愚笨了些,但也不是那等执迷不悟的人,您老就多费费心再教教儿子吧。” 谭老爷子气闷地瞪了谭掌柜一眼,没好气地夺过拐杖,指着谭掌柜的鼻子气恨道:“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备车!老子替你去给姑娘赔罪!”说罢又扬声叫门外的管事赶紧让人进来找衣裳。 谭掌柜被谭老爷子这番举动弄得愣了一瞬,心头一阵猛跳,慢慢喘了口气,总算从老爷子的劈头盖脸的骂声中回过神来,一时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张了张口,却没敢往下再问。这么多年,老爷子对着沈家如今当家的老爷也没这般郑重其事,只有对着沈家那位老爷子的时候才……老爷子这得把姑娘看得多重啊?可姑娘过了年才十四,还是个小丫头……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谭掌柜心底就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在谭老爷子恼怒的喝骂声中忙点着头应了,转出去便吩咐家里的小厮赶紧出去套好车,又让管事婆子备好礼,一停安排妥当了,方折回谭老爷子屋里,扶着老爷子,试探般建议道:“要不,儿子跟您老一块儿去吧?” “老子谭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去干什么?”谭老爷子瞪着眼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谭掌柜的话,“让小六送我去!” 谭掌柜讪讪地笑了两声,也不辩解,忙答应着,让人叫了小儿子谭宏远进来,仔细交代了儿子几句,随后提心吊胆地看着儿子扶着老爷子上了马车,在门口处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没往回走,就见赵掌柜满头大汗地从巷子口奔过来,眨眼间就挤进了门,不管不顾地奔过来哭求道:“谭老哥,这回您可得指点指点小弟,小弟一家老小的前程就指着谭老哥了……” 谭掌柜目瞪口呆地看着赵掌柜毫无形象哭天抹泪地跪在门口哭号,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谭掌柜眼皮顿时狠狠地跳了跳,看着外头好奇的人影,忙哭笑不得地将赵掌柜拉起来,留意着赵掌柜满脸的冷汗跟后怕,心头微动,一边吩咐小厮上茶备饭,一便往里请着赵掌柜:“赵老弟先别慌,有什么事儿慢慢说。才刚从陆府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老弟就急成这样了?可是出了什么大事儿?” “老哥就别挖苦我了!”赵掌柜拉着谭掌柜的胳膊,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原本富态福气的脸上已成了一副苦相,一叠声地抹泪悔恨,“事到如今,我也不瞒老哥了。当初我是脑子糊涂了,才听了刘掌柜的教唆……今年的账册,都送到林夫人那儿去了。姑娘今儿那番话,听得我,真是无地自容……也不知道姑娘会怎么处置。哎,咱们共事这么多年,老哥可不能见死不救……” 谭掌柜无语地听着赵掌柜直白的哭诉,心思却转得极快,听赵掌柜哭得差不多了,方顿住脚步,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将袖子往上裹了几圈,示意赵掌柜看胳膊上才刚被谭老爷子的拐杖砸出来的淤青,爱莫能助地叹道:“不是我不帮老弟,你看看,我这儿才刚被我们家老爷子训了一通!老爷子嫌我丢了谭家的脸,不让我去见姑娘,已经自个儿带着孙儿去给姑娘赔罪了!” 赵掌柜呆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看谭掌柜胳膊上的淤青,又不可置信地看向谭掌柜,僵硬地吸了口气,呆了一瞬,突然放开谭掌柜,跳起来就往外奔,一面跑一面头语无伦次地跟谭掌柜告着辞:“对对对,我也得给姑娘请罪去!多谢老哥……回头我再来跟老哥道谢!”话音未落,人已经奔出了门。 谭掌柜站在院子中央,哭笑不得地看着赵掌柜臃肿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门口,摇了摇头,心头终究有些没底,却也只能先等着。 ****** 直到午时末,谭老爷子才坐着马车回来,一进门就感慨地叹了口气,招了谭掌柜过来,沉声吩咐道:“卖铺子的事儿姑娘早安排妥当了,姑娘手底下有个姓赵的管事,你就跟听他的吩咐行事!赵行德那根墙头草这回也表了态,凡是只听姑娘的吩咐。”顿了顿,又点着谭掌柜警告道,“老子这张老脸算是让你丢尽了!再敢违了老子的话,这京城你也不用待了,自个儿回老家当伙计去!” 谭掌柜忙点着头恭顺地答应着,笑嘿嘿地扶着谭老爷子往里走。 谭老爷子走得极慢,出神地看着院子里的红梅,想起才刚陆晚坐在屋里慢条斯理教着赵小四的模样,赵小四恭恭敬敬地坐在陆晚下手,仔细听着话,口里眼里都满是对姑娘的敬服,谭老爷子思绪渐渐飘到了几十年前,仿佛老爷子还在的时候…… 直到谭掌柜低声提醒着要上台阶了,谭老爷子才猛地回过神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朝后头的谭宏远招了招手,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姑娘不是寻常凡夫俗子,你日后跟在姑娘手底下做事儿,心里头得敞亮点儿,别藏藏掖掖的让姑娘笑话,自个儿也丢脸!你记着,绝不能把姑娘当女子看!姑娘站的地儿比你高,看得比你远,凡事你多跟姑娘学学,总有好处。” “你也别不服气,今儿你跟着我听了姑娘几句话。你自个儿扪心自问,姑娘想得到的你想到了没有?姑娘看得到的你又能不能看到?”瞥见谭宏远涨红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谭老爷子无力地呼了口气,半边儿身子靠着栏杆,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粘到脸上,仿佛突然间就老了好几岁,“我老了,你爹也不中用,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就你心里最有数,你年纪还小,难免有年轻气盛不服输的时候,这不是坏事儿。但你得看得清自个儿站在哪儿,别被外头的人捧两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谭宏远急得脸上通红,夹杂着还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别扭,摆着手含糊地辩解:“我不是……孙儿没那么想!就是姑娘——跟孙儿想的有点儿不一样,”谭宏远脸上一阵发烫,越说越不自在,少有地支支吾吾起来,“……模样看着不大,说话跟长辈似的……” 谭老爷子看着孙子扭扭捏捏的模样,心头陡然一惊,一口气还没落下来,就听见谭宏远嘀嘀咕咕的念叨,愣了一瞬,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声,拿拐杖敲着谭宏远的肩膀,瞪着眼睛打断了谭宏远颇有些委屈跟无奈的嘀咕:“你念叨什么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姑娘肯教你两句,那是你的福气!你就是想当小辈也得看姑娘乐不乐意!姑娘跟老爷子一样,都是站在天边儿的人,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没法比!也不用比!你也别给自己找不自在!太爷今儿跟你说的话,你回去都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跟我说别的。” 谭宏远红着脸点了点头,扶着谭老爷子从回廊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谭老爷子送回了屋,这才转出来,到书房找到谭掌柜,将今儿去陆府赔罪的事儿大致说了一遍,末了才提到谭老爷子的话:“太爷原本想让我跟着姑娘办事,姑娘推了,让我先跟着那个赵管事学学人情世故。” “姑娘那话怎么说的?”谭掌柜点了点头,又仔细地问了一句。 谭宏远脸上的尴尬还未散去,想起先前陆晚笑意柔和仿佛教导小辈一般的温柔语气,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姑娘说她年纪不大,自个儿都还有着学呢,教不了人……还说我这个年纪正是少年心性、意气风发的时候,跟着她一个小姑娘,难免不自在,不如先跟着赵管事,跟三教九流的人打打交道,也能学到不少人情世故,看的人多了,眼界开了,日后才好理事。” 谭掌柜凝神听着,良久才感慨地叹了口气,拍着儿子的肩膀,语气郑重地嘱咐道:“你太爷说得对,姑娘这是为你好。咱们谭家,从你太爷跟着老爷子起,到如今快五十年了,这些年日子是越过越好,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从出身起没吃过什么苦,平常见的也都是场面上的人,大家伙儿看在你太爷的面儿上也不会跟你们计较。但真要做起生意管起事儿来,终究还是欠了几分火候。你们没见识过高门大院里真正的贵人,没跟那些鸡鸣狗盗之辈打过交道,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些层出不穷的龌蹉手段。没见识过,就容易手忙脚乱,让人算计而不自知。姑娘肯让她手底下的管事带着你,那是你的福气!” 谭掌柜说着,又重重地拍了拍谭宏远的肩膀,“咱们谭家,就属你最肖你太爷。你太爷当年一门心思跟着老爷子,如今老爷子不在了,你就安安心心跟着姑娘办事吧。你爹我犯了糊涂,姑娘不计较,那是姑娘心善,你别学我。” “儿子明白,姑娘也是这么说的……儿子知道好歹。”谭宏远脸上的尴尬散了些,忙点着头应下了。 第25章 买卖 当天下午,谭掌柜就赶着让人备了份厚礼亲自带着儿子去找了赵小四。 赵小四正发愁没人可用,瞧见谭掌柜一来,顿时两眼放光,亲热地拉着谭掌柜,笑眯眯地将人迎进了院子。 谭掌柜还是头一回见赵小四,瞧见赵小四年纪轻轻的模样,眼里的讶异一晃而过,面上却不显,忙笑着行了同辈的礼,客客气气地说了来意。 赵小四一面引着人往屋里走,一面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说话间又忙让家里烧火的婆子赶紧送壶茶进来。见谭宏远一脸古怪地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显然有些不解,赵小四方朝谭掌柜笑着解释道:“我这院子今年才买,还是姑娘让人给我找的。入秋后我才搬进来,也没顾得上添人,怠慢了大掌柜了,还望大掌柜勿怪!” “赵老弟客气了。”谭掌柜连连摆着手笑道,“你外头的事儿多,哪顾得上这些?”说罢又笑着点了点谭宏远,朝赵小四客气而郑重地拱手道,“这小子在家里散漫惯了,没经过什么事儿,不知道深浅,还望赵老弟多费心指点指点他。” “指点倒不敢当,”赵小四笑着摇了摇头,一边请两人进屋,一边毫不在乎地笑道,“也不怕大掌柜笑话,跟着姑娘前,我就是个替人跑腿儿保纤的,上不得台面,也不没那么大脸面指点别人。我就一句话,咱们都是替姑娘办事儿的,能用心就好。” “那是!那是!自然要用心!”谭掌柜连连点头附和着,看烧火的婆子送了茶壶上来,忙示意谭宏远替赵小四斟茶,一面拉着赵小四的手劝道,“赵老弟你坐!你坐!让这小子给你敬杯茶,赵老弟肯教他,也是他的福气!” “这可不敢!”赵小四忙挣扎着站起来,嘴里连道“不敢”,也不接谭宏远那茶,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朝谭掌柜道,“大掌柜也真是……这不是难为我吗?我哪儿能当得起令公子这杯茶?” “什么公子不公子的?赵老弟这是寒碜我呢!这小子在家里排行第六,赵老弟若不嫌弃,叫他小六就是!”谭掌柜按着赵小四的肩膀,坚持劝道,“他一个小辈,给长辈敬杯茶也是本分!赵老弟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他去办就是。若有什么我能搭得上手的,赵老弟也只管吩咐!” 赵小四推辞不过,只得接了谭宏远的茶,略喝了两口,脑子却转得极快,搁了茶碗,也不再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道:“正好,有谭老哥这话,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今儿姑娘吩咐差使的时候,你们老爷子也在,小六也听了几句,心里应该有数。姑娘的意思是那些铺子庄子要赶在过年前卖了,也好让北地地灾民们过年能吃个饱饭。这事儿宜早不宜迟,一会儿我就得往京兆府去请刘师爷出面做个见证,就劳烦谭小哥跟我一道过去,顺便让人写张告示贴在京兆府门口。” 谭宏远眼前一亮,忙点着头应了。 这边赵小四又朝谭掌柜拱了拱手,客气地托付道:“那些庄子铺子里的管事伙计大掌柜比我熟悉,还请大掌柜帮忙安抚安抚人心。”顿了一瞬,又讽刺般轻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摆着手道,“姑娘说了,人心这个东西最不可靠,大掌柜尽力而为就是。若是安抚不了,也就算了,早点儿让人知会我一声就是,咱们也好早有个准备。” 谭掌柜自然是满口答应,听赵小四说得急,也不敢多耽搁,忙嘱咐谭宏远跟着赵小四用心办差,自个儿则告辞出了院门,想了想,吩咐赶车的小厮驾着车直接往赵掌柜的住处去了。 ****** 京兆府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一早就跪在府衙门口的苦主们正拉着府尹崔科的衣襟袖子抹泪喊冤,鼻涕眼泪全擦在崔科的官服上了。 崔科尴尬地被众人围着,忍着恶心,拉起其中一个衣裳略干净些的中年妇人,努力温和着声音劝道:“都起来吧!老爷今儿就是来开堂审案的,大家伙都别哭了!先起来,挨个儿把状子递上来——” 一群人闻言,又是一阵痛哭流涕,抱着崔科的胳膊直喊了几声青天大老爷,被一群衙役连劝带拉地拽开了。崔科急忙从人群中挤出来,逃难似的奔进府衙,直奔到后院里头,才松了口气,皱着眉看着自个儿身上的污渍,胃里一阵翻涌,忙挥手让人另送了套衣裳进来,嘱咐让刘师爷先去大堂接状子。 直过了两刻多钟,刘师爷才狼狈地捧着一沓状子送到崔科跟前,松了口气,抬手摸着额头上的细汗,将前头的情形大致禀报了,末了,才提到才刚被赵小四拉着说的事儿:“那些人递了状子也没走,都等着老爷开堂呢。这么多人在府衙门口闹着也不像回事儿,于老爷的官声也有碍。陆家想周济灾民的事儿先前那个赵管事就找我说过,我想着京城赈灾这块儿本就是老爷管着,有人自愿出钱赈灾,也算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儿,就先应下了。可巧才刚那个赵管事又来了一趟,说今儿就想借衙门口的地儿把告示贴出去,正好也能让那些看热闹的人散散,别都盯着周家的事儿不放,不知老爷以为如何?” 崔科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哪管得这许多,只听刘师爷说得在理,这百姓都图个热闹,有新鲜的热闹可看,盯着京兆府审案的人自然就少了,好歹也能让人先缓一缓,且这也是好事儿,做好了不但有他的一分功劳,于陆家那位大人也算结了个善缘。这么一想,崔科当即便答应下来,嘱咐刘师爷凡事行便,不得为难陆家的人。 刘师爷自然是点头应允,转出去找到赵小四,低声交代了。赵小四忙拱手道了谢,示意谭宏远上来给刘师爷见过礼,让人写了告示贴在京兆府门口,随后方拉着刘师爷一道往醉月楼去吃酒,说笑间将事情商定了。 直到酉时末,赵小四才亲热地搭着刘师爷的肩膀,同谭宏远一道将喝得微醺的刘师爷送了回去。 隔天一早,赵小四就拎着个大铜锣在京兆府门口当当当地敲了一圈儿。那府衙门口看热闹的人本来就多,昨儿卖铺子的告示贴出去,又有不少人闻风而来,夹杂着还有各家听了消息却不明所以的掌柜管事,都好奇地在京兆府门口张望着。有先前看过岳秀庄那场笑话的人,这会儿更有了诸多猜测,甭管认识的不认识的,拉着身边的人就是一阵摇头唏嘘地嘀咕。 赵小四的铜锣一敲,便有人迅速围了上去,兴奋八卦地等着赵小四的后话。 “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赵小四早让人搬了张桌子出来,自个儿站上去,示意谭宏远留意着周围的人群,当的一声又敲了一回罗,笑容满面地朝无数看客们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地提醒道,“大节下的,大家伙儿别急,当心脚下!” 略等了片刻,待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赵小四才朝谭宏远使了个眼色,朗声说道:“今年大雪,北地不少地儿都遭了雪灾,这都快过年了,京城外头还有好些灾民没饭吃。偏偏受灾的地儿太多,咱们崔大人赈灾不容易,大家伙儿也都能体谅。我们东家听说了这事儿,也想出点儿绵薄之力。只是这几年庄子铺子收成不大好,年年贴钱,我们东家手上现银不多,就想着不如先卖几个庄子铺子,好歹也让灾民们过年能吃顿饱饭!” “你们东家还真是个菩萨心肠啊!”人群中不知谁感慨了一句,顿时有人附和起来,甭管知情的不知情的都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 赵小四顿了顿,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余光瞥见不远处挽着袖子奔过来的一群人,心头冷哼一声,收回目光,又一榔头敲下去,当得一声,继续道:“我们东家说了,这庄子铺子要卖,可也不能让掌柜伙计们心寒。虽说这几年亏得厉害,但大家伙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卖铺子的银子中得拿出一成来安置那些掌柜伙计。我们东家说了,这事儿得跟大家伙儿说清楚,也请刘师爷作个见证。” “这样的安排倒是合情合理……”众人听得这话,又是一阵点头赞赏。 “你们哪儿知道,人家这东家真算是仁至义尽了!”当中不知道谁哼了一声,拉着旁边的人一阵摇头叹气,“那几个铺子恰巧我都去过,地段儿极好,来往的人也不少。不说赚多少银子,至少不能亏的……” “哟,那怎么还年年亏钱呢?”旁边的人忙拉着先前出声的人八卦地问起来。 另一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接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总是那些掌柜伙计昧下了银子!” “这胆子也太大了,怎么不报官?”周围几人都围上来,跟着疑惑起来。 “那些掌柜伙计串通一气,账册又在他们手里捏着,拿什么报官?”最先出声的人摇着头叹了口气,朝众人解释起来,“知道的说是奴大欺主,不知道的还说人家东家刻薄呢!” “哎哟,那这东家也太倒霉了些,哎,就这么样还想着要安置那些小人,真算是仁至义尽了……”周围的人顿时唏嘘感慨着议论起来。 第26章 败家 才刚从大街上气势汹汹围过来的一群人,冷不丁地听见赵小四这话,又看了众人的反应,顿时踟蹰着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当中一个二十来岁油头满面的伙计皱着眉头恼怒地看了眼人群中间赵小四,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你赶紧去跟大掌柜说一声!情况有变,咱们得另做打算!” 那人听了,忙虚头哈脑地应了,转身便往回奔。 赵小四冷眼看着街边的几人,轻蔑地扯了扯嘴角,敲着铜锣继续喊道:“大家静一静!且听我说完——我们东家还说了,咱们做生意就讲究‘信誉’二字,那几个庄子铺子的情况告示上都写了,原是亏钱亏得厉害的,各位若是买回去也得再费心经营。我们东家不愿欺人,所以标的底价都不高,各位若是有看得入眼的,就请到府衙里头去按规矩竞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大家伙儿各凭本事,瞧中了就出价,价高者得,当场就可交钱过契。有刘师爷在里头坐镇,大家伙儿尽管放心就是。”言罢方朝众人拱了拱手,从桌子上跳下来,拎着铜锣往府衙里头走。 谭宏远跟在赵小四后头,客气地安抚着众人,又引着从人群中挤出来的一干商贾往府衙里去竞价。门口的衙役则连说带劝地将看热闹的人群拦在了门外,众人只得伸长了脖子看内头竞价的情形。 人群外头,青川眨着眼睛诧异地看着赵小四的背影,愣了一瞬,方收回视线,瞄着自家爷的脸色,试探般回道:“爷,那人,像是跟在陆姑娘身边那个小厮……” 卫掣皱眉扫了眼府衙门口黑压压的人群,一面往前走,一面沉声吩咐青川:“去看看!” 青川心头微动,忙答应着奔过去,拨开人群挤到门口,拉着四下议论的人问起原委来。 青山意犹未尽地瞥了眼青川的背影,默不作声地跟在卫掣身后,从府衙前头的大街上绕过,直接拐进了景丰药行。 郑兴和正看着药行里的账房先生排账,余光瞥见门口的人影,眼睛顿时直了起来,心惊肉跳地咽了口口水,示意账房先生先退下去,堆出满脸笑意迎上去笑道:“这位爷来得不巧,药行今儿刚关门,掌柜伙计都放假回家过年了……” 卫掣面无表情地走进来,仿佛没听见郑兴和那话一般,皱眉问道:“你们姑娘呢?” 郑兴和眨了眨眼睛,余光瞥着卫掣不耐的脸色,心头又往下沉了沉,面上却不显,打着哈哈笑道:“咳咳,这要过年了,我们东家也忙,没空过来……”顿了顿,见卫掣沉着脸看过来,郑兴和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嗓子发干地咳道,“爷若是想找我们东家,不如年后再来瞧瞧,兴许我们东家就在了……”姑娘上回气成那样,一时半会儿的只怕根本不想理会这位爷。姑娘不松口,他这儿无论如何不能松口!就是对着这位阎王爷也不行!若不然姑娘真动了气,可比这位阎王更能折腾人,他这把老骨头还想留着多跟着姑娘做几年生意。 “这话是她交代你的?”卫掣阴沉沉地盯着郑兴和,眸底隐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儿,“原话?” 郑兴和一口气呛在喉咙口,脸上憋得通红,脑子却转得飞快,连咳了好几声,才在卫掣冷挚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回道:“不是,咳咳……我们东家说今年流年不利,年前都不出门了……”郑兴和的声音越说越低,被盯得头皮发麻,只觉得门口的冷风仿佛灌了进来,直冻得人林骨头都开始打颤,咬了咬牙,心一横,只得含糊地咳道,“爷若是想见我们东家,我这就替爷去传个信。只是大年下,各家各户都忙,我们东家也不一定出得来,还请爷多担待。” 卫掣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出了门。青山瞄着卫掣的背影,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拍了拍郑兴和的肩膀,沉声提醒着:“掌柜的可得记着赶紧给你们东家回话!”说完才转身出了门。 郑兴和陪着笑意点头应了,直到青山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才抚着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苦着脸一阵摇头叹气,也不敢就这么去跟陆晚回话,想了想,只得让账房先生进来先理账册。 另一头,青川在府衙门口拉着人细细打听了一阵,又细细看了眼赵小四让人贴的告示,随后才挤出人群,飞快地往卫掣跟前回话:“爷,小的打听了,那个小厮姓赵,才刚吆喝着要卖铺子周济灾民,这会儿正安排着那些商贾公开竞价。京兆尹崔科身边那个刘师爷也在,说是奉了崔大人的命去主持竞价的。” 卫掣顿住脚步,寒着脸往府衙的方向望了一眼,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抬脚往前走了好几步,才突然出声吩咐青川:“让宁四过去看看,拿了契书给郑兴和送过去!” 青川愕然地眨了眨眼睛,在卫掣阴沉沉的目光中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忙低着头应了,飞快地奔出去找宁四传话。 宁四莫名巧妙地接了这命令,只得带着人往府衙奔,赶在竞价落定前一口气将告示上的庄子铺子全买了下来,当场付了银票子,从呆愣惊愕的赵小四跟刘师爷手里拿过契书跟一匣子地契房契,轻描淡写地转出人群,七拐八绕地找到还在药行里翻来覆去盘算着怎么跟陆晚回话的郑兴和,只说了两句话,便干脆地丢下匣子就走。 郑兴和目瞪口呆地捧着匣子看着宁四突然消失的背影,眼珠子勉强动了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哭丧着脸恨恨地跺了跺脚,只得硬着头皮坐车往陆府去。 陆晚收到那匣子地契房契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郑兴和心惊胆战地将那匣子捧上去,留意着陆晚的脸色,颇有些气弱地咳道:“咳咳,那位宁爷丢下东西就走得没影儿了,我追出去半天也没找着人……” “人跑了屋子还在!平南王府那么大座宅子你也找不到?”陆晚气闷地瞪了郑兴和一眼,冷着脸将那匣子丢给郑兴和,恼怒着在屋子里转了半圈,慢慢呼了口气,顿住脚步,近乎咬牙切齿地恨道,“你说那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卖我的铺子,关他什么事儿?他平南王府的人财大气粗出了风头,还要丢一堆麻烦给我!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简直是莫名其妙!这下好了,他这么一搅合,满京城的人明儿就该议论平南王府跟咱们陆家有什么渊源了!” 郑兴和屏住呼吸往后退了半步,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陆晚气恨地数落卫掣,末了,才底气不足地瞄着陆晚,迟疑着劝道:“我估摸着那位爷就是想给姑娘陪个不是,也没想那么多。他一个世子爷,常年在外领兵打仗,哪儿知道这生意里头的弯弯绕绕?再者,”郑兴和顿了顿,见陆晚虽气闷,却并未出声反驳,心头方定了定,继续道,“平南王府的那几位管事我都见过,今儿倒是头一次见到那位宁爷。听他那意思,应该是世子爷身边的人,旁人大约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陆晚蹙着眉点了点头,吐了口闷气,往后靠在椅子上,嫌弃地看了眼郑兴和手里的匣子,“你让人把这匣子还给他!” 郑兴和忙点着头应了,看着陆晚,嘿嘿笑了两声,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 陆晚无力地朝郑兴和摆了摆手,气闷地哼道:“他要再来找你,你就直接回他,咱们是商人,在商言商,他想谈生意,就得按做生意的规矩来!”顿了顿,视线落在匣子里头的地契上,突然挑了挑眉,“他花了多少银子来着?” 郑兴和愣了一瞬,不明所以地答道:“我来见姑娘前先往府衙去了一趟,听小四说,那位宁爷一共砸了五万八千两银子。” “五万八千两?”陆晚眨了眨眼睛愣了一瞬,随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才刚的气闷顿时烟消云散,直起身子,朝郑兴和挑眉笑道,“没想到那位世子爷还是个一掷千金主儿!得了,下回他再来问你,你就放开了手脚给他开个价!他要是嫌多了,就让他找别人去。” 第27章 惊吓 郑兴和哭笑不得地应了,只得硬着头皮又把那匣子送到了平南王府,求大管事卫平递进去。 卫掣脸色阴沉地听着王府大管事卫平手里的回话,视线落在卫平手里的木匣子上,浑身都泛着凌烈的寒气,直看得卫平冷汗涔涔,卫掣才绷着脸收回视线,也不接那匣子,抬脚就往屋外走。 卫平不明就里地看着卫掣的背影,好半天才为难地叹了口气,盯着手里的匣子看了半响,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转身便去外书房请示平南王。 平南王这会儿正坐在摇椅上慢悠悠地喝着茶,听才刚从外头打听了消息回来的卫戍回话。 “……那个郑兴和对外声称东家姓韩,地契上东主的名字也写是韩元隐。卫甲又专门查了一遍,只查出那个韩元隐是黔南人,庆和十八年在黔南开过药铺,庆和十九年后就没了踪迹。爷看,要不要往南边去个消息,让他们跟着查一查?” “亏你想得出来!”平南王揪着胡子瞪了卫戍一眼,没好气地哼道,“老子前脚吩咐了,后脚那个混账就能知道!”嘀咕着骂了一句,方又皱着眉问,“那混账人呢?” 话音刚落,外头卫平便捧着匣子在门口处请示道:“爷,才刚景丰药行的掌柜送了个木匣子过来,说是给世子爷的……世子爷没接,也没吩咐小的把东西送回去。爷看,这——” 平南王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匣子?拿进来!” 卫平忙捧着匣子进到屋里,弓着身子递了上去。 平南王一把夺过木匣子,狐疑地打开匣子,盯着里头的地契房契看了一瞬,一时呆住了,点着卫戍问:“你看看,这是哪儿的地契房契?” 卫戍也是一脸疑惑,忙接过匣子,从里头捡了两张细细看了一遍,又脸色古怪地看了卫平一眼,迟疑着咳道:“回爷的话,这个,像是东大街的商。”顿了顿,又不确信地补充道,“小的记得,这地儿好像是沈家的铺子……” “沈家的铺子?”平南王拧着眉头想了想,吩咐卫戍,“让卫甲过来一趟,爷有话问他!” 卫戍忙答应着退出去,不大一会儿又折了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 平南王捻着胡子在屋里踱了两圈,想了又想,方顿住脚步看向卫甲:“世子爷这几天都去了哪儿?他身边的人有什么动静?” 卫甲显然愣了一瞬,随后极快地醒过神来,忙躬着身斟酌着应道:“回爷的话,世子爷这几天除了去兵部就是跟洛家五爷一道去清风楼,别的地方小的暂时也没留意。至于世子爷身边的人——”卫甲想了想,方继续道,“没听说有什么动静,就是小的今儿去府衙的时候恰巧看见宁四在出价买铺子……” “买什么铺子?你说清楚!”平南王听得一阵错愕,不耐地打断了卫甲的话,“到底怎么回事儿?” 卫甲忙将赵小四在衙门口说的那番话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末了,见平南王仍旧是满脸疑惑,遂又将前儿岳秀庄的事儿一并说了。 平南王目瞪口呆地听着卫甲的话,良久,才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在屋子里自言自语地转了半圈,方转过身来,点着大管事卫平:“这匣子是景丰药行那个郑兴和亲自送来的?有什么话没有?” “回爷,是……小的先前见过景丰药行的大掌柜,是他亲自送过来的,说是世子爷前儿去他们铺子里定的东西,请小的代为转交。小的请示了世子爷,这才接了这匣子。” 平南王眉头挑得老高,捻着胡子沉吟起来。宁四必定是奉了那臭小子的命才去买铺子,可这地契房契却跑到了郑兴和手上,绕了一圈儿人家又给那小子送了回来,那小子还不高兴——这十有*是东西没送出去!前儿那混账小子绷着一张脸回来,明显就是碰了壁,那铺子买来,多半是……想讨好人家? 平南王被自个儿脑子里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大跳,眼睛瞪得溜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手指颤抖地点着卫甲,脸色古怪地吩咐道:“查查陆家那个小丫头!” 卫甲眼珠子动了动,茫然地同卫戍对视了一眼,在平南王兴奋的目光中只得答应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平南王眉头挑得快要飞出去,脸色涨得通红,揪着胡子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冲卫平抬了抬手:“你去把那混账小子叫过来!就说老子已经替他看中了一门亲事,明儿就去提亲!” 卫平呆愕地听着平南王的吩咐,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脚步发虚地走出门,只得硬着头皮去找卫掣。 平南王看着卫平出了门,背着手踱到书桌后,手指敲着桌面,眉飞色舞地朝卫戍问道:“你记不记得,庆贺十九年的时候,你们世子爷跟洛家那小子在芒山上捡了个小姑娘——就是陆承辉的女儿?你说,那小丫头今年有十五了没有?” 不等卫戍答话,平南王又满脸欣慰地捻着胡子,自顾自地嘀咕起来:“这小丫头倒有意思,不声不响地忍了这么几年,等陆承辉一回来就把人家杀了个措手不及,还真会审时度势!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惊人,这手法像极了沈家那个老头子,怪不得那混账小子也吃了瘪!那个郑兴和十有*就是陆家丫头的人。那混账小子盯了人家小半年,他在暗处,人家在明处,就这么着还让人家给堵了回来,他赶那小丫头差远了!哎,这丫头还真像老子卫家的人……” 卫戍无语地听着平南王的念叨,直愣得一句话也接不上。这八字儿都还没一撇呢,王爷就高兴上了?世子爷那模样,明显就没落着好,那一撇只怕都画不成…… ****** 陆府望梅院里,陆晚这会儿正歪在炕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个丫头糊灯笼,才刚糊了两个,便见周泰默不作声地从墙头跳下来,踩着积雪悄无声息地走至窗前,扫了眼屋里的几个丫头,压低了声音朝陆晚道:“那位爷在外头……” 陆晚脸上的笑意滞了一瞬,从炕上坐起来,盯着周泰蹙眉问道:“卫掣?他什么时候来的?” “站了有一刻多钟了。”周泰点了点头,顿了顿,瞥着陆晚的脸色,迟疑道:“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你一个护卫,正事儿不干,抢小厮的活儿干什么?”陆晚无语地看了周泰一眼,示意玉墨几个先退出去,方挑眉道,“他说什么了?” “庆和十九年,芒山。”周泰僵着脸一五一十地照搬着卫掣的话,末了才飞快地瞥了陆晚一眼,底气不足地咳道,“那位爷脸色不怎么好看。要不,你就给他回句话?” 陆晚捧着茶杯地手滞了一瞬,茶汤微漾,茶水飞溅到手上,陆晚却仿佛没察觉到烫一般,不紧不慢地抬头扫了周泰一眼,眸底隐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看得周泰心头莫名一紧,后头的话便哽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过了好半响,陆晚才冷笑一声,收回视线,低头呷了口茶,头也不抬地吩咐:“你下去吧。” 周泰的气息滞了滞,目光复杂地看了陆晚一眼,随后才往后退了几步,纵身一跃,人落到墙头上,眨眼间就消失了身影。 陆晚看着周泰的背影,脸色沉下来,手指捏着茶杯慢慢转动着,心绪翻涌,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芒山上那遍地死尸的一幕。 直到绿枝跟竹青提着灯笼笑着进来回话,陆晚才猛地从满目斑驳的血迹中醒过神来,揉着眉头吸了口气,从炕上站起来,穿好鞋子,裹着披风走出屋,站在院子中央,出神地看着满院子的丫头嘻嘻哈哈地挂灯笼。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走廊上各处都挂起了红灯笼,绿枝拉着竹青跑过来,指着院门口朝陆晚笑道:“姑娘看看,咱们门口还差两个灯笼,我让玉墨姐姐赶紧再糊两个!” 陆晚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几个丫头笑闹着出了院子,深吸了口气,冷寒的空气夹杂着梅花的幽香瞬间涌入鼻尖,略站了一会儿,刚要转身,冷不丁却撞上了什么硬东西,陆晚吓了一跳,只觉得眼前一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头顶上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第28章 父子 陆晚咬着唇气闷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影,只恨不得在卫掣身上戳出一个洞来。他一个大老爷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往姑娘家院子里闯,他还有脸质问她!他又不是他什么人,她凭什么要见他? “那些铺子你不想要了?”卫掣看着差点撞进自己怀里的陆晚,目光在陆晚紧咬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随后往上,落进陆晚蕴着火气的眸子里,沉着声音,一字一顿地问。 她都让人卖了,还要来干什么?他的东西,她要来干什么?陆晚气得磨了磨牙,恼怒地瞪了卫掣一眼,也不理会他那话,拎着裙子转身就走。这人脑子不正常,她跟他说不清楚! 卫掣紧绷着脸看着陆晚,见陆晚气得咬牙切齿转身就走,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拉陆晚,被陆晚恼怒地瞪了一眼,动作便滞了滞,鬼使神差地又把手收了回去,高大的身影隐在夜色中,带着几分清冷的执拗。 陆晚压着恼怒,一口气奔回屋里,磨着牙气恨地瞪着院子里的人影。 卫掣皱着眉头,目光随着陆晚的身影移到屋里,眸光沉遂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恼,定定地看了眼站在窗边的陆晚,默了一瞬,才紧抿着嘴收回视线,浑身阴寒地跃出院子。 青川跟青山两个心惊肉跳地看着自家爷满身煞气从墙头上跃下来,阴沉着脸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两人顿时面面相觑,无声无息地对着口型——看来自家爷又碰了个软钉子!才刚爷气成那样,就那么……咳咳,直接翻墙进了院子,可才这么一会儿,人就出来了,也不知道里头那位说了什么,让爷跟自个儿生上了闷气。 哎哎哎,这真是……让人说什么好?青川跟在卫掣身后,纠结着脸,望着自家爷冷寒的背影,一阵摇头叹气。他们家爷向来出手干脆,说一不二,可甭管是在南越还是在京城,爷打交道的都是男人,这回还是头一次遇到个女人,又是个不同寻常的小姑娘,头一回见爷就敢跟爷瞪眼,心思转得又快,他们几个连宁四加在一块儿只怕也赶不上人家,怪不得郑兴和那个人精也愿意死心塌地跟着她,连他们几个也挺佩服人家小姑娘的……就是可怜了他们爷,一开始用错了招数,这会儿想跟人家示好吧,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也只能生闷气了。 青川一边想一边叹气,青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也跟着叹起气来。两人长吁短叹地跟着卫掣一路往平南王府走。 卫甲比几人先到王府一步,这会儿正垂首站在书房里跟捋着袖子从书桌后头跳起来的平南王回话。 “……世子爷先去的景丰药行,不到一会儿又出来去了陆府后头的巷子,小的没敢跟得太近,就看着世子爷进了巷子,约莫过了两刻多钟才出来。” “他进去了?”平南王嚯地一下从桌子后头奔过来,扯着胡子,一动不动的紧盯着卫甲问,“你看清楚了?果真是去的陆府?他去找那小丫头了?” “咳咳咳……”卫甲一口气呛在喉咙口,看着平南王一脸兴奋的模样,头垂得更低,弯着腰为难地咳道,“回爷的话,小的无能,就看着世子爷进了巷子,没看到世子爷进没进门,也不知道世子爷去找的谁。” “算了算了,这事儿也不怪你。”平南王不出所料地嗯了一声,意兴阑珊地朝卫甲摆着手,“那混账小子要是知道老子派人跟着他,回来又得跟老子吵!你们先下去吧!”随后又点着门外的卫平,“你去门口守着,那小子一回来就让他来见老子!” 卫甲跟卫戍忙点头应了,依次退出书房,在院门外一阵面面相觑,随后点着雪地,悄无声息的没入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卫平跟在两人后头,认命地叹了口气,只得苦着脸去门口等卫掣,才刚站定,便见卫掣煞气浓重地进了门。卫平心头咯噔一声,沉了又沉,却只得扯出笑意,硬着头皮迎上去,瞄着卫掣的脸色,心惊胆战地传着平南王的话:“世子爷,王爷才刚让小的过来传话,请世子爷赶紧去书房一趟,王爷有事跟世子爷说……” 见卫掣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往里走,越走离书房越远,卫平亦步亦趋地跟着,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心头转了几圈儿,眼看着卫掣上了台阶,显然半点儿没往书房去的意思,卫平迟疑着吸了口气,低着头往后退开一步,心一横,索性将先前平南王教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王爷给世子爷瞧中了一门亲事,说是要去提亲——” 卫平的声音越说越低,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低头瞥见卫掣突然转身往书房奔去,这才慢慢直起身子,摸着头上的冷汗舒了口气。 平南王一脸悠闲地看着卫掣冷着脸从院子里冲进来,心情极好地朝手忙脚乱地跟过来的卫平摆了摆手,示意卫平退下去,瞥着嘴角扫了卫掣一眼,嫌弃地哼道:“老子跟你说了多少遍,要收敛,要收敛!别什么事儿都在脸上露出来!你看看你这样子,啊?想什么样?什么事儿值得你这么急吼吼的冲进来?” “你要替我去提亲?”卫掣仿佛根本没听到平南王的数落一般,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平南王的话,冷着脸走进书房,目光不耐地同平南王对视着。 平南王气得哽了哽,呼了口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着卫掣的鼻尖跳脚骂道:“你这是什么口气?老子替你提亲怎么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听也得听!老子这几年由着你——” “你让人跟着我了?”卫掣冷眼盯着平南王,一字一顿地问道,“卫甲还是卫戍?” 平南王一口气呛在喉咙口,直咳道满脸通红,手指点着卫掣,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老子还用派人跟着你?老子才没这个闲心!”说完又咳了好几声,在卫掣气恼的目光中,转到书桌后的摇椅上坐下来,神色自若地转了话题,“你要是不乐意就自个儿找个媳妇儿,只要是家世清白,年纪相当,老子二话不说就替你去提亲!” 卫掣皱眉看着平南王幸灾乐祸的模样,冷笑一声,转身就朝外头喊:“卫甲?” 平南王脸色猛地一边,嚯地一下从摇椅上站起来,冲到卫掣跟前,胡子乱颤地骂道:“老子问你一句话怎么了?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子?啊?你想娶媳妇儿,还不是得老子出马!老子先去看看人怎么了?” “这件事儿你别插手!”卫掣脸色沉下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平南王的话,想起那丫头恼怒地瞪着自己一句话都不肯说的模样,目光又沉了一分,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耐,“我的事儿我自个儿知道怎么办!你别添乱!” 啥?平南王被噎得瞪大了眼睛,脸色涨得通红,浑身颤抖地指着卫掣,直气得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第29章 盘算 临近戌时,卫掣才沉着脸从外书房出来,平南王暴躁怒骂着对着卫掣的背影砸了好几个茶杯,直到卫掣走出院子看不见了,平南王才揪着胡子哼哼两声,扬声叫人进去收拾,自个儿气冲冲地往正院去。 王妃刚得了消息,正跟身边的老嬷嬷叹着气,听见丫头来报,忙一面吩咐丫头倒茶摆饭一面迎上去,替平南王解了披风递给丫头,端了茶递过去,听平南王气恨地骂了卫掣几句,方苦恼地叹道:“爷也别跟掣哥儿置气了,他不到十岁就去了越地,这些年又不在咱们身边,什么事儿都得自己拿主意,性子难免倔些,我想想也心疼他,当初若不是爷受了重伤,也不至于这么早就让掣哥儿出去带兵。哎,他在南边耽搁了这几年,如今眼看着都二十二了,亲事还没个着落。他性子清冷,性子又倔,我想着总得找个他看得入眼的才行,可看来看去,竟没一个能让他点了头的。” 王妃越说越愧疚,忍不住红了眼圈,哽咽着哭道:“我这几天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他小时候,那么大点儿的人,一声不吭地被送到越地……原本好好的,今年回来又受了一身的伤,连脸上都留了疤,外头什么样的话都有人传,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揪得慌,我这个当娘的对不住他……” “他是卫家日后的当家人,受这点儿伤算什么?老子当年比他难多了……”平南王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见王妃抹着眼泪哭得伤心,后头的话到底还是咽了回去,无力地叹了口气,抬手挥退了屋里的丫头婆子,拉着王妃含糊地劝道,“行了行了,你也别哭了。那小子脾气比老子还倔,从来只有别人见了他绕道走的,没见过他跟别人服过输,甭管是京城还是南边谁敢惹他?你还怕他吃了亏不成?他既然看不上你挑的人,你也甭理他!过了年他才二十二呢,老子当年成亲的时候都二十五了,还早着呢,你别急……” 王妃呆愕地听着平南王的劝解,随后捂着眼泪越发忧心起来:“等到二十五?那还得三年!这怎么等得了?不说别的,到时候就是想找个年纪相仿的人家也不好找……掣哥儿那性子爷又不是不知道,这姑娘家年纪小些自然不怎么懂事,跟他又说不上话,他更看不上!那年纪大点的不是许了人家就是嫁了人了,剩下的哪又那么容易找着个好的?便是找着了,也不一定能合了他的意……” 平南王没曾想他一句话倒引出了王妃无数的担忧,张了张嘴,无奈地吐了口闷气,算了,他还是别劝了,越劝越忧心。 想了想,听王妃一个劲儿地唏嘘叹气,平南王眉头微动,捻着胡子默了片刻,目光突然闪了闪,眉飞色舞地拉着王妃建议道:“好了好了,你光在这儿担心也没用。我这几天倒是看中了一家,要不,你先悄悄找人探探话?” “爷看中的必然不错!”王妃眼里骤然亮了起来,忙点着头问道,“不知道爷说的是哪家?兴许我还见过!爷是在哪儿见过那家的小姑娘还是听人说的?那家的姑娘年纪多大了?性子好不好?” “这我哪儿知道?”平南王尴尬地咳了两声,示意王妃先坐下来,平缓着声音安慰道,“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说。那个徐老太傅不是有个学生吗?就是先前的吏部侍郎,后头外放做了两浙路江宁府知府的陆承辉。他今年任期满了,正好回京述职,我前儿下朝的时候碰巧跟他走到了一块儿,就闲聊了几句,咳咳——” 平南王顿了顿,见王妃满脸放光地等着后话,方跟着坐下来,含糊地咳道:“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这一聊就聊到了儿女的事儿,咳咳,你别慌,他也就那么顺带提了提,陆家那小姑娘如何我真不知道,我就是这会儿想起来了,跟你说说。你若是中意,看哪天空了悄悄让人去打听打听就是——你先听我说,这事儿呢还有个缘故。你记不记得庆和十九年的时候,我让卫戍卫甲他们跟着那混小子,卫戍过年的时候回来跟我报了一句,说那混小子跟洛家五小子一起在芒山上救了个小姑娘给吴守业送过去——” “爷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平南王的话还未说完,王妃便急急地插话道,“那年陆家那位沈夫人带着女儿回京的时候在路上被山匪劫了,妇孺奴仆全遭了毒害,只有沈夫人抱着女儿避开山匪跳了崖,女儿倒是活了下来,也是运气好,被掣哥儿他们撞见了,可惜沈夫人却没能保住性命。哎,这件事儿当年传遍了京城,谁还不知道?沈家当初可是天下首富,可惜沈家老爷子去后就一年不如一年,那些山匪也忒歹毒了,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爷说的就是掣哥儿他们救下来的那个小姑娘?” 王妃一股脑地念叨了出来,随后又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语气感慨中又带着几分复杂的欣喜,“这么说起来也是段天赐的缘分,我先前在徐家还远远见过那丫头一面,长得极好,看她跟瑶姐儿几个一处说话,大大方方的,想来性子也不错。只得我记得那丫头比瑶姐儿还小些,像是过了年才十四,年纪跟咱们掣哥儿差了有八岁了,这……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王妃说着,又为难地叹了口气,“虽说当母亲的都是看着自家孩子好,可我也不是那一味偏着自个儿儿子的。那丫头笑起来能让人看得移不开眼,过两年只怕出落得更好看,还不知道多少人等着上门求亲呢。再说了,人家娇养着长大的小姑娘,乍一见咱们掣哥儿那冷冰冰的模样,我还真怕吓着她。”说到此,王妃又忍不住担忧起来,“外头的人把咱们掣哥儿传成那样,年纪又大了那么多,你说,陆家的人会不会不乐意?” 吓着?小丫头明明让那混小子碰了一鼻子灰,还能被吓着?平南王瞪了瞪眼珠子,话到了嘴边又重新咽了回去,脸色古怪地打断了王妃的话:“你别想那么多,先打听打听人,看人好不好。若是看中了,咱们再商量后头的事儿。” “爷说得是!”王妃忙点着头答应下来,转念一想,到底还是多了几分欢喜,拉着平南王兴致勃勃地盘算着后头的事儿,“虽说是极好的缘分,可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总得两头都乐意才行。我先悄悄让人去打听着,最好能再见见那丫头。若真是个好的,爷跟我都再跟掣哥儿说说,他要是乐意了,我就是拉下这张脸也得得替他求了这门亲事!” 第30章 审案 隔天就是大年三十,一早天上就飘起了大雪,各处赶早集的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城,城外的庄户人家也趁着年关拖家带口进城看热闹,喜气洋洋地往各个铺子里置办着年货,时不时驻足跟街上的人聊着家长里短,憧憬着来年的丰收。 城门外,各家各府跟官府的粥棚已经支了起来。 赵小四昨儿一拿了卖铺子的银子就照着陆晚的吩咐去丰泰粮行换了粮食,又让谭宏远去车马行赁了十几辆车,一路将粮食送到城门外,就靠着官府的粥棚处现搭了个棚子,请官府的衙役照看着,来来回回张罗好了,一大早便赶到城外让人开始放粮。 灾民们早得了消息,如今见了粮食,自然大喜过望,在官差的吆喝下,拉拉嚷嚷地排着队,挨个儿领取粥饭粮食。 赵小四冷眼看着安置得差不多了,方拉过谭宏远嘱咐道:“你先在这儿盯着,发放粮食的事儿就让官府的人去办,有那些衙看着,你别插手,只要别出什么乱子就好。我这会儿得往京兆府去一趟,快的话中午就能赶回来,你警醒着些。” “您放心,我知道里头的缘故,不会乱多嘴的。”谭宏远也学着赵小四的模样,压低了声音,郑重地点了点头。 赵小四意外又了然地看了谭宏远一眼,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拍着谭宏远的肩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往京兆府奔去。 京兆府这会儿比先前还热闹,昨儿那些围观了陆府卖铺子庄子的人听说了周志坚的官司,更是热情高涨,挤挤攘攘地等着看府尹开堂审案。谁料下午府尹只是传几个苦主上堂问话,对着状子念了一遍,让人录了证词,收了各家呈上的周志坚的罪证,就没后话了。一干等着看周志坚笑话的人只得败兴而归,一早上听说有个死了儿子的人家在府衙门口想撞墙自杀,顿时又哄起来往府衙挤。不到巳时,府衙外头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兴奋八卦的看客,拉拉扯扯七嘴八舌地指着已被拦下来的中年男子一家人,嘀嘀咕咕议论开了。 周家这事儿简直是陡转直下,府尹崔科在后院里焦头烂额地转着圈儿,懊恼急躁的同时又有些无奈的气恨。崇宁侯府巴着魏家跟四皇子,那府里的人从主子到奴才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不拿正眼看人的。周志坚仗着周广业的纵容,在京城横行了这么多年,明理暗里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这回闹出来也怪不得有人想把周家往死里踩!若不是四皇子让压着,这事儿早闹翻了天了……只是到如今的地步,宫里早得了消息,又有那几位爷在后头推着,四皇子怕是想压也压不住。 他这个府尹拿着一清二楚的状子供词,要是再不审案,任由百姓这么闹下去,犯了众怒,不但周广业在兵部的差使保不住,就连他头上这顶官帽只怕都戴不稳了! 这事儿还是得快刀斩乱麻早作决断的好,省得夜长梦多。 崔科忧心忡忡地踱着步子,直到心腹小厮从后门气喘吁吁地挤进来,压低声音传了四皇子跟周广业的话,才顿住脚步,拧着眉头默了一瞬,重重地叹了口气,只得一面叫了衙役进来往崇宁侯府去拿人,一面扬声嘱咐刘师爷开堂审案。 府衙外的人群听说要开堂审周志坚,顿时炸开了锅,有奔到街上去吆喝的,也有卯足了劲儿往里挤的,不大一会儿大堂外就水泄不通地围满了人。 崔科照例先安抚了众人几句,依着案子的轻重缓急,先让死了人的几家人上来问话,随后又是其他被抢了女儿夺了银钱等人家依次问话。这边问完,那边衙役便抬着仍旧“重病不起”的周志坚从后院进了大堂,同行的还有周家的两个管事。 堂外的人一见周志坚气弱病恹的模样,顿时哗的一声惊讶起来,随后有人极快地反应过来,想起了周志坚在滴翠楼后头的柴房里光溜溜地被人压在身下哼唧又正好被言御史撞见的热闹来,顿时又是一阵唏嘘鄙夷——这幅模样,可不就是纵\欲过度,亏了精气吗? 崔科啪的一声拍着惊堂木示意众人噤声,待人群停止了议论,方肃着脸示意刘师爷将誊抄下来的呈堂证供递给周志坚看,随后拍着惊堂木照例开始问话。 “周志坚,现有如定县梁氏一家告你于庆和二十五年十月强抢民妇,纵奴行凶,残害良民之事,另有安远魏氏、吴氏等人家告你谋财害命,京城赵氏、庄氏各家告你侵人财物,淫/虐妇孺……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可有话说?” 周志坚气息奄奄地躺在担架上,耳边听着崔科的问话,喘着粗气瞪大眼睛地盯着刘师爷手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地供词罪证,直气得目眦尽裂,额上青筋爆出,才刚要开口咒骂,便觉得胸口一阵绞痛,到了嘴边的怒骂声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浑身上下的骨头被牵引着,仿佛碎了一般,痛彻骨髓。 “大人,冤枉呀!小的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大爷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崇宁侯府多少银子没有?何至于为了几个妇人、几两银子跟人一般见识?这些人家不能逮着姓周的人就告到咱们大爷头上来啊!就算真有些龃龉,也必定是底下的小厮打着我们大爷的名号背地里去干的勾当!那小厮前儿听说有人来告就跑了!我们大爷也是替人背了黑锅呀!求大人明鉴!”周家的两个管事见状,忙照着先前已领的吩咐替周志坚辩解起来,所有的罪责自然不干他们大爷周志坚的事儿,都是周志坚的小厮富安仗势欺人,末了才提到他家大爷虽是被误解诬陷的,但毕竟是崇宁侯府家奴伤人,他们侯爷说了,愿替罪奴赔偿各家的银钱。 围观的人群一听这话,顿时不忿起来,那几个证人说得一清二楚,明明是看着周志坚动手伤人性命,这会儿崇宁侯府的人竟都往一个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的小厮身上推,这哪儿能让人服气?若不是他周家理亏,还赔什么银子? 人群中不知谁骂了一声,其余的人跟着指点着骂起来,也有直接捡着碎石子就往周家人身上扔的,人太多,也看不清谁扔的,一开了头,顿时又有人将手上的东西扔了进来,堂外一阵哄闹。 刘师爷看了崔科一眼,忙招呼衙役过去劝阻,无奈人太多,嘈杂中根本不听劝。 周家的两个管事一边喊冤一边抱着手狼狈地躲着七零八乱的东西,这一躲,那些碎石子果皮等物便全都砸在了周志坚身上,偶尔有一两颗石子正好砸在关节上,砸得周志坚闷哼着声音嗷嗷直叫。两个管事见状,忙又折回来,顶着众人的不忿气急败坏地指使着堂上的衙役:“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些刁民轰走……” 崔科皱着眉头扫过周家的人,脸上明显多了几分隐忍的不悦,又看了眼堂外愤懑的人群,心头早已沉了又沉,手里的惊堂木刚要往桌上拍,却听府衙外头突然传来了几声当当当当的钟响。 一干人都愣住了,循着声音望过去,便见昨儿在衙门口吆喝着卖铺子的赵小四正指挥这后头的两个小厮架着个五花大绑的人从府衙门口走了进来,仿佛诧异府衙里有这么多人一般,在门口处愣了一瞬,方一面往里走一面指着被绑得动弹不得的人朝众人拱手笑道:“哎哟,真是不巧,我才刚在城门口抓了个想偷粮食的人给崔大人送过来,也不知扰了各位没有!” 赵小四的话音刚落,那被绑着的人便挣扎着吼道:“瞎了你的狗眼!你放开小爷!小爷是崇宁侯府的人——” 第31章 下场 众人一听这话,齐齐愣住了,随后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堂上站着的周家管事,见周家的两个管事瞪眼看着被绑的人一副惊骇诧异的模样,众人也跟着瞪大了眼睛,目光炯炯地看向赵小四。 赵小四被众人看得一阵茫然,仿佛被吓住了一般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抹了把脸,不明所以地朝众人笑着道了声得罪,示意两个小厮把看见周家的管事后突然止住了声音、擅抖着往回缩的人交给衙役。 “哎,这人我怎么看着有点儿眼熟?”人群中有个青年诧异地吼了一声。 话音刚落,便听旁边的人恍然大悟地惊叫起来:“哎哟,这不就是滴翠楼后头那个,脱得光溜溜跟他们家大爷,咳咳,厮混的那个人吗?这人还是周家的人?” 一人的话还没说话,又有一人拍着脑门诧异地呼出声来:“哟,我记起来了!这不就是老跟在周志坚身边那个小厮吗?” 众人听几个知道内情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一遍,再看周家的两个管事跟那小厮的脸色,顿时明白过来,忍着笑意嘀嘀咕咕地议论开了——这可真是老天开眼,要不怎么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呢?周家的人才刚想把事儿往外推,这背了黑锅的人就送上门来了!这下又有的看了。 崔科肃着脸坐在高堂上,听着门口处的骚动,目光落在满脸复杂地抹着冷汗的两个管事身上,皱着眉头,目光暗了暗,转头示意刘师爷:“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刘师爷忙答应一声,从人群中挤出去,不大一会儿便满头大汗地挤回来,脸色古怪地看了周家的人一眼,到堂上压低了声音咳道:“大人,昨儿陆府那个赵管事去城门外放粮食的时候逮了个偷偷摸摸的小贼,正好送过来。也是巧了,听门口的百姓说,那人好像就是周志坚身边的小厮!听说前儿跑了的……” 崔科拧着眉头吸了口气,目光冷厉地盯着被惊得措手不及的两个管事看了一眼,啪的一声拍着惊堂木,吩咐衙役把人带进来,又是一阵问话。 富安浑身哆嗦着匍匐在地上,也不敢看周志坚,知道今儿认也是死不认也是死,不由地又想起先前那个黑衣人顶着他的喉咙强迫他看的那些生不如死的情形,心头恐惧到极处,本能地往地上磕着头,抖着声音大喊冤枉,不等崔科发问,就哆嗦着把自个儿知道的全倒了出来。 周家的两个管事原本想威胁呵斥,话还没出口,就被堂上的衙役给挡了下去,只能干瞪着眼睛听富安招供。富安语无伦次地交代着,被刘师爷一喝,不但把众人所告之罪的来龙去脉全交代了,还又倒了几件命案出来,只听得外头一群看热闹的人瞪直了眼睛,连崔科也跟着恼怒起来。 等富安哆哆嗦嗦地交代完,便已时午时了。崔科皱着眉头一点儿没给周家的人留情面,直接让人收押了富安跟奄奄一息的周志坚,说明了年后再定罪判刑。 周家的两个管事无法,一时又没注意,只得留了一人守着周志坚,另一人赶忙出去报了崇宁侯周广业。 当天下午,周广业就急匆匆地往崔科府里去了一趟,直待了小半个时辰才暴怒地从崔府出来,想了想,交代管事的带着银子赶紧暗中去找上告的这几家人,无论如何也得让人先撤了命案的状子。 崔科在府里听着心服小厮的禀报,皱着眉头慢慢思忖起来,这事儿后头的人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不过几天的功夫就打得周家措手不及。周广业不但要在朝上应付御史台那帮人,下了朝还得往魏府跟四皇子府上跑,根本来不及反应。这些人告得又急,周家的人一向不把人当回事儿,狂妄自大眼高于顶,原本就犯了众怒,反倒不收敛伏低,到这会儿了竟还想着威逼利诱? 周家的人得蠢到什么地步才能想出这么个昏招来? 崔科气恨地吐了口闷气,下定决心不躺这趟浑水了。 赵小四隐在人群里冷眼看着周家的人,嗤了一声,吊儿郎当地哼着曲儿,眉飞色舞地往陆府去回话。 ****** 申时末,天色暗下来,京城各处都燃起了灯笼,火红的烛光隐着满天飘飞的大雪,耳边是院里院外欢喜说笑的声音,反而更让人觉出几分温暖的热闹来。 林夫人正看着人张罗府里的年夜饭,忙得不可开交之际,二门上的婆子却急冲冲地进来回话,说是刘大掌柜让人送了年礼过来,还有件急事儿,想求见夫人一面。 林夫人摆手让屋里的丫头婆子先退了下去,皱着眉头听了回话,接过那单子略看了一遍,脸色便沉下来,“这大过节的,我也没空见他,有什么事儿让他年后再过来!” 那婆子得了吩咐,忙答应着出去传话。 “你跟着去看看”林夫人将单子交给碧桃,顿了顿,眼里压着几分烦躁跟不耐,“让刘福安回去好好教教儿子!” 碧桃答应着接过单子,忙往二门上去了。 刘福安裹着件大氅,眼睛都瘦得快凹下去了,搓着手在陆府侧门的风口上来来回回转着圈儿,好容易看见门房的小厮出来了,开口却是打发人的话。 “这位小哥,我是真的有急事儿,您看,能不能再跟夫人说一说?”刘福安急得满嘴起泡,从前儿晚上起,他就没敢合眼,不过一夜,眼睛都窝了下去,原本那几个年年有进账的铺子一夜间被卖得干干净净,简直让人措手不及。 他先前半点消息也没听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姑老爷今年竟回来了,还由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折腾。昨儿那个赵小四往衙门口一吆喝,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竟一口气砸了五万八千两银子。这么大的手笔,比他预计的翻了两三倍,他手里拿着的那点儿银子根本不够使,林夫人交代让他倒个手悄悄把铺子买回来的盘算也落了空。 也不知今年是犯了灾星还是怎么,偏偏两个儿子也赶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儿,正是要用银子的时候!等到年后,只怕就来不及了!连崇宁侯府那么显贵的人家,儿子犯了事儿,闹出来,也不过几天就让人收进了牢里…… 刘福安的话音未落,门房的小厮便不耐地甩开刘福安,摆着手像是赶苍蝇一般让刘福安赶紧走。 刘福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尴尬难堪地被赶出门,余光瞥见从二门上出来的碧桃,眼前顿时一亮,忙挤上去伸手抵着门,朝门里喊道:“等等!那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她认得我——” 碧桃皱眉听着刘福安的嚷嚷,顿住脚步,往四下里看了看,见周围没什么人,方从二门里走过来,示意门房的小厮把门打开些,蹙眉喝道:“这是陆府,大掌柜这么嚷嚷像什么样子!大掌柜也忒心急了些,你也不想想,大过年的,夫人操持着里里外外的事儿,忙得茶都没喝上一口,这会儿哪有功夫见你?大掌柜还是先请回去吧,你这把年纪了,在家里吃顿团圆饭,好好教导着儿女就是。有什么事儿开了年再说也不迟。” 碧桃说完,方收回视线,也不听刘福安的解释,转身就回了内院。 刘福安呆愕地看着被轰地一声关上的大门,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僵硬着身子从侧门上退下来,刚要往外走,迎面却撞上了从巷子口走出来的赵小四。 赵小四像是早等在一旁似的,笑眯眯地走上来,客气地朝刘掌柜拱手行着礼:“我说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原来是刘大掌柜,失敬失敬!” 刘福安脸色青白地瞪着赵小四,“你——” “怎么,大掌柜不认得我?”赵小四仿佛没看见刘福安脸上的错愕跟恼怒一般,笑得极和气,耐心地提醒道,“昨儿大掌柜不是让人去府衙闹事儿了?原来大掌柜竟没瞧见我?” 刘福安眼眶猛地一缩,发狠地盯着赵小四,瘦骨嶙峋的身子被寒风吹得打了个趔趄,恼怒地质问:“你让人盯着我?是姑老爷?还是……姑娘——”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赵小四毫不在意地拨开刘福安的手指,迎着刘福安的目光,一字一顿地摇头笑道,“大掌柜做了什么事儿自个儿心里也该明白。我们姑娘心善,也算给你留了几分余地了,大掌柜日后好自为之就是。” 刘福安手指擅抖着,被赵小四轻描淡写的笑意笑得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寒。赵小四不过一个管事,这话必定是替主子说的,他主子,姑娘,竟一直让人盯着他,他那两个儿子惹的官司…… 刘掌柜想着,只觉得从脚底生出一股寒意来,直冷得浑身打颤。 第32章 洞察 不同于府外的萧瑟清冷,望梅院这会儿极热闹,陆晚让玉墨跟银叶给院子里的丫头婆子每人都封了个大红包,一群人忙喜笑颜开地进来跟陆晚道谢。等外头的丫头都退出去了,陆晚才笑着把手边的荷包散给玉墨几个,听绿枝跟竹青笑闹了一阵,方示意玉墨取了披风出来,捧着手炉一路往蔚南院去寻陆承辉。 蔚南院的管事嬷嬷笑呵呵地迎了陆晚进门,将陆晚送到书房门口,方示意外头候着的丫头婆子都退下来,自个儿送了点心进去,随后退出来轻手轻脚地将门掩上了。 “我来给爹拜年了!”陆晚解了披风走到桌边,眉目柔软地笑着,朝陆承辉福了福身,将手伸到陆承辉跟前,眸中流光四溢,语气轻快地笑道,“您可欠了我好几年的压岁钱,我都记着呢,今儿可得都补上!” 陆承辉被女儿娇娇俏俏的声音说得没绷住脸,好笑拨开陆晚的手,没好气地点了点陆晚的脑门:“坐下好好说话!” 陆晚笑着点了点头,在陆承辉对面落座,顺手斟了杯茶递过去,随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捧着茶杯看向陆承辉,父女两个大眼对小眼一动不动地默了片刻,陆晚才在陆承辉波澜不惊的目光中泄气般摊开手,将赵小四在路上恰好“碰到”周志坚的小厮富安的情形说了。 “……我原本的打算就是想吓吓那个周志坚,今儿让小四去府衙不过打听打听情况。照小四的说法,那个富安应该是有人刻意扔到他跟前的,正好小四认得人,索性就顺水推舟把人绑到府衙去了,没想到正好用得上。这事儿实在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陆晚摊着手叹了口气,询问般看向陆承辉:“这事儿怪我没跟小四说清楚。周家后头还连着魏家,也不知道谁想借咱们陆家的手算计周家。”顿了顿,仿佛不知道说什么似的,郁闷地呼了口气,“只是这法子怎么看都有些不着调——”说到此,陆晚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人影,电石火花间心念飞转,极快地有了猜测,一时停住话头,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上回她收拾周志坚的时候,周泰跟赵小四都在。小四先前就盯了周志坚两天,并没有发现有其他人也跟着周志坚。而且以周泰的功夫,当初寸步不离地跟了周志坚十来天,如果暗中有其他人,他不可能一点儿察觉不到。除非有人隐匿的功夫比周泰更好,能悄无声息地瞒过周泰。但是派这样的人去跟踪周志坚那简直是大材小用——剩下最有可能的,那就是有人暗中盯着她!这么莫名其妙的丢个人出来,除了那个翻墙闯她院子的登徒子,还能有谁? 当时巷子里黑灯瞎火的,周围又没人,远了的也看不清,但这不包括那个让周泰都自愧不如的世子爷!这人必定是在哪儿看见了她跟赵小四,所以才把富安往小四跟前丢,他知道小四认得人!也只有他才干得出这么不着调的事儿! 陆承辉看着女儿抿嘴冷哼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慢条斯理地替女儿添了半杯茶,语气随意地笑道:“这不算什么大事儿,也算计不到陆家头上。不过是府里的管事碰巧抓了周家的逃奴,没人会放在心上。” 陆晚诧异又佩服地望着自个儿爹,眨着眼睛笑道:“周家的人可没什么气量,保不齐周侯爷就把这事儿算到您头上了。” “周家的人得罪就得罪了。”陆承辉轻描淡写地接过陆晚的话,声音波澜不兴,不紧不慢地看了陆晚一眼,“你也不用套你爹我的话,这事儿你既然敢做,就早该想清楚后头的干系了。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 陆晚捧着茶杯咳了一声,眼里笑意散开,眉间多了丝狡黠,站起来朝陆承辉又福了福身:“多谢爹!”她爹既然肯说这话,那就是既往不咎了。有自个儿亲爹兜着,陆晚自然不用担心外头的事儿了,他爹的手段可比她干脆多了。 陆承辉抬眼看着笑意盈盈的女儿,半响才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示意陆晚坐下来,漫不经心般问道:“郑兴和跟着你有四年多了吧?” “是,快五年了。”陆晚仿佛早料到陆承辉由此一问般,点了点头,在陆承辉温和的目光中撑着脑袋笑道,“郑兴和这人极有经营的天赋,又喜欢做生意。他先前还念叨过,说跟着我挣钱是其一,能放开手脚做大生意是其二。看着自己亲手经营的商号慢慢做大,也是人生乐事一件。这几年他往南边去了好几趟,回回都能带回几样稀罕药材来,景丰药行能有今天,多半是他的功劳。” 陆承辉极有耐心地听着陆晚的答话,末了,才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看向陆晚:“你还让他去过吴地?” 陆晚一口气呛在喉咙口,连咳了好几声,脸上微微泛着红晕,不大自在地往后坐了坐,留意着陆承辉的脸色,心头极快地转了一圈。她爹虽然留了人在府里,可她用得少,一来是不趁手,二来也是不想自个儿爹知道这些事儿,毕竟照着这世间的规矩,她这生意做得算是有些出格了。可没想到她爹连郑兴和去过吴地都知道。 这事儿原本极隐秘,平南王府那个脑子坏了的登徒子都不一定查出来过,她爹却张口就问到关键处,这必定是一直让人盯着郑兴和!还早摸准了她的性子!饶是她活了两辈子,在自个儿爹手里就没有能完全瞒过去的时候,上辈子如此,这辈子对这个年轻了二十岁的爹也是如此!哎,她这两辈子的爹不仅是一模一样的样貌,连脾性都一模一样! 陆晚气虚地呼了口气,坐直身子看向陆承辉,想了想,索性硬着头皮一股脑都承认了:“嗯,我让他去跟沈家的人谈买船的事儿了,吴地人物繁华,百姓极富,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我想在那儿开几个铺子。不过吴地鱼龙混杂,不好动了别人的地盘,一时半会儿又没找出什么好的生意,所以就打算从海外运点儿东西回来。” 第33章 父女 “去海外?”陆承辉动了动眉头,好笑地看着陆晚,“沈家的船闲置了好几年,能不能下水都未可知,你还想出海?” “嗯,爹说得是。”陆晚迎着陆承辉的目光,忙点着头应了声是,笑意盈盈地解释道,“郑兴和先找懂船的人看了,那两艘船还能用,就是得修补修补,他跟沈家的人议价前就先跟吴江船厂的老师父说好了,船买回来立马就送进船厂,估摸着再有三个月的功夫就能下水。” “三个月你就能把人找齐了?”陆承辉饶有兴致地听着女儿的话,捏着茶杯往后坐了坐,极有耐心地问道,“老爷子当初前前后后准备了两年才带着人出海,你觉得你能比得过老爷子?” “这哪能比?”陆晚被呛得咳了一声,微红着脸咳道,“外公当年出海的时候那吴江船厂才建了没几年,连海船都没造过,出过海的人更是难找,中间自然得费不少功夫。如今有现成的海船,连人也是现成的,自然不用费那么多时间。今时不同往日,这怎么比?” 说到此,陆晚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地托着下巴,兴致盎然地问着陆承辉:“爹知不知道沈家有个老船头,叫丁钱旺的?他跟着外公出过好几次海,儿子也是领航的好手,如今年岁大了,就被沈家辞了,在家里也是闲着。沈家的人放着块金子不用,正好让我捡了便宜!” 陆承辉脸上总算有了丝动容,目光温和而感慨地看着女儿,不紧不慢地问道:“他答应你了?” “还没呢!他非得要见东家,郑兴和去找过他一次,被赶出来了。”陆晚摊了摊手,苦恼地呼了口气,唉声叹气地感慨了一番,随后眉头突然一动,捧着茶杯,目光炯炯地望向自个儿爹,“丁钱旺要见东家无非是想要个准话。海上的生意本来就是靠天吃饭,亏得血本无归也是有的。他先前领着沈家的海船出去亏了两趟,沈家人就把这事儿怪他头上了,他跟了外公那么多年,不知道为沈家赚了多少银子,如今沈家物是人非,那些老人们走的走散的散,也怪不得他心寒。我原本想着以东家的名义让顾三源带封信给他,就挑明了不管他带船出去能不能运回东西,只要人能活着回来就成,他若是不放心,索性签个契书,在官府备案。只是这么做到底让人觉得生分,他也不一定肯像跟着外公那样出尽全力。” 陆晚说到此,顿了顿,眼里笑意流淌,趴在桌子上,往前蹭了蹭,讨好般拉着陆承辉的袖子,笑着求道:“爹既然知道他,不如您就替我想个法子吧?我在吴地用的是孙姓,郑兴和对外也都称姓孙,也不好跟丁钱旺明说。” 陆承辉被陆晚抱着胳膊晃得一阵无奈,没好气地点着陆晚的脑门,不怎么严厉地斥道:“你还想让我给你出主意?那个顾三源又是怎么回事儿?” 陆晚一听这话,脸上笑意更浓,眉间神采飞扬,声音娇俏地解释道:“爹怎么忘了?说起来那个顾三源还是您看中的呢!当初我跟着您去醉月楼看花灯的时候,您还指着他教我呢,说这人看着木讷,身上却有股侠义之气,若是用对了地方,必定能事半功倍。您看人的眼光一向差不了,您都这么说了,我自然就让人留意了他。” 陆晚眸子灿然地笑着,看陆承辉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知道自个儿爹是想起来了,方继续说道:“这么一留意,还真看出点儿名堂了。这人虽说不大会交际逢迎,可脑子不糊涂,眼力也极好,只要他上了手的珍玩宝器,就没有看错过的,连郑兴和都极佩服他。可巧前年他管着的那个铺子丢了一匣子珍珠,都是海外运回来的,说是每颗都有半个拳头那么大,更难得的是一匣子珠子都是一样的大小,原是他们东家想孝敬给某位贵人的,谁知道隔顾三源手里丢了。他那东家非说顾三源监守自盗,把人告到了官府去,差点儿就判了刑。我看他也挺可怜的,就让小四跟郑兴和找人帮了他一把。后头查出来,那一匣子珍珠是被他们东家的儿子找人偷出去的,这事儿才算作罢。后来顾三源就一直跟着郑兴和手底下做事儿,我前儿见了见人,还真像爹说的,有点儿江湖义气,虽不怎么会说话,但脑子转得极快,我跟郑兴和一说吴地,他就听出苗头来了,难得的是人也不糊涂。说他大智若愚或许过了些,但凭他那份眼力心智,当个吴地的掌柜却是绰绰有余了。” 陆承辉凝神听着陆晚的话,目光温和地落在陆晚莹亮的眸子里,眸底多了抹复杂难言的感慨。这丫头的性子随他,他当年也像她这般,跟着老爷子天南地北地转,什么事儿都敢做,胆子大得老爷子连都不放心他……可惜他跟阿青都没学到老爷子的本事,倒是这丫头,这份心智见识,看人之准,动手之果断,比他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爷子当初只用了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就把沈家从一个普通的江南富贾之家经营到富可敌国的地步。走到那地步,沈家已经招了无数人的眼红,老爷子当机立断,带着沈家找到了还在潜邸的圣上,倾沈家之力把圣上送上了皇位。圣上登基后,老爷子就开始有意收拢沈家的生意,用了十年的时间才让沈家慢慢淡出众人的视线。 阿青出嫁的时候,老爷子在他跟前念叨过,说当年真是无心之举,不过闲来无事的折腾,竟把沈家推到了火架上烤,他这辈子太过逍遥自在了,反而失了警惕,让后辈担了祸患。这丫头这份心思,跟老爷子当年何其相像!她就没想过要靠着做生意赚多少银子!在她眼里,银子只是其一,最要紧的是有意思,做生意不过是个爱好罢了! 陆承辉正想得出神之际,便听外头的管事婆子小心翼翼地回道:“老爷,姑娘,大夫人遣人来请老爷跟姑娘过去用饭了。” “好了,这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就是,我不拦你,也不会给你出主意!”陆承辉敛了心神,笑意温和地拍开陆晚的手,起身嘱咐外头的婆子去回话。 陆晚捧着脑袋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却隐着笑意,忙站起来,跟在陆承辉身后出了院门。 陆家的年夜饭就摆在清风院外头,三房的人都到齐了,男女分了两桌,女眷都在内院用饭,外头听得陆家三位老爷在低声说话,里头却极安静。林夫人心里存了气,对着陆晚神色便有些淡淡的,陆盼对陆晚就更没什么善意了。文三太太一脸灰败地站在众人身后,根本不吭声。刚回到府里的王夫人带着儿女也是不言不语的。一场年夜饭吃得索然无味,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众人就散了。 大年初一,照例是早起祭祖,出门礼佛的时候,众人都不得空。 初二一早,文三太太就带着红蕊几个丫头,面如死灰地坐在马车里,悄无声息地被送出了京城。 年初五,元丰帝准了徐老太傅请辞的折子,擢原吏部侍郎兼江宁府知府陆承辉升任礼部尚书,圣旨当天就送到了陆府。可巧林夫人定了初六请各家各府的人吃酒,陆承辉接任礼部尚书的圣旨一下,初六一早陆府便是门庭若市,早有无数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家都赶着来送贺礼。 林夫人忙得脚不沾地,只得请了王夫人一道帮着安置客人,陆盼也带着人温顺地跟在林夫人身后,客客气气地跟各家女眷见着礼。 巳时末,王家当家主母谢夫人也带着女儿在二门口下了车。林夫人听了婆子的回话,大喜过望,忙带着陆盼迎出二门。 王煜扶着马车将谢夫人跟王潇送到二门口,在门口处站了一瞬,瞥见一行丫头婆子从垂花门处走出来,眼里顿时多了抹亮光,不动声色地看着里头出来的人影,隐隐期待着,却越等越失落。 直到陆盼微红着脸走上来见礼,王煜才猛地回过神来,眉间隐着丝落寞,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往后退开一步,客客气气地朝陆盼跟林夫人行了一礼。 第34章 亲事 陆盼忙侧身让过王煜的礼,脸上微红着,只觉得心头一阵砰砰砰地跳动,不由自主地往王煜身上看过去——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声音也好听,就那么温温和和的看着人,像初生的旭日一般,温暖明媚,让人一看就不自觉地心生欢喜。 察觉到陆盼的视线,王煜不动声色地又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却仍旧客气恭谨地笑着,目光越过心绪荡漾的陆盼,朝林夫人拱手行礼告辞,随后又跟谢夫人回了话,折身往外院去寻陆家大爷跟二爷。 王潇不屑地看了眼目光几乎黏在王煜身上的陆盼,暗自撇了撇嘴,也不等陆盼反应,抬脚就走了上去,不动声色地挡在陆盼跟前,笑盈盈地朝林夫人问道:“林伯母,怎么不见阿晚呢?” 林夫人一面亲热地往里请着谢夫人,一面耐心温和地答着王潇的话:“晚姐儿昨儿受了凉,我就没让她出来待客。” “怎么又受凉了?”王潇瞪着眼睛忧心忡忡地哎呀一声,急忙回头看谢夫人,“阿晚最怕冷,受了凉指不定还怎么难受呢!我先去看看她!中午就不跟娘一处用饭了!” 谢夫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朝林夫人歉然笑道:“这丫头被我惯得无法无天的,规矩也没学好,让你见笑了。” “您这是什么话?咱们两家哪儿用得着这般见外?要我说,潇姐儿这性子就挺好,大大方方的,我看着也喜欢得很。”林夫人忙笑着应了一句,转头示意陆盼,“盼姐儿陪着潇姐儿去你四妹妹院子里看看吧。” 陆盼才刚点了点头,还没出声,王潇便朝林夫人福了福身,拎着裙子飞快地往望梅院跑,一面跑一面头也不回地摆手推道:“不用不用!我认得路,自己去就行了!”话刚说完,人已经奔进垂花门不见了踪影,后头几个丫头婆子忙追着跟了上去。 陆盼气结地瞪着王潇的背影,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好发作,面上端着笑意,亭亭款款地朝谢夫人福身告了辞,这才带着丫头往望梅院去。 谢夫人看着王潇的背影苦恼地摇着头,朝林夫人感慨着叹道:“还是你会□□人,你们家盼姐儿比我们潇姐儿懂事儿多了。” 林夫人听得这话,心念微动,一面笑一面跟着感慨起来。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进了正院,院子里王夫人正温声细语地教女儿陆芸给各家女眷见着礼,瞥见谢夫人进来,眼里顿时一亮,忙迎上去,一边见礼一边笑道:“前儿我回王家偏偏遇上大嫂不在家,咱们姑嫂俩几年没见面了,原想跟嫂子说说话,谁知道竟不得见人。早今儿知道大嫂要来,我就该在二门口专门候着!” 谢夫人脸上的笑意浓了一分,拍着王夫人的手嗔怪地笑道:“这话怎么说的?既然回京了,什么时候不能回娘家?你若想找我说话,随便打发个人去府里说一声就是,难不成我还让人把你打出来了?”话里话外都透着股亲昵跟爱护。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王夫人一面笑一面示意陆芸上前跟谢夫人见礼:“快来见见你大舅母!” 陆芸笑着应了一声,顺着王夫人的话上前给谢夫人福身行礼,大大方方地喊了声“大舅母”。 谢夫人眼里心里都是笑意,忙拉住陆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片刻,方赞叹地看向王夫人:“一转眼芸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这丫头模样像你小时候,让人怎么看怎么喜欢!” “大嫂这么说,我也觉得自个儿老了,一晃眼儿女都成人了。”王夫人又是笑又是感慨,拉着谢夫人一阵摇头叹息。 “这话该打嘴!你让我们这些老婆子还怎么说话?”谢夫人笑着骂了一句,点着王夫人,朝一众女眷摇头叹道,“连她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呢。她都说自个儿老了,我们这一把年纪的都成什么了?” “怪我怪我,一时说差了,还请众位夫人太太莫怪。”王夫人哎哟一声,忙掩着脸朝众人一阵致歉。 众人一面笑一面让着王夫人的礼,围着谢夫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 林夫人眼里的笑意滞了片刻,视线从跟众人谈笑自若的王夫人身上越过,落在笑意满满地拉着陆芸温和地问这话的谢夫人身上,心头那点儿欢喜眨眼间便被浇灭得干干净净,面上却未露出来,仍旧客气和缓地笑着招呼众人进屋就坐。 直到众人都安置妥当了,林夫人又笑着转过来请谢夫人跟谢夫人到院里喝茶。谢夫人也不推辞,笑着点了点头,走进屋里,看着丫头上了茶退出去,方拍着王夫人的手,目光温和地落在院子外头不远处的陆芸身上,“我记得芸姐儿是十月的生辰,去年就该及笄了。你这几年不在京城,一年到头也没几封信,我也没好问你。芸丫头的亲事你可看好了?” “我前儿回王家就想跟大嫂说这事儿呢!”王夫人笑着点了点头,眉目慈和地看了眼正跟各家小姑娘说着话的陆芸,感慨着叹道,“我原本看中了两家,想等进了京再请大嫂帮着看看。谁知道芸姐儿他爹在外头就跟李大人把两家的亲事定下了,订的是他们家三郎。大嫂也知道我的性子,这人都没见,还不知道那家孩子脾性如何,哪儿能就这么把女儿的亲事定下了?我当时就跟我们老爷闹了一回。好在后头让人打听了,那孩子不仅人上进,性子也随和,外头风评也好。我又找机会见了见人,看他模样性情都不错,这才放心应下了这门亲事。正好,去年李大人任期也满了,他们家三郎又中了解元,所以一家子也都回了京。芸姐儿跟他们三郎的亲事今年开年就得定下来了。” “那李大人我也听老爷说过,性情耿直,听说是进了御史台?”林夫人听见这话,眉头微动,诧异地看了王夫人一眼,不动声色地接过王夫人的话,笑着问了一句。 “是,就是他们家。”王夫人忙笑着点了点头,眼里全是满意。 谢夫人凝神听着,想了想,方点头笑道:“是了,这李家三郎我年前还见过。他跟咱们煜哥儿交情极好,年前还往咱们府里去过一趟,我当时还有些纳闷,那孩子见着我就叫伯母,也不生分,原来是这么个缘故。那孩子不错,性子端方稳重,模样也俊秀,倒配得上咱们芸丫头。” “有大嫂这话,我就更放心了!”王夫人抚着胸口松了口气,一面笑一面给谢夫人斟茶道谢。 谢夫人接过茶杯,无奈地摇了摇头,顿了顿,方又朝林夫人跟王夫人叹道:“说起来,咱们煜哥儿比李家三郎还大几个月,眼看着今年就十九了,我想着也是时候给他订门亲了。” 王夫人心念微动,哎哟一声笑道:“大嫂这么说,可是瞧中了哪家的姑娘?” 谢夫人笑着呷了口茶:“我瞧着芸丫头就极好,可惜你偏把这丫头许给了别人!” “大嫂这话说得,倒是我的不是了!”王夫人瞬间反应过来,一边嗔笑着又给谢夫人倒了半杯茶,一边拿余光看了林夫人一眼,心头大致有了数,玩笑般打趣道,“我们陆家的几个丫头个个都比芸丫头出众,大嫂看芸姐儿好,看盼姐儿晚姐儿只怕更好了。” “你们陆家的丫头自然个个都好,我看着都喜欢。”谢夫人赞同地接过王夫人的话,仿佛随意般笑道,“说起来你们家的几个丫头,我见得最多的就是晚姐儿,那丫头也是个大方知礼的,我记得晚姐儿今年是十四了?” 此话一出,林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落了下来。 第35章 落空 “是,难得夫人还记得她的生辰。”林夫人客气地应了一句,听着谢夫人明里暗里的提着陆晚,结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心头顿时堵着的一股气。直到散了宴将客人都送走了,那股气便化作满腔的懊恼跟气恨,脸色也沉了下来。 陆盼在望梅院碰了个软钉子,被王潇刺了几句,脾气根本没压住,气冲冲地带着丫头回了清风院,刚要到林夫人跟前去告状,却瞧见林夫人也是一脸不愉。 “娘?”陆晚怔了一瞬,心头猛地升起一股慌乱来,拉着林夫人试探般喊了一声。 林夫人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的阴沉郁气散了些,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摆手示意后头跟着地丫头婆子退下去,这才拉着陆盼进了屋,爱怜地看着女儿,又是可惜又是可恨地叹了口气。 陆盼被林夫人看得心头陡然一跳,急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娘怎么叹起气来了?” “娘没事儿。”林夫人看着女儿一脸心慌急躁的模样,心头又沉了沉,抚着女儿的头发,良久才柔声劝道,“今儿谢夫人来你也看见了,那是个轻易不肯开口允诺的,好坏都不露在面上。这样的婆婆不好伺候,再说了你这性子也不适合去做当家主母,进了王家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气呢,娘也舍不得让你去受气。你听娘的,那王家咱们不看了,娘给你再看看别的人家。咱们慢慢找,娘总会给你找个比王家更好的,啊?” “不行!”陆盼嚯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涨红着,厉声打断了林夫人的话,眼里带着三分错愕七分倔强,固执地盯着林夫人,“娘昨儿不是还跟我说过,三叔升了礼部尚书,咱们家同王家结亲也是门当户对!娘为什么要选别人?我不换!我就看中了王家!”她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心底已经早记住了那个人,他对她那么温和耐心,笑起来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看着她的时候,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除了他,她谁也不嫁!别人也别配不上他! “盼姐儿……”林夫人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满嘴发苦地看着暴怒戒备的瞪着自己的女儿,放柔了声音劝道,“你还小,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娘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样的人家你嫁进去才能过得舒心,娘都是为了你好,你听娘的——” “是谢伯母说了什么?还是那个王潇?”陆盼梗着脖子尖利地打断了林夫人的话,红着眼睛暴躁地追问,“娘不跟我说清楚,我绝不答应!” 林夫人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满心酸楚地拉着女儿,心底里对陆晚的那丝恼怒跟气恨也浓了一分,却不好当着女儿的面直说。自己女儿的性子她当母亲的自然心知肚明,她若是知道王家看中了那丫头,这口气必定咽不下去。那丫头心思深沉,又在她爹面前说得上话,盼姐儿性子实诚,有什么都挂在脸上,哪儿算得过她? “娘!”陆盼暴躁地看着欲言又止的林夫人,急得满脸通红,眼里晕着怒火,提高声音喊道,“谢伯母向来和气,她必定喜欢我!只有那个王潇!她从小就跟我过不去,是不是她说了什么?她不想我嫁进王家,是不是?”陆盼越说越恼怒,连声音也高了不少,几乎是尖叫着对着林夫人质问起来。 “盼姐儿!”林夫人微微凌了脸色,无奈地劝道,“她一个要出嫁的小姑娘,哪儿能左右王家长房嫡孙媳妇的人选?听娘的话,他们王家的人,咱们都不去想了。你既然不喜欢王潇,日后少来往就是,也省得受她们的气……” “是不是陆晚?”陆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猛地一变,手指用力捏着帕子,骨节泛白,眉间全是恼怒跟恨意,紧绷着脸,一字一顿地问道,“是不是她?她让人说我坏话了?还是——”陆盼说到此,脑子里嗡嗡直响,气息起伏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出后面一句话来,“王家看中了她?” 陆盼不傻,林夫人先前就提过谢夫人透了话想跟陆家结亲,只是没明着说看中了谁,也没说是给王家的哪位少爷相看,但明眼人都知道十有*是跟王煜说亲。 王家是传承上百年的书香世家,即便是改朝换代也稳稳当当地屹立在朝中,就从王煜□□算起,王家就已经出过两任首甫,几乎每一代人都是英杰辈出。这样的人家,竟起了跟陆家结亲的意思,怎么能不让人欣喜? 林夫人当时就有些意动,再加上女儿对王煜那点儿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想来想去,到底还出没压住心底那点儿热切,便跟女儿透了两句。 在林夫人眼里,自个儿女儿自然比陆晚好千倍万倍,先不说她自己是威远侯府出身,身份地位比沈氏高出好几个台阶。就说是两个丫头教养上,陆盼明摆着就比陆晚高出一截。三房文氏是个心比天高又不长心的蠢货,背后还连着崇宁侯府,崇宁侯府那个文夫人的做派,正经大家夫人谁看得上眼?陆晚生母身份低,继母又是个不让人待见的,先前她爹陆承辉又仅仅挂了个礼部侍郎的名头担着一方知府的责,认真算起来,官职比陆承耀还低些。论来论去,除了模样外,陆晚自然是样样都不如陆盼。王家那样的人家看中的也不会是模样,就算长得再好也不过是让人多赞两句罢了,想来想去,谢夫人中意的也只有陆盼了。 陆盼心里自然也是跟林夫人一样的想法,甚至比林夫人更觉自信,同时也忍不住心跳欢喜。王家那样的人家,又是嫡子嫡孙娶亲的大事儿,怎么可能随便跟人开口?这必定是先看中了人,才有意透话出来。从知道王家透话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在心里描摹着,自己盛妆跟那个人拜堂成亲,耳鬓厮磨……她一想到他就浑身发烫,恨不得立时跟他成亲。 可如今,自己娘却突然让她歇了心思,那肯定是王家谢夫人说了什么话,让娘知道王家看中的人不是她!除了她,陆家还有谁?只有那个陆晚! 看着林夫人皱眉难言的模样,陆盼眼里一片通红,气得浑身哆嗦,扬手将手边的茶杯打翻了,随后猛地暴起,一脚踢在案几上,整个人疯了一般扑上去,直接就将满桌子的杯盘碗碟给掀翻下去,茶壶杯子稀里哗啦滚了一地,碎的碎破的破,茶水四溅,满地狼藉。 ****** 二房正屋里,王夫人也正愁眉苦脸地跟二老爷陆承熠念叨着谢夫人的话:“……大嫂那话,就差没明说了。我才刚回屋的时候听芸姐儿说了一句,大嫂他们家潇姐儿一直同晚姐儿交好。芸姐儿也觉得晚姐儿好,说那丫头性子大方,又极明事理,说话做事都让人服气,模样更是好看,连她都看呆过。大嫂只怕是早看中了人,今儿就当着我跟这府里大嫂的面提了出来。原本这也是好事儿,正好三叔升了官儿,两件喜事儿凑到一块儿,岂不是更好?可我瞧着咱们府里这位大嫂的脸色却不大好,似乎不大情愿。” 王夫人说到此,停了一瞬,又皱着眉头讽刺地哼了一声,忍不住跟丈夫嘀咕起来:“我看咱们这位大嫂今儿的行事,多半是想把煜哥儿跟盼姐儿凑一对儿。不是我看不上人,老爷说句公道话,盼姐儿那性子从小就娇惯,咱们回府这几日的功夫,院里的丫头就听她发了两回脾气,芸姐儿那么温和的性子都不大爱往她哪儿去。老爷说说,这盼姐儿哪儿能担得起王家当家主母的身份?咱们这位大嫂也忒会算计了!” 第36章 操心 “好了好了,你也别念叨了!”陆承熠无奈地接过王夫人的话,打着哈哈劝道,“这事儿说清楚不就行了?晚姐儿的事儿还有三弟操心呢,你别跟着瞎折腾。” 王夫人没好气地嗔了陆承熠一眼,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放心:“不行,今儿人多口杂的,我也没来得及问大嫂,明儿我还是回去问问大嫂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好了。” 陆承熠哭笑不得地听着王夫人的念叨,也不好多劝,只得听之任之。 隔天一早,王夫人就悄悄往王家去了一趟,直到午后才急冲冲地奔回来,脸色不怎么好看,在陆承熠跟前恼火又气恨地跺着脚恨道:“哎,我都觉得没脸了!幸好是我自个儿娘家人,若不然,我日后都不敢往王家去了!老爷猜怎么着?去年重阳节的时候,大房那位腆着脸去打听煜哥儿的亲事,当时大嫂就含糊地回了她一句,也确实是有意看看晚姐儿。结果大房那位愣是没听出来,非得往自己脸上贴金,以为王家看中了她女儿!这也就罢了,原本两家亲事没定,为着儿女的名声,大家都说得含糊些,有时候听岔了也是有的,偏偏大房那位还拿出去说,有意无意地显摆咱们家跟王家的亲近。大嫂一听说这事儿就不怎么痛快,后头就再没提过结亲的话。” 说到此,王夫人又添了层气愤,鄙夷地哼道:“也是巧了,正好冬月初的时候大房那位管着的岳秀庄闹了场笑话。晚姐儿院里的老嬷嬷去岳秀庄买布,那铺子里连伙计待掌柜竟一个都不认得,还把人打了出来——岳秀庄原本是三弟妹的嫁妆,论理如今便是晚姐儿的产业,主子上门不但得拿着银子买东西,没买着还要被人打出来,这算是什么事儿?就算伙计不经心,那掌柜的也该知道轻重,甭说是自家主子,就是对着一般上门的客人,也不该这般无礼!我就说,好好的晚姐儿怎么非得赶在过年前让人卖铺子,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哼!大房那位还以为她藏得好,但凡长了眼睛的,谁看不出这里头的门道来?你说她也是侯府出身的,怎么眼皮子就这么浅?” “行了,你就少说两句吧,那毕竟是嫂子!也轮不到我们说什么。”陆承辉拧着眉头叹了口气,抬手拉住王夫人,温温吞吞地劝道,“晚姐儿卖铺子的事儿我也听三弟说过。三弟从小就胆大心细,我跟大哥没一个算得过他。自从弟妹去后,这几年他这性子就越发温和,轻易不肯说句重话,可我还是摸不清他的心思。晚姐儿像他,不是个任人欺负的。这事儿三弟必定心知肚明,他纵容晚姐儿借着救灾的名义卖铺子,无非就是想给大嫂留点儿颜面。一家人,撕破脸皮毕竟不好看。咱们就当不知道,什么也别说。” “老爷当我不知道这个理儿?”王夫人白了陆承熠一眼,颇有些不平地吐了口闷气,“我就是在咱们院里念叨念叨。咱们这位大嫂真是……前几年还没觉出什么来,一见了银子就什么都露出来了,真是——算了算了,我不说了!” 眼看陆承熠板着脸要认真起来,王夫人恼恨地跺了跺脚,抓着陆承熠的胳膊改口道:“还有一件事儿,我得先问问老爷。昨儿来咱们家的人不少,除了王家,另有几家人也问起了晚姐儿。我出门的时候就让贵嬷嬷打听了几句,有两家倒是都不错。今儿在王家我也旁敲侧击问了几句,昨天大嫂那么急着过来挑明话,一是想绝了大房那位的念头,省得多生是非,二则也是恐被人登了先,倒失了一门好姻缘。” 王夫人说着,又感慨着叹了口气,又是气恨又是怜悯地叹道:“哎,三弟妹去得早,后头的那个又不中用,如今大房那位只怕也别有用心,晚姐儿是个懂事的,我这个当二伯母的少不得替她打算打算。王家虽是我娘家,可我也说句大实话,煜哥儿确实是万中挑一的人才,但王家的当家主母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初给芸姐儿相看人家的时候我就压根没想过王家。我就想着,若是有别的不错的人家,倒也可以先看看。只是我虽有这个心,却不好一回府就越俎代庖。三弟那儿我又说不上话,只得请老爷去跟三弟提一提了。” 陆承熠感慨地拍了拍王夫人的手,良久才叹着气感激道:“夫人说得是,晚姐儿的亲事三弟只怕也不好直接过问,这事儿还得请夫人多操心,我这就去跟三弟说说。”顿了顿,又怅然地回忆起来,“当初陆家遭了灾,大哥又远在天边,若不是三弟机灵,得了沈老爷子的器重,我们兄弟俩只怕都饿死了……” 王夫人无语地听着陆承熠的感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得暂且放下对林夫人那点鄙夷跟怨气,温声细语地安慰起丈夫来。 ***** 跟陆承熠一样唉声叹气感慨的还有在洛家作客的平南王王妃郑氏。 郑王妃艳羡地看着洛家二房崔夫人怀里抱着的小孙子,简直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逗了好一阵,才恍然回神,一叠声地吩咐随行的丫头嬷嬷赶紧把早备好的东西拿上来。 崔夫人笑得满脸起褶,忙抱着孙子道了谢,又爱怜地逗了会儿小家伙,瞧见小家伙撇嘴揉眼睛了,方将孩子递给奶嬷嬷,仔细嘱咐了几句,看着人抱着孩子退出去了,才转过头来拉着郑王妃的手笑道:“王妃别笑话我,我一看见这孩子就想起五郎小时候,怎么看怎么喜欢,倒怠慢了王妃。” “别说你,我看着这孩子也爱得不行。”郑王妃忙摆着手,艳羡地感慨道,“我还记得五郎满月的时候,你抱着让我看,我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哎,这一转眼,五郎孩子都有了。不像我们家掣哥儿,连亲事都没个着落。” 崔夫人闻言,也跟着叹了口气,拉着郑王妃坐下来,宽慰道:“世子爷性子稳重,做事老练,又是圣上亲封的将军,平常人家的姑娘也配不上他,总得慢慢挑着不是?” 见郑王妃听得连连叹气,显然是怎么也不放心,崔夫人多少也能体会一二。洛明飞这几年也一直在南边,长得又异常好看,寻常姑娘家他不是嫌人家不好看就是嫌人家过于端方,崔夫人先前为儿子的亲事操了不少心,愁得觉都睡不安稳,此刻见郑王妃忧心忡忡的模样,自然也多了几分同情,跟着叹了一阵气,突然想起先前儿子回来说那话来,斟酌了一瞬,方拉着郑王妃笑道:“王妃也别太心急了。这人都各有各的缘分,您看我们家五郎,先前跟我闹腾成那样,我这两年愁得不行。如今他瞧对了人,可不就好了?” 郑王妃无奈地点了点头,愁道:“我也只能这么宽慰自己了,也不知道何时才定得下来。”说完又是一叠声地叹气,同崔夫人慢慢说着这几年的心酸愧疚。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有丫头站在门外回话道:“夫人,陆家那位魏嬷嬷才刚送了礼过来。” 郑王妃闻言,怔了一瞬,随后眼里蓦然多了丝亮光,忙擦了眼泪,朝崔夫人笑道:“看我,一说起掣哥儿的事儿就收不住,让你笑话了。” “咱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谁没为儿女操过心?还能笑话谁?”崔夫人笑着摇了摇头,见郑王妃面色缓和些了,才亲自拧了帕子递过去,待郑王妃净了面,方示意外头回话的丫头进来。 那丫头笑呵呵地朝两人行着礼,一面回道:“魏嬷嬷说她们家姑娘这几天染了风寒,不便上门叨扰,就遣了她过来给长辈们磕头拜个年。” “快请进来!我这会儿不得空,让你们大奶奶去见见人,别怠慢了人家。”崔夫人忙笑着嘱咐了一句,一边跟郑王妃解释,一边示意丫头把打赏的荷包捧上来,让带过去给大儿媳妇。 第37章 盘算 “这陆家,可是前儿升了礼部尚书的那位陆大人府上?”郑王妃诧异惊奇中又带着几分隐隐的期待,忙拉着崔夫人问了起来。 她前儿才去了一趟徐家,也不好明着问陆家的事儿,就打听出那小姑娘性子大方,到底心头还有些没底,原想着洛家五郎跟儿子说得上话,便想先找崔夫人探探话,让洛明飞跟儿子先提一提。如今这么巧就碰上陆家的人来送礼拜年,若真是那个陆家,这可不正好? “正是呢。”崔夫人不明所以,见郑王妃不再叹气,心头也跟着松了口气,笑着点了点头,兴致盎然地感叹起来,“说起来也是桩缘分。庆和十九年的时候,五郎不是在芒山上救了个小姑娘送到陇西府吗?也不知道当初那个陇西知府怎么传的话,陆大人只知道是五郎救了人,当即就给我们老爷写了封信致谢。这也就罢了,没曾想那小丫头也一直记着这份情,这几年年年都让人送礼过来,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难得是那份心思。譬如前年,我们家大郎在军营里受了伤,陆家那丫头也不知怎么听说了,赶在我们家做重阳宴的时候就让人送了一匣子止血疗伤的好药来,真正是雪中送炭。我先前还不知道,以为是他们家大人准备的,后头听他们送礼的婆子说漏了嘴,才知道是他们姑娘让人准备的。” 话到中途,瞥见郑王妃脸色有些异样,崔夫人反应过来,忙改口笑道:“哎,看我,一说起别人家的小姑娘来就收不住口了。那丫头就是年龄小了些,若不然,我当初还想给我们五郎说这门亲呢。昨儿陆家宴客,大郎媳妇去了一趟,回来跟我说听见好几家夫人太太在问那丫头呢。哎,王妃是没见到那丫头,若不然您指不定怎么喜欢呢。” 崔夫人说到此,心头猛地一动,留意着郑王妃的脸色,突然回过点儿味儿来,顿了顿,方斟酌着笑道:“说起来,那丫头除了年纪小些,别的都没得挑,听说王家也有意提亲……” 郑王妃一听这话,脸上就多了抹焦急,也顾不得遮掩,忙拉着崔夫人道:“我也不瞒你,听见你这么说那丫头,我这心里便起了点儿念头。你也知道我们家掣哥儿婚事艰难,我不求别的,就求他个心甘情愿。那丫头既然能入了你的眼,人必定错不了。你既然提了这话头,不如就好事做到底……”郑王妃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夹杂着还有几分心喜期待。 崔夫人神色微动,心底诧异的同时也有几分了然,想了想,到底也是好事一件,便笑着点头答应了下来。 郑王妃不意向今儿到洛家还能有这意外之喜,大喜过望,得了崔夫人的允诺便一叠声地拉着崔夫人道谢,整个人先前的愁闷之气一散而光,极有兴致地拉着崔夫人问起陆晚的事儿来。直到散了宴,郑王妃才意犹未尽地从洛家出来,急冲冲地往平南王府赶。 平南王才刚从外头进屋,就被郑王妃兴致勃勃地拉着嘀咕起来。 直说了半晌,郑王妃才停下来,想了想,也不知道儿子这回能不能看上人,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遂又合掌念起佛来:“阿弥陀佛,佛主保佑,掣哥儿这回可别又犯了倔脾气——哎,不行,我还是去开元寺上柱香吧!不然心里头不安稳!” “也好,就让那臭小子陪你去寺里一趟好了!”平南王哭笑不得地听着王妃的念叨,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索性点头应了。 郑王妃自然是一万个乐意,忙扬声叫了婆子进来,嘱咐让世子爷晚上过来一趟,又让人赶紧备车递话,待一切安排妥当了,又拉着平南王细细说起了陆晚的事儿,末了才摇头感慨道:“当初掣哥儿明明就跟他们家明飞在一处,偏偏这孩子不吭声,那吴知府又只认得洛家的马车,这话传的……陆家的人便以为只有明飞救了那丫头——哎,不过这也是缘分,老天爷牵的线。爷前儿要不回来跟我提这事儿,一时半会儿的只怕我也留意不到,可巧今儿在洛家又正好遇上陆家的嬷嬷过去送礼,崔夫人又跟我提了那丫头,这事儿竟顺畅得不能再顺畅了,但愿佛主保佑,这门亲事能早点定下来。” 平南王揪着胡子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摆手道:“行了行了,这事儿也急不来。那丫头今年才十四吧?年纪还小着呢,陆家不定能立马答应这门亲事!”那臭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如今还被人家嫌弃呢。就这么去陆家提亲,十有*得被人家退回来!这臭小子真是老子的债,说来说去,还得老子出马替他谋划才行!偏偏那个陆承辉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怎么试探都没句准话!果然是沈老爷子教出来的狐狸! “十四也不算小了!”郑王妃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顿时一滞,立时又忧心起来,“论理,姑娘家这个年纪定亲也不算小,不过那丫头跟咱们掣哥儿比,是小了些。哎,也不知道陆家那头会是个什么意思,我都央了崔夫人去陆家——王爷说这话,难不成是先去找陆大人谈过话了,陆大人不乐意?” “我哪儿会去探这个话?”平南王抖了抖胡子,被王妃说得尴尬地咳了一声,忙打着哈哈岔开话题,“好了好了,你也别想那么多,该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求也求不来,咱们放宽心等着就是。” 郑王妃只得点了点头,又是一阵唏嘘叹气。 ****** 正月初八一早,平南王府的马车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城门,一路往开元寺而去。到了山脚,一行人才停下来,郑王妃下车坐了轿子,一刻不停地往山上走。卫掣扶着轿子跟在一旁,目光悠悠地扫过雪地上的脚印,眉头微动,冷肃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一直走了两刻多钟,一行人才到了寺门口,卫掣扶着郑王妃下了轿子,进到寺里。广济得了消息,忙笑着迎出来,朝两人合掌行了一礼,面目慈和地引着两人往观音殿走。才刚走了两步,郑王妃便停下来,指着后殿的人影笑道:“我才刚瞧见有个小丫头从后殿过去,寺里可还有什么人来上香了?” 广济笑着点了点头,余光从卫掣身上扫过,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从容地解释道:“王妃容禀,那小丫头应该是陆家的一位姑娘带来的。原本王妃过来,寺里不该待客,只是陆姑娘是特意来找大师的,贫僧也不好拦着……” “这自然不该拦着,我也不讲这些规矩!”不等广济说话,郑王妃便笑容满面地点头应了一句,也顾不上听广济的解释了,只听着陆家二字,心头便是一喜,暗道真是缘分,余光瞥了眼绷着脸的儿子,定了定心思,稳着声音问,“只是不知道来的是陆家哪位姑娘?”言罢又看向卫掣,仿佛随意般解释起来,“你父亲常跟我念叨,说陆承辉陆大人学富五车胆识兼备,也不知他们府上的姑娘如何,今儿既然遇见了,见一见倒也好。” 广济笑得一脸慈眉善目,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卫掣,仿佛意外般叹道:“正是巧了,来的就是陆大人的女儿,陆家四姑娘。王妃若是想见陆姑娘,贫僧这就去传个话?” “好好好!”郑王妃满脸温和灿烂的笑意,忙不迭地点头应了,“有劳师父了!还请师父费心,可别吓着那孩子了。” 第38章 见人 陆晚得到消息的时候着实愣了一瞬,没曾想自个儿到老和尚这儿喝杯茶的功夫居然还能碰上平南王府的人,先前广济竟一个字都没透露,这会儿还笑眯眯地替人来请她!不用想她都知道这中间到底是谁在作怪! 陆晚皱着眉头吸了口气,只得把心头的郁闷先压下来,毕竟是郑王妃亲自让广济来请的她,她不去于礼不合。再者,卫掣当年也算救过她一命,虽说当初她不认识人,但这会儿知道了人家的身份,也确实该去道个谢。卫掣拦着马车威胁她是一码事儿,救命之恩又是另一码事儿,她不能因为卫掣不讲理就把几年前的事儿都抹去了。嗯,她这么讲理的人,不跟一个脑子不清楚的流氓一般见识! 想着,陆晚便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朝寂悟告辞。 寂悟从始至终都是一脸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目光慈和地看着陆晚的背影转出禅房,良久才搁下茶杯,感慨着摇了摇头。 陆晚带着几个丫头,由广济引着,从禅房转到观音殿。待广济跟郑王妃回了话,陆晚才目不斜视地上前跟郑王妃福身行了一礼:“见过王妃。”随后又客客气气地朝绷着脸站在一旁的卫掣屈了屈膝。 郑王妃眉间全是笑意,满脸赞叹地看着陆晚,越看越满意,余光留意着儿子的神色,心头顿时又有了几分底,这一愣神的功夫,便见陆晚已经大大方方地跟卫掣行了礼,举止间丝毫不见怯色。 郑王妃喜不自禁,忙拉着陆晚到底自己跟前坐了,指着卫掣朝陆晚笑道:“这是我们家大郎,他在南边军营里待惯了,不怎么爱说笑,你别介意。” “早就听说过世子爷的威名,没曾想今儿却见到了,看着倒有些面善。”陆晚被郑王妃灼灼发亮的目光盯着,心头没底,面上也多了几分不自在,赧然地笑了起来。 再抬眼看向卫掣时,正好撞进卫彻漆黑的眸子里,陆晚微微动了动眉头,顿了顿,方站起来又朝卫掣福了福身,算是正是见了礼:“见过世子爷。” 卫掣眸光微闪,看着陆晚客气大方的模样,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波澜,眨眼间便又恢复了一片沉寂,目光悠悠地盯着陆晚笑意温软的脸颊,绷着脸嗯了一声。 郑王妃瞥见儿子波澜不惊的神色,也看不出卫掣的想法来,只得先放下这头,听陆晚说着卫掣面善的话,便更多了几分好感,再一细看,这丫头面向温软,说话也温温柔柔的,笑起来极好看,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心头愈发满意,爱怜地拉着陆晚感慨起来:“你母亲跟你父亲我都见过,才没多久的事儿,没想到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说罢又转身从大丫头手里接过一个紫莹莹的镯子来,不由分说地给陆晚戴上了,“今儿我还是头一次见你,也没准备什么东西,这镯子你就留着玩儿吧。” 陆晚愕然地看着手腕上的镯子,对郑王妃异样的热情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又盛情难却推辞不过,只得接了下来,起身跟郑王妃道了谢,余光瞥见岿然不动地站在一旁的卫掣,察觉到卫掣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陆晚心头微动,猛地串出一个念头来——陆家跟平南王府向来没什么来往,以平南王府如今的地位,只有别人上赶着巴结他们的份儿,郑王妃今儿突然要见她绝不可能像其他夫人太太一样是因为她爹升了官! 王妃那么郑重其事地给她介绍卫掣,这流氓也当不认识她似的,一声不吭。广济那儿说不定就是他做的手脚!他陪着郑王妃来寺里,总不能是又来逼她给他让路的吧? 陆晚不动神色地看了眼卫掣,心头极快地转开了。京城里关于这位世子爷的传言可不怎么好听,什么越地阎王黑面罗刹翻脸无情之类的,都不是好话,而且听说这位世子爷亲事艰难……也对,一看他那个冷着脸满身煞气的模样,寻常人家哪儿敢把女儿往这位阎王手里送? 难不成,郑王妃是想给卫掣说亲? 可到底是王妃看中了她?还是——卫掣? 陆晚被自己这个猜测吓得有点儿发懵,等回过神来,又极快地将这想法给否定了——她跟卫掣差得太多了,哪儿哪儿都不合适。再说了,她踢周志坚的时候说不定这位爷就在旁边看着,她这性子显然入不了人家平南王世子的眼…… 兴许是郑王妃在哪儿听说了她,这才起了意。满京城的贵女们对这位爷似乎都不怎么热衷,大概是嫌这位爷脸上留了疤,又不苟言辞,看着阴测测的不好接近。郑王妃不知道为儿子操了多少心,只怕是逮着一家姑娘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哎,也怪不得郑王妃急。为人父母的心思,她以前也不懂,直到飘荡到这个世间,迷迷糊糊地想着上辈子的事儿,她才恍然明白父母对自己的爱之深。便是有些不是,她们这些做儿女的也总该体谅几分。 想着,陆晚总算缓了口气,顺从地在郑王妃跟前坐了,笑着答着郑王妃的问话。直说了好半晌,眼看快到午时了,陆晚才笑着起身告辞。 郑王妃意犹未尽地拉着陆晚,也不好再多留人,心头又还悬着,不知道儿子是个什么反应,只得点了点头,仔细地叮嘱了身边的管事嬷嬷小心送陆晚回去。 直到陆晚带着人走出观音殿看不见身影了,郑王妃这才满意地朝身边的管事媳妇笑道:“怪不得崔夫人说这孩子好,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长得跟那画儿上落下来的人似的,说话也轻轻柔柔的,人又大方,不忸怩,哎,我都恨不得有这么个女儿。” “王妃这话要是让大姑娘听见了,大姑娘怕是不依呢。”跟在郑王妃身边的管事媳妇笑着接了一句,留意着卫掣的脸色,朝王妃眨着眼睛笑道,“不过这位姑娘当真是好看,胆子也大。竟说咱们世子爷面善,这还是头一次有小姑娘瞧见咱们世子爷没被震住的。” “你不知道,这里头还有缘故。”郑王妃脸上笑意愈浓,笑着解释了一句,也不多说,转而看向站在角落里的卫掣,招了招手示意卫掣近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儿见这丫头我倒想起几年前的一件旧事儿来,你还认不认得她?” 卫掣皱着眉头看了郑王妃一眼,绷着脸默了片刻,良久,才在郑王妃提心吊胆的注视中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郑王妃心头憋着的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瞥着儿子的脸色,一时大喜过望。她自己的儿子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这明摆着就是看中了人家!若不然他早不耐烦走了,还一声不吭地等到这会儿?掣哥儿从小就聪明,心思又深,她的心思他必定也知道,就算先时不知道,这会儿也该看出来了。他既然肯回她的话,那就是默许了! 郑王妃越想越欢喜,眼里含着泪,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抹着眼角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一众丫头婆子,赶紧收拾了往平南王府赶,她得赶紧准备着请人去提亲的事儿! 后院里,陆晚带着绿枝两人从走廊上绕过去,直到转过观音殿,从后门出了开元寺,绿枝才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怎么吓成这样?”陆晚好笑地看着被吓得面色发白的绿枝,诧异问道,“王妃是个和善人,那府里的嬷嬷丫头也极知礼,谁能让你吓成这样?” 绿枝眨着眼睛同玉墨对视了一眼,哭笑不得地回道:“那位爷就在大殿里站着,那眼神跟刀子似的,盯得人头皮发麻,一盯就是大半个时辰,姑娘难道没瞧见?” 陆晚顿住脚步,眼里笑意流淌,转身看着绿枝跟玉墨,好笑地嗔道:“你们上回不是也见过他?有什么好怕的?他长得也不算凶神恶煞,就是脑子不太好使,甭理他就是了。” 绿枝呆愣愣地听着陆晚的话,没明白怎么那位阎王爷到了自家姑娘眼里就成了“脑子不好使”了,不过那位爷确实不好琢磨,先前还半路拦她们姑娘的马车,真是吓死个人!就算长得不凶,可那眼神看着也吓人。想着,这话便说了出来。 “罢了罢了,你们姑娘我是个讲理的人,咱们不跟他计较!”陆晚大方地朝两个丫头摆了摆手,这会儿她气消得差不多了。卫掣当初除了拽了她一把,也没怎么着她,对着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她也不能要求太多,更何况这人当初还救过她,她就大方点不跟他计较了,这么一想,便又想起当年芒山上那惊鸿一瞥来,便摇着头感慨地叹道,“其实我倒挺佩服他的。听说这位世子爷十岁就进了军营,十四岁开始领兵,头一回打仗就把南越给吓怕了。你们是不知道,南越十八部那些头人一提到这位世子爷连声音都能低一半儿。” “那卫世子可真是厉害。”绿枝眼里放着光,又是崇拜又是敬佩地点着头,末了又抹着鼻子嘀咕了一句,“不过他长得那么凶,也确实挺吓人的。” 陆晚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语气感慨地笑道:“那不是长得凶,是气势。你们没见过他十几岁的时候,那才是真好看,我都差点看呆了……”相比于洛家那位精致妩媚得比女人还漂亮的爷而言,陆晚气势更喜欢卫掣当初的长相,五官俊朗,眉目冷毅,身上透着股让人心悦诚服的冷硬气势,却又隐隐约约保留着几分少年人的锐气——可惜如今越长越冷挚,整个人就散发着一股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白浪费了一副好相貌,真是可惜。 陆晚边说边叹了口气,示意绿枝跟玉墨跟着,慢慢从后山往山下走。 直到山顶上看不见人影了,卫掣才黑着脸从后门走出来,目光沉沉地盯着山腰上的人影,紧抿着嘴,良久才极轻地哼了一声,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恼怒。 青川默不作声地跟在卫掣后头,脑袋埋得极低,不停地催眠着自己: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 第39章 提亲 午后,郑王妃在开元寺匆匆忙忙用了斋饭,便满心欢喜地指挥着一众丫头婆子赶紧收拾东西往王府赶,一进门便嘱咐人去寻了平南王,脸上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拉着才刚又被儿子气得跳脚的平南王,又是感慨又是欣喜地说着开元寺的事儿。 “真正是巧了,也该是掣哥儿的缘分,没曾想竟在寺里碰见了那丫头!掣哥儿今儿也见了人。爷是没瞧见,那丫头长得极好,说话行事也大方,跟咱们掣哥儿又是天赐的缘分!这样的姑娘家真是没处找了!我才刚在开元寺的时候就问了掣哥儿一句,看他那意思,不像是不乐意,也没像往年那样不耐烦——哎,这些年掣哥儿的亲事一直没个着落,这门亲事我怎么着也得替他求下来!” 郑王妃说着,又急忙站起来,扬声吩咐候在外头的几个婆子:“赶紧让门房的人准备着!”言罢又扭头朝平南王解释道,“咱们掣哥儿这亲事拖了这么久,如今好容易有桩好姻缘,这事儿宜早不宜迟,我前儿既然托了崔夫人,索性今儿就去跟她说说,请她预备着赶紧去陆家递话。” 平南王眉头挑得老高,看着郑王妃兴奋欢喜的模样,张了张口,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那臭小子虽说不怎么讨人喜欢,可没准儿真能成了呢? 郑王妃精神极好,也顾不得平南王了,一叠声吩咐下去,带着丫头婆子容光焕发地往洛家去找到崔夫人,将今儿在开元寺的偶遇说了。 崔夫人跟着郑王妃惊奇地感叹着,笑着应下了做媒的事儿。 郑王妃一走,崔夫人便让人请了洛家大奶奶杨氏过来,屏退丫头,仔细交代着替平南王府做媒的事儿。 杨大奶奶又惊又奇地听着崔夫人的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摊了摊手,为难地朝崔夫人笑道:“母亲别怪我躲懒,这事儿还真不怎么好说……媳妇若是没记错,世子爷今年该有二十二了吧?晚姐儿才十四呢。先不说别的,这年纪也差得太多了些。再者,以晚姐儿那样的模样性情,往陆家提亲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前儿王家谢夫人专程去陆府吃酒,话里话外都夸着晚姐儿,这可不就是在递话么?不是媳妇儿多嘴,世子爷常年在南边,性子又清冷,身边也没个丫头婆子伺候,今年回来又受了伤,脸上也留了疤,京城里的人传什么话的都有。光这流言就得把人吓跑了!” 杨大奶奶说着,又无奈地叹了口气,颇有些为难地解释道:“也是不巧,陆家三太太年前就一直病着不见客,听说陆家的人前儿去开元寺求了支签,说是要静养。这不,刚过完年,三太太就回陆家祖宅养病去了。如今那府里没个主事儿的人,这事儿也不能找晚姐儿说,二房王夫人又是王家的姑奶奶,大房那位林夫人不说也罢。母亲瞧瞧,这话可怎么递才好?总不能直接找陆大人吧?” 崔夫人凝神听了杨大奶奶的话,也跟着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摆着手,“也罢也罢,你说的倒也在理。只是这事儿到底是王妃亲自托付的,他们家世子爷跟你五弟又是至交好友,咱们不好推辞不接。” 顿了顿,崔夫人沉吟片刻,方示意杨大奶奶坐近些,笑着嘱咐道:“这样,平南王府这话就请他们府上王夫人帮忙递过去好了。王夫人是个爽利性子,这会儿王家跟陆家又没正式议亲,便是王家有意求亲,王夫人也不至于这会儿就直接挡了咱们的话。” 杨大奶奶笑着松了口气,忙点头答应着,退出来想了想,随后嘱咐随行地嬷嬷备了份礼往陆家送过去,隔天一早,就静悄悄地往陆家去见了王夫人。 等杨大奶奶笑眯眯地出了陆府,王夫人才摇着头苦笑着叹了口气,想了想,到底不好开口,索性往书房去寻了二老爷陆承熠,把这“差使”全都派了出去。陆承熠二话没说,果断应下了,转头便去找陆承辉。 当天晚间,陆晚就从自个儿爹那儿得了消息,坐在书房里拧着眉头郁闷地吸了口气,颇有些幽怨地看着陆承辉,摊手哼道:“大伯母先前就提过王家的事儿,不过先前说的是王家看中了三姐姐。如今换了我,先不说大伯大伯母怎么想,就是三姐姐,这会儿只怕也要怨我了!我这真是遭了无妄之灾!” 陆承辉目光温和地看着女儿,听陆晚念叨完了,方不紧不慢地地接过陆晚的话,好笑地问:“你看不上王家那小子?” 陆晚咳了一声,看了自个儿爹一眼,手指摩挲着茶杯,默了一瞬,被陆承辉看得一阵无奈,索性实话实说:“也不是看得上看不上的事儿。王家家大业大,王煜又是长房嫡子,他跟我不合适。”停了一瞬,见自个儿爹兀自喝着茶没反应,陆晚又不情不愿地补充了一句,“但凡世家规矩必定多,又是做宗妇,谁嫁进王家都累得慌!” 陆承辉看着女儿挑了挑眉,眼里多了层无奈的笑意,搁下茶杯,慢悠悠地下了结论:“说到底,你是没看中王家那小子。” 陆晚噎了噎,抿着嘴不说话了。听自个儿爹这口气她就知道,她爹必定是看中了王煜!可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嫁进王家,先不说林夫人跟陆盼的打算,就说是谢夫人,只怕也不见得就是真的中意她。谢夫人之所以给陆家递话,多半是顾虑着王煜的意愿,只当做母亲的心疼儿子罢了,若不然当初就不会把话说得那么含糊,还让林夫人会错了意。 最要紧的是,她自己什么性子自己知道,王煜看到的不过是她流露在外的一面。他不了解她真正的性子,只不过被一层好看的表象迷惑住罢了。少年慕艾,多半是源于思之不可得见之不可触,即便真如了愿,也不见得能长长久久。再说了,她这辈子就图个自由自在,何苦往王家那金窟窿里跳? “王家那小子你既然看不上,那平南王府呢?”陆承辉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晚,仿佛闲话家常一般,声音平缓地问道,“你昨儿不是说在开元寺碰见平南王府郑王妃了,想必也见过人,卫家那小子如何?” 第40章 不理 陆晚被问得有点儿发懵,微微长大了眼睛哭笑不得地摊手道:“您这话问得真是……平南王府跟王家不一样是权贵世族?王家不合适,那王府就更不合适了!不说别的,就是年纪也不合适。”顿了顿,陆晚又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再说了,平南王是武将,您是文官,又才升了职,两家结亲不是专门遭人忌讳?” 陆承辉微微挑了挑眉,眼里带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搁下茶杯,看着陆晚,声音温和地教道:“你爹还没老糊涂,那不是你操心的事儿!平南王只有这么一个独子,自然要好好挑媳妇儿。卫家的人从小习武,十五六岁的时候都在军营里历练,成亲的年纪自然比常人晚些,平南王当年也是过了二十五才成亲。你外公当年见过卫掣,说那小子心性坚忍,直觉敏锐,是个可塑之才。” “外公见他的时候?”陆晚诧异地眨了眨眼睛,真有些吃惊了,“那时候卫掣才多大?不到十岁吧?” 陆承辉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温和地看着女儿捧着茶杯满脸惊叹意外地叹着气,思绪却渐渐飘远了。王家跟卫家,一面是传承百年能人辈出的世家贵族,一面是势力根深手握重兵的开国勋贵……也够了。老爷子去后沈家的人老的老散的散,陆家又根基不稳,他就算能护着女儿一时,终究护不了一世。老爷子当年把阿青交给他,他辜负了老爷子的厚望,妻女都没护住。如今轮到他了,他才恍然明白老爷子当年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阿青交到他手里的。他护得了女儿一时却护不了一世,更何况这丫头性子野,胆子又大,他总得找个能护住她的人家! “那也不合适,这人看着就阴沉沉的。”陆晚嘟囔着哼了一声,想了想,眼里突然多了抹狡黠,撑着脑袋看向陆承辉,试探般建议道,“要不,爹给我招赘算了?您看我这性子,也不是能伺候好公婆的人——” “你以为什么样的人会愿意入赘陆家?”陆承辉不赞同地看了陆晚一眼,声音严厉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点着陆晚的脑门教道,“但凡有点本事的男子必有几分傲气,能入赘女家的,不是被逼无奈就是别有所求。你既不愿寄人篱下受人约束,又凭什么以为别人会心甘情愿?阿晚,你记着,这世间规矩如此,你是女子,有些事可以想,但不能做,做了就是授人以柄,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说,宣之于口就是你的不是。你得知道藏拙,必要的时候还得懂得示弱。这根做生意是一个道理,你回去好好想想。” 陆晚眨了眨眼睛,眼里的错愕一闪而过,随后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佩服地望着自个儿爹,忙点头应了。 等陆晚从书房出来的时候便已经是酉时末了,一路回道望梅院,刚进垂花门,便见绿枝从外头奔回来,气喘吁吁地回道:“姑娘,才刚赵四哥过来传了郑掌柜的话,说郑掌柜又要事求见姑娘,问姑娘何时得空。” 陆晚听了这话,心里大致有底,眼里隐着丝笑意,点头吩咐绿枝:“就明儿吧。你让人去一趟徐家跟王家,问问徐姐姐跟阿潇明儿得不得空,咱们往街上看热闹去!” 绿枝忙答应着奔出去找赵小四传了话。 隔天一早,陆家的马车就地停在了醉月楼旁的巷子口,陆晚戴着帷帽在巷子里下了马车,由一个打扮干净利落的媳妇引着,静悄悄地从后角门进到醉月楼的后头的院子。郑掌柜跟醉月楼的岳掌柜早在院门口候着,瞥见陆晚进了门,忙迎上去问安。 岳掌柜一面殷勤地笑着将人往里请,一面示意先前引路的媳妇赶紧上茶。 “你别忙活,我就在厢房坐一坐,一会儿就跟人出去了。”陆晚笑着止住了岳掌柜的话头,朝后头跟着的那媳妇摇了摇头,示意绿枝跟两个婆子在楼下候着徐瑶跟王潇,带着玉墨几个丫头上到二楼。 刚坐下来,陆晚还没开口问,便见郑兴和在门口处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一脸哀怨地求道:“姑娘,这事儿您可得替我拿个主意啊!卫家那位宁四爷,从大年初一起,就天天闷声不响地跟着我,问他什么事儿,他又不说,只说是他们爷的吩咐……哎,我好话坏话全都说尽了,那位宁四爷愣是半点儿没听进去,就那么寸步不离地跟着,咳咳,就连上个茅房……他也得守着!我这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求姑娘拿主意。” 陆晚诧异又好笑地听着郑兴和的哭诉,挑了挑眉,忍着笑意问道:“那个宁四,就是先前在衙门口砸银子买铺子的那人?” “可不就是!”郑兴和忿忿不平地叹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无力,余光瞄着陆晚的神色,眼珠子动了动,摊着手咳道,“昨儿那位爷还来过一趟,也不买东西,就那么盯着铺子里的药材看了半晌,后来一句话没说,掉头就走了。” “行了行了,你也别跟我装了!”陆晚没好气地戳穿了郑兴和,颇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南越是卫家的地界,咱们在那儿做生意,能有卫家撑着自然事半功倍。不过凡事有好必有坏,让卫家插手进来,那景丰药行的生意就不是你我一句话说了就能算得了的了。这会儿晾一晾那位世子爷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回头你去跟那个宁四说,想借谜林山的道,可以。但咱们是商人,只谈生意不谈其他。想要咱们让利,也得他先拿出做生意的筹码来。” 郑兴和陪着笑意连连点头称是,忙答应着,见陆晚没别的吩咐了,方弓着身子拱手告辞退出了,扯着还在云里雾里的岳掌柜一并从楼上奔下来,仔细嘱咐了一句,这才匆忙回了景丰药行。 不大一会儿,王潇跟徐瑶也到了醉月楼,到楼上找到陆晚,三人一处喝了茶,说笑着坐着马车,一路往街上新开的几家瓷玩铺子瞧热闹。 因着过年,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各家的小孩子成群结论从街上嬉笑着闹过,原本就暄腾的大街就更添了几分热闹。好在新开的几家瓷玩铺子不在正街上,铺子也大,分了几进,也有专门接待女眷的地方,里头布置也十分雅致,陈列的小东西也极有意思。 王潇兴奋地拉着徐瑶跟陆晚,兴致勃勃地挨个看了一遍。直到快午时,几人才从街上回了醉月楼,到后院楼上的雅间用了午饭,商定了元宵节一起出去游船看灯的事儿,这才各自散了。 陆晚看着王家跟徐家的马车走了,这才上了马车,捧了杯热茶靠在车厢内壁上小憩,约莫走了一刻来钟,到了陆府不远处的僻静巷子,马车便渐渐停了下来,车帘子微微晃动,神识尚有些迷糊,只听外头周泰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位爷在后头跟了一路了。” 陆晚原本就有些犯困,迷迷糊糊地听得这话,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谁?” 周泰的声音滞了滞,闷声解释道:“卫家那位世子爷一直跟在后头,像是要见你。” 周泰的话音刚落,陆晚就猛地醒过神来,瞌睡瞬间也没了,蹙眉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却正好撞见巷子里那人的视线。 “这人怎么这么——”陆晚一眼瞪过去,吸了口气,没好气地甩下帘子,皱着眉头撇了撇嘴,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是不是该庆幸他这回没直接动手,至少知道委婉收敛了?不过这一声不吭地跟踪人家小姑娘怎么看都不像回事儿吧?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就不能干点儿正常人干的事儿? 陆晚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郁闷又无奈地朝周泰摆了摆手:“他一个大老爷们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大摇大摆地跟着我一个小姑娘干什么?你跟他说,我就一不管事儿的东家,有什么事儿让他直接去找郑兴和,跟我这儿耗着没用。”言罢又嘱咐绿枝,“咱们先走。” 绿枝忙答应着,嘱咐驾车的婆子赶紧往陆府去。 周泰愕然地看着扬长而去的马车,在原地愣了一瞬,脸色古怪地往巷子另一头瞥了一眼,随后加快脚步,身形轻晃,也不见怎么动作,眨眼间人便跃到了巷子另一头,朝面色阴沉的卫掣拱了拱手,一板一眼地传着陆晚的话。 第41章 示好 卫掣目光清冷地看着陆家的马车,眸底一片晦暗,看不出半分波动来,良久才收回视线,示意青川把一个二尺见方的紫檀木匣子递给周泰。 “你拿给她。” 周泰迟疑着没接,瞥着卫掣的脸色,为难地咳了一声:“这匣子她不一定会接……” 话说到一半,被卫掣冷沉又固执的视线盯着,周泰那后头半句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沉默着没再说话,风一吹,只觉得巷子里弥漫着一股凌烈的寒意。 周泰瞄着卫掣的神色,沉默了好半响才泄气般叹了口气,同青川大眼对小眼看了一阵,只得硬着头皮接过匣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匆匆告辞,转身往陆府去跟陆晚回话。 “……那位爷倒没说什么,就非得让我把这匣子给你。”周泰盯着陆晚的脸色,僵硬着胳膊把手里的匣子往前递了递,绷着声音咳道,“你要不要看看?” 陆晚无语地看了周泰一眼,视线落在那镂空雕花的紫檀木匣子上,疑惑地问:“他没说里头是什么东西?” “没说。”周泰一五一十地答应着,顿了顿,又迟疑着补充了一句,“我估摸着那位爷的意思,这匣子里的东西你应该知道。” 陆晚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手指轻扣着桌面,默了一瞬,方抬手示意周泰把盒子递上来,打开盖子,往匣子里头扫了一眼,伸手取了面上放着的几张纸上来。 目光触及纸上的墨迹,陆晚的手指微微顿了顿,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却不显,不动声色地将一沓宣纸看完,这才合上匣子,重新递回给周泰:“你把这匣子给他送回去吧,就说这匣子里的东西我看了,多谢他费心。” 周泰眉头动了动,看着陆晚波澜不兴的神色,迟疑着接过匣子,嗯了一声,只得又往平南王府去了一趟。 陆晚看着周泰的背影,眉头微蹙,眼里多了抹沉思,手指握拢又松开,良久才慢慢吁了口气,示意玉墨重新换了茶上来,靠在炕沿上,怔怔地想出了神。 卫掣给她的那个匣子里不是别的东西,是关于庆和十九年芒山上那群流寇的供词,那一沓纸上多半都是废话,可有一点很可疑——据她所知,当初陇西知府吴守业带着府兵去抓人的时候那群流寇已经窝里反了,十几个人全都死于内斗,仅剩的两个抱着财物逃窜,还没等官兵追到就滚下山崖摔死了,所以吴守业当初根本就没拿到一个活口。 但卫掣给她的供词上却有一个人是流寇窝里的人,叫钱老三,而且据他所说,他们这群人之所以盯上陆家女眷的车队,是钱老三的一个远方亲戚提供的消息,他们动手前根本不知道截的是知府老爷的家眷。 陆晚蹙着眉头,慢慢理着纷繁杂乱的思绪。当年那场祸事太过蹊跷,又是在芒山上发生的,以卫掣的性子,必定早就让人查过,就是查出什么来也不足为奇,可他这会儿把东西送过来是什么意思?是想让她承他的人情?还是想借陆家的手做点儿别的什么事儿?抑或……只是想拉拢陆家? 不对不对!陆晚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定了定神,思绪渐渐清晰起来。卫掣若想借陆家之手做点什么,或者拉拢陆家,那这匣子就不该送到她手上,而是直接递给她爹!他上回让周泰传话提庆和十九年的事多半也是想把东西给她——他想借谜林山的道收服苗疆,她正好占了路,手里又有可用的人,这人威胁她不成,自然得换种法子! 看来这人也不是块硬石头,至少还知道变通! 陆晚想着,心里大致有了数,手指摩挲着茶杯慢慢转动着,沉吟片刻,方扬声叫了绿枝进来:“你去跟小四说一声,让他带句话给郑兴和,就说谜林山的事儿我应了,只是得以做生意的名头,至于怎么做,让他跟人家商量着拟个章程出来我看看。” 绿枝忙答应着,退出去往外院去找赵小四传话。 陆晚歪在炕上默了一瞬,想了想,心里到底有些疑惑,遂让玉墨取了披风过来,又往蔚南院去了一趟,将那一匣子文书的事儿跟陆承辉提了。 陆承辉脸上并无半分意外,点了点头,示意满脸疑惑的陆晚坐下来,面色平静地解释道:“周泰跟卫掣同出一门,这事儿我知道。他让周泰传话也在情理之中。” 陆承辉的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闲话家常一般,不紧不慢地下了结论:“不过既然是递给你的东西,这事儿就不是为陆家来的。能让卫家主动示好的,多半是越地的事儿——他查到景丰药行的事儿了?” 陆晚愕然地盯着自个儿爹,怔了一瞬,在陆承辉笑意温和的目光中猛地醒过神来,掩饰般咳了一声,含糊地点头应道:“卫家先前递了话,想借谜林山的道,我就让郑兴和先晾着他,没应。结果郑兴和这几天一直被卫家的人跟着,今儿还哭到我跟前来了。我看他那意思,倒是想跟卫家的人做生意,毕竟卫家在南边根深势大,有平南王府在后头撑着,咱们行事也方便。” 陆晚留意着陆承辉的脸色,眼里藏着抹狡黠,笑着继续道:“我仔细想了,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儿。苗疆跟别处不一样,那里地势复杂,崇山峻岭多,毒虫花鸟更多,一不留神就容易遭了道,就算是军中最强的精锐,进去了也不一定能活着出来,更别说还想占山头了。所以想收服苗疆,不能强攻,只能安抚示好。卫家借咱们的商道,也不过就是想不动声色地去几个人摸一摸路子,最好能跟苗疆的几位头领接上头。反正这跟咱们也没关系,咱们只谈做生意的事儿,别的不管,这也算是各取所需,两厢便宜。所以我今儿就让郑兴和去找卫家的人谈生意去了。” 陆承辉提着茶壶的手微微顿了顿,余光落在陆晚脸上,目光温和中多了抹复杂难言的感慨。这丫头心思活络,又胆大心细,对各方形势判断往往能一针见血直切命脉,这份眼光见识,陆家无人能及,即便是他也自愧不如,这丫头的心智聪慧像极了老爷子,也怪不得卫家那小子会直接找上她。 当初老爷子对卫家那小子极为欣赏,若不是阿青不愿,只怕老爷子早就跟平南王府把亲事定下来了。庆和二十年的时候,他带着女儿去开元寺看大师,大师脸上的诧异他至今都记得,能让大师如此动容的,除了当年的老爷子,也只有这丫头了。他记得当时大师说过一句话,这丫头命格他看不清,不过卫家那小子跟小丫头似乎有缘——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可抛开寂悟的话,卫家也是个极好的选择。 平南王是性情中人,又极会审时度势藏拙守分,卫家那小子性子虽然清冷,话不多,但心思沉稳直觉敏锐,至少几十年内平南王府的位置都无人能撼动……即便是皇家,若真要跟卫家动手,也得掂量掂量。再加之武将世家,规矩少,跟这丫头的性子倒极合适。能护住她,又能让她自在,卫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前几天,平南王下朝后找他探过话,话里话外都是他家那小子如何如何,如今想来,能让平南王拉下脸来找他提亲,王府那头只怕早有意向。 更要紧的是,卫家那小子这回竟然直接把芒山的东西递到了阿晚跟前! 这小子闷声不响的,是早就看中了人!他早知道郑兴和的主子是谁! 混账小子! 陆承辉看着女儿,慢慢收回思绪,眼里多了抹复杂,慢慢倒了杯茶递过去,点头应着女儿的话,“卫家以什么名义跟景丰药行谈生意?” “现在还没个准儿,我估摸着应该是以南越客商的身份,兴许还会借其他的名头,总之不会直接以卫家的名义就是了。”陆晚托着下巴想了一瞬,瞥着着陆承辉的神色,迟疑着问道,“芒山上的事儿——” “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你不用管。”陆承辉挥手打断了陆晚的话,声音温和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陆晚看着自个儿爹一脸风轻云淡的模样,想了想,到底没再往下问,只得点头应了。这事儿她爹当年必定也查过,她知道的太少,冒然插手没准儿还会弄巧成拙。她爹既然不让她管,她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不过听自个儿爹的意思,她怎么瞧着这又像是看中卫掣了? 陆晚猛地顿住脚步,回过神来,往蔚南院望了一眼,郁闷又气恨地跺了跺脚! 不行!这人神经病似的,做事完全不按常理,有什么事儿又不会好好说话,非得阴沉沉地盯着人看,活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她跟他站一块儿,不被气死就得被闷死!再说了,这么一个大老爷们,老跟着人家姑娘家转,不是为人处事有问题就是心术不正。这亲事不能应! 想着,陆晚又折身进了蔚南院,找自个儿爹说理去了。 第42章 拒绝 转眼就是元宵节,刚过了午时,王潇就遣人到陆家催了好几趟,申时刚到,王潇就带着人赶到了陆府,兴奋地拽着陆晚出门,往醉月楼去接了徐瑶,三人一路,早早地坐车到了护城河边,上到王家的灯船,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 酉时初,天色暗下来,沿河的铺子都亮起了灯,各色小贩摊前也挂上了各种各样的灯笼,长长的灯海映红了半边天,红彤彤地烛光洒在河水里,随着层层涟漪荡漾开来,别有一番意境。 陆晚几个坐在船舱里,一边喝茶一边儿饶有兴致地挨个点评着两岸的灯笼铺子,早有婆子去岸边的灯谜摊处要了几个灯谜递过来,被王潇一把抢过去,摩拳擦掌地开始猜谜。 三人直玩到戌时,随行的婆子催了好几次,这才散了。 王潇意犹未尽地拉着陆晚,开始盘算着开了春就去京郊看花的事儿。陆晚哭笑不得地应了,看着王潇跟徐瑶两人上了马车走远了,这才往巷子里去,准备登车回府。 巷子里比大街上安静,昏暗的灯光从巷子口渗进去,带着几分朦胧。驾车的婆子靠在车辙上打盹儿,绿枝好笑地上前推了推那婆子,谁料手还没碰到人,便觉得眼前突然一暗,等回过神时,便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衣小厮凭空挡在了自己跟前——赫然就是先前在巷子口拦过她的人。 绿枝睁大了眼睛,错愕地盯着青川,原本到了喉咙口的惊呼硬生生哽住了——有了上回那么一遭,这会儿她倒不怎么害怕,就是这人猛地往人跟前一挡,实在是让人猝不及防! 想着,绿枝又下意识地瞥向陆晚。 陆晚皱眉看着挡在自己跟前的人,气闷地呼了口气,察觉到绿枝的目光,方朝绿枝摇了摇头,又往后退开半步,离卫掣远了些,方仰头看向卫掣,不怎么客气地斥道:“还请世子爷让让路!”她对这人的印象才好点儿,还以为他改了脾性,结果倒好,人家又直接带人来堵她了!她还能说什么? 卫掣低头看着陆晚皱眉气闷的模样,眸底一片黝黑,让人看不出半分情绪来定定地盯着陆晚微红的脸颊默了片刻,突然出声问道:“为什么不同意?” “什么不同意?”陆晚被卫掣着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莫名其妙,一眼瞪过去,没好气地回道,“谜林山的事儿郑兴和不是在跟你身边的人谈吗?我不同意什么了?再说了,”陆晚顿了一瞬,挑眉打量了卫掣一圈,冷笑着哼道,“以世子爷的威名,我一个小姑娘哪敢说什么不同意?” 卫掣的视线落在陆晚眸子里,眉间带着丝懊恼,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压抑的恼怒:“不是谜林山的事儿!” 那还能是什么事儿?陆晚诧异地望向卫掣,眼里有片刻的迷茫,同卫掣对视着,静了片刻,随后眸底渐渐多了抹错愕,微微涨红着脸,瞪着卫掣,这回是这有些发懵了——他该不会是来问她问什么不同意跟卫家的亲事的吧?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难不成真看中了她? 陆晚慢慢吸了口气,视线落进卫掣漆黑的眸子里,愣了一瞬,随后猛地醒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只觉得卫掣身上的热气笼罩着自己很不舒服,又往后退开一步,客客气气地朝卫掣福了福身,语气清冷而疏离地回道:“婚姻大事,父母之言媒妁之命,轮不到我说话。再说了,我这人性子不好,才疏学浅,配不上世子爷。您身份尊贵,自然该有更好的姑娘相配。还请世子爷自重。” 一席话说完,陆晚突然察觉到卫掣又往前走了一步,自己整个人再次笼罩在卫掣的身影下,男子高大的身形仿佛一堵墙似的挡在自己跟前。 陆晚惊得忙往后又退了一步,仰头瞪向卫掣,磨着牙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卫掣眸光沉沉地看着陆晚,也不开口说话,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挡在陆晚跟前,极有耐心地跟陆晚对视着。 陆晚被看得心底一阵无力,好半天才气闷地收回视线,只恨不得一脚踩过去,呼了口气,勉强压下胸口的烦闷,想了想,到底没绷住,又仰头瞪向卫掣,没好气地反问道:“你这么盯着我也没用!我为什么要同意?凭什么要同意?” 卫掣显然没料到陆晚有此一问,眸底的错愕一闪而过,看着陆晚从自己身影下退开,下意识地想再往前一步,被陆晚微红着脸瞪着,原本迈出的步子又硬生生收了回去,整个人显得有几分狼狈,好半响才僵硬着身子,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我能许你自由自在。” 他在开元寺后头碰见她的时候,这丫头就笑得让人心软,声音温软地跟他赔不是,他审视她的时候,她又毫不客气地回瞪他。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留意一个小姑娘。她跟常人不一样,她不怕他,就那么鲜活灵动地闯入他眼里,让人突然就生出了几分意料之外的冲动——她是他的! 陆晚的气息滞了滞,看着卫掣明显不大自在的脸色,心思微动,突然福至心灵醒过神来——他在回她的话?他知道她是什么性子的人,也应该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所以,这算是许诺? 刹那间转过了无数心思,陆晚定了定神,低头看着卫掣胸口,她能明显听见他的心跳,沉稳有力,比先前快了几分,让人突然就有些心软。 陆晚沉默了良久,才在卫掣固执清冷的目光中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胸口的闷气也没了,转而又有些无奈,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力,声音平静地劝道:“多谢你,只是我……不合适。我这人脾气不好,既不温柔又不贤惠,更容不下人,当不了一家主母……” 卫掣被陆晚轻柔温软的声音说得心头一震,胸口仿佛被轻柔的藤蔓裹住了一般,有些紧,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缱绻柔软,原本狼狈僵硬的身子也松了下来,仿佛突然福至心灵开了窍一般,一瞬间转过弯儿来了,语气郑重地打断了陆晚的话:“你放心,越地跟京城不一样。我身边没什么丫头,日后也不会纳妾。” 陆晚一口气哽在喉咙口,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她不过就是客气客气,想委婉点拒绝他,这人怎么就扯到这么远了?他身边有没有丫头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真的要嫁进平南王府…… 对着卫掣郑重其事的神色,陆晚气闷又无语地跺了跺脚,急得脸色微红,皱着眉头懊恼地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看向卫掣,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那是你的事儿,跟我无关!我跟你不合适,陆家跟卫家也不合适。这话不用我多说,你自己就该明白。” 见卫掣蹙着眉头想要反驳,陆晚忙抬手把卫掣的话给堵了回去,继续道:“你也看到了,我这人向来不懂什么规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家里人惹出什么麻烦来。你是世子爷,平南王府未来的一家之主,要找也得找个温柔持重的姑娘。都说一代好媳妇儿三代好子孙,我自个儿的性子自个儿知道,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 话到中途,眼看着卫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陆晚的声音滞了滞,转念想起这位世子爷艰难的婚事,莫名地就生出几分同情来。这人也真是悲催,明明长得不差,偏偏名声不好,京城的贵女们都不愿意嫁,平南王府向来行事低调,也不会做那强求人的事儿,拖到这会儿,跟这位世子爷同龄的人个个孩子都会跑会跳了,这位爷连个媳妇儿的影儿都没瞧见,也确实挺可怜的。 陆晚想着,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卫掣冷沉的眸子,到了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儿直接咽了回去,语气软下来,语重心长地建议道:“你要是实在看不上京城的姑娘,那去南越找也行呀!我听说南越的女子不仅长得好,性格也极爽利,比京城的姑娘家更活泼灵动,配你这样的性子倒正好。实在不成,不是还有苗疆吗?找个大头领的女儿成亲,正好一举两得……” 卫掣脸色极为难看,听着陆晚一本正经的建议,原本软下来的心又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只觉得胸口堵着一股气,出不了也消不下,直闷得浑身难受。她竟然还想劝他去找别的女子!她想都别想!他看中的是她!她是他的! “不可能!” 陆晚莫名地看着突然恼怒起来的卫掣,下意识地停住话头,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手腕突然一紧,被卫掣抓着微微用力,整个人被拉着往前带了过去,没留神间,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栽进了卫掣怀里。 陆晚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撑着卫掣的胸口站稳身子往后退,脸上涨红着,气得磨了磨牙,恼怒地斥道:“你干什么?” 第43章 操心 “你就这么不愿意?”卫掣脸色铁青地看着陆晚,也不知道是气陆晚还是恼自己,一字一顿地问,“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堪?” 陆晚扯了扯手腕,被卫掣高大的身影迫得退无可退,直气得脸颊绯红,脑子里嗡嗡直响,心底到底还存着一分理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咬着下唇看向卫掣,无声无息地对视了片刻,心思飞快地转动起来,在卫掣恼怒的目光中慢慢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被卫掣握住的手腕,平缓着声音回道:“你看,你每次见我都得动气,咱俩根本就说不到一块儿去。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又怎么可能合适?” 她就认定了她跟他不合适!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必定知道,可她不愿意!他能拿她怎么办?从在开元寺碰见她起,他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在对着一个小姑娘。上次在大街上拦她的时候,看她慌乱气恼地让周泰传话封山的模样,他莫名地就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奋跟颤栗……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究,甚至平生头一次生出了想要想亲近一个小姑娘的冲动。 卫掣看着陆晚平静疏离的模样,只觉得胸口火气乱串,却一丝也发不出来,眸底隐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跟狼狈,捏着陆晚手腕的手慢慢松开,视线落在陆晚绯红的脸颊上,顿了顿,又移到那双灿然莹亮让人恍然的眸子里,拢在袖中的手指握拢又松开,良久才放开陆晚,猛地往后退开一步,浑身笼罩着一股阴沉的气息,大步流星地出了巷子。 陆晚皱眉看着卫掣的背影,揉了揉被捏得发红的手腕,良久才抚着胸口舒了口气,靠在墙边,有气无力地朝一脸担忧欲言又止的绿枝摇了摇头,略缓了口气,自个儿上了马车,嘱咐绿枝叫醒驾车的婆子,一路回了陆府。 ****** 平南王府里,平南王捏着胡子看着儿子一脸阴沉地进了门,挑了挑眉,从书房里奔出去,上下打量了卫掣一圈,啧啧啧叹了几声,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撇着嘴角嫌弃地哼道:“看你这副模样,又被人家小姑娘骂回来了吧?哼,老子先前怎么教你的?别老板着个脸,对小姑娘要哄要哄!说话温柔,要耐心!你看看你这个样子,那丫头能给你好脸色?老子早就说过,京城不比越地,规矩多,你这么去成不了事儿!那人家小姑娘能理你?现在好了,还不得老子出马!” 卫掣眼皮都没抬,仿佛没听见平南王幸灾乐祸的数落似的,浑身笼着层煞气,紧绷着脸,一言未发,直接绕过平南王往里走。 平南王眉头挑得老高,也不恼,背着手步子悠闲地跟在卫掣身后,眉飞色舞地直说了一路,瞥着卫掣的脸色,一边哼曲儿,一边随意地提了一句想要找个机会亲眼去瞧瞧“陆家那小丫头”的话。 走在前头的卫掣猛地回头看向平南王,眉头图图图地跳动着,压着浑身的气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你别尽跟着添乱!” 平南王瞪着眼珠子夸张地盯着卫掣,仿佛被惊住了一般,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手指颤抖地点着卫掣,一口气哽在喉咙口,气得胡子乱颤,劈头盖脸地骂道:“混账东西!合着你还怪上老子了?你要不是老子的种,老子才没那功夫管你!不让老子查插手,你能娶回媳妇儿来?老子还不是为了你这混账……” “你不是怂恿母亲提亲去了,结果呢?”卫掣冷着脸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平南王的话,声音里带着三分气恼七分不耐,“我的事儿我自己知道怎么办,你别添乱就成!” “你个混账!”平南王气得脸色铁青,点着卫掣,好半天才从喉咙口挤出一句话来,气冲冲奔上去,指着卫掣的鼻子气急败坏地斥道,“老子让你母亲去探话,你能不知道?你要是不同意,前几天干什么去了?你还嫌老子办不成事儿,哼!有本事你自个儿把陆家那丫头娶回来呀!老子还省得操这份儿心!你自个儿没本事,就别怪老子没用,老子出手至少比你强多了!不像你个混账,磨磨蹭蹭的,还被人家小姑娘嫌弃……” 卫掣冷眼看着平南王恼羞成怒的模样,脸色气恼中又多了几分狼狈,皱了皱眉头,嘴角紧抿着,没理会平南王的骂声,抬脚就走。 平南王瞪着眼睛恼怒地点着卫掣,一叠声骂了好一阵,直到卫掣的背影转过走廊看不见了,平南王才气哼地跺了跺脚,在走廊上转了半圈,又猛地顿住脚步,捻着胡子哼了一声,眼里闪过一抹精光,眉头越挑越高,抬手点着卫平:“让卫甲过来一趟!” 卫平忙答应着,躬身退出去叫了卫甲进来。 平南王撇了撇胡子,对着儿子的背影五郎的摇了摇头,脸上的怒气眨眼间就散得干干净净,仿佛才刚发跳脚骂人只是旁人的错觉一般,背着手踱回书房,悠闲自有地往摇椅上一趟,手指有节奏地点着扶手,摇头晃脑地哼了几句曲儿,余光瞥见到了门口的卫甲,方抬手示意卫甲:“爷让你查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 “回爷的话,小的们只查到郑兴和跟赵小四的来历,景丰药行那个东家韩元隐还没查到。”卫甲弓着身子一五一十地答道,“郑兴和是隆庆十五年生人,祖籍吴地,庆和十五年到的京城,投到了礼部员外郎柳树家,从庆和十八年起,就一直替礼部员外郎柳树管着府里的产业。庆和十九年大灾,柳家因勾结地方官吏贪墨赈灾款被圣上下旨抄家后,郑兴和就从柳家出来了,先后又跟过两个东家,直到庆和二十二年,才盘下了如今的景丰药行,专门做稀罕药材的生意,不到一年的功夫,名气就出来了,庆和二十三年,郑兴和专门往南越去过一趟,把南越十八部的头领都挨个儿认了一遍,此人善交际,为人义气,在南地商客中极有威望。这几年景丰药行在从南越运了不少稀罕药材进京,中间的利润约莫有一半都给了南越十八部。” 卫甲说到此,略停了停,瞄着平南王的神色,咳了一声,又含糊地添了一句:“小的前儿拦着宁四问了几句,听宁四那意思,景丰药行做主的应该不是陆大人,而是陆姑娘,郑兴和对陆姑娘极敬服,这次谜林山的事儿也是问了陆姑娘才松口的。” 平南王越听越瞪大了眼睛,从椅子上坐起来,眉间脸上全都是满意,捻着胡子哈哈大笑着拍了拍扶手,又是赞赏又是感慨自得,点着候在门口处的卫戍得意道:“你听听,那小丫头可真是阔气!景丰药行的药材卖得可不是一般的贵,京城里那些人还非得抢着拿银子去买!这生意也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眼红!你说说,那丫头让人开个药铺也就罢了,偏偏还开得跟别家不一样,她就看准了别的药铺不会跟她争,等她立稳脚跟了,那些人就算眼红也拿她没法子!那臭小子在南边待了这么些年,怎么就没想出这么个法子?还让人家在自个儿地盘上抢先走通了谜林山!也怪不得那小子今年一回来就板着个脸。栽在个小姑娘手里,我都替他觉得丢脸——不过这丫头的性子好,就该这么晾着那臭小子,让他吃几次亏,他就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反正那丫头早晚是他卫家的儿媳妇儿,吃亏也是亏在自家人手里。 卫戍好笑地看着平南王兴奋感慨的模样,听平南王啧啧啧地赞叹完了,方点头笑道:“这做生意也讲究天分时运。天分就不用说了,陆姑娘是沈老爷子的后人,旁人哪儿能比得上?单说时运,也是陆姑娘占了上风。那郑兴和原本就是吴地人,极会做生意,在南边也是左右逢源,又这么个掌柜管着铺子,自然事半功倍,再加上当初陆大人在黔南打下的根基,景丰药行的人在南越自然混得是如鱼得水。小的说句大实话,世子爷常年待在军营里,行兵打仗不在话下,可真要论起做生意,没准还真及不上陆姑娘。” “这还用你说?”平南王没好气地打断了卫戍的话,转而又拍着椅子叹了口气,莫名地多了几分感慨,“那丫头倒是心宽,景丰药行一年的利润少说也有十来万两银子,她竟舍得下这么多银子,一半都往南越砸了,一砸就是好几年!她是早看准了苗疆的商路,打定主意要用银子砸通谜林山的路!还知道往哪儿砸最有用!那混账小子这几年也砸了不少银子进去,偏偏谜林山上那帮人不买账,这就是眼力手法的差别!那丫头这份胆识魄力非常人能及,就算沈老爷子还在,只怕也教不出这么个小丫头来!” 平南王说着,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猛地顿住声音,眼眶缩了缩,眸底多了丝复杂难言的兴奋跟喜悦,没头没脑似地突然转口问卫甲:“我记得你前儿说宁四在跟郑兴和谈生意?” 第44章 打探 “是。”卫甲应了一声,又一五一十地解释起来:“宁四先前领了世子爷的命寸步不离地跟着郑兴和。郑兴和被逼得没法子,前几天才给宁四回的话,原本说的是生意可以谈,但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大家既然想谈,就得拿出点做生意的筹码来。后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郑兴和又突然松了口。这生意谈下来倒极顺利。宁四用的是段家的名义,已经跟郑兴和谈好了,两家各出一半的银子,直接建一个商号,连商号的名字都定好了。” “用段家的名义?”平南王越听越惊讶,抬手打断了卫甲的话,诧异道,“这法子是宁四想的?还是你们世子爷想的?” 卫甲呛了一声,不大确定地咳道:“回爷的话,这个小的没细问,只是听宁四提了一句,像是郑兴和专门问的,说这生意不能不用平南王府的名,可又不能用得太直白,问宁四到底是用段家好还是用萧家好,宁四请示了世子爷,世子爷定下了段家。”萧家是老太妃的娘家,老太妃出自南越,跟苗疆那边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段家则是大姑奶奶的婆家,是陇西大族,在南边极有声望。两家都算是平南王府的亲戚,正好能借着平南王府的名声又不引人起疑。 平南王眉头越挑越高,从椅子上站起来,胡子抖动着,在屋子里连转了好几圈,才顿住脚步,又是感慨又是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卫甲骂道:“你甭替那混账小子打马虎眼!你当爷不知道?人家那哪儿是问?分明就是在提醒那混账小子!那小子自个儿找上门去跟人家谈生意,人家晾了他几天,他就急了,还堵着到人家铺子里去!也怪不得那丫头看不上他,换了是老子,老子也看不上!” 平南王说着,又哼了一声,摆手示意卫甲退下去,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半圈,凝神默了片刻,转而看向卫戍,皱着眉头问道:“小丫头先前不让郑兴和松口倒容易让人想明白,毕竟那混账小子不是个做生意的料,跟他谈生意,人家也嫌累得慌。再者,树大招风,财多遭贼,那丫头只怕是个胆大心细的,知道藏拙守分未雨绸缪,打一开始没用陆家的名义,这必定是不愿让人知道她跟景丰药行的关系,所以不松口也在情理之中。可才一个月的功夫,那个郑兴和的态度就掉了个弯儿,这中间必定有什么缘故。你说,这是陆承辉的意思?还是那小丫头自己的意思?” “这……”卫戍迟疑地应了一声,凝神想了想,方斟酌着回道,“小的也说不好,景丰药行的生意做到如今这地步,陆大人必定是知情的,只是这中间谁说了算却不好说。听卫甲刚才那话,这事儿像是陆姑娘做主。不过爷这么一问,小的倒想起另一件事儿来。” “你说!”平南王眉头跳了跳,顿住脚步,忙摆手示意卫戍继续。 卫戍想了想,先开口问了一句:“先前陆姑娘让人在府衙门口卖沈夫人的嫁妆铺子周济灾民的事儿爷可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那混账小子不是还让宁四砸了几万两银子买人家的铺子,结果地契送过去人家又给他送回来了!”平南王一听这话就又好气又好笑,扯着胡子幸灾乐祸地哼了几声,随后点着卫戍,“你继续说!” 卫戍点了点头,斟酌着解释道:“这事儿爷先前吩咐过,小的就多留了一分心。那天卖掉的铺子小的让人查了,有一大半都是一个叫刘福安的掌柜管着的,这人是沈家的旧人,不过为人不怎么老实,管着的铺子十个有八个都是赔钱的。这人有两个儿子,先后都捐了贡生,去年两人都往京城附近的县衙谋了份差使坐着,听说在同僚中出手极阔绰。前几天刘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因为贪赃枉法下了狱,一个因强占民财草菅人命被判了刑,一家子都被牵连流放到北地去了。” 停了一瞬,见平南王挑着眉头点了点头,卫戍方又继续道:“先前沈夫人的嫁妆是陆家大房林氏管着,那些铺子里的掌柜换了近一半,只有几个大掌柜是沈家的老人,这些人交账都是直接交到陆家大房林夫人手里,陆姑娘像是从来没管过。王爷还记得先前跟在沈家老爷子身边那个谭老爷子不?刘家没出事儿前,谭老爷子就带着孙子亲自去找过陆姑娘,第二天谭老爷子就让孙子跟着那天在府衙门口吆喝卖铺子的赵管事办差去了。那几家铺子卖完之后,原本刘福安还拉了二三十个掌柜伙计想闹事,后头被吓回去了。沈家那些旧人,除了刘福安一家,其他的都留了下来,那个谭兴山跟赵明德才过了年,隔一两天就抱着账册往陆府跑,跟先前相比,竟像换了个人似的。陆家留下的那些铺子庄子也没听说有什么人闹事儿——不过就是卖了几件铺子,不但名声赚了,连带沈夫人所有现存的嫁妆都不动声色地接了过去,竟平稳得不能再平稳了。” 卫戍说到此,佩服地吸了口气,笑着叹道:“这样的手法,倒不像是陆大人的作风。抛开别的不论,小的瞧着这中间的情形,倒像是陆大人有意考量陆姑娘,让陆姑娘自己想法子收服沈家的旧人,这才迫得陆姑娘不得不出手。陆姑娘这份见识才智,当真少有,用仅有的几个人手,动了最少的功夫,不费吹灰之力就逼得林夫人退无可退,让沈家旧人心甘情愿俯首帖耳。谭老爷子只怕也是看出了陆姑娘的不同寻常,这才急急忙忙带着孙子去给姑娘请罪,想给谭家留一份善缘。” “嗯,你这话不错!”平南王赞同地点了点头,满心满眼都是赞叹满意,踱着步子沉吟道,“那丫头出手干脆,心智见识都非比常人。她能让南越十八部的人帮忙走通谜林山,这份眼力见识就不能小觑。沈老爷子当年惊才绝艳无人能及,不止是做生意,对天下大势也看得极明白,那丫头跟他外公如出一撤,小小年纪就出手不凡,且又知道韬光养晦,深藏不露,比沈老爷子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谜林山的事儿只怕多半是她自己的意思。” “这丫头聪慧大气,合该是老子卫家的媳妇儿,可不能便宜了别人!”平南王说着,又猛地想起正事儿来,急忙停住脚步,拎着袍子就往正院奔。 郑王妃才刚见了儿子,正长吁短叹地跟身边的嬷嬷念叨着,还没说几句,就听外头的丫头来报,声音刚落,便见平南王急冲冲地进了正院。郑王妃忙擦了擦眼角,一面吩咐丫头婆子上茶递水,一面迎出去,忧心忡忡地问道:“这是怎么了?爷今儿怎么过来得这么急?” “没事儿!”平南王满不在乎地摆着手,从丫头手里接过茶杯猛地灌了一口,这才缓了口气,抬手挥退屋子里的丫头婆子,拉着郑王妃进了内室,看着郑王妃发红的眼圈,拧眉问道,“你刚见过那混账了?他又说什么话气你了?” “爷说的什么话?掣哥儿就是性子清冷些,我是他母亲,他是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哪儿会因为他一句半句话就气着?”郑王妃摇着头回了平南王一句,话里话外都是对儿子的担忧跟心疼,“我就是瞧着掣哥儿不大高兴,前两天还好好的,自从上回崔夫人过来一趟后,他那脸色就不对。我估摸着,他是真瞧中了晚姐儿,偏偏陆大人家里又没个主事的女眷,听崔夫人那意思,陆家像是不急着给晚姐儿定亲,我瞧着陆家怕是有些不乐意。哎,这也怪不得陆家,我也是当娘的人,知道心疼女儿,晚姐儿还没及笄,陆家想再多看看也是常理。我就想着,实在不行,我就亲自往陆家去一趟,请他们家二房王夫人帮忙说说情。哎,那丫头我是真喜欢,爷看了也必定中意……” “你这么去说也管不了什么用!陆家就陆承辉说了算!你去找陆家二房的人有什么用?”平南王看郑王妃满脸忧心,跟着叹了口气,想了想,一拍桌子下了决定,“这样,这事儿你先别管了。我明儿下了朝直接去找陆承辉!看他怎么说!” “这……”郑王妃愕然地看着平南王,好半晌才迟疑着担忧道,“陆大人是做父亲的,这儿女的亲事他也不好直接出面,爷就这么去问陆大人,是不是不太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的?”平南王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满京城都知道我这性子,老子头发都白了也没抱上孙子,去问问又他怎么了?” 第45章 探话 隔天一早,刚下了早朝,平南王从大殿里走出来,站在宫门口中气十足地喊了声“陆大人请留步”,仿佛没瞧见众人脸上的诧异跟猜度一般,笑得一脸灿烂,大步流星地追上陆承辉,迎上去,极为客气地拱手笑道:“陆大人回京都快一个月了,我也没来得及给陆大人接风洗尘,实在过意不去。正好今儿碰上了,不知道陆大人肯不肯赏光跟去街上喝杯酒?” 陆承辉神色微动,笑着回了平南王的礼,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也不推辞,极为干脆地点了点头,客气地让着平南王:“恭敬不如从命。王爷请——” “陆大人请——”平南王也不客气,一面答应一面抬手往外请着陆承辉。 两人客客气气地让着礼,说笑着出了宫门,留下宫门外一众大小官员面面相觑满肚子疑惑。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宫门口的这一幕便原原本本地传进了承乾殿。 元丰帝正低头看着礼部送进来的折子,听完内侍的禀报,方合上奏折,抬手示意内侍退出去,接过内侍总管冯英递上来的茶,不紧不慢地拨着茶沫子,头也不抬地问:“陆家那小丫头,今年该有十四了吧?” 大总管冯英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头发半白,脸上带着几分福相,笑得十分和气,弓着身子侍立在一旁,留意着元丰帝的神色,心思飞快的转了个圈儿,笑着点头应道:“圣上明察,是。那位陆姑娘是庆和十三年三月出生的,明年就该及笄了。” 元丰帝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嗒的一声合上茶盖,将茶碗递给冯英,从书桌后站起来,背着手在大殿中踱了半圈,环视着偌大的殿宇,仿佛感慨般叹了口气,声音里多了丝意味不明的怅然:“朕记得沈家老爷子也是庆和十三年走的……” 冯英屏气凝神地跟在元丰帝身后,听着元丰帝略带感慨的语气,眼皮狠狠地跳了跳,却并没开口应话。 ****** 宫门外的大街上,平南王一路客气地拉着陆承辉进了汇贤楼。掌柜的眼尖,远远瞥见两人的身影便堆出满脸的笑意迎了出来,殷勤客气地引着两人到了二楼雅间,看着人上了茶,又问了两人的喜好,这才弓着身子退出去,不大一会儿就添了酒菜上来,随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顺手掩了门。 平南王不容分说地给陆承辉斟了杯酒,递过去,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道:“陆大人是聪明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今儿请陆大人喝酒,一是替陆大人接风,顺道也贺陆大人升迁之喜,二是有件事儿想求陆大人。我是个粗人,没念过几本书,也不会咬文嚼字,若是说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陆大人多担待。” “王爷何出此言?”陆承辉诧异地应了一句,接过平南王递过来的酒杯,客气地道了声谢,脸上看不出半分别的情绪来,顺着平南王的话满口应承道,“不知王爷所说何事?若有用得着陆某的地方,下官必定义不容辞。” 老狐狸!平南王撇着胡子,暗自骂了一声,面上却是一片笑意,客气地招呼着陆承辉:“有陆大人这话,我就放心了,陆大人请——” 一杯酒下肚,平南王捻了捻胡子,留意着陆承辉的脸色,仿佛闲话家常一般,打着哈哈笑道:“说起来我跟陆大人也有几年不曾见了,一转眼,儿女都大了,我们也老了。想当初沈家老爷子见我们家那混账小子的时候,你家小丫头还没出生,老爷子起了兴致,还想撮合咱们两家的婚事来着。如今你们家丫头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我们家那小子年年在军营里带着,这亲事也没个着落。我瞧着你们家那丫头就不错,我们家那混账小子你也见过,就让那小子给你当个女婿,如何?” 陆承辉抬眼看向平南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诧异,眼里却波澜不兴,目光平静地同平南王对视了一眼,随后拎起酒杯替平南王斟满酒,在平南王急躁不耐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回了声:“好。” 平南王瞪大眼睛盯着陆承辉,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好半晌才嚯地一下站起来,带着三分兴奋七分怀疑,狐疑地盯着陆承辉看了一瞬,随后极快地敛了神色,端着酒杯极其爽快地喝干了,朝陆承辉亮了亮杯底,哈哈笑道:“好!陆大人放心,卫家绝不会委屈了你们家小丫头,我回头就去开元寺找寂悟老和尚看个吉日往陆府下聘礼——” “不急,”陆承辉仿佛没看见平南王脸上的兴奋急切一般,不疾不徐地摇头笑道,“这话王爷既然挑明了,我也就不跟您绕弯子。世子爷一表人才,我看着是哪儿都满意。可我们家那丫头跟常人有些不一样,那丫头心思活络主意也大,这事儿得她自己点了头才行。再者,我们家那丫头年纪小不懂事,脾气也大,跟世子爷到底差了些年岁,世子爷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也不一定看得上我们家那丫头。王爷爽快,我今儿也就实话实说,陆家是乡野出身,不像那些名门世家一般恪守严规。在陆家,规矩礼法不过都是个过场,我这人向来不看中这些。儿女的亲事也无需一位拘泥于礼法。毕竟是终身大事儿,也得小辈们自己乐意才成。王爷以为呢?” 平南王一口气噎在喉咙口,直气得脸色通红,这老狐狸摆明了就是给他出难题!他们家那混账小子去找陆家小丫头的事儿他能一点儿都不知道?那臭小子要是能让人家小姑娘点头,他还用得着腆着老脸来找他?这事儿直接就能办了! 想着,平南王胡子抖动着,气闷地呼了口气,摊开手,索性又把这难题踢回给陆承辉:“那依陆大人看,这事儿该怎么办?要不让我家那混账小子去府上走一趟,也好让你们家小丫头仔细看看人?” 第46章 请旨 “王爷稍安勿躁。这儿女结亲的事也看缘分,急也急不来。”陆承辉轻描淡写地接过平南王的话,根本没理会平南王无赖的建议,转而又给平南王倒满酒,不紧不慢地劝道,“这事儿王爷还是回去跟世子爷提一提的好,免得委屈了世子爷,王爷看呢?” “那小子有什么委屈的?”平南王看着陆承辉似笑非笑的脸色,一口气哽在喉咙口,脸色涨得通红,被堵得哑口无言。 这要怎么提?他要回去跟那混账小子一提,那小子还不得又得跟他闹腾?他就知道这老狐狸没那么容易答应! 直到巳时末,两人才说笑着从酒楼里走出来。平南王亲热地拉着陆承辉不停地念叨着两家的亲事,陆承辉则客气地应着话,在酒楼门前跟平南王拱手告了辞,这才转身往陆府去。 平南王站在门口,看着陆承辉走远了,才撇着胡子哼了一声,暗自骂了声“老狐狸”,掉头往王府走,还没走两步,又猛地停下来,原本微醺的眼里瞬间恢复了清明,笑得满脸得意,扬了扬眉头,转身就往宫里奔。 承乾殿里,大总管冯英听着外头小内侍的禀报,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面上却不显,抬手示意小内侍退出去,这才转回大殿,到元丰帝跟前,瞄着元丰帝的脸色,躬身回道:“圣上,平南王在殿外求见。”顿了一瞬,方又哭笑不得地解释道,“王爷才刚跟陆大人一处喝了酒,像是有些醉了。” 大殿中十分宁静,只听得见折子翻动的声音,冯英屏气凝神地候在一旁,也不催促,良久才见元丰帝撩开折子,神色淡淡地抬手道:“无妨,请平南王进来吧。” “是。”冯英答应着,忙退出大殿,让小内侍带路,亲自去殿外迎着平南王。 平南王进去不到一刻钟,便红光满面地退了出来,心情极好地捻着胡子,大摇大摆地出了宫门,一路回道王府,直接进了正院,挥退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示意满脸疑惑的郑王妃坐下来,比手划脚地催促道:“赶紧赶紧!你给那混账小子准备的聘礼呢?赶紧让人清点清点!明儿我就去开元寺找老和尚看个吉日,你赶紧跟那混账小子说一声,让他准备着去陆府下聘礼!” 郑王妃瞪大了眼睛,嚯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脸上又是诧异又是急切又是惊喜,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怔得说不出话来,只手指颤抖地拉着平南王的袖子,好半天才稳住心神,找回了理智:“陆大人答应了?” “算是应了。”平南王被问得一噎,脸上的得意兴奋瞬间少了些,含糊地咳了一声,看郑王妃一脸焦急疑惑,平南王撇了撇胡子,又嘀咕着骂了陆承辉一声,满不在乎地朝郑王妃摆着手,“你放心,我今儿问他,他亲口说的‘好’。哼!既然应了这话,老子就当他答应了!” 平南王说到此,又眉飞色舞地笑起来:“才刚我又往宫里去了一趟,赐婚的圣旨这两天就该下来了,你赶紧让人预备着。” 郑王妃愕然地听着平南王的话,欣喜中又直觉不大对劲儿,拉着平南王,不怎么放心地问道:“这事儿爷跟陆大人商量好的?怎么这么急?咱们两家庚帖都还没换呢,虽说是走个过场,可到底也是大礼,忽视不得。虽说我一直急着替掣哥儿把亲事定下来,可这该尽的礼数还是得尽呀,若不然也显得不尊重……” “行了行了,”平南王被念叨得一阵心虚,打着哈哈摆手道,“这些繁文缛节的我也不懂,不是还有两天吗?你看着办就行。”眼看着郑王妃一脸忧心不赞同的模样,平南王的声音滞了滞,颇有些窘迫地咳了一声,厚着老脸掩饰道,“这样,这事儿我去跟那混账小子说!你先让人准备着换庚帖下聘礼的事儿。” 郑王妃这会儿也听出些不对劲儿来,看着平南王满不在乎的模样,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又是忧心又是好笑地拆穿道:“陆大人还不知道爷去宫里求旨的事儿吧?这亲事就算陆大人应了,爷也该跟陆大人通个气才是。这好好的,连庚帖都没换呢,突然就请圣上赐婚,知道的说是锦上添花,不知道还以为咱们王府仗势欺人。就是陆家那头,这事儿也说不过去。咱们再急,也总得给人家腾出点儿空闲吧?这么紧着请旨赐婚,倒像是咱们逼着人家似的,爷让陆大人怎么想?” 平南王脸色讪讪地咳了两声,随后又理直气壮地劝着郑王妃:“你别担心!今儿我请陆承辉喝酒的时候满朝文武都看着呢,就说是两家早就在议亲又怎么了?他们能说什么?再说了,你不是先前也请了人去陆家递话吗?这也是实情,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至于陆承辉——”平南王卡了一瞬,撇着胡子哼哼起来,“要说不是,那也是他的不是,这事儿是他自个儿点了头的,老子就是这么个急脾气,他早就知道!就是怪也得怪他自个儿!” “爷也真是……这可让人怎么说好,哎……”郑王妃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听着平南王蛮不讲理的辩解,想了想,到底也是喜事,况且陆家既然有意,这事儿也不是没有转圜之地,这么一想,便释然了几分,随后又急切起来,也顾不得平南王了,忙叫了管事嬷嬷进来,一叠声地吩咐下去。满院子丫头婆子都诧异兴奋七手八脚地忙碌开了。 平南王看着郑王妃忙得团团转,无聊地扯了扯胡子,转身出了正屋,一面往书房走一面吩咐卫平:“让世子爷赶紧过来一趟!” 卫平答应着,不大一会儿就引着卫掣进到书房,轻手轻脚地退出门,顺便将门掩上了,同书房外的卫戍两人面面相觑,摊着手苦笑。 书房里,平南王翘着腿躺在藤椅上,眼皮都没抬,仿佛不怎么耐烦一般,手指胡乱地点了点卫掣,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宫里已经拟了旨,要给你跟陆家那小丫头赐婚。你赶紧准备准备,过几天就去陆府下聘礼——好了,就这事儿!你赶紧出去吧,老子不耐烦看见你。” 卫掣一动不动地盯着平南王,半晌才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宫里请的旨?”声音平静得仿佛早有预料似的。 平南王诧异地打量儿子一眼,眉头动了动,心虚地咳了一声,语气含糊地哼道:“就今天!老子也没想管你这事儿,就是今天下朝碰到陆承辉顺便说了两句。这事儿我已经跟陆承辉说好了,你只管把陆家那小丫头娶回来就行了!”言罢不等卫掣反应,又不耐地挥着手催促道,“这事儿反正就这么定了,你自己看着办,你就是想让老子管老子也不管了!赶紧出去出去,老子还有要紧事儿呢!” 说完便从椅子上跳起来,绕过卫掣,一叠声地叫卫平卫戍:“刘家的人到了没有?赶紧备车,爷要出去!”话音未落,人已经奔出了书房。 卫掣面色阴沉地盯着平南王落荒而逃的背影,眉头越皱越深,拢在袖中的手指握拢又松开,心绪起伏着,有气闷有恼怒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那丫头脾气大胆子更大,她要是知道这事儿,指不定又得恼他! 想着,卫掣面色又沉了一分,拧着眉头默了片刻,转身就往外奔。 父子两个一前一后急匆匆地奔出书房,外头的卫平卫戍等人看得目瞪口呆,青川跟青山两人胆战心惊地对视了一眼,赶紧追着跟了上去。 卫掣一路奔到陆府侧门外的巷子里,临到墙外,却又突然顿住脚步,滞了一瞬,纵身跃上墙头,几个跳跃间便悄无声息地落在望梅院外头,隐在角落里树干后,低头看着院里的人影,视线停在陆晚笑意恬然的脸颊上,心头莫名地有些发紧,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怔怔地看出了神。 她说他们说不到一块儿去,不合适。可他喜欢听她说话,那么个鲜活灵动的小丫头,那是他发现的珍宝,他不可能让给别人!她跟王家那小子说话的时候,他看着她,恨不得立时把她拽到自己身边来。那小子盯着她的眼神太刺眼,他怎么能忍得下?更别说她还要撇开他嫁给别人!即便是想一想他都不愿意!她只能是他的! 那丫头那么聪明,他不用多说,她就能猜到他的心思。她还说他长得好看……若是,这次,她应了呢? 第47章 圣旨 正月十八,早朝刚过,内侍总管冯英便带着几个内侍从宫里出来,捧着黄绸盖上的匣子,跟在仪仗队后,往平南王府跟陆家传旨。 平南王满脸喜气,领着府里众人在门口接了圣旨,捧过去转头就塞给卫掣,也不看儿子是什么脸色,笑呵呵地拉着冯英,一面往外走一面不停地道着谢。 冯英被平南王拉得差点一个趔趄栽在门口,忙扶着门框站稳身子,哭笑不得地辞着平南王的谢,拱手贺了一回喜,这才告辞退出来,又匆忙往陆府赶。 平南王亲自送了冯英出去,折回来便朝卫戍招了招手,挑着眉头吩咐道:“你赶紧跟着去看看陆家那头是什么情形!要有什么事儿立马回爷!” 卫戍怔了一瞬,忍着笑意答应一声,忙退出去,脚下轻点,也不见怎么动作的,眨眼间就从院子里闪了出去,暗中跟着宫里的仪仗队一路到了陆府。 陆府门房远远瞧见这阵仗,懵了一瞬,随后瞪大眼睛,眼看着越来越近的仪仗队,门房管事“哎呀”一声拍着脑门惊醒过来,一脚踢过两个小厮,掉头就往里头奔。 不大一会儿,陆府上下就得了消息。陆承耀带着人急急忙忙迎出去,在二门口碰上了陆承辉跟陆承熠,也顾不得叙话,忙示意两人一道,往大门口奔过去,远远迎上冯英,客气地拱手见着礼。 “我可当不得几位大人的礼!”冯英满脸笑意,忙侧身让了几人的礼,上了台阶,进到院中,从小内侍手里捧过黄稠匣子,方敛了笑意,朝几人点了点头,“圣上有旨,还请几位大人接旨。” 陆承耀愣了片刻,随后忙看向陆承辉。陆承熠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迷茫地看了看陆承辉。 见陆承辉脸上波澜不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陆承耀二人疑惑地对视了一眼,也顾不得多问,忙正了衣冠,招呼着家人管事。陆府上下顿时忙成一团,不过片刻,内外上下便跪了一院子的人,激动忐忑地听着冯英朗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礼部尚书陆承辉之女娴熟大方、温良敦厚……特赐婚于平南王世子,择吉日完婚……” 直到陆承辉接了圣旨,外院跪着的众人才如梦初醒,忙跟着磕头谢了恩,随后站起来,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 冯英仿佛没看到陆家众人的错愕跟茫然一般,笑得满脸喜气,客气地朝陆承辉拱手道着“恭喜”。 陆承辉脸上并无半点意外,捧着圣旨,笑着回了冯英的礼,随后将圣旨递给陆承熠,从身后的管事手里拿了红封递上去,连道几声“多谢”,随后笑意温和地将冯英送出了陆府。 陆承熠动作僵硬地捧着圣旨,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朝陆家大老爷陆承耀茫然地望了一眼,这会儿也顾不得多问,只等陆承辉回来,三人一齐将圣旨供入祠堂。 待给祖宗上完香,退出来合上门,陆承耀方拧着眉头朝陆承辉问道:“这事儿也没个征兆,好好的,圣上怎么会想起来给晚姐儿跟平南王府世子爷赐婚?”话说到此,陆承耀猛地想起先前众人口中稀奇的一幕来,心头极快地有了猜测,诧异地盯着陆承辉,“前儿我听说平南王拉着三弟一处喝酒去了,就是说的这事儿?” “王爷是提了这事儿。”陆承辉点了点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效益,看不出几分起伏来,也无意多说,只朝陆承耀跟陆承熠拱手托付道,“既是圣上赐婚,咱们陆家也不好怠慢。晚姐儿这亲事还得请大嫂跟二嫂多费心。” 不等陆承辉说完,陆承熠便忙点着头郑重地应道:“这是自然!三弟放心,我回去就跟你二嫂说,让她赶紧替晚姐儿——”话到中途,陆承辉又突然想起另一件要紧事儿来,急忙改口问道,“哎,这两家的庚帖都还没换呢!那些规矩礼数都得从头到尾走一遍。最好还得有个媒人,也不知道王府那边定了人没有……” 陆承耀皱眉听着陆承熠的念叨,越听越无奈,忍不住出声打断了陆承熠的话:“你操心这些干什么?赐婚的圣旨都下了,哪儿还用得着在换庚帖?再说了,这事儿让你大嫂跟二弟妹操心就成了,你跟着瞎搀和什么?” 陆承耀说着,又皱着眉头不赞同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眼陆承熠,转头朝陆承辉沉声道:“看样子,是平南王去宫里求的旨。卫家是武将世家,手握重兵,在南边经营了数十年,威望极高,举重若轻。圣上这几年一直忌惮卫家,这么一赐婚,于陆家可不算什么好事儿。咱们陆家不比谢家王家那些勋贵世族,一门文官,从不与武官相交,你又才升任了尚书,如今这关头,跟卫家结亲,无疑就是把陆家往风口上推!也不知道圣上究竟是作何打算。” “是不算什么好事儿,可也不算什么坏事儿。”陆承辉平静地接过陆承耀的话,点了点头,声音温和而从容,“圣上如何打算,不是你我能揣度的。几位皇子各有千秋,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陆家只守好本分便是,别人如何,咱们管不着,也不用管。” 陆承耀皱眉听着陆承辉的话,默了一瞬,方无可奈何地叹道:“也罢。” 陆承熠讪讪地笑了两声,听着陆承耀跟陆承辉的话,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插话,等陆承耀走了,方追着陆承辉进了蔚南院,抬手挥退院子里的丫头小厮,紧绷的神情总算送下来,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陆承辉:“三弟,正月初十那天你不是跟我说了跟卫家的亲事不急,让你二嫂先回了卫家吗?怎么一转眼这赐婚的圣旨都下来了?难不成前儿你真跟平南王说好了?” 陆承辉面色如常地听着陆承熠的絮叨,一面示意陆承熠坐,一面不紧不慢地笑道:“前儿王爷是找我说过这事儿,我也应了他那话。” “你不是不同意?那怎么还应了?”陆承熠听得一阵头晕脑胀,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儿,“平南王是个爽快人,虽说有时候说话不好听,可也不是以势压人的人。”再说了,以他三弟的性子,若打定了主意,就算平南王威逼利诱,这事儿也不能成。 “二哥先别问这个,一时半会儿我也跟你说不清楚。”陆承辉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接陆承熠那话,反而开口问道,“你就说说卫家那小子如何?” 陆承熠狐疑地看了陆承辉一眼,想了想,方迟疑地点了点头:“你二嫂先前跟我提的时候我就留意过平南王府那位世子爷。咱们大老爷们看人跟内宅妇人不一样,那位世子爷看着虽清冷,不过也算个大丈夫,行事有大将之风,能护得住晚姐儿!” 当年芒山上那场祸事,他至今想起来都心惊肉跳。这中间的缘由他不清楚,可三弟对此事一直讳莫如深,他再怎么迟钝也知道那事儿不寻常。三弟留意卫家,他也能猜出一二。若想护住晚姐儿,卫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了。况且这门亲事还是卫家自己求上门的,虽说中间倒了个弯儿,可到底定下来了,也是好事! “我跟二哥也是一样的看法。这婚事既然定下来,就不用再提别的了。”陆承辉轻描淡写地堵回了陆承熠满肚子的疑惑,摆着手笑道,“只是还得麻烦二嫂费心。” “这不用你说!弟妹不在,这些自然该你二嫂来办,她原本就要给芸姐儿准备嫁妆,如今正好,把晚姐儿的亲事一块儿准备了,她也乐得忙活。”陆承熠满口答应着,遂出了蔚南院,匆匆忙忙又找王夫人说这事儿去了。 陆承辉送了陆承熠出门,转回书房,看着桌上的匣子,静静地出了会儿神。这事儿说起来是卫家理亏。平南王是个急性子,向来喜欢率性而为,前儿他既然应了,平南王就算不请旨赐婚,也会有别的法子来结亲。如今的结果也算是在意料之中,有了这样的前提,就算晚姐儿有些不情愿,卫家的人多多少少也会体谅,至少绝不至于委屈了晚姐儿。那丫头是个极会审时度势的,以她的性子,有个一两年,也能撑起来了。 至于卫家那小子——他一开始就没担心过,他陆承辉的女儿怎么可能连个愣头青小子都收服不了? 正想着,便听外头赖大管事急忙禀报道:“老爷,姑娘过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陆晚脸色微红着进了屋,眼里带着几分气闷,几步奔到书桌前,仰头看过来,拧着眉头,语气颇有些埋怨地问道:“爹前儿是不是应了平南王府的提亲了?” 因着景丰药行的事儿,陆晚一早就让郑兴和跟赵小四留意过平南王府的人,再加上几次跟卫掣的“过招”,平南王府的人行事是什么章法她也能猜到几分,就算有些蛮横不讲理,可也不会一位仗势逼人,若不然,当初卫家就不会先往陆府递话,直接请一道旨不是更干脆? 最蹊跷的是,前儿她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平南王相携出了宫门,今儿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若说中间没什么事儿,别说她不信,就是绿枝都能看出不对来!更何况她爹先前问她那话,先时她没明白以为她爹瞧中了王煜,可后来一说卫家,她才恍然醒悟过来,她爹明摆着就是看中了卫掣! 第48章 反应 陆承辉看着气闷恼怒得近乎咬牙切齿的女儿,眼里多了层笑意,抬手示意陆晚过来,笑问道:“你就为了这事儿来质问你爹?” 陆晚噎了噎,红着脸瞥了陆承辉一眼,原本堵在胸口的那点火气怎么也发不出来了。这是她爹,她能怎么着?就算她这会儿劝着她爹改了主意,难不成陆家还能抗旨? 这门亲事甭管怎么说都算是定下了,她就是不乐意也不顶用。 想着,陆晚极快地反应过来,吸了口气,敛了满脸的气恼,不怎么情愿地嘟囔道:“我跟那人根本就说不到一块儿去,哪哪儿都不合适。” “你什么时候跟人家说不到一块儿去了?”陆承辉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儿,不紧不慢地问,“除了上次在开元寺,你还在哪儿见过卫家那小子?” 陆晚被问得脸色通红,暗自骂了自己一声,郁闷地跺了跺脚,含糊着解释道:“就是景丰药行的事儿,他让郑兴和递过话……反正他跟我就不是一路人!” 陆承辉好笑的看着女儿气门多加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到书房边儿上倒了杯茶递过去,声音温和而耐心地教道:“现在说这话还为时过早。你扪心自问,除开景丰药行的事儿,卫家那小子为人行事如何?” 陆晚怔了一瞬,随后心思飞转,极快地转过弯儿来,微红着脸,坦诚道:“若不谈景丰药行的事儿,单看他在越地这几年的行事,这人手段强硬,却又不过分拘泥于权势,知道变通,紧要关头直觉敏锐,出手果断,配得上他那将军的名号……” 陆晚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停下来,看着陆承辉,颇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自个儿爹的意思她明白,如果不涉及亲事,单看别的,卫掣无疑是个极好的选择。 即便是加上景丰药行的事儿,若站在旁人的角度看,卫掣通过郑兴和查到她,那是他的底气跟本事。他能抛开世俗偏见来找她一个小姑娘谈生意,就足以说明此人心思敏锐作风果断,并不是拘泥于世俗规矩的人。知道她吃软不吃硬,他又极快地换了策略,让人示好,这就是谋略。 虽说这中间的行事不怎么着调,让她哭笑不得,可她是这个世间的异数,卫掣不是神仙,也不像自个儿爹这般“老谋深算”,自然不可能一来就猜中她的心思。站在卫掣的角度,他在试探,也在改变。换了别人,这事儿只怕根本不能成。 只是他对她那份心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她头一回在开元寺后山碰到他的时候他还冷着脸瞪她来着,后头她踢周志坚的情形他必定都看在眼里。她每回见了他,他都绷着个脸,她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他大概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小姑娘,一时好奇探究也是有的,对她的心思只怕是征服好胜的多过喜欢。像卫掣那般清冷寡淡的性子,若是跟他站一块儿,她还没把他捂热就把自己给冻死了! 这事儿太费神,后头真进了卫家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呢,她真是亏大了! “这话既然是你自己说的,你就该知道我为什么看中了卫掣。赐婚的事儿是平南王自作主张,这事儿算是他们卫家理亏,以平南王的性子,必定不会让王府的人委屈你。”陆承辉看着女儿赧然发愣的模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平静中带着几分严厉,沉声嘱咐道,“这话我就跟你说一遍,你回去好好想想。” 陆晚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苦恼着脸出了蔚南院,才刚穿过走廊,便见陆盼身边的大丫头银月迎上来,笑盈盈地福了福身:“给四姑娘贺喜了!” 玉墨冷眼看着银月走过来,快一步迎上去,笑着拉了银月一把,半怨半斥地嗔道:“我看你是忙糊涂了?这样的话也敢拿到姑娘跟前说?你这是成心打趣我们姑娘呢?” “玉墨姐姐这话可说重了,我哪儿敢打趣姑娘!”银月忙笑着辩解了一句,余光瞄着陆晚的脸色,神色微动,忙又福了福身,跟玉墨讨了回饶,寻了个由头折身往回走,不大一会儿就奔回了清风院。 陆盼正在里屋指挥着小丫头收拾衣裳,瞧见银月满脸喜气地回来,脸上便浮上一丝得意来,嗤了一声,抬手示意银月:“望梅院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姑娘话,没听见什么大动静。”银月忙瞄着陆盼的神色,斟酌着回道,“只是才刚四姑娘往蔚南院去了一趟,脸色看着不大好,像是受了训。” 陆盼挑着眉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灰鼠皮披风扔给一旁的丫头,拍了拍手,语气讽刺中带地笑道:“她不是能耐吗?以为自个儿能说动三叔?呵,真是异想天开!”说着,又轻蔑地踢了踢脚边的绸缎衣裳,撇嘴嗤道,“这是圣旨赐婚,平南王府那位阎王爷她不乐意也得嫁!哼!这都是报应!” 屋子里的丫头胆战心惊地听着陆的嗤笑讽刺,个个屏气凝神,都没敢接话。 不止是清风院,陆府二房这会儿也是一团乱,王夫人才刚得了消息就在门口等着,好容易瞧见陆承熠回来了,忙迎上去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儿?老爷不是说晚姐儿的亲事三弟让先缓一缓吗?怎么话才递过去,今儿又来了圣旨赐婚了?” “没事儿,没事儿!”陆承熠被王夫人拽得差点儿一个趔趄栽在门口,忙安抚着拍了拍王夫人的肩膀,宽慰道,“你放心,我才刚问了三弟,看三弟那模样,这事儿他心里应该有数。既然圣旨下了,再说别的也无济于事。这段日子,你就替晚姐儿操持操持,正好芸姐儿的婚事也该预备着了,她们两姐妹倒能一块儿准备!” “这还用老爷说?不过顺手的事儿,我还不知道轻重?”王夫人没好气地嗔了陆承熠一句,随后又忍不住担忧起来,“那可是王府!平南王府在京城又是独一份,我说句不规矩的话,他们家世子爷娶亲,跟皇子都差不多!晚姐儿这嫁妆倒是现成的,我再看着让人添点,倒也无碍,可那别的事儿我也做不了主!平南王府那头定了媒人没有?还是我去找崔夫人?” 陆承熠被问得脑袋一阵犯晕,他就知道自个儿夫人得问这话,上回芸姐儿的亲事她就拉着自己问了一路,这些事儿他哪儿知道啊? “行了行了,你也别问我了,我哪儿知道这些?要不你先准备着别的事儿,其他的,等平南王府那头有了信儿再说?” 王夫人无奈地看着一脸茫然的陆承熠,也知道自个儿丈夫的性子,只得点头应下了,转过头就让身边的管事嬷嬷往崔家去打探消息。 跟陆家众人一样摸不着头脑的还有郑兴和,圣上给卫陆两家赐婚的消息不过一个时辰就飞遍了京城。巳时末,郑兴和才刚从顾三源院子里出来,猛地听到消息便愣住了,好半晌才眨着眼睛回过神来,跟顾三源面面相觑大眼对小眼看了半天,随后撇开顾三源,踉跄两下就往陆府奔。 临到巷子口了,郑兴和才猛地醒过神来,拍着脑门跺了跺脚,在巷子口转了半圈,掉头就往赵小四的新院子奔,进门便扯住赵小四的袖子问道:“姑娘的亲事你知不知道?” 赵小四才刚得了消息,正一头雾水,迟疑着要不要往陆府去一趟,冷不丁地看见郑兴和闯进来,顿时吓了一跳,听郑兴和一开口,才恍然醒过神来,摊着手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抽回袖子:“这话您老可别问我,我也是才刚得了消息!这事儿太突然了,姑娘先前可是半点儿口风都没露,我哪儿能知道?” “废话!姑娘深谋远虑,思虑非常人能及,哪儿能样样都跟咱们说?”郑兴和喘着气瞪了赵小四一眼,话一说完,自个儿也反应过来,摆着手,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刚要往外走,脑子里突然划过一道亮光,忙折回来,朝赵小四挤了挤眉,“我估摸着这事儿姑娘心里应该有数,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姑娘今年可才十四,要定亲也早着呢。要不,你往陆府去一趟,问问姑娘是个什么意思?” “姑娘还能有什么意思?”赵小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抬手头顶上指了指,“圣上都发了话,难不成还能抗旨呀?” “哎!我不是让你问这个!”郑兴和急得跺了跺脚,哭笑不得地瞪了赵小四一眼,一把拽住赵小四,往角落里拉了拉,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先前平南王那位爷不是让人跟咱们谈生意吗?原本都谈好了,可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这两家眼看着就要成一家人了……就这事儿,咱们总得知道姑娘怎么打算的,才好应付卫家的人!” 赵小四扯着胳膊无力地瞥了郑兴和一眼,好笑地解释道:“您老今儿听见姑娘被赐婚了怎么也跟着高兴晕了?咱们姑娘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这事儿不用问!姑娘是姑娘,姑爷是姑爷!那姑爷的话能跟咱们姑娘的话一样?更何况咱们姑娘还没进卫家的门儿呢!跟你做生意的是段家,又不是卫家,咱们就当不知道,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用问!” 郑兴和被赵小四一席话说得如梦方醒,意识到自个儿真是被赐婚的圣旨给砸晕了,竟然问了句蠢话,遂忙朝赵小四拱手作了一揖,笑着谢道:“是我糊涂了,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多谢你提点。” “咱们两个哪儿用得着这些客气话?”赵小四满不在乎地将郑兴和拉起来,摊着手笑道,“不瞒您老说,我才刚得了消息的时候也懵的。要不是您老来问,说不定我也得干回蠢事儿。” 第49章 忙碌 同样被卫陆两家赐婚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的还有洛家的人。 崔夫人才刚得了外头的消息,还没从震惊错愕中反应过来,便见永安侯洛长川大步流星进了正院,边走边抬手挥退了院子里的一众丫头婆子,满头大汗地奔进屋,急急忙忙地朝崔夫人问道:“圣上给卫家和陆家赐婚的消息夫人听说没有?才刚平南王专门托付了我,竟要请我做媒!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崔夫人诧异惊愕中又有些好笑,一面替洛长川接着披风,一面点头劝道:“这事儿我也刚听说。前儿郑王妃还请咱们往陆家递过话,陆家二房王夫人也遣人来回了话,说晚姐儿还没及笄,亲事不急在这一时,还托咱们回了王府,怕耽搁了世子爷的婚事。哪料到这才几天的功夫,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哎,平南王既然开了口,先前郑王妃又是找的我,爷做这个媒人也合情合理。再说了,这也是喜事儿,又是圣上金口玉言,爷就辛苦几天,替卫家跟陆家做了这媒,也是善事一桩。再者,平南王跟陆大人也必定承咱们的情。” “也罢,卫家那小子也确实老大不小了!只能这么着了!”洛长川哭丧着脸吁了口气,他倒不是不愿当着媒人,实在是他一个行伍出身的大老爷们,又没读过几年书,那管得了这中间的弯弯绕绕?可这事儿是平南王亲自开的口,又是圣旨赐婚,他也不好推辞,想来想去,也只得请自个儿夫人出面,“这样,陆大人跟平南王那头我去。夫人就跟王妃跟陆家二房王夫人商量商量,看怎么办好。这事儿有些急,总得拿出个章程来。哎,还真是麻烦……” “爷别愁眉苦脸的了,这结亲的事儿不过都是大同小异,咱们家娶了这么几个儿媳妇儿,府里的丫头婆子都知道这中间的礼数轻重,难不成还能办砸了?”崔夫人好笑地听着洛长川的念叨,推着洛长川的胳膊笑着劝解道,“老爷也别在这儿杵着,好歹先去陆家打个照面,跟陆大人通个气儿,赶紧去给两家换了庚帖要紧!” 洛长川恼火地扯了扯胡子,拍了拍崔夫人的手,晕头转向奔出去,赶忙叫了人又往平南王府赶。到王府拿了庚帖,这才急冲冲坐了轿子去到陆府,厚着老脸磕磕巴巴地跟陆承辉说明了来意。 陆承辉从洛长川一进门就猜到了几分,待听了洛长川的话,方客气地朝洛长川拱手道了声谢:“劳侯爷费心了。”随后又跟洛长川寒暄了几句,让赖大管事拿了陆晚的庚帖交给洛长川。 洛长川如释重负,忙接过庚帖,仔细收好,略寒暄了两句话,笑呵呵地跟陆承辉告了辞,坐了马车,又匆匆往永安侯府赶,回去见了崔夫人,出来就鸡飞狗跳地指挥人捧着卫掣跟陆晚的庚帖去开元寺合八字。 这八字不用合就是大吉大利。隔天一早,开元寺的主持广济便亲自将卫陆两家的庚帖送了回来,笑眯眯地往陆府道了喜,顺道替寂悟大师传话让陆晚得空去寺里一趟。 广济前脚刚走,后脚洛长川便笑呵呵地上了门,跟陆承辉商量着定下了明年五月的婚期,又商量好了平南王府下聘礼的日子,这才告辞离了陆府,风风火火地往平南王府赶去回话。 平南王府这会儿也是鸡飞狗跳一片混乱,阖府上下都被郑王妃指挥着手忙脚乱地准备着世子爷的亲事。平南王天天背着手在永安侯府跟王府两头跑,得意地哼着曲儿,空了便让卫戍盘点盘点王府的产业,预备着混账小子成亲后就扔给儿媳妇儿。 在一片热闹喜庆的忙碌中,陆晚跟卫掣反而是最得闲的人。 正月二十,郑兴和悄悄让赵小四传了话,说跟宁四已经商议好了,两家合开的商号里景丰药行出人出力占六成股,“段家”出五万两银子占四成股,商号的总号打算放在吴地,名字也定下了,先就做普通药材生意,正好是现成的,只等宁四让人找好地方就能开张。只是海船的事儿还得当面跟陆晚禀报。 陆晚正好得空,心里终究还有些气闷无奈,在府里待着也心烦,想了想,索性跟陆承辉回过话,带着丫头又去了开元寺山脚下的别院,顺便见了见郑兴和跟顾三源。 顾三源已经收拾好行李,二月初就打算动身去吴地。郑兴和跟顾三源跟陆晚回了话,三人商量着定下了找船招人的章程。 临到末了,郑兴和才瞄着陆晚的脸色,试探般笑道:“听说姑娘跟世子爷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五月?到姑娘出门的时候,咱们这生意也差不多做起来了。” “还早着呢!”陆晚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眉间明显带着几分气闷无奈。 顾三源瞪大眼睛看着陆晚气闷无力的模样,动了动眼珠子,又看了看郑兴和,满脸都是诧异——他上回见了姑娘就知道,这位主子不能以常人度之,他看到的都是姑娘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没曾想姑娘竟也有这般气闷颓然的时候,看样子像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咳咳,姑娘是……看不上世子爷?”顾三源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瞥着陆晚的神色,捂着嘴咳了一声,不怎么确信地问了一句。 郑兴和一口气哽在喉咙口,脸色涨红着,比顾三源更尴尬,只恨不得把顾三源给拽下来。这话是怎么问的?姑娘原本就不怎么待见那位爷,顾三源还问这话,可不就是专门往人心口上戳刀么? 陆晚也被顾三源这直白的问题问得怔了一瞬,随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先前的郁闷也散了,眼里多了层笑意,赞赏地看了顾三源一眼,果断地点着头应道:“你说得对,我是不怎么看得上他——不过也不是你想得那般看不上。” 顾三源一头雾水地听着陆晚的话,脑子里转了半圈也没转过味儿来,茫然又狐疑地看向郑兴和,无声无息地询问着。 郑兴和也是同样的不解,心思却转得极快,瞥余光着陆晚的神色,暗中伸手拽了顾三源一把,斟酌着咳道:“先前谈生意的时候,世子爷身边那位宁四爷客气得很……我瞧着,那位爷对姑娘也挺上心的。”郑兴和顿了顿,仔细留意着陆晚的脸上的变化,打着哈哈笑道,“再说了,姑娘有钱有人有本事,甭管进了哪家都能过得好,一般人家也配不上姑娘……” “行了,你也别寒碜我了!”陆晚好笑地瞥了郑兴和一眼,不怎么情愿地叹道,“你们放心,我惜命得很,没想着要抗旨!卫家就卫家吧,他们府里也不是什么都不好,就是得多费点儿心思罢了。” 郑兴和暗自舒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欣慰欢喜。姑娘既然说了这话,那这事儿就成了八分了!那位爷对姑娘的心思,他可都看在眼里,先时还不觉得,回过头来一想。那位爷阎王的名声可不是白担着的,除了他们姑娘,谁能让平南王府世子爷屈尊下贵去赔不是?这显见的就是那位爷动了心思!这是天大的好事儿! 姑娘好是好,可就是太好了才让人发愁。但凡有点本事的男子都有几分傲气,谁能忍得下一个小女子比自己更有本事?就是面上不说,暗地里必定也会心存芥蒂。如今可好,平南王府那位世子爷一出生就身居高位,且常年在军中,心性自然不必说,本事也不小,对姑娘的脾性也清楚,配姑娘正好! 想着,郑兴和又笑眯眯地点头附和了几句,不动声色地夸着卫掣,略坐了片刻,方朝顾三源使了个眼色,起身跟陆晚告辞退了出去。 陆晚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心底微暖,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示意绿枝:“这会儿还早,咱们先去寺里吧。” 绿枝忙答应着,出去叫人备车,玉墨则指挥者小丫头收拾好东西,跟在陆晚身后,坐了马车一路往开元寺走,依旧在半山腰上下了车,步行上山。 才刚走两步,转过一处拐角,走在前头的绿枝便猛地停住脚步,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瞧了一眼,随后哎呀一声,忙往后退了两步,转过头来,比划着急道:“姑娘,那位爷——世子爷在前头!” 第50章 笨拙 陆晚皱着眉头拉开绿枝,自己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着前方的人影,一口气哽在喉咙口,郁闷地跺了跺脚,磨着牙跟卫掣对视了片刻,转头示意两个丫头:“没事儿,你们在这儿等着!” 玉墨跟绿枝忙点着头应了,看着陆晚提着裙子奔上去,站在卫掣跟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在我身边到底放了多少人?” 卫掣的目光滞了一瞬,看着陆晚气闷恼怒的脸色,愣了一瞬,避开陆晚的视线,不怎么自在地咳道:“也没多少……不到十个。” 隐在暗中的宁一瞪大眼睛听着自家爷的回话,差点以为自己耳聋眼花了。这么好的机会,爷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回了姑娘的话?这……让人说什么好?爷在姑娘身边放的八个人,都是爷亲自在暗卫里挑的精锐,就这八个人,都能顶得上一个巡防营的人了!姑娘话都问到这儿了,爷怎么就不知道多解释两句?他家爷也太……那啥了! 陆晚也被卫掣的话震得愣了一瞬,听他这口气,不到十个,那也离十个不远了!且这十个人周泰一个都没察觉到!周泰的功夫虽不如卫掣,可也是实打实的高手,他都察觉不到,那些人得有多大的本事?他也不嫌大材小用了! 陆晚越想越气闷,胸口憋着股火,一时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气得跺了跺脚,瞪着卫掣,没好气地问道:“你不去盯着别人,光盯着我干什么?” 卫掣被陆晚问得有些窘迫,看了眼陆晚微红的脸颊,声音里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含糊着解释道:“不是盯着你……那几个人功夫都不差,若是有什么意外,他们也能护着你。” 山岩后的宁一眨着眼睛听着自家爷支支吾吾的解释,紧绷的心弦终于落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暗自替自家爷点了点头。这话爷早该这么说了!幸亏姑娘问了第二句,要不然爷又闷着不说,姑娘又该恼爷了——姑娘恼了爷,爷就只能折腾他们了!还好还好,爷总算说出口了! 陆晚愣了一瞬,被卫掣漆黑沉遂的眼眸盯着,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脸色微红着收回视线,压着心底的烦乱,稳了稳心神,声音里带着三分气闷七分无奈,不怎么情愿地说道:“我在京城好好的,又有周泰跟着,哪儿还用得着这些人护着?你让他们回去吧,我用不着!” 卫掣看着陆晚不自在的神色,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陆晚绯红的脸颊上,心底莫名地漾开一层柔软轻绵的涟漪,仿佛突然福至心灵一般,瞬间明白了陆晚的懊恼跟气闷,眸底渐渐浮出抹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晚,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纵容:“嗯,你若是不喜欢,那我再到芒山上挑几个人。你放心,回头这些人我都带给你看看,你不喜欢就不用……” 陆晚眨了眨眼睛,郁闷地听着卫掣自作主张的安排,简直是无言以对,恼火地吐了口闷气,往上走了一步,跟卫掣平视着,气闷地打断了卫掣的话:“你就不能好好听人说话?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哪用得着这么好的护卫?就是出门也有周泰跟着就行了,人多了反而麻烦。”停了一瞬,又没好气地瞪了卫掣一眼,“再说了,你放这么多人在我身边,你自己呢?” 卫掣听着陆晚气闷的斥责跟数落,脸上并无半分恼色,眸底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一分,目光温和地看着陆晚,心底汪满了柔软,小丫头这是在担心他,她对他也并不像她说的那般无意,她对别人都是笑盈盈的,客气得很,唯独对他,会说会笑会发脾气……他喜欢这丫头灵动鲜活地数落他的模样。 “你放心,我身边有人跟着。”卫掣放柔了声音,看着陆晚莹亮的眸子,手指动了动,鬼使神差地想去碰了碰小丫头的脸颊,克制了一瞬,到底还是没伸手过去,在陆晚嗔怪气闷的目光中,柔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芒山上的事儿?” 陆晚怔了片刻,迟疑地点了点头,“记得一些。” 卫掣看着陆晚茫然的模样,心底的柔软蔓延开来,不自觉地抬手过去,却又克制着落在陆晚的披风领子上,动作僵硬地替陆晚拢了拢披风,绷着声音解释道:“那件事儿太过蹊跷,庆和十九年的时候我就让人查过,查到的东西都在先前给你的匣子里头。沈家当年太过晃眼,沈老爷子又走得离奇,早几年就有传言说沈家老爷子建了座宝库。钱财向来最动人心,更何况还是沈家那样的巨富,不少人都在盯着,谁动手都不意外。你身边没人,我不放心。” 陆晚讶异地看着卫掣,心头砰砰砰地跳动着,也分不清是担忧忐忑还是因为卫掣异常僵硬的举止,茫然地愣了一瞬,在卫掣灼然的目光中回过神来,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不怎么自在地收回视线,点着头应道:“这事儿我也猜到了几分,沈家家大业大,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外公当年却说丢就丢。在外人看来,这么大的家业都能舍弃,那必定是还有其他更贵重的宝贝。” 话到中途,陆晚怅然地叹了口气,想起她爹陆承辉跟她说起的那些沈家旧事,对那个素未蒙面的外公满心都是敬服。外公当年活得太洒脱,别人看不懂,也摸不透,都以为他必定留了一手,殊不知像老爷子这样的人,既然下定了决心放手,又怎么会多此一举留下后患呢?银钱对老爷子来说不过是个数目,他在,沈家的家业就在,如今他不在了,沈家也没有什么让人可图的了。 可惜人心不足,总有些人以为沈家藏着无数金银财宝,他们哪儿会知道,沈家最大的财富是老爷子,不是银子!老爷子都不在了,银子还留着有什么用? 想着,陆晚稳了稳心神,跟卫掣对视了片刻,突然挑眉问道:“你觉得外公会不会真的留了个宝库?” 第51章 心动 卫掣眼里笑意浮动,目光灼然地看着陆晚,直看得陆晚微红着脸没好气地瞪了过来,才低笑出声,视线在陆晚脸上流连着,落进陆晚莹亮的眸子里,专注地看着陆晚,声音低沉地应道:“你放心,我没想过要沈家的东西,我只想要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陆晚又气又恼,脸上一阵阵发烫,被卫掣盯着,恼怒郁闷中又有些不自在,没好气地打断了卫掣的话。这人简直是莫名其妙,先前还老绷着个脸,半天说不出两句话来。这才几天的功夫,不但话多得让人招架不住,而且还像被银子砸中似的对着她傻笑!他笑得那么好看干什么?赐婚的事儿她还没找他算账呢!他倒是赖上她了! “我又没问你这个!你好好说话!” “好。”卫掣眉间眼里都是温和柔软的纵容,看着炸了毛的陆晚,心底柔软地荡漾着,渐渐漫开一层细密的欢喜跟庆幸来。这丫头心细如发,他说起沈家的事儿,她就想试探他的态度。她问得那么坦然,让人生不出半分不悦来,小丫头聪明,一眼就能看明白他在想什么,她这么轻柔软语地对着他说话,他也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们心意相通,怎么会不合适?原来他跟她这么说话,就能生出无数欢喜来……他喜欢这么看着她,亲近她。 卫掣想着,目光轻轻柔柔地黏在陆晚眼里,极其干脆地应了一声,在陆晚窘迫恼怒的目光中,点着头笑道:“嗯,我知道你想的什么。以沈家老爷子的行事作风,既然打算放手,就必定不会留什么宝库。再说,老爷子又只有,” 话到中途,卫掣又顿了顿,视线在陆晚脸上打了个圈儿,硬生生将“岳母”二字给咽了回去,改口道,“老爷子只有伯母一个亲生女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样的道理老爷子不会不明白,怎么会给伯母留着后患?退一步说,就算沈家还有留了些东西,我也没到要惦记那些东西的地步。” 不远处,青川跟青山两个挤眉弄眼地打着暗语。 青山极其感慨地看着山路上面对二站的两人,真是怎么看怎么相配。当初要不是洛五爷,他们差点儿就真当姑娘没气儿了,若是把姑娘留在芒山上,姑娘指不定会怎样呢?这真是老天爷赐下的缘分,都过了七年了,竟应在了爷的亲事上。哎,姑娘长得好,人又聪明,还能跟爷说上话,满京城的贵女,也只有姑娘能配得上他们爷! 青川则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又是欣慰又是后怕地吁了口气,还好还好,当初他在芒山上的时候没去抱姑娘,要不然爷哪天想起来,他非得脱层皮不可!多亏了洛五爷啊! 陆晚没留意到青川两人,只被卫掣看得一阵心慌意乱,红着脸看向卫掣,视线跟卫掣温柔得让人没有来地觉得脸上发烫的目光相触,默了一瞬,稳了稳心神,郁闷又无奈地问道:“你刚才看见郑兴和跟顾三源了?” “嗯。”卫掣点了点头,心头温软荡漾着,只觉得胸口盛满了柔情,情不自禁地想要碰一碰小丫头,在陆晚羞恼的目光中,落在陆晚披风领子上的手指不受控制般动了动,落在了陆晚温软绯红的脸颊上。 不远处的青山跟青川连带隐在暗中的宁一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爷的举动,一群人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爷这学得也太快了!昨儿才去旁敲侧击问了洛五爷,今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但没把姑娘气走,竟然还这么,咳咳,亲近上了? 哎呀这真是让人不好意思,自家爷从前天洛侯爷拿到姑娘的庚帖起,这脸上的笑意就没绷住过……连他们看着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爷从小性子就清冷,小时候偶尔还会说会笑,后头就越来越冷了,也就是跟洛五爷能说上几句话。这都多少年了,爷心里得高兴成什么样才会在脸上露出来啊? 陆晚也被卫掣的举动惊住了,瞪大了眼呆愣愣地看着卫掣,直到卫掣的微凉的手指落在发烫的脸上,温柔又克制地动了动,陆晚才猛地醒过神来,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一步,脸上瞬间涨得通红,恼怒地瞪着卫掣,磨着牙斥道:“你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他先前莫名巧妙拽她手腕就算了,今天竟然碰她脸!这人眼里就没什么规矩!简直是气人!他就不能好好跟她说回话…… 陆晚越想越气,脸上火烧火燎的,一半是气愤一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羞恼,咬着下唇瞪着卫掣,眼里盛着层火气,就这么跟卫掣对视着,带着几分恼怒跟埋怨,夹杂着还有些下意识的心慌意乱。 卫掣的手抬在半空着,看着红着脸躲开的陆晚,眼里的笑意滞了一瞬,心头紧了紧,看着陆晚心慌羞恼的模样,手指微微动了动,慢慢收回来,心底的欢喜跟留恋柔软着蔓延开来,语气含糊而笨拙地劝道:“我不是……你别气,我没想动手!我就是……”忍不住,也不想忍,他想亲近她,看着她羞涩慌乱的模样,他心底就有股冲动,想靠近她,碰触她…… “你别解释了!”陆晚气得跺了跺脚,咬牙切齿地瞪着卫掣,脑子里嗡嗡直响,红着脸哽了一瞬,随后退开一步,扭头就往山上走,上了两步台阶,又猛地回头盯着卫掣,命令道,“你别跟着我!”言罢飞快地往山上跑。她再这么站下去,这人指不定还会干出什么不着调的事儿来!她是脑子犯晕了才跟他说这些! 拐角后,玉墨跟绿枝眨着眼睛看着这一幕,垂着头屏气凝神地跟了上去。 青川跟青山两个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家爷被训了还笑得一脸温柔宠溺的模样,僵硬着脖子对视了一眼,随后动了动眼珠子,还没来得及对眼色,余光便瞥见山脚下一个几个人影走了上来。 “洛五爷?”青川眨了眨眼睛,朝青山动了动嘴巴。 青山偏着头仔仔细细往下头看了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后咳了一声,慢腾腾地往山路上蹭过去,小心翼翼地瞄着卫掣的脸色,硬着头皮回道:“爷,洛五爷也上山了!” 卫掣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看着陆晚慌乱的背影,眼里笑意浮动,直到陆晚的背影转过山头看不见了,卫掣才收回视线,敛了脸上的温柔笑意,大步流星往山下走。 才刚走了两步,便见洛明飞满脸兴奋八卦地凑了上来,张口便问:“我就说你今儿怎么不见人!是不是陆家那小丫头到寺里来了?你没拦住人没有?” 第52章 想通 “你没事儿来这儿干什么?”卫掣根本没理会洛明飞的八卦,不紧不慢地扫了洛明飞一眼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洛明飞的啰嗦。 “合着我还不能来了?”洛明飞瞪大眼睛看着卫掣,神情微动,极快地察觉到不对劲儿来,脚下趔趄了两下,差点儿以为自己眼花了,围着卫掣啧啧啧地打量了一圈,神秘兮兮地挤着眼睛,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哈哈哈,看你这春风满面的,必定是见过那丫头的?我就说,那次在清风楼的时候看着那丫头的背影有点儿眼熟,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原来不是在你们府上见过!那丫头脾气可不怎么好,胆子又大,她那么点儿年纪,就敢去踢周志坚,也太,咳咳咳——” 瞥见卫掣猛地沉下来的脸色,洛明飞一句话哽在喉咙口,呛得连咳了好几声,后头那话也不好说出口了,心头却是一阵错愕诧异。那丫头还没过门呢,这就护上了?连句实话都不让他说?这护短也护得太厉害了,简直就是纵容! 卫掣冷着脸看了眼一脸讪讪的洛明飞,一言不发地往山下走了两步,随后又突然停下来,转头盯着洛明飞,沉着声音问道:“清风楼的事儿你还跟谁提了?” 洛明飞哽了片刻,被卫掣问得哭笑不得,忙摆着手一阵喊冤叫屈:“这你可不能冤枉外呀!我谁都没提!连云哥儿他娘我都没跟她说过!”话到中途,眼看着卫掣转身又要走,洛明飞哎呀一声,忙追上去,八卦之心越烧越旺,一叠声地问道,“哎,你别顾着走啊,我那话你还没回呢?你是什么时候看上那丫头的?在芒山上的时候?那个时候那丫头太小了,不可能!还是清风楼那一回?或者更早?在清风楼的时候你明显就认识那丫头,你跟我说说——哎,你等等我!” 山下是一片聒噪,山上却极安静,陆晚提着裙子一口气上了几十步台阶,直到看不见卫掣的身影了,才停下来,慢慢匀着气,脸上火烧火燎的羞恼也退了下去,站在山崖边看着山腰处蜿蜒的小路,脚下提着碎石子,抚着胸口慢慢呼了口气,视线落在才刚停步的拐角处,渐渐地有些出神。 上回她也是在那儿碰到的卫掣,这回还是在那儿。上次卫掣盯着她的目光清冷中带着打量跟审视,锐利逼人,让人很不舒服。可是这回,却让人猝不及防,她站在他跟前,被他灼热的视线盯着,听他说着不着调的话,只觉得没由来地心慌意乱。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刚才或许还有些慌乱逃避,可这会儿冷静下来细想,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先前一直不愿多想,她对卫掣有欣赏有佩服也有种莫名巧妙的排斥跟恼怒,她不想嫁给他,与其说是不合适,倒不如说她不愿去经营一段自己控制不住的婚姻跟感情。 没想到表面上那么阴鸷冷煞的一个人,对着她的时候,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就那么黏黏腻腻地盯着她,看得人心慌意乱——这人就是认定她必定会嫁给他! 玉墨跟绿枝站在台阶下,迟疑地看着面色恼怒中又带着点儿无可奈何的陆晚,犹豫了一瞬,玉墨方上前喊了一声:“姑娘?山上风大,姑娘别站风口上了。” 陆晚回过神来,气闷地踢开脚下地碎石子,朝玉墨嗯了一声,缓了口气,将心都的烦乱压了下去,示意两人跟着,缓步上了台阶,从开元寺大门进去,一路到了后院禅房。 屋子里烧着炭盆,一股暖意扑面而来,陆晚在门口处解了披风,看着寂悟安然打坐的模样,轻手轻脚地到炕沿上坐了,盘着腿,放空了心思,慢慢平复着心绪。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寂悟才睁开眼,看着闭着眼睛养神的陆晚,眼里多了分慈和的笑意,不紧不慢地泡了壶茶,给陆晚倒了一杯,声音温和地问道:“在山下碰到平南王世子了?” 陆晚睁开眼睛,诧异地看了寂悟一眼,点着头应道:“碰到了。” “听说你看不上人家?”寂悟呷了口茶,语气温和而随意,仿佛闲话家常一般,慢条斯理地又问了一句。 陆晚呛了口茶,咳了两声,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同时又有些疑惑,“这话您是听谁说的?平南王府位高权重,满京城的人排着队想巴结卫家,哪儿轮得到我看不上他们家世子爷?” 寂悟笑意温和地看着陆晚,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待陆晚气闷地发了一通牢骚,方笑问道:“你上次来的时候我问过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卫家不正好应了你那话?” “卫家哪儿算得上——”陆晚怔了一瞬,看着寂悟慈眉善目的模样,心念陡转,极快地转过弯儿来,后头那话只得有了回去,郁郁不乐地捧着茶杯叹了口气,“卫家门第太高了……” 话到中途,陆晚的声音越说越低,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卫家门第虽高,可确实是家世清白人口简单,公婆和善好相处,唯一的不好处是卫掣太阴鸷冷傲,日后夫妻之间怕不好相处。 可今儿他能说出那番护着她的话来,她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她到底还是用了几分真心。那么个清冷的人,能这么对着她说话,看他身边两个小厮掉眼珠子的模样,她也能猜到这于卫掣刚才那番举动有多稀奇。更何况,她对卫掣多多少少也有些好感。 陆晚想着,长长地呼了口气,从炕上站起来,郑重地朝寂悟福了福身:“是我钻牛角尖了,多谢大师指点。” “我不过问问你的意思,想明白的终究是你自己。”寂悟目光慈爱地看着陆晚,示意陆晚坐下来,从案几下取了个盒子出来,递给陆晚,语气平静而温和,“这是你外公留在我这儿的东西,几十年了,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第53章 旧事 陆晚诧异地看着寂悟手里的盒子,又看向一脸平静的寂悟,果断得摇头拒绝道:“既然是外公留在您这儿的东西,为什么又给我?” 而且这么多年了,她也没听她爹说过,突然冒出这么个盒子来,就让人不得不心生怀疑,更何况外界还有关于沈家宝库的传言!她跟卫掣想的一样,外公应该不会给沈家留这么个祸患,可这个盒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她一直觉得寂悟在开元寺的身份有些特殊,满京城的达官贵族,连皇子在内,对寂悟都极顾忌,他的这间禅房从来没人敢擅闯。而且开元寺在本朝的地位极其特殊,一面连着皇家,另一面又对百姓开放。外公既然把东西留给寂悟,那就必定有所考量! 当年外公既然能倾沈家之力把当今圣上推上那个至尊之位,那就足以说明沈家的威力。可九五之尊注定了要薄情寡性,沈家那么大的家业,只怕宫里也一直盯着,不为别的,单单是这份家业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上对皇家就是个潜在的威胁!皇家的人不可能不盯着! 再者,当今圣上年事渐高,几位皇子早已成年,朝堂中暗潮汹涌,圣心未明,这个时候最忌轻举妄动。无论那盒子里是什么,老和尚能收着,那是老和尚的本事!但并不代表她就能拿!她拿了就是祸患! “是几样旧东西,你外公说想留给有缘人。”寂悟仿佛没看见陆晚眼里的猜测跟怀疑一般,语气温和地解释道,“你跟你外公都是这个世间的异数,他走了十几年了,这些东西就留给你吧,也算是个念想。” 停了一瞬,见陆晚迟疑着没接,寂悟方摇头失笑,将盒子放在炕几上,重新给陆晚斟了杯茶,头也不抬地劝解道:“你戒心太重,你外公当年就比你看得开,看得开所以才放得下。放得下方能无欲无求无受束缚。” 陆晚怔然地看着寂悟,心头只觉得怪异,她到开元寺来了不知道多少次,几乎没听寂悟提过她外公,若不是她爹陆承辉提起,她根本不知道寂悟跟外公当年尽是忘年交。如今听老和尚说这话,显然他跟外公的交情不浅。 他能这么劝她多半是看在外公的面上。可他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她跟她外公都是这个世间的异数?他真能看到这些?还是只是一句寻常的评价? 如果,他真能看出她的来历,那么外公呢?任何时代都有天纵奇才,她从来没怀疑过老爷子的本事,可若是寂悟说的是真的,那老爷子当年的来历只怕也有蹊跷! 这么一想,沈家的发家史也确实有些怪异。算起来沈家当年在南边儿崛起的时候老爷子正值三十多岁。照理说老爷子这样的经商奇才早年也不该默默无闻,可在老爷子三十岁之前,关于沈家的传闻极少,且多半都带着点儿传奇杜撰的情形。 而且老爷子只有她母亲一个女儿!还是老来得女!可在这个世间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大事,子承父业是老一辈心中所望。老爷子当年正值壮年,沈家又有财,就算用些见不得光的法子,也不至于一个儿子也没有! 她没见过老爷子,有太多事儿无从判断!世人对沈家的评价都是又羡又恨,对老爷子的评价褒贬不一,可无一例外都坦诚老爷子本事莫测,非常人能及。可老爷子后来收手收得太迅速,沈家的巨富就仿佛海市蜃楼一般在宗人眼前一晃而过,以至于在外人眼里沈家的一切都充满了神迷莫测的诱惑——正如那个盒子里的东西对现在的她而言! 陆晚只觉得心头砰砰砰地跳动着,手心里出了层细汗。她心里有太多的猜测,这些猜测的答案或许都在寂悟手边的盒子里,时时刻刻诱惑着她伸手去拿。 良久,陆晚才克制着心头的冲动,慢慢吐了口气,朝寂悟摇了摇头:“这盒子外公既然放在了您这儿,那还是劳烦您收着吧。”停了一瞬,又低声补充道,“这东西算是老爷子的遗物,太显眼,我拿着就是祸患。” 寂悟放下茶壶,看向一脸怅然的陆晚,目光温和中带着几分笑意,也不再劝,点着头笑道:“也罢,就让这盒子跟我一起入土吧。” 陆晚心头的怪异更甚,却又说不出怪异在何处,看着寂悟收了盒子,略坐了片刻,方从禅房退出来,绕过观音殿,一径出了开元寺,吩咐绿枝几个直接驾着马车回了陆府,直奔蔚南院而去。 陆承辉刚从外头回来,瞥见女儿脸色不大对,方朝赖大管事摆了摆手,示意书房伺候的小厮退出去,进屋解了披风,皱眉看着女儿问道:“这是怎么了?从来没见你这么急躁过,大师跟你说什么话了?” 陆晚慢慢呼了口气,朝自个儿爹摇了摇头,平复着心头的起伏,斟酌着解释道:“大师拿了个盒子给我,说是外公的旧物,我没收。我总觉得大师有古怪,可也说不上来,就觉得心里不怎么安稳。” 陆承辉凝神听着女儿的话,示意女儿坐下来,目光温和地落在陆晚脸上,到底心疼女儿,温声安抚道:“你这丫头思虑太重了,一遇到沈家的事儿就草木皆兵。你放心,没事儿,那个盒子我知道,圣上当年也看过,没什么要紧的东西,都是你外公当年的玩笑之作。大师既然给了你,你拿着也无妨。” 陆晚定了定神,心底的疑惑跟猜测却不好跟陆承辉说,只得点了点头,重又问道:“这么说来大师跟外公交情不算浅。我记得爹说过,大师跟外公是忘年之交。可大师看着也就六十岁出头,最多不过七十岁,那当年外公认识大师的时候他不是才二十来岁,不到三十?那个时候他就是大师了?” “大师六十岁出头?”陆承辉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在陆晚诧异的目光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感慨中又带着几分古怪,“大师的事儿我也只听你外公说过,这事儿你就听听。他是前朝的国师,前朝文帝即位之后突然自请出家进了开元寺,大师是半路出家,所以不算真正的佛门子弟。你去过大师的禅房,没觉得那里头的物件陈设跟别处不一样?” “前朝?”陆晚倒吸了一口凉气,文帝是前朝最后一任皇帝,在位近二十多年,而本朝建国已有近百年。老和尚在文帝即位是就是国师,那至少也得几十岁了,这么算下来,老和尚最少也有一百五六十岁了! 第54章 关心 陆承辉看着女儿眼里的诧异,想起自己当年听老爷子说起大师的事儿时也是这般诧异。老爷子不信命,却对玄学研究颇深,他记得老爷子第一次带他跟阿青去见大师时,大师对着阿青看了良久,后来出来老爷子脸色就不大好…… “外头的人都说大师能看透世事,爹觉得呢?”陆晚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心头的起伏,重新看向自个儿爹,斟酌着问道,“他真能看出来??” 陆承辉放心茶杯,目光温和地看着女儿,颇有些感慨地摇头道:“老爷子当年就说过,世事万变,能勘破的不过是一时,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看透一世。所谓的天命,信则有不信则无。人都是会变的,世事也会变。” 陆晚点了点头,在自个儿爹温和缓慢的感慨中,心潮慢慢平复下来。是她着相了,猛然看见外公的遗物,听了老和尚的话,心神不稳,连理智都被冲淡了。 不管外公是不是真的又别的来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沈家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她就是弄清楚了又有什么用?至于她自己,她这辈子就图个安稳自在,别的又何必想那么多? 不过转瞬间,陆晚就转过弯儿来,抚着胸口慢慢舒了口气,转而又暗自好笑,看来她这些年过得真是□□逸了,猛地碰到不在自己预料中的事儿竟慌成这个样子。看来无论在哪个世间,人都不能太过安逸,总有些事情不是她能控制的。 父女两个正说着话,只听外头赖大管事回道:“老爷,姑娘,才刚望梅院的竹青来传话,说王家二姑娘到二门口了,说是来找姑娘的。” “我先过去看看。”陆晚忙应了一声,朝陆承辉福身告了辞,带着绿枝两个转回了望梅院。 还没进院门,就见王潇气喘吁吁地扑过来,抱着陆晚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埋怨道:“哎,差点又错过了!我听说你今儿去开元寺了?你怎么也不遣人跟我说一声?要不是你这会儿回来了,我又得扑空!” 陆晚好笑地扯回胳膊,哭笑不得地问道:“你要来,就不知道先遣个人来说一声?” “我也想呢,可我娘——”话说到一半,王潇猛地想起不合适来,忙将后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涨得通红,咳了好几声,才留意着陆晚的脸色,斟酌着问道,“那个,赐婚的事儿我前儿就听说了,也没来得及问你。平南王世子爷我见过,那神情,我都不敢看他,看一眼就觉得身上发凉,阿晚,那么人,可不像个好脾气的,你……怎么想的?” “我有什么好想的?”陆晚心头微暖,面上却是哭笑不得,没好气地瞪了王潇一眼,大方地摆了摆手,脸上看不出半点儿不悦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是圣旨赐婚,有什么好想的?” “你就这么应了?”王潇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晚,阿晚可不是这么个好性子地人,她要是看不上那人,必定不会愿意嫁!她哥阿晚都看不上,平南王世子那种凶神恶煞地,阿晚肯定也看不上。可是圣旨赐婚,又不能抗旨,这事儿也真是没法子了…… 王潇想着,心头担忧更甚,拉着陆晚低声劝道:“阿晚,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平南王世子,你真的愿意嫁过去?” 陆晚停住脚步,好笑地看着王潇,叹了口气,拍着王潇的手无奈地解释道:“你放心,先前我在开元寺上香的时候碰到过郑王妃,王妃极和气,我跟她说话也投缘,说起来还是我高攀了卫家,我没什么不满意的。我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你放心,我嫁到哪儿都能过得好。倒是你,去年就及笄了,谢伯母给你看的那几家定下没有?” “还没呢。我就想听听你的意思,你最会看人……”说起自个儿的亲事,王潇瞬间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拉着陆晚,低声说起了谢夫人看的几家人来。 直到申时末,王潇才依依不舍地出了陆府。陆府外头的巷子口,王煜紧抿着嘴,一动不动地站在马车前,看到王潇出来了,眼里才有了丝波澜,进盯着王潇走进了,张了张口,喉咙却似被堵住了一般,怎么都问不出来。 王潇看着自个儿亲哥这般失意憔悴的模样,叹了口气,又有点儿心疼,想了想,斟酌着安慰道:“哥你放心,阿晚好着呢。她这人最会想了,什么事儿到了她哪儿都是小事儿……” 眼看着王煜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王潇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讪讪地住了口,瞄着王煜的脸色,重重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一阵可惜,却也无奈得很。她原本还想帮她哥来着,可如今赐婚的圣旨都下来了,看阿晚那意思,也不像是不乐意。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他哥那心思,也只能算了。 王潇想着,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王煜,犹豫了一瞬,也不知道改怎么劝,只得朝随行的婆子使了个眼色,由丫头扶着上了马车,一路出了巷子。 陆府侧门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躲在门后,伸长脖子望着巷子口的一幕,直到王家的马车走远了,小丫头才急急忙忙地往内院奔,进了清风院,气喘吁吁地跟坐在正屋的陆盼回着话:“姑娘,王家大爷刚走了。” 那死丫头都定了亲了,却还要跟她争跟她抢!她就那么好欺负?陆盼铁青着脸,气得浑身哆嗦,手指颤抖地捏着茶杯,扬手就砸了出去,茶杯落地,砰地一声,茶水溅了一地。 屋子里的丫头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幕,彼此交换着眼色,谁也没敢上前去劝。 陆盼胸口烧着一团火,气得理智尽失,手边能拿到的东西都砸了个遍,直到屋子里七零八乱地落了一地的瓷片,陆盼才红着眼睛踢开歪在地上的椅子,抬手指着大丫头碧桃:“你去!找岳秀庄的廖婆子过来,就说我有事情吩咐她!” 第55章 护卫 望梅院里,周泰站在屋外,也一五一十地跟陆晚说着巷子里王煜的事儿:“……那小子在外头站了一个多时辰,才刚跟着王家的马车走了。”顿了顿,又将清风院小丫头在一旁窥探的事儿一并说了。 陆晚无语地看着周泰,感情他还替王煜操心呢!“就算没有跟平南王府的赐婚,我也不会嫁进王家的。他要来我也管不着,你盯着他干什么?” 周泰迟疑着看了陆晚一眼,绷着声音咳道:“你不是看不上那位爷吗?” “我的看不上跟你说的看不上是两码事儿!”陆晚一时气结,没好气的瞪了周泰一眼,看着周泰一脸不服气的模样,忍不住抚了抚额头。她爹说得对,周泰本事不算小,而且跟了她这么几年,他当护卫她也放心,不过这人性子执拗,又有那么点儿习武之人的怪脾气,她总得让他心服口服才行! 陆晚呼了口气,抬手示意周泰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周泰问道:“我这么问你吧,你有没有碰到过武功高强让人心服口服的女子?”、 周泰迟疑地点了点头,“我师姑功夫好,她比我大几岁,从小我打不过她……” “好,就是你师姑了!”陆晚果断地抬手打断了周泰的话,紧追着问道,“那我再问你,如果让你娶你师姑这样的女子当媳妇儿,你觉得怎么样?” “这怎么行?”周泰脸色微红,震惊又错愕地看着陆晚,随后又猛地反应过来,讪讪地住了口,涨红着脸咳道,“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陆晚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周泰,不紧不慢地分析道,“你看你,是不是很佩服你师姑那样的女子?功夫高,天赋好,可真要你娶个那样的人当媳妇儿,你是不是有点儿不愿意呀?” 周泰没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瞥了陆晚一眼,不怎么确信地问道:“那你是愿意嫁给那位爷了?” 陆晚被气得一噎,点着周泰,没好气地哼道:“怎么,我看你对卫掣倒是挺上心的,你到底算是我的护卫呢?还是他的护卫?” “按辈分算,他也是我师叔……”周泰心虚地辩解了一句,被陆晚瞪着,到底还是有点儿没底气。 陆晚气笑了,“你在陆府待了这么几年,我是什么脾气你还没摸清楚?你是不是觉得跟一个小姑娘当护卫委屈了你?你放心,你师父就是顾忌着我爹的人情才让你来陆府的,如今你也待了这么几年了,人情早就还清了。你要想走,我就去跟我爹说,我再送你一千两银子当盘缠,也算多谢你这几年的照拂。” 周泰猝不及防地看着陆晚,没转过弯儿来这话是怎么说到这里来的,半晌才迟疑地回道:“师父让我再历练几年……” “你师父是你师父,你是你!”陆晚抬手打断了周泰的支吾,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跟不容置疑,“你若是真想历练,就更不该留在陆府,天南地北去走一趟,会会各地的名门高手,那才叫真的历练!你这三年在陆府,功夫耽误了不少吧?你心里就没半点儿怨气?” “没有!”周泰脸上刚退下去的红晕又涨了起来,又是急又是气地瞪着陆晚,“我自己的资质我知道,怪不了别人!” 陆晚扬了扬眉,摊手道:“那你说,有你这么当护卫的吗?你是不是觉着我就是个小姑娘,做什么事儿都靠不住?” 周泰噎了噎,盯着陆晚,那个“是”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这几年他虽然一直在陆府,可这丫头从来不怎么叫他,就是出门的时候让人来传句话让他跟着,直到去年腊月,他才头一回被这丫头派了差使,还是个不上道地差使。不得不承认,他看不懂这丫头的行事,这丫头胆子大,看着又没什么顾忌,他好歹比她多活了十几年,总想着要替陆大人看顾好她,谁知道这丫头还不领情。 不过她比他聪明,连那位爷都在她手上吃了瘪。周志坚那事儿,这丫头虽说气得打了人,但后头的事儿竟半点儿没牵连到陆家。朝堂的事他看不懂,但他有直觉,京兆府那些喊冤的必定跟着丫头有关系!师傅说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让旁人连较量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平南王府那位爷算一个,这丫头……算是另一个!师父说的对,他要历练的不光是功夫,还有心性!更何况她都要嫁进平南王府了,那府里到处都是高手,已那位爷对着丫头的纵容,他有的是机会找王府那些人讨教,为什么要走?这丫头说话向来有理,就算没理她也能绕过弯儿来,他不能听她的! “我没那个意思!”周泰郑重地强调了一句,看着陆晚,迟疑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以后不提那位爷就是了。” 陆晚无语地吐了口闷气,点着周泰,有气无力地数落道:“你们这些功夫好的人是不是都这么没眼色?”顿了顿,看着周泰一脸茫然的模样,陆晚哽了一瞬,索性直白道,“你是没转过弯儿还是怎么的?我在意的不是你提不提卫掣,而是你对我一直心存怀疑。” 眼看周泰要插话,陆晚果断地抬手将周泰的辩解给堵了回去:“这我不怪你,我年纪小,在旁人眼里就是个说话不管用的小丫头,你心里有疑惑也不奇怪。可你在陆府不是一天半天了,从去年腊月到如今,你也跟着我做了两个月的事儿,你就没个掂量?今儿既然说开了,你就说说你自己怎么想的吧。我的脾气你也应该知道,我不强留人,是走还是留,你自己决定。” 周泰涨红着脸听着陆晚的数落,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不自在,这会儿总算知道那位爷被这丫头瞪着眼睛斥责是什么心态了,这丫头简直就不能以常人论之!他是说不过她,反而每次都被她说得无话可说,这回也一样。 “我不走。” 陆晚挑眉打量了周泰一眼,看着周泰紧绷着脊背僵立在墙边,又有些好笑,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朝周泰摆了摆手,好笑又好气地点道:“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难不成还有我请你出去?我今儿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回我,我可不想耽误了你历练,回头你心里还指不定怎么怨我呢!”既然卫掣在她身边放了人,周泰再当着护卫也确实可惜了。她爹说得对,周泰这人心性坚韧,用对了地方也是一把利剑,她想把他放到吴地去,一来能按照护着顾三源几分,二来,也能看着点儿吴地的消息。但关键还得他自己心甘情愿才行! 这事儿不能急,她得先让他服气!前几年她对周泰总有些戒备,因这人不是她自己找的,而是她爹的人。不过她爹既然说了让周泰以后跟着她,那她也总得把人用起来才行。 周泰张了张口,被陆晚说得一阵不自在,紧抿着嘴看了陆晚一眼,转身跃上墙头,直接出了院子。 绿枝在一旁屏气凝神地看着周泰的背影,良久才抚着胸口松了口气,好笑地问道:“姑娘今儿怎么想起来为难周大哥了?周大哥人好,就是不怎么会说话,我瞧他每次都被姑娘说得浑身不自在,看着也听可怜的。” “他那人就是笨!半天转不过弯儿!我不说他,他指不定哪天出去被人卖了都不知道!”陆晚笑着回了绿枝一句,看着天真烂漫的绿枝,心念微转,眼里笑意渐浓,慢慢拖长了声音笑道,“日后咱们给他相看个聪明点的姑娘配着才好,有人提点着,也免得他被人卖了!” 绿枝眨了眨眼睛,赞同地点着头:“嗯,姑娘说的是!” 陆晚看着绿枝懵懂的模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直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第56章 跟踪 正说着话,外头周泰却又折了回来,蹙着眉头看了眼绿枝,脸色古怪地朝陆晚开口道:“刚有个叫陈平的人,让我跟你回一声,有人从开元寺跟了你一路,意图不明。但隐匿的功夫极高,跟他们一群人应该是相同的来历。” 陆晚脸上的笑意淡下来,皱眉看了周泰一眼,朝绿枝使了个眼色,示意绿枝招呼小丫头去外头看看情况,待绿枝走后,方沉下脸问周泰:“他人呢?” “就在院外。”周泰狐疑地看了眼陆晚,满肚子都是疑问跟憋闷,瞄了眼陆晚沉下脸的脸色,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才刚训了他,他这会儿还是别问她好了!那个陈平身上的气息跟他师父极相似,他跟那人一打照面就知道自己打不过,不过好在那人没什么敌意,而且看样子那人隐在陆府的事儿这丫头早知道了! “请他进来。”陆晚点了点头,示意周泰,“我想亲自问问他!” 周泰绷着脸咳了一声,没动。 陆晚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一脸欲言又止的周泰,刚要开口数落,就见一个人影飞快地从墙头掠了下来,不过眨眼间就落在了陆晚跟前,拱手道:“小的陈平,见过姑娘。” 对面的人大概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袍,身量不高,长相也极普通,乍眼一看,就跟大街上普通的老百姓一般,根本不像个会功夫的,更别提还跟高手沾边儿了。 陆晚心头也是一阵猛跳,都说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像这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才是真正的高手!就算是卫掣也做不到这样的地步!就是这样的人,他在她身边都放了近十个!这人真是…… 陆晚心头震惊着,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有点儿闷,有些酸,又有些止不住的颤栗,鬼使神差地突然想见一见那人。 好半晌,陆晚才绷着脸色回过神来,抬手示意陈平:“不用多礼,这事儿多谢你提醒周泰。” 陈平眼里多了抹笑意,又郑重地朝陆晚躬身谢道:“姑娘客气,小的们不敢当!” 陆晚冷眼看着陈平的动作,默了一瞬,突然问道:“你们几个人都是你们爷挑的?” “回姑娘的话,是!”陈平忙点头应了一句,脸上带着几分腼腆的笑意,看上去极本分老实。 陆晚挑了挑眉头,上下打量了陈平一眼,方继续道:“一共几个人?” “回姑娘的话,一共八人——”陈平一五一十地答着,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恭敬谦卑。 “你不用这么拘束,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陆晚出声打断了陈平的话,脸上多了抹笑意,抬手点了点周泰,声音里带着几分打趣,“我刚才跟周泰说话你们都听见了?你们像他一样说话就行,别老这么拘束,我听着累,你们说话也累。” 陈平笑着看了周泰一眼,迟疑着应了声“是”。 陆晚笑着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问:“你们八个人是怎么排的?都在这院子外头守着?还是分班?” “分了两班,轮流值守。” “谁分的?你们爷?” “是小的——”陈平声音平稳地答着陆晚漫无边际的问题,脸上没有半分不耐,话刚说到一半,又猛地意识到不对,忙改口道,“是我分的。” 陆晚不出所料地看了陈平一眼,笑问道:“你功夫最好?” “也不是……”陈平不大自在得咧嘴笑了两声,脸上带着几分赧然,“我的功夫不如进哥,他在我们这一辈里功夫最好。” 陆晚扬了扬眉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陈平。这人还真有意思,要不是早知道卫掣放了这些人在她身边,她必定不会把陈平往高手上放! 一席话问完,陆晚方问起了正事儿:“你刚才说有人从开元寺就一路跟着咱们。可看清楚了,又几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的?这些人都是打哪儿来的?” 陈平瞄着陆晚的脸色,弓着身子,一五一十地回道:“我们看见的就两人,从姑娘出了开元寺就一路跟着,藏得极好,功夫应该都跟我差不多。人是从开元寺出来的,但是还摸不准这两人是原本就隐在开元寺还是赶在姑娘上山前进的寺里。姑娘去开元寺前后我们几个都跟着,并没看到有人上山。” 陆晚凝神听着陈平的话,心头往下落了落,蹙着眉头沉吟片刻,方又问道:“既然你们能发现他们,那他们有没有察觉到你们?” “目前看来还没有。”陈平忙应了一句,顿了顿,又补充着解释道,“我们这些人从小就被送到山上,除了习武,还要学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知道怎么在高手面前掩藏踪迹。照那两人目前的举止来看,对方应该没有察觉到有人盯着。” 陆晚沉吟着点了点头,“谁在跟着?” 陈平难得地愣了一瞬,随后反应过来,眨着眼睛不大自在地看了陆晚一眼,迟疑着回道:“小的们无能,把人跟丢了。” “无妨,这事儿不怪你们。”陆晚摇了摇头,拍着陈平的胳膊宽慰道,“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你们又怕打草惊蛇,自然有所顾忌,就算跟丢了也不丢人。” 陈平僵着身子咽了口口水,听着陆晚的话,脸上总算有了点儿不同寻常的悚然,一口气呛在喉咙口,差点儿没咳出声来,只憋得脸色通红,同时又有点儿意料之中的了然——怪不得爷再三叮嘱,说姑娘的性子跟一般小姑娘不一样,让他们警醒些,小心听姑娘的吩咐。他今儿跟姑娘回话,就没觉得像是对这个小姑娘!姑娘说话行事,倒跟王爷有些神似,也难怪王爷这几天脸上的笑意绷都绷不住,逢人就炫耀卫陆两家的亲事,连他们看了都眼花!他们爷也一样,真是让人掉眼珠子! 原来姑娘竟是这么个性子,他今儿也算是见识了,还真有点儿不同寻常!不过以爷对姑娘的心思,爷要是知道姑娘拍了他胳膊,他这条胳膊非得残了不可! 陆晚看着陈平浑身僵硬尴尬的模样,愣了一瞬,随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一面笑一面摆手:“好了,我没什么问的了。这事儿还没什么头绪,你们先别动,我先理一理,回头有了主意再嘱咐你们。” 陈平忙弓着身子应了声“是”,略站了片刻,见陆晚没别的吩咐了,方告辞退出了望梅院。 陆晚看着陈平在院子里一闪而过的背影,良久才惆怅地叹了口气。甭管那两人是从哪儿来的,多半就是因为外公的遗物!她就知道那个匣子烫手!她还没拿呢就被人盯上了!要是拿了,指不定这会儿就没命了! 陆晚拧眉想了一瞬,随后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光微闪,转头示意周泰:“你去找郑兴和说一声,让他想办法找点苗疆的毒虫毒草过来,不用多毒的,能吓唬人就行!解药也一并拿回来!” 周泰微微长大了眼睛瞪着陆晚,愣了一瞬,硬生生将到了疑问的话咽了回去,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狐疑地看了陆晚一眼,皱着眉头顿了顿,掉头就往院外走。算了,他还是先别问了,就是问了他也不知道这丫头又要打什么主意! 郑兴和听到周泰的传话时也是一头雾水,忙拉着周泰进到内室,往四下里看了一圈,压低了声音咳道:“这位周小哥,咳咳,咱们姑娘说没说要用什么样的毒中毒草?多毒才算不毒?” 周泰被郑兴和问得头大,从郑兴和手里扯回胳膊,不怎么耐烦地回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她又没说!你看着捡几样就行了——解药也得拿!” 郑兴和为难地吸了口气,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突然灵光一闪,拍着脑门笑起来:“得,既然姑娘没说,那就都弄几样来!反正谜林山上到处都是毒虫毒草,也不差这一点半点儿的!!”说完便掉头往药行外头奔,到自己的住处翻箱倒柜搜了一匣子蛊毒出来,满头大汗地赶回去塞给周泰,笑呵呵地朝周泰拱手,“劳烦周小哥带回去,这匣子里的东西都贴好了用途跟名目。请小哥再给姑娘回句话,就说别的我这就想法子去弄,保管下个月就送到!” 周泰看着郑兴和一脸不当回事儿把匣子塞过来的动作,嫌弃地撇了撇嘴,不怎么情愿地拿着匣子,往陆府去跟陆晚回了话。 当天晚上,陆晚就从匣子里挑了一瓶蛊毒出来,叫了陈平跟周泰进院子,看着周泰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封进了一个铁皮盒子里,又套了层紫檀木匣子,这才交给陈平,仔细嘱咐了几句话。 陈平咽了口口水,瞪大眼睛听着陆晚的叮嘱,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脸色古怪中又带着几分笑意,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满心都是佩服,点头如蒜地应了,抱着盒子就往外头走。 第57章 下聘 转眼就是二月初二,一早平南王府就鸡飞狗跳地忙了起来,王妃亲自看人点了聘礼,又仔仔细细嘱咐了卫掣,这才看着人送了卫掣出门,带着二十几对绑着红绸子的小厮浩浩荡荡地抬着嫁妆往陆府而去。 陆家二房王夫人惊讶万分地听着丫头婆子的禀报,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也顾不得数落二老爷陆承熠了,刚忙吩咐丫头婆子迎出去,又让人往外头去回陆家三位老爷——平南王世子亲自带着人来下聘礼,她一个妇道人家哪儿应付得来? 卫掣到陆府的时候陆家三位老爷也才刚急急忙忙被拉回来,没曾想是平南王府世子爷亲自送聘礼过来,还这么大阵仗,差点儿让人看花了眼。 倒是陆承辉,由始至终都是一面平静,脸上看不出半点意外来,不紧不慢地进了府,背着手走回蔚南院,慢悠悠地喝起茶来,丝毫年左右要出去迎卫掣的意思。 二老爷陆承熠一脸急躁地看着陆承辉,忍不住催道:“三弟,世子爷就快到了,咱们不出去迎一迎怕是不大好……” 陆承辉眼皮都没抬,慢条斯理地打断了陆承熠的话:“无妨,是他卫家想求娶阿晚,拿小子也总该拿出点儿诚意来!你好好坐着就是!” “可晚姐儿……”陆承熠欲言又止地瞄了眼陆承辉,张了张口,脸上一片犹疑。那可是平南王府世子爷,比一般皇子还要横几分的人,那位又是个清冷的性子,就这么晾着人家,万一世子爷把这仇记在晚姐儿身上可怎么办? 陆承熠想着,又忍不住劝了一句:“世子爷性子清冷,晚姐儿年纪又小,虽说是门好亲,可咱们若是怠慢了世子爷,那位爷动了气,能好好待晚姐儿吗?” “二哥太过杞人忧天了。”陆承辉好笑地看了眼陆承熠,摇头失笑道,“咱们陆家的丫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阿晚的性子我知道,那丫头不让别人吃亏就是好的了,哪儿还容得下别人拿她撒气?你只管等着看就是!” 陆承熠想了想,觉得自个儿三弟说得也有道理,晚姐儿的性子像三弟,三弟从小心思就藏得进,脑子也转得快,只有他让别人吃亏地,没有别人算计他的!唯一一次着了别人的道,大概就是庆和十九年芒山上的事儿……但是那件惨案背后牵扯着沈家,后头的弯弯绕绕太多,不能以常理论之。 陆家大老爷陆承耀这会儿还在书房里,接到小厮的禀报,也没什么举动,就嘱咐了府里的管事一句,让别怠慢了世子爷,其余诸事都不过问,仿佛老僧坐定一般,安安稳稳地坐在书房里写着字。 不多时,卫家的人马已经到了陆府大门,赖大管事早就笑容满面地迎出来,瞥见卫掣到了,忙带着人上前行了一礼,客客气气地请着卫掣。 卫掣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抬手示意身后的小厮把聘礼抬进去,让青川把单子递给赖大管事,面色平静地问道:“陆大人可在府上?” “回世子爷的话,我们老爷才刚回府。”赖大管事中规中矩地答了一句,一边请着卫掣,一边朗声叫人进来松茶送水。 “不必。”卫掣抬手止住了赖大管事的话,视线在赖大管事身上停了一瞬,“既然大人在府上,就劳烦你通报一声。” 赖大管事客客气气地答应了一声,依旧让人捧了茶上来,这才告辞退出去,一路往蔚南院去回了陆承辉跟陆承熠。 陆承辉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替陆承熠斟了杯茶,动作闲散中带着几分随意,仿佛根本没听到赖大管事地禀报一般。 赖大管事安安静静的垂手侍立,半点儿没有要催促的意思。 陆承熠看了赖大管事一眼,又看看陆承辉,坐立不安地接过茶杯,勉强喝了两口,略坐了片刻,见陆承辉丝毫没有要出去见客的意思,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三弟,让世子爷等久了总不好……” “二哥不用急,卫家那小子向来沉得住气,让他等等也无妨。”陆承辉轻描淡写地宽慰着陆承熠,呷了口茶,方抬头看向赖大管事,“姑娘那头有什么话没有?” 赖大管事迟疑了一瞬,摇头答道:“回老爷的话,没听说姑娘那头有什么吩咐。”想了想,又斟酌着请示道,“小的这就去望梅院给姑娘回话?” “嗯,你去一趟吧,问问你们姑娘的意思。”陆承辉点了点头,面色平静地吩咐着赖大管事。 赖大管事得了首肯,忙行礼退出去,又往望梅院奔。 陆承熠一头雾水,瞪大了眼睛看着陆承辉,有点儿没反应过来。这受聘礼的事儿原本就该长辈看着,晚姐儿她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吩咐? 不大一会儿,赖大管事便折了回来,一五一十地传者陆晚的话:“……姑娘就念叨了一句说‘这也太招摇了些’,还让小的端碗茶给世子爷喝,劝世子爷早些回去。别的倒没说什么了……” 陆承辉挑了挑眉,眼里多了抹笑意,夹杂着还有几分无奈的感慨,抬头示意赖大管事:“嗯,就依着你们姑娘的意思去跟世子爷回话吧。” 赖大管事愣了一瞬,迟疑着瞄着陆承辉的脸色,见陆承辉丝毫没有要去见卫掣的意思,只得点着头应了,硬着头皮往客厅里去跟卫掣传了陆晚的话。 “回世子爷,我们老爷这会儿不得空,怕是不能见世子爷。小的才刚又去请示了姑娘,姑娘说这天还有些冷,请世子爷喝杯热茶,早些回去。” 卫掣脸上波澜不兴,看不出喜怒来,仿佛早料到了一般,只看着赖大管事问了一句:“这是你们姑娘的原话?” 赖大管事一口气呛在喉咙口,差点儿咳出声来,忙打着哈哈笑道:“回世子爷,这就是我们姑娘的意思。” 卫掣盯着赖大管事看了一瞬,在赖大管事心惊肉跳的担忧中只是皱了皱眉头,抬脚就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随后朝赖大管事吩咐道,“爷这就走,你去跟你们姑娘回个话。” 赖大管事呆愣地看着这位号称越地阎王的爷专门折回来喝了口茶,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就因为姑娘一句话?这也太……咳咳咳,赖大管事被惊得差点被绷住,在卫掣清冷的目光中咳了两声,忙答应一声,又急急忙忙往望梅院去跟陆晚传话。 第58章 计策 陆晚无语地听了赖大管事的传话,又气又笑,心底却不自觉地软了一分,想了想,方朝赖大管事嘱咐道:“你去回世子爷吧,就说我知道了。” 赖大管事得了吩咐,赶忙退出来跟卫掣传了话,躬身送那位号称越地阎王的世子爷出了陆府大门,随后又忙不迭地奔到蔚南院跟陆承辉回话:“……世子爷原本要走的,谁知道还没走两步,又专程折回来喝了口茶,还让小的去回姑娘。得了姑娘的话,世子爷才走的,看样子不像是不高兴,反倒温和得很,好给小的封了个红包,小的真是受宠若惊……” “那小子得了便宜,自然高兴!”陆承辉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面上也看不出情绪来,朝赖大管事摆了摆手,后者忙躬身退了出去。 二老爷陆承熠目瞪口呆地盯着赖大管事,良久才合上下巴,瞪着陆承辉,结巴道:“这……世子爷跟咱们晚姐儿……我怎么听赖大这意思,世子爷对晚姐儿倒是言听计从?” “二哥别担心太多了,晚姐儿这门亲事是老爷子当年看中的,卫家那小子也不差,我也算是乐见其成,不过该摆的架子还得摆。”陆承辉不紧不慢地替陆承熠斟了杯茶,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陆承熠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佩服地看着自家三弟,捧着茶杯想了想,三弟这话在理,看来芸姐儿以后出嫁他也得先端着,省得让李家那小子轻看了芸姐儿! 望梅院里,陈平垂手侍立在一旁,佩服又崇拜地看着陆晚,笑嘻嘻地回道:“姑娘,才刚爷专程留了话,说已经有人往开元寺山下的别院里头了。爷问姑娘什么时候过去,好审一审人。” “不急,这匣子既然还摆在那儿,就先等等吧,说不定就引出什么不得了的人来了。”陆晚摇了摇头,朝陈平笑道,“咱们这也算是阳谋,人家既然想要东西,咱们就明明白白摆给他看,东西就放在那儿,只看哪些人想不开要往里头钻了!中了招也怪不得咱们!” 陈平赞同地点了点头,笑着应道:“姑娘说得是!”想了想,又迟疑地瞄了陆晚一眼,笑嘿嘿地问,“昨天开元寺那两人,姑娘看……” “先缓一缓,”陆晚抬手止住了陈平的话,拧眉沉吟了一瞬,方郑重嘱咐道,“一会儿你记得去给你们爷回个话,就说我说的,开元寺的人先别动。那后头可是聪明人,他们既然没再跟着,那就必定知道我没拿那东西,咱们这会儿也不必上赶着去跟人过招,麻烦能少一件是一件。”还有一点陆晚心里隐隐约约有过猜测,照陈平的意思,那两人的功夫跟他不相上下,且隐匿的手法也不差,这样的人,除了平南王府,大概也只有皇家才养得起! 以外公的才智,当年既然能倾沈家之力把当今圣上送上皇位,那就必定已经对后事深思熟虑,就算圣上不念旧情,可也不至于对沈家的人痛下杀手,尤其还是对她一个根本不具威胁之力的小姑娘动手!再者,寂悟老和尚的身份特殊,皇家的人只怕也不会由着他在开元寺自由出入,派两个人盯着他也合情合理。 那个匣子她没拿,而且照自个儿爹的说法,圣上必定知道老和尚那儿有这么个匣子,至于里头装的什么,她不得而知。不过听自个儿爹的意思,至少在他看来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朝堂上那位至尊是怎么想的就不好猜了。 皇家的人她现在倒不怎么担心,就怕是像当年芒山上那帮人。她这几年一想起芒山地事儿心里头就不安稳,如今也算是个契机,正好借着外公的遗物,让那些人自己送上门来!反正老和尚那儿平常人也进不去,他们大概也不确定她拿没拿,她就摆个匣子在开元寺下的别院里,就看那些人按捺不住了! 陈平忙答应下来,朝陆晚拱手行了一礼,退出院门,脚下轻点,身影在穿堂中央飞快地闪过,眨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 承乾殿,内侍总管冯英屏气凝神地候在殿外,看着有些昏暗的天际,渐渐地出神了。空旷的大殿里,一个身穿灰布麻衣毫不起眼地的中年人垂手站在书桌旁回话:“……陆四姑娘出禅房的时候手上没拿东西,跟着陆四姑娘的人也都空着手。小的们跟了陆四姑娘一路,路上也没见有人递东西。大师那儿也没什么人出去,那匣子如今还在大师房里,小的们没敢擅闯。” 元丰帝头也不抬地听着中年男子的回话,不紧不慢地翻捡着书桌上的折子,好半晌才挑了本顺眼的出来,略扫了两眼,蹙着眉头撩开,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从书桌后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窗外,看着外头渐渐阴沉下来的天,声音里带了三分讽刺七分怅然,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着中年男子:“朕自认比常人聪明,可比沈家老爷子却差得远。沈家当年那么大的家业,就是朕也不得不动容!可老爷子他说丢就丢。他那个匣子里的东西朕也见过,都是些寻常物件。老和尚却替他存了这么多年,朕不得不起疑心……” 中年男子一言不发地跟在元丰帝身后,屏气凝神地听着元丰帝的自言自语,良久,又听元丰帝突然问道:“今儿卫家那小子去陆府下聘了?” “回圣上的话,是。”中年男子忙点头答道,“卫世子亲自带人把聘礼抬到的陆府,待了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陆尚书在府里,没出来见卫世子。” “卫仲明倒是生了个好儿子!”大殿里极安静,元丰帝收回目光,极轻地笑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来。 中年男子默不作声地候在一旁,没敢往下应话。 良久,元丰帝才转身踱回书桌后,从满桌子的折子里捡了两本出来,蹙着眉头翻开,眼里蕴着怒气,“朕这几个儿子,哼……”话没说完,语气里却带着掩饰不尽的失望跟恼怒。 第59章 变故 中年男子垂手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没敢往下应话,直到元丰帝抬了抬手,才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殿外的内侍总管冯英留意着殿中的动静,叹了口气,收回思绪,朝一旁的小内侍招了招手。小内侍大喜过望,忙上前耳语了几句。 冯英蹙着眉头嗯了一声,沉吟片刻,方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内侍手里的茶盘,奉进殿中,一面替元丰帝斟茶,一面躬身回道:“圣上,四皇子在殿外求见。” 元丰帝脸色阴沉地泛着折子,眼皮都没抬,仿佛根本没听见冯英的回话一般。 冯英小心翼翼地瞄着元丰帝的脸色,捧着茶盘退出去,到殿外将茶盘递给小内侍,亲自出了宫门,迎上门口的四皇子,行了一礼,压低了声音,笑着劝道:“圣上这会儿不得空,四爷还是先回去吧。” 四皇子客气地朝冯英道了声谢,往承乾殿望了一眼,只得悻悻而去。 刚出了宫门,在大门口上了马车,车帘子放下,四皇子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一路阴沉着脸回了府,还没下车,便听外头小厮小心翼翼地回话:“爷,崇宁侯已在外头侯了大半个时辰了……” 四皇子皱眉听着小厮的回话,从马车上走下来,冷眼看着陪着笑意点头哈腰地站在一旁的崇宁侯周广业。“爷今儿不得空,有什么事儿你就长话短说吧。” 周广业忙点头答应着,往四下里看了一圈,迟疑又兴奋地请示道:“四爷放心,是大事儿,好事儿!您看,这事儿……要不还是去府里说?” 四皇子盯着满面兴奋的周广业看了一眼,绷着脸嗯了一声,抬脚就往府里走。周广业亦步亦趋地跟在四皇子后头,一路进了书房,才压着声音回道:“四爷,才刚得的消息,沈家老爷子当年还留了个匣子,一直放在大师那儿,今儿一早寺里的眼线来报,说大师昨儿把那匣子给陆家那小丫头了。” “东西在大师那儿放了这么多年,别人能不知道?”四皇子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压着满肚子的火气,不怎么耐烦地斥道,“这事儿爷知道了,你别插手!” “四爷,那东西……晚了就来不及了!”周广业被四皇子斥得脸色通红,讪讪地看了四皇子一眼,急忙陪着笑意解释道,“四爷,沈家当年那么大的家业,盯着的可不止咱们,还有那几位爷!若是被人抢了先,四爷就要落了下风了!” “你还知道替爷谋算?”四皇子气笑了,抬手点着周广业,恼怒地骂道,“你要是早听爷的,何至于连兵部尚书的位置都丢了?你自己说说,爷替你担了多少不是?啊?你就不知道动动脑子?” “四爷教训得是!是老臣的不是!”周广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身子躬得更低,一叠声地认错赔礼,“老臣罪该万死,不能为四爷分忧……” “行了!”四皇子皱着眉头烦躁地打断了周广业的话,“这些事儿你自个儿心里明白就好,爷也不想多说你。沈家的事儿让人好好盯着,没有爷的吩咐,陆家的人一个都不能动!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周广业忙点着头连连应承着,“没有四爷的吩咐,老臣一定不动!全听四爷的指示。” ****** 匣子的事儿有陈平几个盯着,外头还有卫掣在看着,陆晚心里到底多了几分底气,沉心静气地跟郑兴和和顾三源一道商量着把吴地海船的事儿拟了个章程出来,又从自个儿爹那儿拿了件信物交给顾三源,让他带给丁钱旺,务必在五月前把出海的船工招齐了。 顾三源从绿枝手里领了十万两银子,眼圈一阵发红,也不多说,只连连点着头,郑重地跟陆晚保证道:“姑娘放心!这趟出去,在下必定肝脑涂地,不敢有负所托!” 陆晚好笑地受了顾三源的礼,将两人送出来,想了想,正要问问陈平放在开元寺山脚下别院里的匣子的事儿,却见绿枝急匆匆地奔进来,脸色惨白地回道:“大师——姑娘,大师圆寂了!” 陆晚心头一震,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稳了稳心神,紧盯着绿枝问道:“谁传的消息?” “开元寺的广济师父亲自来传的话,就在外头跟老爷说的!”绿枝忙答应着,脸上又茫然也有震惊,显然被惊得不轻,连说话都有些不稳。 “让人备车!去开元寺!”陆晚轻轻吸了口气,拢在袖中的手指握拢又松开,朝绿枝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屋里走,拿了披风出来,急急忙忙地往院外奔,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仿佛失了方向一般,茫然地回头看着院子里的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无力又疲惫地靠在院门处,慢慢呼了一口气,抬脚往外头走。 老和尚走得太突然了,他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她还什么都没问清楚!外公的事,她自己的事……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老和尚的圆寂而归于沉寂!再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也没有人能解了她心中的疑惑。她在这个时间安安稳稳地过了七年,原本也打算这么自由自在地过下去,可老和尚的话就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她心底激起了无数涟漪,让她不得不开始防备。 外公当年走得很蹊跷,没有人知道外公是怎么死的,更没有人知道外公葬在何处。世人唯一知晓的就是外公当年留了一封遗书之后就不知所踪……若是外公的来历真的跟她一样,那他当年究竟是死于天灾还是*?抑或是去了另一个世间?这些疑问也只有老和尚可能替她解答,但现在连老和尚都不在了…… 陆晚神色恍惚地在二门口上了马车,脑子里一片凌乱,电石火花间突然想起前几天老和尚对自己说的话来,他说让那个匣子跟他一道入土?老和尚是早有预感,知道自己天命到了? 他还说了什么来着?陆晚总算从千头万绪中理出点儿头绪来,闭着眼睛仔细回想着当时寂悟说过的话——除了那个匣子,老和尚还暗示过她,卫家是个好归宿。她记得先前自个儿爹也说过,外公当年也看中了卫掣…… 马车后,陈平隐在暗处,忧心忡忡地看着明显有些不对劲儿的陆晚,拧着眉头想了想,朝不远处的人影无声无息地打了个手势,那人会意,忙点着头应了,身影微动,转瞬间就没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陈平长长地叹了口气,暗中跟上去,到巷子口的时候略顿了顿,余光扫过巷子口一闪而过的人影,皱着眉头鄙弃地哼了一声,就这样的蠢货,也敢跟着姑娘?跟这帮蠢货过招,他都嫌浪费功夫! 陆晚的马车一路到了开元寺半山腰,还没下车,远远就瞧见山脚下清冷的身影。玉墨诧异地看了眼前方的卫掣,忙转过身,低声唤着闭着眼睛平复着心绪的陆晚:“姑娘,世子爷在前头。” 陆晚睁开眼,掀开帘子,看着卫掣越来越近的身影,四目相对,她能清楚地看到卫掣眸底的担忧跟急躁,原本烦乱不安的心绪突然平静了下来,朝玉墨点了点头,从马车上走下来,看着卫掣自然而然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瞬,右手搭上去,被卫掣轻轻一带,整个人便从车辙上飘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卫掣身前。 玉墨几个眨了眨眼睛,惊讶又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彼此看了两眼,忙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陆晚站稳身子,抽了抽被卫掣握在掌心的手,没抽动,有些无奈地看着卫掣,心里却并没有多少恼怒,手指戳了戳卫掣的胸口,蔫蔫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第60章 关心 卫掣看着神情恹恹的陆晚,心头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握住陆晚的手指,温声安慰道:“大师年岁大了,已到了天命之年,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别伤心……” 陆晚听着卫掣笨拙的安慰声,心头渐渐平静下来,仰头看着满脸担忧的卫掣,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太突然了,那天我见大师的时候,他还好好的。现在想起来,大师当时必定料到自己天命到了,可我都没听出来……” 卫掣嗯了一声,看着陆晚不同于以往的气奄跟委屈无措,胸口似绕了无数柔软的藤蔓一般,有些发紧,又有些不由自主的沉溺跟欢喜,他喜欢她这么依赖着他,轻柔细语地跟他说话。 “你别想太多,大师做事向来看得长远,他既然料到自己天命到了,就必定安排好了后事。别担心,凡事还有我。” 陆晚点了点头,心头沉定下来,原本凌乱的思绪也渐渐平息,从卫掣手里抽回手指,意识到自己几乎是靠在卫掣胸前,脸上突然有些发烫,微红着脸往后退了半步,不怎么自在地转了话题问道:“是陈平让人跟你说的?” “嗯。你别多想,我就是不放心你……”卫掣急忙解释了一句,留意着陆晚的神色,突然福至心灵醒悟过来,眼里不自觉地多了几分笑意,抬手碰了碰陆晚微红的脸颊,低声建议道,“我陪你上山?” 陆晚红着脸看了卫掣一眼,嗯了一声,并没有躲开卫掣的触碰,被卫掣握着的手微微动了动,另一只手拉了拉卫掣的袖子,低声嗔道:“你走慢点儿,我跟不上……” “好。”卫掣眼里笑意渐浓,握着陆晚的手微微用力收紧,停住脚步,看着陆晚先走上了台阶,这才放慢脚步跟上去,极有耐心地跟在陆晚身后,隐隐将陆晚护在自己身影下,一路慢悠悠上了山。 不远处青川跟青山两人挤眉弄眼地看着这一幕,同玉墨几个丫头一道,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隐在暗处的陈平几个则是瞠目结舌地看着笑得比花儿还灿烂的自家爷,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们跟了爷这么多年,头一次见爷笑得这么灿烂温柔,那眼神,跟爷平日里简直是判若两人……还是姑娘有本事! 一行人慢悠悠地上了山,到寺门前敲了门,不多时寺里的小沙弥出来,请陆晚跟卫掣进了寺里,主持广济迎出来,朝两人合掌行了一礼:“还请世子爷在殿中稍候,大师圆寂前交代过,只让陆姑娘进去——” 陆晚深吸了一口气,朝一脸担忧的卫掣轻轻摇了摇头,跟着广济进到寂悟的禅房,看着空荡荡仿佛瞬间就清冷下来的屋子,只觉得心口有些发堵。她原本就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也不怎么信命,对寂悟不像其他人那么又敬又畏。她跟老和尚在一块儿说话向来自由自在,有几次还跟老和尚争辩过……如今想来,有些话也只能跟老和尚说,老和尚对她,算是极为纵容了。 “大师的遗体呢?”陆晚将心头的酸涩压了下去,转头问广济,“焚化了?” “是,大师早前就交代过,圆寂之后就地焚化,骨灰就洒在皇陵下。”广济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并未细说。 陆晚点了点头,也不多问,老和尚既然连这些都交代了,那其他的必定也安排得好好的,他说过要让外公留下的那个匣子跟他一起入土,一把火烧了,倒也干净。 在屋子里慢慢转了一圈儿,陆晚坐上炕头,泡了一壶茶,倒了一杯放到老和尚惯常坐的地方,又合掌行了一礼,这才朝广济点了点头,从禅房退出来。 卫掣长身站在观音殿后门,远远看见陆晚出了禅房,大步走上去,低头看着陆晚,认真地观察了片刻,才绷着脸朝寂悟点了点头,看着陆晚,柔声询问道:“我送你下山?” 当着广济的面,陆晚被卫掣看得一阵不自在,原本那点忧伤也被冲淡了,转头朝广济道了声谢,这才跟卫掣并肩出了开元寺。 直到出了开元寺大门,陆晚才拉住卫掣,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匣子,大师应该让人焚化了。” 卫掣顿住脚步,往下走了两步,牵着陆晚的手,沉吟着摇了摇头:“不一定,开元寺若是真有人盯着,这件事广济就做不了主,除非大师圆寂前就焚化了。” 陆晚点了点头,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仿佛突然间心就安稳了,低头看着卫掣布满茧子的手,手指摩挲上去,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功夫的?” 女子柔软纤细的手指落在掌心,麻麻痒痒的,让人止不住心软欢喜,卫掣目光发亮地看着陆晚,声音异常温柔,心情极好地答着陆晚的话:“我三岁上的山,五岁才开始跟着师父学功夫,十岁以后就常年在军营了,师父也在军营里住了几年。我十五岁的时候师父才回山里。” “你一个人?”陆晚轻轻吸了口气,听着卫掣异常温和的声音,不知为何就生出些心疼来,将手放进卫掣的掌心里,任由卫掣握着,另一只手点着卫掣的胳膊,近乎呢喃地问,“那时候你那么点儿大,王爷王妃怎么也舍得让你去山上?” “这不算什么,卫家的几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卫掣握着陆晚的手指,心底汪满了柔软,情不自禁地伸手摩挲着陆晚的眸子,不怎么在乎地笑道,“那时候不止我一个,还有陈平他们。他们比我先几年进山,功夫也比我好。” 陆晚仰头看着卫掣,好奇地问:“那你长这么大,除了在山里,就是在军营里,别的地方都没去过?” “也不是,”卫掣往前站了半步,将陆晚拢进自己身影里,手指落在陆晚白皙的脸颊上,克制地抚过,替陆晚理了理落在耳旁的发丝,极有耐心地解释道,“行军打仗也不能光在军营里。用兵只是其中一种手段,有时候光靠行兵布局不行,也得用其他的法子。我不在军营地时候也会去其他地方。陇西一带我都去过,以后我带你去南越看看,好不好?” 第61章 风动 “可以去南越?”陆晚眼里骤然多了层亮光,她在这个世间最不满意的就是不能到处走走看看,如今看来,这个愿望好像也没那么难,至少……她身边的这个人愿意带她去。 卫掣眼里笑意渐浓,被陆晚脸上的笑意感染着,心底柔软着漫开一层欢喜,手指摩挲着陆晚莹亮的眼眸,轻轻点了点头。“你想出去看看?” 陆晚被卫掣看得不怎么自在,嗯了一声,捏着卫掣的手指,默了一瞬,抬手碰了碰卫掣脸上的疤痕,低低柔柔地问:“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卫掣身体微微震了震,听着陆晚轻轻柔柔中带着疼惜的声音,任由陆晚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抚过,心底涨满了酸涩柔软,眼里全是纵容,一五一十地答道:“去年在谜林山受的伤,是我太大意……你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 陆晚点了点头,“谜林山上的人脾气都不怎么好,下次让郑兴和他们陪你去,你别跟人家硬碰硬,态度得软和些。” “好,我听你的。”卫掣的声音异常温柔,干脆地答应着陆晚的话,顿了一瞬,犹豫着握住了在自己脸上摩挲的手指,“我二月底就得回南越,京城如今不怎么安稳,那边不能没人。我让宁一留在京城,也好传信。宁一跟陈平手底下也有人,你有什么主意,直接吩咐他们也行……” “嗯,你别担心,我能有什么事儿?外头的事儿还有我爹呢!”陆晚被卫掣异于寻常的温和跟担心说得笑了起来,心底微暖,认认真真地看了卫掣一眼,才认命般叹了口气,从卫掣手里抽回手指,点着卫掣的胸口,低声嘱咐道,“你自己也留意些,苗疆那边毒虫毒草多,回头我让郑兴和给你送点药过去,你先带着,到了谜林山再让山上的人带你们过去。” 卫掣听着陆晚低低柔柔的声音,心底软成了一团,郑重地点着头答应了一声,牵着陆晚,一路神采飞扬地将人送下山,跟到马车门前,拉着陆晚的手迟迟不肯放,直到被陆晚嗔了一眼,才讪讪地放开手,看着陆晚上了马车,远远跟着将人送回陆府。 山腰上地背阴面,元丰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山脚下远去的陆晚跟卫掣,良久才摇着头叹了口气,朝身旁的王老太傅感慨道:“一转眼这些丫头小子都要成亲了,朕也老了。” “圣上正值壮年,何以言老?”王老太傅顺着元丰帝的视线看过去,也跟着感慨地叹道,“老臣斗胆,等圣上到了老臣这把年纪才算是真的老了。” 元丰帝收回视线,转身看着白发须眉的王老太傅,摇头失笑:“朕不如你,老太傅好福气,养的两个儿子都是国之栋梁,朕这几个儿子却是哪个都不省心啊!” 王老太傅心头微震,面上却未显,留意着元丰帝的脸色,捻着胡子笑道:“老臣说句不该说的话,圣上对几位皇子太苛责了,照老臣看来,几位皇子哪个都好。” 元丰帝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却没应王老太傅那话,转头朝内侍总管冯英抬了抬手。冯英会意,忙示意后头的人跟上,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地下了山。 王老太傅一直跟到宫门外,躬身等圣驾进了宫门,这才退出来,在宫门外上了王家的马车,放下帘子,命驾车的小厮一路直奔王家。 进了大门,王家两位老爷便急匆匆地迎了出来,跟在王老太傅身后进了书房。 “圣上有立储之意了。”王老太傅朝两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来,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感慨,“大师当年是舍了前朝皇室出家的,个中详情谁都说不清楚,可本朝从□□到圣上对大师都极为信服,如今大师骤然圆寂,圣上一下子老了近十岁……” 任着吏部尚书的大老爷王常洛沉吟片刻,先开口问道:“依爹的意思,圣上会中意哪位皇子?” “不好说。”王老太傅摇了摇头,捻着胡须默了片刻,呷了口茶,方意兴阑珊地放下茶杯,看着两个儿子,沉声嘱咐道,“这件事儿你们心里有数就行!别的,全听圣上的意思!” 二老爷王常宁赞同地点了点头:“爹说得对,王家屹立上百年,也用不着讨好哪位皇子!” 王常洛皱着眉头看了满不在乎的王常宁一眼,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见王老太傅形容疲惫地抬了抬手:“好了,你们都回去吧,把我今儿的话烂在肚子里,该怎么当差还是怎么当差。” 两人忙点头应了,一齐退出了书房。出了拱门,王常宁才拉住王常洛,兴致勃勃地问:“我看爹那神情,像是知道圣上偏爱谁,只是没明说。”说完又自顾自地猜测起来,“要我说,二皇子就很好,品行端方为人儒雅正气……” “几位皇子也是你我能议论的?”王常洛脸色沉了沉,皱着眉头打断了王常宁的话,厉声斥道,“你这口没遮拦的性子也得好好改一改!爹刚说的话你就忘了?圣上有圣上的考量,谁能交付大业,还轮不到你我来议论!” “算了算了,不说也罢,反正这事儿大家心里都有数!”王常宁不怎么在乎的摆了摆手,跟在王常洛身后,转眼又说起了别的事儿来,“周广业被免了兵部尚书的职位,如今兵部没人署理也不是个事儿,怕是这两天就该有定论了。圣上若是在朝会上问起来,大哥准备举荐谁?” “谁都不用荐!”王常洛无可奈何地瞪了王常宁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训道,“我早就跟你说过,王家都是文官,参合武将的任职是大忌!你就没听进去?” “那兵部尚书也不算是武将……”王常宁急急的擦了一句话,被王常洛一瞪,顿时犟脾气也上来了,非要争出个是非黑白来,“再说了,举贤荐能是朝臣的本职,我问心无愧,怎么就不能荐了?” 王常洛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紧盯着王常宁:“是谁让你荐人了?” 第62章 人选 “没人让我举荐人!”王常宁脸色刷地一下涨得通红,不怎么情愿地答了一句。 王常洛紧拧着眉头扫了王常宁一眼,扶着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王家这二十年来顺风顺水,自己这个弟弟从小没吃过什么亏,养成了这幅耿直的脾气,也怪不得旁人,这是头倔驴,他若是一味压着他,指不定还能闹出什么事儿来。如今是多事之秋,王家就算屹立百年又如何?前朝唐家就是教训!他不得不警惕! “那你想举荐谁?” 王常宁愣了一瞬,没曾想自家大哥这么快就松了口,狐疑地看了王常洛一眼,郑重地说道:“京兆尹崔科。”顿了顿,又满脸赞赏地解释起来,“周家的案子我看他就办得不错,而且今年京城的赈灾也是他主办的,圣上还亲口赞过他。此人在百姓中风评也极好,我查过他的履历,他是从北地被提上来的,在边关待过,又有在京城为官的经验,当个兵部尚书倒也正好。” 王常洛肃着脸嗯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板着脸,示意王常宁跟着,一路进了外院书房,摆手挥退了院子里的管事小厮,这才沉了脸,转身点着王常宁,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你不知道崔科跟四皇子走得近?周家那个案子你难道没长眼睛?当初那么多百姓都到京兆府衙门口去闹事,连圣上都惊动了,他还办得好?我告诉你,这事儿他当初必定想压着!压不住才顺水推舟判了周志坚的刑!” 王常洛气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指点着梗着脖子一脸不同意的王常宁,劈头盖脸地骂道:“再说赈灾,除了上回陆家卖铺子周济灾民的时候卖了他一个人情,他还做了什么?啊?你倒是说出个一二三来啊?他那名声都是沾了陆家的光!陆家没出手之前,他有什么名声?你怎么就不知道打听打听?你只看得到外头那层皮,里头怎么样你就不知道想想?啊?你还想举贤荐能?你自个儿说说,你这是举的什么贤荐的什么能?” 王常宁被骂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讪讪地看了眼王常洛,胸口起伏着,吸了口气,索性摊手道:“那除了崔科,大哥觉得还有什么别的人合适?” “什么人合适那得看圣上的意思,你问我有什么用?”王常洛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沉着脸看向王常宁,肃声叮嘱道,“你听好了,这里头没你我什么事儿,你看不透就别往里头搅和!你自个儿好好想想,要是没我今儿这顿骂,你冒然举荐了崔科,圣上会怎么想我们王家?朝中同僚会怎么看我们王家?我不管是有人找你说情还是怎么着,你最好把嘴给我管好了!这是事涉王家的大事儿,由不得你胡来!你要不服气就自个儿去跟爹说理去!” 王常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常洛气愤地拂袖而去,好半晌才讪讪地跺了跺脚,想了想,转身去找王老太傅。 王常洛一路阴沉着脸回了正院,谢夫人早得了消息忙,迎出来,忧心忡忡地问道:“爷今儿是怎么了,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不关你的事儿,二弟那个性子,哎……”王常洛拧着眉头叹了口气,朝谢夫人抬了抬手,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随口问道,“煜哥儿的亲事你看得怎么样了?” 一说起这话,谢夫人就忍不住跟着叹起气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是心疼又是气,“看了两家,煜哥儿都不怎么满意,今儿一早还跟我说,要先立业后成家。这像什么话?哎,爷说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王常洛停住脚步,沉吟片刻,方朝谢夫人点着头嘱咐道:“这事儿也不急,他既然不想成家,就先缓一缓,让他历练历练也好。他是王家长房嫡孙,要是这点儿儿女私情都放不下,那也担不起王家当家人的担子!” 谢夫人忙点着答应下来,替王常洛解了外头的衣裳,想了想,又惋惜地叹道:“哎,也不怪煜哥儿放不下,我看着晚姐儿也极满意。那丫头这些年不争不显的,我先前竟差点儿看走了眼。去年年底她让人卖她母亲的嫁妆才真让我有些意外,那丫头是个胆大细心的,不显山不露水,出手却极干脆,丝毫不露怯,等年纪大些多经历些事儿,倒真是个极好的当家主母。难得的是她跟咱们潇姐儿要好,煜哥儿对她也极满意。哎,这事儿怪我,当初若是能早些挑明了,也不至于让平南王府抢了先,哎……” “你也别惋惜了,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王常洛摆手打断了谢夫人的感叹,“陆家那丫头再好跟咱们王家也没关系了,你再留意看看其他人家就是。” 谢夫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得点头答应了,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儿来:“前几日我带潇姐儿去谢家的时候,恰巧又碰见了陆家大房的林夫人,我听她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打听兵部尚书的事儿,也不知是威远候还是兵部那位陆大人想领这份差使。可这事儿哪儿是我一个内宅妇人该管的?我就没接她那话,也没好多问。” 王常洛沉吟着点了点头,“陆承辉如今署理礼部,圣上不可能再让陆承耀去任兵部尚书了,再说了,”王常洛顿了顿,语气不明地摇了摇头,“也得他有那份本事才行。陆家也就陆承辉是个人物,他是沈家老爷子亲自教导的,在圣上眼里分量不轻。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你不应是对的。” 谢夫人忙点了点头,伺候王常洛换了衣服,这才叫人端了茶上来。 与王家诸人一样关注着兵部尚书任职的还有平南王府,平南王翘着脚悠闲地倒在椅子上哼着曲儿,听见小厮来报说世子爷回来了,这才睁开眼坐起来,朝卫戍招了招手:“你去,让那小子过来一趟。” 卫戍忙答应一声,转头去回了卫掣,不大一会儿就跟在卫掣后头转回了书房院子,在门口顿住脚步,看着卫掣进了门,这才朝院里的小厮摆了摆手,一众人极有秩序地退了出去。 平南王捻着胡子嫌弃地扫了儿子一眼,待卫掣进了屋,才不怎么耐烦地哼着声儿问道:“今儿圣上透了个意思,要定兵部尚书的人选,这事儿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谁任兵部尚书都一样,卫家也用不着去掺和。”卫掣皱眉看了眼平南王,“你要举荐人?” 平南王一口气呛在喉咙口,直咳得脸色通红,跳起来点着卫掣,抖着胡子骂道:“你当老子老糊涂了?你都知道的事儿,老子还能不知道?老子不过就是问问你!一个兵部尚书的位置跟老子卫家有什么相干?不过就是安排点儿伤兵发点儿军饷的事儿,就兵部跟户部那点儿银子,有跟没有也差不多。” 平南王说着,又恼怒地跺了跺脚,颇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磨着牙哼道:“老子没意思,他陆家难道也没意思?你今儿不是去见那丫头了?那丫头没跟你说,她是个什么意思?她爹是个什么意思?” “阿晚能有什么意思?”卫掣不怎么耐烦地接过平南王的话,莫名其妙地瞥了眼平南王,“她今儿是去寺里跟大师道别的,没跟我说过这事儿!再说了,朝廷官员的任职,跟阿晚有什么相干?她压根就不会管这事儿!” “哼,你小子甭跟老子打马虎眼!真以为老子查不出来?”平南王揪着胡子瞪了卫掣一眼,颇有些得意地捻了捻胡子,“周广业那个兵部尚书的位置是怎么丢的,你敢说跟那丫头没什么关系?老子就说当初你怎么让人参周广业的本!哼,那个周志坚的事儿是不是跟陆家小丫头有关系?” 卫掣面无表情地听着平南王得意的哼哼声,面色如常地反问道:“你既然查得那么清楚,还来问我干什么?你别一天闲着没事儿就让卫甲去查人,我的事儿你不用插手,我自己知道轻重。阿晚的事儿更用不着你插手!” 平南王噎了噎,气得胡子乱颤,手指颤抖地点着卫掣,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这是什么混账话?啊?不让老子插手,你能娶到媳妇儿?哼!老子问问怎么了?你是老子的种,那丫头是老子卫家的儿媳妇儿!老子不过问一句,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那你到底想问什么?”卫掣根本被理会平南王的暴躁,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平南王的话,“阿晚忙着管吴地的生意,没空理会周家的事儿,我也没那功夫理会……” “什么生意?”平南王哽了哽,敏锐地捕捉到儿子眼里那一闪而逝的笑意,狐疑地问道,“那丫头不是管着景丰药行?那里头的生意可不算小!她一个小丫头,放着景丰药行的事儿不管,还想到吴地去?” “那个郑兴和你不是让人查了?”卫掣扫了眼平南王,也不管平南王吹胡子瞪眼的气闷,抬脚到椅子上坐了,轻描淡写地解释道,“那个郑兴和是块做生意的料,景丰药行一直是他管着。阿晚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对手底下的人都放得开手,对景丰药行的事儿不过是偶尔问问。” “行了行了!老子知道你的意思!”平南王气闷地呼了口气,颇有点儿嫌弃地拍了拍桌子,斜睨着卫掣哼道,“你不就是想说景丰药行在南越跟苗疆的生意跟那丫头没多大关系吗?你真当老子糊涂了?她能靠着一个郑兴和,在卫家眼皮子底下赤手空拳打通南越跟苗疆的商路,那是她的本事!就算她不是老子卫家的媳妇儿,老子也佩服她!如今她既然注定是老子卫家的人,老子乐都来不及?难不成还会怪她?老子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 平南王气闷地哼了一声,在卫掣上方坐下来,拍着桌子提醒道:“你赶紧说说,吴地又是怎么回事儿?吴地可不比南越,那儿做生意的可都是人精,那丫头不显山不露水的,难不成还想从别人嘴里抢肉?那可没那么容易!” “我又不是专门做生意的掌柜,你问我,我哪儿知道?”卫掣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在平南王恼怒的瞪视中,不怎么耐烦地解释了一句,“阿晚说她买了沈家的两艘海船,准备五月份出海去探探路,吴地的生意她用的是别的姓,选的掌柜也是个生人。宁四昨天传的消息,吴地那些商家都摸不准阿晚手底下那个掌柜的底子,如今还在观望。”顿了顿,又闷声闷气地补充了一句,“她说了,不让我插手。” 平南王先是瞪大眼睛越听越惊讶,待听到最后,先是愣了一瞬,随后拍着桌子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捻着胡子觑了卫掣一眼,颇有些自得地哼道:“哼!老子就知道,那丫头眼光高着呢,就你那点儿做生意的本事,人家根本看不上眼!她不让你插手,那是不想让别人看出端倪来!” 平南王说着又感慨着叹了口气,手指敲击着桌面,良久才意味深长地捻着胡子有荣与焉的感慨起来:“我还是低估了那丫头的本事,她跟沈家老爷子当年简直如出一辙!海船的生意向来是一本万利,可风险也极高,至今在吴地做成了这生意的,只有沈家老爷子!那丫头既然敢让人出海,那就必定有把握!她派个大家都不认识的掌柜过去,就是摸准了吴地商人的心思,让他们自己猜去!这才是坐地起价的好本事!” 话到中途,平南王猛地顿住声音,转头瞪着儿子,却一言未发,好半晌才收了视线,闭着眼睛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摇着头点着儿子:“沈家的最大的宝藏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人!沈老爷子当年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沈家的家业,这丫头像他外公,不仅有本事,还知道守拙藏分!这才沈家最大的财富!可惜沈家的人自己看不清。你个混账小子气了老子这么多年,这回总算给老子争了一口气!老子告诉你,生意庶务上的事儿那丫头只怕比你精通上百倍,她不让你插手,你就别给人家添乱!等她进了门,越地的庶务也让那丫头管着,老子也能享享清福了!” 平南王说着,又自顾自地嘀咕起来:“怪不得陆承辉那老狐狸那么干脆地点了头,合着他早知道只有老子卫家才有这底气娶这样的儿媳妇儿!哎,那丫头不是经常去开元寺吗?说起来我这个当公公的还没见过这小丫头……” 卫掣皱眉地听着平南王转眼就要撂挑子的话,待到平南王明里暗里透出说要见陆晚的意思时,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平南王的话,面无表情地拒绝道:“不行!” 第63章 蠢货 “怎么就不行了?老子见见儿媳妇儿怎么了?”平南王气得吹胡子瞪眼,啪的一声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恼怒地哼道,“要不是老子,你以为你能娶得了那小丫头?告诉你,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你——” “她看不上我就不会应这门亲事!”卫掣绷着脸没好气地回了平南王一句,不自觉地想起陆晚的纤细温软的手指拂过他脸颊的情形,她看他的目光里满是温柔缱绻,让人止不住地心旌摇曳,他喜欢她那么看着她…… 平南王抖着胡子哼了一声,嫌弃地看了眼目光柔和得有点儿不同寻常的儿子,一脚踹过去:“罢罢罢,你给老子滚出去!老子不耐烦看见你!” 卫掣也不躲,任由平南王踢了一脚,站起来嗯了一声就往外走,没理会平南王气闷的骂声。 出了书房,陈庆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低声回道:“爷,山下别院那头有动静儿了。” “都是些什么人?”卫掣顿住脚步,蹙眉问道,“这事儿给姑娘回过没有?” 陈庆闻言忙躬身笑道:“回爷的话,姑娘那头陈平已经去回了。来了几个蠢货,都是周家的人,姑娘的意思是反正那匣子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丢了就丢了,让小的们别费心思管。” 卫掣嗯了一声,一面抬脚往外走一面头也不回地吩咐:“就听你们姑娘的。” 陈庆忙答应一声,悄无声息地跟在卫掣身后出了王府大门,抬手打了个手势,让跟着的人赶紧去给陈平传话。 陆晚收到消息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陈平恭恭敬敬地站在屋外,低声说了陈庆让人带的话,末了才瞄着陆晚的神色嘿嘿笑道:“那个匣子这会儿已经送进正主府上了,姑娘看,要不要再重新放个匣子?” “你这个主意不错!”陆晚赞赏地打量了陈平一眼,点着头笑道,“反正咱们空匣子多,也不值什么钱,谁愿意要拿走就是,咱们不跟他们计较!”说完又笑着叫了周泰进来,点着陈平嘱咐道,“郑兴和不是新送了一匣子毒虫毒草进来?你跟陈平都看看,挑几样好的多放几个匣子,咱们大方点儿,多摆几个,随他们挑!” 周泰皱着眉头看了眼笑容灿烂的陆晚,又看了看明显跟着起哄的陈平,颇有些无奈地嗯了一声,朝陈平使了个眼色,两人退出院门,周泰忍不住问道:“你在你们世子爷面前也是这么个样?这丫头喜欢折腾,你怎么也跟着她胡闹?” 话到中途,周泰又拧着眉头吸了口气,不怎么赞同地看着陈平:“这丫头胡闹,你们世子爷怎么也由着她来?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我就是再糊涂也知道那些来拿匣子的人身份都不低!你们直接给人家下毒,到时候朝廷乱了套,要怎么收场?” “哎哟喂,周大侠周大哥!”陈平挤眉弄眼地朝周泰拱手作揖,一面笑一面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我叫您哥,行了吧?往日里也没见你那么多话呀,合着今儿是拉着我发牢骚来了?您这人性子直,对咱们兄弟的脾性,我也不跟你拐弯儿了。我说句不该说的,怪不得姑娘那天说你,你说说你这……让人说什么好?咱们爷跟姑娘是什么人?咱们都能想到的事儿难不成爷跟姑娘还能不知道?姑娘跟爷必定早打算好了。再说了,这事儿还有王爷跟陆大人压着呢,他们都没说什么,咱们在这儿乱操什么心?” 陈平说着,颇有些无赖地摊手道:“那匣子又不是咱们爷跟姑娘硬塞给人家的,他们非得往别人院子里去偷,遭了算计也怪不得别人!要我说,姑娘这法子已经算是温和了,换了我们爷,早一锅端了他老窝!” “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们!”周泰郁闷地呼了口气,抬手打断了陈平的话,“走吧,我给你拿东西!” 陈平忙笑着道了声谢,跟在周泰身后,到周泰屋里取了郑兴和新送进来的一匣子蛊虫毒草,翻翻捡捡挑了几瓶看着好看的出来,又从玉墨那儿要了几个几乎一样的紫檀木匣子过来,关好门窗,蒙着脸,把几瓶毒草粉末分散洒在了几个匣子里,依旧另套了层盒子,交代其余几人一道拿布包着,悄无声息地放到了开元寺脚下的别院里。 ****** 崇宁侯府外书房里,周广业盯着几个护卫抱回来的匣子,抬手挥退了院里的人,吸了口气,亲自拆开包裹,匣子上的锁似乎生了锈,轻轻一拧便开了。 周广业狐疑地翻开盖子,往里头看了一眼,还有个铁皮盒子,动作顿了顿,手心里出了层细汗,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伸手取出铁皮盒子,依旧是意料之外地轻松,没费什么功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可惜原本激动难耐的心思在看见空空如也的盒中情形时,顿时愣住了。 假的! 周广业呼了一口气,气得一巴掌拍在盒子上,原本空旷的匣子被震得晃了晃,生了锈的铁皮盒子直接倒在了周广业手背上。 “废物!”周广业反手掀开盒子,脸上涨得通红,哗的一下站起来,一脚踢开椅子,气急败坏地叫了人进来。 隔天一早,崇宁侯府西院内突然爆发出一身尖利的叫声,文夫人衣衫凌乱地从内室奔出来,疯了一般扯着身上的衣服,脸上布满了血丝,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冷不丁地看见这一步。顿时大惊失色,原本还想上前去人的,待看清文夫人的模样时,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本能地往后散开。 有两个胆大的婆子迟疑着上前拉了文夫人一把,胆战心惊地往内室望了一眼。这一看,顿时又是两声尖叫,吓得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骇然地指着内室,瞪大眼睛张了张口,却吓得一个字也发不出声音来。 当天早朝,崇宁侯周广业面生蛆虫卧床不起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野,关于其惨状的传言也飞快地传遍了京城,各种关于周广业遭报应的流言迅速席卷了大街小巷,在百姓中越传越离谱,连菩萨显灵的话都传出了好几个版本。 刚下了早朝,四皇子便皱着眉头进了承乾殿。 冯英欲言又止地拦住四皇子,压低了声音劝道:“四爷,您还是先回去吧……” 四皇子客气地跟冯英道了谢,却并未离去,紧抿着嘴等在承乾殿外,带了几分固执。 冯英见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只得进到殿中,小心翼翼地跟元丰帝回了话,不多时便带着小内侍出来请了四皇子进殿。 承乾殿里,二皇子端着茶屏气凝神地候在书桌旁,余光瞥见四皇子,方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朝四皇子摇了摇头。 四皇子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跪在元丰帝跟前:“儿子给父——” 话音未落,冷不丁地一个茶杯砸过来,擦着四皇子的脑门飞过,砰地一声摔落到地上,茶水茶叶溅了四皇子一身,连脸上都没能避免。 四皇子的声音滞了滞,狼狈地跪在地上,面上却带着股执拗,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个头,面不改色地请着罪:“圣上息怒!儿臣自知有罪,不敢强辩,圣上要打要罚,儿臣不敢有半句怨言。” 一句话刚说完,又被劈头盖脸地砸了一沓折子,额头上瞬间起了红印,四皇子一声不吭,身子笔直地跪着,任由元丰帝暴怒地砸了满地的折子。 二皇子瞄着元丰帝的脸色,忙递了茶上去,忍不住劝道:“父亲息怒,四弟年纪轻……” “都快成家立业了,还年纪轻?”元丰帝阴沉着脸将茶杯顿在桌上,恼怒地点着四皇子,“沈家的东西也是你能动的?朕当年在沈家老爷子跟前都不敢自称能耐,你以为你还能跟沈家老爷子比肩?周广业拎不清,你也跟着拎不清?你当陆家的人跟沈家的人一样好糊弄?还是你以为朕眼瞎了?” 四皇子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又重重地磕了个头,一五一十地请着罪:“回圣上话,此事儿臣不敢有半点隐瞒。周广业先前的确跟儿臣提过想拿沈家的东西,儿臣虽觉不妥,当时也出言斥责过他,但未能及时阻止周广业,这确实是儿臣之过。” 元丰帝紧拧着眉头瞪着四皇子,凌声斥道:“你还知道自己有过?朕当初是怎么教你们的?啊?朕告诉你,你还不如陆家那个小丫头!” 四皇子动了动眉头,任由元丰帝骂着,一脸倔强地跪在殿中,虽没应元丰帝的话,脸上却隐着几分不服气。 “你别跟朕甩脸色!”元丰帝气得扬手又砸了个杯子过去,站起身来,阴沉着脸盯着四皇子,恼怒地训道,“不服气也得忍着!朕没你这么没用的儿子!滚出去!” “是,儿臣告退!”四皇子一声不吭地朝元丰帝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沉默着退了出去,背影挺得笔直。 二皇子张了张口,蹙眉看着四皇子的背影,留意着元丰帝的脸色,迟疑着出声劝道:“父亲——” 元丰帝冷着脸抬了抬手,打断了二皇子的话:“你也出去吧,让朕清静清静!” 二皇子忙收了声音,恭顺地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去,出了殿门,远远地叫住了正往宫外走的四皇子。 四皇子脸色紧绷着,明显还有些不服气,声音冷淡地喊了声“二哥”。 “你说你……”二皇子摇着头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劝道,“你跟父亲置什么气?周广业那病来得蹊跷,也怪不得父亲起疑心。这些年沈家老爷子一直是父亲的忌讳,周广业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他既然跟你提了这事儿,你当初就该让人盯着他!如今可好,他犯了错,反而让你来背这祸事!” “不敢劳二哥费心!”四皇子直挺挺地回了二皇子一句,语气不怎么客气,朝二皇子拱了拱手,也不管二皇子如何反应,抬脚就往宫外走。 二皇子皱眉看着四皇子的背影,直到四皇子转过大门不见了踪影,二皇子才松开眉头,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出了宫门。 第64章 倒霉 宫门外,钟家大爷钟旭远远地迎上来,莫名其妙地扫了眼气冲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四皇子,转头朝二皇子咧嘴笑道:“姐夫。” 二皇子点了点头,示意钟旭跟着,两人上了马车,一路回了二皇子府上。钟旭亦步亦趋地跟在二皇子身后,余光往四下里扫了一圈,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匣子来,满脸通红地递给二皇子:“姐夫,这匣子是父亲让我带过来的,说是有几味极好的药……” “嗯,替我谢谢你爹。”二皇子面色如常地嗯了一声,接过匣子递给厅内的小厮,抬手让人端了茶上来,招呼钟旭落了座,极温和地问道,“今年的春闱你爹准你下场了没有?” “准了!”钟旭闻言脸上的红晕散了些,笑得一脸灿烂,点着头,意气风发地应道,“父亲说我这两年心高气傲,怕我骄傲太过,所以让我今年下场试试,正好跟各地的学子较量较量,也让我知道天高地厚。不过一比罢了,反正我就没想过三甲之下!” “你有这份底气就是好事!”二皇子笑着拍了拍钟旭的肩膀,起身嘱咐道,“你姐姐天天在我跟前念叨你的事儿,正好你今儿过来了,去看看你姐姐吧,省得她念叨。” 钟旭笑着应了二皇子的话,起身跟二皇子告了辞,这才由王府内院的管事嬷嬷引着去了二皇子妃钟氏的院子。 二皇子妃听见禀报,忙让人领了钟旭进屋,一见面就忍不住笑着数落起来:“你看看你,这天还冷,怎么又穿这么少?”一面说一面回头示意丫头婆子端了姜汤上来。 钟旭忙摆着手,颇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姐姐你就别让他们忙了,我都这么大个人了……” 二皇子妃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摆手让屋子里一众丫头退了出去,只留身边常年伺候的丫头嬷嬷,示意钟旭落了座,呷了口茶,看着钟旭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才放下茶杯,温声问道:“父亲这几日可罚你了?” “没罚!”钟旭尴尬地咳了一声,看着二皇子妃忍俊不禁的笑意,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辩白道,“这几日父亲忙得脚不沾地,今儿才交了个差使给我——” 话到中途,钟旭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吧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呛得咳了几声,在二皇子妃笑意浅淡的目光中,脸上渐渐涨得通红,含糊地解释道:“就是几味药,姐姐跟姐夫成亲这么多年,也没个子嗣,父亲担心……” 二皇子妃脸上的笑意微微滞了滞,眉间极快地划过一丝落寞跟自嘲,声音温柔地宽慰着钟旭:“行了,我知道了!你也别遮遮掩掩了。我知道父亲是为我好,只是儿女都是缘分,我没这福气罢了。你让父亲也别为我操心了,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也不强求。” 钟旭迟疑地看了二皇子妃一眼,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从何劝起,只得郑重地点了点头,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斟酌着劝道:“姐姐也别忧心,我看姐夫对姐姐就挺好,子嗣总会有的……” “好了,你一个没成亲的爷们,跟我说这些也不害臊?”二皇子妃笑着瞪了钟旭一眼,抬头示意身旁的老嬷嬷取了早备好地一只长匣子,递给钟旭,仔细嘱咐道,“这是前儿爷赏下来的一根百年老参,最是补气养血,你给父亲带回去吧,就说这是我当女儿的孝敬他的,请父亲切莫太过操心劳累,保重身子要紧。别的都是空话,咱们钟家如今也用不着那些虚名。” 钟旭不疑有他,接过匣子,笑着点了点头,又陪着二皇子妃说了会儿话,见二皇子面露倦意,才告辞退出来,依旧由先前的管事嬷嬷领着出了内院,往书房里去跟二皇子回了话,便在二门口上了马车,一路回到钟家,到外书房里寻到户部尚书钟敬一五一十地回了二皇子跟二皇子妃的话。 二皇子府里,钟氏靠在门口,远远看着钟旭的身影出了院门,脸上的笑意才落下来,眼里多了抹淡漠,出神地看着院子里开始露出绿点的树枝,良久才转身拢了拢衣裳,语气寥落而自嘲地笑了笑,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跟身边的老嬷嬷感叹:“是别人的始终是别人的,就是抢过来又如何?当年,呵……”后面的话很轻,风一吹就散开了,模模糊糊的,连身旁的人也听不清了。 老嬷嬷屏气凝神地跟在二皇子妃身后,一句话没接。 ****** 早朝过后,崇宁侯府就是人来人往鸡飞狗跳,有朝中同僚上门来表示遗憾慰问的,也有依附周家的小官小心焦气躁地来打听情况地,夹杂着也有不少打着探望的名义幸灾乐祸地过来看热闹的,还有些是毫不掩饰地进门看笑话的,连御史台的人都去了两个。 府里两个主子都倒下来,一直清心礼佛的郑夫人不得不出来,吩咐家里下人客客气气地把来慰问看稀奇的人迎了进去,就在大厅里摆了几张桌子,客气地跟众人见过礼,谢着一众大臣的对自家老爷的“关怀”,又不时抽出空隙来吩咐人赶紧端茶送水。 直到李太医被崇宁侯府的管事半拉半拽地拖进了府,郑夫人才歉然地朝众人告了辞,迎上去跟李太医道着谢:“多谢李大人跑这一趟,我们老爷的病实在是来得蹊跷,外头的大夫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也是万般无奈,只能劳烦您了。家里下人不懂事,做事儿急躁了些,还请您多担待。” 李太医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当着一众看热闹的大臣的面,被郑夫人这么一说,倒也不好发作,只得把那点儿气闷又咽了回去,皱着眉头嗯了一声,朝郑夫人拱手,算是还了礼:“夫人言重了,老夫也是大夫,治病救人乃老夫的本职。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老夫才疏学浅,能不能治得好侯爷的病,也是听天由命了。” “这是自然,李大人能来这一趟我就感激不尽!”郑夫人满脸感激,忙朝李太医道了谢,吩咐家里的丫头婆子伺候好众位大人,这才亲自领着李太医往西院走。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大厅里的看热闹的人群就见李太医皱着眉头从拱门处转了出来,仿佛后面有什么不干净地东西追着似的,一面走一面不容分说地摆着手:“这病老夫治不了!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言罢停了一瞬,看着大厅里黑压压的人群,方皱着眉头提声道,“众位大人还是先散了吧,侯爷的病还没个定数,万一要是会过人……” 原本还等着看稀奇的众人顿时惊住了,随后反应过来,脸色都变了变,赶紧拍着衣裳往外走,还没走出大门呢,就见不知哪儿跑出个俏丽的丫头来,抱住李太医的脚求道:“大人,求您给我们夫人也看看吧……” “什么夫人?”李太医竖着眉头挣开那丫头,抖着胡子气呼呼地应道,“你们夫人好好的呢,老夫看什么看?” 那丫头被李太医一瞪,顿时慌了,忙不迭地解释道:“不是这个夫人,我们夫人姓文……” 李太医原本就存了火气,对崇宁侯府的人又向来没什么好感,也不容那丫头多说,冷着脸斥道:“让开!老夫哪儿一堆病人候着呢,可没这闲心理会你那什么夫人不夫人的!”言罢示意随行的药童把人拖开,气冲冲地出了府门。 一群人声势浩大的出了崇宁侯府的大门,把原本伸头伸脑在外面躲着围观的百姓也下吓一跳,再一打听,顿时又乐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崇宁侯周广业得的奇病药石无医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大家纷纷猜测着崇宁侯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招了哪门子的晦气,一来二去,越传越玄乎,连带着街上卜卦看相的道士也火了一把,趁机赚了好些口水银子。 跟街上百姓一样乐呵的还有陆府望梅院的一群人,陈平挤眉弄眼地跟陆晚回了崇宁侯府的情形,末了才忍不住笑道:“姑娘看,那个解药还要不要送过去?” “送什么送?”陆晚好笑地扫了陈平一眼,没曾想卫掣身边竟有这样的人,以陈平的性子这些年跟在卫掣身边怕是憋了好久了,这会儿一说起要坑人的事儿就满脸兴奋,简直不像个武学高手,倒跟个地痞无赖似的,“要解药,就让周家的人自个儿去景丰药行买去!而且——只此一份,过时不候!” 陈平眼前顿时一亮,忙点着头应道:“姑娘的话我明白了,我这就找周泰去。” 陆晚赞赏地看了陈平一眼,看着陈平一脸兴奋激动的模样,又对比了一下卫掣平日里的情形,笑得乐不可支,好半晌才收住笑意,吩咐玉墨拿了谭掌柜让人送的几件铺子跟庄子的账目明细过来,刚翻了两页,却见赖大管事到了院子门口,正跟绿枝说着话。 不大一会儿,绿枝便提着裙子跑了过来,睁大了眼睛回道:“姑娘,老爷让你去书房一趟……” 陆晚点了点头,朝绿枝安抚地笑了笑,吩咐玉墨跟着,两人出了院门,跟赖大管事一道进了蔚南院。到书房门口,玉墨跟赖大管事都停了下来,眼看陆晚进了屋,才轻手轻脚地掩了门。 “爹找我?”陆晚笑得极灿烂,一面笑一面讨好地替自个儿爹斟了杯茶瞄着陆承辉波澜不兴的脸色,自己先问道,“是为了周家的事儿?” 第65章 真相 陆承辉头也不抬地接过茶杯,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看了眼手里的册子,也不理会陆晚的讨好,直到手里的册子翻完了,才抬眼看向陆晚,脸上带着三分恼怒七分无奈,蹙眉数落道:“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周家的事儿让你别插手,你还跟着胡闹!”顿了顿,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连卫家那小子也跟着你胡闹!” “爹——”陆晚忙露出灿烂的笑脸来,抓了自家爹的袖子,态度诚恳地认着错,“您别动气,这事儿是我没想周全。”瞄了眼陆承辉的脸色,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委屈地嘀咕起来,“我当初让人放那匣子的时候也没想到竟有人会蠢成那样,直接就上门去偷!原本我是想着能顺手查一查芒山的事儿,谁知道周家的人非得自个儿往前凑,那我总不能去拦着吧……他自己个儿太贪心中了招,也怪不着咱们,我还让郑兴和备了解药,也没做到绝处,只看周家的人聪不聪明了!” 陆承辉蹙眉看着对周家人一脸嫌弃的女儿,目光沉了沉,任由陆晚念叨完了,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示意陆晚坐下来,拧眉问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让人查芒山的事儿?” 陆晚愣了愣神,脸上的笑意渐渐褪了下去,在陆承辉对面坐下来,跟自己爹对视了一眼,父女两眼里都带着几分固执,好半晌陆晚才懊恼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不怎么情愿地点了点头:“是!那件案子蹊跷太多,我还记得当年芒山上的血迹——”陆晚停了一瞬,闭着眼睛微微吸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三分固执七分凌然,“那个场面我至今都就能记起来,不查清楚我不放心!卫掣那里有芒山上那群流寇的口供,我都看了,一群欺软怕硬的土匪强盗罢了,怎么敢劫持一方知府的家眷?更何况还是全数灭口!” 陆承辉错愕了一瞬,眸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懊恼跟自责,目光温和又爱怜地看着女儿,心底却翻起了惊涛骇浪,芒山的事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他在女儿面前一直闭口不提,她当年年岁还小,又被吓得失了魂,好容易渐渐回转过来,他原以为女儿根本不记得当年的事儿,谁知道这丫头竟然不声不响地让人查了那么多年?要不是他今年回京了,指不定他还被蒙在鼓里!不过自个儿女儿什么性子他这个当爹的怎么会不知道?这丫头心思活络,胆子又大,她若真想瞒着他,这会儿必定就不会露出破绽来。如今让他知晓,多半是有事儿想求他! 但芒山上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绝不可能让这丫头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还没老糊涂!这件事儿我心里有数!你把人都撤回来!”陆承辉沉着脸一脸严肃地盯着陆晚,语气是鲜有的严厉跟不容置疑,“让卫家那小子也把人撤回来!简直是胡闹!” 陆晚愕然地望着自个儿爹,被陆承辉突如其来的严厉也震得有点儿懵,好半晌才在陆承辉严厉的目光中回过神来,心思转得极快,蹙着眉头看着自个儿爹,父女两个大眼对小眼,一时都没出声。 “爹查到幕后的人了?”陆晚轻轻吸了口气,收回视线,顺手倒了杯茶,慢慢喝了一口,平复着心头的翻涌,也不看陆承辉,话虽是问句,但语气里却带着笃定。她爹对她向来是纵容居多,她就是再出格也没被自个儿爹这么严厉地训过,除非她的“胡闹”会危及到陆家,或者说危及到她自己,她爹才可能这么不容置疑地命令她! 自个儿爹如今是礼部尚书,官居二品,在朝中虽说不上根深蒂固,可也算是圣眷正浓、风头正盛,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自个儿爹连查都不让查?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陆晚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慢慢吐了口气,放下茶杯,抬头看向自个儿爹,蹙眉问道:“这件事儿,平南王府的人知道吗?” 陆承辉眼里的诧异还来不及遮掩,竟是破天荒地在女儿面前有了错愕,在陆晚平静而固执的注视中敛了脸色,心底翻涌着,沉着脸没答话。这丫头太聪明,他不过一句话,她就能看到最本质的地方,他还是低估了这丫头……这几年,他不在京城,印象中慧黠可爱的小丫头转眼就大了,连他这个当爹的竟也会看走了眼! 陆晚将自个儿爹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蹙着眉头默了一瞬,见自家爹不应话,只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看,心底便又往下坠了一分,定了定神,自顾自地开始分析起来:“卫掣必定不知道,他手里的东西都给我看过,只能说有蹊跷,也有可疑的人,但并没有确切的证据。他是局外人,不知道内情,就算查到什么,也只能是怀疑!但平南王不一样,平南王府在南边只手遮天,芒山又连着越地,那么大地案子,又牵扯到沈家,平南王府的人不可能不查!只要有心就必定能查出端倪来!可卫王爷既然亲自找您谈了两家的亲事,那他必定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就算知道蹊跷也必定有底气跟背后的人过招。所以——” 陆晚停住声音,一动不动地盯着自个儿爹,声音极轻却又极笃定:“当年出手的人极有可能是皇家的人,但应该不是圣上!外公都不在了,圣上就算心里有芥蒂也用不着对娘亲赶尽杀绝!” 陆承辉心底泛起一阵又一阵地惊骇跟错愕,握着茶杯的手有些僵硬,眸底的情绪翻涌着,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着女儿,仿佛不认识这丫头一般,良久才闭上眼睛慢慢吸了口气,再睁眼时,脸上已再无异常,语气里带着三分严厉七分无奈:“你这丫头简直是无法无天!这种的话也是随口能说的?你听好了,这些话最好都揽在肚子里!你爹我还没老糊涂,用不着你来操心这些事儿!” 不等陆晚开口反驳,又沉了脸吩咐道:“你跟卫家那小子的亲事也定下了。我看那小子也不怎么争气,就知道由着你胡闹!那小子好歹是个世子爷,你也别老差遣他!但凡有本事的男儿都有傲骨,有些事得适可而止!好了,你回去吧,有空跟着你二婶好好准备嫁妆!外头的事儿有你爹在,你别跟着添乱!” 陆晚张了张口,看着自家爹不同寻常的严厉跟不容置疑,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芒山的事儿如果牵扯到皇家,那的确不太容易理清了,恐怕还跟牵扯到朝廷,自个儿爹不让她插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想着,陆晚只得叹了口气,勉强点头应下了,起身跟陆承辉告辞退出了书房,一边往望梅院走一边极快地思索着对策,拢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 事情若是真牵扯到皇家,那宫里那位不可能半点都没有察觉,这些年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只能说有人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家当年崛起太快,消亡得也是猝不及防,外公的来历又那么蹊跷,任何一个帝王只怕都不能全然放心,如果有人肯代替他割舍旧情痛下杀手,或许也正如了那位的愿? 狡兔死走狗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外公走后,她娘就是老爷子唯一留在世上的直系血亲,对上位者来说,沈家所有的谜底要么被揭开要么就最好永远埋在地下,毕竟太过异常的事物都是可能会影响王朝安宁的异数,更何况还是传言中富可敌国地宝藏? 陆晚越想越远,只觉得脑子里的思绪都绕成了团,怎么都解不开。最关键的其实是外公当年的事,可那些事除了沈家几十年的老人,最清楚的大概只有自个儿爹了!但是很明显自个儿爹不会跟她说,她只能凭着仅有的模糊线索去猜测!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幕后的人似乎不打算再动手了,不然当初自个儿爹不会把她放在京城去就任! 一路神思恍惚地走回望梅院,玉墨跟绿枝忙迎上来,担忧地望着陆晚,一面往里走一面斟酌着问道:“姑娘今儿还是在院子里用午饭吗?” 陆晚被问得愣了一瞬,慢慢抽回思绪,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嗯了一声,走进屋里,想了想,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乱,又转出来,让人叫了陈平进来。 “你们爷什么时候动身?” 陈平愣了一瞬,随后猛地反应过来,忙应道:“回姑娘话,爷上回说的是二月初十动身去越地。” 陆晚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方示意陈平:“吧别院里的那几个匣子都收回来吧。你顺道再替我跟你们爷传个话,就说我想见见他,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去开元寺。” 陈平眨了眨眼睛,干脆地点了点头:“是!我这就去!”一时兴奋,也不问陆晚为什么改了主意,脚下一点就跃出了院墙,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人就远得不见了踪影。 不到半个时辰,陈平又折了回来,眉飞色舞跟陆晚回着话:“姑娘,爷说他哪天都有空,姑娘什么时候想去开元寺,爷就过来接姑娘一道。” 陆晚原本还有些忧心,瞥见陈平一脸兴奋的模样,听着卫掣不靠谱的回话,心底的郁闷没由来地散了些,想了想,又让陈平去回了卫掣的话。 第66章 信任 二月初八一早,陆晚静悄悄地出了府门,带着玉墨几个往开元寺去,刚走了不到半刻钟,绿枝便掀开窗帘子掩嘴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瞄着陆晚的脸色回道:“姑娘,世子爷在后头跟着呢。” 陆晚顺着绿枝的视线往窗格子外看了一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正不远不近地跟着的卫掣,扶着额头无奈地呼了口气,示意两个丫头:“算了,甭理他,让他跟着吧!” 一行人紧赶慢赶到了山下,依旧在半山腰下了车,才刚没走两步,卫掣已经追了上来,玉墨跟绿枝对视一眼,一边笑一边放慢脚步,任由前面两人并肩往山上走。 陆晚停住脚步,好气又好笑地嗔了卫掣一眼:“不是说让你在寺里等我就好了,你怎么还跟着我一路?京城里的百姓都是人精,看见你跟着我的马车,还不知道又要怎么说你呢!” 卫掣被陆晚瞪得笑了起来,声音低低沉沉的,试探般往前伸了伸手,见陆晚站在台阶上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也不躲,心底顿时多了抹欢喜,自然而然地牵了陆晚的手往前走。 “无妨,京城里关于我的流言也不少,不差这一回。”顿了顿,又低头看着陆晚,放缓了声音问道,“你想让周泰去跟着顾三源?” “吴地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顾三源我倒不担心,就怕别人起了心思,有周泰暗中跟着他,也稳妥些。周泰这人话不多,重情,又是从芒山出来的,护着顾三源正好。”陆晚“嗯”了一声,手指被卫掣手上的茧子隔得有些不舒服,微微动了动,拉着卫掣的袖子,在卫掣暗淡紧绷的目光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声细语地嗔道,“你手上的茧子搁疼我了。” 卫掣愣了一瞬,目光软下来,有些歉然地看着陆晚,拉着陆晚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迟疑着征询道:“那我轻点?”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握住她手腕的时候,他都没怎么用力,她手腕就红了,那是他第一次察觉到女子不同于男子的娇软,仿佛一碰就碎。 陆晚莞尔,笑着点了点头,任由卫掣小心翼翼地牵着手,上了台阶,在转角处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示意卫掣停下来,抽回手,从袖子里摸出个极精致的荷包出来,递给卫掣,“原本先前就想给你的,上回差点儿忘了,还好今天记得带出了门。”说着又将荷包上的绳子拉开,在卫掣欣喜灼然的目光中顿了顿声音,不怎么自在地解释道,“这里头是我先前在大师那儿拿的护身符,你戴着吧。虽说咱们不信这些,可戴着心里也能安稳点儿。” 卫掣欣喜地看着不自在的陆晚,眸底渗着层欢欣的笑意,接过荷包,看着荷包上的绳子犹豫了一瞬,想了想,解了腰上的玉佩就要往腰间系。 原本还有些别扭的陆晚瞥见卫掣笨手笨脚系荷包的样子,也不知怎么了,心里没由来地软了下来,这人一看就没系过这些姑娘家做的东西,一时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极其自然地伸手过去,拍开卫掣的手,拿过荷包,又挤开卫掣的手指,取了卫掣手心里的玉佩,替卫掣重新系上了,这才从荷包里取出个极小的黄色符文纸片出来,套在荷包里备好的红绳上,打了个活结,示意卫掣往下站了两步,将护身符挂在了卫掣脖子上,满意地看了一眼,想了想,又微红着脸拉开一点儿卫掣的衣襟,将符纸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方退开一步,点着卫掣的胳膊,笑着教道:“看见了?是这么戴的!” 卫掣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一片灼然,目光发亮地看着陆晚,原本冷峻的脸上瞬间柔和下来,整个人身上的阴冷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直看得不远处的青川等人忍不住挤眉弄眼。 这样明显的变化陆晚不可能察觉不到,看着眼前的人,仿佛又看到了几年前,那个在芒山上看着自己的清俊少年,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眼里不再是漠然的审视,而是温柔真切的爱恋——她从他眼里就能看出他的欢喜,他喜欢她。 被一个号称阎王的人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陆晚的心跳不自觉地乱了一拍,只觉得原本平静的心被扰动,不由自主地荡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莫名地有些脸热,戳着卫掣的胳膊,故作镇静地嗔道:“你傻愣着干什么?走了!” 卫掣眼里笑意渐浓,点了点陆晚手里的荷包,“这个不给我吗?” 陆晚被问得哭笑不得,红着脸没好气地嗔了卫掣一眼,“这都是我们姑娘家戴的,你拿着干什么?” “那我不戴在外面。”卫掣低头看着陆晚,认真地想了想,试探般征询道,“也贴身带着?” 陆晚一口气呛在喉咙口,脸色通红地瞪着卫掣,被堵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就知道,这人有时候的想法简直是莫名其妙!虽说心里这么想,可目光却不自觉地多了丝温柔,无奈地将荷包塞给卫掣:“行行行!你要想就给你带着吧!”顿了顿,又点着卫掣的胸口命令道,“不许让人看见!” 那个荷包原本就是她常戴在身上的,一看就是姑娘家的东西,在这个世间,这就是贴身之物,轻易不能给别人,更何况还是个男人!虽说他们俩订了亲,可这样亲昵的东西被人看见还不知道要招多少笑话! “嗯。”卫掣眉间眼角都是笑意,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仔细地将荷包收进衣襟里,这才重新握住陆晚的手,牵着人不紧不慢地往山上走。 陆晚走了两步,被山上的凉风一吹,脸上的热度渐渐散了下去,方想起正事来,转身看向卫掣,颇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嘟囔着说道:“我让陈平把山下别院那几个匣子撤回来了。昨儿爹还骂了我一通,说不让我管这事儿。”停了一瞬,又厌恶地哼了一声,“先前周志坚的事儿爹早前就看出来了,他嫌我动手太急,下手不干脆……” 卫掣诧异又好笑地听着陆晚的念叨,看着走在自己身边,不自觉地对自己流露出亲昵依赖的小姑娘,心里软成了一滩水,微微错开一步,替陆晚挡着迎面吹过来的山风,极有耐心地听陆晚嘟囔完了,方笨拙地劝道:“这事儿,岳……陆大人,必定有自己的顾虑……”顿了顿,又纵容地安稳着陆晚,“那匣子撤了就撤了,总还有别的法子。你放心,我让人盯着就是,不会漏了的!” “哎,算了,别查了。”陆晚停住脚步,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点着卫掣的胸口,低声叹道,“盯着沈家的人不少,可能动手又敢动手的不外乎就那么些人,查到了又能怎么办呢?我先前也没想那么多,被爹骂了一回,反而想明白了……你也别让人盯着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不跟那些人一般见识!哼!我就不信了,这种只会盯着别人东西的人还能有多高的本事去抢那个位置!” 卫掣看着有些蔫蔫的陆晚,原本有些担忧,待听到最后一句时,心底却莫名地动了动,又是欣喜诧异又是爱怜疼惜,拢了陆晚的手指,低头看着有些懊恼的陆晚,闷声笑道:“嗯,你说得对,咱们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陆晚听出卫掣声音里的敷衍跟笑意,没好气地瞪了卫掣一眼,“你觉得我说在胡说八道?” “没——”卫掣忙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放柔了声音,笑着哄道,“你说得很对!”顿了顿,在陆晚气结的嗔怪中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喜欢你这么跟我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种只想着坐享其成的,就算是皇家的人,咱们也看不上眼!” 陆晚听着卫掣刻意咬重的“咱们”,气闷地瞪了卫掣一眼,心底却漫过了一层温软细流。他早有猜测了!也对,这人虽说有时候做事不着调,但架不住聪明,手里又有钱有人,就算猜到了也不奇怪……可就是这么着,他也愿意陪着她胡闹,愿意为了她的一句“心里不安稳”而冒着跟皇家的人对峙的风险费时费力地去帮她。 “还去寺里吗?”卫掣被瞪了也不恼,握着陆晚的手低声询问着,看陆晚点了头,方带着人往寺门走,两人进了寺门,到观音殿上完香,又去拜了拜大师的衣冠冢,这才从山上出来,并肩下了山。 马车进城门前,陆晚压着性子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要跟上来的卫掣,两队人错开了一段路,一前一后进了城门。刚走到离岳秀庄不远的大街上,冷不丁地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就哭天抢地扑了上来,嘴里不清不楚地喊着“作孽开恩”之类的话,直把驾车的婆子吓了一大跳,忙勒紧缰绳,慌乱地让马车停了下来。 周围的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险一幕吓到了,又听那婆子哭天抹泪地喊着什么,顿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忙围上来,指指点点地听着那婆子喊冤。 “……姑娘不能这么狠心呀……我们一家老小都是跟着夫人陪嫁过来的,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姑娘说卖铺子就卖铺子,一家子的差使眨眼就没了,后头也没个安排,好容易挨过了年,盼来盼去,求爷爷告奶奶的都没个人理会,如今是连饭都吃不上了,我那小孙子如今还病着,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姑娘贵人事多,不耐烦管我们,我也不敢怪姑娘,只求姑娘发发善心,念在我们一家子是沈家旧仆的份儿上,好歹给我们安排个差使,我也不敢白伸手要钱……” 第67章 闹剧 此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顿时来了兴致,挤挤攘攘地围了过来,只把一截路围得水泄不通,有诧异好奇想看看那位卖母亲嫁妆铺子周济灾民的姑娘究竟是何模样的,也有一头雾水地拉着周围人打听情况的,更多的人纯粹就是闲的没事儿干瞎凑合的。 陆晚脸色平静地坐在马车里,隔着窗帘子朝不远处跟着的陈平使了个眼色,语气淡然地朝正捏着拳头磨牙的绿枝笑道:“不过是走投无路想来求个差使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儿。”说完方示意在一旁凝神听着外头动静的玉墨,一字一顿地笑道,“玉墨去瞧瞧,问清楚了,究竟是为什么来的。咱们虽说是帮人,可也不能平白无故被人讹诈!” 玉墨眼里发亮,郑重地点了点头,整了整脸色,掀帘半边车帘子,从马车上站出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扑在马车边儿上边哭边拿袖子抹泪的婆子,仿佛有些诧异一般,仔细看了一瞬,脸上带着几分悲悯的笑意,从马车上走下来,客气地朝那婆子屈了屈膝,作势去拉那婆子,声音清脆地劝道:“这位嬷嬷您还是快起来吧,咱们别的先不说,您这么不管不顾地往马车跟前撞,若是伤着碰着哪儿了,看病治伤费银子不说,人也得跟着受罪,您自个儿不顾惜身子,也太替您家里的儿孙想想,您这要是哪儿磕着碰着了,他们还不得愧疚死?好在今儿大家伙儿反应都快,人没伤着也算是万幸。” 玉墨说着,见那婆子从袖子里头露出半边儿脸来瞥了自己一眼,挣扎着甩开自己伸过去的手,仍旧是半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地喊冤,半点儿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两人拉扯间,那婆子一手抹着眼珠子,另一只手用力想挣开玉墨,玉墨被带得踉跄了两下,顺势跌坐在地上,看着哭得十分“可怜”的婆子,微微皱了眉头,在众人的唏嘘声中无叹了口气,自个儿从地上站起来,朝众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里颇有些无力,只得无措地看着地上的人,客客气气地说道:“罢了,您既然不愿起来,我也不敢再劝您。只是我看着嬷嬷实在眼生得很,也不知嬷嬷贵姓?” 地上的婆子声音小了一分,余光瞥着周围的人,顿了顿,才拿袖子往脸上擦了擦,半晌才勉强露出脸来,盯着玉墨看了一瞬,不怎么情愿地应道:“我姓廖!” 说完嘴里喊着“姑娘”就想朝马车扑过去,被玉墨轻描淡写地挡住了,余光扫了眼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才有所顾忌,讪讪地收回动作,拿眼角扫了玉墨一眼,目光紧盯着车帘子,一面作势拿袖子抹泪,一面声音洪亮地哭道:“我一辈子都在沈家的铺子里做工,姑奶奶出嫁后就跟着一心一意跟着姑奶奶,哪知道姑奶奶才没了几年,姑娘就要卖嫁妆……这铺子卖了就卖了,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敢多嘴,可姑娘把我们说扔就扔,这也忒狠心了。我今儿是豁了这张老脸来求姑娘的!我知道姑娘不耐烦见我们,可姑娘也不能这么打发旧人,忒让人寒心了……” 玉墨皱眉听着廖婆子半真半假的哭诉,余光扫了眼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脸色冷下来,听廖婆子翻来覆去地哭了两遍,才朝众人屈了屈膝,朗声说道:“街坊邻居都知道,我们姑娘年前卖铺子是原为了筹钱周济灾民,这事儿我们老爷也是点了头的。卖得铺子现在还在京兆府里头有备案,卖了多少钱放了多少钱都白纸黑字写着,大家当时只怕也在场。嬷嬷这么说倒显得怪我们姑娘不该卖铺子似的,这话连我一个下人听着都生气,合着嬷嬷是怪姑娘不该筹钱周济灾民?” 玉墨停了一瞬,看着众人指着廖婆子交头接耳,心思转得飞快,瞥见廖婆子涨红着脸就要反驳,直接扬声把廖婆子的话给堵了回去:“不知道嬷嬷先前是在哪个铺子做工?我们姑娘说了,若真是有什么难处,嬷嬷说出来,也好商量个对策。” 不等廖婆子答话,人群中有个妇人便急吼吼地喊道:“我认得她!她是在岳秀庄做事儿的!”顿了顿,又朝地上不忿地吐了口唾沫,插着腰朝周围的人群哼道,“前儿我还看她儿子去赌钱呢,手里一大包银子,这会儿倒说吃不上饭了?这摆明着就是欺负人家小姑娘嘛!这也忒没良心了!” 玉墨忙感激地朝那妇人屈了屈膝,转过身,看着憋红了脸想要反驳的廖婆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劝道:“原我们姑娘心善,常教我们得饶人处且饶人。本我看嬷嬷年岁大了,也不想说破,偏偏您不依不饶的,连旁人都替我们姑娘不平,我今儿这话也就不得不说了。” 说着,玉墨又朝众人行了一礼,也不管廖婆子眼里骤然迸射的愤恨,不紧不慢地说道:“嬷嬷既然说您是沈家的老人,又是在岳秀庄做事儿的,那必定认得从沈家一路跟着我们夫人陪嫁过来的魏嬷嬷了?可怎么上回我们姑娘身边的魏嬷嬷去岳秀庄的时候没见嬷嬷出来说句话?还要逼着魏嬷嬷把东西让给别人?”说完又朝围观的百姓摊手叹道,“这件事儿原本闹心,我们姑娘还气了一阵,我也不多说,大家伙儿当初必定都看在眼里的。” “魏嬷嬷去的时候我不在铺子里头!”廖婆子瞅见空隙,忙叫嚷着插了一句话,拽着玉墨的胳膊愤恨道,“你一个丫头片子,甭在这儿挑拨是非!” 玉墨被拽得趔趄了两下,皱着眉头扯回胳膊,脸色沉下来,冷冷地盯着廖婆子,冷笑道:“嬷嬷既然这么说,我也不跟嬷嬷争辩。我们姑娘当初卖铺子的时候让办事的赵管事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得清清楚楚,卖铺子的钱九成用来周济灾民,剩下的一成用来安置铺子里的管事伙计。这银子是刘师爷看着发的,如今还记着账簿!就是岳秀庄的人,我们姑娘心善,也不愿计较先前的事儿,大家都是一样的发安家银子。我记得清清楚楚,岳秀庄的人没人至少领了五两银子!嬷嬷既然说您是岳秀庄的人,那咱们这会儿就去府衙,请崔大人断断,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是嬷嬷觉得五两银子少了?就像才刚那位大娘说的,嬷嬷今儿来就是瞅着我们姑娘心善,想讹我们姑娘来了?” 人群中原本就有看过几场热闹的人,听玉墨这么一说,再听才刚出声的妇人一吆喝,顿时明了过来,鄙夷地看着半跪在地上涨红了脸辩白的廖婆子。说实话,像岳秀庄那样从掌柜到伙计都不认主子的铺子,是个人都得得卖!人家小姑娘卖了铺子还照样给了每人五两银子的安家费,那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如今事情都过了一两个月了,还被这婆子厚着脸皮拦在街上,摆明了就是奴大欺主!那婆子不过看人家一个小姑娘罢了,也不看看人家爹是干什么的!真是利欲熏心了! 玉墨见说得差不多了,方朝众人屈了屈膝,又客客气气地劝了廖婆子一声,被廖婆子抖着脸皮瞪了一眼,也不恼,微微一笑,转身示意后头跟着的婆子上来嘱咐道:“还请您去府衙一趟,这位嬷嬷既然不肯起来,咱们又劝不走,只能请府衙的大人来断断案了。” 后头两个婆子一听,忙答应一声,一个挤出人群往府衙奔,另一个眼疾手快,两步上去就拉住了正心虚地想要走开的廖婆子。 “劳烦大家伙儿让条道,好让我们去府衙。”玉墨客气地朝众人屈了屈膝。 二八年华的小丫头笑盈盈地对着众人行礼,原本就容易让人有好感,又听玉墨说话做事都极让人服气,大家伙儿顿时都笑着散开了,转而又跟着往府衙奔。 汇贤楼上,四皇子蹙眉看着楼下的一幕,视线停留在从始至终都没有怎么动过的车窗帘子上,默了一瞬,收回视线,哗的一声收了扇子,转头示意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的魏铭泽:“瞧瞧去!” 第68章 留意 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渐渐散开。陆晚靠在车厢内壁上,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赞赏地朝玉墨笑道:“这话问得很清楚。”言罢又示意绿枝,“好了,你也别气了,跟这种人置气不值当。你赶紧去找小四,顺便往家里请赖大管事一道去府衙一趟。这事儿咱们不便直接出面,让他们跟人分辩去。” 绿枝脸上还留着些不忿,郑重地点了点头,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带了个小丫头一道,跟那小丫头嘱咐了几句话,两人一块儿飞奔到赵小四的院子里及陆府里传了话。 不大一会儿,陆家的婆子就半拖半拉着廖婆子进了府衙,赵小四跟赖大管事前后脚也到了。 正好府尹崔科跟刘师爷在后堂议事,听见衙役来报,又远远瞥见街上黑压压的人群,心底诧异,忙丢开手头的事不谈,嘱咐了衙役,让人把廖婆子带到堂上问话。 廖婆子原本不过是得了允诺,就想作个过场了事,哪料到真被带到府衙来了,惊堂木一拍,顿时吓得一哆嗦,面白气弱地瘫在地上,原本的哭喊声瞬间给震了回去,惊恐地看着堂上黑着脸的崔科跟四周面无表情的衙役,哆嗦着不敢说话了。 赵小四早听绿枝说了原委,挑着嘴角看了廖婆子一眼,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三言两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末了又盯着廖婆子冷笑道:“这位嬷嬷口口声声说是沈家的旧仆,那自然该有卖身契,可如今我们姑娘手上却是没有的,想是在哪儿丢了也不一定。”言罢又躬身朝堂上的崔科行了一礼,不紧不慢地请道,“正好今儿劳烦大人您断一断,若是说清楚了,可否在府衙再补几张卖身契,也好让我们姑娘名正言顺地给人安排差使。” 廖婆子一听这话,哪儿还坐得住,脸色惨白地盯着赵小四,后背上不住地冒冷汗!到这当头了才突然后了悔,她就不该为着救儿子去贪那几百两银子!如今一脚踢在铁板上,竟被人套住了! “大人……大人……老奴冤枉!老奴一家只是在沈家的铺子里做工,可从未卖身啊!”廖婆子忙一咕噜扑在地上,哭嚷着辩驳道,“还请大人明鉴!老奴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没卖身你当街拦着我们姑娘的马车喊什么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姑娘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赵小四毫不客气地截过廖婆子的话,视线沉沉地瞥着廖婆子,嘴角往下压了压,眉间带出丝鄙夷来,直接将廖婆子的哭喊声给堵了回去,“我们姑娘既不是你家主子又不是雇你的掌柜,还好心好意地给了你们安家费,合着你还想赖上我们姑娘了?” 说到末尾,赵小四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分,厉声厉色地盯着廖婆子,脸上浮出丝怒气来,犹自忿忿不平,掳了掳袖子,忍了又忍,才气冲冲地瞪了廖婆子一眼,转而朝崔科长揖着请罪:“还请大人恕罪!小的实在是看不过,一时气愤,话就多了些!” 一旁的赖大管事这会儿也站了出来,跟着赵小四一道行了一礼,接过赵小四的话,恭敬地请示道:“此事还请大人明断,我们姑娘虽说心善,可也禁不住这样的诋毁。” 外头围观的群众顿时乐了。赵小四他们先前早见过的,没想到一上来就把人问得哑口无言,跟才刚那丫头倒正好是相反的性子,不过人家说的也是实情,没看那廖婆子都被吓得面无人色了?说话都前后颠倒,哪儿还有什么可信的?再加上周围人一跟着唏嘘吆喝,大家哪儿还有不明白的?顿时恍悟过来,同时又有点儿同情陆家姑娘,好好的做回善事还被人赖上了,换了谁都得生气啊,也怪不得陆家的人气愤,姑娘家名声最重要,这么被人拦在街上,若真说不清楚,可不就要担个刻薄寡恩的坏名声了吗? 堂上的崔科一看众人的反应,心里已如明镜,视线在赖大管事身上顿了片刻,又渐渐移到赵小四身上,随后不动声色地跟刘师爷对视了一眼,啪的一声拍着惊堂木,疾言厉色地喝道:“廖氏你还有何话可说?你当街拦人马车诈人钱财你认不认?” 廖婆子原本就心虚气若,被惊堂木的声音一吓,旁边还站着个面色阴测测的赵小四,哪儿还喊得出冤来,忙抢在地上求饶:“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老奴也是一时糊涂油蒙了心,老奴就不该听那碧桃教唆……” 廖婆子此刻被吓得魂飞魄散,根本顾不得其他,张口就要胡言乱语。 赖大管事听着苗头不对,心里又早有猜测,赶忙重重地咳了一声,也不管廖婆子如何辩解,朗声朝崔科拱手道:“大人,小的进门前得了我们姑娘的吩咐,姑娘说寻常百姓过日子不容易,若不是到万不得已,怕也不会这般没皮没脸地来赖人,若事情说清楚了,这人也有悔过之心,还请大人从轻发落。” 廖婆子一听这话,顿时怔怔地住了口,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刚要抬头往堂上看,冷不丁地被赵小四皱着眉头瞪了一眼,骇得一惊,忙低了头,不敢再看了。 赵小四冷眼听着赖大管事的话,也不反驳,只待崔科拍了惊堂木判了廖婆子“杖责二十以儆效尤”,这才跟赖大管事一道朝崔科拱手行礼退出公堂,一道往府衙后头的小巷子里去给陆晚回话。 赖大管事赞赏地看了眼赵小四,率先上前回道:“姑娘,多亏了赵管事,那廖婆子自己就招了。只是小的听她那话,应是受了人指使,三言两语听下来,倒像是跟咱们府上有关,小的斗胆,就借了姑娘的名头自作主张把她那话给拦了下来,请崔府尹重新发落了。” 陆晚掀开车帘子,露出脸来,朝赖大管事点了点头,不怎么在意地笑道:“不过是一场闹剧,说清楚了就成。这事儿是我没想周到,大管事这么做正好,总不至于让咱们陆家的人自己打自己脸。”言罢又看向沉着脸一声未吭地赵小四,轻描淡写地吩咐道,“小四这几天留个心眼,想个法子把这事儿问清楚了,省得这些人又出去胡说八道。” 赵小四眼里顿时一亮,也不言语,认真地点了点头。 赖大管事张了张口,却不好再说,又看了赵小四一眼,只得把话咽回去,跟着陆晚的马车一道回了陆府,急匆匆去书房给陆承辉回话。 府衙外头,魏铭泽涨红了脸兴致勃勃地挤在人群里头,全程目睹了廖婆子被问得哑口无言的过程,直到廖婆子被拖出去仗责了,才挤出人群,忙去给隐在巷子口的四皇子回话:“四爷,真是新鲜了!我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么断案的,崔府尹还什么都没问呢,陆家的管事三两句就把那老婆子堵得哑口无言。这陆家的丫头管事也是有趣,丫头说话细声细气的,人也温和可亲,那管事却是个直脾气,上来就没好脸,说话倒极有条理,我看那人也有点儿本事……” 魏铭泽比手画脚地解说着堂上的一幕,直说了好半晌,才停住话头,瞄着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四皇子,试探地喊了一声:“四爷?” “嗯,”四皇子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收回视线,仿佛根本没听到魏铭泽的解说一般,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转身拨开魏铭泽,直接往府衙后院走了过去。 魏铭泽一头雾水地看着沉默不语的四皇子,挠了挠头,茫然地跟了上去。 陈平隐在墙头,皱着眉头看着两人的背影,想了想,赶紧往陆府奔过去。 府衙里头,崔科跟刘师爷进了后堂,正要说话,冷不丁地看见穿着便服的四皇子跟魏铭泽走了进来,心里一凸,忙不迭地迎出去行礼告罪:“四爷,下官有失远迎……” 四皇子抬手打断了崔科的话,点了点大堂,语气随意地问道:“爷刚进来的时候看大堂上围满了人,是怎么回事儿?” 崔科茫然跟刘师爷对视了一眼,也不敢多问,一面躬身迎着四皇子往里走一面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好在陆姑娘心善,也不跟那婆子计较,这事儿便算是了了。” 一席话刚说完,还没来得急喘气,便又听四皇子皱眉问道:“上次卖铺子的也是她?” “是是是!”崔科忙点着头应了一句,顿了顿,瞄着四皇子的脸色,又斟酌地解释道,“这位陆姑娘是礼部尚书陆大人前一任夫人的独生女儿,也真是菩萨心肠。四爷也知道,年前下官一直管着京城赈灾的事儿,可巧这位陆姑娘想卖铺子周济灾民,下官想着这也是一桩善事,还特意让刘师爷去帮忙盯了两天。这事儿就是今儿在堂上那个赵管事管着的……” 四皇子心里陡然生出一丝古怪来,顿住脚步,转头看着崔科,凝声问道:“爷怎么记得上次周家那个外逃的小厮,也是陆家那个姓赵的管事送到府衙的?” 第69章 疑问 崔科被问得愣了一瞬,心思飞快地转了一圈,斟酌这点着头应道:“是,四爷慧眼!就是那个赵管事。也是巧了,那天周家那个小厮估计也是走投无路饿晕了头了,跟城外的灾民混在一起,还想偷东西,正好那个赵管事在城门外看着人施粥放粮,这才让人绑了送到府衙来的。” “就这么不偏不倚,正好赶着你这儿开堂审周志坚的时候?”四皇子挑着眉头冷哼一声,绷着脸往前走了一步,又顿住,转身点着崔科,肃着脸问,“那个赵——” “赵小四!”刘师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瞄着崔科跟四皇子的脸色,忙适时应了一句。 四皇子嗯了一声,蹙眉沉吟片刻,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才紧绷着脸将先前那话咽了回去,改口问道:“那个赵小四是个什么来头?一直在陆家做事的?” 今儿在巷子口,听那两人的回话,赵小四明显就是听陆家那丫头的吩咐,听魏铭泽刚才那话,这人为人行事明明透着股市井之气,不像陆家的管事,反倒是像那丫头的心腹!反观另一人的说话行事,才有点儿像陆家管事的模样!周广业此次卧床不起跟这丫头有脱不开的干系,上回周志坚的事儿又跟这丫头手底下的人有关系——难不成她一个小丫头竟有本事算计周家?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四皇子自己也觉得荒唐,被刘师爷一接话,原本到了嘴边的问话便转了个弯儿。这事儿前前后后都透着古怪,若不是他这会儿留了意,只怕根本想不到一个小丫头片子身上!得查,可不能让崔科去查,他也没胆子去查,这事儿得暗中来! 那丫头长得柔柔弱弱的,说话的口气倒是不小……想起才刚在巷子口,透过半掩的车帘子瞥见的一张脸,四皇子捏着扇子的手微微收紧,只觉得不可理解,就那么个风一吹就倒的小丫头,卫掣竟然也看得上眼? 脑子里不期然地闪过陆晚点着赵小四吩咐时浅笑的眉眼,四皇子胸口没由来地赌了口气,冷笑着哼了一声。看样子府衙里头那点儿阵仗根本没把那丫头唬住!就今儿街上那个老婆子,那丫头只怕压根就没看进眼里! 圣上那天骂他不如这小丫头片子,他倒真想要看看,这小妮子都有些什么本事! 刘师爷接了崔科的眼神,原本要答话,瞥见四皇子似乎在想事情,脸上神色变幻,瞧着像是动了气,踟蹰了片刻,心惊胆战地跟在后头,瞥见四皇子蹙着眉头看向崔科,方上前半步,落在崔科身后,躬着身子一五一十地答道:“回四爷的话,那个赵小四在下倒认得,他们家里原本是开牙行的,他老子娘干了一辈子拉纤保媒的事儿,后头一场瘟疫都病死了,赵小四自个儿也在各家牙行里混了几年,因心思活络,办事牢靠,倒有不少人找他。后头像是酒后闹事,被人告到府衙里来,前任京兆尹李大人打了他二十大板,他在家里躺了半年,伤好了就在京城各处厮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陆家的人看中,到陆家当了个管事。” 四皇子一言不发地听着刘师爷的话,脸色越来越黑,好半晌才冷笑着呵了一声,“好!极好!”就这么个地痞无赖,那丫头竟然也敢用!看样子她还用得挺顺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个赵小四既然肯跟着她,那丫头只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先前他对周广业的事儿还存着疑心,这会儿他倒是有八分肯定了,周广业重病不起必定跟那丫头有关!太医院那几个去周家看过的医官都束手无策,但说法却差不多,周广业十有□□是中了毒,还是种蹊跷的毒,短时间内不会要人命,却能让人皮肤慢慢溃烂生蛆!如白蚁噬心,偏偏神志还很清醒,就是动不了,喊不出,只能硬生生挨着。这么恶心古怪的毒,也只有那些市井无赖之人才能想法子找出来! 刘师爷一看四皇子的脸色,心头陡然一跳,又有些不明所以,不动声色地跟崔科交换了个眼神,心惊肉跳地把话回完了,身子躬得极低,只等着四皇子发话。 走在最后的魏铭泽云里雾里地听着几人的话,更是摸不着头脑,没想明白今儿四皇子怎么突然关心起一个小小的管事来了。 四皇子冷笑着连连说了两个“好”,吸了一口气,压着莫名的怒气进到后院正屋里,朝崔科摆了摆手,绷着脸看了眼刘师爷跟魏铭泽。 刘师爷会意,忙躬身告辞,退出来两步,瞥见魏铭泽兴冲冲地要往里走,忙上前拉住魏铭泽地,殷勤客气地笑道:“哎哟,魏三爷,在下前儿得了一罐子好茶,正想请三爷品鉴呢,可巧三爷您今儿来了,走走走——我这就给三爷泡茶去?” 魏铭泽一听这话,再一看四皇子黑着的脸色,猛然反应过来,忙顺势答应下来,朝刘师爷作了个揖,两人相携出了二门。 崔科心头原本还有些猜测,料想四皇子有话吩咐他,可今儿被赵小四一打岔,再一看四皇子的脸色,顿时又有些没底了,只得压着心头的疑惑亲自替四皇子斟了茶。 四皇子脸色仍旧有些不好看,肃着脸挡开茶杯,“前儿圣上那话你也该听明白了,圣上要人推举兵部尚书的人选,爷原想着让人举荐你,只是圣上这几日动了气,冒然举荐怕是会弄巧成拙,且再等等吧。” “是,下官明白,多谢四爷……”崔科忙长身朝四皇子行了一礼,还没来得及再说其他,便见四皇子绷着脸站了起来。 “行了,爷今儿来就是嘱咐嘱咐你,你忙去吧,爷不就耽误你办差了!” 四皇子说完抬脚就出了后院,脸上还存着几缕莫名的怒气,只把崔科看得一头雾水,总觉得这位爷今儿的行事有些不同寻常,却又品不出什么深意来,好半晌才突然一拍脑袋恍悟过来——那位陆尚书如今也算是朝中数得着的能吏,深受圣恩眷顾,如今又跟平南王府结了亲,也算得上是炙手可热了,再加上陆家起家晚,不像京城里其他大世族那样盘根错节的,倒是个极好的拉拢对象,莫不是四爷想收拢陆家? ****** 陆晚一行人回到陆府的时候,陆承辉正在书房里跟陆昕讲解论语,赖大管事候在书房外头,看了眼面色如常的陆晚,朗声朝里头回道:“老爷,姑娘回来了。” 里头的声音停了下来,不大一会儿,就见五岁的陆昕跑出来,看见陆晚,迟疑着没敢上前,不自觉地往里头瞄了一眼,规规矩矩在门口喊了一声“姐姐。” “学到哪儿了?”陆晚点头应了陆昕的话,她对文三太太是不喜欢,也不屑跟文三太太过招,对这个弟弟倒没太多偏见,只是也不怎么亲近罢了。文三太太刚进门的时候,她正对这个世间的充满了好奇,也没空理会她。后来陆昕出生,她又琢磨着怎么才能打发时间,譬如做点儿什么生意,自然也没多少心思去逗弄小孩子,更何况文三太太对她向来防备,她也懒得去讨那个没趣。 好在文三太太只贴身带了陆昕两年,陆昕会说会走之后就被自个儿爹让人挪到了外院,不到三岁就请了蒙师教导,不过是启蒙学字,费了两年多的功夫,这会儿才算是正式入学了。 “论语第七篇了……”陆昕瞄了陆晚一眼,神色间带着几分畏怯跟沮丧,“父亲说,让我明儿再来背。” “嗯,慢慢来,不用着急。”陆晚暗自叹了口气,往书房里头看了一眼,伸手拍了拍陆昕的脑袋,示意绿枝拿了个小荷包上来递给陆昕,“回去玩会儿吧。” 陆昕迟疑地接过荷包,红着脸说了声谢谢,跟陆晚告了辞,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书房,外头的丫头嬷嬷忙跟陆晚屈了屈膝,跟着陆昕往外走。直到出了回廊,陆昕才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书房的窗格,仰头朝随行的丫头问道:“他们说姐姐小时候看过的书都会背,我是不是比不上姐姐?父亲是不是不喜欢我?” “六爷听谁说的这话?”几个丫头对视一眼,大丫头翠莲上前笑着摸了摸陆昕的额头,温声细语地解释道,“姑娘像六爷这么大的时候还没读到论语呢。老爷让六爷背书是为六爷好,哪有爹不喜欢儿子的?” 翠莲顿了顿,留意着陆昕眼里一闪而过的亮光,心底微微叹了口气,俯身蹲下去,跟陆昕低声说着话:“六爷跟姑娘小时候长得真像,姑娘像六爷这么大的时候也怕黑怕冷还怕生人,后来才慢慢好了。” “原来姐姐也怕黑呀?”陆昕眨着眼睛呆愣愣地听着翠莲而话,脸上渐渐亮了起来,眼里亮晶晶地拉着翠莲,从怀里掏出陆晚给的荷包,献宝似的嘱咐道,“这是刚才姐姐给我的,你替我收着。” 翠莲忙笑着点了点头,仔细收了荷包,牵着陆昕一道往外院走。两人身后,小丫头红秀盯着翠莲的背影撇了撇嘴,轻嗤了一声,冷笑着跟了上去。 第70章 把柄 陆晚进到书房,也不用自个儿爹招呼,自己在陆承辉对面坐了,想了想,直截了当地说道:“今儿街上拦我的那个婆子先前是在岳秀庄做工的。赖大管事在里头听见她含糊招了两句,说是受了三姐姐身边的大丫头碧桃的教唆。赖大管事怕闹出来不好看,就压住了她那话头,请崔府尹从轻发落了,打了二十大板,人这会儿应该已经送回家了,我就让小四去盯着了。” 陆承辉抬眼看向陆晚,父女两个静默着对视了片刻,陆承辉方点着头嗯了一声:“这事儿我知道了,让人盯着也好。” “我今儿回来就是跟爹您说一声,这事儿毕竟关着三姐姐,爹只怕也不好管。可咱们府上的人要是都不管,由着那廖婆子胡言乱语,对谁都不好,那就只能我自己出手料理了。先前的事儿我原本也没打算计较,不过就几个庄子铺子,一年顶天了能抹掉三五万两银子,我就当是花钱买个清净了。”陆晚轻嗤了一声,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带着丝冷意,“不过爹也知道,我这人向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她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到我面前来,大概也料定了就算事情败露我也不能拿她怎么着。我要是一点儿不反应,后头指不定还有什么事儿来,我还真不耐烦跟她过这招!” 陆承辉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看着眼里带着讽刺跟厌恶的女儿,到底不忍斥责,只蹙着眉头叮嘱道:“盼姐儿心性像你大伯母,这事儿是她有过在先,但她是陆家的人。我先前就教过你,对自己家的人不能用跟外人一样的手段,有的时候得懂得装糊涂,点到为止方是持家之道。” “爹放心,毕竟是一家子姐妹,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让三姐姐太难堪!”陆晚顺着陆承辉的话应承了一句,脸上重新落满笑意,笑盈盈地替自个儿爹斟了杯茶,方起身屈膝道,“那我就不打扰爹了。”言罢方笑着退了出去 陆承辉看着女儿的背影,良久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扬声叫了赖大管事进屋,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沉吟片刻,方出声问道:“那丫头进院子的时候跟昕哥儿说什么了?” 赖大管事忙笑着将门口的一幕说了,末了方感慨着叹道:“小的瞧着姑娘对六少爷倒也爱护,只是六少爷对姑娘似乎有些畏怯,大约是鲜少跟姑娘在一处,有些拘束。” 陆承辉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默了一瞬,方摆手示意赖大管事退出去,视线落在陆晚才刚斟满的茶杯上,良久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丫头跟老爷子一样,心思野,主意多,爱恨分明,手里又有钱有人……当年他就诧异过这丫头的聪慧,才三年的功夫,他不在京城,她自个儿手里就不声不响地拢了一批能人,她真的要闹腾,他这个当爹的也压不住她。 可惜这丫头不是个男儿,若是个男儿,陆家何愁后继无人?昕哥儿……性子怯弱像他母亲,阿晚向来看不上文氏,也不亲近昕哥儿——那丫头嘴上不说,心里到底存了疙瘩。她对沈家跟她娘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是他有负老爷子的嘱托,没能护好阿青……也罢,由着她去吧。 另一头,陆晚刚回了望梅院没多久,绿枝就眉飞色舞地奔进来,说是赵小四来了。 陆晚让赵小四进了偏厅,面色如常地听着赵小四的回话。 “……那廖婆子原本是岳秀庄的管事婆子,常往这府里送东西,跟府里的丫头嬷嬷都混熟了的。廖婆子自个儿说的,前些天碧桃就去她家里找过她,让她想个法子闹起来,最好能让姑娘吃亏。原本廖婆子没敢应这话。谁知道后头她儿子赌钱输了上千两银子,被赌坊的人扣下了,要砍他儿子一条胳膊。廖婆子四下求人勉强凑了一二百银子给赌坊送去,人倒是赎回来了,可赌坊的人天天在他儿子屋里守着,撩了狠话限定十日内还钱,不然就得动刀子。一家人走投无路,廖婆子才想起来碧桃先前许过她五百两银子,一时狗急跳墙,就这么闯到街上来了,想来就是认准了府里的主子们顾及脸面,即便发觉了也不至于让她丢了性命,总比被赌坊的人逼死强。” 陆晚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道:“碧桃既然许了她几百两银子,没有实在的东西她大概也是不会深信的,可拿到东西了?” “拿到了!”赵小四佩服地笑了起来,忙从兜里摸出个玉簪子来,笑嘿嘿地回道,“姑娘还别说,小的差点儿就被蒙过去了,还好先前吃过亏,就留了个心眼,一问,果然有东西!” 陆晚示意绿枝接过赵小四手里的玉簪子,“绿枝看看,像是谁的东西?” 绿枝仔仔细细看了几眼,方点着头肯定道:“姑娘,这簪子三姑娘年前还戴过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支。” “你把这簪子给大伯母送过去,”陆晚冷笑着哼了一声,轻描淡写地吩咐道,“顺便把廖婆子的话再说给她听一遍。” 绿枝拿着簪子点了点头,忙往清风院去了。 赵小四不明就里地听着陆晚的话,挠着头问道:“姑娘,小的没明白,这东西怎么说也是个把柄,那别人的把柄攥在自个儿手上岂不是更好?” 陆晚好笑地砍了赵小四一眼,极有耐心地解释道:“你记着,这把柄呢,也分好的坏的能用的和不能用的。有些把柄可以百用不爽,有些把柄就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还有一些呢,握在自己手里就是把伤人又伤己的刀,倒不如直接丢出去,至少还能给对方添两条伤疤,用得好了,没准儿还能吓唬吓唬对方!” “那簪子就算是伤人又伤己的东西?”赵小四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觉得自家姑娘说得真的是太有道理了!高门大户的事儿他就是没亲眼见过也听过不少,像今儿这事儿,如果在府衙里头就挑明了是陆家三姑娘指使的,那陆家的脸可就丢大发了!连他们姑娘也得受连累。这簪子她们姑娘拿在手里也没用,总不能真的丢出去让外人笑话吧?可他们姑娘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任人欺负,姑娘收拾人的法子多了去了,这口气总得找回来! …… 清风院里,林夫人面无表情地听着绿枝的话,捏着茶杯的手指顿了顿,直到绿枝留下簪子行礼退出去了,脸上陡然沉下来,手指抖动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压着怒气,沉着脸吩咐人叫了陆盼过来。 “娘叫我?”陆盼一进门便瞥见林夫人脸色不对,诧异地问了一句,话音刚落,余光瞥见桌上的簪子,脸色微变,拢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再加上才刚听外头的婆子说的闲话,心里已料到□□分,却不敢十分肯定,迟疑地看了林夫人一眼。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林夫人气得浑身哆嗦,厉声喝了一句,看着女儿一脸心虚却仍旧藏不住愤恨的脸色,原本到了嘴边的斥责终究没忍得下心骂出声来,嘴里一阵发苦,手指颤抖地点着陆盼,又点了点桌上的簪子,抖着声音气恨道,“你是大家闺秀!贴身戴的首饰怎么能随便让人拿到外面去?你不想要名声了?啊?娘是怎么嘱咐你的?晚姐儿的事让你不要理会,你怎么偏偏就不听?再怎么样她也跟你一样姓陆,就是内里再不喜欢,外头也不能露出来!你——” 林夫人停了一瞬,看着陆盼的神情,心里陡然划过一丝猜测,脸色铁青地盯着陆盼问:“你告诉娘,你先前答应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让人去找廖婆子?” 陆盼先时还有些心虚,这会儿事情已经成了定居,心压着的怨恨反倒升了起来,夹杂着还有些不甘心,梗着脖子回道:“不为什么!娘就知道让我让着她!可我为什么要让着她?凭什么要由着她抢我的东西!她样样都想争强好胜,前儿卖了铺子,今儿又想截人亲事,她凭什么?” “盼姐儿!”林夫人听着女儿的辩驳,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时又气又急又恨,厉声斥道,“你住口!王家的事儿娘先前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竟一句都没听进去!”今儿这事儿,盼姐儿是直接把把柄送到了那丫头手上!那丫头既然敢让人送这簪子过来,那就必定还有别的倚仗!那丫头让人拿了簪子过来不过就是想警告她!盼姐儿的性子直,怎么能算得过那丫头?她无论如何不能让盼姐儿毁在那丫头手里! 陆盼涨红着脸听着林夫人的斥责,脸上仍旧是一片执拗跟怨忿,“要不是她,王家早就——” “住口!”林夫人陡然凌了脸色,扬手给了陆盼一个巴掌,又是心痛又是气急地看着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的女儿,心里揪着痛,却仍旧沉着脸色,不容置疑地说道,“你现在听不进人的劝,也罢!你这几日就好好待在院子里抄佛经!什么时候心静了,我再跟你说!” 第71章 临行(上) 陆盼捂着脸面色灰败地盯着林夫人,眼里渐渐多了抹狠绝,红着眼睛默了良久,突然调转身子,提着裙子就往外奔。 林夫人又急又气地看着女儿的背影,扶着额头吸了口气,只觉得精疲力尽,赶忙嘱咐外头的丫头婆子“看好三姑娘”。 满院子的丫头婆子不明就里地看着夺门而出的陆盼,一时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多言,忙追着陆盼出去了。 清风院的热闹不过一刻钟就传到了望梅院里。 陆晚坐在院子中间的藤椅上,慢悠悠地翻着本闲书,听竹青眉飞色舞地说了清风院的事,直到竹青兴奋地转了个圈,才抬眼看了竹青一眼,没好气地笑道:“我看你年前那书也是白抄了!” “姑娘教训得是!”竹青抹着鼻子嘿嘿笑了两声,赶忙给陆晚换了热茶上来,正要再说,却见一个人影从墙头落了下来。 院子里的几个丫头早见怪不怪了,不用陆晚吩咐,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一个往院门外走,一个进了内室,另两个不远不近地候着听吩咐。 陈平赞叹地看了眼几个丫头,走到陆晚跟前,瞄着陆晚的脸色,拱手回道:“姑娘,今儿在府衙那巷子口,有两位爷也在,一个是魏相家里的魏三爷,还有一个是四皇子……” 陆晚翻着书册地动作停顿下来,抬眼看向陈平,莫名其妙地问道:“真是奇了,那两位也是去瞧热闹的?” 陈平点了点头,迟疑了一瞬,留意着陆晚的神色,斟酌着咳道:“那两位爷应该是从大街上一直跟到府衙去的,四皇子身边有人跟着,我们也没敢离得太近。就是姑娘的马车从巷子口出来的时候,四皇子也在。” “他一个皇子,在大街上赶着看热闹就算了,还鬼鬼祟祟地跟在人家马车后头,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陆晚挑了挑眉,丢开手里的书册,朝陈平点头轻哼道,“没事儿,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一没偷二没抢,他想看看就看吧!难不成还能给我治罪了?” “姑娘说的是。”陈平忍着笑意,忙点着头应了一声,略等了片刻,见陆晚没吩咐了,方行礼退了出去。 陆晚看着陈平的背影,沉吟着出了会儿神,手指轻轻扣在石板桌上,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猜测着陈平口里那个四皇子可能的想法跟动机。 周家姑奶奶嫁的是魏家,魏家又是四皇子的母族,崇宁侯周广业摆明了就是四皇子的人。先前因为周志坚的事儿,周广业丢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如今这位崇宁侯又因为她外公的遗物而身染怪病卧床不起,这两件事儿说起来都算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踢周志坚的时候是在夜里,周围没什么人,除了卫掣,别人大概也想不到她头上来,不过外公留下的那个匣子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陆家——甚至是直接联想到她身上了。这事儿皇家的人必定知道点儿内情,那个周广业想偷东西必定也会跟自己主子通口气,四皇子怀疑她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怀疑就怀疑吧,就算是肯定而又如何?她又没主动投毒,不过是在自己家的别院里放几个药匣子看着玩儿。可惜有些人太贪心,非得往她院子里闯,自个儿没留心把自个儿套住了,跟她有什么干系?这件事儿就是闹到宫里那位跟前去,周广业也占不了理!还能把她一个小姑娘怎么着?再说了,那一个皇子,外加一个年近半百的侯爷,他好意思说他们被她一个小姑娘算计了吗? 陆晚思绪转得极快,她先前让周泰跟陈平方匣子的时候就想到了后路,如今四皇子出来,不过略一细想就明了了大概,心里有了底,也不急着理会,重又慢悠悠地翻起手边的册子来。 隔天,林夫人便让人送了一匣子首饰样子过来,说是让陆晚挑几个花样,请袖珍坊的师傅们做几样新鲜的,正好预备着给陆晚三月份过生辰。 陆晚对这些向来不怎么上心,情知林夫人不过是借了打首饰的名头让人过来探话外加讲和来了,遂让玉墨出去接了匣子,客客气气地送了人出去。 清风院的人刚走,陆晚翻完一册子话本,到院子里转了一圈,才回来便见陈平从院外闪出来,笑嘻嘻地请示道:“姑娘,爷过来了,这会儿就在后巷子口,说是请姑娘一道出去赏景。” 陆晚顿住脚步,又是好笑又是诧异地看了陈平一眼,“这时节赏什么景?花儿都没开呢!”停了一瞬,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点着陈平无奈地应道,“算了算了,你去回你们爷吧,让他直接去城外,在后巷子口等着像个什么样子,回头又京城里又该有传言了!” 陈平忙应了一声,转过身就不见了人影,不大一会儿又折回来跟陆晚回了话。 院子里的几个丫头都掩着嘴笑,不用吩咐就有条不紊地备好东西,让人套了马车,跟着陆晚一路出了陆府,往城外去了。 孟春之处,风和日丽,城外的旷野上星星点点地冒出了无数绿点儿,风一吹,青草野花地芬芳气息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陆晚掀开车帘子,轻轻吸了口气,感慨地看着冰消雪融万物开始复苏的景致,只觉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漫长又寒冷的冬天总过去了,她也终于不用天天窝在院子里了,春日里风光烂漫,真是去郊外踏春赏景的好时节。 不过视线落到小路边儿立着的人影上,原本轻松欢喜的心思又多了丝细密绵软的柔情,陆晚搭着卫掣的手下了马车,笑盈盈地看着卫掣,一边走一边戏谑地问道:“敢问世子爷今日想赏什么景呢?” 卫掣低头看着陆晚脸上明媚灿烂的笑意,映着春日和煦的暖阳,只觉得那阵笑意一直往人心里渗,烘得人浑身上下都布满了融融暖意,不自禁地弯了弯嘴角,温声应道:“城外有个小山坡,那儿的迎春花开了,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陆晚笑着点了点头,将手放在卫掣掌心里,两人依偎着往前走,边走边低声说着话,青川几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都是一脸的笑意。 走了一刻多钟,路边的青草地上就渐渐多了几分别样地颜色,仔细一看,原是来米粒大小的野花,有刚打着苞的,也有将开未开的,粉紫青黄,各色各样的都有。 陆晚饶有兴致地围着野花转了一圈儿,听卫掣温和地说着各色野花的名字,眼里的笑意渐渐溢出来,惊讶又佩服地望着卫掣,眸子亮盈盈的,手指拉着卫掣的袖子,满是赞叹跟欣喜地问道:“你怎么还认得这些花啊草啊的?” 卫掣握着陆晚的手,眉眼柔和地看着陆晚,眼里渗着层亮光,极耐心地应道:“我小时候在山上学功夫,跟师兄师姐们学的,这些东西看着不起眼,却各有功效,有的能解奇毒。听多了就认得了。” 陆晚了然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莹亮地望着卫掣,突然就笑了起来,头靠在卫掣胸前,直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才在卫掣欣喜发亮的目光中边笑边解释道:“我就是想起来,我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你明明不大,看着却老成得很,还板着个脸吓唬我……” 卫掣无措又欢喜地听着陆晚的话,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当年,若不是洛明飞的一句话,他只怕真的要错过这丫头了,他现在无数次庆幸,幸好当年他们救起了她。这是他跟她的缘分,她是老天爷送给他的! 第72章 临行(下) 陆晚笑了好一阵,又想起那一回在开元寺后山遇见卫掣的时候,撑着卫掣的胳膊站直身子,轻哼着问道:“对了,那一回,在开元寺后山,你是不是早盯着我了?” 卫掣僵硬地伸手环住陆晚单薄的身子,胳膊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把陆晚往自己跟前揽了揽,替陆晚挡着旷野四面吹来的风,颇有些狼狈地咳道:“也不算是早盯着,就是碰巧,宁一他们先前跟了郑兴和大半个月,正好看见他带着人进了山下的别院……我那时候也不敢确信是你,就想当面看一看。” “你那时候还想吓唬我来着!”陆晚不轻不重地点着卫掣的胳膊,半是嗔怪半是好笑地看着卫掣,眼里流光浮动,笑意明媚而晃眼。 “不是……”卫掣轻手轻脚地圈着陆晚,只觉得胸腔里荡满了柔情蜜意,看着眼前小姑娘的笑颜,心底是前所未有的欢喜跟庆幸,笨拙地替陆晚拢了拢披风,放柔了声音解释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小丫头,别人都怕我,你还盯着我看,我原以为你认出我来了……你不知道,谜林山的路我老早就让人盯着,一直没走通,突然冒出个景丰药行来抢了先,我那时候就想看看景丰药行背后是什么人,最好能收为己用,我真没想到会是你……” 那就还是有点儿不服气,所以那时候他才那么奇怪地盯着她,后来……她好像瞪了他一眼,就觉得这人莫名巧妙地吓她,太不爷们了。 陆晚想到此,眉间眼角都浸满了笑意,大方地摆着手:“算了算了,那次的事儿我不跟你计较了,反正你也没吓住我。那还有一回呢?就是你晚上带人截我那回?你还莫名其妙地拽我!”话到末尾,陆晚又没好气地嗔了卫掣一眼,手指点在卫掣胸口上,明明是质问的话,声音却低低柔柔的,带着几分软语亲昵。 那回他是看着王家那小子盯着她看,他不喜欢他的眼神!她是他发现的宝贝,他怎么能让给别人? 卫掣狼狈地张了张口,听着陆晚娇娇俏俏的声音,心里又软又紧,伸手拢住陆晚的手指,迟疑了一瞬,才瞄着陆晚的神色,含糊地解释道:“那天,我在酒楼看见你跟王家那小子说话,你都没对着我那么笑过……我没想吓你,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又不听我说话。我看你站的地上车盖上的雪要落了,你那么怕冷,我就想拉你下来……” 话到中途,卫掣脸上多了抹歉然跟疼惜,轻握着陆晚的手,低声问道:“是我不好,我那天其实没怎么用力,我不知道会弄疼你。” 陆晚好气又好笑地听着卫掣含糊的解释,任由卫掣握着手,心底柔软地轻漾着,轻轻嗔了卫掣一声,点着卫掣的胸口笑道:“不是要看花儿吗?哪儿呢?” “在前面,翻过那个小土坡就到了。”卫掣脸上渐渐溢出丝笑意来,小心翼翼地将陆晚护在跟前,一面说一面揽着陆晚一路往前走,翻过小山坡,又是一片平坦的野地,黄灿灿的一片,果然开满了迎春花。 陆晚赞叹地看着满地迎风飞舞的金黄色花瓣儿,脸上笑意漫开,轻轻往后将头靠在卫掣胸前,身后是卫掣温暖的身躯,初春的风被卫掣挡了一大半,裹着春日清新的气息在鼻尖浮动,让人突然就有种踏实落地的感觉。 直过了好一阵,陆晚才收回视线,侧身望向卫掣,手指落在卫掣胸前的衣襟上,轻轻划拉着,眼波柔软地问:“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辰时就得走。”卫掣心里眼里都是陆晚灿然温柔的笑脸,就这么揽着她,听着她娇娇柔柔的话,不自觉就生出几分缱绻不舍来,拢着陆晚的胳膊微微往里收了收,将陆晚揽在怀里,低头看进陆晚清亮的眼眸中,声音温柔地安慰道,“我年底就回京,等跟你成了亲,我就带你去越地,好不好?” 陆晚被卫掣眼里的温柔跟不舍烫得脸上一红,重重地点了点卫掣的胸口,娇嗔着呢喃道:“那还早着呢!”顿了顿,心底深处漫过一层又一层的温柔涟漪,莫名地生出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留恋不舍来,声音软软柔柔地嘱咐着,“你把放在我身边那几个人也带过去吧,我用不了那么多人,这几日京城不太平,南边也不见得能太平,我不放心……你得好好的!” 卫掣听着陆晚柔软亲昵的嘱咐,心底涨满了柔情,手指极轻地落在陆晚白皙的脸颊上,爱怜地碰了碰,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浸满了缱绻不舍,低哑着声音劝道:“你放心,我身边有人跟着,南边比京城安稳,我不会有什么事儿的。陈平他们几个原本就是给你挑的,就让他们跟着你吧,回头有什么信,我就让宁一传给你好不好?” 陆晚脸上微微发烫,有些恍惚地望着卫掣,手指覆上卫掣粗糙的手背,脸颊贴着卫掣的掌心,只觉得温暖异常,眼里不自觉地汪满了水波,在卫掣温柔爱怜的目光中点着头嗯了一声。 “城外庄子上的冰都化了,我带你去庄子上看人网鱼好不好?”卫掣反手握住陆晚的手,眼里满是欢喜爱恋,一手揽了陆晚,低声问道,“你冷不冷?” 陆晚摇了摇头,听着卫掣的小心爱护的声音,心里又酸又暖,微红着眼圈儿嗔道:“都这个天儿了,我还系着披风呢,哪儿还会冷?” 卫掣也不恼,眉间满是温柔爱怜,低声建议道:“那咱们去庄子上?我带你骑马去好不好?” 陆晚迟疑了一瞬,视线撞进卫掣笑意纵容的眼里,脸上不自觉地漫开了笑意,点这头应道:“那你慢点儿走,我没骑过马。” “嗯,”卫掣眉梢眼角都是欢喜,揽着陆晚站在迎春花丛里,低笑着嗯了一声,手指放在口边轻轻一吹,不高不低的口哨声传开,眨眼间,一阵马蹄声就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陆晚赞叹地看着稳稳当当地落在两人跟前通体无黑地骏马,眼里亮盈盈地,将手掌在卫掣的掌心里,被卫掣俯身轻轻一带,整个人脚下凌空,一个晃神的功夫,人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马背上,被卫掣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前,听身后的人温柔低喃着安慰道,“别怕,我们慢慢走。” 第73章 心意 陆晚轻呼一声,骤然落在马背上,耳边是春日和风舞动的声音,周围是成片成片的青草野花,远处是偶尔飘起的袅袅炊烟,恍惚间只觉得一切熟悉又陌生,身后是卫掣宽阔温暖的胸膛,耳边是身后人温柔爱怜的安慰声,此时此刻竟没有丝毫担忧跟害怕,兴奋又好奇地往四下里看着,微风迎面而过,身下的马儿慢慢走着,晃晃悠悠的,只觉得心也跟着摇曳起来,低头看了眼极其温顺的马,饶有兴致地问卫掣:“你这匹马长得还挺好看。不都说骏马不好驯服吗?它怎么不认生?” 卫掣一手揽着陆晚,另一只手握住缰绳,慢慢驱着马往前走,余光落在陆晚笑意斐然的侧脸上,听着陆晚清浅的呼吸声,胸口被填得满满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下巴轻轻抵着陆晚的发际,轻声笑道:“它也喜欢你。” 陆晚眼里笑意乍然绽开,笑意盈动地扭头看了卫掣一眼,一手扶着卫掣的胳膊,试探性地往前倾了倾身,手掌放在马背上,轻轻顺了顺毛,果然看见身下的马似有察觉一般,甩着头嘶嘶两声回应着她的轻抚,却并未发狂,仍旧是慢悠悠地往前走着。 陆晚这下真的奇了,眸光亮盈盈地看向卫掣:“难道它认得我?” “嗯,”卫掣笑着点了点头,右手不轻不重地揽着陆晚的腰肢,低头解释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芒山下那一回,那次它就见过你。” 陆晚茫然地想了想,她那时候刚到这个世间,亲眼目睹了山上尸横遍野的惨状,神魂不定,只记得他跟洛明飞救她时的那一幕,别的记忆都模糊了,恍惚记得,她在马车里透过车帘子好像的确看见卫掣下山的时候牵了一匹马,但是似乎没这么高…… “我都不记清了……”陆晚歉然地拍了拍马背,想起当年的旧事来,又偏头看着五官冷峻的卫掣,视线落在卫掣脸上,不自禁地抬手摸着卫掣脸上的那道长疤痕,低喃着问道,“你身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伤疤?都是这几年受的伤?” 卫掣心底柔软荡漾着,眸光沉遂地看着陆晚,放开缰绳,动作轻柔地握住陆晚的手指,不怎么在意地“嗯”了一声,目光看进陆晚眼里,察觉到身前小姑娘眉眼间那丝心疼跟温柔,脸上不自觉地爬满了笑意,低头抵着陆晚的额头,放柔了声音安慰道:“没事儿,都是些小伤,早好了。”停了一瞬,又低笑着问道,“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我喜欢听你说话,除了出来玩儿,你还喜欢些什么?下次我带你一起” 陆晚情知卫掣在转移话题,心底却软了又软,他这是不想让她担心……先前看着那么个清冷的人,如今这么温柔细心地顾及着她的感受,她怎么会不感动欢喜?既然已经注定要嫁给他,她也想通了,这人虽然有些时候不着调,但人品没什么问题,她也确实佩服他的本事,她愿意试着去了解他,跟他好好相处。至少这会儿,她跟他在一起,心底是欢喜的,她喜欢这样的相处,她从来没想过能在这世间遇到这么知她懂她还愿意用心去爱护她的一个人,现在无意中遇到了,她当然不会推开!这样的轻柔软语,她也很珍惜,他对她好,她感觉得到,所以她也愿意为了他去尝试她在这个世间并不期待甚至还曾经有些抗拒的倾心爱慕。 “我喜欢的多了,一时半会儿哪儿说得完?”陆晚偏头靠在卫掣臂弯里,掰着手指头,笑得眉眼弯弯的,“我喜欢出去看花赏景,喜欢在家里翻话本游记,还喜欢数银子……反正都俗气得很” 卫掣被陆晚说得笑了起来,目光柔软地落在陆晚笑意浮动的脸上,胸口是绕了层缠缠绵绵的薄絮一般,又轻又软,只觉得看着她笑,听着她说话就能从心底里生出无限的欢欣跟留恋来,直到听见陆晚最后那一声呢喃,心畔的细流突然决堤,无数柔软清甜的暖流瞬间漫开,浸透着四肢百骸,心底涌动着滚烫的情意,喉咙口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怔怔地说不出话。 因为他听见她的小姑娘低头埋在他怀里,娇柔羞涩地跟他说着她的欢喜:“……我也喜欢这么跟你在一处骑马说话,喜欢你牵着我走路……” 卫掣揽着陆晚的手微微动了动,胸口的炽热柔情一直往上涌,像是浑身都浸在透软细腻的清流里,突然勒紧缰绳驾着马往前奔了过去,绕过一处小山丘,才慢慢驱着马停下来,放开缰绳,抱着陆晚转了个身,让陆晚正面对着自己,眸光发亮地看着陆晚,眉梢眼角都是欢喜:“你喜欢我?” 陆晚冷不丁地坐在马背上奔了一路,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卫掣抱着掉了个弯儿,听见卫掣欢喜又带着几分郑重的声音,抬头时视线正好撞进卫掣眼里,被那眸底炽热的情意烫得愣了一瞬,脸上不自觉地蕴满了红晕,点着卫掣的胳膊低嗔道:“你差点儿吓着我了!” 她刚才那话其实一半是有感而发一半是想回应他对她的好,她心底也确实是这么想的。照理说在这个世间就算是订了亲的男女之间说这样的话也算是露骨大胆了。谁知道这人竟然比她还大胆,就这么郑重直白地盯着她问是不是喜欢他! “是我不好!”卫掣眸底的笑意渐浓,看着莫名羞涩起来顾左右而言他的陆晚,心情飞扬着,只觉得心底涌动地炽热情意渐渐化成了一片温柔细腻的柔情——她是真的喜欢他!他从她眼里就能看出来,他第一次听见他的的小姑娘亲口跟他说喜欢跟他在一处,听得人都都要化了。 陆晚脸色微红地看着眸光发亮的卫掣,忍不住抬手点了点卫掣的胸口,明明想要数落,出口的话却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柔软娇嗔,带着别样的软语亲昵:“不许笑了!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网鱼吗?” 卫掣满心满眼都是欢喜,情不自禁地伸手碰了碰陆晚发烫的脸颊,点着头笑道:“嗯,马上就到了。”说话间又轻轻抱着陆晚重新坐好,从后头拦住陆晚,拉了缰绳,驾着马稳稳当当地带着陆晚往不远处的庄子去,到溪水边抱着陆晚下了马,牵着陆晚的手,两人相依着往水边走过去,不远不近地看着田间的小孩子在水里网鱼,偶尔轻声低语着说着话。 第74章 信任 原本在田间嬉戏的一群小孩子都停住动作,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两人。 陆晚跟卫掣对视一眼,朝一群孩子笑了笑,几个小鬼头顿时也裂开嘴笑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陆晚,又迟疑好奇地看了眼卫掣,见两人没有要骂人的意思,也没有走近,你拉着我我拽着你犹豫了片刻,瞄了两人好几眼,到最后索性不管了,又扑到水里去捉鱼。 陆晚好笑地看着一群小鬼头的反应,拉了拉卫掣的袖子,转头朝卫掣轻声笑道:“下一回,等你回来,咱们自己来网鱼好不好?” 卫掣眼里笑意弥漫,纵容地点着头应了声“好”。 声音刚落,便听前方一阵欢呼声传来,仔细一看,却是其中一个小孩子网了条一掌来宽的大鱼,引得周围的小孩子们纷纷艳羡惊呼起来,围着那孩子跟鱼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要怎么吃。 陆晚越听越乐,看得差不多了,遂转身示意卫掣:“咱们去庄子里头看看吧。” 卫掣“嗯”了一声,揽着陆晚进到庄子里。 青川两个早飞奔到里头跟人仔细嘱咐了,这会儿庄子里的人早散得远远的,四下里安静得很,只听得见风吹树枝的声音。 这是个温泉庄子,算是卫掣的私产,里头不算大,但胜在清新别致,四下里林木环绕,初春的枝干上才刚冒出几点儿绿意,莹莹可爱。院中并未刻意雕琢,只顺着原本的山石树木走势砌墙,路都是鹅卵石铺就的,踩在上面坑坑洼洼的,倒别有几番意趣,墙边蔓延着五光十色的野花,开得极热闹,只觉得春日的气息扑面而来。 卫掣极有兴致地跟陆晚说着这庄子里的山石草木,末了才笑着问陆晚:“你喜不喜欢这里?” 陆晚点着头嗯了一声,笑意盈动地望着卫掣:“这是你看着人布置的?” “是,”卫掣眸底渗着层亮光,牵着陆晚上了台阶,在背风的回廊上坐下来,一五一十地跟陆晚解释着,“这庄子是前朝的皇庄,一直空置着,前年才赐下来,正好我回了京城,那时候……没什么事儿,就跟洛明飞一起看着人翻修了。” 陆晚听得又好笑又好奇,目光亮盈盈地看着卫掣笑,也不说话。他中间那话说得含含糊糊的,什么叫那时候没什么事儿?两年前他都二十了,正好是说亲看人的好时候,他一年就这么一两回回京的功夫,只怕王爷王妃都巴不得他早点儿定亲,他说的“没事儿”约莫就是找借口躲出来的! 卫掣被陆晚看得一阵狼狈,眉间却掩不住笑意,抱着陆晚笨拙地解释道:“我没骗你……我那时候没想过要成亲,我只喜欢你……” 陆晚被卫掣身上的热气红得面红耳赤,伸手推了推卫掣,镇定着声音咳道:“我又没说你骗我了……哎,你身上热得很,你离我远些!” “你不喜欢我这么抱着你?”卫掣听着陆晚娇娇柔柔的嗔怪声,双手环抱着陆晚,微微松开了些,低头抵着陆晚的额头,看着瞬间红了脸羞涩起来的陆晚,心底溢满了柔软细流,静默地凝视了一瞬,在陆晚羞恼嗔怪的目光中,闷闷地笑出声来,忙转了话题问道,“昨天在街上拦你的那个人,你查出来没有?” “陈平跟你说了?”陆晚微红着脸戳了戳卫掣的胳膊,低着头“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轻哼着跟卫掣解释起来,“我年前不是让人卖铺子庄子了吗?就是其中一间绣庄里的人,她拿了别人的好处,不过就是想给我找点儿麻烦,还真当我好欺负了!” 陆晚这么一说,卫掣心里已明了了大半,陆晚卖庄子铺子的缘由他先前只是猜测,直到后头宁四来回话,才猜到其中原委,听陆晚皱着眉头轻哼,又是心疼又是爱怜,伸手替陆晚拢着发丝,想了想,斟酌着询问道:“那几间庄子铺子的地契还在我那儿收着,回头我让宁四给你?” “给我干什么?我本来就不想要了!偏偏你还让人买下来!”陆晚说到这个就好笑,点着卫掣的胸口,娇嗔着数落起来,“还花了五万八千两银子,你也不看看值不值这个价?那几个庄子铺子里都是些坐吃山空只会钻营取巧的人,那点儿银子我还没放在心上,不过拿着我的银子还想着去巴结别人的我也容不下,我没心思跟他们过招,索性卖了了事儿,正好也给其他人提个醒儿。” 卫掣听着陆晚娇娇柔柔的嗔怪,胸口颤动着笑了起来,握着手陆晚的手含糊地解释道:“你那时候不理我,我没想那么多……你不知道,那是我头一回对个小姑娘束手无策,我都不知道怎么讨你欢心。” 陆晚被卫掣声音里的可怜跟委屈逗笑了,又想起先前陈平说的事儿来,掰着卫掣的手指,低声说道:“对了,昨儿在府衙的时候陈平看见四皇子跟魏家的人也在,我想着看热闹是其一,另一半缘由多半是因为周家的事儿,毕竟那匣子不算什么秘密,周家的人去别院偷东西别人不知道,宫里那几位应该都猜得出来。那个别院是我娘的嫁妆,平日里也只有我会过去住。不过这事儿怎么问也问不到咱们头上来,我也就没理会了。” 卫掣凝神听着陆晚的话,脸上线条柔和下来,拢着陆晚的手,笑意温软地点着头赞同道:“嗯,这件事儿是周家理亏,周家也只能认,跟咱们扯不上关系。” 陆晚笑着点了点头,头靠在卫掣肩上,看着满院子山石墙头处开满的野花,只觉得心里急安稳宁静,随意地跟卫掣说着话:“不过说起来周家先是丢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崇宁侯周广业如今又卧床不起,那个四皇子估计该想着推别的人了。” 卫掣眼里骤然划过一道亮光,揽着陆晚低笑着问道:“你觉得四皇子会推谁?” “这我哪儿知道?”陆晚笑着嗔了卫掣一眼,捏着卫掣的手指,想了想,“不过我觉得京兆尹崔科应该是个人选,这个人履历干净,官声也算不错,最重要的是识时务、知道变通,四皇子手里的人也没别的人比他更合适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卫掣眼角盛满了笑意,眸光发亮地看着怀里的人,胸口又涨又紧,仿佛被千丝万缕的欣喜柔情缠绕着,她果真是老天爷送给他的宝贝,他喜欢听她这么跟他说话,这么信任他,喜欢他,也依赖他。 陆晚仰头看了卫掣一眼,被卫掣眸底的亮光烫得愣了一瞬,察觉到卫掣的眼里的欣喜柔情,心底仿佛也被一层温软亲昵的细流包裹住了,越收越紧,手掌贴着卫掣的掌心,十指相扣,看着一大一小叠在一起的手掌,满意地笑了起来,重又转头看向卫掣,“反正周家的事儿跟咱们没关系了,我就胡说八道呢,你也信!” “嗯,我喜欢你这么跟我说话,”卫掣笑着揽了陆晚,顿了顿,视线落在陆晚跟自己相扣的手上,眸底笑意融融,低头注视着陆晚,认真地说道,“你放心,越地没京城那么多规矩,我也不喜欢那些条条框框的,咱们两人在一处,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喜欢听你说话……” 陆晚听着卫掣的声音,心底突然漫开一层柔情蜜意来,缠缠绕绕的,那股清甜温馨一直往人心口上渗,眼波温软地看着卫掣,笑着“嗯”了一声,任由卫掣牵着手,在庄子里慢慢转了一圈,两人在用了午饭,说了会儿话,才往外走,骑着马慢慢到了城门口。 卫掣在小径上把陆晚抱下来,牵着陆晚上了马车,看着车进了城门,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远远将人送到了陆府巷子口,驻足看了好一阵,方转身回了平南王府。 第75章 意外 二月初十一早,平南王世子卫掣便带着人离京回越地守军驻地了,天刚亮,一行人就静悄悄地出了城门。几乎同一时辰,周泰也出了陆家大门,带着绿枝准备的衣物药品并陆晚塞给他的一万两银子的银票一起裹了个包,松松垮垮地拎着出了城门。 当天早朝,一直悬而未决的兵部尚书人选,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由元丰帝乾坤独断,一句圣谕直接定了人选——由已故定西王李重进的胞弟李重山署理兵部。 圣谕一出,朝野哗然,不得不说这人选几乎没有人料到过。 这李家原本是本朝开过之初的八大世家“谢钱钟王,卫薛李洛”中的一大世族,李家祖爷当年追随开国始祖平定西北,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后头封了定西王,是本朝仅有的两个异姓王之一,且都有实打实的封地。只是本朝立朝以来就有明文规定,爵位平级世袭不得超过三代,王爵不得超过五代,三五代之后需降阶袭爵,若子孙另有功勋,当可再进爵。 定西王府至今已传了五代,如今的定国公乃已故定西王李重进的独子李存晔,因胎里不足自小体弱,不得习武,勉强活到如今,天天都是药罐子吊着,故而也无功勋可言。李重进逝世后李存晔降爵封了定国公,圣上体恤李家不易,故而特有口谕,定国公爵位降一等,但食禄不减,依旧按王爵发放。 李家传到如今,一百多年的时间,其他几房除了二老爷李重山早年曾习武入军之外,别的人竟从未上过战场,百年武将之家到李重进这一辈就算衰落了。谁知道就这么个日渐式微的家里竟然突然冒出个兵部尚书来,还是圣上钦点的人选! 但真要论起来,李重山任兵部尚书也无可厚非,此人乃功臣之后,武将世家出生,早年又曾习武入军,先前亦在兵部供职过,现如今虽说在边关任一方知府,官声不显,可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好的传闻,算是中规中矩吧,这么个人,也不是什么厉害紧要的人物,任谁一时半会儿的也挑不出不是来。 因此,众大臣虽说意外,但此事乃圣意独断,朝臣们也不敢妄自多言,面面相觑良久才高呼“圣上明断”,各自心里头究竟合意则不可言说了。 早朝过后,四皇子面色阴沉着出了宫门,在街上走了两步,皱着眉头停下来,想了想,转身示意跟着的小厮:“去魏相府!” 几个小厮得了吩咐,忙去报信的报信,备车的备车,跟着四皇子急匆匆地进了魏相府。 门房的管事忙笑盈盈地迎了出来,一面打躬作揖行礼,一面引着四皇子往魏相的书房去。 魏相早已年过六十,花白头发,面相发福,看着极和善,虽已到花甲之年,精神却极好,站在书房里静静地写了幅字,看管事领着四皇子进了屋,方搁下笔,抬手示意四皇子近前,“来看看,我这幅字写得如何?” 四皇子抬手挥退外头伺候的管事小厮,脸色不怎么好看地走到桌案前,也不看那字,只倒了杯水连喝了好几口,才捏着杯子朝魏相问道:“兵部尚书的人选,外祖父早前就料到了?” “此事是圣上乾坤独断,我并不知晓,也不曾猜到。”魏相面色平静地看了四皇子一眼,示意四皇子在桌边坐下来,捻着胡子看了眼墨迹已经快干的“戒骄戒躁”几个字,往后倒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沉吟片刻,方再次开口道,“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懂得收敛心虚,这不算什么大事儿,也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你记着,无论何时,都不能过于急躁,人一急,心绪则不定,心绪不定则错漏百出,这都是上位者的大忌!” 四皇子深吸了一口气,放下茶杯,默了片刻,郑重地起身朝魏相行了一礼:“孙儿明白了。” 魏相“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从摇椅上坐起来,拎起茶壶给四皇子重新倒了杯茶,“你是看不明白圣上的用意,所以心不静。你外祖父我也一样看不明白,这事儿咱们还得再等!” “先前我从未留意过李家,也从未听圣上提过此事儿。这件事儿太突然,我原以为至少也该有十天半月才能定下人选,谁知道今日就定下了,我看二哥也有些措手不及。”四皇子心头微动,拧着眉头沉吟片刻,方又说道,“您说的是,这原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但圣上原本就对周家动了气,如今又突然提拔了李家的人,李家不声不响的,跟谁也扯不上关系,圣上此举用意何在,我竟一点儿都猜不透!” “猜不透就等!”魏相点了点头,声音平静而慈和,看着四皇子,语重心长地教道,“你年纪太轻,没经过事儿,猜不透也是常理。圣上当年在那等劣势下都能登上大宝之位,经谋纬略之才当无人能及,常人怎能轻易猜透?” 四皇子点了点头,捏着茶杯的手微微顿了顿,突然问道:“那沈家老爷子当年——” “这都是旧事了,”魏相抬手打断了四皇子的话,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一般,原本矍铄的眼里有感概有厌恨也有佩服,良久才意兴阑珊地叹道,“沈家老头子是个颇受争议的奇才,百年难出一人,常人不必跟他比,也比不上他。人都已经死了,沈家如今已败落不堪,再提也无益。兵部尚书的事圣上并无偏袒,如今李重山任着,不算好也不算坏,且平心静气等一等吧。” 四皇子张了张口,到底没往下问,拧着眉头点了点头,转了话题说道:“昨儿母妃跟我说了,圣上想让我进礼部办差。” 魏相沉吟着嗯了一声,从摇椅上直起身子,捻着胡子默了片刻,方出声嘱咐道:“这是好事儿,正好去年冬天赶上了大灾,礼部主持的会试往后压了一个月,这时候进礼部赶着的都是大事儿!历来会试都是少年英才辈出的时候,只要有心,总能挑出几个可用之人来。” 四皇子郑重地应了一声,又略坐了片刻,方从魏相府告辞退了出来,一径回了宫里。 …… 二皇子府上此刻却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二皇子下了早朝就直接回了府,长史郭成旺早得了消息候在门口,躬身迎了二皇子进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外头的小厮退了出去,郭成旺才瞄着二皇子的脸色开口道:“爷,兵部尚书的事儿……” “无妨,”二皇子面色如常地“嗯”了一声,朝郭成旺摆了摆手,“这事儿圣上并无偏袒,我没得利,老四也没得利,不算什么坏事儿。” 郭成旺暗自松了口气,忙笑着应道:“爷明察,下官也有此见,此时圣心不明,约莫还得等几日才能看出端倪来。” 二皇子点了点头,示意郭成旺在下手坐了,方沉吟道:“圣上此举用意不明,老四也是稀里糊涂的,今儿一下早朝就赶到魏相府上去了。大哥跟老三还是一样的没什么话。”说到此,二皇子顿了顿,又摆着手叹了口气,“大哥那个性子,也不爱管这些,老三这些年就没怎么在朝堂上吭过声儿,倒也无碍……老四那儿,且看看魏相怎么应对。” 郭成旺忙答应一声,一颗心暂时落了回去,只等过几日看其他人的反应了。 第76章 反应 跟二皇子府一样悄无声息的还有大皇子跟三皇子府上,兵部尚书的人选就像一颗投入大湖中的小石子,在众皇子府上激起的水花很细,几乎察觉不到水波晃动的涟漪。 大皇子面色如常地回了府,将身上披着的白狐狸毛大氅递给一旁伺候的小厮。大皇子妃薛氏听了消息带着人迎出来,在书房门口跟大皇子行了礼,待下人都退出去了,方一面替大皇子宽衣一面征询着笑道:“我听外头的人说,今儿李大人高升了,照理说咱们跟李家不沾亲带边儿的,也不常走动,原也不好去相贺。可巧的是去年陆家二房的陆大人跟御史台那位李大人定了儿女亲家,婚事就定在了三月份。爷也知道,我跟陆家二房的王夫人自小交好,先前也常有往来,御史台那位李大人跟如今高升的李大人又是亲堂兄弟,正好两家做了亲,我想着毕竟都要送礼,不如就一并送了贺礼过去……” “此事你我倒不必理会,原本该怎么样如今也还照原样就是。”大皇子连咳了好几声,直咳得脸色涨红,才慢慢喝了半杯茶缓过气来,慢慢摆手打断了大皇子妃的话,缓声嘱咐道,“李家的事儿跟咱们府上没关系,这事儿是圣上独断,旁人怕是都不知晓。他们原本就疑心,咱们也犯不着这时候去遭人忌讳。” “是我想叉了,我听爷的。”大皇子妃忙应下来,一边给大皇子拍着背顺气,一面又斟了杯茶递过去,看着大皇子气息虚弱地伸手推开了,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到底没往下再说,扶着大皇子到屋里坐了,才唤了人近前来,嘱咐小厮去宫里请李太医进府。 “不必了,都回来吧。”大皇子匀着气略提高声音叫住了门口的小厮,转而朝门口处忧心忡忡的大皇子妃抬手示意,“今儿受了点儿风罢了,不碍事,略歇一歇就好了。也用不着劳师动众的。” 大皇子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朝外头的小厮点了点头,转而又进来,在大皇子对面坐了,夫妻两个沉默良久,大皇子妃才放柔了语气开口劝道:“爷也得自个儿知道爱惜身子才是,就不为别的,为了我跟两个孩子爷也该保重自己。自从那年……” “都是陈年旧事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大皇子伸手握住大皇子妃的手,摇着头宽慰道,“当年是我过于大意,轻心纵敌才中了埋伏,也怨不着旁人。”顿了顿,方蹙眉呼了口气,拍着大皇子妃的手嘱咐道,“圣上心思深沉,此次启用李家的人,用意何在没人能猜透。我如今这样,也用不着去猜了。也好,咱们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罢了,朝堂的事,也无需我过问,你也别想那么多,我怎么也会保你跟铭哥儿他们一个平安。” “爷这说的是什么话?难不成我跟孩子们就是贪生怕死的?”大皇子妃微红了眼圈嗔了大皇子一句,她原本就是武将世家出生,从小跟着父兄耳濡目染,性子刚强坚毅,为□□母后这份刚毅中又多了几分温柔,嫁进皇子府这十几年里,跟眼前的人琴瑟和鸣,倒也不曾受过内宅姬妾的气,此刻听着丈夫这番话,除了心酸心疼,也激出了几分心气来,“从我嫁给爷的那一天我就知道,皇家不比寻常世家,有些事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怨我这话说差了。”大皇子眼里多了抹温和的笑意,抬手搭在大皇子妃肩上,轻轻拍了拍,轻声宽慰着满心酸楚又面带倔强的妻子。 …… 相比于大皇子府跟二皇子府的平静,三皇子府里显得就有些冷清了。自从大前年三皇子妃产后血崩而亡,刚出生的哥儿也没半刻钟就咽了气,母子两人先后走了,原本就清冷寡言的三皇子便越发阴郁沉闷。府里没个正经的女主子打理,外头的主子爷又这样,满院子都少了几分生气,到如今也只是一个侧妃徐氏担了个管家的名头,忙里忙外的,也顾不得外头的事儿,听人回话说三皇子回来了,忙三言两语交代了一干管事婆子,带着几个丫头迎出门去,一边让人端茶递水,一边伺候三皇子去了披风,从丫头手里接过茶送上去,留意着三皇子的脸色,笑道:“爷今儿比往常回来得倒要晚些。” 三皇子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伸手拂开徐氏,自己到内室换了衣裳出来,接了徐氏递过来的茶,抬眼看了眼陪着笑意的人,示意徐氏坐下来,脸色不定地默了一阵,方简明扼要开口说道:“今儿爷去宫里见了母妃,娘娘说圣上有意给我跟四弟一齐赐婚,”停了一瞬,又看了徐氏一眼,“明儿你去一趟宫里见见娘娘。” 徐氏愣了片刻,脸上的笑意滞了滞,待听见说要去宫里见三皇子的生母吴贵嫔,方又点着头笑了起来,边笑边感叹道:“这也是好事儿,姐姐走了都快三年了,咱们这府上也该正经添个女主人了!爷放心,我这就让人预备着东西,别到时候忙起来手忙脚乱的,失了礼数——对了,娘娘可说了是哪家的姑娘?兴许妾身还见过呢!” “娘娘没跟爷提这个。”三皇子蹙着眉头应了一句,不等徐氏再问,又抬脚站起来,一面嘱咐一面转身往外走,“东院的东西先别动。” 徐氏慌忙追出去应了一声好,在回廊上看着三皇子走远了,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才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转身往内院去了。 …… 陆晚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还是在书房等自个儿爹的时候,听从外头回来的二伯陆承熠跟自个儿爹念叨的。 原本兵部尚书的事儿跟陆家关系也不大,至少面儿上没人关心。陆承熠也不怎么关注兵部尚书的人选,谁知道最后竟然是自个儿亲家家的人补了这缺,陆承熠原本跟李御史就交好,给儿女定亲的时候也没曾指望已入一潭死水的李家能怎么飞黄腾达,如今李家突然出了个兵部尚书,圣眷又浓,到底也算是喜事儿,只是这人选定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一下早朝回到府里见四下无人就拉着陆承辉嘀咕开了,正好让陆晚听了个一清二楚。 陆晚从书房走出去,笑着跟两人屈膝行了礼,微微偏头看向陆承熠,半是好奇半是迷茫地问道:“二伯你跟我爹说什么呢?我怎么听着像是二姐夫家里什么人升了官?” 陆承熠自个儿不喜多言多语,但对小辈却极和善,也不过分苛责规矩,听见陆晚问话,脸上顿时绽开笑意来,忙往前走了两步,朝陆晚笑道:“晚姐儿都听见了?” “我在走廊上就听见您跟我爹说话了。”陆晚笑着点了点头,也不遮掩,朝自个儿爹眨了眨眼睛,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屋,从婆子手里接了茶壶过去,安安静静地给两人斟了茶。 朝堂之事陆承辉向来不避讳女儿,前头几年是因陆晚年纪小,在当父亲的看来用不着避讳,如今……则是有意存了几分考量的意思。陆承熠对小辈又一向纵容,对自家三弟更是全心信任,再加上先前卫掣往陆府送聘礼那回看的“笑话”,对这个侄女儿又多了几分另眼相看,况且既是要嫁进平南王府,便是居于内宅,也该知道朝廷大势,因而两人都默许陆晚留在了书房,听两人慢慢说着朝堂上各人的反应。 陆承熠自顾自地说了好半晌,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润了润嗓子,百思不得其解地望向陆承辉:“……我看几位皇子的情形,倒都像是有些意外。这事儿,也不知道圣上究竟是作何打算?” 陆承辉顺手替陆承熠斟满了茶,目光落在正沉吟着出神的陆晚身上,沉默不语。 陆承熠顺着陆承辉的视线看向陆晚,差点儿一口茶呛在喉咙口,这事儿难不成三弟还想考量晚姐儿?再怎么……晚姐儿也是个姑娘家,这还怎么考量?正要说话,却听得陆承辉温声开了口。 “李家跟陆家也算是姻亲。” 陆承熠愣了一瞬,一头雾水地听着这话,拧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李家的人任跟兵部尚书有什么关系。 陆晚此刻已经回了神,看了看满脸不解的陆承熠又看了看风轻云淡的自个儿爹,心底微动,跟自个儿爹对视了一眼,忍着笑意提醒陆承熠:“二伯难不成是想糊涂了?李家既然是二姐夫家,那就是咱们家的亲戚,爹说过,举荐不避亲……” 陆承熠恍然大悟,随后又是愕然不解,嚯地一下转头盯住陆承辉:“你举荐的人?” “是,也不是。”陆承辉目光平静地看了女儿一眼,转而示意陆承熠稍安勿躁,“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圣上是有心用李家的人。” 陆承熠默然良久,方拧着眉头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偏偏这个时候启用李家的人,也不知道圣上是个什么意思?”圣上立储之意满朝文武都明里暗里看出来了,几位成年的皇子里,虽说二皇子跟四皇子呼声极高,可大皇子早年在军中也极有声望,三皇子虽然向来不争不显,但生在皇家的人,谁能保证没半点儿心思呢?原本朝臣预料中兵部尚书的人选就该有一番争论的,谁知道圣上竟这么无声无息地定下了!半点儿没给几位皇子置喙的余地! 陆承辉再次看向陆晚,这一次却是明显的考量跟询问了,陆承熠看得一阵惊愕,不亚于今日早朝听见圣上口谕时的反应,再听陆晚下面一番话,顿时又被震得瞠目结舌良久无言。 第77章 家话 在自家老爹气定神闲的注视中,陆晚捧着茶杯默了片刻,忽然朝陆承熠笑道:“我记得前儿听二姐姐说过,李家不仅跟咱们陆家是姻亲,跟永安侯府也是。要是二伯没跟李家伯伯把二姐姐跟二姐夫的亲事定下来,那李家跟咱们家也没什么关系。” 陆晚慢慢呷了口茶,笑意莹然地下了结论:“所以说,这会儿看着兴许都没什么关系,保不齐以后就跟谁有关系了,二伯说呢?” 陆承熠瞪大眼睛,错愕半晌才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陆晚这话点到关键处了,他先前竟从来没往深处想过,如今再一想,就有些心惊肉跳了。这事儿细想起来,圣上只怕另有打算! 陆晚捧着茶杯看了看端着茶杯笑而不语的自个儿爹,又看了看一脸震惊地盯着自己的二伯,好笑又无奈的叹了口气,搁了茶杯朝陆承熠摊手道:“二伯有没有看过鹰是怎么养后代的?” “这……没有。”陆承熠茫然又错愕地摇了摇头,没曾想陆晚突然说到了这儿,狐疑地看了眼陆承辉,听陆晚慢慢悠悠地继续往下说。 “我也没见过,都是听庄子里的人说了几句,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二伯跟爹就当听个新鲜故事好了。”陆晚停了一瞬,视线在自家老爹跟二伯身上转了一圈,眉目娇俏,带着几分玩笑般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听赵叔他们说,一窝幼鹰出世时,因吃食稀少,母鹰会杀死最弱小的幼鹰,好让其他健壮的幼鹰能够果腹。等到幼鹰再长大一些,就该跟着母亲学习怎么飞了。二伯知道怎么学吗?就是母鹰直接把幼鹰从万丈悬崖扔下去,学不会的就只有死,哪怕学会了,也得被母鹰折了翅羽再往悬崖下扔,如此再三,活下来的才算是真正长成了。这个法子虽说残忍,可最后长成的才是真正的雄鹰。若是旁人照着一般的法子去喂养,那鹰根本就飞不起来!又何谈俯视天地?” 陆承熠目瞪口呆地听着陆晚的话,好半晌才艰难地咽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了眼陆晚,又僵硬地转着脖子看向陆承辉,不怎么确信地问:“虎毒不食子,圣上再怎么也……”话到后头,却越来越低,最后大约是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可反驳的,嗫嚅良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又蹙眉看向陆晚,眼里有震惊讶异也有复杂感慨。 这丫头跟三弟当年如出一辙!三弟当年也是,聪明如斯,心思缜密,胆子又大,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却从没见过他又吃亏的时候,便是一时吃亏,那也总会找回来……若不是那场大灾中遇到了沈家老爷子,他们兄弟俩也不能完好无损地活到如今! 他今儿才发觉,晚姐儿太像三弟,也像极了老爷子。三弟把她教得太好,这些话,芸姐儿她们兄妹别说说出口,只怕根本连想都想不到,晚姐儿却是信手拈来。更何况这些年晚姐儿一直不声不响的,这丫头显然懂得审时度势,年前卖铺子那一回出手干净利落,今儿这一番话看似玩笑实则通透的话听着又并无半点逾越,足见心思之缜密。陆家这一辈的儿女中,连大郎在一块儿,只怕也无人能及得上这丫头。她若是个男孩儿,陆家……何愁后继无人!真是便宜了卫家!怪不得三弟当初半点儿不担心,这丫头进了哪家都不会差了!平南王世子爷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能对着晚姐儿言听计从,必定还有这缘由! “还早着呢,圣上的心意谁也猜不透,且再看看吧。”陆承辉收回目光,朝陆承熠摇了摇头,总算再次开了口,“咱们陆家也不指望靠着谁,不过求个心安理得罢了,倒不必过于在意这些。” 陆承熠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看着陆晚,又瞥了眼陆承辉,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也罢,我听你的,反正我也闹不清这里头的缘故,倒是糊涂些好。只是大哥那儿——” 陆承辉点了点头,接过陆承熠的话应道:“此事我跟大哥提过,大哥也是这个意思,咱们陆家还是静观其变的好,犯不着往浑水里头搅和。” 陆承熠忙点了点头,又看向陆晚一眼,脸上重又带了笑意,声音温和中带着几分关切,“晚姐儿的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 陆晚也不羞怯,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早就差不多了,还多亏了二伯母跟二姐姐看着人清点的,回头二姐姐出阁,我得给二姐姐准备个大彩头,好好谢谢她!” 陆承熠闻言也跟着笑出声来,点着陆晚摇了摇头,又温声温语地跟陆晚说了几句话,这才起身跟陆承辉告了辞,从蔚南院退出去,一径回了二房正院。 王夫人这会儿正在跟管事嬷嬷对着陆芸的嫁妆单子,瞥见陆承熠回来了,方吩咐一屋子丫头婆子退出去,到门口迎了陆承熠进来,打量着陆承熠的脸色,边笑边问道:“老爷今儿是怎么了?怎么瞅着像是欢喜又像是不欢喜?” 陆承熠没理会王夫人话语中的打趣,抬手挥退屋里的丫头,自个儿倒了杯茶喝了一半,才搁下茶杯问王夫人:“芸姐儿的事儿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还当老爷忘了自个儿闺女的事儿呢!”王夫人半笑半嗔地埋怨了一句,随后方又笑起来,极有精神地跟陆承熠说道着,“前面的过场都走得差不多了,李家的人前儿就过来请了期,连下聘的日子都定好了,就在三月十四,正好赶在晚姐儿生辰后几天,也让她们姐妹在一处乐一乐。” “嗯,也好。”陆承熠点了点头,脸色古怪地默了一瞬,又没头没脑地嘱咐王夫人,“那丫头聪明,像三弟,以后让她们兄弟姐妹多在一处说说话也好。” “老爷这话怎么说到这儿来了?”王夫人哭笑不得地看着陆承熠,纳罕道,“难不成我还跟大嫂一样禁着她们姐妹来往?那我成什么人了?芸姐儿跟晚姐儿处得极好,连明哥儿都喜欢跟着她们姐姐两个一处闹腾,都是一家子兄弟姐妹,我哪会儿这么拎不清?” “不是,我不是说你。”陆承熠张了张口,忙解释了一句,后头的话却有些说不清,只含糊着说道,“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心里有数就成。我也是今儿才看出来,三弟是把晚姐儿当儿子在养。你不知道,咱们陆家能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一大半都是靠着三弟,我一辈子都是稀里糊涂的性子,就只靠着三弟才安安稳稳过了大半辈子……晚姐儿像三弟,也像沈家老爷子,咱们陆家这几个小辈,日后得靠着晚姐儿。” 十几年夫妻,王夫人对丈夫的性子早就一清二楚,听了这话也不恼,就是有些糊涂,半晌都没闹明白,只得打断了陆承熠的话奇道:“老爷今儿这话说得颠三倒四的,我怎么没听明白?是让芸姐儿他们多跟晚姐儿亲近还是怎么的?晚姐儿才多大?再怎么都还是个小姑娘,哪能说什么靠她?再说了,我跟老爷都还在呢,三弟也好好的,老爷怎么又糊涂了?” “哎,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你记着就是,晚姐儿跟芸姐儿不一样,你就把她跟大郎五郎他们看作一样就成了。”陆承熠张了张口,自觉说不清楚,只得含糊其辞地下了结论。 王夫人云里雾里地听了一阵,略想了想,总算品出点儿意思来,心头却更是诧异,不知道丈夫今儿是瞧见听见什么了,突然回来说了这番话……把晚姐儿跟大朗五郎放一块儿,那不都是陆家下一辈的指望了么? “老爷的意思我约莫也听明白了。晚姐儿那丫头是聪明,做事也极有章法,我也喜欢她那性子。可是男女有别,她又是要嫁进平南王府的人,这怎么好跟家里几个哥儿比?” “这怎么就不能比了?一样能比!”陆承熠噎了噎,大约也是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了,急得脸色通红,一口气喝了半杯茶,才又摆着手含糊其辞,“那前朝不还有女帝呢?这又怎么算?反正你明白我那意思就成。” 王夫人被堵得哑口无言,好笑又好气地听着陆承熠的话,想了想,心里有了数,也知道自个儿丈夫的倔脾气,索性也不争辩了,点着头应道:“成成成!老爷的话我记下了,回头就让芸姐儿她们跟晚姐儿多亲近亲近……” 话到半截,王夫人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停了一瞬,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儿来:“老爷说到这儿,我才想起一件事儿来,三房那个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教的人,我看着昕哥儿跟晚姐儿在一处,还不如明哥儿跟晚姐儿亲近!明哥儿昨儿回来还跟我念叨了一句,说听昕哥儿在外头偷偷抹眼泪,说是想他娘了,还问明哥儿说是不是晚姐儿不喜欢他娘,所以他父亲才把他娘亲送走!这话也不知道是外头谁传的!昕哥儿才多大?这样的年纪最易受人蒙骗!他身边的人也该好好清理清理才是!你说三弟究竟是个什么打算?那个送到家庙去也不是长久的法子,这府里还有个儿子呢,总不能不让这母子两见面吧?总这么样,昕哥儿跟晚姐儿姐弟俩哪儿还有什么情分?哎,也是造孽,摊上这么个当娘的……” “算了算了,这事儿回头我跟三弟提一提,你也别乱操心,三弟心里必定有数。哎,谁让晚姐儿是个丫头,若是个儿子,三弟当初怕是根本不会……”陆承熠说到此,又猛地顿住了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事儿也没法子,当年陆家在京城都还没站稳脚跟,三弟又刚升了礼部侍郎,多的是人要给三弟做媒。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晚姐儿又小,三弟总不能不续弦,当初定下文家也是过于匆忙了,这门亲事还是大哥跟三弟提的,后头的事儿谁又能料到呢……好在也不算什么大事儿。 王夫人听得丈夫应了这话,又叹了口气,这事儿她也确实不好直接伸手管,想了想,也只得暂且作罢。 事实上,外院的事儿也不止王夫人一人听见了苗头,陆晚昨儿就听五哥儿陆明无意间提过一句,不过她这会儿没打算管,也确实不好管,反正自个儿爹在家里,肯定比她知道的多,她对文三太太是真厌烦,私心里也极其不愿再见到这么个没脑子的人,但是陆昕毕竟是文三太太的亲生儿子,又是三房唯一的男丁,她原本就是白捡了这么一条命,这几年被自个儿爹纵着性子养,也没受过什么委屈,自个儿爹这回要是真把人接回来,她也没什么好怨的,总不能真的一辈子不让人家母子俩见面。 不过这话陆承辉不提,陆晚也就只当不知道了,自个儿爹先前似乎还打算让她跟陆昕两人多亲近亲近,到如今却又似乎改了主意,陆晚心里大致也有数,父女两个谁都没提这事儿,待陆承熠走后,陆晚方搁下茶杯说起了正事儿:“顾三源已经到了吴地了,丁钱旺收了您的信,已经同意带船出海。吴地那些商家像是听见了苗头,都跟着来凑热闹,还有让人想都想不到的人家。” 陆晚说到此,又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笑起来,边笑边继续说道:“顾三源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直接闭门谢客了!吴地那些商家个个都傻了眼,大约也是实在没什么法子了,随便逮着个人就打听,这段时间跟着顾三源那几个小厮个个都收了好几百银子的红封。吴地还真是富庶,这些商家连打听消息都这么大手笔。爹猜猜,都把哪些人家引来了?” 第78章 谋局 陆承辉面色温和地听着女儿的话,重又倒了杯茶递过去,不紧不慢地问:“钟家还是钱家?” 陆晚眼里亮盈盈的,崇拜又佩服地朝自个儿爹笑了笑,点着头答道:“都来了。不过都是做不了主的管事,我估摸着应该是那两家听见了风声,想先赶着过去看看情况。”吴地是钟家跟钱家的祖籍,但凡世家,后头都产业必定都不少,不过能多赚银子的事儿人家当然也不会嫌多。海上这一块儿自从沈家休航以来,不少人都盯着,钟家跟钱家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世家之人行事又比一般商贾更谨慎些,说难听点儿,不过就是想少担风险,搭着人家白赚银子罢了,这会儿吴地的船还没出海,能不能赚银子还两说呢,大家多半是观望的多。不过,他们大概算错了她这个东家,她可没那么好心! 陆承辉拎着茶壶的动作停了一瞬,抬眼看向陆晚,默了片刻,眸底的阴沉转瞬即逝,饶有兴致地问着陆晚:“你想借哪家的势?” 她就知道自个儿爹必定猜到她的想法了!陆晚捧着茶杯慢慢抿了口茶,边笑边跟自个儿爹分析起来:“若单论借势,钟家跟钱家都是极好的人家,不过钟家出了个二皇子妃,跟二皇子关系太近,树大招风,我还是避着些好。”说到此,陆晚略顿住声音,瞄着陆承辉的脸色,又低声嘀咕了一句,“更何况,钟家那几位大人的作风一看就跟咱们不是一路人,还是各管各的好。” “怎么不是一路人了?”陆承辉声音平静地接过陆晚的话,仿佛闲话家常般,语气随意的问,“钟家几位在朝为官的大人在朝中风评都极佳,在文人学士里威望也颇高。你还看不上人家?” 陆晚一口气呛在喉咙口,咳了好几声,顺匀了气,才红着脸幽怨地看了自个儿爹一眼,摊着手,索性实话实说:“风评佳也好,威望高也罢,跟我又没什么关系!爹不是教过我嘛,看人不能只看外头的光鲜亮丽,还得往里头扒开了看!若是本人看不准,就看他身边的人如何行事,总能看出点儿苗头来。钟家要是人人都能恪守清规严于律己我也佩服他们家。可如今不过就外头为官的几位大人撑着门面罢了,内里怎么样我就不多说了。做生意一要变通,二要坦荡,这两样,跟钟家都搭不上边儿。不说别的,单是钟家派去找顾三源那几个管事的行事我就看不上眼,他们大约也是见惯了巴着上门的商客,还当顾三源好欺负,明里暗里都想压着顾三源。顾三源那个性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二话没说就把人请出去了。” 陆承辉目光温和地看着女儿,听陆晚嘀嘀咕咕念叨完了,方沉吟着点了点头:“钟家牵扯太多……也好,你是打算让钱家参股了?” 陆晚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钱家的人这几年行事低调,又是百年世家,虽说刻板了些,好在他们家的人待人接物都还算有礼。他们家在吴地管生意的是钱三爷,郑兴和对他评价极高,说他眼光极准,又有股子义气,极少以势压人。不过这会儿钱家的人还只是在观望,且看看吧,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人家,既然是做生意,那就得按着做生意的规矩来,只看谁出得起价了。” 陆承辉无奈又好笑地看着神采飞扬的女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陆晚笑盈盈的目光中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丫头看大势极准,吴地的生意她既然愿意做就随她好了。陆家也的确需要些底气,吴地远离京城,买卖兴盛,商贾繁多,在那儿做生意也不易让人往深处想。老爷子当年就说过,银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多的金银财宝都抵不上一个会经营的人。是他当年想叉了,这丫头就不能当个姑娘家看!真是便宜了卫家那小子! 得到了自个儿爹的默许,陆晚顿时松了口气,笑意明媚地跟陆承辉告了辞,转出书房,这才回了自个儿院子里,听候在廊檐下的陈平笑嘻嘻地回着话:“姑娘,崇宁侯府的人果真找到景丰药行去了。郑掌柜挑挑拣拣给翻了好几样珍稀药材出来,都是解毒化瘀的良药。周家的人请了宫里刘太医过去一样一样看了,挑了两样药材。郑掌柜开价一万两银子,周家的人都傻眼了,后头好说歹说才让郑掌柜少了一千两银子,花了九千两银子把药材买回去了。” 陆晚顿住脚步看向陈平,“是一份儿的量?” “是是是!”陈平点头如蒜,一面笑一面压低了声音解释起来,“郑掌柜还专门跟周家的人嘱咐了,说这药每样只有这么一株,还是去年在南边儿收药材的时候偶然遇见的,这样的良药可遇不可求,多的再没有了,能不能治好崇宁侯的病他可不敢保证,让周家的人省着点儿用,别浪费了。” 陆晚笑着点了点头,示意陈平,“这事儿就算了了,周家的事儿跟咱们再没什么关系,咱们也甭管了。” 陈平会意,忙答应下来,轻身一跃,眨眼就跃出墙头不见了踪影。 吴地的事儿有了眉目,周家的事儿也了了,陆晚心情极好,在院子里转了半圈儿,看着墙头开满地各色各样的花儿,不期然想起才刚走了的卫掣来,顿住脚步默了片刻,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里浸着笑意,转身示意玉墨:“去把书案上的笔墨换一换,我写封信。” …… 二月十九,观音诞日,适逢春暖花开,各处鸟语花香,不少人家一早赶去寺里上了香就往京郊踏春赏景,一路繁花竞放,芳香四溢,偶尔还听听见远处隐隐约约的欢歌笑语。 陆晚一早约了陆芸一道,到开元寺上了香,在半路上跟王潇几个聚到一起,到京郊的庄子里各处赏花游湖乐了一天才回到陆府,刚进到二门,远远瞥见另一头院子里自家二伯陆承熠面色古怪地走了出来,边走还便摇头叹气。 陆承熠显然也看见了陆晚跟陆芸,像是愣了一瞬,感慨地盯着笑意盈盈的侄女儿看了片刻,脸上渐渐露出温和笑意来,朝陆晚跟陆芸招了招手:“去外头玩儿了?” 陆晚跟陆芸对视一眼,好笑地应着陆承熠的话:“就在庄子上看庄户人家的小孩子捞鱼采花去了,还放了回风筝。” 陆承熠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温和地落在陆晚脸上,复杂难言的叹了口气,在陆晚跟陆芸诧异的目光中,打着哈哈笑道,“回去吧,我就是问问你们。” 陆晚一头雾水地应了陆承熠的话,跟陆芸两人在二门上道了别,各自回到院子里,还没进垂花门,便见绿枝提着裙子奔过来一个劲儿地笑:“姑娘可算回来了!今儿外头的消息姑娘听说了没?圣上给徐家姑娘跟薛家三爷赐了婚,前儿从北地巡视回来的薛家二老爷还封了侯爵!听说连侯府都已经赐下来了!” 怪得不她二伯会那么看她!竟真让她猜中了?陆晚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顿住脚步,微微蹙了蹙眉,沉吟片刻,方在绿枝疑惑的目光中出声问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消息?” “别的也没听说什么,就是”绿枝想了想,方继续道,“好像还听说圣上在朝廷上三皇子跟四皇子赐了婚,不过圣旨还没颁下来,外头的嬷嬷们也没听到确切的消息。” 陆晚点了点头,心底微沉。薛家是大皇子妃的娘家,大皇子妃的父亲薛国公还在外头领着兵,真正的算得上手握实权,如今薛家再出一个侯爷,虽说不掌兵,可又这份封侯的圣旨分量就够大了!再加上一个徐家,徐家虽然不比王家钟家,可徐老太傅跟王老太傅是同科,都是三朝元老,门生遍布朝野,更何况徐家还有个内阁丞相! 这两道圣旨一下,原本看着似乎已沉静多年的大皇子的处境就极为微妙了,若是再加上给其他两位皇子的赐婚的圣旨,朝局形势斗转,日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陆晚轻轻吸了口气,天家无父子,当今圣上只怕比她想象中更绝情,怪不得当初外公那么急着要收拢沈家的势力,一个绝情狠心的上位者对沈家鼎盛时期的财势不可能不忌惮! …… 跟陆晚一样心绪难平的还有几位皇子。四皇子一下了早朝就紧拧着眉头奔到了魏相府上,一路上阴沉着脸,直到进了书房的门,才扬手挥退一干小厮,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同样是一脸凝重的魏相说道:“薛家一门就占了一个公爵跟侯爵,再加上徐家,大哥如今只怕也不可能再一心养病了,三哥又指了洛家的人,圣上这算是什么意思?” 魏相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四皇子坐下来,祖孙两个沉默良久,魏相才闭了眼睛,慢慢吐了口气,一字一顿地叹道:“圣上这是在平衡朝局……” …… 与此同时,王家两位老爷也是一脸沉重地跟着王老太傅进了书房。二老爷王常洛憋了一路,一进门就忍不住出声问道:“父亲说圣上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由着几位皇子争?” 此话一出,屋子里瞬间又陷入了沉寂,大老爷王常洛跟王老太傅都没应王常宁的话。王常宁急得涨红了脸,看看王老太傅又看看王常洛,张了张口,原本还想再问,却听已经坐进椅子里的王老太傅语气凝重地开了口:“这不是要由着几位皇子争,是逼得几位皇子不得不争!” 第79章 朝局(上) 王常宁噎了口气,原本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色憋得通红,惊愕又茫然看着王老太傅,随后又看向王常洛,眼睛渐渐瞪圆了,好半晌才艰涩地从喉咙口挤出一句话来,满脸都是不可置信:“这……历朝历代君王都忌讳皇子间的明争暗斗,圣上怎么会……” “圣上的心思又岂是你我能猜得透的?”王常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王常宁的话,拧着眉头吸了口气,又看向躺在摇椅上仿佛睡着了一般的王老太傅,拧着眉头沉吟片刻,迟疑着征询道,“圣上让四皇子进了礼部办差,这正好赶在礼部会试的当口,原本照着惯例今年的会试应由徐相主持,可如今徐府跟薛家是姻亲,几位皇子在这人选上头怕是不会松口了。父亲看,这会试……” “礼部的事儿还用不着王家插手。”王老太傅睁开眼,手指慢慢叩击着椅子扶手,点了点两个儿子,捻着胡子默了好半晌,才肃声嘱咐道,“圣上用人向来不拘小节,往往在关键时刻出人意料。这场浑水王家不能往里头搅和!你们记住了,王家不求有功只求无大过!这话你们给煜哥儿几个也说清楚!” 王常洛王常宁对视一眼,忙点着头答应了。 王老太傅闭着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默然良久,才从摇椅上坐起来,点着王常洛吩咐道:“我老了,也该退下来享享清福了。从而明儿起,让煜哥儿每日辰末过来陪我说说话。” “是,儿子明白了。”王常洛面色凝重地听着王老太傅地吩咐,恭顺地应了,又默了片刻,见王老太傅神色倦怠地摆了摆手,方朝王常宁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齐退出了书房。 王常宁张了张口,瞥见一脸沉郁的王常洛,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到底没敢再多话。兄弟两人都是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地拧着眉头各自往回走。 谢夫人早得了消息,远远挥退众人,从正屋门口迎出来,也不多问,只唤了声“老爷”,便跟在王常洛身后进到屋里,伺候王常洛换了衣裳,又倒了杯茶递过去,才听一直沉默着的王常洛开口问道:“煜哥儿出去了?” “这不是赶着三年一度的会试吗,各地的学子差不多都到了京城了。这几日文会多,煜哥儿就跟着李家三郎一块儿出去看了几场,今日也去了。”谢夫人点了点头,一面答着王常洛的话一面好笑地叹着气,“前儿李家三郎的婚期定下来,煜哥儿还专门过来求我帮着准备一份厚礼。老爷说说,他自个儿的亲事都没个着落呢,倒替人家高兴上了,我也没好说他,只由着他去罢了。” “嗯,这都是小事儿。”王常洛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端着茶杯顿了顿,方又开口嘱咐道,“这几日朝中不怎么太平,让他在外头多去看一看也好,也好知道天高地厚。他是王家日后的当家人,总不能一味囿于内宅闺阁之中。” 谢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给王常洛斟了茶,才转出去扬声吩咐人摆饭。 相比于王家的平静,处在漩涡中心的洛家此刻却有些不同寻常的“热闹”,洛家四姑娘被指婚给了三皇子,虽说赐婚的圣旨还没下来,但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永安侯洛长川跟洛家二老爷兵部侍郎洛长风从下早朝开始就被众人围着一阵恭贺,永安侯是个武将,向来不耐烦跟人周旋这些场面话,心里又存了气,实在是招架不住,忙辞了众人,拉着洛长风一道赶紧回了侯府。 崔夫人一早就得了消息,心神不宁地在院门口望了好几回,听见外头管事说侯爷跟二老爷回来了,往外头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压下心底的不安,吩咐人去外头候着。 刚进了屋,永安侯就点着洛长风,气得扬手就砸了个茶壶过去,壶里的水溅出来,在半空中划了道弧线,合着茶壶一道,直接砸到了洛长风身上。茶水浸透衣裳,茶叶沫子飞到了脸上,洛长风却一言不发,闷声受了这一砸,紧绷着脸没吭声。 永安侯喘着粗气踹开椅子,转头瞪着一声未吭的洛长风,半晌才阴沉着脸火冒三丈地训斥道:“你是脑子被泥灌了还是怎么的?这样的事你就敢这么自作主张?你想把洛家置于何地?啊?我先前跟你怎么说的?爹当年又是怎么说的?咱们洛家一门都是武将,在沙场上守边卫国谨守本分就够了,皇子之间的事儿少去搅和!皇家的事儿一旦插手进去,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这些话你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啊?” 洛长风岿然不动地任由永安侯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半晌才抬手抹了抹下巴上沾着的水渍跟茶叶,声音平静地答着永安侯的话:“圣上先前是跟我提过这事儿,但并未言明是三皇子。大哥也不必动怒,皇子相争,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哪朝哪代都是如此。圣上都不忌讳,大哥又何必这么畏首畏尾?洛家传承百年,到如今,大哥以为咱们洛家还像先祖当年那般鼎盛?大哥扪心自问,本朝开国之初的几大世族,有几家还能像当年那般举足轻重说一不二?洛家若是再不争,早晚得步入李家的后尘!” “好好好!”永安侯气到极处反而笑了起来,点着洛长风连说了几个“好”,一脚踢开屋里的桌椅,“你想争,那也得有命去享才行!你这是把洛家置于风口刀尖上!错了一步毁的就是洛家百年的根基,你要怎么去跟祖宗交代?啊?” “此时说这话未免为时过早了。”洛长风面色平静地接过永安侯的话,“大哥这些年不上战场,连胆色也没了。大哥像是忘了,先祖当年若不是跟着开国始祖,又如何能有洛家的鼎盛?大局当前,当争则争,有何不敢?不过各凭本事罢了!” “你——”永安侯气得一口气哽在喉咙口,脸上青白交织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怒气冲冲地瞪着洛长风,后者面目平静地跟永安侯对视着,眼里透着坚定决然,显然是不想改变主意了。 好半晌,永安侯才突然泄了气般抖着胳膊收回手,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好几岁,疲惫不堪地捏了捏拳头,从喉咙口挤出一个字来:“滚!” 洛长风脸上没有半分波动,闻言也不见恼色,对着永安侯的背影拱了拱手,转身就笔直着脊背出了书房。 书房院子里的动静转瞬间就传到了崔夫人耳里,原本的不安顿时更添了分担忧,远远看见永安侯进了正院,忙迎出去,看着永安侯一脸阴沉不定的脸色,心底微沉,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怎么听见外头的管事说爷对着二弟发火了?一家子兄弟,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他是一意孤行!”永安侯脸色犹自难看,气恼地挥开递茶的嬷嬷,腾腾腾两下进了屋,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直把屋子里伺候的丫头婆子都吓了一跳。 崔夫人又是忧心又是好笑地摇了摇头,心里大致有了猜测,示意众人退出去,方亲自斟了茶递上去,安抚地劝道:“二弟性子本就孤傲,吃软不吃硬,爷就是有气也该好好跟二弟说才是,怎么能一言不合就砸东西?那不是更让人赌气?亏得那是自家兄弟,若是换了别人,还指不定怎么着呢!” 崔夫人说着,一面留意着永安侯的神色,见洛长川眼里的怒色散了些,方又跟永安侯说起理来:“要我说,爷也是忧心太过了。这赐婚虽说是大事儿,可也还不至于让咱们洛家怎么着,若不然难不成那些出了皇子妃的人家都不过日子了?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定,且看着就是。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二弟就是有心也得看那位爷有没有那个本事才行!老爷这会儿与其跟二弟置气,还不如去外头看看别家是个什么反应。” 永安侯被崔夫人一席话劝得没了气性,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自己二弟一意孤行,他这个当大哥的劝不动,还能怎么着?圣上此举只怕也是顺水推舟想让洛家往那浑水里淌,历朝历代皇家都少不了争斗,当今圣上又比普通君王心思更深,也更狠得下心,如此布局用意已然明了——这是给定了几位皇子争斗的底气,谁也别想轻易盖过谁,其后鹿死谁手各凭本事!如今圣意难测,局势迫人,他也只能尽力保着洛家的安稳罢了! …… 被赐了婚的三皇子此时也是一脸凝重,在府门前下了车,还没进门,又停下来,顿了片刻,随后沉着脸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吩咐驾车的小厮去大皇子府上。 大皇子才刚进门,由大皇子妃伺候了换了朝服,夫妻俩正要说话,便听外头的管事来报说三皇子到了。 大皇子妃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顿,却并未言语,替大皇子系好腰带,让人捧了药碗上来,仿佛根本没听到朝堂上传来的消息一般,温声劝着大皇子:“爷先把药喝了吧。”说完又扬声吩咐外头的管事,“请三爷到到偏厅去,就说爷一会儿就到。” 管事得了吩咐,忙答应着退下去,领了三皇子到偏厅,又吩咐人端了茶上来。 三皇子在堂下坐了会儿,端起茶杯又放下,随后百无聊赖地负手在厅堂里踱了半圈,余光瞥见大皇子从回廊上出来了,忙奔过去,一出声就带了几分急切跟看见救星般的如释重负:“大哥——” “廊上风大,先进屋吧。”大皇子朝三皇子点了点头,温声劝着三皇子进了偏厅。 三皇子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忧心忡忡地跟在大皇子身后进了偏厅,还没落座,便拧着眉头开口道:“大哥说圣上今儿那几道旨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都听懵了!今儿下了早朝二弟四弟都是急匆匆的,连我叫他们都没听见!”顿了顿,神色变换着,半晌才面色灰白地捏着扇子,慢慢吸了口气,苦恼又烦躁地哭诉道,“不瞒大哥说,从下了早朝起,我心里就慌得很。” 第80章 朝局(下) “圣上给你跟四弟指婚,这是喜事儿。”大皇子神色如常地听着三皇子的话,待三皇子说完了,方笑意温和地劝着三皇子,“你这年纪也不小了,府上也该正经添个人,圣上既然指了婚,你就让你们府上的人好生准备着就是,这没什么可慌的。要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让人来找你大嫂便是。” “大哥,我不是说的这事儿……”三皇子拧着眉头张了张口,一脸苦闷地看着面色平静的大皇子,干巴巴地喊了声大哥,余光瞥见外头候着的一干小厮,那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欲言又止地吸了口气,蹙眉默了一瞬,语气含糊地说道,“李家跟洛家是姻亲,李重山前儿才升任了兵部尚书,如今又把洛家的人指给我……” 话到中途,三皇子又停了下来,拧着眉头沉吟片刻,慢慢吸了口气,再抬眼看向大皇子时,眼里便多了抹凝重跟决然,盯着大皇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跟大哥说实话,这些年我就没想过要怎么样。如今,我还是这么个想法。可这话我也只能在大哥这儿说,二哥跟四弟只怕都不会信了。” “圣上向来深谋远虑,旁人也猜不透圣上的心意,让李重山升职也好,给你跟四弟赐婚也罢,终究都是为了你我兄弟好。”大皇子捧着茶杯静默了一瞬,良久才看着三皇子慢慢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道,“你我兄弟先前怎么样,如今还怎么样便是,你也不用想顾虑太多,二弟跟四弟都是明白人,不会犯糊涂。” 三皇子蹙着眉头张了张口,话未出口,便被大皇子接二连三的咳嗽声给堵了回去。 大皇子捧着茶杯直咳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气来,神色疲倦地朝三皇子摆着手,声音温和而耐心地劝着:“好了,你也别愁眉苦脸了,婚事定了是好事儿。你赶紧回去让人准备准备吧。礼部这会儿要忙着准备着下个月的会试,怕是腾不出那么多人来预备你跟四弟的婚事,四弟那儿有贵妃娘娘盯着倒无碍,你那儿就得自己留个心,别怠慢了人家姑娘。” 言罢方扬声叫了外头的管事进来送三皇子出去,临走前又笑着叮嘱三皇子:“有什么事儿尽管来找你大嫂,内宅的事儿你大嫂比我们兄弟会操办。” 三皇子只得答应着,谢了大皇子,告辞出来,神色恹恹地出了大皇府,到侧门口上了马车,车帘子放下来,脸色陡然阴沉下来,眸色黯淡地靠在车厢内壁上,手指慢慢叩击着脚边的案几,视线紧盯着暖炉上冒着袅袅青烟的茶壶,眼里神色变幻阴晴不定,良久才停住手指,慢慢握拢成拳,又缓缓松开,不过一刹那的功夫,眼里的阴沉眨眼间便收敛得干干净净,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阴冷只是旁人的错觉一般,放开手脚倒在车厢里头,长长地舒了口气,伸手敲了敲车厢内壁:“去皇陵。” ****** 相比于京城的紧绷跟肃然,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境却是一片春意融融。二月下旬的陇西已是艳阳普照春暖花开,路上的积雪早已消融,草长莺飞,百花齐放,芒山上绿意葱葱,各种各样知名的不知名的山花蔓延了一片,一路上都是微风暖阳,沿途山泉叮咚鸟语花香,真正是景色如画。 陇西知府陈敬此刻正穿着一身不怎么合体的官服候在虞城城门外,抹着脸上的细汗,伸长了脖子往草木繁茂的野地里望过去,睁大眼睛看了好半晌也没盯着个人影儿来,直到脖子僵了,才心焦火辣地收回目光,背着手在门口处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走两步又停下来往外头望一眼。 跟在陈敬身后的师爷小厮等人也跟着连连抹汗,没头苍蝇似的围着陈敬转圈儿。 直过了一刻多钟,陈敬才抹了把额头,顿住脚步,后头的魏师爷没留神,差点儿一头撞上去,踉跄两下,赶紧站稳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迟疑地请示着陈敬:“大人?” “你看看你们,成何体统!”陈敬肃着脸斥了魏师爷一句,拧着眉头看了后头一圈儿跟着乱转的人,点着一众人没好气地训道,“世子爷不过是奉了圣命来巡防,有什么可慌的?” 魏师爷张了张口,瞄了陈敬一眼,心思微动,忙顺坡下路点着头连连认错:“大人教训得是!小的们不比大人,没见过世面,都被世子爷的名声吓懵了,从昨儿听说世子爷要来,小的这心就一直悬着,一时慌了神,大人见谅见谅……” “行了!都站好了,别让世子爷看了笑话!”陈敬皱着眉头“嗯”了一声,也不再训斥,扯了扯明显绷得有些紧的袖子,又抹了把脸,不停地在城门口绕着圈儿,时不时往城外张望。 离虞城十里地外的官道上,林木苍翠,阳光透过树荫照下来,斑驳明媚,路边是一片野林子,林子边上都是半人高的草丛,微风一吹,青草随风而动,间或还隐约听见几声啥啥啥的声响。 青川骑着马走在右侧,视线从成片的草丛中扫过,脸上渐渐多了抹凝重,不动声色地朝左侧的青山摇了摇头,随后策马上去,跟在卫掣身后,压低了声音请示道:“爷,这回有二十多人。” 青川的话音刚落,卫掣身旁的青衣男子便跟着点了点头,拧着眉头补充道:“跟前两天那几个人应该是一路人,隐匿的手法都差不多。” 卫掣蹙着眉头地嗯了一声,握着缰绳的手松下来,清冷的视线扫过静默无人的树林子,脸上多了抹冷意,也不知怎么动作的,眨眼的功夫扬手就往草丛中扔了把过去。茂密的青草随着晃动了一瞬,片刻后又归于沉寂,只随着微风摇曳,仿佛那一把只是落入草丛不见了踪影。 树上的鸟叫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微风吹动树枝摇曳的声音,偌大的林子里显得异常静谧。青川几人的脸色却越发冷沉,目光沉沉地盯着四处的草丛。 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原本寂静的草丛中突然掠出几道黑影来,一个呼吸之间就已经从一行人眼前掠过,与此同时,无数道剑影合着暗器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倾流而下。 第81章 巡视 虞城城门外,眼看着日头渐盛,外头官道上却还是半个人影都没有,陈敬腆着肚子走得气喘吁吁,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袖子都擦得起了褶子才顿住脚步转头点着身后的几个衙役小厮:“去前头看看!” 话音刚落,却听后头同样是一脸汗的魏师爷突然“哎呀”一声叫了起来,扬手指着前头渐渐骑着马渐渐奔过来的一行人,急急忙忙地喊:“大人大人!世子爷到了!” 陈敬顺着魏师爷的胳膊一看,心头不由得一紧,原本到了嘴边的斥责顿时滑了回去,也顾不得指挥几个衙役小厮了,赶紧扯了扯袖子,一面抹着额头一面踉跄地奔出去,远远对着面色冷沉的卫掣长揖着行礼,殷勤万分又小心翼翼地问着安:“下官见过世子爷!世子爷路途劳顿,下官已在府衙备好茶水,还请世子爷……” “进城!”卫掣冷声打断了陈敬的话,面无表情地策马进了城。 陈敬心惊肉跳地咽了口口水,赶忙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胡乱地摆手指挥着一众同样是心惊胆战的众人:“快快快!回府衙!听世子爷吩咐!” 一群人恍然回神,手忙脚乱地跟在陈敬身后,转了半个圈,才重新找到城门的方向,急匆匆地跟着往府衙走。 青川从马上跃下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客气地朝陈敬拱了拱手:“小的青川,见过大人。陈大人不必让人往府衙赶了,我们爷早前就嘱咐了,今儿巡过虞城要赶着再往南越边境去一趟,不在虞城留宿,劳烦陈大人将陇西守军兵马粮草册子带过来给小的就成,小的立马呈给我们爷。” 陈敬心知青川身份,也不敢怠慢,忙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听见说卫掣不会在虞城停留,心头顿时松了半口气,对他而言这位阎王爷当然是早走早好!忙点着头笑呵呵地应道:“既然世子爷有吩咐,那下官自然义不容辞,这就让人去取了册子过来!” “有劳大人了。”青川抬手谢过陈敬,跟在陈敬后头到陇西守军驻地取了册子,又往府衙去了一趟,肃声跟陈敬交代了卫掣的话,随后才策马追上卫掣,将册子胡乱地塞给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青山,驱马上前,压低了声音跟满身冷挚的卫掣回着话。 “爷,都交代妥当了,陈知府已经写了呈上的折子,小的都默了下来,请爷过目。”言罢方从袖子里抽了张揉得有些皱巴巴的纸出来呈给卫掣。 卫掣视线沉沉地扫了眼,嗯了一声,策着马往前走,声音里透着几分冷硬:“去芒山!” 青川忙应了声是,张了张口,迟疑地看了眼若无其事的卫掣,到底没敢多话,朝青山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跟在卫掣身后,同身后的卫进等人一道飞快地出了虞城,从陇西西面饶了十几里路,赶在天擦黑前进了芒山。 山路上一路都是浓郁的林木,卫进蹙着眉头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自家爷,重青川抬了抬眉毛,青川面色肃然的点了点头,龇牙咧嘴地吸了口气,硬着头皮迎上去,声音干涩地开口劝道:“爷,您身上的伤不能大动……” 华刚说到一般,便觉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下来,满身阴寒冷挚的气息笼罩在自家爷身上,不用看他就在知道自家爷这会儿必定动了气,青川打了个哆嗦,余光瞄着卫掣紧绷的侧脸,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电石火花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斟酌着再次开口道:“爷,姑娘临走前让平哥交代了小的们,不让爷涉险,小的们无能,没能护好爷。可姑娘……” 卫掣的身影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回头扫了青川一眼,冷着脸默了一瞬,身下的马儿仿佛察觉到主人的心意一般,也慢慢停了下来。 青川见状,大喜过望,就知道姑娘的话必定有用!想着,又庆幸地松了口气,忙把后头半句话给咽了回去,无声无息地跟闷声不响地的青山跟卫进使眼色。 卫进朝后头几人打了个手势,一群人仿佛变戏法一般从马车凳子里飞快地翻了几样支架布条等东西出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悄无声息地绑了个极其简陋的架子,抬着送到了卫掣跟前,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卫掣坐上来。 这样的东西不过是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他们也没指望能真能用来抬自家爷。这会儿听见自家爷松了口,心底诧异的同时又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怪异。不过此时众人也无心顾忌太多,这次的刺客显然来势汹汹,从出了京城开始,接二连三地,竟然有好几波,且一波比一波来得蹊跷。自家爷接了巡防的圣命,又不能中途改道直接回越地,他们虽发了消息出去,可越地的人过来也得好几天,今日预计着本是最后一天了,谁知道半路上又出了一拨人!爷被对方的剑划了一刀,伤口不大,可剑上显然淬了毒,能要人命的毒! 卫掣冷着脸盯着那副简陋不堪的架子看了一眼,眉头狠狠地跳了跳,阴沉着脸看向青川:“先去山上看看!”说完便驱着马慢慢往山上走,比先前的疾驰显然慢了不少。 青川会意,赶紧答应着骑着马熟门熟路地往山上飞奔。 卫进咽了口口水,朝抬着架子的几人摇了摇头,一群人默默收了担架,飞快的拆卸组合,重新装入马背上,翻身上马,跟在卫掣身后,隐隐散成一个圈,时刻戒备着四周的景物。 过了约莫两刻钟,几人到了半山腰,远远听见山上的马蹄声传下来,卫掣勒住缰绳从马上翻身而下,看着从夜色中闪出来的人影,绷着脸点了点头:“师兄。” 程午夜一个照面就看出卫掣脸上的不对劲儿来,先前听青川三言两句说了经过,此时心里已有了数,朝卫掣点了点头,也不多问,抬手搭上卫掣的手腕,沉着脸号完脉,顺手丢了瓶药给卫掣,拧眉道:“这毒有些古怪,我没号出来。不过你竟然忍了一路也没晕,真是奇了怪了!先吃点药压制着,我得细看看。” 卫掣面无表情地接过药瓶,胳膊顿了顿,却并未有下一步动作,闭着眼睛微微吸了口气,默了片刻,随后猝不及防地倒了下去。 第82章 乱流(上) “爷!”青川几人大惊失色,赶紧奔过去扶住自家爷。 卫进跟程午夜也瞪大了眼睛看着猝不及防地倒下去的卫掣,齐齐咽了口口水,程午夜动了动眉头,最先反应过来,飞快地敛了眼里的诧异跟幸灾乐祸,淡定地朝几人摆了摆手:“慌什么?死不了!就这点毒,比咱们山上的差远了,最多让你们爷晕两天!”说完又不怎么耐烦地踹了青川一脚,“还愣着干什么?把人扶到山上去!” 青川“哦”了一声,跟青山面面相觑,把先前的慌乱极快地压了下去,两人紧绷着脸一左一右扶着卫掣,跟在程午夜身后,隐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上了山。 说是山上,其实也还是在芒山的外延。芒山绵延几百里,深山腹地常人极难进入,到了夜间,山野清凉,虫兽出没,便是外延也鲜有人进出。 程午夜住着的地方是个靠着岩壁搭建的小木屋,也不过是个临时住处,习武之人又不拘小节,是以屋子里的物件陈设实在是简陋的不能再简陋了,除了喝水吃饭的锅碗瓢盆,外加一张**,剩下的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制药器具了。 卫进默不作声地带着身后的一行人极有默契地沿着木屋四下散开,隐入草丛林木中不见了踪影。 青川几人则扶着卫掣进到屋里,在门口愣了一瞬,迟疑地往满地狼藉的屋子望了一圈儿,有点儿不知道怎么下脚,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在程午夜胡乱的指挥中把自家爷扶到**边躺下,随后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程午夜。 “你去,打点儿水来!”程午夜被盯得一阵心烦意乱,抬手指挥着青川等人,“还有你你你,把那药给我端过来……” 几个小厮被指挥得团团转,看着人事不省的自家爷,又不敢多言,只得闷头应着,转头就按着程午夜的吩咐去打水取药拿东西,原本就狼藉不堪的屋子里顿时一阵乌烟瘴气手忙脚乱。 卫进从屋外走进来的时候就被屋里的灰尘扑了一脸,在门口处呛了一声,扇了扇眼前的灰,朝青川使了个眼色。 青川看了看躺在**上呼吸平顺的自家爷,又看了看一脸胸有成足忙得不亦乐乎的程午夜,暂时松了口气,狐疑地走出来,将手里的瓢递给卫进,“怎么样?” “没跟上来。”卫进迟疑着往屋里瞄了一眼,欲言又止。 青川诧异了,“你磨磨蹭蹭干嘛呢?有话就说!有事回爷?” “不是——”卫进摇了摇头,脸色古怪地咽了口口水,自觉说不清,从袖子里抽了个信封出来递给青川,底气不足地咳道,“这是姑娘给爷的信……” “你拆了?”青川瞪大了眼睛腾腾腾往后跳开两步,远离卫进手里的信,跟着卫进一道咽了口口水,手指颤抖地指着卫进,差点儿就想给卫进跪下了,“姑娘的信,你没给爷?” “我拆姑娘的信干什么?”卫进没好气地给了青川一个白眼,“这是才刚在虞城的时候收到的,陈平让人走的明路,路上过了不少人的手,照理得咱们先查验了再交给爷。可咱们这一路……也没来得及,现在爷这样,你看看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去?”青川又气又恨地盯着卫进手上的信封,跺着脚在门口转了一圈,又瞄了眼昏迷不醒的自家爷,咬了咬牙,一脸视死如归,“这会儿还能怎么办?等爷醒了再交给爷!你自个儿跟爷请罪去!大不了就挨顿罚!”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卫进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一步,又折回来,动作飞快地将那信塞给心烦气躁的青川,随后极快的跳开两步,一脸纠结地朝青川摊手,“这信还是你拿着吧,放我这儿指不定什么时候丢了……哎,你说万一要是急事儿怎么办?爷也不知道多久才醒得过来,姑娘没收到爷的回信,会不会?” 青川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的“烫手山芋”,差点儿就想一巴掌拍在卫进脸上,不过也只能想想罢了,那信还得好好收起来,姑娘的信他要是敢揉,回头爷真得剥了他的皮!忍了又忍,才忍住了没跟卫进动手,瞪着卫进,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这会儿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本事你拆了姑娘的信看呀!” “那还是算了!这信还是等爷来拆吧,我们拆不合适……”卫进咳了一声,赶紧摆着手往后退,眨眼的功夫,身影一闪就没入林间不见了踪迹。 青川恨恨地磨了磨牙,吸了口气,神色复杂地捧着陆晚的信,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继续被程午夜指挥着没头没脑地干活。 程午夜年纪比卫掣大了近两轮,面上看着却极年轻,乍眼一看似乎还不到四十岁,目光清明,眉目温和,真个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可惜一开口那翩翩君子的气质就没了,程午夜自己倒不在乎,精神百倍脚下生风地在屋子里转,指挥着青川等人来来回回在山里跑了好几趟,夜里又亲自替卫掣诊了两回脉,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动沉吟着捡了几样药材,直忙了半夜,才捣鼓出两碗药汁来,示意青川让卫掣喝了,随后几人大眼瞪小眼地围在**边,默默等着结果,直到辰时末才见卫掣皱眉醒了过来。 青川心惊胆战地守了**,终于看见自家爷醒了,差点儿要哭了,红着眼睛喊了声“爷”,见卫掣皱着眉头从**上坐起来,也不敢去扶,手忙脚乱地摸了陆晚的信递上去,瞄着卫掣的脸色一五一十地回道:“爷,姑娘寄了信过来,昨儿就到了,爷昨儿没醒,小的们也没敢乱动……” 话音未落,手上一松,眼看着自家爷原本阴沉紧绷的脸色突然散开,如穿越破月般于阴沉灰蒙中乍然绽放出笑意来,浑身阴沉的气息眨眼间就散没了,青川咕噜一声咽了口口水,把后头那话也一并吞了回去,暗自舒了口气,跟着一阵庆幸,还好还好,爷没怪罪!回头得跟卫进这些人说说,姑娘的信怎么能走明路让人查验呢?怎么着也该走暗线直接送到爷手上才对! “你身上那毒还没解,自个儿躺着吧!”程午夜端了药进来,莫名巧妙地看着这一主一仆的动作,说了两句见卫掣目光温和一脸春意地盯着手上的信纸笑,根本没理会他,顿时一句话哽在喉咙口,伸长脖子往卫掣手上瞄过去,被卫掣冷冷地扫了一眼,也不觉尴尬,反而撇了撇嘴,八卦兮兮凑上去地笑道:“我前儿才听人说你定亲了,啧啧啧,是哪家的小丫头?竟然也能让你看上眼?” “师兄没见过她。”卫掣收了信纸,折好放进随身带着的荷包里,蹙眉看向程午夜手里的药碗,“这毒师兄解不了?” 程午夜呛了口气,把碗顿在**边,朝卫掣摊了摊手,郁闷道:“也不是不能解,就是得费点儿劲儿,我昨晚上琢磨了半天,这毒像是出自蜀地,芒山上没解毒的药草,得到蜀地去找,黔南或许也有,不过找不找得到就得看运气了。你也是运气好,要不是你那小厮正好碰上我在山上,指不定你今儿就得人事不省地躺着被抬到云雾峰去了。”说完了,又瞄了卫掣手里的荷包一眼,装模作样地咳道,“哎,一时半会儿的我这解药估计是调不出来了,不过勉强还能压制住,估计你这回得躺个十天半月才行。” 正说着话,却见外头卫进走了进来,冷肃着脸走到卫掣跟前,低声回道:“爷,刚收到的消息,蜀地生了叛乱。蜀侯昨夜连夜带兵攻入黔南,黔南知府刘保和已紧急调了黔南守军抵挡,如今两军相持不下,刘保和今早刚往朝廷发了疾奏。陇西知府陈敬也得了消息,刚送了消息出来,说是想请爷的示下。” 第83章 乱流(下) 程午夜面色古怪地听着卫进的话,看了眼卫掣,嗤道:“就蜀侯那性子,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叛乱!” 卫进站着没动,只等着自家爷的吩咐。 卫掣脸色冷沉地默了片刻,“去查查,蜀地领兵的是谁,带了多少人,以什么名义进攻的黔南。” “是。”卫进答应一声,忙退出木屋,身影在茂密的林木中闪了几下就消失无踪。 卫掣脸上看不出几分喜怒来,蹙眉环视了屋内一圈,朝青川示意:“笔墨。” 青川赶紧在身上摸了一圈,又求救似的看向青山。青山默不作声地出去,从马背上的包裹里翻翻找找,总算勉强找了笔墨纸张出来,原是为了传密报备用的,青山也只得硬着头皮递了进去,同青川两人一道,忙活着铺纸磨墨。 程午夜稀奇地看着两人的动作,偏着脑袋过去看了眼,待到卫掣落笔的时候,又自动地收回视线,端着药碗到后头去继续捣鼓解药去了。 好一会儿,卫掣才收了笔,将两封信折好递给青川,“姑娘的信走暗线。另一封是上报的折子,让陈敬一块儿往上报,就说陇西的事儿我做不了主,得听圣命。” 青川会意,小心翼翼地收好了信纸,这才朝青山点了点头,退出来,将其中给陆晚的信交给隐在屋外的人,仔细嘱咐道,“这是给姑娘的,早点儿送出去!”另一封上报的折子则自个儿收进怀里,飞快地从山路上掠过,七拐八绕地到了虞城,到府衙找到陈敬,一字不落地将卫掣的话传了。 陈敬正焦头烂额,瞧见青川进来的时候顿时双眼发亮,仿佛看见救星般,也顾不得形容不整了,差点儿就想扑上去抱住青川,待听见青川传的话时,顿时被兜头浇了盆冷水,浑身凉飕飕的,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六神无主地拉着青川求道:“青管事您看,这蜀地的驻军就在三地交接的地儿,说不定一晚上就攻到陇西来了……”庆和十九年南越那场仗让原陇西知府吴守业丢了乌纱帽,这都这么多年了,竟轮到他来倒霉了!那蜀侯窝囊了几十年,一直安守本分,谁知道这会儿是发的什么疯!他又没带兵打过仗,等到朝廷的旨意少说也得三五天,这怎么来得及?可要是耽误了军机,倒霉的还是他!他也只能求着那位阎王爷了! 陈敬简直是欲哭无泪,暗地里把蜀侯骂了无数遍,见青川不为所动,又赶紧抹了把脸,哭丧着声音,期期艾艾地求道:“要不,劳烦青管事再去请示请示世子爷,这行兵部局的下官也不懂,万一像庆和十九年那回,咱们陇西的几十万百姓可就要遭殃了啊!世子爷悲天悯人,必定不愿见此惨状,青管事您看……” 青川被陈敬拉得一阵无语,拧着眉头扯回袖子,绷着脸提醒道:“大人还是先往朝廷上折子吧,晚了就更来不及了。” “是是是!青管事说得是!我这就写折子!”陈敬点头如蒜,忙写了奔急奏,连着卫掣的折子捧着一道,交给外头的衙役赶紧八百里加急往朝廷送。 才刚交代完,外头又有人来报,说蜀地叛军一晌午的功夫又纠结了三万人,眼看着像是要朝陇西围过来,陈敬吓得一哆嗦,余光瞥见从府衙里出来的青川,顿时扑上去吊住了青川的胳膊,一脸哀求地对着青川抹眼珠子,“青管事您也听见了,您看这情况紧急,叛军人数众多,只怕还得世子爷来坐镇才行!” 青川眉头突突突地跳动着,被陈敬哭得心烦意乱,无可奈何地拽了拽胳膊,“大人还是先放手吧,我总得回去请示爷不是?” “是是是,我糊涂了!”陈敬一拍脑袋醒过来,感激涕零地朝青川拱手道谢,“劳烦青管事了,劳烦!劳烦” “大人言重,不敢当。”青川肃着脸回了陈敬一礼,到府衙门口翻身上马,掉头就往城外奔。 陈敬步履蹒跚地追出去,隔了老远还在跟青川喊:“下官等世子爷吩咐。” 身后魏师爷瞄着青川骑马走远了,才颤颤巍巍地走上来,瞄着一脸焦躁的陈敬,迟疑着开口问道:“大人,这蜀地的兵马眼看着就要到陇西边界了,要不要先调陇西的守军过去抵挡抵挡?” 因了庆和十九年那场祸乱,陇西跟黔南知府手里都有紧急调兵遣将的兵符,只是常时不得擅用,除非到了万不得已之境,否则当以叛乱定罪。 陈敬的前任就差点儿因为擅用兵符的事儿被砍了脑袋,这会儿听魏师爷提议,虽有些意动,可也不敢擅自妄动,他这一届知府眼看就要做满了,谁知道临到头了出了这事儿,这会儿安安稳稳过度才是正经。总之,无论如何这事儿得有上头的人发话才行,擅自调兵遣将是大忌,再说了,他不是武将,就算调了兵那也不顶用! “再等等。”陈敬吸了口气,抬手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背着手踱回府衙,朝一干没头没脑乱转的衙役小厮胡乱地摆着手,蹙着眉头斥道,“都杵着干什么?赶紧去街上看看!带个锣去,就说老爷我说的,蜀地的人几十年没打过仗,不过闹腾闹腾,折腾不出什么事儿来,让大家伙儿该怎么还是怎么着。” 顿了顿,又沉了脸嘱咐道:“带两队人出去,盯紧点儿,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一群人得了吩咐,总算有了点儿底,忙敲锣打鼓地出去,往街上转了好几圈,将陈敬的话一直不落地传了出去。 街上的百姓捕风捉影地听了些消息,原本人心惶惶的,这会儿听府衙的人满街传了话,再一打听,平南王世子爷昨儿才路过虞城,这会儿只怕还没出陇西呢,有这位爷在,蜀地的人根本不够看,顿时安下心来,该干嘛干嘛。不过茶馆酒楼里倒比平时热闹了几分,大家伙儿围在一起,兴致极高地议论着蜀地这场莫名而起的叛乱。 “这蜀侯是老糊涂了吧?好端端的叛什么乱?就蜀地那点儿人,咱们陇西跟黔南的守军和一道,再加上越地的兵丁,要不了两天就围剿了!” “你懂什么?那南边不还有南越牵制着吗?那兵是随便能调的?万一像前几年那样,南越也跟着叛乱,我看你拿什么挡!” “这也有道理!不过这么一来,那咱们陇西岂不是又要遭兵灾了?” 众人顿时哗然。 “大家别慌!”先前出声说南越要叛乱的人青年人站起来朝众人摆了摆手,扬声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再说了,世子爷已经从京城回来了,有世子爷镇着,南越也不敢擅动!” 众人点头附和:“对对对!此话极是!” 一时放下心来,众人又兴致勃勃地继续猜测着蜀地叛乱的动因。 “听说领兵的是侯府世子?” “哎哟,我怎么听说是蜀侯的次子?” “不会是这两人争权夺位打起来了吧?” “那要打也是在蜀地打,怎么能打到跟黔南陇西交界的地儿来?” “这可说不准,兴许是一人打不过带兵跑出来了!” …… 大家伙儿对于毫无征兆几乎**而起的叛乱众说纷纭,究其真想如何,除了蜀地的人,这会儿谁也摸不清。不仅刘宝和跟陈敬是一头雾水,只怕就连蜀地的寻常百姓也是云里雾里的,没弄明白怎么侯府突然就兴了兵,**间被定为叛军贼党了。 青川一路紧赶慢赶进到芒山的时候正好在半路上跟从越地赶过来的宁三等人碰了个头,三言两语略打了声招呼方急匆匆上山跟卫掣回话。 程午夜也不避讳,在旁边听着青川的话,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看了卫掣一眼,一时纳闷,“这也太蹊跷了!你昨儿才中了蜀地的毒,今儿蜀地就叛乱了……难不成是早有预谋?”停了一瞬,又摇头摆脑地评论了一句,“不过这阴谋用得也太没脑子了。” 青川神色古怪地瞥了程午夜一眼,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东西能叫阴谋?就蜀地那几个人,闹这么大动静出来,也没见人出手,风声大雨点小,真要是就这么点儿东西,那也太小看他们爷了! “赵家的人还没蠢到这个地步!”卫掣面上阴晴不定,冷冷地笑一声,也不知是接程午夜的话还是自言自语,起身从**上站起来,示意宁二,“回越地。” 第84章 朝议 程午夜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跳起来喊:“你身上的毒不解了?” “不妨事。”卫掣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沉肃着脸抬脚就往屋外走。 程午夜气得噎了噎,跺脚哼气儿,也只能听之任之,反正也习以为常了,他还能怎么着?点着青川,“把那药给他带上!毒没解之前最好待屋里躺着!” 青川点了点头,眨眼间就被塞了一包瓶瓶罐罐,正要抱着往外走,又听程午夜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对了,你们在京城碰见我那徒弟没有?”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的……要不是周泰跟着姑娘,他们几个哪儿认得人!青川眨了眨眼睛,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疑惑地问:“您不知道跟爷定亲的是陆家的姑娘?” 程午夜挑着药瓶的动作一顿,随后猛地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奔过去盯着青川,“陆家?陆承辉的女儿?那小丫头跟你们爷——”意识到后头的话不怎么好听,程午夜又猛地咽了回去,脸色古怪地往外头看了一眼,啧啧啧几声,有气无力地朝青川摆了摆手。 青川一肚子疑惑,不是说这位当初受过陆大人的恩惠才派周泰去还人情的么?怎么看这情形似乎不大对劲儿?不过这会儿也不是深究的时候,只得压下疑惑,抱着瓶瓶罐罐跟程午夜告了辞,赶紧追了出去。 从芒山到越地都是山路,崇山峻岭间极容易迷失方向,不过对于宁二等人而言却是驾轻就熟,一行人护着卫掣一路平静地进了越地,悄无声息地往王府赶。 蜀地叛乱的消息此刻早已经传遍了越地,相比于陇西跟黔南一开始的人心惶惶,越地却显得极为热闹,半点儿没有因为蜀地叛乱骚动不安,街上的百姓聚在一处极有兴致地分析着几方的兵力,然后对于蜀地的叛乱一致得出了五个字的结论:成不了气候! 不过,朝廷众人的论断跟南境百姓们玩笑游戏般的结论显然就有些大相径庭了。 蜀地叛乱的消息是随着黔南陇西两地知府并平南王世子卫掣的折子一道传入朝廷的,如此如不及防的叛乱,让满朝文武瞠目结舌,半天没反应过来。 “都议一议吧。”元丰帝脸色沉肃地撩开折子,朝众人抬了抬手。 一众大臣们顿时如梦初醒,随后面面相觑,各自心里虽都有盘算,但对蜀地今时今日的情形如何却是一无所知,一时犹疑,彼此着眼色,都没吭声。 大殿里静得出奇,二皇子率先上前一步,朝仿佛事不关己般站在对面的平南王抬手示意,随后对着元丰帝躬身回道:“儿臣以为世子爷所言有理。蜀侯年迈,脾性怯弱,蜀地兵丁常年不兴,此次叛乱不过是儿戏。故儿臣提议,以世子爷为帅,合黔南跟陇西两府的守军,当足以镇压蜀军。” 此话一出,便有大臣出言附议。 二皇子退回来,大皇子蹙着眉头没出声,三皇子默不作声地隐在众人之后,看样子像是打定主意不吭声了,四皇子则似笑非笑地扫了眼二皇子,余光落在尚未出声的平南王身上,没附议也没反对。 兵部尚书李重进拧眉默了一瞬,待众人附议后,方上前反驳道:“圣上,臣以为二皇子所言虽有理,”说着便朝二皇子微微拱手,随后继续沉声道,“但此次蜀地叛乱太过蹊跷,应防生变。世子爷若是领兵镇压蜀军,难保南越诸部不趁机作乱,故臣提议另择将帅人选,以防后患。” 话音刚落,立于众人之前的魏相出人意料地站出身来,紧跟着出声回道:“老臣以为李大人所言甚是。再则,自庆和十九年平定南越诸部叛乱后,陇西跟黔南两地的守军常年无带兵之将,两地知府虽有调兵之权,但毕竟不是行伍出身,于行兵布局上偶有疏漏也是在所难免。世子爷镇守越地不易,若能调任将帅整合两府兵力,不但能镇压蜀地叛乱,于南越也是威慑,若有南境有变,亦能协助世子爷兴兵遣将。如此一举数得,故老臣以为李大人所言甚为有理。” 魏相说完,又恭恭敬敬地朝平南王拱手致意:“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蜀地那么丁点儿大一块地方,能折腾出多少人?”平南王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不过闹一闹就散场了。要我说,该干嘛干嘛!黔南知府不是已经调了兵过去了?就黔南那点儿兵力足够了,何必那么费事儿?真要有什么事儿等到这会儿派人过去早来不及了!蜀地这事儿说开了不外乎就是蜀侯的家事,只不过闹腾得太过了些,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大家别忧心太过。” 平南王府一门武将,平南王说话行事喜欢单刀直入不拘小节,在朝中向来是这么个吊儿郎当似的性子,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听见这话有附议的也有稍有微辞的,更多的则是一如既往地沉默。 魏相面上仍旧是一片风轻云淡的笑意,客气地跟平南王拱了拱手,朝元丰帝躬身请道:“王爷所言亦有理,老臣一己之见,难免有所偏颇,此事还当请圣上裁夺。” “罢了。”元丰帝的略显疲惫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也昭示着此事暂时到此为止,蹙眉扫了众臣一眼,视线落在几位皇子身上,眼里波澜不兴,看不出半分喜怒来,不紧不慢地点着陆承辉问,“今年的会试礼部筹备得如何了?” …… 下了早朝,众臣三三两两急匆匆出了宫门,被蜀地的叛乱打了岔,原本礼部的会试并没有预想中的争论不休,直接由圣上定了徐相跟跟礼部尚书陆承辉主理。 陆承辉一路回到陆府,到蔚南院让赖大管事寻了陆晚过来,风轻云淡地问道:“吴地的事儿有眉目了?” 蜀地叛乱的消息从下了早朝起就传遍了京城,自个儿爹一回来却只字不提,只问她吴地的事儿,这两头明显不怎么想干,可她前儿才跟自个儿爹说了吴地的事儿,无缘无故的她爹必定不会问她!陆晚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心底微动,脑子转得飞快,一瞬间就闪过了无数猜测,但见自个儿爹不说明,遂也压着未挑明,笑着点头应道:“差不多了,如今就等海上的冰化了,把那两艘海船开到码头,查验妥当就能出海了。” “郑兴和忙着景丰药行的生意腾不出手,吴地的生意也不算小,盯着海上的人可不止你一个,顾三源一个人哪儿能顾得过来?”陆承辉点头“嗯”了一声,面色温和看着女儿,仿佛闲话家常般笑道,“我跟你二伯商量了,他今年要到吴地放外任,正好你也闲着,索性跟着你二伯二伯母去出去走走,顺道也理一理吴地的事儿。” 陆晚脸上的笑意眨眼间褪得干干净净,一动不动地盯着自个儿爹,不点头也不摇头,反而一字一顿问道:“爹想让我们离开京城?为了蜀地的事儿?还是——” 陆晚咬了咬牙,后头的话没说出口,眼里却已是一片愕然。 陆承辉面色如常地听着女儿的话,抬眼看过去,父女两个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吭声,良久当爹的才无可奈何般叹了口气,眸底多了抹感慨跟怀念,如同几年前一般伸手拍了拍女儿的额头,安抚地劝道:“你这丫头就是思虑太重。放心,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咱们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吴地如今比京城安稳,离越地不足百里,四面通达,你跟你二伯过去正好。” 第85章 决定 让她去吴地,远离京城的纷争,如论如何看都太让人费解了。 皇子间的争斗自个儿爹向来没掺和过,朝堂的纷争再怎么也烧不到陆家头上来,退一步说,就算陆家有所偏颇,也不至于走到家破人亡非得这么早就让她跟二伯去吴地避着的地步……除非自个儿爹怀抱着别的打算,甚至是已经有了别的安排。再往深处想,也许还跟沈家有关,更有可能早在庆和十九年的时候,那场祸事就已经让自个儿爹有了偏颇? 陆晚盯着陆承辉没动,沈家的事儿她知道得太少,朝堂的事儿自个儿爹虽也会跟她说,可她毕竟是局外人,没有真真切切地跟那些人交手过招,她熟悉的是郑兴和这些人,还有南越十八部跟谜林山的人,别的她一直以来都当个旁观者在看,也别想着怎么着,可现在看来,她显然想叉了 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的是,自个儿爹突然让她去吴地,必定跟蜀地的叛乱有关!陆晚轻轻吸了口气,沈家的事儿自个儿爹说了不让她插手,可蜀地的事儿就不一定了! 一念至此,陆晚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仰头看着陆承辉,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骨节泛白,面上却愈发冷静,慢慢敛了眼里的惊诧跟疑虑,神色平静地问道:“这件事儿您先前并没跟我提过,所以,爹是下朝后才决定的?”不等陆承辉回应,又自顾自地分析起来,“吴地处于蜀地东面,蜀地叛乱,照理说吴地也应该不怎么太平才对,爹却说吴地好,这么看来,是朝廷对蜀地的叛乱有决议了?而且,还是个能影响朝局平衡的决议?” 一刹那的时间,陆晚脑子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猜测,纷繁杂乱的思绪越绕越乱,目光紧紧地盯着陆承辉,电石火花间眼前突然掠过一丝亮光,握着茶杯的手指突然脱力,茶杯砰地一声落到案几上,茶水飞溅,瞬间润湿了衣袖,声音微微颤地问:“越地?” 蜀地跟越地同处东南,蜀地叛乱虽然来势汹汹,让人措手不及,可那么仓促的时间也意味着蜀地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调动太多的兵力!更何况卫掣还回了南边!蜀侯就是再傻也不能赶在卫掣回南边的时候叛乱! 除非有什么事能牵制住卫掣! 陆承辉的手指微微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眸底的惊诧跟寥落一闪而过,良久才仿佛自嘲般笑了一声,撩开茶杯,敛了神色,看着陆晚,不紧不慢地陈述道:“有人提议直接派人整合黔南跟陇西的兵力,一来平叛,二来也是威慑南越,圣上未置可否。” 陆晚听着陆承辉的话,扶着茶杯的手指不受控制般动了动,茶杯在案几上打了个转儿又稳下来,陆晚原本沉静的眸底渐渐多了抹惊骇,愕然地望着一脸波澜不兴的陆承辉,倒吸了口凉气。 蜀地叛军不可能折腾出什么事儿来。就为了这么一场儿戏般的叛乱往蜀地派兵与其说是平叛不如说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可若真论起来,若是圣意已决,朝廷派兵叛乱这也算是出师有名,上至朝臣下至百姓也不能硬说此举就是不妥,顶多有所诟病罢了!更何况这还是部分朝臣的提议! 但是如今这位圣上显然不是那么没有谋算的人!历来兴兵都是朝中大事儿,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几位皇子都盯着那个至尊的位置,此时动兵,稍有不慎,只怕又是一场祸乱! 可如果往南境派兵并不是为了蜀地的叛乱呢? 南越跟越地本来就是一体,有越地驻军在,卫掣又在南边守着,南越十八部的人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与其说派兵过去威慑南越倒不如说是……牵制越地! 更或者,蜀地这场叛乱其实就是个幌子! 皇权更替权谋相争,历来是动荡祸乱之始,当今圣上不可能想不到这些!他在平衡皇子间势力的同时也在防着朝臣!尤其是还享有封地手握重兵的平南王府! 陆晚先前跟郑兴和琢磨着往南越做生意的时候就仔细分析过越地跟南越的局势,越地对南越的牵制是显而易见的,南越十八部摆明了就是越地的附属地。庆和十九年的时候南越十八部的叛乱来得十分蹊跷,正好赶在大灾之后,她从芒山上被人送到陇西知府吴守业手上,三十余人尽皆丧命的血案震惊南境,陇西人心惶惶民乱四起,那个时候哀鸿遍野,到处都是流民骚乱,朝廷一时半会儿的也无力腾出手来镇压南越,只能顺水推舟让卫掣当了主帅平定叛乱。 若不是庆和十九年的叛乱,平南王府在南境不会有如今的威望,原本在南境的势力只怕也早就被朝廷消磨得差不多了,至少明面儿上不会有那么多守军。那场仗奠定了平南王府在南境的地位,从陇西到黔南,民心归复,全都指着卫家!卫掣一战成名,南境百姓对这位平南王府世子爷是又爱又怕又敬又畏,南越十八部的头领对他提而色变,越地百姓则是有荣与焉,对这位主子爷极为敬服。 可显然,到这个时候,皇家对卫家也不得不防了!以当今圣上的绝情冷性,派兵牵制越地只怕是此时最温和也最有效的手段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师出有名! 卫掣哪儿肯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不然不可能坐视蜀地叛乱! 陆晚脑子里乱成一团,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蒙着一层冷气,被茶水沾湿的衣袖贴在手腕上,凉意一直往骨子里渗,可到底还留着一分清醒,费力压下了心底的不安,皱眉看向自个儿爹。 皇家想牵制卫家也算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可仅仅如此还不至于让自个儿爹这么突然就下了决心送她去吴地,而且听那意思,他是想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让她去越地! 除非……卫家跟皇家极有可能有明面上的冲突,而且,自个儿爹是要跟卫家站到一处! 陆晚手边的茶杯突然倒了下去,残存的半杯茶水顺着案几的纹路漫开,瞬间浸湿了陆晚的手,凉意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