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待君安》 1、第二章 阳世里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恰巧我叫牡丹,而且还是个索命的阴差。 七百年前我二十一岁,死在自家桃花小院里,死后来了地府做了阴差,做了几百年在酆都混出小名气,俗称花儿爷,日子过得风流而滋润。 后来想想,都七百多岁了,阴差就是好,如花美眷却永不曾似水流年,很多生前的事情本以为是惊天动地如今却只有指甲壳儿一般大小的鸡毛蒜皮小事儿了。 在酆都除了勾魂修炼闲来无事,听得最多的便是天上的八卦,而八卦里听得最多的便是情劫。 情劫情劫,把那云端的神仙大人丢进凡间抓摸滚打一番,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怎么着都是件赏心悦目的事儿,九重天上的人向来臭屁,人间滚一滚,一身狼狈回来,我们这些做鬼的好不快意。 当然情劫这种东西落到自己身上就坑爹了,我坚信这怎么也不会犯到我身上,就算犯了早犯了,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不过天意的事儿谁说得准,那司命星君委实是无聊甚紧,否则我日后哪来那么多天雷狗血被酆都的鼠辈们八卦了上百年乐此不疲。当然这是后话。 我了结王夫人厉鬼一案后好好休息了一阵。 毕竟厉鬼这东西,不好招呼,稍不留神自己也被她给吃了,况且那王夫人猖狂数十年一直寻不到踪迹,怨气一度震下地府惊动了地藏王菩萨——的坐骑汪汪,那只喜欢吃桃子的大狗。我解决她后很长一段时间爹爹见到我就是笑眯眯的,顺带一提,那阎王爷便是我爹爹,认的爹爹。 我那之后第一次接单子去阳世收魂回来时便发现了酆都的不对劲。 那天酆都的气氛很不一般,我勾了一灯笼的魂回来丢到狱卒那边验收,那魂火都旺得快把我灯笼烧着了,灯笼下面那朵画上去的牡丹更仿佛开到极致颤抖将花瓣蜷缩,我一抖手柄,那火焰幽幽一团团飘出来,如水面上空空胧胧的浮游花灯。 狱卒那边对着名单册一只只数着辨认,灯笼上的牡丹花低头枯萎下去,我便整了整空掉了的灯笼顺着折痕将它压成一小片揣进袖子里去找小黑。 我让小黑给我总结一下。 小黑说:“今儿酆都紫气东来大有富贵之相,想来是神仙驾到了。” 原来是神仙驾到,我拉小黑去看,便看见天兵天将——那着实是天兵天将,云烟缭绕丝带盘缠仙气十足,就跟话折子里写的一模一样。 四只天兵云雾缭绕地押着一个浑身血的人刚刚离开阎罗十殿,在我们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黄泉路尽头的奈何桥,黄泉路两旁彼岸花娇艳盛开,赤红赤红地于阴霾般的酆都中格外鲜艳。 看见那个人我还是小吃了一惊的,转头问小黑:“你确定他是神仙?” 小黑不语,脸上没表情,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个人。 “好吧,如果不是神仙,”我换了个说法,迟疑道,“你确定那个……算是个人?” 我又把目光放过去,那个人全身血肉模糊,看身材应该是个男人,我无法形容他究竟受过什么刑罚,身上的衣料和伤口全部黏在一起分不清晰,身躯上密密麻麻刻印闪着金光的封印咒文,脚下沉重的锁链随着步伐一阵一阵响,响在这片阴冷的土地上,一路血迹。 我又仔细看了看,连面孔都看不清楚,在阴曹地府呆这么久什么惊悚场面没见过,只可惜这位模样委实难以入眼,思量一番,甚是怀疑他是凌迟而死,又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气息,不知到底是不是是神仙。 “小黑,就算是个人类,犯了什么天条被折磨成这样?”还被四位天界公子护送着,委实佩服,“该不会是偷了天帝的媳妇儿吧?” 小黑点点头,“很有可能。” 那四位天上的公子送到奈何桥头便停下了,跺了跺长戟,那男人的脚镣啪地一声碎了,碎片粉化游曳消失如星辉。 他缓缓走过桥,望乡台上孟婆婆从大锅里舀了一碗汤热气腾腾地递过去。 他接过,手背上的血滋啦啦淋着滴下来。 我跑到奈何桥边凑热闹看着那男人把那碗汤喝下去,他喝完了把碗还给孟婆婆时,目光落了过来。 我心里一怔,他当真的是望过来的,那张沉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的面容转了过来。 难道又是一个被我迷倒的?敢情我比天帝媳妇儿长得好看? 哎呀哎呀,惭愧惭愧,完全忘记了前些日子被诸多凡人认成男人的事实,虽然现在一身黑衣不甚风骚,我还是自恋地扭了扭腰摆了一个姿势,对他露出一个自认为妩媚的笑容。 哪知那男人身形一顿,背过我转身就走下了桥。 我顿觉无趣,小黑走过来问怎么了,我用袖子擦擦自己的脸捧着委屈状,“小黑,我小心肝受到了伤害,人家要吃西街的桃花藕糕。” 我以为这件事过了就过了,过了些时日阎罗十殿召我,说是急事。 我不紧不慢地左手提黑裙子右手提明晃晃的红纸灯笼走到殿上,阎王一看我那灯笼就捂眼睛,“坑鬼啊,那阳气生生灼瞎了老夫的眼,牡丹你速速将它处置了再过来,老夫有事与 你相谈。” “不是生魂阳气重,是爹爹您宅得太久了,”我把灯笼挂在殿旁的房梁上吹了口气,灯笼里的游魂蹿得更加厉害,纸上描着的那朵精致牡丹重重叠叠打开了完颜花瓣,印着葱茏火光看上去好生美丽妖f。 阎王哀嚎一声往桌子底下钻,我把他提起来,“爹爹何事请讲,闺女这就给您去办。” 阎王一听差点老泪纵横了,“牡丹啊,勾魂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不是一直勾魂么?” 他背过灯笼的光抽出一份卷轴展开,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名字。 “牡丹你能专门跑一次吗?就勾这一个魂,她可是不能耽搁的。” 他交代了半天,我算是明白了。 敢情他是要我去勾他老相好的魂,他没直说,我猜到了。 她命数到了,他想要我勾了独自带回来,见上一面叙叙旧。 说白了,他想独自见她,既然如此为了避免魂气浑浊我的确只能勾一个了,这有何难,区区一个女魂而已,我懒得去问他的相好为什么是个辗转在人间的凡人,这年头喜欢凡人的多了。 回去收拾了一下我就去人间了直接找到了那女人在的地方,江南繁华水城的一处王府内,郁葱绿林,层层楼阁,回廊水榭,朱门绿瓦侯门居处。 我飘进这荣华幽静之地,正见一名大腹便便的贵妇卧在一亭子里面的美人靠上闲闲散散用玉指拨弄着糕点朝池水里的鱼儿们投食。 我一看,不愧是爹爹的老相好,不愧是皇族里的贵妇人,生得美艳异常,我坐在她旁边定睛瞅了半晌,隐隐觉得熟悉。 不多时女人便困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发髻上的纯金镂空宝钗流苏摇摇晃晃闪烁着,一旁侍女恭敬上前,“郡主,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女人手掌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一会儿,正欲开口,又有一个少女侍女出来了,朝郡主行行礼,“郡主,那脏乞儿又在后门那痴痴等着了。” 郡主抬抬眼皮,“不是今儿早才将他赶去了么?” “是呀,哪知现在又在门前撒泼了非得见您一眼,郡主您就是太心软还赏他一块饼,当初由着他被欺负不就成了,如今这般为了见郡主您还不是讨了好几顿棍棒,”这小侍女说话也无遮拦,说这便吃吃笑起来。 一旁一直候着的侍女开口了,“青儿你这就不知了,这人间情爱呀哪能由得自己?” 小侍女嗔了她一眼,“那也不能癞□□想吃天鹅肉呀!” “好了青儿,莫瞎说,”郡主揉着自己太阳穴,懒洋洋眯起眼道,“乞儿也是人,不由得你们乱说的,我累了,且扶我下去歇息罢。” 青儿侍女撅撅嘴,“好了就是咱们郡主心肠太好,哎呀也对,要不然将军哪能这般疼爱郡主呢。” 我斜倚在美人靠上望着三人离开,阎王爹爹眼光不错。 命格上写这位郡主死于难产,掐指一算她的日子也不远了。 悠悠叹口气,造化弄人。 想起方才她们对话,这郡主也许是好兴致了,大街上看见一乞丐被欺负便出手帮了一下,赏了块饼,那乞丐一见她便顿时觉得是天女下凡就此入了魔障,纠缠不休此爱绵绵无绝期,这戏码三百年间已经多到我连瓜子都不想磕了,只想吃桃花藕糕。 一想到桃花藕糕,小黑应该给我买好了,琢磨着回去一趟顺便把这几天的活儿领了吃饭工作两不误,想到这儿我已经起身穿墙而过,哪知院后一阵棍棒殴打的声音吸引我注意。 哦,棍棒伺候来着,青儿姑娘您真狠。 我停了停,抵不住糕点诱惑还是游回去了。 2、第三章 酆都西街桃花藕糕堪称一绝。 想当初我一直想不通这阴曹地府如何能蒸出此等香喷喷软糯糯的花香米糕来,米糕和着桃花瓣一起蒸的,淡粉色小三角形,五个为一份正好拼成一朵漂亮的花。 据说那西街老板就是不愿意放弃这手艺投胎才留在酆都了,反正在人间也是卖,在地府也是卖,对他而言未什么区别,偶尔遇见桃花精来投胎的还可以提供上好的材料也省得去人间跑一趟的麻烦。 我去的时候小黑刚好排上队,买完两人在街上走了一阵,大鬼小鬼无头尸什么的飘来飘去见到我们打招呼。 小黑很高,走起路来如同一抹迅速掠过的黑色剪影,我站在他旁边只到他胸口。 我咽了三块米糕,舔舔嘴巴,想起一件事,“小黑我最近看了下,阳世里转了一整圈儿,还是没有。” 我指的自然是一个姑娘的生魂。 他步伐停了停,细长的眼睛仍微微眯着没什么动静地平视前方,“你吃你的。” “哎,我这不是想帮你么,那种事我既然知道了定要帮你找的。”我想了想,“你这不是请我吃东西了么。” 他这才一眼横过来,寒气嗖嗖的,我赶紧闭嘴,过了会儿又蹭上去,“小黑你知道么,我就特喜欢你这种深情的,几百年几百年地等一个姑娘,就跟那话折子里一样,你看我生前多造孽……”说到这儿我恍惚了一下,赶紧改口道:“那姑娘一定很漂亮,比我漂亮。” 我刚说完就走到街口了,算了算时间也该动身了,把牛皮纸塞给他,“来,最后一块,我先走了过会再在人间溜一圈帮你看看。” 我没走几步,他从后面唤住我,“牡丹。” 我回头,小黑走上前伸手擦了擦我嘴角的糕点屑,低头说,“话折子里都是假的,别看那些无用的东西。” 我向来对时间概念不清,特别是在酆都,一到人间一看竟然就到了取郡主性命的时候。 夜里一大轮明月挂着衬得夜幕浓稠黑暗,我火速进了王府。 王府灯火通明,我离厢房还有些距离便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女性惨叫声。 “撑住啊郡主!” “郡主孩子马上就出来了您一定要撑住啊!将军大人等着您呢!” 回答他们的依是惨叫声,我靠在外面的墙上,抠着指甲等命格定下的那一刻,立了一会儿便忆起今日小黑,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帮他找找。 我和小黑混熟完全使得益于小黑生前喜欢的那位姑娘,他比我早一百年来酆都,生前是个妖精,喜欢的也是个妖精。 他喜欢的是个桃花精,那位妖精也尤其喜欢吃桃花藕糕。 房内的惨叫渐渐变成几近哭泣的□□。 厢房外男人一身英气衣袍来回踱步,应该就是将军了,旁边下人急得不敢上前。 我望着那个面色慌张焦急的年轻男人,心想生孩子嘛,这事儿我也做过,我生孩子的时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小房子里,产婆也是个不靠谱的二手,我疼得几近死去还是把他生下来了。 我还身子本弱的,只可惜他爹爹不要他,我没有照顾好他。 房里又是一声尖叫,我气定神闲走进去穿过重重珠帘,从袖间抖出了纸灯笼,朱红楠木柄,悬在床上的女人湿亮的额头上方绕了一圈,灯笼内慢慢亮了。 透过水红色的灯笼纸,橘红的魂光灼灼燃烧殆尽最后几丝阳气,灯笼上那朵淡粉色的花苞缓缓张开绽放,渐渐鲜丽。 阎王爹爹果然照顾她,这光泽这么饱满的魂挺少见的,甚至,在我修行二百年勾魂五百年的勾魂生涯中算是顶顶的极品了,投什么胎都会是富贵之家,若是成了厉鬼也是极厉害的。 灯下的女人失去了呼吸,旁边侍女面色惨白哭喊着扑上去。 我提着灯笼悠悠晃晃走出院子,那位将军听到了动静脸色骤变,低吼一声大步冲了进去,与我擦肩而过。 我隔着珠帘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坐到床边的男人,他紧紧握着床上死去女人的手悲伤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忽然很羡慕我灯笼里的这个魂。 如果最初那个孩子我没有打掉,又在生下他的时候死去……那个时候也许那个人还没有对我厌倦,他会不会也像这样握着我冰冷的手呼唤我名字。 牡丹。 只可惜没有如果。 我摇摇头准备离开,走到院子里时脚下一滞。 又有一个新的魂出现在附近。 没鬼差带走的新魂,若是执念深了就麻烦了,再若是个怨念而死的女子……化了厉鬼我又得头疼,想到这里我提脚朝那个方向轻快移过去。 新魂还没有完全从身体里脱出来我便找到了,就在王府的后门口,远远近近都是郡主死去的报丧哭声。 我站在后门那条长长街道上,两边朱红的墙在夜里如同通往阴间的匹练延伸到黑暗里,我不远不近靠近那个倒在地上的人。 衣衫褴褛,是个乞丐。 一眼扫过去还是个残废,拐杖落到一边,他是用饭碗碎片自刎死掉的,鲜血无声的在他脖子里冒出来淌在月光下似密密麻麻的翻滚的虫蔓延出来。我心下明了,不就是那个爱上郡主的乞丐么,心爱的女人死去的噩耗传来,经受不住自杀了。 给孟婆婆添负担,造孽呀。 我正思忖着要不把小黑叫来收魂,目光无意识晃到这个男人的侧脸上,不由得停住了。 我不想承认我心颤了一下,明明我已经是死人了,明明已经是七百年鬼婆婆了,还是颤了一下,如同崩断前震颤的弦,一刹那的波痕迅速流逝。 乞丐的魂慢慢浮出呈在我面前,我提着水红色莹亮的牡丹灯笼,一身黑衣,青丝利落地全部束于脑后,目光随着游魂透明身体的浮出,慢慢抬起了光洁的脸。 乞丐身上的男性魂魄,与之截然相反的气魄和衣装,一头黑发垂下,眉目如画。 他先是慢慢直起了身子,用手指揉揉额头,意识似乎苏醒,然后转过来,清清沉沉的目光跨越了洪荒。 他抬眼。 我对他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唷,苍音。” *** 人总会欺骗自己的。 明明知道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仍是会幻想会希冀,就算是一瞬间繁华梦境,也愿意将自己埋葬进去。 一瞬间的梦境,我想我是可以假装的。 月光皎皎,夜色里朱门金瓦,四下寂静,幽会极佳之地。 “啊,不好意思,认错了。”我对这个沉默半混沌意识状态的的男人露出一个笑容,挑了挑眉毛,一般魂魄刚离开肉体时都会对自己认知不甚清晰,甚至不知晓自己已成灵体,我想了想,问道,“唔……你叫什么名字?” 问完了自己又笑出声了,完了完了,酆都的花儿爷活回去了,这只是个乞丐,前世喝了孟婆汤过会儿又得喝的凡人乞丐,死去后会想起几世种种的只有仙妖神罢了。 那个男人已经在连生死限界之地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了。 而他只是长得像而已。 我抖抖灯笼上的火星子,态度十分亲切官方,解释道:“你现在死了,我是阴差,你跟我回去我就不绑你了好喏?”上下将他一扫然后指指灯笼上的牡丹花,“它吃人血喝精魄,所以我建议你乖乖听我的。” 血池大地狱深处封印的鬼花,如今他能见到也是享了眼福。 男人望一圈四周,看看天,看看我手中的灯笼,又看了看我,脸上没多大表情,声音不着边际,“你是阴差?” “嗯。” 他揉揉眉心,极疲倦的模样,“我这可算是死了?”手指又停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微睁的黑眸子又落过来,定定的,“你方才叫我什么?” 我愣了愣,握紧了灯笼,他这般神色,像极了那个人。 这念头刚晃过去地面上一缕黑烟冒出对黑白无常来,我瞅瞅,不算特别熟但也认识,小黑的手下的,在地府里官阶还是挺高级。 “花儿爷。”两只无常规规矩矩跟我打招呼,没看那男人,我很满意。 “你们这是带他走的?” “是。” 我摆摆手,“那你们赶紧罢,快子时了。” 说完我就溜了,走之前忍不住又回头,竟撞上男人的目光,又赶紧回头。 我回酆都后直接去了阎罗十殿。 放魂前我瞅了眼阎王爷那把老胡子,挑眉道:“你确定她看到你这老太龙钟的阴森模样不会昏死过去?” 阎王爷眼睛原本直锁着我那盏灯笼,这时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紧张,“这跟老夫的模样有甚关系,牡丹你且将她放出来切莫再委屈她了。” 我嘴角抽了一下,抖了灯笼放出了魂。那女人一身白裙垂头散发地跪在殿堂上,缓缓抬起了泪眼望向堂上的爹爹,浑身一颤。 我摸着下巴,心想果然是老相好。 哪知她皱皱细眉,左右一望便拍拍身上尘土站起来,“这地儿怎的这么破?” 我望望阎罗第十殿房梁及木门上那些莹灿灿的大颗千年冰谷夜明珠,又望望黄金琉璃柱,阎罗殿跟人间最繁盛的皇宫比起来,顶多算是暗了点,阴森了点,我内心默默。 哪知阎王爷叹口气,“公主殿下,这儿自然不比云顶天宫。” 我这时仔仔细细打量女人一番,美艳无比,气质异常,眼波灵动,公主殿下? 3、第四章 “阎王,我怎么这么快就死了,这一世过得也太快了。”女人玩玩发梢不甚在意道,“他什么时候下一胎?” “立刻了。” “那好,我也赶紧走了,这一世就不知他待我如何死心塌地了。”声音说到“他”时妩媚娇嫩,女子咯咯笑了,“你们都在帮我,我不信他不会爱上我,况且他已经……” 到这儿时她才发现了我,我立在大殿一方的外围,阴影遮住了我大部□□形,见她脸一扭过来,目光如炬,我赶紧显形行恭恭敬敬行礼道:“牡丹参见公主殿下。”。 阎王爷道:“牡丹不是外人,殿下大可放心。“ 女人垂眸,目光有些异样地凉凉定在我身上,末了才笑道,唇儿弯成了瑰丽的色泽,我想任何一名男子在她面前都会失了神智:”原来是阎王爷的闺女牡丹,早就听说了是个利落乖巧的人儿,”细细走到我面前,“你若是帮我,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利落乖巧的人儿……我思量到天上神仙年岁以万来记,我七百年只能算是个小妹妹了,默默了一阵,又不知她要做什么,既然公主殿下这么说了,我点头如啄米。 那女子幽幽飘走后我问阎王,“她究竟是哪一路的公主?” 阎王叹口气,揉揉额角,“九重天神女昭锦公主,当今天君太子义妹,后台大得紧,不好惹。” 我眼角抖了一下。 “她不是您的老相好么,怎的变成公主了?” 阎王爷吹胡子瞪眼睛,“闺女你可别乱说,哪有这一出事儿的,上面的听见了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哪里听到这种混账话?” 我哽了一下,我能说我是猜的么,不然谁会小心翼翼去勾一个人的魂,我承认我话折子看多了。 “那昭锦公主为什么会投胎成凡人,这会儿都赶着去投胎?” “忙着追男人呀。”阎王爷又加了一句,哀叹道,“现在的小姑娘真威武啊……连天上都是这个样儿了。” 我悻悻闭了嘴,宫闱秘史,我还是少听为妙。 出去兜了一圈地府无事,今日的活儿也做完了,我晃荡在奈何桥边,望着忘川血水流淌。 起初在这儿看着一个个生魂喝下孟婆汤去投胎是件挺有趣的事儿,多少爱恨情仇在这座桥上烟消云散,不得情满的怨女,壮志未酬的男子,相随而亡的夫妻,看着看着便觉得世间本就是那个模样,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明明陷入红尘多么愚昧,却至死甘愿地陷进去。 站了一会儿我便看见那个郡主、哦不那位公主殿下上桥投胎了。不知为何她似乎隐匿了自己的仙气,气息与凡人生魂无恙。果然有后台关系就好,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她起码省了八十年。 又望了她的脸一阵,低头看看河面上自己的倒影,算是明白为何我见她熟悉,地府呆久了我都不怎的照镜子了,她那张脸与我不谈五分相像也有三分神似。 哎呀哎呀,惭愧惭愧,那我岂不是也算得上是漂亮,我又开始自恋了。 看昭锦公主好好过了桥投了胎,我便回身准备打道回府,西街桃花藕糕我想念得紧。哪知一转身,身前便是一道肉墙。 太近了,我回身时扬起的的鬓发拂过了他胸前雪白衣袍暗金花纹的领口。阴影压迫令我条件反射般抬起了头,望清对方面容的同时,那岁月侵蚀依旧熟悉的气息热热地落了下来。 我僵住了。 我面前的男子,白衣黑发,清俊依旧那张平和的面庞镌刻下深邃的五官,似乎是比曾经更加漠沉淡泊,宛若一出润华水墨浸染的山黛画卷。 我一阵恍惚,男子伸出手,手指修长白皙,我眼睁睁看着他捧住我的脸吻了下去,他漆黑的长发柔柔撒上我的肩头泻下如墨繁华书面。 三生三世奈若何,缥缈飞花散似烟。 我呆若木鸡,除了唇上的温热柔软身体所有感觉全部失灵。 他抵开我的牙关舌尖舔进来时我算是反应过来,这个吻太绵长煽情又太小心,沉痛到骨子里的缱绻光阴,那么浓的执念有那么明显,除了自己眷恋已久的女子谁会倾泻这般的情感。 我一把推开他,退后几步拉开了距离,用袖子使劲擦着嘴唇盯着他,缓了缓才静静开口道:“你看清楚我的脸了么?” 说完我微微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素净的一张小脸,“我不是郡主,你可看清楚了?这位公子,您认错人了。” 我站在奈何桥边,身后是平静的血河忘川,河面上氤的雾气将对岸蒸腾得朦胧,只有那鲜红的彼岸花尚能娇艳奢靡绽放把原本苍白的雾气映照得血腥模糊。 我的孩子曾掉河里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又对他勾出一个算是客气的笑容,用手指了指桥对岸,“你心爱的郡主已经投胎过桥了,你赶快去罢。”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我,极好的眉眼间没有表情,墨黑的瞳孔里像隔了层白茫茫的霜雾,我见不清晰,过了一会儿他竟勾了半分笑,并未觉得方才所做有任何不妥似的。 “你怎的知我认错人了?” 他这一笑有些玩味的意味,这若是换做平常我不将这人拆皮剥骨丢进焚火大地狱里烧上几个来回对不起我这花儿爷的名号,可这个人长得极似那个人,我一下子晃了神儿,这个当儿他回应我那客气的笑容似的,作作揖,姿势极是轻风俊雅装模作样,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一流氓。 男人眸发一并垂了下来,“失礼了,姑娘。” 声音温和清澈如水,低低静静,难以察觉的疏离。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便转身过桥了。 他一走我整个骨头都松了下来,挪开了目光。 只见他大步跨上了桥,拿了碗孟婆汤一饮而尽,身影极快地隐于雾霾中。 糊弄过去,我终于是把那口气喘了回来,转过头一看,周围一圈空白地带,我一直记得奈何桥边总有些什么在晃悠的今儿怎的如此寂静,放目望去,只见那些小鬼大鬼冤鬼们缩在圈外石化状,只剩不知何时出现的小黑一个人站在我旁边依旧冷着一张脸,目光怪怪的。 我眼睛一扫过去那些鬼噼里啪啦全部捂住眼瑟瑟发抖齐声叫道: “花儿爷,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我这才想到,我牡丹,酆都第一女阴差,被一男人轻薄了。 *** 慢慢走回府上,小黑因为和白无常搭档去勾魂没有来陪我。 之前他看着我,刚叫了我一声,我赶紧开口道:“他认错人了,他生前是个乞丐,以为我是那个他喜欢的郡主,一时间情难自禁就那啥了。” 小黑依旧面无表情道:“牡丹,我还什么都没问。” 我在心里呛了一下道:“我知道你要问。” 这时白无常正晃晃悠悠打着哈欠朝我这边飘过来了,白袍白帽,只可惜是个光头,眉毛黑浓黑浓的,见到我笑成一朵亮丽的迎春花,“呦呦这不是花儿爷吗哎呀您看今儿天气真好真是个外出勾魂的好日子呀~~” 小黑见了他冲我点点头和白无常一并离开了,走之前又回过身,顿了一会儿道:“你可知那个人是谁吗?” “哪个人?”我装傻,觉得太傻又加了一句,“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小黑果然没告诉我,转身和跳脱白无常去了阳世。 酆都王府规模庞大寒气森森,那守门的两兵卫见我来了抬起了骷髅头,黑洞洞的两个空眼窝,将手中长戟握了握,白骨手指咯啦啦响,他们朝我们行了礼,说话也是咯啦啦的。 “小姐。” 我点点头进了府。 穿过桃花小院折进了自己的厢房,我在自己房间里拆开了发髻解了腰带休息了一会儿,只不过手指触上了圆润光滑的桌面时,身子好似失掉了力气,我慢慢将双手扶上桌面,支住了身形。 一时间气虚,今日的画面堆砌在我眼前,我大脑阵阵空白。 片刻后我怔怔望着厢房镂空冥木雕花屏风的一角,开口道:“今儿酆都真真是紫气东来,小女子一时间见了三位神仙当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身后无声,仙气尽管用法术隐匿仍旧袅袅纯澈,我回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抬头对房内白发白袍散发微光的仙人道:“牡丹参见太白星君。” 4、第五章 房内燃着幽幽清冽的沉水香,我没点灯,阴间微微模糊灰暗的浅灰光芒由着窗棂透了进来好似人间月光,坐于檀木云纹台上的小少年也只不过是总角之年的男童模样,在孩童的面相中鼻梁细高,眉宇纤长,明明稚气娇嫩的一张脸却五官肃穆,清秀灵气的眉眼间蕴着半分老成的沧桑,他眨了眨眼,额间银白五角星辉熠熠散光,肌肤白到几近病态有一丝微乎透明感,洁白云纹衣袂无风自飘轻轻摆动。 我还记得当初我第一次见到太白星君时,才发现原来神仙是真的会发光的。 虽然,是一介会发光的小孩外表的仙人。 周身宁静纯净的气场,令人心生敬畏——面前的白发仙人身子娇小,坐在台上,太白星君看看我道,声音是与少年模样截然相反的稳与静:“许久不见了,牡丹姑娘。” “星君大驾光临小女子寒舍受宠若惊,”我静静道,“请问何事?任何牡丹能做到的星君尽管吩咐。” 太白星君看了我一阵,我乖乖垂首听命,他说:“你先起来。” 我立起来,他银白的头顶只到我腰际。 他又说:“……你先坐下罢。” 我拉把椅子坐了,视线与他平齐。 太白星君道:“牡丹姑娘还记得本仙,本仙甚是欣慰。”顿了一下,继续,“姑娘还记得之前本仙交待给的话吗?” 我垂下眼,口上的话还是恭敬的,“星君的字字句句牡丹都是记得的。” “那便极好,本仙有一事需拜托牡丹姑娘……” 我静静等他下文,他又停了,眉眼压了压,这般倒是像一个出去玩耍超了时思考如何向娘亲交代的小孩了,过了一会儿,他道,声音轻了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淡泊而虚无。 “七百年了,牡丹姑娘。” “是,只不过待上神而言是转瞬之间的事儿罢了,”我看屏风一阵出神,又飘回他身上,定定注视他那张属于小男孩的美丽面孔。 “星君大驾光临,那是否意味着我今天遇见的便是他了?” 我在看到太白星君时就该明白的。世界上哪有如此多自欺欺人的巧合。 回想今日他见我时的神色模样,那是当真忘记我了。 太白星君见我松散的神情皱皱稚气的眉,犹豫了一下道:“我知这是委屈你,只不过这事儿若是办成了,牡丹姑娘的心愿也可了了。”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 “麻烦星君详细一说。” “殿下因破了天条正经历三世情劫,已过第一世,便是姑娘所见到的那凡间乞儿。” 三世情劫,触犯天条?我怔了一下,话不由得问出,“他做了什么?” 他不是好好在天上做他的太子殿下么。 星君淡漠地望了我一眼,我低头收声,这本不是我应知的事。 “他下凡前与昭锦公主已有婚约,此次昭锦公主随他下凡入轮回只为感化他心共琴瑟之和,你若替昭锦公主取了他的心,昭锦公主自然会助你投胎转世,”他又抬了抬眸,“本仙未记错的话,姑娘七百年前就想再世为人罢。只可惜——”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白的手指,“星君的意思是,要我使他爱上昭锦公主便可?” 太白星君只是道:“司命星君自然会将姑娘转世安排到一户好人家的。” 人间江南好,草长莺飞二月天,湖边杨柳醉春烟。 天儿蓝,虫儿飞,云絮缓缓干净铺嵌在空中。 一户大户人家里泣声婉婉,我提着这家老爷的魂出来望望天,这天气真好,今儿的活算是做完了,掐指一算,今天也是那他投胎后十岁的生辰。 我也该去见见他了,况且上神给我这个小阴差下达的差事我也得好生完成。 我用法术隔空呼唤小黑,不一会面前白光团有了动静。 “将军府。”他道。 “哦?”前世自己喜欢的女人嫁了将军,今世自己去将军家了,有意思。 我飘去了将军府。 将军府一片热闹。 也对,当今骠骑将军唯一子嗣十岁生辰,自然是要隆重点的,我见那将军油头满面的,只怕那将军大人将他宠得太过。 算了,太平盛世,不需要真正的英雄。 将军府后院绿树荫荫,假山奇石,那小池边的柳絮儿飘飘晃晃轻点水面漾出细细波纹,再往里面去一点,便见到将军家的卧房小院了。 小院宽敞干净,栽着桃花木,此时桃花未绽只缀着重重叠叠细嫩的翠绿叶子,树下一方青白石桌,桌子上搁着一把玉柄长剑,四只雕刻神兽的石凳,我见一小男孩穿着暗青色的绸缎衣裳,腰间一条白玉银丝腰带,一身面见客人的正装,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风一吹,春天里的绒絮团儿簌簌落到小男孩的脸颊和睫毛上。 整间院子除他之外无其他人,风声过后越显安静。 我落到他身边,小男孩五官还未张开,白颊黑发,精巧的细致,灵秀漂亮的如同二八少女一般。 小时候的苍音,果然如同我想象中那个模样。 我坐在他对面托着腮,手指戳戳小脸,好柔软,好光滑,像只糖包子。 我嘿嘿笑了两下,用力一捏—— “唔!” 醒了。 肉团袖珍版的小苍音睁开眼,呆滞片刻后眼睛猛地睁大了,下意识握住了石桌上的玉剑。 我在他的瞳孔里见着了自己的模样,现出形的自己,一身水红色刺绣穿蝶衣裙,发髻上簪朵盛大怒放的雍容牡丹,明眸皓齿,红唇雪肤,玉妆初成,还提着一盏水红色的小灯笼。 要多俗媚就有多俗媚,要多妖艳就有多妖艳,活脱脱审美有障碍的妖精。 只不过,他眼里看到的,是昭锦公主那张原本已绝色的容颜。 “你是谁?” 他呆了片刻后说了台词,声音软软的。 我娇媚一笑,用香帕细细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印子。 “我叫牡丹,是你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小情人儿。” 将军两名侍女,身穿府里浅色罗裙挽着少女发髻,面目清秀,一左一右步入小院。 “少爷您在这儿呀,让奴婢好找。” 男孩立于石桌前,慢慢回头,露出那张白皙俊秀的脸。 两位侍女福福身恭敬道,“将军大人和夫人正等着您呢,今儿您可是主角儿可别在这儿躲着呀。” “知道了,时候还未到,”他应了,“你们先下去,我说过不喜欢别人来打扰。” 侍女一望,望见桌子上的玉剑,便掩嘴含笑道:“原来少爷这是练剑呢,少爷身子虚,切莫用坏了身子让夫人担心。” “知道了。” 他淡淡应了。 二位侍女袅袅婷婷走了,小苍音望了望,便仰起头望向最高的那棵桃花树。 “走了。” 我拨开树枝叶团露出脸,朝他嘿嘿一笑,苍音怔了一下,别过了小脑袋,“你这女人,这般成何体统,赶紧下来。” 稚嫩嗓音,语气声调太不搭调萌了,可惜那张可爱吧唧的团子脸。 我来了兴致坐在树上晃着腿,你这女人?这话说得傲娇,有多少年没人把我当女人了,人家早修炼成爷了。 “我下不来,你接我好不好?”我笑呵呵。 他板着那张小脸,小身子绷得紧紧地。 “你接我?”我又上下扫了一眼他短小的身子板。 “……” 他盯着我。 “……开玩笑的啦。”欺负小孩不好,我们要尊老爱幼,我轻巧跳下来拍拍衣裙,就着他面前转了个圈,艳红裙角流光飞扬。 “呐,我是不是很好看?” 他的表情明显是不想和我说话了。 我望望院子门口,不知那些大人们什么时候过来,坐在石桌上撑着腮望着他,“你不害怕么?” 小苍音怔了一下,看着我有些呆过了会才说,“你是妖精。” 肯定的语气。 我点点头,“嗯,我是妖怪,还是专吃小孩内脏的妖怪。” 他说,“你是来吃我的?” 语调平淡得让我失望,我预想中他应该睁大眼睛哇哇大哭跪地求饶说大仙我肉不好吃千万不要吃我啊之类的云云。 小苍音有一双很黑很大的眼睛,像盛着两汪清澈澈的水似的,他这样认认真真看着我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应答,思量一番弥抿唇笑道:“你若答应日后娶我做你的小娘子,我便不吃你了。” 他眨眨眼睛,白皙的小脸颊上浮现了晕红。 我得瑟了。 *** 与他坐了一阵那侍女便来请他入前庭,临走前天空湛蓝,风儿吹的桃花木簌簌地摇摆着纤细的枝桠。 “我不愿去那里。” “哪里?” “厅堂。” “今儿不是你生辰么?还有许多客人不是?” “他们不是为了我的生辰,只是抓了个机会朝爹爹献媚罢了。” 我哽了一下,这小孩,以后怎么得了,“那里起码你的亲人给你过生辰吧?” “没有。”小苍音目光望了过来,表情生涩的淡,“娘亲都不在了,二娘给爹爹生了弟弟,怎会记得我。” 我到那个时候才想起来,人间将近已过十年,昭锦公主转世郡主生下了男孩,原本连呼吸都没了的又被太医救回来,这是第二世的苍音,那当年俊逸潇洒的将军如今变成了油头满面的大汉,那时他还与我擦肩而过握着自己妻子的手悲伤的不能自已,如今已经与宦官把酒聊天另娶数位小妾。 果然,人心易变,可我总不能要求那将军一辈子守着一块灵牌。 5、第六章 我干巴巴笑了两声,心想他要是知我便是勾他娘亲魂魄的鬼会做如何感想,嘴上说道:“那我给你过生辰可好?晚上你在房里等我。” 将军府长子的生辰宴席时我溜达出去顺便把这个附近该收的魂收了。 小黑上下将我衣裳一扫一脸鄙夷,“你这是开染坊的?”大红大紫。 “我这不在勾搭男人么。”我还很婀娜地撩了撩长发,小黑原本很黑的脸更黑了。 “这事儿要是成了我就可以投胎了,小黑记得那时候来勾我的魂啊。” “牡丹,你真的想投胎?” “小黑,你真的是黑脸吗?” “……你这脸怎么回事?”他懒得理我,目光落在我那张绝色倾城的脸上。 我摸摸脸皮,“好看吧,这可是天上公主殿下的模样。” “模样太好生事端。” 夜里月光高照,我和他在寂静黑暗的巷宇间隐身慢慢走着,小黑身姿挺拔目视前方,走的时候腰间龙纹白玉佩与手中刀鞘轻轻碰上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 江南水城浸在幽幽月光里湿润得如同一块山涧玉石,拱桥下一川粼粼长河蜿蜒到屋宇排列尽头,那些暗青翘角的屋檐与挂上的精巧风铃被微风摇曳出细细的音节。 我站在桥上深吸一口气,双手搭上石雕桥栏,“人间果然好呀,还是这里有灵气,真想投胎走一遭。” 小黑在一旁沉默着未说话。 *** 我飘回到将军府时宴席已经散了大半,半残的昏黄烛光落上了软红金丝的帘帐,婢女家丁三三两两清扫着物事,醉了的宾客摇摇晃晃作揖寒暄后一个个乘着马车骨碌碌回家。 我突然忆起苍音醉了的模样,记忆中只有一次的,我将他架回屋后他就亲我,亲到了床上,力气很大,我惨兮兮地哭着要他停下来他却越来越用力,呼出的酒气扑在我面颊上带有一阵醇酒与他自己气息混合的芳香,有些醉人的味道了。 第二天我就跟他闹脾气,唯一一次不理人,他一个劲地哄我,好吃好喝供上来,亲自下厨做了一盘西湖醋鱼,难吃的不得了,他眼巴巴地望着我,那张原本气质斐然风华绝代的容颜此时霜打茄子。 ——牡丹,不要生气了,是为夫错了。 ——牡丹,是不是弄疼你了,下次一定轻点。 还有下次,我脸红到不行,羞赧瞪他一眼,他墨黑的瞳仁便饱含细细碎碎的微光弯了起来,好看得不得了。 真是好看,我直到七百年后都没有见过比他笑起来更好看的人了。 想到这里我用大红大紫庸俗的袖子抹抹眼睛,径直去了将军府后院。 房内的光是亮着的,一名侍女的纤细身影印在墙壁上,我心想有人正准备离开,一股气息吸引了我的注意。 啊呀,有妖怪。 还在房里,我隐身进了屋子,小苍音于一盏烛光下看书,我瞅瞅,还是生涩难懂的兵书,他还十岁来着。摇摇头后抬手,朝那红袖添香的侍女伸指一弹,美貌侍女婀娜倒地。 我心想不错啊,连个侍奉的侍女都这么美丽,倒地都这么婀娜。 小苍音转头,看了侍女一眼,片刻后目光落在笑盈盈的我身上。 “没死。” “我知道。” 我叹口气,“你真的十岁吗?”抬头顺着气息抬头一望,果然,房梁阴暗处趴着一个身影,我咳了一声,那身影啪哒一下砸下来了,尘土飞扬的。 这声响小苍音自然听不见,他顿了顿便道:“你说过给我过生辰。” “嗯嗯。” 那东西掉到苍音身后了,我目光越过苍音的小脑袋望过去,是一只穿着鲜绿衣裳的女鬼,披头散发摸摸索索爬起来一露惨白的脸,是个长舌女,朝我挤眉弄眼的。 这不是酆都西街口拐角那户么,经常和三三两两女鬼一起搓麻将什么的,我眼角抽了抽。 小苍音看我模样怔了怔,顺着我的目光朝后面看去,我赶紧伸手一把将他扳正了,红艳艳的嘴唇往他白净净的小脸蛋上啵了一口。 天知道天君太子转世有没有阴阳眼,保护他幼小的心灵不受刺激是必须的。 他呆了呆,脸立即黑了。 我呵呵笑两声,眼角余光锁住慢悠悠站在小苍音身后的黑发绿衣女人,“来,生辰快乐。” 他脸又慢慢红了,晕染得像二月里的水莲花好生可爱。 身后那位长舌女移到面前,头低下,黑发扫过小苍音的耳朵,然后垂到胸口的红色舌头抬起头来,像一只蛇一般在他一侧晃悠着。 小苍音抓抓耳朵,那红舌头伸到他粉嫩嫩的脸颊旁快舔上时,我一掌拍了过去,长舌女委屈地哀嚎一声啪呲砸到了墙上。 “你干什么?”他皱皱眉。 “呵呵,有蚊子。”我伸回手,自然而然理理衣裳,瞟见那长舌女哀怨地望了我一眼,掩袖挥泪穿墙而过飘出了屋子,我吐口气,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牛皮纸。 “这才是礼物来着,刚才是逗你的。” 将牛皮纸抖开,蹿出了一溜儿热腾腾白气,馨香飘了出来,漂亮的粉色小三角,桃花藕糕。 小苍音瞅一眼,挑挑眉一脸鄙夷,“这么女孩子的东西。” 我哼哼,“我就女孩子了怎么样?尝尝嘛,特地带过来的,老好吃来着。” 我没有说假话,酆都一去一回,还把糕点上的阴气都去了,我拈起一块不由分说朝他小嘴巴里塞,小苍音一连被我强喂了好几块,脸有些泛红。 夜色寂寥,房内案上排放着一本本兵书,唯一的一盏烛灯朦胧而模糊,点点金光镀到他黑黑的睫毛上将他的黑眼睛衬得湿漉漉的,我不禁笑笑,伸手手指细细擦掉他嘴角的糕点粉末。 “你以后是要当将军的吧。” 他不知我为何这么问,只是正了正色,小模小样一脸稚嫩的认真,“当然。” “将军可是可以娶好多小妻子的,你可有福了。” 苍音眨眨眼睛眯起来,孩童脸上那种不屑的拽拽模样很逗人喜欢,“那是君王,我只要一个。” 君王,我在心底笑了笑,是啊,君王怎么会只娶一个,那未来的君王太子又如何呢。 这二世过去,我就和他再也没有什么瓜葛了,其实原本就不应有什么,上神千万岁,尊贵一方太子爷,根本不会记得他娶过一个凡人女子,和她做过夫妻。 或许,在他眼里连夫妻都算不上的。 “牡丹?” 苍音唤我,我回神,漾开一抹笑容,“怎么了?你应该叫我牡丹姐姐。” 我只说过一遍我的名字,他记住了,我还是有点高兴的。 “牡丹。” 他很固执,又唤了一声,“牡丹。” “嗯。” 我应了,静静看着他黑眼睛里映出的是昭锦公主的脸。 “桃花藕糕好吃吗?” 他怔了一下,别开目光,“难吃死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所以你才和我说这么多话?”我摸摸他的脸,笑得娇媚异常,“那你可记住了,以后你是要娶我做你的小娘子的,我等你。” 他小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表示不屑,脸上的微红还是背叛了小心思。 “老妖婆。” “我不是老妖婆,我是牡丹。” 离开将军府我瞬步到了逃到大老远荒林的长舌女身前。 她赶紧拜倒认罪,“参见花儿爷。”因为含着舌头,发音非常模糊。 我慢悠悠抽出灯笼纸向她示意一下,长舌女赶紧笑道:“玩笑而已,花儿爷莫见怪,未想到花儿爷会到这儿呢。” “玩笑?我记得你来酆都前特别喜欢吃小孩内脏来着。” 这年头什么鬼怪都喜欢小孩内脏,长舌女被收到酆都前在黑白无常那儿格外出名,猎食向来伸长舌头将小孩一捆,舌尖盘旋环绕伸进小孩张开的嘴巴里,唾液将五脏六腑化成一滩脓水由舌尖顶端的小孔吸进去。 好生妖冶的吃人方法,不见血,路过之间只剩枯瘪尸躯。 四百年前小黑将她收了去化了功力丢进酆都住着了,几百年算是相安无事。 我将纸一抖,牡丹灯笼成了型,长舌女原本苍白的脸更白了,堆笑道:“花儿爷莫开玩笑了,我真的是来看看花儿爷事情处理得怎样了,吃小孩儿的事儿早不干了。” “你以为我是在吓你么?”我叹口气,小黑当年放她一条路我也得照顾着,月光落下来,照亮了她的脸和鲜红的长舌,“你知道刚才那小孩是谁么?” “将军之子,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胚子,至纯之物。”说到这儿她舌头动了动,大概是想舔舔嘴巴,想到我在这儿又压住了。 我剜她一眼,“你果然想吃他内脏来着。” 6、第七章 人间的时间过得极快,酆都差事重,我经常勾了几回魂回来就已经过了一年,往往便是生辰的时候见他了。 每次都是穿着大红花大紫的艳俗衣裙浓妆艳抹,身携桃花藕糕出场。 小苍音年复一年的鄙夷逐年累积,终于在十四岁的时候爆发,那天他生辰宴席散去后夜晚,他拿出一个绸缎布包,上好的料子,“穿这个,每次来难看死了。” 我乐呵呵接过。 十四岁的苍音已经有了清冷少年利落的身线和洁白分明的五官,一双深墨的眉眼似画里眷眷描出,身上穿了一件月白色紫色刺绣边的薄袍,黑发束在身后,细细的发丝停落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我便伸手想将它拈去。 苍音一怔,头向后仰去躲开了我的手,我停了停,便不留痕迹地收回,眯眼瞧着他面容上那一点点掩饰不住的羞涩,“小少年,长大了呢。” 他没说话,我坐在他读书用的长椅上撑着脑袋,他立于一边,垂着眸。 “你这个年纪了,将军应给你许了女孩子了吧?” 他这才抬眼,哼了一声。 “怎么,不喜欢?”我笑,“应该是很好看的女孩子吧?”不过定是没昭锦公主好看的。 他没回答,定定注视我半晌,然后低低问了一句,“你真的是妖怪么?” “嗯,应该不算是妖怪的吧,不过对于你们凡人而言未有什么区别的。”我伸出手指晃啊晃,笑容被火焰浸染得亮亮的,我相信我的眼睛也是亮亮的,男人都喜欢眼睛明亮的女人。 我生前他就喜欢抚摸我的眼睛,在我睡着的时候,夜深,他撑着身子于我身边,修长手指温热地覆上我的眉眼细细摩挲,那么温柔,我一直醒着,假装沉睡,沉睡进甜蜜温暖的梦境里。 他说到这里没说了,我想了想,一年一次见面,还是印象深刻点好。袖子一挥,他便在我怀里。 原来他已经比我高了。 “会轻功么?” 近近看着他神色莫名微微挣扎,我抱紧他微笑,他那种热热的温度透过他上好名贵的衣裳料子和我大红大紫的裙摆传了过来。 如果你真的是凡人多好,有一瞬间我这样想着。 “带你去个好地方。” 子时之后,人间黑夜如同漆黑浓稠的罗帐,包裹进一切暗沉声响涂满静谧,坐在高处风有些大,空气格外的清新,数点的星光发着细微的白光隐隐闪现,向下望去,沉在黑夜里的威严皇城模糊不堪。 “你想说的是这种地方?” 苍音冷着一张少年脸,发丝被风吹乱,压抑着微微颤抖。 都城最高楼为皇宫内藏经塔楼,漆墨色的琉璃砖瓦共七层,我拉着苍音坐在塔顶瓦楞间任风将衣袍吹得凌乱翻飞,放空眺望脚下大地夜城。 “你是第一次来这么高的地方吧,不会摔下去的。”他死死抓着我一方衣袖绷着身子强作镇定的样子很是可爱,我圈着身体托起腮。 “皇城内部这般造次,牡丹你好大的胆子。” “怕什么,我又不是人。” 他眯了眯眼睛,算是缓过来高处不胜寒的悬浮感,调了个姿势,长手长腿地坐在屋檐上了,目光投向远方苍空,发丝浮动,天边深远而辽阔。 我和他默默坐了一会儿,便指了指面对自己的方向,“喏,要来了。” 视线尽头的黑暗缓缓晕开了一小抹浅薄的橘红,如同夜里隔着层窗纱的烛光,那抹橘红越来越明亮,浸染蔓延吞噬夜色,末了摊开了云絮灼灼红云,茫茫朦胧照亮了一小片天空。 黎明。 光线如同撑开的六十四骨节金纹金刚伞,四射迸散,橘红转为浅金扩张开,明晃晃将浓稠的黑暗顷刻间稀释削薄,浅浅如浸在水中一般缓慢泛起了苍白的天光。 身旁的少年侧脸被金光照耀,英俊如同尊贵祀堂供奉的神一般,他有些出神地望着遥远的光源,表情不清不明。 我看了看他,才道:“高处很好对吧,一个人纵观天地,见到最美丽的景色,手握最美好的东西。” 他睫毛颤了颤,仍望着远方,过了会儿缓缓转过头,轻微的疑惑,又过了半晌才有了吃惊的影子,压抑着什么似的。 “——你知道?” “嗯,”我冲他笑,用手捏捏他的脸,这次他没有躲开,“不过这是你爹爹的决意,与你无关。” 他沉默一会儿,“如今君王昏庸无道,宦官肆虐国库亏空,”他垂首眺望脚下被天色照亮勾勒的皇城,“这番平安的景象不知能维持到何时。” “所以你爹爹想坐那个位子,替现任的皇帝收摊?” 他皱皱眉,有些不满的样子,“牡丹,你怎的能这么说话。” “我不是当世之人,说了什么你莫放在心上,你想怎么地就怎么地。”权势财富,无上荣华,谁不想要,古往今来朝代变幻不就是那几中模样,“有必要我也会帮你,谁叫我是你的小娘子呢?” 他脸上僵了僵,我掩袖嘻嘻笑,轻柔指了指脚下凌空阴影大地,不甚在意道:“不过你可看好了,高处很好很美,摔下去就不好了。” 他说:“我知道。” “高处下的地方,是连黎明的光芒都照不到的。” “牡丹,你好隆! 我又呵呵笑了,“那你爹爹要是当上了皇帝你不就是太子,那岂不是可以娶好多小妻子,你说了君王可以娶好多小妻子的。” 他哽了一下,扭过头,半晌才别别扭扭道:“我都不知道怎么了,跟你这种老妖婆说这么多。” “因为你喜欢我呗。” “胡说。” “嘻嘻。” 我理理裙子站起来,天已经完全亮了,提着灯的太监婢女一连串静静穿梭于皇宫朱墙内道间。 “我们回去吧。” 带他回来时轻巧落到了他房上的屋瓦间,唤他起床的侍女也快到了,他得早些进屋。 苍音为将军府人,武功自然要好,见他身轻如燕稳稳落到地面,姿势利落,不由得又笑起来。 他转身抬头看见我笑,皱皱生涩的眉头,少年漂亮的面孔间夹杂着故作老成的鄙夷,“你怎么总是笑。” “我看见你高兴来着的不行么?” “那你为什么……”他眉眼压低了些,收回了目光,“每年这个时候才来。” “唷,舍不得呀?” “……”他脸又黑了,我顿时明白为什么小黑的脸一直白不起来。 我坐在那儿摇晃着腿儿,他道:“你怎么还不下来?省得被别人看去。” 我瞧着他“我都替你丢脸”的小模样笑道:“哎呀好高啊我跳下来,你接我啊,我很重的。” 他脸绷起来了,和四年前一样。 在他没给回答之前我已经很自觉地跳下来,转了一圈到他身前,笑眯眯。 “牡丹,”他面无表情道,“你笑的脸上得粉都掉下来了。” 我咳了一声,“你再这样臭拽地说话,那些喜欢你的女孩子们会哭的,你以后可是要三千后宫来着,多梦幻。” 他继续面无表情,眼眸黑黑的,浓密的睫毛也是黑黑的。 “我只要一个。” “嗯?” 我正琢磨着回了酆都该收魂了,爹爹那边也得探望一下,他低低又重复了一遍,少年清俊的面庞沉静下来,目光定定地锁在我脸上。 “牡丹,一个足矣。” *** 再去找苍音时他已经不在将军府读书练字。 边关战乱,他去了沙场,号角铁马峥嵘,剑戈交织出明晃晃的血腥画卷,我去见他的时候边关川河结冰湛湛寒冷,月华铺下泻出冰河河面银光千万里。 大雪下得实,十七岁的少年面目清明俊秀,轮廓英气,身子拉长精壮已经有了男人的味道,厚重的铠甲和大衣,夜里整座帘帐火光灼灼就他一人,他坐于案前,俯首注视江河地图,手指搭在桌沿已经是修长的模样了。 我越过把守帐营前的士兵游了进去,案下铺着上好的巨型猛兽皮毛软垫,我未记错的话是他十三岁时自己狩猎打下的,烛光前细细瞧了他一阵,趴在他对面,双手交叠搁在木案上,下巴又搁在手背上,仰头眨巴着眼睛现出了形。 视野边缘多出了一个东西,他从地图间回过神来,目光落到了我脸上,长长停留着,脸上没多大表情,我继续眨巴着眼故作天真清纯少女地仰望他,他的脸色有些阴了,末了才叹口气,转身在榻上抽出了一条毛茸茸虎皮披风一溜烟儿来搭到我身上。 烛火被风拂得一阵跳动。 他双臂搁在我两肩上方,目光不偏不倚的,搭好了拢了拢,又停了一下,双手慢慢地,慢慢地放在了我肩膀上,很温热,我想,他这是在想我么少年啊少年你终于与我有进一步进展了么…… 然后,他用力一掐。 “啊!” 我尖叫了,凄厉哀绝。 门外士兵闻声撩帘进来,齐齐一怔,“少将……这?” 苍音一身戎装,面色凉凉往榻上一靠,我抱着双肩跌坐在地上抽泣,衣服被轻薄的柔软模样。硬是挤出了两颗圆滚滚的眼泪珠子来,哀怨一般瞪着他,身上还搭着他那件价值连城的虎皮披风,披风下面是单薄的裙衣。 怎么看怎么都是撞到了八卦。 苍音抬眼扫了一下士兵,“怎么?” 士兵目瞪口呆眼睛钉在我身上,大抵是想何方妖孽蹭到这儿来勾引他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少将大人了,过了会儿才结结巴巴道:“失、失礼了,属下方才未见有哪位姑娘来到这里的……” 苍音继续凉凉道:“我带来的。” 我马上收起眼泪朝二位兵哥哥抛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7、第八章 士兵目瞪口呆眼睛钉在我身上,大抵是想何方妖孽蹭到这儿来勾引他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少将大人了,过了会儿才结结巴巴道:“失、失礼了,在下方才未见有哪位姑娘来到这里的……” 苍音继续凉凉道:“我带来的。” 我马上收起眼泪朝二位兵哥哥抛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士兵哽住了,眼珠子睁得更大,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都在欢乐跳动,红果果的八卦亢奋症狗血沸腾状,我坚信这两人已经一分钟都不愿多待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自己兵营子跟自己弟兄们就此事好好叙上一叙以解心头之热,“那、那那那那在下告辞了,大人您……继续。” 说完,哗,帘子放下来了,烛光又一晃。 帐篷归于安静后我揉着肩准备瞪过去,哪知他已离我极近,手指伸了过来把披风的带子系好。 “这么冷还来,不要命了。”他声音变了,有些沉,却格外好听。 “老妖婆不怕冷的。”我呵呵笑,理理自己单薄的衣裙,近在眼前的苍音,那样的眉眼和五官,与记忆中重合,过不了几年,他就会变成七百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了。 那也是我和他这一世分别的时候了。 “刚才你那是干什么,明天整个军队都会传出你的八卦趣事了,哎呀哎呀,大雪军营,少将和神秘女子,哎呀哎呀……” 我本以为他会僵掉的,哪知他就幽幽望了我一眼,没做其他,上下看看我是否好好的,然后转身摸摸瓶壶,可能是想到是酒,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到门口吩咐部下烧开水泡茶。 我坐在旁边,皮草大衣将我裹得紧紧的,“我喝酒没事的。” 他没看我,回到座位上展开卷轴,“女孩子不许喝酒。” “哦呀,我什么时候又变成女孩子了?”不是老妖婆么。 他又不说话了,唇微微抿起来。 我蹭到他身边,瞅了瞅地图上面连绵的雪山山脉,“明天你是要打仗的吧。” “嗯。” “你不会死,你会赢。”我笑了笑,“相信我。”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了?” “我不会输。” 我抬头看了看他,火光下他的眼睛黑黑的如一池湖泊,黑夜雪天里的湖泊。 啊啊,对的。 “皇上调你和将军出关征战是为了防止你们作乱,趁这个时候收回御林军兵力洗刷朝廷内政,其实北方边境这几个小国还比较乖巧来着,没有必要统一。” 他一脸“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的鄙夷表情。 “你爹爹够狠。”我又说了一句,忆起十几年前他握着郡主的手痛不欲生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是个英俊潇洒的男儿郎君,十几年后油头满面大腹便便,左右逢源却令帝王心生畏惧。 烟花易冷,人事难分。 我想到这里赶紧说,“你到你爹的年龄请一定保持你貌美如花的容貌啊,要不然你的娘子们会哭的。” 苍音没有应答,又将地图看了一会儿后收起,我就坐在他身边,他顺手伸出手指自然而然摸了摸我的脸,轻轻地。 “这次没擦粉了,嗯?” 我仰起脸,他就算坐着也比我高了好多,细细碎碎的光粒落进他微睁长长睫毛里,勾勒了他一半俊朗的容颜和大部分宽厚凌厉的肩线。 “对啊,你说我擦粉难看来着。” 他那漂亮的黑眸子里映出的仍是昭锦公主的脸,那么美丽,哪里需要上妆。 我撇下涌上来的残念动动肩膀,“啊,刚才被你掐得好痛,一定青掉了,你这个暴君。”其实他分寸拿捏得好,我故作痛楚嘀嘀咕咕白他一眼,揉着肩膀,他怔了一下,竟然慢慢笑了。 一下子春暖花开好生销魂,我有点就适应不来,呆了呆。这一世他总是臭着一张脸,见他这般笑,心里像个二八少女一般莫名欢喜了片刻,惆怅又软软地攥住了嘴角提不起来,藏住了心情从怀里掏出了牛皮纸包。 “来,桃花藕糕。” 我说:“生辰快乐。” 回酆都后我好好地缓上一缓,苍音的笑容一直在我眼前晃悠,走着就到了奈何桥边,阴森森的雾气里,阴灵一个个幽幽飘过了桥,孟婆婆在望乡台上无声忙碌。 我低头望着血河忘川,忘川,任何生灵若是入了忘川,灰飞烟灭,何况是当年一个小小婴孩的魂魄,那平静的河水照出了解除易容术的自己,这张脸,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 他还不知道当年生出的是男是女罢,我想着便勾起了嘴角,记得刚怀上时一直希望是个男孩,因为这样孩子也许会被他家里接受,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苍音只是富贵之家。 他却想要女孩。 “有一个小牡丹,多好,”那个时候他笑着,“我可以看着小时候的牡丹长大,我还可以好好宠她,多好。” 现在想起来,都是假的,可我就是一直记得。 我还记得他抛弃我后,十月怀胎那段时候来了一个白衣男童,仙气袅袅衣袂翻飞,他银白的发丝在眼前萦绕。 “姑娘,在下太白星君,司天下财权。” “他不会回来了,你可知你身边那男人是谁?” “他乃如今天宫太子重岚,未来掌管三十六天之帝君,下凡只是即位前一点闲散玩乐罢了,姑娘好自为之。” “他是最尊贵的上神,年寿千万岁,怎可能对一介尘埃般的凡人女子动半点真心?” “本仙此次来是为姑娘着想,莫多再念他,另寻户人家嫁了罢,本仙自会位姑娘另添财禄祈求多福。” 我在忘川前站了一阵,盯着河水眨也不眨直到眼睛发涩,转身去了阎罗十殿。 我想问清楚苍音究竟破了什么天条。 *** 战争断断续续折腾了一年多,终了有了结果。 苍音打仗的那天边关风雪意外地停了。 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满地赤红,将士们的残破尸身若枯叶萎靡凋零蜷缩,堆叠在炫目的空白与刺眼的鲜红间,密密麻麻,我在高空中望去是仿佛被碾碎了的蚁群。折断的兵器浸在泼墨似的血迹里化开了雪水。 边关征战最终只是噱头,大国皇帝百里加急夜书私信早已直达邻国,联手平叛内乱,统一江山只是将他调出去的幌子,为的只是在这边关极冷之地将其斩除,这边关之战的结束似乎象征着皇帝已清刷朝廷。 “到头来前后夹击好不狼狈。” 我坐在雪原森林的一棵黑木树丫间,撑着脑袋道,视线尽头便是那片鲜红战场。 树下男人靠着坐在雪地里,因伤口疼痛而紊乱地喘息着,苍白薄唇微微张开。玄色披风染上鲜血却瞧不出分毫,细细的雪花儿落在寒冰铠甲上翻出了一丝丝泠泠色调。 他仰头靠在树干上,战场凌厉的眉宇此时似乎柔和了下来,低缓地睁开了墨黑的眸,一缕黑发缠绕在在冷汗浸湿鬓前。 他望着树上的我,“为什么救我?”声音和这漫天大雪一样凉。 “我是你的小娘子,为什么不救你?”我将腿晃呀晃呀的。 大国皇帝好生厉害,不知做了如何交涉,最后一场战役竟使一方深山小邻国动用了当地秘法灭了军队,九璃寒天阵,入阵法者血液结冰,动弹不得被风雪幻化的幻影死士瞬杀而死,多少年未见了,这阵法布得大现在都未出于其范围,过会儿定是要拜拜那位施法者的。 “人家用了奇术,你自然会败,不要乱想。”这孩子从小到大自尊心强的很。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惨白的脸色,胸口微微起伏。 半晌,他冷冷道:“不需要你来救。” 我一来就将他从战场尸堆里拖出来,又是治伤又是渡气,我容易么我,这倒可好,他醒了到来埋怨我了,埋怨我为什么不让他和军队一起死?开玩笑,他现在死了昭锦公主到哪儿找情郎去。 “哎呦,要不然你再回那个战场上躺着去?趁早,趁你现在还没热乎。” 他一张白脸渐渐阴了。 我咯咯笑起来,跳下树往苍音身后望了一眼,“这已经是阵法边缘了,你可要抓紧点我。” 俯下身摸摸他的额头,还好,之前的一些小烧给退了。 苍音注视我,我见他这么专注看着我我便笑盈盈地望着他。 过了会儿他低声道:“牡丹。” “嗯?” “你说过,我会赢。” “对。” “……” “还走得动路么,我背你。”我慢慢回答他,“呐,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总有一天会把胜利踩在脚下,可以不断望着远方,有着总会明亮起来的未来,况且你本就是会赢得这个人生。不像死去的人,他们永远活在回忆和过去,他们的未来只是奈何桥对面的森森血腥雾气,死去的人,爱呀恨呀什么的,都没有什么力气了,因为他们知道这些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他没说话了,只是看着我,黑色的瞳孔像隔了层雾气。 我生前未见过苍音穿铠甲的将士模样,如今虽落魄也饱了眼福,这算是了了自己一个生前一个心愿吧,我想。 8、第九章 破阵法时我花了点力气,身为阴差的自己出入法阵自然不成问题,只不过想要把肉身苍音带出去就不得不费些时辰了,苍音受伤不浅体力透支,我得速战速决。 施术者是个女人,穿着当地异域女子的艳丽服装,雪地里如同一朵盛开的花,眉目妖艳张扬很是美丽,猫眼石一样绿色的眸,不是中原人血统的异国风采,如同话折子和故事里记忆中那些女子一般。 她的身后是一片断崖,断崖下是她的的部落,高处她的编成麻花的棕发在翻飞。 她见到我时微微吃了一惊,“你……”又蹙了眉,目光挪向我搀扶着的苍音,一扫他的装束,“你可是珑国将军之子?” “啊,是的。”我回答,苍音立即瞪过来,我耸耸肩,告诉她有什么关系,反正不管苍音是不是都得跟她打一场。 于是乎我就跟她打了一仗,她再怎样剽悍也只是个二十出头凡人,我再怎样不济也算上个七百年的阴差。 我本以为结果显而易见,那牡丹花灯笼内灼灼燃烧的火焰嘶嘶啦啦喷出火星子,地上藤蔓花朵蜿蜒开成一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异域女子淹没。 天空中风雪屏障瞬间化为虚无。 牡丹生性食人精血,我是阴差不可杀凡人乱了命途,见那一朵朵花盘开着肉刺啪啦粘附在女子身上一口咬下时,我抖抖灯笼将它扯了扯,留出了一些空隙,现在阵法这么容易解开了我也不用再将她怎样了,况且她那部落说不定救兵就快到了还是早收场将她打晕带苍音离开的好。 哪知她□□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在寒气中弥散,颤颤巍巍伸出了手,结了个法印,刹那间灵压波荡而出震出一圈血雾,天空狂风大作倒有些风云变幻的味道了。 我抬抬眼皮,八尺来高的猛兽一只,浑身白毛,寒气森森,獠牙怪尖利的。 大抵是这雪山上的神兽什么的,异域部落信仰不一,我也不知是哪一路神兽,面前这姑娘或许是那部落里圣女什么的,召唤了神兽,恐怕命不久矣。 神兽一阵咆哮,山体震动,我捂捂耳朵果断一记手刀劈晕了苍音,接下来内容少儿不宜我不想让他见到。 只听那女人颤抖着唇嘶哑着嗓子叫喊着:“我玛嘉绝对不可放你们回去!他——”她睁着黯淡下来的眸子几块地扫了一眼我架着的苍音说,“长老预言里说了……他不可以回中原——绝对要在这里要你们的性命!” 我看她那面容,是发自真心的悲痛和不甘。 解决神兽是比收了八十年的厉鬼还苦的差事。 将苍音安置在避风的一边,手中牡丹灯笼化成了斩魂剑,细细的雪光,漆黑的剑鞘,那剑柄上黑纹牡丹花栩栩如生,我一手执剑足尖点地凌空而起,绚丽花纹的衣裙由裙摆起那鲜艳的色泽燃烧蹁跹出大捧明丽的蝴蝶噗啦啦从裙上飞散,剑光直逼灵兽脑门。 再落地时,身上裙摆已是一身黑衣,我甩了甩剑,零落血珠入雪浸开梅花茱萸。 抬眸,那灵兽皮糙肉厚,一剑下去只是一道细痕,不过,那也够了。 那血痕上生出朵朵牡丹,妖冶地张开了嗜血的巨大鲜艳花盘,雍容华丽的色泽,不断蔓延,与枝桠一并吸髓蚀骨地缠绕包裹住。 我调了下呼吸,再次攻去。 神兽最后消散时我从断崖崖壁上慢慢滑下,咳了几口血,算是把紊乱的内息稳住了,天知道为什么消失时还一爪子挥来把我拍上了岩石疼得我呲牙咧嘴,之前打斗中的内伤一并逼了出来,要命。 不远处异域女子匍匐在地上,微微喘息,脱离宿主的牡丹花凋谢成枯黄零落在她身边四下,风雪停了,我捂着胸口靠过去,其实我想救她的,不过她以自己为代价自己召了神兽着了阳寿我也帮不了什么了。 她奄奄一息地睁开睫毛长长的眸子,眯起眼模模糊糊地看着站在她身前的我。 一身执行差事的黑袍,还原成原本模样的我。 “你放心,你们信仰的图腾兽没死,神兽千年我自然打不过,只不过它在人界力量会变弱,我把它送回去了而已,倒是你,何必呢?”我蹲下来,撩开她被冷汗浸湿的棕发,“这样丢了性命,太鲁莽了,你是女孩子,连喜欢的男孩子都不曾有吧,下一世可不要这样了,你的魂,我收下了。” 说着提出了牡丹灯笼,灯笼内的晕黄慢慢明显。 “……果然你就是啊……” 她轻轻呓语,缓慢眨了眨眼睛,脸颊一小半埋进了雪里,我把目光从灯笼上移过去去看她,“嗯,你说什么?” “他……不可以回中原……预言里说过的……”她闭了闭眼睛,“我求求你……不要把他,把将军之子带回去……否则,这片江山都会是腥风血雨……我的族人,都会因他而死……” 我手上停了停,阎王爹爹那时的话将心门撞了一撞,胸口一阵疼也许是内伤又发作了,一时恍惚,兀自说道:“这是命,你无法改变,况且,这与我无关。” 她的眼里几近死灰,过了会儿,闭上了,我将灯笼提在她脑门上绕了一圈,灯笼上的笔描牡丹悠然开出花朵,灯笼亮了。 “好美啊……牡丹。” 她最后一句话飘散在炫目雪地里,我去拨开她的脸,姣好的面容,嘴角有一丝惨淡笑意。 完事后我去找苍音,他还窝在背风面的岩石下不曾醒来,我下手估摸是重了些,况且他已经体力不支,就算有我的法力护着心脉,一摸上去还是很冰。 “呐,苍音。” 我跪在他面前,手指抚过他的微微蹙起的眉眼。 “呐,苍音。” “苍音。” “臭虫子……?” 怎么叫都不醒。 如果你现在醒来,就看见真正的牡丹了罢。那个被你忘记的牡丹,你不要了的牡丹。 如果你睁开眼了,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就不投胎了,这张不比昭锦公主的脸能映在你瞳孔里,再一次的,我也该知足了罢。 我解下自己的披风抱住他,背起,朝崖下部落一望,跳了下去。 唔,好重。 我把苍音安置好后,算到中原朝廷的人快寻到这儿了便离开了,在那个部落的边缘处,临走前又摸摸他的脸,捏一捏,没了小时候的软嫩。 阎王爹爹的话如今仍在我耳边。 那时大殿清明,夜色寂黑,阎王摸着胡子眯眼沉默了许久,末了才一字一顿道:“魔障。” “什么?”我怀疑我幻听,七百年了,我是不是老了耳朵不行了。 阎王悠悠望了我一眼,表情不清。 “牡丹,天宫太子重岚因入魔障大开杀戒而受天谴。” *** 我回酆都后放了那个异域女子玛嘉的魂,她一脸震惊。 “你……” “嗯,我不是人,我是勾魂的。”我对她微笑,嘴角一抹鲜红,我还没来得及擦干净。 “不可能,再如何你也不会这步田地……”她后退几步,喃喃了几句话,后面我没听清,嘴上只是道,“你赶紧投胎罢,下一世别当什么圣女,找个好人家嫁了。” 她莫名盯着我半晌,最后吐出了几个字,“千年之前,我那儿曾是十里桃林。” “噢是吗,”我挑挑眉,心里还念着苍音的事儿,赶紧回去养伤才是正解,“沧海桑田呐,现在都成雪原了。”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目光突然盯住在我身后,脸色白了白,又咬紧唇沉默了。 她离开时表情有些怜悯,我最是识得出怜悯,生前生后见得太多,可我不需要这种东西,爱与恨明明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从来未觉得自己可怜,无心去管她到底知道什么,挥挥袖将她交给附近一个无常,回头看了看,小黑正向我走过来,于是自己和他晃悠悠回府了。 本来想买桃花藕糕,只可惜身子打紧,视线有些模糊了。 再醒来时卧在自家厢房内的床榻上,雕花檀木案上熏香炉溢出了袅袅低婉的清香,一点点烛火置于圆桌上跳动,烛旁搁着一方釉色叶纹茶盏,茶杯内水纹晃动,一只修长的手将它执了起来。 我眨了眨眼睛,顺着目光望去。 这男人,连坐姿都是笔直静谧的。 “你个大男人跑到人家闺房来,你还让不让我嫁了?” “等你嫁了再说罢,花儿爷。”最后那三字咬得真是顺溜。 我望着这黑袍男人,勉强直起身子,一阵天旋地转地发晕又躺了回去,呼哧呼哧喘气儿,“小黑,你活该这么久娶不到老婆,生理问题你永远自己解决吧。” 身子有些发虚,看来神兽真的不好惹,我七百年边玩边修炼果然误事。要是当时小黑在就好了。 想到这时小黑就开口了,“再遇这事儿,不可乱来,”鼻子里冷哼哼的,“灰飞烟灭了都不知道怎么着的。” 我正准备回嘴,他走出房去,过了片刻端着碗热气腾腾腾的汤药来,我一见那棕色粘稠汤汁心里哀嚎一声躲进被子里。 花儿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苦,我委实未料到七百年的老妖婆了还得喝药,太丢面子冥煞我也。 “出来。” “不要。” “出来。” “抹脖子都不出去。” “牡丹。” “说了不喝,又不会死人,等死人了再喝。” “你已经是死人了。” “……” 窝在被子里躲得好好的,视线一亮被子一轻,小黑那怪力把被子掀开了。 “你这流氓,男女授受不清!”我做惊吓状双手往胸前一护,“来人呀,强——” 还没说完,眼一黑,唇上一软。 小黑捏着我的脸吻上去,我愣住了,那热热苦苦的药汁顺着他的唇瓣流了过来。 这是什么状况?我凌乱了。 9、第十章 小黑捏着我的脸吻上去,我愣住了,那热热苦苦的药汁顺着他的唇瓣流了过来。 这是什么状况?我凌乱了。 他迅速渡完一口一提我下巴,那口药汁被我咽了下去,我被苦得脸皱成一团正欲骂过去,他不知哪儿摸出一颗糖,拨开了糖纸塞进去我嘴里。 我坐在床上,含着糖,眼睛睁得大大的。 “还苦么?”他轻声问。 我呆了呆,缓慢像个木偶,摇摇头。 “那就把药喝下去,乖。” 他把碗搁在我手上,自己出去了。 唇上还是湿湿的,我舔了舔,有点苦,又有点甜,发现这个动作被临走的小黑看在眼里后,脸上腾地红了,目光瞟着他的线条漂亮的唇,有的没的。 他走后房间归于安静。 我抿着唇,手中抱着汤药,眼眶有点涩涩的。 “你们男人……都是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事情,生前苍音也对我做过,那时我怀孕不愿喝药,他也是喂给我然后塞一颗糖,苦变成了甜,日后无论他如何待我我都甘之如饴。 女子都是这个模样,男人待她好一点点,一个细节,她都会记着。 可是现实无论如何都是无法被抹杀的罢。 那之后很有几天我都躲着小黑,直到那日府里绿脸厨子在厨房忙活着时我来吃食,见我便笑道:“花儿爷今儿真早啊,早膳没吃好是么,想吃什么小的给您做去。” 厨子胖嘟嘟的满脸笑容,生前在珑国边界巳鲁国御膳房做事,后来估摸是下药给哪位妃子的被他误尝,就这么毒死了,死时脸是绿的。 “别了,看有什么我就着吃就行,”勾完魂回来我饿得慌,拨开簸箕见一小笼晌是热乎的馍馍,便夹着红烧肉吃了,味道不错。 吃着吃着边和厨子聊上了。 “花儿爷真是好福气呢。” “什么。” “上次花儿爷从阳世回来不是上了么,那顾大人,就站在这儿,”他跺了跺脚下,小眼神指指这块炉灶,“给您熬药熬了四个时辰,那药可是上好药材当年顾大人除魔立了大功风头一时无俩,地藏王菩萨赏给他的十三味草药之一,治体虚内伤还是扛扛的。” 我听着没说话,嘴里面的馍馍红烧肉越来越不是滋味了。 “花儿爷再怎么样都是个姑娘罢,那顾大人,脸是黑点,但对您多好啊,小的说句实话,酆都里不少姑娘喜欢顾大人来着天天巴望着,顾大人还不是直看得着您来着,面皮好的小白脸能怎样啊,死了不都是一副坏了的皮囊。” 红烧肉简直味如嚼蜡,我扫了厨子一眼他立马噤声。 小黑姓顾,名殇,顾殇,他有心爱的女子,悠久年代以前的一只死去的桃花妖,叫叶清花。 *** 苍音十九岁那年,他的父亲,南苏国一代将军去世——被冠上罪名,宰相坑害牢内饮毒酒而亡。 朝廷上下动荡不安,午门斩首台不曾消停,新鲜的人血浸在木块里有了腐朽的痕迹。 不久之后,宫内鲜为人知的□□被搬上舞台,原来那逝去的将军竟然是已逝皇□□的私生子,有□□极亲信物与锦书作证,他步步为营爬上了将军之职为了更加靠近宫廷朝政夺取皇位。 自然而然,将军之子苍音也是祖辈传下来的皇室血统,一时间百官大臣唏嘘,消息不知为何散布而出,宫里宫外市井阡陌之间议论纷纷。 除此之外,流传更多的,是当今皇帝的昏庸暴行,怨声载道从未如此繁多。 我想,这个时候苍音才开始了真正的行动罢。 生辰那日我去见他,他却在一方江南水城的大宅子里候着,春潮来袭一夜之间去了冬季的些许寒气,夜里潮湿水汽凉凉,正值清明前后牡丹花灯节。 小城街道上一片喧闹,亭台水榭,那蜿蜒静静流淌的河流亘在小城中心,折射着此时异于平日的玲珑热闹的火光,好似铺上了一池金砂妆出了璀璨星空的容颜。 少女穿着春季的罗裙儿三三两两嘻嘻笑着来到河边将手中的牡丹花灯放到水面上,望着花灯燃着那簇小小火焰,承载着少女心事与其它盈盈灯盏一起游过青石拱桥飘向月华下雾气飘渺的远方。 苍音宅邸风水正好,屋顶满天星辰,坐在那儿一跳望可以将小城中心那热闹的街景由着火光人声尽收眼底,将府邸衬得越发宁静漆黑。 我窝在屋顶,脚踩着瓦楞,呼出一口气,空气果然好,这般景致,真真是少男少女交换心事的好时节,今儿又不知成了多少对儿了。 “牡丹。” 未点灯,小院里数株桃花木,粉色花朵夜里开放,今儿我来得晚,否则就可以见着白日里的桃花林,姚之妖妖灼灼其华想必会更是美妙好看,那幽幽冉冉的香气,如此新鲜,再上等的沉水香都是比不过的。 我低头,白袍男子立于一株桃花木下,手持一卷古书。 他仰起玉般的一张脸,飞眉入鬓,墨色的瞳仁墨色的发,若不是深邃的五官,倒是像画儿里走出来的了。 身子已经是男子的英挺翩翩,乍一看怎么着都不是个将军。 时隔一年的相见,我低头冲他笑笑,理理大红的衣裙,今儿未挽起发髻,黑发垂了下来。 “唷,参见皇子殿下。”我扬眉一笑。 他那如诗如画的脸立即因为我这男子气概的一声招呼而破坏了美感,阴了。 “伤好了么?” “无碍。” “落了病根吧。” 我玩着发梢,冲他招招手,“嗳,你上来……” 我还没说完,耳边一丝细微的风,他已好端端坐于我身边,宽厚肩膀的热度隐隐传了过来。 我怔了怔,嘴角弯起,“好厉害的轻功。” 他终究是长大了。 夜色清明,我望着远处府邸外的景色。 “怎的不去放花灯,我看你那部下和婢女都出门了的。” “等你。”他声音又低了些,又柔了些。 “牡丹花节啊……”我伸了一个懒腰,故意不去看他,“听说你这儿有个牡丹园子吧,还有那极珍贵的黑牡丹来着,一株若是开了上贡朝廷十万两白银。” “想看?” “大晚上看着没意思。” “倒是有一株开了的。” “哦呀,真的?”我忍不住去看他了,却望见的是他微微笑意的黑眸子,温稳而英气的模样了,那么近,他浓密的睫毛我都见得一清二楚。 我一时走神,赶紧转换话题,“听说这儿上官府的小姐看上你了,你若和她成了亲,可是大大有好处的,那姑娘生的好生美丽,上官王爷财权丰厚,要是扶持你……” “我知道。” “那你……” “我不需要,”他淡淡应了,与我一并望着那条漂浮着了星星点点璀璨花灯的弯弯河流,一闪一闪的,“不需要他,我也可以做到。” “你太傲慢了,这一点你还是个小孩子啊。” 我捶了他一下,“你以为你在儿戏呀?” “自然不是儿戏。” 他握过我打出去的手,男子的手指修长洁白,搭住了我的手腕。 我心里一跳,忍住了抽回的冲动,有一段时间我对这个很敏感,因为没有脉搏,不过现在也罢了,苍音习过武学过医我都知晓,他如何想我也无力去捉摸什么。 他没有反应,只是握着我的手,薄茧的宽大手掌上挪包裹著我的然后搁到了他身前腿上。很轻,很热属于活生生凡人的温暖。 “牡丹,我只娶一个,我说过的话,都不是儿戏。” 我心里热了热,他说话一字一顿的,怦咚怦咚地敲打进我心里,我抿唇笑笑,总算是在约定时间内完成了任务,他对我还是有了心的。 “话说你真的是皇太子的真孙子?” 他瞅了我一眼,“你在乎这个?” “呃,没。”其实是不是都不重要,他要的只是那个位置而已。 在屋顶上坐了一会儿,街市上的的行人渐渐稀疏,最后只剩建筑物屋宇楼台上的那一挂挂灯笼火光,河面上的灯盏晃晃悠悠飘向远方,一眼望去当真只是如黑夜般的星点了。 夜色有些凉,我推推他,“下去吧,你上次着了寒,身子不好。” 他望向我,松开了我的手,轻轻一跃就下去了,落地后转身,微风吹过,桃花两三瓣,是夜里娇嫩的粉红,拂过他的眉眼发梢。 “牡丹。” 他冲我伸出手。 “跳下来。” 他已经长大了,长成男人了,长成我生前初遇他的模样了。 落进他怀里时他热热的呼吸扫过了我的唇,苍音的手臂稳健而有力,他就那样抱着我,我双手扶着他的双肩,视线微微比他高一点,自己的黑发垂下与他的纠缠在一起,阴影落进了他的眼眸里。 他极近地对我微笑了,四月桃花天。 “牡丹,你好轻。” 10、第十一章 苍音的房间简单不奢华,利利落落的,我进去后,见南面的窗户敞着通气,不知是他不在时哪位婢女打开的,便下意识走过去关了,关上时回身他有些莫名地望着我,眸子微微眯起。 苍音素不喜南面开窗,不知哪来的古怪习惯,曾经他不说,我还是慢慢摸出来了,转了世脾性约摸还是一样的。 “怎的了,”我冲他一笑,“这风儿凉,给你关上。” 他没应,走到房内拿起茶几上搁着的一方白瓷青花盘子,里面盛着三块圆饼,酥酥发黄,烛光下暗暗地。 他说:“吃。” “哎?” “吃。” 我乖乖拈起一块吃了,酥酥甜甜的,有股花香味,剩下半块一口气塞进嘴里。 “这是什么饼,怪好吃的?” “牡丹花饼。” 我想了一想,啊也对,现在正是牡丹花盛开的时候,也是做牡丹花饼的旺期。坐在凳子上又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味道真不错,就是有点腻,甜得过了,一般女孩子受不住这种甜吧,好在花香浓厚,我很喜欢。 “好吃么?”他声音很轻很好听。 “嗯。” 我抬抬眼皮,苍音唇角隐隐有了明亮的笑意,忍不住嘴上调笑道:“这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你只管吃就是。”他托着腮注视我。 “哦。” 自然,等我知道那是他第一次下厨,屡战屡败,最后就做出了这三个时,已经是很久以后了。那时我顿觉得狼吞虎咽三个饼实在太浪费了,本应细细品尝才是,这可是当朝皇子殿下兼将军大人的亲手厨艺呀,诚惶诚恐。 我突然来了兴致,“这饼取得花材材料应该有讲究吧?比如我吃的这个,是什么种类的牡丹?” 苍音不咸不淡道:“黑牡丹。” “……” 我吃了十万两白银进肚子了。 苍音见我这憋屈的模样勾了唇角,韵圆烛光下声音有柔了几分,抿了一口凉掉的茶。 “牡丹。” “嗯?” “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你指什么?” 他望着我关掉的那扇南面窗户片刻,才道:“我曾经是怎样的人?” 我瞧了瞧他的侧脸,那般好看的凌厉轮廓,将最后一口花饼塞进口里一点一点嚼完,舔了舔手指,又舔了舔嘴角的碎屑。 他是指我十年前第一次遇见他时说的话么,原来他都记得。 “你那无数个前世呀……”我笑笑,“很温柔的人,老喜欢欺负我又老喜欢哄我,跟一般宠爱妻子的夫君没有什么区别。” 那么宠我,以至于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自己过活。 “对你好么?”他握着一盏茶,有些怔忪。 “自然,把我宠到无法无天。”我轻轻松松笑,嘴角拉开弧度,“要不然我怎的还会找你,要是你当年负了我我早把你内脏吃干净了,我可是妖怪来着。” 这次和苍音是好好道别的,上次雪地边关就这么走了,他似乎有点不满。 “牡丹。” 临走前他慢慢唤住我,小院月光下桃花朵朵。 “明年这个时候,你来这里。” “花灯节么?” “嗯,”他对我笑着,不远不近,“我在清思桥上等你。” 清思桥,谐音“情思”,似乎是有段美丽的故事流传下来的才以之命名,那不是小城中心放牡丹灯节庆跨过河流的那一小座青石三孔拱桥么。 我想了想,这替人做嫁衣的差事,应是到了尽头罢。 “要是我不来呢?”我耸耸肩,歪头抿唇一笑。 “等你。” “我一直不来你一直等我?” “是。” “我说,你长大了怎么就不害臊了呢,含蓄温文的男人姑娘家才喜欢嘛,不要仗着这副好皮囊耍流氓呀。” “牡丹,”他压了压眸子,表情变得无奈,嘴角尚含着丝笑,“我从未见你害臊过。” “……”脸皮变厚了么。 “明年花灯节,我等你。”他又重复了一遍,黑眸里全然埋藏着认真。 明年这个时候,男人又会是什么身份呢? “好。” *** 回酆都一比,还是人间好,酆都清明节就是最大的节日了,那白纸飘飘,鬼门关大开,通了阎王和无常那边的令牌是可以去一会阳世见见家人的,阴间很多鬼魂非常重视这一天。 一回来撞见的竟是那绿衣长舌女,飘在酆都阴森森大街上,除她之外还有许多女鬼男鬼晃悠出现,飘起来安安静静,怎的都没有一点人间热闹的感觉。 那长舌女一见我连吊到胸口的红舌头都僵直了,赶紧行礼,“参见花儿爷。” 我看看她行头,刚回来的样子,“你去阳世了,又偷跑?” 长舌女一颤赶紧堆笑道:“花儿爷说笑呢,顾大人给了令牌的,咱可是好老百姓。”说着赶紧摸令牌亮出来,我一瞧还真是的,心想难得啊连黑脸冷血的小黑都给她放水来着,活脱脱忘了这女鬼百年前如何兴风作浪一时间令奈何桥行人堵塞。 我走了几步,有意无意随口问了她一句:“你家人都投了好几次胎了,还去看他们,找得到吗?” 长舌女吊着脑袋浮在地面上,惨白的脸对我笑笑,裂开的嘴露出一排雪白尖利的獠牙,可她还是算笑着的,眼角有些弯,似乎是许久许久都未这样笑过了。 “他很好,生在富人家,这一世娶的娘子给他生了龙凤胎,我的儿子也很好,虽然是个樵夫,不过看起来挺开心,马上也准备娶亲了,这样就够了。” 四百年前长舌女生前被抛弃上吊化为怨鬼,我见她如今的样子,可怖狰狞,她去世时应该十分年轻,应该也十分爱美罢。 回房内我拿出了苍音十四岁时送给我的丝绸包袱。 打开丝滑上等的料子,是一袭烟粉色的宽袖复摺纱罗裙,轻薄清雅的质地,裙摆用素色白羽线细细刺绣出了朵朵桃花一团团簇拥成盛放的繁华美丽。 这做工和料子,应是皇宫贡品。 我拿起罗裙,苍音十四岁的生涩而别扭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穿这个,每次来难看死了。 我就是喜欢穿红的怎么着了。 望了一眼铜镜,拿裙子对着镜子比了比,昭锦公主穿这条裙子一定会很好看的。 正准备收起裙子门叩响了,小黑端着汤药走进来,抬眸一见我这般,身形停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走到桌前搁下了药,又将一包牛皮纸放下,一瞧便知是桃花藕糕。 “他送的?” “嗯。” “这么喜欢他?” 我目光落过去,小黑的脸还是面无表情的,继续道:“很久未见你开心了。” 啊啊,我这是开心的么。 “嘿嘿,下回我穿成一二八少女的小样儿去勾魂,办起差事来效率肯定杠杠的。” 他目光又鄙夷了。 “把药喝了。” “有糖么?”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冲他眨巴眨巴眼睛。 “……”再次鄙夷。 我把裙子收好,然后坐到桌前,皱着眉把汤药一口气喝下去,咳了两声,赶紧塞了颗枫糖。 小黑给我熬的药,再苦我也得喝下去。 “我下个月去趟阿鼻,好好照顾自己。” 我差点一口呛了出来,抹抹嘴巴,“阿鼻?爹爹派你去的还是地藏王逼你去的?又去那种鬼地方?” 又是十八层阿鼻地狱,难不成又是恶鬼作乱扰乱清静?还是冤鬼成又闹出了冲破封印的案子? 阿鼻那地方业火烧得慌,那般地方人性沦丧,大鬼吃小鬼,吃多了修炼出来了,修炼出来开始作乱,要是震碎了封印一溜烟儿跑到人间那不是天下大乱。 “要不然我陪你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似乎怔了一下,我没管,皱眉道:“你就是个黑无常,黑无常怎么了,黑无常厉害就得去帮阎王清扫门户?我陪你去。” 小黑不动声色把手抽开,声音轻了一点,“不用,你照顾自己便好。” 顿了顿,眯眼又道:“就你那三脚猫功夫,护你周全都是我的造化。” 我哽住,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11、第十二章 小黑去了阿鼻大半年未回。 这也正常,曾经一次他进去了七年,一身血回来,什么也没说,只不过连阎王爹爹召见他时,目光和语气都变得恭谦了。 他不在的时候我除了勾魂就是去看苍音,看着他踩着别人的尸骨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位置。 我不知道身为天宫太子的苍音是不是也这样,眼底皆是冷漠寒凉,令人心惊。每每他见着我的时候,再如何眸里也是有轻微笑意的。 下一年清明牡丹节,苍茫天空零落下起了细雨,细雨无声,将整江南个水城笼罩成湿润光滑却朦胧的薄青色。 尽管如此却也阻挡不了当地居民放灯的热情,从下午开始,街景已经布置的满目喧闹,酒楼柱廊间挂着一盏盏描画灯笼,薄薄画纸上盛放的牡丹花儿娇艳地打开花瓣。 雨丝在水面上漾开波纹,模糊了桥上男人倒映着的的英气面容。 男人一身素雅的青灰的衣袍,清明俊秀飘逸出尘,金丝龙纹滚边彰显了价值不菲与其主人的身份。 他独自立在桥上,负手静静望着这片雨里喧闹的景色,望着少女一个个坐在河边打着油纸伞笑闹着折出牡丹灯笼。行人寥寥从他身后走过。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弓着身子的老人,穿着酒红绸缎的显贵袍子,提着小脚步迈上清思桥,他来到年轻男人身边,恭敬行了礼,将手中玄色伞撑开打在男人头顶。 “陛下,这儿湿凉,保重龙体。”老人说话细细的,如同他的身子一般。 男人未答,依旧一动不动,望着放花灯的河岸。 直到傍晚时雨更小了些,有的没的,岸边人渐渐多了,天暗了一盏盏灯火亮起。 男人微微侧过头。 “李公公,把伞收了罢。” “喳。” “你先回去。” “陛下,这……” “无碍。” 老人领命,颤颤巍巍退了,却只是候到桥下不远处一株高大的桃花树下拢袖等着,除了他,尚有三名身姿挺拔的便衣将士守着,手指搭在剑鞘上,目光一瞬不瞬锁着桥上男子以护周全。 我坐在树上,雨丝穿过我透明的身体,夜里微微绽放的桃花喷吐芳香。 牡丹花灯节。 那一笼笼灯火如同牡丹那重叠花瓣下嫩黄的花蕊,漂浮在寂静流淌的弯弯河流间,夜里雨停,清润闲适的苍墨天空挂着纯白圆月,少女笑闹声以及店铺摊贩的叫卖声一并温暖起来。 料峭春夜里,亭台,楼宇,河流,灯火,人流,黑夜,月光。 他立于石拱桥上望着远远这片景色,身后是银辉寂凉,他望着夜色,我望着他,在这片喧嚣的城镇中的一片苍灰剪影。 小城渐渐随着夜色沉郁安静,花灯漂向远方,这般眺望只剩视线尽头那一抹攒动光晕。 要是我不来呢? 等你。 我一直不来你一直等我? 是。 他在桥上等了一宿,我坐在树上,注视他的肩直到整个小城沉入安眠。 我始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因为那不可以,命格上书下这次他与昭锦公主此生相遇,就在这里,就在这日。 清晨天空泛起鱼肚白时,男人肩头有了水汽的潮湿,小城仍是空旷的,他垂下眸,约莫过了半晌,轻微一挥袖,转身走下桥。 他要离开了。 我看他微光中藏于黑发下的半片苍白脖颈,他身子本不好,这般一夜必定是冷的。自己望望天色,手指蜷缩起来,轻轻施力从树上慢慢落地,烟粉衣裙从桃花枝桠下流泻而出缥缈似烟。 七百年前他也是喜我穿粉色的衣服,我觉得羞,粉色衣裳是小姑娘穿的,他点点我的鼻子,笑道:“牡丹不就是小姑娘么,牡丹一直都是我的小姑娘。” 我穿成了他最喜爱的样子,七百年前他最宠我的样子,一头青丝披下,手腕玉镯轻响,点了薄薄的妆从后面走向他,女儿家最羞怯欢喜的妆扮,那明明是给自己如意郎君看的。没有易容,每走一步,心都在跳。 “这位公子?” 他刚走下桥,听到了少女疑惑清脆的声音。 我见得清他身子微微一颤。 男子抬起眸,面前的少女一身烟粉的衣裙,雪白的瓜子脸,两颊是少女柔媚娇嫩的红,她歪歪头,眨眨灵动明亮的美眸。 她身后尚有一名鹅黄衣衫的小丫鬟,见着他,脸微微一红,又掩袖细细笑了。 “公子起得这么早,是来买七里铺的桃花糕的吗?这个点儿开门的只有这家了呀。” 少女发髻桃花,笑起来却是胜过花儿千万分的娇艳,也许是稀少与陌生男子讲话,也许是这位公子太过气质卓越,她的面色晕着暖暖绯红。 他身子滞住了。 我站在他们身后怔怔望着他们,停下脚步。 隔着他的肩膀,这一世昭锦公主正对苍音露出羞涩笑容。 美人如画,君子如玉,郎情妾意,这大抵是这年轻的君王第一段流传下来的佳话。十年只是幻象只是确保他们此时一见倾心的铺垫,命格早已书下这一刻他们的初次相遇。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才是他真正应娶的妻子,无论是人间君主还是天宫帝王,她都是他的妻子。 我闭上眼,身子晃了晃,胸口窒着缓不过来,罢了,真的罢了,这才是对的,直了身子转身离开。 少女与公子的美好江南景象在我身后晃动,一点点模糊了。 *** 我没有先回府邸,直接去了奈何桥,在三途河的忘川水岸前抱着腿儿坐了一阵,身上不符身份的衣裙使酆都里的鬼儿们眼睛都直了,我扫了他们一眼,捏了个决把裙子刷成黑色,他们又悻悻各干各的了。 猩红河水寂静,坐着坐着我就把脸埋进臂弯里,眼泪溢出来了。小哭了一阵,着实丢脸,我真没这么瞧不起自己过,简直和红尘中挣扎的痴男怨女没什么区别,七百年白过了,哭完擦擦脸,发簪手镯耳环什么的一把扯下丢进河里,站起来去无常那边领差事。 回到原本日子里做了一阵子勾魂,一次回来后太白星君那边有了消息。 太白星君的幻影透过铜镜映了过来。 “天上事忙,支不开身。”孩童吐出话语。 “星君客气了。” 我捧着桃花藕糕一口口塞进嘴巴,想起某个家伙,都十九岁了大男人了,还傻了吧唧的拿十万两白银的一株黑牡丹碾碎做了饼给我吃。我做了了七百年阴差天天跑阳世还真没见过黑牡丹。 想到这里,嘴角下意识勾出了嘲讽的弧度。 镜子里沉默一阵,他又慢慢道:“你做的很好,他娶了昭锦公主殿下为后。” “甭客气,记得到时候给我投胎就行,我还真没想到自己还可以转世的。”我又塞了一口桃花藕糕,铜镜里白发男童微微蹙眉欲言又止,“牡丹姑娘。” “嗯?” “你可曾恨过?” “恨?”我眯眼想了想,笑了一声,“恨有什么用,能弄死他么?” 他不再言其他,铜镜中的镜像慢慢模糊如烟儿般弥散。我扫了一眼镜子伸手将反扣在台子上了。 *** 遇见苍音这事儿要从我十五岁说起。 生前我无父无母,青楼的姑娘把我捡了做丫鬟,做到十五岁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是楼里的头牌了,纨绔子弟撒千金只为买她一笑,对付他们我游刃有余,小姐很放心。 那时正值春日,楼外那两株桃花开得正好落英缤纷,风儿细细一吹粉红的花瓣便牵连着落进楼里了,他来的时候便是踏着那走廊间软红地毯上重叠的花瓣来到我身边,如同踏了一地烟粉雪花。 我守在小姐门前抱着扫帚打盹,醒来的时候擦擦口水,迷迷糊糊看见了眼前的男人。 他很高,一身暗花滚细金边的白衣,这年头为了讨小姐开心我见过穿白衣的骚包多了,真没见过谁穿白衣这般好看的,俊逸如清风,漆黑的眸发像是浸在醇厚的墨里一般泛出了玉一般的光泽。 我那时一见他便想到一句书里的话,谦谦公子,君子如玉。 那气质,和着花瓣香气和身后微漠的天光,啧啧。 他低头望着我,无视掉我下巴上的口水印子,温文地问道:“小姑娘,你家小姐在么?” 我站直了,眨眨眼睛,男人长得再好看也是来勾引女人的,随即斜他一眼,“想找小姐呀?晚上来吧,不过今儿晚是有王爷包了的。”望望窗外,“呦,公子您来的真早,这不是还没开门呢,妈妈就让你进来了?”想必是个有钱的主儿吧。 “让我见见你家小姐好么?”他对我露出一个浅浅微笑,我仿佛看见了一园烂漫桃花同时怒放。 我捏着下巴想了想,“你叫什么名字?” 他定定看着我,然后说:“苍音。” 12、第十三章 我捏着下巴想了想,“你叫什么名字?” 他定定看着我,然后说:“苍音。” 我噗地一声笑开,“苍蝇?我还蚊子呢!原来就是臭虫子一大只。” 他安安静静看着我笑,眼睛像一池深潭,末了垂下长长的黑色眼睫柔柔道,“让我见见你家小姐可好?” 我自然是没让他见着我家小姐的,他这么好看,我家小姐一定扛不住,因为我也扛不住。 后来他又来了几次,回回找我见小姐,见不到小姐便好脾气地和我说话。最后一次他终于见到了。 那时是夜,花街里笑闹一片灯火通明的喧哗,他从小姐房间里出来时厢房里晕黄烛光铺到了我脚下,照了我水红色的裙衫和半边脸颊,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我回到看看厢房,半开的门里我看见小姐低泣的娇柔身影,印在墙上如同一支折断的花。 我有些气了,转头对他说:“臭虫子,你欺负我家小姐,我不理你了。” 夜里的喧嚣在他盛着温柔的目光里渐渐模糊褪去了,他伸手摸摸我的脸,然后说,“牡丹,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我睁大眼睛,他在说什么? 他含笑弯起了好看的眉眼。 “牡丹,我带你回家。” 他找老鸨将我买下来,价格不菲。 “哎呦呦,你看看这丫头,还没长开都这么水灵了,标准的美人胚子不是?”老鸨继续敲诈,“这样没□□的货色可是稀罕的。” 苍音拉着我的手站在一边,我听着老鸨的话,脸越来越红。 我委实没想到我的人生就被他改变了,在他的笑意间,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那时他这个举动,对我这个在青楼小姑娘来说有怎样的意义。 他花钱买到了一个小姑娘,而我是从青楼得以脱身。 从那之后他便是我的天,他买下我,我便是他的人。 他把我安置在城里外围一处僻静雅致的小院里,青石墙壁翘角屋檐,院子里栽满了桃花木,我喜欢得紧天天将花木好生照顾的,他总在一旁看着我。 我问他,“臭虫子你为什么老看我?” 他笑,“因为牡丹好看,笑起来最好看,”他声音低低的很好听,“我喜欢牡丹。” 我立即笑开了花,心里开了无数朵花,粉红粉红的桃花,“我也喜欢你臭虫子。” 苍音唇边浮出了暖暖的笑意,摸摸我的头,脸俯了下去,“牡丹。”他的唇,那么柔软,那么热,就这么熨上了我的,微微触碰后含住了,摩挲着唇瓣呼唤低哑着我的名字。 桃花的香气淡淡袅袅萦绕鼻尖。 “牡丹,嫁给我可好?” 十七岁时我和他行了房事,夜里漆黑,院落里盛着澄澈的月光,微弱烛光下我在床上无措地缩着身子,青丝摊开如同暗色的黑莲花,他滚烫的身躯覆在我身上,又怕将我压坏了似的用一边手臂撑在床沿,垂着眼睫深深凝视我慢慢红透的脸。 我从未见过他的眼睛如此黑亮,像漆黑夜色里蓦然泛出的星光。唇角噙着一丝笑,那般迷人好看,我顿觉得他离我近了,羞意却满满地漫出了胸口,我小声开口,“把灯灭了好不好?” 他的唇落了下来,身下宽大的手掌拉开我的衣带,我全身僵直了。 “牡丹很美,让我好好看看,”说了一半,顿了顿,又含笑着补充,分外静雅,“我等了很久了。” 他声音低低轻轻,含着分毫的秋瑟落寞,我有些没听懂,刚想开口,他已经慢慢吻住了我的身体,一寸寸销魂火热,他湿软的舌尖让我失迷战栗,寝衣落下露出光滑雪白的肩头。 苍音握着我的腰将我按向他,缠绵间我已开始咬着唇儿□□。 疼痛是必然的,足以让我铭记眼前这个男人。 但那与爱着的人亲密结合的满足和身体上的欢愉,深深渗进了我骨髓。 圆韵烛光朦胧地印在墙壁上,因垂帘床铺的摇摆和我们身体交融律动而闪烁晃动。 末了,我在极致时恍惚听见他的声音,缥缈在身体巅峰战栗的空白里。 “牡丹,你可知天上天下供于我面前,我心里也只能装得下你。” 后来想起来,只冷冷觉得男人享用到了的时候,什么誓言都道得出口的,女人只是附属品,他根本没有必要去认真。 这应算是正式成为他的妻子了。 其实我也知道不可能是妻子,顶多算是养在外面的妾。我是在青楼长大的,他身上的衣裳,他的气质,他带给我的首饰我怎的看不出来。 他不会是一般富家子弟。 他那般的男子,定是有无数女子倾慕的,他身旁也定是红颜无数,他待我好,极端地宠我,说些亲密火热的情话,这些事也许他已经对很多女子做过了。他把我养在院子里,也只是时时来看看偶尔生活上一段日子罢了。 我都懂得,我相信他也知道我懂得,我只是在心里假装我是他的妻子,独一无二的小妻子。 十八岁那年我怀孕了,他知道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我,坐在房间茶几旁,将我放在膝盖上搂在怀里,小木桌上搁着我刚泡好的一杯热茶,烟幕悠悠。 他抱了很久,我在他怀里心一点点变凉。 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末了他问我,一如既往温柔的口吻,“牡丹想要这个孩子么?” 我咬咬牙,对他露出笑容,他说过最喜欢我笑了,所以我不管多难受一定要笑给他看,“臭虫子,我怕痛,我不想生孩子好不好?” 他一怔,眼里像是被针扎一样。 难道他很意外么?还是痛到了? 我忍着心里的痛和发酸的眼眶撒娇道:“臭虫子,可不可以不要?” 他这时才回过神,提了提嘴角,算是有了笑的影子了,“好。” 从那之后他极少来了,我明白的。 小院子里有下人打点我过得也轻松,除了日夜盼他来看我一眼便只是照看院子里的桃花,看它们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模样我很开心。 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原先还是会住上几天,如今只是来看看我就走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怀孕了。 上次堕胎后我的身子大不如前,大夫说我是大不能再荒唐了,把孩子生下来为紧。 苍音没有再多说什么,带回家照顾我一段时间,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知道我喜欢吃五十里外村子里阿婆卖的桃花藕糕和千里客栈里的鹌鹑焖肉,每日驾马买了新鲜热乎的回来,我都不知道他如何会那么快。 他陪我的时候会抱着我的腰,脸贴在我小腹上轻轻蹭着,那样的亲昵使我脸红。 “这才刚一点儿呢,哪里听得到。” 他抬眼弯弯地笑,“听得见。” “……” 他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我肚子,眨眨眼睛,“他唤我爹爹呢。” 我甜甜笑起来,苍音见了笑意更深,可那种笑容,日后我想起来,根本未达到眼底。 那时候我很快乐,直到在某一天他消失得无隐无踪再也没有回来。 不只是他,院子里的佣人也卷铺盖消失了。 那时我突然可笑地想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谁,他的身份是什么,有谁认识他,他在我世界里就是一阵单薄风,离开后一点痕迹也寻不着。 这算是对我厌倦了么,毕竟孩子是个麻烦,况且我身份也不是可以摆在台面上的。 我找不到他,挺着大肚子在桃花小院子里自己艰难照顾自己,院子越来越破落我也无力去管。 直至后来太白星君的出现,仙气冉冉眉目缥缈,他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我隆起的腹部,又将悠悠目光落到我脸上。 我被震住,第一次见到神仙,无措张惶地想跪下。 “姑娘身子不便,不必如此。” “在下太白星君,司天下财权。”他拢袖行了一礼,声音稚嫩而清明。 之后我的梦就醒了,人生如梦,恍惚幻灭的错觉。 “他是最尊贵的上神,年寿千万岁,怎可能对一介尘埃般的凡人女子动半点真心?” 我眼睛睁得大大的,焦距明明是钉在太白星君脸上的,可我就是看不清任何东西。 第二年春天来的时候我找着附近的产婆生下了他的孩子,是个男孩,我原以为自己支撑不过冬天的。 他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哭,可抱着孩子时我泣不成声。 我那时想,他不要我了没有关系,我还有孩子,孩子可以陪我。 我给孩子取名苍离,我以为自己一生就这样算是定下来了。 那年春天我二十一岁,桃李之年,一行强盗来到桃花小院子里,我抱着孩子缩到墙角,他们见着我的脸时呆了一呆,窗外桃花开得正好。 敢情这娘们儿是个桃花精,我听见其中一人啐了一口道。 他们上来抢我的孩子,撕我的衣服,我眼里只看得到苍离,挣扎尖叫中我被蛮力推倒撞上了桌脚,后脑猛磕到地上,桌子上给苍离缝衣服的那把细长剪子朝我的胸口扎了下来。 13、第十四章 醒来后我便是地府的鬼了。 来接我的是个一身黑袍的无常,只有腰间缀了一块碧云龙纹白玉,高大的个子,戴的帽子也是瘦高的,脸是黑的不知涂了什么,提着一把刀鞘漆黑细长的斩魄刀走过来,如同戏子里的打扮。 黑无常毫无波澜地说我身上气息非凡,直接把我报到了阎王殿上。 阎王是个一把长胡子的瘦老头子不知在地府里霉了几千年,与我的预想相差甚远。见了我立刻眉开眼笑的便把我收成了养女。 我被吓着了,阎王摸摸胡子道:“姑娘身上灵气太盛百年难得一见,若是这般就投了胎大可能入了魔道的,老夫这也是为天下着想,姑娘暂且就在这儿住一住吧。” 我真心不知那灵气旺和入魔道有劳什子关系,况且,神话中不都说灵气旺是件好事儿么。 我盯着他半晌,阎王爷咳了两声,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在人间时,有没有遇见什么贵人?” 我想了想,苍音可以被称为是贵人吗?未答话他便接着道:“你身上可有菱形兰花印记?” 我摇摇头,阎王爷对那黑无常做了一个眼神。 黑无常飘到我面前抓住我,细长的手指撩开了我耳后的发看过去。 耳朵是我敏感地方,我浑身一激灵想往后退,敢情这阴曹地府的人也没来的正经。 黑无常面无表情放开我又在殿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冷声道:“回王爷,的确是有兰花印记。” 我愣住了,摸摸自己的耳后,这是什么世道,我自己身上的事儿一个个比我还清楚。 兰花印记,我怎么不知道? 阎王听了松口气,朝我招招手,“那就无事了,我说了收你为养女,你别在那儿跪着了过来陪我嗑瓜子,风声传出去还以为我家暴,伤不起。” 这现实来得真真惊悚。 我在酆都找我的孩子,黑无常,也就是后日与我相熟的小黑招招手,见怪不怪带我去了奈何桥边,那一条流而西南的忘川长河,猩红的河水无波无纹仿佛一面涂满鲜血的镜子,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掉到里面了。” 我在河边跪了三天,然后披头散发回到了阎王十殿。 再后来我想投胎转世,阎王爷摸胡须摇摇头,“牡丹你生前乃凡人女子沾染至纯神气,若是再酆都为职必有好作为,若投胎则会伤了你的魂魄,这般后世若不是入魔道则便是草木畜生道,牡丹,爹爹是替你着想。”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那个男人真是让我生死不能。 末了阎王叹息道:“罢了,你看爹爹令孟婆给你送一碗孟婆汤如何?”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拒了,如果忘了他,也会忘掉我们的孩子,我不想忘记小离儿。 现在想起来,我与他的交集乏善可陈,生前那点破事儿都是我自作多情,想着想着胸口就梗着一口浊气喘不过来,越来越难受,索性推门出去了,哪知刚一推门就卡到了东西,有什么挡在了门外,我伸出头看去不禁一愣,竟是一光头白衣和尚倒在我门前,只不过白衣大半鲜红,再瞅瞅,这不是和小黑一起执行任务的白无常么? *** 阴曹地府出了大事儿。 我刚从大夫那里出来火速朝地狱结界入口赶去。其它黑白无常紧随其后。 我怎么也没想到小黑在地狱里真能出了事儿。从狱卒和小白口里拿得的情报要我心里发寒。 起因是地狱里的枉死城,无常们私下叫冤鬼城。 鬼有很多种,能拿出来闹点事儿的大抵两种,作恶死掉的,冤怨死的,前者先不说因为阿鼻还在暖哄哄地烧着,地藏王下的封印比较扎实除了小黑一去七年的那次如今相安无事。虽就地狱有十八层,不过我们当阴差无常的统一把恶鬼和冤鬼分在两个封印空间管理,冤死的鬼一般不会受业火烧灼除非是死后作害良多,比如长舌女,被抛弃怨恨自杀化为厉鬼,收服后受了地狱厉刑三百年如今在酆都好好过着了,那些只是吓吓人未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的鬼统统锁在枉死城里受经文封印的佛法超度,想通了的怨气散了便可转世。 但是无论如何枉死城都是个潜在危害颇大的地方,万一封印破了冤鬼放出来了天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冤死的怨死的常常对世间怀抱憎恨,精神力是鬼的力量来源,这种鬼的杀伤力不比恶鬼差。 现在问题在于,那封印破了了个口,冤鬼门开,还是从内开的,枉死城长时间地府都没怎么打理如今只是个收容地,小黑小白一进去便发现里面的怨鬼怨气惊人,力量疯狂滋长,更有甚者已经化为恶鬼,这要是一出去震碎地狱大封印不成问题。 我听了很是吃惊,因为小黑护着小白出去自己堵在封印口,小白逃出来时浑身是血,难以想象枉死城里是如何模样,如今小黑孤身面对整个城的怨魂,我整个心拔凉拔凉的。 临行前爹爹拽着我一脸苦相:“牡丹这事儿你一定要办好呀惊动了天庭爹爹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我扫了他一眼,这事儿这么大估计天庭早知道了,都是阎王疏于管理来着,抽开手道:“小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爹爹您的脑袋一样保不住。” 阎王赶紧抱住脑袋,哀怨看着我。 地狱结界口时已经有不少鬼魂飘了出来,嘶嚎声环绕在阴沉血色的天空,结界原本纯白的光芒和已经鲜红,地面微微震动仿佛有无数人在下面捶打哭泣,可以想象地下关押的鬼魂多么迫不及待想出来。 我让其他无常把它们一个个解决掉,来的时候在酆都里抓了住在这儿的道士和和尚的魂魄叫他们帮忙,稍后阎罗十间殿其它大人应该会驾到,我将事态稳定下来就好。 思虑到这儿时一只白骨骷髅手破土而出抓住我的脚踝,我一刀剁下去,提起灯笼在结界口捻指发动咒语,震出一圈光波,灯笼花瓣盛放凋零,随着我急促道出咒语灯笼内火焰极盛燃烧终了将整只灯笼烧成一个火球,火星四落,轻轻落地便瞬间游龙般嗤啦啦爬满土地,在整片地狱结界织成广褒的网,一时间哀嚎四起,被烧焦的怨魂维持着刚爬出地面的姿势化为黑土。 火焰突兀炸裂,光芒一闪,眨眼望去已是遍地火红烂漫牡丹花海结界,由藤蔓花枝相互缠绕链接,美好而艳丽的花泽张开巨大的花盘铺满大地镇住封印,喷涂袅袅辟邪雾气。 不愧是合大地狱里最恶毒的牡丹鬼花,那血池里盛放的绝美姿态曾深深印在我脑海里。 我手中只剩朱楠木灯柄,轻轻一挥化为斩魂长剑,这般起码可以保证怨魂不再飞出来,能维持多久只能看我道行造化了。 我吐出一口气,施完强力法术身子有些虚,稳了稳身形提着长剑跳进了地狱入口。 枉死城早已不是百年前我看到的模样。 我踏着叠叠尸骨走进大十丈来高的青铜兽首大门,里面浓郁胶着的怨气连我都难以顺畅呼吸。 枉死城两扇门,一扇只进不出,一扇只出不进,这只进不出的大门结界屏障前尚有许多怨魂停留漂浮指望着这扇门封印也能破掉,我抬眼望去,大都是些小鬼,估计挤不出那城另一边的出口飘到这儿来巴望一下子,一瞧我黑衣装束和不再压制的灵压各个噤若寒蝉。 再往里面走一些穿过阡陌巷道,最远处天面血光摇曳,时不时苍白火焰爆炸流泻,那是小黑的力量,我揣着剑一路飞奔过去,未走几步便吸引了了众多怨气浓重冤魂聚集,寒气直逼而下。 若是能吃掉一个阴差,可是上百年的好修为,我看得清他们发白的眼珠和惨白的嘴角里的笑意贪婪,这些鬼儿们维持的死时的模样大多不大美观。 我拔剑瞬步一路杀了过去,剑锋凛凛夺目光芒,出鞘气势恢弘,身过之处皆为残骸。自诩是个善良的好姑娘,素来不愿杀鬼,破了他们的魂魄轻则投胎造劫重则灰飞烟灭,小黑每次抓鬼时我都要他不要动刀子,他太狠,刀起刀落什么都没了。 收化他们太耗时间精力,现在我没这个时间精力,小黑有危险,我根本不想管其它魂魄的破事儿。 枉死城出口处是一大片血池,我望去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同样十丈高的青铜兽首大门,道道封条残破不堪,依稀可见开了一条缝,外面的光线透进来,那成群的怨魂哭嚎着发了疯朝缝里挤。杀到后面斩魂剑已经被上面的怨气浸得冰凉,手指有些麻,快望见血池时那冤鬼身躯膨胀得跟肉涤虫似的,一转头面目狰狞獠牙尖尖,有响当当的恶鬼模样,有全身插满了刀脖子被砍一半血肉模糊地吊着,比较多一点是由冤魂进化为恶鬼,七窍流血,一只只暗青鳞片爬上他们的脸。 自由,很美好的欲望。 我拈了法力,光束如长虹破日直贯而去,瞬步出剑。 14、第十五章 我拈了法力,光束如长虹破日直贯而去,瞬步出剑。 刚削掉一个脑袋,身后气息骤变,我条件反射去挡,哪知这大掌足足可以捏住三个无常,一下子被拍飞,脑袋一嗡天旋地转地黑了。混混沌沌掉进了水中,满是腥味的液体淹没了我的口鼻,原本已经疲惫身子沉重起来。 原来是被拍进了血池里。 天晓得为何我每次都会被拍,牡丹灯笼拿去镇了结界自己就没用了么。 血池里食魂的小鬼多,一个个瘦骨如柴下半身只剩一条白色细带似的尾烟,我一掉进去密密麻麻聚上来。灵压震飞一圈牟足了劲儿血淋淋爬起,阴气怨气凝结成的乌黑尖锥照着我脑门儿啪嗒啪嗒刺下去,乍一看百来只多,滚身闪过又用剑迅速格挡,深吸一口气掠身而上,蓄力笔直一劈,将一只骨头肉块都冒出来的鬼从头顶切为两半。 残魂四散如起尘之灰。 更多的怨魂涌上来,甚至在那儿挤出口的都回过头,一瞅我是个阴差,撒着泼儿飘过来。 ……阴差就这么招鬼恨么,我揉揉额头,捻指发力,气息如刃,四面呼啸破空,劈开一大圈真空地带,鬼魂殆尽的嘶嚎不绝于耳,视线因骰暄潭: 身上漆黑的衣裙疯狂翻飞,袖口抖动。 很好,剩下的动作鬼魂迟疑了。 我嘴角勾出一丝笑,乖孩子。 方才灵压震出,城里会有更多的随着我的气息追来,就算出不去吃掉一个阴差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抬头望一眼天空,阴森森黑云压迫,时不时闷雷闪电,原先的浩动却是平息了。看来阎王十殿那些前辈应该赶到了。再望向远处的大门,似乎那条门缝比原先更大了。 我正思虑着是智取还是强行突破时,感知到了另外一个饱含力量的气息正迅速靠近,侧身一闪足尖点地越到五丈开外,一抬首,便见纯净白光如瀚海一方涌来,潮水澎湃淹没了他们。 好霸气的法术,就不知对不对付得了地狱里的厉鬼了。 “这里!” 我闻声望去,一名青丝白衣的女子高空飘来缓缓落到我面前,一手持剑,发丝冉冉,衣袂飘飘,香气袅袅,干净纯冽。 她秀气眉目间全是焦急,一把抓住我,我顿时感到彻骨寒意。 阴气好重的魂,是快散了的么。 “请跟我走!” 她水袖一挥,水似的白光波漾眨眼间将我们包围。 白光退潮般消失,眼前的景象不禁令我一怔,竟已转移到青铜大门前,那门缝竟在我身后,十指之宽,而另一面,面对着整座混乱的枉死城由一条宽而深的血河隔开,许多冤鬼在血河前踟蹰不前,而我原先在远处望见的鬼儿们朝门缝里挤只不过是他们全部熙熙攘攘地挤在结界屏障前,不断撞击发力企图破坏结界。 是的,结界。 感知得到,以血池为界限往上伸展的光之屏障,隔开了整座大门。 枉死城虽然称“城”却地域无限,有多少冤鬼怨魂住进,便可拓展延伸多少领地永远不满,如此大范围的法力,同时能承受整个万年封锁的枉死城的攻击,我朝屏障封口瞧去,没有镇压法宝也未有物引符咒,是匆忙之中设下的结界。 谁设的?是这个女人么? 我心中不禁一寒,这种能力,地藏王菩萨也不为过。 “小女子怀月,是住在这儿的鬼,方才失礼了,请花儿爷多多包涵。” 白衣女子估摸双十出头,细鼻润眉,薄唇莹润,端庄姣好的容颜,对我行了礼。 我转过头,眯眼瞧了瞧她,她认识我? “你是鬼?这在这儿的鬼?”这般面目可人的女子。 “是。” “我倒觉得你是仙。”小黑未找到,我也无从分辨对方是敌是友。 名为怀月的女子纤细的身子微微一滞,便行礼道:“不愧是酆都花儿爷,小女子生前的确修炼成小仙。” “那你为什么会住在这儿?” “说来话长,此等小事不足为齿,”她话锋一转,柔软的声音压低了,“请花儿爷助我封印大门。” “什么?” “怀月不曾狂言,封印时必须打开结界,请花儿爷带顾大人出去。” 小黑?我心里一跳,一把抓住她,“小黑,啊不,顾殇在哪里?” 怀月皓腕柔白纤细,她微微睁大了眼,眨了眨,我紧张得不得了,“他怎样了?” “花儿爷请随我来。” 小黑就靠在青铜大门一角,脸上身上全是血。 我上下将他检查一番,重伤,但可以调理,况且有用灵力治疗过的痕迹,应该是怀月做的,但内息紊乱,想必是力量使用过度。 我抬眼瞅瞅,突然发现一件事。 小黑的脸上那层黑东西似乎融进血里了,面庞上红的黑的十分粘稠很不均匀,我抬手抹掉一块泥,看见他那块黑泥下的的苍白皮肤,不由得一愣。 难道不应该叫小黑应该是小白? 他为什么,要涂黑的上去呢,这黑东西清水洗不掉,难道血可以洗掉? 我心跳则不知为何有些快,注视着他合着眼睑的脸,隐约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想把他的脸抹干净,此时怀月的声音泠泠传过来。 “花儿爷,时候不早,请助怀月一臂之力。” 她背对着我站在血池边缘,望着不断用念力和怨气攻击屏障的鬼群,这本已是地狱里的修罗场,她微转过脸,“催动封印尚还需一段时间,顾大人的结界之前已经支撑了很长时间,恐怕……” 我一怔,“小黑他下的结界?” “是,”说到这儿她露出一个清丽的微笑,“我本以为顾大人会干脆灭掉整个枉死城……他可以的,”说着目光深深落到我脸上,轻轻叹息着,“自从那时候起,他真的变了……” 怀月的脸上又出现了我熟悉的表情,怜悯。 我皱起眉有些不快,手上没停用法术治疗小黑的身体,他的肺被自己断掉的肋骨戳穿了,我自个儿瞧着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他说,如果他杀掉鬼魂,无论好的坏的,你都会生气的。” 结界外地狱里飘来阴魂嘶吼哭嚎,她淡淡笑道,“所以他一直在防,送了白无常出去还救了我,昏迷前他说你一定会冒冒失失冲进来,所以请我务必帮你。” 我咬了咬牙,小黑,你这次要是真出事儿了我还不得殉葬陪你。嘴上转移话题,“你说你可以封印?” “没错,请到时候守护好顾大人。” 这儿还真巧了,遇到高人了。 “其实你可以等上面的人过来,你知不知道凭你的力量,强行封印只会让你……” “没有时间了,”她摇摇头,望了一眼天际,“天空没有打雷了,是花儿爷镇住的吧,要不然早裂开了。” 我没说话,盯着她,仔仔细细打量着,这女人,或者是女仙,到底是谁? “我知道我会怎样,可是我已经很满足了,毕竟……”她朝我恍惚地笑笑,声音清清脆脆,“枉死城封印的解开,是因为我。” “我夫君来看我了,我打开封印让他离开这里。” 我给小黑输了一些气,眼睛锁在怀月平静的脸上,她却只是淡淡微笑着,温柔朦胧如同淌了一地的白莲花花瓣,眸子像是望着我又像是望着过去。 “我修炼成仙了才遇上了心爱的男人,没来得及列上仙班便嫁给他了,他是个普通的男人,上山打猎,不会说情话却照顾我,他待我那么好。他的舅舅却被妖魔迷了心性,想杀了我的夫君占有我。所以,我把他杀了。”她停了一下,低下头,“我把他全家杀了。” 我望着这个白衣如雪的女子,天规如此,仙神可左右凡人命途却不可弑人,听阎王爹爹说苍音在天上大开杀戒弑千神了入魔障遭天谴,如今我都不知他为何会那般。 他现在在人间都不知与昭锦公主有几个皇子公主了,我闭上眼。 “我不是故意的,但还是杀了他们,最后我就住在这儿了。至始至终我都没有告诉夫君我的身份……但是你知道么,他来看我了。”她眼眸中缓缓升起了一抹亮丽光彩,唇角已是满足的弧度,又有些心疼地喃喃:“我走后几年不到,他就来阴间了,说他是跌下山死了,可他是那么好的猎人,怎么可能会跌下山……他是为了见到我啊,甚至他进了枉死城,就是为了与我相遇。” 怀月双手捂住胸口,“可是枉死城这种地方,不能投胎转世,我怎么舍得要他受苦,我怎么舍得……这里只进不出,我只能强行破开封印要他离开。” 她的身子有些透明,虚晃了一下,我见得出她的魂魄因为打开封印而所剩无几。 她摇摇头,“我这魂魄投胎了也不能转世为人,不如将它作为基石镇住这座城,因由我起,果由我收,这般才不愧。” 我沉思半晌道:“你骗了他吧。” 她怔忪地看了看我,惨白笑了,“是呀,我说我会随他一起投胎,随后就到,否则他怎的愿意走?” 15、第十六章 我沉思一番,只觉得事态诡异,枉死城封印万年不破,怎可能由一介小仙解除,这让地府里那些大人们面子往哪搁。 怀月一直注视我,突然行了行礼,伸手从脑后发髻中,金光一闪,一只纯金簪子躺在她手中。 她递给我,一靠近我又闻到了初见她的那抹馨暖花香。只见那细细簪子簪头雕刻着几簇金枝桃花,花瓣似由上等石榴石打磨镶嵌泛着璀璨光泽,缀下的金链流苏流动光泽乍一看颇有阳世皇族女眷心爱之物的味道。 “我便是拿这个破开封印,千年前我的姐姐送我的,如今送给你,关于我夫君,只求你不要追究。” 这算是贿赂?我看了看她,收下了,这东西定是不俗,哪天我闯祸了可以交待这东西上去来抵罪。收到好物事心情不错,站起来,理理衣裳,“开始吧,我会在你完成封印前不让那些家伙靠近你半步。” 怀月施术时我着实吃惊,她以自己魂魄作为代价封印,小黑布下的屏障消融破裂,阴魂张开嘴尖利哭泣朝我们铺天盖地涌来,我一手抱着小黑半蹲,斩魂剑凌空挽出千层剑花漾出剑气光波将其震飞,随后握住剑柄朝地下一插,道道大地裂口势如破竹噼噼啪啪蜿蜒呼啸至远方。硬是将阴魂军团卸下了五成。 只不过那五成极快由新的怨魂补上。 耳边怀月低呼:“好生厉害,顾大人说的果然未错,酆都花儿爷的功夫是顶有名的。” 我没时间回答她,发力时的后劲震颤得我牙齿都合不拢,这次我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枉死城狂风大作,我都看不清有多少怨魂在我的剑气下灰飞烟灭。 如果可以,回去后我一定请阎罗殿里的来为他们诵经。 笼罩在白光之中的女子身子渐渐透明,她轻轻笑道,“只不过花儿爷,这是屏蔽外界的枉死城,若是再外头万万莫使出这般力量,可是会被天兵追查的……你可知你法力中逸散的神气?” “知道,不凑巧,正是因为我生前跟神仙有点过节,沾上的。” 她沉思半晌,我侧脸望去,她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捉摸不透似怜悯似叹息的神色。 “你身体里的神气那是……”她喃喃回眸闭上眼,唇色苍白,“原来三千世界六道轮回,终究敌不过一个‘情’字,只可惜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那般为你……” 耳边风声太大,我莫名,正欲好好问清,怀月周身突然光芒大作。 女子结印的双手渐渐放下,她整个身体贴在大门上仿佛在拥抱思念已久的情郎那般温柔虔诚,她白玉般的脸颊贴在冰凉的青铜大门间,乌黑发丝雪白衣裙疯狂抖动翻飞。 我看见她身下蔓延出了白光织出的阵法,一路攀爬蔓延布满了整座大门。 她拥抱着封印裂口,洁白的身躯逐渐融化如同一汪雪水融进门缝间,咒符与青铜门面上显现。 而门另一边便是黄泉路,通往奈何桥的地方。 她的夫君在那里,过了奈何,喝了汤忘了她,投胎转世轮回不息。 我想,她这个时候是不是在思念着她的夫君呢? 青铜大门缓缓打开,身后鬼群更加疯狂,我一个剑气劈过去背起小黑往出口瞬步而去。 视线开阔,穿过门是一条阴暗荒凉的羊肠小道曲曲折折,通往黄泉路,走到查到拐个弯儿通过结界便可进了酆都,空气不再血腥胶着,我喘了一口气,青铜大门闭合的声音隆隆沉重,阴魂的嘶叫在我身后渐渐消失,最后一刻,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跑几步身子一软跌在了不远处。 这桩事儿总算是了解了。十指指尖因捻力过多而湛湛麻痹。 正思虑为何酆都府的怎还不下来支援时,身后蓦的一阵巨响,从里面捶在青铜门上,回音震得四周树叶簌簌抖动。我一惊回首,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巨响,我见了那一掌来厚的青铜大门因一股冲击力而凸出了一个个小山包,不由得眯起眸子。 封印不够么,是因为怀月残魂的关系? 哗—— 门被撞开又因封印之力强行合上,霎那间金光乱闪,如此往复,门缝间流窜出狂随怒卷的大风,天地愈加昏暗。 我揉揉眉心,抽了剑啐了内息不调涌上喉口的一口血,我只是个勾魂的阴差而已,怎的日日遇上离奇事儿,想着便以剑尖浮空画阵正欲攻上…… 啪嚓。 脚踩断枝桠的声音,我瞬息回首朝身后直刺过去,又在下一刻抽力停住。 我面前的,是一个普通男子魂魄。 身形健壮,布衣头巾,阳世里寻常劳动男子装束。模样也十分普通。 他完全没有看已指在他脖子前的长剑,目光飘到我身后骚动的大门上。 “月儿在里面对吗?” 我微微一怔,收了剑。 “她果然又做傻事了啊。” 男子轻轻叹息步到门前,恶灵阴气滚滚浑然不觉。我垂下眸,这名男子应该便是怀月的夫君了吧,“你为何仍在此,她以为你已经投胎了。” 男子背对着我,粗糙手掌慢慢摸上青铜大门,金光封印花纹一时间布满整间门扉。 “请用我的魂魄来填补罢。” 他转身道,目光落向我身后。 我侧首,浑身是血的黑衣男子立于眼前,腰间一块白龙纹玉佩。 “小黑?”醒了么。 我盯着他的脸,仍是见不清他的容貌。 小黑慢慢走到男子面前,男人温温一笑,“应该足够了吧。” “是。”小黑颔首,声音清淡,“你们本是夫妻,她已办到九成,阴阳封印本就甚好。” “等一下,”我回过神来上前,“你可知道这其中含义?” 人间痴嗔贪恋皆收于阴曹地府,强力封印常常需要施术者的生命,亦或是拿上等魂魄作为基石运作。 镇住封印的魂魄,没有意识形态,不可投胎永不超生,与灰飞烟灭未有差别。 男人看了我一眼,摇首笑道:“月儿不在了,我轮回转世又有何用,我答应过她生生世世相守在一起,她在哪,我便在哪。” 说着转身向小黑,“劳烦大人了。” 小黑将男子的魂魄注入封印时,枉死城的出口彻底安静了,一圈一圈白色阵法悬空于门扉前,交错攒动,光晕朦胧。 我站在黄泉路交叉口那儿还可以望见纯净的白光,冒出在树林枝桠上方,低头踢着碎石子等了一会儿小黑就过来了。 我与他并肩走到回到酆都的结界口,走之前我又望了一阵远方密林包围的枉死城大门,低声唤了句:“小黑。” “嗯?” “其实我挺羡慕他们的,我是说……怀月和她的夫君。” “嗯。” “真的,挺羡慕的。” 他于斜上方微微低了下颌,伸出沾满干涸血渍的手指摸摸我的脸,“我知道。” *** 等到回到酆都了我才知道为什么阎王爷没搬救兵来帮我丢下我和小黑在枉死城里半死不活。 “牡丹!这不能怪爹爹,爹爹这是相信你呀牡丹!爹爹相信你一定能把枉死城事情处理好的对不对?……啊牡丹兵器什么的最危险了不要□□呀~!” “爹爹,把你女儿丢到那种地方不理不睬你活该掉脑袋。” 我冷冷道,眼角都不抖一下。 小黑因伤抬下去治疗了,我起码也算是个七八百年老岁数的姑奶奶,这般折腾伤筋动骨差点就被冤鬼给吃了,阎王竟然都不派兵搭下手,这令我着实不满。 大殿之上阎王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扯着我的衣角,我噌地将剑微微出鞘,一道白光闪得阎王肩膀一抖,哭得更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手指着殿外繁忙进出的人群委屈道:“这完全是太子爷害的呀酆都人手完全不够!牡丹,人间闹了血灾地府游魂泛滥我们根本忙不过来啊。” 的确忙不过来。 一回酆都便发觉了。 我悠悠望了一眼殿外,阴曹地府向来诡谲阴森,没见几次这般热闹过。 雪原中那名西域女子说对了。 南苏国将军之子必定会给这整片土地带来浩劫和灾祸,苍音登基之后,将南苏国周边是多个小国家进行了清剿和统一,与此同时清洗朝政,狠厉手段令文武百官咋舌。几年来密集的战争以惊人的速度扩充了国土,在此过程中,尸骨无数。 酆都最怕人间战争,打起来地府床位根本不够用,孟婆熬汤都得找鬼搭手,过奈何桥的生魂排成了长队,大多身着兵甲缺胳膊少腿这捅刀那少肉,眼睁睁见着蒙得慌。 我趁着这个忙碌的当儿窝在自个儿房里打坐修身养性地疗伤。最近耳朵根隐隐作痛,也不知怎么地,对着铜镜照照也瞧不出任何。 近几日我睡得沉,一觉醒来转头睁眼便发现黑衣男子坐在厢房茶几旁,修长指间把着一盏青釉叶纹碗茶。 “小黑?” 我揉了揉眼,披了外衣,“伤好了?” “嗯。”声音隔了什么传出来,我微微惊异瞧见他脸上戴了一张黑色雕文面具,遮住了他大半边脸,微微露出苍白下巴。 这般一看,颇有江湖邪教护法的清冷味道了。 这男人,原来真的应叫做小白。 脸上那黑颜料掉了就换了戴面具么?我几百年看习惯了他的样子,一下有些不适应。 “小黑,你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般藏着掖着。”我笑笑下床,“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16、第十七章 “小黑,你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般藏着掖着。”我笑笑下床,“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伤。” 就只是伤么。 “伤?伤痕怕什么,男人有伤痕才有味道才有女人迷恋,懂不?” 小黑默默注视我半晌,才简短道,语气不曾有波澜,“不是脸上的伤。” “哎?” “此先不提,牡丹,阎罗大人召你过去。” 虽说是以爹爹的名义找我,阴间十大鬼王却一并出场,大殿两边一坐气势恢宏,我在外静静候着,待鬼王离开受了传召行礼便进去了。 他们从我身侧经过时,目光有意无意落到我身上。 大殿除了爹爹尚有一名清瘦少年立于一旁,十四五岁的光景,看似个青衣书生斯斯文文,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眼珠子却是乱瞟颇为好奇地打量我与大殿。爹爹将今日差事嘱咐一番后望向青衣书生,后者赶紧收了目光恭恭敬敬做乖巧状。 “牡丹,这是钟馗,府上新来的文吏,日后跟着你,做事上有什么都可以帮着点儿,如今人间战争频繁人手不够,你有什么尽可吩咐他。” 那书生立即朝我拜了礼,目光偷偷往上瞟,亮晶晶。 我挑挑眉,素来喜只身来往,除了小黑也不曾愿与谁搭档,正欲拒绝,转念一想刚开完十殿鬼王大会,又点点头,“知道了,请爹爹放心。” 一出门他就凑上来,眨巴眸子,笑嘻嘻地斯文模样全部破裂,“牡丹姐~” 我浑身恶寒,一路与官府回廊上走不理他。 “牡丹姐,牡丹姐,听说那帝君太子是你生前夫君,这是真的吗?” 少年眼中精光四射,不知从那儿抄来一本小册子,提起羊毫笔做疾书状。 我呛了一下,冷眼横过去,“不想掉脑袋就别乱说,天上神仙都听着呢。” 人间闹血灾,我勾魂也是忙得紧。人间眼之所见皆是自己同僚,提着生魂来来往往。我勾了一灯笼魂魄歇息,钟馗坐在一旁大石上点数笔记。人间风慢慢吹,淡淡血腥气息弥散。 听说最近厉鬼怨魂也是频频高发,苍音这回可好,将人间搅成这个样子。我托腮眯眼瞧这少年,眉清目秀颇为端庄一小子,若是换件鲜丽的衣裳活生生似个美丽姑娘。我收一个战争中被马踏死的女孩儿魂魄时他一脸哀怨,跟阎罗王每次想把棘手差事推给我做时是一个表情:“好姐姐,这小女孩好可怜哦,咱们不收她魂魄成吗?” “她都扁了,没救了。” “……” “好姐姐,这对小情人能不拆散成吗,让这个男人活着成吗?你看他们依依惜别的,人家都要抹泪了……”说完便掩袖挥泪状。 “这男人暗地想里把这女的已经卖给了地主抵账,他死了这女孩可以自由。” “……” 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十殿鬼王开会,巧合么。 “牡丹姐,听说那西街拐角第二铺的饿死鬼生前是个王爷,好美色去青楼跟那儿一个□□儿的姑娘好上了,哪知这姑娘是邪教子弟,让那王爷感染上梅毒绑起来丢到仓库里活活饿死自己卷走王府所有家产奉上给邪教头目,当然,那姑娘最后被那男人骗了身心抛弃,上吊了。” “北院的大宅子牡丹姐知道吧?那儿住着只画皮,披人皮食人心,当年还不是为了美貌杀掉全镇少女剥皮饮血,那来收她的和尚都被她美貌迷了心智,啧啧,女人真可怕。最后还是酆都顾大人去了一趟解决此事,据说那画皮迟迟不肯投胎就为了那顾大人。” “集市那儿有个卖布娃娃的姑娘,就是桃花藕糕隔壁那家,那姑娘不会说话,原因是她生前她爹也是个做针线活儿的,打死了她娘,嫌她哭闹得厉害就把她嘴巴给缝上了。那娃儿就这么死的。” “还有长舌女,酆都西区最有名儿的女鬼,生前的故事最是简单,生了个大胖小子丈夫却在外面偷荤跑了。” 我歇息够了,摆手要他停下,“你怎么这么芝麻谷儿的烂事儿都知道?”简直是八卦最前线的革命烈士。人间事儿一问三不知,阴间事儿倒是神通。 钟馗摇头晃脑的,“我就是知道嘛,整个酆都的事儿没有我钟馗不知道的。” “哦,那你知道小黑吗?”我随口问道,小黑的事儿是我翻了所有能找到的户口帐生死薄都没瞅出个子丑来。 “顾大人呀……”小书生眯起眼很辛苦地思忖半晌,开口道:“这事儿不能瞎说的,顾大人爱上的是个桃花仙。” 我哽了一下,这他都知道,都得追溯到□□百年前了。 “不是桃花精吗?” “是妖精,守护一方世外桃源,后来为了顾大人修仙了,再后来就死了,那十里桃林化为荒原,那姑娘长得可美了。” 我没做声了。 “牡丹姐,你喜欢顾大人?” 他眼睛一闪,摇着尾巴凑上来。 “呸,小心我烧你。”我拍拍衣服站起来,拉开手卷看准备看下一个名字,“走,干活去。” “也对,”钟馗挠挠头爬起来自言自语,“牡丹姐再怎么着还是对……啊!” 我突然停下脚步。 钟馗猛地撞到我僵直的后背,痛呼一声,我没理,我眼睛直直盯着手卷上那个名字,耳边是钟馗捂着鼻子大叫的声音,“啊啊啊我的鼻子!好痛——牡丹姐是不是吃得太少了背后都是骨头?” 我捏着柔软的纸页,名单一排排墨迹里,苍音这一世的名字浸在上面。 “钟馗,勾魂这档子事儿你是学会了吧?” “会是会了但……” “好,下一个人交给你,我先有事回酆都一趟。” 我把手绢丢给了他,径直离开。 *** 钟馗一脸灰找到我,扑通一下跪下来抱我大腿嚎啕,“牡丹姐人家再也不离开你了呜呜呜呜呜呜呜人间的鬼都欺负我!” 此时我正在奈何桥上给孟婆婆搭把手,一碗汤一碗汤地朝生魂递去又把空碗接回来。抖了抖腿,“先起来,别给地府丢脸,这一溜儿魂魄看着呢。” “呜呜呜牡丹姐人间太可怕了!” “哦。” 旁边等着喝汤的鬼魂见了很是惊讶。 他撇着个小嘴,泪汪汪用小眼神儿瞅着我,我扫了着白嫩嫩小少年一眼,就让他这么跪着,继续递汤:“那你说说,人间的鬼怎么欺负你了?” “都是些女鬼,她们要把我带回去当男宠!她们还要把我剥皮抽筋吃了!” “你这俏生白净的小模样,女鬼姐姐是最喜欢的了。”我淡淡道,“你有艳福了,他们会先将你阳精榨干再炖火煮着吃。” 钟馗又是一声哀号,掩泪道:“嘤嘤嘤我要告诉阎王爹爹去!” “行,你去吧乖……”我刚想摆摆手,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阎王爹爹?” “嗯啊~” 孟婆婆身躯佝偻瘦小,灰白色的布衫行动蹒姗,蜷曲的银发挽在后面,枯树般的手把着一支长杆大口汤勺将面前这桶孟婆汤舀到了底,揉揉肩膀呵呵笑了两声,脸上皱纹挤在了一起,叫帮手再换一桶,朝钟馗笑道:“少公子,别跪着了,让婆婆看看你长多高了。” 敢情还真是传说中正牌阎王公子来着,曾听无常说过阎王爷有这么一个儿子,被天上某位仙人相中拉到莲虚幻境里修炼去了。 我眼角抽了抽,瞧这眼泪鼻涕一把抓的小少年,这叫做修炼了吗? “你是小公子?” 他叭嗒叭嗒点头,“对呀。” 我揉揉额头,“那你以后岂不是要当阎王?” 他啪嗒啪嗒点头,“对呀,所有牡丹姐要讨好我哦~”说着笑成了一朵花。 我正想一个白眼丢过去,像小黑每次给我翻白眼一样时,魂魄队伍尽头一阵骚动,竟然慢慢就散了,一只只白晃晃游魂四处飘荡。一对狱卒慢慢地走到奈何桥前,“孟婆婆,花儿爷。”说着朝我们行了一礼,又侧身向钟馗复行礼道:“少公子。” 那鬼排成的队伍竟然慢慢散了,孟婆婆眯眼望了望,舀了一碗汤递过去,“何事?” “孟婆婆辛苦了,今日可收工了,剩下的生魂明日再来。” 我一怔,虽然今日的确做了以往数倍的量,但有这些人间战场上下来的魂魄血肉模糊地在酆都里游荡委实不妥。 孟婆望望天色,用干涸的声音道:“这还未到时辰,府上可是有什么事情?” “回孟婆,天君太子重岚转世投胎来酆都一遭,秦广王蒋大人今晚开宴迎接,共设七七四十九席座,十大鬼王十八狱小王皆会到场,您是酆都府老人物,定是得就席的。”顿了一顿,又对我拜礼道,“花儿爷也应受到了阎罗大人的通知了罢。” 老人颤颤巍巍笑了,“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可见的,恐怕脏了天君上神的仙目罢。” 我摆摆手道:“我就是个勾魂的阴差,阎王爷那儿顶多算是个义女,不会什么繁文缛节,宴会什么的免了,爹爹会明白的。” 17、第十八章 我摆摆手道:“我就是个勾魂的阴差,阎王爷那儿顶多算是个义女,不会什么繁文缛节,宴会什么的免了,爹爹会明白的。” 两位狱卒面色一滞,我转头看向钟馗,他躲在孟婆婆身后缩着身子,绕开了话题,“他也得去吧?” “少公子是未来的阎罗爷,好不容易出师回来,千万年能见这天君太子可能就这一遭了,少公子应该到荣幸才是,咱们这些小辈的巴巴一眼都瞅不到,指望少公子和花儿爷能沾些仙气回来,天君上神即便被封印投人胎,那仙气可是死人生肉白骨。”说着两狱卒相望一眼,“花儿爷,听说这太子殿下容貌极其俊美,秦广王府的小姐侍女挤着脑袋想瞧上一瞧呢,况且花儿爷……是整个酆都公认的美人,怎可能伤了大雅?” 我没说话,心想我这什么时候成了美人了,秦广王派来的狱卒口齿真是伶俐。 “牡丹姐才不稀罕呢,牡丹姐她早就……” 我一眼剜过去,生前的事虽没什么大不了的,九重天上神仙本就命长无聊消磨度日,被神仙玩弄过的女人数不胜数也不差我这一个,况且天上早传言太子重岚生性淡泊随和,却是顶风流的主。但八卦来了挡都挡不住,这个关口还是算了吧。 钟馗缩着脑袋手遮住脸笑盈盈,幸灾乐祸瞄着我。 傍晚。 “这么一说,你还是挺有骨气地将太子殿下魂魄勾回来了?” “是呀。” 钟馗一改素净书生打扮,华服高帽,人模人样,叹着气翘着二郎腿趴在我房间的茶几上。 “挺好,打次照面,未来天君与未来阎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别以为阎王爷这位置好坐,多少小王觊觎着,太子若是对你有印象也好。” 比如十殿第一殿鬼王,秦广王,司人间寿夭生死册籍,特喜欢把生魂打进地狱亦或者是男转女女转田,我跟他不熟。 “牡丹姐那种老气横秋的话还是免了吧。我就不想去那种地方呀。”他叹口气喝茶,眼珠子一转,上下将我一扫,“牡丹姐你准备就这样去见你生前夫君?” 我一身寻常勾魂差事时的黑衣,长发束在后面。 “不要瞎说,他不是我夫君。” 这般被他七七八八说下去,说不定我这事儿都传到苍音耳里去了,万一他若是细细一想,还真不记得七百年前有这么个小姑娘,我当真是要难受死了,所以我死磕也不捅破这层膜。 “真像人间奔丧的寡妇。”钟馗扁嘴耸肩,“等着被老爹骂吧。” “再说我打你。” 盛装出席什么的就算了,走个场而已。 秦府面积颇为壮观,占据酆都南边一角。阴曹地府一方王爷宅院灯火辉煌。 宴席一路摆下至厅堂外石雕大院,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丝竹乱耳,琴声切切。 我垂首坐在最末席,钟馗黏在我旁边怎么也不肯听话去阎王的侧席。 未想到宴席排场如此之大,看来秦广王吞了地府财库里不少物什收了活人死人不少贿赂。 苍音出场上座时我死死低着头,眼睛直直盯着桌子上盛满液体的酒樽,在众官短暂的死寂沉默后,我听见纷纷赞叹与唏嘘。最末候着的女侍里于我身边,我抬眼望去,那王府侍女目光痴痴,面颊上已是一片桃花嫣红。席上嘉宾齐齐跪首迎接,我也跪着。 “牡丹姐……”钟馗在我耳边低声唤道,“天君太子宴席散了几日后便去投胎,下一世过后他便登天宫帝位,你就再也……” “我知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做了天帝,我永远见不到他了,钟馗想让我最后再看看他。连他这刚认识不久的小少年都知道我的心思,我不知是悲哀还是是什么。 一番寒暄客套,秦广王绿袍玉冠,五官硬朗干练,他说了什么我没去听,只是半晌后苍音的声音传到了我耳里,“王爷客气了。” 五个字后便是宴席的开始,我只顾埋头吃,他们交谈中苍音的声线格外清晰干净。 “牡丹姐,秦叔叔在拉拢太子呢。” “嗯。” “啊,老爹朝我打眼神了。” “嗯。” 过了会儿同坐高台的阎王发话,秦广王位置摆得巧,将苍音和阎王的作为摆在最上席,自己却坐于侧席,虽是自家开宴,给足了阎王面子。 阎王说了一会儿话果然提到了钟馗,名字一唤,钟馗赶紧起身换上了恭敬斯文的姿态,“钟馗拜见太子殿下。” 我感觉到苍音的目光随着阎王落过来,我整个身子僵硬了,头埋得更低。 “馗儿,你怎的坐那儿,过来。” 钟馗余光看了我一眼,乖巧提衣上前。 “殿下,这是我儿钟馗,尚还是个小孩子家,一听您来了便从莲虚幻境白眉道师那里回来拜见您。” “哦?”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 我微微抬眼,高堂上钟馗已经正襟坐于阎王一旁侧席规规矩矩,而苍音,依旧是我记忆中的脱俗白衣,记忆中的好看模样,黑发懒懒散落肩头,衬得眉目如画气质斐然,一双墨黑眸子深水沉沉,内敛静谧。 他对钟馗微微笑道,“我记得你,你便是这一世取我魂魄的无常。” 阎王和亲王皆微微一惊望向钟馗,钟馗估摸是被苍音男女通杀的笑意晃了眼,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笑道,“是啊……” 看来印象不错,钟馗没闹出什么眼子来败我这做师父的名声。 “带我回来时被宋岐山孤魂绊住了,她们想收你做夫君,追了你三座大山扒了你的衣裳,看来阎罗爷公子艳福不浅。”苍音声音轻轻,笑容浅浅,风流绝代。 钟馗被哽住,灿灿笑了两声,“哈哈,哈哈……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殿下真是好记性。” 一旁阎王爷脸都黑了。 我心想,这印象,也太深刻了。也不知苍音说这番话是什么含义,从那表情也捉摸不出什么,秦广王一旁也不知怎么插话。 这时苍音接下来一句话令我如坐针毡,“听秦广王爷说阎王也收一名义女,酆都有名的阴差,不知今日可是来了?” 我差点一口酒呛出来。 ……罢了,大不了破罐子破摔,反正我在他这世时顶着昭锦公主的脸。 我低着头,阎王爷似乎想说什么,话头被钟馗阻止,只听钟馗犹豫片刻才说,“家姐正……” 话音未落,席间突起喧哗,伴奏乐理声折了弯儿换了舞曲。一名窈窕女子身着纯金轻纱舞衣发髻华钗熠熠散光领出四名舞女步上厅堂,指如葱尖,唇若朱丹,步步生烟,双眸剪水一波秋澜湛湛明亮,还有那金妆容颜,绝世无双,惊艳四座。 “殿下,人间清苦劳累,今夜之后又是一世奔波,”女子柔媚一礼,那姿态,婀娜娇媚,“婉儿好久未为您跳舞了,今晚婉儿愿为殿下分忧助兴。” 婉儿,昭锦公主乳名。 我凝视那抹金色的美丽身影不做声,台上台下酆都的官员王爷都看直了眼,还有钟馗,一张白生面庞如今通红,一瞬不瞬呆呆望着她。 这是必然。 我冷冷想,昭锦公主出现在阴曹地府,想来这酆都又是神仙玩乐的又一去处么? 苍音眉目波澜不兴,凝视公主微微泛红的面庞半晌,道:“婉儿,你又在胡闹。” 我手指一紧,几欲捏碎掌中酒樽。 婉儿,唤得真好听。 “下一世莫再跟着我投胎受罪了。”他理理衣袖说完,又缓缓加了一句,唇角翘了些,“有什么事,待我回天上再则个。” 这话说得,暧昧无比。 “是,但请婉儿为殿下舞完这一曲罢。”昭锦公主复行一礼,娇怯又欢快地答道,明眸中皆是笑意。 她成功了,司命星君两世命格,她陪他投胎,他转世爱上她,爱了两世,如今他真的爱上她了吗?他被她打动了吗? 音落,舞起。 一支曲折缠绵的曼妙舞蹈,瑰姿艳逸,柔情绰态,如痴如醉,四座皆惊皆静,屏息凝视。 我也在凝视,真的很美。 原来这便是天上神女。 舞毕,掌声雷动,苍音温温地挽起嘴角,望向台下昭锦。 “婉儿,坐到我身边来。” 18、第十九章 那已经是多久远的事情了。 我病过一次,风寒,后来又发了烧,苍音亲自照顾我,替我净身喂我吃饭,那段时间他的厨艺突飞猛进,他知我厌食,便琢磨着不同菜式,一天三顿清淡营养不重样,连宵夜都可做出四五样一套来。 我忍不住问他:“你哪来那么多做菜花样的?什么时候学的,我怎么不知道?” 此时他刚把我安顿好,正难得握一杯热茶树荫底下瞧着书卷小憩,见我又蹭过来,放下书抬眸眯了眯,便撩开了我脸颊上一缕发到耳后。 “以前家中日子无聊甚紧,时间长,也没得什么好看的,不如慢慢琢磨这些,给你尝尝。”他笑了笑,“还好,你喜欢。” 很久以后我想起来,那个“家中”,大抵是九重天上太子殿重华宫,碧波拢翠仙云浩渺极贵之地。 夜里一次我因发热难受醒了,却发现他于床尾,抱着我的双脚,只隔着一层被单脸贴上去浅眠。 我吃惊极了,又羞又难堪又是疑惑,他是个大男人啊,在我心中一直是个清眉俊目的男子,不食人间烟火。 第二早他喂完粥后微笑着说:“因为人啊,不舒服或者要醒的时候,脚最先开始动,牡丹若是哪里不舒服醒过来的话,我马上就可以知道了。” 我脸红红的,感动得鼻子酸酸,“可是这样……多不好意思啊,那是脚耶,又臭又脏的。” 苍音眉毛微微一提,“哪里臭了,那么点儿小,白白净净,我倒是觉得香得很,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就你瞎说,你这臭虫子。” 日后我病愈,首次行房事时,苍音就握着我的小脚大大咬了一口,感叹道:“好香。” 我嗔他一眼,被他咬得好敏感,细细喘着气儿。 然后他一点一点细碎地亲吻,沿着腿一路下流地吮吻到了那个羞人的地方…… 病好之后苍音做饭越来越懒,偶尔下下厨,大多是时候招手要厨子们做。只不过深夜了我肚子时常饿,软软一唤他,他只好摸摸我的头,从床上下来,大冬天也得笈着拖鞋披上外衣凉飕飕地穿过寒风刮过的小院给我做上一笼热腾腾鲜肉小笼包亦或者是一锅香甜新鲜的奶酥糕再端上来,完全没了平日君子如玉不食人间烟火的风范。 我窝在被子里偷偷笑。 我眼也不眨地望着昭锦公主娇羞地坐在了苍音身边,胸口疼得就这么被拧碎了。 这有什么,七八百年的事了。又不是没了男人不能活,这几百年我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逍遥自在么。 她是应该的,贵为天上公主,风尘仆仆为了陪伴他投胎,为他跳舞,为他歌唱,她那么漂亮那么尊贵,舞跳得那么美丽。我却至始至终除了为他生过孩子外什么也没为他做过,不知餍足朝他索要宠爱和幸福。 况且,况且最后我连孩子也没照顾好。 苍音对昭锦露出了我熟悉的笑容——曾经对我露出过的,过了再过个七百年我也不可能忘记的温柔笑容,仿佛回到了刚被抛弃的时候,全身骨头碾碎了似的在疼。我终于受不了,视线恍恍惚惚,匆匆离开了宴席。 酆都夜里死寂。 荧荧幽蓝的鬼火悠悠浮动,出了王府慢慢晃荡到奈何桥边。 又是奈何。 我抬手眺望河对岸,那血腥雾气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听说喝了孟婆汤投胎的的魂魄走下奈何时,会看到桥旁有一块三生石,上面记载着前世今生与后世。 岸边彼岸花红火绽放,空空荡荡,我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便抱腿坐下了,这么多年来都是一样,脑子混混沌沌,自觉得可笑却没有办法。拘泥于过去沉溺于过去的女人是最不堪的,没谁会瞧得起,我自认为已经足够强大淡泊,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我低头注视河水,默默地,突然神使鬼差伸出手,向里面伸去。 任何生魂入奈何灰飞烟灭,那么灰飞烟灭究竟是什么呢,怀月和她的夫君走之前那么安详,似乎已不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忽然间“轰”了一声,水纹颤了颤,我一下子回过神,烫到了似的收回手来,地面微微震动,我皱皱眉望向酆都西城方向,那儿的夜色一道明亮到刺眼的火光冲开了漆黑,徐徐染了过来。 酆都府的大半精兵守卫去了秦广王府,神仙鬼王也在□□,我琢磨着这般莫扫了他们开宴的兴致,速速去了事发点,到那儿一瞧,那西城门城墙以及四周院落已是一片火海,赤焰冉冉,如海潮澎湃,扑鼻的焦糊味儿及肆意乱蹿的火星儿令我脚步停了停,这附近居住的鬼儿们四散逃开。 我细细一瞧,连城门上的崔判官写的字牌都烧模糊了,此时一团火焰气势汹汹从空中朝我迎面撞来,我一挥袖灭了,抬首,火海之中一只三丈来高的双首四目雄兽,眼如铜铃双耳竖立,四足环焰掌下火云盘旋,昂首挺胸颇为威风,仰天一吼,酆都大地又震了震,啪啦啪啦下起了流星火雨,热气灼灼,火花四溅。 竟是酆都西城门震魂兽。 阴曹地府酆都乃机关之地,也是大千世界轮回转世必经之路,九重天除开那万万年羽化归来的神之帝君,三十六天仙灵总是得来这奈何桥上走一遭的。正因如此酆都防护结界地藏菩萨颇为看重,早在万年之前除开各大十八地狱结界外另在酆都四扇城门布下镇魂神兽封印,安魂镇鬼辟邪之用,同时也隔开了酆都荒郊野外那些不干净非人非鬼的东西进入酆都杜绝隐患。 我在这儿八百年来只有百年前地狱七年大灾小黑剿鬼那时解了两只神兽封印护住都城气脉之外一直相安无事以石像外形静守城门,那么近也是怎么回事? 有谁动了封印,还是说有了什么在酆都惊动了沉眠神兽? 前些时枉死城一事折了我不少心力,我提了灯笼上前,灯落长剑起,牡丹花枝盘绕,迅影刺去。 几番斗下来,一面控制火势蔓延一面压下镇魂兽不是件省力的活儿,侧身闪过神兽嘶吼声中吐出的一连串儿飞火羽箭,牡丹灯笼根本靠近不了浑身烈焰的神兽半分,而它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也不去折磨老百姓了,见着我把我逼死了用火炮往里轰。热气腾腾烤得肌肤极为难受,我舔舔干裂的嘴唇,心中琢磨着何时伺机祭出灯中血池地狱极恶之鬼与它一决高下。只可惜又与它较量几个回合,火势是控制了,偏偏钻不到空儿。 神兽踢踢步子,火海汹涌翻滚地腾起一堵火墙,几乎要布满半片天空,噼噼在空气中炸裂火星子铺天盖地卷来,我急速后退,双手捻力蓄咒,滚滚赤红热浪以将我吞噬的势头朝着我头顶浇下来。 我心暗叫不好,赶紧换成净气结界,这时一只手却突兀从我耳边伸来,伸到我面前,对着足以一口气席卷半片都城的缭绕火龙,竖起了手掌。 白底金纹长袖,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 一弯儿浅薄水色光波散开,无影无踪,我尚未反应,步子还在往后退没刹稳,就这么倒在那个人怀里,而面前庞大炙热火势骤然化为一股暗蓝冰凉海潮,浪花当头一冲,哗啦啦,淅淅沥沥掉下一连串水珠子,浑身湿透。 我被淋得浸凉透心亮,而夜里的绯红火烟渐渐散去,雨落了下来,颗颗饱满圆润,晶莹得似东海龙宫珊瑚盘里洁白珍珠。 身后的人侧身将自己横在我与镇魂兽之间,我怔怔地看着眼前浮动的黑色长发,男子的发丝,他周身滴水未沾,手中变了几个手势,掌心云烟散开,一把漆黑长剑置于手中,连剑身都是漆黑的,他将剑插于地下,便不管向他狂暴袭来的神兽,一手揽过我的腰瞬步离开。 “哎……那剑……” 我回头怔怔,话音未落,一条光芒四射裂纹由剑下大地浮出,游龙走蛇蜿蜒裂痕,啪地垂直打出一条光线直射空中,正中向这边来的镇魂兽,当真是极细的一条纯白光线,我眼睁睁看着那三丈巨兽刹那间化为粉尘虚无一团散烟,被雨水冲灭了。 黑剑早已消失在原地,握在我身旁男人的手中,又被云烟堙没了。 我听见人声,大抵是士兵正在赶过来。 我正因苍音解决镇魂兽的速度而默默了,苍音身形一停,瞬移倒东城一处槐树林里,我一望,寥寥无影,估摸这附近的鬼儿都飘到西边凑热闹去了。 风一吹,树影婆娑,湿透的衣裳和头发紧贴着我身体,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抬头看我。 19、第二十章 风一吹,树影婆娑,湿透的衣裳和头发紧贴着我身体,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抬头看我。 苍音比我高许多,我这般湿漉漉地腾空坐在他臂弯间里,视线比他还高出一些,他望过来,我就忍不住低头,被他视线一落,心里颤了颤,避开了目光。 他为什么当时会只身在西城,昭锦公主呢,宴会呢?我离席时他还在上头好端端坐着。 四下无人,寂静中他的热度令我有些发蒙,轻微挣扎了一下,他抱得稳,就这么看着我,这么近的距离他微微缩起瞳孔也没什么表情,我尴尬不已,都没事了还不放我下来,对他而言我只能算是个第一次见面的女阴差,他这是闹哪样。 要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我思量半晌不知怎么开口用什么措辞,肌肤凉得慌,忍不住又打一个喷嚏,弯了食指搓搓自己发痒的鼻子,脱出口的声音莫名别扭起来,“你怎么不给我也捏一个避水决?” 他个大男人滴水未沾,我这姑娘成了落汤鸡。 苍音眼神一挑,似乎对我这第一句话感到轻微意外,唇角边勾了一丝隐隐的笑,“我为什么要给你捏避水决?” 他的声音很近,我心里颤得越发厉害,用力掩饰神色,想把声音压得恭敬,可他这么抱着我我根本拿捏不好语气,“你给我捏一个我就不会弄湿你的衣裳了……” 他“哦”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打了个响指,升级版避水决,我浑身干了个通透,只不过头发还是湿的,发髻散开,一丝一缕贴在脖子上。 他还是没有放我下来的意思。 我又道,“殿下您这么把镇魂兽给……灭了,地藏王菩萨那边小的不好交代呀。” 总算是找到自己的心绪和声音了,我赶紧垂眸补充道,“多谢太子殿下相救,请太子殿下放开小的,这把可是会折了小的阳寿啊。” 苍音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转念一想,完了,话折子里说错了,我都是八百年的鬼了还毛线阳寿,干巴巴笑两声,赶紧恭恭敬敬唯唯诺诺:“殿下,酆都夜里寒气颇重,宴席尚未结束,请殿下回秦广王府罢。”他再这么抱下去我都要哭出来了,被自己心上人这么抱着哪个姑娘家都受不了。 就算他不记得我,我也受不了。 这么熟悉的气息,这么熟悉的温度,拥抱的轮廓,足以勾出那么多年前的温柔回忆,日后那么狰狞可笑。 苍音开口了,平淡语气,说得我心惊肉跳,“你怕我。” 我一下子没了声。 “这个重量倒是对的,”他喃喃,神色未有什么起伏,目光却分毫不让地锁在我脸上,“牡丹,你为什么怕我?” 我整个地呆傻住了,他知道我的名字,片刻后恍然明白,他指的是陪伴他第二世为人少年时期的牡丹。 他果然已经不记得七百年前的那个女孩。 我赶紧道:“殿下,您认错人了,您要找的是昭锦公主,请殿下放我下来,这般是折了我的寿……” 我与昭锦容貌还是有差别,他怎么知道。 “你如实告诉我我便放你下来。”他抱得严严实实。 “……”我突然很想一剑砍过去。 我扭了扭身子,脸上有点热,苍音眯起眼,“你便是阎王义女?” “……是。” “你是这儿的阴差?” “是。” “你叫牡丹?” “……此牡丹不是彼牡丹。”我侧开眼,极力避开他的目光,只不过身上的力道和热度令自己难以思考。 “你为什么替昭锦做事?” 他抱稳我,慢悠悠问着。 “什么?” 他没唤她婉儿,提到她时我不至于那么难受。 “十年一场戏,昭锦让你做的?”他的声音降下去,字字句句分明,微微的冷,漫不经心的口吻。我愣了愣,他不是很喜欢昭锦吗?再看他的眸,级品黑曜石的瞳孔,流泻不出任何感情。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你落了什么把柄给她?” “回殿下,未曾。”我不自然挣扎了一下,虽然夜里寂静,这般野外被谁看见了总不好,“殿下可以放我下来了吗?” 他连着向前走了几步,我身子不由得向后倒,不由得低呼一声,背却靠上了一棵树干。 苍音微微松开手,我顺着树干慢慢下滑到他怀里,他就这样把我困到了树与他双臂之间,发丝纠缠,衣袂轻荡,呼吸热热地扫过来,还有他低下来的鼻尖发梢,他的暧昧声音,竟然是含着丝笑的。 “最后一个问题……” 我缩着肩膀,他在我耳边吐气如兰,捉摸不透,“这一场戏,有几分是你的真?” 风掠过,干枯的树枝微微发抖,树林外是奈河彼岸花,摇曳生姿,血红的花瓣妖娆美丽。 “殿下是误会了,我只是为修殿下与公主琴瑟之好而出一份绵薄之力罢了,我与公主并未作任何约定。”我低下头恭敬回答。 只是太白星君的承诺我是听进去了。 “那你这是希望我与她好?” “……是。”他们本就相配。 “抬头,让我再看看你的脸。” 我心中一颤,握紧了手指,咬了咬唇,头埋得越来越深几乎要垂到胸口了。 有什么可看的,他为人时看到的是昭锦公主那绝美的模样,我真实的容貌相比之下差了太多。 “抬头。” “……” 他不再理会,伸手勾起我的下巴逼迫我与他直视。我不知现在的我是何种面目,但必定是紧张的,心脏都快跳出胸口,整个人都恨不得嵌进树干里只愿别离他这么近。 末了,他撑在树上的手落下了。 “牡丹。” “在。”我垂下眼,压抑呼吸。 “你为她做得很好,如真的一般。” 他淡淡说完便放开我,与我拉开距离,我心里却不知为何空了一小片失落,而他复又上上下下将我看了看,用我捉摸不透的目光将我扫了个通透,又不紧不慢添了一句,“下一世,别再跟来了。” 我没应答,语毕他便转身离开,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远,如同消失在月色下的幽魂。 真是诡异而尴尬的初见。 真正的,隔了七百年的初见。我呆呆靠在树干上望向他消失的方向,心中纷乱。 他想干什么。 *** “这你都看不出来吗?亏姐姐在酆都还是姑奶奶级的人物了。” 钟馗摘掉玉冠搁在手上抛来抛去,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大字趴在彼岸花丛中,完全不在乎那身名贵衣袍蹭得全是泥土。 自他离开后我穿过树林走到河岸,钟馗却屁颠屁颠咬着地府某种妖兽烤熟的大腿来找我了,那种妖兽在我们这儿经常当人间西域那边羊羔宰杀的,我坐在他身边问道:“宴会散了?” “嗯啊,因为太子也突然不见了,后来那地下震了震,西城镇魂兽不是出来了么,我看没什么玩的也溜出来了。” “你爹肯定在找你,赶紧回去。”我拍了拍他的肚子,他滴溜溜一双明亮眼睛瞅过来,“牡丹姐你知道吗,你每次在别人提起太子的事情时之后,脾气就会特别好,也特别温柔,只不过老走神,一副气血不足相思深种的样子。” “……你信不信我把你肚子切了把今天你吃的东西全掏出来?” 钟馗手一抖,抛来抛去空中的玉冠没接稳,啪叽砸到他脸上。 奈河流淌,哀嚎凄厉。 我撑着下巴望着河流,他在我身旁捂着脸撒泼打滚,末了泪汪汪皱红的鼻子凑过来,“姐,你真狠,我要向爹爹告状!” “去吧去吧,乖。”我招招手。 钟馗顿时一副无比委屈要哭出来的小白兔神情,吧嗒吧嗒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看不下去拍拍他的肩,“哭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小心以后娶不到媳妇儿。哎对了,今天见到了昭锦公主吧?天宫神女,怎样?” 钟馗立即不哭了,取而代之的是红苹果似的脸庞,嗫嚅半天没吱出声,手指攥住衣角儿。 我想到他看见昭锦公主出场时那惊艳的神情,想必很多人都这么想吧。 “喜欢她吧?”我用袖子擦擦他的脸,心中怅然。 “喜欢有什么用,她可是神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牡丹姐别瞎说,我当了阎王爷不就也算是个地下的王吧,见不得比天君差到哪去,指不定她哪天就看上我了的!”钟馗怒了,话说得响当当。 “嗯,那你一定要当上阎王爷。”我微微笑起来,钟馗却呆愣了半晌,过了会儿脸又红了,我莫名,他这张小脸还真是戏台子上变出来的,想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 “姐姐,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应该多笑一点,别成天板个脸,那吕叔叔——就是第四殿官明鬼王,都中意你好久了不敢提,他其实也不错的,玉树临风的,稳重成熟,酆都好多姑娘喜欢。”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什么都知道。” 小少年心性,喜欢上一名女子如此容易,只因为她美,就思忖将她娶回家。 我没有接话。 “钟馗,你回去,我还想再坐会儿。” 钟馗瞅瞅我,突然收起了腔调,“姐,我有东西给你看。” 20、第二十一章 钟馗瞅瞅我,突然收起了腔调,“姐,我有东西给你看。” 说着站起来摆正了身姿,抬起了属于少年的白皙手指,上面有鬼玉兽面戒指,酆都权贵富家子弟的象征。 一圈圈烟儿流转着于他指尖显形,湛湛青玉色,如同春水泛起的涟漪。 “姐,宴席我坐在前面,自是看得清楚,那太子殿下的眼睛,见到你后余光就从未从你身上挪过,应付秦广王和我爹的时不一会儿就得看你一眼,你没看见,我全都看见了,姐姐离席的时候他喝酒的动作都停住了,不消片刻完全不管宴席场面,跟你过来。” 他的发丝微微浮动,掌中托起一轮烟月水镜,明亮的镜面,周身烟水漫漫。 “……水镜之术?” 纯正的术法,这小子还有两把刷子。 “好歹我可是从白眉道师那儿滚回来的。”钟馗颇有得意之色,又低声微微皱眉望向我,“姐,我想要你好好看……太子的魂是我收的,我想你应该知晓。” 四月牡丹花灯节。 小城依旧是那个模样,江南水乡,远离灾祸与战争。天青灰魉埔掠甑难印 翘角屋檐,少女笑靥,花灯盏盏,水波荡漾,如故。 男人负手立于三孔青石拱桥上,素净的袍,挽起的发,一见便知是极贵之人。鬓角间依稀有了点点白,眼角细纹,他望着这副天水一色江南小城的节日景象一动不动。 两岸是涌动的人潮。 “自皇上娶了皇后娘娘,已有十个年头了……” 随从出宫的老人李公公站于桥头桃花树下微微抬起苍老的脸,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位年轻男人,星眉剑目,应是个官衔颇高的武侍,一名丫鬟模样的少女。 “是呀,李公公,可你就不告诉我们,皇上为什么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儿来这破石桥上站着?这桥我瞧了半天没见着什么好看的,宫里的那多气派呀!”少女丫鬟站着大眼睛望着不远处桥上那抹身影。 “环儿莫瞎说,再这般可是要掌嘴的,皇上的心思哪由你这小丫头片子猜的。” “可是真的很奇怪呀,而且皇上他……”她话出了口,眼便红了,“整个天下都知道历代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就咱们这皇帝陛下只娶了一位皇后娘娘,不管大臣怎么说都不纳妃。二人伉俪情深为市井津津乐道,可是环儿最是知道的呀……环儿以前就是服侍娘娘的,皇上对娘娘好,但是皇上他心思根本没放在娘娘身上!” “环儿!” 一旁沉默的男人开了口,声音冷厉。 少女肩膀一缩,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向李公公,“李公公我说的对不对?要不然为何娘娘她到现在……都未有子嗣……” 李公公瞪目而去,少女含着泪撇嘴,“环儿说的是事实呀,李公公,天下有什么女子是皇上得不到的?他都病成这样了还跑过来年年都在桥上等着。” 末了,老人松下肩膀,佝偻着背,悠悠转身望向石桥,不可闻一声叹息,融于愈深愈凉的夜色中。 “皇上的心思,哪由得我们凡夫俗子去妄加猜测,况且皇上他已经……”李公公满面愁容,只是摇首,“便由得他去吧。” 漆黑降临,小城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安静辉煌。 那弯弯河流上浮动的花灯飘向远方,一闪一闪似少女眨着眸子。男人立了一会儿,便有一名侍卫弯着腰恭恭敬敬上前,双手奉上一纸折子。 他打开看了看,又轻轻折好,放回侍卫手中,“斩了。” 说完两个字,用袖子掩嘴压抑咳了咳。 “陛下……”侍卫浑身一颤,不可思议抬首,“薛丞相曾救国有功,请陛下高抬贵手!” 他却不再多言,侍卫只好战战兢兢地退了。 他缓缓放开布料上等的衣袖,上面浸染一大摊血迹。 夜深,放灯的人越来越多,聚集在河岸边,掌中的牡丹花灯华美漂亮,各色的花型与色泽,饱满妍丽。 他走下桥,慢慢走进人群中,李公公和环儿皆是一惊,赶紧上前紧紧跟随。 他买了一只灯,牡丹花灯,大红的颜色,鲜艳得要滴出血一般。走到岸边,点燃了,俯下身放到河面,静静看着它越漂越远,突然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再抬脸时已是满脸苍白。 这是他却不动了,目光钉在某一处。 河面上不知何时起烟幕朦胧,一个身影缓缓从烟雾中走出,钟馗一身黑衣走到他面前,四周的人声笑声喧闹声急速褪去。 “珑国煦帝,时辰已到,随我去阴曹地府待审。” 他抬头望向钟馗,面容沉静。 钟馗注视他唇角那一抹血,沉下声音,“陛下得到天下,本应知足。” 他没有回答,半晌,微微笑起来,对钟馗开口,声音缓缓,“为什么来接我的不是她?” 他低低喃喃,挪开了目光,轻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来接我的不是她?” 未等对方应答,他站起来,姿态丰容,幽幽叹息,“最终还是骗不了自己,容貌再相似,仍不是她。我一直等她来接我。” 珑国十一年,开朝皇帝煦因少时风寒成疾,久病难医,四月崩于珑国南苏,时年三十一岁。皇后于其一年后自愿随葬,未留下子嗣,诏书传位远亲——护国大臣平乐王。 水镜之术渐渐消散,花面模糊蒸腾云烟流泻。 钟馗收了手指,“姐姐,你可看清楚了?”他瞧瞧我怔神的模样,自顾自点点头,“嗯,看来姐姐看得很清楚。” 我坐在岸边没说话,越发觉得冷。脑袋完全混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你把这个拿给我看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只是想给你看看我的收魂技术不错吧,还像个那个样子。”说着站好咳了咳,用在水镜里听到的严肃语气说:“珑国煦帝,时辰已到,随我去阴曹地府待审。” 我抿唇想笑,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 *** 西城镇魂兽的事儿不消片刻便查了出来。 原来是昭锦公主的侍女绯菊,神仙一世下来,天上关系好的神仙总是闲得无聊下来看看,那侍女灵仙也会专程过来服侍,苍音来酆都时是一溜儿天兵天将候着的看得钟馗呲目欲裂。 “姐,我活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么多神仙!还一串一串儿的!” □□宴席,公主上宴起舞,绯菊无事便不安顿偷跑出来玩,仙灵之体,无意间触动了西城封印便引得镇魂兽苏醒出阁大闹一番。因是公主侍女,我们这边也不好追究,何况解决此事的乃天君太子,火海那一抹白影如出鞘雪光,瞬秒了镇魂兽,也瞬秒了酆都无数少女芳心,之后流传出多个版本。 关于此事钟馗却有不一看法,他私下跟我说一通,我惊到,要他不要瞎讲。 “姐,这哪瞎讲,阴间百姓都知道,阴曹地府最怕什么?魔族,当初地藏王菩萨设四神天地封印是为什么,大部分还不是防着魔族入侵,为什么太子爷一来这镇魂兽就脱了缰?” 他不说我也懂,可苍音堂堂天君太子,未来帝君,入过魔障一事万万不得明讲出来。只不过我心里有些寒,天谴责罚去魔气,难道现在苍音身体里还有魔气么? “不过有一事不知牡丹姐听说过没,据传言七百年前太子爷打入魔宫时,曾与魔族少主做了一步交易……”钟馗又开始疑神疑鬼,我做出不甚在意的样子,摆摆手要他歇停一会儿。 我没有料到会正面遇见苍音,不过有一点我弄清楚了,依他的反应,他真的不记得我生前了。虽然早就做好准备一直以来也是这样想的,可发现真是这样时心中不免难过。 说不定他其实就没喜欢过我,天上无聊,下凡转了一圈,仅此而已。 他下一世投胎助昭锦公主共结连理什么的一下子没了兴趣,关于他的事情懒得再动一根手指头,投胎什么的愿望也没那么强烈,好好留在酆都做差事守着奈何桥才是正事。 我甚至在想,要不然一直留在酆都,再让爹爹替我物色个美男鬼嫁掉算了。 原来我一直心中挂念的只是他是否还记得我,他不记得我,这个心结也解开了,那就罢了。挺欣慰的,八百年后相见一次,竟然有种可以放下的感觉,他过他的,我过我的,挺好。 我在夜里思虑很久,觉得就算仍喜欢他,这份感情可以放下。于情于理,当年他抛下我和儿子小离儿,小离儿掉进忘川灰飞烟灭,但生前他从青楼买下我,又因他的神气我得以在阴间修炼成为了最有实力的阴差,还有个阎王爹爹,说实话这几百年我在酆都过得很好。 仅当两讫。 神仙嘛,几万年几万年,人间女子只是一瞬。 一身轻松,我心情很好,只是在床上掉了会儿泪珠子,擦干就睡了。第二天开始付诸行动。 阎王爹爹一听整把胡子全竖起来了,总是眯成线的眼珠子睁成铜铃般大小。一旁的钟馗一口茶喷了出来,看怪物似的瞅着我。 小黑石柱子似的立于一旁不动声色。 “你要招亲?!”阎王大吼。 “嗯。” 我坐在厅堂上翘着腿拈开茶盖喝了一口茶,茶香浸人很是舒服,“之前您不是总叨念给我找个好夫婿吗?要不然咱们比武招亲吧,模样好的都可以报名,赢得那个就当我夫君。” 21、第二十二章 我坐在厅堂上翘着腿拈开茶盖喝了一口茶,茶香浸人很是舒服,“之前您不是总叨念给我找个好夫婿吗?要不然咱们比武招亲吧,模样好的都可以报名,赢得那个就当我夫君。” “咳咳,姐,关键是这是阴曹地府,你说人死了能好看吗?不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都不错了……况且,”钟馗揉揉额头,瞅了眼戴面具的小黑,“顾大人,咱们这酆都唤姐姐什么来着?” “花儿爷。” “前面的还有串儿。” “阴间第一霸。”小黑回答得波澜不惊很是淡定。 我怒了,“花儿爷怎么了,我就是‘爷’字辈的怎么了?” 钟馗眯眼道:“姐你都成认你是‘爷’了还怎么着,生得再美也没鬼敢娶你啊。” 我拍案而起,茶几上茶水飞溅三尺,“那更得比武招亲了,你们谁也别拦我,今儿就开始,谁赢了我就嫁给谁。” 阎王放下茶水,把竖起来的胡子全部摸顺了,才悠悠叹口气,“牡丹,你想这般可以,但等个几日,天君太子与昭锦公主明日就投胎了,你缓缓,否则摆这么大的台面不好。” “怎么不好了?”我翻个白眼,“他们是天上神仙,凡人拜拜就行了,再怎么着阴曹地府也是咱们的底盘,我们又不靠他吃靠他住,怎么就得小心翼翼了?” 神仙怎么了,上神怎么了,难道我就应该卑躬屈膝吗? ……难道我就一辈子忘不了他么?况且我都死了,一辈子早就完了。 “牡丹。”小黑轻轻打断我,我瞪了他一眼,又咽口茶不吭声了,阎王看着我,“闺女今天火气很大,是谁冲着你了?” “没谁。” “再怎么样也是天上的神仙,几千万年来一回,他们一走你该怎么闹就行。” 再怎么着他也是阎王也是我爹爹,不想让他为难,就在酆都府门口台面上让家丁贴了张大红的布告,大抵是几日后比武招亲,无相貌要求无身份要求只需打败小姐便可立即入赘阎王府成夫婿,大家敬请期待云云。 一个时辰后,八卦漫天飞舞。我去阳世勾魂自得其乐,珑国煦帝驾崩后即位的平乐王是个谦和温文的帝王,从边关到首都,带领百姓慢慢走离战乱。 不可否定的是,煦帝在历史上作出的贡献百年后不可磨灭,大幅度扩张了江山国土,异域文化与汉族文化融合,贸易往来剧增,几乎保证了日后三百年内不受外来种族侵袭,如后必定是个繁荣安定的昌盛大国。 这样的背景下厉鬼冤鬼大大减少,我省了不少力,勾了一笼子生魂回来,路上小黑一如既往沉默,末了开口:“牡丹。” “嗯?” “你真想这般么?” “你说招亲?”我望着远方,声音轻轻,“不好吗?” “牡丹,很多事情不是儿戏不是赌气。” 我脚步停了一下,笑盈盈看着他,“小黑,你觉得我是儿戏吗?女孩子嫁人怎可能是儿戏,我是真心觉得挺好的。”我低头看着脚尖,“真的,挺好的,你说我还能向谁赌气呢?” 小黑就是小黑,他看了我八百年,现在约摸一算,苍音二世过去,已是百年了。 八百年来我早已不是那个在忘川前跪下泣血的年轻母亲,那时我畏畏缩缩望向小黑,小黑的目光至此如今未有任何改变。 隔了黑铁面具我见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他的双眸从镂空里露出来,黑黑的眼睛,没什么表现情绪的神色,一池黑水,却是清清澈澈丝丝凉凉。 他的声音也是淡淡清晰,如玉石落入水中荡开的细细涟漪。 “你为他守身八百年。” “是啊,可是他不知道,他都不记得我了。”我抬头对他挤出一个笑容,“现在,我只是个女鬼而已。” 他盯着我,沉默了。 *** 比武招亲还是提前开始了,就摆在阎王府门口。 原因是提前报名的男鬼太多了,阎王府门口拥堵不堪造成出行困难,于是我决定先滤掉一批。 朱红擂台彩带飘飘,横幅上书“阎罗王之女,幽都美人花牡丹比武招亲大会”,字迹恢弘霸气浑然天成不失为一副旷世巨作。 我嘴角抽了抽,问钟馗:“我怎么不记得我姓花?” 钟馗道:“崔判官写的时候自然而然写成了花儿爷比武招亲大会,发现不对了,又再另一张纸上写了牡丹贴在花儿爷上面,就成花牡丹了。” 我嘴角又抽了抽,“真像个花魁艺名。” 钟馗道:“沾个好彩头。” 这也叫好彩头。 一改黑衣打扮,穿了一身水红劲装,雪肤红唇,杏目青丝,发带飘扬裙角纷飞,看直了台下一大批男鬼的眼,我很是满意。 我勾勾指头,朝他们抛了一个媚眼,又石化了一批,纷纷中箭倒地。 “天啊,这是花儿爷是花儿爷吧这是吧?” “呃,花儿爷该不会找了个替身吧?阴间第一霸她在哪?” “佛祖啊,让我升天吧,这是幻觉这一定是幻觉……” 我道:“再说把你们全阉了。” 鸦雀无声,很好。 镇场的是少公子钟馗,寒暄一番,第一场开始。 我手中握住红缨□□,为什么是红缨□□,因为话折子里比武招亲姑娘们用的都是红缨□□,威武霸气。 第一个上来的是不知哪个国家的战死将军,脸上全是血,背后插着一把大刀,走上来时那血液就淅淅沥沥地往下滴,他上场双手抱拳一作揖,“牡丹姑娘,幸会。” 我说:“将军,请先化为人态。”酆都很多鬼喜欢保持虽然鬼形态,但是还是化为凡间人形的样子养眼些。 他很乖巧地化为了人态,挺刚阳的一男子,说话语气中规中矩,手向后一伸把背上那把大刀从伤口里一寸寸□□,血淋淋地举在我面前,然后劈过来了。 我见他还不错,看来还是有好彩头的,要不然就这样我假装输了算了,于是佯装发力手中□□刺了过去,他只要轻轻反抡,我的矛就可以从手中脱离,他就赢了。 嫁给他也挺不错的,我低下眼,手轻轻下垂避开了要害露出自己破绽…… “啊!” “啊——” 第一声是他叫的,凄厉无比。第二声含混了无数男鬼的声音,群众叫的,同样也是凄厉无比。 我莫名抬眼,嘴角抽了。 将军鬼手中大刀r啷落地,他双手哆哆嗦嗦握着我的矛,脸上极度痛苦的扭曲表情如同全身筋脉尽断丢进一个月未打扫的茅坑粪池里泡个三天三夜再倒吊着爆菊烘干浸猪笼。 而我的矛,正中他□□。 “花……儿爷……”他脸色姹紫嫣红,双目含泪,颤颤巍巍跪了下去,“您……好……狠……” 将军大人,您到底多威猛才不顾一切自己迎上来的?您没瞧见小女子正在放下屠刀羞答答地听您摆布任君享用了么? 如此这般大义灭亲视死如归的悲痛模样令群众唏嘘,他被抬下去后我跺跺矛,咳了一声,“刚才是失误,下一位。” 只可惜大多数男鬼捂住自己下面,望我时目光肃穆而崇敬。 “我不要你们肃穆崇敬,我要你们快上来,”我松了松衣领,“能打败我的,聘礼免,嫁妆从优,今儿晚就入洞房。” 就算不冲我这女鬼也有冲我这身子的,不冲我这身子也有冲阎王女婿和丰厚嫁妆的,只可惜吃一堑长一智,我没手下留情,他们白白净净素面清风地上来,然后血淋淋地回去,就连同僚黑白无常都上来了,抬下去时跟我道:“其实我就是来打酱油的。” “……哈?” “其实花儿爷您就是想保持您在酆都威风无俩一代霸主地位对吗?小的们都明白,”说着唉唉叹口气,青一块紫一块,“花儿爷,高处不胜寒,您想揍我们直说,多保重,是小的不好不该拿花儿爷的工钱还债的。” “是赌债。” “对对,是赌债。” “你欠了我一百二十年了。”我补充道,“你不说我真忘了。” 第一天比武招亲,果然是以失败告终。 钟馗都准备收场子了,台下看客却越来越多,酆都整个黑黢黢时鬼火亮起,夜了。 我准备下台,哪知被叫住。 “且慢。” 声如洪钟。 群众自发让开一条道,齐齐行礼。男子缓缓度来,紫衣锦袍,玉冠黑发,面庞宽正,身材高大,不惑之年的面貌更添成熟之气与翻云覆雨风范。他的身后,一行随从持剑而行。 阵仗太大,我不喜欢。 “吕叔叔?” 钟馗在我身后惊呼,我心道,是吕伯伯哪里是叔叔,第四殿鬼王官明王。 我握着□□站在台上,他走到台前,抬头对我温文一笑,我希望我能将它理解为对晚辈的慈祥,完全忘记四十年前他还向我爹提亲的事儿。 “牡丹,你今天是怎么兴起玩这个了?” “王爷,牡丹没有在玩,牡丹可是好好地在比武招亲。”我对他笑,清清脆脆道,他司合大地狱即血池地狱,我的牡丹灯笼就是从他眼皮底下拿的,那样阴邪的东西几百年了都没追究,小黑说我对他恭敬是必须的。 “哦,比武招亲。” “是。”我乖乖作揖。 官明王上下一瞧我的水红衣裙,有色眼光,我没吭声,半晌,他眯眼笑道:“有意思,本王也来试试,牡丹可是介意?” 我心想,果然。 群众大惊,是惊喜的惊,他们又有八卦唠嗑了。 “王爷说笑了,牡丹怎的会介意?能与王爷过招可是牡丹的荣幸,望王爷手下留情。”我温柔笑着,又做出忧虑模样,“只不过,王爷府上那九位姐姐可是会生气的呀……” 一位妻子八位小妾,还不算之前休掉的,我恨不得在他脸上用肉酱地狱的铁夹子烙上衣冠禽兽四个大字,我知晓古往今来王爷就是这个模样,可是都是几百几千年的老鬼了还跟人一样妻妾成群沉溺□□,前十年还传出他把一姑娘在床上做死了的事儿。 官明王面不改色笑道:“牡丹莫管她们,她们只是说说,本王爷许久未动身子骨硬了,到时候牡丹别把本王踢下台,给本王留份面子就好。” 我赶紧露出娇滴滴的笑容,心想这可怎么办。鬼王级别我真心再长出十个脑袋也不够用的。 难道我真得嫁给他? 22、第二十三章 难道我真得嫁给他? 回头望望,台后钟馗还在那里,钟馗一个劲儿地给我打眼色,双手往自己脖子一掐,头一抬两眼翻白做娇弱晕倒状。 敢情他是要我装晕。 我咬咬牙,拿起矛对上台的官明王一拜,“失礼了,王爷。” 王爷跟个小姑娘比武,他真是好意思。不过群众还是饱了眼福,男子衣袍轻扬,掌心如风,瞬息出手,内力浑厚,他只一招,我被震得连连后退几步,心中暗骂,我才不要和九个女鬼共享一位夫君。直直撑了一炷香的时候,“铮”一声,手中□□被挑开,空中轮了几圈直直飞下台插进土里,枪杆直颤。 坏了,我手指搭上额头赶紧装晕,一副娇弱样儿还没摆好,台下一声长长的“报——” 一名王府侍卫急匆匆赶到台前,拜首道:“王爷,府中要事,曾管家望您速速回府上一趟。” 官明王眼角撇都没撇,还是上下打量着我,最后目光路在我胸前,嘴角倒是弯了起来。“什么事儿等本王回去再说,你这般叨扰本王兴致,回去领罚。” 我赶紧把衣领向上拉了拉。 “小的罪该万死,可是王爷,真的是急事啊万万不可耽搁!” 群众在旁,眼睛雪亮雪亮的,官明王“……”一阵后道:“何事你只管在这儿讲。” “这……王爷,您还是随小的回去罢。” 王爷这才瞪过去,虎虎生威,“本王为人处事向来光明磊落一身正气为老百姓做事,什么不可当着他们面讲?说。” 我心想,娶小老婆上瘾勾搭酆都良家妇女这也是光明磊落一身正气哦。 侍卫迟疑片刻,视死如归当着群众道:“回王爷,王爷昨天娶回去的小妾和上个月您带回来的花楼翠翠闹上了,您不就是因为翠翠姑娘有孕在身才把她带回来吗?那小妾把翠翠肚子里的娃儿弄死了,现在翠翠一把火烧了院子,正闹着上吊呢,王爷您赶紧回去劝劝……”他声音越来越小,吕王爷那脸越来越黑。 好了,又有八卦了。我见那男鬼女鬼目光如狼似虎,赶紧对他沉重道:“王爷,事不宜迟,您赶紧去罢,您可别为了能让咱们百姓过上好日子日理万机含辛茹苦而委屈您的夫人啊。” “牡丹,那今天的事儿……” 你还想娶我做小老婆,不依不挠情比金坚呀。 我赶紧笑道:“请王爷放心,牡丹仅当王爷从未上过这个台。今儿的事绝不会传到府上姐姐们那儿,否则那姐姐们说不定儿把府上烧了,酆都不比人间,女鬼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您说是吧?” 官明王脸更黑了。 回房休息时我整个身子就软在床上不想动了。 比武招亲什么的,话折子都是瞎写的,什么总会出现一风流潇洒英俊倜傥的少年郎什么什么的,都是瞎写的,就算不是瞎写,这个事儿也发生不在阴曹地府。 ……我果然还是得投胎,人间山清水秀,女子如花男子如玉。江南的桃红柳绿,塞北的大漠斜阳,生前我未曾好好看过,如今游走过整片江山却失了当时的心境。 因为自己已经死了。 爹爹说身上神气去不掉就这么投胎会重伤魂魄,不入魔障便是畜生道,这事儿我也在阎罗殿里藏经阁里查过,是有这件事儿,去除方法也是有,只不过字迹太模糊用语太晦涩我读得不甚清晰。最直接的方法是神仙帮忙,可我身上神气明显是苍音的,也不可能找个不知情的,察觉到了万一在天庭里一说,他们不在意就好,昭锦公主纤纤玉指一挑,斩草除根我就惨了。 我只是个小阴差,说不准自己怎么灰飞烟灭都不知晓。 最后一想,还是得找太白星君。永生永世待在阴曹地府委实太对不起自己。 躺在床上,窗外漆黑,烛火如豆。 “……” 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情,拍拍脑袋,我望床帘一角那雕花漆木的吊钩,怔了会神。 若是提及花灯,生前他也是与我一起放过的。 那日也如水镜之术映像般烟雨朦胧,成亲后苍音与我的相处大都是桃花小院与邻近的小村,直到来到了人流攒动的镇子里,我才发觉苍音与人群的格格不入。 周身仿佛一溜儿薄冰屏障隔开,远远的,他的眉目比起寻常人总是淡漠平静些,如一汪大湖湖面平起的烟波。 我于他身边,也仿佛与人远了些,想起桃花小院隔壁的大娘平时虽与我亲热,但苍音一来也是避开。那时也未作多想,我去买了灯,欢天喜地地到岸边寻了一处僻静地儿放,牡丹花越漂越远,承载着自己许下的小小愿望。 当时习俗花灯有少女等待情郎的含义,不知他是否知道。 花灯漂不见了我才依依不舍地跟苍音走开,那时他问我,“牡丹许了什么愿?” “我才不告诉你呢,这是告诉天上神仙让他们保佑我实现我愿望的。”我瞪他一眼,走路拉着他的手一甩一甩,他宽大洁白的袖袍拂动,走了一阵,我又想起了什么呆呆问他:“苍音,你说神仙也有愿望吗?” 苍音过了片刻才回答我,依旧是笑,“大抵是有的。” 我想想,“那神仙的愿望是什么呢?他们不愁吃不愁穿又长生不老……那他们的愿望一定非常难以实现吧,臭虫子,神仙实现了我们的心愿,那神仙的心愿谁来实现呢?” 苍音没有再回答我,雨大了些,他用外衣护住我身子,我拉着他到一处屋檐下躲雨,青灰色的天空,滴滴哒哒,一切静谧又温柔。 我伸手想给他拍拍身上的水珠,手指触碰衣料,却摸不到半片湿意,男人那么高,从头到脚都是干净的。 他眼神漆黑,身后雨水淋漓,唇角与怀抱却是温暖,他抱着我抚了抚我的背,将歪掉的花簪扶好,我愣愣地瞧着他,只觉就算是这份天地空蒙的水光,也不及他胜却人间的容颜。 遥远而飘渺,可他的热度是真实的,微笑也是真实的。 “冷了?” 他轻轻问。 我摇摇头,过了会儿才嗫嚅说:“臭虫子,我有时候觉得,你会消失,再也回不来。” 他的身子极轻微一僵,又迅速放缓,将我搂得紧了些,我埋在他胸口闭上眼睛,水珠落过苍灰屋檐,曳下细细密密银线。 …… 我睁着眼眨也不眨地凝望床头那支雕花吊钩,拴上软绳四角垂香帘。烛光一闪一闪,算是回过神来,极是疲倦。 支着身子爬起来,爬到茶几边提起茶壶对着嘴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喝到舒坦了又拖着软如泥的身子甩回床上,心中打哈哈地想比武招亲简直是比抓厉鬼还累的活儿,其它的事儿,不要再想,打着哼哼,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眠。 梦中的景象隐约而模糊,眼前依稀是大团大团粉色,蓬勃地几乎要逼到面前来,微微清晰一些时我看见了桃花,整片园子的桃花,衬着蓝天白云,粉嫩娇软,葱茏可爱。 我以为是生前的桃花小院,又发现不是,这片桃花园,实在太大了,目之所及皆为桃花木。正想四处看看,一股热流突然窜了上来。 眼前的粉红世界缓缓被鲜血浸染,天空涂抹窒息的暗黑,逼仄沉沉地压下来,桃花枝头花瓣零落。 我微惊。 条细细藤蔓蛇行于土地上,蜿蜒缠绕上树干,吞食花蕊,最终于花尸上雍容绽放一朵朵血红牡丹,如鹃泣血,花盘巨大,鲜艳得几乎要淌出来一般。 那股热流蔓延到四肢百骸,我被灼烫得难以呼吸,梦境燃烧焚烬,眼前一片漆黑。 “嗯……” 意识微微浮出,细微□□格外清晰。 这是……我的声音? “嘘,她要醒了,小心点。” “怎么可能,她还做着梦呢,等药效一来她爬上来我们躲都躲不过,还不赶快送过去。” 人声。 谁? 身子摇摇晃晃,头和脚都被人抬着移动。 这月黑风高的夜里,我是被绑架了……? 我艰难地张开嘴,舔舔唇瓣,好热,身子想动,却沉得厉害。 “哈哈,”抬我上半身的男人嗤笑一声,“我倒想看看,这酆都女阴差发起骚来,怎么就是一个□□样,‘媚儿春’可是连石女都可弄成□□的好东西。到时候那太子爷享用完了丢出来,咱们兄弟还不是可以轮番上。” “唉,真不知殿下怎就看上她了,天上不知多少美人!” “谁说是看上她了,不就是有意思呗,玩一玩不就算了,咱们赶紧送过去,王爷下的命令不听等着掉脑袋。” 王爷…… 我刚醒一阵又昏沉下去,哪个王爷…… 粗糙的手指重重拂过我的脸颊,我一声□□,微微侧了头,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心中发凉,心道等明儿一来统统把你们凌迟丢进奈河。 “你看看,你看看,现在都骚成这模样了,这小脸嫩得……哎呦喂,憋死老子了。” 男人的话越来越猥琐下流,我耳边嗡嗡作响,失去了意识。 24、第二十五章 苍音没应答,只是道:“今天还比么?” “比。” “是谁都愿意嫁么?” “是。” “牡丹。” 他轻轻唤了我一声,低低柔柔,我心弦被他拨得发颤,他正欲说什么,门扉叩响了。 “殿下,时辰不早了,王爷和昭锦公主都在堂上等您呢,早膳早已做好,就差殿下您了。” 丫鬟的声音。 苍音对门口道:“知道了。”便放下我,摸摸我的脸,似乎确定不那么烫了后起身。 又对外头道:“拿一套姑娘行装来。” “殿下,公主殿下在等您呢……” “等姑娘拿来再做则个。” “是。” 衣裳很快拿来了,窄袖束腰的叶绿衣裙,刺绣枝头黄鹂,我穿着刚好合身。 “这般好多了。”他含笑道,面色安静,“鲜亮点儿的衣裳衬你肤色。” 我没说话,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不过他眼中有寂凉的神色,我又看不懂了。 “以后就算在自个儿家中也注意一些,茶水闻一通再喝,莫再粗心大意了。”顿了顿,似有叹息,“牡丹,你是女孩子,保护好自己。” 我愣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走前吞吐道:“……谢谢你。” 他停了停,抬脸看我,“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碰我。” 苍音笑了笑,“我倒是有些后悔。”语毕,望了望窗外花园回廊,清晨空气尚还是湿润,眼前雾蒙蒙,他又开口,唇角浅浅笑意褪了几分,“我在想,我若是君子些,你以后便不这么躲我了。” 我从后花园小门离开,而他则进了大堂去见昭锦公主和秦广王。 *** 这口气我定是不能咽下的,秦广王就算看不起我这小小阴差,也不能在阎王爹爹眼皮下作威作福。 能进出我房间的只有丫鬟春梅。 我又打听家丁,昨夜那个时候有谁出入过我的房间,一问只有春梅,我素来不需服侍,春梅也只是打扫房间罢了。她是我百年前救回来的生魂,生前她夫君为了十两银子将她卖到青楼,她跳河死了我便带她来阴曹地府,一路上嘤嘤嘤哭着接着就跪下了求我收她,她不愿投胎再入红尘伤一回。 我招来了春梅,细细瞧着她的脸,白净清秀的小姑娘,心想秦广王用了什么法子让她乖巧无比对我下药。 “春梅,你在我这儿做了这么久的活了,我还没好好谢谢你。” 春梅低眉顺眼道:“是小姐待春梅好,小姐可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春梅定是尽力做到。” 我拉过她一只手,正欲与她说上几句,忽摸到一环冰凉物,见了惊讶赞叹道:“啊呀,好漂亮的玉镯子,不知是谁送的?”上乘色泽,显贵之物。 春梅脸上浮过惊慌又迅速压下来,“小姐说笑了,这是春梅闲时自个儿在西街市集买的地摊货。” 我松开手,她退了几步掩住了镯子,恭恭敬敬立着。 我坐在茶几前,手指轻叩搭在桌沿一下一下敲着,抬眸瞅着她,唇角挽出一个笑,“恰好我这儿有个活,我觉得特适合你。” “小姐请说。” 我两指拈出一枚小纸包,在她眼前摇了摇,搁在桌上了,“这个是□□内自个做的‘媚儿春’,春梅妹子冰雪聪明可是认得?” 春梅身子一颤,仍是低着头,“春梅需做个什么,小姐请讲。” “明人不说暗话,春梅你自己吞一包。今儿晚就住在秦广王府上可好?明早儿我便带侍卫到他府上要人,全城的都会知道是那秦广王诱拐你,是你委屈了,正好春梅你也可名正言顺地嫁到王府上,我这也算是替你寻个好人家了。”我细细看着自己指尖,笑道,“你放心,王爷虽然有了三位夫人,也不会亏待你的。” 我只是个小阴差,动不了秦广王任何,不过王爷嘛,重的无非便是那份面子,最忌讳被寻常百姓唠嗑的。 春梅满脸惨白,扑通跪了下去,颤着唇儿,只听她悲切一声“小姐”,双目含泪,我打了个手势,“别,你这模样我话折子里看多了,无味儿,要不你听我的嫁个好人家,要不我这就把叫人把你扒了丢进寒冰地狱,那儿正好锁着的恶鬼都是汉子几百几千年没见过女人了。春梅,这一百年我带你不薄,什么都罩着你,你做的活儿最少,你在府上丫鬟家丁都敬你三分,”我咽了咽喉咙,“你是被你夫君抛弃的,我也是,所以我总想你好些,可是你对着主子下药,是我看错了你,你好自为之。” 春梅闻声潸然泪下,我一起身她便抱住我,“小姐,是春梅不好!小姐不要丢下春梅呀!那王爷口口声声说春梅若不听话他便让春梅有苦头吃,春梅不敢啊!春梅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我低头对她笑了笑,“你有委屈,你可以跟我说,我再不济护住自己丫鬟的能力还是有的,王爷他一个威胁,我对你百年的好你可以全然弃之不顾,他是给了你钱财还是名分?”说到这儿春梅身子又一颤,我心下了然,“春梅,你这般和卖了你的夫君有何区别?” 她整个地僵住了,怔怔抬起泪眼。 “你是不是喜欢王爷?”我伸手摸摸她白皙额间的淤青,秦广王风流倜傥手段高明,俘获女子芳心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很好,喜欢男子没有什么错,今晚你就上他的床罢。” □□王爷寻花问柳竟寻到了堂堂阎罗天子府上,将一等丫鬟春梅下媚药强行带到自己房里欢好,事发后春梅嘤嘤泣泣控诉王爷风流暴行,几欲跳奈河自尽,一时间大街小巷唏嘘不已,王爷颜面尽失,阎王爹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考虑压缩他司地狱职权。 我从□□上回来,想起王爷早晨的瞠然以及见到我后恍然大悟的晦涩神色,心中舒坦许多。 送我的东西,我自然得诚惶诚恐还回去,被撞破时春梅身上只着一件小红牡丹肚兜和一件金丝薄纱,情趣十足,群众八卦时不免唠嗑几句王爷的古怪行房性趣,引为笑谈。 钟馗嗑瓜子跟小黑叨念这事儿时,我见时辰差不多,便拍手道:“摆台,比武招亲。” 第二轮粉墨登场。 我依旧威风凛凛手持红缨大枪,时辰较早,台下观众还没聚起来时,我瞥间了一抹黑色身影。 尚以为是小黑,正欲唤出来,身后招呼的钟馗和布置的家丁赶紧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太子殿下。” 我再正眼一瞧,果真是太子重岚,平和深邃的眉目如洪荒远古描摹的湛湛钟声,他慢慢走上朱红地毯的比武台,我也赶紧跪下来,“殿下。” 他今日怎么一身黑袍,暗金龙纹,他眉目本是平静如水,这般添了冷厉,远远望见,脚下便是一溜儿寒气。 他扫我们一眼,“这不是云顶天宫,阴曹地府哪来这么多规矩,免了。”又将目光落到我身上,淡淡道:“都下去,牡丹你过来。” 太子的话我哪能不听,赶紧起身与他走到一边,身后钟馗的目光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我回头瞅一眼,他笑得狗血沸腾。 苍音眉宇间皱褶很是好看,“怎的又一身黑。” “穿别的,容易脏,而且您还不是一身黑,不过黑得贵气多了。”我赔笑,望望天色,这儿离奈何桥并不远,“殿下,命格上写您今儿巳时得去投胎转世历第三遭情劫。” 他没再多问,与我拉开了一丈距离,轻抬手指,“出手。” “……哎?” “出手。” 我莫名,觉得他此时明明沉静的神情却像个认真的孩子。 “牡丹,出手。”他淡淡道,声音柔软得像人间村庄里隔壁从小一起长大的清雅书生,下一瞬,话锋一转,“你不是阴间第一霸么,花儿爷?” 这是调笑,一定是调笑。被自己喜欢的男子说成是“爷”当真令人炸毛的。况且太子殿下都下令了我只能出手了。 我有些气,昭锦公主那边婉儿婉儿唤得真好听,我这边就是爷,情何以堪,牟足了力气一枪饱含煞气刺过去,雷霆万昀。 苍音毕竟是天君太子,估摸拿书的力气都未使出来,他指尖一挑,我手中力便散了。 我愣愣看着枪杆从我手中滚落,呛啷落地,台下钟馗眼睛都直了。 “好了,我赢了。” 苍音慢慢道,我抬头便撞进他隐约目光里,瞳孔是夜里深深的墨色。 “莫再摆台了,嫌自己嫁不出去?”走过来伸出刚才挑断我所有力气的手指,指腹蹭过我的脸,他望过来,不深不浅,“从现在起,你是我未婚妻,不必再比武招亲。” 我浑身一震,退后几步,惊异望着他,脑袋像洗过一般空白,心脏都快跳出胸口。 “殿下您别再说笑了……这怎么可以……” 开这种玩笑,他是还想见我不堪的模样吗。 “牡丹,”他静静道,“我没有开玩笑。” 25、第二十六章 “牡丹,”他静静道,“我没有开玩笑。” 我差点就这么窒息了,这算什么,又回到原点了吗,我就是个小小女鬼,他是上神太子,千万年也许就下阴曹地府这么一遭,他正牌未婚妻子都还在酆都,他就这么说,他到底想怎样? “你不是开玩笑是什么……难道你可以放弃昭锦公主娶我么,太子殿下?你觉得天上地下的女子你都可以任意玩弄看笑话的吗?”我咬牙出声,“苍音,你既然没有真心就别说这种话。” 钟馗和家丁的脸立即白了。 我冷下神色,掌心却全是汗。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酆都向来言辞寸寸把捏不曾几多疏漏,如今却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苍音听我这般顶撞话语,不怒反笑,伸手蓦地将我拉进怀里。 我顿觉羞愧,低喊一声,“苍音!”手指掐了过去下意识挣扎,他抱紧我,在我耳边道:“爪子又露出来了?别动。” 声音清清,他一手揽住我腰,一手由后背摸上我的左耳耳后,轻轻摩挲。他用只有我才能听清的声音低低道:“第二世你初次见我,你说,我是你前世的情人。” 我一怔,脸上微烫,“那是我瞎说的,你放开我。” 他手指依旧抚摸我耳后,那块软肉我敏感得紧,有些哆嗦,他却在我耳边吹热气吹得我浑身没力气,“你耳后有菱形兰花印记,它不会瞎说,”苍音声音沉下去,顿了顿,悠悠问了一句,“你可知它的含义?” “我不知什么兰花印记……”从来没有听谁说过。 他手指停了停,又轻轻地揉,听不出情绪来,“看来我以前于你,可是害羞得紧。” 我心跳未缓,又被他这一句惊得忘记挣扎。 他松开我,目光落向我身后,一只手却握着我的手腕,紧了紧,又放开,眼神深深,末了拢拢衣袖下台,黑发轻扬。我这才回头,看见昭锦公主及天兵天将正从街道朝这边过来,顺着这条街投胎转世。 “殿下,怎么自个儿先出来了呢,让臣妾好找。” 苍音于台下等她,待她走进了,才笑了笑,“走罢。” 昭锦睁着水灵灵的眸子,极快地将目光从我脸上掠过,掩袖道:“殿下,您这是愿意婉儿陪您一同入凡了?”她笑得娇艳如花,“殿下,婉儿好开心。” “父君都这般应了,是你有本事,你本不该下凡受苦。” “能和殿下在一起,哪儿都是甜的。” 说得真好听,是谁教司命星君写那么好的命格,有本事她也投胎个青楼丫鬟试试。 我瞟他们那成双成对的般配样儿,心里酸得像吃了一大笼青枣子,难受得紧,背过去,对钟馗和家丁招招手,“收班,爷不做了。” 钟馗摇摇扇子,笑嘻嘻道:“姐,吃味儿了?” “我好得很。” 他晃悠悠朝奈何桥望了一眼,“看样子他是真不记得你了,不过现在对你也不错啊。” 他一下子戳到了我的痛处,我一眼横过去,“今日去寮里领差事,你随我一并去凡间。” *** 第三世苍音年及成冠时,太白星君来找我了。 我想了几日,还是答应了。古往今来苦的为何是女子,奈何桥旁为何有几世几世等待着的少女,每个魂魄身上,都有一段比话折子更加曲折缠绵的坎坷故事,想到最后,无非是情,放不下的情。 生前苍音待我太好,我忘不了他,依旧喜欢他,很简单的事情,可是这又能怎样呢。思虑再三,为鬼处事,仰不愧于天俯不负于地,我促成这段良缘也算是对得起他,末了去除神气好好投一户好人家,一碗孟婆汤,忘记前世今生。 只不过有些舍不得小黑和阎王爹爹他们,不过罢了,先好好享受一世再说。 我问太白星君:“为什么是我,宿命星君司命星君各个不都比我厉害么?” 银发男童只是面无表情道:“牡丹姑娘还是莫问过多,天上天下,熟稔重岚殿下习性喜好的或许只有姑娘了。” 我怔了怔,才转口道:“你说好的,这一世苍……太子殿下他爱上昭锦公主了,回天上他们成亲了,你就把我身上神气给去了。” “姑娘身上神气非比寻常,有这般能力的乃九重天尊贵上神,到时候公主殿下自会助你投胎。” 我一听更蹊跷了,为什么我身上除个神气这么难呢?翻了藏经阁问了爹爹也没得出个什么结果。 太白星君不再多言,从铜镜里隐去了面庞,走之前在我掌心点了一颗朱砂,朱砂只停留一瞬便水漾开般消失了,苍音若是情劫命数到了——他爱上昭锦时,又会重新浮现。 这一世昭锦公主还真是公主,平乐皇帝的第七位公主,好游山水,受母亲的影响,好佛法,珑国不少寺庙都是她起了主意兴建的,准确地说,玩到哪儿觉着这儿山水好风光好,便大兴土木修建寺庙,另一个方面来讲是个奢侈的公主。 不过正因如此,她的名号,“慧仁”公主殿下得以扬名天下,受众多佛教行僧的爱戴,某些寺庙塑了她的铜像以表敬意。甚至一度流传出她乃观音菩萨转世普度众生之类的云云,我想那天上观世音菩萨听到了不知作何感想。 慧仁公主十七岁,珑国皇宫里正是每年春末召宫女秀女的时候,太白星君赐我肉身,我穿着一身素净平凡民女的衣裳去宫外报名。 “名字?”写报名表的太监口气挺差。 “民女小花。” “小花?”他抬头,我赶紧把表情调整为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太监用舌头挤掉了牙缝里的油青菜,咧嘴笑笑,声音娇滴滴的,“面皮子倒还不错,可惜这名字就跟畜生似的。” 我心说好的,赶明儿您入黄泉我忙不迭给你择个畜生道。 侍婢选拔本就是苦差事,要混到慧仁公主身边更是困难重重,嘴要伶俐,脑子要机灵,模样不能生得太好喧兵夺主又不能太差拂了主子的面子。我一进宫就从姑娘队伍里闪开,肉身不能飞,不过进了皇宫事儿就好办了。 稍微走进去了一些,便看见了宫女的统一服装,白色轻纱宽袖上衣束着浅樱桃红的抹胸襦裙,浅黄的丝带,裙摆逶迤高髻斜簪,这算是我在历个朝代中见得算端庄大方的,只不过胸口露的有些多,我捻了个诀换成了宫女装,就着最近一支宫女队伍混了进去。 三日后正是每年公主及皇后去浮空山龙云寺参拜烧香的日子,浮空山层峦叠翠、瀑水飞花、云海烟霞,极是幽静修身之处,他们定是会在那儿住上一段日子赏尽春光再回来。深夜的时候我到了公主殿,心里琢磨着怎么跟公主套近乎好让她带我一起去龙云寺。 皇宫龙气重,身为女鬼一只我胸闷得慌,轻功跳上宫殿金色屋顶,跟话折子里小偷一样揭开一片瓦砾往里面瞅。 公主寝宫金碧辉煌,一左一右两名侍女正服侍公主更衣。我见了慧仁公主瀑布般的青丝和雪白如玉的肩头,雕花鎏金铜镜里反射出她的容颜,这一世昭锦公主一如既往,绝色无双,那眼那眉美得令人心惊。身旁有个青衣的丫鬟跟她搭话,无非是一次又一次赞美公主美貌之类的云云,口齿伶俐,笑意满满,应该就是公主的贴身侍婢了。 我目送那贴身侍女在公主就寝后熄灯回丫头的厢房,心说对不起,摸进厢房里果断给她下药。一出门月色朗朗,黑衣男子立于门前一身寒气。 先是以为被发现了,后又看出是小黑,舒一口气,“你干什么,吓死我了。” 他身影一瞬,幽烟般掠到皇宫屋顶,我只好吭哧吭哧跑过去再吭哧吭哧轻功跳上去,肉身伤不起,速度不在一个层面上。 夜里寂静,隐隐有御林军齐齐踏过的队列声响,巡夜的宫人提灯逡巡,火烛密密,楼宇屋檐,大气磅礴,在黑暗中寂静如画,那白石大道两旁一盏一盏白石宫灯座透出的光依次并列到远处渐渐稀薄。 “六界自有规律,法术别用太多出了命格,牡丹你小心些。” 专门跑过来说的是这个?我道:“我刚才下的是泻药,死不了人的。” 小黑继续道:“明儿你去浮空山龙云寺,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我想想,“风水宝地,辟邪之处,佛门静地。”摆摆手,“小黑你放心,那些和尚伤不了我。” 他未再多说,将腰间碧云龙纹的白玉接下来,拉过我的手放进手里,我一愣,这东西小黑自我见他起一直带着的。 “如果出了什么事,莫勉强,可以叫我。” “我又不是上战场,就是当个红娘而已,谁让司命星君名隔离写昭锦公主与太子爷相遇在龙云寺呢,我也没办法。”我耸耸肩,而手心那块云却是莹润温暖的,刚一触上身子就像是搁在温泉里浸过一般舒坦,方才因龙气而造成的不适一扫而空,搁在手里,就不愿放开了。 神与人不同,即便投胎,若是违背了意愿,那司命星君就算是拿刀把命格刻下来也无济于事,昭锦公主怕是这样才出外力想让太子爷爱上她吧。只不过太白星君把任务下达到我身上,只是不知她若日后知晓了我的身份会作何感想。 我收好了玉,抬头看小黑,他戴着面具的面庞在月光下朦胧模糊,面具镀了一层水光,我不知为何,忽然伸手摸摸他的下巴,没有胡茬,下颌的曲线十分漂亮。 “小黑,这一世我办完事就去投胎,那你……”我眨眨眼,冲他露出笑容,“我投胎前,你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好不好?” 26、第二十七章 “小黑,这一世我办完事就去投胎,那你……”我眨眨眼,冲他露出笑容,“我投胎前,你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好不好?” 他身形一僵,我感觉到了,男人的身体在夜色里如同一片薄影。我记得最初他教了我那么多法术,他带我去血池大地狱取花鬼灯笼,他说,既然决定成为无常,那便看清世事无常,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罢了。 他说,牡丹,忘记那个男人,情不过转瞬,只有你是最鲜活。 这般算来他是我师父,我望着天边一道皎皎明月,正想说开玩笑啦逗你玩的,哪知男人紧抿的唇中吐出了一个字,“好。” “哎……?” “好。” 小黑的声音淡淡的,含在风里月色里缥缈化去了。 我愣了愣,高处风声低回,耳边发丝飘动,嘴上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你别耍赖。” “好。” “那我投胎完那一世你来接我好不好?”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我已经一碗孟婆汤下肚不记得他,一想到可以看见顾殇大人庐山真面目心情大好。 “好。” 我又扭扭身子,示意一下自己身上白衣红抹胸的宫女装,“我这身好看不?” “好看。” 我挑眉了,定定看着小黑那黑铁面具,“你今天是怎么了?感觉都变味儿了。” 小黑竟然勾了勾唇角,流出一丝笑,我一看竟觉得熟悉,记忆中他是极少笑的,现在想来,自从我一世前接了给太子爷做红娘这份差事,跟小黑的搭档活动都变少了,正这么琢磨着以后要不上哪里一起玩一趟,他道:“我以前是什么味儿?” “你总是瞪着小眼神儿鄙视我,还说我丑,还说我丢三落四,还说我纯爷们儿,还说我活该找不到男人嫁了,我说我找不到男人嫁了还不会找男宠吗?” 小黑瞥我一眼,又开始轻蔑了,“就你这模样,还想养男宠。” 我一脚踹过去:“顾殇,你欺人太甚!” 他闪开,我踹,他再闪开,我再踹。踩得瓦片咯啦咯啦响,最后差点就掉下去,小黑一见本与我隔得老远的这下晃到眼前攥住我袖子往怀里一带,我终于可以从善如流地踹了他一脚。 虽然我看不到,但我知道小黑脸绝对黑了。 我在他怀里笑得很得瑟。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三千世界六道轮回,就我一个敢这么踹他,他也由着我折腾。 小黑唤了我一声:“牡丹。”说话的时候,胸腔微微震动,我竟从他身为鬼那冰冷的身体中感到一丝暖意。 “嗯?” “我先走了,你好生照顾自己,玉佩别弄丢了。” “我知道你宝贝它啦,不会的不会的。” 他又笑笑,这次当真是有暖意了,“你总是丢三落四。” 我瘪瘪嘴:“好吧你赶快走吧,又说我真讨厌。” *** 第二日慧仁公主那贴身侍婢便未出现了,之后连着好几天都未出现了,昭锦公主勃然大怒连太医就请过来了。原来她对她的下人还不错。 只可惜我药是放多了一点,还沾了点阴气,想来那侍女不止上吐下泻可能还会受点风寒,浮空山定是不能再去了,我心念阿弥陀佛,用术法迷了太监总管篡了他的记忆,他也就领着我踏上层层七七四十九级白石台阶踏进了慧仁公主寝宫。 煦帝驾崩后珑国又是欣欣向荣的太平盛世,那些公主妃子们在皇宫里除了夜夜笙歌勾心斗角不就是出门晃晃,公主寝宫那叫一个霸气辉煌,公公领我进宫,向慧仁公主禀报一番,又将她那位贴身女侍如何如何不适,而这次领来的丫头又如何如何乖巧恭恭敬敬细细一说,梳妆台前雍容华贵的公主眯起了贴金粉的眼儿,搁下了沾上青黛的细细眉笔,纤白五指丹蔻鲜红,她垂眸瞧着我,神色凉凉。 我摆出乖巧敬畏的模样跪好了,跪正了。 “脸抬起来给我看看,今儿下午就要出门了,李公公莫带什么不入眼的丫头来。” “公主殿下多虑了,为公主服侍是花儿姑娘的福分,方才她与小的说,这是她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事情。” 我抬起脸,跟自己说,表情一定要娇弱景仰的小姑娘状。 慧仁眯眯丹凤眸子,下颌轻抬颇有气质,耳坠摇曳出金光,“带下去,这妖媚的脸看得真让人心里不舒坦,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本宫带了只妖精,公公,给我换个丫鬟。” 我牙都要咬断了,赶紧做出惊恐的模样,眼里迅速蓄出泪水,我这脸白白净净哪里像妖精了,赶紧给公主磕头。公主不理我自个儿在那里化妆描眉,李公公只要带我出门了。 刚迈过门槛,又被叫住,“把她带过来,我要她了。” 我和李公公又赶紧恭敬地折回去。 “这丫头被父皇皇兄们看去了还不是收了,”慧仁公主漫不经心道,“就放我这儿吧。” 我深刻地发现慧仁公主留下我不是因为公公说我乖巧伶俐,而是因为她看不惯我的脸,于是服侍她的时候我大多数都是垂着脸的。 “你叫甚么” “花儿。”难道我说我叫牡丹么,如此妖媚的名字,生怕她就把我这脸给划了。 她道:“本宫要你真名。” 我想想,心里冒出一个名字,心对小黑道抱歉,“奴婢姓叶,名唤清花。”叶清花,多小清新。 “那以后本宫唤你清儿,相思,如意,”她转头叫来两个侍女,又对我道,“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李公公说你是个聪明的人儿,你只需好生跟着,本宫不会亏待你。” “是。”我乖乖巧巧俯首。 *** 浮空神山位于珑国北部,皇眷大摆阵势抵达的时候是下午,已是春末,而山中仍是四月桃花景,料峭的寒气渗得人胸口都是凉的,四周树影山间空翠,宛如浸在一潭碧沉沉的水中,鸟雀一溜儿盘旋飞向天空。 山涧流水,依山势而建的凌空楼阁模样恢弘而雅致,沿着石阶一路蜿蜒上行来到了龙云寺。 我将小黑给我的碧云龙纹玉佩穿了红绳挂于胸前,刚越过大门便听见佛音阵阵,一股暖流由温凉的玉佩渗进胸口护住了心脉,我抬头望着那龙云寺黄金牌匾,又望望寺内,一道道凡人难以见到的金色云烟缭绕在整片寺庙中,佛法无边,这里真不是女鬼该来的地方。 慧仁公主驾到寺内自然是恭候相迎,慧仁公主身着杏色长袖披帛,裙摆逶迤,打点一番,去升龙殿祭拜,大殿辉煌,我正欲随公主进殿,身后一道声音,“这位施主请留步。” 我回头,竟是这里的老方丈,个子瘦长,白袍红袈裟,白须飘飘,心咯噔一响,看看公主于如意相思进去了未曾停留,也就立于殿口,回身对方丈行了一礼。 只听方丈道,声音倒还是清朗:“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心想这和尚道行未免也太高深了,这都看得出来,实在不行篡他记忆便罢,于是娇娇行了个礼与他来到一边。参与祭祀的人流远了些,我便道:“方丈有事便只管道来,待会儿我还得去服侍公主殿下。” 和尚又行一礼,“敢问施主家中可有亲友修行佛法?” “我是慧仁公主女婢,家中无父无母,名为叶清花。” 他定定看着我,阿弥陀佛打了个手礼,“施主,此乃佛门净地,施主纵有千万苦衷,也不应来此求果。人生在世,不过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既然你已脱出红尘,何必又苦苦挣扎,去寻那不可得的结果?” 我冷笑一声,心中摸索对方看出个几成,“方丈说话还真是酸溜溜文绉绉,我只是随慧仁公主而来,你如今不曾出手将我收了,只不过是摸不出我修为如何,我又是没做什么坏事的样子,看在佛门慈悲的份上想让我好生离开吧?” 方丈脸色微变,片刻后悠悠叹了一声,“阿弥陀佛,姑娘慧根深种,周身神气萦绕,胸中面色却含一团鬼气,前世应是修仙之人,何必如此执着,老衲意思是姑娘若是愿意,老衲愿为姑娘超度遁入空门。” 原来绕来绕去他说的是这个,我又将笑容放得柔和了些,“我不想修仙成佛,我只想转世为人,这一世我没有找到真正疼爱我的人,下一世我总会找到。” 没有情,我依旧可以活得很好,但是我想要,作为凡人,平凡精彩。 方丈沉默了,抚抚胡须, 我见他不再多言,心想是应许了,身为阴差,修为不浅,大多会被认成是妖魔鬼怪,几百年来我都习惯了,被我虐到鼻青脸肿的法僧不在少数,只不过如今肉身有所限制,又对他福福身,转身走向昭锦公主,走了一半,忽地转身,一字一顿对方丈道:“我只是个女人而已,红尘怨苦痴嗔,我都知道的,谢谢你。” 27、第二十八章 我见他不再多言,心想是应许了,身为阴差,修为不浅,大多会被认成是妖魔鬼怪,几百年来我都习惯了,被我虐到鼻青脸肿的法僧不在少数,只不过如今肉身有所限制,又对他福福身,转身走向昭锦公主,走了一半,忽地转身,一字一顿对方丈道:“我只是个女人而已,红尘怨苦痴嗔,我都知道的,谢谢你。” 当晚住宿在龙云寺,身为皇家寺庙,那楼阁屋宇自然修得是妥善漂亮,供皇眷玩乐的物什也是一应俱全,院落廊柱间的青竹帘高高卷起,月色明净皎白,山间气候湿润宜人。 树影婆娑,风儿阵阵吹出一串儿铃声,我将茶煮好筛一遍,掸了掸,晚陵茶叶细小的叶儿沉下去,香气便腾了起来,小憩的慧仁公主赏了一会儿月便道:“今儿本宫见你与方丈谈上几分。” “是,”我端上茶,院落里开着满满白桐花,花枝曲折,花瓣莹白,如同水湖中零碎的月光,“方丈说女婢生具有慧根,想收于门下,女婢想也许是沾了公主殿下的佛光被方丈见了,赶紧拒了。” 慧仁眯眯画了妆儿的水眸子,鲜红唇角挽出笑,“清儿,你可真会说话,戒空大师是珑国有名的高僧,他如今还不曾看错过谁,你若是想,便随他去,免得再在皇宫里祸害哪位皇兄。” 我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赶紧跪下来,只听慧仁继续说:“别急着磕头,本宫可不曾瞎说,”她伸出葱白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垂眸瞧着微笑,声音薄凉,“不知怎的,第一次见你这副模样,便觉得熟悉,你说本宫以前怎的就未见过你呢?……这么美的一张脸,放在本宫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我想起阴曹地府开宴时那昭锦公主在沧音面前娇滴滴温柔柔的乖巧模样,跟面前的慧仁委实太不一样了,心道原来女人在心爱男人面前总是不一样的,就像我一碰见沧音,大脑意识自觉穿越回七百年前拦都拦不住,整个地一傻姑娘,嘴上道:“清儿愿一生追随公主殿下。” 她抿了口茶,闭了闭眼,“你茶煮的很好,起来罢。” 我垂首道:“是这茶叶挑的好,珑国南境高山间的晚陵茶。” 她饮完茶,抬手令相思如意退下了凉亭,她望着一院桐花,目光有些怔松,好似透过桐花望见了别的东西,她忽然放轻了声音,“清儿,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佛法么?” “公主自幼受皇母熏陶,耳濡目染,如今一心向佛生得端庄高洁品质。” “那是假话。”她回答的干脆利落,支起了下巴,我垂首立于一边,静静听她下文,慧仁又道,“你看见对面了么?这片桐花对面。” “是。” “对面住着的不是皇眷,是龙云寺的僧人,我特地在这里选址,每年能来上几次看看的。” 我心在今天第二次咯噔一响,好吧任务来了,司命星君,您这是要闹哪样。 她下一句话彻底粉碎了我的希冀,她的一直以来偏凉的声音终于有了少女的笑意,慧仁靠在美人靠上,目光盈盈痴痴,“我第一次见他便是在这里,这片桐花下,只可惜桐花年年开,他却很少出现。” 我手一抖,差点就把手中茶杯摔碎,生平最过不去的就是和尚,这次偏偏得会见和尚。 之后不需半晌,司命星君狗血法力全开,我深刻怀疑那天上的神仙是不是话折子看得比我还多。 慧仁公主喜欢的那和尚,还真出现了。 *** 花前月下,公主望夜色透露几分怅然,便觉无趣回屋歇息了,相思如意服侍她就寝,而我则打扫清理亭台案几上的茶具,一一收拾好后向相思如意请了安便出了门。 我走到桐花院落里,一院白花俏俏盈盈,幽幽的香散在银辉月色中,微微的凉。我拢袖穿过桐花林中,越往里走越显幽静,对面的确是一间房,房屋翘角屋檐缀着铃兰花风铃清清脆脆。我踮起脚拨开一枝桐花瞅着那窗台,里面黝黑一片,是睡了么?也对,这般晚的时辰。 又围着这屋子溜了三圈,就这寺庙内而言,这儿的桐花尤为茂密。我着实瞧不出什么只好打道回府,明儿再来总会见着的,忙活了一天还伺候公主殿下,揉揉肩膀回了身。 哪知一回身,就望见一男子立于最近一棵桐花树下,我见着他的一瞬间,一片洁白花瓣泛着银光悠悠落到他肩头。 很高,身子清瘦,着月色里青灰的布袈裟,他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一卷半开的古书,正静静注视我。 墨色的眸子,沉沉如水,清如此时月下的风。 苍音。 我一时间怔住,脚下像是被钉住一般。 他也没开口,只是看着我,我花了些许才反应过来,四周寂静,干巴巴笑两声,“啊,你好……”哽了一下,看看他,又摆摆手,抬起了灌了铅似的脚,“这里的花好香,哈哈,哈哈。” 待靠近了才发现僧人的五官极是清俊,铺上一层冷光,也许是月色的原因,比记忆中苍音更为淡漠。我来之前没做足功课,只知此世他们在龙云寺相遇,真没料到苍音是一介凡僧。 既已遁入空门,何来动情坠入红尘,司命星君这狗血命格令我委实无言。 我看他,咽咽喉咙问:“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我之前怎的没看到你?” 沧音回答很是平静,对一个姑娘家夜闯民宅未遂未作出任何正常反应,“你踮脚向窗里望的时候。” “……” 那我溜了三圈这鬼祟事儿他也瞧得清楚了吧,我稳了稳身形,笑道:“我、我之前在这儿丢了东西,哈哈,所以就来瞅瞅。” 苍音面无表情,单薄的布衣将脖子与下巴的轮廓显得越发凌厉流畅,瘦削的身子宛如斧劈的灰影,完全不理会我编出的借口,“你找我什么事?” 语气相当冷漠,我这就不满了,连这儿的头头方丈都会客客气气唤一声“施主”,到他这就是你你你,我斜着眼睛瞥他,“这么晚了你个和尚怎的不睡?是不是偷看哪家来者借宿的小姐姑娘?” 他望了一眼身后那片桐花林,林外便是慧仁公主的住处,又折回身,将手中古书收好,缓了缓,才又将那双长眸落过来,语气顿了一顿,“……此之前‘晚陵’可是你泡的?” 我听了心里紧了紧,声音不自觉生涩了,“不是,是我家小姐泡的,我家小姐茶泡得可好了。”说着还骄傲地提了提嘴角,“你还不错嘛,呆和尚还知珑国九城山晚陵。” 虽这晚陵本就飘香十里,但隔了这么大片桐花林他还闻得出来,苍音果然是一直没有变。 “你小姐泡的很好。” “哦,你喜欢喝茶啊?那你要不要明儿来讨教一番,我家小姐可是一心向佛,若是有位高僧来提点那便是极好。” 他看看我,脸上表情仍是淡的,却柔了一些,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声音放轻,“你叫甚么?” “你这和尚真的很奇怪耶,你真的是大名鼎鼎龙云寺的和尚吗?问人家女孩子名字应该报上自己的名字吧?” 他微微蹙眉,那模样很是好看,“你这丫头,你觉得寺庙行僧应是怎样的?” 我捏下巴想了想,“就是,逢人便‘阿弥陀佛’,竖个手掌行个礼,然后施主施主,我听着就是猪是猪,见到一姑娘恨不得躲个三丈三远嘴上喃喃‘男女授受不清’生怕那姑娘变成一狐狸精把自己给吃了。” 沧音表情又冷了,又是我熟悉中那种鄙夷,“你是戏折子看多了。” 我哽了一下,“我就是戏折子看多了怎样?” 这样的对话,很熟悉,可我却想不起来。心里没忘主要任务,“呐,你要不然明天过来瞅瞅,我家小姐很漂亮的。” 他没说话,眼中一点柔消失了,定定看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一样,作为佛教僧人,他的目光太过冷峻清明。却又是淡淡的,他过了会儿才道,“你住在对面是么。” “是啊。” 他往前走了几步,见我不动,又回过身,侧脸轮廓沉在白桐花香气中,月光下皮肤苍白,声音依旧淡漠,“走了,白天还得伺候主子,应好生休息。”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送我过去,赶紧屁颠屁颠跟着,这摆明有戏啊,跟他混熟了把他们促成一对指日可待。 那夜我和他一并走过月色里的白花林,苍音眉目淡泊清俊,衣袂拂动间有独属于他的干净气息,如同某种清幽的极淡檀香。桐花瓣瓣,一朵一朵儿如银色的小铃铛,摇摇曳曳,枝桠勾折缠绕在我们的身边围绕仿佛另一个世界。 那样的场景,在我脑海里定格成画面,苍音步伐如人那般清淡,我细细碎碎跟在他后面。 那时我觉得,原来就算没有什么报酬,这般能和他在一起,就算是一小段曲折花间道,我还是赚到了。 28、第二十九章 翌日还是得早起,慧仁公主用膳时我在她耳边说了一说,她抬眸微惊。 “此话当真?” “奴婢不敢妄言,奴婢当真是今儿早听打扫的和尚说的,住龙云寺白桐花园那儿的僧人性子素来寡淡,只不过对茶倒是有几份研究喜爱。” “那你……” 我心知肚明恭敬说:“公主若是信得过奴婢,奴婢这就去寻几本茶道的书籍来,奴婢对煮茶也是略知一二。”用完早膳又是为公主侍茶,我将茶煮了一通,九道步骤一一摆清,公主眯眸瞧着,唇角浮了笑。 “你这茶打理的倒是好,宫里哪位大夫谁教的?” “回公主,家中亲人生平好茶,奴婢随他性子自幼学的。” 虽不是自幼,但从十六岁算起也有个几年了。我估摸不出苍音对茶有几分喜欢,只不过他习惯了喝茶,生前与他夫妻时,不论看书小憩,亦或是睡前与我身边时,总是有一盏茶袅袅青烟摆在一旁,涩口又甘甜,家里总备着“晚陵”“浮生”二样,我那时除了打理桃花园子也无事可做,有一段时间也对煮茶起了兴趣。 那时我觉得,我能煮一手好茶,苍音会更开心吧,直到他离去我生下苍离,每日都不忘摆一道茶具,只不过那时已经没有什么好茶了。阴间时渐渐也生疏了,也是为了服侍慧仁最近捡起来的。 当日下午方丈传诵佛经,慧仁公主一旁聆听,我在殿里看见了沧音,一副清淡看破红尘的拽样儿,竟是坐于方丈身边的。 原来还真是个高僧,想起昨夜那公子哥儿般的模样,嘴角抽了抽。 我一直瞅他,那慧仁公主虽是端方大方地坐着,目光已是黏在他身上了,他却眼角抬都不抬一下在那里正正经经念经。我忽然觉得慧仁也不容易,好端端一国公主倾国倾城,却爱上了一个和尚。 中途出去为给公主送水,只听殿外凑热闹的小和尚嘀嘀咕咕。 “一年都没看戒尘大师兄出来过几次,懒懒散散的,这次师父说法他怎么就自个儿过来了呢?” “是啊,大师兄成天不就是晒晒太阳喝喝茶赏赏花,哪里像个出家人,师父都不得我们说些什么。” “得,瞧瞧你这模样,连本《般若摩那经》都没背上一二,大师兄老老走在前头了,现在出来一趟那还不是因为公主殿下,你看见没,多漂亮的姐姐啊。” 回去后不一会儿待我而言沉冗枯燥的说法终于结束了,龙云寺弟陆陆续续走出来,只剩方丈和公主在里面,还有沧音,垂眸立于一边。 我在殿口站了站,原来是方丈要沧音给公主多点拨点拨,在公主住这儿的期间专门讲讲佛法,又跟公主介绍这是他大弟子戒尘,为人如何如何聪慧甚至颇有仙根之类的云云。 沧音在外面还是规规矩矩的,阿弥陀佛,然后应了。 我看得见慧仁公主眼中的惊喜。 用完晚膳我去找了苍音,他正于屋前桐花林下看一卷经书,我迈着细细步子步过去,一副大家小姐丫鬟的清高模样,走到他面前清清嗓子,“公主殿下请您过去,她就着今儿方丈说的佛理将佛经看了一遍,有些不太大懂的,望戒尘师父能指点一二。” 戒尘翻过一页书,不理我。 我咳了一声,“戒尘师父,公主召你过去。” 他继续不理我,把我当空气。 我又咳了一声,“戒尘,你不过去小心公主砍你脑袋。” 他继续继续不理我,垂眸,睫毛长长显得整个人苍白纤细,白天见他觉得他此世生得着实白净清秀,鼻梁高高又有一份宁静致远的清冷气息,仿佛隔得人很远。 我踢了他椅子一下,“和尚,不想死就跟我过来!”没待他反应,上前抽过他的书,一双眼睛瞪过去,却发现他唇角隐隐含笑,抬起细长幽邃的黑眸子来,甚是戏谑。 我又一时间愣住,咬咬牙,“你故意气我?” 他站起来理理袈裟,白花烂漫,忽而伸出手到我耳边,手指捻起落到我发顶间的一朵桐花,指节干净,“走罢。” 他手中把玩那一朵桐花,走进花林深处。 当晚我侍奉公主时,便见公主案几上多了一方巴掌大的琉璃花瓣碗,玲珑剔透,碗中盛满水,一朵盛开得恰当好处的娇娥桐花浮于水面雪白如莲。 我没做声,那慧仁公主却是托腮痴痴瞧着,心不在焉,颊上一抹绯红。 从那之后一个月,慧仁公主一直住在龙云寺,她召下人支使来了宫里最好的煮茶师,手把手一一教会,每日我先是看着他们讨论佛经天道,最后却是公主为他煮茶了,纤纤玉指托茶香,言谈的话题从佛道延展开来,一来二去的,相识相知相处该走的顺序好好走了一端,剩下来便是什么深明大义身份之差虐恋情深。 我曾想戒尘作为佛法中人可会在公主情意间挣扎过,毕竟话折子都有写,比如什么什么狐狸精爱上道师爱上法师劳什子,后者总是要在大义与感情之间做个纠葛抉择,还没考虑好便是悲剧收尾令人扼腕,苍音不愧是太子苍音,这道工序都免了。每每望见他与公主分别时神色如一也瞧不出分毫。 我时时摊开手掌,上面白皙一片除了错综掌纹什么都没有。 夜里烛火将他们相对的影子投在屏风纸上,我立于门外,手提一盏守夜灯笼。一次我听见他道:“‘浮生’也是极为罕见的了,因其入口干涩,皇宫里也是极少上贡,未料到公主殿下也能将其煮出甜来。” 公主的笑声如铃,我站在回廊里望着夜色,公主学得快,况且先前我已将茶叶掸洗润过一遍,她只需沸水煮泡半柱香便可闻茶香。 过了一会儿,戒尘又道:“可惜未有公主那晚煮的好,贫僧隔了五里桐花林便也闻得出。” 公主滞了一滞,眨眨眼掩袖笑道:“也许是运气颇佳,煮茶的时候,我出神了些,便误了时辰,哪知泡出那般香,戒尘师父,你可知我出神,是想着谁么……?” 晚树苍苍在,浮生若孤舟。 离开时我提着灯笼送他走过桐花林,漫天飞花中他与我隔得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戒尘不是傻子,慧仁公主的心思他怎会看不出来,本以为他会避着公主来向我打听一些她的事儿,毕竟话折子里都这么写的。 可戒尘一直自顾走着,我心想他绝对不是话折子里的那种男主角,挑口问他:“你觉得公主好看吗?” 他只是道:“天下人都晓得珑国慧仁公主国色天香。” “我不是问天下人,我是问你。” 他看了看我,微微蹙眉,月光下鼻梁上落了一小片月光,如同桐花花瓣,“清花,你这丫鬟为何希望我与她一起,你应知这没有结局害了你自家主子。” 没想到他在公主美色下还挺清明的,我笑笑:“如果你知道一段恋情没有结果,你偏偏爱上,那又能怎么办呢?” 花香中我用灯笼指指眼前的曲折小道,“就算眼前一片漆黑,但你会害怕吗?因为你觉得手中有光啊,你不晓得缘分姻缘是多么难求得的事情,现在有个姑娘喜欢你,你就应该好好待她。” 我喜欢他的时候,能见他一面的缘分都没有了,每天只能望天想着,他在干什么,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 最后,他果然把我忘了。 戒尘笑了,比方才温柔许多,这样一来像真正的苍音了,“你说话倒像个老姑婆。” 我撇撇嘴,踢着脚下的石子块,“给个和尚说这种话简直是天方夜谭,你真讨厌。” 说着就走到戒尘屋子前,我抖抖灯笼的火星子,冲他点点头,“你早点睡,明天公主还得麻烦你的,晚安。” *** “原来他还不只是个和尚,还懂得那么多。” 日后公主与我讲他时总是在笑的,笑意盈盈,微微发亮。 我对她笑,福福身又是一礼,“公主殿下,您真漂亮。” “他答应我明日去后山赏湖,那里有一片湖,千佛塔也就立在那儿。”昭锦公主自那日后总写些诗词折好令我送过去,今日她又醮水笔书了一小段,娟秀的字迹,“清儿你说,我穿什么色可好?” “烟粉。” 她挑挑眉,慧仁公主虽有些这个年纪的少女情怀,倒还是个盛世公主,性子骄傲薄凉,行事也利落,穿衣的色泽也拣些鲜明张扬的颜色,艳红或浓紫,亦或是鹂鸟般的嫩黄,我这般一说她望过来,“烟粉那种小家子颜色……” 我行礼对她笑,苍音喜欢女孩子穿俗气的烟粉色,我有什么办法,“公主可不妨一试。” 慧仁容貌本就举世无双,此刻她画淡了妆抿了胭脂,烟粉罗裙,自有一份惊艳。我取了公主书信穿过花林,这么一个月过去,快是桐花凋零的季节了。 戒尘在房里打坐,我轻车熟路走进去,将书信搁在案几上压好了,走前一只脚都迈出门外了,却也朝他那儿一瞧,正对上他的清明目光。 “哎呀,竟然没有走火入魔,真可惜。” “……”戒尘面无表情,我指指案几,他望见了书信,下来去取了。 “正好你回一封吧……”我尚未说完,哪知他读完便移到蜡烛上,点烛火烧了。 “哎,你——”公主知道了得气死,我嘴角抽了抽,佯装发怒,“你这是干什么?” 戒尘瞥我一眼,声音冷冷,“留着作甚,以后朝廷定罪的证据?” 29、 浮空山龙云寺钟鸣浩渺。 回荡在天际的驱魔之声震得我头皮发麻, 后山大湖上起了缥缈白雾。 云烟般浮动的雾气中我带戒尘落在湖边,四周水汽氤, 树木茂盛的浓绿枝桠隐去了,湖心那座千佛塔隐隐约约。 落地时我几乎支不住身子瘫在地上, 喘了几口气,抬眼看着仍是一身空灵灰衣的僧人,他站在我身前。 我缓了缓,闭上眼说:“你放心,慧仁公主不会有事,你赶紧从后山走……”这时我忽然发现他长袖的手腕间套着一串佛珠,啊啊, 对了, 他是龙云寺大弟子。 他会除妖会辟邪。寺里的人说,戒尘大师兄七岁便会驱鬼,十岁时降服江南旱魃,龙云寺里的千佛塔便是珑国最大的镇妖塔。 “你看, 慧仁公主多喜欢你, 你们此世无缘,下一世一定可以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所以你赶紧走罢,寺里的人要来了。” 我抬头冲他虚弱笑了笑,戒尘低头看着我不动,眉目清俊, 目光沉沉,表情不清。 我十指掐进草地里,“戒尘,我不是妖怪。” 他蹲下来,目光落向我胸口,他伸手,衣袖宽大,盖住了我身体。我眨眨眼,原来自己是在他怀里的,属于人的温暖传过来,我放缓了呼吸。 疼痛正在消失,真身快从这具肉身体脱出来,这里龙气太大,真身出来后会自己穿回阴间,等我恢复意识再来时,都不知这里是什么样了,想到这里我扯扯他的衣袖,“你怎么还不走……” “龙云寺四周设有大金刚结界,我带着你,走不了。”他声音很轻很稳,我却听出了一丝压抑的颤抖,是我听错了么? “你为什么……要带着我走……?” “清花。”他抱紧了我,鼻尖蹭进我脖子,“我没有碰公主。” “……什么……我都听见了……公主那种声音了……” 很困,我闭上眼,他的心跳很快,雷鸣一样。 “你听见了?”他身形一滞,又低低道,“我没有做到那一步,”他抱着我,俯身脸颊贴在我脸上,好亲密的姿势,“我对公主有本无心,可又不知为什么,就像某种声音,说,戒尘,你一定要爱上她,我知晓应爱上她的,可我不知为何要爱她。” 我意识越来越模糊,嘴上还是出声想和他多说一些话,“你今天废话怎么……这么多,这是命格啊……傻瓜……” “清花,月下的花妖似乎更适合我。”他淡淡一句,手指蹭上我另一边脸,慢慢摩挲,他脸那么近,七百年记忆里的五官,竟然是在微微笑的,几分自嘲,“你倒是真正无心,只顾着自己的主子,见了我便与我提她,我与她在一起,也未见你有什么反应。” 我的视线半边是他的肩膀半边是苍茫天空,极佳的耳力告诉自己官兵和僧人正在赶来,齐齐脚步声,我挤出一丝笑,闭上眼睛,“戒尘,刚才那一刀,我不是为了慧仁公主挡的。” 我想抱他,最后还是没有力气,他却将我抱得更紧。 “我知道。” *** 醒来的时候竟然不是阴间。 睁眼一瞧,竟身处一座高塔底部,塔顶镂空阳光直射下来,白石楼梯顺着塔身蜿蜒盘旋至天顶如一条巨大磷蛇,墙壁上绚烂描绘的佛像在光影下模糊而庄严。 眯眼可见光华经文的字句在四周浮动。 我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身下一g白灰一套破碎的丫环衣裳,是死去的肉身,身上是身为阴差的惯常黑衣。 这是哪里? “千佛塔。” 声音自上空传来,低沉男声,微微嘶哑。 我仰头望去,塔太高,仔细瞅了瞅,才发现天顶的开孔下,有个人吊在那里。我提气,足尖点壁几个来回折返于塔身之间穿梭,轻巧落到最高层,仰头一看,还真有个人,是个男人,块头挺大,成大字形被百来条金色锁链牢牢绑住,锁链另一边钉在塔顶的房梁上,我这时发现连房梁上都刻有经文。 男人散发一缕一缕搭在脸上,轮廓很深斧劈似的,脸上几道伤疤颇有粗犷的味道,整个人像是沉在黑色泥淖里散发浓厚粘稠的诡异气息,看起来极虚弱,双眼却是锐利,盯着我,几分漠然几分轻蔑。 “小丫头……?” 他笑了一声,“轻功倒是不错。” 我抖抖黑裙子,“谢谢你,我最喜欢别人说我年纪小了。”身为阴差,身体轻盈是常识,速度不快怎么抓鬼。四下一望,这里干干净净冷冷清清,除了这满墙的佛教壁画和封印结界,便只有眼前这个要死不活的男人了。 我问:“你说这是千佛塔,千佛塔不是镇妖的么,怎么就你一个妖魔?” 他嘴角勾起,眼神微眯,还有几分得瑟的模样,“我吃了。” “都被你吃了?” “怎样?”男人鼻子里哼出气儿,“怕了?丫头你放心,老子现在正缺个伴儿……” 我低头想了想,点点头作出结论,“这里和尚抓来的妖怪都好弱啊。” 男人:“……” 我琢磨半晌,都没想出来自己怎么在千佛塔了,不过好事儿在于千佛塔乃镇妖之地,反而言之这里阴气妖气颇重,我一醒来没穿回阴间还神清气爽。 难道自己是被那些和尚官兵抓住了,戒尘怎样了? 我看看这塔,凭自己修为想出去,得废了这塔,人家老百姓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塔,说不定还是个龙云寺弟子的精神支柱,我这么废了岂不是很没人性? 于是我就坐在最顶层的楼梯回廊上,抬眼瞅着男人聊天,“你叫什么?怎么被关在这里?” 男人哼一声,翻翻白眼表示不屑回答。 “啊,你不回答我就走了。” “走?”他又冷哼一声,这身材高大的男人在我心中形象迅速化为一头哼哧哼哧的蛮荒野牛,“小丫头,别的不说,六十四大金刚无上封印你怎么破?” 我支着下巴,手指朝最远处那根金色锁链方向划了划,啪啦断开了。 男人脸青了,眼睛直勾勾的,我瞧得出他很是惊讶,得意笑道:“你叫什么?” 嘴皮子动了动,“堪伍。” “哦,真像个坏人的名字。”我朝天顶望一眼,心想到底该怎么出去,“你怎么被关在这里的?” 他一听就炸了,哼一声骂道:“奶奶个熊!要不是那不要脸的小白脸管人间的破事儿这些臭和尚哪里可以镇得住老子,他那是犯规!” 我又想了想,柔柔一笑,“那不要脸的小白脸把你怎么地了?” 他满脸愤怒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七七八八讲了一通。 这位堪伍壮士,自称是魔族七君之下的一位少主,敢情是几百年前他和某个神仙对挑,那神仙使诈把他法力封印了九成九又从幻境里撵出来了,正好就被浩浩荡荡一行龙云寺和尚逮到了,几十道结界下来把他折腾到千佛塔里去了,说什么是混世魔王。魔族生性不羁放浪,一位魔族少主出去玩一趟几百年不回是个挺正常的事儿,堪伍又被隔绝与魔族联系不上只得凄凄惨惨戚戚地锁在这儿等自己下属哪天想起来自己少主已经有个几百年没消息了是否瞅瞅好些。 “奶奶个熊!老子长得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哪里像什么混世魔王?!” 堪伍身子一扭,锁链哗啦啦全部绞死了,他疼得五官扭曲直抽气,又冲我叫了一声,“丫头你赶紧给老子把这破链子切了!” 我盯着他的脸,点点头,“其实挺像魔王的,多粗犷,姑娘这年头都喜欢粗犷的,小白脸不吃香了。” “放屁,你那情郎不就是个小白脸?” 我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哪里来的情郎……”又停住,回头看看塔下那座紧闭大门,皱皱眉,“你看到什么了,是谁把我推进千佛塔的?” 堪伍咧嘴一笑,牙齿挺白,哼哼道:“解开了我就告诉你。” 我默了一默,果断转身下楼。 “喂,你给老子回来!” 我掏掏耳朵,抠抠指甲,堪伍怒道:“娘的等我法力恢复了第一个就把你宰了!” “好了,说吧,谁把我丢进来的。” 他鼻子里直哼哼,“说了是你情郎了,那和尚,生得还真俊,有点面熟,不过还是比老子差点。丫头你还真不赖,能搞上和尚那种吃素的,他抱你进来时那叫一个肉麻唷,自己都快翘辫子还把全身真气输给你了。不过你好端端妖怪不做去勾搭和尚作甚?” “我不是妖怪,你不是魔族少主么连我是不是妖怪都看不出来?”我心里发悚,是戒尘吗? 堪伍哼了一声,只听他摇头晃脑继续,“千佛塔下湖水是死水,镇邪的,关了不知多少怨魂,一片叶子都浮不上来,那和尚够厉害一路足尖点水步过来了,不过可惜,刚抱你送进来就被自己师父隔岸一掌击毙了。” 我一呆,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嘴上的话都有些磕巴了:“他死了?别瞎绉,这……这些,你怎么知道?” “说了老子是魔族少主了,老子开了天眼的你信不,那神仙削我法力不过这死湖附近我还是瞧得明白的。”他白了我一眼,有些得瑟地笑,“之前你俩还在湖边你侬我侬对不,你信不你不信自个儿看看,那和尚就死在门前,连墓碑都杵了大半年了。” 这下我反应不过来了,大半年? 难道我在这一晕晕了大半年? “说起佛教中人我还没见过这么稀奇的,死了就变成一棵树了上面还开满了白花……啊,你娘的去哪儿啊?先给我解开呀!” 我翻栏就跳了下去直抵最底层,走到大门面前,深深呼吸,经文流转浮动。 这一世明明是他们两的命格。 戒尘怎么可能会对我动心, “他之前、他之前明明是……” 可他把我送进来,还是说明,他认为我是个妖怪吧。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是月下桐花林,我鬼鬼祟祟围着他屋子摸了三圈被他抓到,他一脸冷冷的态度很是恶劣,我还记得我死前他把他的脸贴在我脸上,热热的呼吸,热热的温度,他的声音在颤,我又很是喜欢。 手指张开,牡丹灯笼于手中浮现。 30、 手指张开, 牡丹灯笼于手中浮现。 我若想出去,就得用灯笼催发地狱业火将这里燃尽, 若是将湖底怨魂封印一不小心也烧了,阎王爹爹那边估计会很难办。 整座塔内寂静幽邃, 我越步而上到了塔顶,朝堪伍道:“我若是把封印解了,你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么?” 堪伍哼哼,“若是将老子法力恢复了,十个塔都不成问题。” 我说:“你想得太美,还指望我给你恢复法力?你以为我神仙呢。” 他上下扫我一眼,沉默一会儿, 撇撇嘴, 我愣是被这壮士撇嘴的小动作寒到了,想起钟馗那美少年成天跟我撇嘴装委屈。 他说,这时声音总得算正经了,“我说你可以帮我恢复就是可以, 老子不会看走眼, ”他嘿嘿笑笑,“你这丫头是一定天王老子派给我的,命中注定,你先把我链子切了,格老子的,难受死了。” 困住他的封印的确强,不过我七百年的修为不是搁在那里看的, 只是跟这千佛塔的结界比还是小巫见大巫,我提剑朝封印堪伍的锁链劈下去,左劈劈右砍砍,砍完喘口气坐到一边,“我累了。” 堪伍落地后我发现他比吊起来看着高大许多,二丈来高,他扯扯链子又扯扯自己那身破烂臭哄哄的衣裳,咯吱咯吱伸了个懒腰,然后,一吼。 这一兽吼真真是地动山摇,石粒灰尘簌簌往下落,我堵着耳朵说,“你赶紧吼,吼完了咱们办正事儿。” 他吼完了,双手叉腰开始仰天狂笑,就跟那话折子里写的老妖魔一模一样。 “格老子的终于出来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还没出去呢。” 堪伍立即收了笑,“咱们下楼。” 又来到大门前。 堪伍道:“你把你头上那朵簪子抽出来。” 我皱皱眉,“你要我簪子作甚?” “拿出来,还有一块玉对吧,在腰上。”他现在心情很是舒爽。 我心下一紧,身上只有小黑的玉佩,这个不能给,堪伍见了搓搓鼻子咳了一声,“丫头你放心,老子不是混世魔王,说不是就不是。” “你管你是不是,首先带我出去。”我拔下簪子,那还是怀月在枉死城送给我的桃花簪,“玉佩我不能给你,这是我朋友的东西。” 堪伍一怔,离奇瞪着我,“丫头,你还以为那家伙是你朋友?男人的心不是这么伤的?!” “你什么意思?”我莫名,“你认识这玉佩主人?” “粉侯。”他不再多言,蹲在我面前看看我的簪子。 “苍印。”他摸摸下巴,指指我手中的龙纹玉佩,“以及……”目光重新落到我脸上,有些玩味,嘴角拉起笑容,“九龙玺……哈哈,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儿就是老子重归魔族之日,定要把那自命清高的小白脸杀得片甲不留。” 我想想,也蹲了下来,“啊,那你怎么解封印?” 他一愣,默了一默,抓抓头发,一拍大腿,“格老子的!这破东西怎么用?” 我也默了一默,敢情我还是祭出业火来得实在,抬头望一眼塔内流动的大金刚咒,如同一扇扇金色幕布,蔓延至天顶迎日绽出五色光芒,斟酌一番才道:“你且说说那神仙为何要和你对挑?” 他扬眉,“你问这个作甚,和出这塔有关么?” 我说:“不是,因为祭出业火得等到夜里,你看着太阳烈的,反正也是闲着。” 堪伍这一听也不蹲了,找一处僻静地盘腿坐好了,“那都快是一千年前的事儿了,还不是那小白脸自找的,哎呦,是八百年前还是一千年前不记得了。” 我感慨:“啊,你原来活有一千年了啊。” 堪伍怒目:“本大爷乃一代魔族少主活了三万岁了你这丫头少有眼无珠!” 我推推手,“好了,别骂人了,继续,那小白脸怎么着你了?” 堪伍再次七七八八讲了一通,顺便把之前那神仙使诈的事儿又提了一遍,越说越憋屈。 千年前魔族与天庭有一场交战。 具体原因无从考据,毕竟千万年来两族都是互不相干各自过各自的,战争不大不小,只不过后期出了状况。有个神仙,应是几万岁的上神了,竟然一口气闯进了七魔宫之一浊魅殿。这对魔族而言是相当不光彩的事。 只不过这上神进了大殿却退了所有天兵,独自一人找了当时魔君——也就是堪伍的兄长,朝他讨要一样魔族圣物。魔族向来爱研究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东西,性格豪爽脑子动的也快,几百年折腾出几十样儿来,因此所谓的魔族圣物,甚多。 “说起来是圣物,但是也不怎么用的,搁在石室里有个几千年都快发霉了,比起族里其它几样简直微不足道,那小白脸不说大哥还真忘了,奶奶个熊。” 我心想现在你当然这么说,一介神仙若是大大方方地去魔族做客借些什么来,还不如直接打进去,魔族直接借出去了也是丢面子,若是被围困借出去了更为丢面子些,想来那魔族七君也未料到天上这些悠闲好玩神仙们本事晌是不错。 远古众神凋零,仙神虽为仙神,好战诉诸武力的品性还是划在魔族那一方妥帖些。 我瞧着堪伍暗自思忖,魔族战力强盛至今为何不统一八荒,些许是形象比那些风神俊逸的神仙差了些民意指数上不去,摆不上台面。 “那他要的是什么?”我八卦心起,神仙无欲无求坦荡荡,这般大动干戈感兴趣的不多。 “不就是一盏灯吗?娘的还打进来了,那小白脸,要是老子管这事儿直说就好了,魔族圣物顶个屁用。” “灯?” “可不是,聚魂的灯,模样做的还挺漂亮,不过那东西就是我大哥做的一件失败品,因为嘛,”堪伍耸耸肩,“魂魄灰飞烟灭怎么可能重新聚起,管他是神仙还是妖魔,纵然法力无边,可生死轮回不可逆转,这谁都知道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这是大千世界戒律。魂魄散了,从然可以超度升天,但已经散了,不可成人形,特别是凡人生魂,灰飞烟灭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是生死人肉白骨一方神力也无可奈何。 堪伍随口说是失败品,约摸那位魔君兄长也是煞费一番心力的,锁魂聚魄,哪里是闹着玩儿的。 “我大哥当年还不就想试试,当时灭了多少魂魄呀还不就是失败了,久而久之不就搁那儿了?小白脸神仙就要那个,给了就撤兵,我大哥就问他要这个做什么,他就说救他妻子。后来才晓得他娘子是个凡人。啧啧,竟然爱上一个凡人,千万年干这傻事儿就他一个。” 我闻言一呆,浑身血都凉了,半晌都没缓过神来,堪伍拿手在我眼前晃晃,“喂丫头你没事吧?” 我又缓了缓,才提了气儿,发出声音,“然后呢……?” “然后我大哥就给他了呗,说是借给他,高等魔族有一样儿神仙是万万比不上的,就是看清被打散的魂魄原来模样,因为那神仙神气太冲对阴魂致命,所以锁魂灯这种玩意儿只有我大哥那样的魔族才做得出来。后来不久撤兵了嘛,本来好好的,几百年后就传出小白脸把他小娘子生魂聚起来的事儿了,娘的消息还封的真严。这事儿传到咱们这儿大哥一位小妾听了那小白脸如何千辛万苦救回自己娘子——奶奶个熊的就芳心暗许了!暗许你妹!我大哥的小老婆!娘的还跑到天上去了,当时我大哥脸上多挂不住你说是不是?我一听不得了,还不就揣了物什找他对挑了!最后,最后不就在这儿了?” 堪伍在那里长吁短叹,“你说神仙喜欢上凡人姑娘就算了吧干嘛还娶她,谁都知道凡人怎可能怀神种,怀上的不都死了,你说是不是?” 塔内咒文流转熠熠散光,那天顶开口处的阳光渐渐散了,细细的尘埃在灰色寒凉的寂静空间里浮动,我仰头看那束光芒越来越淡,眼前有些恍惚,又垂下了头盯住自己身上的黑衣,“……这种事儿,我没听说过。” 我只是一瞬忆起第一次怀孕时苍音抱着我沉默,那时他的眸中晦涩难辨。 可我的确是将苍离生下来,这一出又是哪般? 我听见我的声音很涩,慢慢地问他:“你说的那个神仙……你知道是谁么?他、他是不是总穿着一身白衣?” 堪伍捏下巴想了想,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异样,自顾自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想想,那小白脸长什么样儿来着?啊对了,他好像是……” 话音未落他就停了,地面震了震。 他眉毛一挑,四下瞅着,“娘的又怎么着了?” 光阴仿佛凝滞,下一瞬,空中万字经文咒法啪啦啦焚灭,落成黄金雨珠由四十九丈高空疾疾坠下——如阵阵放射的细密万箭临空笔直而降,塔身摇晃,堪伍伸手一把捞起我滚进楼梯下方抬头。视线尽头那座描绘咒文贴满符纸的三丈三白檀枝大门,正从两边缓缓打开,发出轰隆隆低沉震响。 感觉到堪伍的僵硬,我也怔怔抬起脸。 外界白光流泻而进,紧随而来的是翻滚的云烟雪花,一溜儿在地面上徐徐漫开成仙境,雪粒飘舞。 忽而间眼前一晃,堪伍一声咒骂跳了出来,摆好架势一手捞着我,一手指不紧不慢走进来的黑发男人骂道: “我x你娘,你这冰山小白脸!今儿你自个儿洗干净了送上门本大爷就不客气了!” 31、 我第一次看到小苍离是我生下他的第二天清晨。 昨夜累极, 疼痛撕心裂肺,几度的晕眩中听见第一声啼哭后昏睡过去, 心里如同密麻的黑虫盘虬般不安,终于有力气挣扎着睁眼时, 二手产婆满面微笑地抱着襁褓里的小东西到我床前。 “姑娘,你这娃儿生的可真好看,俺接生这么多年到现在没瞧过这么标志的娃娃,以后要迷死多少姑娘了,”她笑呵呵地把苍离送到我怀里,“你看看,是个男娃儿, 健康着呢。” 我低头瞧他, 因为虚弱眼前是模糊的,但还是瞧清了他皱巴巴的鼻子和扁扁的脸蛋,丑到不行像个小怪兽。 可是我就是喜欢这个小怪兽,喜欢到不行, 我好好抱着他, 用鼻尖蹭他的脸颊,蹭一下,他眉毛就动一下,那时候还没有长毛,就是两条细细丑丑的凸痕,最后我小心翼翼亲了他一下,他那么娇嫩, 肌肤薄薄的要破了一般,他就撇撇嘴,小嘴巴张开,又抿起来。 我笑了笑,声音虚弱,内心像是浸了热糖水,满满的,胀胀的,甜甜的,“他可真丑。” “哎呦喂我的姑娘,刚生下来的娃儿都是这样的,俺告诉你,凭俺的经验,等过些日子,你家娃儿脸张开了,绝对是迷死人。”产婆笑嘻嘻地,将一切打理好后留我们母子二人在床上,自个儿忙去了。 我一直看他,这个小怪兽,他有些冷了,我便将被子给他包了一层拢在怀里,心想,是了,这便是我的孩子了,我独一无二的小宝贝。 无论多辛苦,我一定要他快乐健康,这个孩子生来没有爹爹,我要给他双倍甚至更多的爱护使他幸福。以后他长大了,娶亲了,离开我了,我也要告诉他好好疼自己的妻子,她只有你,你离开她,她会有多么痛。 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望着空荡荡屋子,心里想。 呐,臭虫子,你总说我身子不好,可是你看,我把我们的孩子好好生下来了,他以后会长得像你,说不定和你一样有好看的眉毛和眼睛。 可是你不要我,你也不要他,我是不是哪里不好,你才不要我? 我抱着孩子一点一点小声哭了起来,怕惊到孩子,喉口塞满了悲伤,压抑地颤着。 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流泪。最后连苍离掉进奈河灰飞烟灭时,我没有哭,只是木然呆滞地跪在河边,跪了三天三夜,第三天漫天下起了血雨,小黑打着一把折骨伞出现在我面前,静静举在我头顶。 千佛塔塔门大开,风雪呼呼灌了进来,雾气弥漫。 塔内除了那一米阳光感觉不到任何,已经冬天了么。 “我x你娘,你这冰山小白脸!今儿你自个儿洗干净了送上门本大爷就不客气了!” 堪伍很是愤怒,眉毛倒竖,我望着雪雾中的男子,金纹玄色黑袍,清俊的眉目如一汪天湖中宁静的水,波澜无痕。 总算没穿那骚包白衣了,我想。 他没看堪伍,直接将目光定在我脸上,出神似的,堪伍骂了一连串才发现对方完全没有听,一跺脚吼道:“你奶奶个熊!有本事今天你把我封印解了咱两痛痛快快打一场!” 苍音这才抬了黑眸,眯了眯,颇有涵养抬掌,“请。” 我这才发现堪伍移动速度是那一阵风,风卷残云稀里哗啦一个晃神我就被他扛到外面了,堪伍踩在云端气势汹汹,耳边寒风呼呼作响我冷得直哆嗦,往下一看,那百来里的千佛大湖已是一片蓝帕子的大小了,不禁瞪他:“你放我下来!你想摔死我啊你。” 他在我背上肉掐了了一下,得意道:“等我把这小白脸收拾完了自然会放了你,说不定你也还可以当个人质啥的,说不定那小白脸看你姿色不错想做个护花使者呢?身为妖怪,我见你修为不浅,怎么就不会御风而行?” “天上貌美神女多了去了好吧?再者,爷我是地下工作者!鬼才会御风而行!”我转念一想不对,连忙改口道,“神仙才会御风而行!” 堪伍皱皱眉,此时不远处山峦之上苍音踏着一朵云慢悠悠飘了过来。 苍音又看他像扛一条被子看着我,平淡说道:“且她放下来。” 堪伍怒目,“老子偏不!你把我封印解了我就放她,否则就把她丢下去。” 我骂道:“堪伍你敢!” 苍音不紧不慢理理袖子,“你可知你身上架着的是谁?” 堪伍哼一声,“是谁?难道是你媳妇儿不成?” 沧音点点头,“正是。” 我顿觉风也不刮了云也不动了,三只乌鸦嘎嘎飞过。 堪伍:“……” 苍音继续道:“锁魂灯如今乃魔族极贵之圣物,第七魔君权位非比昨日,原因在何?” 堪伍想想:“因为大哥可逆死生聚魂魄。” 苍音再问:“这等能力为何被人知被人信?” 堪伍自然而然道:“那不是废话吗?大哥都救过人了谁还不信。” 苍音:“回答甚好,你现在把她丢下去摔坏了,后果如何?” 堪伍抓抓头发:“那锁魂灯的凭证就……” 苍音:“不错,所以,你且将她放下来。” 我:“……” ……摔坏了,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堪伍又想了想,把我朝旁边的云絮里一搁,“她不会死,可老子帐还没跟你算清,老子问你,我大哥那小妾被你藏哪儿了?” 沧音把目光望向我,我赶紧低头,耳边是他清清淡淡的声音,“千年来不曾有魔族来过天宫,你若想查个清楚,本君可替你多注意些。” 堪伍又怒了,“奶奶个熊,小白脸说话别拐弯抹角,老子要是想去天宫何曾需要你这种小角色?!老子告诉你就连那九重天上太子重岚都得敬我三分,老子直接找你是给你面子!你只管把我大哥小妾还来。” 我一听寒了,咳了两声,朝堪伍招招手,“那个,堪伍,你到现在没弄清楚他是谁么?” “是谁?不就是个天上小白脸。”他翻翻白眼,再见苍音,后者微微眯起墨色的瞳孔,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唇角竟然隐约浮出了笑意,微笑问:“魔君少主认识重岚,本君怎不知?” 我又向堪伍招招手,堪伍见我这般努力总算把目光不情愿放到我身上来了,“又怎么了?” 我嘴角抽了抽,压低声音,“你知道神仙聚魂的事情,却不知神仙身份是什么?” 堪伍道:“鬼才知道你相公是什么身份,反正他聚到魂证明我大哥法力无边就是王道,你别替你相公说话。”转头对苍音吼,“你小娘子暂且被我收着,你什么时候把小妾还来我便将你娘子还你。” 我忍不住插嘴,“堪伍,你省省,这对他构成不了威胁,他早就……”说到这里我迅速里看了一眼苍音,咽咽喉咙说,“他不要我,早就不记得我了,他马上要娶神女昭锦公主了。” 堪伍眼睛瞪过来,还没开口只听那边沧音冷冷发话,“本君活了些岁数,大抵不曾记得有魔族女眷来过天上,些许是忘了,不过待本君回去,可替你问问,她说对了,”苍音揉揉额角,似乎对这次谈话有些厌倦,眉眼间有了冷意,可就是一直在看我,他看着我,眸光深深,对一字一顿堪伍道,声音放轻了,“八百年前帝君拿了本君百年内记忆,本君连她都不记得了。” 我脑袋嗡了一声,心脏停跳。 不只是我,连堪伍都呆了,他半晌才眨眨眼睛喃喃:“他娘的难怪你当年说什么都不知道,气死老子了,你给我说清楚啊,本大爷又不是不讲理。” 沧音斟酌一番,“你当时,委实不讲理。” “那你把封我法力的封印解开,老子都快憋死了。” 沧音微微蹙眉,“本君不曾对你下过封印,若是说浊息三境玄天术,你自个儿回魔族不就解了,何必找我,”见堪伍脸都白了,他唇角笑意不减,“难道这些年你嫌丢脸一直没回去?” 堪伍脸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把我一拽往沧音那儿一丢,脚下祥云一踩转身朝天边飞去了,想必是魔族的方向,一路飞一路骂道:“奶奶个熊,白白让老子关了几百年,你这小白脸,下次见了我不做死你——!” 他还没骂完时我已经落进苍音怀里了,堪伍那威武健硕的身材行进大半时突然一顿,抓住自己的手哇哇大叫,声音真真是威猛洪亮就像响在我耳边似的,我定睛一瞧,他那左手竟然肿成一个红彤彤大包子。 苍音的声音在我头顶,语气挺淡,“你刚才摸她的是这只手,嗯?”眯眼思忖,又笑笑,“似乎不是?”于是又将手抬了抬,堪伍脸色立即变了。 “不是你妹!” 他手指都没动,堪伍隔了老远用把人射成筛子的怨毒目光狠狠瞪他,噌,一溜儿飞远了。 我见他影儿都没了,目之所及乃广褒浩渺的天空云层,白茫茫一片,寒气刺骨,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男人将我抱紧了些,宽大的玄色衣袖裹住我身体转身离去。 我见地上风景离我越来越远,朵朵云华烟霭在耳旁流泻,不由得挣扎,“你、你做什么?” 他稳住我,将我的脸固定在他胸口,语气跟方才相比冷了许多,“不是说了,这一世你别跟来么?”不等我回答,又压下声线道,“你就这么希望我与昭锦在一起?” 我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脸颊被迫贴住他衣襟,衣料柔滑,胸口微微的暖,胸膛宽厚而熟悉。 寒风中我有些无措,这种感觉太真实,那么多想说的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口闷得难受。 他又沉默,只是抱着我御风而行。 过了会儿,才犹犹豫豫叫了他一声,“苍音。” “嗯?” “你怎么大半年了才来?”想到这里有还有些气的,“是你、是你把我关进去的,你怎么能这样?” 他望了我一眼,神色凉凉,口气跟第三世的戒尘有的一拼,“你是说,我来接你,接晚了,嗯?” 我一怔,不知为何委屈就涌上来了,扭起身子,“你放我下去,我大可以自己出去,用不着你接,我才不要你接。” 他忽然放慢了速度,俯首,在我唇上吻了吻,气息很近,发丝纠缠,我僵硬了。 他将脸抬了抬,墨黑的眸子细细瞧着我,又低下来吻了吻,他的嘴唇不像他的胸膛,是凉的,又湿湿的,软绵绵。我顿觉全身的血往头顶冲一时间眼冒金星不知身在何处。 他笑笑,眸如墨玉,一只手拂了拂我的额,穿过云层,“乖点儿,你受了风寒。” 32、 我正呆愣着, 不知何时身侧浮云间多出一道含笑爽朗的男声,“总算是找着了, 哎呀,这就是你那小娘子?” 说话的是个暗蓝绸光衣袍的神仙, 一把雪白金纹扇在胸前扇呀扇,笑容满满怎的看都是个风流公子哥儿。 “哦呀呀,原来殿下您喜欢这种小姑娘呀~” 听到小姑娘三字儿我愣了愣,我何时穿越回小姑娘了,不自觉又朝蓝衣神仙看了看,又被苍音一手压下脑袋。他冷冰冰瞥了神仙一眼不理,那神仙就在一旁一不紧不慢地跟着, 笑容越来越大我心里直打鼓。 敢情方才苍音对我做的他是见着了? 他见我脸上一阵红, 拿扇子朝我这儿点了点,笑道:“姑娘,太子殿下把你丢进千佛塔你可别生气,当时你可是要死了的, 浮空山乃二万年前坠落仙山, 除开凡人,山上生灵生魂是会被吸进千佛湖养湖镇邪,阴间你是大大回不去的,唯有千佛镇妖塔布有大金刚无上结界隔离,当时他若不把你推进去,你现在就得在湖底下和那些怨魂一并受罪了;其二,我说太子殿下——”他笑嘻嘻迎上来, “你不是说要罚她关个十年长长记性吗?宫里那么多事务没忙完,怎的半年就熬不住了?” 苍音不理他,此时我见四周景致与方才大不相同,头顶绚烂金光,周身五彩云霞,大抵是到了天上,四周浮过的仙灵宫娥见了他俩颇为吃惊,停下恭恭敬敬行礼。听蓝袍男人这么一说我忍不住抬头瞪苍音,“我何时不长记性了,我又做错什么了?明明是你把我关进去的。” 苍音凉凉丢下一句,“跟你说过别跟来,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蓝袍人又忙不迭插话,“他那是担心你,浮空山龙云寺是你们阴间禁地你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来,殿下恢复神身后被你气得半死还……” 苍音目光挪到他脸上,语气很差,“九阙,闭嘴。” 男人拿自己扇子挡住嘴巴,眼睛还是笑盈盈的。 *** 我直到飞上九重天才发现苍音说得委实有理,是受了点风寒,否则怎的会在重华宫前见那恢宏雄伟的宫殿楼阁,朱门金瓦时一阵阵犯晕。 天上九九八十一只蓝□□尾朝凤鸟盘旋□□,仙云渺渺,佛音阵阵,黄金宫道两旁三十六天仙灵众多仙家仙伯一一行礼拜会,排场可谓做了十足十,苍音眼皮都没抬一下,抱着我大步迈进宫内,百来级白玉石阶他走得跟飘似的,我浑身火燎一般不自在,小声问他:“这样不太好吧。” “……” “这么多人……都看着。” 蓝袍男人一旁笑着发话,“你有所不知,咱们这太子殿下都有□□百年没发脾气了,历了天劫,隔三世归来,那就是未来九重帝君,方才接你前才发了火,下面神仙一个个都诚惶诚恐,头都不敢抬的。” 我皱皱眉,“我不记得你脾气有这么差的。” 苍音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我也不记得。” 苍音带我走进一扇一扇宫门进了寝宫,金麒麟坐兽香炉喷吐袅袅清香,两旁各置一折八开牡丹刺绣描金屏风,距离床榻间还隔有一方偌大白气朦胧的温水池,熏香典雅,可谓是将奢侈做到了极致。 他抱我进去,名为九阙的男人晃着扇子等在外头,我脑袋晕晕乎乎视线也不清晰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呢喃道:“怎的你说我病了我就真的觉得不舒服呢……?” 床铺软软大大,我闭上眼,有一只微凉的手摸了摸我额头,手指很长,刮了刮我耳旁的发,又摸摸我的脸,很温柔。 “睡吧,牡丹。” 梦里又是那片桃花林,粉红色娇嫩的花瓣洋洋而飘,如美丽少女的唇,落英缤纷,灼灼其华。 视线摇摇晃晃,桃林深处一座屋宇,青烟袅袅。 “哎呀,重死了。” 声音竟然是自己发出来的,看向脚旁一口水井,青石堆砌微微湿痕,费力地将水打了上来,可就是没有力气再提起,桶中水纹荡漾泼洒了烟粉色的衣裙。撇撇嘴儿,抬头四处张望,却发现一个人影。 “哎,你过来!” 俏皮的少女音,元气十足。 “啊呀,就是你啦你这个呆头鱼,给我过来帮忙,人家都提得重死了!” 花香四溢,天光苍白,只有这片仿佛无垠的桃花林与满地的软软花瓣铺就了眼前世界。 他慢慢走近,漆黑的长发,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此时风吹过,耳边发丝扬起,竟然也是与这片桃林相融的粉色,蹦蹦跳跳向男人跑去,唇上噙满娇娇笑意。 我醒来完全是因宫殿黄灿灿的金光照得我眼疼。 睁开眼,遮光的厚重软帘被撩开了一边,侍女忙碌的身影来来回回。 此时我花了足足半柱香来思忖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身处这种不靠谱儿的地方,记忆每每停在苍音俯下头来亲我的那一瞬卡住,我尚记得那时他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呼吸麻麻痒痒,脸色不禁就难看了。 坑鬼啊。 想着就起身,床帘一动,一位穿鹅黄襦裙垂两髻的婢女赶紧上前,圆脸大眼睛,鼻梁细细的,见我醒了笑盈盈端来一捧热茶,“娘娘您可醒了,芙儿都在这儿候了一夜了。” 我接过茶刚喝了一口又喷出来,咳了咳,“你刚才叫我什么?” 婢女眨巴大眼睛无辜瞧着我,“娘娘您这是怎么了,都五更天了您赶紧起身换衣裳吧,待会儿殿下是要见您的。” 我顿觉自己是一脚踩进了泥巴地里,下床一望,果然是重华宫太子寝宫,一个小阴差肆意睡在寝宫里被传出去我脑袋就不保了,他这是想让我被天雷劈死么。 刚走两步,又发现身上是白色里衣,脸色僵了僵,转头瞅着身后的圆脸侍女,“你、你这有衣服吗?”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别叫我娘娘了,我不是什么娘娘,娘娘是神女昭锦公主,你在这般叫别人听了会掌嘴的。” 名为芙儿的侍女依旧无辜,转身将挂在双开龙头黑檀木衣架上的广袖烟云蝴蝶裙小心取下,唇角却笑开,“娘娘,正是太子殿下令芙儿这般唤的,太子殿下还说了,整个重华宫的下人们都得唤您娘娘。” 我怔了怔,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别过脸去。 听芙儿说苍音身为帝君太子,回了天上自然是得将本分的事务得做好,帝君又将自己奏折和一些差事交付给他,他自从昨日进了书房便未出来过。 换上了衣裙洗漱干净芙儿带我在重华宫附近晃悠,朱木金瓦飞檐神兽,一个拐弯儿视线豁然开朗,正是宫殿御花园,天空浮动若有似无的无根水帘,菩提花花瓣密密纷落,偌大清澈荷塘延伸至远方,一座八角白檀木水晶亭楼坐落在湖心,由着一条曲折白御栈道弯至岸边。 园子虽是雅致宁静,却透出一股清冷的味道来。 回廊迎面袅袅步来两列侍女,低眉顺眼,纱带挽肩,眉目清秀大方,不愧是宫里的仙女。一见我,齐齐优柔屈膝行礼,“参见娘娘。” 我活了七八百年都没这么对待过,在阴间也只是一溜儿无常鬼儿对我毕恭毕敬,但性质不一样。自己差点呛出来,吸了吸气,“你们都起来,莫叫我娘娘。”苍音还真不错,宫女各个婀娜娇美,所谓仙境不就如此。 此时耳旁一道男音:“娘娘应说平身,否则别折了这些好妹妹的寿,太子爷怪罪下来他们担当不起。” 我回头,又是前日里遇见的蓝袍神仙,我发现他最是喜欢一旁冷不丁插话,摇着扇子朝我走来,姿容神色依旧只不过肩头趴着一只小白鼠,侍女及芙儿见了,又是低低一礼,“神君大人。” 我记得苍音唤他九阙,也准备行礼,神仙折扇一指将我打住,“娘娘别,这儿不是人间也不是阴曹地府,天上本就未有这么多繁文缛节,神仙本就活得清闲,若娘娘一定要生分,行礼本应是小神。”于是大大方方装模作样扣扇一拜,那姿势还挺大气的。 侍女退去,只有芙儿一旁守着,我退了一步,“神君来此是寻太子殿下?他现在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这我自然知道,我倒是不急。”他笑笑,目光投向湖心精巧小亭,见我神色紧张,才好好变了称呼,“牡丹姑娘可愿陪小神坐上一坐?” 湖面十里波光,白雾隐隐朦胧,衬着岸旁栽种的万年菩提树和皎白花团,如同一幅鲜明柔美山水墨卷。亭内凉风习习,芙儿摆了酒樽与糕点安安静静退到亭外。 翡玉茶几对面男子眉目飞扬,唇角挂着懒散笑意,目光却是极有神,一把白扇晃啊晃,将小白鼠放在茶几上,给它捻了一小块糕点,它先是不接,扭过毛茸茸的小脑袋。 九阙用手指点点它的头,“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嗯?” 小白鼠颤了颤,过了一会儿,才用自己的小爪子抱着糕点窝到一边慢慢啃,一双黑溜儿的眼睛瞅着我。 我觉得好奇,盯着它看,它又扭过身子,背对着我啃,只有一条细长的肉色尾巴左晃晃右晃晃。 九阙笑道:“这是太白星君,想必姑娘是见过的。” 我一时半会儿没会过来,直直瞪着它,桌子上小白鼠身子整个地缩圆了愣是不叫我瞧见他脑袋,因为啃糕点小身子一颤一颤的。 九阙又道:“姑娘与殿下有了纠葛太白星君是逃不开关系,这次殿下三世回归,第一件事儿便将他贬为这副模样,三年。” 我默了一默,小白鼠听闻,连粉红色长尾巴都一圈圈缠起来。吱吱冲九阙叫了两声。 36、 他仿佛没听见一般, 盯住我,目光有些灼热, 笑意倒是清浅温婉,“假扮宫女, 嗯?” 我努努嘴,搁了茶掉头就走,他抓住我的手,拽到他腿上坐着抱稳。 我又开始脸红,在他面前永远改不了这个毛病,心跳快得手不知往哪儿搁,他倒是好脾气地抬起我手臂, 一左一右把它们圈在他脖子上, 挂好了才搂着我的腰将我的身子又往他怀里掂了掂,何其亲密的姿势。 寝宫华美而昏暗,夜明珠一颗一颗在漆黑中散发柔和皎白光芒,我无意望见窗格外天边一道泠泠月光, 回过头来眼前的火烛是唯一的暖色, 夜里微凉,苍音的怀抱是热的。 自从他将我带到天上后特别喜欢抱我,仿佛是将这八百年的虚冷缺失补偿回来一般。 “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笑,“金尾翠峰味道与往日不同,”又摸摸我的眼眶,“我说了哪些话,令娘子感动得眼儿都红了?” 我推了他一下, “你赶紧忙吧,早点儿睡。” 苍音都抱住我磨叽了一阵才放开,重华宫偌大,我觉宿在重华寝宫委实不妥,一出门,宫女一溜儿横在我面前,各个目光如炬。 “娘娘,其它房间没打扫,您就睡太子这儿吧。” “娘娘,其它房间里茅厕远了些,您就睡太子这儿吧。” “娘娘,其它房间闹鬼,您就睡太子这儿吧。” “娘娘,奴婢有喜了,您就睡太子这儿吧。” 我:“……” 苍离死的时候一岁多一点儿,小小的一团。襁褓中最是喜爱撇住小嘴巴睁着大大的黑眼睛左顾右盼,时常帮助我的街坊领居都说这小娃娃就是支招魂幡,眼睛水汪汪黑溜溜,像是两丸盛在清水里的黑珍珠,日后不知勾走多少女孩子。 那个时候,母亲只身带着孩子,背后闲言碎语不少。 他已经会叫娘了,简单的音节,他每每奶声奶气软绵绵地唤着我,娘。我顿觉整个世界都开满了鲜花。我犹豫了许久才决定教他喊爹,我这种残花败柳,日后嫁个关外的小贩子罢了,据说那儿的人不大讲究。他迟早得喊爹的。 他砸吧好久嘴巴,第一次喊了声爹时,我在心里说,臭虫子你听,他喊爹了。 “爹。” 呐,你听见了吗。 “爹~” 你的孩子在叫你,可是你在哪里啊。 直到昭锦公主来寻我的那日,往后几日便是这个模样,醒时晨光微曦。身旁有个眉目极好的男人,眼睫长长,松垮套着件寝衣,手臂搭在我要腰上,我动了动他便圈紧了些,呼吸拂过脸颊热热的。 做了那般的梦,心中不免瑟缩。 我怔怔凝视他的容颜,忍不住用指尖轻轻触碰,仿佛用了些力便会如水中月碎掉一般。 我一直以为是他忙的太晚瞌睡了些,而我作为阴差因差事而有早起的习惯,常常便是我比他早些醒来。 “哪里,自从娘娘来了殿下才起晚的。”芙儿与我理论,“殿下身子一直不大好,又因为……哎呀,反正就是好不容易才能好眠,娘娘你就别走了。” 我怔了怔,“苍音他身子不好?” 芙儿掩住嘴,眼神闪了闪才道:“殿下因天上事务劳累,自然身子是有些疲的,芙儿是这个意思。” 那是我觉有蹊跷,可又未往深里想,天上不若人间皇帝每日早朝,可仙官神君们时时也会去天庭走一遭,帝君开庭苍音自是要去,他走后我念叨芙儿说的事,苍音肤色偏白,身子不好未瞧出来,只不过夜夜忙碌倒是真的。 于是我下厨炖汤,玉竹沙参乌鸡汤,把切好的乌鸡放入锅中加冷水大火煮一阵,待开了撇去浮沫。乌鸡焯了水又在砂锅中加冷水,烧开后将过水的乌鸡块转入,放了些玉竹和沙参,慢慢地煮炖。 绯菊找到我时,我正坐在炕边拿蒲扇扇火。 她一进膳房便咳了咳,睁大了眼,“你……”又哼了一声,“你这是失了宠被贬成侍女了?” 我没理她,这很明显不是。 她挺了挺胸又道:“昭锦公主殿下召你过去,还不快去。” 我说:“多久?” “什么?”绯菊皱眉。 “这鸡汤再熬一个时辰便够了,若是找我的事比较麻烦,等我熬好会自个儿过去的。” 绯菊脸黑了,张了张嘴,估摸是想起这是重华宫,又压下气道:“我们公主有话跟你讲,你有时间,公主也没那个时间浪费。” 我添了柴火,站起来把膳房外芙儿叫过来,给她嘱咐一番后走到绯菊身前,绯菊看我的眼光怪怪的,有话说又不去说的模样。 我笑,理理身上黑衣,“若是不介意,我可梳洗一番再去会见公主免得脏了她的仙目。” 绯菊上下将我一扫,转过身,“公主殿下可没那么多时间!” 绯菊带我离开了重华宫。 烟波浩渺云霞蒸腾,身后左右四名天兵随行,经过瑶台仙池一路向北直到那座气势恢宏的云顶宫殿映入眼帘,佛音梵唱,金光一圈一圈荡漾开破散云层。 我见过这座宫殿,在酆都藏经阁上古画卷中有所描绘。 玉清宫,天帝居所。 我独自由着九九八十一级台白石阶向上,过了双龙金水桥,石壁九龙雕刻栩栩如生。 昭锦便在正堂大殿等我,薄青色纱衣下是折燕春花刺绣石榴裙,衬着金碧辉煌仙气磅礴的宫殿,我立于大殿门口没有迈进去。 大殿除了她外无其他人,身为外系公主却可如此光明正大立于此般极贵极险之地,我忽然间有些明白为何苍音之前会与昭锦订下婚约。 我依稀听说过昭锦公主乃上古神族旁系凤羽朱雀末裔,约摸也是好战的万年来生过不少事端,八百年前一场浩劫,纯正血统的约摸只剩有这位公主了,又生得铮容上神喜爱加封为公主。说那铮容神君,也是远古而来的一位万万年黑龙神,品衔至高连天君都得敬上几分。 上神皇族间争斗,是否与人间宫廷一般残酷黑暗,亦或许更甚。 昭锦公主背对我立于殿堂前方,长裙袭地,如一只骄傲鲜艳的尊贵凤鸟。 我福身行礼,“公主殿下。” 她回身,妆容依旧精致妥帖,额间细细钿花,嫣然一笑,“今日帝君不在,牡丹,本宫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她扬起眼神与鲜红的唇角,“你且上来。” 我上前。 她身后一方红檀木云纹案几,上面规矩摆放奏折与红漆朱砂墨,我识得出,皇帝批阅奏折名为朱批,而案几左上角有一方形凹槽,周边案几刻下一圈八卦阵法,垫有黄金龙纹绸布。 我心中琢磨昭锦这是何意,若是将我带到大殿来以罪名坑害我,未免也对不起神仙万万年的寿命。 “你可看清楚了?”她目光落到凹槽上,“这上面是空的,对么?” “是。”我颔首。 “那么牡丹,你可知这里原来是搁着什么?”她今日说话极为轻细婉转,“这个方位,是什么?” 我不言,盯住那块凹槽,帝王左手处。 “九龙玺,这里是九龙玺,传说中司三十六天掌管八荒的象征,从蛮古开荒之时由西王昆仑山间唯一一块无根纯水玉石开凿雕刻。”昭锦笑起来,很是动人,指尖丹蔻搭在桌沿,瞧着我的神色,过了会儿再道,“现在,它不见了。” 我不动声色道:“公主的意思是,牡丹偷了九龙玺?” 昭锦垂下眸,抿唇掩袖,“牡丹是不是总觉得,本宫恶毒之极与你作对?”她那份惊艳的容颜没有大多生气,眼神依旧是慧仁公主那一世的薄凉。 “可这是何必,牡丹自然是聪明的姑娘,”她笑笑,算是把话说死了,“殿下就算如何倾心于你,终究还是会娶我,于你,也许会娶为侧妃,不过也算是不错的。只不过你这般横与本宫和殿下之间,终有一天殿下腻了,受伤的是你,男人的心哪里靠得住?这三十六天,哪一处有你容身之地?” 她语气可称作是温和,我又行一礼,“多谢公主提点,这些牡丹自然知道。” 她见我平静,顿了一顿,才笑道:“本宫承认嫉妒你,渺小凡尘女子,至死都不放开殿下,试问本宫是哪一点比不上你,哪一点没有你好?”她鲜红指甲扣住我下巴,一寸寸抬起,她眯眸,“或许是无你那番狐媚?” 我直视她,没有吭声。 “只可惜殿下喜欢的就是你,本宫没有法子。但是牡丹姑娘,本宫希望姑娘能明白一件事儿,殿下日后将是九重帝君,他需要的是能为他提供支柱提供力量的女子,而不是一个只会拖他后腿的小姑娘。”昭锦一字一句,声如珠玉,无比清晰,“本宫与他,日后无数光阴日夜,自会长长久久,请问牡丹姑娘能为殿下做些分毫?” 大殿盘柱游龙,空旷寂静,只有昭锦的声音在回响,夜明珠即便是白日也光芒熠熠。 我看着她,面前的是昭锦神女的脸,那么美,有些阴凉,有些动容。 自己喜欢的人喜欢别人是件多么难过的事情,我明白的。 她指向案几,声音清幽,“你不是一直想祛除神气得以投胎吗?你害他害得已经足够惨了,一盏锁魂灯怎可能重新聚拢灰飞烟灭的魂魄,大千世界戒律怎可能这般篡改?”她冷笑一声,嘲弄,见我眼睛微微睁大,唇角挽起的弧度更是f红,“凡间女子怎有资格怀下神种?你怀了他的孩子必死无疑,莫说生下来,十月怀胎足够令你魂飞魄散,他为了救你私自动用九龙玺定住你的魂魄,你知不知道?”指尖重新指向我的心口,“就在这里,整个天下在这里,你的身体里。” 37、 我脚下生出无数根刺, 钉在原地,空白疼痛与寒冷一点点爬上身躯。不知自己正看着哪处, 眼前白了白,才缓缓抬起脸, 这个时候我才慢慢体味了昭锦的话,眼底约摸有了些震惊的影子。 忆起生前我怀孕时他得知了消息,在屋里抱了我许久一直沉默,那时我甚以为是他不愿要这个孩子。 “不信?”她徐徐走下台,走向殿门口,殿外浮云如烟袅袅,她的耳坠与金钗熠熠折射出炫目光彩, “九龙玺护你八百年不灭, 你怎能不信?若不是提前安置于你体内,你飞散魂魄怎可聚起?牡丹姑娘是个聪明人,当初答应太白星君不就是为了再世为人,如今, 顺着这份最初的愿望走下去, 岂不更好?” 我听闻静了片刻,折到她面前福福身,瞧她上翘的嘴角,自己也不禁想挤出一些笑容来掩饰些,“那个,公主殿下些许是误会了。” 我将话放得字字句句分明,说给她听, 说给我自己听,“公主,牡丹从未想过在这里待得长久,牡丹只是想与他……多相处片刻罢了。” 昭锦盯住我。 斟酌着字句,我说:“公主当真是替殿下着想,殿下未找我讨要九龙玺,帝君未找我讨要九龙玺,公主您却来了,”未及她脸色沉下,我补充道,“阴间的差事儿牡丹尚未办妥,自然是得回去的,牡丹从来没有——”我停顿一下,于袖中握紧拳,指甲掐进肉里,“从来没有,妄想过能与他长久,请公主放心。” 昭锦哼了一声,走出殿门,裙摆纱衣轻拂很是曼妙。 我随于她身后步下台阶,末了问:“只不过敢问公主,当年我只是意外丧生,又有九龙玺镇压,魂魄怎可散了?这其中的巧妙,公主可知一二?” 她骤然回首,极美的丹凤眸中一根刺。 *** 傍晚苍音回来我便将鸡汤与其他菜肴盛上来,汤炖得浓厚,我将油脂又去了一层,显出汤汁原本鲜美的色泽来。 他身上玄色衣袍,暗金绣纹,我记得他在我面前一直白衣模样,这般见去总有些凌厉清冷。只不过当我坐于他身边时,他抬眸挽起微笑,与曾经无异。 “怎么?” 鸡肉与红枣都泛着光泽,枸杞浮在汤面,一碗满满的搁在他桌前,“我给你炖了汤。” “哦?”他挑眉,黑眸泛起亮光,唇角拉开好看的弧线,“这真的能吃么?” 我瞪了他一眼,他笑得很是得瑟,端起碗。 “……好吃吗?”我伸长了脖子攥着手绢。 “嗯。” “真的假的?” “真的,”他含笑,“牡丹汤煨得很不错。” 我内心不禁放起万朵烟花,双手拍了拍发烫的脸,不自觉便笑起,“你喜欢就好,那你多吃一点。” 他搁下碗,伸手将我捞过去锢在怀里吻下,他吻得有些急,如风隼疾疾掠下,唇瓣的缠绵却是丝毫不马虎,勾舌吸唇,面面俱到,他呼吸有些重,暧昧不已,我推推他,“干嘛呀,芙儿在外面呢,喝汤。” 他抱我,脸埋下去,一只手抓住我的手,热度惊人,声音却是沉沉我听不出情绪,“牡丹,我接你回来,不是为了这个。” 我当时并未琢磨一番他的字句,心里暖暖,“我知道,可我想做给苍音吃。” 他说的是,回来。 我接你回来。 夜里就寝我换了身干净里衣,沐浴后长发含一股清淡玉兰香,苍音忙完奏折上床从后面抱住我,呼吸还是浓浓的。 我转过脸,他亲亲我的额,“不睡?” 我夜里眼睛睁得大大,轻轻问他,“苍音,你是不是想要。” 他呼吸停了片刻,又把我身子翻过来抱在怀里,“乖,睡了。” 我攥住他胸前单薄的衣襟,我又不是傻子,每晚睡得迷糊时顶在我腹下的坚硬是什么我怎会不知,时时他起身沐浴是为何我怎会不知,念此咽了咽喉咙,“苍音,你不想要么?” 他这回抱我的身子都有些僵硬,放缓了些,抚抚我的头发,绕在指尖把玩着,“牡丹,你不必勉强,我可以等。” 我在他怀里窝了一段时间,屋里黑黑隐约月光,屋外滴答滴答轻响,似乎是下雨了,空灵淅沥的雨声,一如八百年前我与他躲过雨的屋檐,安稳宛如梦境,我看向床头一个夜明珠,怔怔开口:“苍音,我一直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的下巴轻柔摩挲我的额发,静了片刻,声音在头顶,“对不起。” 我笑起来,“可是后来,我发现你没有不要我,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我都很开心。” 我知那不是愧疚也不是欺骗,我身上没有可以供他利用的,他作为太子,若是对我无情,也没有必要以此来作为愧疚补偿。伸手触摸他的面庞,顺着凌厉深邃的线条,我在心里记下,指尖碰到他嘴角,我仰脸在黑夜里,身子往上挪了挪,亲吻他。 第一次主动地亲吻他。 苍音唇瓣凉凉软软,属于他独特的味道,我在上面蹭了蹭又舔了舔,男人像个石头一样不动也不说话,只有呼吸又炽热几分,我也有些脸红,光滑手臂环上他的脖子,“你说句话呀,你不是几万年的神仙嘛,怎么就……”肌肤蹭到他的长发耳垂,长发柔柔,耳垂却是滚烫。 我愣了愣,摸了摸,苍音一把抓住我的手,可我还是感受到了,男人耳朵当真是火热的。 ……脸、脸红了? 我就主动亲他一下,他就跟个少年样儿的脸红了? “苍音……” “闭嘴,”他抓着我的手放到腰上,将我抱好了,闷闷的,“牡丹,好好睡觉。” 我又呆愣些许,心中像是粗糙的毛边卷儿被抚平,温柔而安宁。 这样足够了,已经很好了。 我不知他何时认出的我,他对锁魂灯九龙玺那些事儿只字不提,亦或许那天谴与此也撇不开关系。也许他只是将我当做从前喜爱过的的女人与自己的记忆牵扯一些联系,也许他只是待我怀有几分好感,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正这般想着,身旁男人将姿势调了调,我不得不挨他更近,他一手揽住我的腰,抱得实了些。 “牡丹,我的确什么都忘了,”他低哑地说,“我只记得你是我女人。” 窗外雨声渐大,淋漓打芭蕉,屋内安魂香萦绕,幽魅如一曲歌谣。我在他怀里缩了缩,闭上眼,梦里纯白羽毛纷落,温柔覆盖大地。 *** 九阙神君,南天门驻守统领战神,身居一十三天伏厝山血枫林。 漫山遍野枫红如血,翻云堆锦,燃着深秋的彤红连绵山脉,偌大府邸坐落于山间,仙云烘托,九阙那身西域宝石般的深蓝与身后葱茏茂盛的株株枫树对比鲜明,他手间把玩那柄象牙镂空折扇,笑意风流如凡间一出俊逸公子,周身气息凛凛。 “姑娘终究还是来了。”他笑,“姑娘可是想好了?” 我一身黑衣走到他面前,行礼,“劳烦神君了。” 他带我进了府邸来到后山,层层山峦叠开,越是往高,寒气越重,终了眼前一方天池,白雪皑皑,天水一镜。 我走下池水前,九阙于我身后问道:“重岚殿下可是晓得?” 我回头笑了笑,“他忙,不在重华宫,我朝芙儿打听寻来的。” 池水冰凉,我打了个寒颤。 “这会儿有句话得跟牡丹姑娘说个明白。”九阙道,“九龙玺定住姑娘原本飞散的魂魄,这若是取出,难保姑娘会如何,好在姑娘在阴间有八百年修为,勉强可替补过去,日后姑娘不再是阴差,只是一普通凡间女子魂魄,可是清楚了?” 下身如坠冰窖,我抿了抿有些哆嗦的苍白嘴唇,修为这种事儿,慢慢捡起来也是可以的,八百年一晃而过我都是好好的。 点点头,如今我还得感谢当初小黑令我修行。到头来一切回到原点,只可惜光阴流转,“那我若是强行使用修为呢?” 九阙眯起眸,折扇一收,“并非不行,只不过也许会危急到姑娘性命,这只是小神一些建议。” 我无力笑笑,“我知道了,谢谢。” 作为普通女子,再世为人,何尝不好,红尘痴迷,众生颠倒。 “再问姑娘一回,你可是想清楚了?” 我依旧保持笑容,摇摇头,“神君不说我也知道,平日里九龙玺虽是不大动用,可九重帝君登基之时或不可缺,总是得取出来的。” 九阙看着我不说话了,手中折扇停了下来,我转身走进池水深处。 此时他转过头去,望向雪堆一边,“司命。” 我望去,一名紫裙乌发的年轻女仙走到池边,个子娇娇小小像是二八少女,面容秀丽,一双眼眸极是灵动。她走到九阙身边,九阙对她说:“交给你了。” 女仙摆摆手,声音清清澈澈,几分俏皮,“你真讨厌,净让我做些血腥的事儿。” 九阙听了低下头去,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我若是看光了人家姑娘的身子,你肯饶了我?” “哼,我就算饶了你,重岚太子也会杀你到第三十六天吧?”女仙杏眸一翻,“还愣着干嘛,还不背过身去。” 九阙哈哈笑了两声,摇晃扇子走开了。少女见他已走远,脱了绣花鞋,嫩白的小脚朝水面探了探,嗖地收回,“哎呦,牡丹姑娘你不冷?” 我盯住她,心中琢磨她的身份,“还好。” 她理理衣裙朝我一笑,竟是耀眼,“你好,我是司命。” 38、 她理理衣裙朝我一笑, 竟是耀眼,“你好, 我是司命。” 我默了一默,未料到走之前还真瞻仰到传说中狗血教主司命星君的尊容, 诚惶诚恐可喜可贺。 司命令我将全身衣服褪去,只身立于池水中心,天池寒冰彻骨,湮没于我腰间,司命下水布开咒术,手掌贴在我肩头。 “其实我觉得,你比昭锦公主好看许多。”司命嘟起嘴, “起码这身子是我见到最美的, 我什么时候有你这么好看就好了,”她低头瞅瞅自个儿胸前,撇嘴瘪气,“唉唉, 差的好远。” 我愣了愣, 笑起来,“你也很漂亮。” “等会儿会有些痛,毕竟太子他当时把玉玺封进你身体里时未想过再拿出来。”司命边说边结印,抬眸看我脑后,伸手抽出了怀月送于我的桃花簪,我一袭长发披散,水中若盛开的黑莲花。 她凝视手中簪子一阵, 叹道:“……物归原主么……?”眨眨水灵的大眼,“其实这人间情爱的事儿我也不懂,我只觉你是离不得重岚太子的,可为什么又得离开他呢?” 我想了想才回答她,笑着的,对方是个小姑娘,司人间命途的小姑娘,“因为他是太子啊,他是神,我是人,我希望他好好的,他可以活很久很久,他总有一天会忘了我,现在我知他待我有情,这便足够了。” 司命蹙起秀眉,几乎没有犹豫反问:“可你有没有问过他?他是个男人,他爱你,自然想与你永远,你有没有想过他说不定就是心甘情愿,你有没有想过他宁愿替你受刑也不愿你挨半分委屈,你们这些凡人女子真奇怪……”她忽然间停下,些许紧张地瞧瞧我的神色,似乎未发现我有什么差异,又松口气转而道,“要开始了。” 我闭上眼,寒气叠叠麻痹意识,可胸口那一瞬间的痛依旧清晰,我忍不住颤了一下。 浑身血液仿佛缓缓聚集于疼痛的一处,身体寒凉,流出的鲜血滚烫,我咬住唇睁眼,司命将那支桃花簪刺进我心头,细细的金光如张开花瓣在胸口绽放。 心脏仿佛被掏出,我全身冷汗,空荡荡地脱力软下身子,司命一手扶我,一手托一小团暖暖金光。 “这便是九龙玺?”四海八荒三十六天帝王象征?它现世也未见天地风云变色飞沙走石,可见话折子里讲得多么不靠谱。 “若是搁在天族皇室手中,自然现出原形,方才取出也是这个模样。”也许是施力过多,司命脸色有些白,纤细的胳膊抱住我的肩,“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虚弱冲她挤出笑容,由着她扶我上了岸,除开心里空了一块全身发凉,也未见其它不适了。 那时我想,我身体里属于苍音的那一部分,心口温暖的那部分,被取走了。 直到回到了酆都我才有了些神智,身上是干净了,摸摸心口,冰凉,倒像个真正的死人。约摸数来一年多没回酆都,在同僚无常们看来也就只是出一回差事打个盹儿的功夫。 可我莫名觉得短短一年,似又将这八百年过了一遭。 天色阴寂,奈何桥彼岸花开宛如澎湃妖娆火海,千万年来一如旧时往生墨卷。 我注视上桥投胎的一个个生魂,望了会儿孟婆婆便注意到我,我远远冲她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转身朝黄泉路上慢慢走向阎罗殿,嫌路黑了些,袖袍一抖,手提朱楠木花柄,一盏牡丹花灯笼幽幽燃起晕黄的光,将折纸间的牡丹花映得鲜艳。 我低头,一步一步,不知身在何处。末了抬首,黄泉路尽头曼珠沙华渐渐稀疏,零星几点红,远远望去像是散开的梅瓣,男子如我一身黑袍,静静立着宛若夜中一道坚硬寒凉的峭壁。 我望着他脸上黑铁面具,身子停了会儿,复又悠悠走上前去,他的唇紧紧抿着,有些发白,我想了想才到他面前说:“小黑,对不起。” 我如今修为尽散,他定是一眼能瞧出。 他沉默。 我低头继续说:“我知道你又在觉得我是作践自己,我也觉得……也觉得自己挺没出息。” 他过了许久才开口,冷冷淡淡,“你打算怎么办?” “跟爹爹和钟馗道个别,然后就去投胎,我现在留在酆都也做不了什么事儿,免得给他们添乱了。”又抬起头,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袖,“对不起啊,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找你生前心爱的那只桃花妖的。” 他抽开衣袖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侧过脸,唇角一丝冷笑,“牡丹,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为了一个不要你的男人值得么?” “……他没有不要我。” “他可曾许给你什么诺言,他可将你升为仙神?你这把自己八百年修为赔进去了为了什么?你可记得为了能独当一面你自个儿吃了多少苦?”小黑面无表情,“他多看你一眼,你连整个酆都的家人弟兄都不要了,你还记得你是花儿爷么。” 我撇过脸去,他话说得难听,字字句句寒凉,忍不住回嘴:“你说这话作甚,你不是也喜欢那个快一千年都未寻见的桃花妖吗?你不投胎不就是为了等那个叶清花吗?连面相都不敢示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咽咽喉咙,眼眶热热鼻子酸酸,声音都颤了,“我也想和他在一起啊,我不想离开他啊,可他是神啊,我和他之间隔了生死与种族,还有八百年的光阴,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哪知晓如今他对我情有几分,我只知曾经我不是被抛弃的,他以前曾爱过我,这不就很好了吗?他娶了昭锦登了帝位就可以好好的……我只想要他好好的……”声音却来越小,顿觉自己失态丢脸,我用袖子抹抹眼睛,缓了缓,面前男人一声不吭,薄唇还是抿着,我低下头,又去拉拉他的衣袖,“……对不起,小黑。” 自己声音都哑了,他这次没有抽开,低低轻轻出声:“你可曾想过,他或许不愿要那个帝位呢。” 我怔了怔,抬起脸,他还是冷冰冰的,却是伸手如往常摸摸我的头,继续道:“阴间第一霸不再,你自个儿朝阎王解释。” 我点点头,他便转身,我提引魂灯随他身后。 *** 失了修为这事儿阎王爹爹一见我就明白了过来,摸摸胡子,我煮上一壶上好茶叶端上去,他边饮茶边是叹息,“神气的确是散了,你这可算与他一笔勾销?” 见我默不作声,阎王爷沉思一二,蓦地抬头,一对皱纹堆叠的小眼睛闪亮亮,“等等,牡丹,那你岂不是不再阴间第一霸?那你岂不是无常鬼中最弱的一个?那你岂不是不会再把斩魂剑架在爹爹脖子上?” 我嘴角一抽,“我何时将剑架在爹爹脖子上了,莫瞎说。” 爹爹完全不理我,欢欣鼓舞地拍拍小黑肩膀,语重心长痛心疾首,“哎呀哎呀,恭贺酆都老百姓终于脱离了黑暗残暴花儿爷的压迫统治迈向欣欣向荣的小康\生活,顾大人,咱们摆个酒席请风度乡亲父老喝一杯啊。” 小黑面无表情道:“阎罗大人,花儿爷抽刀了。” 阎王:“——?!” 茶几上青玉叶纹背被我一分为二,那红棕木茶几也利利落落一分为二,我收刀对呀呼一声挂在小黑身上的阎王爷婉转一笑,“爹爹,您方才说什么来着?” 阎王爷以手抚额娇滴滴仰头四十五度明媚忧伤望阎王府屋子的黑黢黢的梁顶,“咳咳,今儿天气真好啊,有白云飘过……” 我左右一望,阎王府还是清清静静的,不禁问道:“钟馗呢?” “去人间溜达去了,据说是看上人间一姑娘,等她死后勾搭她。”阎王爷理理衣裳叹气,“这年头孩子各个不省心。” 我心里浮出钟馗那白玉似的小脸,活脱脱一小美人儿,不被汉子拐跑都不错了哪里需要勾搭姑娘,数年未开垦的八卦心蠢蠢欲动,“他在哪儿,我去瞅瞅那姑娘。” “别,这小子害羞得紧,随他去,牡丹你把自个儿的事儿办好就成。” 我自个儿的事儿倒是好办。 八百年,身在阎王府又是义女,年年拿俸禄,积蓄倒是有一些,给爹爹买了一堆上等补品,开了方子嘱咐府上的侍女每日炖上一些,请了同僚和一些相熟的鬼在酆都摆宴席最好的银翠居吃香喝辣,听闻我准备投胎的消息各个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整个地静了。 我一挥袖,“一世罢了,不过百年,酆都差事儿你们好好做别偷懒,顾殇大人给我把秤,你们这些小鬼们若是有半分马虎,杀错了人,勾错了魂,收错了厉鬼,别怪花儿爷不客气等爷回来自个儿洗干净了送上门来。” 同僚们一拍桌子哀叹道:“唉,原来还得回来,造孽啊。”不知是否是我错觉,他们眉眼间却是松了口气。 我想,我还是别告诉他们的真相的好。 在酆都短短几日,其间我去了一次人间,浮空山龙云寺。 依是那个样子,虽只是普通女鬼一枚,有小黑玉佩坐镇,到了后山未觉哪些不适。我飞过湖面来到千佛塔前,石阶一旁,一株白桐花树盈盈而立。 不是开花的季节,枝头却缀满白花,幽幽的香,树旁竖有一块青石墓碑,刻上的字迹描金尚新。堪伍没有骗我,戒尘当真死在这里,死在塔前,我在墓前站了站,我记得我与他穿过月下桐花林,也记得我鬼鬼祟祟绕着他宅子摸索三圈被他当场抓包,他说以为我是月下花妖。 如今的苍音可还将这些看重? 39、【上卷·结局】 如今的苍音可还将这些看重? 走前我将自己屋子打点一番, 叫家丁收拾出来空着,出门的时候撞见小黑, 怔了怔,“正好, 我有东西送给你。”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从檀木大箱里拿出来,折得整整齐齐递过去,一套男子式布袍,靼登嗌泶蟮目钍健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做的?” 我点点头,不知为何有些窘, “嗯。” 这本是以前就算打算送于他的, 又被苍音转世下凡的事儿打乱没做完,如今回来把剩下的一点裁缝整齐,将针线理了理,熨了一番, 自觉妥帖了才敢送过去, 小黑不缺物什,可我还是想表以心意,毕竟八百年他一直陪着我。 他看了看,修长手指抚过衣料,抬首时有了些笑,他是极难得笑的,我愣了愣, 他收了衣服道:“还会做这个,花儿爷?”最后三个字放得慢慢。 我瞪他一眼,“你成天穿个黑的晃悠,又板张脸,那酆都西街的姑娘们喜欢你喜欢得紧生生不敢提,这色的衣裳穿了大抵会柔和一些,我做的也许不大好,也许还没她们心灵手巧,你就凑合着穿吧。到时候你喜欢的那姑娘回来了,叫她再给你做一套……” “不必。” 他打断我,看了看我,“这个就很好。” 我耳根热了热,扭过头去,“我走了。” 我走过奈何桥的那日算是酆都的清晨,忘川水上的雾气格外浓郁,曼珠沙华鲜红似锦,奈何桥边空荡荡的,我只让小黑送我至黄泉路口,剩下的路我自己走,提着牡丹花灯踏上属于凡人的归途。 我总是站在桥边看着凡人红尘纷乱爱恨情仇,一世一世,永世轮回,如今终于踏上,脚下木桥古老而潮湿,吱呀吱呀响,走到中央时孟婆婆佝偻着身子,孟婆汤身旁一锅手中一碗,长柄木勺在锅中轻轻搅荡。 我接过碗,朝她行了礼,“孟婆婆。” 她微微笑,皱纹叠在一块儿,“你终究还是过桥了。” 我望着眼前奈何桥后半段,我一直没有踏入过,尽头氤雾气如梦似幻似深渊,一如我来生的未知,仰头向望天空。 在酆都算来,有个两三日了,他……没有追过来。 他若是有分毫想念,也是会过来找我的罢。 果然,只是想找回失忆前的女人么,如今没了记忆与感情,追忆与怀念都成了累赘。走了,也就罢了。亦或者如今我待他而言只不过是盛放九龙玺的器具,拿出来了便没用了。 那他那晚说的话呢,也是假的么。 不自觉笑了笑,原来只是可有可无,天底下哪有比我还傻的女人。 我将碗中汤水一饮而尽,咸的,原来孟婆汤是泪水的味道。 我将忘记我曾经很爱很爱的一个男人,这样挺好,以后不会疼痛不会心酸不会不堪,我以前觉得,只要他过得好过得幸福,我拿性命去换都是可以的。 这样的感情不会再有了,真的太好了。 我搁下碗慢慢走过桥走进白雾中,下了桥,面前的小路越发不清晰,路边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石面泛光,那应是三生石了。我正欲看去,身后一声喊叫却生生将我钉在原地。 那是孩童的声音,男孩。 我僵硬回过头去,全身血液都在啪啪作响,隐约雾气里,远远桥头一个白衣男童气喘吁吁扶着桥栏,六七岁的模样,黑发挽起,抬起了一张白净清秀的小脸。 我所熟悉的容颜,曾在苍音第二世便见过的,他小时候的脸。 那么远,我却可瞧见他一双黑眸子盛满水汽,男孩鼓足气,小脸涨得通红,再一次喊住了我。 “娘————!” 40、 钟馗于阳世勾搭人家姑娘总算是闹出点事儿。 听闻这消息时我正在一片荒原间收魂, 战场车辙凌乱尸体横陈,破碎的旗帜插在一片高坡间, 在烈日下拂动。战争肆虐如兽横扫中原大地,在珑国废墟间新起一整座崭新的恢弘王城。 残肢干巴巴地晒在土地上, 干涸血液脆弱如木屑,轻触便碎。再怎的抱怨差事还是得做,酆都府俸禄没少给,我走在荒原血地间,只觉红日灼灼,手中牡丹灯笼也因此一并燃烧一般。 游魂太多,不得不动用魂锁, 将魂魄一只只排好用一条锁链铐起来如同囚犯, 我一手牵着锁链扣一手提引魂灯打开了通往鬼城的大道,幽幽鬼火荧绿洞开,暗灰地砖延伸至大门漆黑尽头。 等进了酆都,守门的牛头马面接过魂锁扣, 举火把对我道:“花儿爷, 少公子出事儿了。” 都三个月了,我与他们说过许多次,不必叫我花儿爷,如今没了修为只是小小阴差一枚,心中虽这么想嘴上却道:“哦?他总算出了点儿事了。” 这位少公子平时最是爱搅人间清净,生死薄上好好划下来的名册他偏偏见着可怜硬是给添了寿命,几番下来崔判官气得胡子往上飞。近半年来据说是看上了人间一姑娘, 那叫一见钟情,就此在酆都难以寻着他的影儿。好好正事不做去勾搭姑娘,阎王爹爹对此很是不满,训了几通下来不见成效也随他去了。 人间一女子,生死一瞬的事儿,等她死了再召过来瞧上一瞧,若是好收做个妾便是,难得见少公子有这般上心的女孩。 牛头马面跟我将事一讲,我不禁皱皱眉,这下可好,钟馗把自己弄进去了。 正琢磨钟馗他打算如何,小黑正朝我走来,我一见他便道:“钟馗他该不会真被□□了吧?想在古墓里和那姑娘上演一出神雕侠侣?” 小黑道:“阎王正想与你说这事,少公子约摸只有你劝得动了。” 我点了点头朝阎罗十殿走去,又转过身,“小黑,我虽然忘记一些事儿,但我可记得你答应过我我投胎前让我看看你的脸。” 小黑面无表情道:“你这不是没投胎么?” 我瞪他,“得了吧,要不是小离儿,指不定我现在在凡世哪户人家了。” 小黑道:“等你下次投胎时再则个。” “还下次,小离儿在这里下次都不知道几十万年以后了吧?”我白他一眼。 我去勾魂在人间驻留三四天,听牛头马面那么说了又听爹爹说了些才晓得始末。 钟馗是喜欢那姑娘,只可惜单恋。世间最是难过而生涩的事情不过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钟馗现在就是这种情况。现在这姑娘命数到了,死了,见到了钟馗,心里却念着生前夫君只愿下世与他再续前缘,钟馗一见她这模样便知这姑娘急忙要去投胎,她一投胎他又不知等到何年何月,于是耍了点手段。他在女孩死去的地方设了结界,他俩都在结界里,他就等着她回心转意。 我一听嘴角一抽,少公子平时一副机灵样儿,碰到喜欢的姑娘敢情是脑子灌了水,“他以为这是审犯人?女人的心哪里是关得住的,越是在乎禁锢越是得不到,你说钟馗生得一副小美人儿的模样怎的就不知那些小美人儿的心思呢?他这不活脱脱让她恨他吗?” 小黑默了一默才道:“那么放了她任由她投胎才是好的?” 我道:“咱们可以活得很久,可以从长计议,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像钟馗那般铁定不行,我到时候定是要问问他怎么做出此等丢阎王爹爹面子的事儿来。” ****** 钟馗一事推了我两天的差事,我闲闲在屋子里喝了半天的茶小憩几个时辰,又沐浴洗漱去西街买了袋桃花藕糕,临走前小离儿蹦蹦跳跳找到我,穿着我给他做的那件蓝布小衫,雪白如玉的小脸此时红扑扑的。 “娘~” 我见了他心里直乐呵,将他抱起来,他模样只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童,圆圆小小一团的身子在我怀里蹭啊蹭,我喂了他一块桃花藕糕,他咂巴红艳f小嘴儿吃掉,又喂了半块,自己吃掉他吃剩了一半又将他嘴边的糕粉拈干净,狠狠在他娇嫩花瓣的小脸上啃一口。 离儿呜咽一声,眨巴水汪汪黑溜溜大眼睛瞅我,“娘,你咬得好重。” “娘这是疼你,”我眯眼帅气一笑,嗷呜超他脸颊另一边也啃了一口,香喷喷真好吃,“离儿,想不想跟娘去勾魂?” 于是我们俩儿娘朝中原黄土墓葬群前进。 也许全天下把自家儿子往阴森森古墓里带的古今奇葩就我一个了,可这有什么关系,我是阴差,我儿子是神仙。 啊,对的。 据说我生前夫君是个神仙,我当年怀上了神种。不过这“据说”二字拿掉大抵也是没问题的,三个月前我醒来,就见一个白衣小鬼头趴在我身上哭得梨花带雨好生惹人怜爱,周身仙气至纯至盛没有敛去,甚是将我逼得睁不开眼。 这小鬼头就是我孩子苍离,他那张漂亮的小脸哭得皱巴巴。 我当时坐在酆都阎王府房间里,我记得他,我记得酆都,我记得阴间第一霸,我记得这一切,记得小黑钟馗,记得阎王爹爹,记得小白孟婆,连天上来看我的紫衣仙女司命和蓝袍神君九阙我都有印象。 我觉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忘记。 喝了孟婆汤,本该忘记一切去投胎,可见了苍离,中途又折返回来,孟婆拿了解药,酆都里误喝孟婆汤的阴魂无常古往今来不在少数,解药在万年前就开始备着的了。好在及时,那时孟婆汤只起了一小部分作用,我只忘了我生前夫君。 孟婆汤忘情忘事从心中最重要的人开始,这般想来,我曾经应是很爱我夫君的,虽然据说他是个不要我了的神仙,不过女子不就是这个样子,他爱不爱自己无所谓,自己深爱他就好。 那时醒来有些混乱,慢慢琢磨下来,近一百多年记忆空白隐约,只有断断续续在酆都和天庭与昭锦相处的片段,就着自己情况与夫君身份一算,估摸清楚。 自己大抵是被那个男人伤了。身份悬殊,他身边又有昭锦公主作陪,我再不济也记得苍离当年似乎是掉进了奈河,生灵入奈河灰飞烟灭这些我都是晓得的。 一问离儿他自己回答了我。 的确是任何生魂掉进奈河灰飞烟灭,只不过神族除外,这不算什么大秘密但知晓的人毕竟不多。离儿父亲为九重天帝君嫡子,那么离儿他自己自然保得安全,那年是他父亲将他抱回来的。 我心想敢情他当年是想独占离儿来着,害得我生生以为儿子死去八百年,再一次由心中笃定他是个渣。 “爹爹说离儿身子不好,在东华叔叔那里修行,几日前爹爹来接我了,说娘亲回来了,离儿就回来了……”离儿当时说这个眼泪一波一波的,眼睛红红,“可是离儿回来了娘亲就走了,离儿就追过来了,娘,是不是离儿哪里做错了?” 我愣了愣,爹爹? 离儿的爹爹……是谁来着? 如今这种无非紧要的事我不再去想。我只记得三个月前我抱紧苍离全身酸涩发抖,我记得我一直流泪却没有声音,内心轰鸣,那种莫名的悲伤与不知可否称作喜悦的灭顶情感湮没所有的感官知觉。 离儿后来伸手,他的手很小,生涩稚嫩地抹掉我的眼泪,“娘,你不要哭了,你不要哭了。” 苍离之前一直住在天宫,如今时时跑下来与我在一起,时不时可见仙叔仙伯恭恭敬敬在我小院子里候着迎接,仙气震煞一排兵卒。 我一直未见过他的父亲,我是阴差自然上不了天,那个男人也没屈尊下凡。 我曾问离儿,为何一见我便知我你是娘亲。 “因为爹爹时时画娘亲,画完了就挂在墙上,与离儿讲这是离儿的娘亲,绝对不可以忘记的。” 我哦了一声,心觉古怪却不知哪般古怪。 无论苍离如何为他爹爹说话,那个男人的确是不要我了,我想想还有些憋屈。 无论听旁人如何描述,我都觉自己不应该爱上那种家伙,我深信我牡丹不是那种攀权附贵的货色。据说我是被抛弃的,也据说他正恰巧要娶昭锦公主的,昭锦公主,我倒还有些记忆,记得帮她促成姻缘,促成与谁的姻缘……我也记不清了。 几百年的老妖婆,不必记得那般清楚,忘记些也是件好事儿。 我只知我现在有苍离,在酆都的生活,挺好。 ****** 我牵着苍离悠悠闲闲晃到了一座墓陵前,准确来说,一座大山前,黛青色的山峦树木葱茏,鸟声空寂位于枣溪城北边。 这正是鲁巳国国君陵墓,仔细瞧瞧山脚痕迹,显然是闭合不久。没错,钟馗喜欢的这姑娘殉葬被埋在这座陵墓中了,我和苍离你一口我一口瓜分完桃花藕糕,幻出一盏茶水坐在山坡上吹着小凉风儿喝了一通,才吃饱喝足地穿山进去了。 墓室一道道门砌砖浇铁水,不过于我们而言没差的。 墓里漆黑一片,苍离显得很是兴奋,“娘,离儿还没有来过陵墓呢。” 陵墓这种阴森诡谲之地无常阴差都不大来的,棺材往往还未搬进墓中魂魄就被咱们勾出来了。况且陵墓这地儿总会有些妖法邪阵。 我也有点兴奋,只不过在儿子面前还得有些威信,况且神气湛湛清明的儿子在这儿,纯天然驱魔圣器,于是我淡定十分,“放心,娘会保护你的。” 墓室弥漫一股气味,苍离走了几步,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颗千年夜明珠,清清冷光照亮整间墓室,将一同埋葬的工匠们的叠叠尸骨映出凄清的色泽。 夜明珠太大,他只好两只手抱住,“娘,这里黑,别摔倒了。” 我心下感动,嘴角可又抽了抽,“这夜明珠怎的回事。” 他冲我甜甜一笑,颇为吃力地捧起来,“这是送给娘的,离儿在重华宫随便拿的。” 我接过掂量一番,对这值我五百年俸禄的夜明珠默了一默,本觉不应取他人东西,思忖一番,心想我何必便宜那个负心臭男人,于是心安理得地收下了,掂在手里照明,另一只手摸摸离儿的头。 “乖,别瞎望,望见不干净东西可不好。” 苍离指向一边,奶声奶气,“娘你看呀,这个人眼睛在发绿光呢。” “乖,那是幻觉。” “娘,你看,红色的干尸耶,它为什么要跑掉啊?” “乖,那是幻觉。” “娘,好大一只蝗虫,啊呀,它在吃尸体呢。” 我摸摸他的头,“阿弥陀佛,佛曰,人生如雾亦如电,人生如梦亦如幻,全部都是幻觉。” 41、 进去的时候乃墓穴侧室, 一路穿行抵达地宫主墓穴,地宫偌大, 宽敞干净,一丈三来高, 夜明珠光芒荧荧冷冷,亮了墓穴正中间并列摆放的两具漆黑棺椁。我与苍离一进去便瞧见了钟馗,隔着棺椁,一脸黯然地靠在对面墙上坐在地上。 我咳了咳,声音回荡,钟馗身子一颤,抬头看见我呆了半晌才睁大眼睛磕巴道:“牡、牡丹姐……你怎么来了?”目光僵硬地挪下去, 苍离忽闪黑眸子望着他, 于是赶紧爬起来摆好姿势,又磕巴一回,“皇长孙殿下?” 苍离甜甜一笑,“钟哥哥好。” 我四下一望, 墓室静静, “你再不回去阎王爹爹就得抓鞋底抽你了,那女子魂魄呢?” 钟馗眼睛眨了一眨,没有言语,我到地灯前,指尖拈出星点业火,走进地宫将四周火把点燃了,这才看清了石室, 鲁巳国挺舍得,四面墙壁全然描金镶宝石飞天壁画,沿墙堆砌金银财宝,壁画上一一描述国君的过往辉煌成就,栩栩如生色彩鲜丽。 再看那两具棺椁,黑木描金漆,体积颇大,唯一值得一说的便是——其中一具棺椁打开了,里面好几层暗门也打开了,黑黢黢空荡荡,没有人影儿。 这是个什么情况? 我皱皱眉望向钟馗,他还是呆呆注视另一具一模一样的棺椁,眼眶有些陷进去了,发冠与青灰衣衫些许凌乱,神色这般看去还是沧桑不少,不再似个酆都富家小美人公子哥。 苍离在地宫里四处溜达,左瞅瞅右晃晃,我转头对钟馗道:“怎么回事?” 他先是不答,静了片刻才把目光挪过来,裂开嘴笑了笑,我顿觉他笑得真难看,他说:“牡丹姐,你们女人是不是爱上一个人了,就很难回转心意?” “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我走到另一具棺椁前手指搭上去,钟馗那眼睛就直直盯着我手指生怕它有何动作,我道:“几天不见,你便跑这儿来了,听酆都的守门说你是等那女孩回心转意,你在这儿了,那女孩魂魄呢?该不会已经投胎你在这儿赌物思人吧。” 钟馗摇摇头,“她没有死。” 我一时间没有听清楚,“……哈?” “她没有死,喝下的鸩毒是假的,她没有死。” 我想了想,“你倒说说怎么回事儿,我可以考虑在阎王爹爹面前给你说上几句好让他给你少抽几鞋子。” 钟馗这么一讲,我才发现酆都里听到的八卦扭曲得有些过了,不知是西街那些婆婆大妈们如何嚼了一通才披荆斩棘传到爹爹那儿的。 钟馗喜欢的这姑娘是个妃子,鲁巳国国君的宠妃,宠爱到其它嫔妃们葬在左右侧室却只有她与他能够合葬在一起,这右侧打开的棺椁便是她的。 人间战乱,国君驾崩,她喝了鸩毒追随于他,只可惜醒来的时候她已在漆黑狭窄棺材中,工匠与这里的陪葬明器一并被官兵埋在山里封死。 钟馗自然是跟到这里来了。 当整间墓穴只有她一人活着时他在棺椁外,听见她奋力敲打棺盖,听见她嘤嘤哭泣,于是动用了小法术令棺椁盖松了,也动用了小法术让她这么纤细柔弱的女子推开了棺材盖爬了出来,地宫漆黑,钟馗一直心里天人交战是否要显出身形又怕吓到了她,他其实挺想让她见他的。 只是这姑娘一爬起来没有找出口也没有求生,开始撬她夫君的棺椁,钟馗见了疑惑心里还是不忍心,心想她也许是想再看看此世自己的夫君,她迟早是要死的,于是又在暗中使了法术令她不大困难地推开了棺椁翻盖。王妃抱着夫君冰冷僵硬的尸体哭了一阵,钟馗心想她终于是死心了吧,他也可以现形了,说不定带她出去重新生活都是好的。 哪知她哭完了,翻身到棺椁里,毫不害怕地与国君尸体挤在一起,然后把棺椁盖又拉了回去。 敢情这是她陪他去死。 钟馗说完后颓然地坐在墙边,我虽然没了修为,细细一感知还是明白棺椁里有一丝人息,她还没有死透,钟馗也许是等她死透魂魄飘出来再做则个。 “你有没有想过她魂魄执念太深就躲在棺材里不出来了?”我抖出牡丹花灯,“要不,我替你收了吧。” 钟馗摇摇头,“我可以等她愿意出来的那一天。” 我瞅瞅他,“你疯了吧,你陪了她有几年了,可她还不认识你,她魂魄飘出来,也只是急着找她的夫君罢了。” “我知道。” 我心里倒是想知道这女子生得如何美丽模样,“你现在这么想,非她不要,过了段时间就会觉得自己荒唐了,那个时候你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时间最是磨人,慢慢就忘了,你个少公子怎的就不明白呢?” 他眼睛瞪大了些,“牡丹姐,你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怎么,我以前不是这么想的?”我耸肩一笑,望向在我不远处晃悠自个儿探险的苍离,“你看,据说我那位夫君以前也是顶喜欢我的,连孩子都有,可是都这么久了他也不过来看看,不看就罢了也不看看离儿每每来这儿玩的时候有没有差池,我现在都在想他是不是新娶了太子妃也生了个儿子,反而把离儿给忘了。” 苍离瞧见我正看他,啪嗒啪嗒小跑过来,一把抱我大腿,扬起粉白精致的小脸,跟画儿中似的,“娘,怎么啦?” 钟馗似乎被我方才那句话震到,张着嘴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我就把苍离抱起来啃了几口,“饿了么,饿了咱们就先出去吃点东西,枣溪小笼包顶有名的。” 苍离歪脑袋看着我,“娘亲饿么?” 我又啪叽亲他一口,微笑,“我吃离儿就够了。” 离儿似乎很用力地想了想,然后捋开上好云织的衣袖,露出一截白嫩嫩的小手臂来伸到我面前,“娘,给。” 钟馗还是没回过神来,待我将离儿啃了好几下咬得他咯咯直笑时,突然道:“牡丹姐,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我回头,笑意未散,“什么什么声音?” 余音未落,“叩叩叩”的轻微声响,由棺椁内部传了过来。 “叩叩叩。” 我与钟馗皆是一静,苍离也不笑了,张着大眼睛好奇巴望着。 我到此时才检讨一番,好歹也是鲁巳国皇帝陵墓,我这般似乎也张狂了些,说不准哪路鬼魂看了飘回酆都告上一状阎王爹爹又得气吐三升血。我与钟馗屏息凝神,那棺椁里静了静,又“叩叩”响起。 我嘴角抽了抽,“嗳,还没死透哦,说不定真化厉鬼了,钟馗你把盖子推开。” 钟馗纤细身子一颤,“牡丹姐你别吓我,真是厉鬼了谁打头阵。” “肯定是你啊,爷现在是弱不禁风女鬼一枚,你不是从莲虚幻境那儿修行过吗?今天是你施展拳脚的大好时机,离儿,咱们好好看看。” 离儿咬着小指头,“哦。” 钟馗哀怨望过来,撇着樱桃小嘴儿,我道:“别装嫩,现在有离儿在你就是一大叔。” 钟馗现出实体,左右袖子一撸推开棺盖,我见他肩膀一僵,皱皱眉上前。 只见他小心翼翼扶起一位身着藕荷织银丝牡丹团花裙衫的女子,黑发披散,她抬起了眉目姣好的玲珑面庞,红着眼眶怔怔望向钟馗。 果真是个美人,我瞧她面孔一阵,隐约熟悉,这女人我见过,难道是我以前勾过的魂? 钟馗半晌都吱不出声儿来,女子也愣了一阵,眸子泛起撩人水光,“这位公子您是……” 这声音清清脆脆柔柔弱弱,音质却是与曾经无何差异。我心中一想才记起她的前世曾经在风云雪原间站在山崖,棕色发辫与异域裙摆都在飞扬,灵兽在一旁咆哮天地震动。 ——我玛嘉绝对不可放你们回去! 原来是那名圣女,我记忆还算不错。这一世算是投个江南温婉女子的胎,眉目轮廓与颜色有些改变。 我眯眯眼,话说她当初是为何放出灵兽与我交战来着? 如今这女子望望我,又望望钟馗,面颊上的泪痕被夜明珠光芒照亮,凄凄道:“你们是来取我性命的吗?我的夫君他在哪里?” “我……”钟馗说不出话,我简洁道:“你现在还没死不过快了,你跟我们走,你眼前这位公子哥名叫钟馗,他看上你了好几年了,你从了他便是极好了。” “牡丹姐!”钟馗脸红叫了一声,又尴尬地看看女子,女子想了想才道:“我跟你们走。” 钟馗一愣,不可置信看着她,我也怔了怔,这一出也转弯得太快了。 女子一手撑着棺材,抬头对他露出几分柔媚笑容来,继续柔弱说,“可现在身子不大方便,公子您能靠近些扶我出去吗?” 钟馗听了还不伸出手去扶她,我嘴角抽了抽,叫苍离把眼睛闭上,手上一个夜明珠朝王妃脸上砸了过去。 这夜明珠出自重华宫,定是东海龙宫里上供的好货色,一掂量还是有些个八`九斤重。我一手抡过去投得挺准,噗,王妃正中脑门闷哼一声被砸回棺材,液体飞溅。我只当我是把从市场买回来的八`九斤猪肉丢出去了。那王妃一跌下去我飞身而上嘭地将棺材盖合上了,啪嗒啪嗒将十六片暗扣一股全扣上。 地宫死寂,我扶着棺材粗粗喘了会儿气,钟馗一旁瞠目结舌直直看着我手不知往哪搁,我赶紧捻了个决下了结界,抬头对钟馗道:“你没看出来吗?她不是王妃。” 42、 “……啥?”他还是没反应过来。 “你喜欢的这姑娘被女妖附身了, 妖气收敛得好,我都没现身她就看见我了, 趁她没出来赶紧走罢。”我一手抓过他一手抱起苍离,钟馗犹犹豫豫还不肯走, “那她怎么办?” “搬救兵。”我白他一眼使劲往外扯穿了几道墙。 身后响起棺椁盖飞起砸地滚动的一连串裂响,脚下更是加快了些,心里清楚他这恋爱中傻小子定是不会放下她的,眼看已飘至山体边缘,只听轰的一声,四面墙壁噼噼裂开,暗紫妖气蜿蜒溢出如喷雾, 我刹住脚步连退数步, 抬手拈决,鬼气罩护住周身。 嘶嘶啦啦,有什么在地上滑行,那种寒气如一条冰凉的蛇划过脊背, 我一回首当真便见一只人身蛇尾的女妖幽幽游了过来, 身上是王妃所穿的那件银丝织云裙衫,衣带飘飘,长发飘飘,脸上凹下去血肉模糊,原本秀美的五官全部陷进一团。 看来那夜明珠真真扎实。 我转头对钟馗道:“看见了吧,你见过这般还生龙活虎的凡人女子?” 苍离“呀”地捂住眼睛,钟馗呆了呆, 一旁埋怨望过来,“牡丹姐,你太狠了。” “肉身罢了,迟早是要化为尘土。”我抖出牡丹灯笼,“那姑娘魂魄被困住了,等过些时就被吃干净了,速度要快些。” 话虽这么说,如何摆平这蛇妖我委实不晓得。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面前这位便是万万年前便已现身过的上古妖兽阴青巴蛇,自古潜伏于侯隰山和海山之间,食人食神,更是自立幻境黑泰良桐幻境作为栖居地,不知我是何等鸿运才撞见了这位上古祖奶奶。四周妖气浓郁得钟馗脸都白了,女蛇妖血淋淋的脸转过来,嗖地掠身而上。 我扛着苍离在地宫狂奔,心中将钟馗唾骂万遍,未跑几步,仿佛一席巨大山水卷轴由身后自脚下朝往前方铺去。眼前漆黑空旷地宫色泽潮水一般褪开,取而代之喷抹上荒芜残败的枯黄,眨眼之间已是另一个世界。 风拂过脸颊,干冷如枯叶。 天地偌大无边无垠,目之所及便是连绵荒芜山脉,黄土干裂,大大小小的黑水洼稀稀疏疏。 我心中一紧,这大抵是入了蛇妖幻境。 身后蛇妖倒还是人的面孔,一条黑青鳞蛇尾百尺之长,一圈圈盘旋堆叠,她竖着身子俯视我们,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正慢慢复原,雪白肌肤,红唇水眸,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更为绝色妖娆的女性面孔,微微一笑便是倾城。 钟馗都快看呆了,我边瞬步边腾出空儿来踩他一脚,“都快成人家粮食了还看个作甚?”钟馗那点修行在普通妖怪面前卖弄一番还是可以,这女妖可自行生出天地幻境来定然不是泛泛之辈。我若是以前说不准尚有几分把握逃脱,如今八百年修为全失,一盏牡丹花鬼灯也只能拿来引魂之用。 我看了一眼远处那巴蛇,捏紧苍离白软软的小手。绕到一座山坡后,又将苍离牵给钟馗,对他道:“这幻境总有破绽裂隙,你将鬼气放狠些,多找找。” 钟馗又瞪向我,眼里全是不可置信:“牡丹姐你瞎说什么?” 我白他一眼,“找到出口就隔空传音叫我,我听得见,八百年修为没了,经验还是有,你以为花儿爷有高尚到英勇就义的地步?”又对苍离道:“离儿,听说天上东华帝君教给你隐仙术,你这还可记得?” 苍离点点头,一点也不紧张害怕的样子,我摸摸他的脸笑笑:“那钟馗哥哥就拜托你来保护。” 苍离看看钟馗,又看看我,睁着大眼睛脆生生说:“娘,不能骗离儿的,离儿等了好久才能重新看见娘的。” 我心里一抽,“好。” 等面对这蛇妖我才觉吃力,人家长的是漂亮,那妖气杀气也是漂漂亮亮的,所及之处寸草不生,难怪这里这般荒芜。光是躲闪我便花了大多力气,手上斩魂剑只当个摆设。几番下来那女妖也许是倦了,蛇尾如黑影呼啸甩来躲之不及,我连翻身数回一个踉跄,脑袋一嗡腰间剧痛,整个身体空空被打出十丈来远。 撞到山壁腾起一团飞石黄烟,我疼得全身骨头都在抖,胸口哽一团淤血,咬牙再起身时,视线之所及乌紫浊气如厚重云层逼仄腾腾压满荒原埋没山头,一望黑压压一片如恶龙蚁群。那女人上身也没了,只是一条青鳞黑首的巨蛇,朝我瞬息噬咬而来。 眨眼数十丈之距如同虚设,血盆大口近在眼前,我几乎闻得清血腥骚气。 大不了放出花鬼祭业火,也许这会伤了我魂魄,不过起码也是得保小苍离周全。手上已条件反射握手诀,电光火石之间全身将魂力聚集于指尖,直指而去。 鲜红明亮的火焰宛如混沌天地唯一一道亮光,火焰流光从脚底如牡丹花盘盛开铺就一地灼灼荣华,宛如忘川旁妖冶葱茏彼岸花,开满蛇身。 巴蛇嘶叫比我想象中更为尖细,我于火海之中急速后退落于一处山坡山崖边,提息比剑。 哪知它蓦地抬首,周身乌紫妖气喷薄而出,凝聚为千百条细长毒舌如箭一般笔直射来。 我心中寒凉,这般阵势定是躲不过,为鬼死倒是不怎惧怕,就算灰飞烟灭也只是瞬间的事儿,可我还有苍离,我还未带他出去,这蛇妖找上我们约摸就是看上苍离这小神仙的神体,我就算当真烟消云散也不能令她动我孩子半分,心念如此,魂力哗哗体内流动,只希望能在吃她一击破绽间能击破这黑泰良桐幻境。 一只脑袋拳头大小的毒蛇率先飞来直咬我脑门,耳边嗡嗡的,我因运力一阵恍惚,这个恍惚的当儿信子几乎舔上我鼻尖,又硬生生被强行刹住。 我怔怔抬眼,黑色发丝在我眼前漂浮,还有玄色暗金龙纹衣袖。 这般的场景……似乎很是熟悉。 龙纹? 黑衣男人湛湛立于我侧,毒蛇于他指缝间粉碎成黑烟流泻,这个晃神的瞬间一挥袖,水蓝清润屏障拔地而起,张开炫目结界。蛇群一股脑哄哄啦啦砸上软软流了一地。 我还没缓过神来,这黑泰良桐幻境怎的凭空出现一个男人? 这男人身影虽是宽阔高大,却静雅如沐风,当屏障如烟消弭,女妖蛇尾嘶叫一声惊天动地震响,横扫蛇身巨如黑影,捎带万里妖云,雷霆万昀势如破竹。 男子又是一挥袖,天顶一震,漫天剑雨银光薄凉,犹如雨打倾泻菩提,佛铃泠泠,水雾渺渺。 饶是阴间没什么世面未见过的花儿爷也呆了一呆,男人这招式未免太美丽了些。巨蛇翻滚天地震动,千万银白光剑齐齐斩下,如往生菩提开满云端洋洋洒洒。 待剑雨落尽巴蛇那边已没什么动静,我又出神半晌才算喘过一口气来,本以为尚需一场恶斗,这……可算是得救了? 目光又落向面前男人,黑衣黑发,脖颈间透出一片苍白肌肤,衬得肩线越发凌厉。 正琢磨着该怎么称呼,他转过了脸。 我看着他,自又是呆了一呆,越活越回去,最近发呆出神的次数委实多了一些,酆都寮里那些无常门听了又得笑话我如少女般发痴,自从我没了修为他们越发猖狂。 可这极是清俊淡泊的眉目,好看得有些过分了,我花儿爷八百年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 他一双如墨黑眸望过来,不深不浅。与此同时身后山崖下荒原巨大蛇体寸寸虚化焦枯,散成一摊齑粉如烟袅袅虚虚飘于幻境天地,如梦如砂。 这般出尘定是神仙,只不过不知是何等神仙。 我赶紧俯首作揖拜谢,“多谢仙君相救。” 他钉在原地沉默,我见他不做声迅速抬眼瞅了瞅,似乎看见他黑曜石一般沉敛的眸子深处有什么正徐徐裂开,不知为何,心中一丝疼。 静了片刻,他自言自语笑了:“这便是我的报应了。” 我莫名,男子离我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正抬手伸向我的脸,见我抬眼,又在半空中顿住,停了一停,缓缓放下,拢袖。 啪。 一滴水落上脸颊。 天空中洗练妖气的无根水泛泛而落,滴落脸颊浸凉,将幻境山峦渲染的朦胧模糊。 是他拈决下雨么,我直起身子,他忽然间对我笑了笑,轻柔如清晨荷塘露珠,声音仍是低低,“离儿在哪?” 见他这般如清风温雅,倒是褪去了方才凌厉,我点点头道:“仙君原来是寻皇天孙殿下。” 大抵是天上派来的小神护驾,和往常院子里那些仙师仙伯未有两样。我不由的欣慰,再不济也是母凭子贵第一次见,我终于可以将腰板从善如流地挺直些,“离儿他很好,可是有事?” 饔昴恢心腥嗣寄咳缁砗蟀僬筛哐拢谂塾缍s挠哪抗夥路鹜诵睦锼频模澳憧雌鹄春芎茫彼崆徉嗜チ诵σ庵挥幸环值谧旖牵嗌缤踩ナ惫獾南赶缚莸啡ネ欤种柑鹣赶噶鞴掌叭羰悄憔醯萌绱吮愫茫庖补涣恕! 四周幻境如枯叶从边缘焚烧皱缩,一只只黑鸟飞跃消散点点星沙,慢慢显出地宫原本漆黑阴森的逼仄模样来。因仙气屏障二人都未淋湿,回到原本寂静陵墓内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我看男人,心想他似乎有自言自语习惯,不过古往今来神仙活得太久,有些毛病也不损他清云气质,“我是离儿的娘亲,牡丹。仙君怎么称呼?” 他在寂静回声中似乎怔忪了,直直注视我,我心想这男人生的这般清俊好看,怎么反应倒是比一般人都慢上几拍。 末了他又笑了,眼中尚有什么静静流淌,浅浅,“苍音。” “苍蝇?”我噗地笑出来,化险为夷,心情舒畅,“我还蚊子呢,原来是臭虫子一大只。” 他见我笑,唇角挽起了些,黑暗中眸子没有一点光。 43、 我和这位小神这回主墓室。 地宫长明灯果真被妖气醺灭了, 苍音手指一拂,墓穴两侧冥灯依次亮起, 我一扫过去也未见有钟馗和离儿的影子,两具棺椁大喇喇敞开, 一具棺盖飞出不知几丈远,我朝棺椁里一扫,不由得一怔。 一具棺椁空荡荡,一具棺椁一尸一鬼。没错,一尸一鬼。 鲁巳国国君驾崩时尚还不惑之年,模样也算上风流潇洒,这般躺进棺材威严尊贵之气未减下几分, 一只华服金钗女鬼抱着他的尸身, 脸埋在他胸口。 我见了唤了一声,“娘娘。”她抬首,露出苍白娇美的脸,布满泪痕, 这回是真的了。 王妃呆滞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苍音, 爬出棺材跪下了,“求求你们,不要带我走,我不要投胎,要我一直守着他可好?” 女子身形影影绰绰,想必是方才巴蛇附身上伤她的魂魄,我抖出引魂灯, “你的肉身被巴蛇占了已经消亡,时辰也到了,跟我回阴曹地府投胎转世,来世与他相聚也是一样的。” 她见了灯惊惶地后退几步,无助摇头,“我不要,万一我找不到他怎么办?我不要离开他啊,来世?什么来世?来世是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我只要现在和他一起。” 这种话几百年来我听了太多,念道钟馗也许真真得失恋了,对她微微一笑,“如果相聚,那便你们的缘分,如果你们缘分尽了,怎么求也求不来的,生死一瞬来日方长,娘娘与我走一趟罢。” 牡丹灯内灼灼亮起晕黄温柔的光芒,女子的魂一丝一缕消弭收进灯笼中,末了灯笼纸上一簇牡丹花抽开花瓣华贵绽放,王妃魂魄纯度极高,许久未见到这般漂亮的牡丹了。 想起她前世一介圣女名为玛嘉,年纪轻轻死去,此世帝王宠妃,算是享尽荣华富贵,后宫争斗残酷但帝王宠爱,这一世也无愧了。 我提着灯笼转身对苍音道:“离儿些许被家弟带到外头去了,仙君若是想接离儿回天上也许得缓上一缓,我答应与他一并吃晚饭的。” 顿了顿我心里一琢磨,前些时来接离儿的都是些一板一眼不甚趣味的仙叔仙伯,这趟倒是个漂亮神仙,除开方才与阴青巴蛇一斗狠厉得过了待我还算是温文客气,与他套个交情说不准儿他会将天上离儿的情况与我多说一些,或者由于我多住上几日。 听说离儿自幼在十三天东华帝君太宸宫修行并不住在太子重华宫,他本身份微妙,那太子重岚将他送到那儿也算是保得清净安宁。只可惜自幼爹娘爱护少了些,我定是心疼的。 我想想又道:“仙君若是不嫌弃,可尝尝牡丹手艺。” 苍音沉默一番,抬眸,“我未曾记得你会厨。” 他问这个作甚,我摆摆手转身往出口走,尚未听出个蹊跷,“没,做阴差时学的,据说我生前都是你们主子下厨,我只能打个下手。” “……”他不做声我便补充,“主子是太子爷重岚。” 我在漆黑甬道走,他随于我身后静静说:“他若是想立你为神为后,你可是愿意?” 我回头扫他一眼,哼哼两声,“这种话,你让他自己来说。那就这么定了,要离儿晚一点再回去。” 苍音说:“本君并未说接他回去。” 我一愣,“那仙君来此是作甚?” 他定定看着我,似乎在斟酌,过了会儿才缓缓浮出了笑意道:“九重天重华宫遗失一枚龙宫上供夜华明珠,听闻是被皇长孙殿下带下凡来,牡丹姑娘可是晓得去处?” 我愣了,干巴巴笑两声,目光四处瞟总算在地宫黑黢黢一角发现它的身影,下面一滩血,默了一默。 不知他若是知晓我拿它砸人会作何感想,我迅速抽回目光笑道:“哎呀,这个我也不知道呢。离儿似乎没带什么回来……” 苍音温文一笑,“是么?”然后目光悠悠朝地宫角落望去,我嗖地闪身到他面前一挡,摆了个自认为婀娜的姿势,“哎呀仙君你看,咱们在地宫里待着多晦气呀,咱们还是出去吧……” 啪。 我还没说完,大抵是珠身承受的力量渐渐匀开了,身后那颗锅盖大小的夜明珠,裂了,格外响亮,一遍遍回音,啪,啪,啪…… 我:“……” 苍音:“……” 我:“……哈哈,哈哈,哈,仙君您看,这夜明珠真逗。” ……尼玛这是要哪样,五百年俸禄啊有木有,早不裂晚不裂。 苍音微笑:“牡丹姑娘准心倒是不错。” 我:“……” 我硬着头皮出了墓穴,已是凉水黑夜,天上星光点点,一出门便见钟馗拉着苍离窝在不远处小山包上。苍离在他怀里一点一点打着瞌睡,钟馗一见我手中灯笼哗地站起来,脸色变了,“你把她魂魄收了?” 苍离啪叽一下滚到草地上,我手抄一个石头砸过去正中钟馗脑门,“你敢摔我儿子?” 钟馗被打翻,又泪汪汪和睡眼惺忪的苍离一并爬起来,撇撇小嘴,“我这不是激动吗?牡丹姐你太狠了。” 我不理他,走过去抱苍离。 钟馗目光委委屈屈刚看过来,僵住了,这回脸色变得更厉害,爬起来到我身边——黑衣神仙面前跪下了,在我惊奇目光中叩首恭敬道:“钟馗参见太子殿下!” 我一愣,啥? 太子殿下? 苍离用小手揉揉眼睛,眨了眨,亮了,从我怀里一拱一拱挤出来晃晃悠悠小跑过去,近三个月我喂他喂得好,他整个小身子圆滚滚白嫩嫩香喷喷活像个大肉包,我眼见我心爱的大肉包扑腾跳进依旧陌生的男人怀里。 男人摸摸他的脸将他抱稳了,眼眸安静,苍离扬起小脸拉扯男人玄色金纹的衣袖,甜甜一笑。 “爹爹~” 我僵在原地,血液冻结的声音听得分明。 身为阴差,我一直觉得,哪日当真是要面见苍离父君时,一定要拿出骨气来。 据说我曾经是对他死心塌地的,女子在爱情面前往往卑微,对于这么一个曾将我抛弃的男子,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他。身为九重天尊贵上神却玩弄女子感情,未免也太自大高傲了些。 我呆呆望着眼前男子,这与我心目中太子殿下的差距还是多了一些,最起码不会有如此好看的模样与如此温柔的笑容,仙气虽是纯净尊贵却也只是方才瞬杀巴蛇时凛凛寒凉令人生畏。 我咽了咽喉咙,缓下胸口中哽下的一口气,慢慢走到苍音面前,他放下苍离抬眸,笑意依旧,我捉摸不清意味。 “牡丹。”他唤了我一声,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苍离攥我一角衣袖,仰着小脸目光有些水色,我想他也是希望我与他爹爹能好一些的。缓了缓我拿捏语气说:“你为何在这里?” 语气拿捏失败,整个声音阴沉沉凉飕飕。 他压下眸,低低说:“我没有来找你,是没有将事情处理妥帖,如果那时将你便带回去你仍是委屈了你,何况离儿来陪你我也安心,如今天上无谁会说你半分闲言。我来是告诉你,我若今日想立你为后,你可愿意?” 我脑里有那么半会儿是空白的,之前若是对他有几分客气,这会儿教养已经烧得连渣都不剩了。 一见面就说这种话,对我而言他是全然陌生的人,一转身连面孔都记得不大清晰那种。我只听说他在天上有妻室的,如今好聚好散也是不错。 他以为我还傻傻喜欢他么,还是说他认定我一定会欢天喜地地答应呢。 我对他挤出一个笑容,侧身挡住苍离的视线,对太子重岚一拳打过去。 他还算是男人,没躲,结结实实挨着了。 我听见身后钟馗惊悚地抽口冷气。 “我们两清了,算是便宜了你。”我气喘吁吁盯住苍音一字一顿道,方才一拳抡得我浑身舒爽,“太子殿下,这种玩笑话,请不要再讲下去了,鬼神殊途。” 男人脸偏向一边,黑发遮住我看不清表情,他过了会儿才慢慢回过脸来,我不知怎么心口一阵一阵抽搐,不知为何竟然后悔了,我怎可以做这般的事? 至少他言语间我觉他是真的,可心中就有一根弦,越勒越紧。 硬着头皮拉住苍离头也不回掉头就走,一边走一边用引魂灯打开去阴间的道路。 *** 糟糕透了。 回了酆都我将玛嘉魂魄放出来领到阎王十殿,审完了便引她过奈何桥,黄泉路上曼珠沙华火红连绵,我对她笑道:“你的前世也是我领的,想来我俩有缘。” 她没有言语,随着我往前飘游,一双美眸哭得红肿,等望见奈何桥漆黑影儿了,她忽然用纤白的手指攥住我的衣袖,“我可不可以不投胎?” 我抖抖灯笼火星子,看着她笑道:“不可以。” “求求你,我想在这里等他,我想等他。” “你等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你了,他记得的只有他那一世的爱人了。” 玛嘉睁着泪眼摇摇头,颤颤说道:“我不在乎,只要能等到他就好……我不想忘记他啊!” 这般的女子我见得太多,我将她的手指从我衣袖上拿开,又将她整只手搁在掌心,冰凉润滑,这一世她没吃多大苦,想必鲁巳国国君还是宠她,我握紧她的手,“没有什么大不了,过了桥喝了汤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什么都不在乎了,一世一世都怎么过来的,天地轮回罢了。” 她呆呆地,我拉着她慢慢走近奈何桥,看了看,又提灯笼转过身对她道:“我也喝过汤,忘了我夫君,据说我曾经是极喜欢他的,现在也是好好的,没了感情累赘也是一身轻松。” 玛嘉睁大眼,我又婉婉笑道:“你现在说不在乎,等你真正发现他不记得你时,你哪里受得了?” 最终玛嘉还是消失在奈何桥尽头,今日酆都天气不错,奈何桥另一边雾气不甚模糊,我依稀可见她的人影,我站在桥头望着她,却见她在三生石面前停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神色有些震惊似乎是忆起了什么,我这才想起喝了孟婆汤站在三生石前的生魂若是看见了名字,前世今生的记忆皆会如梦幻泡影,走马观花一一掠过浮现。 她忽然转身向我直直奔来,我一惊,她竟然折回这是作甚? 两名狱卒无声如黑烟显形架住她,玛嘉目光紧紧锁在我脸上叫道:“千年前,雪原十里桃花林你还记得吗——” 女性幽魂远远冲我喊叫,旁边生魂与鬼纷纷侧目,我不禁上前几步,她忽然滑下泪来,“你记不记得我说了把他让给你你会好好珍惜的——他一直就喜欢你一个啊,你怎么舍得让他痛?——已经没有时间了啊!” 我浑身一震站在原地,狱卒手一挥,将她直接劈晕拖了带走。我怔怔看她消失在奈何桥尽头,不禁蹙了蹙眉。 桃花林……? 44、 我在酆都里溜了一圈儿, 没找着小黑,便回了酆都府找阎王爹爹, 爹爹正在屋里啃鸡翅批文件,我一推门他马上把鸡腿藏起来端端正正坐好了, 煞有介事地翻开折子提笔便写。 我道:“爹,你折子倒了。” 阎王咳了一声,“闺女你不懂,老夫向来喜欢倒着看折子。” 我道:“爹,您嘴角有块鸡肉。” 阎王嗖地舔进嘴里:“闺女,那是你幻觉。” 我道:“爹,厨房里给离儿炖的米酒鸡翅根你可有看到?” 阎王正襟危坐:“老夫一直在房里看折子, 哪里听说劳什子鸡翅根。”说完, 打了一个饱嗝。 我默了一默抖出牡丹灯笼,指尖一捻点了火,微笑道:“爹,您最近是不是身子发虚发寒, 来, 闺女来给您烤烤。” 阎王扶住差点翻倒的椅子,我左右一望然后道:“爹,你最近可有看见小黑?”见他否认,我想了想,“爹,无常就职最后得有您把关的对不?” 见我不再问米酒鸡翅根的事情,阎王捋捋胡须, “那是自然,老夫无论如何都是个阎罗天子。” “那你记得小黑千年前就职的是吗?他生前是人是神?做什么的?” 阎王微眯的眼睛抬了抬,“牡丹,你问这作甚?” 我咽喉咙道:“爹,你与小黑是不是瞒了我什么?”见长椅上老人身形陡然一惊,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几百年间有了些握剑的茧。 最初来到阴曹地府的时候我软弱得连剑都提不起来,大多与小黑在一起,那时我以为离儿死了魂不守舍,望了那一川奈河,心想要不,我就随离儿而去罢了。 可随后小黑连让我心想的时间都没给我,直接将我丢进了酆都府外十三里的黑林山洞修炼,丢给我一把铁剑,自己随手折了树枝立于我不远处。 他说,出手罢。 我无措惊惶看着他,他黑脸面无表情,冷漠一如阴间这片永不见天日的阴霾天空。 他说,你还爱他是不是? 我眼看着他薄唇轻微张合,字字句句却是冰凉清晰,他的唇像那个人,怔怔地眼眶发涩只想流下泪来。 他说,他不要你了,你还爱他作甚,你如何爱他为他痛心那也不知道了,也许--他顿了一顿,继续淡淡道,他也许已经娶妻了。 我如被雷殛,他没有不要我……我当时颤抖地出声想否决他,他只轻轻说,现在你一个人了,这是阴曹地府不是江南人间,牡丹,你现在一个人了,没有他你依旧可以很好。 那时他第一次唤我名字,牡丹,冷冷清清如月光下浸湿的冰石。 我抬头看着坐着不出声的阎王道,“爹爹是他上面的,说了又不会掉脑袋,怕甚?” 阎王叹息道:“闺女,你不懂。” 我继续道:“爹,你若不说,我自己去看三生石。” 阎王似乎当真愣了一会儿,又微微蹙眉,他捋捋胡须坐在桌前沉默,将笔搁在砚台间,沉声道:“闺女你是阴差不可过桥,千万莫瞎来,爹是真心为你好的。” 苍离最近一直没回天上,我问他时他正趴在桌边瞅着桌上那一锅米酒鸡翅根,他告诉我,“其实仙叔仙伯来过的啦,可是他们没有再要离儿回天上了。” “怎么?”我刚问出口,脑里立即浮现出扇了太子一巴掌的场景,难道是因为这个? “听那些叔叔说,天上占卜要出事儿了,仙班的课也停了,爹爹说离儿呆在这儿反而安全一些。”苍离伸手向热腾腾香喷喷的米酒鸡翅,黑眼睛瞪得直直的,我问:“什么事儿?” 连八卦最前锋的酆都西街都没有传出来,看来消息还挺严。 “离儿哪里知道啊,爹爹最近可忙了,离儿有点想爹。”离儿撇撇嘴希冀注视我,水汪汪的,“娘,陪离儿回一趟天上好不好?” ……难道那男人把儿子放到我这儿是打亲情牌把我骗上去? 去天上作甚,看他如何与昭锦公主恩爱么? “不要。” “就一次嘛。” “不可以。” “呜……” 他想,我一点都不想……不能想。 每次想起那个男人的脸心就没来由疼痛,那种感觉很不舒服我又不愿承认,如同被刀剜下的伤口结了痂又被揭开一般。 他微笑的时候很好看,可我却恍惚错觉我会崩溃。 明明已经忘记了的,永远不见最好,我想要的只有离儿……而已。 正出神,苍离舔着嘴唇将手偷偷伸向刚出锅不久的鸡翅根,我一筷子啪地打掉他的手,白嫩嫩手背上赫然两条红杠杠,“手洗干净再吃。” “娘~”苍离痛呼一声,捂住小手委委屈屈瞅着我,眼里硬是挤出两颗圆滚滚的泪珠子来,小嘴巴撅成小钩子,“娘,好疼~” 我觉我是力道拿捏准确了的,苍离肌肤又嫩成那样,一见那两条红痕我心里吓了一跳抽着疼,赶紧拿过他手来对着哈气,轻轻揉揉,“离儿,还痛吗?” 离儿眨巴眨巴眼,见我脸色都变了才眉开眼笑,“娘,离儿刚才装的,一点都不疼的,娘哪里舍得打离儿。” 我见他有些小得瑟的模样伸手狠掐他小脸蛋一把,苍离哭脸,“娘,这回真疼~疼~呜呜,不要掐了~~” “知道疼就好,洗手去。”我拍拍他的小屁股将他赶下桌,回头捻了块鸡翅,试试不烫了,沾了汁夹了两块到他碗里。 我怔怔看着青花白瓷碗里的两块鸡翅,金黄色泽,我先爆炒在熬清酒慢慢炖,我做娘一直没能给苍离做些什么,如今他就在我身边,总感觉有些不真实。 ——牡丹汤煨得很不错。 ——牡丹,我接你回来,不是为了这个。 我低下头,似乎有这么一个人拉着我的手,无奈叹息,眼角噙满笑意。 把苍离喂饱了他自个儿蹭到阎王爹爹房里听他讲书,我在酆都过了这么久都没发现阎王爹爹再如何也是个饱读诗书成功上位的阎罗天子,再者也是一座移动藏经阁兼八卦天上地下记事全集,说起论经来还是有条有理。 晚上苍离在酆都府吃饭,我给他买了五人份的桃花藕糕,又亲下厨炖了梅菜红烧肉和青椒黄牛肉,干煸地三鲜,一锅翠花酸菜鱼汤,配了爽口蚝油木耳和翡翠芝麻黄瓜作凉菜,专门给苍离做了拔丝汤圆,家常菜满满摆了一桌,又叫了阎王爹爹钟馗和小黑过来,几个一齐在庭院里摆桌子喝酒吃饭。 钟馗惊道:“牡丹姐还会做饭?我还真不知道。” 我说:“不做不代表不会做。离儿现在在这儿,这段时间我一直做饭,只不过你天天在外面鬼混心思全放在那姑娘身上了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阎王爹爹一边吃一边拭泪,“想不到老夫能活到闺女下厨的这一天,此生无憾了。” 我捻了好几筷子红烧肉到苍离碗里,“爹,您不是这半个月天天吃着呢。”见苍离那白瓷碗里红烧肉小炒肉堆成小山坡,阎王又是一脸哀怨泣声道:“牡丹你这闺女要儿子不要爹,净给天孙殿下夹肉,爹这碗还空着呢。” 我嘴角抽了抽,“爹爹您这是跟离儿比胳膊短么?谁昨日把大半锅粉蒸排骨全啃光的?今儿我见那米酒鸡翅少了一半,爹爹可是晓得为哪般?” 苍离手短身子小,不过筷子使得好,利利落落夹了一大块肉又因为胳膊短费力伸到阎王碗里,“爷爷,吃肉。” 阎王爷差点一板凳翻下去,撑着桌子哆哆嗦嗦爬起来,“天孙殿下……这称呼不能瞎喊的,天之帝君若是听了老夫抢他名头老夫脑袋就不保了。”紧接着转头对钟馗得意说,“你看看这孩子多懂事,比你小时候乖多了,你这臭小子。” 钟馗说:“哎呦爹你这不就是喜欢人家殿下生得可爱,自己得瑟呗,我当年还不是一招魂幡迷死酆都多少大娘。” 阎王哼哼,“哼,就你这幅德行?” 苍离眨眨眼睛,歪歪脑袋问我:“娘,离儿喊错了吗?” 我抿唇笑:“没。” 苍离哦了一声,又甜甜对阎王喊了一声,“爷爷~” 阎王爷一板凳翻了下去。 四鬼一神在院子里吃得差不多时夜有些深了,浸凉阴沉的天色浓郁漆黑,阴曹地府不曾似人间有些月光星光,倒是少了几番情趣,凉风习习树影婆娑,庭院里夜岚花开出微蓝的光芒,一朵一朵随风摇曳。 阎王爷老人家喜好早睡,苍离最后也困倦了窝在阎王怀里睡着,爷孙俩打着呼噜倒是一致,我将他抱回房给他擦了身子换了件衣裳理好床铺让他好好睡了,走前亲亲他的脸蛋,又端详一番。 这般看去,的确有几分像那个人的。 准确说,眉目之间极似。没来由一阵心疼,我起身回到院子。小黑与钟馗都喝了点酒,钟馗一副娇弱小美人样儿,酒量也如他外表那般,几杯下去面庞晕红倒是如娇花般美丽。见了我一把拽住我衣袖,努力看着我断断续续道:“你……送她走了?” “嗯。” “那我也……要走了。”他打了一个嗝,举起酒杯到了半天没了酒,又没力气地放下,“牡丹姐,我随她去投胎……我也要走了。” 我手一停,“你跟爹讲过没?” “讲过啦,爹说随我,反正日后我也是继承他的位置,一世而已。” “你现在去投胎,转世时可比她年纪小的。” 钟馗哼哼两声,“那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喜欢漂亮姐姐,嗝~”他拍拍我,“牡丹姐要保重,一世之后我再回来,记得给我做一桌子菜,没想到牡丹姐做菜这么好吃呢,比厨子做的好吃多了……真羡慕天君太子爷啊,娶了这么好的媳妇。” 我皱皱眉,这话题怎么牵扯到苍音身上了,心不觉沉了沉,“他不觉得我好,这有什么用?” “哦,牡丹姐还惦记着呢,今天真为你捏一把汗啊,对方是太子爷啊……”钟馗没说完,趴在桌子上嘻嘻呼呼睡着了,我转向小黑,“你走前记得把他抬回去。” 小黑把酒,一杯一杯饮,与往常无异,黑铁面具泛出一丝丝冷光。夜色沉沉风儿清明,我复又坐回位置倒了点酒,我酒量差自然比不过小黑,点到为止便好。 我抿了口,又放下望向方桌对面的小黑,桌子杯盘狼藉横扫一空,我见了对他道:“我看你刚才没吃多少,要不我再给你做点?” “不用。”他将酒樽斟满,垂眸举起轻晃,这般姿势如同一位贵族,“听说你今日打了他一拳。” 我一怔,这是钟馗说的?别过脸道:“是啊,我看那男人看得心烦,要不是离儿的爹我都一刀砍下去了。”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是很痛的。” 这话说得冷淡,我心想小黑所说的痛是哪种痛,脸上的吗,我不以为然笑笑,“可是我痛的时候,他在哪里呢?七百年来都是你们在陪我,他在做什么呢?”脑海里浮出那张脸,有那么片刻难以呼吸。 我想,我真不是个好女人。 我将表情放得自然,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喉咙火辣辣的,不知为何来了精神,“你还记得我和你第一次去血池大地狱取花鬼的时候吗?那个时候我吓得够呛呢。” 小黑沉默了一下才应声,“嗯。” 我呵呵一笑,“那还是很早以前呢,后来你又教了我很多东西,逼着我修炼,还把我丢进寒冰地狱和那群恶鬼火拼,成天板着一张脸又不笑吓死人了的,你知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在心里天天咒你。” 他嘴角似乎翘了翘,“你那个时候挺爱哭。”顿了顿,这次是真的笑了,软软缓缓,“现在其实也爱哭。” 我被他这笑晃了会儿神,呆了一呆,这个时候面具里他的双眸一定是微微弯起的吧,又侧过脸看了会儿庭院水岚花,低头把剩下的酒喝完了。 没有顾殇,就没有现在的牡丹。 我咽了咽喉咙,“是啊,你那时脾气那么臭我总是在想——”终于把这次聊天的目的撩了出来,玛嘉她两次与我提过桃花林,我怎么着都会联想到桃花妖上头来,“——那叶清花怎的就会喜欢上你这种冰山男。” 一说完我便紧紧盯着小黑,竭力在他覆盖面具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来。 风与蝉静了,一旁趴在桌子上打呼噜的钟馗鼾声也静了,小黑面无表情注视我,我半分不让地看着他,这种凝滞沉默末了仍由我打破,我摆摆手说:“你找到她了吗?” 45、 小黑仍旧不说话。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我往桌子上一趴朝他近了些, “小黑,叶清花到底是怎样的女孩?” 小黑冷冷道:“牡丹, 你八卦性子又犯了。” “是啊我又犯了怎么着?”我握紧成拳,手心浸出汗来, 脸上还是轻松笑着的,“看在咱们多年的份上,问问不可以的吗?” 一直以来叶清花便是他的雷区,我只知很久以前有这么一个桃花妖,让小黑孤身等候她千年,可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真的没有出现过吗。 几百年的阴差看惯世事生死贪恋,我不是傻傻又迟钝的二八少女, 小黑他的叶清花究竟是谁我真的没有猜过么。 他守着到底是叶清花……还是叶清花的今世? 我心一阵猛跳, 压下来。 小黑夜里的身影如刀锋切削的冰冷礁石,肩膀积满黑暗,他站起来,“我送少公子回去。” 我松开拳头, 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也站起来对他笑笑,“好。”转身叫侍女来收拾桌子,未走几步头也有些晕乎,大抵是酒喝多了些,却听男人于身后低声说:“她就是个爱哭傻姑娘,从来没有想过她自己有多么好。” 我回身,恍惚间他又说, 目光沉沉落过来,“她待我真心,希望我好,”他一字一顿,“可她没有想过她在我身边就已经最好,我只想和她一起罢了。” 我听罢,胸口一阵翻滚,摇摇晃晃挪回屋了。 第二日清晨我送了钟馗过桥去阳世。 昨夜酒喝多了一些,还有些未醒。几百年阴差,送了那么多痴男怨女,身边同僚也是送过,可钟馗这样与我亲近的倒是第一个。 想起初见他的时候,委实未料到他是这样一个痴情种,“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钟馗哼唧一声,小嘴巴一撇,“就是遇见了呗,男人的心你不懂。” “那是,男人负责挣钱养家,女人负责貌美如花,可我就见着你貌美如花。” 钟馗又哼唧,“总有一天我要长成壮士,力拔山兮盖世。” 我提牡丹引魂灯走过黄泉路,在桥头我忽然记起昨夜的事儿,忍不住瞪他一眼,“你干嘛将我给太子那一拳的事儿与小黑说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老爷爷那般的性格,日后定是得说上我几分的。” 钟馗正踏上桥头,“牡丹姐天上天下敢打太子爷就你这么一个,你也忒狠了……等等,我何时与他说过这等事了?” 我拍他一下,“你别不记得。” 钟馗撇撇小嘴,“我还真不记得了,一回来就是吃饭,我哪里与他说?我走了,牡丹姐,不要太想我哦~”说着就倾身上前欲给我别离一吻。 我面无表情啪叽一下扇过去,直将他扇得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儿扑在孟婆脚边,抬起身捂脸泪汪汪嘤嘤泣泣道:“嘤嘤嘤牡丹姐好凶~~嘤嘤嘤~~~~” 我摆摆手,“行了你快去,到时候姐给你勾魂,啊。” 我目送钟馗喝了汤过桥,那纤细窈窕的身子隐于渺渺雾气中,心想这小子不在了我也会寂寞了,好歹他也是在我不甚无聊时给我讲上下几百年的阴间八卦事儿,生得一些乐子。 回去一进院子,便发现天上神仙来接苍离了。 这次不是一大拨仙气腾腾仙叔仙伯,只有一上神在庭院子坐好了,一杯清茶一卷古书,玄色衣袍外披了件外衣,很是惬意的模样。 今日天色灰蒙蒙,我一见他原本醉酒清醒一些的脑袋瞬间嗡嗡地疼,天旋地转了一会儿才说走过去说,连招呼和敬语都省了:“离儿在睡,你等着。” 他抬眸,见我面无表情,唇角微微弯起笑了,“不请我进去?” 他那么一笑宛如雪池湖面泛起的袅袅烟波,如梦似幻,我头更晕了,我生前绝对是被这男人迷晕的,“你想的美,这里从来就不欢迎你。” 苍音笑笑低头看书,我回房照顾苍离,小肉团砸吧嘴儿还在瞌睡。不一会儿门前庭院人声鼎沸,我朝窗外望去,不由得默了一默。 酆都府里所有侍女家丁厨子大妈蜂窝般凑到庭院门口回廊上瞪大一双双雪亮亮的群众眼睛去观摩这位九重天上神,以及引发诸此之类的对话。 “啊呀,你说天上神仙怎么生得这么好看,看看那姿势,那气质,哎呀……” “可不是吗,人家太子殿下专门来接人的,喏,自个儿媳妇儿在屋里跟他怄气呢,还不把他晾这儿了?太子殿下怎么着了?人家生气了照样砸锅卖铁跟你拼命!花儿爷是咱们女同胞们的好榜样!” ”不过话说回来,这太子殿下往那儿庭院里一坐就跟画儿里似的,你看那天多么蓝,草多么绿,花儿多么娇艳,啊……” “你说花儿爷有什么可怄的,这么好的夫君摆在这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怎么还待在咱们这儿呢?” “还不是因为顾大人,听说要不是因为那皇天孙殿下,花儿爷早跟顾大人好了,现在不是两头难么!” “花儿爷再怄气哪里斗得过神君,人家有个孩子绊着呢哪里跑得了?” “哎呦喂,这就是酆都府中大小姐那些不、能、说、的、秘、密~” 我“……”了一阵开门走进小院,朝回廊一扫,那一弯八卦敢死队顿作鸟兽群散,哧溜,整个廊院静了,只有几丈外那位黑衣神仙事不关己懒懒瞧着书,手支起下巴,袖口滑落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来。 我深深吸气迈步过去,“在这儿看书君上可是觉得身子疲乏?若是想等,可到府上茗雅阁稍作歇息,自会有婢女服侍,牡丹这院子小,劳烦君上移步。” 他抬眸,眸儿有些亮的,温文笑答:“这院子何时是你的了?” “我住在这院子里,自然是我的。” “好巧,”他搁下书,抿口茶,“我也是住这院落的。” 我直直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阎王爹爹是这阴曹地府一把手,住的地儿自然也是最宽敞大气的,我挑的房间于酆都府最边缘僻静之地,除开那一堵院墙,就整个酆都而言也算是郊外了,草木茂盛,除了夜里幽深诡异了些大还算是舒坦。 “天上正好忙完一些落得清闲,离儿念你念得紧,我想带他过来一并住也是妥协。” 他一字一个炸雷。我稳了稳身形,“那阎王爹爹他……” 停,他是上神又是离儿的爹,阎王大概忙不迭连侍女房间一并准备好了罢。 抬头朝对面望去,正巧见一府上婢女将北侧小屋木门打开,在门口扫地。那屋子与我的一般大小,我记得布置也是统一的,嘴角抽了抽,难道是住我对面,情何以堪? 又听苍音淡淡笑道,极是善解人意的模样:“若是你不愿,我与你一并睡一间也是一样的。” 我差点就把石桌上那一壶茶朝他泼去。 罢了,他搬来我也搬走就好,忍不住一眼剜过去,念到之前一拳打过去他又不做计较,半途刹住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来,“君上这是何必委屈了仙身,酆都阴凉,待君上大抵是不适的,这里自然比不上九重天重华宫。” 苍音说:“换换口味也是不错。” 我又堆笑:“我们这人手不够,照顾不周了半分懈怠上面都是要怪罪的。” 苍音说:“你照顾离儿便好。” 我默了默:“君上大可不必这般。” “无碍,”他立起来一卷古书揣入怀中,目光落过来,“离儿在这儿多住一段你不愿么?” 怎可能,离儿是我儿子,我巴不得他就此别回天上,可又觉他是天孙前途无量,我这般想委实阴险了些。 苍音停了停,眸中浮过的一丝薄光闪了过去,盯住我,轻轻问:“你不愿的是我在这儿么,牡丹?” 他这么一坦白,我哑巴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我别过脸,“我记得我说过,我们两清了。” 我以前一定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现在定不能这般的,跨物种恋爱没有好结果,趁我没陷进去之前好好脱身也把这太子爷拉一把,日后说不定他还感谢我。 他垂眸笑了笑,薄唇挽起来,转而换了口吻说:“说起来,前些日子东海龙王倒与我一说那上供的一枚夜华明珠,想来阎王对其也会感谢兴趣罢……” 我心里咯噔一响腿一软,心骂卑鄙小人,五百年俸禄五个大字在脑海里排成一溜儿欢快地畅游,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哎呀,太子殿下驾到,这可是酆都老百姓的福分,牡丹哪里赶造次的?君上屋里还差些什么物什牡丹赶紧叫他们添置去。” 苍音微微一笑,我汗如雨下,怎的就忘了这出呢,昨日我还与苍离说不愿回天上,今儿当爹的就到这儿了,他们敢情是私底下通信儿。 之后那段日子,我觉过得是很不清净。先开始总有一些婢女大娘以及游荡女鬼过来瞻仰天君太子那尊贵俊朗的仪容闹得这片院子很是喧嚣,直到一次我黑脸站在院子里提着牡丹灯笼,那灯笼里火星子直冒,她们才不情不愿退下了,就此院落算是清明。 都是这一副好皮囊的神仙惹得,哪一天真有桃花债追上门了我都不觉稀罕。 我一回头,清晨里苍音正好推开门,身披一件青灰外袍,见我站着凶神恶煞,他无辜温婉笑笑:“早。” 他那么一笑我心漏跳一拍,扭过头回屋了。 47、 我怔了一怔, 小黑行事冷厉低调,这又是哪里惹上的桃花债? 只听那女子又说, 面色倒还是平静,眼中读出一丝柔情:“我们这些做妖的, 若是能求得一果,等上千年也是甘愿,我本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画皮,那年是你将我收于此地,你说我不许害人,我也不再食心,千年来以酆都鬼气为食, 如今也算是大半个鬼了, 人间妖界我也回不去。” 众人唏嘘,我听罢才知原来这是一只画皮鬼,曾记得钟馗说过,住在北院大宅子里的美艳女子, 那年祸害人间被小黑所收。 “把话放开了说若是多有得罪顾大人也请见谅, 顾大人心系花儿爷身上我没个法子,”画皮雪白的脸在酆都的阴霾的天色里不见任何红润。我心想她倒是用情颇深,不过说的对,如今鬼气太重,她是万万回不去,只能滞留于阴曹地狱,就算投胎, 下一世也是只妖。 画皮又开口,可她这一句将我身处局外人八卦的思绪生生截断。 “可她的确是有归属的女子了,前世的事儿是前世的,今生的事儿是今生的,顾大人等了将近千年,可顾大人心念着的是前世的花儿爷罢了。” 我只觉心里轰了一声,有什么东西垮塌了,胸口被纠缠得难舍难分,怔怔抬起头。 黑衣男人沉默盯住她,女子声音虽是哀怨凄清,也算是镇定,她一字一顿努力看着小黑说:“顾大人,花儿爷今世是雍容牡丹,不是一株清丽桃花。” 女子字咬得清晰,我听得分明,一时半会恍惚了一下,掌心被一只温暖的小手捏了捏,我低头见离儿正睁着大眼睛莫名望着我,“娘……?” 我没怎回应,脑里全然是她方才那句话,本想往后面一些将自己埋在人群中,腿又像是灌铅一般挪不动,只得呆呆站着。 小黑背对着我,漆黑如影。画皮说:“顾殇,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她一问,我的心绪也随之提起,他静了片刻才说:“我知道。” 画皮眨了眨眼睛,似是掩下眸中飞逝的水光,他说:“这些我都晓得。” 画皮垂下眸子,“……你若就算现在搁下了也是一样的,以后长久的日子即便不是你心中第一,我也愿意陪伴的。” 画皮一行话说得楚楚动人又真情切意,这么多人面前她说得落落大方,不见任何羞涩尴尬,眼中只有小黑一个。 小黑开口,轻声:“姑娘,齐大非偶。” 我攥着离儿软乎乎的小手,攥得紧了一些。 画皮惨白望着他,眼中似乎有什么灰飞烟灭,她“哈,哈,哈”连笑三声,又退了三步,张开双臂,肩膀发颤,“这倒也好,”她鲜红唇角噙着笑意喃喃,“我这也算是解脱了。” 语毕轻叱一声,她仰起脸浑身发力,衣帛片片破裂,饶是酆都为鬼居民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她那张娇艳无双的美人皮竟也四处飞散,淋淋飞絮粉末中一副森然莹白的完整人骨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用空洞凹陷的眼眶朝小黑望了望,转身一步步朝黄泉路奈何桥的方向走去,骨架咯啦咯啦作响,渐渐隐于酆都隐约雾气中。 等白骨消失,小黑才动了动转身,腰间剑鞘轻响,我恍然回神拉过离儿缩进后面躲着,不知为何手心全是冷汗。等人群散开我左顾右盼见不到小黑身影,才舒一口气转身准备回家。 哪知一转身差点撞到一堵肉墙,我一抬脸便是小黑那张冷冰冰的黑铁面具,毛骨悚然。 我连着退了几步,一个白眼翻过去,“你干什么呀?吓死人了。” 小黑沉默地看了看我,又沉默地看了看离儿,我缓过神对他一笑,晃晃了手中的牛油纸包,“我是来买桃花藕糕的,来,离儿,叫叔叔。” 离儿眨巴着眼睛脆生生喊了一声,“哥哥。” 我掐他一下,“离儿,应该是叫爷爷了。” 小黑还是沉默,我感觉得到他有些波动的目光紧紧锁在我脸上似乎想读出什么,于是我便尽可能摆出自然的笑容,袖下的手指微微发抖,胸口就像浸在寒水中一般,我脑里都是空白的,嘴上却仍在说话:“哎,我刚刚看见一大拨人群散了,是发生了什么吗?” 小黑这才开口,不知是否为我错觉,他肩膀一松,“街口杂碎,无事。” “哈哈,是么,你还事?” “阳世。”他盯住我,薄唇吐出两个字。 “哎呀,勾魂是吗?”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还是空白一片,见了他只能干巴巴笑,“那我走了,离儿还吵着买肉包子。” 说着就转身准备开溜,哪知小黑又淡淡唤了我一声,“牡丹。” 我像是被钉住,听见他于我身后说:“方才……你不在这么?” 我吸了一口气,“是啊,我刚到来着,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 回去的路上离儿咬着肉包说:“娘,你撒谎。” 我怔怔望着眼前这条行人寥寥的小道,酆都没有阳光,昼夜交际时天色是一片混沌的暗灰,两旁青石院墙投下一点点模糊的影子,我拉着他慢慢走,心不在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端,“是呀,所以离儿不能学娘。” 这件事本该一开始便应有察觉,我本觉应是将日子看得清明的人,可惜真相这么近,我却八百年来什么都未察觉。 明明是如此明显的事儿,我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离儿抬起小脑袋看了看我,拉拉我的手,弱弱地说:“娘,离儿在这里,所以不要哭了。” 我对他笑笑,摸摸他的小脑袋,“娘没有哭,娘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办而已。” 回来那夜我几乎是未眠。 将离儿打理好我便坐在床前呆呆望着漆黑天空,酆都的天空是假的,没有月色与星光,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浑浊的雾气。院落里水岚花随风轻摆发出微微蓝光,树影婆娑,只有这些娇小花朵与对面的屋子还是亮的。 我觉得活到这个岁数,还是把事情理清透一些为好,最后牵牵绊绊,伤的是自己重要的人。 可我根本不晓得如何理个清透。小黑至今在等叶清花,如果叶清花连孩子都有了,他还会等么?我每每调笑他与叶清花时,他又是如何想的。 如果转世了,性子变了太多,他还会等么? 坐不住了将茶几上一杯冷茶一饮而尽,披了件衣裳走出屋子,因为生前桃花小院败落的缘故,我不甚爱打理院子,除了一些自由生长的花木院子是干干净净的,院子中间摆了一张云纹细颈石桌和四只兽身石椅,这么些年来我、小黑和阎王经常坐一起吃饭,钟馗从莲虚幻境归来,便是四鬼一桌,一直以来是惬意的。 我走到花圃前,弯下腰抚摸一朵水岚花。清清寂寂的风声中我一阵阵出神,忽然间肩头一暖。身子被披上一件男子外袍,暖意未褪去,玄色衣袍与极黑夜色融为一体。 我抬头看去,修长的男子立于我身边,垂眸注视我,眸中细碎的薄亮倒有些像是这片黑暗中罕见的星光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事儿忙完了?” 他伸手到我面前摘下那朵水岚花,铃,我竟听见清脆空灵的摇铃从花中发出,花朵根茎消失,只剩一朵小小幽蓝花苞摊在苍音掌心。 “你可知夜水岚的含义?”他唇角浮出笑意。 夜水岚与曼珠沙华一样也是阴间独有的植株,叶儿细长,花朵小小,似是人间铃兰花的形状,夜里由花蕊散发出微微光芒,透过暗蓝柔软的薄薄花瓣便是幽幽的荧蓝色,夜里望去星星点点宛如忘川迷雾中浮动的游魂星光,据说在魔族一些偏僻地域也是有的。 夜水岚需纯粹鬼气供养,酆都府本就结界守护,府内的家丁侍女也是精挑细选,鬼气自然丰润,这种在仙界神界人界难寻的花朵在我家门口甚多。这花儿确实幽魅娇丽,见多了也是习惯了,我也当真不知花语。 苍音修长的手指捻起花朵,轻吹一口气,那小灯笼一般的花苞中光晕渐渐明亮跳跃,不一会儿轻轻飞出了花朵,竟是一只萤火虫,曳着细细蜿蜒的银色轨迹飞向空中。 我惊住了,这是我此生第一次在阴间看见萤火虫,如此漆黑的夜色里,那一小团微白的光芒格外温暖。 我又看看苍音手掌,几片暗蓝花瓣,又望望这一院落的夜水岚花,难道每一朵花心里都住着一只萤火虫么,那么夜水岚到底是花还是萤火虫? “你怎做到的?”我惊异看着苍音,八百年来我住在这儿从未发现过这些,难道仅仅是因苍音的神气么? 苍音依旧微笑,垂下的手指缓缓笔直抬起,四周低垂沉眠的水岚花也一并缓缓抬起头来,一颗颗萤火虫流泻飞出缭绕在我们头顶,纯净攒动的光晕如同世界上最纯正的流星仙法。 他伸出手掌,萤火虫便悄无声息聚拢于他掌心,将他的面容映得朦胧,极好的眉眼与弯起的薄唇。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呆了半晌才沉下心来,“什么含义?” 苍音轻轻圈起手指又张开,那些萤火虫化为星砂飘散于空中,院落又暗了下来,他淡淡问:“饿了么?” “哈?” 他在开玩笑吗?我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我怎可能会——” 咕噜噜。 我那个饿字还未说出口,我的肚子跟墓室里那颗夜明珠一般不给力,恰当好处从善如流地,□□起来。 我默了一默,“幻觉。” 苍音点点头:“嗯,幻觉。” 咕噜噜。 我又默了一默,斟酌道:“君上日理万机,如今天色不早,我看君上还是早些歇息罢。” 苍音往院外望了望,淡定道:“你想事的时候,一是难以入眠,二是肚饿。”见我怔了怔,他又淡定补充,“只可惜想得再多,一直以来我也未见你想出什么来。” 等他走到厨房去时我才反应过来,我的确是在想事儿,想小黑的事儿,到现在都没思忖清白该如何与他交待,又转念一想,敢情苍音这是说我笨?本想回屋不作理会,可他这么一说实在肚饿,只得提起脚力跟着他去了。 诉说至死前无法割舍的情思。 那个时候我还不晓得夜水岚的花语,等我知晓之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没有挽留住他。哪怕说一句好话也是好的。 48、 我未料到堂堂太子爷竟然会下厨, 诚惶诚恐可喜可贺。他看了些厨房里本就有的食材竟然和面切肉颇有气势地蒸出一笼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来。 对此我委实震惊,小笼包我还当真不会做, 在一旁只有打下手煽火的份,心里琢磨着万一厨子晚上梦游到这儿来一瞧九重天太子重岚下厨不以为是见了鬼。 我见他姿势熟稔, 白汽下侧面的轮廓柔和许多,心里不知为何抽了一抽,这般的场景似乎在哪里也发生过,我想我依稀还是有些映像,犹豫了一下才谨慎问道:“我生前不大会做饭,以前也是这般的?” 男子动作一听,慢慢转头注视我, 又停了一下才轻声问:“你记起来了?” 他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清凉如水,可他的目光却是有些温热的,他这算是承认了?我心里一跳赶紧摇摇头,“不、不记得了。” 他没说话, 又继续蒸包子。 我捏着蒲扇站在一边, 心口突然酸涩起来了。 抬头偷偷看了看他,他垂下的黑睫毛因蒸笼水汽而显得格外浓密厚重。我仿佛有一种错觉,面前的苍音不再似幻境地瞬杀阴青巴蛇的太子重岚,而是一介普通凡人,我在阳世勾魂四处可见的男人。 原来转世投胎是件多么简单而残忍的事情,仅仅一碗汤,便一点点忘记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 纯白干净地重生。 就像我已经不记得叶清花是谁一般,就像我忘记面前的男人一般。 包子蒸好后我俩面对面坐在厨房里吃,灶炉散着热气,一旁烛火灼灼烧着。小笼包小小一口一个,皮儿软薄浓浓面香,一咬下去鲜肉里汁水满口,恰当好处的美味,我一口气连吃了一笼。 “慢点儿。”他不知哪儿来的一壶清茶,倒了一杯给我,我喝得身心舒畅长吐口气,睁开眼见对面男子似笑非笑望着我,我这才想起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袍,面前蒸笼空空如也。 我忽然有些窘了,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脑子总不够使,这就是十几万年神仙与八百年小阴差质的差别么,低下头玩着茶杯有些结巴说:“你、你不吃吗?” 苍音用目光示意灶上,“还有一笼你吃了罢,待会儿还得睡的。” 我瞅瞅那满满一笼热乎小笼包,咽了咽口水,嘴上不饶人,“两笼宵夜,你想喂胖我吗?” 苍音眼里有了温柔的模样,似乎沉浸在温水里一般,“你以前晚上总是两笼的。” 我干巴巴笑两声,“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他忽然抬抬手,灶上那一笼小笼包飞起落在我面前,他揭开盖子香气与白烟一溜儿腾出,他的面容模糊了,声音却清晰地传过来,“我也不大记得了,依稀是这个样子。我不记得你时你那般惦念我,又不与我说,离儿的事我本想将他接来直接见你想让你高兴一些,我把他接回来了,你就走了。” 我手中的筷子僵在空中,不知是该搁下听他说还是应该装作无事继续吃。 他这是作甚。 苍音不知从哪又摸出一个青玉茶杯,斟了一杯茶,声音淡淡如同询问今日吃了些什么一般平静:“牡丹,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了?” 我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到地上,刚想拒绝脑海里迅速拂过小黑漆黑坚硬的背影,一时间瞪着白嫩嫩圆滚滚小笼包说不出话来,心里像海潮奔腾般呼啸不去。 对面男人等了一等,将小笼包加了一个到我碗里,“趁热吃。” 我哦了一声恍然回神,捻起小笼包一口咬下,肉汁溅得到处都是,他伸手将我下巴上的汁液轻轻蹭掉,轻浅地说,“我下来找你,不是因为夜明珠,也不知因为离儿想你搬来与你一块住,”顿了一下,他笑了笑,“牡丹,我爱你。” 我整个地一震。 这约摸算是我此生听到了第一句告白,在我死后八百多年。 嘴巴里鲜肉滋味如蜡,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起身拂袖,灶台一片干净整洁。 “你现在什么都忘了,这也好,以前你那么苦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现在我来了,你已经不稀罕了,我伤你那般也晓得如今你无论如何也也不愿,你若当真心里有了别人,与他过得好也是好的。日后你若是想离儿了知会一声他便下来陪你……若不是离儿,你现在大抵是见我一面都不愿的。” 苍音一番话说完,我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其实他说得对,我不愿见他,可我不晓得为何不愿见他,见了他我难受,敢问有谁愿得自己难受的。 可如今我心里一抽一抽又是为哪般? 他走到我面前,气息近了,这种味道我记得,等他托起我下巴在我沾着汁液的嘴唇上吻了吻时我也记得,除开鲜肉小笼包,还有一种味道我很熟悉,那应是我身体里的记忆。 等他走了我才从怔神中缓过来,坐在炕上默默把小笼包吃完,吃完了才恍惚的觉得,他这算是不要我了么。 等回屋睡时我又觉得,是我甩了他,他顾及我面子直接坦白接受,然后鼓励我勇开第二春。 这算什么,他不是说爱我么,我和他不是夫妻么,他不是说我若愿意他便到我回天上么。他说这些话……是不是意味着他不住这里了? 我眼泪忽然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用袖子抹抹,不一会儿泪又流了满脸,又抹抹。 ……罢了,若是,若是今后我觉得还是对他有心,我上天去找他也是一样,他若仍心里有我,昭锦公主什么花儿爷是不会放在心里的。 我不晓得以前我是怎的想的,但我现在觉得,若是已无情,好聚好散分道扬镳,若是仍深爱,那么一定得追上天问出个彻底,有苍离坐镇,我不信那些老神仙还有帝君能阻拦什么。 我这么一想眼泪又停住了,这个法子很妙,肚子饱饱窗外夜色寂凉,我有些安心地睡了。 *** 第二清早我一个鱼打挺蹦起来,第一件事便瞅瞅离儿在不在。 ……在。 不仅在,还咋咋忽忽用青绿丝绸被衾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我坐在床前揉了揉那只粽子,咕噜噜滚到床角,过了一会儿四肢爪子慢慢露出来。像只小乌龟。 “唔,娘……” 我把小乌龟翻过来,在他脸蛋上啃一口,“嗯,离儿乖。”心里念着苍音昨晚做的小笼包滋味今儿定是得要他再做一次,不知苍离吃过没。 出门走到院里,只在夜间开放的水岚花含羞闭合了花瓣,屋子对面的屋子房门紧闭,我心里一咯噔过去朝窗户里瞧瞧,没人,心凉了凉,他这是真走了? “花儿爷。” 我回头,正是府里爹爹那边的侍女,她向我一俯身恭敬道:“花儿爷,今日早上府上来了位姑娘,殿下与老爷都前厅花园里,您去看看罢。” 我应了一声,低下头随她走着,耳根有些红。 ……我刚才到底心凉个什么劲儿啊,没出息。 去了花园,不见阎王爹爹到是见着了苍音。 前厅的花园算是酆都府上最大的了,阴曹地府有名儿的漂亮花朵都可在这儿数上一数,花道两侧围着青竹篱笆,花径曲折蜿蜒,中心一片小池,一座翘角红木亭台便依水而建,而亭前池旁一方空地一桌四椅,桌上清茶腾起袅袅白烟,黑袍男子坐在石桌前面无表情,手肘搁在桌沿,下垂的指间握有一卷书。 我见了愣了一愣,至今我也未见过苍音这副漠然的模样,清俊的面容似冷玉雕琢一番,他于我面前大都是柔和带笑的,若不是初见他弑妖兽,我当真觉得他只是个平日里清闲找乐子的随和神仙。 等到了花园我才晓得那婢女为何要我过来看。我抱着苍离在花园圆形拱门前瞅着跪在苍音面前的一位绿衣姑娘,心想最近我身边的男人真真都是与桃花债脱不开干系,钟馗为了勾搭姑娘去投胎,小黑在街市被美艳画皮堵拦,这儿正好,太子重岚的桃花都追到门上来了。 见着姑娘身形纤细窈窕,那跪下的娇弱姿势也是楚楚动人惹人怜爱,想必也是个貌美的主,只听她抬起脸颤颤地道:“来了这阴寒之地君上没个人伺候,云碧只愿一心服侍君上,能陪伴君上多一份都是好的,恳请君上成全。” 这话说得真情切意,苍音不为多动,表情还是淡的。我想那女子在那儿跪着也不是个事儿,八成是苍音欺负人家姑娘了,凑过去不远不近地瞧了瞧。 苍音却看过来,神色似乎有一丝波动,又静了下去,对她说:“你问她。” 那姑娘立即凄凄苦苦地将目光投过来。 “哈?”我一怔,皱皱眉,“你自个儿的桃花债我挡个什么?” 苍音不答,我只好走进了一些细细端详,这女子模样生得委实之好,颇有天上那些美貌仙娥的渺渺气质,可这其中又多了一丝媚,她的眼角上翘微长睫毛浓密,轻轻一眨便生出狐媚般的勾人感觉。心中思量她究竟是哪路姑娘。 “奴叫云碧,是重华宫的侍婢,姑娘是……?” 我还没开口,怀里睡得半梦半醒的苍离支起一只眼睛,脆生生喊了声“爹”。 他喊得好是时候,绿衣女子湛湛僵住如遭雷劈。 50、 我还没好好想过已经摇了头, 他静了静站起来道:“看时辰也得走了,你自己准备一下。” 我点点头, 他又说:“天上事务多了一些东华帝君传了信过来,明早我带离儿去一趟, 你有什么想给他带走的收拾一下。” 我又点点头,其实也明白,他那是要走的意思。 之前我所计划的,若是真对他动了心再上去找他这件事我有些迟疑。 离儿我想他了还可以见到,我永远是离儿的娘,可我不晓得我会不会永远是离儿他爹的妻子。 我有种微乎错觉,过了今晚, 似乎见不到他了。 长舌女与富商成亲, 阵仗摆得颇大,鲜红扬扬迎亲队伍从东门大道浩浩荡荡热闹到西街长舌女家门口,我心想既然是成亲,她总会变成人态吧, 找来富商家家丁一问, 各个赞叹不绝。 “未想到是那般的美人啊,老爷真有眼光!” 我想长舌女一直是以惊悚鬼态示人,那这富商又是如何发现的。打听一溜儿没个果,最后竟是酆都府里的老管家告诉我的。 他们生前已经认识,只不过他的心意从未诉说,祝福她嫁给别的男人,又看着她长自杀化为怨鬼, 而在那个时候,富商死后的魂魄就未再投胎转世,他一直在等她,等她眼里除了她生前的丈夫孩子还有其它人的那一天。 他等到了,等了五百年,而他已经足够强大能够保护她不受半点委屈。 这一段八卦爆出来酆都老百姓唏嘘不已,据说那新娘子晓得后更是哭成泪人儿。我听了便微笑,奈河桥旁忘川之上多少血泪痴怨,这算是百年来我听到的最好一出故事。 我们被请到宅子里吃酒席,宅子奢豪,酆都里各种有头脸的鬼怪齐聚一堂,拜天地时礼花鞭炮一并啪啦啪啦响,鬼生前都是人,一直以来酆都的婚嫁习俗与凡间未有两样。 我在红润烛光中看着新娘子披着嫣红金纹盖头,一只小手被男子拉着,手指紧扣在一起,忽然觉得有些惆怅。 拜完天地开宴。先开始还是端端正正喜气洋洋吃酒,时间一长各个露出鬼态撒酒疯,我见一鬼喝酒,他在上面喝,那酒哗啦啦从空荡荡的肚子裂口那儿流出来,里面全是白骨,又见一位妇女,给自个儿家里人捻菜,眼珠子掉进粉蒸狮子头里滚了滚,她毫不在意地用一双细细的筷子利落拈起来,塞进眼眶里继续吃。 我默默将伸到狮子头盘子前的手缩回来。 身旁坐着的无头鬼本是有头的,许多无头鬼在阴间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头,毕竟魂魄连接身体,只不过他端着碗夹肉时候他的头不知哪去了,我低头瞧了瞧,那颗肥大的人头竟然跟离儿在院子里玩得正欢快,人头滚来滚去,离儿也滚来滚去。 我又默默地将筷子放下,喝了口酒。 过了会儿人头玩舒畅了又滚回来,自己一蹦一跳跳回无头鬼脖子上,他把自己脑袋扶了扶,摆正了咔嚓安好,然后依旧性子勃烈地和桌子上男鬼们喝酒划拳。 我突然觉得,这么久没和酆都百姓一起吃个饭,如今这么聚在一起,我是极容易饱的。 苍音的确是来了,在一角桌前坐了一坐,喝了几杯酒,一身黑袍很是低调,等那些鬼全部尽兴吃得杯狼残籍时才约摸注意到阴影下的他,全场静了静,一个个全醒了赶紧跪下行礼,眼珠子脑袋耳朵掉了一地。 苍音手指轻抚杯沿,淡笑,“无碍,你们继续。” 他们哪里敢继续。 苍音继续笑,“未想到这酆都也是个热闹风趣的地方,比天上要好上一些。” 我心说那是,活得越久越没劲,天上都是几万岁的老神仙,酆都里都是鬼,千年便是顶厉害的了。一个个死了超脱了,天天一搓麻将聊八卦为乐,怎能不欢腾。 我将碗中饭扒了扒,酒喝完就起身去透透风。宴席上我身为花儿爷,好面子的被敬了不少酒,这富商家里的酒也甘甜不呛口,据说是不周山山脚的红蓖果酿的,对鬼喝了极有好处。 鬼都一窝蜂闹洞房去了,只剩几个家丁在打扫,我看了看,苍音也不在了,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透了风。 出去晃悠一圈赏了赏花风一吹这果酒后劲就蹭蹭上来了,天旋地转,我心里琢磨着赶紧找个宅子里的下人问问我的客房在哪。红折子上说了今晚我和爹爹都得宿在这儿的。 脚下一绊,直直撞进一个胸膛。 这人颇稳动都不动一下,我在他胸前缓了缓然后扶着他胸膛支起身,“唔,这位小哥对不住了……哎?” 我瞥见他黑色衣袍腰间那块白龙纹玉佩,愣了愣,风儿凉凉地吹,将耳根越吹越烫,抬脸哈哈笑两声,软塌塌拍了拍他的肩膀,“唷,小黑,好久不见了……” 身子一软,他把我抱稳了,我哼了两口热气出来,“我怎么觉得……你一直在避我呢……?” 他说,声音沉沉:“牡丹,你醉了。” 我是醉了,意识越来越模糊,感觉有人把我抱进了一个暖哄哄的地方,那大抵是烧着炉子的屋子,我沉沉睁了睁眼,见离儿已经吃得圆滚滚睡在上面,心下安定,这应是自己的客房了。 “我说,离儿是你带回来的?” “嗯。” 我哼哼,“才怪,一定是离儿聪明自己爬上床歇息的,离儿从不跟不怎熟的人走,我记得这几个月你忙,他都不大认识你的。” 他没有说话,我躺在床上很是舒坦,迷糊睡去了。 我自觉我是睡得极深的,也许是酒一不留神就喝多了缘故,否则梦境哪来这般真实清晰……香艳。 原先的梦境很浅,是一片桃花小院,桃花下有一个白衣男子安静地站着,又安静地注视我,眼神很温柔。粉红的花瓣落到他雪白的肩头和漆黑的发间,他在唤我名字。 我想这必定是幻觉,我不记得有谁穿过白衣,也不记得有这片安稳的桃花小院。 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儿身子黏糊糊都点难受,爬起来洗了一番又上床睡,床铺大,苍离与我同床,软乎乎一团抱着很是舒畅,睡了一会儿我便觉热了些,将被子蹬了蹬,咋胡一下又安安稳稳入眠。 估摸未有一会儿,怀里软软热热的小团子不见了,我扭了扭身子,有一只凉凉的手摸摸我的脸,我本热得慌被这么一摸很是舒服,朝手掌蹭蹭哼唧几声,那手停了一停拿开了。 我感觉有人将我晾到一边被子盖到我身上,我一踢,嘴巴念念有词,“热……” 回应我的事好听而柔和的男声,低低的,如林风月色,“都当娘的人了,睡觉怎还是这般不安分。” 我皱皱鼻子,眼睛眯起来就是不愿睁开,身子一翻,“我……我热的慌嘛……” 那时我委实未料到我这么一蹭一翻,亵衣都翻到肚皮儿上头了,腰间凉邹邹让我舒服不少,又下意识将上衣往上扯了扯,床边的男人忽然就没声了。 我想我双颊肯定是滚烫的了,今夜是喝多了一些,我抱抱怀中那团皱巴巴被子,揣踏实了摸摸,不知为何想起方才浅梦心里一涩,“离儿乖,爹爹不要你娘亲就和娘亲在一起哦……” 床边人滞了一滞,伸手将我小衣拉平整了,他微凉的指尖触到我肌肤,我心跳快了几拍,一股淡雅香气近了,“我何时说过不要他了?” 我哼哼抱紧被子,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顺着男人的话就说了下去,撅起嘴晕乎乎地说:“你娶公主了哪里还需要娘儿俩,你走开。” 他好耐性地将被子从我怀里拿出来,又铺在我身上,“我何时娶过别人了,那都是旁人瞎诌的,”他又摸摸我的脸,轻轻说:“牡丹,我是你夫君,这一生我只有你一位妻子。” 这一句说得好生煽情,我似乎清醒了些,不知为何心里却是酸胀的,紧接着鼻子也酸了,我把脸埋在被子里背过去,眼角热热的,闷声说:“你骗人,我没有夫君……我几百年都是一个人,哪里来的夫君,我的夫君不要我了……”这时我才隐隐约约回忆起一些事,想必那孟婆汤还是有些劣质的,不知身在何时哪种梦境。 那人沉默了许久,我将近昏昏睡去时他又说:“我见你热得慌,给你倒杯水来。”说着那股香与气息便远去了,我心里一空,闭着眼难受得在空中乱抓,一把抓到一片衣袖,我搓了搓喃喃,“我不要水……我要我的夫君……” 那股香又来了,这回近了许多,我感觉有什么热热的喷在我脸上,然后嘴巴软软地被吸住了。 我浑身通电似的一哆嗦,眼睛总算是睁开了。 面前的男子有张极是好看英俊的脸,陌生的,又有点熟悉,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身体热得脑袋发蒙,我花了些心神才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在亲我。 “……嗯……” 自己的嘴唇麻麻的,他的舌头软软的,我觉他似在舔我的舌头,用力又霸道,滚烫滚烫的,我被烫得一颤一颤,可又觉得嘴巴被他吃得很舒服。 我都快憋不住气了他才将舌头收回来,留了点缝隙,热烘烘的气息里他极惬意地叹了一声,他那么一叹我心觉有些撩人性感,喘不过气儿的身子就更热了。 他说:“牡丹,把眼睛闭上。” 嗓音磁性而熟悉,我迷糊了一会儿,乖巧把眼睛闭上了。 亲着亲着我身子就坐在他怀里了,他一身黑衣坐在床边,袖口有极漂亮的金线龙纹,一只手臂揽着我的腰一只手托住我后脑勺,他变得滚烫的手指捋过我披散的长发,他的舌头顺着我的嘴角软软地溜到我的耳垂,又吸又含,我浑身都开始哆嗦,下面热热的有些难受,不禁推推他,含糊地骂了一声“登徒子。” 他动作停了停,在我左耳后一舔,“你这儿有金色菱形兰花印,”他声音越来越暗哑,放在我腰间的手掌火热火热地伸进我亵衣里了,我哎哎叫了一声,面色酡红烧得晕乎。 “这是天族皇室选妻的暗印,花印为证,你是太子重岚此生唯一帝后,”他缓缓说完,朝我肩膀吻了下去,剩下的话又沉了些,他似乎在苦笑,“可是牡丹,明儿早你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52、 “是什么?你该问问你的夫君, 八百年前血洗凤羽朱雀一族时,有没有想过今天。”云碧依旧柔柔抚摸离儿苍白的脸, 我见她鲜红的丹蔻在离儿脸颊上游走。心里多紧了几分。 我一怔,不自觉蹙眉, “这又与他何干?”我曾记得凤羽朱雀是上古神族旁系,苍音怎可能干那种事。 “他欠我们的,我要他儿子补回来,这娃儿神气也算纯净,祭盘古斧也是上好的料子。” 我血气上涌,几欲将手中灯柄捏碎,她幻成我的模样穿过结界带走离儿又不被发觉, 想来力量也是不好估摸, 她身旁的男子衣着华贵气势不凡,定然是魔族里不得了的主。更有甚便是魔族七君之一。 若真是的,我一只小小阴差,他哪会将我放在眼里。 嘴边冷笑, “云碧姑娘, 你可得想清楚了,这是太子重华如今唯一的子嗣,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介意天族的士兵踏平你家门口。” 云碧脸上僵了僵,又抬手指尖对向我,火焰旋转地在空中盘旋流泻,笑道:“是啊, 所以还是把你先弄死为好,这般还可拖些时间,到时候我族从上古归来复兴,天族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正说着,火光骤升,百来支火箭在空中密密麻麻浮现,静了一静,齐齐朝我笔直射来,我提气连退数步闪身挥剑格挡。 焰气灼灼周边空气皆是滚烫,嗖,一支箭擦过我肩膀,灼烧的疼痛。 只听云碧一声笑,第一波过去她又结印,我捂住肩膀咬牙瞪住她,这时红衣黑发的男子忽然伸手,压下了她的手印。 云碧一惊,恼怒看去,“你做什么,你不是说我怎样都可以的吗?” 男子道:“不可杀她,她还有用。” 云碧似乎怔了一下,眼眶竟然红了,“难道你也喜欢她?她的魂魄聚气有你锁魂灯一份功劳你就舍不得杀她了?为什么我相许的男人最后都会喜欢她——” “你瞎说什么。”红衣男人摸摸她的头,云碧立刻没声了,她站在他身边只到他胸膛显得格外娇小,她撇撇嘴,“好了,我听你的就是。” 男人唇边挽出笑,顷刻如阳光洒满云层。他笑起来英气至极又灼烈,想来真真是魔君了。他朝我慢慢走过来,我提剑戒备,他到面前淡淡道:“堪伍与吾提起过你。” 我盯住他,他又说,声音饱满沉:“吾乃魔族七主之堪伏渊,想来你对他有恩,吾替他将你谢过。” 他红袖如流云浮动,我脚下生风眼前视野突兀模糊而扭曲,正惊住欲抽身开来,他滚烫的双指点住我眉心,一股热流刷刷冲进我脑里。 我浑身一震,意识与记忆仿佛因此沸腾翻滚,他一松手我摁住额头连后退起步。 他的表情越来越隐约,天地浑浊云烟蒸腾,暮霭如灯朵朵在我身边腾起浮散,那暗灰的细云如一条长练将自己缠绕,天旋地转地将我的身子勒到地底深渊去。 *** 天色渐渐明晰,微微苍茫的白,薄雾朦胧。 偌大皇城被灾难横扫成一片汪洋般的灰黑废墟,风声寂静,空旷寥廓。蛟龙携寥寥黑气在断壁残垣间无声游动。 浓郁的血腥气与污浊的黑烟混杂在一起袅袅升上天空,清晨的雾气湿湿沉沉压下,如云絮一般缥缈地将这片焦黑枯萎的土地掩埋。 宫殿与楼阁已被烧得漆黑,几近粉碎地被碾在土地上,那些朱柱琉璃,黄澄的瓦砾被大火与灾害剥离了颜色埋在浸满鲜血的土壤中,凌乱的脚印与叠叠尸体的惊恐面孔中可知杀戮的惨烈。 他们的眉心,一朵朵金红凤羽依旧鲜明绽放。 啪啦啪啦,不远处火光隐约在雾气之中。尸骨累累,大多没留有全尸,若是仔细辨去,那尚未腐烂的尸身羽毛凋零,双臂化为羽翼,红金色的羽毛沾染血迹与泥土失去了光泽。 皇宫最顶端的白玉祭台血痕缭乱,泼洒如最美墨卷,碎尸零零四处,湿漉漉的白雾将一切映衬得暗沉模糊。 刺啦。 剑尖拂过地砖的轻响。 破碎的墙壁间一个身材壮实男人靠在上面,暗淡无光的盔甲精致依然可见主人身份之显贵,汗涔涔眉间凤羽缭绕,他捂住胸口的巨大血窟窿,血液泊泊从指间溢出来。 刺啦。 冰凉尖利的声音在他面前停下。 朱雀王浓烈喘息,抬眸冷冷望向年轻男子。后者一身黑袍随风鼓动,袖口刺绣纯金龙纹,手提一把漆黑长剑。 他的身后,九条空色皎皎长龙在天空盘旋。 因是暗黑辨不出颜色,只有从他白色染血襟口间看出分毫。 “凤羽朱雀若是亡了,就算贵为天君太子,也未必能活得长久吧。” 靠墙男人喘了一口,啐一口血出来,咧开嘴嘲讽道:“君上好大胆子,一夜弑千神杀尽凤羽朱雀一族,罪行滔天足以入魔,君上天真以为自己扛得过天谴?” 年轻男子不为所动,早间的凉风吹过他的长发,他清俊分明的脸庞在这雾气中越发寒凉冷厉,他提起剑徐徐开口,声音湛湛冰冷如清晨湿冷彻骨的雾:“仅仅一小天劫,她不会死,你动了手脚。” 朱雀王嗤笑一声:“为了一个桃花妖将神族末裔赶尽杀绝?“ “朱雀一族一直以来暗地里摄食桃花妖精元助长神力,身为神族为私利荼害甚多仙妖,可是将九重天戒律放在眼里?”他唇边也浸出了无温度的笑,“她护她的族人以结界封出十里桃林,你趁她修仙受劫对她下手,将桃林数万前桃木精元纳为己用,这世上,她的族也灭了。如今她转世为人,你的女儿也不放过她,吸她精元打散她魂魄。” 男人怜悯望着太子,“区区小妖,何以与吾朱雀相提并论?”他眼里尽是癫狂,胸口窟窿里漫出的血越来越少,“朱雀族会长存复兴!那个时候,我要你们天族这些上神后悔……”他厉色针一般紧紧盯住黑袍男子,眸中仿佛喷出熊熊火焰一般,“重岚,今日你已入魔,你等着享受八荒劫火天雷吧……哈哈哈哈哈……” 天君太子眼底铺满寒霜,剑光细细一瞬,男人的头颅落地,鲜血喷洒沾染他苍白的下巴间。 腐朽脓腥的味道随风刮散与空中。 流云高空渐渐停滞暗沉,九龙长啸,隐隐闪电啸驰而过。 天边雷鸣滚滚而近,狂风翻滚由尽头将皇城吞噬卷进,黑袍男子仿佛没听见一般,垂眸对着朱雀王的头颅静静说:“她死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已经一岁了。” *** 耳边尽是呼啸风声。 我蓦地睁开神,全身冷汗。 视线昏暗,我喘了口气才发现这是在一方纯白高台上,地上刻有阵法咒文。天空乌云密布,厚厚云层在头顶形成巨大暗紫色漩涡,狂风吹散发丝我连眼睛都睁不开,四下一望,台下一侧屋宇行人如蚂蚁大小,另一侧却是万丈深渊,渺渺云烟在沟壑之间翻滚,想来这是极高之地。 这是……魔族? 不对,气息杂乱浑浊,这是人世与魔界的缝隙地。 “醒来得倒是快。” 我闻声看去,魔君堪伏渊背对我立于不远处玉台边缘,暗红长袍随风抖动,他一手握住玉兰朝下望去,余光朝我这扫了扫。 “七世天雷,三世情劫。”他语气淡淡,毫不关心地开口,“太子重岚这方天谴,倒是重得很,也亏得他活下来。” 我坐在原地刺骨寒冰,呆呆看着他。 54、 他的尸体我没有留住, 在人魔交界罅隙的清晨中随着光粒随风纷扬消散了。 日后九阙告诉我,金色的星屑是他迸散的元神, 那些星光如一条璀璨长河蜿蜒地飞向空中,落入天空裂痕内, 将那条凌冽横跨天际的缝隙缓缓闭紧。 天宫佛音空鸣六界,那大抵是祭奠的钟声。 我抱着离儿落寞地瘫在断崖前发呆。直到夜里离儿醒了,在我怀里不舒服扭着,伸了个小小的懒腰,我的手臂完全冰冷僵硬了,仅仅只是抱着他。 “娘……?” 一只软软小小的手摸了摸我的下巴,一直摸到了我的眼窝, “娘?” 我大脑空白一片, 离儿唤了我很久我才缓了缓神,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嗯?” “娘?”离儿把小脸凑过来,歪歪头, “娘你怎么了?” 我看了看身前一片空地, 没有什么躺在上面了,四周漆黑夜风无声,冷得有些麻木,我慢慢抱紧他。 “没事。” 我又坐了数个时辰张望这片深谙,天边隐约的有一道月光,原来这里也有月光的。起身时身后是一排天兵仙神,他们无声站在那里, 我看向他们时他们齐齐下跪行礼,“娘娘。” 我木然看了看他们,抱着离儿从他们身侧走过。 在酆都的日子过得极快,我在屋子里蒙头睡了一阵便是几天过去了,不想起来便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床帏,躺不下去了赤着脚在院子里晃悠,夜里水岚花如暗蓝灯光摇曳,我坐在那花丛前的泥地上坐了许久,怎样都无法将花苞里的萤火虫逗出来。 最后我只能握着花朵一阵阵发呆,眼睛睁得大大的流不出泪来却只看得见漆黑。 那夜过后我受了点风寒,大夫要我好生歇息着。我白日里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忽然忆起池里的石阴鲤是不是该喂了,又转而想起似乎也不用了。 又过了几天清晨我醒来,见一道黑色的修长身影静静坐在茶几旁,觉得是梦里又不禁出声:“……苍音?” 那人转过头来,我看见小黑的面具。他站起来走到我床前,手里端一碗热气腾腾的棕色汤汁,我向来怕苦,正奇怪怎闻不出一点味儿来,脑子缓了缓才迟钝地反应出我鼻子塞了。 他声音依旧冷冷的,“把药喝了。” 我真的许久未见他了,他这般坐在我床前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药汁,他又不知从哪摸出一颗枫糖搁在另一只手掌心,两只手都这么摊在我面前。 我拿起碗一饮而尽,擦擦嘴巴又放回去,“好了。” 药没有味道,我想我以后再也不需要糖了。 小黑将我上下扫了扫,过了会儿才说:“听大夫说最近你情绪不稳定。” 我摇摇头,“我很好。” 他没有再言其他,只是又坐了坐便起身,临走前他打开门,我抱着膝盖忽然唤住他,“小黑。” 他身子一停,我呆呆地望了一阵窗外,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风儿刮过树叶沙沙作响,隐约可见院落对面的屋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我看着窗外深绿树叶轻轻说:“我早知道叶清花是谁了。”飘忽了半晌,又将目光放在他笔直的黑色脊背上,我轻轻地说:“小黑,对不起,对不起。” 他身子一动门关上了,我又抱着膝盖窝在床上发呆。 过了些时我缓了过来,难得出门走走,我有些晕,买了袋桃花藕糕回去慢慢地吃,还是吃不出什么味道,回府上竟然发现天上神仙下凡了。 蓝衣神仙一转头,雪白金纹扇一晃一晃,笑容一如既往。 “娘娘。” 我随他去了九重天,因为他说有苍音的遗物我可以看一看。 “那是八百多年前的东西了,太子当年弑神成魔,除了天谴帝君动怒剥了他的记忆,这些他自己保留下来的东西一并也未让他晓得。” 他带我走进宫殿深处,身后是云碧蒸霞的极光,越往里走越是寒冷,仙法结界收敛在眼前铺展出道路,最后来到一间寒冰室,冰棱丛生白气渺渺,冰室正中央摆放一具透明水晶棺椁。 他带着我慢慢上前,我看见一名粉衣女子躺在水晶棺里,粉红鲜嫩的桃花瓣密密铺满棺内如一片垫在她身底的锦罗绸缎,将她苍白的面容衬出几分娇艳。 我站在棺前垂眸凝视她,女子双眸紧闭,肌肤如雪莹白细眉如辽远山黛,精致小巧的鼻子与双唇,我认识这张脸,每一个日夜我都见过她。 这是我的肉身,我以为它早已化为尘土。 “你的身体他一直保存着,那年他抱着天孙殿下从阴间出来在这里被帝君罚了记忆,娘娘若是愿意在天上陪伴皇天孙殿下,小神与其他仙家自会让娘娘重归肉身还原成仙,毕竟娘娘前世,”他顿了顿,又说,“几近成仙,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我看着水晶棺中的我自己,心想,啊啊,原来他什么都打理好了。 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就走了,他不说,我又有几分力气揣摩他一介上神的心思? 忽然有些想笑,堂堂太子重岚原来是个傻瓜。 他不晓得,和姑娘在一起相好时,是得把心尖话说与她听的,姑娘家最受不住甜言蜜语,而不是像这样为我做到这般田地,我却在他消失后才得知一二。 可我什么都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 两年后我再想起这件事儿时,他的死在六界闹得还是比较大的,只是当时我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发呆不问世事,九阙日后说,那时仙神每日都下来在府上候着接我回天上,又每夜叹息着回去,一来二往地便没了消息。 太子元神寂灭,剩下唯一子嗣苍离自然是未来继承人,帝君遭得如此变故自然将离儿在天上看得紧。离儿来的次数少了许多,每每来身后也是一拨护卫。我看见离儿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其实自己早已是鬼了。 魔族与神族之间瓜葛我不甚知晓,堪伍却时时到酆都转悠,据说魔族最近不甚安宁过来避避灾,身为魔君少主自然钱财诸多,来了就请我在银翠居吃饭,饭桌上我也只是埋头吃,其实什么样的菜都已一样,我尝不出什么味道。 聊了一番堪伍拍大腿感慨,“时间真他娘的是个好东西,想你当年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子还以为你会一头栽进忘川随他而去了呢。” 堪伍请我吃了这么多回饭头一回提起他的事,我夹肉的筷子慢了一下,两年多了,提起也提起没什么,我笑着敷衍:“哪里有失魂落魄,我忘过他一回,感情也没那么深了,他死的时候还要我再忘他一次。” 堪伍瞪我,“他还说这话?那你可听他的了?” 我又夹了一块肉进嘴里,毫无滋味地咀嚼,“我又不投胎,为什么要忘记?” “你不去当天上太子妃娘娘做神仙又不投胎,敢情你丫的这是准备在阴曹地府过一辈子?啊呸,”他白了一眼,一碗酒倒进喉咙,“这哪里是一辈子,明明就没个头哦。” 我笑笑,对他敬了敬酒。为鬼一直飘荡,我想我是个特别差劲的女鬼,欠了一屁股桃花债,人家对我的好我一点不知,到头来爱上了却是离别了。 第三年的时候我又遇见了一位神仙,太白星君,三年期限一过他恢复神身,我在大街上走时白发白衣男童飘然落到我面前,见我时怔了一怔,发出的是稚嫩的童音,“你变了。” 我很是端庄地提醒他,“你应叫我娘娘。” 他压了压眉,我说:“正好,离儿最近怎样了,我打算去看看他。” 太白星君声音一如既往无波澜,“殿下念你念得紧,你应上去陪陪他。” 我拐了个弯往西街走去,走着走着忽然说:“我好想吃小笼包啊。” 他没言语,随在我后头,我望着街口摊贩的叫卖的酆都阴沉的天色,嘴边还是笑着的,“真的好想吃,可惜酆都没有一家和我口味的,况且,它们夜里早收摊了。” 把桃花藕糕买回来,我给他一份,“离儿以后,会很厉害很厉害的吧。” 他目光闪了闪,点点头,我露出笑容,“那样就很好了,离儿的事,容我再想一想。” 三年来缓冲,够了,离儿是我唯一的血亲,就算我再天上孤立无援至少还有他在,何况他没了爹爹。 我回了府和阎王将事情一说,阎王捋胡子的手停住了,默了一默,终究叹了口气,“你还是要走。” 56、 我心跳几乎静止一般皱缩着, 恍惚而踉跄地后退两步,脚下发出了细碎声音, 九阙神息瞬间从屋内破空逼来,“谁?!” 窗门轰啦被震开的同时我起身一掠, 跳出了围墙。 *** 玛嘉曾说,千年前,她那儿曾是一片十里桃花林。 我想,我一直以来忘记了许多事情错过了许多事情。 凡间永远那个模样,我从小黑那里出来便飘到边关雪原,无论真相如何,我必须把事情一一摸清楚才能好好地面对他, 命途是不是就是这个模样, 总将人的立场对调。 我一直以为是他不记得我,到头来却发现是我忘记了他。 我记得很早很早以前我刚到酆都,以为离儿魂飞魄散,心如死灰地跪在忘川前, 第三日落下了漫天血雨, 小黑拿一把六十四骨的青纸伞举在我头顶,那时他的眼神幽静而冷漠,仿佛结了层霜。 如果九阙没有说假话,那是便他死后两百年。 他在想什么呢。 松林间皑皑白雪折射出炫目的亮光。越过雪山山脉时向下望去,山脚屋宇楼阁排列密密挤压在一块,一层层围成一个圆,圆心一片空白雪地, 炊烟袅袅升起到空中。 没有多少行人,玛嘉那一世过后,这个村镇似乎已经败落了,清清寂寂。 扫望而去村子不大不小约摸十来里,我落到村口显出形来,黑木围栏门口两拨大大雪堆,一条扫开的小道通往村内,一块木牌挂在村口,我见了怔了一怔,心里不自觉收紧。 桃花镇。 这算是来对地方了么。 我穿单薄黑衣走进村落,空空荡荡,房屋虽多大多却是破旧无人,偶尔迎面而来的强壮猎人身裹兽皮大袄,呼出的白气凝结成团,亦或者垂垂老矣的妇人,扫了我一眼便冷冷疾疾从我身侧走过。 穿过屋宇来到村落中心,是片祭坛,枯树枝与雪层厚厚覆盖,祭坛前方那尊神明雕像也被白雪埋没了面容,从那纤细窈窕的身段来看应是一位女神。 我在原地站了站远远地望着那尊神像,有什么液体冰凉而清澈从我内心深处涌上来。慢慢走上前,祭台的积雪极厚埋没了双脚。神像比我高出一些,轻纱窄袖长裙挽起双马发髻,周身丝带盘缠。我伸手拍掉了头像上的积雪,抬眸凝视女神的面容。 也许是太久远,女子的容颜微微模糊,她是在微笑着的,眸儿弯起,比起一般神像的庄严更多出了一份俏皮玲珑。 这张脸,我见过,我当然见过。 手指停留在冰冷石像上拿不开了,我闭上眼深深呼吸,眼眶热热的,一口一口咽下冰棱寒气。 那个傻瓜。 “放肆,哪里来的胆敢玷污桃花上仙?” 身后一声呵斥,我转身见面前老人佝偻着背著一根拐杖正怒目而视,又在看见我面容时一惊,颤颤巍巍上前几步,瞪大的眼睛将周围皱纹全部撑开,“你--”老人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拐杖都握不稳了,“--桃花上仙--?” 他诚惶诚恐跪下,两行热泪从老脸上盘桓而下,周边其他村民都放下手中的活呆呆望住我,我只听老人颤抖道:“您终于回来了……咱们有救了……上仙,我们等您等得好苦啊……” 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眼中有属于凡人的那希冀的光,如同看见黎明希望,我胸口一阵梗塞,蹲下去扶起老人,“我只是路过的,您也许弄错了,”喉咙塞满了呼之欲出的阴郁真相,它们如同黑色泡沫挤压得我难以发声,我又看看神像,女子巧笑倩兮,那笑容真实得仿佛定格在昨日。 “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个村子千年前可否有什么传说?” 据说千年前,这里是一片世外桃源,由一位桃花妖守护桃林安定葱茏。 很多时候仙妖未有什么区别,她守护这里子民住在桃花深处,有着动人明亮的笑容与如桃花般粉嫩娇媚的面容,她待人好,这里的人敬她为仙。 只不过最后她修仙时不敌天劫,一道天雷劈下不光葬送她半条性命更是将这片安宁土地投于火海之中。她散尽法力挽回族人与桃源凡人性命,死后一位上神降七七四十九夜大雪祭奠她,同时将这片阴霾焦枯的惨烈大地彻底掩埋。 在人们心里,她就是仙。 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 我将残旧的羊皮卷还给桃花镇长老后,一步一步走回了酆都。 我是走回去的,走到人间与阴间的浑浊交界处缓缓穿过。 事实不是这样的。 在同僚和女鬼们惊异的神情中我摇摇晃晃到奈何桥边,挤开了排队领汤的生魂队伍,走向尽头。 “花儿爷,您不能不过去。” 守桥狱卒一左一右无声显形,我苍白着脸一掌将他们劈倒,奈何桥中间设有地藏王佛法,身为阴差除非喝汤转世不得僭越后半段。我在桥中心张望这桥下血腥绽放的彼岸花与白蒙蒙的雾气,忘川河平静如水流淌蜿蜒到视线尽头。 一世一世,永远轮回不得尽头,亡者永生论道飞法,不得苍天眷顾修其善。 有这么一个家伙,甘愿罔顾天道常情大千戒律只愿要我好好的,虽然他的做法闷骚得要我生气,但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抖出牡丹灯笼,我伸出手掌搁在牡丹灯笼下,手指轻轻一颤,在身后鬼魂与孟婆婆的视线中,牡丹花灯底部灼灼燃起鲜红火焰,将灯笼纸上正在盛放的朵朵牡丹花衬得娇艳鲜明,它们从未如此张扬盛开过,如同黄泉路往生的曼珠沙华。 牡丹灯在我手中燃成灰烬,身后死寂,一团黑色火焰袅袅从灯笼残骸中冒出来在我眼前现出形来,是一只蜷缩着的婴孩轮廓,它张着黑洞洞的眼眶注视我,我对它弯起笑容,“谢谢你。” 身后有狱卒抽凉气的低喃:“……血池花鬼?” “契约结束了,从今天起我不是阴差,再也不是,酆都没有花儿爷,你自由了。” 黑色火焰的孩童在我面前晃了几个圈,幽幽朝奈何桥尽头飘去了,我身上衣着的颜色随着它如蝶飞散,再迈开脚步时只剩一身白裙。 不是阴差,自然不可穿黑。我第二次走过桥,赤着脚踩在潮湿木板上走到桥尾下桥,在三生石前有些发抖地跪下了。 水声静静,三生石前雾气森森,我抚摸三生石上慢慢浮出的名字,属于前世的冰凉三个字,如同抚摸女子神像脸上那片光滑的肌肤,肩膀一阵一阵无力。 叶清花。 事实不是这样的。 她的确是去修仙了,为了一介上神,她爱上了神,这便是悲剧的开始。历天劫时她正巧怀了上神孩子却不自知,那道天雷几乎将她打回原形。 她为了子民与族人死去,可那个时候她只想和他道歉,他想娶她为妻她却拒绝,发生了争执,她一直没有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日后她投胎转世成了凡人,他又来找她。 前往世记忆烟花般流泻,我瘫在三生石前,低下了头。 桃花林深处屋宇寥寥,青烟悠悠飘向空中。 “哎呀,重死了。” 少女吃力地将水打出来可又没了力气,水花溅了她心爱的烟粉衣裙。她抹抹汗四处张望,桃花缤纷中她看见了一个黑影,细细瞟了瞟,眼前一亮。 “哎,你过来!” 那道影停住了,少女指着转过脸的男人大叫:“啊呀,就是你啦你这个呆头鱼,给我过来帮忙,人家都提得重死了!” 男人沉默给她提水回桃花村,又给她提回了小屋门口,小屋别致精巧挺像女孩子家的味道,屋前桃花木密密,那粉色的花瓣更是软软铺满地面如一条蓬蓬小毯子似的。 少女朝屋里“呀呵~”一声马上有两个同样年轻貌美的姑娘从屋子里出来,年纪小留齐刘海的穿着鹅黄的衣裳,大点儿的头发光洁地盘起来一身清丽雪白衣裙,粉衣少女伸了个懒腰,“啊啊,今天好累,我要睡觉。” 男人一脸沉默。 见自己姐妹停下脚步有些羞怯地低下头用余光瞟向她身后,粉衣少女眨眨眼睛回头望了男人,一脸嫌恶好奇,“哎呀小黑,你怎还不走?”又对家里两个女孩说,“不用理他,打酱油的。” 男人眉毛跳了一跳,脸色似乎难看了些。 其中黄衣姑娘脸红得十分厉害,躲在白衣姑娘身后,“他……他叫小黑?清花姐你怎么、怎么带了个男人回来?” 少女捏下巴想了想,点点头,“嗯,他叫小黑,你看他一身黑。” 男人脸又沉了几分,几近杀气了,阳光下他黑袍袖口的金丝龙纹熠熠散光。白衣姑娘朝他行了行礼,礼貌问道:“多谢公子帮助,清花她性子这般莫在意,这里是桃花村,请问公子是?” 男人静了片刻,又将目光朝粉衣少女那里落了落,声音清明如夜风,“苍音。” 黄衣小女孩脸更红了脑袋深深埋了下去,身旁却爆发出一阵笑声,“苍蝇?!我还蚊子呢!” 那个时候,天空蓝虫儿飞,谁也没经历过刻骨相思。 叶清花笑起来宛如一整个春天桃花绽放娇丽耀眼,她笑得直打嗝眯起妩媚的水眸儿瞧着男人,“原来是臭虫子一大只!” 58、外传·一期一会【上】 一期一会 【壹】 他睁眼的时候, 身体一片冰冷,怀中襁褓婴孩正在啼哭。 身旁立着的是天帝父君, 神色冷漠而严明,周围排开一列众仙上神, 恭敬听命。 他跪在父君面前,怀中的孩子软软的,小小的,嫩嫩的小脸哭得皱在一起,鬼气正在逸散,他一眼便见出是忘川鬼气。 难道这小孩来自忘川么,他默默地想, 脑里仍是空白, 仿佛有什么生生被挖去一般隐隐作痛,他本以为痛的是头,可又发现痛的是心。 天帝在说话,他却什么都听不清, 四周仙神神情悲怆而诡异, 这时一名紫衣仙女走出来,朝他一礼,他花了些许时间念起这是司命星君。 “殿下,这是您的孩子,他母亲唤他为苍离。佛祖允您的一炷香时辰快到了。” 他身子一震。 帝君身旁太上老君一身白衣幽幽叹息,走到门口。 “太子重岚,破琼霄殿毁无极阁, 弑千神入魔障,天怒降罚将至,请殿下随老夫去诛仙台罢。” 诛仙台,天谴刑场。 他这才发现这是一间偌大冰室,他望目过去,冰室中央停一口水晶棺椁,他抱着孩子走过去,棺椁中的女子面目苍白而干净。 陌生而美丽的一张脸,胸口殷红漾出了一朵血花。 最最脆弱平凡的,凡人女子的尸体。 尸身上魂气消失得透彻,一丝一毫未留住,大抵是魂飞魄散了。 已经完全消失了么。 她是……这个小孩的母亲? 冰室寒凉湛湛,他闭上眼,他不认识这个女人,可她的容貌生生刺痛了他的眼,剜进了骨子里。 诛仙台上八十一条金链贯穿琵琶骨,劫火天雷滚滚劈下,浊魔气而清心。 佛祖问他:“可有悔过?” 他定定抬头望着,唇边漾出一丝笑容,他近百年的记忆只有那睁开眼的半柱香,那是被剜去记忆前的自己求来的最后一点时间,半柱香里他有了一个小小的孩子,有了一位死去的妻子,“我已忘记任何,哪里能悔?” 佛祖又问:“她令你至此,你可曾恨她?” 他闭上眼睛,耳边雷火轰鸣将佛祖声音隐去了。 【贰】 两百年前。 关于奏折,天上地下人间大抵都是一样的,太平盛世时期无事可报,比如雨师喝酒喝多了些,哪里哪里倾盆大雨,一并划拳的雷公被利落放到,人间又是雷声阵阵,恰巧逢青銮国国君冤枉忠臣大将关进水牢明日午时三刻问斩,这么闹一出打雷下雨失了收成人们甚是以为违背天意,那国君又诚惶诚恐将那大臣给放了,规规矩矩地去祭坛祭拜一番烧了高香。 再比如司命星君不甚摔下云端,被捞起来时全然失去了记忆,九阙神君将她弄醒,据说那司命睁开眼时愣了一愣,又愣了一愣,定定瞧着面前蓝袍神仙定定问道:“我这可算是穿越了?” 九阙笑道:“何为穿越?” 司命道:“这是哪儿?” 九阙笑:“一十三天伏厝山,司命可是认得?” 司命:“这不是二十一世纪?” 再九阙笑:“何为二十一世纪?” 司命将他打量一番,掐一掐自己大腿抱头道:“二十一世纪没你这么好看的汉子,尼玛我这是铁骨铮铮地穿越了。” 这约摸算来近十年天上最最有趣儿的事了,据说那司命星君仿佛换了一个人,最爱干的事儿便是到血枫林那儿找九阙磨叽,“是你将我救起来了,古代都说女子以身相许咩?那我要以身相许。” 九阙摇扇子望了会儿天,低头又对紫衣仙女笑道:“司命,药仙府离这儿不远,咱们去一遭?” 虽是失忆命格这差事却是比曾经耍得顺溜,一份份命格书下来人间便是一出出凄美爱情剧,天上神仙看戏子一般瞧着真真有趣儿,一来二往神仙无事便拨开云层亦或是撩开天水玄光镜来看一出,甚是享受。 比如两人相爱生死离别死去活来最后发现两人乃兄妹,司命管这叫《x色生死恋》。 比如男人是个有名的戏子,姑娘是个演戏子的替身,两人在某一天饮下同一种酸梅汁魂魄交换,这叫《秘密x园》。 比如一出小姑娘如何在宫里出人头地自立自强当上上好的药膳师,这叫《x长今》。 比如未来某位少女穿越到一个朝代,在四爷八爷之间徘徊不定,这叫《宫·锁x玉》。 比如…… 闲来无事热衷八卦事业乃天宫妇女联盟盟主西王母对司命甚是满意,随九阙道:“莫叫她恢复劳什子记忆了,此般甚好。” 王母蟠桃会众仙献宝,司命一出跳马减肥操引起轩然大波,众仙娥为求身子娇美纤细争相效仿。司命管这叫“肛男style”。 九阙拿白扇子的手抖了抖,勉强笑道:“何为肛男%¥#*&?” 司命眸子晶晶亮,她晓得他念不好英文,“这是为你跳的九阙神君,”她莲花般的小脸有些泛红,娇羞扭捏道:“人家做梦都想爆你菊花呢。” 九阙手中的扇子差点掉下来。 总之总之,天上的生活算是悠闲……且欢乐的。 关于司命一事儿九重天太子重岚或多或少听说过,九阙来这儿长吁短叹时他正坐在白檀木小亭子里将最后一沓折子审完,水帘子幽幽落下玲珑细碎,菩提花纯白盛开正好。 湖面十里波光,九阙摇扇子叹道:“赶个时日带她来见见,三十六天属这里菩提开得最好院落最属雅致,帝君都不甚如此殿下倒是奢侈。” 他对面的太子饮口茶,黑袍衣袖的龙纹泛出细细金光,“你倒是对她上心。” 九阙笑了一笑,“自从她从云端掉下去,回来便缠人得紧。” “那不正合你的意么,”太子声音清清冷冷的平淡,“以前你百般盛情,她可算是冷冰冰千般推脱。” 九阙摇扇子,嘴角噙着笑意,“殿下言重了,百般盛情……倒也不至于。”说着目光闪了闪放向湖面,毫不避讳地说,“一直以来天上仙娥繁华缭乱,她那般清冷的性子和容貌倒是合我胃口,如今她变了……你我都晓得她不是以前那个司命,若是她不再离开,如今这般也是好的。” 太子提了提嘴角,九阙笑道:“这天上倒是没殿下瞧上的,殿下若是尝了情思,便晓得其中滋味了。” 【叁】 天君太子重岚,独居重华宫,身十八万岁,五万岁历天劫封为上神,老仙掐指一算,那时算是万万年间天族最年轻的上神。 他知晓人间一处世外桃源全然因土地上仙一枚折子,他瞧了微微抬了眸,这事儿,九阙约摸也当饭后闲谈与他讲过。 九州之北一处桃源,方十里,桃乃春之芳菲,三月那么清清落落地一开,喧闹温暖的烟粉如少女娇俏胭脂,将这片村落晕染得光华美好。 土地仙道,这儿出了一位花神。 花神之说未免儿戏,仙神毕竟有别,神哪里是修炼可抵达的上界,能被唤一声上仙已是尊敬之至。他未曾记得最近有神族下凡投胎,可一代代这里的桃花镇居民一并如此尊称她,花神。 这名头取得,瑶台百花仙面子哪里搁。 闲来无事他便下凡调查,桃花木寂静绵密,葱茏勃发生长,粉嫩的花瓣落满他的肩头和衣裳,往里走了一些时一声娇嗔打破了平静。 “哎呀,重死了。” 他循声望去,重重桃林之外一名少女吃力地将水从井口打上来,她穿着窈窕窄袖束腰的粉红衣裙,而她挽起的长发竟然也是粉红的。 重岚微微压了眉停下,这般颜色的发,约莫只有未定仙根的妖了。若是她施展妖法蛊惑百姓尊神,念此他眸中冰凉,手指微抬。 一阵神息吹过,少女抹抹汗抬起来,在他眼里抬起了脸,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微笑的容颜宛如十里桃林绽放。她漫无目的地张望,最后精光一闪秀眉一挑紧紧盯住了他,“哎,你过来!” …… 后来重岚想起,十八万年来如此无礼对他说话的,第一个。 在他面前笑得如此张扬耀眼的,也是第一个。 他看着叶清花,她蹦蹦跳跳朝他跑过来,发丝飞扬,一双清澈秀丽的眸子,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还有细巧的鼻子与粉嫩的双唇,她在笑,眸中有光。 春之芳菲朝花尽,也不过如此了。 古往今来,妖有两样是碰不得的。 狐妖与花妖。 生得太美,媚而芳,烛色香红软玉,美目盼兮轻轻一笑便是断肠。 【肆】 他未道出身份只说自己是外乡流浪人暂居在此,却神是鬼差将自己真名说与了她,可惜她全然不觉,每日小黑小黑地叫唤,支使他干这干那,晚上收摊还请他喝酒,大大咧咧和镇上的猎人划拳,她喜欢喝酒量又差,每每只能他将她扛回去。 他看着她故作老成却天真的脸,觉日子无趣,偶尔换换口味也是好的,于是她支使他干活也未有否认什么。心里一琢磨,若是哪天土地仙看了大抵是会掉下巴的。 等相处一段日子之后,重岚甚是觉得,这姑娘修炼成妖那当儿她的原身桃花木定是连遭暴雨脑子浸了水,否则哪这般不靠谱。 一问她还是桃花镇镇长,兼任镇上桃花藕糕作坊铺子,她做出来的桃花藕糕卖得不错,淡淡的粉色软糯糯的米香,咬一口又有嫩嫩莲藕的清甜,成为了镇里早膳与孩童玩耍闲时零食之一。 天上也无事,他住了一阵,觉得她与一般凡人未有区别,若是定要说上什么,大抵是她那鲜艳的发色和那种不似女孩子家的作风,前阵子山熊出没伤了不少镇上男丁,她袖子一捋露出白嫩嫩细条条的两只胳膊上山,一个时辰后下山将一只二人多高的大黑熊五花大绑牵进村子道大夫诊所里。 众人强势围观,她个子小小,转头对大熊说:“被你抓伤的兄弟都在里面,你自个儿去道歉去。” 熊低下头泪汪汪瞅着她,嗷呜一声。 她又说:“别假哭,他们落下的活你一个自己干。” 熊又嗷呜一声,委委屈屈缩着庞大的身子进去了,至此之后经常可见一黑熊在村子里进进出出拖车拉货好不快意甚是一道明媚风光。 重岚默了一默。 和叶清花一起住的有两位姑娘,一位白裙束发的名唤怀月,性子倒是稳重道行却比叶清花浅一些,怀月仍是唤她一声姐姐。另一个则是名为玛嘉的小姑娘,不知名的小妖,法力微薄连人形都是叶清花点化的,名字也是她取的。 玛嘉为佛语,他偶尔问起她只是说:“因为这是她下一世的名字。” 那时她正在擀面,灶上滚滚烧着开水,他被她勒令强迫做苦力坐在一边煽火,叶清花觉得他看起来柔柔弱弱干不了什么活,每每交给他也只是件悠闲小事,重岚心里知道这是她收留他的幌子,好让他名正言顺住在这儿又莫让他觉得过意不去。 出发点是好,可他压根没觉得过意不去。 “玛嘉是个小妖,她的寿命活不了多长,再投几世草木道便可成人,这是她第一世为人的名字。” 重岚一旁面无表情,“你看得到是清明,什么都料得准。” 少女粉红的长发全部挽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细嫩的脖子,因为擀面肌肤上熨上薄汗如浸了雾的玉,他默默看了一阵她,忽然转过了目光,喉口有些发紧。 叶清花浑然不觉地对他笑,面前的男子一身黑衣面目沉静苍白,下午窗外阳光细细描摹他清淡英俊的眉目,他垂眸煽火,指节与手腕也是苍白骨节分明的,叶清花想她可真是好福气,竟然拣到了这么好看的男人,免费包养她都愿意。 “是啊,因为活了很久嘛,所以镇上的人都说我料事如神。” 重岚沉声,“这不可乱说。” 叶清花又笑,“怎么,会遭雷劈吗?那些神仙将自己摆的挺高,我们是妖,再强大也是妖,仙啊神啊什么的,就算有那种力量也会被唾弃抹杀掉的吧。” 她话音刚落背脊一阵寒凉,望过去,男人的眼神阴沉而安静。叶清花灿灿笑了笑,“你别生气啊,就当我瞎说的,水烧好了呀赶紧提起来。” 59、外传·一期一会【中】 【伍】 她叫叶清花。 这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 她成型的时候还没有家人,没有谁给她取名字。在后来一个个桃花妖修炼成人形, 她就给他们取名字,比如怀月, 比如玛嘉。 作为一只妖,她活得的确很久了,遇见其他的妖,他们建议说,你这般修为,成仙岂不更好? 她想,成仙有什么用呢, 和妖有什么区别。 直到在桃花林里遇见了一个男人, 他总是一身黑衣,沉着眉眼辽远如山黛,永不知他在想什么。 神仙。 她一眼看出来,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走过去。 这是她见过的第二个神仙, 第一个是土地仙, 肥胖胖身子矮小却慈祥的老人,总是呵呵笑着,她很喜欢他。 第二个神,她也很喜欢,虽然她也有点明白这种喜欢是不一样的。 草木妖修成人形比畜生更为艰难,就算成了人形,心性还是隔了太远, 她活了很久很久,内心与真正凡人相比相差太多,怀月说这是她本性太纯,她比她道行浅那么多,却是相当稳重有担待的女子,桃花镇里许多都是她打理的。 她收留了这个莫名出现在镇里的男人,她叫他小黑,虽然她觉得苍音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她还记得相遇那一天,粉红的花瓣在他身后流泻飞舞,男人的眼眸漆黑如万万年来无欲无求的尊贵上神。 相处久了熟了,她总是忍不住调戏他,看着他抿着唇的模样她有些小满足,又比如总是告诉他,玛嘉喜欢他。玛嘉是真喜欢他,一眼就喜欢了,看着他的时候脸红红眼怯怯往怀月身后躲。 “哎呦,你就收了她吧,我免费给你包吃包住!”她和镇上猎人喝高了,一杯酒砰地搁在他面前,“来来啊,喝!” 他冷冷望着她,最后将酒倒掉,最后又将她手中酒倒掉,“你干什么呀,我还没喝够呢!”她胡乱撒酒疯,男人一左一右捉住她的手一拉,她就在他怀里了,那时她特别害怕,害怕自己的心跳全镇的人都听得见,怦咚怦咚,如同一群马儿在草原上激烈奔跑。 男人的胸膛很温暖,有一种独特好闻的气息,他抱着她抚着她细瘦的背,低低开口:“再喝身子不舒服,你一直这般的么?” 姿势倒是温柔,她在他怀里睁着眼睛,以前也喝,没喝得这么厉害,她在寻找良机吃掉他。 嗯,吃掉他,她是花妖,她知道他对她还是有意思的,否则不会一直留在这儿,总有一天她得成功扑到他。 她翘起嘴角,朝他怀里蹭了蹭,他没推拒,她更是得瑟了。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 怀月说想出去走走见见世面,她想了想答应了,给怀月开了一场欢送会。世外桃源里人妖和平相处没觉得有差别,镇子本不大却也是温暖安宁,那夜全镇的人都喝高了。 “外面不是桃花镇,别被臭男人骗了。” “姐姐以为怀月是姐姐那般短纯的?”怀月痴痴地笑,“咱们是花妖,只有男人被咱们迷倒的份儿。” 叶清花伸手到脑后一抽,长发落满肩头,掌心躺一支精致桃花簪,“这个送给你算是离别礼物了,它能破开世上任何仙法结界。” 怀月只见这簪子漂亮,“姐姐说笑呢,哪里有这么厉害?” 叶清花也笑,“好好留着,弄不见了找你算账。” 等怀月走了露天篝火宴会还在进行,人们又唱又跳的,苍音默默坐在一边火光映着他的脸,她走过去他便静静道:“你将半生修为送给她了。” 她一愣,这簪子里确实存着她一半修为,“好厉害呀,这你都看得出来?” 他又不动声色道:“你一直以自身开结界守护这里免受朱雀一族侵略,如此岂不是大幅削弱。” 清花坐到他一边抱着膝盖,“怀月她出去了不晓得会出什么事,她是我妹妹,我没有家人,只有她们,这里的结界我撑得住没有关系,我可是世上最厉害的花妖哦。”她转过脸水眸亮亮的,心中再是忐忑也假装随意地问道:“况且真出事了,你也可以保护我吧?” 他淡淡凝视她,没有回答。 火光灼灼,人们笑闹声远去模糊,她很想听他一声回答,心里一阵空落难受,捏紧裙角眨眨眼睛补充道:“哎呦,再如何我也好吃好喝供你嘛,要是真出事首先拿你垫底。” 他眸光闪了闪,正想开口,她被当地居民拉去跳舞,音乐节拍中她在人群里放声大笑,烟粉色的裙角水波荡漾,花妖向来容貌惊艳身子曼妙,她跳舞时纤细的腰肢与涟漪的裙摆绽开了一朵朵花,眼波流动。 她时不时看他,却发现他一直看她。 曲终,她张开双臂催动法术,明晃晃的月色中天穹洁净如上好的暗蓝绸缎,此时纷纷扬扬降下花朵来,桃花,鲜嫩的桃花,一朵一朵,如雪粒飘扬飞舞。 人们欢呼声中,他伸出手,一朵桃花软软落在他掌心,如她偶然扫过他手背的发。 那晚他抱她回屋子,年幼的玛嘉早已睡去,她喝得有些多双颊酡红被搁在床上,他给她拉拉被子正准备去倒一杯茶给她醒酒,她忽然伸出小手拉住他。 “我热……” “好好睡,喝水么。” 她支起身,月色下脖子光洁,她微微眯起水光潋滟的眸子翘起了唇,“臭虫子,我要吃你。” 他失笑摸摸她的额,“清花,你喝多了。” 她身子颤了颤,低了低头又抬起来,笑意满满地凑上去,一派娇艳。 “你第一次叫我清花,叫得真好听。”他立于床前,她跪在床上,妖娆的身子贴上去,细白的双臂也环住他的脖子,他有那么片刻的怔忪,花妖露出了妩媚诱惑的本性,她微微含住自己的舌头露出一点点,眼媚如丝,“苍音,你再唤我一次好不好?” 三千世界六道轮回,他清修万年,此时却只记得她初见他时明晃晃的笑靥和跳舞时潋滟的裙角。她果真是人间最强的花妖,勾魂夺魄。 他压下胸腔与腹下翻滚的情潮将挂在他身上的小手拿下来,在她醉人而眩晕目光中尽力镇定理理她的衣扣,“你醉了,清花……” 他没说完,她仰头攥住他的衣襟吻住他。 【陆】 她是第一次,无论接吻亦或者是欢爱。 她吻得生涩,自己将嘴儿送上去,一贴便不晓得怎么办了,丢了她大半个魂。 她的确是醉了,酒液在腹中翻滚烧得一片火燎,等男人的身子覆上来时她才发觉自己其实很冷,真正滚烫的是他。衣裙一件件落到床下,直到她桃花色的刺绣肚兜脱离了身子她才掩不住羞怯与紧张,身上的男人撑起身子细细瞧着她,呼吸一分一分重了。 月光下少女妖娆的身子莹白光洁如春日刚剥了外皮的嫩笋,细腿翘臀,窄窄的腰肢丰满的胸,他的手指拂过她的肌肤她一连串地抖,紧闭双眼索性环住他的脖子。 她的肌肤很嫩,轻轻一蹭便是红痕,姑娘家脸皮也是薄薄,两人毫无遮掩相贴在一起时她整个软绵绵小身子都僵硬了,男人黑发扫过她的肩头麻麻痒痒,他的呼吸也是麻麻痒痒极其醉人。男人一点一点细碎而小心地吻她,濡湿的舌尖缠绵在她胸前肿胀翘起的粉红软尖儿,□□地吸吮,搂着她的腰揉捏得她全身没有力气。 听镇上大娘说女孩子第一次是很痛的,她的确是痛,身体最深处触及魂魄的疼,疼过之后却是欢愉。他动作时的神色深谙而迷人,她忍不住伸手摸了又摸。被塞得满满,酸酸涨涨,却又因此舒服不已。她羞得睁不开眼,全身泛起漂亮的粉红色,只有一声声娇嫩似哭音的妩媚□□撩拨着男人的心。 花期太短,人生一期一会。 她是花妖,花本是极短地娇艳绽放,然后零落成泥碾作尘,花美因为短暂而风华。从出生起她本就孤独,天长地久她不求,拥有过就已经很好。 第二日清晨她本想早早起床擀面,身子又被男人有力的手臂勾着,她扭了扭,他抱得更紧,她转过身子拿被单遮了遮胸前的斑点如桃花散落的痕迹,冲他轻松一笑,“早。” 男人眸子如上好黑曜石,墨黑无澜,深深注视她。 她咯咯笑了两声,“昨晚对不起啊,是我喝醉了吃了你豆腐,这几天免费请你吃饭呀。” 男人没说话,只不过极好的眉宇间有了细微皱褶,清花眨眨眼,突兀问了一句傻傻的:“昨晚你是第一次吗?” 苍音沉默了半晌,“是。” 清花心里一跳,笑得灿烂:“那我俩扯平了,我也是第一次。” 哪里像第一次了,明明那么……凶狠,她晕了好几次。 顿了顿,她直起身子余光又扫了他一眼,男人的锁骨分明很是好看,她想她真是赚到了,摆摆手笑道:“我也不是大家闺秀啥的,我知道你不是人也不是妖,所以我可不负责了哦。” 她背着他把床下的衣裳捡起来一件一件穿好,忽然一股力又被扯回床榻间。 软软的帘帐抖动,苍音压在她身上一手霸道扣住她两只手腕挂在床头,另一只手撩开了她为系好的衣襟,她脸颊微红,可眼角也是红的,咬着唇儿,他俯首吻吻她的眼睛,声音因昨晚情`欲发泄而嘶哑:“清花。” 他轻轻唤她,又往下含住她的唇,低低呢喃着说:“如果我要你负责呢?” 清花眨了眨泛红的眼睛,鼻子一阵阵酸,声音在他面前第一次发颤,“我、我晓得你是神仙,你不用说这种话来安慰我,我晓得你们神仙看不起妖怪,我们妖怪得到了就是得到了不计后果的,你别以为我对你是认真的……啊……” 他在她软绵绵裸`露的胸部捏了一把,她满脸通红。 身上衣裙不知何时又被他丢在床下,男人分开她的双腿挂在腰上一寸寸火辣辣挤进去,她无措地瘫在床上喘息容纳,嘎吱嘎吱,床摇里他舔舐她红艳的耳廓,“你不愿意负责么,那我负责也是好的。” 60、外传·一期一会【下】 【柒】 天上最近闹腾, 司命每日清晨和一拨仙娥神女操练“肛男style”,他在瑶台亭子里坐着, 台子高一望过去便是厚重雪白的云层与渺渺光华,亭旁菩提盘生开得正好, 玉石几上一杯青釉叶纹茶盏袅袅清香,台下下面仙女一边左右跳着跳马操一边齐声吆喝唱道:“噢、噢、噢、噢、噢肛男style~” 苍音垂眸,九阙不知何时坐在对面,他见太子手中一把银光小刀正雕刻什么,拿那把雪白扇子晃啊晃,“殿下还真有闲情雅致。” 苍音没看他,九阙揉揉额角伸手朝他虚晃了一下, 似是无形屏障流动, 空气漾开一圈涟漪,果然用了仙法将声音隔在外面,他敲了敲桌子弹开结界,估摸是太子殿下没怎在意容他折腾, 结界延伸将他扩了进去, 那齐声仙女吆喝便哗啦啦褪去了,“最近都不住在重华宫了,听土地仙说太子殿下最近儿在凡间休假?可是舒坦?” 九阙话问过去,目光不离苍音手间,落下的木屑细细密密看来是在这儿坐了有段时辰了,黑袍男子苍白手指间一支木簪大体成型,他正用刀锋细致刻着簪子上的花朵, 一点一点。 九阙唇边荡出笑容,若是女子首饰,繁多华贵哪里比得上云顶天宫,堂堂太子就算活了万岁做这种活也未必熟稔:“刻这作甚,想做个木簪子不是一会儿的事儿?”身为神仙,什么变不出来,这不就是凡人最最希冀的事儿么。 苍音不答,九阙望了望亭外云彩,扇子一合笑道:“与其刻支簪子给她,不如亲口告诉她有多在乎来得实在吧?活了几万年了有什么说不出口。” 苍音将花朵周边的瓣瓣花型剜出来,又将花蕊底端琢磨得精细,这时两列仙娥款款走上亭台齐齐行礼,又退开到两边,一名洛神花刺绣华服紫红长裙的女子缓缓出现在他们视线中,发髻高盘雪肤红唇,一双丹凤眼眸妩媚细长,雪白额间一片火红凤羽将整份容颜衬托得张扬而光彩。 九阙吹了声口哨,洋洋洒洒委身一礼,“昭锦公主。” 女子没有看他,径直走到苍音面前,她抬起尖尖的下巴,面前的男子面容一如千万年来沉静,她又看看身后桌面一片干净,除一杯清茶什么都没有,于是露出笑容对他福身,“殿下。” 铮容神君义女,又为凤羽朱雀一族神女。 不知她如今结界是否安好。 念此苍音压了眉目:“你来了。” 昭锦公主听他声音柔和,笑容又耀眼几分,“是,帝君唤您去玉清宫一趟,义父也在那儿,想与我们的婚事说一说,殿下看这可好?” 【捌】 “啊,这雨下得……” 桃花镇上居民赶紧拉了帐篷将路摊收起来,路上行人渐少。 大雨滂沱,天边一道滚滚惊雷炸来,四季不谢的桃花被雨水冲刷零零落落成一地残红,夜里闪电划过将抖动的骤然风声照得越发狰狞。 玛嘉在屋子里,小小的身子裹着被子,瓢泼的雨水如利箭啪嗒啪嗒击打屋檐,她抬起小脸怯怯看着门口张望的粉衣少女,“清花姐姐,玛嘉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大的雨。” “嗯,这儿很少下雨的,距离上次……”轰轰雷鸣打断她的声音,厚重地碾压在沉甸甸上空,雨水撒上清花的面颊,她睁着水亮的眼眸望向天空一阵,轻轻的喃喃消失在摇曳风雨里。 “这,也许是天怒罢。” 哗—— 擎天闪电夹杂迅猛的火花直劈而下,远处桃林一片火光,身后是玛嘉的惊呼声,清花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搁在门框间的手缓缓放下,放在了小腹上,轻柔地摩挲着。 天空浮光游动,千年来桃源结界起伏不安。 异族不可怀神种,腹中的生命正在馋食她的力量,清花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睁开眼。 闷天雨声中男人漆黑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她院子里,片水不沾身,他慢慢走到门前走到她的身边,清花低着头抚摸自己的小腹,男人将自己宽大的手掌覆盖住她的手背,他的手冰凉,浑身湿气。 清花看着他龙纹衣角,有些自嘲地笑道:“你说我活了这么久怎么没发现呢,我一直以为你是个默默无名的小神仙罢了。” 苍音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抚上去,捧住她的脸颊,他俯首吻下,天空炸响,闪电雷光布满天幕,他含住她嘴唇的一刹那,雷火打进了小院将小磨坊击了个粉碎。 她有些好笑地想,神妖恋什么的果然太刺激了,天理不容。 “苍音,我打算修仙去了,所以我们这段时间还是别见面了。”她将他胸膛推离一点,又被他重新满满地抱住,她努努嘴儿笑道:“你干什么呀,我去修仙不是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吗?修仙时你可不要扰人清净,好好在天上等着。” 她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只不过现在成了推脱的言辞。就算成了仙,还是离得太远了。身为妖怪,一身轻松地来到这个世上,若是有想要的,便无故一切去追求,若是得不到的,便好好放手过另一种生活,这才是妖,何况她是相当美貌的千年女妖。 就不知与那天上神女一比,在他眼里又能胜得了几分。 清花觉得,大抵是神女过于洁白端庄,无她这份妖媚吧。直到日后她被天劫劈得魂飞魄散才发觉错了,苍音喜欢她,也许是她太傻的缘故。 “在想什么。” 苍音声音低低地响在她耳边,清花拍拍他的背,“哎呦,院子起火了,还抱个什么,我又不会跑掉。” 男人越发沉默地抱紧了她,她心想她真是好福气,竟然被他看上了,这福气太好了,她有些消受不起,鼻子涩涩的。 如果无法在一起的话,把孩子生下来也是好的,这样她就不会一个了,她有真正的血亲家人,孩子是半个神仙,说不定还很厉害。 说以她不打算说出。 雷雨交加中她呆呆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分开吧,这三个字在她唇间回旋许久,又不是爱得要死要活,只不过两个对上眼几场欢爱罢了,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分开吧。 她很庆幸他还抱着她,这样他就看不见她留下的眼泪了。流泪什么的太丢妖怪的面子了,她应该灿烂地笑的。 “苍音,你看,上天发怒了,所以咱们好聚好散,就……” “嫁给我。” 叶清花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僵硬在原地,任由男人抱紧她。她听见他的心跳,响彻在她世界里。 “清花,嫁给我。” 苍音一字一顿在她耳边说。 她终于哭出声来。 【尾声】 现在想来,那应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若是掐指一算,短短不过百年,他觉得他是走了很长的路的。日复一日光阴中云卷云舒,她的笑声仿佛在昨日了。 那一年他终究未寻到她分毫尸身,她带着腹中胎儿消散了。 他以七七四十九日大雪来祭奠她。皑皑大雪落满焦黑土地覆盖十里桃林,他站在茫茫雪原中,肩头发顶一片白华,仿佛顷刻间已苍老一般。 如九阙所说,她只是一介小妖罢了,美貌媚色蛊惑人心,一场风花雪月死了便是死了。神本难以动情,他不必根究他是否动情,毕竟她已经死了,天劫而亡,即便是朱雀一族做了手脚,他若插手,未免拂了铮容神君与朱雀王的面子。 与昭锦的婚事一再后延,他如千万年那般重华宫中独居悠闲过日,和其他神仙未有两样,直到某一日感应到了她的气息。 百年来他将重华宫中桃林如数除去,可他闻着了桃花香。 凡间阳春三月桃花烂漫,青楼门口数株桃花开得正好,听说这里出了一名及其美貌的花魁,才艺卓绝。 上一世她散尽妖力救人,功德足以让她转世成人。他一直是知晓的,甚至闲来无事时去阴曹地府游了一圈,漫不经心地点出了她的名字,阎罗王爷诚惶诚恐地听了。看来他说的话那些地府的鬼都听得分明,那崔判官还算识时务。 他站在楼下,一身白衣风华。风儿轻吹,他隐约记得她说喜欢男子穿骚包白衣,一定是顶好看的。 念此有片刻怔忪,原来他一直都记得的。 他踏进莺声燕语的水月楼,粉白桃花落进朱红走廊,脂粉香气弥漫在甜香空气中。 二楼最后一间厢房前小小少女抱着一把扫帚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她挽了两个圆圆的髻,肌肤雪白。 原来不是花魁,却成了花魁的丫鬟。 小姑娘睡眼惺忪地擦着口水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忽然间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来,浅浅的笑意,弯弯的眼角。他注视这双熟悉的黑色眸子,心想是了,原来他等的姑娘在这里。 她死后百年间他生活清淡如故,他一直没有过多追忆她的什么,也没有根究他待她是真心还是风月一瞬。 因为这些全然没有必要,他知晓日后他们还会相聚,他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等待她。 61、 一觉醒来他还在我身边, 我觉得这般很是美好的,甚至有些圆满的味道了。 眼睛还是肿肿的痛, 下`身也是肿肿的痛。 独自很久,如今这般身子软乎乎赤条条地被按在一个火热的胸膛上有些不适应, 脸颊紧贴苍音的胸口,他睡眠时一起一伏安稳的心跳我听得清晰,苍音皮肤很好手感不错,我用脸颊蹭了蹭,他没动,又蹭了蹭,他低低哼了一声将我埋在被褥里的腰搂紧了些, 顺手无意识地捏捏我的臀部。 我抽了两口气怒视他, 他依旧睡着,黑发遮住他小半眉眼。我定定看了看,忍不住笑起来,伸手环住他的背轻轻抚摸他的交错的伤疤, 又在他下巴上亲了亲, 昨夜闹腾成那样,我就不信他还有力气醒来。 从他怀里出来我花费不少力气,他简直像只八爪章鱼紧紧黏住我身子,肌肤摩擦间我竟然见被褥他那里那块竟然又顶起来,坐在床边一下子又脸红了。 “……大色狼。”我嘀咕着披上外衣,地上一片狼藉,摸索了半天才在衣服堆里找到自己被扯坏的肚兜, 丢到一边又摸了摸,又摸出被撕裂的亵裤,仍旧湿哒哒的,散发着一种暧昧眩晕的味道。 我脸烧得更厉害,赶紧把衣服清理了,拿出新衣裳穿好,又拿了几件换洗的一包出门。关门前看了一眼苍音,他竟然抱着我的枕头睡得好好的。 离开后院时天仍是漆黑,府中寂静只有守夜之用的幽蓝灯火虚晃。 若是人间,这个季节些许是有蝉鸣的。 “……娘?” 我回头,离儿穿着小短衫揉着睡眼站在门口,“娘是出去吗?” 我放下肩头的包袱,昨日我将离儿从天上叫下来了,本想与他说他父君没死的事儿,却发现他早已晓得,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太迟钝,除了我是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我心里颇为憋屈地走到离儿身前蹲下,摸摸他的脑袋,“离儿,娘要离家出走。” 离儿还没睡醒,“……啥?” 我笑着捏捏他的脸,“夜里凉,离儿赶紧回房吧,不要告诉爹爹。” 离儿撅撅嘴,哼唧一声,“娘舍得离儿?” 我将食指竖在唇边,“乖,这是咱们的秘密,乖乖等娘回来哦。” 我在他小脸上啪叽亲一口,又把脸颊凑过去指了指,离儿撇撇嘴,也在我脸上啵了一口。 “乖儿子。”我极其满意。 “娘什么时候回来?” “唔,”我想了想,“等离儿的爹爹承认错误之后吧。” *** 魔都。 冠华酒楼。 “离家出走!?” 堪伍一拍大腿,满嘴的鸡肉全部吐出来。 我用筷子将他面前那盘口水鸡拨到一边免受其害,顺便挑了块鸡肉沾了辣椒塞进嘴里,嗯,好吃。看来魔族的人都挺会享受。 那一晚苍音吻我的时候,我三年来第一次尝到了滋味,难以形容属于他的味道。来了魔都一餐餐饭菜下来,我胃口甚好。 堪伍瞪着我,“格老子的!姑奶奶你跑到魔族这儿来就是为了离家出走,神仙和咱们都僵成这样了你还真不怕被剁了包馅下锅煮?” 我又快了一筷子小锅千叶豆腐,“没事儿,有你护着,哎有住的吗我在这儿住几天。” 堪伍还是瞪我:“你他妈要住几天?” 我想了想,瞥他,“堪伍你真小气,想来你来酆都蹭饭时我可没亏待你。” 堪伍咬牙切齿,“姑奶奶你丫的老子又不是不要你住,你走了那冰山小白脸还不以为是我拐了你还不提剑蹭蹭蹭过来砍人?” 我脑海里浮出苍音的脸,心里有点憋屈,又有点甜蜜,明明千年绕下来无非是爱转了一圈回到原点,这冠华酒楼的酱肘子真心好吃,我咽下一大快慢条斯理地嚼了,“你果然晓得他没死。” 堪伍立马噤声。 过了三年,最后蒙在鼓里的果真是我了。 我在魔族住下来,胆子颇大。 魔族的城池当地生活与人间无异,若是强说更像中原与蛮荒交接的大漠戎族,魔族女子眉眼张扬,大都穿束身艳丽短装曼妙曲线尽显,雪白肌肤大片露着一上集市便觉是视觉盛宴。想来从古到今魔女惑人的说法还是很有来头,她们作风的确是不羁大方的,爱上的男人便马上去追,谁能招架得住。 在魔族不过四五日,其间我遇见了堪伏渊。 本是去山郊放风,碧草如茵的小山坡上我却见一抹绛红高大身影,走进了才发现是他。独自站在一棵长青树下,身前一座墓碑。 我走近了和他打招呼。 他往我这望了一眼,俊朗面目依旧,没有片刻惊讶地望回墓碑。我走到他身后看清了墓碑上的字,竟然是云碧的。 “她不喜欢魔宫,吾便将她葬在这了,可以眺望很远。” 男人声音低沉而有力,我知道他的措辞,吾,不是本君。心下缓了缓随他目光望去,山坡下魔都房屋紧紧挨在一起,最尽头是红色的宏伟连绵宫殿。 可以望见他住的地方。 “祭奠盘古出世需要代价,破开虚空的是她,自然活不了。”他又望回墓碑,墓碑下生长着不知名的小白花,我想这碑也许在这儿立了有几年了。 我问他:“你在这之前应是晓得她活不了的,你还随着她性子去做?” 堪伏渊不深不浅看过来,薄唇轻吐三个字,“不然呢?” 我沉默了。 顺从她的愿望从而将所有的悲伤自己背负,云碧未免太残忍。 可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不是残忍。 “她本是凤羽朱雀一族郡主。”堪伏渊极轻微地笑了,手指抚摸冰冷墓碑上镌刻的字迹,“八百年前朱雀族被诛杀,她逃到了这里。”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位朱雀遗孤,如今是九重天尊贵神女。 他没有再言语,静静注视墓碑,风掠过草木摇曳,树叶被吹得哗啦啦响,他的长发与绛红的衣袍都在抖动。 那个时候我很想知道,云碧究竟有没有喜欢过他,对一个人来说有那么多重要的东西,家族,复仇,使命,那些枷锁全部除去之后呢。她在意的是什么呢。 她死了,这些还重要么。 是人是神是妖还是魔,其实都是没有关系的吧。 我到此时才明白,原来苍音是从未在乎过我是人是妖的,在他眼里我是牡丹,仅此而已。 *** 我在魔都住了七日又跟堪伍打了个招呼,背着行李优哉游哉回去了,主要是因为我想离儿了。 酆都果然一片混乱。 那群白光白衣小仙一见着我扑通扑通全跪下了,院子里白茫茫一片甚是壮观,抱着我的腿涕泪交横道:“娘娘啊您去哪儿了小仙恳求您赶紧回天上吧帝君陛下已经将天翻了几番了,您再不来咱们都得住在酆都过日子了。” 我怔了怔,“帝君,他老人家找我作甚?”转念一想,见众仙神色诡异,“哦”了一声,摆摆手往家里走,“让他自己来见我。” 众仙一颤,铺天盖地哭号着将我路堵上了,诚惶诚恐道:“娘娘,陛下前、前日才登基,这可是六界大事儿啊,四海八荒共主君臣都得上天参拜的,您让陛下亲自过来,那不是……” 我点点头,颇为通融道:“无碍,等他忙完也是一样的。”说着拔腿就走,白衣小仙又哭着把我腿抱住了。 “娘娘,明日就是大典,陛下得携帝后从南天门步过九重天据临天下统领八方,供众生瞻仰参拜,所以,娘娘您……” 我望望天,“啊,不是还有个什么昭锦公主么?” 众小仙抖了一抖,没声儿了,过了会儿一个战战兢兢冒出声音:“娘娘、娘娘这可是怄陛下的气……?” 我脚步停住,死一般寂静之后,我回头嫣然一笑:“是啊,我怄气呢。” 甩掉那群小仙我轻车熟路地去了一趟九华山拜会地藏王菩萨,拜会是其次,主要是去勾搭那只地狱三头犬。那三头犬原先是住在忘川河岸的,地藏王菩萨认为它模样颇为影响酆都美观便将它拴在九华山与酆都连接的巨大混沌通道中,守护人间唯一一道通往阴间的大门。 我提着一篮蟠桃,蟠桃是离儿从天上带下来的,最近桃树结果了他路过就闹腾了几个,据说颇有美容养颜之功效。 我甚是确定三头犬定是个母的。 它趴在那里打盹都比我站着高,三只狗脑袋因为千年黑暗视力退化了眼睛几乎已经没有,獠牙露在外面,一条龙尾甩来甩去。 我叫了声:“小哈。” 三头犬六只耳朵刷啦全竖起来,冲着我使劲儿地甩尾巴,若不是锁链拴着它估摸是要扑上来了。 我将蟠桃给它示意了一下,三只狗脑袋又嗷呜一声。 于是我跟地藏王侍婢打了声招呼,她战战兢兢地看着我拉着狗绳带小哈去遛狗。 苍音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酆都郊外忘川河岸玩小哈三只脑袋玩的不亦乐乎。 玩着玩着寂静辽阔的河边知何时多出一抹白影,在地府灰暗暮霭般的天色中格外耀眼。我望过去,他从河边正向我走来,过于纯粹的神息利剑般刺得我撇过了头。 “牡丹。” 他轻唤我一声。 有几日没见了,我啃着桃子摸摸小哈,“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他凝视我。 我瞅瞅他,“没有吗?” 他走过来,我打了一个手势,“不要过来,我还没有原谅你。” 天之帝君果真僵住了,他嘴角抽了抽,“牡丹,你这是哪般。” 我望天继续啃桃子,“帝君帝后登位可是要接受天劫洗礼的,明日就是大典,那拿来给我洗礼几道天雷呢?” 苍音不言,神色怪怪的。 我对他表示客气地一笑,“又是你替我受了,对不对?”见男子眼中中极轻掠过一片薄光,我又笑盈盈地说:“你有没有把你自己身子当事?前些日子你不来找我是在养伤吧,不过见你穿白衣,约莫那伤也是好的差不多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牡丹,你身子不好。” 我血气上涌,摸摸小哈对苍音一指:“咬他。” 小哈嗷呜一声欢天喜地撒着泼儿扑腾过去。 “牡丹!”我明显见他嘴角一抽。 小哈最后自然是被苍音眼神一瞥就缩回去了,呜呜低鸣着。天帝威严,它就算不知他是谁一查气息也没那个胆子。 我刚朝小哈杀过一个“没骨气”的眼神,白衣一飘,他掠过几丈距离将我有力地揽进怀里,脸颊一贴上他有些炽热的胸膛我呆了一呆,身子没重心地栽进他臂膀间了。 “乖,”温热柔软的触感羽毛般落到耳边,他在轻吻我耳垂,“别闹了,回去罢。” 我吸吸鼻子,“你是大骗子,我不要理你。” 他鼻尖蹭进我颈窝,“离儿想你了。” 我眨眨眼,他的气息萦绕在身边很是舒缓,我又问:“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他的呼吸我听得分明,我感觉到他的唇瓣渐渐滚烫,从我的脖子一直滑到我嘴角,我推了推他,他有些用力地吮了一口,我就脸红了。 “以前是我错了,对不起。” “嗯,还有呢?”我脸发烫,嘴上还是不饶人。 “我很想你。” “还有呢?” “我爱你。” 我心口小鹿乱撞,故作镇定地掐了他一下,“天帝陛下,臣妾想听的陛下一点儿都没说着。” 虽然他说的话……是意外惊喜。 “苍音,你听着,”我抬头去注视他温柔的墨色眼睛,双手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我难过,我生气,是因为你没有照顾好自己,因为你瞒着我什么都自己扛着,因为你什么都不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到最后我没有发现顾殇就是重岚,未来的重岚,那我的人生会怎样。夫妻本是相互扶持,而不是一个人背负的。” 我捏紧他的手,踮脚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苍音,我觉得我们错过了很久。”我对他露出真心欢喜的笑容,这个沉默的男人陪伴了两个我一千年,待我如此,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以后不想再错过了,你是我到现在为止,见过的最傻最笨的神仙。” 苍音眸子里悠悠泛起了细碎的温暖的光,一如很久以前我与他在小城放花灯时那夜里的星光。他唇角浮出了笑意,他抵着我的额头鼻息相哄,“牡丹,你真隆! 我又咬他一口,他搂紧我的腰,“回家了,嗯?” “嗯。” (正文完……才怪!后面还有三章结局!) 62、 【尾声】 我去天上的时候苍音已经住进了金碧辉煌仙云渺渺的玉清宫。 据说那太上皇君坐帝位坐得将近发霉, 终于能寻着个时机和其皇后云游四海八荒,天宫繁琐政事一溜儿丢给了刚登基不久的年轻帝君。 做了八百年阴差, 我的确是不甚晓得闲是怎么一回事儿,如今真正闲下来反而不知做什么了。除了照顾离儿学些天上礼节便是去司命星君那儿蹭蹭。司命星君约莫是天上最与我说得来的神仙, 至少我去跟她打招呼时她不会诚惶诚恐跪下行礼道:“不知娘娘凤驾,小仙罪该万死。”之类云云。 无事我便看着她书写命格,久而久之自己也感兴趣,她是司命星君自然看尽红尘痴怨,我是奈何桥阴差自然也晓得凡间爱恨,两人凑一块儿有聊的,聊多了我就替她看命格, 一天一天就这么耗过去了。 苍音不知哪里知晓了一二, 夜里回宫将我叫到身边,我煮了一盅上好清香的桦雨露尖毫配上朱砂般醇厚的叶纹红釉茶具,在他桌前摆好了,端上一杯, 又将他奏折理到一边, “歇会儿,你身子不好。” 苍音穿着纯白单薄的衣衫,外披黑龙长衣,发丝披散很是闲适的模样。烛火晕亮他大片露出的深邃锁骨,他举杯抿了口,“听说你最近和司命星君相好。” 我应了声,“听谁说的?” 苍音又淡笑道:“以后少去一些, 天上个别神仙有了怨言报到这儿了。” 我挑挑眉也笑,心知肚明,“谁呀?” 除了九阙神君还能有谁。 苍音温文地微笑静静饮茶,“他嫌你碍着他了,要我多管管你。” “哦,”我哼哼,“敢情帝君陛下真真体恤臣下啊,说什么听什么,他觉得碍着了,司命都没觉得有什么。” 男子又将茶杯放下,我正欲提壶斟满一杯,腰间一股力,我就被带进宽厚温暖的怀抱里了,苍音将握着我的腰贴近我,我感到他的唇在我鼻尖上扫着,脸热了些推他,“干嘛呀,没正经……” 他低笑一声,“天后的心思似乎不在朕身上,今儿白天来找你,你也在司命那儿。” 我无意扫到他那片性感锁骨咽了口口水,撇开目光,“哪儿啊,你这是醋了?” 苍音将我搂紧了些吻下来,“嗯,醋了。” 自从回了天上苍音就有点不似君子了,夜夜春`宵也不怕其他神仙八卦提点,每每我出门那些小仙娥的暧昧眼神总令我毛骨悚然,我曾记得一日早晨苍音走了我我在床上睡回笼觉,一觉睡到晌午宫里万万年年长的嬷嬷端着汤进来服侍我更衣就餐,忽然就悠悠丢一句,“娘娘,这汤甚补,娘娘需好生休息。” 我差点呛了气,那嬷嬷又十足慈祥笑道:“前些日听太子殿下说,他还想要个妹妹来着。” 我花了些力气才转过弯太子殿下是我的离儿。 正想到这儿忽然觉得冷,一看烛光跳动,昏暗中苍音正把我锢在怀里撩开我最后一件薄薄寝衣。我被他亲得晕晕乎乎,他滚烫的唇舌比阴间孟婆汤更为有用一贴上来我三魂六魄都飞了大半。 苍音一边细密吮着我的嘴唇一边将我架起来,分开我的双腿令我跨坐在他身上,腿一分开我一缩,空气哧溜溜朝腿心里窜去。 “唔……等等……”这里是书房,难不成他想就地解决?外面全是天兵侍卫,这要是传出去我面子往哪儿搁? 我有些急地挣扎,只听哗啦一声天旋地转,金纹奏折白花花掉了一地,自己就被搁在书桌上了。 我脸彻底红了,手握紧成拳,瘫在桌面上窘迫地亲眼见他将我的肚兜一把扯去了。 完了,明天没脸见人了。 他胸膛的衣襟敞开倾身沉沉压下,我细细地喘气儿不敢看他,他在我身上用身体缓缓地碾,我的胸部被他压得又闷又热。 “牡丹,”他声音含笑又沙哑,“花儿爷害羞了,嗯?” 我睁眼瞪他,正对上一双深沉暗哑的黑眸,翻滚着情`欲波涛,脑袋一时间又晕了。他扣着我的手将我身下的衣物除去分开我的腿,轻拢慢捻。 嘴唇很麻很痛,我被他吻傻了,任由他上下其手,他滚烫的手掌每抚过我肌肤一寸,我便错觉我的肌肤火融融化了一寸,烂成软软一团没了力气。 他搓弄我的胸时忽然叹息:“牡丹,你这儿又长好了。” 我涨红脸不理他,什么叫做又。 待他手指在我腿心作乱时我真真忍受不下去,里面又麻又痒又难受,抬起脖子无措地去按他的手,“别弄了……求求你……啊、啊……” 他手指一用力我止不住尖叫一声,又捂住自己的嘴,他还在动,我整个人缩成一团直打颤细声细气地哽咽,最后他终于良心发现拂灭了烛,将我捞起来又坐回椅子上,前前后后极是温柔地抚摸着,“乖,不哭,给你了。” 后来想起我真想给他一拳,说的欲求不满好像是我一样。 夜明珠幽幽光芒中他伸出沾满晶莹粘稠液体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羞到不行地咬牙瞪他,他那里滚烫滚烫如铁般坚硬地抵着我打颤的下`身,一下一下磨,最后噗嗤进去了。 酸酸涨涨,我低吟一声,张开嘴艰难地呼吸,全身潮红。 “苍音……” “嗯?”他开始动了,我小声说:“好难受……” 他低笑地吻我,“乖,很快就舒服了。” 他将我往下一按我神智散了大半,咬他肩膀颤悠悠地恍惚,“你、你……你们神仙这儿都这么大么……” 说完我觉得有些丢脸,他却哼笑一声,托着我小屁股上上下下起伏抽动,又快又狠。力气大我受不了抱着他的脖子声音都不稳,他就在书桌旁连着折腾我三回,第四次泄身时我嗓子都哑了,“别……别……恩啊……” 他一使劲儿顶到花`心,我哭了一声软成一汪水瘫在他怀里,双腿痉挛。 第二日我在床上懒懒窝了半日。 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有什么湿湿痒痒地在我额头上轻拂,我哼哼躲开,有一只手又将我扳回来,我不满睁眼,却见苍音的逆光的脸,黑眸微眯。 他不知何时挽着袖子拿了一支细云羊毫笔在我额间描画什么,窗外金色光线镀在他肩头隐约渲染,我也没动了,静静注视他等他画完。 没多大时间苍音收了笔,转身去了案几,我起身一身凉,才发觉没穿衣服,又在他笑意的目光下抓着被褥遮掩住。 他拿了神兽雕花的铜镜摆在我面前,我看见一朵浅粉的牡丹雍容在我光洁额心绽放,牡丹色泽淡雅而饱满,妩媚得几乎要跌落手心一般。 我忽然想起凡间夫君为妻子画眉的说法。 “奏折批完了?”昨晚荒唐一夜,不是剩了许多? “无碍,今儿黄昏东台有一出仙会,陪我一并去罢。”顿了顿,又补充,“都是些相熟的仙神,不会拘谨。” 我点点头,仙会什么的除非迫不得已参加我定是不愿去的,坐在高台上众仙之上的滋味有些不好受。虽说苍音说我总有一天会习惯,可我还是不舒坦,二是我也怕给苍音丢了面子。 既然他这么说了,我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他一坐过来我就下意识靠过去,蹭上一些温暖。 苍音摸摸我的脸忽然将我捞出来,光溜溜地坐在他膝盖上,我随意挽起的黑发披散肩头盛了他满手,我脸红了,“你这又是干什么?” 他俯首吻上我眉心牡丹,我感觉到他舌尖在花蕊的部分轻舔着,手掌在我光裸的脊背上抚摸。 我开始紧张了,脸越来越红,总觉得我似乎想到了什么邪恶的东西……转念发觉自己变色了,苍音堂堂天之帝君,哪里会时时想着那事儿…… “唔……” 他侧下头吻我的唇,呼吸热热的,“这颜料是花神息夫人用百花花瓣调制,你尝尝……”他吸了我一口,声音渐渐暗下去,“是不是甜的……?” 我呼吸不稳地胡乱点头,他喘了一声,蓦地将我压到床上,我急了一脚踹过去,“还来?离儿马上就从仙班回来了!” 他捉住我的脚腕两边一分,从善如流答道:“嗯,快了,这不还没回来么。” “你……你流氓!”他舌头顺着我小腿滑下来,我开始战栗。 “嗯,我流氓。”他笑,“牡丹你可知道,昨夜你真可爱。” 我又哑巴了,眼睁睁呆愣愣看着他就那么含住了……真正牡丹的花蕊。 又热又湿又软又宽……还在往里面钻。 我脑袋轰地炸了,这昏君! 63、 东台仙会竟是指十年一帖百年一会的蓬莱仙会。 各路神仙齐聚一堂, 全都是我没见过的陌生面孔,苍音倒是善解人意地让我坐到一边歇息着。 “好漂亮的牡丹。” 司命跟着九阙来的, 还是那身紫衣,相比之下我甚是觉得我穿成了一只火焰凤凰, 金纹雪白的里襦裙外披大红凤纹刺绣的长摆裙衫,妆点之下长发全部盘起,额间一朵牡丹,沉甸甸金灿灿的首饰让我脖子颇为难受。 不过方才来时见那些仙女神仙惊艳的眼神,我心想这一套象征九重天帝后的首饰还是给我添了不少面子的。 “娘娘可是知道,司命一见娘娘今日这贵气打扮便想起司命以前那个世界的宫斗剧女配,咳, 那个宫斗剧, 就是描写宫闱秘事的戏折子,”司命毫不避讳双手将我一攥目光闪闪道,“特有皇后那妩媚妖娆又高傲的气场,辣手摧花把皇帝身旁各个清纯美丽女一号秒杀。” 我听得没明白几分, 除了觉得脖子酸手腕酸双腿中间那块儿酸没其他感觉。说了黄昏时要出门还是在床上拖沓了一个时辰, 最后离儿忍不住了挎着小布包敲门在门外脆生生喊:“爹爹,爷爷说了,不可以和娘亲在白天滚床单。” 苍音堵着我的嘴不叫我发声,将我双手一扣锁住下身动作越加激狂,我记得我几乎是晕过去的。估摸是听到里面动静没停,我听见离儿又抖着嗓子喊:“爹爹,奶奶也说了, 白天滚了晚上就没力气滚了,晚上滚床单离儿有妹妹的机会就大一些。” 那声音,我想整个重华宫的小神小仙全听见了。 念此我脸黑了几分,司命有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末了说:“娘娘真好啊,帝君那么体贴,哪像某某人,人家唱情歌了他还跑。” 我闻言好奇,她又将九阙神君如何了,“你唱歌?” “恩啊,”司命点头,“我们那边,唱情歌可是相当于表白心意的。”说着皱皱小鼻子,“可人家一唱九阙就跑,呜呜。” 司命这姑娘倒是大胆,“唱来听听。”我说。 于是司命捻起一根筷子噗地插进一个剥好的圆橘子里,汁水四溅,又拿起来放在嘴边。 我嘴角抽了抽,“这是作甚?” 司命一脸正色,“咱们那儿管这叫话筒。”然后开始唱,气势如虹,“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斟满美酒把你留下来~~~~悠悠地唱着最炫民族风,是这片天空最美的姿态~~~~” 我捂住脸一伸手,“停。” 仙会自然是有仙酿,蓬莱仙酿在天宫也极是有名气,我与司命谈笑间一白发小仙恭恭敬敬托盘上来,盘中一壶细颈水仙白玉酒壶,只听那小仙规矩道:“娘娘,这是蓬莱上好的鸳鸯酿,蓬莱仙君知晓娘娘要凤驾来此小地,特地将府上藏有的佳酿端出,希望能合娘娘的口味。” 我点点头,“放这儿吧。” 小仙立即到一边给我斟满,我将腰板挺直了些,心里说,我是天后我是天后我是天后…… 司命小声地笑:“娘娘,您真紧张。” “……”我想我从小阴差转化为天后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糙爷们儿的日子过久了,一眨眼成了金凤凰。 鸳鸯酿味香酒纯,不呛口又带有一股淡淡鲜花香味儿,又有些熟悉,我想不出出自哪里,只觉得有些上瘾地想喝,抿了几口很是喜欢,端给司命,司命摇摇头,“我这身份,光明正大坐在娘娘身边已是抬爱,鸳鸯酿可不是司命这等小辈分的神仙能喝的。” 我想了想也不勉强,自己慢慢斟酒喝了。抬头远远望了望苍音,他一身荣华立于蓬莱最高金瓦楼阁上,身旁几位仙气十足眉宇悠远的神仙立着,又有几位小神是在行礼跪拜。 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望了一阵,将橘子剥了吃掉。 仙会本大多是我不认识的神仙,其中一二位我识得便颇为显眼。 比如,昭锦公主。 我未想到会遇见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宴席后我独自在仙君府上的花园楼阁里转悠,退散了侍女,司命又被九阙拉走,我本喝酒喝多了些,望了会儿星光一低头,昭锦公主正款款向我走来。 她福身一礼,“帝后娘娘。” 我敛了大红艳丽的衣裙看她,身为神女她一如既往美貌,只不过她穿的衣裳比以前素净许多。 啊,是了,她已不是公主。 她的额间,象征朱雀族的鲜艳红羽重新出现。 我斟酌一番说:“你一个?” 她摇头,“小叔迷谷仙君迷于此道,对蓬莱仙酿甚是喜爱,这次代替父君拜会。” 她说的父君应是义父铮容神君了,我应了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院子里静静的,只有大堂前庭热闹的声音传过来。昭锦公主忽然开口:“其实爱上自己的仇家,很残忍。” 我没说话,她望了望天,对我挤出一丝笑来,身为公主她场面应酬良多,就算是勉强,她的笑容也是自然美丽。 “我从小时候便憧憬他,那时所有人都与我说,这是我未来的夫君……”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我挪开目光,“说这些作甚?往日的事情是往日的,你与我说,过去的事情也不会改变,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暗地里将你如何。我为牡丹这一世,死了魂飞魄散是你做的,那些强盗都是凤羽朱雀旁支一族,这些我都可以无所谓。”顿了顿,我继续补充,口气似乎不大符合娘娘这雍容宽和的身份,“可离儿也因此掉进忘川,其实我挺想把你摁进忘川,让你尝尝这条被破碎冤魂充满的河水是什么滋味,让你知晓皮肉腐烂该是多么痛。昭锦,就算我将你整个地扔进忘川让你爬不上来,天帝也不会说我半分。” 昭锦脸色微变,身子颤了颤,隐隐向后退了一步。 我散散看她一眼,“可这些会增加苍音的罪孽,杀戮太多,你是朱雀遗孤,我没傻到那种地步。” 她被贬了数个神级,如今守城小仙一枚,锦衣玉食已成昨日幻影。 昭锦目光有些破碎,我对她露出笑容,“夜色阴寒,早点儿回去罢。” 鸳鸯酿味美不知醉,我离开院子回了偌大前庭,不知不觉喝了许多,夜色沉沉降下来,蓬莱仙台里璀璨群星颇近,一抬头漫天斑驳灿烂,我倚在小山花田里转悠有点瞌睡,支着假山眯了会儿。 山后是喧闹的仙台。 我又闻到了鸳鸯酿的香气,混合着一股醉人的气息靠近,我抬抬眼皮,阴影里是男人玄色的衣襟,他的身后漫天辉煌。 辉煌,是的。 一粒粒光蕊细细冲到高空,堙灭了一瞬后绽开了朵朵巨大的牡丹烟花,嫣然泻下流光溢彩,将整片夜空布满萤火般的斑斓星光。 啪啦啪啦,照耀了我的视野。 我靠在假山上,苍音将我抱住,“怎又喝醉了?” “唔……”我想了想,有些迷糊,本想说遇见昭锦了又觉得没有必要,话语在唇边回旋了数个回合,“原来你们神仙也放烟火也开宴会呢……” 他有些失笑,“牡丹,如今你也是神仙,花神。” 我望着漫天星火,“堂堂天帝娶一个阴差,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他暗地里又付出了多少呢,权位越高,越发身不由己,好在他是强大的。 苍音呼吸喷过来,“牡丹……” 我闭上眼,他的唇软软覆上来,我先是推拒了些,还是缓缓抱住他的腰,辗转时我偷得空隙喘了喘,“你又亲我。” 他复又堵住我的嘴,舌尖缠住我的,我又尝到鸳鸯酿的味道,含含糊糊地问着:“蓬莱仙君也给你端了鸳鸯酿?” 苍音低笑一声,“不是。” “那怎么……” 他抱着我,“喜欢这味道么。” 我点点头。 他笑,黑眸有些亮,“鸳鸯酿无论何许人尝起来,都是自己爱人的味道。” 身后烟花如往生不倦的忘川长河,哗哗翻滚在天际,那些金色细密的光芒绘织天幕款款落下,忽隐忽现。 飞花星屑中苍音把我压在小山上越吻越深,味醇如一曲时光里珍藏的佳酿,我抓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渐渐什么都听不见了。 65、番外·夫妻100问(修) 夫妻相性100问牡丹x苍音 采访者:千里酱~ 被访者:牡丹, 苍音,苍离(?!) 千里淡定地表示, 熬了将近20w字,这两孩子终于熬出头坦诚相待了濉颈pia飞 牡丹(眉毛一挑):孩子?千里姑娘我可是记得你还是学生党来着, 离儿长毛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了。 苍音:她小,让着她一点儿,你看她出个镜多不容易每次就只有最下头最者有话要说那儿露个脸,写个字儿还荧绿荧绿的。 牡丹:夫君说的极是,离儿还想吃桃花藕糕来着,咱们开始【正色。 千里:……夫君这么快就喊上了…… 1 请问您的名字? 牡丹:牡丹,千里行歌这种低级货色我准你唤我花儿爷。 千里:…… 苍音:重岚。 千里:陛下贵安。 2 年龄是? 牡丹:二十一岁。 千里:您离儿都八百多岁了, 您还二十一呀? 牡丹:死了青春永驻。 苍音:记不清了。 千里:报个数吧陛下。 苍音(思忖一番):六位数。 3 性别是? 牡丹:这种无聊问题谁出的? 千里:这, 花儿爷您看,您的性别问题一直不明……您看,您都爷字辈了…… 牡丹(抖出灯笼):你看人家如此貌美如花~ 千里:……【这灯笼不是已经烧了吗怎么还会出现啊啊啊啊?! 4 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牡丹(脱口而出):拽酷威武霸气帅! 苍音:…… 千里:殿下,您家夫人真真铁汉子……那么殿下觉得自己的性格? 苍音:神仙般的性格。 千里:…… 5 对方的性格? 牡丹:闷骚腹黑呆头臭虫子。 苍音:害羞的小姑娘。 千里(森森地抹汗):这这这, 到底肿么看出来的。 6 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苍音:千年前桃花镇。 牡丹:十四岁青楼小姐房门口。 7 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牡丹:尼玛一绝世美人, 遗世而独立。 苍音(面无表情):胸大无脑跳脱糙汉子一枚。 千里:=口= 牡丹(脸红):你、你再说试试看! 苍音:胸大无脑跳脱糙汉子一枚。 牡丹:我哪里无脑了?我哪里跳脱了?我哪里糙汉子了?我哪里--(继续脸红) 苍音(正经状):我记得似是c,怀孕后成d至今还没小回去。 牡丹:………… 千里(朝牡丹身上瞟了瞟):啊,这森森的羡慕嫉妒恨是肿么回事…… 8 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牡丹:绝世美貌绝世厨艺又待我好。 苍音:不知道。“ 千里:……您确定您这么说花儿爷不会烧了你么…… 9 讨厌对方哪一点? 牡丹:什么都不说闷骚。 苍音:心口不一。 10 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苍音(微笑):都是夫妻了,您觉得呢? 11 您怎么称呼对方? 苍音:牡丹。 牡丹:苍音,臭虫子,夫君。 12 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牡丹:叫我名字就好。 苍音:夫君,相公, 亲爱的。 千里:陛下您还真肉麻啊…… 13 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牡丹:龙。 千里:那是自然,他本来就是天龙好吧…… 苍音:穿山甲。 千里:哈? 苍音:爱钻牛角尖缩着脑袋躲在角落的穿山甲。 千里:您确定您说的是您的娘子吗……? 14 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牡丹:自己做的衣服。 苍音:自己做的小笼包。 千里:你俩还真是自给自足啊……话说你俩不是天帝夫妻吗,这样种田生活真的米问题吗= =? 15 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牡丹:给我坐一桌吃的。 千里: 陛下还真是懂你心啊…… 苍音:洗干净躺在床上的牡丹。 牡丹:…… 16 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牡丹:什么都不说闷着。 苍音:牡丹一切我都很满意。 牡丹(感动地,扭头):夫君…… 17 您的毛病是? 牡丹(骄傲地):夫君说木有就是木有。 苍音(若有所思):嗯,可能是太喜欢牡丹了。 牡丹(愣了愣,脸红):夫君…… 千里:…… 18 对方的毛病是? 苍音:没有。 牡丹(骄傲地):你看吧? 千里:……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牡丹:偷偷替我受罪守着我什么都不说。 苍音:不好好照顾自己。 20 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牡丹:唔,怂恿他纳妾。 苍音:你敢。 千里:那陛下什么事让花儿爷不快呢? 苍音(正气凛凛):没有。 牡丹:明明就很多有木有…… 21 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牡丹(脸飞快红了一下,咳了咳沉默)。 苍音(神仙淡然状):准备给离儿添个妹妹。 22 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牡丹(脸黑):我和他从来就没有约过会…… 千里:……直接滚床单了么= =。 23 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牡丹:都说了没有约过会了。 苍音:牡丹和我在一起气氛一直很好,她的声音很好听。 牡丹(脸红):--倪邹凯! 24 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苍音:她会一直叫,很好听。 千里:……=口=这年头神仙真是淡然奔放啊…… 牡丹:臭虫子,老娘要离家出走! 25 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牡丹(怒):都说了没有约过会了!!! 苍音(淡然):声音很…… 牡丹一拳挥过去。 千里(擦汗):咳……咱们跳吧…… 26 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牡丹:唔……我能说没想过么= = 千里:……= = 苍音(微笑):牡丹只要在我身边就好了。 牡丹(点头):那就在苍音身边好了。 千里:原来,陛下您天天都在过生日啊。那么如果那牡丹过生日呢? 苍音(低头想了想,抬头):给她做顿宵夜。 千里:……真好养啊。 27 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牡丹:他。 苍音:朕。 千里:为神马这个时候突然变了称呼?! 28 您有多喜欢对方? 牡丹:这个问题已经不用我说了,不是整个文都在讲这个么= =千里行歌这种傻二货色果然会传染,臭虫子我们走吧。 千里:喂! 苍离:娘虐虐爹爹千百遍,爹爹待娘如初恋! 千里:……你神马时候出现的= =? 29 那么,您爱对方么? 牡丹:…… 苍音:……走罢。 30 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牡丹(仰头骄傲):没有这种时候。 苍音:床上她听我的,床下我听她的。 千里:……喂喂喂! 31 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牡丹:……这件事,真不靠谱。苍音要变早变了。 苍音:杀了那个男人。 牡丹:谁敢觊觎九重帝君的老婆啊亲…… 32 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苍音:随时等她回来。 千里(抹泪):陛下您真实广大男性同胞的楷模。 牡丹:他变心这件事,再等几万年再考虑吧。 33 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苍音(立即回答):要她在床上补回来。 牡丹:…… 苍离:爹爹,爷爷说了不可以白天滚床单…… 千里:…… 35 对方性感的表情? 牡丹:他那张脸绝代风华,已经不需要表情来衬托了…… 苍音:脸红时最可爱。 36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苍音(面不改色):同房。 千里:……不愧是万年神仙…… 牡丹:苍音洗澡的时候。 千里:……哈? 牡丹:因为实在太漂亮了啊美人出浴图! 38 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苍音:同房。 牡丹:泥垢! 39 曾经吵架么? 牡丹(鄙视):吵架这种粗俗鄙陋的事情九重帝君怎可能干? 千里:…… 40 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牡丹:……(提起牡丹灯笼) 千里:哈、哈、哈,咱们跳~ 41 之后如何和好? 牡丹:(把牡丹灯笼点燃) 千里:……我到底为毛线会写出这么个女儿啊啊! 42 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牡丹:已经转了世已经是恋人了。 苍音:如果我能转世,一定。 43 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牡丹:结局前觉得没什么时候被爱着,结局后无时无刻被爱着。 千里:那是因为太闷骚了-- 苍音:每次牡丹唤我夫君的时候。 牡丹(脸红):夫君…… 苍音(像猫一样眯起眼):嗯嗯嗯~ 千里:……难道陛下有潜藏忠犬属性咩……= = 44 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牡丹:十世待君安。 苍音:同上。 45 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牡丹:没有这种时候。 苍音(默了一默):如果牡丹亲口告诉我。 46 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苍音:桃花。 千里:我还以为你会说牡丹花…… 苍音:等她不那么爷们儿时就是牡丹了。 牡丹:……= =喂! 千里:牡丹呢? 牡丹:唔,菊花。 千里&苍音:…… 牡丹:白菊黑菊都不错。 千里:花儿爷这是被司命星君影响了么……=口= 47 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牡丹(斜睨苍音):太多了,多的我不想提了。 苍音:…… 千里:所以恋人间要说清楚啊,要不然谁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啊。 48 您的自卑感来自? 牡丹:尼玛自己喜欢的男人是个上神,还太子。 苍音:神没有自卑感。 49 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牡丹:整个天界都知道= = 50 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苍音:等我羽化再说。 牡丹:等六界崩裂世界末日再说吧。 ======================================= 51 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牡丹(理直气壮):我攻。 苍音(淡定):行,今晚你在上面,自己动。 牡丹&千里:…… 52 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苍音:她想在上面。 牡丹:……够了! 53 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牡丹:满意。 苍音:还想和牡丹要个孩子。 牡丹:…… 54 初次h的地点? 苍音:桃花小镇,清花的房间。 牡丹:……我记得不清楚好吧= =我这一世还是十七岁的时候吧。 55 当时的感觉? 牡丹:又痛又胀,很热。 苍音:享受。 千里:= =陛下您真的……太直接了。 56 当时对方的样子? 苍音:极其可爱。 牡丹:很得瑟有很凶的感觉。 57 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清花:你是第一次么? 苍音:第一次。 千里:…… 58 每星期h的次数? 苍音:没数过,下次数数。 牡丹:……这种事情肿么可能数?!! 59 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牡丹(很无力的扶额):别受伤就好……神仙的体力我保持沉默。 苍音:多多益善。 千里:……我的儿子都是色`魔啊呸! 60 那么,是怎样的h呢? 苍音:她会在身下一直哭一直叫,很可爱。 牡丹:--=口=!!! 千里:陛下,您真的……做神仙都这么不矜持么= = 61 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牡丹:唔= =耳朵和胸吧。 苍音:牡丹。 千里:牡丹就是你的敏感点吗?! 62 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苍音:牡丹哪里都敏感,所以总是一直叫,很可爱。 牡丹(掐脖子):……请适可而止吧天帝陛下!!!!! 63 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牡丹:很讨厌很渣很腹黑……有很性感,我次奥这该多么的违和啊。 苍音:可爱又勾人。 64 坦白的说,您喜欢h么? 苍音(淡定吐气如兰道):喜欢。 千里:……我已经对这个淡定的神仙没有话讲了。 牡丹:只要不受伤……都还好= =|||我真的是不奢求了。 65 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苍音:床上和书桌上,浴池里。 66 您想尝试的h地点? 苍音:读者说在龙椅上。 牡丹:休想…… 千里:我次奥你要多重口啊啊啊啊! 67 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苍音:一般之前之后都会。 68 h时有什么约定么? 牡丹:……别太急了,会痛的= = 苍音(歪头):可牡丹,最后都是你要我进来…… 牡丹:打住! 69 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 牡丹:木有。 苍音:我有洁癖。 千里:……我还是离你远一点吧-- 70 对於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牡丹:反对。 苍音:反对。 牡丹:还说,我当阴差第一次就是被你强迫的! 苍音:可是牡丹很享受。 牡丹:…… 71 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麽做? 牡丹&苍音:……有这种厉害的暴徒么= = 千里:……我们可以跳过了。 72 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牡丹:= =都会吧……苍音表情总是很邪恶。 苍音:完全不会。 73 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牡丹:我没有这种朋友。 苍音:有人会这样要求我么? 牡丹:哪个胆子大的敢要求帝君= = 74 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苍音:牡丹每次说好舒服,应该是擅长的。 牡丹:……>口<不要再说了!!! 75 那麽对方呢? 牡丹:神仙活得长,什么都研究的透彻,包括房事,以上。 苍音:技术活我一个人就行了。 76 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牡丹:……我要`射`了……这样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神仙体力你别猜!尼玛我清醒的时候他就重来没有说过! 苍音:只要是牡丹的声音都很好。 77 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苍音:所有。 牡丹:有点迷乱的时候,这样不像个神仙了,感觉很真实。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苍音:不可以。 牡丹:让出这个问题的人去死。 79您对s`m有兴趣吗? 苍音&牡丹:那是什么? 千里:……没事了(纯良的两个娃啊)。 80 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牡丹:那一定是他比我提早发现我怀孕了。 苍音:那一定是牡丹转世成男人了,我可以等她的菊花。 千里:……我收回之前的那句话(到底哪里纯良了= =)。 81 您对强`奸怎麽看? 牡丹:渣。 苍音:可怜弱小的人。 82 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牡丹:做到后来会很难受,我都没力气了。 苍音:和牡丹一起没有任何痛苦。 83 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苍音:第一次。 牡丹:长舌女成亲时我喝醉的那个晚上。 84 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苍音:有,有时候沐浴完穿一点就在我面前晃悠。 牡丹:我在等我头发擦干好吧= = 苍音:不是有祛水决么? 牡丹:……(好吧暴露了>\\\<) 85 那时攻方的表情? 牡丹:有种很强势的男人味,苍音在我面前一直都属于儒雅温柔型的r(st)q 86 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牡丹:我喝醉了他就强我。 苍音:牡丹当时很享受。 牡丹:……千里你不要相信。 千里:……我已经相信了= =。 87 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苍音:灰常羞射灰常享受。 牡丹:泥垢!!! 88 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是? 牡丹:苍音。 苍音:牡丹。 89 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牡丹:= =谁会有这方面的理想啊? 苍音:完全符合。 牡丹:…… 90 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苍音:不干净,对牡丹身体不好。 牡丹:那是,你的就干净了是吧= = 91 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苍音:一千年前。 牡丹:八百年前,生前十七岁。 92 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苍音:前世的牡丹。 牡丹:必然啊,我很有操守好不好>\\\< 93 您最喜欢被吻到哪y呢? 牡丹:……嘴唇吧,因为很温柔。 苍音:脖子。 94 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y呢? 牡丹:嘴唇,我才不会告诉你因为苍音的嘴唇很好吃呢。 苍音:胸和下面的…… 牡丹:打住!!!>口< 95 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牡丹:= =|||应该是勾住他的腰吧,因为之后他就会…… 苍音:不停地动,九浅一深,二出一进。 牡丹:…… 96 h时您会想些什麽呢? 牡丹:还、还有力气想么= = 苍音:很舒服,还想要。 97 一晚h的次数是? 苍音:没数过。 千里(汗):……难道已经到了不好数的地步了咩? 98 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苍音:脱牡丹的,然后自己的,有时候互脱。 99 对您而言h是? 苍音:每天必须和牡丹做的事情。 牡丹:唔,和苍音在一起的亲密吧…… 100 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牡丹:夫君,离儿要放学了。 苍音:牡丹,离儿说想要个妹妹,弟弟也行。 66、顾殇番外 光粒缓缓聚拢, 勾勒出男子深邃的面孔来。 身体逐渐成形,他睁开眼时面前是遮盖天穹的密密桃花林, 粉红花瓣随风飘散在他的眉宇间。 他闭眼前她的泪眼依旧在眼前晃动。 没死么。 他起身走了几步,桃花林中花瓣如雪将一切声音埋没。 “哎呀, 重死了!” 远远地他听见了她的声音,他抬起头望过去,天眼破开桃花林将场景展现在面前,不远处桃林深处的粉衣少女蹦蹦跳跳朝一介黑衣男子跑了过去。她在笑,男子却是冷漠的眉目,衣角龙纹刺绣。 那是他。 “所以说,殿下是千年后穿回重生来着?” 九阙摇着扇子在茶馆里喝茶, 眼眸乱笑, “原来殿下好桃花妖这一口,当真动了情来着?” 他抬眸,“我曾记得前些日南海龙王送上一枚千年鲛珠,你且将它拿来。” 九阙扇子一抖, 笑容僵住, “这事儿我还未曾与任何人说过,那老龙王托我大事儿才勉强将南海鲛珠送于我,殿下您这是怎么知道的?” 苍音喝口茶,“你以后告诉我的。” “……” 地府。 阎罗第五殿。 阎王爷哆哆嗦嗦躲在桌底下,苍音手指一抬,桌子飞了。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阎王爷抱头哀嚎,“殿下啊小的真的没贪啊没贪啊真的没贪!小的一直心系百姓为人民服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了建设酆都社会特色主义而奋斗!” 苍音左右望了一望, 静静道:“你这儿缺无常么?” “……咩?0口0”阎王爷一愣,又哆哆嗦嗦,“殿下、殿下说神马就是神马……” “正好,”苍音抖抖衣袖,“本君补个空儿。” 两百年后。 那群闯进桃花小院的正是朱雀一族旁支后裔,他一身黑衣腰间一块白龙纹玉佩静静看过这两百年,如今静静看着她魂飞魄散,曾经的自己从九重天直冲地府,云层翻滚破散,神息动怒,天龙现形雷电交错,狂风中忘川河掀起滔天巨浪。 白衣男子浑身因腐蚀而噼噼啪啪冒着白烟,河水由中间被剖开道路,他怀中婴孩哇哇大哭浑身血肉模糊,却以一种令人震惊的速度愈合。 神胎。 金色华光笼罩阴霾酆都,枉死城厉鬼哀嚎,酆都的鬼魂第一次见到了阳光。 他站在河边,望着那一条黑龙蜿蜒嘶吼飞向天际。 原来自己曾那么冲动过。 他走到阎罗殿前,阎王爷见着他又战战兢兢,“殿、不,顾大人……您、您有何贵干?” “她来时,收她为义女。” “哈?……啊、啊,是!”阎罗王赶紧拜礼,着未来的太子殿下如今什么都不说,行为也摸不着二丈头脑,阎王爷又小心翼翼问了一句:“请问……是那位姑娘?” “牡丹。” 重生后他第一次念出了她的名字。 他记得死前她在哭,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她那么倔强的性格,又拼命忍着,眼泪花儿掉得厉害。 他舍不得她哭,可总是令她哭。 未来她会忘记他……以前他总想令她记起,可他一直不知他给过她的痛,如今他看到了。 她忘记了,也是好的,他不求她能回到她身边,她那样漂亮又坚强的姑娘,总会有喜欢的。 八百年后他死了,她可以投胎再做人,她可以重新幸福,这样就很好了。 眼下阎罗王依旧战战兢兢,“敢问顾大人,这牡丹姑娘是……” 字句低低从他薄唇中吐出,“心上人。” 阎王爷石化了。 只是心上人而已了,不是他妻子,他希望她能够找到良人。 九阙将一小瓶青花瓷药罐置于他面前。 “你要去勾她的魂了吧,总不能让她见你的脸,这是神魔罅隙腐竹花提炼的颜料,墨色的,可蛊人心智,你涂在脸上,认识你的人无论如何认不出你的脸,只有自己的血可以洗掉。”九阙摇着扇子,“嘛,不过涂在脸上真心不好受来着,曾有一个魔用了,把自己的脸抓得血肉模糊,啧啧……” 苍音不动声色收下,“多谢。” 阎罗第五殿。 她一身白衣,跪在阎王爷面前。 阎王爷眼光时不时瞟过来,他面无表情。 她的神情万念俱灰,他一步掠上去检查她耳朵时心脏在疯狂跳动。 触摸到她,哪怕只有一瞬待他而言也是极为满足的。 她跪在忘川前跪了三天,漫天血雨,他打着伞站在她身旁,她仍是呆呆跪着,目光空洞。 他的心仿佛被剜了千万遍,他活了很久很久,是最尊贵的上神,鲜活真实的疼痛,甚于七世天雷。 她得好好活下去。 他开始训练她,冷漠而严厉。 之后很久,无论是修炼亦或者是勾魂,他都没有见她再真正哭过了。她身上有他的神息,进步神速,她的性格渐渐开朗,大大咧咧,豪爽不羁,没心没肺,像个爷们儿,和寮里那群无常胡吃海喝,她再也不像其他女子那般打扮,一身黑衣,不知什么时候起,酆都里的鬼称她为花儿爷。 她没有再哭过了,只有在深夜的梦里呜咽,他立在门外,夜里寒凉,她的哭声隐隐约约,无助绝望,他听见她一声声唤他的名字。 她哭得断断续续,声音也是断断续续,她在梦呓,臭虫子,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这一世他与她只过了几年,她却数百年深爱。 第二天起她又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和他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他只能沉默。他是神,最是知道历史轨迹不可改变天机不可泄露,他只能作为顾殇伴在他身边,看着她偶尔因生前的回忆而黯然失神。 作为顾殇的日子里,他曾有一次触碰过她。 她不愿喝药,他喂了过去,给她塞了她最喜欢吃的枫糖,酆都里没有谁知道她怕苦,她喜欢甜,除了他。 他吻上她柔软的嘴唇,药汁苦涩,比不上那瞬间的怦然心动。 再之后,他压抑神息,在枉死城受了伤,换上了面具。她替昭锦公主修补两世姻缘,在曾经自己面前为昭锦做嫁衣,依旧笑得风轻云淡。 他忽然想起最初的最初,他醒来见过她的脸,半柱香后便是十世天谴,之后将近千年的日子里,他一直记得她的容颜,从最初不为所动到最后的主动,步步紧逼。 他曾经在过奈何桥前喝下孟婆汤,面前是三世情劫,他无意一望,却望见了奈何桥旁的她,温柔了时光,惊艳了岁月,她甚至摆了个很笨拙的姿势朝他抛媚眼,他心下震动,涟漪漾起,转头投胎。 如今在一旁看着这些,又是另一番光景。 结局。 他不再压抑神息,神气破开地藏王菩萨结界,他走过了奈何桥,站在桥尾,看着她一身白衣跌坐在三生石前。 她一格一格转头,雪白的一张小脸,泪眼朦胧。 他又把她弄哭了。 他活了数十万年,最鲜活的却是与她的一天一天,他有些笨拙不知道该如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他面前掉眼泪。 她抱住他时那温软的身躯使他如毛头小子那般僵硬。 她揭开他的面具,呆呆看着他的脸,最后攥着他的衣襟像个普通小女孩那样嚎啕大哭。 他在心里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绝对不能再让她哭了,他不是个好男人。 那一夜她很热情,千年的思念,千年的守候,她雪白的双腿勾着他的腰,她的身子软软地泛出粉红色,娇喘□□,扭腰迎合,温柔热切地呼唤他的名字,水眸中只映出他的面容,他从未见过这般的娇艳牡丹,简直将他逼疯。 渴望太久,滋味如上瘾般美妙销魂,他真的疯了,霸道将她碾压了一夜。 最后的最后,因神仙千请万请他回了天宫,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那日复一日的清闲生活。 只不过身边有了一个她,又有了一个离儿。 她在送她桃花簪那一夜唤他,夫君。他恍然发现,十世如白驹过隙,漫长的岁月不过是指尖拈花的一笑,醉了流景,偷换了光阴,三千花树相逢如初见,他等的原来是这一句话。 十世待君安,今朝终如愿。 67、番外·梦里花 我在天上闲来无事, 对往日怀念得紧想去一趟酆都。 这事儿我与苍音一说,苍音只是摸摸我的头道, “择哪日清闲些许,我随你一并下去, 阎王曾好生照顾你我也未曾谢过他,硬是说来,他也是你爹。” 我默了一默,我只是想去看看他们,况且掐指一算钟馗这一世阳寿也尽了,也该回酆都,我还未好好看过他, 这天帝陛下若是下去了, 御驾亲征,酆都百姓阎罗十殿不得诚惶诚恐摆出百里阵仗来迎接扣恩,那排场不又得闹出一番幺蛾子,赶紧笑笑说, “我自个儿去就行了, 不用,你忙。” 苍音将手中书卷放下,静静含笑看着我,“牡丹,听话。” 我:“……” 怎么感觉自从住进了玉清宫我就像个宠物,天天睡了吃,吃了玩, 玩了睡,我一直在想我这个做神仙的职责到底是什么,虽说,神仙本就是这个清闲模样的。 苍音答:“生孩子。” 我:“……” 本月初八苍音上朝,众仙神叩拜,将三十三重天六界之事上奏,早晨他一走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乔装打扮穿成小仙娥模样溜出宫。 刚混到南天门就被抓住了。 抓住我的人乃司命星君,她老人家一身紫裙光明正大把我一抓,拉掉我的头巾瞅着我额间的牡丹花绘笑道:“我还说呢,哪来这么婀娜的小仙娥,这么好的妹纸我怎么可能没泡到。” 我默了一默,司命笑眯眯跟九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陛下曾与九阙闲聊过娘娘回娘家之事儿。” 我等着她下文,她道:“九阙说,要小神看好娘娘,万一陛下哪天回房里一瞅你不在可是会发飙的。”说着小眼神儿一跳一跳的朝我挤眉弄眼,“娘娘,您懂我的意思咩?” 我又默了一默,司命这小妮子估摸是甩不开的:“你与我一块下去吧。” 司命一拍大腿,“还是娘娘知我心,我现在还不晓得地府是个啥样儿呢,咱们这就走。” 于是乎我带着司命下地府。 此时酆都张灯结彩,幽幽的红灯笼高高挂满酆都长街,那蜿蜒而妖艳的红在漆黑的夜里分外幽魅,仿佛浸出浓浓的朱砂墨一般。 鬼魂在街道上飘荡,眼神空虚,司命一看愣了一愣道:“我擦嘞,有够吓人啊,啊啊啊啊啊娘娘那灯笼里有个人头!” 我应了声,酆都本来挺好,清清寂寂,估摸是哪一家大户娶亲,这么一布置反而更显阴森诡谲,抓人一问,竟然是阎罗天子家中独子成亲。 那不就是钟馗么。 我心里一咯噔,敢情都成亲了也不知会我一声,速速去了阎罗殿,府上大门前骷髅守卫一见我咯啦啦全部跪下去了,其中一个叩得狠了,白花花的人头骨咕噜噜一下子滚了老远,我捡起来还回去,司命在我身后吓得满脸苍白,“娘娘娘娘娘娘,小、小神可以先回去咩……?” 我一转头,“你怕鬼?” 司命一哆嗦,“这不怪我啊,恐怖片里没这么吓人啊!” 我点点头,煞有介事,“原来你怕鬼,回去我定是会与就九阙神君说上一说。” 司命星君又一哆嗦,“娘娘威武霸气,这等小事还是不叫九阙晓得为好,那家伙抓着把柄不往死里磕。” 我又点点头,“司命所言甚是,就是要这效果。” 司命:“……娘娘,你坏!”(sf□′)s┻━┻ 我还以为这司命天不怕地不怕,又对她道:“你若想回去,便自个儿回去罢。” 司命回头战战兢兢瞅了瞅身后那条幽深阴冷的路,两旁鬼火凄凄,人面白骨,又战战兢兢回过头来,挤出僵硬的笑来,“小、小神担心娘娘安危,天帝陛下若是怪罪十个脑袋都保不住,还是、还是陪伴娘娘与娘娘一并回去为妥。” 我道:“你进来罢。” 司命一抱酆都府一旁那粗大的朱红柱子,哭丧着脸,“可、可以先让他们全部以人型面见娘娘么?” 我哦了一声,扣了扣门,“爹,我回来了。” 语毕,府上的饿死鬼长舌鬼裂口鬼战死鬼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的鬼一股脑冲了过来,一见我噗通噗通跪下了,气势如虹,声势浩大,“娘娘!俺们想您想得好苦哇!” 噗通一声,司命从柱子上剥离下来,吓晕过去。 *** 我回了酆都,这在酆都府算是一件大事儿。 阎王爹爹一看我就像是县太爷瞅上考上状元的秀才一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闺女,你是唯一一个在地府这地儿出头到天上的,你是酆都的骄傲!” 一旁下人赶紧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应和,“是啊花儿爷,您是酆都的骄傲!” 我默了一默,“钟馗呢?” “还不是跟他小娘子好着呢,哼,你们一个个忘了咱当爹的。” 我去看看钟馗。 爹爹虽是这么说,酆都大白天钟馗其实正在外头勾魂,接了苍音在酆都的职做黑无常。 当年我嫁给苍音时,苍音走了一套正儿八经娶亲规矩地在酆都给爹爹府下了聘礼,真真百里红妆,迎亲队伍一眼望不见尽头,浩浩荡荡一溜儿全是神仙,珠光宝气,仙云阵阵,酆都完全就像第二个天庭了。那聘礼一箱箱搬来阎王爹爹眼睛都直了,拿袖子赶我说:“赶紧嫁出去,赶紧的,你看看这夜明珠,啧啧,一颗就比得上你五百年俸禄了闺女。” 我曾跟苍音说这些没有必要,苍音笑笑不置可否。之后我火红嫁衣绚烂如枫海,他也是一身霸气张扬的红,抱着我从南天门一步步走过三十六天到玉清宫正殿,拜了八道佛祖神明娶了我,又是另一件事儿了。 据说这钟馗娶亲也是在酆都浩浩荡荡,这银两便是从苍音聘礼里拨出的。 我在酆都府晃悠一圈,竟发现自己的屋子还留着,一尘不染依旧是那个模样,听下人说阎王爷每天都叫人打扫,小院落里水岚花一朵朵,簇成幽蓝色的花团在微风中摇曳,像小小的铃铛。 我站在院落里忽然觉得,其实我一直挺幸福的,无论是千年前亦或者是现在,自己的身边都有人陪伴着,无论是出自何种目的。 “啊……” 一声轻呼,我回过头,看见一秀丽少女,穿着鹅黄的小裙衫,怀中抱着一捧桃花枝,她掩住了细嫩的唇,眸中透着惊讶。 我认识她的面容,玛嘉。千年前跟着叶清花的小小妖,转世为人后第一世为异族圣女,第二世为鲁祀国国君皇妃,第三世钟馗追着她去投胎,如今看来,钟馗是追到了。 看着两个自己熟悉的人相爱,很美好。 我对她展颜一笑,少女愣了愣脸微微红了,小声道:“这院落鲜有人来往,敢问姑娘是……”她眨了眨眼睛,似乎反应过来,后退一步轻掩朱唇,“您是钟哥哥的长姐……?” 我点点头,她一双水眸惊讶睁大了,赶紧下跪行礼,也许是为见过神仙,她说话有些结巴,“桃婴一时、一时糊涂未认出娘娘,桃婴罪该万死请娘娘恕罪!” 原来这一世她叫桃婴,我走到她身前蹲下来瞧着她,忍不住微笑,如今第三世她嫁做人妇,早已不认识我,“我认识你。” “……哎?”玛嘉抬起脸,我勾着她下巴调笑,“你当年,可是追我追得紧呢,还跟我抢同一个男人。” 这一世玛嘉心性真真单纯,想来也是钟馗将她护得好,她眼眶红了一圈,只听她颤颤道:“九重帝君乃三十六天无上君主,统领八方,桃婴、桃婴哪里能见到,请娘娘莫再、莫再开玩笑了。” 我顿觉好玩,小姑娘家刚嫁做人妇果然可爱,正准备戏弄一番,耳边一阵冷风。 “你再敢动她试试?!” 我没看,手指发力,捻住了直射过来的暗器。 我起身,便见黑衣美少年立于不远处,他一见我,原本气势汹汹的漂亮面庞立刻僵住了,呆呆地望过来,“姐?” 我十分应景地打了个招呼,“唷,弟弟。” 我请钟馗与桃婴在银翠居吃饭,菜肴摆了一桌,银翠居的菜式我怀念得紧,张口狼吞虎咽。饭桌上聊了近况,钟馗不错,自从和桃婴成亲,小小公子收敛了脾性,比以前稳重许多,过不了几多年阎王爹爹就得把位置让给他了。 我瞅瞅他,依旧美貌,只不过眼角多了几分男子的味道,又添一身静谧黑衣,的确是像个男人了。 吃饭时我调笑桃婴,“你嫁给这么个美人,压力不大吗?他可是酆都第一大美人。” 桃婴小姑娘脸红了,钟馗瞪过来,“屁!第一美人是花儿爷!”说着懒得理我,给桃婴夹菜。 我笑眯眯看着他们两个,觉得世界真美好。 一顿饭下来,时间不早,我回府上打了招呼离开,阎王爹爹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朝我衣服上抹,抹完了又嘤嘤嘤一阵才放开。我走前对钟馗说:“好好待她。” 钟馗无视我娘娘身份,横我一眼,“废话,她是我媳妇儿。” 我笑笑,带着失了半个魂的司命回了天上,一瞧天色,的确是苍音该回来的时候了。 司命一醒来发现身处玉清宫,一抓我衣袖道:“娘娘,我这是穿回去了吗?” 我说:“你想穿到哪里去?” 司命四周瞅瞅,愣是被玉清宫那金碧辉煌耀花了眼,此时一仙婢从门口行至帘前,行礼恭敬道:“娘娘,陛下刚退朝正在殿上想见一见娘娘,娘娘这便去罢。” 我应了,一眼看着司命,司命理理衣裙委屈道:“娘娘,我可没打小报告。” *** 事实证明司命不管打不打小报告都是一样的。 我换了身白裙披了浅水红的纱衣,点了妆去见苍音,今日朝上事务似乎颇多,与众仙神叙到如今才结束,我到大殿门口时最后几个神仙拜神褪去,我等了等,待他们走光了才踏上九九八十一级玉阶过了金水桥进了大殿。 恍然想起曾经我做阴差时,也是这般走过来的,进了殿堂,那时昭锦公主一身华服只身立于殿内,骄傲如凤羽孔雀。 殿内灯火因退朝而熄了数盏,墙壁天顶上的夜明珠泛出幽幽光芒,一派浓郁尊贵的金色中,男子身着龙袍坐于龙椅间,他案几上搁着一打折子,身旁总管仙君又托着一打,我看着他,他的清俊眉眼间几分阴影疲惫,垂眸正阅一份折子,朱批数点,握着毛笔的手指修长。 我走上前去屈身行礼,“陛下。” 苍音手一顿,便抬手令身旁仙君侍卫退下了,他们一走他声音落下来,“过来。” 我上前走到案几边,苍音抬手将我一搂,脸贴了上去,他坐着我站着,他的脸颊刚好蹭到我的环玉云纹饰的水红复褶腰带。 “干嘛?” 他手掌握着我的腰,声音轻轻,“今天出哪儿了?” 我心里一跳,目光乱扫着,瞅着案几上的雪白奏折,那朱砂蘸出的字体秀雅而大气,我支吾了半天才说:“离儿最近字又写好了。” “嗯,他不见你人影,闹了一天。” 我哽了一下,背着他去见他爷爷的确不厚道,哪天苍音答应了再带他一并下去罢,“是吗,我没见着他。” “他寻你不在,便去东华那边了。” “哦,待会儿我去接他。”我低下头,苍音正抬脸望着我,一双墨眸,如水安宁,又透有几分笑意,我脸上一热道:“我们一起去?” “嗯。” 我心里一暖,忍不住笑起来,苍音静静凝视我半会儿又道:“你还未答我,今天去了哪。” “呃,这不重要啦。” ************************************ 【河蟹,请进群下载或者贴吧阅读】 【河蟹,请进群下载或者贴吧阅读】 我在天上闲来无事,对往日怀念得紧想去一趟酆都。 这事儿我与苍音一说,苍音只是摸摸我的头道,“择哪日清闲些许,我随你一并下去,阎王曾好生照顾你我也未曾谢过他,硬是说来,他也是你爹。” 我默了一默,我只是想去看看他们,况且掐指一算钟馗这一世阳寿也尽了,也该回酆都,我还未好好看过他,这天帝陛下若是下去了,御驾亲征,酆都百姓阎罗十殿不得诚惶诚恐摆出百里阵仗来迎接扣恩,那排场不又得闹出一番幺蛾子,赶紧笑笑说,“我自个儿去就行了,不用,你忙。” 苍音将手中书卷放下,静静含笑看着我,“牡丹,听话。” 我:“……” 怎么感觉自从住进了玉清宫我就像个宠物,天天睡了吃,吃了玩,玩了睡,我一直在想我这个做神仙的职责到底是什么,虽说,神仙本就是这个清闲模样的。 苍音答:“生孩子。” 我:“……” 本月初八苍音上朝,众仙神叩拜,将三十三重天六界之事上奏,早晨他一走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乔装打扮穿成小仙娥模样溜出宫。 刚混到南天门就被抓住了。 抓住我的人乃司命星君,她老人家一身紫裙光明正大把我一抓,拉掉我的头巾瞅着我额间的牡丹花绘笑道:“我还说呢,哪来这么婀娜的小仙娥,这么好的妹纸我怎么可能没泡到。” 我默了一默,司命笑眯眯跟九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陛下曾与九阙闲聊过娘娘回娘家之事儿。” 我等着她下文,她道:“九阙说,要小神看好娘娘,万一陛下哪天回房里一瞅你不在可是会发飙的。”说着小眼神儿一跳一跳的朝我挤眉弄眼,“娘娘,您懂我的意思咩?” 我又默了一默,司命这小妮子估摸是甩不开的:“你与我一块下去吧。” 司命一拍大腿,“还是娘娘知我心,我现在还不晓得地府是个啥样儿呢,咱们这就走。” 于是乎我带着司命下地府。 此时酆都张灯结彩,幽幽的红灯笼高高挂满酆都长街,那蜿蜒而妖艳的红在漆黑的夜里分外幽魅,仿佛浸出浓浓的朱砂墨一般。 鬼魂在街道上飘荡,眼神空虚,司命一看愣了一愣道:“我擦嘞,有够吓人啊,啊啊啊啊啊娘娘那灯笼里有个人头!” 我应了声,酆都本来挺好,清清寂寂,估摸是哪一家大户娶亲,这么一布置反而更显阴森诡谲,抓人一问,竟然是阎罗天子家中独子成亲。 那不就是钟馗么。 我心里一咯噔,敢情都成亲了也不知会我一声,速速去了阎罗殿,府上大门前骷髅守卫一见我咯啦啦全部跪下去了,其中一个叩得狠了,白花花的人头骨咕噜噜一下子滚了老远,我捡起来还回去,司命在我身后吓得满脸苍白,“娘娘娘娘娘娘,小、小神可以先回去咩……?” 我一转头,“你怕鬼?” 司命一哆嗦,“这不怪我啊,恐怖片里没这么吓人啊!” 我点点头,煞有介事,“原来你怕鬼,回去我定是会与就九阙神君说上一说。” 司命星君又一哆嗦,“娘娘威武霸气,这等小事还是不叫九阙晓得为好,那家伙抓着把柄不往死里磕。” 我又点点头,“司命所言甚是,就是要这效果。” 司命:“……娘娘,你坏!”(sf□′)s┻━┻ 我还以为这司命天不怕地不怕,又对她道:“你若想回去,便自个儿回去罢。” 司命回头战战兢兢瞅了瞅身后那条幽深阴冷的路,两旁鬼火凄凄,人面白骨,又战战兢兢回过头来,挤出僵硬的笑来,“小、小神担心娘娘安危,天帝陛下若是怪罪十个脑袋都保不住,还是、还是陪伴娘娘与娘娘一并回去为妥。” 我道:“你进来罢。” 司命一抱酆都府一旁那粗大的朱红柱子,哭丧着脸,“可、可以先让他们全部以人型面见娘娘么?” 我哦了一声,扣了扣门,“爹,我回来了。” 语毕,府上的饿死鬼长舌鬼裂口鬼战死鬼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的鬼一股脑冲了过来,一见我噗通噗通跪下了,气势如虹,声势浩大,“娘娘!俺们想您想得好苦哇!” 噗通一声,司命从柱子上剥离下来,吓晕过去。 *** 我回了酆都,这在酆都府算是一件大事儿。 阎王爹爹一看我就像是县太爷瞅上考上状元的秀才一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闺女,你是唯一一个在地府这地儿出头到天上的,你是酆都的骄傲!” 一旁下人赶紧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应和,“是啊花儿爷,您是酆都的骄傲!” 我默了一默,“钟馗呢?” “还不是跟他小娘子好着呢,哼,你们一个个忘了咱当爹的。” 我去看看钟馗。 爹爹虽是这么说,酆都大白天钟馗其实正在外头勾魂,接了苍音在酆都的职做黑无常。 当年我嫁给苍音时,苍音走了一套正儿八经娶亲规矩地在酆都给爹爹府下了聘礼,真真百里红妆,迎亲队伍一眼望不见尽头,浩浩荡荡一溜儿全是神仙,珠光宝气,仙云阵阵,酆都完全就像第二个天庭了。那聘礼一箱箱搬来阎王爹爹眼睛都直了,拿袖子赶我说:“赶紧嫁出去,赶紧的,你看看这夜明珠,啧啧,一颗就比得上你五百年俸禄了闺女。” 我曾跟苍音说这些没有必要,苍音笑笑不置可否。之后我火红嫁衣绚烂如枫海,他也是一身霸气张扬的红,抱着我从南天门一步步走过三十六天到玉清宫正殿,拜了八道佛祖神明娶了我,又是另一件事儿了。 据说这钟馗娶亲也是在酆都浩浩荡荡,这银两便是从苍音聘礼里拨出的。 我在酆都府晃悠一圈,竟发现自己的屋子还留着,一尘不染依旧是那个模样,听下人说阎王爷每天都叫人打扫,小院落里水岚花一朵朵,簇成幽蓝色的花团在微风中摇曳,像小小的铃铛。 我站在院落里忽然觉得,其实我一直挺幸福的,无论是千年前亦或者是现在,自己的身边都有人陪伴着,无论是出自何种目的。 “啊……” 一声轻呼,我回过头,看见一秀丽少女,穿着鹅黄的小裙衫,怀中抱着一捧桃花枝,她掩住了细嫩的唇,眸中透着惊讶。 我认识她的面容,玛嘉。千年前跟着叶清花的小小妖,转世为人后第一世为异族圣女,第二世为鲁祀国国君皇妃,第三世钟馗追着她去投胎,如今看来,钟馗是追到了。 看着两个自己熟悉的人相爱,很美好。 我对她展颜一笑,少女愣了愣脸微微红了,小声道:“这院落鲜有人来往,敢问姑娘是……”她眨了眨眼睛,似乎反应过来,后退一步轻掩朱唇,“您是钟哥哥的长姐……?” 我点点头,她一双水眸惊讶睁大了,赶紧下跪行礼,也许是为见过神仙,她说话有些结巴,“桃婴一时、一时糊涂未认出娘娘,桃婴罪该万死请娘娘恕罪!” 原来这一世她叫桃婴,我走到她身前蹲下来瞧着她,忍不住微笑,如今第三世她嫁做人妇,早已不认识我,“我认识你。” “……哎?”玛嘉抬起脸,我勾着她下巴调笑,“你当年,可是追我追得紧呢,还跟我抢同一个男人。” 这一世玛嘉心性真真单纯,想来也是钟馗将她护得好,她眼眶红了一圈,只听她颤颤道:“九重帝君乃三十六天无上君主,统领八方,桃婴、桃婴哪里能见到,请娘娘莫再、莫再开玩笑了。” 我顿觉好玩,小姑娘家刚嫁做人妇果然可爱,正准备戏弄一番,耳边一阵冷风。 “你再敢动她试试?!” 我没看,手指发力,捻住了直射过来的暗器。 我起身,便见黑衣美少年立于不远处,他一见我,原本气势汹汹的漂亮面庞立刻僵住了,呆呆地望过来,“姐?” 我十分应景地打了个招呼,“唷,弟弟。” 我请钟馗与桃婴在银翠居吃饭,菜肴摆了一桌,银翠居的菜式我怀念得紧,张口狼吞虎咽。饭桌上聊了近况,钟馗不错,自从和桃婴成亲,小小公子收敛了脾性,比以前稳重许多,过不了几多年阎王爹爹就得把位置让给他了。 我瞅瞅他,依旧美貌,只不过眼角多了几分男子的味道,又添一身静谧黑衣,的确是像个男人了。 吃饭时我调笑桃婴,“你嫁给这么个美人,压力不大吗?他可是酆都第一大美人。” 桃婴小姑娘脸红了,钟馗瞪过来,“屁!第一美人是花儿爷!”说着懒得理我,给桃婴夹菜。 我笑眯眯看着他们两个,觉得世界真美好。 ******************************* 往寝宫的道路间伫立着一盏盏白石花灯,光芒照亮几格地砖,他扎扎实实吻了我,我才笑笑说,“像梦一样。” 苍音又在我唇上啄了一下,“不是梦。” “我知道。” 只是太美好,我生怕一醒来仍是酆都那个勾魂的女阴差,看尽红尘,不得轮回。 他抱着我继续走,我靠在他肩头想睡觉。 “苍音。”我不依不饶地唤他。 “嗯?” “今晚我和离儿一起睡,你欺负我,不许和我们一起。” 苍音低头注视我,唇角跃出淡淡笑意,“你休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