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落悬崖之后》 第1章 楔子 宋绎站在断崖边上,远处松涛声阵阵,风吹得罩了青纱的衣袍猎猎作响。 几百丈的悬崖,在夜色中好像巨兽张开的口,藏着锋利的牙齿,等着猎物送上门来,吞噬,撕碎。 他垂眼看去,静默地等待山崖下搜寻的结果。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下属单膝跪在地上,怆然道:“少盟主……” 静立许久的身影动了动。 下属低头道:“山下方圆十里都找过了,不见人,也不见尸体,只找着了这个……” 宋绎转过身,从下属的双手中接过一枚破碎的玉环,这物只有不到巴掌大小,环身有小指粗细,是中空的,缠着着深青的丝绦,系着穗子。 玉环一旦碎出缺口,就不能叫“环”了,而叫“玦”。 而此刻这枚玉玦和缺口处的碎玉就躺在宋绎掌心,他轻轻收拢了五指。另一个下属轻功飞过来,也单膝跪着道:“少盟主,舟少爷伤得很重,盟主要您即刻回府为舟少爷疗伤。” 宋绎嗯了一声,动身向两人之后走去。 先到的那个下属问道:“那少盟主,还找吗?” 宋绎步伐未停,纱衣飞摆之间,已经在崎岖的山路间走出去数百丈远,只留下滞留在寒风中的一句话。 “不必了。” 第2章 入府 数月后。 这是淞县北边,商洛山中的一个小村落。 村中只有不到一百人,此时正是青壮年出村打猎的时间,老人们聚在大树下闲话,女人们一边洗衣做饭,一边训斥爬树摇果子吃的捣蛋鬼。 赵昔拿起尚带着新鲜泥土的药草,放在鼻端嗅了嗅,慢慢地把它放在几个小竹篓之一里。 屋外面小孩嘻嘻哈哈地玩闹,一个扎双马尾辫的小女孩跑进来,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昔昔,昔昔!” 赵昔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在她头顶摸了摸道:“怎么了?” 女孩子抱住他的腰说:“狗蛋说你去给大官人治病不回来了,你别去好不好?” 赵昔低头和她仰着的眼睛对视:“不会,我怎么会不回来呢,我还要看你出嫁的。” 女孩皱起浓浓的,形状很好看的眉毛道:“我不要你看我出嫁,我不要你出去,你娶我好不好,你做我家里的童养媳。” 赵昔笑了,指节曲起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谁是谁的童养媳?” 女孩和他厮缠了一会儿,见他果真没有改变主意的意向,撅着嘴巴喊了一句:“我再也不理你了!”迈着短腿从屋里跑了出去。 赵昔看着她跑出去,稍稍移动了一下,站久了的关节传来些许疼痛,只是整理了一会儿药草,四肢就传来疲倦无力的感觉。 他把药篓盖上,下意识去摩挲腰间的什么东西,可是那里空无一物,他指头划过粗糙的布料,收拢了手指,心里想,究竟是什么呢? 次日清晨,马家老大牵来一匹大青骡,给大病初愈的赵昔骑,自己牵着缰绳,走在群山之中。 这座村子几乎与世隔绝,村里人都善于在山间野地跋涉,有时一天走上四五个时辰,只要稍作休息,又可以抖擞精神。 马家老三和幺女阿云就是在半年前的一天清晨,在离村五里之外的山崖下发现赵昔的。 当时他重伤昏迷,藏匿于隐蔽的山石之中。阿云年纪小,爱在这些山洞里钻来钻去,蓦地发现平时解渴用的小眼泉水里染了血色,绕过石头一看,吓得不轻。 阿云喊来了两个哥哥,兄妹几个把奄奄一息的伤者抬回了村里,这可让马老大父子犯了愁,请来赤脚大夫一看,直说这人混身上下骨头连着筋都断了,还怎么治?放在那等死吧。 还是马老大脑子转得快,搜了搜伤者身上,搜出来一个小瓶,也不管是什么,一骨碌全给人喂了下去,放在草屋里躺了两天,居然醒来了。 问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做什么行当的,皆答:忘了。马家人将从他身上搜罗来的一堆东西还给他,他见那小瓶底部刻了一个“赵”,就以赵为姓,因为昔时事尽数忘了,便以“昔”为名。 赵昔。 阿云自以为她捡回来就是她的,成天缠着赵昔,不肯喊哥哥,“昔昔”“小昔”“阿昔”地乱叫,马家老大斥她,她就哭,倒是赵昔摸着她的脑袋道:“小云姑娘说的,也有道理。” 阿云头一回被人尊称“姑娘”,居然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出去和邻家小子模泥巴,乖乖地穿上布裙,红绳扎两个小辫子,整天绕着赵昔打转。这天拣了个清早爬起来,她母亲笑道:“难得你个小懒虫肯早早起来。” 阿云穿好布裙子跑出去道:“昔昔呢?” 母亲道:“赵大夫一早和你哥哥出山去了,还等这会子呢。” 阿云撇撇嘴,扭头往屋里走,她母亲道:“你往哪去?”过去扳过她身子一看,圆滚滚的脸蛋上两行泪珠,哭笑不得道:“小讨债鬼,大夫出山给人看病而已,又不是不回来。” 阿云抽抽噎噎道:“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 “你怎知他不回来?”她母亲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拿衣袖给她擦眼泪,“赵大夫和我们不一样,你说得也没错。” 且不说阿云这边如何伤心,却说赵昔和马家老大穿过崎岖的山路,走上了最近的一条官道,赶在午时之前到了淞县城。 齐大官人是当地有名乡绅,齐家更是镇上大户,马家老大牵着青骡问了两个行人,走到齐府所在的一条街上。赵昔在大门外树荫里站定,马老大系好骡子,上去握着铜兽门环拍了两下。 好一会儿,门才推开一条缝,懒洋洋的门房眯着眼睛,在正午的大太阳下打量来人的草帽和粗布短衣,不耐烦道:“谁呀?” 马老大道:“我们找你们齐大官人。” 门房笑道:“你当这里是你家种的地么?我们官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马老大照着赵昔先前的嘱咐道:“那边那位是赵大夫,是来替你家大小姐看病的。” 门房这才把视线转向树下的赵昔,见他也是一身粗布衣裳,满身风尘,当即不屑道:“你当我家官人和你这乡下人一般见识?这人自己都是一副痨病鬼模样,还救别人。我家大小姐的病,那是连并州宁大夫都治不好的顽疾,你们这些乡野郎中,要骗钱财,往别处去。”说着就要关门。 马老人一把扳住门怒道:“你这门子,有人到你通传就是了,少门缝里看人——” 门房道:“看扁谁了?我看扁谁也不会看扁你!穷鬼!” 赵昔听到这一句,便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了,像齐府这等大户人家,门房向来是十分赚利的差事,因为外人拜访府中主人,总要经过门房通传,送的礼物也要经过门房的手,所以来拜访的总不免多拿些钱物,才使唤得动这些人。 赵昔走过去拍了拍马老大的肩,将一点碎银递到门房手里:“这点子钱当是请小哥的茶水钱,还请通传。” 门房拿在手里掂了掂,这才转怒为笑道:“嗳,这就对了。您二位等着。”转身悠悠地去了。 马老人见他走远,不忿道:“这齐家从上到下,没一个正人。赵大夫,难怪你要先去当铺换银子。” 赵昔微微笑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正是这个道理。” 二人站在门前又等了许久,那门房才回来道:“我们老爷正在见客,你们二人随我到偏厅等候,等老爷见完客,再见你们。” 赵昔点点头道:“劳小哥带路。” 门房哼笑一声道:“不是我带你们去,我还得守门子呢。七宝。”他朝身后喊了一声,“你带这两位去偏厅坐着,给他们上两碗茶,等着老爷过来。” 他身后闪出一个人影来,却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看着十分机灵的少年,戴着小帽,扶了扶帽沿道:“哎,三财哥,交给我吧。” 声音清朗。赵昔眉心几不可察地一动,向对方看去,那少年也正觑着他,视线相对,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带出几分少年人的腼腆来。 那被唤作七宝的少年转向门内右边道:“二位这边走。” 赵昔和马老大被他带到偏厅里,七宝又道:“老爷还在会客,不时便来,二位稍等。”说完转身向屋后,几个老婆子烧水沏茶,七宝拿一个托盘端了两盏,走上厅来,“天儿热,两位喝杯茶解解燥。” 马老大本来被那门房的态度闹得十分不忿,此时见这少年小厮待人周全,进退得体,火气倒是消了一些,又见赵昔,他正垂眸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七宝端了一盏茶与马老大,又端了一盏茶给赵昔,他头也不抬地接过,忽然手指一抽,茶盏未拿稳,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 只见这小厮手腕一翻,旁人眼前一花,那茶碗已好好地落在他手中,半点茶水都不曾漏出。 赵昔惊叹道:“好功夫。” 七宝僵了僵,将茶递给赵昔,才收回手道:“小的端茶倒水惯了,算不得什么功夫。” 赵昔半带笑意地低头喝茶,心里却想,才只是第一天离山,就遇到江湖中人了吗? 七宝自知刚才一时不察,落了下风,抿了抿唇,退到一边,暗暗打量一身风尘疲敝的赵昔。 马老大看看赵昔,担忧道:“赵大夫,赶了三四个时辰的路,你这身体还受得住么?” 赵昔笑道:“无妨。喝了这里的茶,觉得好些。” 马老大还未说话,小厮先道:“先生身体不好?我叫婆子再沏碗茶来。” 赵昔有些讶异,抬眼去看那少年,一开口就叫他先生,虽有试探之心,却无敌视之意,应该不是仇人。 不是仇人的话,总算好办很多。 第3章 药毒 七宝话说出口,才想起自己又疏忽,把从前的称呼带了过来。赵昔却笑道:“赵某一介乡野郎中,当不起‘先生’两个字。” 七宝欲言又止,退到一边立着了。 那位齐大官人姗姗来迟,一进堂内,和赵昔粗略地见过礼,便道:“犬子正昏迷不醒,请大夫现移步后院一看。” 赵昔颔首道:“请官人带路。” 齐大官人也真是走投无路了,女儿已经在床上躺了两月有余,长子又陷入昏迷。他膝下子嗣单薄,止有这一儿一女,若就此在床上长睡不醒,那可是近乎绝嗣的打击。 几人来到齐大少爷的院子,在卧房中,赵昔把过脉,又去翻动齐大少爷的眼皮,齐大官人见他不言不语,心想也许结果同前几位大夫一样,他也是急病乱投医,以为这人虽然衣着粗陋,但眉清目楚,举止沉着有度,说不定能有奇方。 马老大跟在赵昔身后,见到那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齐大少爷,心下想道:“这人五天前还带着一帮人来村里,扬言要拆了我家祖祠,如今却躺在这里动弹不得,真是善恶终有报!” 赵昔直起身道:“据脉息来看,令郎已经昏迷十个时辰有余,且昏睡前贪食,昏睡后多呓语,高烧不退。” 齐大官人眼前一亮,忙道:“大夫说得一点不错。” 赵昔道:“这毒是慢慢积累奏效的,可下毒之人心急,一次下足了分量,才使得令郎昏迷时出现如此明显的症状。” 齐大官人大为心惊道:“大夫的意思,这不是病,竟是毒?” 赵昔点头道:“不错,这毒的要旨便是人不知鬼不觉,一点一点下,慢慢积存在人体内,等到发现症状时,已经病入肌理,不光毒性难解,而且病人的脉息,体征一切如常,令人无从下手。” 齐大官人道:“那方才大夫是怎么探出来的?” 赵昔微微一笑,抬起手,齐大官人这才发现他食指与拇指之间捏着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针,在天光下一照,还沾染着血色。 齐大官人恍然大悟,原来赵昔方才竟不是以指探脉,而是借助这一枚银针。 有传天嘉元年的时候,皇帝陛下的胞妹纯宜公主卧病在榻,遍寻杏林国手而不治,后有一无名道人,经由丞相大人举荐入宫,以悬丝诊脉和针灸技艺治好了公主,皇帝大喜,要赏赐这道人金银珍玩,留他在宫中做御医,这人却转眼不见了。从此以后,医者中便尊针法娴熟之人为高明医家。 齐大官人替女儿求医问药这两个月,将远近州县的名医都请了个遍,其中也有用针法探症的,只可惜用尽手段却毫无所得。如今见赵昔捎一探脉就能道出前因后果,已是信了两分,忙道:“大夫好脉息,却不知这毒该如何解?” 赵昔道:“银针排毒,佐以汤药,不出七日,令郎便能醒过来了。” 齐大官人大喜道:“大夫此言当真?” 赵昔道:“人命关天,在下不敢口出诳语。官人若心中难安,我可以先以银针使令郎苏醒片刻,不过只是片刻,毒性上涌,令郎又会昏迷。” 齐大官人仿佛看到了救星,拱手道:“就请大夫施针,我和犬子说上一句话足矣。” 赵昔便侧身示意马大将药箱交给他,放在圆桌上打开,里面寒光凛凛,是大小长短各不一的银针,据马大说,这是从他贴身的衣物里翻出来的,露出来时还吓了马大母亲一跳。 陪床的丫鬟们都让开,赵昔取了一枚,走到床前,在齐大少爷的脑门顶找准穴位,轻轻刺了进去。 他一双手在银针的映衬下格外苍白削瘦,手指捻动,慢慢地将银针送进去。 就在针没入皮下半截之时,一直毫无生气的齐大少爷忽然□□一声,睁开眼来。 齐大官人大喜过望,上前扶着床沿,颤声道:“我儿……你瞧瞧为父,瞧瞧为父。” 齐大少爷眼珠转过来,看着齐老爷道:“爹,我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一直静默的屏风后忽然站起一道身影,被老妈子拉住道:“夫人使不得,大夫还在呢!” 原来是齐大官人的妻子李氏,原本隔着屏风听赵昔的见解,听儿子醒过来,一时情难自抑,甩开婆子丫鬟的手道:“那也不能不让我看孩子!”说着急步走至前头,扑在床上抱住齐大少爷哭道:“我的儿……” 齐大官人定了定神,向赵昔问道:“我儿说他动弹不得,这是何故?” 赵昔道:“这就是这毒的效用,长期服用,毒存于体内而不自知,渐渐的贪食嗜睡,一旦倒下去,哪怕神智尚存,也动弹不得,长此以往,便无知无觉,形同草木了。” 齐大官人闻言又骇又怒:“是谁如此狠毒,使这样手段害我两个孩子!” 伏在床边的李氏听得这话,转身又扑到赵昔面前就要下跪道:“求大夫救救我儿!” 丫鬟们忙去搀扶,赵昔侧身让开,不受这一礼,道:“在下造访贵府,为的就是令千金和公子的病症,夫人不必太过虑。” 齐大官人紧接着道:“既然犬子有救,就请大夫再去看看小女,她已经昏迷两月有余了。” 于是一帮丫鬟小厮,又簇拥着齐大官人和赵昔来到齐大小姐的闺房,赵昔看过后只道:“一样。” “好,好。”齐大官人退后一步,埋首作揖道:“大夫医术高明,齐斌就将一双儿女的性命,尽数托付给大夫了。” 赵昔收起银针,亦回了个礼道:“定不负所托。” 儿女有救,齐氏夫妇如蒙大赦,吩咐下去,在齐大少爷的院子打扫出一间厢房,给赵昔住着,方便来往。马大则命人带往现成的客房去,马大自幼山野长大,哪见过这富贵阵仗,当时就手足无措,赵昔安慰了他一番。那里齐大官人又派人来道,赵大夫两人奔波辛苦,晚间还会有一桌宴席,替二位接风洗尘。 赵昔闻言便对马老大道:“正好趁此机会,把地皮之事跟齐大官人说清楚了。” 马老大连点了两个头道:“赵大夫,你真厉害,这么一比,嘿,那什么名医还不如你呢。” 赵昔笑了笑,比起齐家人,他更关心的是先前在偏厅遇到的那个小厮。 一个人的容貌和神采是相契合的,观之这位叫七宝的小厮,眉眼寡淡,眸光却炯然有神,想必是在相貌上做了什么手脚吧。 晚间宴席,齐大官人先提出疑问道:“赵大夫说是为了犬子和小女而来,小女病倒两个月,县城里人尽皆知,倒不奇怪,但犬子病了不过两三日,大夫是如何知晓的?” 赵昔笑道:“这正是我造访府上的第二个缘由。这县北的商洛山中有一村落,民风淳朴。我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多亏了这里村民搭救。四天前令公子带人来村里告知,这方圆十里的地皮是齐家祖产,要他们迁居别处,我与他交涉时,见他眼窝深陷,舌苔发紫,步伐紊乱,分明是早期中毒之相,就劝了他两句。可齐公子急于收回祖产,不信我所言。” 齐大官人明悟,又拈须皱眉道:“商洛山中的祖产?我并没吩咐人去收回,谁告诉大少爷这块地的?” 隔着纱帘陪席的李氏忙道:“想是管家他们聊天,大少爷听见了,想在老爷面前立份功,就暗暗地去做了。” 齐大官人冷哼一声:“正经不肯读书,做这些有什么用,我齐家还差那一块地?” 李氏道:“孩子年轻,急功冒失总是难免的,再说,若不是山中一见,怎能得赵大夫妙手回春呢。” 齐大官人脸色稍霁,向赵昔道:“大夫的意思我明了了,这地皮原是先祖向官府讨得的,因坐落深山之中,荒置数代,也无人去照看。我齐家虽不算大户,却还有两分薄产,不指望这一块地皮盈利,改日便将地契奉上。都是犬子骄横,扰了大夫和村民的清静。” 赵昔起身道:“那我便代一村的村民,谢齐大官人了。” 第4章 夜谒 宴散后,赵昔回到齐大少爷院子里的厢房,派来伺候他的下人提了水来,赵昔洗漱一番,让下人回自己房中睡觉,下人剔了灯便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合上。 赵昔一人躺在榻上安枕,双目阖着,明月照窗,一室清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黑影灵巧地闪进屋里来,落在地上的脚步轻得得像猫爪,带着两分谨慎试探,向赵昔睡卧的床榻走去。 黑影在床前伫立了一会儿,似是犹疑不定,可赵昔安安静静地躺着,呼吸绵长,仿佛已经陷入沉睡。他一咬牙下定决心,提掌并指如刀,就向赵昔的脖颈砍去。 就在他动手之际,赵昔忽然睁开眼,两人目光遇上,来人大惊,可掌势难收,眼看着就要切在赵昔侧颈上,赵昔却伸出手,在来人手腕上轻轻一拂,当即半条手臂都酸麻难忍,这人低声惊呼,握着手臂退后一步:“你诈我!” 赵昔好整以暇地坐起来,双腿盘着道:“不敢,赵某等候多时了。” 那人紧盯着他道:“果然是你……” 赵昔笑道:“既然是故人相见,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此时屋外云开雾散,月光映出来人的轮廓,正是白日里那个引路的小厮。 赵昔眼观这少年的身量,似乎比白日里要高瘦些,他五感一向灵敏,甚少出错,要是他没出错的话,那就是……缩骨功? 易容术,缩骨功,还有掌法……这少年年纪不大,学的东西倒是驳而不纯。 少年哼了一声道:“故人?你根本没认出我吧。” 被他戳破,赵昔也不觉尴尬,仍旧笑道:“赵某因为一场大病,许多从前的事都遗忘了。失礼之处,望小兄弟海涵。” 少年眨眨眼,撇嘴道:“你就是记忆未失,也不一定记得我。” 赵昔道:“这是为何?难道阁下从前见我,也用了易容术?” 少年瞪他道:“当然没有!” 赵昔颔首笑道:“既然没有,小兄弟不妨将易容卸了,说不定我见到你的真容,就记起来了。” 少年面露不信,但还是抬手将脸上薄薄一层撕了下来,露出原本的面目,眉清目楚,显然更符合他那一身武功。 赵昔仔细打量,少年问道:“认出来没有?” 赵昔答道:“没有。” “……” 少年气鼓鼓瞪着他,心里虽然明白赵昔不大会认出来,但还是掩不住一点失望。 赵昔切入正题道:“阁下夜行来找我,不是为了半夜叙旧的吧。” 少年道:“我来验明你的身份,以及,和你做个交易。” 赵昔挑眉:“噢?什么交易?” 少年道:“你还不知道,县城中有人在找你吧?” 赵昔神色不变道:“什么人?” 少年道:“我不知道,我见到的有两人,一人身穿道袍,二十往上年纪,一人看着略小些,就是今天齐老爷会的客人,恰好赶在你进府之前,他们离开了。” 赵昔道:“你怎知他们找的是我?”若这两人来齐府是为了向齐大官人打听他的下落,那齐大官人见到他应该有所反应才对。 少年目光闪了闪道:“他们并没向老爷提及你的下落,是我觉得他们形迹可疑,所以跟着他们一路走到香满阁,听他们一边喝花酒,一边说起的。” 赵昔闻言思索片刻,抬头笑道:“那么你想和我交易什么呢?” 少年仍自近前一步道:“我听他们说,为了寻找你的踪迹,他们已经在这附近滞留三个月了,其中一个急着回去,另一个还要再留守半月,这半个月,难免他不会找到齐府来,若是发现你人就在府中,他一定不会放弃这个立功的大好机会。” 赵昔道:“立功?你的意思,要找我的是这两人的上家?” 少年歪歪头道:“应该是,我听他们叫他‘少爷’。”他露出一个笑道:“你觉得这两人抓你回去,是会把你奉为上宾呢,还是置你于死地?” 赵昔苦笑道:“我怎知道。” 少年见他神态落寞,脱口而出道:“我可以替你隐瞒。” 赵昔讶异地望着他,少年别扭地整了整表情道:“我替你隐瞒,你也要为我做件事。” 赵昔不假思索道:“尽管道来。” 少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要你为我疗伤。” 赵昔会意道:“肩背上的?” 少年一愣道:“你看出来了?” 赵昔点头微笑道:“你两肩高度不一,伤应该偏右侧吧。”从少年进房时他就察觉出来,这人并不是要害他,那一掌作为试探,更是有所保留,否则他点在他的内关穴上,就不止手臂酸麻这么简单了。 少年已经将知道的告诉了他,不论有没有隐瞒,已经足见诚意,提出的要求也非他力所不能及,赵昔便道:“你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少年道:“我说的你都相信?” 赵昔道:“我为何不信呢?况且我虽然记不起来你的姓名,但看着你总感到有一丝亲切。”这句话就是纯粹在忽悠人了,不过他看出来,这小朋友吃软不吃硬,说两句软话反而有奇效。 想到这里,赵昔笑意更深。他仍盘着腿,两手搭在膝上,入睡前已经将束发解开,此刻长发散落,浓墨似的泼在霜白的里衣上,衣襟稍稍散开,露出苍白的锁骨,少年多看了几眼,手足无措道:“你……别以为说两句好话,我就会听你的了。” 赵昔笑道:“赵某并无此意,时候不早了,小兄弟不如先脱了衣裳给在下验伤,等明日我再将拟好的药方交给你。” 少年忸怩了半天,憋出一句话:“你,你能不能转过去。” 赵昔差点喷笑,随手拣了一条腰带绑在眼上:“我蒙着眼睛了,你脱吧。” 少年盯了他几眼,才低下头去解夜行衣的腰带,忽然想起自己本就是脱给赵昔看的,再要他蒙上眼睛,岂不是多此一举,当即恨不得钻地上去,三下五除二脱光了上衣,壮士断腕一般道:“来吧!” 赵昔:“……” 不是,本来就是两个男人,为何这小子闹得好像要被人非礼一样。 难道他也是个断袖? 我为什么要用“也”? 赵昔摸摸下巴,恍然大悟,原来我是断袖么? 少年见他久久不动作,脸都涨红了:“你究竟看是不看?” 赵昔回过神来,笑道:“你走近些,这样远,我怎么看?” 少年“哦”了一声,慢慢走近,背对着他坐在床边,露出背上的伤。 没有破口,也没有伤疤,而是蔓延至肩膀以下的青色纹路,对着窗一看,十分的诡异。 赵昔皱了皱眉,拿起他的手腕号脉,手指在少年光滑的背部一寸一寸地按压,查看完毕后,令他穿衣道:“这是何物所致?” 少年低声道:“一门叫‘软烟罗’的功夫。” 这些纹路繁复缠绕,远远看去就像烟萝一般,的确名副其实。 赵昔淡淡道:“好阴毒的功夫。这样的功法,不是武林正道能修炼的吧?” 少年脸色一黯,赵昔又道:“赵某并无冒犯之意,小兄弟不愿说也罢。我先拟好药方,明日为齐大少爷看病,你循个机会到我跟前来,我将药方交予你便是。” 少年点了点头,望着他道:“我叫韩音。” 赵昔点头道:“韩小兄弟,人前我还是唤你‘七宝’罢。” 韩音走到窗前,正要翻身出去,听见赵昔又喊道:“韩小兄弟。” 韩音回过头,却见赵昔不知是望着他还是望着窗外,晃了晃神,仍笑道:“无事,你去吧。” 第二日赵昔背上药箱去给齐大少爷看脉,刚走到廊下,只听里面有女人的笑声,便立住问屋外守着的丫鬟道:“这是令府的女眷?” 丫鬟道:“是柳姨娘和白姨娘,还有老爷在里头呢。老爷嘱咐过了,大夫身份特殊,不必避嫌,进去便是。” 赵昔道:“如此,赵某便不避讳了。” 进到屋内,果然齐斌坐在上首,两旁一左一右,坐着两位妇人,赵昔无暇打量,拱手道:“齐大官人。” 齐斌道:“大夫请入内。” 赵昔一颔首,转身进了内室。坐在床头为齐大少爷把脉,仍能听到外间女人娇声软语地和齐老爷说话。 陪护在侧的两个丫鬟忍气吞声道:“这两个人,平日害得老爷冷淡夫人不说,如今大少爷病得这样,她们还要在这里喧哗。” 另一个道:“少说些吧。被芸香降香那两个听见,又不得安生。” 第5章 喜脉 赵昔从内室出来时,齐大官人道:“赵大夫。” 赵昔停步道:“官人有何吩咐?” 齐大官人道:“我儿病情如何?” 赵昔道:“在下已用银针为他排出一些毒,自今日起到第七天,待体内毒素排尽,令郎便会醒来了。” 齐大官人点了点头道:“甚好,甚好,大夫辛苦。” 坐在他右手边的女子笑道:“大夫如此好医术,妾身真是前所未见。不如请赵大夫为我和妹妹都把把脉,开两剂补药吃吃。” 齐大官人笑道:“胡说,药也是浑吃的。” 女子娇痴道:“可是妾身近来常觉得神思倦乏,懒怠动弹,本来想请位大夫瞧瞧,可少爷和大小姐都病着,实在不好叨扰,便一直拖着,如今趁赵大夫在,把了脉,也好叫我安安心。” 齐大官人道:“果真身子不适?那就请大夫瞧瞧。” 赵昔依言过来,女子将手腕搭在桌案上,身后的丫鬟覆一纱巾于其上,赵昔伸出两个指头搭在她腕上,凝神片刻,向齐斌道:“无妨,夫人这不是病,是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齐大官人喜出望外,道:“大夫没断错?” 赵昔道:“官人若不信,可寻来城中其他大夫瞧瞧,应当是喜脉不错。” 齐斌大官人连连摆手:“赵大夫妙手回春,我哪有不信的。”回身握住姨娘的手,难掩喜色道:“你啊你,自己有身孕还这么糊里糊涂的。” 姨娘垂首羞道:“妾身素来体弱,哪里想到这个。” 她说出“体弱”两个字,赵昔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齐大官人不想问两句话的功夫竟得了意外之喜,忙遣人好好地将两位姨娘送回去,又许诺今晚一定去陪着那位有孕的白姨娘。 等人都走开后,齐大官人才对赵昔道:“我还有话要与大夫说,请书房里坐。” 两人来到书房里,屏退下人,齐大官人已不复方才的喜色,肃容道:“请大夫来,是想问问大夫,昨天初见,大夫说我儿女的病皆是奇毒所致。可小女深居闺中,如何能遇上下毒之人?” 他问到这个地步,赵昔也只得道:“官人既如此说,不是很清楚了吗,下毒之人,就在官人府中。” 齐大官人似是无法接受这个猜测,在房中踱来踱去,忽然停道:“小女二三月前,曾随我走了一趟洛阳,莫不是那个时候……” 赵昔摇头道:“此毒的奇特之处,正在于下毒之人须得在很长一段时日内,慢慢地将毒种在人体内,若是急躁一次下重量,便会同令郎一样,症状明显,并且很快就能发觉。” 齐大官人道:“你的意思,是这下毒之人,不仅就在我府中,还是在府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人?” 赵昔道:“不错。据令千金的脉象来看,下毒之人应在半年前就动手了。” “半年前……”齐大官人退后一步坐在椅内,闭了闭眼,“多谢大夫,我明白了。” 赵昔拱手道:“在下唐突,还要向官人讨一个便宜。” 齐大官人道:“大夫且言。” 赵昔道:“在下要研制解毒的丸药,须得有个帮手。想起昨日入府时,有位引路的小厮颇懂些药草医理,想向官人讨了来,做我的助手。” 齐大官人道:“这何来唐突?赵大夫是我家贵宾,缺什么要什么,只管同底下人说。这小厮叫什么名字?” 赵昔道:“我听门房喊他‘七宝’。” 齐大官人颔首道:“这孩子我认得,确实有些机灵劲儿,一会儿便叫管家找了他来,送去大夫屋里。” “多谢官人。” 赵昔回到厢房中,正是近午,下人端了午饭来,正要动筷,马老大来了。 赵昔让下人多添了一副碗筷,问有什么事,马老大笑道:“我是来跟你辞行的,地皮的事我听管家说了,地契今早上就给了我。明儿一早,我就回村里去,出来久了,总是不放心。” 赵昔知道他幼弟幼妹尚小,母亲身子不好,父亲年迈,心中牵挂,便道:“也好,你等一等,我备了些药材,是给周婶留着的,她那是陈年旧疾,得慢慢调养。还有些碎银,这三个月我在你家叨扰,耗了不少钱资,请你收下。” 马老大知道他说要自己收下,那就是一定要收下,便收了道:“赵大夫,我马家有幸救了你,这才逃过一劫,从今以后,再不必提什么救命之恩了!” 赵昔嘱咐了他两句,送他出了院子,笑道:“替我和小云姑娘说一声,赵某答应了她的,绝不食言。” 马老大哈哈笑道:“她个小丫头,哪懂什么,不过把你当成了从前捡回来那些山鸡小兔子,等她大些了就明白,活人要走,是留不住的。” 马老大前脚刚走,后脚换了身新衣裳的七宝就进院来,站在屋外道:“先生。” 赵昔立在廊下,朝他笑笑道:“过来给我打打下手,不算委屈了你吧?” 七宝眼中闪过些莫名的情绪,道:“不算。我听丫鬟说,你给白姨娘把出了喜脉。” 赵昔道:“这位夫人很有福气。你先进屋来吧。” 七宝随他入内,两人走到内室,他道:“你真的诊出是喜脉?” 赵昔提起茶壶倒了一碗茶,推到少年身前:“哪里不对吗?” 七宝冷笑道:“哪里都不对,因为她根本不可能怀孕。” 赵昔道:“你怎知道?” 七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已见过白姨娘,你觉得她有二十吗?” 赵昔道:“她是女眷,我怎好盯着她看?” 七宝哼了一声,脸上就差没写上“装模作样”四个字了:“事实上,她已经年近四十了。” 赵昔道:“哦?你怎知道?” 七宝咬牙道:“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眼瞅小朋友要炸毛了,赵昔才笑着安抚道:“是,你说得不错,此女身上运转着某种功法,可以保持容颜,而她的喜脉则是药物所致。她已年近四十,又练着这么伤身的功法,断然不可能有孕了。” 七宝道:“她是在试探你。” 赵昔道:“不错。她大概听闻我可以解毒,以为我是同道中人,谁知见了才发现我脚步虚浮,毫无内力,所以拿假孕来试探我,她体内的功法,内力不深的人是探不出来的。” 还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此法不仅自损,为了维持它在人体内的运转,恐怕还要伤及他人,这样的邪功,和七宝身上的“软烟萝”一样,都只可能出自魔道。 自从三十年前朝廷和武林联手,除去在中原肆虐横行的摩尼教,魔道便在中原绝迹,可就在短短两天的时间内,他就接触了两样和魔门有关联的事物,难道已经退回昆仑雪山以北三十余年的魔教,近来已有了卷土重来的痕迹? 更烦恼的是,他虽然对这些年历大事清楚得很,可一牵扯到自身经历,仍然毫无头绪,好像有人把他脑子里和自己有关的人事都挖去了一般。 七宝一句话把他唤回眼前:“先生,你在想什么?” 赵昔和他的视线对上,笑了笑道:“我在想,你的药方我已经拟好,只是需要两味比较稀缺的药材,齐府的库房我已问过,是没有的,只好请你出府一趟,去城里大点的药材铺问问。” 七宝道:“这个不难,你把名字告诉我。” 赵昔拿起镇纸下压着的药方道:“最后两味,照份量买,钱你去我里间的包袱里取就是。” 七宝接过药方,瞅瞅他苍白的脸色,转身走了。 赵昔眼见他走出门外,收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 七宝,哦不,是韩音,借着给丫鬟们买胭脂水粉的空儿,跑去城中较大的药材铺都问了一遍,终于凑齐赵昔要买的药。 齐府的规矩,晚膳后一门便要上锁。七宝见天色尚早,有意去那酒馆茶肆里听听消息。淞县城说大不大,恰好处在自东北向西南一条要紧的官道上,城中来往人多,消息也灵通。 往回走的路上,经过先前问过的最大的一家药材铺,韩音想起赵昔脸色很不好,和他说话时还咳了两声,便拿剩下的钱进门买了些白松塔和党参,白松塔镇咳平喘,党参补气,这是那个人教给他的。 他在家的时候,从没被钱财难倒过,所以也不觉得拿别人的银子送别人人情有什么不对。 提着几个药包儿从店面里出来,街上行人三三俩俩,韩音眼尖,忽而于人群中看到一个似曾见过的身影。 这人背脊挺得极直,一身半旧道袍,背负一柄样式独特的短兵,行走之时,看似从容,却十分快,眼看着要消失在长街转角处。 韩音忙追了上去。 第6章 正邪 这人正是昨日齐老爷迎入书房的贵客之一,那个穿道袍的年纪稍长之人。 韩音直觉此人来历不凡,又与赵昔相关,因此不假思索便跟了过去。 此时正是申时,太阳没正午那么烈,街上行人最多,韩音运起内力,穿梭在人群之间,朝着那道人的方向奔去。 眼看着离那人不过二十尺,忽然给人撞了一下:“哎呀!” 韩音下意识反手一扶:“对不住,借过。” 撞上的却是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整了整发鬓笑吟吟道:“做什么去呀,这么着急。” “我……”韩音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使的是独门轻功,怎么会撞上人。再一看那妇人,唇角弯弯,眼角眉梢皆是风情,哪里是普通的民妇。 当即心中一凛,足下发力,身形灵活,游鱼似的钻进人群要逃,却听对方传音入密道:“往哪儿跑!” 韩音往前几步,转而投到街边的巷子里,在四通八达的巷中发足狂奔。 真是流年不利,他们竟已追到关内来了! 好在他在淞县城中待了数月,对房屋街巷的布局了解得七七八八,这样错综复杂的巷路,倒是让追他的人落后不少。 韩音绕了十几个弯后,终于把人远远甩在身后,扶着墙平复了下气息,提了提手里那一串药包儿,沿着墙根慢慢儿走。 走着走着,他忽然发觉不对,抬起头,却见不远处是一堵高高的砖墙,将胡同堵死,墙下站着一个背负短剑的道人。 韩音头皮发麻,这人,难道是早就发现他在跟踪他,所以到这儿守株待兔来了? “你……” 这可麻烦了。前有道士,后有追兵。 事态不等人,韩音心思如电转,眨眼便双手成掌,朝那道人扑了过去,打算先和他过上两招,再趁其不备跳上高墙跑路。 他这一跃十分灵巧,迅捷如豹,可及至那道人面前,后者只是不疾不徐抽剑在手,以剑柄相抵。韩音见他似乎手下留情,心中一动,虚虚打出一掌,翻身就要窜上墙头逃跑,眼看着五指要攀上墙面,忽然眼前剑光一闪,将他逼退,限制在三面高墙的胡同之中。 这架势,是要把他活捉了? 韩音咬牙,忽然耳朵动了动,听见四个人各自踩着轻功,向这个方向而来。 他急中生智,对上那道人神态沉稳的脸,狡黠一笑,反手一掌打在自己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倒地不起。 道人一怔,正要上前将他抓走。忽然当空劈下一口大刀,道人持剑一挡,退了两步。 使刀的是个矮壮精悍的汉子,落下来挡在韩音面前,双眼精光外露,大刀一横,打量了道人两眼。 紧接而来的是方才和韩音撞上那位妇人,粗衣布裙,难掩婀娜身段,曼步走来,目光从道人俊朗的脸,移到他腰间悬挂的牙牌,象牙所制,朱漆一个小篆的“风”,霎时瞳孔一缩,出声道:“二哥。” 那汉子道:“三妹?” 随后跟来的两人也已赶到,妇人指着那道人腰间的令牌,向其他三人道:“诸位,咱们好运气,竟遇上了武林盟的走狗!” 她说着,袖口寒光一闪,一枚银针跳了出来,与赵昔针灸所用银针不同,做成了暗器的样式,针身略长,尾端镶有细碎的宝石,华丽璀璨。 三人见到道人的牙牌,二话不说,操着刀,鞭,双刺就缠了上去,所谓魔道中人,自然不讲究什么公平比武,更何况这不是比武。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道人在三人合击之下短兵出鞘,招式虽慢,却仿佛将敌人的路数洞悉,虽不能破围而出,却毫不露怯。六人惊异之下,愈斗愈勇,一时竟无暇顾及地上“昏迷”的韩音了。 韩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偷偷睁开一只眼,沿着墙根一点一点地往外挪,等挪出众人二十尺远时,便动作敏捷地爬起来,溜了。 一路逃至齐府门前,才松了口气,整理整理衣裳,和门房招呼一声进去。 他买回来的药材还提在手中,未曾丢失,可是进了齐少爷小院后才觉不对,一摸怀里,赵昔交给他的药方子不见了,怕是丢在了和道士缠斗的地方。 那道士是奉命寻人,应该不会认得先生的字迹吧……韩音安慰自己,他胸中泛起一股闷痛,刚才那一掌为了逼真,可是实打实的。 他走到屋内,赵昔正在桌边翻阅一些齐府内藏的医书,闻声抬头道:“药都买回来了?”一瞧韩音的脸色,皱眉道:“你受伤了?” 韩音点头,将药放在桌上,赵昔拿过他的手来把脉:“你受惊了。胸口可是泛疼?” 韩音点点头,赵昔道:“坐下来,我给你疗伤。” 他的手修长,掌心和五指都带有薄茧,因为气血不足还有些发凉。但这样一只手握着韩音的手,却让他惊悸未平的心安定下来。 韩音不由得坐下,握着赵昔的手紧了紧,正要和他诉说,忽然被人从后背用力一戳,哇地又吐出一口血。 韩音:“……” 赵昔笑着抚摸他的头:“淤血吐出来会比较好。” 韩音不甘心地怒瞪他一眼,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赵昔平时睡觉的床上,窗外是傍晚天色,房内尚未点灯,赵昔就坐在窗前,借着落日的余晖看书。 韩音抿了抿唇,咳了一声,赵昔转过头来,起身到床前为他号脉道:“醒了。胸口的伤倒是没有大碍,但你吐血时体内郁气躁动,那‘软烟萝’的毒性也上来了。还是要吃两剂药压一压,待会自拣些药草去小厨房里熬药,我已和院里的下人打过招呼了。” 韩音憋着闷气不说话,还有比他更倒霉的伤号吗?为了逃命自己打自己一掌,醒来了还得自己煎药。 赵昔可不管他如何腹诽,转身道:“府里刚用完晚膳,我去叫人给你送些清粥来,垫垫肚子。” 眼看他出门去,韩音翻身从床上下来,按了按胸口,的确比之前顺畅些了,眼角瞥到赵昔随手扔在案边的书,过去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什么话本,月黑风高,才子佳人,在花园子里滚做一团……韩音愤愤扔回原处。 行至外间坐了一会儿,赵昔果然端着一碗清粥,一小碟素炒茼蒿回来了:“菜是我先前给你留的,请小厨房的人热了热,先喝两口粥再吃菜。” 韩音今天可谓有惊无险,所耗精力也多,此时闻着白粥的香气,腹中早已辘辘作响,端起粥一口气喝了半碗。齐府虽然不苛待下人,但饭菜也不会油水到哪去,何况他没离家前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此时温香的米粥喝在嘴里,竟比从前尝过的珍馐百味还要好。 赵昔原本是孤身一人,可是和这少年相处了半日,此刻灯下看他狼吞虎咽,居然生出有人作伴之感,不禁自笑,道:“你带回来的白松塔和党参我收下了,多谢。” 韩音顿了顿,嘴硬道:“我留着自己用,谁说是给你的了?” 赵昔挑眉道:“噢?可你买药的钱是我付的,要想拿回去,先得还钱吧。” 韩音哽住,憋红了脸道:“就那两钱银子还要追债,小气!” 赵昔摇摇头,指指茼蒿道:“吃吧,正好这东西安神,吃完了煎上药,吃了药再睡。”说着起身,他重伤导致身体亏损,所以十分重视养生,每到掌灯便睡下以养精神。 走到里间,回头一看韩音,他正夹起茼蒿往嘴里塞,眉头皱得死紧,少年人大多爱吃荤腥,不喜欢素菜,赵昔笑了笑,进屋睡下了。 至于韩音为何受伤,是遇上了什么人?来人是正是邪,武功如何?这些赵昔都没有问,韩音要说,自然会告诉他,要不肯说,都是萍水相逢之人,他也不能强求。 第二日赵昔照例为齐大少爷和齐大小姐把脉施针,及至中午,来了位小丫鬟,脆生生道:“我们老爷夫人请赵大夫过去用午膳。”赵昔便跟她去了。 饭席之上,齐大官人和李氏频频令人劝酒布菜,赵昔推辞说身体不宜饮酒,又换了好茶上来,齐大官人笑道:“请大夫过来,是有一事相商。” 赵昔停箸道:“什么事?” 齐大官人道:“托大夫的鸿福,我那妾侍白氏已身怀有孕,因她这喜脉是大夫诊出来的,所以再三和我请求,要大夫您亲自为她安胎,自然,大夫已照顾了我一对儿女,恐怕余力不足,不过为她再三恳求,还是问问大夫的意思。” 赵昔道:“白夫人赏识,赵某本无可推拒,但正如官人所说,一人照看三人,未免有不到之处,所以还是请官人另择良医,白夫人若想要在下为她看胎,随时命人来喊便是。” 齐大官人闻言,叹道:“大夫想得周全,是我唐突了。” 第7章 阴私 饭毕,赵昔向齐大官人夫妇告辞。他走后,李氏从屏风后走出,向齐大官人递茶道:“自打婉儿得病,咱们都以为她是在外头沾了什么脏东西,谁知竟是中毒所致。其实仔细一想,婉儿卧病前曾和咱们一块去到洛阳,那染心台的花宴,人多手杂,莫不是有人在那时做了手脚?” 齐大官人皱眉道:“可我行商这么些年,家里有你把持,外出也一向谨慎,从不得罪于人。会有谁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在咱们女儿身上下手?” 李氏缄默不语,齐大官人又道:“再者,哪怕婉儿是因此得病,洛儿的毒又从何说起?” 李氏面色一黯,齐大官人目光扫过她素淡的眉眼,道:“大夫和我说,婉儿的毒是积累而成的,可她人在深闺中,除了跟咱们走过一次洛阳,再没有和外人接触。那么有谁能守在她身边,不断地给她下毒?” 李氏倒抽一口凉气,道:“老爷的话,不是说……” 齐大官人沉声道:“依我看,仇家是没有的,就怕家贼难防。” 李氏怔了怔,咬牙道:“老爷明鉴,府里那些下人,我不论家生的买来的,向来一视同仁,情理之内能宽则宽,不敢叫齐府落一个苛待下人的名声。是谁如此狠毒,竟要害咱们齐家绝嗣!” 她素来端稳克制,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模样,倒叫齐大官人感叹,手轻轻搭在她手背上道:“你也不要太过激愤,既然是内贼,报官多有不便,我已命人暗中查探,有赵大夫在,想那凶手也不敢妄动。” 李氏点了点头,眼角溢出泪光道:“老爷,我真是害怕极了……” 她这番无助情态,矜持中多了两分柔软,让齐大官人忆起他们新婚时的亲热厚密,如胶似漆,不觉生出几分歉疚,握住她的手,让她靠到自己怀里道:“玉琴,这些年……” 李氏头倚着他的肩膀,落泪道:“妾身服侍老爷这么些年,托上天眷顾,教导婉儿,又生下洛儿,相夫教子,安守本分,不敢有违心违德之举,谁知儿女仍躲不过这一场劫难,好在两位姨娘中,寻雁已有了身孕,老爷总可以安慰一二。” 齐大官人叹道:“你,自然是很好的,这事怪谁也怪不到你身上。” 夫妻俩温存了一会儿,李氏又道:“方才老爷说孩子的病是府中有人作梗。妾身思来想去,婉儿病倒之前,并没有买进府什么下人,家生子的父母都是打老夫人年轻时就跟着的老人了,知根知底,也难做出这样事来。倒是有两个人,妾身不知该说不该说。” 齐大官人道:“事关孩子的性命,你直说便是。” 李氏迟疑片刻,道:“两位姨娘,都是在婉儿得病前半年进门的。” 齐大官人道:“你说寻雁和阿秀?可寻雁是你两姨妹子啊。” 李氏笑道:“妾身没有疑虑她们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 齐大官人怔了怔,叹了口气道:“寻雁是你的表亲姐妹,来历分明,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倒是阿秀……”提到素来心爱的妾侍,又忍不住叹息。 李氏微笑道:“阿秀妹妹是老爷亲自带进府的,她脾气又好静,不爱和人往来,妾身对她知之甚少,倒不知她家中在何处?” 齐大官人道:“她……不提也罢。”说着站起身来,“我去瞧瞧寻雁,她自打有孕之后就常泛脚疼,闷在屋子里,你该多陪陪她才好。” 李氏应着,起身送他至屋阶前,目送丈夫走出院子后,转身回到屋里,唤来小童抄写经书,自己在佛像前诵经了一个时辰,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吩咐丫鬟:“我去瞧白姨娘。” 来到白寻雁的小院,果然齐大官人已经离开,白寻雁一人独卧在榻上乘凉,李氏笑道:“妹妹。” 白寻雁看到他,也笑盈盈道:“姐姐。”命人搬来一个绣墩,又叫丫鬟都出去守着。 李氏坐下,看了看白寻雁的肚子,叹道:“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白寻雁道:“有没有福气都难说。我已照咱们先前说的,把小秦淮亦有人中此毒的事告诉了老爷,柳氏是从哪被老爷带回来的,咱们心里都有数,这下他想不怀疑都难了。” 李氏点了点头,长舒一口气道:“你是不知道这几天我担惊受怕,洛儿不醒我担心,有人救他我还是担心。这赵大夫究竟是个什么来头,竟连这样的毒也可以解?” 白寻雁目光闪动道:“我看他身体羸弱,武功全无,倒不像是武林中人。” 李氏道:“武林中人?” 白寻雁瞧了她一眼,笑道:“姐姐害怕了?你放心,我让他天天来给我把脉,就不信探不出他的来历。再说了,柳氏出身小秦淮这样的地方,你怎知她没有武艺傍身,小秦淮,可是世人传言魔教残孽尚存的地方啊。” 李氏勉强笑道:“这……妹妹,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武林魔教,实在鲜有耳闻。就不必多言了吧。” 白寻雁掩唇笑道:“姐姐可不是普通妇道人家。普通妇道人家,怎么会想到用毒杀人呢?” 李氏顿时脸色惨白,白寻雁接着笑道:“姐姐别紧张,我这是夸你呢。自古无毒不丈夫,咱们小女子为了孩儿的前程,也只能学一学男人了。” 李氏面上笑着,握帕子的手却捏得死紧。 却说这厢席尽后,赵昔从李氏的小院出来,引路的是个和七宝一般大的小厮,很是殷勤,赵昔问了他名字年纪,随手拿一点碎银子赏他道:“我初来乍到,又身在内宅,府上女眷众多,还请你与我说说,省得闹出尴尬事来。” 小厮收了银子笑道:“这有什么的,大夫只管问,小的只管答。” 赵昔道:“我看你们大小姐病得很重,来探望的人却少,不知是何缘故?齐夫人并不是她的生母么?” 小厮道:“可不是,大小姐的生母原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后被老爷看中,提拔做了姨娘,生大小姐那会儿难产,早早地去了。大小姐自幼养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病故,才移到夫人身边教养,她虽是庶出,可是老爷偏疼女儿,大小姐又聪明非常,三岁时便会读书写字,老爷爱得不得了,连后来夫人生下大少爷,都比不过大小姐的宠爱。” 赵昔点点头,小厮想起一事又道:“还有一桩好笑事,大夫,我告诉您,您可别说是我说的。” 赵昔微笑道:“这个自然。” 小厮道:“大小姐聪明,打小被老爷当男孩儿养,脾气也和别家小姐不同。先前大夫您没来时,府里都传大小姐是犯了相思病。” 赵昔挑眉道:“这如何说?” 小厮道:“三月正中的时候,洛阳城那边有传言,说有人养出了黑颜色的牡丹,引得南南北北的达官贵人,都携家带口地来看,老爷正巧在家,就带了夫人,大小姐还有柳姨娘去瞧新鲜。谁知到了那牡丹园里,一群富家小姐正赏花呢,偏咱们小姐溜了出去,不知在哪撞上个陌生男人,回来之后就魂不守舍的。直说此生‘非君不嫁’,把老爷夫人气得呀,骂了一顿关在房里不许出门,回来之后就病倒了。” 赵昔道:“哦?可有人知道那陌生男子的来历?” 小厮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大小姐此举有损声誉,老爷夫人气得不轻,哪还会去打听那人的底细呢,况且连名字都不知道,又能上哪去打听呢。” 赵昔笑了笑,不再多问,转而把话引开道:“那么除了齐夫人,官人的两位侧室夫人,均无所出?” 小厮道:“除开白姨娘正有孕,没有所出,之前老爷的专宠柳姨娘也没有孩子。说来也奇怪,柳姨娘还是赶在白姨娘前进门的,又很得老爷喜欢,怎么反倒是白姨娘先有了孩子。” 小厮机灵,见赵昔对这两位的事似乎颇为留神,便道:“白姨娘是年前来投奔夫人的,闺名寻雁,是夫人的姨表妹子,因为家道中落,无处可去,便由夫人做主许给了老爷做妾。柳姨娘是去年七月进府,老爷亲自带回来的,她素日不爱和人说笑,我们知道的也少,只听老爷喊她‘阿秀’。论模样,她比白姨娘还要好上一分呢。” 两人一问一答间,已走到齐大少爷院门口,小厮正说得带劲,忽听前方一人冷飕飕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说,被老爷夫人听见,你的皮还要不要了。” 小厮吓了一跳,往前一看,原来是七宝,松了口气道:“你作甚么要吓我,是大夫叫我说的。” 七宝哼了一声。小厮瞅瞅他,哈哈笑道:“我知道了,你是见大夫只问我不问你,心里不乐意了。” 七宝恼羞成怒道:“你!” 小厮一下躲到赵昔身后,冲他扮鬼脸道:“这也要吃醋,小气鬼,小气鬼。”说着窜出院门跑开了。 赵昔笑着拦住气得要追出去的韩音道:“这小朋友倒有趣,也罢。你特意等在门口,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第8章 风字 韩音望了赵昔一眼,默默不语,转身进屋。 赵昔随他进门,韩音拎起茶壶为他斟了一碗茶,二人的身份还是主仆,还是要做出主仆的样子的。 赵昔让他跟自己到里间,道:“就在这里说吧,我耳力不错,四周若有人靠近,我听得见的。” 两人相对而坐,韩音道:“昨日我出府去买药,在街上碰见了你来那天拜访齐老爷的人,那个穿道袍的人。” 赵昔皱眉道:“你和他交手了?你的伤……” 韩音摇头道:“我的伤是我自己打的。当时还有一伙人在追我,我为了自保,装作被那道士打伤的样子,趁他们撞上缠斗时溜了回来。” 赵昔会意道:“原来如此。那么追你的那伙人又是谁?” 韩音沉默了会,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是白鲸教的人。” 白鲸教,赵昔认得这个名字,传言魔教灭教后,残余的一支逃到了昆仑以北,自名为白鲸教,躲在雪山北侧休养生息,到如今已过去三十年了,当年剿魔的前辈要么作土,要么隐遁,中原也成了朝廷和武林互往为利的天下。只有武林盟仍设有“风”字堂,负责搜剿魔教残留在关内的余孽。 韩音紧紧地盯着他:“先生,你不信我么?” 赵昔道:“你是想要我信,还是不信?” 韩音道:“不论你信不信,追我的那伙人正是白鲸教人。我爹年轻时和我娘相遇,私定终身,可我爹是教内散人,我娘却是中原韩家的女儿。” 赵昔蹙眉道:“韩家?掌法闻名天下的那个韩家?” 韩音目光灼灼道:“不错,我娘是韩家一个旁支的女儿,她一生下我,就被韩家的人抓走了,我此次下山入关,为的就是带回我娘。” 赵昔道:“既如此,那些人为何要追你?” 韩音抿唇道:“我爹半年前病故了,他们容不下我。” 赵昔目光落在他垂下去的颈项上,微微一叹道:“那么那道人是什么身份,为何白鲸教的人一见到他就引戈相向?” 韩音道:“那道士身上挂了一个腰牌,刻着朱漆小字,白鲸教的人一见那个腰牌,就骂他‘武林盟的走狗’,一伙人斗成一团,我才趁机逃回来的。” 赵昔神色一动:“朱漆小字的腰牌?可是象牙做的,写的什么字?”他一边问着,脑海中一样东西慢慢浮出水面。 韩音道:“写着一个‘风’字。” “‘风’字,武林盟的人……”赵昔似乎抓到了某些线索,正欲细细地往下想,忽然脑内钝痛,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滴下来。 韩音惊道:“先生!” 赵昔勉强朝他笑笑道:“我重伤未愈,刚才……可能是神思过度,无妨,你先出去吧,让我休息一会儿。” 韩音听话出去了,赵昔看着他离开,闭上眼,握紧了拳头。 这厢李氏从白寻雁的院子里出来,寻思片刻,转而向齐大官人的书房去。 齐大官人听了她的提议,十分讶异道:“请武林盟的两位来调查下毒之人?玉琴,你如何想出这法子的?” 李氏道:“妾身也是没有办法,可是凶手一日不被查出,我心里总是不安,婉儿洛儿已遭毒手,谁知道他下一个对准了谁呢?” 齐大官人眉头紧皱道:“可是武林盟向来只在各地处理武林的事,咱们不过是普通人家,又与他们什么相干?” 李氏道:“老爷不觉得,这毒蹊跷的很吗?一般人谁能弄得这样的东西?” 齐大官人蓦地抬头与她对视,李氏不由心中微栗,却听齐大官人沉吟道:“你说的也有两分道理,这是个办法。我自有考量,你先回去吧。” 李氏暗暗地松了口气,欠身道:“是。” 韩音在外头坐了半个时辰,赵昔才从里面出来,神色恢复如常,见到他便笑道:“你一直在这儿?” 韩音点了点头,赵昔拿过他的手腕切了切脉道:“伤好得七七八八了。从今晚开始便服治你背伤的药吧,每日早中晚各一次,不可懈怠了。时候不早了,先去煎药。” 韩音依言起身,赵昔又道:“还有,你昨日碰上武林盟,你聪明逃过一劫,但武林盟和魔教势不两立,从今往后,也不要出府了罢,省得招来祸端。” 韩音道:“我明白。说来奇怪,这武林盟又不像宗派,里头的人都是从何而来?” 赵昔在桌边坐下道:“武林盟的子弟都是当年剿魔战中前辈的后人,当年各大世家门派为了剿魔组成武林盟,战后不少前辈作土,他们的遗子或门徒就都投身武林盟,还有数年来各门派弟子主动请入。一入武林盟,从前的师门亲故就都得撇开了,只为盟中做事。” 韩音心思机敏,闻言道:“那那些从前惹了仇家的人,为了躲仇杀,也可以到武林盟中避难了?” 赵昔笑道:“你想得倒通透,不错,一入武林盟,连婚姻子嗣之事都要斟酌,代价是极大的。所以杀害武林盟中人,也会被列为魔道一流,遭受风字堂挂名追杀。” 韩音警醒道:“‘风’字?那不就是……” 赵昔道:“你昨日遇上的,恐怕就是到淞县一带执行堂务的风武卫了。武林盟除武卫外,还有刑卫,专司刑罚。” 韩音听了,默默记在心里,他在家时虽有人提及中原武林盟,却从未有过这么详尽的解释。 之后三天,二人都心照不宣,除了去给齐大少爷和小姐切脉施针,其余都呆在屋子里。韩音到底是十四岁的少年,这么闷了几天,恨不得在屋里翻筋斗云。 他观察赵昔,不是看书写方子,就是躺在里屋睡觉。有一次他去偷看他,怕他发现,只在外掀起软帘望了望,见他睡在榻上,脸色雪白,一动不动,好像睡下去就醒不来了。给赵昔磨墨的时候,他也偷觑过他的鬓角,不到三十岁的人,居然长了好几根白发。 韩音心里很不是滋味,按理说赵昔现在都不记得他了,他也没和他有多深的渊源。但就好像你曾经过一株绿叶繁茂的树,你在树下稍坐坐,借了些荫凉。等你再经过那树的时候,却发现它只剩枯枝萧条,再没有从前的好姿态了。 针施到第七日,齐大少爷醒来了。 这位齐大少爷,人物平庸,行事愚莽,赵昔在马家村时就领教过了,不想再领教一遍,见他醒转,便停了针术,改用汤药补身,不再去他的卧室。 即便不去他的卧房,也能听见里面传出杯盘摔碎的声音,伴随着丫鬟的惊叫声和齐大少爷的怒叫:“你们不查出是谁要害我,天知道这药里掺没掺毒!你们就是要我死了,你们才甘心!” 赵昔坐在自己屋子里,揉了揉太阳穴,后悔没往齐大少爷的药里多加几味药,让他多睡几天。 韩音被他拘在桌对面抄《神农百草经》,正抄得心烦意燥,闻声把笔一摔,咬牙切齿道:“这蠢货嚷个没完,晚上我就去他房里给他把嘴缝上,反正他嚷了这么久,一辈子的话都嚷完了!” 赵昔看他炸毛的样子倒好笑,把书翻过一页。不一会儿,一个小丫头走上廊来,在门前道:“赵大夫,我们姨娘请您过去给把个脉。” 赵昔慢吞吞应道:“好,姑娘稍等一等。” 韩音起身去给他把药箱拿来,赵昔接过道:“你好好地把这一页抄完,我回来就该煎药了。” 韩音低声道:“那女人天天找你去把脉,又探不出什么来。” 赵昔道:“她探不出我,我也探不出她。齐府是一滩浑水,作壁上观便可。” 赵昔随小丫头出院外时,正遇上齐大官人匆匆而来,便拱手道:“官人。” 齐大官人止步道:“大夫,听说我儿醒来后便吵嚷不休,可是扰着大夫歇息了?” 赵昔任凭心里如何把齐大少爷“诟病”了一千一百遍,嘴上还是宽和道:“无妨,令郎大病初愈,有些许不快是难免的。” 齐大官人笑道:“大夫宅心仁厚,我代不肖子向大夫致歉了。” “不敢,不敢。” 忽听院中上房又是一声瓷器碎响,齐大官人脸色一僵,和赵昔拱拱手,快步往那里去了。 这头齐大少爷一心发泄心中戾气,抄起送上来的茶盏果盘又要砸,被一声断喝道:“孽畜!还嫌父母操心得不够吗?” 却是齐大官人走了进来,齐大少爷肩膀一缩,如同鼠见了猫,将茶盏放回桌上,低头老老实实道:“爹。” 齐大官人一手拈须,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才醒来两日,就会砸杯摔盏地吓唬人了,你姐姐现还在她屋子里躺着,你却一点不知福!” 齐大少爷心头不屑,面上不免露出一点神色,叫齐大官人看了更气道:“身为长子,上不知孝顺父母,下不知关心姊妹,要你何用!” 第9章 事变 李氏从旁劝道:“儿子躺了这么久,心里头憋屈是难免的,老爷别生气了。” 齐大官人心痛道:“我怎能不气,婉儿尚生死不明,这个业障还只顾着自己痛快,说出那等诛心之言,我难道不想查出戕害我儿之人是谁?只是如今线索不明,从何查起?” 他话说到后面,让齐大少爷心中不平之意舒展了些,李氏朝他使了个眼色,道:“你爹爹是一心为了你好,快回榻上躺着去吧。”一边对齐老爷说:“此事尚无头绪,咱们且别在孩子面前提这个。快到午时了,老爷不妨到我那儿去,用过午膳,咱们再细谈彻查之事。” 齐大官人叹道:“都是咱们的孩子,听你做主罢。” 到了李氏房中,丫鬟摆上饭来,一时用毕,李氏端茶递与齐大官人道:“妾身所提建议,老爷还没有个决断吗?” 齐大官人道:“我总担心武林盟的人办事江湖气,到时倘或误伤了什么人,寻雁又怀着胎,不免冲撞惊吓。” 李氏道:“老爷担心寻雁的胎,就该早下决定,尽快查出下毒之人,既然此人目的是咱们的孩子,那寻雁腹中孩儿岂不是也有危险?老爷切勿因小失大啊。” 齐大官人沉默半晌,开口道:“你说的很是,那便着手办吧,我差人去请,你也预备好筵席。” 李氏露出笑容道:“老爷放心去吧,我这里早晚预备着。” 为了不打草惊蛇,齐大官人只遣管家和心腹小厮悄悄地去请,那边的回复很快:既然与武林中人有关,晚饭前一定登门。 李氏便吩咐下去,整治了一桌酒菜,对府里只说为了庆祝白姨娘有孕和齐大少爷病愈,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到了晚饭将近,齐大少爷躺了十来天,终于能出屋走走,由丫鬟和小厮簇拥着,兴冲冲地往摆席的厅堂去了。 他走后,韩音把熬好的药从院子的小厨房端出来,正要往屋子里走,却见齐大少爷的贴身丫鬟招手喊他道:“七宝,少爷走时忘了带这药丸,这药是晚饭前吃的,你替我送去。” 韩音停住脚,尽管很想往这药里掺点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嘴上仍然应对合宜:“好咧,姐姐给我罢,我把药送进屋就去。” 丫鬟恹恹地一笑道:“就知道你是个机灵鬼。”把药瓶往他手里一塞,转身进屋了。 旁边舀水浇花的丫头见她进去,跟韩音偷笑道:“少爷这两天都不让她在跟前侍候,她正不痛快呢。” 齐大少爷院子里的丫鬟不少,而且姿色都不错,个中因由,大家都心知肚明。齐大少爷年纪轻轻的就身子虚浮,除了常出入花街柳巷的缘故,这一屋子俏丫鬟也是原因之一。 齐大少爷昏倒的时候,正是在和这吩咐送药的丫鬟欢好之时,虽然是中毒所致,但也和精气亏虚有关,所以他醒来后,自觉大失男人颜面,遂冷落了这丫鬟。 这些荒唐事,韩音虽知道,但也不屑与人议论,回屋将汤药放到桌上道:“先生,这是你的药。” 赵昔把写过的字纸用镇纸压着,过来端起汤药一仰脖喝了,这是他给自己开的药方。 韩音道:“丫鬟托我去送个药丸,我去去就来。” 赵昔颔首道:“去吧。”侧耳道:“吵嚷了一天,这会儿总算清净了。” 此时院中就只有几个洒扫的丫头,还有一个躲在屋里生闷气,其余的因为齐大少爷病愈,即便不用跟着去筵席上服侍,也跑到各处躲懒去了。 韩音手握盛药丸的瓷瓶,出了院子,一径向摆宴的厅堂而去。 途经几片花圃,夏日开的花不少,微风挟香而来,不少蜜蜂粉蝶在花丛中绕舞,色彩纷乱,韩音不住看了几眼。只见那蝴蝶中几只玉色的,妃色的大如拳,其中一只赤色带碧色斑纹的,拖着纤长的翼尾,在韩音面前飞过。 韩音不由自主地盯着它扇动的翅翼,忽觉被什么迷了眼睛,一阵晕眩,警醒过来后心中大震,拔腿就往回跑。 但为时已晚,只听一声轻笑道:“小子,你找得我好苦啊。” 韩音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跪倒在地:“你!……”正要张口叫人,却连声都发不出来了。 前方传来府内下人的说笑声,妇人从房檐一角跃下,一手将韩音提溜起来,又跳上房檐,韩音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下人从下面经过。 韩音袖中五指成爪,待要反击,妇人传音道:“你少挣扎些,你那位赵大夫就能少受些苦。” 韩音怒瞪着她,喉咙用力发出气音。 妇人笑着拍拍他的脸道:“可抓着你的把柄了。”说着将他拎在手中,她身段玲珑,力气却大,提着一个十四岁少年恍若无物,在屋宇间几个起伏,便离开了齐府。 齐府诸人尚且不知这一段经过,下人们一道道菜上齐,齐大官人在上首,右手边是李氏,李氏下首是齐大少爷,齐大官人左手边本是白姨娘的位子,只因她遣人来道身子不适,便缺席了。 李氏环顾周身,问道:“柳姨娘呢?” 一旁侍立的丫鬟道:“才刚遣人来回,正穿衣裳呢,马上就到。” 李氏道:“噢,不急。” 不一会儿,外间丫鬟道:“柳姨娘来了。”打起帘子,只见一个二十有余的女子娉娉婷婷走进来,朝在座几位屈了屈膝,抬起头来时,只见琼鼻丹唇,纤眉秀目,只是盈盈一拜,却尽显可怜可爱之姿。 齐大官人舒展眉头道:“你来了,都等着你呢。” 柳姨娘轻声道:“府里的家宴,妾想着挑身像样的衣裳,却忘了时辰。” 齐大官人道:“无妨。”柳姨娘又一屈膝,走至李氏身边为她捧杯,李氏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计较这些旧俗,你坐罢。” 柳姨娘又看向齐大官人,后者道:“夫人不计较,你便坐吧。” 柳姨娘便在齐大官人左手边落座,齐大少爷瞄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不敢叫齐大官人听见。 齐大官人动了筷子,其余人各自动筷。席间李氏特意让人给齐大少爷换了清淡的菜,说他躺了许久脾胃虚弱,不宜吃太油腻的,齐大少爷便发了火:“也不瞧瞧我这样子是谁害的!贱人没抓到,倒对我管东管西!” 他说话声大了些,正与柳姨娘说话的齐大官人听见,斥道:“父母面前容你放肆!不想吃,回房里去,没人拦着你!” 齐大少爷素来惧怕严父,但此时此刻,居然一咬牙,站起来道:“爹,从小至今,您看重姐姐胜过看重我,我认了。可如今害我的人就坐我面前,您难道都不为我主持公道么!” 齐大官人脸色沉沉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大少爷毫不避讳,一手指向柳姨娘道:“就是她!要不是她派了元香到我房里,我怎会无故中毒?” 柳姨娘蹙眉,起身道:“大少爷,元香是你自个要了去的,我见她愿意,才放了她到你那去。” 齐大少爷冷笑道:“要不是你唆使那小贱人故意勾引我,我怎么会被她迷了心窍,来向你讨人?” 柳姨娘怒及反笑道:“我竟有这等手段,可以左右大少爷的心思,我自己竟不知道。” 齐大少爷口不择言道:“你不知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出身,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窑子里的……” “住嘴!”齐大官人狠狠一拍桌案,把齐大少爷的话喝住,气得浑身直颤,“不肖子,不肖子!” 李氏忙起身道:“老爷……” “你也住嘴!”齐大官人指着齐大少爷向她道,“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李氏脸色苍白地坐下,过了会儿,抬首,神色冷静道:“妾身教子无方,老爷大可责罚妾身,但今日,必定是要将贼人找出的!” 齐大官人盯着她,手指向柳姨娘道:“你也认为是她?” 李氏道:“不是我认为,是武林盟的卢大侠认为。卢大侠,事态严重,为使众人信服,还请出来一见。” 话音未落,只见她身后的十二扇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却是二十岁数往上,头戴儒巾,身着长衫,手执竹骨折扇,仿佛再文弱不过的一个书生。唯一不同的是,他腰间悬着一柄极锋利的铁爪,寒芒凛凛似有血光。 齐大官人拱手道:“卢大侠,此事……” “齐大官人。”来人打断他,笑道,“你若问我此女是否为投毒凶手,恕我无法拿出实据。不过你大概不知,此女乃是小秦淮魁香楼弟子,小秦淮数年前有一命案,一家人均在半年内不治而亡,正是此女所为。武林盟同官府,已经追捕此女两年了。” 齐大官人道:“什么?” 他不禁望向身边纤弱动人的女子,她还是敛着眉,婷婷而立,默然不语。 “阿秀,你……” 第10章 洞玄 柳姨娘道:“老爷宁可听信他人之言,也不信您的枕边人么?” 齐大官人沉默良久,道:“起初,我是不信的。” 柳姨娘抬头,一双剪水似的眼望着他道:“我把老爷当作我的良人,我怎会伤害良人之子呢?” 齐大官人道:“可你入府以后不爱与人往来,独独和婉儿过从甚密。” 柳姨娘道:“大小姐冰雪聪明,我很喜欢她。” 齐大官人道:“但是没过多久,她便病倒了。” 柳姨娘抿紧了唇,终于露出一丝悲哀:“我何必害她?” 齐大少爷叫道:“你害死我和姐姐,母亲必定伤心欲绝,父亲后继无人,你再生个一男半女,正房不就是你的了!” 齐大官人道:“我只问你,卢大侠所说命案,可是你下的手?” 柳姨娘拂了拂荷叶卷纹的袖口,淡然道:“是。” 李氏适时地发出一声惊呼。书生拿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手心笑道:“官人再如何舍不得,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还要谢谢诸位今日设下此局,助我拿下凶犯。” 精铁的镣铐拷上一双细腕,柳姨娘被带走时回头道:“昔日明月楼上一见倾心……” 齐大官人道:“是我一时糊涂。” 柳姨娘垂下眼,众人在后,只看见她腮边滑下泪珠,随书生走了。 李氏如释重负,坐回座位上,瞧了眼齐大官人,见他仍未回过神来,便道:“老爷,事已至此。总算给孩子们个交代了。” 齐大官人闭上眼道:“我总觉得,她不至于此。” 李氏道:“或许她入府时,只想好好侍奉老爷,可人心不足……” “罢了。”齐大官人摇了摇手,“散了吧。别透露风声。” 齐大少爷等人回到院中,伺候他的丫鬟问道:“元香呢,少爷的药丸子少了一样,她也不差人送来。” 丫头答道:“晚饭前我还听她吩咐赵大夫屋里的七宝送去呢,姐姐们没收到?” 丫鬟道:“哪有什么七宝八宝,这小厮也忒躲懒了,叫送样东西都送不到。”说着去敲了敲厢房的门,“赵大夫,赵大夫?” 半天叩门也无人应,丫鬟问道:“赵大夫出去了?” 丫头道:“不曾见他出来啊。” 丫鬟便唤来一个小厮道:“你瞧瞧去。” 小厮上前推门,一推就开了,进去寻了一圈,出来道:“屋里没人。” 此刻的赵昔正被绑手绑脚关在一间屋子里,没点灯,外间有人坐着,他嘴里勒着布条,说不出话。 那些人没封住他的耳朵,他耳力甚佳,听见外间屋门开了,两个人走进来道:“六弟。” “二哥四哥。” “少主有吩咐,叫替屋里那位先生松松绑,这是给你们俩备的晚饭。” 原本守在外间的人笑道:“我就说,一个乡野郎中,又没什么功夫,绑了还费劲。” “可不是。少主吩咐了,人还是关着,但要吃什么用什么,你只尽着送去,不可怠慢了。” 三人边说边走至赵昔这间房内,点起灯火,对赵昔笑道:“先生,事急从权,对不住了。”说着解开他脑后的布条活结。 赵昔打量这三人,一个身材矮壮,短小精悍,一个模样精瘦,神态机敏,一个着蓝布衫,儒士打扮,眉眼端和,说“对不住”的正是这人。 那精瘦模样的人又上来替他把绑松了,赵昔活动了一下手腕膝盖,起身道:“几位可是为了我身边那小兄弟而来?” 三人对视两眼,儒士笑道:“不错,他犯了我教教规,得抓回去照规矩惩治。” 赵昔道:“他不过十四岁大,年幼无心,不知是犯了什么错?” 儒士道:“这个是我们教内事务,外人无从过问。倒是先生你,明知我们是白鲸教人,还肯与他来往?我记得在这中原,武林盟的规矩还没变吧?” 赵昔道:“我不过一介草医,能与武林盟有什么牵扯,就是把我带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信我能勾通魔教。况且你们说你们是白鲸教,我就相信?若无凭证,我在街上随便扯一个人也算勾通魔教了。” 那矮汉子哈哈大笑道:“你这郎中说话倒有些意思。四弟,横竖咱们路上捎人也麻烦,就放他回齐府又如何?” 儒士道:“你不知道少主的性子,他看上的人,不带回去,他能闹得我们一路不得安生。” 赵昔眉梢一动道:“不知几位的少主是谁?可否当面一见?” 儒士笑道:“这个不行,没到雪山北边,他的脸你是不能看见的,见得太多,也易招来杀身之祸。这个道理先生懂得吗?” 赵昔叹道:“我懂。”那精瘦模样的是先前在外间看守之人,此时将饭菜自盒中取出,放在桌上,两个家常菜式,饭香扑鼻,赵昔早已饥肠辘辘,道一声“多谢”,便在桌边坐下,拾起碗筷。 精瘦模样的笑道:“你倒真的不怕死。万一这饭菜有毒呢?” 赵昔道:“若有毒,能吃饱了再死,也是件幸事。” 三人笑着出去了,锁上门。赵昔独坐房中,将一碗米饭吃个干净,才放下碗筷去榻上盘坐养神。 他袖中还有两枚银针,只是对上这三人没有胜算,只能伺机而动。 虽然断定是他们抓了韩音去,甚至可能是以自己为要挟,但这些人脸上并无杀气,想来韩音应无性命之忧。 至于那个“少主”……他可真是毫无头绪。 外间三人聊了几句,仍旧留那精瘦的汉子守着,余下两人来到另一间房,这里却比赵昔的屋子好了不知多少,案几上甚至放着冰炉,这样奢侈的东西,在齐府也是少见的。 两人一进屋,背对着门的玄衣少年即刻转过身来道:“饭菜都送去了?” 两人笑道:“都送去了,少主,你大可安心吃饭了吧?” 少年哼了一声,坐在另一侧的妇人道:“这就是个乡野郎中,你执意要带他回去,到了廷主那儿可怎么说?又怎么安置他?” 少年道:“家里那么大地方,难道还安置不下一个人?” 妇人扑哧笑道:“你要是带个美娇娘回去,我也不说什么了,带个大男人是什么意思?咱们家又不缺大夫。” 少年不耐烦道:“问东问西,无非是想劝我放人,我不放又能怎样?” 妇人道:“好吧,好吧,我不说了,眼见小主子长大了,连姨娘也嫌弃起来。”朝那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出了厢房,这是他们租下的一方庭院。 三人又叫来老大和老五,除了老六还在看守赵昔,其余人聚在正堂内商量回关外的事。 妇人摇了摇檀扇,抱怨道:“这关内暑气也太重了,还是咱们雪山里好。” 老大是个瘸腿的英俊男人,笑道:“再忍忍,明儿一早我们就快马上路,傍晚就能出关外。” 老四和老五是一对双生子,只是兄长温文儒雅,弟弟却神情森然,杀气颇重,任凭年长的兄弟们谈笑,他却一言不发。 老二是那使大刀的矮汉子,举止粗鲁心却细,察觉到老五似乎有心事,便笑问道:“小伍,想什么呢?” 老五道:“我在想四天前你们碰见的那道士,他能以一敌四,我倒想和他过上两招。” 儒士亦感叹道:“是啊,武林盟虽为我教人所不齿,但的确不乏武功过硬之人,不像中原近年来兴起的什么世家,全是绣花枕头,一踹就倒的花架子。” 众人哈哈笑了几句,对老五说:“你要找他单挑,以后有的是机会,这会子先歇歇吧。” 话音未落,老大的耳朵一动,肃容道:“有人来了。” 其余四人也察觉到了,纷纷起身闪至庭院中,只见甬道正中立着一个人。矮汉子一看,大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小伍,你的心愿可以了了!” 道人还是那身道袍,短兵已在手中,看来是早准备好要闯进来了。 老五舔了舔嘴唇,右手同样握着一柄短剑,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剑身上。道人见他使的是同类兵器,便颔首道:“请。” 老五眼中精光迸发,纵身向道人心口刺去,速度极快,没有任何花招,杀伐之心毕露。 道人却不作格挡,剑尖一抖,不知从哪里刺出,锋芒在老五门面处一晃,逼得他向后躲开。 老大见到道人手中短剑,和他背后印刻有八卦纹的剑鞘,眼睛眯了眯道:“‘洞玄’?” 妇人道:“大哥,你认得此人?” 老大沉声道:“椿山道人张岐。入武林盟前,凭借一把三尺三寸长的短剑击败了五岳剑派第一人,仅此一战便闻名江湖,后来为武林盟做事,江湖上再无他的音讯。你们少在关内行走,所以不认得他。他的剑法叫‘洞玄’,剑的名字也叫‘洞玄’。” 第11章 夜奔 在场的人心知肚明,老五是赢不了这道人的,所以只等他两人切磋的差不多了,再群起而攻之。 两人拆到第十七招,老五不支落败,妇人娇叱一声,捏了两枚银针加入战局。 道人说:“不必等了,一起上吧。” 老大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笑道:“阁下艺高人胆大,我们就不客气了!” 说着,棍,刀,针,鞭,双刺,雨点似的向道人身上袭来,寻觅着他身上的弱点。 当年五岳剑派第一人乃是一位女子,王灵雨。她师承自华山剑派长老王灵越,这人在当年屠魔之战中生擒了魔教的右护法,自己也身受重伤,留下顽疾,战后不久便病逝了。 王灵雨深得恩师真传,也是当时年少成名的英杰之一,况且一个女流跻身一流剑客之列,能耐可想而知。谁都没想到,她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道人打败。 五人武功自问不敢与当年的魔教右护法并肩。但与道人初次交手时,老二三妹和老四联手,尚能和他打个平手。此时五对一,应当是有胜算的。 谁知对方的三尺短剑就像是长了眼睛,无论如何左右夹击,如何刁钻的偷袭,都打不乱他的阵脚,越是纠缠,越是心惊。 老大明白局势,知道再这样拖下去不仅不能取胜,反而渐渐让“洞玄”通晓了他们的路数,到那时恐怕连抵挡都难了。 当即高喝一声:“老六!” 只见那屋门一开,那精瘦汉子跳出门外,身形灵活,五指成爪,骨节突出,指节比寻常人要长些,瞅准那道人格住老二的刀,躲开老三的针时扑了过去,直取咽喉。 赵昔坐在房中,早已听见屋外打斗声,但四周门窗锁死,且能用来破锁开锁的器物都被搜了个干净,那些人虽轻视他毫无内力,却也不曾放松警惕。 倒是有把椅子,但用它开窗难免有动静,外面的人只需派一个人过来,就能将他擒住。 赵昔翻手看藏在袖中的两枚银针,可惜纯银柔软,开锁不易,反倒成了鸡肋。 他正苦苦思索脱身之计,忽然耳内听得“咔哒”一声,立刻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窗户松动了一下,开了一条缝隙。 赵昔看清缝隙后的人,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韩小兄弟?” 韩音轻轻推开窗扇,翻进屋内道:“先生,趁那道士和他们打架,咱们快走。” 赵昔见他生龙活虎,并未遭到什么刑罚,心下松了口气道:“那道士是为谁而来?” “我不知道,但那人厉害得很,他们一时顾不上这边,咱们快走。”韩音低声道,抓住赵昔的手,拉着他悄悄翻过窗,踩在后院的草丛里,“我偷了他们的马,那马又快又没声响,骑上就安全了。” 韩音拉着他一路顺着墙根溜出后院,两匹骏马果然立在墙外,见人来,抖了两下耳朵,也不嘶鸣。韩音让赵昔骑了黑的,自己骑了棕的,软鞭轻轻一甩,马儿就飞奔出去,轻灵至极。 这边六人仍自与道士缠斗,老二拎着大刀,喘息了一下,又闪身上去,横砍在道人的剑刃上,却被他挽了个剑花,力道卸去五六成,引至老五身前。 老大见状,一棍打向道人左肩,忽然从旁伸过来一只铁爪,勾住棍尖往外一带,险些和老五的双刺架在一起。 众人心中一凛,这是有帮手来了! 使铁爪的正是那在齐府捉拿柳氏后,闻讯赶来的书生,他此时将袖口束紧,提着铁爪悠哉游哉地晃荡,笑道:“张道长,何必一人逞强,你我一同作战,功劳平分,岂不美哉?” 妇人被道人的剑势逼退两步,恨恨道:“走狗!” 书生眼中杀气漫溢,微笑道:“魔门的丧家犬,一次抓六个回去,功劳可不小啊。”说着率先朝那妇人动手,掷出的铁爪带有劲风,银针打在上面,力道不济,都跌在地上。 老大情知保命要紧,便拼尽全力迎上道人的剑,两兵相交,棍身出现裂纹。他兄弟六人心意相通,明白这是逃走前的障眼法,都各自抖擞精神,硬生生将那二人逼困在原地,然后抽身闯进屋内。 “少主呢?” 却见桌案上压着张字条,言明出城西去二十里见面。老大将字条揉在手中,带领手下五人跳出窗外,见后院马厩七匹马只剩了五匹,心里明白是被谁牵了。 此时刻不容缓,五个男人各骑一匹,三妹随身量较轻的老六同骑一匹,撒开蹄子,往城西飞奔而去。 书生还没动手就让人给跑了,眉毛一拧,正要轻功追过去,忽而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停住脚道:“人呢?” 二人踹开关押赵昔的屋子门,里头空荡荡的,窗户大敞着。 书生气结道:“你让他跑了?” 道人归剑入鞘道:“你若不急着跟我抢功劳,先过来把人抓住,也不至于跑了。” 书生冷笑道:“你不是堂主手下第一得力之人吗?连几只狗都打不散。” 道人说:“你大可去少爷那里喊冤,看他是怪你,还是责罚我。”言毕转身离去。 书生盯着他远去的背影,手下人来到院中,跟进来道:“卢小公子,张道长和那人呢?” 书生反手将铁爪悬在腰间,道:“派所有人出城巡查,一旦发现那人行踪,第一生擒,第二斩杀,不得有误!” “是!” 却说赵昔和韩音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出了城,他们的方向和兄弟六人的方向恰好相反,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二人跑进一片密林,身后寂静,并无追兵赶来,韩音才松了一口气,这一松懈,喉咙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赵昔忙下马,将他安置在一株大树边上,道:“你强行冲穴,体内气血又翻涌起来,幸而‘软烟萝’的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 韩音看着他道:“先生,他们没有为难你吧?我连累了你。” 赵昔道:“说什么连累的话,你帮我避开搜查我的人,又救我这一遭,赵某铭记于心。” 少年笑起来,此刻已是夜幕低垂,繁星点点,清光透过枝叶洒在他眼眸里:“原来和一个朋友大晚上逃命,是这么痛快的事。” 赵昔不由也笑了:“你年纪还小,还有许多痛快事,没有尝过呢。” 韩音闭目吐纳了一会儿,气息匀和之后,睁眼望着赵昔道:“先生,那道士是来寻你的。那日我与他打斗,不慎把你给我的药方子丢在那里,恐怕他们是认得你的字迹,所以才找上门来。” 赵昔沉吟,韩音又道:“先生,他们还没见过你本尊,光凭字迹,未必能确定你是他们要找的人,不如我先替你改了容貌,混淆视听,也好方便我们逃脱。” 赵昔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你出来的匆忙,可曾带了那些物什?” 韩音露出笑容道:“这些我都随身带着呐。”说着取出腰间一个小巧的收纳袋,倒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开始调弄。 赵昔见他弄这些东西时毫不避讳自己,不知该说他胆大呢,还是谢他对自己如此信任。无论如何,今日一劫,倒让他和这少年的关系更近了一分。 韩音抬头看着赵昔的眉眼,伸手抚了上去,赵昔本下意识要往后倒,却又止住了。韩音笑了笑,有些腼腆道:“易容之前要先摸摸你的面骨,冒犯了。” 赵昔阖上眼道:“无事。” 韩音望着他月色清辉下温润的面庞,心头一热,低声道:“很快就好。” 少年带一点茧子的手指在他的鼻梁和眉弓划过,赵昔听见他说:“先生,其实那道士一行人四处找你,未必是要置你于死地,你为何这么干脆地跟我走了呢?” 赵昔沉默许久,道:“武林盟于我而言……” 武林盟于他而言,是直觉要躲避的对象。 哪怕前尘往事已忘了干净,但在提起武林盟,提起江湖上除魔卫道,威名赫赫的风字堂时,他胸口涌起的居然是深深的忌惮,提醒他一定要避开与此相关的事物。 于是他说:“武林盟于我而言,哪怕不是敌人,也绝不会是朋友。” 韩音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拇指停在赵昔的耳后,韩音缩回手道:“好了。” 赵昔睁开眼,韩音笑道:“可惜没有水,不然让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赵昔碰了碰脸颊,笑道:“能混过去就好。” 韩音又取出一枚药丸:“这是变声的药丸,有时效的。两个时辰之后便会恢复如初。” 赵昔接过来咽下。两人又休息片刻,等待药效发挥作用之后,便各自站起,两匹马儿乖乖地在附近找草吃,赵昔摸了摸黑马柔软的鬓毛,惊叹道:“好马。”声音比之前粗哑许多。 韩音牵着棕马走过来道:“我在教里的时候,常被他们罚去马厩喂马,所以它们只亲近我。” 赵昔笑道:“祸福相倚,前人说得不错。” 说着翻身上马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一路往东,要么进山林,要么去人多之处,总可以隐蔽一段时间。” 韩音应道:“嗯。” 二人策马出树林,正要趁好月色疾驰至下一个村镇,或是藏进山里,忽然见到平原之上,一个人负剑而立。 韩音惊而勒马,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的脚程竟比自己还快。 “‘洞玄’。”赵昔低声道。 第12章 强弱 此人和那兄弟六个在院中的打斗,赵昔听了一半。 那人缓步走来,对韩音说:“把人留下,留你一命。” 韩音少年心性,虽见识了这道人以一敌六的身手,却不肯示弱,扬起下巴道:“你要取小爷的命?尽管来啊。” 道人听了他的话,只是缓步往前,连剑都没有取出。 赵昔出声道:“且慢。” 道人的耳朵动了动,看向赵昔,原本沉稳的眼神变得审视。 可赵昔的模样的确大有改变,不全是易容术的功劳,而是他重伤之后,身体亏损,容止较之从前大为失色,哪怕是亲近熟识之人见到,也未必能一眼认出。 韩音高声道:“你看他作甚么,你的对手是我!” 赵昔道:“韩小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能看着你白白送死。” 韩音恨恨道:“你以为你跟他走他就会放过我吗?我是魔教中人,他们武林盟,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魔教中人!” “哈哈哈,说得好!” 不知哪里传来一连串怪笑,一个人拦在二人去路的右侧,面露讥笑,值得注意的是他双手呈爪状,留出来的指甲有两三寸长,在月光下仿佛泛着铁青色。 那人朝道人抱拳道:“张道长,卢小公子说跟着你定有所获,果然他所言非虚啊。”他转头盯着韩音道:“一个活捉,这一个就杀了吧,提着人头回盟里要赏,这年头,中原的魔道可少之又少了呢。” 韩音冷笑道:“一个比一个口气大,你们是轮流上呢,还是一齐上?” 那人大笑道:“魔门的小崽子,口气不小,来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赵昔凝视着那怪人折曲灵活的指节,心头暗暗地跳出一个名字:鹰爪功? “鹰爪功,练指之法,以内外兼修,收效方可神速。” 此人的手法像鹰爪拳,但正派的鹰爪功,讲究“分筋错骨、点穴闭气”,绝没有这么颜色诡异的指甲,若是刺进人身体,可切断喉管和经脉,实在是在正派的鹰爪功上多了一份刻毒。 韩音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刚要策马上前,被赵昔拦住低声道:“你可知与他交手的后果,中原武林,也并不都是会手下留情的仁人义士。” 韩音咬住嘴唇道:“先生,咱们有的选吗?” 赵昔道:“有。” 他缓辔前行,向那道人道:“这位道长方才说留下我,便放这小兄弟走,不知所言还当真?” 道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赵昔奇道:“你要带我走,不该早知道我的名字了吗?” 道人说:“你不说出名字,我只好杀了他。” “……”赵昔无奈道,“在下赵昔。” 道人握剑的食指一动:“赵……” 赵昔叹气,在马上朝他作了个揖道:“赵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靠祖传医术为生,从未想惹动了大人物,道长要抓只抓我。这小兄弟意气用事,道长莫要见怪。” 赵这个姓在医者当中,实属泛泛,有祖上姓赵者,也有为借名医风头,假姓赵者,或者干脆以假乱真,一代一代传下去,赵竟成了医家大姓。行医之人,十有□□都姓赵。 他正要再说几句,暂且保住韩音的性命,忽然背后劲风拂来,竟是另一人急着回去领功,先一掌拍向赵昔颈项,要把他挟制在手中。 那人打定主意,韩音和赵昔都想保住彼此,只要拿住了一个,另一个必定束手就擒,相较之下,他自然是选毫无武功的赵昔。 韩音注意着他的动静,见状高喝一声,纵身从马上扑来,双掌截住那人的去路,两人动手间已过了数招。 那怪人见韩音使出掌法,倒一时分神,后退了两步:“朱砂掌?” 朱砂掌,是当今四大武林世家之一的韩家的招牌,之所以名为“朱砂”,是因为人体被此掌击中后会呈现朱砂色的掌印。但它除了伤人外,更有的是强身健体,增慧开智的功效,所以韩家子弟皆习此掌作为入门功夫,但只有悟性高明,资质聪颖之人才能学到高层。 拳与掌是相互融通的。韩家是掌法大家,也是拳门正宗。正统拳套有十二路行拳、五十路连拳,那怪人所使的鹰爪拳亦是由其中翻子拳变化而来,本源亦是在韩家,所以他对韩家入门的朱砂掌十分熟悉。 他冷笑道:“原来魔教不仅爱兴风作浪,还偷学起关内世家的武学来。小子,你的朱砂掌是谁教你的?” 韩音冷冷道:“我学它是理所当然!不像你弄出这些阴毒招数来,究竟谁更像魔教?” 怪人哑声笑道:“理所当然?小子,好歹我也是拳门中人,今日就代韩家料理了你这污人名声的杂碎!” 赵昔见那怪人彻底动了杀意,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心里却是在静待时机。他左手掌心有一枚蜡丸,只要轻轻捻动就可以捏碎,里头的药物服入体内,可以强行拓开经脉,令人片刻内功力大涨,但药性失效后有什么后果,他也难以预测。 这药是他落难时携带的几个小瓷瓶里的,都是密封的蜡丸,每瓶一颗,附有一张小纸卷,写着配制的药材和方法,有奇毒,也有灵药,大约是他失忆前四处搜罗来的。 那道人就在他身后,仿佛不为眼前的打斗所动。但高手讲究瞬发制人,赵昔只怕蜡丸拿出来,还没吞下去就被他夺走,反而暴露身份。 怪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脸上涨起不正常的潮红,活动起似鹰爪弯曲的手指:“让我好好看看,你的‘朱砂’练到第几层了?” 韩音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两人隔着三丈远周旋。须臾,怪人骤起发难,向韩音的左肩探去,决定先卸了这小杂碎一条胳膊。 韩音侧身闪过,对方指甲割开他的左袖,肩膀一痛,切开了一条颇深的伤口! 他这一躲已然失利,露出破绽,怪人又伸指一抓,狠狠钳住了他的左臂,韩音发出一声痛叫。怪人心中得意,指头发力,要将他的手臂生生扯断。 他的不少对手都是这样死在他手下的,先扯下一只手,再扯下另一只,再钳住喉管,切断喉咙…… 他正无比兴奋地期盼这一幕的到来,忽然胸口一凉,紧接着剧痛袭来! 怪人的身体痉挛起来,刺进韩音手臂里的指甲脱力拔出,带出血花。韩音不顾鲜血喷涌的伤口,丢开原本系在腰间的竹筒。右手作掌势,又向一旁的道人袭来。 他这一击可谓尽力一搏,可是看在对方眼里,却似孩童般拙劣不堪,道人反手取剑,只用剑背在韩音受伤的肩头一拍,他便纸人似地倒在地上。 韩音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神发亮,盯着道人。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方才他竹筒里那枚暗器若是对准这道士而发,恐怕就浪费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输了。 这便是……强弱之分么…… 忽然背后一只手臂将他肩膀扶起,是赵昔,他另一只手替他按住涌血的地方,韩音道:“先生……我……” 赵昔道:“你不要说话,我一定护你周全。” 韩音听了他的话,明知他连重物都提不起,更别提对付那道士,心里却镇定了下来。 他手臂被刺伤了经络,光靠手按血根本止不住,赵昔便撕下袖口替他绑住,饶是这样,血色还是蔓延了赵昔大半个袖管,触目惊心。 那道人只静静看着,既不动手,也不说话。 赵昔替韩音绑好伤口,手垂在身侧,道:“你们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 道人道:“赵解秋。” 这个名字出口,赵昔却无动于衷:“赵解秋,赵解秋是谁?” 良久,道人的目光从他掺了白发的鬓角,移到他脸上,剑尖往后一缩,收剑入鞘道:“你走吧。” 赵昔袖中的银针已经跳到掌心,方才趁韩音突袭,他已将蜡丸噙在嘴里,压在舌根底下,却不知这人怎的突然改了主意:“你……” “你最好不是他。” 道人说完这句话,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几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昔待到四方归于一片沉寂之后,吐出蜡丸收回袖中,将韩音扶上棕马的马鞍,自己坐在他身后,策马向另一个方向而去,黑马跟在他们身后。 周围一阵一阵,起了呜呜咽咽的风。 马儿跑了一阵,渐渐走到稀稀落落有几间农舍的地方,赵昔看了看两人满身狼狈,不确定这些农舍主人会收留他们,但韩音的胳膊要紧,便系了马,一家一家地去叩门。 连叩了几家门,不是闷声不应,就是隔着门叫他们走,直到一家,应门的是个年轻姑娘,听见男人声音,“呀”了一声,不敢开门。 赵昔道:“我们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我同伴受了重伤,我需要一处地方替他清理伤口,暂作休息。” 那姑娘听他说话声音干哑,语气却温和,先卸了一分戒心,小心翼翼道:“可是夜深了,我不能放你进来啊。” 赵昔道:“外面起风了,怕是要下雨,只求有个躲雨的地方就好。” 第13章 朋友 小姑娘犹疑了一会儿,结结巴巴道:“我家屋后有一个草棚,堆草垛用的,你要不介意,就去那儿避避吧。” 赵昔扶着韩音,握了握他因失血而冰凉的手,道:“多谢姑娘。” 说着便绕至农舍后,果然有一个草棚,几个草垛整整齐齐码着,倒可以勉强遮风,他将韩音扶到背风处,又去前边牵了马过来,再一探韩音的额头,触手滚烫,是失血后发热。 赵昔取出一枚银针,下了几针后,脱下外衣替韩音裹着,坐在他身侧挡着寒风。但这里既不能取暖,也无药物,若是呆上一夜,别说韩音,就连他也不是身强体健之人,恐怕难熬。 闭目思忖片刻,少年的呼吸越来越急重,甚至咳嗽起来,赵昔倾身摇了摇他的肩膀道:“韩小兄弟,韩小兄弟?” 韩音昏昏沉沉间睁眼,看到面前一道人影,喃喃道:“先生……” 赵昔道:“别睡。冷么?我教你一个御寒的法子。” 韩音轻轻答道:“什么……法子?” 赵昔道:“我也是才想起来,你坐起来。” “我……没力气。” 赵昔伸手,在他周身各处或拍或点,韩音果真回复了些力气,由他扶着勉强坐起身,赵昔在他耳边道:“这是我本家心法,你仔细听我说。” 韩音提起精神,依照赵昔所授之法,运转真气,在丹田及各大穴位各走了一遍,果然渐渐生出暖意,伤口也不那么疼了。 韩音运转完毕,惊奇道:“先生,这是什么功夫?” 一般的内家心法自然也有讲怎么引导真气,但远不及此法精妙,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捡了大便宜了。 赵昔见他脸色不像刚开始那么难看了,血也完全止住,放下心来道:“不拘什么功夫,能救你的命就好。” 将功法透露给外人是武家大忌。韩音心神一动,去握赵昔的手,却还是冰凉的,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不自己用?” 赵昔笑了笑道:“我根基已废,用不得了。” 韩音看着他削瘦苍白的脸庞,心里漫起一股酸酸涩涩的感觉,有千万句话想问,却都问不出口,只能双手握着他的双手,去暖他的掌心道:“没事,我替你渥着。”说着伸出没伤的那只手,绕到他背后,两个人贴在一起。 赵昔道:“韩小兄弟……” 韩音鼻尖擦过他的肩膀,抱怨地咕哝道:“你还叫我‘韩小兄弟’么?我们才从鬼门关逃出来。” 少年身体暖烘烘的,赵昔不再退避,笑道:“那我们是生死之交了。你要我如何称呼你?” 韩音说:“你叫我阿音吧。”话出口,又有些不好意思,“还没人这么叫过我。” 不等赵昔说话,他又抬起头道:“先生,你把你本门心法传授给了我,不如你收我为徒吧,从我爹死后,再没有人教过我武艺了。” 赵昔道:“这未免太草率,再说,你不是要去找你母亲么?” 韩音道:“我找到我娘,自然要孝敬她,但是先生,从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过。我想认你做我师父,做我的亲人。” 他的请求热烈而直白,赵昔竟找不到话来回绝,正如韩音所说,他连独门的心法都传给了他,若不收他为徒,岂不是任凭本门武学流于外人。 尽管如此,赵昔还是道:“拜师收徒是大事,不能草草定下。还是等逃到安全之地,我们再讨论此事。” 正说着话,草棚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寒气浸骨,赵昔咳了两声,探了探韩音的额头,正在退烧,又看了看他的伤口道:“这伤不能趁早处理,容易留下隐患。可惜我乍然被擒,什么伤药都没带,再不然,替你清理清理伤口也好。” 韩音握着他的手,努力催动真气,可赵昔不仅手心发凉,身上各处皆是如此,他说:“先生,你冷么?” 赵昔道:“是有些冷,没甚大碍,你不必忧心。” 韩音愣愣地盯着他,当年在他眼里好像高山一样不可逾越的人,怎么会沦落成这个样子?到底是谁…… 两人寂寂无语,忽然听得农舍前面传来脚步声,杂乱沉重,不是习武之人。那几个人走到农舍门前,拍门喊道:“屋子里的小娘们,下雨了,开门让我们躲躲雨!” 拍了有好一会儿,响起那姑娘惊慌的回答:“你们……夜深了。我这里不方便,你们去别处躲雨吧。” 几人哈哈大笑道:“就是夜深了才来你这儿嘛,来,开门,你不开门,我们几脚踹烂你这破门,再好好安慰你……” 姑娘不说话,显然是吓得手足无措了。 “真不开?我们真踹了?” 赵昔对韩音说:“你力气回来了吗?” 韩音道:“先生,你要我去帮那女人?” 赵昔道:“这些人都是普通民夫,你去给他们个教训,否则那姑娘受辱,我们也呆不下去了。” 韩音道:“是。”说着起身,将身上外衣给赵昔披着,冒雨出去了。 不一会儿,传来那些人的喊叫:“你谁啊,这小寡妇的姘头?你干什么?”紧接着“哎哟”几声,只剩告饶:“少侠饶命!我们走,我们走。” 韩音回到草棚,赵昔查看了他的伤口,果然又开始渗血,幸而渗得不是很厉害。 韩音见他的脸色已然隐隐发青,靠过去紧紧抓着他的手道:“先生,先生?” 赵昔拍拍他的手,还没说话,只见雨中有人撑了把伞,端一盏油灯来到草棚前,正是那年轻姑娘,看着比韩音大些,一脸的拘谨。 赵昔朝她点了点头,姑娘见这两人一伤一病,十分愧疚道:“方才多谢两位出手相救,我和婶婶寡居,先前怕有歹人,不敢放你们进屋……” 赵昔道:“这个我们都明白,只是姑娘既然来了,我想请姑娘给些清水棉布,给我的同伴清理伤口。” 姑娘忙道:“你们进屋来吧,屋里暖和,我和婶婶让出一间房来。两位就在这住一晚,清水棉布都有,伤药也有。” 她既这么说了,赵昔也不多加推辞,便由小姑娘举着灯带路,韩音扶着他进了农舍。 那姑娘的婶婶已经打扫好一间屋子,供两人过夜。因是孀居,不敢露面。姑娘端来清水棉布和药物,道谢了两句,也退出去了。 赵昔替韩音重新包扎好伤口。他已是倦乏至极,脱下沾了雨的衣裳,挨上枕头便睡意翻涌,韩音轻轻在他耳边道:“先生?” 赵昔打起精神,嘱咐他睡觉时别碰着伤口,随即合上眼皮,不一会儿便睡去了。 韩音坐在床头,端详了会赵昔,又看向他随手放在木桌上的几个瓷瓶。沉思了一会儿,躺进被窝里,偎着赵昔的肩膀睡着了。 次日早晨,韩音年轻底子好,兼之有心法辅助,精神恢复了七七八八,伤口也愈合得不错。赵昔因昨日耗神太过,韩音醒来时,他还睡着,韩音不欲打扰他,穿了衣裳,轻手轻脚地走出房去,只见那年轻姑娘正摆弄早饭,见少年走出来,便笑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韩音道:“韩音。” 姑娘点点头道:“那位先生贵姓?”她听韩音这么称呼赵昔,便也这么喊。 “姓赵。” 姑娘瞧了瞧紧闭的房门:“他……” 韩音道:“他还要休息一会儿。” 姑娘道:“既如此,我们先吃早饭吧,留下一份就是。” 韩音道:“谢谢。”他的确饿得肚腹轰鸣,坐在桌边,拿起一个蒸馍馍,几口咽下去。姑娘推了一碗粗茶过来道:“慢些,别噎着。” 韩音自从家里出来,还没有女子这么耐心温柔地对他,吃了三个馍馍果腹后,道:“昨晚那几个人,时常来你家骚扰?” 姑娘道:“是啊,本来家里养了两只大狗,他们进不了门,谁知他们竟然下药,把大黑和二白害死了。”说起爱犬被杀,她露出难过的神色,“昨夜趁着下雨,又想来捣乱,还要踹门,幸好你把他们赶走了。” 韩音道:“可我赶走他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你们怎么办?” 姑娘笑道:“这个,我婶婶自有办法,哪怕你们不在,我婶婶也不会让他们进门的。” 韩音心想不过是一个寡居妇人,能有什么办法?却见那姑娘端了一碗米粥,一碟开胃小菜,送去另一间屋里,在里头说了会话,又出来惭然道:“我婶婶说,虽然多谢你们二位相助,但这屋里都是女人家,两位不宜久留,还是等那位先生起来,就打点离开吧。” 韩音第五个馍馍还塞在嘴里,对方已经下了逐客令,顿时卡在那儿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姑娘也十分歉疚为难,但她向来听从婶母的话,不敢有违。 这时赵昔从屋内出来道:“姑娘说得是,我二人若久留,势必有损夫人和姑娘清誉。我们这就动身。” 第14章 收尾 柳氏本名唤作云秀,是小秦淮小有名气的歌伎。 说起小秦淮,那可是天下人闻之艳羡的温柔乡,夜夜笙歌不许人间见白头的好地方。 她打从记事起,就在明月楼生活了。这里多的是她这样自小被教养的女童。等她们长大了,有的是客人为她们一掷千金,甚至到了摒弃家室倾家荡产的地步。 云秀在这些女孩中尤其出色。虽然流落风尘,但她和那些浑噩度日不知为将来打算的女人不同。她心存长远,并且善于审时度势,很快得到上头的青睐。 后来她按上头指示接近一个由北而来行商的男人,与他郎情妾意,并暗示他将自己带回家去。 一切照计划来,只是在男人说“我照顾你一世”时,她的心微微地动了。 风尘女子,最怕的便是听见这句话,这让她们对将来有了指望,哪怕只是男人敷衍之辞。 男人已过而立之年,虽然为商,祖上却也曾是大族,相貌俊朗,谈吐不俗,真正让云秀动心的是,他许诺“照顾她一世”,并非是空口虚言。 云秀终于发现,自己和那些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毕生所求,终究是一个安稳。 铁铐在手腕上磨出几道血痕,云秀从昏沉的回忆里惊醒,陡然发现面前站了一个人影。 她微微抬起头,眯起眼,那人摘下深灰的兜帽,露出一张艳如粉桃的脸来。 云秀张了张口:“白、白氏……” 白寻雁伸出一只嫩得青葱似的手,指甲上还有两朵碎桃花,抬起她的脸道:“倒的确是个美人儿,比我年轻时也不差几分了。” 云秀愣了愣,眼前女子看着比自己大不了两岁。她顿然醒悟,这女人是江湖人士,是“上头”派来的人。 白寻雁笑眯眯地凑到她面前:“小妮子,上头瞧你有点小聪明,打发你来做事,你可知这是天大的机会。偏偏你呀,不求上进,贪恋安稳富贵,白白断送了前程。” 她的指甲抵在云秀的下颚,明明是丰腻柔软的手,却叫她生出一丝寒意。 尽管她知道今是必死无疑的了。 白寻雁把握住她的喉管,却不急着动手,悠悠道:“男人,有什么长性。你以为他爱你?他能爱你,也能加倍地爱别人。至于家产,子女,那更是舍弃不得的了。你瞧我只是设计了一场假孕,他就把你冷落了,我再稍稍透露你在小秦淮下毒杀人的事,他就恨不得离你远远的。唉,可怜可叹。” 云秀动了动嘴唇:“我没有……” 白寻雁拍拍她雪白的脸颊:“你当然没有,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怎么会杀人呢?但是我那个‘表姐’心急啊,她自个儿生的儿子是个草包,偏偏丫鬟生的女儿聪明过人,再加上一个聪明美貌青春大好的你,她一个半老徐娘怎么争得过呢?只好先料理了小的,再推罪到你身上,一举两得不是?” 云秀没有说话,只睁眼望着白寻雁,她想那李氏不过是个平庸妇人,若无此女在背后出谋划策,哪里能动摇齐大官人心思半分? 白寻雁道:“哎,这双眼睛真好看,可惜了,可惜了。你此举失败,上头不会再用你了,我见你资质不差,所以弄出些动静来点醒你,谁知你执迷不悟……” 说着手指收紧,稍一用力:“去吧。” 芳华败落,红颜倾颓。 白寻雁拿出帕子擦了擦手,盖在嘴角溢出血迹的女子的脸上。转身走了出去。 等在门口的人道:“白娘子,张道长和卢小公子请您过去。” 白寻雁道:“我正要找他去呢,卢二那个精明鬼,往齐府跑了一趟,吞下三千两银子,我定要他吐出两千来。” 说着行至厅屋前,张岐和卢书生都在静坐喝茶,这两人向来不和,白寻雁习以为常,进门便笑道:“卢二,你那三千两银子呢?道长抓贼辛苦,还不拿出来分人家些。” 她不说还好,一说又激起卢书生心中憾意,冷笑道:“抓贼辛苦?恐怕人家仗着少爷宠他,挂羊头卖狗肉,三番两次将人放跑,还折进去一个田鹞。我倒要看他如何向少爷交代!” 白寻雁叹口气道:“好吧,好吧。道长怎样我不多说。可这小妮子是我打下马的,你临时捡了个便宜,总该慰劳慰劳我这苦工吧?” 卢书生摇着折扇笑道:“人家刚在你手里没命,尸骨未寒,你忍心抢这要命钱吗?” 白寻雁跺脚道:“好啊你个卢二,白长了一副儒生样,竟是个铁公鸡!” 卢书生笑嘻嘻的,还要与她斗嘴,忽然见她身后站了一个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无声无息,厅堂内三位高手,竟无人察觉。 张岐已经站起身来,垂眼道:“少爷。” 来人手指轻抚腰间悬挂的短刃,那刃口极锋利,又不带鞘,稍有不慎便会割破手指,可这人像是抚摸过千千万万遍,一点不怕,反而忍不住似的,一遍一遍地抚摸。 他目光扫过面前三人,轻笑一声,那声音极温柔动听,若是对着年轻姑娘说情话,十个有九个会沦陷。 那双眼睛亦是,望着你的时候,仿佛春雨浸润,令人沉醉。 白寻雁望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妾身不知公子到来,有失远迎。” 那人抬手道:“无妨,我才到这里,听你们三个人争三千两银子,实在有趣。是我接手风字堂之后,给的花销太少了吗?” 卢书生忙道:“公子待下赏罚分明,从无缺漏苛刻之处,是我们私下里有些外财,分说不清,叫公子笑话了。” 那人道:“我方才听了个明白,此次是白娘子先行,又辛苦了些时日,你分一半银两给她,不算吃亏。” 他一发话,卢书生当即道:“是。”毫不迟疑。 那人点了点头,又看向张岐:“你……追踪不力,该罚。” 卢书生立即道:“岂止是追踪不力,田鹞跟随他而去,竟被一种暗器穿心杀死,他却毫发无伤,不是做事惫懒,就是与对方有勾结!” 张岐道:“他如何尾随我我不清楚,况且田鹞武功不低,对方既然有击杀他之力,若遇上我,又怎会让我全身而退?” 两人还要争执,那人道:“都不必说了,椿山,你该知道我有多想看见他的人,或是尸首。他只要一日还活在这世上,我就一日不宁。” 张岐道:“我明白。属下甘愿领罚。” 那人看着他,叹道:“我只怕你不明白。”转而问白寻雁道:“札记的事如何了?” 白寻雁道:“这齐家不过是齐氏一族的分支,我看他夫妇俩的模样,竟是对札记一事毫无所知,不过……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卢书生道:“你这妇人,说便说,少卖关子。” 白寻雁笑盈盈地瞥了他一眼,道:“我查到齐府的上上任家主,曾向官府购得一处地产,在深山之中。你说好好一个官绅子弟,跑去那荒山野岭的买地皮作甚么?莫不是为了藏什么要紧不能见人的东西……” 那人微笑道:“白娘子心思缜密,此次若能拿到札记下卷,可是大功一件。那地产现在何处?” 白寻雁道:“商洛山中。” 那人眉心猛然一跳:“商洛山?”手不由捏紧了短刃。 张岐开口道:“云中仙在写下札记之前便已叛出罗浮山,罗浮弟子对他的生平应当少有所闻,更别提此人遭朝廷武林封杀,知道札记的人更少。” 那人抬手道:“商洛山离那人坠崖之处不远,当初我也是派人四下搜寻,终无所得……按理说他武功尽失,又身负重伤,该走不远才对,这么一想,莫不是与那札记有关?” 他又转头盯着张岐道:“我记得商洛山一带,我是让你负责搜寻的。你告诉我既没有人也没有尸体,那为何那人安然无恙地从那里出来了?” 眼见着气氛有些凝滞,白寻雁忙道:“这不怪张道长,这山有古怪,齐家那位家主在买下这地皮后,怕是请人动了什么手脚,听说这山有一个地方只进不出,寻常人都不敢乱闯,若不小心闯进去,就再难出来。” 那人听了,半天沉默不语,忽然开口问道:“你们确定那人就是他?” 白寻雁哑然,她来是专门负责札记一事,对这位公子寻找之人知之甚少,再者这位宋公子也非她正经上司,他的私事她不好多嘴。 张岐和卢书生却是专程为了寻人而来的。她不禁回忆起那大夫的模样,顶多算个斯文,又带着病,手无寸铁弱不禁风,谁知竟是让宋公子如此忌惮之人。 卢书生道:“先前和他同行那小子,被张道长堵在胡同里,落下一张药方子,有人认得这是他的字,白娘子和咱们联络之后,也曾取来画像给她辨认,确认无误。” 白寻雁见公子看向自己,忙福身道:“是与画像上有五分像。” “只有五分像?” 白寻雁苦笑道:“公子画上的人,神采飞扬,见之忘俗。我所见的大夫,虽然眉目相近,气质却大不相同,故而只有五分像。” 她心里也嘀咕,既然是恨不能手刃的仇敌,何必给他弄一幅那样好看的画像,一看就知道执笔之人是费尽了心思,才作成这样一张好画。 她话说出口,堂中居然陷入了沉默,良久,那人才重新启口道:“那咱们就进山一趟。”他望向白寻雁,“你说的大夫,是因何事进的齐府?” 白寻雁道:“听说正是为齐府在商洛山中的那块地皮,那儿长年无人看管,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个小村的人住了,齐家要收地,他们不肯迁走,这大夫就住在村中,因此便上门,以解毒为交换要走了地契。我见他居然能解我独门的□□,才疑心起他的来历。” “□□。”那人笑了一声,“有什么□□是他不能解的?”不再多问。随后诸事议定,白寻雁和卢书生先行离开,留下那人和张岐两人,在堂内静立不语。 那人道:“看来你我都被骗了,当初我派人在山上搜寻了几天几夜,还以为他已经葬身豺狼之口,或是逃之夭夭,谁知他居然就藏在山中休养,这一次更是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张岐道:“纵然如此,他一身武功尽废,况且当初那毒还有扰乱神智的功效,纵使他深谙医理,想要恢复也非易事。” 那人转过身,看了他半晌,笑道:“你是在怪我对他太狠么?” 张岐道:“少爷想多了。” “但愿是我想多了。”他换了一种带着叹息的忧愁的语气,“椿山,有人告诉我,要狠就狠到底,切勿一时心软而坏了大事。我记着呢,你也记着,否则可是要吃亏的。” 第15章 客栈 却说赵昔和韩音接过小姑娘送的干粮和伤药,韩音去后院将马儿牵来,赵昔在门口向她致谢,随即两人双双上马,避开人烟多处,出了小村落。韩音道:“先生,你要去哪儿?” 赵昔道:“要躲开武林盟的搜查,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我也在想走哪条路好。” 韩音道:“你现在武功不济,一个人行走太危险了。” 赵昔看向他道:“你呢?你要找你母亲,去洛阳?” 韩音点点头:“我要去韩家,找到我娘,带她回关外。先生,你和我一同去吧,我们相互照应,倘遇不测,总好过一个人。” 赵昔和这少年对望,韩音只知他武功尽废,却不知他连记忆都残缺不全。甚至到如今,他还想问韩音一句,自己的真名是什么? 是赵解秋?这个名字在他舌尖转了转,又咽了回去。 韩音又道:“先生,你还是不愿收我为徒吗?” 赵昔这才想起来这个问题:“可你已有教派。况且你母亲是韩家女,你也习了韩家掌法,实在不必再拜我为师。” 韩音黯然道:“我娘遭韩家人唾弃□□,早已不在他们的族谱上了,我爹教我朱砂掌,只是为了怀念当初和我娘在一起的日子,我爹他……两年前就去世了。” 其实在他说这话之前,赵昔已有些动摇,决定随他去韩家了。他们两人中韩音虽然年纪小,一路来却都在照顾他这个大人。赵昔记忆全失,连个可投奔的朋友都没有,这个时候,与他共过生死的韩音便犹为重要了。 赵昔算了算路程道:“此处离洛阳城,只消往东北方向去,再走一段官路就到了。我们骑马赶路,还要快一些。” 韩音眼睛一亮道:“先生,你肯随我去了?” 赵昔道:“如你所说,我一个人行走艰难。况且你有魔道的身份,去韩家,保不定他们是好是恶。我虽无武功傍身,但好歹能出一份力。” 韩音开心地点了两下头,拉了拉马儿的缰绳,走在前边。 赵昔看着他的背影,也笑了笑。或许甫入江湖,能遇上这么一个生死之交,也算大幸了吧。 虽然韩音身上有伤,赵昔的身体也虚弱,但所幸天气不错,日头淡淡的,无风无雨,兼之有两匹好马,两人午时休息了一会儿,吃些干粮充饥,韩音的伤口换了药,下午赶路,在傍晚之前到了官道上的一家客栈。 前面不远就是洛阳城门,二人在客栈稍作休息,打算入城后再找住处。 客栈小二见两人都是风尘疲敝,衣裳简陋,便把他们当作借地歇脚的穷旅客,茶也懒得上。韩音喊了好几次,也不见上茶来,正要发火,在柜台写字的年轻女子发话了:“倪三儿,客人叫茶你听不见吗?生意是这么做的?” 说罢亲自提了茶壶过来,给赵昔二人斟满道:“店内小二不通事理,两位客人多担待。” 赵昔道:“无妨。多谢姑娘。” 那女子抿嘴一笑,转身将茶壶递给小二,低声训斥道:“你们这些毛病呀……” 韩音见茶上来,也就不再理会他们。他见赵昔脸色极差,比他这个带伤之人还难看,便想改变主意,在这客栈先住一晚。 正欲开口,忽然一个背绸布包袱的小厮,领着一个玉冠华服的贵公子进客栈来,进门便吆喝小二上茶,又自个儿擦拭桌凳,服侍那公子入座。引得四周在座的客人,都转过眼睛来看。 那贵公子也是前呼后拥惯了,毫不在意周围人的打量,摇着漆金竹骨的折扇,往长凳上一坐,张着手等小厮奉茶来。 他这做派倒和戏文里那些翩翩公子哥一个样,只可惜身材太过圆润,再好的布料和裁剪都遮不住身上的肉,面皮白净,像是上等皮薄馅大的白面包子,任凭五官再清秀,也显出些愚笨可笑来。 小二忙不迭地端来一壶茶,小厮接过茶壶掀开一看,道:“不中用,这哪能入爷的口!”从背后包袱取出小锦盒盛的茶叶,交给小二道:“拿去泡……”他主子回头瞧见小厮油腻粗糙的手,皱了皱眉,收起折扇指了指道:“再使唤个人去泡茶,不要他。” 小厮忙收回茶叶,左右看看,一眼相中又回到柜台与账房一块理账目的女子:“你去泡茶,要筛两次,水要八分烫。” 女子抬头望了望他两人,那胖公子眼前一亮,没想到这灰扑扑的客栈里,竟有这样俏丽的女子,当即道:“就是她,一定要她给本公子泡茶。” 小二陪笑道:“这位爷,这是我们掌柜的千金,不是干活的,爷另选一个吧。” 胖公子不耐烦地“嘶”了声,小厮会意,从包袱里拿出一枚纯金叶子,在小儿眼前一晃:“你看看,请那位姑娘过来,这就是你的。” 小二眼睛都直了,他虽在这官道上的客栈常年做工,但似这般出手阔绰的客人,还是头一回见。为难了一下,抓起金叶子向那女子走去。 他俩低声说了几句话,女子脸上露出愠色,甩手就要走人,小二拦不及,跟了上去,碰上一个模样精明的中年男人,女子不得不止步,小二立即上前说明情况。 男人正是这客栈的掌柜,此刻一边听着,一边向这边主仆二人瞄了两眼,见到通身富贵的胖公子,那眼神就好像后者见到他女儿一样。连忙赶了上来,打恭作揖道:“公子爷贵姓?” 胖公子“刷”得一下展开折扇,摇啊摇道:“姓陶。” “姓陶?”掌柜立马想到富甲天下的皇商陶家,试探着问道:“不知陶颐老先生是公子爷的……” 胖公子扫了他身后女子两眼,嘴角露出一丝笑道:“那是我先祖父。” 掌柜大喜道:“原来是陶老先生之孙,难怪举止非同一般……” 要说陶家,那可真是非同一般,非同一般的富贵。 陶家的创始人是掌柜口中陶颐的父亲,但真正使陶家闻名南北的是陶颐本人。自古士农工商,商排在最末尾,陶颐一介商贾之子,却能左右逢源,在朝廷他是皇商,在武林他又最讲义气,出手阔绰,与各大世家交好,终成一脉。 陶家规矩,子侄每及十六,但凡有意经商者,须地在外走商一年,再回家中参与各项事务,如此说来,这位陶公子走商经过洛阳城,也不算异想天开。 掌柜的喜不自胜,向身后女儿道:“还不去为陶公子沏茶,这样的贵人可不是谁都能遇见的!” 旁边的人一留神就知道,他这是想“卖女儿”了。 掌柜的正有此意,他这个女儿,自幼生得俏丽不俗。妻子和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妻又悍妒,不许他纳妾,他没有儿子,便指望着他这个漂亮闺女嫁得一步登天。 谁知女婿挑挑拣拣,要么人家看不上,要么自个瞧不上,眼见着耽误了嫁龄。如今碰上陶家的后人,真真是送上门的金龟,哪怕不能为正妻,只做个妾室,也是大好的前途。 掌柜千金却不这么觉得,但父命难违,只好忍辱接过那盒茶叶,转身入内室泡茶。 胖公子兴致勃勃地打量她窈窕的背影,问掌柜道:“令千金叫什么名字?” 掌柜笑道:“我姓同,小女单名一个柔字。” 胖公子嘿嘿笑道:“好名字,人如其名,人如其名啊!” 他摇着折扇等了一会儿,掌柜千金果然端了好茶出来,香味清逸,胖公子眯起被肉挤得豆似的双眼,伸手接过,顺手摸了一把姑娘的纤纤玉指。 掌柜千金身体一颤,又羞又气,满面通红,扔下茶盏就要走,被胖公子一把拉住手道:“姑娘急着走作甚么?这等好茶,佳人何不坐下来与本公子细品?”手指不怀好意地在她腕上摩挲。 姑娘气得身子打战,甩手就是一耳光,胖公子养得肥嫩嫩的脸上现出五个鲜红指印:“什么陶家后人,披着人皮的禽兽罢了!” 这一巴掌打得响亮,客人里有的倒吸一口气,都惊叹这年轻女孩虽有个势利爹,脾气却烈。 胖公子被那一巴掌打得也有些发懵,待到反应过来,跳起来一拍桌子:“敢打你陶爷,信不信爷砸了你这破酒楼!” 掌柜也一时惊慌,回身对着女儿作势要打:“你!” 闻讯赶来的老板娘见到此景,连忙上前拉住道:“你敢打女儿!”又急忙向胖公子屈了屈膝道:“公子爷息怒,女儿被我们娇惯了,脾气骄纵,公子爷别见怪。柔儿,过来道歉!” 掌柜千金早已泪落如珠,老板娘叫她,她只低头抹泪,理也不理。 一角的赵昔将这一幕收在眼里,对身边韩音道:“这里乱得很,咱们走吧。” 韩音当然应允,在这寄宿的念头也打消了,两人起身向门外走去。只是不巧,经过胖公子身边时,赵昔忽然不知怎的身子一下不稳,撞在了他身上。 第16章 生死 胖公子正没好气呢,忽然给人撞了一下,回头怒道:“什么东西!” 赵昔连连作揖道:“冒犯,冒犯,方才有人推了我一下,公子爷莫要见怪。” 胖公子心思都在那女子身上,又见这人双目无神病恹恹的,也懒得和他计较,反而退后一步,怕过了病气。他身边小厮道:“走走走,哪里来的痨病鬼。” 赵昔低头退出人群,韩音上前扶住他道:“先生。” 赵昔看着慢腾腾的,脚步却不慢,反而拉着背行李的韩音,两人至道旁上马,见官道上来处有一队人马正赶来。 赵昔拉了拉缰绳,对欲问他刚才举动原由的韩音道:“先走,进城再说。” 韩音只得随他一路往洛阳城门而去。 他们身后那队人马停在客栈前,听见客栈里有人吵嚷,是小主人身边长随的声音,忙赶了进去。 进门后,只见胖公子正与一对中年夫妇对峙,旁边还站着个俏丽女子,领头的人喊道:“二公子……” 话音未落,忽见他家小主人“哎哟”一声摔在地上,大声叫“疼”。 不光跟进来的人,连原本在客栈里的客人连同掌柜一家都愣住了,那公子身边的小厮更是手足无措:“爷,二爷!”想扶他起来,他却是满地打滚,怎么也拉不住。 “我手疼!腰也疼!还有腿……” 领头人一面指使人去扶起公子,一面质问那小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厮急得满头出汗:“我也不晓得,方才还好好的,您一进来就……” 领头人怒道:“难不成还是我的过错么?你仔细想想,方才谁动了公子?” 小厮把眼光转向掌柜的一家:“他们,他们端了茶来……” 掌柜的连忙叫冤道:“我们只照吩咐沏了碗茶,况且那茶陶公子并没有入口……” 领头人道:“还有谁?” “还有……”小厮灵光一闪,道,“还有一个痨病鬼!撞了二爷一下,我怕他过了病气给二爷,就叫他走了。” 领头人问:“什么时候走的?” 小厮道:“走了有一会儿了。” 领头人目光扫过掌柜夫妇,又瞥了眼那抹泪的女子,心里揣度了个大概,吩咐手下人道:“还不将二公子扶进马车里去,赶在城门关前进城请大夫。”又对小厮道:“你糊涂!二公子爱玩爱闹,你也不劝诫着些,连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小厮使劲地低头,领头人又道:“你即刻骑一匹快马,务必要追上你方才说的那人。” 小厮弯腰应是,又疑惑道:“可他只是撞了二爷一下,我看得真真的,怎会害得二爷……”他瞅了瞅被几个人抬着仍旧挣扎不休的胖公子。 领头人冷笑道:“你才多大,能见识多少东西?在这里顶嘴,还不快去!” 小厮连忙去了。领头人见他跑出去,叹了口气,对那掌柜的一家道:“今日之事,你只当没见过我们,也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好自为之。” 掌柜的诺诺应是。 领头人回到马车上,胖公子还在嗷嗷喊痛,不过叫声中气十足,应当无甚大碍,只是行事太过放肆,被人给教训了。 他使唤小厮去追那两个人,心里却明白,怕是追不上了。 再说赵昔与韩音快马进城,寻了一处客栈落脚,等在房中解下包袱,韩音才问道:“先生,你为何要帮那家人?” 赵昔道:“他家女儿不为富贵折腰,我心里很佩服。” 韩音道:“仅此而已?” 赵昔看向他,笑了笑:“明日我们便要拜访韩家,你我这一身行头,只怕还未靠近大门就被赶出去了,还得要换身像样的衣裳才是。” 韩音皱眉道:“可我们逃路过来,除了要紧的物件,盘缠只有早上那位姑娘送的几吊钱……方才住店已花完了。” 正说着,却见赵昔扔来样明晃晃的物件,接过来一看,是个十分精致绣丽的荷包,内有两个裸金锭子。 韩音眼睛亮了亮,原来是为了这个。 赵昔已转身道:“早早睡罢,明日见韩家人,又不知是怎样情形。” 韩音神色一顿,望了望他的背影,不觉握紧了双手。 次日二人打点齐整,前去韩家的宅邸。 这宅邸坐落于洛阳城北,足足占了大半条街,门庭森严。韩音取出一块玉佩,递与守门的弟子,后者讶异地瞧了他一眼,端详那玉佩片刻,转身进去通报了。 不久便有人来,请韩音两人入内。 二人在厅中喝了口茶,很快有神恭貌肃的正式弟子前来,请韩音去大堂与韩家主事之人相见。 赵昔仍留在厅内等候,不一会儿,又有弟子来请他同去。 他随弟子来至大堂前,听见屋内一人声如洪钟,正是韩家代掌门韩佑:“你要走要留,我不强求。但你母亲勾结魔道,屡教不改,甚至为此伤及数位本家弟子和长辈,罪无可恕,终身囚禁已是大赦。” 韩音勉强收敛着怒气:“我母亲为人心善,绝不会伤及无辜!” 韩佑道:“心善?她为了逃出地牢,私炼那魔道教她的武功,数月前意图越禁。我夫人好心来探望她,她竟然狂性大发,将我夫人打成重伤,经脉寸断!直到如今仍未苏醒。”言语间甚是痛心。 韩音捏紧了拳头。韩佑又道:“你不必多言,你若能弥补你母亲所犯的过错,我念在兄妹旧情,尚可考虑放她出禁,若不能,就是关她一辈子,也抵不完这罪过!” 赵昔进来,拍了拍少年的肩。韩佑道:“这位便是赵大夫?听说你的医术很高明。” 赵昔拱手道:“掌门谬赞,方才在堂外听得尊夫人一事,掌门请我到这,莫不是为了尊夫人的病情?” 韩佑摇手道:“经脉寸断,就是大罗神仙来了又能如何?不过我听说……”他看了赵昔一眼,“世间有一种灵药,叫作生死种,传闻它能活死人肉白骨,若是用它接骨续脉,我夫人或许还有醒来的那一天。” 赵昔挑挑眉:“掌门也说了,此药只在传闻之中,现下如何寻得呢?” 韩佑冷哼一声:“那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若能交出此药,我自然为你母亲解禁,从此天长地远,再不相干。若交不出,你要么留在韩家,做一名杂役弟子,替你母亲赎罪,要么就出去,再来时,我只当你是魔教余孽之子,定斩不误!” 堂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赵昔皱了眉,道:“掌门此言,未免太过武断。不妨先让赵某看过尊夫人的伤,届时再决定是否去找这生死种。” 韩佑冷笑道:“大夫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为了拙荆的伤,我请了多少名医?这生死种一法,也是我走投无路,从一位老前辈那里得知的,我为了救人一命,不得不试。两位若怕难,只管离开,没人拦着你们。” 赵昔和韩音对视一眼,少年咬了咬牙,站出来道:“那就一言为定,一旦我找到‘生死种’,你立刻放了我母亲。” 韩佑起身道:“我以代掌门之身答应你。” “若你反悔呢?” 韩佑居高临下,对上韩音的双眼道:“那韩某身败名裂,拙荆亦不得苟活。” 一言既定,韩佑命人为赵昔二人收拾客房,在府中暂住一晚,翌日启程去找灵药。 韩家仆役走后,赵昔和韩音坐在房中,韩音道:“先生,天下真有生死种这样东西?” 赵昔道:“若没有,你何以答应他呢?” 韩音抿唇道:“不答应他,我无路可走。韩家高手众多,凭我二人之力,恐怕连我娘的位置都找不着。” 赵昔颔首道:“是了。生死种的确存于世间,但也没有韩掌门所说的那样神奇,若真有这等灵药,世人都去求长生做神仙了,还要大夫做什么?” 韩音道:“不能起死回生,那接回韩夫人的经脉,让她重新醒来总可以吧?” 赵昔看着他,无奈道:“这韩掌门也不知是听了哪位高人的误传,以为生死种真能起死回生。事实上,它只能为濒死的人续命,而且它的药性太霸道,续命的同时,也在毁坏人体,反而再无可能复原了。若换做身体康健的人吃,不仅不能有所增益,还会损伤肌理,酿成大病。” 韩音握紧了拳头:“这么说,我岂不是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赵昔安慰他道:“也未必。生死种治不好韩夫人,天下还有许多其他续断的灵药,我们可以先找来,或者韩掌门答应让我看看韩夫人的病情,总会有办法的。” 韩音看了他一眼,道:“先生,你知道生死种在何处吗?” 赵昔皱眉道:“我也只记得有关于它的记载。生死种的配制过程极为繁琐,且代价昂贵,这也是它为什么十分罕见的原因。” 韩音望了他许久,低声道:“我明白了。”说罢起身,心事重重地回房了。 赵昔等门重新合上,外头已是入夜,他却不急着睡觉。其实在他看来,那位韩家代掌门韩佑身上疑点颇多,最明显的一点,便是他拒绝赵昔为他重伤的妻子诊治,连看一眼都不许,反而再三要求他们找来生死种。他既身为一代掌门,又是中年人,阅历不会少,却肯听信他人一句传言,着实奇怪。 倒不像为治好他夫人的伤,倒像是冲着生死种来的。 赵昔皱了皱眉,决定等明天上路时,再和韩音谈这件事,此处隔墙有耳,实不宜多话。 第17章 假意 还有一件事,赵昔也瞒着韩音,那就是他对生死种,并不是只在书上见过。他手中就有一颗,和其他药丸一起,都封存在随身携带的小瓶中。 但他担心韩音太过心急,冒然拿着生死种去做交换,到时救不醒韩夫人,反而误事。所以刻意掩去不说,只等观望事情走向而定。 外头寂静无声,赵昔起身到窗前,稍稍支开一点窗扇。这韩家宅邸占地宽广,纪律森严,虽处在繁华的洛阳城中,房屋却清冷肃穆,里头的人也刻板无情。赵昔摇摇头,心想韩音的母亲当年离家出走,也并不是毫无缘由。 次日早起,赵昔打理齐备,走至韩音屋门前叫他一块启程,却见一名府中弟子走来道:“赵大夫不必敲门了,韩公子已被叫去掌门处,临行前掌门答应他让他见一见韩冰。”韩冰就是韩音的母亲。 赵昔道:“哦?那我便在此处等他回来吧。” 弟子躬身道:“掌门特派我来传话,大夫和韩公子此去,若能寻回生死种,便是我韩家的恩人,所以请赵大夫前去沐德厅,那里已备好酒菜,为您和韩公子送行。” 赵昔心下讶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掌门一番好意,这叫我如何受得起。” 弟子笑道:“韩公子见过韩冰也会过来,请赵大夫先行一步吧。” 赵昔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弟子转身带路,赵昔跟上,心中却越发觉得这韩家人态度古怪,明明昨日还是一副不屑模样,甚至赵昔怀疑连所谓生死种救人都是韩佑故意提出来为难他们的,今日又好言好语起来。 他不由疑窦暗生,随那弟子穿堂绕舍,走了许久的路,始终不见沐德厅的影儿,反倒是周围越来越冷清,连来往的弟子和下人都不见了。 这位代掌门,究竟玩的什么花样? 赵昔目光一沉,他为了预防不测,制了不少药粉带在身上——先前那位陶公子,就是吃了他这毒粉的亏,即便没有武功,凭借手快和□□,一般武林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但韩家在武林中位列四大世家之一,府中卧虎藏龙,恐怕不是一般人可比拟。 他有意放慢脚步,对那弟子笑道:“不知酒席究竟摆在何处?我走了这么久,倒有些累了。” 弟子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然脸色发白,连几步路都禁不得,便有些瞧不起他,随口答道:“就在前面。”转头指向前边道:“那个屋角便是……”忽然眼前景物有些模糊,还来不及醒悟,就一个倒栽葱晕倒在地上。 赵昔手指弹了弹粉末,打量四周。一边是修得极高的墙,他没有武功,当然越不过去,一边是弯弯曲曲的来路,想来是这弟子带他来时刻意绕的路,前方便是弟子所指屋舍,是一个小院,算不上破敝,但比起方才经过的那些修整宽敞的庭院,显得寒酸不已,也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既然那弟子奉命将他带到此处,他若退回去,势必会被府中打手擒住,还不如前去院中一探。 他这么想着,已经迈步向小院走去。忽然凌空传来两声击掌,有一人笑道:“不愧是‘鬼手’,哪怕武功尽废,也不是我等能够小觑的啊。” 赵昔听声辩位,回头望去,只见身后不远处站了一个人,衣着服色与韩佑相近,应当地位不低,眼中精光毕露,是一流的高手。 看来韩佑早有预谋,先用韩冰将韩音引过去,再派人在这边对他设伏。 他转过身,不疾不徐一拱手道:“韩掌门真是看得起我。其实要对付我,昨日在大堂内就能把我抓住,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那人哈哈笑道:“‘鬼手’之名,虽然现在江湖已经少有人提起,但我当年可是亲眼见过的。掌门和我都不敢掉以轻心。” 这种别人都认识自己,自己却不认识自己的感觉真是糟透了。况且……赵昔动了动面皮,他脸上的易容一直都在,这些人是凭什么认出自己的? 他道:“那么你们想做什么?”弄这么大阵仗将他和韩音分开,绝不是为了救韩夫人。难道是要对韩音下手,所以派人来牵制住他? “韩音好歹还有你们韩家的血脉,你们就这么急着除去他?” 那人道:“赵大夫是避世太久了,连武林盟的规矩都忘了。中原武林,凡勾结、私藏魔教,偷炼魔功者,视为魔教同党,俱杀之。留这小子活下来,岂不是玷污韩家的名声?” 赵昔冷笑一声:“那所谓的救韩夫人性命,也是你们捏造出来的?” 那人顿了顿,道:“这倒是真的。赵大夫,其实往年间恩怨不足为提,只要你交出生死种,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比动刀动枪的舒服?” 赵昔眯了眯眼,看来自己失忆前,曾和韩家有过什么龃龉,所以韩家人想要他身上的生死种,又见他武功已废,便选择了这种半胁迫的方式。但事情尚有疑点未解开,比如韩佑是如何认出易了容的自己的?还有他们怎么知道自己会上门,总不会是碰巧碰上的吧? 对方还在循循善诱:“赵大夫,你如今武功已失,江湖上行走多有不便,若我们能交好,我韩家大可为你提供住所养伤,还有许多上等的固本培元的药材,都可赠与你。礼尚往来,这笔买卖不算亏吧?” 赵昔神色有些动摇,但仍道:“生死种乃极珍贵的药物,即使我现在用不着,也不能为了个住处和一点药材就送出去,那我岂不是太亏?” 那人道:“赵大夫还想要什么?只要在掌门能力范围之内,都是可以考虑的。” 赵昔道:“自然是放了韩音和他母亲,再准备点行李盘缠,送我们出韩府大门。” 那人脸色一变,冷笑道:“你已没了武功,别说大门,连这方寸之地你都走不出去,还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昔不禁笑道:“你们要从我身上讨东西,还这么凶神恶煞的。”说着抬起手,松开掌心,那里躺着一枚药丸,“这是生死种,但是……” 他指尖轻轻捏着一枚银针。说是银针,阳光下的针身却镀上了一层幽幽的黛青色:“我这枚针上淬了些药,若针刺入药丸中,两者药性相克,你们要的生死种就会变成药渣子了。” 那人一惊,摸不定他所说是真是假,赵昔伸出食指,摇了摇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生平最恨遭人挟制,若叫我不开心了,大不了鱼死网破……”他指头动了动,眼看着针尖要刺入蜡丸中。 “慢着!” 那人连忙喊道,见赵昔横眉冷冷地看着他,不禁左右为难。两人间上下风霎时间换了个个儿。 那人踌躇片刻,不敢不信,咬牙道:“你想怎样?” 赵昔想若是到前院去,敌众我寡,容易被钻空子,便朝身后那座小院走去:“韩音被你们骗去了哪里?” 那人见他大喇喇地将背后留给敌人,反而更加警惕,当年“鬼手”一手医人一手杀人,医术和毒术兼备,性情多变,令人防不胜防。哪怕此人此时没武功了,焉知这又会不会是他的障眼法? 殊不知是他疑心太过,反被赵昔利用了。 他盯着赵昔的背影答道:“掌门说带他去见他母亲,自然就带他去了。” 赵昔道:“再趁他们母子相认,背后偷袭么?枉你们也是武林世家,尽做些背后阴人之举,韩五娘若还在,必定要为你们所做蒙羞了。” 那人道:“掌门若还在,该为韩冰蒙羞才是!”他此处说的掌门与韩佑的代掌门身份不一样,乃是韩家的正经家主,韩莹,江湖人称韩五娘,拳门中响当当的人物。 赵昔道:“她有什么错,不过是嫁给了心爱之人而已。” 那人道:“光是勾通魔教,就是该杀的大罪!” 赵昔道:“既然该杀,为何留她至今呢?” 那人才要接话,突然醒悟:“你在套我话?” 赵昔在院门前停了停,推门道:“还不算笨嘛。” “……” 门轻轻推开,院内零零落落种着些花草,一个年轻姑娘正舀水浇花,听见人进来,吓得木瓢掉在地上,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两人。 赵昔笑了笑道:“姑娘莫怕,在下无意冒犯……”说着上前去替她捡起木瓢。 他身后人见他这一俯身,尽是破绽,药丸也滑进了袖口里,再也按捺不住,纵身一掌向他劈来。 赵昔耳旁早听得风声,手腕一翻,拿木瓢里剩下的水撒了那人一头一身。 这人只觉脸上一凉,忽然眼鼻口内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捂着脸大叫几声,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漆黑。 原来顷刻之间,那水里已被赵昔放了毒。 他双手颤抖起来,吼道:“卑鄙小人!”松开手,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待适应之后,方才那两人已不知去向。他侧耳一听,院中西边房屋有动静,立刻跟了过去。 第18章 援手 此人定了定神,运转起内功抵挡毒性,他内功深厚,硬生生将毒压了下去,双目前现出一些景物的轮廓。 他闯进小院西侧的房间,却只见一个纤瘦的人影,是方才那浇花的姑娘。 他已是惊极怒极,上前一把钳住姑娘的脖颈,道:“他人去哪儿了?说!” 姑娘使劲摇头,他见她不肯说,眼中怒火迸发,手一用力,双掌力量极大,竟是要将这姑娘的脖颈生生掐断。 姑娘奋力挣扎,眼中溢出泪花,始终不肯说话。 他待要下杀手,忽觉眉心被某样极细的物事刺入,些微的刺痛感蔓延至脑中,继而演变成剧痛。还未叫出声,就双目圆睁,向后倒了下去。 姑娘捂着青紫的脖颈,爬到一旁咳嗽了几声,喉中腥甜,回头看时,那人已经僵躺在地上,双眼睁着,没了气息。 一人来至她身前,扶她起来道:“你不会说话?” 这人正是赵昔。 姑娘咳嗽两声,待看清楚他的面容,不由一怔。此时的赵昔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身姿挺拔,神采湛然,连那易容后平凡无奇的五官,都被衬得生动起来。 姑娘张口“啊”了一声,原来是个哑巴。 赵昔伸出两指在她颈侧探了探,皱了皱眉,又探至她脑后,终于在一处穴位找到微微的凸出,他说:“你忍着些。” 说罢指尖蓄力,将刺进姑娘脑中的一枚银针逼了出来,又喂她吃了枚丸药。 姑娘阖了阖眼,有片刻的昏厥,又很快清醒过来,抓着赵昔的衣袖嘶哑道:“别……出……去……” 赵昔道:“我要去救我的同伴,你可知道府中关押囚犯的地牢在何处?” 姑娘指指外面道:“有……人……” 赵昔了然,韩佑但凡谨慎些,就不会只叫这一人来,恐怕他出了这小院,就会遇上跟着埋伏过来的人了。 他已吞下那枚恢复武功的药丸,但随时有可能失效,不能将时间浪费在与这些人缠斗上。 姑娘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到她身后的书架去。 赵昔随她来至书架前,姑娘取出两本旧书,手在格内摸索了一会儿,向里一推,书架忽然从中向两边分开,露出藏在里面的暗室。 赵昔看了她一眼,姑娘点点头,催促他道:“快……进去,地牢在……那头……” 赵昔思索少顷,闪身进入内室,向她一抱拳,随后隐匿在黑暗之中。 姑娘将书架复原,咳嗽着去将西边窗户打开,随后抱膝靠坐在尸体旁。 果然很快有一伙人冲进院中,搜到西边房间,看到地上的尸体和不住发抖的女子,不由大惊失色。 众人认得她是常年在此打扫的侍女,便问她魔教同党逃去哪儿了,她指指西边大开的窗户,众人果然信她所言,一半人留下查看尸体,另一半人追了过去。 这厢赵昔在地室之中走了几步,拐过一个弯角,前方有亮光透过来,没有之前那么漆黑一片了。 再走过一段路,墙壁上青石砖的纹路渐渐清晰,随后眼前一亮,进入一间方室内。 灯火映着清冷的石壁,右手边有一张矮案,案后两个蒲团,仿佛是个练功的所在。 姑娘说暗道那头就是地牢,赵昔四下里打量这间石室,除了来时的通道并无什么去路。他目光射向那几盏壁灯,走过去一一试探是否能扳动它们,果然在扳到第三盏时,它所在的部分石壁发出沉重的声响,退至一边,一条幽幽的暗道出现在赵昔面前。 他待要踏进暗道中,又回头看向那张矮案——上头放着几本册子,还有散页,他目力极好,看到那散页上潦草地写着些陌生文字,不明其意。 他只看了一眼,便朝暗道内走去,现在救韩音要紧,别的都顾不上那么多了。 顺着石道一步步往前走,再打开一道石门,终于见到韩佑所说的地牢,往前向上就是地面的出口,赵昔视线滑过墙上悬挂着的戒鞭等物,走到出口下面,头顶是一块石板,隐隐能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 他再靠近一些,声音更明显了。 有两人拖着什么重物走近入口。 看守入口的人问:“怎么只打晕了?” 两人之一道:“掌门吩咐了,这小子还有用,先关进地牢里,有用时再提出来。” “哼,小杂种,倒便宜了他。” 说着一人将石板移开,一人抓着少年的腰带将他扔下来,自己顺着木梯爬下来,又提起少年的后领子,要将他扔进铁栏内。 忽然铁栏一侧暗处传来声响,来人警觉,朝那处道:“什……” 才吐出一个字,一枚细细的银针,在石板缝隙间洒下来的光线中一闪即逝,穿过他的额心。 悄无声息。 停留在上面的侍卫听见重物落地声,掀开石板向里道:“怎么了?” 无人应答。侍卫彼此看了两眼,决心下去看看。 “莫非那小子还醒着?” 侍卫之一手攀着木梯,面朝地牢内,以防偷袭,他身子才没入石板之下,忽然闷哼一声,坠了下去。 在上面的人连忙要抓住他的手,谁知一接近地牢口,就软倒在地上。余下人警铃大作,不敢再靠近,隔着三丈远查看,才发现他脖颈上扎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在光下偶尔闪动。 这些侍卫都是韩家弟子中的精英,自然晓得只有内力极深之人,才能凭借一枚柔软的银针杀敌,登时不敢再妄动。为长的侍卫对身后人道:“你快去回禀掌门……” 话音才落,就见出口处轻轻跃上来一个人,俯身将倒在地上的弟子脖颈上的银针收了回来。 侍卫纷纷退后,与他保持五尺的距离,将他围在屋中。 赵昔手腕缠着从地牢墙壁上取下来的戒鞭,此刻轻轻一抖,鞭身为内力所激,竟然绷成了一条直线。 侍卫认出他是昨日同赵昔一起来的大夫,道:“你怎么会在这,你何时进的地牢!” 赵昔上前两步,笑道:“你过来些,我便告诉你。”说着长鞭作剑势一挺,接住了来人的掌招。 一时间余下数人跟着围攻了过去,却见赵昔的剑法古怪异常,无论攻守进退,用得都是同一招,却灵动迅捷之极,每一出手必中敌人要害。 眨眼间局势已定。 赵昔鞭梢指着晕倒在地上的弟子的喉管,到底没有下杀手,于是转身将韩音从地牢中带出。韩音这时渐渐苏醒过来,见到他,神情紧张道:“先生?” 赵昔望着他的神态,一时间心头有些异样,但又恐是自己太多疑,扶着韩音出门外道:“你母亲呢?” 韩音道:“他们把她带走了。”他环顾地上躺着的人,“这些人……都是你打伤的?” 赵昔道:“我吃了药,暂时恢复了内力。现今之计,唯有硬闯出去了。” 韩音拉住他道:“咱们从这边走。” 赵昔随他绕至屋后,翻墙出去,是一个僻静的小花园。赵昔道:“这些人在花园后头开了暗门,找到就能出去。”他沿着墙根仔细察看地面,果然摸到一块凸起的青砖,往下一按,长着青苔的地面有一块缓缓凹陷下去,出现了一条地道。 韩音道:“就是这了,这里和韩府的后门相连。”他对赵昔道:“咱们走吧。” 赵昔却停住脚道:“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韩音愣道:“你留下做什么?” 赵昔道:“我能来救你,多亏了一位姑娘告诉了我来地牢的密道。我想到时候那些人碰上头一对口供,八成是要对出那姑娘的,我先回去一趟,确认她安然无恙,再来找你。” 韩音见他态度坚决,一咬牙,抓过他的手,将一枚珠簪塞在他手里:“这是我娘留下的东西,先生,你替我收着,我替你去看那女人的安危,咱们城东口会合。” 赵昔道:“我的药效还没过,尚可对付他们,你就不同了,万一再出什么事,岂不是要我费力再救一次?” 他见韩音还是不肯走,便收起那枚珠簪,笑道:“那这枚簪子我先收下,我保证,一定将它完璧归赵。你到城东去,等我来。” 韩音拗不过他,只得缩回手,看着他道:“这可是你说的。” 赵昔笑道:“你什么时候见我食言了?”说罢将他推进地道中,重新合上入口。从花园一侧出去,照来时的方向找了过去。 小院中,韩佑看着堂兄的尸体,伸手在他眉心一拂,摘下那枚银针。 侍卫弟子在他身后禀报完毕,韩佑道:“你们一直守在地牢口?” 弟子道:“堂中四周都有咱们的人,按理说他要是潜入,不会没人发觉。可弟子等亲眼看着那人从入口出来……” 韩佑转身,盯着他道:“你们留了几人在那?” 弟子道:“算上堂外守着的,共有十一人。” “不中用!” 韩佑袖子一挥:“还不赶紧去回你三师叔,封住前后门,召集人手在府里搜索!” “是!” 弟子匆忙退出去,韩佑又对身旁诸人道:“你们也都跟去,协助他们搜人。” 待院中人去尽,韩佑越过尸体,站在跪着的侍女面前:“你,起来。” 第19章 真心 女子慢慢起身,韩佑一把钳住她的脖颈:“你脖子上的掐伤是怎么回事?” 女子“啊啊”两声,指指他另一只手上的银针。 韩佑道:“赵解秋掐的?可我记得,他惯用银针和剑术,怎么会动手掐人?” 女子手垂了下去,哀哀地望着他。 韩佑看她脖上的淤青,两个指印深深凹下去,再进两分便可毙命,只有手上功夫很深的人才能做到这点。 他回头看堂兄的尸体,目光移到他右手手势上,拇指和食指弯曲,正是擒住对方喉管的动作。 他陡然醒悟,不由大怒,手上用力道:“你帮着外人杀了你堂叔?” 女子奋力摇头,韩佑道:“那也是你帮着他逃跑的?你帮他逃去了哪里?难道……” 他又看向那排书架,甩开女子,大步上前查看,果然有打开的痕迹,登时又惊又怒,女子又朝他跪下,他想也不想便挥出一掌:“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掌若是打实了,女子的性命便没了。幸而这时赵昔已赶到院内,见到屋中这一幕,长鞭飞出缠住女子的腰一带,助她躲过一劫。 赵昔没有想到韩佑身为正统世家的掌门,居然如此不顾人命。况且韩家武功要求练功之人心境平和,步步皆有余地,怎会变得如此毒辣? 韩佑一见到他,眼中精芒毕露,嘿嘿冷笑道:“正要找你,你倒送上门来了。” 说话间已急不可耐,欺身上前拍出一掌,掌力挟裹劲风,赵昔使长鞭相抵,他竟然一把抓住鞭尾,贯注内力迫使对方脱手。 赵昔眉头一蹙,长鞭在两股内力作用之下断成数截。 韩佑再往前打出三招,俱是韩家正统掌法,他已练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威力不可小觑。赵昔避其锋芒,连连闪躲。他的金针术需在敌人数尺开外才有优势,剑法手头又没有趁手兵器,一时之间只能与这人僵持。 而韩佑掌法虽然扎实,然而稳重之余缺少机变,尽管明白只要近身赵昔便难以反击,但三招连连落空,更使他浮躁起来,不知不觉只盯着对方而动,反而隐隐落了下风。 赵昔便瞅准他招数的空隙,耍了个破绽,韩佑正急不可耐,立刻抢了过来,赵昔趁机绕到他身后,也不还击,而是退到了庭院中。 屋内狭小容易被压制,到了较空阔处,赵昔游走起来便更为灵活。 韩佑追至院中,待要重新拉近两人距离,忽见赵昔掷出一物,正冲自己门面而来,以为是他的银针。他听堂兄说起赵解秋当年凭借金针术中一招“梅花三弄”,顷刻间杀死数位武林高手,对这武功颇为忌惮,立刻回身护住要害。 谁知那物打在他身后门栏上,哪里是什么银针,不过石子罢了,不禁又羞又恼。恰巧此刻又传来赵昔淡淡的讽刺道:“原来代掌门如此惧怕我的银针功夫,早知如此,我便早施展出来了。” 这代掌门的称呼亦是韩佑的心病,他心头气血翻涌,吼道:“丧家犬而已,韩家岂容你放肆!” 说着向赵昔扑来。赵昔见他双目赤红,发须尽竖,顿时明白是何处蹊跷。于是向后跃开十尺,运起内力,在韩佑纵身迫近之时,甩手将唯一一枚银针打入他丹田大穴。 针打入的同时他也中了一掌,但掌力已因银针的效用减弱五成,他又运起内力抵挡,勉强还能站立。 而韩佑则在中针后跪倒在地上,抑制不住大吼,似是极为痛苦。 赵昔喉咙口已溢起腥甜,被他强压下去,道:“韩掌门,你要生死种,怕不是为了你夫人吧?” 韩佑兀自痛叫出声,他脸上,手掌脖颈处□□的皮肤漫出细小的血珠,十分可怖,分明是走火入魔的症状。 赵昔咳嗽两声,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道:“生死种药性霸道,若单纯为了续命,毁了根基,得不偿失。我原以为你不清楚它的功效,现在看来,你是借救你夫人之名,治你自己的走火入魔!“ 韩佑已成了血人。他放下双手,脸上经脉凸出,居然哈哈笑道:“好大夫,好神医!那你可知道,我是为何走火入魔?” 赵昔道:“韩家武功,沉稳持重,虽进益缓慢,却有抚平心智,修身健体之效。你若单练本家武功,怎会变得焦躁易怒,连你的招式,都比寻常要狠辣十倍?” 韩佑嗬嗬低笑,他的血肉经络以极快的速度损毁着,整个人趴倒在地上,唯有神智还清醒着。 赵昔接着道:“韩家武学讲究大器晚成,你却心急求成,所以另练了一门功夫。以你本门武功为主它为辅,刚开始能够进益神速。可是它们毕竟属性相克,而你贪恋它的好处不肯停练,走火入魔是迟早的事。生死种正是专为你这种人制的。” 赵昔平摊开手掌,那里有一枚蜡丸:“你若服下,三五日间便可无事。” 韩佑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那药丸。 赵昔又道:“不过你可能不知道,这东西还有个别名,叫作‘化功散’。” 韩佑瞳孔一缩,赵昔道:“吃下去后,你一身功力散尽,从此便像个普通人了。” 韩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知道赵昔说的七成是真,即便是假的,他也担不起这个风险。韩家的掌门,怎么能是个普通人?三四十年的武功,一朝散去,又有几人能承受这样的落差?若当真功力化尽,即便苟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 他自知大限已到,既然无药可救,便看着赵昔,哑声笑道:“赵神医,站在那看着别人生死不能的感觉如何?你自以为看透一切……你可知有人自始至终都在骗你?” 他居然得意起来:“韩音那小孽种,你待他可真不错呀,不顾自己安危救他出去……你可知道,他早跟我商量好,帮我拿到生死种,我放他母亲出狱。三个月前我们就商量好了。” 赵昔本不欲理会,但是眼前兀的闪过韩音方才见到他的神情,没有获救的欣喜,反而十分紧张,便道:“我凭什么信你?” 韩佑支持不住,倒在地上,道:“凭什么?就凭我没有当场将他打死,而是留了他一条命。就凭你们轻轻松松就进了韩府的大门。对了,韩音是不是还知道我府中通往后门的密道的入口?那也是我告诉他的,我留下他,就算你逃出韩府,有他在你身边,生死种迟早是我囊中之物。不过既然这东西救不了我,我告诉你也无妨。” “淞县城中你们‘偶遇’,你以为你们是萍水相逢,其实不过是我派他守株待兔,而你恰好送上门来而已。半年前你在淞县附近的商洛山坠崖,尽管武林盟有意遮掩,但怎么拦得住真正消息灵通的人呢?” 赵昔道:“光凭这些也不足以说明。” “还不足以说明?”韩佑嗬嗬笑道,“待我想想,你在淞县被武林盟的人追捕,是因为韩音落下一张你写的药方子泄露了踪迹,他亲口对我说,这张药方是他故意落下的,为的是尽快将你逼到洛阳来,你信不信?” 韩佑视线都被血水模糊,但他还是盯着赵昔,一字一句道:“还有昨晚,那小子到你房中,是不是再三问你生死种的下落?谁知你就是不肯坦白,你若老老实实把生死种拿出来,哪还有今天一番周折,你也不会知道真相了。” 他见赵昔面无表情,明白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耳朵里了,发出刺耳破碎的笑声道:“可怜哪!赵解秋,比起我,你再三地被身边人背叛,你才最可怜哪!哈哈哈哈……” 赵昔看着他道:“再三?” 韩佑却已说不出话来,身子痉挛几下,两眼发直。忽听一声哭喊:“爹!”先前藏入房屋内的姑娘跑出来,跪在韩佑身边,泪流不止。 韩佑两个眼睛转了转,盯了她一会儿,渐渐没了气息。 赵昔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将韩佑一双眼合上,随后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要不要跟我走?” 姑娘拭了拭眼泪,转过头看了看他,忽而道:“你的手……” 赵昔的左手紧握着那枚珠簪,因为太用力,尖端划破皮肉,血顺着指间淌出。他松开手,用袖口将簪身擦拭干净,收回怀中,对那姑娘道:“韩佑死在这里,你若被他们查出帮过我,肯定不会好过。不如先跟我出去,我替你寻一处容身之所。” 姑娘沉默不语,拿出手帕,将韩佑满是血珠的脸擦干净,又看了一会儿,起身道:“公子若不嫌我拖累,就请带我走吧。” 赵昔道:“好。”说着带她运起轻功,依照来时的路来到花园中,然后打开密道。 韩府众人只知在地面搜索,对这些暗道一无所知,二人顺利逃出。 两人躲进小巷中,赵昔撕下袖口将受伤的手包扎好,姑娘问他道:“你要去哪?” 赵昔道:“去城东门口。” 姑娘道:“你是要去找……冰姨的儿子吗?” 赵昔猜她说的冰姨便是韩冰,便道:“他叫韩音。” 姑娘颔首道:“是的。我见过他,三个月前,他来过一趟韩府。” 赵昔转头看她,姑娘道:“我爹虽然犯了错,但人之将死,他说的未必都是骗你的。” 赵昔笑了笑,手掌的伤还在作痛,他说:“是啊……所以,更得去要一个解释。” 第20章 归来 姑娘还没从父亲的死中回过神来,但紧要关头,不得不振作精神道:“既然如此,我给你带路,我知道去城东口哪条路更便捷。” 赵昔道:“好。”便要跟着她走,刚迈动两步,忽然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耳内响起嗡鸣声,不由得扶住墙。 姑娘道:“公子?” 赵昔晃了晃头,对她说:“走吧。”他心知是那药的效用快没了。 城东门离韩府不远,赵昔随那姑娘弯弯绕绕,赶在正午前来到了城门口。 此时正是日头最足的时候,他眼前却一阵阵发黑,幸而听觉尚且灵敏,出了城门,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遂转过身来,正巧那人道:“赵先生来了,我们在这里等候多时。” 赵昔觉得这人的声音很熟,仔细一看,虽然乔装打扮,但仍认出是在淞县抓他和韩音的那六兄弟之二,不由戒备道:“是你们?韩音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一人道:“之前多有冒犯,先生勿怪,我在这里等候,正是替我家少主向先生道歉。” 赵昔道:“你家少主?” 那人伸手请赵昔往一旁的茶棚里去:“先生请里面谈。” 赵昔知道这些人虽是魔教中人,但做事还有两分磊落,不会背后阴人,便随他来到茶棚里落座。 其中儒士打扮那人道:“之前在淞县,是我们不对,帮着少主欺骗先生,原以为他只是好玩……” 赵昔心里一沉,道:“你们说的少主,究竟是谁?” 那两人对视一眼,惭愧道:“我们少主,就是先生身边的韩音。” 赵昔有片刻没有说话,他想,纵使心里生了疑窦,他也要当面问一问韩音。 他不是一个多疑的人,但他也不迟钝。有些事情可以被逼问出来,有些可以查出来,但像药方这样的细节,韩佑就是再手段通天,也不会知晓得如此清楚,更不可能去问,除非是韩音主动跟他交待的。 赵昔问:“韩音现在何处?你们应该已经找到他了吧。“ 两人道:“我们另外四个兄弟都在少主身边,但先生,恕我等冒犯,你恐怕不能去见他。” 赵昔挑眉道:“为何?” 两人道:“少主一直不肯跟我们回去,若和先生在一起,他更不可能回去了,所以还请先生就此回避吧,于你我都有好处。” 两人中那名精瘦汉子出棚外牵来两匹马,搭着两个包袱,儒士打扮那人道:“少主性子顽劣,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次虽然骗了先生,但他也是救母心切,还望先生谅解一二。” 赵昔笑了:“你们要我走我便走,那我岂不是太任人摆布?” 那两人互相看看,道:“先生待要怎样?”他们瞧出赵昔此刻身怀武功,虽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总归有些忌惮,所以才如此以礼相待。 赵昔道:“我这人虽然愚钝,但总有些死心眼,是不是被骗,我总要亲眼见过才信。” 那两人犯了难,沉思片刻,儒士道:“先生的意思,只要向你证明少主的身份,你便肯离开?” 赵昔缓缓道:“向我证明,韩音从遇见我到现在……一直在骗我。” 两人答应了,于是一行人出了茶棚,走了一条野外小径,来到一处院舍前。 儒士让姑娘和他的同伴在前院外头等,自己待赵昔进了后院,赵昔听觉强于常人,有了武功后更是灵敏,立即听到堂内人在说话。 是一女子的声音:“都闹出这等大事了,你还不肯随我们回去么?” 随即是一少年的声音,这个声音赵昔再熟悉不过:“我有说不随你们回去么,你们先放我出去,先生在城门口等我。” 女子道:“谁等你?你啊,你太胡闹了,把人家骗得团团转,你不怕他有一天知道真相,跟你反目么?” 韩音道:“我不说,你们不说,有谁知道?” “还有韩家的那个代掌门呢?” 韩音道:“他还要靠我去取生死种,怎么舍得说出我来?” 女子仍旧不松口道:“不成,不成,上一回你跟着这位赵先生跑了,还留了张字条哄我们去城西,害得我们苦等,这次断不能叫你逃了。” 韩音还要与她争辩,忽见堂前有人影一闪,身影极是熟悉,不由心里一惊,起身喊道:“先生!” 他追出去时,左右空无一人,只见青石的台阶上,静静躺着一枚珠簪。 赵昔拉过那两兄弟送的两匹马,问身边的姑娘:“会骑马吗?” “会。”姑娘答道,韩家是武学大家,是准许府内女侍学骑艺的。 赵昔便上了其中一匹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姑娘道:“我叫韩箐。” 赵昔道:“你除了韩家,可还有在别处的亲眷?” 韩箐轻声道:“韩箐母亲乃一介伎子,别无亲眷。”她想了想,道:“只记得我娘曾提及我在朝烟有一位姨娘,但日久年深,早已不再联系了。” 朝烟在洛阳以东,正是他们走的方向。 赵昔松了松缰绳道:“那便去朝烟。”他已是孤身一人,去哪都是一样的。 说话间,他抬头望了望天,问:“天是不是暗下来了?” 韩箐抬头道:“没有啊,过午时了,日头正大着呢。” 赵昔便明白了。是他的眼睛不行了。 他要趁还未完全失明之前尽快赶路,韩家人找不到他们,恐怕很快会追出城来。 赵昔还不知道,韩佑的死,已经惊动了他最不想遇上的武林盟。 韩家根系庞大,韩佑这个代掌门坐得并不踏实,只因为他近年来功力大增,在族中立下不少威望,这才选定他为代掌门。 掌门韩五娘出远门后便杳无音信,族中想夺实权的有好几个派系,韩佑不过是其中一支的领头人。 如今他走火入魔而死,他那一支已然大乱,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韩佑偷练外家武功的事,更何况长老亲自验尸之后,断定这是魔道武功。 余下几支唯恐天下不乱,立即派人将此事报给了武林盟。 家丑不可外扬,武林盟的人上门时,长老们吩咐下去:“武林盟若来人,只管好茶好酒地招待着,决不能让他们踏入后院半步。” 此事若经武林盟宣扬出去,韩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可长老们没想到领命出去的管家又回来了,一脸为难,便道:“怎的,武林盟还要硬闯?” 管家禀报道:“诸位长老,宋绎来了。” 这一句话惹得诸人惊而起身道:“他怎么来了?” 武林盟虽然铁面无私,但到了韩冼王唐这些武林世家门前,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留得两份薄面,大家都好做事。 但宋绎这个人,却是比规矩还要死的。 管家战战兢兢道:“宋盟主不接我的茶,径直带了人过来了。” 长老问:“他现在何处?” 管家道:“就在……门外。” 长老们纷纷起身,来至庭中,果然一个人影立在阶前,皎月临庭,微风拂发,这人的气息却沉沉有如一尊石像,压在人心头上。 但凡见过宋绎几次的人都知道,他衣裳只有黑白两色,外罩一层轻纱,怪得很,却无人知道缘由。 宋绎开口道:“韩家诸位长老,我听闻贵府韩佑暗自修习魔功,以致暴体而亡,特带人前来查看。” 长老们僵着脸,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宋绎可不是愿意等他们踌躇的人,又道:“请诸位带路。” 百般无奈,终是命人将宋绎及他身后数名护卫带去了小院中,尸体都停在房中,蜀日炎热,本该尽早装殓的,但此时韩府几个派系斗成一团,韩佑的本支人心涣散,竟无人来收拾了。 武卫们进出检查,两个亲卫在书房验尸,宋绎立于房门口,看着手下检查韩佑的尸身,忽然道:“星文,他丹田处有什么?” 唤作星文的亲卫连忙在尸体丹田处察看,果然有一处异样,那东西极细极微,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星文用匕首在异样处划开,取出那枚带着血污的银针,自己捧在手中,只觉得这东西十分眼熟,细想不由大惊,呈给宋绎道:“少盟主……” 宋绎垂眼望着那枚银针,月影凑过来一看,不由咋咋呼呼道:“公子!这……” 星文使了个眼色令他噤声,宋绎来到尸体旁,看那银针刺入的位置,果然如他所想。 月影哪里憋得住话,道:“我就说那人死不了!跳崖只不过是障眼法……” 星文道:“少盟主,要不要找韩家人来问话?若真是被赵……那人所杀……” 宋绎道:“找他们来问清楚。” 星文领命下去,不一会儿,带来韩家子弟和仆役过来,一番盘问,姓赵的大夫和一个少年,虽然容貌不符,但据弟子描述那人在韩家刑堂中所使的剑法,确认是那人无误。 星文偷眼望向少盟主。半年了,时间不长不短,就在盟中人几乎都认定那人已死,甚至快要将他淡忘时……他又回来了。 第21章 往昔 一番搜检后,武卫长在书房中发现了通往地室的机关,赶到少盟主面前禀报时,却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两名亲卫俱都默默不语。 他在少盟主跟前做事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没经历过这种情形,星文别了别头,示意他照常禀报。 等到将小院搜完,时辰已不早,众人回到武林盟在洛阳的分部,宋绎坐在厅堂内,听武卫报告在院中的发现和询问韩家人的结果。 过了一会儿,管事的进来道:“少盟主,峨眉的何循何少侠携师妹郑秀姑娘来拜访少盟主,我见少盟主不在家,就做主留下他们作客,现在何少侠听说少盟主回来,想问少盟主是否得空见面。” 宋绎让武卫退下道:“请他们过来吧。” “是。” 何循是峨眉的掌门弟子,宋绎不多的几个老朋友之一,这次带师妹去赴京城邢老镖头的寿宴,途经洛阳,听说宋绎也在,便上门访友来了。 没过多久,一名相貌英俊,峨冠博带的男子笑着踏进门来:“无念。” 他身后是一容貌秀致的年轻女子,此时略为紧张,在师兄身旁行礼道:“见过宋盟主。” 宋绎点点头,两人落座,下人端上新茶。何循道:“听说韩家出了大事,你去处理了?” 宋绎道:“韩佑修炼魔功走火入魔,现已暴毙。” 何循叹道:“这事倒稀奇,魔教在中原都三十年没露面了。这一出事,还出在韩家的代任掌门身上。我猜韩家的意思是极力遮掩,谁知碰上你在洛阳,现在满城都知道了。” 宋绎道:“武林盟照规矩办事,我已命人快马回去向叔父禀告。” 何循道:“现在武林盟哪不是归你管着?再加一个宋舟,宋叔叔早就有退隐的意思了。” 他正说着,忽然眼睛被宋绎手边绒布上的物件吸引过去:“这是什么?瞧着眼熟……” 待看清楚银针的样式,脸色一变道:“这不是赵解秋的东西么!” 宋绎看向他道:“你还记得。” 何循咬牙切齿道:“怎么不记得……” 他对赵解秋的针比对他的人印象还深刻。 五岳剑派每两年举办一场论剑大会,各家习剑超过五年的弟子都可参加,何循那年十五岁,身为同辈中佼佼者,和其他剑派的优秀弟子都熟识,连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宋绎都和他交好。 他不是第一次参加论剑大会了,熟门熟路,找到独自在偏僻武场练剑的宋绎,却发现这次对方不是孤身一人。 场边还站着一个比他们足足矮一个头的瘦弱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宋绎。 那时候赵解秋因为身中奇毒,身体还停留在未发育的阶段,又不佩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 何循是被师门惯大的,满肚的花花肠子,说得好听是外向,说得不好听就是轻浮。所以对宋绎的这个小尾巴留下印象后,再见到他时,便开玩笑道:“无念,你那拿着绣花针的小娘子呢?” 宋绎是不理会他的,但‘小娘子’又不是聋的,于是何循当晚就倒霉了。 他在睡梦中忽然觉得身上又麻又痒又痛,半夜惊醒,唤来侍女移灯往身上一照,只见胸腹腰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一样。 何循这时还懵然无知,直到身上感觉越来越厉害,麻痒疼痛难当,叫唤得整个院子的人都过来了。 他的一位女师伯与他同行来照顾他的,问他近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何循还嗷嗷叫着说不知道,女师伯再三询问,听他说起身材矮小身上带银针的少年,这才明白过来,揪着他的耳朵道:“你作死!招惹谁不好,去招惹季慈心的徒弟!” 圣手季慈心,在那时已经名震天下。 何循泪汪汪地委屈着,闹腾到大天亮,女师伯寻思着派人去给那赵解秋道不是,对方却施施然上门了。 少年彬彬有礼地向女师伯问了好,说起昨日的龃龉,是自己太小心眼,所以一早上门,要替何循把毒解了。 女师伯忙道是自家管教不严,冒犯了赵小先生,这就请他入内解毒。 赵解秋是罗浮三代弟子,论辈分他还要高出这位女师伯,他对她以平辈相称,已是十分客气了。 何循气息奄奄地趴在床上,赵解秋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何循动动手指指着他,有气无力:“你……”他没想到自己也有祸从口出的一天,更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的小心眼,被说了句“小娘子”就给人下毒? 赵解秋手一晃,不知从哪里晃出一枚银针出来,何循见到便有些发憷,听见赵解秋问:“你怕不怕疼?” 何循身躯一抖,刚要说“怕”,赵解秋已经找准穴位扎了进去。 当即何小少侠的嚎叫比前一晚还要惨烈百倍。 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样的糗事何循当然不会说给别人听,虽然他肯定赵解秋扎那么疼是故意的。 如今赵解秋又在哪里?何循只道他半年前与宋绎有了大矛盾,于是离开武林盟,不知往哪里去了。 他抬头看了宋绎一眼,见他也看着那银针,烛火映在眼中,无情仿佛都变成了深情。 身后郑秀望着这位冷峻的少盟主,一时间竟看得痴了。何循看在眼里不禁叹息。宋绎这个人,远远看去好似谪仙,其实就是武林盟总部门口那块挂了几十年的牌匾,数十年如一日,冷得扎人,再久也捂不热。 有多少春水似的爱慕流到他身边,都化成轻烟散了。能这么多年经久不变的,何循只见过一个人。 从厅堂中道别出来,何循不知怎的,不复平日那样健谈说笑,郑秀跟在他身边,小心地问他:“师兄,赵解秋是谁?” 何循抽抽嘴角道:“一个禽兽。” 且说赵昔同韩箐赶了两天的路,稍作歇息时算算,还有不到一天的脚程便能抵达朝烟。 一路上韩箐渐渐从丧父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和赵昔说起在韩家的境遇。 她是韩佑在朝烟和一名伎子春风一度的结果,伎子比起娼妓,总还有份清白。韩箐的娘满怀希冀等着韩佑来接她们母子,殊不知这等世家的少爷,对外面女人的承诺是不作数的。 后来韩箐母亲不信命,带着女儿来到洛阳,找上韩家人。韩佑得知此事,准许韩箐留下来,但她娘身份低微,而韩佑已有妻室,不能留她在府中。 韩箐的娘自以为虽然不能留在韩家,但至少为女儿挣了一个前程,还没等回去就病逝了。而韩箐在韩家,却不是以韩佑的庶女身份留下来的,韩夫人将她丢给管事人,只说这是外头捡来的丫头,留着在府里做事。 久而久之,也没人记得韩箐是韩佑的亲生女儿。 唯有韩冰清楚这中间的来龙去脉,虽无力为韩箐正名,但总是偷偷照顾这小丫头,她一时的善心,倒为将来种下了因。 几年后韩冰与魔教中人私奔,被擒回韩家,关押在地牢中,韩箐那时也才十一二岁,常趁着给守卫送饭的空当,去看望韩冰。 韩佑是从事发两年前开始修习魔功的,起先不过是要韩箐替他打扫打扫小院,虽然是亲生女儿,却不能全然相信。后来韩箐打扫书房时无意打开了机关,韩佑大怒,无论韩箐如何指天发誓,还是找来一人在她脑中打入渗了药的银针,令她无法说话。 有了机关后的暗道,韩箐探望韩冰倒是更方便了,她也知道当年韩佑力主保下韩冰,不是因为什么堂兄妹情谊,而是那时他就起了心思,想从韩冰口中得到能使修炼进益的法子。 赵昔听完她叙述,道:“若当年你娘带你留在朝烟,或许你如今的日子会好过些。” 韩箐道:“留在朝烟,我娘身体不济,我那时又还小,若没有她照看,也是投身风月之地,未必好过多少。这是韩箐的命数,到哪都是一样的。” 赵昔笑道:“我倒觉得韩姑娘是个极聪明的人,若能从头来过,必定前途无量。” 韩箐一怔,从没人跟她说女子能有什么前途。她张张口,看着赵昔带笑意的嘴角,竟说不出话来反驳。 韩箐拉了拉手里的马鞭道:“公子,这边走。” 赵昔牵着马鞭的末梢,会意地点头,他眼睛蒙着一层布条,如今只辩得清大致方向,赶路都要靠韩箐指点。 这两日他的武功渐渐消退,消退时伴随疼痛,这对他来说倒不算难以忍受,但他的眼睛渐渐不能视物,而且畏光。索性将眼睛蒙起来,只凭听觉辩位。 日影渐移,两人沿着官道放马快跑,途经一家农舍,打听了才知道,往前走半里路,从官道分叉出去,经过一座山谷,便离朝烟不远了,马快的话,天黑前就能到。 两人便稍稍饮马歇息,而后启程。 农舍的人除了给他们指路,还提醒了他们一句,山谷那头有一座匪寨,常有一伙劫匪守在路旁索要钱财,不给便打个鼻青脸肿,不过这伙人只劫富者,瞧赵昔两人的打扮,一个目不能视,一个是弱女子,应该不会被盯上。 然而赵昔两人刚进山谷,就被十多个青年劫匪拦住了。 “前面那对相公和小娘子!牡丹寨人在此,留步留步!” 韩箐勒住马,扫过这些人,道:“你们是牡丹寨?” 那些人哈哈笑道:“正是。” 韩箐道:“我听山谷外的农人说,你们只劫富人,怎的今日要为难我这小女子和这位公子?” 那些人笑道:“往常是不为难的,不过这两日我家寨主正在征选夫君,凡事路过此地的青年男子,都要带去给我们寨主过眼,若不满意,自然放你们走了。” 第22章 劫匪 “……” 韩箐长于深宅内院之中,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骇人听闻的事:“这太荒唐了!若人家是有妇之夫,你们也强抢去做你们寨主的夫君?” 对方一脸的理所当然:“这个自然,我家寨主貌若天仙,聪明能干,能娶了寨主为妻,是他三世修来的福分!” “……” 赵昔开口笑道:“看来我们不得不走一趟了。” 韩箐还处在惊愕和匪夷所思之中没缓过来,闻言道:“公子……” 赵昔低声道:“我如今失明,行动不便,硬扛未必对付得过他们,还是先缓兵之计罢。” 那些人见他们不抵抗,也就不多做胁迫,只派三个人看着他们上山寨。赵昔沿路留神细听,上山路上每半里设一道岗哨,且都是气息浑厚,身怀武功之人。 这倒有趣。赵昔可不认为寻常的匪寨可以做到这般警戒。 三个汉子把他们带到半山腰上,入寨,顺着大道走,绕过正堂,来到一座小楼前。 赵昔的鼻端游过一丝芬芳。 他若能看见眼前景象,便明白牡丹寨为何叫牡丹寨了。这里的花圃洋洋洒洒,争奇斗艳地种了上百株牡丹,品种名色各不相同,几乎迷了人眼。 而那座小楼更是像被群花包围一样,立在当中,令观者不禁臆想,这住在楼中的会是怎样一位佳人。 三个汉子不顾韩箐的怒视,嘿嘿笑着推搡了赵昔一把道:“我们寨主就在里头,你进去给她瞧一眼,若她看中你呢,你就留下来住在这里,若不看中你,我们请你们吃一顿晚饭,住上一晚,明儿一早打发你们下山。” 这架势,活像是土皇帝选小老婆。 赵昔没有想到自己还有给人挑选的一天,不过自己身体孱弱,易容后的脸更是平淡无奇,按照一个正常女子对夫君的要求,应该也不会选上自己吧? 汉子问:“你是自己进去,还是我领你进去?” 赵昔道:“劳烦兄台引路。” 汉子便将他带入屋中,赵昔站在那儿,察觉到正前方坐着一个人,清亮的女声响起:“这是个瞎子?” 汉子道:“您不是吩咐,但凡不傻四肢齐全的男人,都给您带上山来看嘛?” 女子叹气道:“你们这些死脑筋的,我找夫君是要能伺候我吃饭睡觉的,你弄个瞎子过来,难不成将来我伺候他?” 汉子一拍脑门道:“小的糊涂!小的这就把他们弄下山去。” “慢着——”女子又道,“都带上山来了,横竖我闲得慌,你先下去。” 汉子听命退下了。赵昔听见那女子向自己走来,步伐轻巧而稳健,对方绕着他转了一圈,个子比他肩膀高一些。 赵昔听见她吐息淡而绵长,与一般习武之人不同,应当是修习了某种吐纳术的缘故。 忽然赵昔眼周一松,原来是对方将自己眼上的布条扯开,随即听见女子的嘀咕声:“还真是个瞎子啊……” 赵昔朝她拱了拱手道:“寨主,在下……” “等等。”女子打住他的话头,踮起脚,凑在他鬓角使劲看了两眼,笑道:“嚯,小美人儿,你这是怕被咱半路劫色呢,还是躲仇家?居然在脸上易了容,亏得我张大了眼,好不容易才瞧出来。” 赵昔暗自惊讶,看来这位牡丹寨主不仅武功不弱,眼睛也利得很,与普通占山为王的土匪大有不同。 赵昔微笑道:“寨主慧眼,这原是为了躲些麻烦才易的容,雕虫小技,让寨主见笑了。” 女子跃跃欲试道:“既然是为了躲麻烦,上了我的山,就不怕有麻烦了。我替你揭了它吧。” 说着不由分说,掣出匕首,极轻地在赵昔鬓角一划,然后顺着破口将易容撕下。 她动作极快,赵昔也不想贸然与她动手,只好任由易容揭下,露出本来面目。 女子打量他的模样,笑道:“美人儿,你要不这么病恹恹的,一定是个大美人儿。” “……寨主抬爱。” 女子嘻嘻笑道:“不抬爱。美人儿,我中意你,你做我小妾吧。” “……” 女子兴致来了,还要调戏他两句,先前出去那大汉又进来道:“寨主,昨儿抓起来那小子又醒了,在牢房里骂人呢,几个兄弟带了他来,您怎么吩咐?” 女子道:“我出去看看。” 说着大喇喇抓起赵昔的手就往外走道:“美人儿你和我一同去。” 赵昔感觉到她掌心虎口指尖都有老茧,想必常年使某种兵器,是剑?但茧的位置又与平常握剑之人的不太一样。 走到花圃外,只听一个人被人往前一推,踉跄着来到女子身前。赵昔想起韩箐,问道:“与我同来的那位姑娘,寨主的人将她安置到哪里去了?” 那大汉笑道:“相公放心,我兄弟还不至于欺负一个女人家,带她下去休息了。” 那边女子对带上来那人道:“哟,陶小公子,瞧你圆滚滚的,饿了一天,还有力气骂人啊?” 赵昔听见这话,有些耳熟,再听那人道:“呸!土匪头子,山窝里蹲久了,连你陶爷都不认得,小心我家派人来拆了你这破山寨!” 赵昔不禁笑了,这话他数天前听过,原来是旧相识。 那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但此时赵昔已经卸下易容,哪里还认得出来。 女子笑道:“你是陶爷,我还是王爷呢!” 周围响起青年汉子们的哄笑声,有人喝道:“就你还敢站着和我们当家说话?”说着往陶公子膝弯一踹,令他重重跪在地上。陶公子素日里娇生惯养,哪受得了这个罪,顿时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女子不屑道:“脓包一个。”说着手一挥,命令道:“带下去,只灌水不给饭吃,先给咱们陶小公子减下两斤肉来,不然牢里那两尺宽的草垫怎么睡得下呢?” 又是一阵大笑,两个汉子上来拖起陶公子就走,他两条腿还打着颤,倒有些可怜。 女子吩咐完,又转过头对赵昔说:“美人儿……” 赵昔对这样的称呼敬谢不敏:“在下赵昔。” “噢。”女子改口道,“赵美人儿……还不知你年方几何,家住何处?今晚喝了交杯酒,你就是我的人了。” 赵昔道:“这……恐怕不妥?” 女子道:“为何不妥?难道你另有喜欢的人?”她眼睛一眯,“莫非是和你同来那女人?” 赵昔想了想,道:“不是,寨主一番好意,只是……赵昔生来是个断袖,于男女一道上,怕是有心无力。” 周围寂静了片刻。 女子再开口,声调都变了,道:“你是断袖?” “是。” “喜欢男人?” “是。” “当真不骗我?不是为了不想和我这土匪待在一起?” 赵昔如实道:“千真万确。” “好,这可是你自找的。”女子冷笑一声,吩咐道,“来人,将他扔进牢里,和那胖子关在一起,那个女的也是,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等饿死了,再砍下四肢来做花肥!” 赵昔站在那儿,立即有人过来钳住他双手背在身后,逼着他往前走道:“相公,老老实实跟咱走,你还能少吃点苦。” 赵昔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女子吩咐完,朝赵昔冷声道:“我这辈子,最恨断袖。” 赵昔无奈道:“世间人有种种。赵昔也只是如实相告。” 女子冷笑道:“你若是骗我,现在澄清也晚了。” 赵昔被人推进牢房,扶了扶眼睛上的布条,对关押他的人道:“是我冒犯了你们当家,与我一起的那位姑娘很无辜。你们既是劫富济贫的好汉,想来也不会为难她。” 那人道:“我们不为难,不过当家的有命,我们自然要听从。”瞧了瞧赵昔,见他死到临头还在担心别人,忍不住多嘴道:“其实你是何必?我们当家的,平生最恨断袖这类人,你就是不肯留下,也不该拿这个做由头。” 赵昔听他话里有话,便装作不解又为难道:“我哪知道贵当家发这么大的脾气。如今倒好。要死也要死个明白,还请大哥指点我一二。”说着摊开手,把几两碎银子往前送了送。 那人踌躇了一下,收下银子道:“这事在这儿也不算机密,我便告诉你。我们寨主当年本是要嫁人的,后来被人悔了婚,那逃婚的那人,正是个断袖。“ 赵昔醒悟,点头道:“多谢大哥。” 牢门锁上,赵昔往旁边走了几步,摸到砖墙,慢慢地就地盘坐下去。 牢房里还有另一个人,是那陶小公子,缩在角落不动。赵昔侧耳一听,隐约有哽咽之声,便道:“男子汉大丈夫,稍有不如意就哭么?” 第23章 弯刀 那头衣料窸窸窣窣动了动,陶小公子再没了之前跋扈的样子,有气无力道:“你自己都要做花肥了,还管陶爷哭不哭。” 赵昔道:“她只是不给你饭吃,还没有要置你于死地。” 陶小公子道:“她没有说要杀我,只扔我在这里一个人饿死,不对。”他眼珠转了转,瞥了眼赵昔,“现在是两个人了。要是没人来救我,我就跟你一样,尸体剁碎了扔去做花肥。瞎子,看你不像土匪,你是怎么被带上山的?” 赵昔道:“我和一位姑娘经过山下,被他们的人拦住,说是这位寨主正在挑选夫君,凡是经过山下的年轻男子,都要带上来给她过目。” 陶小公子一个激灵,啐道:“就她,长成那个模样,也只有这个法子找得着男人了。” 赵昔皱眉道:“这是何意?” 陶小公子道:“我忘了,你是瞎子,难怪她看中你,你看不见她的脸,长得又还过得去,哈哈,真是上上之选。” 赵昔道:“怎么这位寨主的相貌,不好看么?” 陶小公子嚷嚷道:“岂止是不好看,简直是形如夜叉!你看不见她半边脸上,有这么长,这么粗一条疤……”他来了精神,伸出手来比划,又想起来赵昔不能视物,撇撇嘴又缩了回去。 赵昔想到那女寨主眼光锐利,手段强横,把手下一众男人治得服服帖帖,虽然狠毒了些,但只怕也与身世经历有关。比起这陶小公子,岂不强过千百倍? 但世人皆重容貌,连男人都要注重仪表,更别提女子。 他微微一叹,端坐养神,不再说话。反而是陶小公子耐不住寂寞,瞅了瞅他,问道:“你真的是断袖?” 赵昔道:“你不是怕被饿死么?还不积攒体力,话说越多越容易饿。” 陶小公子不屑道:“爷自有办法。你快回答我,你是不是?” 赵昔道:“难道你也厌恶断袖?” 陶小公子道:“你陶爷也是去过两回南馆的,见识得多了,只是没想到看你一副病歪歪的斯文样,居然还喜欢男人。”他白胖的脸上露出坏笑,“嘿,你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 赵昔皱起眉,道:“我算是明白你为何会被抓来了。”就这口无遮拦的性子,心眼缺得比天大,也只有出生在陶家才能活得这么好好的了。 不过陶家既然世代经商,教养出来的人也该是善于人情往来的,怎么养出来这么一个二货? 到了入夜,外头的人来送过水,赵昔依旧闭目养神,墙角的陶小公子偷偷摸摸从靴子里拔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丸子和水吞了下去。殊不知这番动静赵昔听得一清二楚。 过了一会儿,赵昔开口道:“你的水,可否借我喝一点?” 陶小公子警惕道:“凭什么给你喝,那是给我的。” 赵昔道:“你不借,我只好把你靴子里的药丸告诉给送水的人了。” 陶小公子大惊,没想到他已经察觉,挣扎了一会儿,咬牙道:“好,我分你一半,你可得保守秘密。” 赵昔有些好笑,循声走过去喝了些水润喉,又退回至墙边打坐。 如此到了第二天早上,赵昔被牢窗外的光唤醒。牢房外传来脚步声,他偏了偏头,认得这是那女寨主。 女子停在牢门口,懒洋洋地用什么东西敲了敲铁栏:“赵美人儿,昨日一晚想清楚没有?” 赵昔笑了笑道:“想清楚什么?” 女子道:“自然是想清楚要不要做我小妾,你若乖点儿,会看眼色点儿,将来说不定还能扶正呢。” 赵昔笑道:“寨主忘了,赵昔是个瞎子。” 女子一噎道:“你不必和我咬文嚼字,只说,你怕不怕死?” 赵昔头微微转过来,点了点道:“怕。” 此刻晨光照进阴暗的牢内,光影明灭,勾勒出男人的轮廓,像是古籍上丰肌润骨的楷字,起承转合,端正秀致。 大字不识几个的牡丹寨主当然不会这么形容,她只是觉得这个人这么看起来很顺眼,她如果一定要找个男人,这样的也不错。 听见满意的答案,她哼笑一声道:“算你识相……” 赵昔顿了顿,又道:“不过要把我拘在一个地方和不喜欢的人一起,简直比死还不如。” “……你!” 女子一脚踹开牢门,走进来,赵昔听见了空气被划开的声音,带着森森寒气的锋刃直指他的鼻尖。 他总算认出牡丹寨主使的什么兵器了,是弯刀。 弯刀配马贼,赵昔心里想道。 他不在意面前的刀锋,语气温和,甚至带了一点循循善诱道:“其实寨主对赵昔并无情意,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罢了。赵昔已是残疾之身,世间好男儿众多,与其相看两厌,不如选一个你情我愿的。” “你情我愿?哈哈哈……”女子笑出了声,嘴角牵动右脸的疤痕,“你废话忒多,不过是想留住自己一条小命,我可没那么多耐心,我给你两天时间,明天傍晚之前,你若还不愿意,我就叫人砍下你一只手,剁碎了当花肥。”说着转身大步离开。 待脚步声完全消失,陶小公子球似地从角落里滚出来道:“我劝你还是答应了吧,这女人说一不二,到时候真发起火来,你可就惨咯。” 赵昔却问道:“你那果腹的药丸,还剩几天的分量?” 陶小公子愣了愣道:“还剩两天。” 赵昔道:“那么,等就可以了。” 午时匪寨的人送了简单的饭菜来,陶小公子盯着直咽口水,送饭的两人之一打开牢门对他道:“你出来。” 陶小公子犹疑地看着他们,那人不耐烦道:“还想挨打是不是?” 陶小公子迫于淫威,慢吞吞地移到牢门口,被那人一把缚住双手,不由惊叫道:“你干什么?” 那汉子用力推他一把道:“过去!”将他带到隔壁牢房里,关门上锁。 这厢另一人对赵昔道:“这位相公,这是我们当家的叫我们送来的饭菜,只给你一个人的。当家的说,只要你回心转意,立刻放你出去住干净屋子,你那婢女也跟着放出来。” 赵昔道:“韩姑娘不是我的婢女。” 那人见他一副老实样,上下打量他两眼,不明白为何当家的看上这人:“这些咱不管,你吃过饭,想想到时候是住好屋子,还是拖去花房里吧。” 说着将饭菜放在他面前,拍拍灰走了。 赵昔动了动,拾起碗筷,他的确是饿了。隔壁陶小公子在那里嗐声叹气。 他的打算也很简单,这位陶小公子的身份八成属实,这点从赵昔在他身上顺走的荷包就看得出来。既然属实,陶家断不可能任由他家小主人受山贼欺凌,从查出山贼掳走了陶小公子,到带人来要人,大概也就在这一两日间了。 这山寨看似平常,其实里里外外岗哨设得极严密,赵昔若硬闯出去,还带了一个韩箐,怕是走不了几步,所以只好借陶家和山寨对峙的时机,浑水摸鱼逃走了。 再不然,就只好委身一下了。赵昔看出这女寨主虽然喜怒无常,却没有她说的那么心狠手辣,不然也不会隔天就跑来问他话,还命人送吃的来了。 赵昔料得不错,就在他在牢房里吃完午饭,盘坐养神时。寨主已经接到山下岗哨来报:陶家来人了。 随着通报送进来的还有一箱金玉,陶家人打听到牡丹寨的主人是位女子,还特地放了一匣贵重首饰在箱里。 如此施以重礼,一般人见到,滔天怒火也消下去三分了。 寨主身边几个兄弟拿出几根金条,上面有陶氏的印纹,一个个黄金灿烂,看着就让人心动。 一个汉子忍不住笑道:“这陶家的人还挺懂客气。” 女寨主瞥过那白象牙制的妆匣,哼笑道:“出息,这就把你们收买了?” 汉子们笑嘻嘻道:“当家的,到嘴的肥鸭,不吃白不吃啊。” 女寨主对通报的兄弟说:“你传话下去,礼我收下了,但这人我依旧不放,是你们陶小公子对我无礼在先,如今还得你陶家的当家来给我赔不是,我才放人。” 那兄弟二话不说,应了一个“是”便下去了。 众人以为寨主这一番话带去,对方该为难一阵子,谁知不到半个时辰,传话的兄弟又返回山上来,这次没有礼物,只带了一封信。 寨主自幼习武,不通文墨,可偏偏那信封上四个字,她都认得。 那上写着:“胭妹亲启。” 第24章 双刀 寨主的闺名叫朱胭,自老寨主逝世后,再没人唤过她的闺名了。她身边几个兄弟不识字,见寨主看到那信封时脸色一变,咬紧嘴唇不说话,都有些奇怪,试探着道:“才说这陶家人会看眼色,又不知好歹起来,咱们又不认得字,送封酸不拉几的信来做什么?” 送信的兄弟双手捧着信封,见寨主僵坐着一动不动,也有些把握不定,问道:“当家的,这信……” 朱胭道:“拿来我看看。” 兄弟忙递了上去。朱胭一把夺过那信封,见落款写着人名,是她也认得的三个字:杨之焕。 她不识字,不通文墨,可这个人的字迹,就是化成灰她都认得。 当初他一言拒绝爹为她两人安排的婚事,不顾她的恳求,半夜离开牡丹寨,从此一去不返。 朱胭长自山寨,从小谁不把她捧在手心里?她此生从未那么低声下气地求过人,可是那人好像生就一副铁石心肠,青梅竹马的情谊,她爹爹的养授之恩,原来分文不值。 朱胭抓着薄薄的信封,几乎要将它撕碎。信中没有文字,只有一副小像,朱胭认得,这是毁容前的自己。 下首兄弟道:“陶家人说,当家的看了这封信,就算不肯放陶公子,也会准许他们派写信的人上山一见。” 半晌,朱胭才开口道:“好,好,不愧是陶家,连这点底细都摸清楚了。我还能说什么,你告诉这人,明日此时,我准他上山来见,但不许带陶家的人!” “是。” 传话人退下,朱胭兀自靠着椅背出神。弟兄们彼此望了望,知道事情不简单,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韩箐自打赵昔被擒之后,就被关在山寨后的一间柴房内,寨里的人不屑欺负女人,所以她除了睡得不踏实,一日三餐都还吃得饱。 此时她莫名其妙被带到小楼内,一个女子背对着她坐在妆台前。 她知道这楼中住的是牡丹寨的女当家,但没想到是这么一个身量细巧的女子。 朱胭拿木梳梳着发尾,转过头来,韩箐一下看到她右脸的疤痕,吓得忍不住退后,随即又想到这样反而容易激怒人家,于是强装作平常的样子,向那女寨主屈了屈膝道:“不知寨主唤婢子来有何事?” 朱胭嘴角勾起冷笑道:“你倒是乖觉,不过样子装得也太不像了。” 韩箐低头,壮起胆子道:“婢子无意冒犯,您是一寨之主,与我等不同,容貌原是次要的。” 朱胭冷哼一声,不欲与她多言,道:“你过来,伺候我梳妆。” 韩箐愣道:“梳妆?” 朱胭道:“涂脂抹粉你不会?” 韩箐忙道:“会的。我以前伺候府里的小姐,这些都会。” 朱胭道:“那就过来,手脚麻利点儿。” 韩箐想到若伺候得她高兴了,说不定能让赵公子好过些,于是撇下不安,上前替朱胭点了一个妆容,又为她挽好发鬓。其实朱胭生得不难看,若没有那道骇人的疤痕,也是个年轻俏丽的女子。 朱胭凝视着铜镜里的倒影,吩咐道:“你去我身后那个箱子里拿面罩出来。” 韩箐依言从箱子里翻出一个面罩,为朱胭戴上,恰好遮住她右半边脸,这样看去,铜镜里的女人朱唇粉面,娇俏可人,半遮的面罩徒增一分羞赧,像是等着黄昏后去会心上人。 韩箐不敢多看,垂手站在一边,朱胭打量了会儿镜中的自己,稍觉满意:“你回去吧。” 韩箐依言退了出去。外头守着的汉子见她出来,想到什么,问身旁兄弟道:“当家的看中的那人,今天傍晚就要被拖去花房了,他还不肯松口?” “可不是,嘴巴硬得很,就是不知道进了花房,骨头是不是一样硬。” 韩箐心里一突,偷望过去,那两人谈话旁若无人,她待要上前询问,被看管她的人抓住肩膀道:“走你的路,东张西望什么。” 就在她被关回柴房,心中焦急难安时。小楼内,昔日的青梅竹马相对无言。朱胭盯着杨之焕,他还是那么俊朗好看,而自己却已经…… 她下意识别过头去,杨之焕却先开口道:“阿胭。” 朱胭顿了顿,目光扫过杨之焕身后的秀美青年,冷声道:“我叫你不要带人。” “他不是陶家的人。”杨之焕看着她,看到她的面罩时,眼里闪过一丝愧疚,“他是罗浮的孙讷先生。” 朱胭道:“你带罗浮的人来做什么?” “他……”杨之焕轻声一叹,道,“阿胭,你受伤的事,我都知道了。” 朱胭身体一震。杨之焕接着道:“我此次上山,虽说是为了化解你和陶家的干戈,但也是请了孙先生来,叫他看一看你脸上的……” “够了!”朱胭颤抖着喝道,“你无非是来笑话我,你很庆幸当初没有答应我的婚事吧?杨之焕,牡丹寨养了你十年,你为了悔婚一走了之,你对得起我爹爹吗?” 杨之焕道:“阿胭,我离寨是为了一件大事,不是为了逃婚。临行前我已与伯父说好,虽然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但也会将你当做胞妹,护你一世。” 他那句“没有男女之情”已然戳中朱胭的伤心处,她只觉得自己的妆扮在此刻十分讽刺,她描眉画目是为了什么?为了他的歉疚和同情吗? 她冷冷盯着昔日的心上人:“杨之焕,凭你如何解释,你叛出牡丹寨是山上众人皆知的事实。我念在爹爹面上,放你进来一见,你难道还想要我任凭你摆布吗?” 杨之焕道:“阿胭,陶家与武林向来交好,牡丹寨虽然行事低调,但他们也未曾看轻你,所以派人先送来重礼。你又何必刻意与他们为难呢?” “而我带孙先生来,只想治好你脸上的伤,你觉得我是同情你也好,是补偿也罢。我杨之焕指天发誓,我绝不会做任何一件于你有害的事。” 朱胭道:“你在成婚前出走,难道不是在害我吗?” 杨之焕哑然。朱胭看着他,眼框一涩,其实她也晓得自己说的没什么道理,可是她总会一遍又一遍想起当年的事,她总想,若她如愿嫁给自己所钟之人,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两人沉默半晌,杨之焕叹道:“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朱胭手握上腰侧的刀柄,对他道:“你我的武功都是爹爹一手教的,我们从未比试过,想来你认为我是个女子,心里也看我不起罢。我不信你,但若你能打下我手里的刀,就是在我脸上再划一道疤,我也心甘情愿。” 杨之焕没想到两人还有兵戎相见的一天,但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便道:“好。” 朱胭起身,却不见他腰上佩刀,脸色更冷道:“你连你的刀都丢了?” “他的刀在我这里。”杨之焕身后的青年道,说着双手亮出一柄窄长的锻铁刀,递与杨之焕。 朱胭见他竟然拿着杨之焕的随身佩刀,心头不知是妒意还是忌惮,剜了他一眼,那青年却置若罔闻。 朱胭对杨之焕道:“你等我片刻。”说着转入内室,再出来时,脸上淡妆洗净,换了劲装,仍旧带着面罩。 她将佩刀扔给旁边的兄弟,另换了一把刀,锋刃雪亮,刀柄上的纹路十分陈旧,甚至有了不少划痕,但仍然擦拭得干干净净。 杨之焕一怔道:“斩岳?”一旁的青年眯了眯眼。 这把刀名“斩岳”,是朱家第一代家主的佩刀,死后连同青雀刀谱传于后人。要说利刃,它不是数一数二,但作为始创青雀刀法的先祖的佩刀,对朱家意义重大,老寨主生前便将“斩岳”作为佩刀,见刀如见人。 朱胭横刀在手道:“不论输赢,爹爹在天之灵都看着我们。你若输了,此生便永不再上牡丹寨!” 她把话说绝,杨之焕只得点头,叹道:“阿胭。你何必做得这么绝。” 朱胭道:“我从来都不留后路,你忘了吗?” 两人来到小楼外,持刀对立,朱胭知道她不是杨之焕的对手,他在刀法上极有天分,是爹爹除了自己外唯一的亲传弟子。 但她还是昂着头,傲然道:“来吧。” 第25章 金针 朱胭和杨之焕的刀法均是老寨主亲身所授,虽然朱胭悟性不如杨之焕,但老寨主对于女儿,总是教得更仔细。而杨之焕是他的弟子,他心中对徒弟使刀的路数十分清楚。杨之焕离开牡丹寨后,他担心有一天两个弟子对上,女儿落了下风,所以曾指点过朱胭如何应对本家刀法。 两人起手,都是一招“白虹饮涧”,分毫无差。紧接着“匣吐莲花”“金环映日”,招招相同,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的下招。 如何来来回回,喂了五十招有余,表面上平分秋色,实则杨之焕有意相让。朱胭知道杨之焕刀法比自己高明,若单凭爹爹那点指点,打成平局也是勉强,所以只求出奇制胜。于是瞅准时机,连送两招上手刀。 杨之焕不料她突发奇招,但要回刀格挡已是来不及,只得翻过刀背,在她腰眼上一拍。 朱胭光顾着奇袭,下盘不稳,当即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斩岳”脱手,却是输了。 杨之焕一只手去扶她,被她躲开,只得道:“阿胭,一言既出,你总该兑现承诺,放了陶小公子,再让孙先生替你看伤了吧?” 朱胭扶着刀慢慢起身道:“我何时答应放了他了?” 杨之焕道:“你方才明明……”他抬首,发现方才还站在一旁的青年没了踪影,心头一跳,回头问朱胭道:“孙先生……” 朱胭笑出了声,脸上带着狡黠和得逞的神情:“我手下的兄弟带他喝茶去了。” 杨之焕眉头皱起,沉声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搅上外人。” 朱胭道:“他是外人?你连随身的佩刀都交给他。” 杨之焕道:“你方才的话难道不算数?” 朱胭收刀入鞘,干脆利落道:“不算。” “……” 朱胭道:“这里是牡丹寨,话算不算数归我定,你们去还是留也归我定。”她瞅着杨之焕,“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姓孙的,要是担心他,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否则我不开心了,卸他一只手一条腿也是有的。” 杨之焕道:“你太胡闹了!” 朱胭道:“你还把我当作小姑娘么?”她见杨之焕转身要走,便道:“你去哪?” 杨之焕道:“孙先生不会武功,他是一片好心,你不该为难他。”他自幼在山寨长大,猜也猜到孙讷会被带去哪里。 朱胭怒道:“你就不怕我先派人卸了他胳膊?” 杨之焕停了停道:“你若真这样做,我也不敢再叫你‘阿胭’了。” 朱胭怔了怔,咬住嘴唇,看着杨之焕在众目睽睽下离开。 杨之焕离开小楼,径直往山寨的牢房寻了过去,寨中大半兄弟都认得他,更有从前敬佩他者,此时朱胭不下令,也就没人来阻拦他。 他循记忆来到牢房前,见到临门的一间牢房中坐着孙讷,只是衣着与方才在他身边时不一样了,还用布条蒙住了双眼,心中奇怪。看守的兄弟上来拦他,他道了句“对不住”,将人打晕,摸出牢门钥匙,开门对那人道:“孙先生……” 那人原是斜对着他坐在牢内,看不清面容,此刻转过头来,却是截然不同的一张脸。 杨之焕愕然道:“你是?” 他未想到竟然有人的身形和孙讷如此相像,若只凭侧影,恐怕亲近之人也难以分辨出来。 这方赵昔也在听他的动静,知晓他武功不俗,却不像是陶家的人。无论如何,他舒展眉头,朝来人一拱手道:“在下赵昔,多谢兄台相救。” 杨之焕不想闹出个乌龙来,但看这人举止闲雅,神态温和,先生出两分好感,便回礼抱拳道:“请问阁下,可见到有一年轻的大夫被这些人押来关在这里?” 年轻的大夫?赵昔挑眉,答道:“我一直被关在这里,从未见到他们抓来什么大夫,倒是隔壁关着陶家的小公子,不知你认得不认得?” 杨之焕便往里走了几步,果然见牢房内一个胖胖的少年缩在墙角,与陶家人形容的无二,便开了锁道:“你便是陶小公子吧?你兄长托我救你出去,你跟我走吧。” 陶璋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跟了上来,杨之焕将几个牢房都看了一遍,始终不见孙讷的踪影,心中担忧。 三人离开牢房,杨之焕抓住几个寨里兄弟询问,俱都答不知道,他没奈何,只好又往小楼里去问朱胭。 还未行至花圃,忽然十几个青年汉子将他们围住,为首的女子咬牙切齿喝道:“杨之焕!” 杨之焕见朱胭满面怒色,显是真动了怒,神态与方才大有不同,却不知为何,以为她气自己放走了囚犯,便道:“阿胭……” 朱胭刷得抽出佩刀,直指他道:“我若再信你的花言巧语,我就不配做牡丹寨的当家!” 杨之焕不解其意:“我说的句句属实,怎会是骗你?” 朱胭却手一挥,身后的兄弟上前将赵、陶两人缚住,按在地上,自己挥刀向杨之焕招呼过来,杨之焕不得已拔刀相应,觉得有些蹊跷,忙道:“我不曾骗你,是不是寨里出了什么事?” 朱胭怒不可遏道:“你不是说那姓孙的不会武功吗?那他怎么杀了我两个弟兄,还逃进宗祠偷走了《青雀刀谱》?” 《青雀刀谱》是朱家至宝。杨之焕大愕道:“这……不可能!” 朱胭趁他惊愕之际,弯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寒声道:“你若不信,我带你去看。” 说着用粗麻绳绑了三人双手,来至祠堂前,果然地上躺着两具尸首,掀开白布,两人俱是金针穿过眉心而死。 杨之焕看那金针的样式,的确是孙讷常用的,百口莫辩,却始终不肯相信。 赵昔听说这两人的死法,心中倒奇了。年轻的大夫,针刺眉心杀人,这倒像自己的手笔,可他一直待在牢房里未曾脱身,怎么会跑来偷一本不曾耳闻的刀谱? 局势剑拔弩张,陶小公子学了个乖,蹲在一旁不敢吭声。赵昔耳听朱胭杨之焕两人争辩,越说越乱,便开口道:“寨主,可否让赵昔瞧瞧这两人的尸身?” 朱胭没好气道:“你一个瞎子,有什么好瞧的!” 赵昔温和道:“寨主方才说金针杀人,我从前赶路歇脚时,听旁桌的茶客谈起过,因为十分稀罕,所以记了下来。寨主不妨解了我双手,我探探这两位兄弟的伤处,或许能摸出些线索来。” 朱胭狐疑道:“你?” 赵昔自袖中摸出一枚银针道:“赵昔不才,也算是医道中人,要说用针,还是比诸位懂行些。” 朱胭闻言,谅他身体孱弱也逃脱不得,便使了个眼色命手下解绑。 赵昔上前蹲下身,伸手向尸身眉心探去,他虽双目失明,动作却毫不凝滞,朱胭看在眼里,倒高看了他两分。 赵昔手按在金针刺入的地方,皱起了眉,穴位分毫无差,这的确是他本家功夫。他问道:“那位孙先生,师承何处?” 杨之焕望着那两具尸体,黯然道:“罗浮。” 他说出这个名字,赵昔心头一跳,眼前蓦地闪过些画面,仿佛看见年幼时的自己,他收回手,心头已有了计较。 朱胭道:“你探出什么了?” 赵昔道:“我在茶客那里听说,罗浮有一门金针功夫十分厉害,尤其是金针挟裹内力,刺入眉心印堂穴,可以使人瞬间毙命。” 朱胭闻言,向杨之焕怒视道:“你还有什么好说!” 赵昔接着又道:“但我看这位兄弟,倒不像是死于罗浮的金针术。” 朱胭一顿,道:“甚么意思?” 赵昔道:“罗浮的金针功夫虽然厉害,但需得配合本门内功心法。针身柔软,只有将内力贯入其中,才能威力巨大。而这位兄弟眉心的针入得太浅,并无毙命之效。恐怕害死他的另有他法。” 朱胭道:“可他的尸身我们都检查过了,没有别的创口,也没有中毒。” 赵昔摇头道:“恐怕是创口太细微,你们没有察觉。”他手按上尸身的太阳穴,“我方才摸过这里时,发现此处有微微的凹陷,想来这位兄弟死时中了两针,第一针在这里,第二针才是在眉心。” 他起身道:“诸位都是习武之人,必定知道人的太阳穴极脆弱,凶手正是设法将针打入此处,将人杀害。而金针留下的创口细微,拔出便难以发现。他故意留了一针在眉心,正是为了让各位以为这是罗浮的金针术。” 朱胭上前在尸首太阳穴上一探,果然如赵昔所说。 赵昔又问杨之焕:“你可确认,孙大夫的确是罗浮弟子?” 杨之焕不假思索道:“确认无误,罗浮仅有三代,弟子寥寥,第三代弟子俱都在季慈心老先生门下,大弟子‘灵犀剑客’温石桥,萍踪浪迹不知音讯,二弟子‘鬼手’赵解秋,投在武林盟手下,也不知近况,小弟子便是孙先生,他们师兄弟俱持有季老先生所赐的玉环一枚,此环十分独特,作不了假。只有拿着玉环的罗浮弟子,才能上罗浮山,我曾亲身陪着孙先生上山,他的身份我绝无疑问。” 赵昔心想,那赵解秋正在你面前和你说话呢。不过听他提起玉环,他手头却没有这东西,难道是坠下山崖时遗落了? 现在却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转头对朱胭道:“这么说来,怕是有人趁着杨兄和孙大夫上山,潜入寨中,偷走了刀谱,再嫁祸给孙大夫,连孙大夫此刻,都不知安危与否呢。“ 第26章 过招 他一番侃侃而谈,有理有据,把一干只会舞刀弄棒的劫匪都镇住了,连朱胭都信了他五分,只是仍道:“纵然你说的有理,可牡丹寨岗哨严密,若真有人潜入,怎么会毫无所察?或者你只不过是借着行医的名头,在这里顺口胡诌,只想着我们放你离开罢了!“ 赵昔坦然道:“寨主若如此想,赵昔也无从辩驳。赵昔所说只是据实推断,要问真相,恐怕谁都没有十分的把握。” 朱胭冷笑道:“是真是假,总有揭晓的时候,在此之前,你们还是乖乖待在我的山寨里,一个都不许走。” 杨之焕开口道:“事关重大,你要留下我,我无可推脱,不过陶小公子的事究竟是小事,你要他当着众人的面在这里向你道一个歉,也就罢了。还有这位姓赵的兄弟,我看他不像作恶的人,你又是为何要把他关起来?” 朱胭话要出口,想起来自己是为选丈夫才将赵昔抓上山来,这话对着喜欢的人如何说得出口?一时间又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一时倒噎住了。 赵昔虽然不知两人的前尘往事,但也隐隐听出些端倪,便道:“我与陶公子一样,都是不慎冒犯了寨主,才被带上山来。”说着向朱胭一拱手道:“这里向寨主陪个不是,愿寨主宽恕我等,放我们下山赶路。” 他做出这样姿态,朱胭若不顺着台阶下,仿佛太胡搅蛮缠了些。可真要放了他们,她想自己本是要抓杀人盗走刀谱的凶手,被这姓赵的一搅和,好像成了自己蛮不讲理。 便横柳眉道:“我看你是没听懂我说的话,刀谱丢失,寨子里的外人都有嫌疑,你,你,还有他。”她连指眼前三人,“你们都有动手的可能,杨之焕自不必说,赵……大夫,你既然说你会银针,那么方才你说那一大通,也有可能是你自己干的咯。” “……”赵昔不想被这女寨主反将一军,面露无奈道:“寨主这话,就有些诛心了。我对贵寨的刀谱一无所知,怎会起了偷盗之心?” 朱胭冷哼道:“你口说无凭,谁知你不是暗藏了这段心思,所以故意让我们带上山来。”她这么说着,心里倒真对赵昔起了疑窦,目光狐疑地打量他。 赵昔想这女寨主说一出是一出,还真不能以常理来应对她,便心一横道:“论刀法,我见过江宁曹家的鸳鸯刀,一长一短,攻守得当,寿春张家人的单刀,刚柔并济,气势磅礴。余下几家零零散散,不成气候,却从未听说过什么青雀刀。” 在场的弟兄都是听着老寨主青雀刀法的威名长大的,此刻听这盲眼大夫将江湖上有名的刀法略数过来,言语间对自家刀谱有不屑之意,立刻愤愤不平道:“你这穷酸大夫,空有一张快嘴。没叫你见识见识我们当家的厉害,你还不知道自己坐井观天!” 赵昔微笑道:“我只是向各位证明,这偷窃刀谱之人,必定以为青雀刀法是一等一的好刀法,这才盗了它去。若换作是我,知道它还不如曹、张两家的鸳鸯、单刀,又何必闯进这岗哨重重的牡丹寨,以身犯险呢?” 他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盗匪们群情激奋,要不是看他手无寸铁病歪歪的,早就上来让他领教武功了。 朱胭听了这话亦十分不悦,但下意识她又觉得这人狡猾不已,说这话还有别的意图,便道:“你既未见过青雀刀,怎知它不如别人!” 赵昔道:“这个简单,我前几年游历江湖时,曾向张家人学得几手单刀,寨主不妨挑一人来与我比试,只比划招式,不拼内力,若我这病痨鬼赢了,诸位便要承认,贵寨的刀法不如人家,我洗脱了嫌疑,还请寨主放了我和韩姑娘。“ 他话说得圆满,其实有不少漏洞,但那些盗匪如何听得出来?只叫嚣着要上阵教训他,朱胭纵然提防有诈,可对方都挑衅到自己脸面上来了,不应战岂不憋屈?当下应道:“好!是你不自量力,若输了,可别怪我们欺侮你!” 说着唤了一个弟兄上前,那人提着两口刀,一口归己用,一口向赵昔身前扔去:“那大夫,接着!” 赵昔听面前有什么东西挟裹劲风而来,顺势抄手一抓,可他身体虚弱,虽然抓准了,却手腕无力,单刀险些脱手,众人将他这副窘态看在眼里,都起哄似地大笑。 赵昔拿稳了刀,却听一人上前道:“这赵兄弟身无内力,又双目失明,和你们比试也太吃亏。张家的刀法我也曾见识过几招,不如我代他出战,既然是比划招式,他在一旁指点即可。” 却是杨之焕接过了他手里的刀,赵昔顿了顿,想到自己方才贬低的亦是他本家刀法,他却肯助自己一臂之力,倒是个心性宽和的人。 既如此,他便松开手笑道:“兄台好意,赵昔却之不恭。” 那杨之焕立在当中,架势摆开,扭头问赵昔道:“赵大夫,张家刀法,开局该使什么?” 赵昔道:“该使‘青松抱月’。” “不错!” 杨之焕手随心动,说出“不错”之前,一招“青松抱月”便使了出来。 他对手紧接着出一招,杨之焕笑道:“他要攻我下盘,我该如何?” 赵昔道:“自然是‘唱山门’。” 他话才出口,杨之焕已然大刀竖立,严守门面,正是“唱山门”。 杨之焕又使一招上手刀,他未说出招式名字,但赵昔却已有预料,点头道:“这一招‘卷单行’使得好,只是张家刀法不喜冒进,还是要‘长河落日’且攻且守保得稳妥。” 如此对了十余招,赵昔每每所言,与杨之焕出手的招式全然相合,他双目已盲,竟能凭借两人的步伐和风声判断局势,在场恐怕没有一个人能有把握做到这点。众人从开局时的愤愤不平,转为惊愕,继而心中隐隐生出赞叹敬佩之意。 到了第三十四招,杨之焕的刀背在那兄弟的侧颈轻轻掠过,胜负已分。众人皆是哑然。 杨之焕将刀奉回,回头望向赵昔,后者像是察觉到似的,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两人对张家刀法都只晓得些皮毛,连招式都认不全,方才出招时的默契,七八是真,二三是假。幸而两人都是心性灵透之人,有意配合下,居然骗过了在场诸多使刀好手。 那战败的兄弟大步往前,向赵昔和杨之焕各作了一个揖,向赵昔道:“公子妙招,是我学艺不精。” 杨之焕笑道:“你不光学艺不精,眼力也不佳。”他方才于道义上出手相助,心中也未曾有把握,不想赵昔虽无内力,武学造诣却十分惊人,将那比试中一招一式,何为攻,何为守,虚虚实实,娓娓道来。 他瞧此人身体孱弱,怕是经历了什么变故,才落得在山寨中给人囚禁,不免心生叹惋之意。 那弟兄连点两个头道:“是,是。我等眼拙手拙,实在羞愧。但青雀刀乃是我寨第一刀,公子便小觑了我,也不能小觑了这刀法。” 赵昔道:“在下只愿能洗清嫌疑,方才言语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经过那一番比试,众人再不敢轻视这年轻相公,说话也客气起来。 朱胭才明白自己这是被人扮猪吃老虎,使激将法摆了一道。可一言既出,这与对着杨之焕又是不一样,现下众兄弟已是心服口服,她再毁诺,寨主威严何在? 赵昔走到她面前道:“还请寨主守诺,放我和韩姑娘两人下山。” 朱胭知道自己那一番猜测毫无根据,如今刀谱被盗,也没了选夫婿的心思,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哼了一声道:“你没有武功,耍起花招来倒是层出不穷。也罢,我信守承诺,这就放你们走。” 杨之焕道:“陶小公子也一并给他们带下山去吧。我留下,和你追查刀谱的下落。” 他主动让步,朱胭张了张口,别过脸去,却是默许了。 韩箐被看守带了过来,见到赵昔,惊喜道:“公子!” 另有人将他们的马牵来,又另备了一匹马给那陶公子,三人自行下山。 到了山脚下,果然见道旁停了一队护卫,一辆马车,为首之人见到陶小公子,忙赶了上来,将他迎回车轿内。赵昔听他对陶小公子一番嘘寒问暖,不由笑了笑,与韩箐正欲拍马离开,忽然那为首之人来至他鞍前,躬身施了一礼道:“我家二爷说,在寨中多承公子照拂,不知公子与这位姑娘去往哪里?倘或同路,还可以结伴而行。” 赵昔挑挑眉道:“不敢。我们正要去朝烟。” 那人笑道:“果然是同路。不妨请公子入轿,我家二爷还想亲自道谢。” 第27章 陶璋 赵昔可不记得那小胖子有这么客气,想起他下山一路上默不作声,难道是给吓得转性子了? 于是和韩箐一同下马还礼,随那人来至马车内,这马车漆金垂纱,精致宽敞,坐下三人绰绰有余。那陶小公子正襟危坐在内,见赵昔上车,不复昨日轻浮之态,急忙起身见礼道:“赵……先生好。” 他唤先生原是出于敬意,不料这称呼勾起赵昔一段心事,倒叫他怔了怔。 将心中少年的影子摒退,赵昔一拱手道:“陶二公子的礼,在下不敢当。” 陶小公子想起之前在牢房中对他一番轻狂言行,白面包子似的脸一红,讷讷道:“昨日在牢房中对先生无礼,是我目光短浅,先生勿怪。“ 赵昔听他态度诚恳,也就不多加为难,笑道:“你我萍水相逢,说话随意些也属平常,何来怪罪?” 他却不知道这陶小公子虽然生于大富大贵之家,被家人锦衣玉食地娇养大,却对舞刀弄剑一流十分感兴趣。常常羡慕那些话本里的大侠,千里赴约,快意恩仇。只不过一来家人不许,二来他生性懒惰,下不了苦功,所以练武之事总是遥遥无期。 方才在山上见到赵昔口头与劫匪一番比试,令诸匪盗心悦诚服,连那女夜叉都向他低头,这不正是他向往的武林高手风范?和从前他遇到的那些武功稍拿得出手就摆架子吹嘘的人全然不同。纵使没有武功,光听他信手拈来人家的招式,便已心潮澎湃。 陶小公子想到自己之前在牢狱中的轻浮举动,不由得羞惭不已,脸涨红了又向赵昔作了个揖道:“先生方才在山上指点武功,我……我对先生敬佩不已,敢问先生可愿收我作弟子?不求传授武功,只要提点我些武林事物便好。” 赵昔没想到这陶小公子请他来是这一番意思,这与他前些天在客栈中,昨日在牢房里的样子又不同,想想也只是个被惯坏的小孩子罢了,便笑道:“这收徒我是不敢,陶家难道还请不起名师?不过二公子好意,不如我们结伴去朝烟,这武林事物,我把我知晓的,都说给你听便是了。” 陶小公子见他一口回绝拜师的请求,难免失望,但又听他愿意和自己同行,想到路上自己好好表现,说不定再求一次就成了,又欣喜道:“那就请先生把行李都带上车来吧,从这里去朝烟,不消一天便能到了。” 赵昔想他们藏身于陶家的车队中,也免得再生变故,便让韩箐带着行李也上车来,两匹马儿跟在车外队伍中,向朝烟而去。 这马车连橱柜茶水一应俱全,既宽敞又方便,车夫也是熟手,一路十分平稳,比起两人骑马赶路不知舒服了多少倍。赵昔闲来无事,便将脑中记忆的一些江湖逸事,都说与陶小公子听,他说得生动,连韩箐都听入了神。 偶尔交谈几句,他才知道这陶小公子名为陶璋,乃是陶家现任家主唯一的嫡子,上头还有位庶出的兄长,帮着经营家族事务,比他能干许多。陶璋既有庶兄在前,又有父母宠爱,所以成了一等一的富贵闲人。那些纨绔公子哥的生活,赵昔不问也知道。 天色渐晚,众人在野外夜宿一晚,翌日上午抵达了朝烟。 朝烟是先帝御笔亲题的名字,取自前人“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乃是专门为朝廷供养花卉的大镇。陶家商行在此处有不少分号,早有人提前备好了宅院,等候在门口迎自家公子入住。 陶璋在路上听赵昔说了那许多故事,哪里肯跟他分道扬镳,执意要他住进自家宅院里,赵昔辞谢道:“我来朝烟是为韩姑娘寻亲的,住在你宅中多有叨扰,还是告辞吧。” 陶璋眼睛一亮道:“先生要为韩姑娘寻亲,不妨把她亲人名姓告诉了我,我让我家商行的伙计去找人,总比你们初来乍到要便宜得多。” 这倒也是。赵昔虽看不见,但也能想象那小胖子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有些想笑,便道:“陶小公子想得周全,恭敬不如从命,那便多谢了。” 陶璋立刻喜滋滋地去吩咐人打扫上房,挑人办事,赵昔对身旁韩箐道:“你且把你姨娘的名姓,从前的住处都告诉他家伙计,能找着最好,若找不着,咱们再另想办法。” 韩箐犹豫片刻,一咬牙道:“公子,也不必找了,我说的姨娘原是诓你的,我母亲一个伎子,哪有什么亲眷,不过是那时心中无措,怕你将我丢下,所以浑说了一个亲戚。朝烟是我娘住的地方不错……”她忐忑不安地瞅瞅赵昔,“公子,你不怪我吧?” 赵昔闻言叹道:“我不怪你。只是白跑一趟,你的去处又得另想办法。” 韩箐想说“公子,我就跟着你好不好?”,但话未出口,脸先红了,幸而赵昔看不见。她想赵昔这样认真地帮她思考去处,分明是不想留她在身边,未免心生失落,不再说话。 赵昔哪晓得她这一番小女儿心思,和吩咐完回来的陶璋解释了,陶璋倒不在意,只是仍旧请赵昔留在他家。赵昔一时也想不到去哪,便应邀留了下来。 再者朝烟这个地方,他总觉得,像是来过许多回似的。 朝烟的花卉闻名天下,也有人说,朝烟的美人与花朵一样,多姿多态,不输于小秦淮。陶璋从京城出来数月,名为走商,实则游山玩水,其乐无穷。在山寨吃了两天苦,在朝烟更要补回来。 当地分号的伙计为讨小公子欢心,自然挑上好的地方供他玩乐,说起朝烟当地有一处名染心台,醇酒佳肴,名花美人,赏心悦目。陶璋哪有不去见识的道理? “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 陶璋随仆役弯弯绕绕,来至台旁水榭中,这里凭栏而坐,临水观花,隔着湖水传来丝竹之声,果然十分怡人。 池上荷花开得正盛,恰应了染心台这名字,仆役端来酒撰菜肴,陶璋忙合扇笑道:“湖那边是谁在弹奏?真真悦耳。” 仆役笑道:“这是我们主人身边几个姑娘,公子若想听曲,我去唤一位娘子来弹奏便是。” 闻声不见人,可不最勾人?陶璋起了兴趣,笑道:“何必多费事,请那几位姑娘来弹奏一曲即可,不用再请旁人了。” “这……”仆役迟疑了一下,道,“这还要小的问过几位姑娘才行。” 陶璋心情好,一拂扇道:“那你便去通传一声,几位姑娘若肯过来,我必定重金相赠。”仆役应声退下。 其实那日陶璋在客栈中,虽然以富贵压人,但却未真存了要逼迫那姑娘顺从的意思。他生在京城,美人见过无数,奔波风尘之中见到一个好颜色的,虽然新鲜,但也不至于真仗着陶家的声势强抢。只不过打小养出了拈花惹草的性子,见到模样好看的便要去撩拨一番,又见掌柜的如此趋炎附势,他从小见得太多,未免惺忪平常,心中不屑,所以有意戏耍这父女俩一番。 谁知那掌柜女儿脾气刚烈,居然上手给他来了一巴掌,连他父亲都不曾扇过他耳光,占不占便宜是小事,挨打却是大事了,要不是背后给人阴了一把,他非要给这掌柜点苦头吃吃。 陶璋想到这里,又恨当初没看清阴他那人的脸,否则他可是睚眦必报,绝不肯受半点委屈的。 正思来想去,那厢仆役领了三名女子近前来,细看时,一个肌肤微丰,静若处子,一个娃娃脸儿,笑容甜美,天真可爱,一个鹅蛋脸面,细挑身材,神采动人。各持了一琴一笛一琵琶。 陶璋精神一振,站起身来,笑嘻嘻道:“三位姐姐好。” 三名女子听说隔水坐着鼎鼎大名陶家的后人,还以为是怎样的青年才俊,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包子似的圆胖少年,眼睛黑豆似的,哪有半点俊朗模样?当即心中失望,面上仍旧陪笑道:“见过陶二公子。” 陶璋命三人入座,眼瞅着美人言笑晏晏,若能拉拉小手,搂搂细腰……就更美了。殊不知三人早打了退堂鼓,不欲与他周旋。 来往说了好一会儿话,三人心中不耐,那鹅蛋脸女子使了个眼色给两个姐妹,后两人会意,起身道:“婢子等还有些要事,就不打搅公子赏莲了。” 陶璋当然不许:“怎么要走呢?” 那鹅蛋脸女子忙起身,提起桌上的斟壶为陶璋倒酒道:“公子勿怪,我两个姐妹的确有要事,就由我留下陪公子饮酒如何?” 陶璋见她风姿灵动,细看时比她两个姐妹还要美丽,有她一人陪着,倒也心满意足了,于是嬉笑道:“也好,姐姐不妨坐到桌边来,咱们凑近些说话。” 那女子果真听了他话,坐到他桌前,两人推杯换盏。女子命仆役取来一酒,笑道:“这是染心台自产的一种药酒,掺了这湖里莲子的莲心,清心明目,味道刚饮时有些苦,其实分外的清冽醇香呢。” 陶璋啜了一口,的确如她虽说,掺了莲心,更添异样风味。又听说这是药酒,补身而且明目,想起家里的赵先生双眼不能视物,若请他来喝这酒,即便不能有益,也可以品酒赏曲,比闷在家里不好多了。 第28章 美人 于是三杯两盏,你来我往,渐生醉意,陶璋的本意是等美人微醺时,将人拉到怀里占占便宜,谁知女子酒力奇佳,一边说些好话与他周旋,一边暗暗地灌酒,把个风月场去惯了的陶璋灌得七荤八素,别说拉到怀里,连女人的小手都没摸着,就被喊来的家丁送回了自家宅院。 他回家后的醉态自不必说,连赵昔都听见了,只是这陶小公子虽然摆脱不了那些纨绔通病,但总算本性不坏,也就无可厚非了。 陶璋酒醒后,才明白那女子是故意灌醉自己,存心摆脱,一方面又羞愧自己在赵昔面前露出骄奢本性,拜师之事岂不更遥远了? 赵昔本就不打算收弟子,更不在意这些。陶璋次日在家摆午饭道:“先生,我昨儿喝醉了回来,没冒犯你吧?” 赵昔道:“我在厢房内,只听见你回来便回屋去了,怎会冒犯。” 陶璋“噢”了一声,偷偷看赵昔,见他与之前态度无二,便放下心来,又道:“先生,你镇日在家无事,不如我请你去喝酒吧?” 赵昔道:“我在你家短住已是叨扰,怎么好再让你请我喝酒?” 陶璋笑道:“我听闻他们那酒是入了药的,还掺了莲子莲心,清心明目,所以请先生去尝个新鲜。” 赵昔顿了顿道:“莲子莲心?那酒叫什么名字?” 陶璋仰头思索:“叫……叫……” 赵昔忽然接道:“叫‘半日羞’?” 陶璋折扇一敲手心道:“不错,是叫这个名字,先生原来喝过?” 赵昔垂头道:“应当是……喝过吧。” 他那些残破的记忆里,蓦地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满湖莲叶中对他说:“我往这酒里掺了莲子莲心,味道虽苦了,却有一股清香。苦的就像那女子含羞,‘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就叫‘半日羞’如何?” 他问:“这酒是朝烟本地产的?” 陶璋道:“听说只染心台上独一家。那里有满湖的莲花,酿这个再适宜不过了。” 赵昔眉头舒展道:“那就劳动你领我去尝尝了。” 陶璋得了他的应允,兴头更足,午后歇息了会,便命人打点出门,他一匹马,赵昔一匹,韩箐亦骑马跟在两人身后,戴了面纱。 陶璋公子哥心性,被那女子忽悠一道,反而更对她念念不忘。到了染心台,仍坐在昨日的水榭上,请赵昔韩箐两人入坐,随后指明要那女子来服侍。 仆役为难道:“秋瑾姑娘是我家主人的贴身丫鬟,这恐怕……” 陶璋脸色一沉,冷笑道:“那你是把我当傻瓜戏弄么?既然服侍不得,昨日怎么又来了?我虽不知道你家主人是谁,哼,但一个贴身婢女就敢戏耍我陶二爷,他脸面可真够大的。” 仆役见他摆出家族的架势,便知再也推脱不得了,于是忙退出去通传。不一会儿,果然见那名唤秋瑾的女子前来,向陶璋行礼道:“承蒙陶公子厚爱,秋瑾来服侍几位喝酒,不知是要斟酒,还是布菜?” 陶璋拿眼觑着她,笑道:“秋瑾姑娘,昨日喝得还尽兴罢?” 秋瑾笑了笑道:“公子好酒量,怪秋瑾仗着公子好意,灌醉了公子,这里特向公子赔个不是。” 陶璋抚掌笑道:“你既已赔了不是,我怎么好再怪罪你?站久了怕累,来我身边坐下吧。” 秋瑾笑容一滞道:“这……恐怕不合规矩。” 陶璋收了笑道:“怎么?秋瑾姑娘嫌我这人驽钝,不肯和我近身?” 秋瑾见他变脸比翻书还快,与昨日那傻乎乎模样大有不同,不由心中惴惴,往前走了两步,被陶璋拉住手笑道:“这便是了,大家一处喝酒,比傻站着不好多了?” 秋瑾勉强笑道:“秋瑾没有不肯,只是公子有客,秋瑾一介婢子和客人同坐,是否有些不尊敬?” 陶璋道:“先生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人。”他回过头去,朝赵昔笑道:“先生,你不怪罪我吧?” 喝酒请歌伎陪席本是富贵人家风尚,并没有失礼一说。赵昔道:“我原是来赖这里的酒的,你们尽兴便可,不必顾虑我们。” 那秋瑾无计可施,只好入席。陶璋虽然自诩怜香惜玉,但昨日给她灌个酩酊大醉,事后头疼不说,心里也有些不悦,便指了指桌上一小坛酒道:“昨日姑娘请我喝你们这里的‘半日羞’,我投桃报李,也请姑娘喝我家珍藏的‘寒潭香’。” 陶家秘制的‘寒檀香’是酒中一绝。秋瑾闻言心里一突,听说这酒后劲极大,她再海的酒量,也只是一个纤弱女子,今儿怕是逃不脱了。 于是不得已坐在陶璋身侧,一杯接着一杯,喝得满面红晕,双目盈盈,十分无助。 韩箐看在眼里,虽与她不相识,但同为女子,见她被为难,也有些不忍。她人微言轻,便拉拉赵昔的衣袖,低声道:“公子……” 赵昔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管。 他虽眼盲,但联想到昨日,倒将两人对话听个明白,虽然这女子现在处于弱势,但她戏弄陶璋在前,人家小小地报复回来,也无伤大雅。 当着两人的面,赵昔自然不好和韩箐言说,只让她放心,他知道陶璋本性不恶,不会强迫这姑娘做什么的。 不到半个时辰,那一坛酒去了小半坛,秋瑾已支撑不住,陶璋折扇抵着下巴,笑嘻嘻欣赏美人酒力不支的醉态,心里出了口气,也就不和她计较了。他虽然喜好美色,但倒不至于耍那下三滥的手段。强迫来的美色,可不如你情我愿来得快活。 这边秋瑾姑娘醉意翻涌之时,想的却是要折在这纨绔手里了。她被送到染心台半年,因为聪明灵透,又有不俗的美貌,向来受她家主人的宠爱,虽然是奴籍之身,却过得比朝烟这里一般富贵之家的小姐还要优渥。台中的人因为她独得一份宠爱,也对她比对别的婢女尊敬些。 秋瑾醉眼朦胧时,盯着满湖摇动的莲叶,心想若这纨绔对她逾举,她就是跳进湖水溺死,也不能叫他如愿。 陶璋见她一副委屈忍耐的模样,反不如昨日谈笑时那样动人了,兴致便减了两分,转身为赵昔斟酒道:“先生,我还未敬你一杯。” 赵昔接了酒杯与他饮尽道:“我看这位姑娘醉得厉害,不妨叫人来送她回去罢。” 陶璋心想倒也是,便张口要叫人,话还没出口,一名仆役先赶了过来,朝秋瑾道:“秋姑娘,主人山上喝酒回来了。正在院子里等您过去服侍呢。” 秋瑾听了这话,便如蒙佛语纶音一般,颤颤巍巍站起来,又有些支撑不住,仆役忙上前扶住她。 陶璋立刻道:“秋姑娘在此陪咱们饮酒,你家主人难道只有她一个婢女?” 仆役陪笑道:“公子恕罪,我家主人身边婢女虽多,但每每山中饮酒归来,都要让秋姑娘服侍主人解酒。小的这就去请别的歌伎来为公子助兴。” 陶璋偏不肯道:“我对秋瑾姑娘很是倾慕,想留她多坐一会儿,再者她醉得这个样子,怎么服侍你家主人?” 几人僵持不下,忽听水榭外有一人不耐道:“怎么还不来?” 来人一身鲜艳的红衣,男子若穿红,也会穿偏暗点的红色,少有他这样鲜艳惹眼的。 他几步来至诸人面前,身姿颀长。陶璋待看清楚他的相貌,才真是目眩神驰。 他不戴冠,长发被一根发带随意束在背后,细碎的发丝散落在鬓角,双眉紧蹙,唇角微勾,似嗔却笑。日光照下来,映得他肤如白玉,稍带醉酒时的红晕,把一池的莲花都比了下去。 连韩箐看得都呆住。唯有赵昔蒙着眼睛,只是听了来人的声音,觉得熟悉不已,一时在心中思索。 陶璋自诩阅美无数,如今才算见到了真绝色,却不想是个男人。心里又是惊叹,又是惋惜,傻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半天,那人却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只用酒后醉醺醺的语调问:“秋瑾呢?” 秋瑾闻声,立刻扑过去伏在他怀里哭道:“公子!” 来人皱眉道:“哭什么。”抬手捏起她下巴道:“你哭起来这么难看,还是少哭的好。” 陶璋韩箐还沉浸在他的容貌中,唯有赵昔听见他这句话,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人腰悬一柄细窄的长剑,却是习武之人,自然听见赵昔那一声笑。却像是听见什么稀罕物,甩开女子,乘着醉意两步晃到赵昔身边,单手去抓赵昔的肩膀,喃喃道:“真像,真像。” 第29章 拂花 他醉酒力气更大,一只手钳住赵昔的肩膀,俯下身来问:“你是谁?” 两人脸对着脸,那人双眼陡然睁大,喃喃道:“不会这么像,不会这么像……”说着伸手去摘蒙住赵昔双眼的布条。 赵昔一把抓住他的手道:“这位兄台,不经人允许便在人家脸上动手,是很无礼的。” 他说这话,对面忽然沉默良久,随即哑着嗓子笑道:“你……赵解秋……你还是这么假正经。” 你还是这么假正经。 赵昔手一顿,任凭那人摘下他眼上布条,光扎在眼皮上一阵阵刺痛,他偏过头去躲避,道:“我好像认得你。” “好像认得?”那人舒展开的眉尖又蹙起来,“你不认得我,你竟然不认得我!那日坠崖之后,难道你……” 赵昔如实道:“我都不记得了。” 钳着他肩膀的手陡然用劲,赵昔伸过手,拍了拍那紧绷的手背道:“但我好像认得你,你会酿‘半日羞’,你还……” 他脑中闪过些片段,来不及捕捉便逝去了,只好颓然道:“我是真不记得了。” 那人稍稍松手,问道:“那你知道我是你的什么人?” “什么人?”赵昔重复了一句,继而笑道:“总不会是仇人吧?” “怎么不是。”那个人也笑了,低声道。“我可恨你恨得不得了呢。” 赵昔成了染心台的上宾。坐在主人的小院里,他摸了摸手边的茶盏,温热得刚好,便端起来啜了一口,这房中镇了三个冰炉,奢侈却舒适。 他抽抽鼻子,方才那人身上除了酒气,还有一股掺了松针的淡香味,他问:“你带的什么香?”这话原本太过私密,但他问出口却不觉得突兀。 坐在他对面的主人反问道:“这是什么香?”说着香囊之类的东西在他鼻端一晃,赵昔仔细辨认,道:“一星檀两星沉,掺了松针,还有些药材。” 那人失望道:“你果然不记得了。”收回香囊道:“这是你送我的。” 看来自己和他果真私交甚笃,否则也不会送香囊这样私密的东西。赵昔想道,那香他一闻就晓得制法,若不是亲手所配,不会这么熟悉。 他放下茶盏,向那人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人顿了顿道:“樊会。我小字韵清,你记不记得?“ 赵昔摇摇头,道:“樊兄。” 二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樊会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赵昔道:“来这里的路上遇到些仇家,我强行用药恢复内力,事后便看不见了。” 樊会咬牙道:“你的武功也……” 赵昔道:“武功已废。所幸还有一手医术,还不至于饿死。” 樊会盯着他枯瘦的脸颊和鬓角的白发,说不出话来。赵昔说这些倒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只是觉得面前这人很熟悉,他虽不记得两人的过往,但潜意识觉得他可信可靠,于是也就坦诚相见。 故人相见,可其中一个已经形容大变,记忆残缺,另一个再有千言万语,却连叹息都压在嗓子里,只用难言的目光望着对方。 赵昔将茶饮尽,向樊会道:“时候不早,我还是先回去罢。” 樊会皱眉道:“你就在我这里,还要去哪里?” 赵昔听他熟稔的口气,不容拒绝,况且自己也有许多话没问出口,想了想便道:“话虽如此,到底我在陶二公子那借住了两日,还是要去和他打声招呼,还有韩姑娘,她还没个安身的地方,你要留下我,也请把她一同留下。” 樊会很不愿听他说个“请”字,不耐道:“这都是小事。晚上你便在这旁边的院子住下,你从前来染心台也是住那儿的。”说着唤了两个婢女进来,道:“赵公子在梨融院住下,由你们服侍他起居,用度都照我的来。” 婢女们脆声答道:“是。” 赵昔又道:“还有那位秋瑾姑娘,我知道她是你心爱的侍女。陶小公子虽然骄纵了些,但并没有冒犯之意,你别放在心上。” 他提起秋瑾,樊会没有立即接话,过了会才有些不自在道:“女人而已,我还不至于为了她得罪陶家。” 赵昔心想,那你还特地为她跑来水榭,闹出那么大阵仗? 又有一名婢女进来,屈了屈膝道:“公子,李家的淳少爷来见。” 樊会道:“上茶伺候,我就来。”说着起身,对赵昔道:“你先去院子里休息,那里的摆设没变过,你见了……”他本想说“见了说不定能想起点来”,但又看到赵昔蒙着眼的布条,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待樊会走后,那两名婢女带赵昔来到另一座小院中,下人们已经新添了冰炉,点上松香,沏了莲子茶。赵昔不习惯人伺候,在房中坐下便让她们去别处休息了。 两个婢女从内室出来,其中一个向另一个道:“姐姐,我方才去领茶叶,经过莲池,见秋姐姐一个人在那里哭呢。说是公子不要她了,让她去下边伺候,以后就不算在贴身丫鬟里了。” 另一个道:“这不干你的事,别和人家议论。” “我只是奇怪,秋姐姐向来最得公子喜欢了,怎么忽然之间就不要她了。” 另一个回头望望屋内,悄声道:“秋瑾本来就得宠得莫名其妙,现在莫名其妙失宠了,也不奇怪。” 这一个眨眨眼道:“莫名其妙?” 那一个道:“我伺候公子比你久些。这屋子里的赵公子是公子从前的好朋友,半年前不知为何没了音讯,公子着急了好一阵,出去打听,回来时才带了秋瑾。她来时也不叫秋瑾,是公子给她起的名字,叫小秋,她嫌这名字一般,求着公子改作了秋瑾。” 这一个怪道:“为何一定要带‘秋’呢?” 那一个摇头道:“公子没说过。不过我记得公子的这位好朋友,小字就叫‘解秋’……” 此言一出,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都闹起了红脸,那一个道:“哎,叫你不要多问,横竖秋瑾只是婢女,公子从未打算纳她为妾,将来年纪大了,安心嫁个门当户对的,还不是过日子?快走了。” 赵昔在房中略坐了坐,便走出来,让仆人带他去前院见还等在那里的陶璋和韩箐。 两人听说他要留下。陶璋禁不住好奇,先问道:“这位主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跟在赵昔身后的仆役笑道:“公子可曾听说过拂花剑宗?我家主人姓樊单名一个会字,乃是这一任拂花剑宗的宗主。” 他说起拂花剑宗,赵昔才有些印象,拂花剑宗与五岳剑派同属剑宗,几十年前也曾是武林中一大宗派,现在却少在江湖上露面了。 “拂花,拂花。”陶璋念了两遍,又露出傻兮兮的笑容,“这名字倒和你家主人的相貌极相称。” “……”当着人家面议论人家主人的相貌,岂不显轻浮之意?赵昔叹了口气,陶小公子犯起蠢来总是不分场合地点的。 于是赵昔便在染心台上住下,韩箐也留下,和樊会身边的婢女们同起同居,都是年轻女孩子,彼此相熟得快,渐渐地也不像在陶宅时那样心事满怀了。 拂花剑宗早已不再扩收弟子,这些年零零落落,只剩了樊会这一支,他这个宗主当得清闲,平日里喝酒练剑,赵昔来了之后,就带着赵昔坐船,下棋,喝酒,赵昔记不起来,他就把两人相识的一件件小事如数家珍。 赵昔听了,有些事有印象,有些却没有,不由笑道:“樊兄好记性,十几年前的事,也记得这么清楚。” 樊会不以为然道:“那些事令我高兴,我自然都记得。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高兴的。” 其实赵昔虽不记得他,但这些天的相处,樊会为人慷慨随性,不拘小节,很对赵昔的脾气。再者他虽是个小宗派的宗主,可胸中阅历,眼光见识,不输于那些世家名门的天之骄子。两个人熟稔之后,常常一谈至深夜,乃至于到后几日,时常困了就抵足而眠。这好像是再惺忪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两个人都不觉得突兀。 船上摆了好酒,樊会看着他,不说话。赵昔察觉到这忽然的静默,问道:“怎么了?” 樊会道:“你有什么打算?” 他这几天除了和赵昔提过两人相识的过程,赵昔的其他事情,诸如师门,亲友,亦或是坠崖前的经过,赵昔出现之前,他使尽了手段去打听,赵昔来了之后,他却闭口不言。 赵昔道:“我打算去一趟师门。” 樊会道:“罗浮山?据我所知,你师父和师兄师弟都不在山中,你去只怕扑了个空。” 赵昔听他话里有话,便道:“你的意思是?” 樊会凝视着他道:“其实你失忆之前,也不是个爱和人来往的人。既然现在身体不好,武功也丢失,不如就长住在我这里,养好了身体,再去想别的事。” 赵昔笑道:“这怎么行。这样一来,我岂不成吃白饭的了?” 樊会轻轻一笑道:“我的染心台难道养不起个吃白饭的人?这些天我也想清楚了,你不记得从前也好,避开江湖上那些烦心事,逍遥自在地过完下半生,也很完满不是?” 第30章 潜别 赵昔笑道:“我的下半生就和樊兄两个人对坐到老,未免少了点什么。” 樊会大笑道:“你还要怎样?配上名花美人,或是去寻个世间绝色?” 赵昔煞有介事道:“绝色倒不必,我也瞧不见。只要温柔点儿懂事点儿,也就凑合过了。” 两人笑过之后,樊会认真道:“你的眼睛,我一定想法子治好。” 赵昔轻叹道:“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你又有什么法子。耽误你太多,反而令我惭愧。我想若是能找到师门的人,说不定还有转机。” 这最后一句,便是回绝了樊会方才的提议了。樊会提起盛满佳酿的瓷壶,自斟自饮。其实他心中也明白,别说赵昔现在不记得他了,就是从前两人交情甚笃的时候,赵解秋看似温和,其实骄傲得很,要他落魄了就躲在人家的羽翼下过日子,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背靠着船舱的壁板,那把拂花剑宗宗主代代相传的佩剑“解语”就扔在一旁,用模糊的眼光望着赵昔,他想,这个人他是抓不住了,可就是……不甘心哪。 他手摸了摸,触到冰凉的剑柄,令自己清醒了些,稍稍坐起来道:“其实比起你那师门,还有一个人更好找,就是路途遥远了些。” 赵昔道:“谁?” 樊会道:“孤鸿老人,只怕你也不记得了,他与你师门渊源颇深,医术高超,琳儿的病,一半是你照顾,一半便是他在医治。” 赵昔道:“琳儿是……” 樊会道:“是我胞妹,我一双胞弟妹,樊琳和樊襄,你都见过的。他们这两天才从五台山启程回来,你要见他们还得过几日。” 赵昔点点头道:“孤鸿老人现在何处?” 樊会道:“他在幽云一带的戏苍山上定居,你要去,也要等休养几天,我处理了手头事务,和你一同去。” 赵昔点了点头,实则他心中还未决定,但樊会说的的确是一条去路。 又过了两日,陶璋来向他辞行道:“先生,我走啦,我晓得你不肯收我为徒,唉,还是不死心,所以再来问一句。” 赵昔不由笑道:“你是真心想学武功呢,还是想尝尝做江湖人的滋味?” 陶璋道:“这个……我都想。” 赵昔道:“做江湖人可没做陶家少爷那么轻松,饥餐露宿,风吹雨淋,恐怕你受不了这个苦。” 陶璋道:“我却羡慕你们身无所拘,来去随心,比缩在金丝笼里一辈子要好多啦。” 赵昔倒不知他是这么想的,笑了笑,伸过手来拍了拍他的肩道:“人生在世,哪有不受拘束的,只不过江湖浪荡,更晓得性命在的好处,所以纵情任性,乐得一日是一日了。” 陶璋走后次日,樊会亲自领人去城外,接了从五台山回来的胞妹,樊琳才只是个十二三的小姑娘,听说半年多未见的赵大哥在家里,一进门便忙来和他见面。 她见到赵解秋模样时也是一怔,小姑娘一派天真,脆生生地问道:“赵大哥,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外头有人欺负你啊?”说着去拉他的手。 赵昔任她拉着,温声道:“没有人欺负我,是赵大哥走路不看路,不小心掉到山崖下面去了。” 樊琳吓了一跳:“那你有没有治好自己啊。” 赵昔笑道:“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吗?” 樊琳摇头道:“你不好,你脸色比我还差哩。” 赵昔两指搭上樊琳细瘦的手腕,脉象虚浮无力,便知她有不足之症,怕是从娘胎出来就吃了不少苦。先天不足不能根治,只有靠仔细调养,不能有一日间断,才能保得一世无虞。 樊会在她身后道:“多亏你和孤鸿老人,这些年着意为她调养,你还将师门的麒麟散尽数给了她,要不然早在她三四岁时我便保不住她了。” 赵昔和樊琳说了两句话,侍女上来把她带走。赵昔对樊会道:“照她身体的状况,要活得如常人一样久还是行的,只不过嫁人生子怕是要大大推迟,最好是不要。” 樊会道:“你这话说得和两年前一样。你放心,拂花剑宗在我手里是败落了,若还连胞妹都护不住,我……” 两人正说着话,那护送樊琳回来的随从之首进来道:“宗主。” 樊会见到他,立刻蹙眉问道:“樊襄那小子呢?” 随从道:“弟子监护不力,二公子说要在五台山多留两日,我等便带着小姐先行,谁知我们走后不到一天,他便留下一封书信离开了。”说着呈上一个信封。 樊会拆开了匆匆过目,不由大怒,掷在地上道:“他那些鬼话你们也信?说什么要去关外找昆仑雪莲给他妹妹,昆仑是他能随便出入的吗?不自量力!” 随从道:“弟子这就带人往关外去。” 樊会道:“不必了。许棠还在他身边?” 随从道:“许棠师兄一直跟着公子。” 樊会沉吟片刻,道:“倒也罢了,随他闹去。”许棠是他唯一一个亲传弟子,十分的稳重可靠,想来也不会任由胞弟胡闹。 随从退下后,赵昔道:“昆仑山雪莲倒的确是大补之物,只不过万金难求。若要自己去昆仑摘取,那里是严寒之境,普通人待上片刻便有性命之危,就是武功高强之人也不敢随意犯险。况且昆仑山在关外,官府和武林盟都伸不去手的地方,你恐怕还要再派些人去看着你弟弟。” 樊会道:“许棠做事稳重,又是我的亲传弟子,一般人也难不住他两个。我在关外还有几位熟识的朋友,到时请他们多加照拂便是。” 赵昔闻言点头,又道:“樊琳现今调养身体的方子,是何时开的?” 樊会道:“还是你半年前给的方子。” 赵昔便叫他拿来给自己再改一改,小孩子长得快,服药也要贴合身体的变化。 樊会当日就写了数封书信,送去给关外的旧友。没想到书信送出去不到三天,许棠先带着伤回来了。 他中的是极阴寒的功夫,大抵是为了让他回来报信,没有要他的命,但一进染心台,还没来得及向樊会禀报,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樊会请来赵昔为他诊治,几针下去,纾解了体内寒气,许棠才醒过来,挣扎着起来向樊会禀报。 他和樊襄从五台山往西边关外而去,樊襄怕兄长派人来追,还特地走的弯路。直到离出关只有十几里路时,一伙人将他们围住,这些人武功不弱,又是以多欺少,很快把他们擒住,樊襄被这些人不知掠去了哪里,而他则被放回人和马,让他回朝烟告诉樊会:若想要胞弟的性命,须得亲自来关外一见。 樊会仔细问过那些人的衣冠口音和武功,却不像自己认识的人,也不像樊家的仇敌,虽然对方来历不明,但胞弟被俘,让樊会又惊又怒,对赵昔道:“解秋,我怕是要往关外走一趟,不如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再陪你去幽云。” 赵昔摇头道:“还是你弟弟的事第一要紧。我一个人难道就去不了幽云?” 樊会见他态度坚决,知道留他不住,可心里总是不放心,便问道:“许棠的伤严不严重?” 赵昔道:“伤在肩膀上,寒气我已给他驱干净了。只要再服两剂药,三五日间便可复原。” 樊会道:“那就让他和你一起去,横竖有你这个大夫,他的伤赶路不成问题。” 赵昔皱眉道:“这怎么行?” 可樊会执意要许棠和他同去,他手下其他弟子要么在宗中打理事务脱不开身,要么武艺不精,许棠是他第一个得力的弟子,不叫他陪着赵昔他总不放心。 再者他还有一段心思,不敢让赵昔知道。他怕赵昔这一去,再遇上武林盟的那些人,尤其是那个人。 他这些日子和赵昔在一起,渐渐地觉得他失忆也是种侥幸,忘了某个人,他还是那个暗藏傲骨的赵解秋。人生少有可以重来一次的,若赵解秋可以,他一定要护好了他。 当下打点行装,点派人手,先送了赵昔许棠两人启程,再往西去关外。至于韩箐,赵昔和她谈了谈,她在染心台过得很好,樊会也答应会照拂她。 两人在镇外分别,樊会该嘱咐的都嘱咐给了弟子许棠,临到和赵昔分别之际,竟也无话可说。赵昔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一路保重。”说着登鞍上马。 樊会看着他在马上的侧影,心里一空,上前拉住缰绳道:“解秋……” 赵昔笑道:“樊宗主天不怕地不怕,原来跟小姑娘似的,还这么欲说还休。” 樊会不禁笑了,笑里有些黯然,是赵昔看不到的。 赵昔忽然道:“樊兄,听说你生得极好看,等我治好了眼睛,可得一睹芳容。” 樊会知道他是故意说这话来逗趣,便道:“是啊,你不是想求个绝色美人吗?要实在寻不到,就来和我凑合凑合过罢。” 两人哈哈笑过了,拱手辞别。 樊会立在原地许久,待赵昔的身影不见,身后忽然赶来一弟子,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樊会听了陡然色变,转身上马道:“回染心台。” 第31章 暗离 樊会赶回染心台,理事弟子上前来道:“宗主,宋盟主已在大堂等候。” 樊会冷着脸随他来到平日会客的大堂前,见门口站着两个武功不俗的年轻护卫,左边之人见他来到,上前抱拳道:“樊宗主,我家少盟主等候多时。” 武林盟辖管武林中各门各派,凡在武林盟手下的人,外出办事时,衣裳左臂都绣有银线勾成的盟徽。因此武林人士见到这盟徽,大多又敬又怕,哪怕对方武功不如自己,也不敢随意造次。简直成了武林中的又一官府。 樊会却丝毫不买这身份的账,越过两人踏进大堂内,看都不带看一眼。 他如此倨傲,那两名护卫却不显愠色,只又退回门外站立。 堂内一人静静坐着,手边茶雾缭绕,晕开了袖口的暗纹。 樊会冷笑道:“宋盟主怎么今日贵步临贱地,肯来我这小宗派的屋子里坐着了?” 宋绎仿佛看不见他脸上挑衅嘲讽的神色,只向他点点头道:“樊宗主。我此来是为了一件私事。” 樊会往他对面一坐,懒洋洋道:“不敢,我与宋盟主素无相交,怎么会牵扯上盟主的私事?” 宋绎不欲与他拐弯抹角,道:“赵解秋的事,我想除了他师门,不会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樊会心里一紧,面上冷笑道:“宋盟主这话就不对了。解秋可一直呆在你身边哪,他十几岁时也爱云游,谁知为了你,居然在一个武林盟总部里闷了四年……” 他这话说得醋味十足,宋绎却说:“他不见了。” 樊会握紧了腰间的剑柄,他盯着宋绎,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悔恨,担忧,失落,可什么都没有,那张脸依旧和他左肩上的徽纹一样,精致耀眼,冰冷无情。 樊会几乎要笑出声,他很想把正在赶路的赵昔抓过来,认认真真地问他,对着这样一张死人脸,他是怎么挨过那四年的? 还好,他已不记得你了。 樊会心里既庆幸又幸灾乐祸。 宋绎道:“前些日我在洛阳处理韩佑入魔一事,发现了他的踪迹。”他张开手,深色的绒布上躺着一枚银针。 樊会瞥过那枚银针,眼里意味不明:“天下用银针的不只赵解秋一个,或许是他师门的人,又或许是别人假冒,宋盟主也太草木皆兵了。” 宋绎道:“是不是他,我心里清楚。我只是来问你,这半年来你可曾与他联络过,或是他来找过你?” 樊会面上微讽道:“我们之间联络,和宋盟主没干系吧?我还想问宋盟主,半年前他为何无缘无故就没了音讯,我多方打听,才知道在商洛山上你们出了事,盟主若诚心相商,不妨把详情告诉了我。” 宋绎道:“此事涉及武林盟内务,外人不便告知。” 樊会面色一寒道:“你不便告知?可我知道那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在武林盟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四年,哪怕养一条狗也养出情分了吧?” 宋绎听他说得不堪,皱眉道:“我没有这样想他,我只是……”他忽而把话止住,陷入沉默。 门外护卫听得屋内两人争执,护卫之一正是在韩家时跟在宋绎身边的星文,他朝另一人使了个眼色,慢慢退出了大堂附近。 星文月影虽只是宋绎的护卫,可他们自幼跟在宋绎身边,身手皆可跻身武林一流高手的位置。星文跳上房檐,避开来往的弟子和仆婢,悄悄潜入此地后院,在周遭转了一圈,终无所得。 正思考要不要再搜索一回时,忽然右前方的小花园里传来女人和小女孩的嬉笑声。星文心里一动,往前几步,藏在树木花荫里听她们说话。 只听女子哄那小女孩道:“小姐乖,喝了这药,咱们再摇秋千好不好?” 小女孩道:“这药好苦,玉姐姐,我可不可以喝以前的药啊?” 那女子笑道:“药也能挑着喝的?良药苦口,这可是赵大夫说的,你总不能不听赵大夫的话吧?” 星文听见‘赵大夫’几个字,立刻精神一振,心想,看来少盟主猜得不错,樊会果然有所隐瞒。 小女孩咕哝了几声,问:“赵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女子道:“赵大夫去很远很远的一座山了,要好久才能回来呢。” 星文心问什么山,小女孩跟着问道:“是五台山吗?“ 女子道:“不是五台山。我听人说,那座山上有好多好多的飞鹰……好了,先把药喝了吧。” 星文将女子的话记着,悄悄离开了。 这厢宋绎樊会两人不欢而散,宋绎回到来时的马车,星文已等候在车中,将在内院听到的内容都禀报给了他。 “飞鹰?”宋绎不假思索道:“是戏苍山。” 星文疑道:“多鹰隼的山有好几座,为何一定是戏苍山?” 宋绎道:“戏苍山的孤鸿老人,与他渊源颇深。” 这个他指的是谁,星文心里明白,便道:“戏苍山在幽云,路途遥远,少盟主若赶去那里,恐怕这边盟里的事没法兼顾……” 宋绎道:“都交给宋舟吧。” 星文不禁道:“可舟少爷已经掌管了风字堂,少盟主若再移权给他,恐怕……” 宋绎手指搭着宋老盟主给他的那把佩剑“祛邪”,这是武林盟盟主身份的象征,可对他而言,还不如年少时在山中练剑,某人捡给他的树枝好用。 日落将晚,他看着车帘外倾泻进来的余晖,道:“本就是他的,给了他也无妨。” 宋绎带着星文来朝烟,留下月影在离朝烟不远的一座大城中的武林盟分部照应。宋舟却恰好在傍晚带人来到月影所在的分部。 他如今在武林盟中握有实权,又是老盟主的独子,分部的人哪敢怠慢,立刻将他迎到为宋绎准备的小院里,请他稍作歇息,再派人另去打扫。想来少盟主是舟公子的堂兄,堂弟稍坐坐他的屋子,也不会不高兴。 宋舟进了院子,才走到沿廊下,突然迎面一扇羽翅在他眼上一捎,宋舟吃痛往那东西身上一拍,它却早飞走了。 月影追出来,看见宋舟温文隽秀的脸上被捎了一片淤青,就在眼角。宋舟放开捂着眼的手,阴沉着脸看那飞到墙瓦上的白隼。 月影连忙上前,讪笑着行礼道:“舟少爷,明珠它不懂事,你别见怪。” 哪有说一只鸟禽不懂事的?不过月影向来缺根筋,宋舟也习惯了。目光扫过他小臂上饲养白隼用的臂甲,道:“堂兄倒是闲情逸致,在外办事,还不忘了逗鸟玩。” 月影挠着后脑勺道:“舟少爷别误会,少盟主从前不这样的。” 是啊,从前不这样,自打赵解秋失踪之后,才开始去哪都带着这只隼。宋舟又望了一眼,皱紧了眉,他对这东西实在是厌恶极了。 月影见情势尴尬,忙朝白隼打了个呼哨,叫它走开。谁知这鸟被养得刁钻得很,连宋绎的话都不爱听的,听见人驱赶它,反而飞过来,往月影脑袋上一站。 “……” 月影张了张口还要解释,宋舟不耐道:“罢了,堂兄呢?” 月影扶着脑袋上的隼祖宗道:“少盟主去朝烟办私事去了,今晚就回。” “朝烟,私事?”宋舟眼睛一眯,若有所思。 月影试探着道:“不然少爷您在屋里稍坐坐,等少盟主回来?” 宋舟却不答话,看着那白隼,似笑非笑道:“这东西也养了快十年了吧,堂兄将它带在身边,莫不是睹物思人?” 月影心头一凛道:“这个……” 宋舟道:“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又叹了口气,“其实堂兄对那人也颇有牵念吧?” 月影傻乎乎道:“少盟主的心思属下不好揣度。不过赵先生当日只是坠崖,并没有找到尸体,前些日我等随少盟主追查韩家掌门入魔一事时,也发现了韩佑被银针杀死的痕迹,与赵先生的金针功夫十分相似。” 宋舟故作诧异道:“噢?这么说……他还活着?那堂兄今日出去办的私事,也与此事有关?” 月影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不过宋绎并没有让他们对外隐瞒,于是如实以答道:“是。朝烟拂花剑宗樊宗主是赵先生好友,少盟主想问他是否知道赵先生的下落。” 宋舟道:“樊会么?我记得他从前就与堂兄相看两厌,恐怕不会轻易说出那人的下落吧?” 月影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说了这半天话,您可要进屋坐坐?” 宋舟微微笑道:“我原是赶路经过,既然堂兄忙着寻人,我也就不打搅了。还请你与分部的人说一声,不必为我备住处了。” 月影点点头,宋舟向外走去。月影头上的白隼飞下来,站在他小臂上,一双眼珠亮若星子,望着宋舟的背影。 第32章 埋伏 却说赵昔和樊会的弟子许棠两人,一路轻剑快马,花了半个月的时日赶至幽云,来到距戏苍山几十里远的一座小城中。 幽云是自古的兵家重地,地势险要,群山连绵,人烟少至。二人踏进小城内,决定在此休息一晚,让马匹恢复些精神,采买干粮等物,再问问当地人去戏苍山的具体路线。 许棠年纪才二十不到,因为年幼吃了不少苦,为人沉默寡言,做事周全稳重。赵昔看不到他的容貌,只听得他的嗓音粗哑难闻,据他说是因为当年大冬天被家人扔在街上,幸得遇见樊会路过,将他救起,但他当时重病高烧不退,虽然请了大夫医治,却把嗓子烧坏了。 两人在城内找了一家客栈,开了两间屋子,系了马,放下行李。许棠让赵昔在屋中休息,自己外出采买干粮用度。 赵昔在屋中养了会神,小二进来摆上茶,他边喝茶边问了些有关戏苍山的话,小二思索了半天,道:“这个……客官,从这里去戏苍山一带的人少得很,一两年怕才有一次。不过听街坊邻居说起,那山上好像住了个怪老头,隔那么两个月会下山来买些东西,以前这街上的混混看他年老,还想去偷拿他的东西,反被他教训了一顿。” 赵昔心想,这多半就是樊会所说的孤鸿老人了。可要冒然进山,山路崎岖复杂,难保不会被困在其中,若就在这城中等孤鸿老人下山来,又怕夜长梦多,要是人家偏这阵子不下山,岂不是干等了。 那小二被他赏了些碎银,十分殷勤,拎起茶壶道:“客官,这茶水眼瞧着凉了,我再给您去添一壶。” 赵昔颔首道:“你去吧。” 小二拎着茶壶出去,片刻后又回来,将添满的茶壶放在桌上,道:“您好生歇息,小的不打搅了。”说着退出房外,将门合上。 赵昔在屋中等了又等,直过去将近两个时辰,许棠还未归来,赵昔皱起了眉。许棠要出去补买东西,肯定就近采买,不会走远,若是询问去山中的路,也花不了这许久。 他心觉不对,起身推开房门。客栈的一楼仍坐着不少客人,小二上菜送酒,一切如常。 他若是用眼睛看,说不定还察觉不出异样,可他如今万事皆是用耳朵听,立刻感觉到他现身站在楼梯旁时,楼下不少人的声音都停了一停,分明是在留意他。 被人盯上了?他手扶着栏杆,道:“小二?” 那小二应了一声,道:“客官,有何吩咐?” 赵昔慢慢道:“你添的茶总有股怪味,你上来,给我换一壶。” 那小二一怔,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会?和先前的是一样的啊。” 赵昔待要说话,忽然侧身一躲,一枚甩手箭擦过他的手臂,扎进他身旁的栏杆内。 只听走廊一侧的房中走出一人道:“竟然还能行动,看来是寒石散下得少了。” 赵昔神色一冷,他当然晓得寒石散是什么东西,此物专用于对付身怀武功之人,武功越高,效用越强,看来对方早有埋伏,只不过没想到赵昔早已武功尽失,此物反倒成了鸡肋。 传闻寒石散因为这独特的效用,在黑市上价比黄金,这些人倒也看得起他。 另一人向楼下众人道:“此乃武林盟要犯,多谢各位协助缉拿。” 说着两人闪身向赵昔抓来,赵昔手持银针待要发力,果然筋骨泛软,被这两人擒住,一双手拷上镣铐,一人在他颈后一劈,他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是被脖颈间的凉意惊醒的。 有人将一柄锋利的长剑虚虚搭在他左肩上,力道虽轻,但只要再往右两寸,便可割破他的喉咙。 他稍稍动了动,那人很是温柔地笑道:“赵大哥,好久不见。” 赵昔顿了顿,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可即便对方的语气那样温和,他还是心生厌烦之感。 他很诧异,他平时的情绪都颇为内敛,也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他不会让自己轻易动怒,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这样明显的恶感。 赵昔僵着身体,冷声道:“你要和我叙旧,不妨先把这把剑拿开。” 那人笑道:“我可不敢,万一我拿开了,赵大哥袖子里的针甩到我身上怎么办?” 赵昔微微一怔,这人既然知道他袖里有银针,为何不趁他昏迷搜了去? 那人掌控着他的性命,却兀自感叹道:“这半年你失踪不见,我却觉得哪都有你的影子,他们说你死了,其实我是最不信的,我到处找你。反倒是宋绎,好像从没认识过你似的,高高兴兴地做他的宋盟主。” 赵昔道:“宋盟主?” 那人声音低沉下来道:“是啊,武林盟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么风光快活啊……” 赵昔道:“我与这位……宋盟主,有什么渊源?” “……”那人像是一愣,而后剑锋压上他的脖颈,划开一道血痕,“你在耍什么花招?” 危及性命,赵昔不得不向后仰道:“阁下的剑就指着我的喉咙,我怎么敢耍花招?” 四周忽然寂静许久,那人的剑就抵在赵昔的颈侧,像在消化一件未曾预料的事。 半晌,那人才笑出声道:“赵大哥,你要是真在骗我,那我可不得不佩服你……”话说到一半,他又自言自语道:“是了,那毒有混乱神智的功效……” 赵昔仰着头,叹了口气道:“我的脖子要脱臼了。” 那人收回长剑,半跪下来,伸出手,赵昔以为他打算动手掐,但自己仰得太久,一时难以活动,被他用手按住僵硬的后颈,轻轻揉动。 “……”赵昔有点头疼,他虽然不算笨,但实在很烦和这类喜怒无凭的人周旋。 他盘坐在原地,动了动手腕,镣铐还在,他道:“阁下贵姓?” 那人兴致勃勃,好像一个小孩,碰到了愿意和他玩耍的大人,答道:“我姓宋,单名水行舟的舟字,小字无礁。” 赵昔道:“我从前叫你什么?” 宋舟托着腮笑道:“你就叫我的小字啊。” 狗屁。赵昔心内暗道,差点杀了自己的仇人,自己会喊他的小字? 宋舟喃喃道:“后来你厌恶我了,就连我的名字都不愿喊了……” 赵昔抽抽嘴角,顺着他的话问道:“我为何厌恶你?” 宋舟道:“因为你喜欢堂兄,而堂兄只对我好。” “……”赵昔大大的震惊了。 其一,自己果然是断袖。 其二,自己不仅是断袖,还是个单相思。 他继续问道:“你堂兄……” 宋舟摸摸他削瘦的脸,微笑道:“就是宋绎啊,你为了他才进的武林盟,每回他外出受伤回来,你都端茶倒水,像个下人一样伺候他,还不准他成婚……” 赵昔咳嗽一声,打住他的话头:“这些就不必说了。” 宋舟反问道:“你问完了?” 赵昔道:“没有。” 宋舟眯了眯眼道:“没有也是时候了。”他一把扣住赵昔的脖子,“赵大哥,你死前最后一句话,再叫我一声无礁吧。” 赵昔点点头道:“无礁。” 宋舟没想到他如此顺从,一时间心头不知是何滋味,居然松了松手。 赵昔辨准时机,抬起手腕上精铁的镣铐,往此人脑门上一拍。 宋舟武功不弱,可这一下猝不及防,竟将他给砸晕了。 赵昔咳嗽了几声,待喉咙的不适感消退,缓缓站起身来,实则他这一下也只是拖延之计,这屋子里虽只有他和宋舟两人,可外面必定另有人把守,他中了寒石散使不得银针,贸然往外闯根本毫无胜算。 还有许棠,他久久未归,怕也是中了这些人的埋伏。 赵昔心中歉疚,许棠是樊会唯一的弟子,若自己当时拒绝,不叫这年轻人来跟自己犯险就好了。 他在屋中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捆粗麻绳,还有一张木桌,上放着一壶茶水和两个粗瓷杯。他又捡起宋舟落在地上的佩剑。 不一会儿,宋舟苏醒过来,两人的地位却换了个个儿。 宋舟被麻绳绑在椅子上,麻绳浇了水,更加牢固,打得结亦是一种江湖人常用的活结,愈挣扎愈紧。 赵昔将之前搁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搭在宋舟颈侧,听见他醒来,便颔首道:“的确是口宝剑,只可惜配了低劣之人。” 宋舟看清楚眼前状况,也不显怒色,只冷笑道:“你身中寒石散,你以为你能和我耗多久?” 赵昔平静道:“赵某自坠崖以来,武功尽毁,双目残疾,本就是苟延残喘。只想着能耗一天便是一天。尽我所力,只要多活那么一刻,便很好了。” 第33章 林朝 宋舟斜睨着他,冷笑道:“我若是你,还不如死了干净。” 赵昔道:“所以你不是我。”他剑尖抬了抬,抵着宋舟的下巴道:“我从前有何处对不起你?” 宋舟歪着头端详赵昔,毫不在意剑锋划过他养尊处优的皮肤,漫出血珠:“这个么,我仔细想想,也没有哪里对不起我。” 赵昔道:“那我是何处挡了你的道,碍了你的事?” 宋舟笑道:“不愧是赵大哥,一点即中。” 赵昔心里一沉,知道这人立意要杀他,先前一番周旋,便如猫儿戏弄掌中幼鼠一般。哪怕现在被自己捆住,他也清楚赵昔不敢杀他。若不杀他,还有一线生机,若杀了他,自己走出这间屋子,便会被周遭的人拿住,以命偿命。 常言道一力降十会,自己如今落到这番境地,还是怪这副孱弱的身体。 赵昔想起商洛山中那半年,他无时不刻不在和身上的伤痛做挣扎,断掉的经脉即便重新接上,也因为受损而蜷缩,他每天忍着经脉的剧痛,一遍又一遍的下地行走。 几乎击垮他的不是疼痛,而是那种暗无天日的无力感,浑身冷汗摔在地上时,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难道他就要这深山中穷此一生吗? 此刻他握着冰凉的剑柄,手心微微地出汗,慢慢地将剑从宋舟的脖子上移开。 宋舟双手被缚,却面带笑容地看着他:“这才是明智之选,赵大哥。” 赵昔忽然上前一步道:“是么?” 说着还未等宋舟反应过来,一只手卡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嘴,将手里备好的东西送了进去。 宋舟只觉得舌尖触到些甜味,那物便顺着他的喉道滑了下去。他不禁陡然变色道:“你给我喂的什么!” 赵昔身上那几个瓷瓶和纸包,他早趁他昏迷时搜了出来,自以为万无一失,谁知他竟留了一手。 赵昔笑道:“你这样聪明,自然晓得那是什么。” 宋舟面如寒霜道:“你以为你给我下了毒,我还会放你走吗?” 赵昔道:“至少你不敢杀我,这毒发作起来,可有些难受啊。” 宋舟咬紧了牙,他当然晓得罗浮门的毒术,赵解秋的师父季慈心“圣手”之名满天下,却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一位师叔,江湖人称“骨醉”。“骨醉”本是前朝一种极残酷的刑罚,用来形容这个人阴狠毒辣,他的仇敌不仅均被他手刃,而且死得都极为痛苦。他杀敌所用的正是罗浮门内传的毒术。 赵昔说完这句话,便将那佩剑归入鞘中,坐在另一张椅子里思考下一步对策。 宋舟阴沉着脸看着他,赵昔眼不见心不烦,屋中一时寂静。 忽然门外有人扣了两下,两人均是神色一动,宋舟道:“谁?”他只当是手下等候太久,所以扣门来问情况。 那人却不答,随后向内一推,将门推开。 宋舟见到来人一身游侠装扮,一张面具严严实实将脸盖住,绝不是他手底下的人。宋舟瞧他手里那柄雪亮的长剑,这是他手下一个得力武卫的佩剑,不由冷笑起来,看了看赵昔:“看来你不只留了一手啊,是我小瞧你了,赵大哥。” 赵昔听这人的脚步声极轻,武功之高深不可测,他却不认得这么一个人,一时心中疑惑,也不则声。 那人走过来,停了一会儿,不知在看什么,半晌,赵昔听他将宋舟身上的麻绳割断,随即一声钥匙的轻响,这人走到赵昔身边,替他将手腕上镣铐解开。 宋舟挣开麻绳,盯着他道:“你是何人?”想到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来,只怕外面守着的属下……他几步走到门前,见门外的走廊,卢书生等人都躺在地上,生死不明。 他心里便沉下去,他武功也不弱,可方才与赵昔周旋之际,竟丝毫未曾听到门外有打斗声,可见这来人是悄无声息地将他一众属下放倒。他生平所见能做到这点的人不过寥寥,且俱都是连他父亲见到都要客气三分的武林前辈。 此时若是张岐在他身边,还可应对一二。但自从上次商洛山一行,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对张岐起了疑,所以此次前来幽云,故意派张岐去了别处。万万没想到这次埋伏会变成自己身陷险境,这蒙面人若对自己起了杀心,或者赵昔唆使他对自己动手,他可毫无还手之力。 赵昔起身,向那人拱手道:“兄台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那人站立许久,抓起他的手腕向门外走去。 宋舟浑身警惕地站在原地,却见那人并不看他一眼,只拉着赵昔走出房间外。赵昔右手还抓着宋舟的佩剑,那人见了,拿过来向后一掷。 宋舟下意识接过,不想这人扔剑时贯了内力,他一接只觉重若千斤,往前踉跄着摔倒在地上,难堪不已。 赵昔随这人来到小楼外,听得三两声马蹄响,却是自己和许棠赶路用的两匹马。 对方还牢牢地抓着他手腕,赵昔虽觉得这样不好行动,但也挣脱不开,只得问道:“兄台既然救了我,可曾遇到过和我同行的那位年轻人?大约二十不到年纪,嗓音有点粗哑……” 那人开口道:“他已经安全了。只是手脚给人刺伤了两处,我让人带他去医馆了。” 赵昔点点头,感激道:“兄台萍水相逢却肯施以援手,真乃大义之人。” 那人顿住脚,问了一句:“萍水相逢?” 赵昔听他的口气,却似从前和自己相熟,自己却毫无印象,便笑道:“我半年前生了场大病,许多事不记得了,兄台若是我从前相熟之人,恕我方才失礼。” 那人忽然没了声响,赵昔也不好行动,两人就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个蒙面,一个目盲,引得来往的行人都投过目光来打量。 赵昔觉得这人有些古怪,等了许久,他都听到周围人的议论声了,忍不住问道:“我们……不走吗?” 那人忽然松开他的手腕,道:“我们去医馆。” 赵昔凭借脚步声跟着他,问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我们从前是如何认识的?” 那人道:“你救过我。” 赵昔点点头,笑道:“你亦救了我一命,咱们算扯平了。” 那人道:“你救过我很多次。” 赵昔哑然,觉得这人大概不喜多话,也就又点了点头,两人一路无言。 走到医馆,许棠已经被安置好,包扎了伤口,赵昔替他把了把脉,除了失血倒无其他大碍。便让他好生歇息,上山的事不忙。 赵昔找到医馆的大夫,和他商量着改了药方。那个人仍旧站在一旁,大夫去吩咐药童煎药。赵昔寻了个坐处,又请那人也坐。 那人先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和樊会一样,赵昔答道:“出了点意外,我不得已用药催动内力,把眼睛给弄坏了。” 那人又沉默,赵昔也习惯他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了,过了会,他又道:“你上山去找孤鸿老人?” 赵昔讶道:“是啊。”心想自己失忆前或许还真和他关系匪浅,否则他不会连他的师门都这么清楚。 那人道:“我陪你上山。” 赵昔道:“这个倒不用……” 那人道:“许棠身负有伤,十天半月行动不得。我来此地本就是为了见孤鸿老人。” 赵昔一想,虽然这人态度古怪,但至少没有恶意,许棠的伤的确得好好养养,倒不如答应了,便道:“既是同路,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那人“恩”了一声,不再说话。赵昔虽然不是多话的人,但这么个存在感极强烈的人杵在你面前,又跟你沉默以对。那感受诡怪得很,于是又进屋里,和许棠谈起他的打算。 商量过后,赵昔在城中修整了一日,随后同那位“救命恩人”两人两马,出城外,沿着小路往戏苍山而去。 越靠近戏苍山,路越崎岖难行,有时只能人在前,马在后,走过一些狭窄的山路。“救命恩人”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对赵昔倒很照顾,赵昔又问了一遍他的名姓。“恩人”骑着马停了停,答道:“我叫林朝。” 赵昔恍然道:“林兄。” “恩人”道:“叫林朝即可。” 赵昔便道:“林朝。” 名字说出口他才察觉出来,这和自己的化名“赵昔”倒是对到一起了,朝昔朝夕,朝夕相对。 他想难道是人家不愿透露真姓名,所以顺口起的名字?随即又想化名也好真名也罢,两人结伴同行,何必疑心太多。 于是拉了拉缰绳,接着赶路。 第34章 问情 两人白天赶路,夜晚在山洞中休憩。林朝拾了些柴火,点起一个小小的火堆,问赵昔道:“你给那人喂了什么□□?” 赵昔晓得他说的是宋舟,笑道:“那是我拿来吓唬他的,原是赶路时许棠分我的糖球儿,我接了顺手揣在怀里。他搜走了我的药瓶,却没搜走这个。”许棠那样的性格,居然很爱吃甜,还分了赵昔几个。 摇曳的火光舔舐着两人的侧脸,赵昔虽然看不见对方的神态,但能感觉,林朝的心情似乎比前两日要松快一些,气势没那么慑人了。 他察觉出这人有许多心事,沉默寡言地收在心里。相比之下,自己光棍一个,倒是无忧一身轻了。 两人相对静坐了一会儿,拿出干粮来饱腹,赵昔想起自己和许棠同路时,露宿山头,常常出去抓些野味来烤着吃,倒也别有风味,此刻和这位仁兄一道,却不好腆着脸要人家去打野味来了。况且两日相处,林朝虽然未曾表明身份,但他也看出此人必定常居高位,养尊处优,这样的人,能知道山间赶路怎么找宿处,怎么拾柴生火,已经很不错了。 如此胡思乱想一番,林朝道:“时候不早,歇息吧。” 赵昔点点头,在山洞找了处平坦的地面,脱下外衣,枕着包袱,草草入眠。 连赶了四天路,二人终于来到戏苍山脚下。 传闻前朝最末两代皇帝喜爱鹰隼,戏苍山曾是他们皇室饲鹰之地,后来本朝开国皇帝起义成功,斥之为祸国殃民之种,戏苍山由此荒废,连曾矗立在山脚下的行宫都被焚毁。 赵昔林朝在山脚下稍作歇息,便上马登山。 幸而当年为饲鹰方便而铺的登山小路还在,虽然杂草丛生,但周围密林环绕,流水潺潺,倒是个清幽的所在。 两人走一段停一段,为免马儿疲累打滑。行至半山腰,两人在林中稍坐,赵昔忽然听见上方天空传来急促的隼叫声,他心中一动,总觉得这和一路听到的鹰隼的叫声有所不同,不由站起来,辨认那叫声的方位。 林朝问道:“怎么了?” 赵昔道:“你听这叫声,像不像警示或是求救。”方才思索这叫声的含义,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 林朝没有质疑他的话,而是跟着起身道:“孤鸿老人是养鹰隼的好手,这或许是他饲养的隼。” 赵昔道:“那这隼叫声岂不意味着……”他转头对着林朝的方向,两人都想到一块去了。 林朝道:“孤鸿老人的住处在山顶附近,我们即刻赶路,说不定还能碰上。” 赵昔点点头,两人立刻上马,中途也不再休息。幸而两匹马一匹是林朝常用的坐骑,一匹是那白鲸教六兄弟所赠,都耐力甚佳,且极具灵性。 如此一气登上距山顶三四里处,赵昔跟着林朝,忽听前方传来与细琐的沙沙声,惊讶道:“这里竟然种了竹林?” 两人下马,在竹林前站定,赵昔十分稀奇地去抚摸那竹叶,问了几句林朝它的斑纹颜色,怪道:“还是颇为娇贵的品种。照理说这里风水养不出这样的竹子来才对。” 林朝望着这片竹林道:“孤鸿老人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赵昔了悟道:“难怪。”奇门遁甲之术自古有之,且是一门玄之又玄的学问,精于此道者可以观天象,改风水。传闻当年高祖皇帝起义之时,招揽了一位擅长奇门遁甲的穷书生,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后来这穷书生也成了开国第一位丞相。 他又想到另一处:“那么这片竹林里,莫非有他主人布下的什么迷阵?” 林朝道:“你想的不错。” 赵昔笑道:“这怕不是你我的专长。” 林朝道:“你能解开。”他顿了顿,又道:“我见过你解开。” 赵昔讶道:“哦?”他倒是的确记起来不少师门传授的东西,但也只是粗浅皮毛,不过林朝既然说他能解开,或许这竹林中的迷阵并不复杂。 无论如何,两人已经走到门前,不可能对着一座竹林望而却步。他打定主意,对林朝道:“那咱们这就进去吧。” 于是两人牵了马,缓步进入林中。林朝替他描述周围情景,赵昔虽然眼盲,但这类奇门遁甲术,往往以人眼前所见混淆视听,他看不见,反倒有助于理清思路。 两人在林中走了一炷香有余的时间,赵昔渐渐有了些把握,开始指点行进的方位。 兜兜转转,远处太阳西斜,云如火烧,竹林中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镀上落日的残红,将原本青翠的竹叶浸染得如同染血一般。 此情此景,如何不令人心生惧意,但此时在竹林中的两人,一个双目不明专心破阵,一个虽看得见,却毫无所动。 林朝虽然不懂得奇门遁甲,但他年纪轻轻武功就已臻化至境,天分极高,和赵昔描述周身环境时,往往几句点到要害,这便是人常说的“慧性”,赵昔也不由得叹服。 半个时辰后,两人面前出现了一小块被竹林环绕的空阔地,当中架着一把古琴,旁边设了炉瓶三事。香炉里的香已经焚尽。 赵昔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俯身在古琴的弦上一拨,琴音悠远。赵昔竖起耳朵聆听,朝一个方向道:“恐怕阵眼就在这个方向。但靠近阵眼的地方,往往会比较凶险,有时还会阵套阵。咱们要更小心才好。” 林朝道:“那我先在前面探路,确认安全了,你再过来。” 赵昔点点头,林朝便率先走入竹林,赵昔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只听见竹叶沙沙作响,再无林朝的脚步声,心中一凛,陡然醒悟:他方才说要提防阵套阵,实则在他两人走进这里时,就已经陷入了阵中阵! 千算万算,还是没逃过人家的诱饵。赵昔哭笑不得。不过幸亏方才林朝的提议,否则要是他俩一同迷路,他们就连古琴这唯一的破阵线索都失去了。 赵昔索性盘坐下来,仔细摸索,顺着琴身的纹路,触到了两个陈旧而模糊的小篆刻字:“问情。” 再说林朝进入竹林几步后忽觉不对,回身一望,哪还有空地的影子,尽是无边无际的竹林。 若是寻常人,此时必然慌张,认为自己辨错了方向,再转个身,四处张望几下,错走两步,就会迷失在漫无方向的竹林里。可林朝只是回头望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走去。 走了一刻钟有余,身边的马儿忽然打了个响鼻,往前跑去,林朝紧跟其后。 竹林渐渐变得稀少,随后眼前一亮。视野所见是一个小小竹屋,围了一圈篱笆,屋檐下还挂着供鹰鸟停驻的单架。 林朝在篱笆前站定。他能这么快出阵,想必是赵昔在那头已经将其破解。 正思索之际,耳畔听得隐隐约约古琴弹奏之声,却是从竹林中传来,初听时不成曲调,愈听愈是清晰,绵绵泣诉,荡心入骨。 林朝垂首,仿佛沉浸在琴曲之中。这时竹林一侧轻轻摇动,一道人影闪过,出剑如寒芒凛凛,向林朝背心刺来。 林朝状似昏沉,却在他靠近身后时长剑出鞘,看似毫无章法地一挡一挑,却将人挡在三尺之外,不能再进一步。 那人见一击不成,又刺出一剑,这一剑却比上一招更加精妙,林朝未曾预料,眉头一蹙,手上却好似演练了千百遍一般,剑身相击,“咣”得一声,那人的长剑脱手,跌在地上。 他和赵解秋少年相识,赵解秋喜爱钻研药理毒术,剑法并不好,但为了缠着他,还是将幼时师门传授的停云剑术又捡了起来,等他练剑之时,就凑上来要讨教。 停云剑术是极精妙的剑法,其中有一式“剑影留痕”,进也可攻,退也可守,剑法高超之人,可以从头至尾单凭这一招对敌。赵解秋每每和他讨教,用的就是这一招,可他学艺不精,总是被林朝打得长剑脱手,狼狈不已。 可赵解秋丝毫不在意,等他下回练剑,依旧上来使这一式,依旧被他打得长剑离手。林朝被他缠得烦了,就勒令他每日只能与自己交手三次,若一次过不了十招,那下次也不必了。 思绪回笼,林朝看着眼前踉跄着退后几步的人,冷峻的剑客第一次心生恍惚,道:“你记起来了?” 这用剑袭击他之人,脸颊削瘦,鬓角染霜,不是赵昔又是谁? “我记起来了。宋绎……你好狠!” 琴声在竹林中回荡,同着那人的话语,钻进宋绎耳朵里,有如一柄利刃,搅得他脑内翻江倒海的剧痛。 宋绎张了张口,叫出那个名字:“赵解秋……” 他其实是不常喊他的名字的。 可赵解秋坠崖的这半年,他每每头痛发作,都会忍不住念他的名字。好像多念几遍,头痛就能止住似的。 就像他在时一样。 第35章 醉禅 这样的晃神只不过在瞬息之间,小屋后的树林上空传来隼尖锐急促的叫声,林朝微微摇动的剑心立刻重归稳固,双眼清明,辨出那方才袭击之人并非赵昔,只不过易容了□□成相似,身形也极为相同。 佩剑“嗡”得一声,再度袭来的剑锋在刺入林朝左肩半寸深时被牢牢阻住。 林朝的双眼犹如深潭,丝毫毕现地映出对方的倒影。他所佩之剑还是那日随手在宋舟一众手下之中拣的,而那袭击之人所用的剑刃十分锋利,远胜于林朝的佩剑,可两兵相交,一声脆响,那人的宝剑折作两半,半边手臂都被蕴藏厚劲的剑势震得发麻,虎口迸裂流血。 林朝道:“你向何人学的停云剑术?” 那人身子一晃,忽而叫道:“你与其追我,不如担心担心林子里那个!” 林朝欲要擒住他的步伐一顿,那人不顾内力被林朝的剑势震得大乱,立刻运起轻功,朝屋后掠去。 林朝不再追赶,转身向竹林里赶去。 竹林迷阵已破,林朝很快找到那片空地的方位,轻功赶到时,却见四周一片静谧,古琴上伏着鬓角含霜的青年,眼上的布条已经不见,眉头紧紧皱着,脸色苍白,额头带汗。 林朝以为他受了伤,上前几步,一只手去抓他的肩膀,手劲颇大,赵昔吃痛惊醒过来。 他陡然惊醒,神情还有些恍惚不定,林朝想到方才听到的琴声,明白那琴声有乱人心智之效,赵昔如此模样,莫非是真被那曲子勾得记起了什么? 他紧紧盯着赵昔,赵昔恍惚了一会儿,总算神智回笼,捂着额头道:“林兄?” 林朝顿了顿,道:“是我。” 赵昔道:“你出阵了?” 林朝道:“是,我已找到孤鸿老人的住处。方才竹林里那首曲子,是你弹的?” 赵昔低下头,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还是俯下身,轻轻抚摸古琴上“问情”两个字,道:“是啊,此曲名为‘问情’。” 林朝皱眉道:“靡靡之音。” 赵昔微微笑了笑,道:“扰人心智,的确不是什么好曲子,不过我方才弹着弹着,趴在这琴上做了个梦,好像梦到了以前的事。可惜被你叫醒,现在竟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林朝抿唇道:“都记不起来了?” 赵昔道:“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不过那梦是个噩梦,还是不要再记起的好。” 林朝握剑的手收紧:“……是。” 两人走出竹林,来到方才林朝所在的篱笆前,赵昔侧耳道:“屋子里仿佛没人。” 林朝想起那袭击他之人是往屋后逃去,不过此时怕也追不上了,赵昔却道:“咱们去这屋后看看。” 两人走到屋后,这是一片野树林,此时月上梢头,林中唯有微风拂得树叶声响,两人进入林中查看,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无其他异常之处。 又走动了一会儿,赵昔忽然道:“且慢。” 林朝随他止住步子,赵昔听着那微弱的叫声,在树丛中寻觅了一会儿,道:“在这里。” 林朝来到他身边,却见他蹲在草丛中,捧起一只刚破壳不久的幼隼。 赵昔道:“这恐怕是从隼巢中掉下来的,咱们再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它的巢穴。” 两人又找寻一番,果然找到被利物劈作两半的隼巢,三枚隼蛋跌在旁边,已然破碎,这幼隼大概比它的兄弟姐妹早些破壳,所以逃过一劫。 赵昔道:“咱们还是来晚一步,不知孤鸿老人是被谁带走了,他可曾有过什么仇家?” 林朝道:“他隐世多年,我并未听闻他有什么仇敌,况且他武功不低,能带走他的必得是江湖中成名的佼佼者。”说着和他提起在小屋前遇到的身形和他十分相似之人。 赵昔思索道:“看来带走孤鸿子不单单只有一人,他们一人在前面拖住你,一人将孤鸿老人带走。而且这些人必定熟谙那竹林中的阵法,知道解阵必须弹奏古琴琴底所刻的曲谱,否则你也不会一时心神不稳,被他们的易容所骗。” 其实他心中也奇怪,像林朝这等已入臻境的剑客,剑心稳固更甚于常人,照理说是不会受‘问情’丝毫影响的。 除非是有心魔。但当着林朝的面,他也不好问出口。 幼隼在赵昔掌中瑟瑟颤抖着,赵昔用指头理了理它湿漉漉的胎羽,头顶上树叶窸窸窣窣,从隙漏间落下几点星光。 赵昔道:“天色已晚,再找也找不出什么线索,咱们还是回到小屋处,在那里借宿一晚,明日再下山去打探。” 林朝应允,两人回到那竹屋,屋门是敞着的,侧屋里还有一缸净水,锅炉碗盆俱全。两人都不擅炊米之事,只赵昔烧了点热水,替林朝清洗了下伤口,包扎好,又给那幼隼洗了洗胎羽,塞到林朝怀里,笑道:“林兄内力深厚,不如给这小东西暖暖身子,免得着凉。” 林朝不置可否,但赵昔身体亏虚,手指冰凉,不如林朝内力雄厚,掌心十分温暖,幼隼在他掌中,便不住地去蹭他的手掌。 林朝只得将它笼在怀中。赵昔看着竹屋另外两间门扇紧闭的屋子,叹道:“奇门遁甲乃是极高深的学问,孤鸿老人既然精通于此,想必也是十分博学。”他顿了顿,又道:“若是孤鸿老人生平不曾有过什么仇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莫非他手上有什么遭人觊觎的物件?” 林朝随他的目光望向那两间未曾去过的竹屋,道:“或许这两间屋子里有答案。” 赵昔也想到了这点,虽然未经人允许闯进人家的内室多有失礼,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两人点起油灯,来到竹屋前,稍一推门,发现并未上锁,于是并肩踏了进去。 这两间一间是卧室,一间却摆满了书册,俱是孤鸿老人生平的收藏,此刻几个木架上堆着的书都被翻乱,还有不少跌在地上,旧书古籍经不起碰撞,已经摔成了散页。 赵昔脚尖碰到这些散乱的书页和竹简,捡起来叠好放回书架上。看来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 林朝拾起其中一些书册,一目十行扫过去,内容五花八门,孤鸿老人的涉猎实在广泛,想必那带走他的人要从这满屋书册中找到要找的东西,也十分头疼。 如此一边整理一边搜寻了许久,林朝忽而道:“这里有本刀谱。” 赵昔回头道:“什么刀谱?” 林朝道:“春明朱氏的青雀刀。” 赵昔拾着木简的手一顿:“春明朱氏?” 林朝自然不知道他为何而诧异,只道:“这上头有他的随笔和注解,其中提到一个人。” 赵昔将木简卷起放在书架上,走过来道:“和我有关系么?” 林朝看着他,烛火下的瞳孔依旧幽深:“沈醉禅。你的师叔。” 赵昔怔了怔,道:“写的什么,读来听听。” 林朝便将那一段读来。 “春明朱家刀法,从前多有瑕疵,幸得醉禅指点,取有余而补不足,大为进益。醉禅真神人也。唯叹其飘忽不定,竟入迷惘之境,天不留英才也。” 赵昔听毕,问道:“我这师叔现在何处,可还寻得到人?” 林朝道:“沈醉禅自号云中散人,勾结魔道,钻研邪功,杀害诸多江湖人士,十年前已叛出罗浮山,被朝廷和武林列为头等要犯,现不知生死。” 赵昔心下沉思。他想到林朝说那偷袭之人的身形和自己十分相似,突然忆起当初在牡丹寨时,杨之焕曾将自己错认成他的同伴孙先生,原因也是两人的背影极为相似。 天下相似之人颇多,但接连碰上两个,却不得不叫人生疑。况且那位孙先生和杨之焕一到牡丹寨,寨主朱胭的家传刀谱便被人盗走,朱胭一度怀疑是孙先生杀死守卫抢走了刀谱,而赵昔为了助杨之焕洗清嫌疑,在众人面前一通解释,结局是朱胭松口放走了他和陶璋。 那番解释看似为杨之焕和那位莫名失踪的孙先生洗脱了嫌疑,其实只有赵昔自己心里清楚,所谓的针刺太阳穴毙命,不过是他信口胡诌。杀死牡丹寨那两名守卫弟子的手法,的确是罗浮金针无疑。尸体的太阳穴微微凹陷,也是被罗浮金针术毙命后的症状之一,并非凶手多刺了一针。 但他若将实情道出,局势更加混乱,脱身之时遥遥无期,显然不是个好办法。所以他半真半假,先蒙混过了关,出寨的路上他用行李携带的纸笔写了两封短信,分别道明情况,请护送他下山的牡丹寨弟子交给他家寨主和杨之焕。 若盗走刀谱和抓走孤鸿老人的人是同一个人,即那位出身罗浮的孙先生。有些问题倒可以解释得通了,比如为何对方对孤鸿老人布下的迷阵如此熟悉,又为何两人不在竹林中,反而在屋后的隼巢附近动手,这是因为孤鸿子与他罗浮一门私交甚密,并未将来人当作敌人,于是来者趁其不备,顺利得手。 而方才林朝读给他的这段笔记,更让赵昔心头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牡丹寨刀谱被盗和孤鸿老人遇袭,都与他师门有莫大联系。 只可惜他记忆不全,无论是师叔沈醉禅,还是那位“孙先生”,他们生平如何,赵昔都一无所知。 他不说话,林朝亦只将屋中大半书籍大致翻阅一遍,并无所得。夜渐深了,两人退出屋外,掩好门扉。 两人都各怀心事,和衣而卧,勉强睡去。 次日两人两马一隼下山,有了一只幼隼,就不能光靠吃干粮,赵昔托林朝去打些松鸡野兔之类,除了取一些生血肉喂食幼鸟,其余都烤来佐餐,倒比来时丰盛了不少。只是赵昔的心情,却比来时要沉重了。 第36章 旧情 两人沿路返回,第五日,来至来时的小城外,才要下马入城,忽然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迎上来道:“请问可是赵昔赵先生?” 赵昔微讶道:“是。你有何贵干?” 年轻人作了个揖道:“赵先生好,我家二公子派我们在这城门口等了四天了,可算遇见您了。” 赵昔道:“你家二公子是……” 年轻人道:“我家公子姓陶,一个多月前才与先生分别,先生还记得吧?” 赵昔了然道:“原来是陶二公子,一个月前他与我分别,说是走商一年期限将至,快回家去了,如今可还好?” 年轻人愁眉苦脸道:“这一个月说来话长,如今公子只托我等带口信来给先生,公子的母亲,也就是我家夫人,身染重病,我们那地界的大夫不中用,故而派小的来求先生一句,可否赶去泉门,替夫人看看病症?” 泉门在幽云到京城方向的路上,是自古繁华之地,盛行儒风,历代出过不少文人名士,如今在当地亦有几个闻名的世家。 那小厮又道:“公子派我等快马先来,他也在路上,赵先生若不便随我等去,也请等一等和公子相见。”说着先将一玉印奉上,作为凭证,赵昔认得这是陶璋随身携带的小印。 他见这小厮所说情形如此紧急,常言道救人如救火,还真耽误不得。便答应道:“既然事态紧急,等我和林兄商量一二。” 说着他和林朝走至一边,道:“林兄,那陶二公子的母亲重病耽误不得。看来和你调查孤鸿老人的事要缓一缓,我得先去一趟泉门。你我怕是要就此别过了。” 林朝道:“我和你去。” 赵昔愣了愣道:“林兄不急着追查孤鸿老人的下落吗?” 林朝道:“孤鸿子仅有的几个亲故,不是隐遁,就是作土,我认得的和他来往最多的就是你。与其胡乱去找线索,不如看你能记起来什么,再者你和孤鸿子交情甚笃,说不定那些人也会盯上你来。” 赵昔听他说得在理,便颔首道:“还是林兄想得周全,那咱们就一同跑一趟泉门。” 事不宜迟,于是随那年轻人和剩下几个伙计会合,便启程沿着官道而去。 赵昔连日的奔波,脸色更加病怏怏的了,可他自己只字不提,林朝便明白劝说也无用。 走了两三日,果然碰见随后赶来的陶璋,这小胖子像是经历了不小变故,整个儿看着瘦了一大圈,见到赵昔,也不似之前那样笑脸嘻嘻的了,像赵昔作了个揖,便请他和自己到马车上单独说话。 赵昔随他上了马车,两人坐定,赵昔先问陶夫人的病情,陶璋仔细道来,赵昔心里琢磨了个大概。陶璋又拿出一个素缎盒子来道:“先生,这是我在京城时,人送的一颗黑蚌珍珠,听说此物磨成细粉,服用是大补,我不晓得对你有没有用,就擅自带来了。” 赵昔讶道:“这也太贵重了,实在不必。” 陶璋摇头道:“先生能二话不说就赶来帮我,比我平日那些朋友不知义气多少。先生若用不着,我再送其他的。” 赵昔见他一个月不见,倒像是长大了几岁,也懂得人情是非了,便收下那珍珠,只道等事情解决后再还给他。 从车上下来回到马上,陶璋打起车帘,看了一眼林朝,对赵昔道:“先生,这位是……” 赵昔道:“这是林朝林大侠,我们本是一同上戏苍山找一位老前辈的,谁知出了点变故,他现在和我一起去泉门,等你母亲的病好转了,我们再去打听那位老前辈的下落。” 陶璋了悟,总觉得有些惧怕这戴面具的人,便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道:“林大侠。”他自小随父母和权贵打交道,觉得此人虽没有那些权贵的骄矜之态,气势却更为慑人。 赵昔骑上坐骑,马儿自发地向林朝身边走了两步,陶璋也缩回车中,继续赶路。 不日便到了泉门,早有管家带着家丁在城外官道上相迎,赵昔是来替人看病的,也就不多作客套,径直入城来到陶璋母子的居处。 陶夫人不过年近四十,或许是因为病痛的缘故,躺在床上形容枯槁,骨瘦如柴,陶璋伴在床边唤她几声,她也只微微睁眼看一眼,又陷入昏睡。 宅子里还请了几位当地小有名头的大夫,皆都束手无策,只开些养心安神的药方,加点甘草,让侍女哄着陶夫人喝下去,却无济于事。 赵昔替她搭了搭脉,身上的病倒不是最致命的,只是病人心情郁结,与其说醒不过来,不如说是不愿醒来。 赵昔和陶璋说了此事,陶璋急切道:“先生,那照您说,竟是治不好了?” 赵昔道:“这病虽然棘手,但也不是什么奇症,不过是几种病叠加在一起,让人无从下手,我自有办法。不过陶夫人无心痊愈,这才是最关键的。” 陶璋愁眉叹气道:“这能怎么办呢?” 赵昔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况且陶夫人为人父母,最担心的莫不是子女的命运。我冒昧问一句,陶夫人可是在为你的事情担忧?” 陶璋一顿,支吾道:“这……倒是的。” 人家母子间的争执赵昔不好过问,只道:“再如何。先救人要紧,其他的就是让一让,等陶夫人病好了,再细说也不迟。” 陶璋叹了口气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说罢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赵昔看着他走出院门外,林朝在他身后道:“你倒很愿意帮他。” 赵昔回过身,笑道:“小孩子家,心眼儿不坏,能帮也就帮了。” 林朝道:“那怎么不帮一帮自己。” 赵昔一怔,林朝说:“你身体很不好。” 赵昔道:“我晓得。医人者不能自医,这个道理林兄也明白。” 林朝道:“可以找人帮忙。” 赵昔道:“我上戏苍山不正是为了孤鸿老人能治好我这病症?谁知陡生变故。所幸这副残躯还能撑个几年。” 他说这话的口气平和得像个安度晚年的老人,还笑道:“林兄你看,我既无至亲,也无所爱,师门据你们所说,也是浮萍似的,难觅踪迹,我又没什么大能耐,掀不起大风大浪,所以也就趁还走得动的时候,到处看看,总比困在一处庸人自扰的好。“ 他的神态如此平静,看在林朝眼里,却像一潭死水。以前的赵解秋能爱能恨,表面性格温和,其实控制欲极强,甚至曾拿宋绎的命来要挟老盟主不让他和别人定亲。他一点都不大度,睚眦必报,野心勃勃,喜欢宋绎就插手他的每一件事,即便是众人认为他已死,他写的字,拟的药方,养的白隼,刻有他名字的瓷瓶还顽固地留在他们视线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如今那份偏执已经在这个人的身上消失殆尽。宋绎从来不懂这份偏执从何而来,可在那人坠崖的时日里,每每头痛就要默念的名字,整日在院子四周徘徊的白隼,触手生温的碎裂的玉环,每一样都能让他剑心不稳,可他每一样都不肯丢弃。这不是偏执是什么? “林兄?” 赵昔对着他的方向歪了歪头,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没了声响。 林朝稳了稳心神道:“我是说,你可以找我帮忙。” 赵昔皱起了眉:“你的意思是……” 林朝道:“我可以用内力帮你疏导堵塞的经脉,再练习你本门的剑法,可以将武功慢慢捡起来。” 赵昔断然拒绝了。这种方法依赖性太强,而且见效缓慢,林朝虽说现在和他待在一起,可两人迟早要分道扬镳,到时候半途而废,还不是白耗力气。 而且以内力疏通经脉,耗费的时间和功力难以衡量,除非是至亲,否则这份人情他一辈子都还不起。 赵昔笑道:“林兄的好意我铭记在心,但这样的办法于你而言太得不偿失,即便是同情我的处境,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否则他要是答应了,林朝若半途后悔,两人岂不难堪? 林朝像是看穿他的心意,道:“我说出口的话就不会后悔。” 赵昔还要婉拒,对方沉下声道:“你就这么自甘堕落?” “……”赵昔想,这跟自甘堕落有什么关系?大概林兄身居高位惯了,思考方式也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虽然不明白对方突如其来的热情是因何而起,但既然林朝坚持,这办法又对自己有益无害,赵昔也就答应了。两人定下每天空闲的时段,进行内力疏导。 堵塞很久的经络要一点点冲开,滋味可不大好受,赵昔忍过不少疼,还不至于在林朝面前丢脸。但额头上一层层冷汗却是止不住的。 汗水顺着睫毛滴进眼睛里,赵昔索性闭上眼睛,却感觉到有人伸手过来,替他拭了拭。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蕴含的亲密,和林朝那些默不作声的“关怀”,让赵昔陡然萌生了一个不得了的想法。 这厮不会是自己以前的老情人吧? 第37章 手记 这样的想法一出,赵昔自己都抖了两抖。但“老情人”三个字一出来,就一直在赵昔脑海里晃啊晃,导致他对林朝的态度也诡异起来。 陶夫人的病经过他几日针灸和汤药调养,渐渐有所好转。不过终究病根是“忧思过度”,如若不能放宽心,仍旧有复发的可能。 陶璋也明白这一点,于是整治了一桌酒席,请赵昔和林朝入座,席间支支吾吾地又提起拜师之事:他想跟赵昔学习医术,以便将来侍奉母亲。 赵昔不由笑道:“你可知我为什么不收徒?” 陶璋道:“为什么?” 赵昔道:“一来我如今自顾不暇,没那个闲暇管教徒弟。二来,你要入我门下,哪怕只学医术,没有天赋也绝不轻松。你自幼长在富贵之家,虽没有那些蛮横恶习,但总归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若入了门却吃不了苦,半途而废,岂不更误功夫?” 这话说得够直白了,直把陶璋说得满脸通红,咬咬牙,站起身来朝向赵昔一揖道:“我心意已决。请先生明示,怎样才肯收我?” 赵昔指节敲了敲桌面,思索片刻,笑道:“这样,我师门都是讲究仪表之人,你若能把一身膘肉减下来,既修了身,也表了决心,我便能放心地收你为徒了。” “……” 小胖子傻了,这倒的确是个考验他决心的大难题。 可是决定已下,话已出口,再讨价还价,恐怕连这一个机会都没有了,陶璋想到这里,便毫不犹豫道:“好!先生可要说话算话。” 赵昔笑着点头道:“这个自然。” 席散后,赵昔和林朝走在回院子的路上,两人商量若离开泉门该去哪里寻找线索。林朝道:“我已托人去查孤鸿子的师门亲故,结果出来之前,我们可暂且留在这里,方便你收徒弟。” 赵昔不禁笑道:“我也是一时兴起,逗他好玩儿罢了。” 林朝道:“若他真成功了呢?” 赵昔道:“那就收了吧。也算是后继有人。”顿了顿,思绪忽然回到当初去洛阳的路上,物是人非,“其实我两个月前,也差点有了个徒弟。” 林朝道:“然后呢?” “然后……大概缘分未到吧。” 过了一天,又一次疏导经脉之后,林朝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 赵昔拎了拎,握柄大小正合手,重量很轻,不会对他的手腕造成太大的负担,这是一把木剑。 他有些新奇地挥了挥,问道:“这是给我的?” 林朝道:“寻常的铁剑你挥不动,这把剑正好。” 赵昔摩挲着剑柄,剑柄打磨得很光滑,一点不扎手,只是礼轻情意重,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林朝必然是看得到他复杂的神情,可他什么都没说,只问:“停云剑法你还记得几成?” 赵昔道:“大多记得,有些太生僻的,就记不清了。” 林朝道:“你每日将记得的招式演练一遍,配合你本门心法,有助于经脉恢复。” 赵昔忍不住道:“林兄,你也知道此法见效缓慢……” 林朝停下道:“你不愿试么?” 赵昔笑道:“不是不愿意,只是你这番好意,让赵昔有些受宠若惊了。” 林朝忽然不说话了,好一会儿道:“你不用这样想。我欠你许多。”说着走出门外,院墙边赵昔捡来的那只幼隼正在它的窝里扑腾,林朝就抱着剑站在廊檐下,静静看着。 再说陶璋怕自己膘没减下来赵昔两人先走了,所以想尽了法子。先是减饭量,饿得面无人色,后来还嫌这方法不够快,他身边小厮给他出馊主意,去外面给他寻了几帖方子,几剂药下去,一个时辰跑了十多趟茅厕,拉到虚脱,膘没减下去,把服侍他的婢女吓得又请来了赵昔。 赵昔到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直哼哼,腹泻难受得眼泪都出来了,周围的下人一边服侍一边忍着笑。赵昔给他搭过脉,好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这样闹下去,可得把小命闹没了。” 陶璋虚弱道:“先生说的是。” 赵昔见他虽然方法笨了点儿,但决心倒还不小,便给他开了个药方道:“你要真肯减膘,照着这药膳方子一日两次,不过吃药为辅,我劝你多出去走动,三餐食素,不出半个月,定有成效。” 陶璋忙道:“是。”婢女上来收了那方子。赵昔见他无大碍,便转身回去了。 林朝托人查的事情很快有了结果,那孤鸿老人有几位旧友,其中一位就在泉门,这倒省了一番奔波。 “那人在泉门何处?” “此人姓秦,本是朝廷翰林院的一名编修,五年前辞了官,携妻女迁居到泉门的天一阁附近,他和孤鸿子有不少书信往来,我们可前去问问他孤鸿老人的近况。” “天一阁?”赵昔想起来,泉门的天一阁是历经三朝的藏书阁,其藏书之多可与少林藏经阁,皇宫的藏书阁相媲美,而且所藏之书种类繁杂,从经史子集,剑谱心经到野传杂记,应有尽有。 林朝说完,看了看他,又道:“天一阁里有不少机密的藏本,据说你师叔沈醉禅的手记流落四处,有部分残本就被收进了天一阁。” 赵昔挑眉道:“那残本里有什么?” 林朝道:“有他参悟天下武学的心得。还有人说,他自创了一门功法,可以将正派武功和魔道相结合,威力巨大。修炼的法门就写在他的手记中。” 赵昔心里一动,道:“那咱们这就去拜访那位秦编修,顺带去天一阁看看。不过我师叔既然是朝廷要犯,那手记怕不会轻易给人看吧?” 林朝道:“我只听说手记的残本被收入天一阁,但是否被阁主销毁,就不清楚了。” 正派武功与魔道相结合,让赵昔想到韩家走火入魔的韩佑,那日救韩音时,他在小院书房的密道里见到的石桌上的散页,难道和沈醉禅的手记有关系? 次日早晨,赵昔两人和陶家人打过招呼,骑马来到泉门临郁江的城门外,那座屹立百年的天一阁就落址在江边,江涛翻涌,古意森森。 两人按照手里的地址先找到秦编修的家,是他家长子来应的门,说明来意后,却很不巧,秦编修出远门访友去了,还要半月才能回来。 两人便又牵马来至天一阁,这里守卫很森严,只许他们在外层查阅书籍,往里就是禁地了。来天一阁的多是读书人,赵昔和林朝一个眼盲,一个戴着面具,被侍卫盘问了好一阵才放行。 奔波了一上午,毫无所得,两人在江边一家酒楼歇脚吃午饭,赵昔道:“照这样下去,我们岂不是要在陶家再等半个月?” 林朝道:“你经脉刚打开少许,留在这里休养生息,也好。” 赵昔不禁笑道:“林兄,我总觉得,你对找孤鸿老人一事不怎么上心,反倒老爱盯着我练功习剑呢?” 林朝道:“身体是第一要紧的。” 赵昔摇头道:“可你知道我即便再怎么练,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林朝不说话了,赵昔知道他又不高兴了。赵昔很好奇他是欠了自己多大人情,才这么费尽心思地要帮自己恢复身体。 思来想去,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林朝是害他坠崖的人? 赵昔心里一紧,不由得开口试探道:“林兄,你在武林盟有什么朋友没有?” 林朝道:“没有。你想找武林盟的人帮忙?” 语气很正常,没有迟疑,不像是捏谎。赵昔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太草木皆兵了。便笑道:“想想罢了,武林盟何等繁忙,自然不会搭理我们这些小事。” 这时小二端上菜来,赵昔拣了双筷子,尝了尝其中一道鱼肉,既鲜又辣,便道:“这不像是本地的口味。” 小二笑道:“公子说对了。这是咱们从蜀地来的厨子做的,在泉门可是一绝呢!” 赵昔点头笑道:“的确不错。”又向林朝道:“林兄觉得如何?” 林朝却许久不说话,那小二“哎哟”一声:“这位客官怕是吃不得辣,小的这就拿凉水来。” 赵昔愣了愣,拿起小二刚换上来的热茶倒了一杯道:“无妨,热水解辣,快喝了。” 小二心想哪有这么干的,辣还喝热水,岂不更难受。却见那戴面具的客人二话没说,接过那八分烫的茶就灌了下去。 “……” 良久,赵昔试探着道:“林兄,你没事吧?” “……没四。” “你说什么?” “……我缩,我没四。” 尽管很不道义,但赵昔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第38章 故人 赵昔摇头笑道:“早知你吃不了辣,我就不点这菜了。” “……”林朝沉默,大概是不想说话。 正吃着饭,忽然门外传来许多人喧哗之声,十多个清一色服饰的年轻人走进来,小二连忙过去相迎道:“冼家的少侠们这边请,菜都备齐了。” 赵昔夹菜的手一顿:冼家? 如今武林以四大世家为首,分别是洛阳韩家,泉门冼家,江南王家,蜀川唐家。 泉门是自古人杰地灵之地,世家大族不胜凡几。冼家更是泉门首屈一指的大户,据传祖上曾是朝中大官,后来辞官改号,做了一名儒侠,云游四海,最后在泉门定居,自创了一套武功留与后人。 赵昔和林朝拜访秦编修家时,他家长子和他们提起了天一阁的近况。天一阁阁主逝世后后继无人,现在负责监管天一阁的正是冼家人和郁孤山庄。两对人马各派弟子轮流到天一阁守卫,每半个月换一次班。 赵昔着意听小二和那些人的谈话,提到“轮值”“当班”之语,想必今日正好碰上那半月一次的换班。 那些弟子在窗边的位置坐定,小二殷勤地倒茶上菜,赵昔这边两人默不作声地吃完午饭,不起眼地离开了。 回到陶家的宅子,赵昔和林朝讨论一番,决定暂时留在泉门,一来是等秦编修的音讯,二来赵昔对自己那位师叔起了不小的好奇心,他想寻个机会,进天一阁的内部看看沈醉禅的手记。 于是两人安然留在陶宅,幼隼慢慢长大,赵昔通晓训隼之法,便找陶家的工匠做了一副臂甲,开始□□起它来。 陶璋的减膘也渐渐有了成效,赵昔说到做到,收他为徒。因为人在师门外,不做多的繁文缛节,只让陶璋敬了茶,往地下磕了个头,便算是入门了。 陶璋要学医术,赵昔便丢了几部医书让他去背,其外叫他认穴位,练习针灸的手法。 陶璋初窥门径,又不是悟性非凡之人,自然笨手笨脚。赵昔可不会总耐着性子给他讲解,有时看他四处碰壁,丢下一句“勤能补拙”,出去院子里训鸟去了。 陶璋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低下头灰心丧气道:“先生是不是觉得鸟都比我聪明啊。” “……”林朝瞥了他一眼。小胖子减下膘之后,五官轮廓明晰了不少,稍稍能入眼了。 他虽然拜了赵解秋为师,却不知道自己入的是罗浮。罗浮山在岭南,避世多年,江湖中鲜有人知,但它的出山弟子,譬如赵昔的师父季慈心,师叔沈醉禅,哪怕一个是万人逢迎,一个是人见喊打,也都是闻名天下的人物。 相比之下,依陶璋的资质,要不是赵昔失忆,又觉得自己时日不多,断不会这样玩笑似的收他入门。 陶璋抱着一大堆书卷回住处去了,林朝来到院中,赵昔正托着下巴思量,听见他来便道:“林兄,你说,给这小东西起个什么名字好?” 林朝看了一眼,幼隼已长出新羽,在赵昔手中不断挨蹭,似是极为依赖他。 赵昔手指抚了抚它的脑袋,叹道:“我向来不会起名字,一身黑毛,就叫小黑吧。” “……” 林朝默默无语,想起当初明珠起名的时候,赵解秋一口一个“小白”,简直如出一辙。 眼见着赵昔对这名字很满意,打算定下来时,林朝拿过他的手——他舌头的伤还没好全——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玄英?” 赵昔在“小黑”和“玄英”之间权衡了片刻,不得不承认后者更好听些:“那就听你的吧。” 隼是猛禽,更是灵物。这幼隼和赵昔朝夕相处,慢慢好像听得懂他的话似的,赵昔叫了它两声“玄英”,它便明白似的,拿喙轻轻啄他的手指。 相比玄英的灵性,陶璋的表现总是不尽人意,药书背得七七八八,穴位也记不全。赵昔也不多做苛求,等到他把药典记了一小部分后,便教他看脉象拟药方,有时心情好了,还教他一两个独门的方子。 陶家与泉门的众多世家俱都交好,陶璋纵然想专心学习医术,也不得不代替家族去应一些世家子弟的酒宴,却不想碰上他在京城的一个死对头。 这对头姓李,纨绔子弟争风惹事是常事,不过这两人家世相当,李家还曾打算将长女许配给陶璋的兄长。要知道李小姐是嫡出,嫁给陶璋庶出的兄长,也算是低就了,谁知被陶璋兄长一口拒绝。李小姐倾心陶大公子已久,说媒遭拒,成了人家的笑柄,伤心不已。她弟弟见长姐受了委屈,这头就跟陶璋杠上了。 陶璋烦得很,对请他来的世家弟子道:“早知你请了他,我就不来了。” 后者好言劝他道:“你不理他不就得了,就当卖我个面子。” 陶璋只得入座,那李公子走进来,因为陶璋瘦了许多,险些没认出来,等认清楚之后,便出言嘲讽,什么学陶大公子,东施效颦之类的话。 陶璋气得恨不得当场跳起来跟他肉搏,反正这种事他也干过。但赵昔收徒时跟他约定,他入他门下后,须得修身养性,纨绔子弟那些骄横恶习一律不能再犯。若让他听见风声,师徒缘分便算是断了。 陶璋只得忍了再三。少年人总是爱争那一口气,虽然忍了,但心里总是愤懑不平。拳头握了又握,忽然摸到怀里的纸包。 这是赵昔教他的一个防身的方子,配好的药磨成粉末,洒在人身上,可使人痛痒难当。陶璋坏心一起,便装出一副笑脸,趁和李公子敬酒时,暗中洒了些药粉在他手腕上。 李公子一口酒没喝完,果然滚在地上嗷嗷叫,陶璋暗笑不已,可眼看着李公子翻来滚去,唔里哇啦地乱叫,又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不禁思索起来。 李公子的小厮吓得不行,连声叫道:“请温先生来!请温先生来!” 陶璋回过神,虽不知这个温先生是谁,但万一露馅了总不好,于是偷偷带了小厮准备跑路。 刚下了楼,沿着庭院的游廊往外走,忽然一只手从后袭来,轻轻松松提起陶璋的后背衣裳。陶璋的小厮张嘴要叫人,被那人随手拿了样东西打在脖颈上,立刻晕了过去。 陶璋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拎到了假山后面,扔在地上。 四周僻静无人,陶璋瞪着眼前绣了云纹的袍角,哆哆嗦嗦道:“你,你干什么……” 那人一脚踩在他肩膀上,用懒洋洋的语调道:“小胖子,李松茗身上的‘避尘’是谁给你的?” “避尘”是那药粉的名字。陶璋犹豫再三,那人脚上便加了两分力,陶璋顿时觉得肩胛骨疼得要碎了,忙道:“是……是我师父给我的!” “你师父?”那人轻笑一声,问道:“师父姓孙,还是姓赵?” 陶璋不晓得他是何来历,不想牵扯到赵昔,便故意道:“你怎知我师父姓孙?” “孙讷的徒弟?”那人语气陡然一冷,“孙讷已经叛出罗浮,罗浮门人见者杀之!你既是他的徒弟……”他打量了陶璋几眼,“我便砍下你一只手,以儆效尤,如何?”说着佩剑出鞘,剑锋直指陶璋的小臂。 陶璋吓得魂飞魄散,连连道:“我不是!我姓赵,我师父姓赵……” “名字呢?” 陶璋吞咽了一下:“先生单名一个昔字。” “赵昔?……”那人轻笑两声,放开陶璋命他起来,“他现今人在何处?” 陶璋勉强爬起来,看了一眼那人的模样,剑眉星目,长身玉立,却是个一等一英俊潇洒的美男子。 陶璋壮着胆子回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笑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自然就明白了。” 陶璋懊悔得不行,且不说赵昔会不会因此将他逐出门外,他若真将此人带回家里,万一他是先生的仇敌呢?那他岂不是引祸上身? 那人眯起眼睛道:“小胖子,可不要耍那些小聪明。” 陶璋没奈何,只得老实在他前面出了酒馆,一路上想绕路逃脱,走了一大圈,以为把人甩脱了,一抬头,对方就站在自己五丈开外。 那人很不耐烦道:“看来非得切下你一只手来,才算教你个乖。” 陶璋看着寒光闪闪的长剑,抱头欲哭无泪道:“不敢了!不敢了!” 陶宅,林朝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坐冥思,忽而眉头一蹙,睁开眼,抓起身旁的佩剑,闪身来到赵昔的房间外。 房间主人本该早已入睡,此时却点起了灯,两道人影投射在纸窗上,细碎的话语声传来。 “你怎么……这幅样子……” “我……” 林朝一把推开门,却见赵昔一身中衣坐在桌旁,手腕搭在桌面上,被另一个人紧紧握住。 赵昔听见他进来,起身道:“林兄。” 另一个人亦起身道:“这位是?” 赵昔道:“这是我在戏苍山认识的一位朋友,曾多番助我脱险。林兄,这是我温师兄,温石桥。” 林朝目光清冷:“你记得他?” 赵昔叹道:“见面之前不记得,见面之后,许多从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温石桥眯了眯眼道:“是我怠懒,一年没有联系你,你竟出了这样大的事。”他打量着林朝,“我师弟一路多承阁下照拂,敢问阁下何门何派?” 他目光扫过林朝脸上的薄铁面具,方才林朝推门之前,他竟丝毫未曾察觉,此人武功如此不寻常,怎么会和赵昔同路相伴? “‘灵犀剑客’温石桥。”林朝不答话,淡淡道,“久仰大名。” 第39章 身份 罗浮门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圣手”季慈心的三个徒儿,唯有赵解秋是宋绎见过本人的。 赵解秋十岁时身中奇毒,被季慈心交给宋老盟主带往梦周山山脚的地底洞穴中,用那里极寒的钟乳床镇压毒性,也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宋绎。 季慈心安顿好小徒弟后,就带着大弟子温石桥四处探访,每年回来那么两三次,试着用在探访途中搜刮到的各种古怪药材为小徒弟解毒。温石桥比赵解秋大五岁,赵解秋直至十六岁身上的毒才完全清干净,那时“灵犀剑客”已经名动江湖。 温石桥十几二十岁时,对自己这个小师弟不怎么喜欢,毕竟赵解秋每回解毒用的药材,都是他不要命地擒杀各类猛禽,潜入蛇虫环饲之地,或是和各路人争抢得到的。 辛辛苦苦弄来,给那小子吃了,不中用,又要去弄别的。 他还记得赵解秋是师父某回外出游历后带回来的,整个人瘦骨嶙峋,看着也才六七岁大,季慈心说他中了一种稀世难见的热毒。温石桥不明白师父的意思,季慈心便摸着他头笑道:“意思就是,就算是师父我,也没办法立马解开他的毒,你恐怕要有一个小师弟了。” 温石桥瞪大眼睛,他可是劈了一个月的柴,把厚厚一本《药王决》背得滚瓜烂熟才入的罗浮。这小鬼就因为生了一种他师父没见过的病,就能做罗浮山的弟子了。这前后对比差异也太大了。 这厢他还在震惊之中,那厢瘦弱得跟颗豆芽菜似的小孩子已经乖觉无比,从床上爬起来就向季慈心磕了一个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温石桥鼻子里嗤了一声,瞥眼看那小孩的模样,面黄肌瘦,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得像秋雨后的池塘水面。 季慈心也注意到他那双眼睛,叹了口气,手掌抚过他头顶道:“你姓赵,就叫赵解秋吧。” 季慈心一边医治赵解秋,一边教他医术,花了足足六年。等赵解秋的毒解了,温石桥的负担没了,就接过师父赐给他的剑,闯荡江湖去了。 再见到赵解秋时,发现他一改缠绵病榻时的其貌不扬,成了个面如冠玉的青年,挂着迷惑人的温和笑容,一口一个“师哥”。 温石桥没别的毛病,就喜欢以貌取人,几声“师哥”喊得舒服了,也就不在意以前因为这小子吃的苦了。再说师父前几年又收了孙讷,此人性格乖张,目无尊长,相比于他,赵解秋实在再省心不过了。 过往如走马灯,或许是他们见得太少,总觉得事事都还在昨天。 温石桥抓着赵昔的手腕,从他腕骨的经络一路摸上去,皱紧眉头道:“你可真行,当年那么多药材养好的身体,又给糟蹋成这个鬼样子。” 他又看着赵昔的眼睛,从前跟一泓秋水似的,此时却黯淡无光,看得人心烦难受。 赵昔面露惭愧,他如今落魄至此,实在对不起教养他的师门:“师兄……” 温石桥摸了摸下巴,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林朝:“你以前可都叫我‘师哥’的。” 赵昔不明白师兄和师哥能有什么区别,不过还是改口道:“师哥,你来泉门是为什么事?” 温石桥道:“京城李尚书家人请我来的,我欠他家一个人情,据说是想请我做个和事佬,帮他家化解和郁孤山庄的恩怨。” 赵昔讶异地挑起眉:“你和郁孤山庄的人有来往?” 温石桥笑道:“他们庄主算是我的老朋友了,怎么,你也有事找他们?” 赵昔道:“我……”刚想说进天一阁的事,林朝忽然打断他道:“时候已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赵昔才发觉自己光顾着跟温石桥说话,把林朝给冷落了。 他看了看林朝,觉得他没什么不耐的表情,但仿佛就是能感受到他身上不同于往常的丝丝冷意。 赵昔一想,让人家大半夜站着这儿听他们絮絮叨叨的确不妥,便要温石桥先回自己住处,明日再聚。又想起温石桥忽然找到这里,也不知是通过谁知道了他的下落,便问道:“师哥,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温石桥道:“我陪李家人赴宴,碰巧遇上你那个徒弟。不是我说,你这个徒弟又蠢又笨,长得还不出色,你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赵昔哑然。其实按理说,陶璋一无出色的资质,二无和他过深的交情,他就这么答应了他的拜师请求,也未免太草率。况且他和陶璋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陶璋给他的印象还不怎么的。 但牡丹寨外,陶璋一见了他,便一口一个“先生”,倒是勾起他心中那个和他共过生死的少年的影子。 哪怕那场同生共死有韩音故意设计的部分,但当心头那口气过去,赵昔也不得不承认,在他孤身一人的时候,是韩音给了他慰藉和帮助。 即便欺骗和背叛不容原谅,可是不妨碍赵昔在听到陶璋唤他先生时,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道:“我入门后那几年,不也什么都干不了,还是个让师父操心的大累赘吗?” 温石桥想到那时卧病在床的赵解秋,虽然麻烦又没用,但总归聪明安静,比陶璋可强多了,不由冷哼一声,道:“我也懒得夜里赶回去了,就在你这凑合一宿吧。” 林朝的额角狠狠跳了两下,脱口而出道:“不行。” 温石桥立即反问道:“怎么不行?” 赵昔听这两人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忙道:“这也罢了,林兄你就回屋休息吧。我让师哥在我这屋凑合一晚。” 他会错了意,以为林朝不愿意和人同寝。温石桥和他是同门师兄弟,自然没有让他和别人挤一张床的道理。 林朝的唇线抿得紧紧的,又道:“不行。” 温石桥冷笑道:“我们师兄弟睡在一处叙叙旧,有何不妥?林少侠管得也太宽了。” 林朝对上他打探审视的目光,慢慢道:“温师兄大晚上地上门,怎么好让你和赵昔挤在一起。” 温石桥冷笑一声道:“这就不劳烦你操心了。”温师兄?师兄是你能叫的吗? 真正一头雾水的还是赵昔,他不明白这两人既无什么利益冲突,又没有仇怨,怎么就针锋相对起来。 虽然温石桥是他自己人,但和林朝同路这么久,少见他有这样对一件事十分在意的时候,赵昔不免心中奇怪,一时倒也没出言帮谁。 温石桥不耐道:“林少侠是什么意思?” 林朝抱着剑,往赵昔床榻上一坐道:“我的意思,是请温少侠去我房中歇息一晚吧。” 温石桥瞪着眼睛,没想到此人态度冷冽,行动起来居然十分无赖。 赵昔抽抽嘴角,这深更半夜,两个大男人,居然为了谁跟谁睡吵起了嘴架,说出去可真够丢人的。 叹了口气,接着说和道:“既然这样,林兄也是一片好心,师兄你就暂且去林兄的屋子休息吧。” 温石桥目光扫过这两人,心中生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勉强“哼”了一声道:“他的屋子是哪间?” 赵昔笑道:“是南边的厢房。” 温石桥甩袖出门而去。赵昔吹了灯,回到床边,脱了鞋,对坐在那一动不动的林朝道:“林兄,我就睡里边了?” 林朝“嗯”了一声。赵昔便在里侧躺好,闭眼了一会儿,忽然道:“林兄,你似乎对温师兄……颇有忌惮?” 林朝道:“他贸然出现与你相认,我难免有几分怀疑他的来历。” 赵昔叹道:“这也有道理。” 林朝道:“你只与他见了一面,就想起和他的往事了?” 赵昔道:“我想起十几岁那会的事了,我中了一种棘手的毒,师父和温师兄一直在照顾我。” 林朝身体僵了僵,道:“你还记得那时你在什么地方吗?” 赵昔眼皮动了动:“不记得了……夜很深了,林兄你也睡吧。” 林朝应了一声,赵昔的呼吸渐渐均匀。朗夜的清辉洒进窗内,林朝伸手取下那张覆盖了他大半张脸的面具,露出线条优美的轮廓。 第二天清晨赵昔缓缓醒来,先摸到一把冰凉柔滑的头发。手感很好,他忍不住多摸了两把。 “你醒了?” 听见对方冷冽的嗓音,赵昔才想到床上还躺了个人,清醒过来连忙缩手,两人起身拾掇齐整,到院子里去,下人送水来净脸。 温石桥走出房门时,就看见赵昔握了一把木剑在和林朝练习招式。这两人每天比划剑招,渐渐练出了一种不自知的默契,看在温石桥眼里却是清清楚楚。 赵昔听见他来,便收招笑道:“师哥,早饭我让他们多做了一份,已经送来了。吃过早饭再走吧。” 温石桥应了句“好”,看了眼林朝往屋里走的背影,一皱眉道:“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他和林朝都相互怀疑对方的身份,赵昔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摇摇头笑道:“他的来历我也不清楚,不过总归不会是害我的人。” 说来也奇怪,他为什么如此笃定呢? 温石桥可不会相信这种没根据的话,他满腹狐疑,蓦地想起什么,脱口问道:“你失忆了,那武林盟那个宋绎你也该忘了吧?” 赵昔顿了顿道:“我的确不记得此人了。”听见温石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不由问道:“怎么,我以前对他……很着迷么?” “岂止是着迷。”温石桥想起这个,不禁冷哼道,“简直是色令智昏。” 第40章 失窃 “……”赵昔不禁想象起自己色令智昏是什么模样。 温石桥却不再多言,显然不想和失忆的他多谈宋绎的事。 两人来到摆上早饭的屋子里,林朝已经坐在那里,尽管面具盖住了大半张脸,衣着也很简素,但温石桥明白此人绝非寻常武林人可比。 两个人入座后,一边吃早饭,一边赵昔又向温石桥提起昨晚未完的话题。“师哥,你既和郁孤山庄交好,可曾进出过他家看守的天一阁?” 温石桥挑眉道:“怎的,你想进去看看?” 赵昔便将两人在戏苍山上碰见孤鸿老人遇袭,在他家翻看老人手记之事道来,温石桥皱起了眉:“沈醉禅此人师父甚少提起,你我也从未见过,但他已入邪道,为武林朝廷所不齿,他的手书即便没有焚毁,也不会拿出来给外人看吧。” 赵昔笑道:“所以才要问问师哥,是否能借你的面子前去一观?” 温石桥看着他摇头道:“你还是这样,什么都按捺不住好奇,小心惹祸上身。” 他二人昨日才重逢,赵昔还失了记忆,可是言谈间渐渐有了一分理所当然的熟稔,却是有意无意地把林朝撇在一旁了。 温石桥又看他苍白的脸色,道:“李家人定了今日拜访郁孤山庄,你既要进天一阁,吃完早饭,你且随我到我那住处去,我还有一些师父给的药材,对你恢复身体倒是有用。” 赵昔点点头:“多谢师哥。” 温石桥哼了一声,目光瞥了瞥林朝,林朝吃过饭起身,问赵昔道:“要不要我同你去?” 赵昔笑道:“林兄若想出去走走,也可一同前去。” 温石桥放下筷子,懒洋洋笑道:“林公子要一同去也行,只不过我师兄弟两个许久没见,总有许多话要说,林公子可别怪我们冷落了你。” 林朝沉沉的目光与他相对,赵昔笑道:“林兄不是这样小气人。” 院门忽然给人推开,却是陶璋,进来看见温石桥坐在厅堂中,吓得一哆嗦,赵昔笑道:“你来得正好,这是你师叔,姓温,小字石桥,你喊一声温师叔即可。” 温石桥勾唇戏谑道:“不必你介绍了,我和师侄昨日已见过,我寻到这陶宅里,正是有他指路,你说是不是,小朋友?” 陶璋战战兢兢道:“温师叔。” 温石桥却不急着领这个称呼,拿折扇一指陶璋,对赵昔道:“我罗浮门槛不低,你收的这个徒弟,潦草了。” 他这样当着面毫不留情地指责,陶璋霎时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讲不出话来。 赵昔虽然有时嫌他不开窍,但当着温石桥的面,却要维护自己的弟子,笑道:“门槛是品性,还是天资?收徒弟当然要享受教徒弟的乐趣,若收个天之骄子,样样俱通,还有师父什么事?还不如这样笨笨的,将来有所成就,看着也高兴。” 说着又对陶璋道:“我肯教你,自然不怕你学不会,不过人贵在风度气节,你这样战战兢兢,实在不像我的徒弟。还不正经地和你师叔见礼?” 陶璋深吸一口气,上前朝温石桥深深一礼道:“弟子陶璋,拜见师叔。”虽然动作生疏,但总归有个样子了。 温石桥哼笑道:“非得你师父点明才会行礼,还是愚钝。” 赵昔晓得自己这师兄眼光极高,也就不多和他辩解了,放下碗筷,对陶璋道:“我要出门一趟,你就留在这屋,修习的功课都照前两日来,等我回来再检查。” 陶璋忙点头,下人上来拾掇碗筷,赵昔便和林朝还有温石桥出了陶宅外去。 还是清晨,风清露重,三人也不骑马,闲闲洒洒地沿着街道走去。温石桥和赵昔说起师门的近况:“师父他老人家还在云游四海,有事都是以鸽隼互通书信。” 赵昔想起牡丹寨那场祸端的始作俑者“孙先生”,便问道:“师父门下可有位姓孙的师兄弟?” 温石桥眯了眯眼:“你说孙讷?师父的确收了他为徒,只是他品行不端,已被逐出门去。” 赵昔顿了顿道:“已被逐出师门外……” 温石桥淡淡道:“那小子有两分聪明,可是不走正道。”停顿了一下,“这点倒和沈醉禅很相像。” 林朝忽然开口问道:“孙讷背影是不是十分像赵昔,连轮廓也有一二分相似?” 温石桥一顿道:“不错。”他回头看林朝和赵昔,“难不成你们已经遇见他了?” 赵昔和林朝对视一眼,将牡丹寨和戏苍山上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温石桥脸色阴翳道:“他钻研邪道,师父已经手下容情,连武功也没有废,竟然还敢在在外败坏罗浮名声,看来还是师父罚得太轻了!” 钻研邪道,沈醉禅也是因钻研邪道而被罗浮废黜弟子身份的。 赵昔不由得沉思,细细想来,孙讷牡丹寨一行,是为盗走他家的刀谱,而孤鸿老人写在他书上的一番感慨,也曾提及春明朱家的青雀刀法,沈醉禅曾经替其改良过,若无差错,应该就是牡丹寨朱胭的传家刀谱。 难道这和孙讷盗走刀谱有什么联系? 思来想去,没有从前的记忆,总是难以抓住事件的根本,赵昔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温石桥又对他道:“你的事,孙讷的事,我都会修书一封给师父,听他老人家如何裁夺。” 赵昔道:“但孤鸿老人生死未卜,若真因为我师门矛盾殃及池鱼,这个责任不得不担。” 温石桥思及什么,脸色冷下来道:“这个自然。” 三人来到温石桥所说李家的宅邸,门童放了他们进去,没走几步,管家匆忙迎了上来道:“我等已经打点齐备,就等温先生来,一同前去郁孤山庄了。” 温石桥“嗯”了一声,向赵昔道:“那就先走一趟郁孤山庄,回来再拿药材。” 三人来到李家厅堂,温石桥向李家人引见了赵昔林朝两人,简单说明了来历。随即由李家长房携了拜礼,数人向城外郁孤山庄而去。 这山庄建庄已有百年,就在天一阁附近。到地方后,李家的仆人上去扣门,几声之后,有人来应门道:“我们庄主今日不便见客,改日再来吧。” 仆人道:“我家老爷姓李,从前与贵庄生了龃龉,今日特来和解。”又侧过身,对门房道,“那边马上坐着的是贵庄主的好友温先生。” 门房打眼一看,温石桥曾是郁孤山庄的上宾,他认得模样,便行了个礼道:“稍等,我去通传。” 一会儿果然有人前来相迎:“原来是温先生到访,有失远迎,我家庄主请众位客人堂上坐。” 于是众人入内,这庄中亭台楼阁,都十分古朴雅致,郁孤山庄虽比不上如今势头正盛的四个世家,但宗系源远流长,在泉门也颇有威望。 来到会客的正厅,一斯文精悍的中年男子迎出来道:“温兄!” 温石桥笑着抱拳道:“数年未见,庄主别来无恙?” 寒暄了两句,那庄主请李家人在正厅等候,自己则带着温石桥三人来到偏厅,四人落座,庄主露出一副愁容道:“唉,山庄琐事缠身,倒真羡慕你闲云野鹤,两袖清风。” 温石桥见他神色不同寻常,便道:“可是我来得不巧?” 庄主苦笑道:“今日我本吩咐了不见客,只因昨天晚上出了一件大事。” 温石桥道:“什么事?” 庄主道:“昨晚天一阁进了盗贼,正是我山庄的人当班,守卫弟子一死数伤。” 温石桥皱眉道:“丢了什么东西?” 庄主叹道:“正是为这事头疼呢。天一阁那么多武功秘籍,一样没少,却偏偏丢了沈醉禅的东西。” 赵昔不由神色一动,头朝林朝的方向偏了偏,暂不做声。 温石桥眯起眼道:“当初沈醉禅入狱,他的手记天一阁也该焚毁才是,怎么还留着?” 庄主道:“沈醉禅此人虽然罪大恶极,但武功上的造诣实在惊人,当初他的手记流传到天一阁阁主手里,老阁主看过,起了爱才之心,便偷偷保存了下来。后来他老人家仙逝,由我和冼家看管天一阁,那本手记也就锁在塔楼上,哪知道竟有人知道它还在,闯过重重守卫来偷它?” 赵昔在旁听着,虽不出声,心中却隐隐起了波澜。 温石桥沉默片刻,问道:“既有弟子受伤,可知道来了多少人,武功是什么路数?” 庄主道:“据弟子所说,只有两个人,一人使单手剑,还有一人武功弱些,但轻功了得。武功路数……却实在看不出。” 正说着,却听管家匆忙来报:“庄主,冼家来人了。” 庄主闻言冷笑道:“兴师问罪来了。” 第41章 嫌疑 赵昔听他口气,似乎与冼家不睦已久,这倒奇怪,泉门冼家的势力在武林中举足轻重,多的是巴结奉承的人,更何况还是在冼家的老地盘泉门。如今朝廷武林互往为利,连官家到此——譬如现今正厅里坐着的李家人——都要遣人上门问好,郁孤山庄哪怕是百年的老门派,也不会轻易与它交恶吧? 冼家人上门,庄主却不急着出去接待,反倒仍坐着和温石桥诉苦:“当年老阁主逝世,留下的嘱托分明是让我郁孤山庄接管天一阁,可是等他老人家一西去,冼家立马横插一脚,说是为确保天一阁不遭人损坏,其实司马昭之心,咱们岂能不知?” 这话温石桥和赵昔林朝三人都心知肚明,天下武学纷繁复杂,江湖中大大小小上百个门派,都有自己安家立本的功夫,外人不能知道。但总有一些聪明人,将游历中见识的其他门派的武功心得,或写或画,记录下来。 天一阁藏书过万,有不少便是这些人留下的笔记,有些只不过皮毛,有些却见微知著。不论如何,掌握了这些记录,无论是打压其他门派,还是改良自家的武学,都是大大的好处。 现在看来,还是打压为主吧。 自打四个世家在除魔之战中立功后,老门派便渐渐呈没落之势。原因不在于世家的武功更精妙,管教弟子更严苛,而是世家的背后站着朝廷。 有朝廷的支持,有钱有权有地,更有精力招买人心,相比之下,峨眉,五岳剑宗这些这些曾经背负盛名的老门派,反倒只剩了墨守成规的清贫。 管家又进来道:“冼家人等得不耐烦了,庄主,先出去应和应和吧。” 庄主长叹一声,请温石桥三人暂作休息,起身出去了。 待庄主和管家出去,温石桥向赵昔笑道:“看来不巧,你要找的东西偏偏被人偷了。” “是不巧。”赵昔垂首沉思,又是沈醉禅。一个销声匿迹已久的人,他的手记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人觊觎? 他不禁问道:“师哥,你陪伴师父许久,可曾听他提起过沈醉禅生平一二?” 温石桥道:“沈醉禅是师父的忌讳,别说提一提,未及冠那几年,我连咱们还有个师叔都不知道。不过,你不是记不得从前的事了么,连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怎么反倒记得沈醉禅这个人呢?” “这个……”赵昔下意识侧脸,对着林朝的方向笑道,“我本也是不知道的。是林兄先发现的孤鸿老人的手书里提起过沈醉禅,他又告诉我,沈醉禅曾是我的师叔,后因为堕入魔道,被逐出师门。” “哦……”温石桥挑了挑眉,“林公子原来对我师弟的来历这样清楚,沈醉禅入魔多少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天下人哪怕记得沈醉禅这个人,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出身罗浮,林公子想必跟我师弟交情甚笃,否则怎么连我师门的私密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赵昔顿了顿,他眼睛不便,自然看不见林朝嘴唇抿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温石桥盯了林朝一会儿,他依旧不动声色,衣着虽低调寡淡,却分毫不乱,像岿然的山。 赵昔这次没有替他们打圆场,他沉默了会儿,尽管林朝不回答,可他似乎能从静默之中察觉到他在注视他。 这样的注视,这样的沉默,蕴藏着无限的心事,赵昔心中有好奇,却不忍开口打破。 三人在这看似平静却又暗中对峙的气氛中静坐喝茶,不久,那请了庄主出去的管家又匆匆回来道:“温先生,庄主和冼家的人争执不下,请温先生过去一趟,帮着审问看守的弟子。” 温石桥答应了,起身问赵昔:“你既然对沈醉禅的事很关心,不妨和我一块去。” 赵昔起身笑道:“我正有此意,林兄也去凑个热闹?” 林朝应了一声,抱着剑,慢慢跟在两人身后。 三人来到另一间大堂,上首坐着庄主和另一个人,大堂两侧,左边站着郁孤山庄的弟子,右边站着一如赵昔和林朝当日在酒楼上所见的冼家弟子,当中半跪着的是两名手臂腹部缠着纱布的守卫。 庄主见温石桥来,忙站起身,他旁边那位却不曾挪动一下,仍旧旁若无人地饮茶。 “温兄,你少年游历,阅历颇丰,这两名是昨夜被打伤的守卫弟子。我想请你听听他们的口述,说不定能有些其他的见解。” 温石桥道:“洗耳恭听。” 庄主便命那两名弟子将昨夜见闻细细道来。两人分别说完,又道:“本就是深夜,使单手剑那人武功远在我等之上,瞬息之间就放倒了我们三个兄弟,他的同伙潜入内阁中,无声无息,我们也只隐约瞧见一个影子。” 温石桥微微蹙眉沉思:“你们对那人的剑法有什么印象?” 弟子面面相觑,面露惭色道:“我等武功不济,骤然间也看不出什么门路,只记得那人剑法高超,只用一招就放倒了我们数人。” “一招?”温石桥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他身后的赵昔不由眉头一动。 那坐在上首的冼家人冷笑一声:“说到底,还是郁孤山庄的弟子学艺不精,若换做我冼家弟子,未必连一丝破绽都没叫那些人留下。” 如今是郁孤山庄理亏,在座的郁孤山庄弟子见庄主不答,也都敢怒不敢言。 那冼家人神态傲慢道:“何庄主,再审问有什么用?还是按我说的,将看管天一阁之权暂且移交给我冼家,免得再节外生枝。” 庄主沉声道:“此事还需商量。”转头对温石桥道:“劳烦温兄走这一趟,还请回偏厅休息,我稍后就来。” 温石桥颔首道:“无妨。”语毕,和赵昔林朝一同向外走去,庄主又在他们身后吩咐那两名弟子道:“你们也都回去,好好养伤。” 两个弟子应是,站起身来,右边的弟子最早转过身来,抬头看到温石桥几人的背影,不禁陡然色变:“是他!” 堂内众人顿时投过目光来,庄主皱眉,唤那名弟子:“你说谁?” 赵昔三人也都停下脚步,那弟子紧紧盯着赵昔,指着他道:“庄主,昨夜使单手剑那人的身形,和这位公子的一模一样!” “什么?” 连上首的冼家人也站起来,眼光落在赵昔身上:“哦?不知这位是……” 温石桥眼神一凛,开口道:“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昨晚我们是在一处的,这位少侠怕是认错了吧?” 那冼家人打量着赵昔的身形面庞,目光扫过他双眼上的布条,谑笑道:“话虽如此,可留心几分总是好的……依何庄主看呢?” 庄主不曾想有这出意外,和温石桥对视一眼,冷声道:“温兄和我相识多年,我相信他。” 冼家人语气尖锐道:“但既然是你的弟子亲口指控,我就不得不生疑。何庄主看重朋友情谊,也别太早下定论,否则连带着你自己也有监守自盗之嫌了。” 庄主怒道:“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指使人去偷了我看管的东西,再让我的弟子出来指控?” 那冼家人哼笑道:“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诸位。”赵昔缓缓开口,略一拱手道:“不说赵某一介郎中,并无偷盗的动机。再说那盗贼武功高强,而赵某大病初愈,连只鸡都杀不了,怎么做得到打伤数人呢?” 冼家人眯眼道:“你真的不会武功?”他朝离赵昔最近的冼家弟子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拔剑就向赵昔刺来! 赵昔果然如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一般,躲都躲不及,然而剑刺到他身前,连衣角都没碰着,就被震落在地上。 那弟子痛呼一声,半跪在地上,握着流血的虎口去看赵昔身后戴着半张面具的剑客,被他眼中的寒芒所慑。 庄主脸色一沉道:“冼二爷好大的架势!这是在我的郁孤山庄,不是你冼家的刑堂,岂是你冼家人说动手就动手的?” 那人笑道:“何庄主莫生气,试人武功本就要出其不意,若他有所防备,岂不是把我们都骗过去了?” 庄主道:“那你试过了?这位赵公子是温兄的好友,那就是我山庄的贵客,你的弟子冒犯我也就罢了,连我山庄里的客人也要招惹,难道不该道歉吗?” 那冼家人皱眉,僵持片刻,还是命那弟子上前道歉。 那冼家弟子走近两步,勉强抱了抱拳,手臂还没从方才的震荡中缓过来,抖个不停。 温石桥嘴角勾了勾道:“幸好你学艺不精,否则要碰着了衣角,只怕这条胳膊不保。” 他话中讽刺意味十足,冼家弟子何等傲气,此刻却畏惧似的低下头,实在是林朝那一剑把他震住了。 那上首之人面色不虞,却因为灵犀剑客在外的名声,不敢和他起争执。 赵昔温然道:“嫌疑洗脱,庄主可放咱们回去喝杯茶了吧?”眼看着庄主点头,便转身和温石桥还有林朝离开了。 三人走后,那冼家弟子站在一旁,上首之人思索了会,看了眼他手上的伤,不耐道:“一手的血,还不去洗干净。” 第42章 私语 三人回到偏厅中,那李家人已经和管家约了改日拜访,先行离开了。 仆人换了新茶上来,温石桥看了赵昔几眼,赵昔像是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开口问道:“师哥,方才在大堂中,你为何说我是你的朋友,不言明你我身份呢?” 温石桥沉声道:“与你背影相似,又会停云剑法的人,除了孙讷还能有谁?孙讷到底曾是咱们的师弟,若直言你的身份,只怕他们对你的疑心更大。” 赵昔道:“师哥这么确信偷书贼是孙讷?” 温石桥道:“那守卫所说的‘一招退敌’已经叫我怀疑,后来你被说与那贼身形相似,我就确认个七八分了。当年孙讷还未被逐出师门时,就爱钻研那些旁门左道。我好几次听他跟师父打听沈醉禅的生平,他跑来偷他的手记,不是不可能。” 赵昔道:“如此大费周折,怕不只是为了爱好吧。” 温石桥冷颜道:“不论他为了什么,师父对他的惩治还是太轻了,让他在外招摇撞骗,作践罗浮的名声。” 赵昔笑道:“所以收徒弟还得看德行,笨一点儿倒无所谓。” 温石桥瞥他一眼道:“这个时候了,还在给你那徒弟开脱?罢了。”从腰间取下一柄镶嵌猫眼石的匕首,递与赵昔,“只当是补上一份见面礼,我就认了他这个师侄。” 赵昔笑眯眯接过,但觉触手寒凉,猫眼石十分温润,匕刃出鞘,他转过头去林朝:“林兄看如何?” 林朝道:“还算锋利。” 温石桥嗤了一声。赵昔收起匕首,又道:“若使单手剑的人是孙讷,那另一个人又是谁呢?” 三人在厅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忽然管家进来道:“三位客人,我家庄主一时半会怕是来不了了,得请贵客们先回去,来日再请几位过来一叙。” 温石桥道:“怎么,冼家还要为难你们?” 管家无奈道:“若只是冼家倒还好,只是方才……在冼家小住的颐王爷来了。” 王爷?三人不由一怔,林朝先开口道:“颐王,他虽在朝廷中主张与武林人交好,但插手天一阁之事,未免手伸得太长了些。” 管家道:“话虽如此,可颐王爷说,此事事关朝廷要犯沈醉禅,他不得不管一管。” 这个理由倒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来,一件天一阁的失窃案,竟然有三家人插手进来,其中还有朝廷的势力,却未必是一件好事,反倒是人多手杂,各怀鬼胎。 温石桥道:“那咱们就先回去,省得趟这趟浑水。” 赵昔点点头,三人便起身告辞,随着管家一路出去,大门外停着颐王的车仗,为避嫌也不便多做打量,上了马就离开了。 赵昔和林朝先到了李家宅子,温石桥将药材交与他们,又向赵昔道:“你等一等,我再送你个玩意儿。”对林朝道:“来去匆忙,我就不上茶招待了,林公子不妨先到外面等候,我和师弟取了东西就来。” 林朝情知他们是要避开他说话,也就走到院子外面。温石桥对赵昔道:“随我来。” 说着领他到内室,拿出一个木匣,打开,里面躺着一柄佩剑,他对赵昔道:“你试试看顺不顺手。” 赵昔依言拿起来,在手里拎了拎,出鞘一试,这剑也不知是何材质,剑刃锋利,剑身柔韧,却十分轻巧,不同于寻常铸铁。 他手腕经络受损,使不动重物,这把剑却正正好。 温石桥道:“此剑名为‘莫愁’。你拿着防身,总比拿木剑比划要好。” 温石桥不知那木剑是林朝一番心意,赵昔不由笑了笑,将“莫愁”归入鞘中,道:“这一天便要去了师哥两把趁手兵器,我却没什么好送出手的。” 温石桥道:“好东西多得是,收着也是浪费了。”他看了眼外面,道,“你对那个人倒是很放心。” 赵昔知道他是说林朝,笑道:“我孑然一身,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温石桥道:“你太大意了,你是谁,你是赵解秋,圣手季慈心的徒弟,一旦让人知道你已不在武林盟庇护之下,而且武功尽失,不仅那些从前和你有仇怨的人要追着你,连同师门的那些恩怨,都会一并算在你头上。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又不肯表明身份,要换做从前,你断不会如此大意。” 赵昔慢慢道:“师哥,我重伤后刚醒来那一阵,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是个大夫,可惜为医却不能自救,我明白自己是个什么状况,也明白一身重伤醒来,贸然跑到外面去,恐怕更加凶险。但人一旦清楚自己的大限将至,就不愿想那么多了,如今也是,我觉得此人可靠,我就信他了,至于身份来历,我自己不也说不出自己的身份来历吗?又何必强求别人呢。“ 温石桥脸色沉重道:“什么大限将至,你这是存心让我看不起你,当年师父耗费多少心力治好你的病,你才受了一点挫折,便要自暴自弃?” 赵昔张了张口,低下头,忽然摸了摸心口道:“师哥,不瞒你说,我自大半年前醒来后,这个地方总是难受得厉害,我也不晓得为了什么。” 他还未满三十岁,却是武功尽失,形容枯瘦,若说从前的青年温润好似玉雕,此刻便像是经历了摔摔打打,到处是划痕,黯淡无光。温石桥想起他前半生那偏执的情爱,总不明白为什么看着冷静理智的人,偏偏要把小半生耗费在没有回报的感情上。 但好在,事情皆有转圜的余地,赵昔如今不也把宋绎忘得干干净净了吗。 赵昔听见他半晌静默,不知在想些什么,便笑了笑道:“我有时候也想知道,那位让我‘色令智昏’的宋盟主,是个什么模样?” 温石桥当然不会跟他多提这个人,只哼了一声道:“还能是什么模样,两个眼睛一张嘴,把你哄得神魂颠倒,我竟不知为什么。” 赵昔失笑道:“这话说得,像是个红颜祸水。” “可不就是个祸水。你想想你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只怕和武林盟脱不了干系。”温石桥冷颜道,“宋老盟主当年和咱们师父的交情不浅,他能置你于这等境地而不顾,怕不是为了宋绎,就是为了他那宝贝儿子。” 赵昔心念一动道:“宋舟?” 温石桥道:“你已经见过他了?” 赵昔道:“我去戏苍山的路上,他曾派人在客栈里埋伏我,幸得林兄相救,此人性格乖戾,我与他怕是积怨已深。” 温石桥道:“他的事,我倒知道一点儿。据说他是天生的三阴逆脉,刚出生他爹就连夜派人请了师父过去,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师父曾下了诊断,他这个身体,除非有大机缘,否则一辈子就困于深宅中,习武更是想都不要想。如今我听人说,他不光学了武,还在武林盟中独揽大权,连宋绎也让着他一分,这倒奇了。” 赵昔兀自思索,温石桥又叮嘱他道:“你吃了这个大亏,也该明白,宋舟针对你,宋绎是他的堂兄,他们才是一家人,可别存了什么顾念旧情的心思,到时候小心被打个万劫不复。” 赵昔哭笑不得道:“师哥你放心,我总不至于一棵树上吊死两次吧?” 温石桥又着意嘱咐了他几句,赵昔将佩剑悬在腰间,和温石桥走到院外,林朝早已听见两人脚步,在树下回过身。 赵昔对温石桥道:“师哥留步。” 温石桥“嗯”了一声,道:“再过两月是师父的生辰,他每年都会在京城见他的老朋友,等郁孤山庄一事一过,你和我一同去那候着。见了师父,你的伤他老人家自有办法,还有当初你坠崖之事,师父必定是要和武林盟好好分说分说的了。“ 林朝仿佛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两人的对话,赵昔把温石桥的话都应了,拱手作别。 沿着长街回陶宅,走得远了,赵昔才对林朝道:“还没有谢你在山庄替我一挡,否则我为了洗清嫌疑,不得不挨那一剑了。” 林朝应了一声,道:“冼家气势跋扈,竟有些在泉门称霸的意思了。” 赵昔道:“既有朝廷支持,又有武林威望,门下弟子众多,怎能不跋扈?” 林朝淡淡道:“若武林也实行豪权为上,怎可堪称武林?” 赵昔一怔,叹道:“大势所趋。倒真佩服先皇帝的英明,扶持世家,看似与武林交好,其实是增长了朝廷的势力。” 林朝道:“但世家日益兴盛,只会越来越不好控制。” 长街远远地延伸出去,天高云淡,赵昔虽目不能见,却能感觉到风轻轻吹来,人声风声,皆空旷高远,他笑了笑:“所以才有武林盟。” 林朝在他未能察觉的地方顿了顿:“你会与武林盟为敌么?” 赵昔讶然道:“我身无长物,怎敢与武林盟作对。只不过如林兄所见,我一身伤病的来由还没弄个明白,纵然要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林朝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沉沉的。 赵昔像是有所感觉,手搭上剑柄道:“此剑名为‘莫愁’,分量极轻。古人常说愁重轻舟载不动,这名字倒真配得上它。” 林朝道:“你师兄要你跟他去京城。” 赵昔点头道:“我必得去见我师父一面。” 林朝道:“那我们便在泉门分开,你有你师父和师兄,对症下药,自然比我那办法要好得多。” 赵昔侧耳一听,话是没错,但听起来怎么就有点……酸酸的呢? 他心中存了许久的疑问又浮出水面,停住脚道:“林兄……” 林朝也停下来:“嗯。” 赵昔知道自己就像走在迷雾中,可是这一次,他居然隐隐的,从心底里下意识的不愿拨开那层朦胧的遮掩。 于是又一叹道:“没什么,走吧。” 第43章 旧书 两人回到陶宅,住处的小院里寂静无声,下人都相当知趣,知道这儿住的贵客不喜人出入,平时除了送必要的三餐给用,只早晚进来打扫一次。 虽然寂静无声,但赵昔耳朵灵敏,进院子没两步就察觉出屋内有人,他顿了顿,刚要开口,林朝已经道:“无妨,是我的人。” 赵昔微讶,林朝又解释道:“那天你我从江边回来,我便派人去追秦奉,暗中跟随他,免得再生风波。” 赵昔了然道:“林兄考虑得周全,那么此时该是他回来了。” 说着已经走至正屋门前,门虚掩着,赵昔才要去推,鼻端却闻到一丝血腥味。他眉头一皱,推开门,听见里间传来老人痛苦的呼吸。 旋即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两个年轻人的脚步声迎了出来,道:“少……公子!” 林朝道:“秦奉如何?” 年轻人之一道:“路上遇到些小意外,请公子入内听我们禀报。”这两人正是星文月影,宋绎赶去戏苍山时,他俩被留下来处理内务,如今宋舟在武林盟大权独揽,他们正好空了出来,便立刻来找自家少盟主。 两人虽然都低着头,但都忍不住那眼睛去瞧赵昔,赵昔却道:“年迈之人,伤口不能晾着,两位先带我进去看看吧。” 月影忙道:“是。”往一旁移了两步,“赵先生请。” 赵昔便随他进了侧屋,那秦编修被平放在炕上,失血导致半昏迷,月影道:“左肩中了短箭,没带毒。” 赵昔用手检查老人肩膀,半指宽的箭身,便对月影道:“去备些热水,清酒,要干净的匕首。”又说了几味药材,让他去自己房间拿,问他:“认不认得?” 月影道:“认得。”说着便去了,不一会儿便备了诸物来,一样不差,赵昔一边替老人清理伤口,一边笑道:“你从前常替大夫做这事?倒是分毫不差。” 月影差点脱口而出“从前常替赵先生你做事”,但想到少盟主的吩咐,又住了嘴,道:“是。” 等伤口处理完毕,赵昔净了手,随月影到外屋,星文已禀报完毕,林朝对赵昔道:“他们回泉门的路上,遭了埋伏,若不是星文月影暗中监护,此刻秦奉怕是连命都没有了。” 赵昔在月影搬来的椅子坐下,道:“是仇家?还是……” 林朝道:“他们逼问秦奉一样东西。” 赵昔蹙眉道:“和孤鸿老人相关的?” “不错。” 赵昔沉默,又叹了口气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又想起什么道,“既然他们认为东西在秦奉手上,那么秦家……” 星文忙道:“秦家有我们的人看着,目前并无异样。” 林朝道:“外面看来无异样,不代表没有内鬼。” 里屋传来痛吟之声,是秦编修醒了。 赵昔进屋替他把脉,林朝等人也跟了进来,秦编修渐渐神色清明,左右看看,面露疑惑,见到星文月影两人,忙挣动道:“多谢两位少侠相救。” 赵昔扶了他一把,道:“秦老先生,我等是为孤鸿老人而来。” 秦编修怔了怔,道:“你们是松骛兄的……” 赵昔道:“旧友。”说着将从上戏苍山起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秦编修幡然明悟,道:“松骛兄一生不与人结仇,没想到……” 赵昔道:“冒昧问老先生一句,那伙人朝你要的是什么东西?” 秦编修道:“他们问我,松骛兄给我的东西在哪?我当时也想不起来,现在想想,只有一本手抄的旧书,原是他来拜访我,不慎落在我家的,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就存在家里书房的隐蔽处,免得家人翻坏了。” 赵昔挑眉道:“旧书?” 林朝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送你回秦家,请你把那本书交给我。” 秦编修见他带着面具,姿态冷漠,气势凛然,不由迟疑道:“这……按理说松骛兄的东西,只有他亲自来取,我才能给。”显然经历了受伤一事,对赵昔等人也有了戒备。 赵昔笑了笑道:“这倒也是人之常情,那么还是将这老先生送回家去,只是秦老先生,那帮人既然敢半路劫持你,恐怕你家中他们也安插了人打探,为保你家人平安,还是让我等去检查一番比较好。” 秦编修经他一提醒,不由紧张起来,道:“那就请诸位先送我回家吧。” 于是星文月影出去备了车马,四人送秦编修到秦家,秦家此时皆已入睡,一片寂静,下人被吵醒,磨磨蹭蹭出来开了门,见到受伤的秦编修,立马大呼小叫起来,进去告诉秦家人,不一会儿,秦编修的夫人,儿子儿媳都赶来正堂。 赵昔对秦编修道:“秦老先生恪守信义,我等都能理解,只是为保安全,还是请老先生照我们说的做。” 秦编修思索片刻道:“也罢。”于是便把秦家的下人都喊来,星文月影站在一旁,仔细察看这些人进堂时的神态步伐。 秦老夫人坐在秦编修身边,含泪道:“老爷此去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身上带了伤?” 秦编修安抚家人道:“事出不意,多亏有这几位侠士相救。” 秦老夫人见这些都是江湖人,思及丈夫生平所结交的江湖人士唯有那一位,便低声道:“莫不是……” 秦编修打住她道:“说来话长,等送了客,我再和你细说。” 赵昔听这情况,暗想今天晚上是拿不到线索了,夜长梦多。 这时月影忽然上前道:“秦老先生,我有些疑问,请老先生借一步说话。” 秦编修顿了顿,以为是下人中出了问题,忙起身,随他出至堂外。 不一会儿,秦编修回来了,唤了一声“秦槐”,下人中一个小厮站了出来,是他的书童,道:“老爷。” 秦编修道:“你去书房,把书架顶上右数第三本书拿来。” 秦槐忙道:“是,老爷。”说着便去了。 赵昔有些稀奇,不知月影在外和秦编修说了什么,让他这么痛快就将东西交了出来。 秦编修坐在上首,时不时把目光投向静坐不语的林朝,当然这些赵昔是看不到的。 众人等了许久,下人们窃窃私语,不知出了什么事,连秦编修两个儿子也有些不耐烦,开口道:“父亲……” 忽然月影从屋外走进来,将一本老旧的书册呈给林朝:“公子。”直起身对秦编修道:“秦老先生,你那书童意图不轨,和我争斗起来,现已在书房服毒自尽了。” 众人哗然。赵昔也挑了挑眉,秦编修此时擦了擦汗,起身道:“多谢诸位替我清理门户,否则老朽到死也被蒙在鼓里了。” 林朝起身道:“事已解决,告辞。” 秦编修将他们送出门外,赵昔上了车,对林朝笑道:“林兄布置周详,我白来一趟,却什么忙都没帮上。” 林朝道:“世间少有权势不能解决的事。” 赵昔微微一笑,却有些耐人寻味。 月影走在后面,秦编修毕恭毕敬送他上马,看了看走远的马车,道:“不知是武林盟办事,还请代老朽向那位贵人致歉。” 月影笑道:“这原没什么,只要别在那赵大夫面前露馅,就行了。” 秦编修连连应道:“是,是。” 深更半夜,四人回到陶宅,也都没了睡意,点起灯来看那书的不寻常处。那是一本手抄的《易经》。 翻来覆去,除了字是孤鸿老人的笔迹,和普通的《易经》别无二致,也没什么错字。 林朝看过一遍后,将书册递给赵昔道:“你瞧瞧。” 赵昔接过来,用手指抚过上面的字迹,又摩挲书页的边缘,星文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心里犯嘀咕:这小赵先生都瞎了,能看出什么来。偷眼去觑,却见自家少盟主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望着赵大夫。赵昔眼上的布条已经解了,此时灯火映在一双茫然的眼睛里,格外的俊秀温柔。 星文打了个哆嗦,默默低下头。 赵昔用手指检寻了一番,道:“我有个想法,只是手头无工具,也没办法证实。” 林朝接过他递回的《易经》,赵昔若有所思,牡丹寨的刀谱,天一阁的藏书,还有这本《易经》……他倒像明白了什么。 想了一会儿,他对林朝和他两个下属道:“既然暂时没什么所得,不如都去歇息,待我仔细想想怎么解开这书里的门道。” 林朝“恩”了一声,赵昔又笑道:“幸好我师兄只住了一夜,否则总像昨晚那样叨扰林兄,我也有些不好意思的。” 林朝道:“无事。” 星文低着头,实则眼珠子都要瞪脱框了,他没听错的话,少盟主昨晚还和小赵先生睡一个屋! 月影扯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两人退出去找安身的地方了。于是大家各自安歇。 第二日早上,陶璋照常来赵昔的小院里学弄药材,只是和赵昔提起他一家准备回京城一事。 赵昔道:“你母亲大病初愈,这样赶路,实在不益于恢复。” 陶璋无奈道:“我何尝不和先生想得一样。但我母亲执意要动身,听说朝廷下令,今年的武官选拔和江湖武林大会一起办,到时候京城的人一多,家里的生意要翻好几番,我母亲要我尽早赶回京城,和父亲哥哥一块管家里的铺子。” “武林大会?” 第44章 医道 陶璋点点头道:“正是呢,听说是今上亲自下旨,由颐王亲自督办。到时候武林四大世家齐聚京城,还有数不清的江湖宗派,热闹得不得了。” 赵昔问道:“颐王是近日到泉门的那个颐王?” 陶璋道:“正是,由颐王先行拜访唐冼韩王四家,商讨举办武林大会的事宜,颐王虽然出身皇家,但与武林往来密切,据说这次武林大会和武试一块办的主意,也是颐王先提的,旨在吸纳一些出色的武林弟子为朝廷效力。”语毕,又小心翼翼问道:“先生愿和我们一块去京城吗?” 赵昔笑道:“刚巧我也要去京城,和你师祖见一面。” 陶璋愣道:“师祖?” 赵昔道:“说起这个,还有一样东西我要给你。”说着拿出温石桥所赠的那柄匕首,“这是你师伯补给你的见面礼,收着吧。” 陶璋小心地接过那匕首,拔出鞘看了看,赵昔笑道:“这匕首削铁如泥,你不会武功,还是小心些。” “是。” 陶家定在三日后启程,中间温石桥遣人来传信,李家的事完毕,他先行动身去京城,叫赵昔到京城后,在某街某处找他,赵昔应了。 三天后,陶家替赵昔和林朝备了一辆马车,星文月影骑马跟随,向京城而去。 泉门离京城约莫十天脚程,以陶家之富,路上一应用度皆不用愁,不过旅途奔波,于陶夫人的病终归有碍,赵昔每日所做的也就是替陶夫人观病把脉,斟酌药量。 车马走了六天,这天午后,远远地看见前面一队人马,比陶家的更加壮大,且前后均有卫士骑兵,陶夫人远远观其声势,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有的,还没等遣人去打听,那边先飞来两骑人马,道:“颐王殿下遣我等来问候,可是陶家的夫人和小公子?” 陶璋此时正在赵昔的马车上温习之前所学,小厮听陶夫人吩咐,急匆匆赶到车前:“二爷,夫人叫你前去拜见颐王殿下。”陶璋忙跟着去了。 赵昔道:“这位颐王倒是平易近人,不比寻常贵族自恃身份。” 星文在旁道:“颐王自幼随皇帝镇反平叛,赈济灾民,素有贤王之名。” 不一会儿陶家的车队动了起来,向远处的人马并靠,星文问随行的侍从,答道:“颐王殿下也是回京师,请咱们同路。” 那颐王也是个青年俊雅人物,见陶璋来拜见,款款说了几句话,两队人马并作一队,一同上路。又问陶夫人好,原来陶夫人出身名门,和这颐王的生身母亲是旧交。 陶璋坦言家母卧病,颐王讶道:“病况如何,可曾好转?本王这里倒有一位大夫,若不嫌弃,不妨叫他请一请脉。” 陶璋倒不好违拗,便引了那大夫回陶夫人的车中把脉。 那大夫年岁颇大,身形枯瘦,一撮山羊胡,江湖人打扮,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但陶璋暗自打量几眼,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难道是看自己先生看多了,觉得全天下的大夫都该是那样温文儒雅的? 老大夫两指在陶夫人腕上搭了一会儿,捋了捋胡须道:“夫人的脉象现下听来还算平和,之前必定是大病一场,险象环生,不知是哪位名医妙手回春,才得如今安然无虞?” 陶夫人见他是颐王身边随行的大夫,不敢怠慢,忙道:“是一位赵大夫,也是我那不成器孩儿的业师。” 老大夫又观望陶夫人面色一阵,叹然称奇道:“妙,真是妙。便是老朽平生所见名医之中,也少有能解这样沉疴杂症的。不知那位赵大夫可在这里?老朽很想见一见其人。” 陶夫人便命侍女去请赵昔来,这厢赵昔几人听了侍女的话,月影道:“颐王与武林来往颇多,身边也有不少江湖人,我才刚远远打量那大夫,身上必定有两分功夫。” 赵昔道:“同行碰见,难免好奇,我去见一见也就罢了。” 林朝先他一步下车道:“我和你一起去。” 赵昔愣了愣,笑道:“怎么,难不成还怕我和人动起手来。” 林朝道:“小心一分总是好的。” 赵昔示意星文月影留下来道:“那叫他们留在这吧,这么劳师动众,他们还以为我们怎么样呢。“ 两人来至陶夫人车前,那老大夫就在车前站着,见侍女引来两个人,看模样都不过三十,不由问道:“哪一位是赵大夫?” 赵昔向他拱拱手道:“是在下。” 老大夫上下打量他,惊诧道:“老朽还以为是位与我年纪相差不远的同行,谁知竟这样年轻。” 赵昔微笑道:“承蒙老先生抬举。” 老大夫捋着胡子大笑道:“真是少年英才,赵大夫,老夫方才瞧了瞧你的药方,万中无一,只是那麻黄再重两分,陶夫人的病兴许痊愈得更快。” 赵昔顿了顿,道:“老先生所言不错。” 老大夫打量他蒙着布条的双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转身朝车内道:“夫人这里既有好大夫,老朽便不多留了,还得回去向王爷复命。” 陶夫人忙吩咐侍从道:“好生送大夫回去。” 那老大夫便随两个护卫往前面颐王的车队走,经过林朝身边时,看了看他,露出一个笑,随即走开了。 赵昔和林朝重新回到车上,星文问道:“怎么样?那人可有为难小赵先生?” 赵昔道:“为难倒不至于。不过我有些奇怪。” 林朝道:“如何?” 赵昔道:“那老大夫方才和我说,药中再加两分麻黄,病好得更快。麻黄是霸道之药,像医治陶夫人这样的弱女子,或是富贵人家出身,自小养尊处优的人,若加重麻黄药量,病虽然能好,但必会损伤身体,恢复的过程也会十分难受。这老大夫既然跟着颐王,王爷之躯不比粗糙的江湖人,怎么还肯下重药呢?” 星文道:“说不定人家的本事本就不是拿来救人的。当初温王叛变,不就是被发现在王府里毒发身亡嘛……”他是心直嘴快,被月影拿剑柄狠狠捅了两下,可惜话已出口。 赵昔笑道:“也罢,我们是江湖人,还是少言朝政的好。” 此时车队又缓缓启程。月影道:“星文嘴上没把门的,先生勿怪。先生和公子好生歇息,我等在外面听命。”说着放下车帘,一个驾车,一个骑马,车又走动起来。 林朝开口道:“这几天赶路不便,疏通经脉之事也停了,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他这样关怀备至,赵昔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总能感觉到,林朝和他说的话越来越多,语气也离对外人的冷漠疏离越来越远。 可是迄今为止,他连林朝的具体身份都不知道。 赵昔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到了京城,你我就要分开走了。” 过了许久,林朝才回了个“嗯”字。 赵昔道:“自戏苍山起,这一路多承林兄照拂。我知道林兄是讲究信义之人,但我也的确不记得受伤前的过往了。” 星文在前面驾车,支棱起耳朵听车内人说话,心里暗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林朝道:“若记不起来,也不必勉强。” 赵昔笑了笑道:“所以从前是恩是怨,如今都大可一笔勾销了。我看得出来林兄不是耽于小节的人,实在不必再让我拖着你了。” “……” 他等了很久,对方都没有回话,赵昔心内低低地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了。 四天后,车队如期到达京城,那厢陶夫人母子向颐王谢恩辞别,这边赵昔和林朝也要分道扬镳。 “我让星文月影送你到你师兄的地方。若你师兄还未到,就让他两人替你安排住处。” “好。”赵昔拱手道:“今日一别,林兄也要保重自己。” 林朝却忽然抓住他一只手,将一枚锦囊放在他手里。 赵昔疑道:“这是什么?”手掌收拢,锦囊内仿佛是一枚环,却有一处缺了口,缺口处参差不平。 “信物。”林朝语调沉沉,“你拿着它,若有事,就到京城北街上一家同和客栈里找人,我必会给你回信。” 赵昔摸着那枚环,心头忽然涌起莫名的滋味,点点头道:“好。” 待要抽回手,却察觉到这人的力道有一丝挽留。心里的疑云更大了:他和林朝之间,到底曾有过什么? 他将手抽回,警告自己不要再在多余的问题上纠结,转身上马,星文月影双双在他身后,骑马跟随。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入城的人马中是,林朝仍然静静伫立,直到身后有人踱步而来。 林朝转身,是那老大夫。 老头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躬身道:“宋盟主,颐王殿下有请。” 第45章 痴迷 赵昔进了城门,向温石桥所说的地址而去,那是一间酒肆,在京师西王广街上,店面不大,一进门,店小二见到赵昔的形容模样,立刻弯腰道:“小赵先生,温大侠已等候多时。” 赵昔点头,对随行而来的星文月影道:“我师兄已经到了。你们也好回去和林兄复命。” 星文月影对视一眼,抱拳道:“属下这便告辞。”说着出肆外上马而去。 赵昔随那小二上二楼,走到最深的一间房内,推开门,察觉到房中有两人,一个是温石桥,另一个…… 赵昔走进去,小二在他身后合上门。温石桥起身对他道:“还不拜见师父?” 赵昔还不及抱拳行礼,另一位老人忽然道:“你过来。” 稳重苍老的声音,赵昔似是听过无数遍,过去在那老人面前站着。 老人双指搭上他左腕。温石桥在旁道:“师父,解秋这脉,怪异得很。” 老人点头道:“浮游如丝,时断时续。”再细细探时,忽然眉头一皱,捏住赵昔手腕。 赵昔只觉一股真气从对方指尖流出,冲进四肢百骸,撞击那些淤塞的经脉,力道之猛令他来不及反应,喉咙一甜,眼前黑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日薄黄昏。 赵昔缓缓睁眼,夕阳透过纸窗,将双目刺得有些发白,他不禁拿手去遮挡。 这样的黄昏,他已许久未见过了。 他躺在房间的床上,那老人和温石桥坐在外间,在商量什么。 他慢慢下床,眼睛眨了眨,走出内室,终于看清两人的模样。 温石桥与他回忆起的模样相差无几,他在下首。那上首坐着一位老人,发须掺白,双目湛然有神,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丰神俊朗。 赵昔一见了这老人,心头忽然一颤,千百幕孩童时的回忆闪过,霎时眼眶酸涩,跪下道:“师父……” 季慈心眼见到爱徒枯瘦模样,心中痛惜难言,叹道:“我一接到你师兄的信,立刻就赶往京城。你啊……” 温石桥抱剑在旁,笑道:“还和小时候一般,见着师父就爱哭包。” 季慈心伸手虚扶让赵昔起来,道:“解秋,你可知令你武功尽失的是什么□□?” 赵昔怔道:“弟子是因经脉受损而运不得功的……” 季慈心沉声道:“非也,即便你经脉完好,你一身功力也该被化得干干净净了。你所中之毒,乃是本门秘药。” 这显然超过了赵昔的预料,他张了张口,低头道:“是弟子无能,竟丝毫未觉……” 季慈心道:“这是罗浮的禁药,门内连提也不能提的,你又怎会知道。上一个用这药的人,如今连我都不知其死活了。” 赵昔心里一突,嘴边跳出一个名字:“沈醉禅?” 季慈心看向他,讶道:“你还记得他?” 赵昔道:“是师兄告诉我的。” 季慈心眯起双眼,回忆起当年之事,语气里也带了两分感慨:“当初师……沈醉禅还在我门中时,几乎是罗浮数代以来天赋最惊人的弟子,哪怕是我,虽忝居师兄之位,也常有所不及,但太过聪慧,反而容易旁生是非。就在我们学成下山之前,沈醉禅趁师长不察,偷入密室,将门中□□看了个遍,并且熟记于心。其中就有这‘润物无声’。” “这药本不是为做毒物研制出来的,而是我罗浮首代中一位前辈所配,原本是为了配合一门功法使用,以气渡人。那位前辈也是绝世之才,只是终究功亏一篑,功法成了吸人内力的邪功,药也成了□□,可以无声无息化去人的内力。” 赵昔道:“吸人内力?” 季慈心道:“我要说的正是这功法,虽是邪功,但到底它为救人而生的,更与你所中的毒相契合。我猜测,你当初跌下山崖,却碰巧练了此功,才保住一条命。” 温石桥道:“那这么说,只要回罗浮山,找到那位前辈写的方子和秘笈,就能救师弟了?” 季慈心道:“没那么简单。沈醉禅将这方子偷带出了罗浮山,怎么会分毫不改地拿给人去用,经他改过的‘润物无声’,已经是可以杀人的□□了!” 那么回师门找解药一条路算是断绝了。 季慈心看着自己两个弟子道:“既然沈醉禅的药足以杀人,那么解秋能大难不死,说明他修炼的功法,也是经人改过的。”他看着赵昔道:“你们两个是为师养大的,相信为师不提,你们都不会知道这药和功法的来处。唯一的可能,就是解秋坠下山崖后,在山中无意找到了解毒的功法,修炼之后,保下了一条命,只留下失忆的遗症。” 温石桥立刻道:“那么我们就走一趟商洛山,找找那功法藏在何处。” 季慈心道:“我若猜得不错,那功法该是沈醉禅记在他手札中的,只是他遭武林盟和朝廷追捕之后,他的手札都流失在各处,再也寻不到了。” 赵昔听师父提起手札一事,乍然间想到了孤鸿老人在青雀刀谱中对沈醉禅的评价。不由问道:“师父,孤鸿老人与沈醉禅,两人可曾有往来?” 季慈心道:“他们算是旧友,两人都爱武成痴,交流过不少心得。沈醉禅出事之后,孤鸿子常和我惋惜其才,但终究不再来往了。” 温石桥眯起眼道:“先别管这些事,师父,还有半个月就是您和那老前辈的约了,解秋要调养身体,就由我去一趟商洛山……” 赵昔插嘴道:“我和师兄一同去。” 温石桥瞪他一眼道:“你倒是能者多劳。” 赵昔笑了笑道:“原本也想乐得清闲,只是我从那里出来时,答应了一个人要回去看她,况且我是找到过那功法的,如今再找一次,自然比师兄便宜。” 季慈心点头道:“解秋说得也没错,只是如此,你们暂且多待两天,我替他调一副药出来。”又对赵昔道:“你自己一个人,也要知道轻重。” 赵昔道:“是。” 事情暂且议定,赵昔想到一事,又向季慈心道:“徒儿鲁莽,在外的时候收了一弟子,等得空了,带他来见一见师父。” 季慈心道:“你倒有心思收徒了,也罢,石桥见过没有?” 温石桥嗤笑一声:“笨笨呆呆,实在有堕我罗浮名声。” 季慈心哈哈笑道:“呆笨有何不好,不像你们两个,打小聪明过头,满肚子的歪心思。” 赵昔与师父和师兄说笑几句,一颗心慢慢宽慰下来,有了依托。 时候不早,师兄弟两个便让出去,让师父歇息。季慈心道:“解秋,你再多留一刻,为师还有些话与你说。” 温石桥大抵猜到要说的是什么,先退出去,把门带上。 季慈心便对赵昔道:“解秋,你可还记得武林盟?” 赵昔顿了顿,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季慈心微微一叹,“不记得了也好。那么宋绎,你也忘了?” 赵昔不明白为什么每回都将宋绎特别提出来问他,这个人于从前的他,真有那么重要? “我……忘了。” “好。”季慈心点点头,“武林盟宋家与罗浮的交情,也有数十年了,他们老盟主宋虔是为师故交,彼此都有往来,如今武林盟由宋绎主事,他是宋虔的子侄,宋虔还有一个儿子,名唤宋舟。” 赵昔道:“弟子见过。” 季慈心皱眉道:“那宋舟……之后再讲,宋绎,你们不满十岁便认识了。为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对他……你忘了,也便算过去了。”他打量不复昔日神采的弟子,“你跟随武林盟,却在商洛山坠崖,这其中的因由,为师一定会弄清楚。只是你也要明白,所谓情深不寿,太过痴迷,往往招致灾祸,昔日沈醉禅如此,今日你也是如此,为师只希望你今后不要再入迷途。” 赵昔抱拳道:“弟子谨记师父教导。” 季慈心颔首道:“你明白再好不过,回房好生休养吧。” 赵昔从师父房间出来,忽然听到袖中叮当之声,原来是那枚环。 他摸索过去,锦囊里的玉环触手温润,只是摸到那一道缺口时,凹凸不平得硌人。 他乍然间心中一涩,仿佛比那日坠下无尽深渊时,还要难过了。 依照计划,赵昔和温石桥在京城内休息了两日,准备好盘缠和马匹。赵昔几次想去和林朝约定过的那家客栈打声招呼,算是道别,不过想想几日前在城门外已经道别,再道别倒显得赘余。 准备妥当之后,温石桥对他道:“我要去和一位老兄碰面,恰巧他为了他一位义妹,如今在京城内遍请名医,你不妨随我过去,瞧瞧看能帮上忙不能。” 赵昔左右无事——陶璋忙着随父兄熟悉家中生意,只来见了一次师祖,见面行礼后,见到赵昔双眼复明,自然欣喜,又听说赵昔又要离开,直道自己一定相送,赵昔见他果然抽不开身,便让他放心回去——于是便随温石桥到了他那位朋友摆宴的酒楼上。 天字一号房是预先定好的,由小二领着两人上楼,在酒桌旁等候片刻,只听门开,一人笑道:“温兄,两年未见,一如往昔啊。” 赵昔眉梢一动。这声音,居然是熟人。 第46章 如颜 那一位的讶异不比赵昔少:“你是……当日牡丹寨那位赵兄弟?”赵昔当日因眼疾蒙了布条,一时倒没有认出来。 他身边还跟一身姿挺拔的女子,戴着遮面的帷帽,此时将帷帽一掀,瞪着赵昔:“你是那姓赵的小白脸!” 这话说得温石桥眉头一皱,赵昔倒不甚在意,起身抱拳道:“杨兄,朱姑娘。”原来这竟是当日的牡丹寨主朱胭,和她的青梅竹马杨之焕。 杨之焕生得眉目英挺俊朗,也难怪朱胭钟情他多年,朱胭掀开帷帽,难免露出右半边脸的疤痕,只是她在山寨长大,倒没有一般女人那样看重外貌。 温石桥道:“原来你们认得。”见杨之焕面露困惑之色,便起身介绍道:“这是我师弟赵解秋。这是我几年前认得的一位好朋友,杨廷兰。这位是杨兄的义妹,朱胭姑娘。” 杨之焕不禁打量赵昔道:“难怪当初见赵兄弟仪表不凡,不想竟是罗浮门人,大名鼎鼎‘鬼手’赵解秋。” 赵昔想自己那副痨病鬼模样,人家也能说是仪表不凡,不禁笑了笑道:“之前刀兵相见,如今能在酒桌上碰见,也算‘一醉泯恩仇’。” 朱胭冷笑道:“谁和你‘泯恩仇’呢,姓赵的,你当初一张嘴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如今倒要‘泯恩仇’?” 赵昔温温吞吞道:“当初隐瞒,实在是情势所迫,并非刻意。” 他这副好声好气的模样,朱胭就像一拳打在棉花里,恨得牙痒痒。杨之焕却一拉她衣袖,示意她毋多言。 温石桥看这女子对着自家师弟气势汹汹,心中早有不悦,只不过碍于对方是女流,不好怼回去。 如此也算“寒暄”一番,四人落座,吩咐上酒菜。朱胭再看赵昔不顺眼,也不好在酒桌上动干戈。 温石桥也便不理论,聊了几句,问及杨之焕近况,后者笑道:“快别提,如今因皇上下令同办武试与武林大会一事,闹得人仰马翻,我也是好不容易偷了闲出来,和你一聚。” 温石桥道:“我见京城武林人也多了,这一场大会有的闹了。” “可不是。再过一阵,四个世家的人也要到齐了,你知道他们并非一气,唐家与王家看不对眼,冼家声势日盛,韩家也不是好说话的,到时怎么安排,可真叫人头疼呢。” 温石桥笑了一声道:“说是武林大会,其实也不过是这四家搭的戏台子。” 杨之焕道:“也不尽然,有武林盟镇着,总不至于太出格。” 寥寥几句,杨之焕却有些踌躇,让温石桥看出来,道:“廷兰兄在想什么,但说无妨。” 杨之焕张了张嘴,终是叹了口气道:“温兄,这两年伯言可曾与你通书信?”伯言是被罗浮逐出师门的孙讷的字。 温石桥剑眉一横:“廷兰兄,可不要和我说你还与他有来往。” 杨之焕道:“实不相瞒。几个月前,伯言曾来找过我。” 温石桥道:“他和你说什么了?” 杨之焕道:“他说,想借我伯父家的青雀刀谱一观。” 温石桥眉毛一挑:“你不会真借给他了吧?” 杨之焕道:“那是我伯父的家传武学,我怎可轻易借之于人,只是他再三恳求,并说只要让他看一眼,他可拿出门中秘药治好阿胭的伤。我一时动摇,便带他上了牡丹寨。后面的事,赵先生也知道了。” 赵昔道:“牡丹寨中盗走青雀刀谱之人,恐怕就是咱们那小师弟。” 朱胭恨恨道:“可恨你那时还信誓旦旦说,此事与你们无关!” 赵昔笑道:“我那时若不小小隐瞒,只怕贵寨的兄弟们要把我和杨兄生吞了呢!况且此事,杨兄也是被蒙在鼓里。” 杨之焕面露愧色道:“是我轻信于人,对不起阿胭和伯父,我只想找到伯言,将刀谱夺回,再好好问他缘由。” 温石桥冷笑道:“孙讷此人,自幼乖张顽劣,十句话有八句是假,我也曾提醒过你,谁知你还是被他那副样子蒙骗。真是一物降一物。” 赵昔听他们说话,心中却想,孙讷在牡丹寨盗走青雀刀谱,与人合谋掳走孤鸿老人,又潜入天一阁偷沈醉禅的手记,他在替谁卖命?这种种事端,要说背后没有一番谋划,他是断然不信的。 酒席散尽,赵昔替朱胭把了把脉,赠了她一瓶罗浮的“息心丸”并一张方子,道:“丸药内服,方子的药煎了外敷,三五年间疤痕或可平复,只是切记心气浮躁。” 于是四人道别,走远之后,赵昔问道:“那位杨兄在牡丹寨时报的名字是杨之焕,怎么听师哥所说,变成了杨廷兰?” 温石桥笑道:“你哪里知道他的来历,他是当今杨丞相之独子,只因生母不大光彩,所以幼年便被送往京师之外,在武林中长大,如今回到杨丞相身边,已领了军职,今年的武试便是由他督办。” 赵昔十分诧异,倒是感叹那朱胭姑娘,杨之焕对她有意无意尚且不说,恐怕堂堂丞相,也不会容许自己的独子娶一匪寨之女为妻。 师兄弟两个回了所住的酒楼,次日便启程离京。 这一路快马兼程,温石桥知道那林朝曾每日替赵昔疏通经脉,便如法炮制,加之有师父配的药。一路下来,虽旅途劳累,赵昔却觉得身体松快了些。 如此快马走了半个月,总算来到商洛山脚下。 赵昔凭借着出山时的记忆,循路返回,在山中走了大半日,总算找着了小村落的入口。 重临旧地,难免感慨。这里的村民并无变化,见了赵昔,认出这是曾在村中借住大半年的赵大夫,忙叫人去通知马老大一家,又领他进村。 几个人簇拥着他二人来到马家门前,只见一切如旧,马家老大已迎了出来,又惊又喜:“赵大夫!” 赵昔道:“马家兄弟,马大伯可好?周婶可好?” 马家老大道:“好好,都好。我们都以为你不再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走出一神态和蔼,面色有些枯黄的妇人,正是周婶。见了赵昔,亦是欣喜,回身喊道:“云儿,云儿!瞧谁回来了?” 喊了三四番,屋内却毫无动静,赵昔不由看向马家老大道:“小云姑娘可还好?” 提起阿云,马家人脸上喜色不再,只请赵昔两人进去:“进屋再说,进屋再说。” 赵昔便和温石桥一同进了马家主屋,落座之后,周婶端了茶水过来,才细说道:“你离村之后,老大带着契纸回来,村里人都欢喜,想着能过安生日子了。谁知过了不到半个月,忽然来了一帮江湖人,舞刀弄棒的,咱们村的人也就那点上山打猎的本事,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然后呢?” “他们抓了我们,也不曾打杀,只问我们晓不晓得什么札记,我们连字都不识得,哪里晓得这些。我们说不上来,他们就挨家挨户地搜,没搜着,便一个一个抓去拷问。那其中有一个女人,爱给人喝味道古怪的汤,喝了之后就晕晕乎乎,她问什么便答什么。” 赵昔和温石桥对望一眼。这像是魔道中人的手段。 周婶说到这里,才低下头,拭泪道:“阿云便是给他们拷问的时候,不知哪句话惹急了那个女人,竟然……竟然在阿云脸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 赵昔心里一沉,问道:“可否叫我看看?” 周婶道:“那孩子受伤那天晚上就发热说胡话,几乎去了半条命,后来脸上口子结了痂,就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怎么叫她都不出来,我那时候想,若赵大夫还在……就好了。” 赵昔随周婶来到阿云屋外,先叩了叩门:“小云姑娘?”毫无动静。 赵昔看了周婶一眼,推开门,阳光照进屋里,小女孩的身影缩在屋角,拼命拿手捂着脸。 周婶道:“云儿,赵大夫来看你来了。” 阿云不说话,使劲摇头。 赵昔进屋,蹲在小姑娘面前:“阿云不是和我约好,要我亲自看你出嫁吗?” 他这一问,阿云双肩便颤抖起来,哽咽道:“你,你看了我,就不会喜欢我了……” 赵昔手搭上小女孩干瘦的手背:“不会的。大家都会变老变丑,难道就都不喜欢彼此了吗?” 他用温柔的力道将阿云的手掌拿开,那是一道鞭伤,必定是两指宽的铁鞭,从女孩的左眉横亘至右边颧骨,留下可怖的疤痕。 阿云一双眼睛依旧澄澈,赵昔拿手替她擦擦眼泪,道:“好了,哪有那么丑?你只要听我的话乖乖吃药,一定会好的。” 阿云哭得一下一下打着嗝:“真的吗?” 赵昔笑道:“真的,没好之前,我就送你一个很漂亮的面具,你戴着它,别的小姑娘都会羡慕你的。” 第47章 手札 好不容易安抚了阿云,小姑娘直拉着赵昔的衣袖不肯放,周婶好劝歹劝,劝得她去睡会儿,掩了门出来。 赵昔道:“周婶,关于那群江湖人的事,我和我师哥还想多问几句。” 两人回到主屋,周婶道:“大夫问就是。” 赵昔道:“方才只说到小云受伤,那后来呢?” 周婶又回忆道:“后来……那群人还不肯住手,说要用刑拷问我们,这时外头又来了一年轻一年长两个女人,那年轻姑娘喊那年长的叫婶婶。她婶婶一进村,和那群江湖人说了一番话,那群人忽然就退出去了。” 赵昔心里一动,道:“她们又是什么来历?” 周婶摇头道:“不知道。你要想见,她们就住在村那头那几间从前空着的屋子里,那小姑娘出来买东西,和我们见过不少面,她婶婶看样子是个寡妇,从不露面的。你想见她们,我倒能帮你带路。” 赵昔点点头,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周婶忙道:“你说。” 赵昔道:“我想请马家兄弟带我们再去一次从前救我的地方,到那四周转转,我们要找一样东西。再者我想问,当初救我的那一带,可有什么许久没人去过的老屋之类?” 周婶仔细一想,忽道:“哎呀,倒还真有这么个地方,那一带有个小祠堂,离村太远,三四十年前就不用了。如今他们年纪轻的,连地方在哪都不知道了。” 说着向外唤马家老大进来,仔细嘱咐他。马家老大挠头道:“赵大夫是丢什么东西在那不是?这也容易。明早出门打猎,两位跟我走一趟便是。” 周婶道:“正是呢,今日才来,山路也走累了,先在我们这里睡下罢。” 赵昔应了。周婶便张罗着去替他师兄弟二人收拾屋子。不过多久,夜幕降下,小村落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赵昔和温石桥在他家一间侧屋睡下,挤在一张草床上。 两个大男人难免拥挤,温石桥双手放在头下面枕着,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跟着师父大江南北地跑,也住过这样的小屋,挤一张床,你晚上还说梦话,被我打醒了。” 赵昔细细一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出,不由笑了。 温石桥想起他问周婶的话,道:“你坠崖前的事,都记起来了?” 赵昔望着木屋顶道:“只是记得我在山崖下醒来,好像还到了一处地方,走了一段路才又昏迷。之后便被他们救起了。” 温石桥道:“这么说来……你离记起全部的事也不远了。” 赵昔道:“师哥很不愿我记起剩下的事么?” 温石桥道:“平心而论,你若不是身负重伤,我倒觉得你现在的样子比从前要好得多,无牵无挂。” “是吗……”赵昔若有所思,却也没再问。 次日清晨,马家老大便带着他师兄弟去山群中的另一座,通往那旧屋的路早已杂草丛生,分辨不情,三人按照周婶的指示,一直走到快午时,终于找到那座老屋。 老屋的确经年无人造访,一开门到处是蛛网,这里曾是村人的宗祠,地上并列着几个破破烂烂的蒲团,对着正门是摆放牌位的高台,已经积满了污灰。 屋子里卷起灰尘实在令人难受,马家老大便去找扫帚,温石桥问赵昔:“你想起什么没有?” 赵昔只打量屋中情况,摇了摇头。 马家老大到屋外走了一圈,又回前头来道:“赵大夫,温大侠,这屋后还有两间,像是人住过了。” 温石桥绕到高台后面,道:“这里有扇门,想必是通到后边去的。”说着拿剑柄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三人便进去,里间的情况比外面要好一些,有床和桌椅,靠门这面墙上还垂了一幅字。 马家老大上去把窗推开,日光照射进来,映在那字上,写着“观身不净,观受是我,观心无常,观法无我”,底下有落款。 赵昔看着那落款。连温石桥也看出不对:“这落款的印,仿佛是师父他老人家的。” 赵昔道:“不是。与师父的还是有些许不同,这应当……是沈醉禅的印。” 说着,他便伸手将那幅字移开,布帛上全是落灰,飘飘扬扬洒下来,余下两人不由稍掩了口鼻,却见那幅字之后显露出来的墙壁,并非一片平整,而是凹进去一个方洞。里面是薄薄一本手札。 温石桥眼神一凛道:“竟然在这里!” 赵昔将那手札拿出来,因为一直封存在这里面,倒没有落灰,只是泛了黄,纸也有些脆。 方才进入到这间内室后,他在此处的记忆便缓缓重现。当初在悬崖下醒来后,他一个人在山中乱走,无意撞见这间旧屋,进来后发现这里已经荒置多年。 他摸索到屋后这间卧室,看到这幅落印与师父十分相似的字,此印中有罗浮的秘纹,只有罗浮的弟子才会用,一时心生疑窦,当时又身负重伤,想在这屋中找到些能用的物资,最终在悬字之后发现了暗格,里头便放着这本手札。 他那时走投无路,细翻那手札所写录的功法,倒可以疏解体内乱走的真气。于是稍稍运功之后,气血渐平,在屋中暂且歇了一夜,第二日起来又饥又渴,走到屋外找水源解渴,忽然浑身经络剧痛,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等被马家人酒醒时,已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昔手抚过手札扉页上的印纹,若这便是沈醉禅的手札,那曾经住过这间屋子的人就是他沈醉禅本人了? 温石桥手搭上他的肩道:“既然手札找到了,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带回京城给师父他老人家过目。” 赵昔尚未回过神,温石桥摇了摇他道:“解秋?” “嗯?”赵昔回过头,神色有些恍然,很快又恢复清明,“……好,这札记就由师哥你收着吧。” 温石桥接过来,不禁问道:“你又记起什么了?” 赵昔微笑道:“一些看不清的乱象而已,咱们回去吧。” 温石桥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一旁马家老大尚不知情:“这就是赵大夫温大侠要找的东西?那咱们这就回去了?” 赵昔抬头看了看这间屋子:“走之前,先将此处重新封起来吧。” 于是三人将门能上锁的上锁,除了那札记,一切物归原位。随后便离了此处。 再回到小村落,又是将近傍晚,猎户都已经回来,三人回到马家,周婶正送客,却是一个年轻姑娘,拿一些织品银钱,来换他们的粮食菜肉的。 周婶看见他们便笑道:“回来啦?”马家老大道:“哎。”又向那年轻女子道:“韩姑娘。”那女子亦点头。 赵昔留了心,打量那低着头的女子,道:“韩姑娘?” 那韩姑娘听见陌生男子叫她,奇怪地抬头望了赵昔一眼,这一望赵昔便认出来了。这是当初他和韩音遭人追杀后,雨夜里寄宿的那家农户的姑娘,她还有位不曾露面的婶婶,只是这婶女两人怎会跑到商洛山来。 那韩姑娘亦发觉赵昔十分面熟,便不避讳地多看了两眼,也认出他来:“啊!你是……” 赵昔笑着作揖道:“当初借宿之恩不曾回报,谁知在这里相见了。” 韩姑娘忙福身道:“举手之劳罢了,倒是不见先前那位小兄弟了。” 她一低头,乌黑的发上一枚莹亮的珠簪,跃进赵昔眼底。 赵昔若有所思道:“姑娘这枚发簪……好看得紧。” 韩姑娘一愣,不明其意。赵昔又问道:“姑娘姓韩?那么先前那位夫人也姓韩了?” 韩姑娘只觉此人问东问西十分古怪,但眉眼温润不像是作祟之人,便带了两分警惕道:“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昔却道:“尊夫人闺名莫不是韩冰?” 韩姑娘大震,下意识道:“你怎知道?” 赵昔道:“在下曾出入韩府一回,请姑娘回去通传一声,就说在下赵昔,曾在韩府中与韩箐姑娘结识,韩夫人若方便,不妨与在下一见。” 他叫出韩冰的名字,韩姑娘便已信了三分,思索一番,一咬牙道:“好,你且稍等,我这便回去告诉婶婶。”说着快步离去。 温石桥道:“你又捣什么鬼?” 赵昔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道:“我多管了一件闲事,或可了却一个人的心愿了。” 两人站在原地,这时周婶踌躇着上前道:“赵大夫,听说你们东西找着了,想必明日就要离山了吧?” 赵昔道:“是呢。若不是急事在身,我倒还想多留几天。” 周婶笑了笑,道:“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赵昔闻言,便让温石桥先进屋去休息,自己和周婶走到无人处:“什么事?” 周婶犹豫片刻,“唉”了一声道:“我想让你把云儿带出山去。” “我知道你们也不便照顾她,只是我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赵昔沉吟道:“这个办法我也想过,只是怕你们舍不得。” 周婶不禁流泪道:“当娘的哪舍得自己的骨肉,只是她的脸……她若待在这小山村里,怕是再也不肯抬头见人了。” 第48章 余音 赵昔明白周婶的意思,昨天仔细替阿云查看伤口,发现她身体里还有一种热毒,料想必定是打她的铁鞭上淬的,随伤口渗入体内,如此一来,只怕比朱胭的伤更加棘手,为免这母女俩颓丧,才没有说出口。 他扶了扶周婶道:“周婶若把阿云交给我,必然不如她的母亲照料她的好,但我会尽力治好她的伤,以报当初救命之恩。” 周婶点点头道:“我既然提了这件事,就信得过大夫。” 赵昔便送周婶回屋,自己回到和温石桥同住的屋子里,点了盏油灯,在桌边坐着,翻看那带回来的手札。 温石桥道:“你在等那韩姑娘?你们有什么过节?” 赵昔道:“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温石桥嗤笑一声:“还和我卖关子。” 赵昔抬头笑道:“明早还要赶路,师哥早些睡吧。” 温石桥看着他,虽然想要说几句,却又觉得多说无益,只得在心内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等了不多时,果然外面扣门,赵昔将手札收进包袱,出去开门,那韩姑娘站在门外,紧紧盯着他道:“我婶婶想要见先生。” 赵昔点头道:“姑娘带路就是。” 韩姑娘便走在前,领着他来到村那边三间木屋前,其中一间点了灯,推开门,只见一面容冷肃的年长女子就坐在桌旁,发觉门开了,便抬起头来。 韩姑娘走过去,在她耳畔道:“婶婶,这就是那个人。” 那女子看向赵昔,目光如利剑,掷地有声道:“韩家第三代旁系弟子韩冰,敢问阁下是谁?” 她自报家门,赵昔便还以同样的礼数:“罗浮三代弟子赵解秋,见过韩夫人。” 韩冰微微动容:“罗浮门人?”她垂下眼道:“亡夫姓周。” 赵昔会意道:“周夫人。” 又是沉默许久,韩冰才问道:“跟在你身边的孩子,果真叫韩音?” 赵昔道:“是。他自称从白鲸教而来,要去韩家救他的母亲。”见韩冰神色有震动,又道:“他右肩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我为他验伤时曾见到过。” “……是!是不错!”韩冰站起身来,“是啊,他已长得那么大了……”她脸上又是欣喜,又是懊悔。 赵昔又道:“洛阳之后,我便与韩音分道扬镳了,他被魔教的人接走。夫人要去魔教找他么?” 韩冰摇了摇头:“那里容得了他,容不下我。”她又问:“韩佑,是你杀的?” 赵昔答道:“是。” 韩冰唇角露出一丝笑:“我想也只有罗浮门人有这等本事。我在洛阳城外蛰伏多年,只为一朝取他狗命,谁知却被你抢了先。” 赵昔道:“韩家守卫森森,夫人是如何逃出的?韩音一直以为夫人还被囚在地牢中。” 韩冰冷笑道:“韩佑留我一条命,只为从我口中知道修炼那魔功的秘诀,我在牢中偷炼数年,有一天趁他不备,吸走他五成内力,趁机逃出。韩家每两年要大比一次,连掌门亦要参与,他为不让人发现他实力受损,自然加倍修炼那魔功。我便在洛阳城外蛰伏,算到他走火入魔之时,再潜入韩家,杀了他报当年之仇。” 赵昔眯起眼道:“吸人内力的魔功?” 韩冰看着他道:“正是,这武功是有代价的,会让人五感失灵。”她碰了碰自己的左耳,“如今我的双耳已快聋了。” 赵昔顿了顿,道:“当日见韩佑,他仿佛没有那些症状。” 韩冰冷笑道:“那是他用了别的办法,不过也不是什么好办法罢了,早晚变成个废人。五姑姑若早知道韩家沦落到由这样的人当选掌门,当初就不会那样走了!” 她说的五姑姑多半是韩家前任掌门韩五娘。赵昔道:“那么夫人打算一直待在这山中了?” “这山脚下……”韩冰平静下来,望着他,像在透过他看一个人,“是我和周郎分别的地方。” 赵昔走出屋子,那年轻姑娘出来送他,他回身道:“韩姑娘留步。” 那姑娘笑了笑道:“我叫云雁,‘雁字回时’的那个雁。” 赵昔拱手道:“云雁姑娘留步。来日若能再见到韩音,一定将今日所见相告。” 云雁道:“我当初见你们两人,说相依为命也不为过,怎么如今倒分开了呢?” 赵昔顿了顿,仍是道:“世事无常。” 云雁回头看了看屋里,道:“其实人活在世上,总是在煎熬,各人有各人的不由衷,就如婶婶一样。能珍惜眼前人,就是最好的了。” 赵昔微微笑道:“最应惜取眼前人。所以错过,就是错过了。” 云雁送他到院门口,赵昔自回了马家,进屋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早上起来洗漱,将行李放上马背,周婶替阿云收拾好了包袱,母女俩依依不舍地出来。赵昔扶阿云上了马,周婶殷殷嘱咐道:“要听赵大夫的话,别和在家似的淘气。” 阿云戴了一顶蒙纱的竹笠,点点头,哭着道:“阿娘——” 周婶忙道:“不许哭。你是和赵大夫治病去的,别和什么似的。” 赵昔上马,和阿云同乘。温石桥上了另一匹,向马家众人辞行。走到村口,只见远远站着韩云雁,向他们点点头,赵昔便在马上一抱拳,而后勒马转身而去。 山路崎岖,阿云又年幼,虽然路比来时熟些,下了山也已经午时,两个大人便决意先到离山最近的淞县去,进城门歇歇脚,再从另一个城门出去。 进了淞县城,此地人物依旧,三人停在一家茶馆里休息。赵昔看着馆外人马往来,想起在齐家行医的那几日,便和倒茶的小二搭话:“这里有一家大户姓齐,如今怎么样了?” 小二道:“客官说的是北街那齐大官人家么?” 赵昔道:“正是他家。” 小二道:“就在几个月前,他家主母不知怎的,得了急病死了。那齐大少爷身子不好,侍奉他母亲灵前,也跟着去了。如今只剩了齐大官人和齐大小姐。齐大官人病死了夫人和独子,心中难受,不愿在家待着,便又去了外地行商,至今未归。齐家全由齐大小姐打理着,听他家出来采买的下人说,他家小姐正和管家商量,要搬去京城的旧宅子住,不在此地了。“ 赵昔讶异道:“已经搬去了?” 小二道:“那倒没有,不过应该就这两日了。” 温石桥在旁喝茶,小二走后便道:“你又认识这齐家人?” 赵昔道:“从前在他家行医,他家小姐的病是我治的,只是后来不得已逃往洛阳……现在想来,若那齐大小姐照我的方子把药吃完了,病也该好得七七八八,只是难免留有遗症。也罢,今日路过,就再去拜访一次。把这桩公案了结了。” 温石桥不悦道:“你就不能专心赶路?净爱往身上揽事。” 赵昔笑道:“我亲自过手的病人,病根不除,怎么对得起我的名声?” 温石桥心道狗屁名声,你那“鬼手”的名号是救人得来的?但也知道赵昔的脾气,认准了谁也拉不动,只得随他去。 于是三人索性找了家酒楼吃了顿新鲜饭菜。酒足饭饱,再寻到齐府那条街上。 走到齐家大门前,执起门上兽环敲了又敲,许久方有人来应门。赵昔言明身份,那门僮仿佛记起家里是曾有过这么一位大夫,于是进去通报管家。 管家自然不会忘了赵昔,连忙亲自出门相迎。 赵昔坦明来意,管家道:“大夫来得巧,若再晚来两日。可就错过了。” 赵昔道:“听闻你们要合家迁去京师?” 管家道:“是。原本祖籍便是京城,不过也是小姐执意要去。” 赵昔道:“我也正赶去京城的路,只是路过此地,想起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管家吩咐下人去请齐大小姐准备着。将温石桥和阿云留在花厅,再命管家娘子领赵昔去齐大小姐的院子。 赵昔随齐府的下人经过从前齐夫人和齐大少爷的院子,见院门紧锁,里头也都已荒置,多嘴问了一句:“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位有孕的白姨娘,不知近况如何?” 那领路的管家娘子面色一滞,勉强笑道:“姨娘命不好,小产没了。” 赵昔道:“竟是这样。” 那个白姨娘分明是魔道中人,赵昔猜想齐府如今的景象,恐怕多少和那女人有关联。 到了齐大小姐房中,隔着纱帘,人影绰约,递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来,丫鬟以手帕覆其上,赵昔取出银针,在她手上缓缓刺入,那边女子痛呼一声。赵昔道:“果然还有余毒。” 那齐大小姐轻轻道:“大夫仁心仁术,先前已救了小女子一命,还未来得及道谢。” 赵昔走到银盆前把银针沥干净,道:“小姐病还在其次,只是切忌忧思过度。” 齐大小姐笑道:“我已和管家商议了,近日便搬到京城去养病。” 赵昔道:“京城是繁华地,怕不是个养病的好所在。” 齐大小姐低声道:“虽然是繁华地,却能治我的忧思过度。” 第49章 客栈 赵昔借来她房中笔墨,写成一张方子道:“小姐心中既已有了分解,在下也就不多说了。” 他将方子交给管家娘子,便告辞离了小院。回去花厅和温石桥阿云会合。 管家便要留他们住一晚,赵昔谢绝了。正要走时,只见下人进来,在管家耳旁说了什么,那管家便向赵昔道:“我家小姐听说大夫和我们同路,想请大夫好歹留宿一夜,明日一块儿启程往京城去。” 赵昔一想,横竖他和师哥带着阿云,不能连夜赶路,阿云又是个小姑娘,他一个大男人不知如何照顾,不如和这齐大小姐同路,这些年轻女子总是会照顾孩子。便和温石桥商量商量,答应了。 于是在齐府歇了一夜,第二日果然打点动身,那齐大小姐和身边的丫鬟仆妇见到阿云脸上的伤,都十分怜惜她,让她起居都在自己的马车,又替她梳头发,请她吃上好的点心。侍女在车上赶路闲暇,还商量着给这小丫头做身新衣。 阿云和这些年轻的姐姐们待了几日,渐渐脸上多了笑,梳了漂亮的发髻,穿了新裙子,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个吵着要嫁给“昔昔”的小丫头了。 如此大半个月后,抵达了京城,两路人才辞别。阿云虽然不舍,却乖巧地没说出来。 赵昔和温石桥带着她,回到那家酒肆。 武林大会在即,京城到处是或劲装打扮,或衣着奇异的武林人。街上官府巡逻的人也多了。连师门三人所住的酒肆里都里都坐着几个江湖人。 据说朝廷在举办武林大会之地外派了府兵严密把守,以免伤及平民。韩、冼、王、唐四家以及各大有名的宗派,都被安排在武林大会辖地之内居住。武林大会还广发观战帖,但凡收到请帖且有意观战的人,都可以凭请帖入观战台观看。 温石桥将那手札交给季慈心,又将这些天的经历一一道来,老人看着那扉页上的印纹道:“这是沈醉禅的印。他被逐出师门后便难觅踪迹,没想到竟躲去了深山里。” 温石桥看着那手札道:“此物所在之处已经荒置许久,解秋说他当初找到那间屋子时,里头便已空无一人。” 季慈心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此人生死早已与罗浮无关。还是解你师弟的毒要紧。” 温石桥道:“如今京城人多是非多。依徒儿看不如带解秋回罗浮去,也好叫他别再为外物劳心劳神。” 季慈心道:“武林大会给为师发了拜帖,邀我做那会上的堂审。我已答应了。” 温石桥皱眉道:“师父向来不爱这名利场上的事。怎么……” 季慈心看着他道:“此次武林大会的头筹是王家的碧蕊白莲。那东西能温养经脉。对你师弟的症再好不过。” 温石桥挑眉道:“师父的意思是我来出战?” 季慈心笑道:“我记得你十几岁时,也对武林大会很是上心,只是为了照顾你师弟,总没去成。” 温石桥低头笑道:“那时候年轻无知,总想着扬名立万,如今游荡了十多年了,早已厌倦了。只是为了某人,再去一回也无妨。” 师徒俩正商量参战武林大会之事。“某人”却走在京师北街上,找那一间名叫“同和”的客栈。 赵昔摸了摸怀里的玉环,他和林朝在泉门拿到的那一本《易经》,他已在临别前将解密之法告诉了林朝,约定好由林朝到京城后找工匠处理,也不知进展如何。 走过小半条街,果然找到那间客栈,赵昔进门,小二上来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赵昔道:“寻一个人。”说着拿出那枚锦囊,“赠我这锦囊的人。” 小二打量着赵昔,笑道:“原来是小赵先生,里边请。” 赵昔便随他走到内院一间厢房内,小二替他上了茶水,从房中一处取出一个木匣道:“昨日公子才命人将这木匣送来,先生来得正好。” 说着将木匣在他面前打开,一本小小的册子,墨迹都是新的。 赵昔翻开看了两眼,便合上道:“替我多谢你家公子。” 小二忙弯腰道:“公子还留了话。先生在京城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到这家客栈来,不必拘泥。” 赵昔微笑道:“你家公子的好意赵某心领了。” 从客栈回到酒肆,赵昔立刻去面见季慈心道:“师父,我之前和一位朋友从孤鸿子好友家中找到他留下的一份抄本,在里面发现了这个。”说着递上那本小册子。 季慈心接过来一翻阅,便诧异道:“这是那手札的后文?” 赵昔点头道:“弟子猜测,沈醉禅很早以前便在着手改进前辈的武功,而孤鸿老人痴迷武学,与沈醉禅惺惺相惜,所以留有沈醉禅的一部分手迹,后来沈醉禅为武林人所不齿,又是朝廷要犯,凡是他的笔迹都要收归天一阁焚毁,孤鸿老人才将这剩下一点录进了抄本里。” 季慈心叹道:“而这些竟全被你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 赵昔笑道:“弟子这半年多的际遇,倒可以写进话本里了。” 季慈心道:“你还有心思说笑,我本以为你们都大了,我可少操些心了,谁知一不留神,我险些少了一个弟子。” 赵昔心中涌起歉疚,低头道:“是弟子不懂事,求师父责罚。” 季慈心怎舍得责罚他:“伯言已被我逐出师门,你若还不珍重自身,难道就只留你师兄一个在我膝下吗?” 赵昔心下愧疚,听师父提起孙讷,却又不由道:“说起师弟,他好像也在找沈醉禅的手札。” 季慈心道:“你师兄已都和我说了。”老人沉声道,“我罗浮连着两代都出了心术不正的弟子。孙讷虽已被逐出师门,但事情只要由他而起,我必不会袖手旁观。若他敢打着罗浮的名号招摇撞骗,乃至于伤人害命,那为师也不得不摒弃当年的旧情了!” 赵昔心里一沉,虽还有许多细小的线索未曾道出,此时却不知如何分说,季慈心见他赶路归来未曾休息,已有疲态,便命他回房歇着。 又过一日,季慈心既受邀做了会上堂审,武林大会便在辖地内替他准备了一方小院。师徒三人并阿云住了进去。他老人家已云隐多年,难得露面,离武林大会首秀还有两天,派人上门拜访的宗派早已不计其数。其中有四大家、五岳剑派、峨眉、昆仑等。武林盟也遣人来问候。 季慈心因和老盟主宋虔交好,武林盟的人是要见一见的。那几人进了门便递上礼物,并行礼道:“武林盟风字堂主宋舟遣我等前来问季老先生好。” 季慈心悠悠道:“堂主?你们少盟主呢?” 那几人面面相觑道:“如今少盟主已将盟中诸事交由宋堂主打理……” 季慈心道:“你们老盟主将位子传给宋绎,他倒是会阳奉阴违。” 放眼当今武林,也只有季慈心这样的老前辈敢当着众人的面随口评价宋绎之事了。当年宋绎年仅二十一,就一人独斩横行中原的“双魔星”,镇压四大世家。后来提起宋绎此人,除了“少年英才”,还有“冷血无情”“铁腕手段”“恶枭闻风丧胆”云云。以至于大半年前老盟主宣布由宋绎继任盟主之位,各门派世家无一个敢有异议。 季慈心道:“此次武林大会,你们少盟主来是不来?” 为首之人忙道:“武林大会非比寻常,少盟主必定到场。” 季慈心道:“那正好,我正有要紧事要问他。” 那人小心翼翼道:“莫不是为了小赵先生一事?” 季慈心冷笑道:“你们原来清楚得很。” 那人忙低头道:“小赵先生当初无故离盟。属下等也是十分不解。” 赵昔在商洛山坠崖之事,当时只有宋绎宋舟等人的贴身侍卫知道,余者只知赵昔无故离盟,不知下落。 季慈心本意也不是为难他们,便挥手让他们退下:“替我向你们老盟主道声安。”那几人忙抱拳退下了。 温石桥从后屋走出来。季慈心问道:“你师弟呢?” 温石桥道:“今日是首秀,我撵他去看热闹了。” 季慈心叹道:“你不肯让他见武林盟的人,可总会见的。” 温石桥冷笑道:“眼不见心不烦,若真见面了,我也想看看那个宋绎是不是真的心无杂念。” 今日是首秀,却是一些小门派之间的打斗,各大宗派的精英弟子都未曾出战,因此斗台旁都是来凑热闹的人。 东斗台的观战席上,两个年轻的峨眉弟子,男的潇洒风流,女的英气秀丽,简直比台上的打斗还要惹眼。 这两人正是峨眉大弟子何循和七师妹郑秀。郑秀陷于苦恋无果之中,整日郁郁,何循便带她出来散心,只可惜没什么用。 一场打斗分出胜负,郑秀心思全不在此,起身就走,何循忙追了上去:“好师妹,怎么看了一场就走呢?回去见了师父她老人家,又要说我不肯陪你了。” 第50章 旧人 “我不要你陪。” “那你总闷在屋里,可怎么行呢?” “我爱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不用你管。” “你不是想去武林盟那里吧?” 郑秀停住步子,低头轻声道:“就是去了,人也不在那里。” 何循在心里大叹,宋绎那厮除了脸,哪里招女人喜欢了?嘴上不能这么问,还得劝道:“世间好男子千千万,我若是你,我就找一个温柔有礼的,细心体贴的,最好还是个大夫,能治你的相思病。” 他是信口胡诌。郑秀却扑哧一笑道:“最好还三从四德,替你端茶倒水,叠被铺床。你想得美呢!” 何循见她笑了,也就笑道:“这有何不可?好了,下一轮快开始了,咱们回去吧。” 一转身,无意间在台下看热闹的人群中,瞥见一张似曾相识的侧脸。 何循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吐出那个名字:“赵解秋?”只是人潮涌动,下一瞬,那张侧脸就消失在人堆里。 郑秀这时拉了拉他:“大师兄?” 何循回过神,是自己眼花了?又想到这次堂审中有名震江湖的季老前辈,早知该随师伯他们一同前去拜访的。 这厢赵昔却是路过,他自然不会被台上的打斗吸引,只是阿云从未见过,因而看得目不转睛,他只在旁护着,免得人家鲁莽,碰着了这小姑娘。 四大斗台皆转了一圈后,阿云也有些累了,拉着赵昔的衣袖揉眼睛。两人走到僻静处,赵昔正要带她回去,忽听后方一道声音耳熟:“小赵先生!” 他想起来这是林朝身边两个护卫之一,叫月影的那个。 月影见他转过身来,便抱拳道:“原来先生的眼睛已好了。” 赵昔点头,打量着他,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林兄也在?” 月影忙道:“公子不在这里,属下也是领命经过。武林大会鱼龙混杂,公子若知道先生也在,只怕会担心先生遭人冲撞了。” 赵昔笑道:“这倒不至于,谁会来找我一个大夫的麻烦?” 话音刚落,只听一人道:“月影,你和谁在一起?” 只见一人峨冠博带,腰悬长剑,风度甚佳,本是朝着月影来的,谁知走近了,和赵昔打了个照面,不由脸色大变:“果真是你,赵解秋!” 赵昔脸上仍带着微笑,只是拉着阿云后退了半步。方才还说没人会找他麻烦,这就好似来了个找茬的。 月影连忙拦住那人道:“何少侠,借一步说话。” 两人在远处窃窃私语一阵,赵昔眯起眼,也不理会他们打的什么算盘,转身欲走,那人又喊道:“等等!”上来拉住赵昔:“你不记得我了?峨眉派何循,复颜如玉粉?” 赵昔不明白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停步道:“一个是我门中驻颜药,一个我不认得,你是?” 何循道:“我……你……”忽而想起什么,戒备地看着他,“你失忆了。莫不是装的吧?” 赵昔看着这人半晌,心想他莫不是脑子有问题? 何循和他面对面半天,试探着问道:“你和你师父一起来的?你见过……”忽而想到月影的嘱咐,便住了嘴。 赵昔看着他,摇摇头,转身走了。 何循立刻追上去:“赵解……” “兄台。” “啊?” “要不要扎一针?” “……” 何循亦步亦趋跟着赵昔,先前名门正派的少侠风度都抛到了爪哇国。赵昔走了几步,无奈停住脚道:“这位……何少侠,你既已知道在下已失忆,何必追着不放呢?” 何循立马道:“谁追着你不放了!” 赵昔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何循拿眼睛瞄了瞄他,“十二年前,五岳剑派的论剑大会,我不过开了你两句玩笑,你就在我坐的位子洒复颜如玉粉,害得我那天晚上痛痒难当。你都忘了?” 赵昔一想,师门所制的复颜如玉粉,初接触皮肤的时候会出现瘢痕,且浑身疼痛麻痒,只有配合针灸后才会褪下,此人说的倒有几分可信。 多少年前的事,也追究不了是非,他便拱了拱手:“既如此,是在下得罪了。” 何循盯了他半晌,终是一声叹息:“你果真忘了。” 赵昔不置可否,阿云抱着他的腰,乖乖地看着他们,何循便俯下身道:“这是你的女弟子?” 赵昔拍拍阿云的肩膀道:“只是朋友托付给我的孩子。阿云,这是峨眉派的何大侠。” 何循自然看到了阿云脸上的疤痕,却不以为奇,只是颔首笑道:“峨眉派何循,见过小云姑娘。” 赵昔挑了挑眉。阿云小脸却红扑扑的,松开抱着赵昔的手,似模似样地一抱拳,脆生生道:“你好呀。”逗得两个大人都笑了。 赵昔待他两人打过招呼后,便向何循点头道:“告辞。” 何循站在原地,看着他两人走远,深深地蹙眉。 武林大会开始两天后,优胜劣汰,随着名门大派弟子的参战,斗台上的比武也开始吸引各大世家门派的关注。峨眉、昆仑、少林这些上百年的老门派之间,早已打了多年的交道,况且如今被四世家打压,彼此都有惺惺相惜之感,尚不至于剑拔弩张。 而韩、冼、王、唐四家,韩家几个月前才失了掌门人,已经自顾不暇,冼家与朝廷来往最密切,声势日益浩大,除了武林盟和其他三家,几乎谁都看不起,王、唐两家势同水火,还是因为二十年前的一桩公案。 二十多年前,那时候离除魔之战才过去不到十年,四大世家借助除魔之战的功劳,在武林中的声望水涨船高。而其中,韩家、唐家都是百年以上的老世家了,尤其是蜀川唐家,在四川一带盘踞已有两百年,其弟子精良,门规森严,比之当时的峨眉、昆仑更甚。王家却是除魔战中的新秀世家,靠着富裕的家底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武学,一跃成为大战的主力。这样颇似投机者的来历,当然被自持身份的唐家人看不起。 原本虽然看不起,但大战之后,武林需要休养生息,彼此都相安无事。但这时,不知道何处的契机,王家的首席弟子与唐家门主之女暗暗相恋了。 唐家家规森严,考虑儿女婚事时更是在门户上看得极重,怎么肯把女儿嫁给向来不齿的王家人。可那唐姑娘自幼父母娇宠长大,眼看着情郎被父母拒之门外,有情人不成眷属,灰心失望之下,竟留了一封遗书,在房中挥剑自刎了。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王、唐两家由此争吵不休,唐家门主执意要那首席弟子以命抵命,王家家主如何能肯?两家人吵红了眼,唐门主的两个儿子便趁那首席弟子外出之际,合力将他杀了。 事情闹得沸反盈天,直到武林盟出面,判定是非,才勉强平息纷争。 从唐、王两家从此便断绝来往,两家弟子一见面,总是互相讥讽,甚至刀剑相向。连这次武林大会安排住处时,也将他两家安排在离得最远的东西两面,连伙食都是分开做。 但斗台上的比试都是由抽签决定的,到那时谁轮到谁,便由不得人了。 温石桥在大会第三天,参加了他的第一轮比武,对方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剑客,不出十招便败倒在他剑下。 赵昔在观战台上看着,见温石桥从头至尾连剑都没拔出,显然是懒于应付,不由好笑。 温石桥回到他身边道:“走?还是留在这看看热闹?”忽然看到观战台上泾渭分明,一边站着深蓝服色的一众人,一边站着灰衣绣银线的一群人。“这是做什么?” 赵昔道:“方才你们开始比武之前,裁判已宣布下一轮是唐家和王家两名弟子比武。蓝衣的是唐家,灰衣是王家。” 温石桥嗤笑道:“难道比武是比谁人多势众?” 赵昔道:“积年旧怨,难免意气之争。” 温石桥道:“那么你是要留下来看热闹了?” 赵昔笑道:“师兄若嫌无趣,大可先回去。” 温石桥见他这两日心情颇佳,常愿意出来走动,也就心里宽慰,便看向斗台道:“回去也是被师父抓着迎来送往,还是坐坐吧。” 却见那两名弟子已在台上相见,依照规矩抱拳行礼,而后裁判令下,开始比武。 两人乍一交锋,温石桥望了一眼道:“那蓝衣的输了。” 果真数十招后,蓝衣弟子不支,先败下阵来。 观战席的灰衣弟子立刻大声喝彩,蓝衣的一众人面色不虞。 两名弟子下斗台,正要换下一轮。忽然一名蓝衣弟子站出来向裁判道:“且慢!方才的比武不能作数。” 第51章 来者 裁判道:“你等有什么不满?” 那蓝衣弟子示意身后两人扶起那方才出战的弟子,众人一看,只见他面色发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流下来。 那蓝衣弟子道:“我师弟说方才一上台,他便双腿发软,小腹像针扎似的疼。我怀疑是有人在他喝的茶里动了手脚!” “这……”裁判在这两家弟子之间看了看,道,“这茶水都是下人一并端上来的,能动什么手脚?” 那蓝衣弟子冷笑道:“我猜是有人自忖打不过,故而比武前往我师弟的茶水里下了料。” 那边灰衣弟子先按捺不住道:“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们动的手脚了?” 蓝衣弟子冷笑道:“我还没说出是谁来,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很快观战台上便吵嚷起来,赵昔和温石桥冷眼旁观,温石桥低声笑道:“才说看热闹,热闹就来了。你猜是谁?” 赵昔道:“不必猜,是那灰衣里头的一个。” 场上众人大多都把目光放在斗台上,他却习惯随处看看,恰好曾看见一名灰衣弟子和端茶水的下人说过几句话。 那边吵嚷之间,已将端茶水的几名下人喊了上来,都说不曾和两家弟子接触过。 赵昔虽然明白前因后果,却也不想出面掺和这些小事。那头无人作证,场面一时僵住。温石桥道:“这一吵嚷,怕是能闹上半个时辰。” 赵昔看着看着,忽然皱眉道:“那被下药之人有些不对劲。”那人方才还只是脸色稍有些白,此时却已呈青灰色了。只是他身边的人还在和他的对手唇枪舌剑,竟没人注意到他的变化。 赵昔不疑有他,起身向那群人走去。温石桥跟在他身后,其实那群人就是现在拔剑斗个你死我活,他都不会看一眼,不过谁叫他有个爱揽闲事的师弟呢? 温石桥手攀上赵昔的肩膀道:“你要去救那小朋友?” 赵昔道:“只怕晚了。” 他话音未落,那蓝衣弟子忽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众人去看时,只见他口鼻流出乌黑的血,双目睁着,弹动了几下就停了。 他那师兄高呼一声“师弟”,扑上去探他鼻息,却是回天乏术。 他师兄再想不到一场比武能要了自家师弟的性命,不由得目眦尽裂,回身道:“拿命来!”说着拔剑向那灰衣弟子刺去。 裁判大吼一声:“住手!”数名大汉将群情激昂的唐家弟子按住。裁判又喝令那几个下人:“还不从实招来!” 下人之一本是收了王家弟子的金锭,才三缄其口,此时见出了人命,慌乱中再不敢隐瞒,向灰衣弟子中指道:“是、是那位少侠,是他给小的金锭子,叫小的别供出他来!” 灰衣中为首的弟子道:“你不要血口喷人!”却见被指认的那人神色震惊,显然没想到作弊之举会牵扯上人命。 赵昔观望一阵,摇摇头道:“出事了。” 温石桥揽住他道:“人多口杂,咱们先回去。” 赵昔点点头,随他离开斗台,回到小院中,向季慈心禀告了方才之事。 季慈心沉吟道:“这其中有些古怪,你们俩暂且在院子里不要出去,省得掺和进这些世家恩怨里。” 温石桥和赵昔应了,却见一人从后屋里走出道:“先生!”模样尚算清秀,带了点婴儿肥,不是陶璋是谁。 赵昔一顿道:“你怎么来了?” 陶璋本来满面喜色,见他似乎不高兴,便似被泼了冷水:“我……许久未问先生的安,所以求兄长给了我那请帖,想进来见见先生。” 赵昔见他神色忐忑,便叹口气道:“不是怪你来看我,是你来得太不巧,我猜过会儿你怕是出不去了。” 陶璋懵懵懂懂道:“这是为何?” 温石桥拿剑柄在他头上一敲道:“真是愚钝,你方才在后面没听到我们的话?闹人命了,过会儿那些人怕是要封门了。” 王家弟子作弊是真,但不会蠢到下毒杀人,这无论如何都说不通。恐怕此时王、唐两家当权之人要做的,就是封住出入口,来抓那从中作梗的人。 陶璋脖子一缩道:“那我正好和先生多呆一会儿。”说罢朝赵昔一笑,还真有些傻兮兮的味道。 赵昔无奈地摇头,道:“恰好这里有个小丫头,你去和她玩会儿吧。” 赵昔带他去见了阿云,陶璋看见阿云脸上伤疤,先是吃了一惊,但他对赵昔素来崇敬,见赵昔对阿云格外照拂,也就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将身上新鲜精致的香囊扇坠取下来和她顽。 赵昔见他两个相安无事,便放心掩了房门出去。不过多时,天色擦黑,只是今夜注定不同于前几晚的安宁了。 果如赵昔和温石桥所说,他们离开斗台之时,已经有人将唐家弟子武场送命一事通报了武林盟和王、唐两家,当即封锁场地,各出入口都由武林盟和唐家派人把守,那些只是进来观战的人被阻在门内不能回去,个个怨声载道。 于是入夜灯火通明,唐家弟子和武林盟的人手举火把,一夜几乎将个武林大会翻了过来。搜到季慈心的小院时,因他是武林前辈,唐家人也不敢太过冒犯,只是看着武林盟的人略略搜检一番,便退出去了。 搜检的人走后,赵昔奉师命紧闭院门,正欲回房歇息,师父在屋内唤他道:“解秋,你进来。” 赵昔进屋,只见师父正坐在书桌边,桌案上放着手札并那本小册子。 季慈心因指身边一坐墩道:“你坐下。” 赵昔依言坐下,季慈心道:“这几日为师翻看这些笔迹,却十分意外。你既然带着手札回来,必定回京路上也仔细看过,你怎么想?” 赵昔道:“弟子将这手札看过,只觉得是于人有益无害的功法。当初坠下山崖,侥幸不死,或许得多谢这手札的主人。” 季慈心道:“但害你的□□也是出自他之手。为师只是讶异,沈醉禅竟将这功法改进得如此完满,本以为以他的偏激个性,会改成如他所创的那些魔功一般。” 赵昔道:“沈醉禅如此人物,难怪孤鸿老人会为他惋惜。” 季慈心看着他道:“你伸手过来,为师再替你仔细看看。” 赵昔便将手伸出,季慈心两指抵上他腕上穴位,一股真气自手臂向上游走,转过周身大穴,最后消散。 季慈心沉思良久,赵昔静静等待,许久后季慈心才道:“解秋,这功法与你所中的‘润物无声’息息相关。若功法于你无害,那么‘润物无声’也可能只是吸去你的内力而已,你怎么会落到经脉俱损的地步?” 赵昔哑然,季慈心看着这个与自己最相似的弟子:“而且你……你在武林盟的这几年,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赵昔低头道:“弟子……不知。” 但他知道让师父欲言又止的是什么。医人者难自医也。 次日早上,下人开了院门,提来热水和饭菜,赵昔洗漱过后,走出院门,只见大大小小的斗台寂寥无人,看来为了昨日人命一事,武林大会只得暂罢。 向路过的武林人打听,道:“昨儿搜了一夜,都没抓到那作梗的人,听说此事已经上报给皇帝,颐王也已经知道,已经派了人来一同调查了!” 赵昔皱了皱眉,此事除了人命关天,还牵扯到王、唐两家多年宿怨。这可不是朝廷介入就能扯清了。相反权贵介入,怕是会让事态更加复杂。 正思索间,只见不远处一队身穿甲胄的骑兵,更令他蹙紧了眉,就算是协同调查,何至于动用官兵?又多看了那骑兵两眼,心中浮起一丝异样。 他没有再多游荡,回了小院,却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面容陌生的青年,那青年腰悬一柄样式颇熟悉的长剑,向他抱拳道:“赵先生。” 声音粗哑难闻,赵昔立刻记起来道:“许棠?” 许棠道:“正是,先生的眼睛好了。” 赵昔点头道:“好了一个多月了。你是随樊兄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许棠握紧拳头道:“师父自从动身去关外后,不光师父自己,连他身边的人都不曾回来,全部失踪了。” 赵昔一愣,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道:“可有派人去问过他那些朋友?” 许棠道:“问了,只说师父初来关外时和他们有过联系,只是后来一进昆仑雪山,就再也没有回音了。” “昆仑雪山……”赵昔记得那里据说是魔教余孽藏身之地,樊会怎么会去了那里?难道掳走樊襄的是魔教之人? 许棠仍自道:“如今染心台无主,弟子中人心惶惶。这次武林大会也是师父临走前嘱咐,若他不能及时赶回,让弟子先带着师兄弟来赴会,否则许棠根本无心前来。” 第52章 昆廷 赵昔沉吟道:“如今出了唐家人命一事,出入口皆已封锁,倒无法立刻去调查此事。” 许棠一咬牙道:“实在不行,许棠就翻墙而出。先去找师父要紧。” “不可。”温石桥从屋内走出,听见他两人对话,便道:“唐家和武林盟已经联手在查案,官府的人也已经进来这里。昨夜已经清点人数,从今日起每日点卯,倘或哪个门派少了人,嫌疑就落在哪一门头上,你现在又是你家剑宗的领头人,你的姓名必定记在他们的花名册上。你若贸然逃出,只怕会为你师父招来大难。” 赵昔对温石桥道:“师哥不觉得,这仿佛是要将我们软禁在这里吗?” 温石桥道:“其心昭昭。我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赵昔道:“我和师哥想得一样。”又对许棠道:“现在是多事之秋,不可慌乱,你且先回你那里去。等我想出个对策再来和你讨论。” 许棠看着他,目露愧疚道:“我知道先生一人之力有限,但我师父为人孤高,繁花剑宗也是少和其他门派往来,许棠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赵昔拍拍他的肩头道:“樊兄虽然孤傲,却是一片真心待朋友。此事赵昔绝不作壁上观。” 许棠垂目点头,又抱拳道:“还请先生跟我去住处一趟,师父临行前,曾有一样东西嘱咐我交给先生。” 赵昔心想:樊会有什么东西要给他?便道:“那我就和你去一趟。” 两人于是离了小院,到了繁花剑宗的下塌处。繁花宗不过是个逐渐式微的老门派,武林大会给的住处自然简陋一些,许棠带来的五名弟子都在院子里,见许棠带着赵昔进来,连忙请赵昔入屋子里坐,又有人端了刚烹好的清茶上来。 许棠道:“先生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取师父的赠物。” 赵昔在屋中坐着,喝了两口茶,味道甚浓,却比武林大会上的茶好出许多。 不出片刻,许棠便回到屋中来道:“这便是师父要给先生的东西。” 赵昔抬头,却见许棠双手捧的,是樊会的佩剑“解语”! 这柄剑线条优美,剑身偏窄,剑柄上还刻有如花叶脉络一样的纹理,不说赵昔失忆前见过无数次,就连失忆后与樊会重聚,他也曾仔细摸索过它的样子! 赵昔不由起身道:“你师父的佩剑怎么会……”忽然眼前事物一阵模糊,踉跄着扶住桌沿。 许棠放下佩剑,过来扶住赵昔道:“先生。” 赵昔反手抓住他的手臂,却没什么力气,道:“你……”却见许棠满面愧色,还没想清楚缘由,便一头栽了下去。 再醒来时,早已不知今夕何夕,房间里一片昏暗,他似乎只是睡了一觉,鼻端闻到清淡的熏香气味,是常用的安神香,没有别的作用。 赵昔坐起身来,扶着额头,回想昏迷前的经过。是他太松懈了。但他也没想到,樊会最信任的亲传弟子会算计自己。 他手放下来,仔细听外面的动静,触手的被面柔软细腻。他试着掀被下床,下在茶里的药只是令他昏迷,对身体没有影响。 纸窗外的黄昏透进来,赵昔看过去,他睡了一整天? 门“吱呀”一声开了,傍晚的霞光照进来,总算将房间看得清楚了些,一个梳双环髻的小丫头进来,看见赵昔站在床边,“呀”一声道:“您醒啦。” 赵昔默不作声地打量她和这屋子里的陈设,这实在不像许棠的手笔。难道他背后还有人? 小丫头端着铜盆和布巾,放在雕花的木架上道:“请公子洗漱,我家小主人在大厅里等公子呢。” 赵昔走过去,照她所说的净了脸和手,道:“可否告知我你家小主人的姓名?” 那小丫头显然也在好奇地打量他,闻言道:“这个,公子和小主人相见了便知晓。” 赵昔道:“繁花剑宗的弟子和你们有何关系?” 小丫头摇摇头道:“奴婢只是个丫头,这些可不知道呢。” 赵昔皱了眉,那小丫头服侍他梳洗了,带着他出了门,赵昔目光扫过这庭院,虽然疏于打理,却也能看出不同于一般的富贵之家。 不知这丫头的小主人是何背景,居然能指使许棠将他带出武林大会的辖地。 他又想到许棠,当初和许棠一同赶往戏苍山,行程中也对这青年有所了解,虽沉默寡言却稳重可靠,赵昔相信自己的眼光,樊会一手□□出来的弟子不会错。 那么能驱使许棠对他这个恩师旧友动手,必定有不得已的理由,难道是樊会? 难道这丫头的主人是掳走樊襄的魔教之人? 魔教中人怎么敢大喇喇地出现在京城。赵昔左思右想,脑中如乱麻一般,却听小丫头在前头停住脚道:“公子,到啦。” 他们走到一个小花厅,门大开着,赵昔正要步上台阶,却见里面先出来一个人影,抬头看时,两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认出对方。 赵昔看此人儒生打扮,眉目端正,一时恍然明悟。 那儒士先拱手作揖,笑道:“洛阳一别,赵先生可还记得在下?” 赵昔淡淡道:“欺骗之事刻骨铭心,赵某并不敢忘。”他又盯着那儒士道:“只不过阁下又用非常手段请赵某到此处,不知又有何事?我那好友樊会,是否也在你们手中?” 对方微微一叹道:“先生这许多问题,不妨入内,便有答案了。” 赵昔于是越过他,走进大厅,见上首空着,两边分别坐了两人,看模样和兵器,应该就是当日在淞县绑他的那六兄弟中的四个,加上外面那儒士,应该还有个使棍法的老大。 这四人见他进门,都站起身,坐在右侧第一位的是个艳丽妇人,笑吟吟道:“我等不知是‘鬼手’赵解秋赵先生,在淞县多有冒犯,还请先生恕罪。” 赵昔道:“诸位都不是那武林正派,何必拘于礼数。不如开门见山,有什么要赵某做的,但凡力所能及,一定照诸位说的办。” 那左侧的矮汉子大笑道:“不愧是罗浮门人!干脆利落,只是赵先生,咱们请你来的办法虽然不大光明磊落,却也是一片好心。再说,我等万里迢迢赶来京城,只是因为有一个人等不及要见你了。” 赵昔心里一紧,他与这魔道六人唯一的交集,就只有一个人。他皱眉道:“这里是京城,是正道人物荟萃之地。诸位就算艺高人胆大,也不该由着你们主人的性子。” 妇人笑着一福身道:“说起这个,还没谢过先生。从淞县到洛阳,一路照顾我们少主。在韩府若非先生拼力相救,少主只怕还不能安然无恙地由我们带回去。” 赵昔摇了摇头道:“赵某对做过的事从不后悔,但也仅限于此。倒是我有一位朋友到关外去找他的胞弟,半途失踪至今未归,这位朋友姓樊,乃是朝烟繁花剑宗宗主,诸位可曾听说过他的消息?” “这个嘛……”妇人掩唇一笑道,“先生都看到那把剑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原来那柄佩剑是这些人给的许棠,佩剑是主人不离身之物,难道樊会现在也在京城? 赵昔立即抱拳道:“还那么还请各位高抬贵手,放过我这朋友和他的胞弟。” 妇人“哎呀”一声,道:“赵先生,你可错怪我们了。这樊宗主的确在我们这里,可他的胞弟却是被白鲸教那伙人抓走的,和我们可不相干呐。” 赵昔顿了顿,旁边那矮汉子道:“三妹,你忘了,咱们少主当初和赵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和他说自己是白鲸教逃出来,赵先生只怕现在还以为我们是白鲸教那伙杂鱼呢!” 赵昔听他将白鲸教的人嗤之为杂鱼,言语中颇有看不上的意思。那么这六人究竟出自何处? 妇人像是明白他的疑惑,笑道:“原本我等的身份是不能叫外人知道的。只是先生是我家少主的恩人,将来还说不定是我们大雪山的贵客,少不得和先生讲明。听说罗浮门人学问广博,可曾听说过‘昆廷’?” 昆廷。赵昔在心中将这个名字过了一遍,模糊记得在师门的某处记载上看过。据说关外的昆仑雪山人迹罕至,山中却有一处宫宇,是从前西北的一个古国留下的,后来古国覆灭,这宫殿便被一群习武之人住了,自称大雪山弟子,鲜少踏步中原。但典籍记载,曾有一代雪山弟子离开雪山,在中原掀起了一番大波澜,后来凡是知道大雪山弟子的人,都称呼那处地方为“昆廷”。 这都是近百年的记载了,赵昔也是年少时喜好奇闻异事,才留心把这“昆廷”记了下来,具体如何,终究没有亲身去过。 那妇人听完他所说,不禁笑道:“昆廷的确在大雪山里,可也是你们中原人无知,在关外但凡游历过几年的人,都知道昆廷的所在,只是无人敢走那条路。如白鲸教那样的下等教派,遇见我大雪山弟子,可是要俯首跪拜的。” 第53章 久别 赵昔道:“可我见你们说话做事,仍然以魔道中人自居。” 妇人道:“正道如何,魔道又如何?不过是一层身份罢了。且正道中多得是心机狡诈、唯利是图之人。除魔之战不正是个好例子?如今你们武林什么武林盟什么世家,全已变成朝廷的走狗。不说别的,光说这次武林大会,还有许多你想不到的事呢!” 赵昔眉头一动:“我想不到的事?” “三姐。”却见方才门外见到的那儒士回到大厅内,笑着打断两人的问话,“你再不和赵先生说正事,只怕小主人要闯到厅里来了。” 妇人“哼”一声道:“我瞧赵先生也不是很想见咱们少主。赵先生,你说是不是?” 赵昔道:“见了他,我便能带我朋友回去了?” 妇人笑道:“我等身份只是下属,一切还要听从少主吩咐。” 赵昔点点头道:“那就烦劳诸位引见。” “不必了!”忽然窗外一个少年声音传来,紧接着大厅侧门被人推开。 赵昔看着那进门来的少年,身形是他所熟知的,却是陌生的眉眼,鼻唇像极了韩冰。 虽然陌生,却也真正和这少年的气质相符了,天资不凡,又生得一副好样貌,难怪周围的人都将他娇宠坏了。 韩音一双眼睛盯了赵昔半天,才喊道:“先生。” 赵昔神情淡然,拱手道:“昆廷的少主,却不知如何称呼。” 韩音眼圈一下子泛红,低声道:“叫我阿音啊。” 他在雪山长大,不光身份尊贵,而且自幼生得一副好皮囊,雪山弟子谁不把他当宝贝捧着,谁像赵昔这样铁石心肠。 赵昔道:“少主与我身份有别,从前那些,便都当玩笑过去了吧。“ 韩音瞪了一双眼道:“谁要和你过去了!你答应要照顾我,要做我至亲之人的!” 赵昔道:“赵某想要照顾的,是白鲸教追杀走投无路的韩音,不是雪山的少主。少主在韩家一番筹谋,将在下与韩佑玩弄鼓掌之中,这样的韩音,赵某怎么敢照顾呢。” 韩音被他两句话说得咬唇不语,眼看着真要哭了。 赵昔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他是故意把话说重,他又不是圣人,韩音也不是人事不知的孩童,怎能不为自己犯的错受点过? 他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但他也从不轻易原谅。 赵昔接着道:“少主若还念及赵某当初的一点好,就请先让我见见我的朋友,他失踪多日,我实在担忧。” 韩音的嘴唇一抿,旁边的妇人便知自家的宝贝凤凰蛋又要使性子,忙上来一拉韩音的袖子道:“赵先生说得是,赵先生牵挂朋友,和少主牵挂赵先生是一样的。”提醒韩音来见赵昔的目的,免得两人又生出矛盾来。 韩音别扭了片刻,才道:“他在后院,你随我来。” 赵昔颔首道:“多谢。” 韩音被他这彬彬有礼的模样气得一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赵昔跟在他身后,待要问问他他们是在何处找到的樊会,白鲸教掳走樊襄意图何为,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两人还是彼此无话的好。 韩音领他到了另一座小院,里头两个打扫的仆役都低头道:“小公子安。”赵昔留神看去,这两人举止稳健,都身怀武功,却都屈尊在这里为仆。 韩音和他走上台阶,在掩上的屋门随手扣了两下,就推开来,只见屋内一人闻声走出,脚步虚浮,脸色也不是很好。 赵昔上前道:“樊兄!” 樊会乍一抬头见他,先是愣住在原地,脸上喜悦的神情一闪而过,而后脸色一沉,抓住他的手道:“他们果真把你掳来了?” “哼。”韩音在后没好气道,“你这人好不识好歹,若不是我姨娘救了你,你早就被抓到白鲸教当奴隶了!早知就不该带先生来见你!” 赵昔道:“他们把你的佩剑给了许棠,命许棠带我来的。”将那茶中下药一事有意掩去了没说,“你在关外究竟遇见了什么?” 樊会道:“我到关外后,先和我那几位关外的朋友见了面,请他们帮忙调查襄儿之事,尚且没查出个眉目,掳走襄儿的人又带来他的贴身之物和手书,让我孤身去一家客栈相见。我到了那,便中了他们的迷香,被他们埋伏在周围的手下带走了。” 赵昔道:“那是白鲸教的人。” 樊会皱眉道:“白鲸教?那群除魔战后逃到关外的魔教余党?” 赵昔道:“正是,如今尚且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那么你呢?他们可有对你做什么?我瞧你的样子……” 樊会抓紧了他的手道:“他们将我擒住后,不知给我喂了什么东西,我原本以为是□□,谁知醒来后……一身内力都化尽了。如今已然是个废人了。” 赵昔瞳孔一缩,又是吸人内力,沈醉禅,魔道余孽白鲸教……这些人究竟打算做什么! 韩音在旁边看着他们久别重逢拉着手互诉衷肠的模样,心里早打翻了醋瓶,终于忍不住道:“先生……”却见赵昔霍然转身盯住他道:“你们昆廷既然凌驾于白鲸教之上,那么他们究竟筹划要做什么,你们应该也知道一二吧。” 韩音愣愣地和他对视道:“我的确知道,但是先生……” 赵昔道:“你既然还叫我先生,那么你如实回答我,你这次到京城来,并非只是为了见我吧?” 韩音张了张口,道:“……是。” 赵昔道:“那么白鲸教既然以你们为尊,那么他们要做的事,你们也早已知道而且参与其中?” “不。”韩音立刻否定道,目光灼灼,“我昆廷虽然看不起中原正道,但还不至于使出白鲸教那样下三滥的手段!” 赵昔目光一凝,沉声道:“什么手段?” “……”韩音望着他道,“先生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先生,只求先生能好好地和我单独在一起说话。” 赵昔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抬眼道:“那就请你带路。” 樊会拉住他道:“解秋……”他心里是极不愿意赵昔跟着这小子走的,可如今他内力尽失,连杀只鸡的力气都没有,哪还有能力留这人在身边? 赵昔回头对他笑道:“我去问他些事情,等问清楚了,我们就一起离开。” 樊会和他四目相对,终是放开手道:“嗯。小心。” 赵昔虽韩音离开这院子,韩音却没有把他带去别的屋子里,而是左绕右转,踏进了此处的后花园,夜幕初降,园子里错落放置着样式精巧的纸灯,韩音看着园里的树木枝叶影影绰绰地伸到水磨砖墙外,低声道:“那天也是在韩府的后花园里,先生和我约好城东门汇合。你说你从不食言。” 赵昔道:“我的确不曾食言,只是你的好属下先你一步,让我知道了真相。” 韩音紧紧地咬住牙道:“我和你说我要救母亲,这是真的,答应韩佑在淞县守株待兔没错,但我从未想过让你受伤,那生死种只是样东西罢了,无论你给不给,我都……” “韩音。”赵昔打断了他,看向他的眼中满是失望,“我既身处这江湖之中,就不害怕受伤。我只是痛恨欺骗。” 少年的身躯瘦长矫健,已经蹿得比赵昔要高一点了,只是此刻低着头,还是个在赵昔这儿受了委屈的孩子:“我……骗了你,但是……” 但我是喜欢你的。 或许是那天逃命时触碰到你的轮廓,或许是你曾替我挡过风雨。但是对喜欢的了悟,偏偏比犯错的时间要晚了一点。 赵昔看他这副模样,在心里一叹,道:“还是言归正传吧。白鲸教是否在暗中四处寻找沈醉禅的手札,钻研吸人内力的魔功?” 韩音一眨不眨望着他道:“是。” “除魔大战已经过去三十余年,白鲸教是否打算要反扑中原?” “是。” “那么他们打算何时反扑?” “今时今日。” 赵昔猛然顿住,转头看向他道:“今时今日?” “是。”韩音语气笃定,说到这些事,他又透露出些不符年纪的冷静,“就在这次的武林大会上。先设计引起大会的骚动,再趁其不备,一举网罗各正道门派的精英,到时候群龙无首,自然不攻自破。” 赵昔脑中飞快闪过这数月来的所闻所见,嘴上接着道:“可这里是京城,哪怕制服了武林正道,还有朝廷的府兵和皇城禁军,魔教难道就不怕黄雀在后吗?” 韩音顿了顿,意有所指道:“或许皇帝陛下忙着应付别的事,没有心思再管区区魔教了。” 赵昔一怔,难道…… “魔教之人现藏身在何处?” “他们已经潜入武林大会。待人齐便会动手,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让繁花剑宗的人带先生你出来。” 赵昔眉头一动道:“潜入武林大会……伪装作朝廷的府兵?” 韩音道:“原来先生也看见了。” 赵昔的心慢慢沉下去,难怪他今早所见的那队骑兵,虽身穿甲胄,却队列散乱,姿态古怪,实在不像训练有素的朝廷兵马。 赵昔想到这里,便已做了决定,对韩音道:“让我回去。” 韩音抿唇道:“先生还是不相信我所说吗?” “赵某是个记仇的人,已经被骗过一次,所以这次你说的话……”赵昔已经转身,打算原路返回,闻言道,“我一个字都不信。” 第54章 乍起 此为防盗章 他回头看堂兄的尸体,目光移到他右手手势上,拇指和食指弯曲,正是擒住对方喉管的动作。 他陡然醒悟,不由大怒,手上用力道:“你帮着外人杀了你堂叔?” 女子奋力摇头,韩佑道:“那也是你帮着他逃跑的?你帮他逃去了哪里?难道……” 他又看向那排书架,甩开女子,大步上前查看,果然有打开的痕迹,登时又惊又怒,女子又朝他跪下,他想也不想便挥出一掌:“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掌若是打实了,女子的性命便没了。幸而这时赵昔已赶到院内,见到屋中这一幕,长鞭飞出缠住女子的腰一带,助她躲过一劫。 赵昔没有想到韩佑身为正统世家的掌门,居然如此不顾人命。况且韩家武功要求练功之人心境平和,步步皆有余地,怎会变得如此毒辣? 韩佑一见到他,眼中精芒毕露,嘿嘿冷笑道:“正要找你,你倒送上门来了。” 说话间已急不可耐,欺身上前拍出一掌,掌力挟裹劲风,赵昔使长鞭相抵,他竟然一把抓住鞭尾,贯注内力迫使对方脱手。 赵昔眉头一蹙,长鞭在两股内力作用之下断成数截。 韩佑再往前打出三招,俱是韩家正统掌法,他已练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威力不可小觑。赵昔避其锋芒,连连闪躲。他的金针术需在敌人数尺开外才有优势,剑法手头又没有趁手兵器,一时之间只能与这人僵持。 而韩佑掌法虽然扎实,然而稳重之余缺少机变,尽管明白只要近身赵昔便难以反击,但三招连连落空,更使他浮躁起来,不知不觉只盯着对方而动,反而隐隐落了下风。 赵昔便瞅准他招数的空隙,耍了个破绽,韩佑正急不可耐,立刻抢了过来,赵昔趁机绕到他身后,也不还击,而是退到了庭院中。 屋内狭小容易被压制,到了较空阔处,赵昔游走起来便更为灵活。 韩佑追至院中,待要重新拉近两人距离,忽见赵昔掷出一物,正冲自己门面而来,以为是他的银针。他听堂兄说起赵解秋当年凭借金针术中一招“梅花三弄”,顷刻间杀死数位武林高手,对这武功颇为忌惮,立刻回身护住要害。 谁知那物打在他身后门栏上,哪里是什么银针,不过石子罢了,不禁又羞又恼。恰巧此刻又传来赵昔淡淡的讽刺道:“原来代掌门如此惧怕我的银针功夫,早知如此,我便早施展出来了。” 这代掌门的称呼亦是韩佑的心病,他心头气血翻涌,吼道:“丧家犬而已,韩家岂容你放肆!” 说着向赵昔扑来。赵昔见他双目赤红,发须尽竖,顿时明白是何处蹊跷。于是向后跃开十尺,运起内力,在韩佑纵身迫近之时,甩手将唯一一枚银针打入他丹田大穴。 针打入的同时他也中了一掌,但掌力已因银针的效用减弱五成,他又运起内力抵挡,勉强还能站立。 而韩佑则在中针后跪倒在地上,抑制不住大吼,似是极为痛苦。 赵昔喉咙口已溢起腥甜,被他强压下去,道:“韩掌门,你要生死种,怕不是为了你夫人吧?” 韩佑兀自痛叫出声,他脸上,手掌脖颈处□□的皮肤漫出细小的血珠,十分可怖,分明是走火入魔的症状。 赵昔咳嗽两声,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道:“生死种药性霸道,若单纯为了续命,毁了根基,得不偿失。我原以为你不清楚它的功效,现在看来,你是借救你夫人之名,治你自己的走火入魔!“ 韩佑已成了血人。他放下双手,脸上经脉凸出,居然哈哈笑道:“好大夫,好神医!那你可知道,我是为何走火入魔?” 赵昔道:“韩家武功,沉稳持重,虽进益缓慢,却有抚平心智,修身健体之效。你若单练本家武功,怎会变得焦躁易怒,连你的招式,都比寻常要狠辣十倍?” 韩佑嗬嗬低笑,他的血肉经络以极快的速度损毁着,整个人趴倒在地上,唯有神智还清醒着。 赵昔接着道:“韩家武学讲究大器晚成,你却心急求成,所以另练了一门功夫。以你本门武功为主它为辅,刚开始能够进益神速。可是它们毕竟属性相克,而你贪恋它的好处不肯停练,走火入魔是迟早的事。生死种正是专为你这种人制的。” 赵昔平摊开手掌,那里有一枚蜡丸:“你若服下,三五日间便可无事。” 韩佑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那药丸。 赵昔又道:“不过你可能不知道,这东西还有个别名,叫作‘化功散’。” 韩佑瞳孔一缩,赵昔道:“吃下去后,你一身功力散尽,从此便像个普通人了。” 韩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知道赵昔说的七成是真,即便是假的,他也担不起这个风险。韩家的掌门,怎么能是个普通人?三四十年的武功,一朝散去,又有几人能承受这样的落差?若当真功力化尽,即便苟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 他自知大限已到,既然无药可救,便看着赵昔,哑声笑道:“赵神医,站在那看着别人生死不能的感觉如何?你自以为看透一切……你可知有人自始至终都在骗你?” 他居然得意起来:“韩音那小孽种,你待他可真不错呀,不顾自己安危救他出去……你可知道,他早跟我商量好,帮我拿到生死种,我放他母亲出狱。三个月前我们就商量好了。” 赵昔本不欲理会,但是眼前兀的闪过韩音方才见到他的神情,没有获救的欣喜,反而十分紧张,便道:“我凭什么信你?” 韩佑支持不住,倒在地上,道:“凭什么?就凭我没有当场将他打死,而是留了他一条命。就凭你们轻轻松松就进了韩府的大门。对了,韩音是不是还知道我府中通往后门的密道的入口?那也是我告诉他的,我留下他,就算你逃出韩府,有他在你身边,生死种迟早是我囊中之物。不过既然这东西救不了我,我告诉你也无妨。” “淞县城中你们‘偶遇’,你以为你们是萍水相逢,其实不过是我派他守株待兔,而你恰好送上门来而已。半年前你在淞县附近的商洛山坠崖,尽管武林盟有意遮掩,但怎么拦得住真正消息灵通的人呢?” 赵昔道:“光凭这些也不足以说明。” “还不足以说明?”韩佑嗬嗬笑道,“待我想想,你在淞县被武林盟的人追捕,是因为韩音落下一张你写的药方子泄露了踪迹,他亲口对我说,这张药方是他故意落下的,为的是尽快将你逼到洛阳来,你信不信?” 韩佑视线都被血水模糊,但他还是盯着赵昔,一字一句道:“还有昨晚,那小子到你房中,是不是再三问你生死种的下落?谁知你就是不肯坦白,你若老老实实把生死种拿出来,哪还有今天一番周折,你也不会知道真相了。” 他见赵昔面无表情,明白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耳朵里了,发出刺耳破碎的笑声道:“可怜哪!赵解秋,比起我,你再三地被身边人背叛,你才最可怜哪!哈哈哈哈……” 赵昔看着他道:“再三?” 韩佑却已说不出话来,身子痉挛几下,两眼发直。忽听一声哭喊:“爹!”先前藏入房屋内的姑娘跑出来,跪在韩佑身边,泪流不止。 韩佑两个眼睛转了转,盯了她一会儿,渐渐没了气息。 赵昔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将韩佑一双眼合上,随后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要不要跟我走?” 姑娘拭了拭眼泪,转过头看了看他,忽而道:“你的手……” 赵昔的左手紧握着那枚珠簪,因为太用力,尖端划破皮肉,血顺着指间淌出。他松开手,用袖口将簪身擦拭干净,收回怀中,对那姑娘道:“韩佑死在这里,你若被他们查出帮过我,肯定不会好过。不如先跟我出去,我替你寻一处容身之所。” 姑娘沉默不语,拿出手帕,将韩佑满是血珠的脸擦干净,又看了一会儿,起身道:“公子若不嫌我拖累,就请带我走吧。” 赵昔道:“好。”说着带她运起轻功,依照来时的路来到花园中,然后打开密道。 韩府众人只知在地面搜索,对这些暗道一无所知,二人顺利逃出。 两人躲进小巷中,赵昔撕下袖口将受伤的手包扎好,姑娘问他道:“你要去哪?” 赵昔道:“去城东门口。” 姑娘道:“你是要去找……冰姨的儿子吗?” 赵昔猜她说的冰姨便是韩冰,便道:“他叫韩音。” 姑娘颔首道:“是的。我见过他,三个月前,他来过一趟韩府。” 赵昔转头看她,姑娘道:“我爹虽然犯了错,但人之将死,他说的未必都是骗你的。” 赵昔笑了笑,手掌的伤还在作痛,他说:“是啊……所以,更得去要一个解释。” 坐在他右手边的女子笑道:“大夫如此好医术,妾身真是前所未见。不如请赵大夫为我和妹妹都把把脉,开两剂补药吃吃。” 齐大官人笑道:“胡说,药也是浑吃的。” 女子娇痴道:“可是妾身近来常觉得神思倦乏,懒怠动弹,本来想请位大夫瞧瞧,可少爷和大小姐都病着,实在不好叨扰,便一直拖着,如今趁赵大夫在,把了脉,也好叫我安安心。” 齐大官人道:“果真身子不适?那就请大夫瞧瞧。” 赵昔依言过来,女子将手腕搭在桌案上,身后的丫鬟覆一纱巾于其上,赵昔伸出两个指头搭在她腕上,凝神片刻,向齐斌道:“无妨,夫人这不是病,是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齐大官人喜出望外,道:“大夫没断错?” 第55章 牢狱 此为防盗章 他回头看堂兄的尸体,目光移到他右手手势上,拇指和食指弯曲,正是擒住对方喉管的动作。 他陡然醒悟,不由大怒,手上用力道:“你帮着外人杀了你堂叔?” 女子奋力摇头,韩佑道:“那也是你帮着他逃跑的?你帮他逃去了哪里?难道……” 他又看向那排书架,甩开女子,大步上前查看,果然有打开的痕迹,登时又惊又怒,女子又朝他跪下,他想也不想便挥出一掌:“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掌若是打实了,女子的性命便没了。幸而这时赵昔已赶到院内,见到屋中这一幕,长鞭飞出缠住女子的腰一带,助她躲过一劫。 赵昔没有想到韩佑身为正统世家的掌门,居然如此不顾人命。况且韩家武功要求练功之人心境平和,步步皆有余地,怎会变得如此毒辣? 韩佑一见到他,眼中精芒毕露,嘿嘿冷笑道:“正要找你,你倒送上门来了。” 说话间已急不可耐,欺身上前拍出一掌,掌力挟裹劲风,赵昔使长鞭相抵,他竟然一把抓住鞭尾,贯注内力迫使对方脱手。 赵昔眉头一蹙,长鞭在两股内力作用之下断成数截。 韩佑再往前打出三招,俱是韩家正统掌法,他已练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威力不可小觑。赵昔避其锋芒,连连闪躲。他的金针术需在敌人数尺开外才有优势,剑法手头又没有趁手兵器,一时之间只能与这人僵持。 而韩佑掌法虽然扎实,然而稳重之余缺少机变,尽管明白只要近身赵昔便难以反击,但三招连连落空,更使他浮躁起来,不知不觉只盯着对方而动,反而隐隐落了下风。 赵昔便瞅准他招数的空隙,耍了个破绽,韩佑正急不可耐,立刻抢了过来,赵昔趁机绕到他身后,也不还击,而是退到了庭院中。 屋内狭小容易被压制,到了较空阔处,赵昔游走起来便更为灵活。 韩佑追至院中,待要重新拉近两人距离,忽见赵昔掷出一物,正冲自己门面而来,以为是他的银针。他听堂兄说起赵解秋当年凭借金针术中一招“梅花三弄”,顷刻间杀死数位武林高手,对这武功颇为忌惮,立刻回身护住要害。 谁知那物打在他身后门栏上,哪里是什么银针,不过石子罢了,不禁又羞又恼。恰巧此刻又传来赵昔淡淡的讽刺道:“原来代掌门如此惧怕我的银针功夫,早知如此,我便早施展出来了。” 这代掌门的称呼亦是韩佑的心病,他心头气血翻涌,吼道:“丧家犬而已,韩家岂容你放肆!” 说着向赵昔扑来。赵昔见他双目赤红,发须尽竖,顿时明白是何处蹊跷。于是向后跃开十尺,运起内力,在韩佑纵身迫近之时,甩手将唯一一枚银针打入他丹田大穴。 针打入的同时他也中了一掌,但掌力已因银针的效用减弱五成,他又运起内力抵挡,勉强还能站立。 而韩佑则在中针后跪倒在地上,抑制不住大吼,似是极为痛苦。 赵昔喉咙口已溢起腥甜,被他强压下去,道:“韩掌门,你要生死种,怕不是为了你夫人吧?” 韩佑兀自痛叫出声,他脸上,手掌脖颈处□□的皮肤漫出细小的血珠,十分可怖,分明是走火入魔的症状。 赵昔咳嗽两声,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道:“生死种药性霸道,若单纯为了续命,毁了根基,得不偿失。我原以为你不清楚它的功效,现在看来,你是借救你夫人之名,治你自己的走火入魔!“ 韩佑已成了血人。他放下双手,脸上经脉凸出,居然哈哈笑道:“好大夫,好神医!那你可知道,我是为何走火入魔?” 赵昔道:“韩家武功,沉稳持重,虽进益缓慢,却有抚平心智,修身健体之效。你若单练本家武功,怎会变得焦躁易怒,连你的招式,都比寻常要狠辣十倍?” 韩佑嗬嗬低笑,他的血肉经络以极快的速度损毁着,整个人趴倒在地上,唯有神智还清醒着。 赵昔接着道:“韩家武学讲究大器晚成,你却心急求成,所以另练了一门功夫。以你本门武功为主它为辅,刚开始能够进益神速。可是它们毕竟属性相克,而你贪恋它的好处不肯停练,走火入魔是迟早的事。生死种正是专为你这种人制的。” 赵昔平摊开手掌,那里有一枚蜡丸:“你若服下,三五日间便可无事。” 韩佑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那药丸。 赵昔又道:“不过你可能不知道,这东西还有个别名,叫作‘化功散’。” 韩佑瞳孔一缩,赵昔道:“吃下去后,你一身功力散尽,从此便像个普通人了。” 韩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知道赵昔说的七成是真,即便是假的,他也担不起这个风险。韩家的掌门,怎么能是个普通人?三四十年的武功,一朝散去,又有几人能承受这样的落差?若当真功力化尽,即便苟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 他自知大限已到,既然无药可救,便看着赵昔,哑声笑道:“赵神医,站在那看着别人生死不能的感觉如何?你自以为看透一切……你可知有人自始至终都在骗你?” 他居然得意起来:“韩音那小孽种,你待他可真不错呀,不顾自己安危救他出去……你可知道,他早跟我商量好,帮我拿到生死种,我放他母亲出狱。三个月前我们就商量好了。” 赵昔本不欲理会,但是眼前兀的闪过韩音方才见到他的神情,没有获救的欣喜,反而十分紧张,便道:“我凭什么信你?” 韩佑支持不住,倒在地上,道:“凭什么?就凭我没有当场将他打死,而是留了他一条命。就凭你们轻轻松松就进了韩府的大门。对了,韩音是不是还知道我府中通往后门的密道的入口?那也是我告诉他的,我留下他,就算你逃出韩府,有他在你身边,生死种迟早是我囊中之物。不过既然这东西救不了我,我告诉你也无妨。” “淞县城中你们‘偶遇’,你以为你们是萍水相逢,其实不过是我派他守株待兔,而你恰好送上门来而已。半年前你在淞县附近的商洛山坠崖,尽管武林盟有意遮掩,但怎么拦得住真正消息灵通的人呢?” 赵昔道:“光凭这些也不足以说明。” “还不足以说明?”韩佑嗬嗬笑道,“待我想想,你在淞县被武林盟的人追捕,是因为韩音落下一张你写的药方子泄露了踪迹,他亲口对我说,这张药方是他故意落下的,为的是尽快将你逼到洛阳来,你信不信?” 韩佑视线都被血水模糊,但他还是盯着赵昔,一字一句道:“还有昨晚,那小子到你房中,是不是再三问你生死种的下落?谁知你就是不肯坦白,你若老老实实把生死种拿出来,哪还有今天一番周折,你也不会知道真相了。” 他见赵昔面无表情,明白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耳朵里了,发出刺耳破碎的笑声道:“可怜哪!赵解秋,比起我,你再三地被身边人背叛,你才最可怜哪!哈哈哈哈……” 赵昔看着他道:“再三?” 韩佑却已说不出话来,身子痉挛几下,两眼发直。忽听一声哭喊:“爹!”先前藏入房屋内的姑娘跑出来,跪在韩佑身边,泪流不止。 韩佑两个眼睛转了转,盯了她一会儿,渐渐没了气息。 赵昔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将韩佑一双眼合上,随后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要不要跟我走?” 姑娘拭了拭眼泪,转过头看了看他,忽而道:“你的手……” 赵昔的左手紧握着那枚珠簪,因为太用力,尖端划破皮肉,血顺着指间淌出。他松开手,用袖口将簪身擦拭干净,收回怀中,对那姑娘道:“韩佑死在这里,你若被他们查出帮过我,肯定不会好过。不如先跟我出去,我替你寻一处容身之所。” 姑娘沉默不语,拿出手帕,将韩佑满是血珠的脸擦干净,又看了一会儿,起身道:“公子若不嫌我拖累,就请带我走吧。” 赵昔道:“好。”说着带她运起轻功,依照来时的路来到花园中,然后打开密道。 韩府众人只知在地面搜索,对这些暗道一无所知,二人顺利逃出。 两人躲进小巷中,赵昔撕下袖口将受伤的手包扎好,姑娘问他道:“你要去哪?” 赵昔道:“去城东门口。” 姑娘道:“你是要去找……冰姨的儿子吗?” 赵昔猜她说的冰姨便是韩冰,便道:“他叫韩音。” 姑娘颔首道:“是的。我见过他,三个月前,他来过一趟韩府。” 赵昔转头看她,姑娘道:“我爹虽然犯了错,但人之将死,他说的未必都是骗你的。” 赵昔笑了笑,手掌的伤还在作痛,他说:“是啊……所以,更得去要一个解释。” 坐在他右手边的女子笑道:“大夫如此好医术,妾身真是前所未见。不如请赵大夫为我和妹妹都把把脉,开两剂补药吃吃。” 齐大官人笑道:“胡说,药也是浑吃的。” 女子娇痴道:“可是妾身近来常觉得神思倦乏,懒怠动弹,本来想请位大夫瞧瞧,可少爷和大小姐都病着,实在不好叨扰,便一直拖着,如今趁赵大夫在,把了脉,也好叫我安安心。” 齐大官人道:“果真身子不适?那就请大夫瞧瞧。” 赵昔依言过来,女子将手腕搭在桌案上,身后的丫鬟覆一纱巾于其上,赵昔伸出两个指头搭在她腕上,凝神片刻,向齐斌道:“无妨,夫人这不是病,是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齐大官人喜出望外,道:“大夫没断错?” 第56章 徒劳 赵昔被推出牢门外,却不再往前,而是道:“你们将这小姑娘独自一人留在牢房,倘或出了什么事,传出去只怕会说武林盟连一介幼女都不放过。” 那弟子又推了他一把道:“先顾好你自己吧!我武林盟要如何还轮不着你来操心。” 那道人却道:“他说的也没错,将那小女孩先带出来,交由盟中女弟子看管。” 弟子忙道:“遵命。”说着进去抓了阿云出来。 赵昔本来的打算,是先和阿云在这牢房里呆一夜,等明日这些人领他出去之际再想办法逃脱,谁知半道杀出个程咬金,这道人虽然不知来历,但到来时悄无声息,恐怕不是他手里那些小玩意儿能应付的。 况且此人的声音似曾相识。赵昔转了转手腕,精铁所制的镣铐,真是看得起他。 被推搡着从地牢回到地面,那武林盟弟子和黑袍人带着阿云四人先行一步,赵昔站在地牢口,那道士在他身边,伸手抓住他镣铐之间的锁链,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赵昔被他突然一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那道士立刻停住,低声道:“抱歉。” 赵昔有些讶异,微微一笑道:“无妨。” 道士闻言,便拉了拉他的锁链,领着他往前走。 又过一道门槛,赵昔侧耳细听,他们仿佛在顺着庭院的回廊走。 赵昔经过刚才那一出,倒是嗅出些可乘之机,于是道:“敢问道长,你我从前可曾见过?” 道士道:“你我从前都是武林盟的人,自然见过。” 赵昔摇头道:“不是。在下因为一些变故,从前许多事都忘记了,我只是觉得仿佛在近几个月里,见过道长一面。” 慢着。武林盟,道士,赵昔心中闪过一个人影,难道是…… 那道士却道:“你随我到下处去,一切自有分晓。” 难道不是去见他口中的那个堂主?赵昔暗想,若他真是几个月前的那位…… 思来想去,道人却已把他领进一间屋子,点起灯烛,解开蒙在他眼上的缎带。 赵昔睁眼,一张英俊明朗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不苟言笑,显得有些刻板。 即便如此,当初险些要了他命的人就离自己不过三尺,还是让赵昔忍不住退了半步。 道士取出钥匙,替他解开镣铐道:“数月前你我曾有一战。” 赵昔一愣,笑道:“原来那时候道长就认出我来了。”他一拱手道,“多谢当初不杀之恩。” 当初在平原上追杀他和韩音的道士,正是眼前这位,椿山道人张岐。 张岐道:“过了今晚,一切都不一样了,此地不宜久留,待会我将你扮成白鲸教弟子,你随我离开这里。” 赵昔眯起眼道:“白鲸教弟子?果然那黑袍之人还有唐家的命案,都是白鲸教的阴谋?” 张岐道:“此事你不必知道太多。季老先生还在牢房中,但我不会让人伤他分毫,那个小女孩也是。你只要安心离开,找个地方避一夜,明天早起一切都过去了。“ 赵昔皱眉道:“你这话太含糊不清,我凭什么信你?况且……” 在牢房里呆得骨头酸疼,他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慢慢道:“以除魔为己任的武林盟竟然和白鲸教掺和在一起,意图颠覆整个正道武林,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换做一天前,我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张岐道:“原来你都知道。” 赵昔看向他道:“这些只是一个人告诉我的,现在我想听听道长的解释,你是武林盟的人,却为何假传命令救我出来?” “受人所托。” “什么人?” “不可奉告。” 赵昔笑了笑:“好吧,第二个问题。白鲸教除了和武林盟勾结,是否还搭上了朝廷的某位大人物,否则怎么能动用府兵,在天子脚下肆无忌惮?” 张岐默然不语。赵昔盯着他道:“比如王爷之尊……” 张岐启唇道:“颐王。” 赵昔目光一闪:“夺位?” “是。” 原来是这样么。心底的线索渐渐串在了一起,被打压数十年的魔教和手持兵权的王爷联手,一边网拿武林正道,一边起兵造反,皇城里的主人再英明神武,只怕也会被搅得顾前不顾后,疲于应付。 赵昔道:“那么武林盟呢,武林盟是投靠王爷,还是甘心与魔教为伍?” 张岐道:“都不是。” 赵昔和他对视一眼,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莫非除了白鲸教和颐王,此事还有第三方的人插手?” 张岐别过脸去道:“你猜得太多了。京城今夜会很乱,你只要保重自己就好。”他指了指屋子的内室,“衣服放在里间的榻上,你换了和我出去。” 赵昔见他再不愿多说,也就依言进去,换了一身黑袍出来,将兜帽低低地掩在脸上。 张岐道:“若有白鲸教弟子问你话,你只说有要事禀告宋堂主。不要多言,跟着我走就是。” 赵昔道:“宋堂主?宋舟?” 张岐不语便是默认了。赵昔道:“原来你是宋舟的手下。” 张岐道:“他于我有恩。” 赵昔道:“虽然你救了我出来,但我此来的目的就是保证我师父的安全,所以即便你带了我出去,我还会再进来。” 张岐眉头一皱道:“我已经答应过你,不会有人害季先生。” 赵昔道:“我是宋舟的仇人,而宋舟是你的恩人,我也不知你受谁所托。我凭什么信你呢?” 张岐抿唇不说话。 赵昔道:“你若不想辜负托你救我的那个人,要么你带我去见我师父,你既然能把我轻而易举地带出来,那么带我去我师父的牢房应该也不难,要么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张岐抬眼,和他对视道:“是宋绎。” 赵昔一怔。张岐道:“是宋绎让我保你出去。你已经忘了他吧?” 赵昔道:“的确忘了……”明明脑子里一片茫然,可心却抽动了一下。 但他很快平定心绪道:“武林大会出了这么大的事,倒是丝毫不见这位宋盟主有所动作。他现在何处?” 张岐摇了摇头道:“我只知他派了人在外面接应你。”他见赵昔神情有一丝的松动,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悲,只是如实以告道:“当初你……坠崖之事,虽然我知道得不多,但你坠崖并非是宋绎的过错。” 赵昔看向他,似笑非笑道:“这么说,我坠崖的时候,阁下也在场喽?” 张岐避开他的目光道:“我说不了太多。” 赵昔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在想着什么,道:“我跟你走。” 张岐点点头,转身要去开门,忽听赵昔问道:“我和宋绎,并不是什么情人吧?” 张岐身形一顿,道:“是。”只是无果的单相思。 “单相思啊……”他听见身后人笑了一声,道不清其中的意味。 两人离开庭院,赵昔的视野被帽檐挡住,倒看不了许多,只是从表面看来,武林大会仍是一派平和,众门派中除了那些领头人物和精英子弟被擒,平庸之辈还在自己的小院里,对事态变化一无所知。 颐王,白鲸教,武林盟。那么韩音身后的昆廷,和昆廷联手的丞相以及“王爷旧部”是否也在其中?这个“王爷”若说是颐王,杨之焕受朝廷之命监管这次武林大会,的确可以从中大做手脚,但韩音之前把颐王联合魔教造反之事向他和盘托出,大有身处其外,不痛不痒的架势。 还有那枚武林盟的“林”字腰牌,此时还在赵昔怀中揣着。 两人被来往的守卫盘查了几句,快步地向出口走去,忽然迎面走来一个枯瘦矮小的人影,身后跟着两个小童。 那人见了张岐便止步笑道:“张道长。” 张岐不得不停下道:“刘大夫。” 赵昔从帽檐下看他的打扮,又听声音,认出这是那一个月前在路上奉颐王之命来替陶夫人把脉的老大夫。 张大夫笑道:“巧了,才要派人把东西送去给宋堂主,就遇上了张道长,道长可是要回去向堂主复命?” 张岐道:“正是。” 张大夫便笑道:“那就劳烦道长将新配好的药带去了给堂主,还是同以前一样,煎好药,练完功之后喝。”说完一抬手,身后的小童上前,将一串药包递给了张岐。 张大夫又看了赵昔一眼,笑道:“这位白鲸教的兄弟往哪里去?” 张岐道:“他有要事,随我去向堂主禀报。” 张大夫点点头,笑得意味深长道:“宋堂主如今手揽大权,又在今夜之事上多有出力,真是青年俊杰,等今晚过后,不光王爷封赏,这武林盟主之位,只怕也要换人了。” 张岐道:“借大夫吉言。回禀之事耽搁不得,先告辞了。” 张大夫笑着作揖,赵昔便随张岐离开了。 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到了门口,府兵把守,张岐取出一枚令牌,要交予守卫验看。 这时身后忽然一阵马蹄声,张岐警觉,一转身,却见匹人马一前一后,前面一人书生打扮,腰悬铁爪,先停在两人面前。 他身后又走出一骑,马上之人神态温柔,却目露冷光。缓缓道:“椿山,你到何处去呢?” 第57章 惘然 张岐神色不动,低头道:“少爷。” 宋舟目光移过马前二人,道:“我才遇见了颐王身边的刘大夫,他说你带了一个白鲸教弟子,有要事向我禀告。”他微微笑道:“我虽不知你为何会在此地,但既然事情耽搁不得,不妨就请这位兄弟现在就告诉我吧。” 张岐的手搭上了身后的剑鞘。 宋舟目光如刀:“怎么?为了一个对你施过小恩小惠的人,你屡次三番欺骗于我,如今还要对我拔刀相向么!” 张岐面无表情道:“张岐跟随少爷多年,将此一生都用来报答少爷恩情,但绝不做违心之事。” “放肆!”宋舟终于不再维持温柔的假象,马鞭一挥,朝张岐甩去道,“你懂什么!” 赵昔此时却摘下兜帽,眼明手快地抓住那鞭梢道:“宋堂主这样对待手底下的人,也难怪他们要造反。” 宋舟对上他的双眼,又收敛怒色,微微一笑道:“赵大哥,我找你找得那般辛苦,没想到你自己撞到我手里来了。” 赵昔道:“若不是事出意外,我该避你避得远远的才是,毕竟世间少有你这样两面三刀的人。” 宋舟冷笑道:“赵大哥虽然失忆了,一张嘴倒还是不饶人。” 赵昔道:“你与魔教勾结,联合颐王造反,这些宋绎和宋老盟主都不知情?” 宋舟眯眼道:“是啊,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人是我,和神仙似的宋绎可没有关系。” 赵昔一顿,这话说得跟小孩赌气似的。不过此刻也只能过过嘴上功夫了。那铁爪书生已经盯紧了张岐,而门口的守卫也姿态警惕,只等宋舟一声令下。 宋舟看着赵昔,眼底一片寒凉道:“赵大哥,你不仅坏我大事,还要拐走我的手下,这新仇旧恨,咱们可得一起算了。” 先前供武林各门派议事的大堂,此时只坐着寥寥三人,分别是唐、冼两家的家主,和方才与赵昔两人见过的刘大夫。 刘大夫道:“人都捉齐了?” 冼家家主道:“捉齐了,吃了先生的五味散,哪还有不束手就擒的呢?为免罗浮的人坏事,季慈心和他二弟子赵解秋都已经关在牢中,温石桥也已经由孙讷带人去牵制了,今夜断然是抽不出身回来了。” 小童端上茶来,刘大夫掀起碗盖吹了吹,笑道:“二位肯带着门下弟子投入王爷麾下,今夜过后,武林便是你们当家了。” 唐家家主道:“刘先生过誉,我们哪比得上武林盟宋堂主的功劳呢?人家可是瞒着亲生父亲和亲堂兄在做事呢。” 刘大夫喝一口茶道:“这个自然,等大事一成,大家得偿所愿,这正是王爷想见的。” 冼家家主叹道:“我们都已将分内事做好了,只看王爷如何筹谋了。” 刘大夫道:“还有两个时辰,城门就开了。等大军一进城,大局就定下了,两位不必太忧心。” 正说着,只见厅门一开,宋舟身边伴着那铁爪书生走进来。 刘大夫抚须笑道:“宋堂主,你那不老实的手下可抓着了?” 宋舟淡淡道:“抓着了。还要多谢刘先生相告。赵解秋已派人押回牢中,严加看守,不会再让他逃脱了。” 刘大夫点头道:“赵解秋我倒不担心,他既已服过我的五味散,功力尽失,而且听你说他已将坠崖前的事尽数忘了。此刻他哪怕有通天医术,也掀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宋舟眉头一动道:“他既忘了,是否还能再想起来?” 刘大夫思忖道:“我当初给你的五味散只是初成品,药效不及今日的好,他或被什么一刺激,想起来了,或者是日子一长,慢慢恢复了,也是有的。倒是你手下那位张道长,为何屡次三番地帮着这人呢?” 宋舟道:“赵解秋曾对他有过些小恩惠,只怕当初搜山时,他就偷偷掩去了赵解秋的踪迹,后来更是变本加厉,还好我有所警醒。” 刘大夫看着他,忽然一笑,低声道:“其实当初赵解秋不过是撞破了堂主练功之事,他那时经脉已经受损,武功也大不如前了,你大可派人将他杀了,再随便嫁祸一个人就是,何必步步为营,在商洛山上演了好一场戏,等他坠了崖,又千方百计地去寻他。在老朽看来,实在罔费神思。” 宋舟面色一冷道:“我这么做自有我的考量,先生就不必考虑太多了。” 刘大夫观察着他的神色,笑了笑,不再多言。 月影从辖地的墙头一跃,避开墙外守卫的视野,闪身进了一条小巷。巷尾通往另一条街,那儿停着一辆马车,星文正靠着车外壁,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月影在他肩头一派,星文醒来,看着他道:“小赵先生呢?” 月影道:“情况有变,张岐被二公子截下了。” 星文眨了眨眼睛,站直身体道:“这二公子怎么老爱找小赵先生的不痛快?那咱们偷进去,把赵先生救出来。” 月影摇摇头道:“我先回去向少盟主禀报,你去那外边守着,随机应变。” 星文撇撇嘴,飞身掠进巷子。月影则向城中丞相府而去。 到了丞相府前,翻过院墙,一路摸到书房,只见屋内点了灯,亮堂堂的,两个人影坐着,月影便在房外道:“少盟主!” 那两人之一顿了顿,笑道:“宋盟主,你这两个侍从在我这里来去自如,可别把我府中下人给吓着了。” 宋绎道:“进来。” 月影进了书房,只见自家少盟主和老丞相之间摆了一方棋盘,棋子乱布如麻。他俯身抱拳道:“少盟主,张岐带着小赵先生走到门口,被二公子带人截住了。” 宋绎一枚棋子捏在手中,像是在望着棋盘。老丞相却笑道:“再过不久颐王就要带兵进城,到时候人来人往,你急着救人出来,反而不便。不妨就委屈他在牢里多待一夜,虽然难捱,但还有人照应。” 他话说完,宋绎将棋子点在棋盘上,道:“你和星文继续在外面观望,如有变化,随时回来禀报。” “是。” 月影退了出去。老丞相仔细看了看宋绎方才的那步棋,摇了摇头道:“不下啦,宋盟主心不在此,输定喽。” 宋绎不置可否,收回手,静坐在案几旁。 老丞相一粒一粒捡了棋子收回缸中,笑道:“老夫虽是朝堂之人,但半生也会过不少江湖人,倒是很想见一见那‘鬼手’赵解秋,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我那小主人放下身段,来求我向你借通行腰牌。” 宋绎道:“赵解秋与温王后人之事纯属巧合。丞相多年筹谋,却因为他一句话付之一炬,不可惜吗?” 老丞相笑道:“没有大雪山扶持,老夫如何由奴役之子一跃成为如今丞相之身?既然小主人不想要江山易主,那么老夫就稳坐兰台,不要让这江山给他人占了去,也算是偿还恩情了。” 正说话间,家仆跑到屋外道:“老爷,皇上急召您入宫议事!” 老丞相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宋盟主,是走是留?” “丞相。”刚转身,宋绎忽然在身后道,“有一个人,我一直对他不甚在意……直到他忘了我。” 老丞相愣了一下,想不到这是那个铁面铁腕的冷漠剑客说出来的话。 “如果我把他留在身边,一切可以从头来过吗?” “不行。” 赵昔坐在牢房里,算着过会儿把守卫放倒逃出去的可能性。 这就是他先前走出去的那个牢房,兜兜转转,还是被关回这里。 不过至少他把周遭地形摸了个大概。但即便如此,一个武功尽失的人想要逃出去还是太难了。 他看着走道两旁架着的火把,皱着眉,此时只有他一个人,就不用装得那么镇定了。 赵昔闭上眼,这里是走道的尽头,那看守他的守卫就在牢房旁边搭了套桌椅,百无聊赖地说话。 “坐在这里可真没意思。” “那坐在哪儿才有意思?” “我方才交接时,听看管那些大人物的兄弟说,这些人内力都被白鲸教的人吸干了,现在个个老实得跟鸡崽似的,听说还有不少漂亮的女弟子……” 几个人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又一个道:“听说白鲸教的弟子现在在练一种武功,吸干别人的内力化为己用,那照这么说,岂不是要一步登天了?” “哎,说得好听。”前面那个道,“我听那兄弟说,这玩意见效虽快,但是害人害己,已经有人开始失明失聪了。” “那怎么办……” 赵昔留了神,起身往那边走了两步,打算再听得仔细些。忽然脚边踢到一样事物。 他低头一看,却是之前齐大小姐在牢房里紧紧抱着的那副卷轴。想必是武林盟弟子打晕她的时候,掉在干草堆里。因为走道火光太暗,进来时也没瞧见。 他捡起来,见捆在卷轴上的缎带已经有些松了,便随手拆开,准备展开来重卷一次。 他打开那画,画上是个极俊美的男子。 这俊美和别人的俊美不一样,比樊会的秀丽多了一分冷峻,比温石桥的潇洒多了一分深重,比起峨冠博带的风度,又多了远离世俗的冷清。 昏暗的火光一跳,那轮廓映在他眼中,就像活了一样。赵昔脑子里像被利斧劈开一样剧痛,闪过无数个画中这人的影子。 初见时,端坐时,重伤时。 那双眼睛,冷漠地,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画轴掉在地上,牢房漆黑的角落,几乎和坠崖时看见的天空一模一样。 赵昔慢慢坐了下来,逃避了半年多的记忆涨得脑袋生疼,他干哑地笑了一声。 如果你带给我的只是痛苦,我又何必要记起你? 第58章 大白 “还有两个时辰不到,颐王大军就到城下了。” 六兄弟里的老大拄着铁拐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寂静的夜色。 “大哥,别看啦,少主既然回绝了丞相父子,这京城里的事儿就不用咱们操心啦。”房间还有他二弟和三妹,一个喝着酒,一个玩着涂了花汁的指甲。 老大哼了一声:“丞相和杨将军不知少主性情,咱们是看着少主长大的,少主的心思我难道不知道?若不是上回偷偷跑出去遇见了那赵解秋,说不定就答应了。” 老三笑道:“大哥,少主是咱们合宫上下宠大的,论聪明悟性自不必说,可就是太贪玩,难免养出个玩世不恭的性子,我瞧他难得对那赵先生是认真的。再说了,这打江山的事儿咱们也不懂,可哪有在雪山里自由自在快活呢?” 老大一叹道:“这倒也没错。少主人呢?” 老三笑道:“他和四弟五弟去了一趟武林大会,抓回来一个小朋友,正在厅子里审问呢。” 老大道:“正道的人?” 老三笑道:“这倒不是,好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姓陶,脾气也大得很呢。” 他说话间,大厅里,韩音一脚踩在陶璋肩膀上,脸色不善地打量他道:“你就是先生的弟子?” 陶璋恶狠狠地瞪着他:“是不是管你屁事。” 韩音脚下一用力,直接把他踩得脸贴在地上:“先生怎么肯收你这样的蠢货。” 陶璋涨红了脸道:“总比你脑子有病要好!” 韩音一想到当初求赵昔收他为徒,却被赵昔打太极混了过去,转身就收了这么个没天赋没资质,连脸蛋都没一个的家伙。心里的醋劲简直能翻江倒海。后院的樊会他也很看不惯,但樊会是赵昔故交,动不得。 正好拿这小子出出气。 他正想着,陶璋却趁他有所松懈,抱住他的小腿往地上一扯,韩音被他拉得摔在地上,陶璋顺势一个“泰山压顶”,两个少年干脆就地打起滚来。 一旁六兄弟里的老四老五看得眼角直抽抽,却没有动手。少主若连和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崽子打架都要他们帮忙,那也太丢大雪山的脸了。 韩音很快从厮打中脱出身来,按住陶璋准备往他脸上开个颜料铺,却见陶璋懵然地从身下摸出一个荷包,放到两人眼前一看。 “还给我!” 韩音瞪着眼睛夺了过来。 陶璋亦瞪着那个荷包,这样式太眼熟了,分明是他母亲身边最年长的一位侍女绣给他的,后来是哪丢了来着?是在进洛阳城前的那个客栈! 新仇旧恨积在一起,陶璋大叫道:“好啊!你不仅脑子有病,还偷别人的东西!” 韩音怒道:“谁偷你的东西!” 虽然这荷包的确是顺来的,但这是赵昔不告而别后,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陶璋道:“你还狡辩!洛阳城外的客栈,是不是你在我身上洒药粉,还偷我的荷包!” 韩音怔了怔,眯起眼道:“你是……”他上下打量了陶璋几眼,“你是那个蠢胖子?” 陶璋气得说不出话,憋了片刻,吼道:“陶爷跟你拼了!” 他自跟在赵昔身边后,心气平顺许多,也不怎么对人颐指气使了。这还是头一回气急败坏。 韩音却不急着跟他杠了,他想到当初在客栈里时,他和赵昔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而这胖子只不过是个可笑的路人,转眼之间,连路人都成了朝夕相对之人,而他却和赵昔形同陌路。 韩音垂下眼,没了出气的兴致。从地上爬起来,对老四老五说:“把他扔出去。” 陶璋道:“你把荷包还我……”话没说完,就被老五拖出大厅,扔在了凛凛夜风中。 韩音独自坐在大厅里,抚摸荷包精致的绣纹,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陶璋在厅外吹了一阵冷风,冷静下来,这里的人都不理会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 走到宅邸的大门,门房眼睛半搭不搭地瞟了他一眼,将门拉开。 陶璋往外看了一眼,结结巴巴道:“敢……敢问,出去该怎么走?” 那门房随手一指,陶璋只得走出去,站在街道上。 大好的月光落下来,他左右看看,只觉得此处格外荒凉冷清,踌躇了一会儿,顺着门房所指的方向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两条街交错处,终于认得了路。 陶璋心里纳罕,他记得这一带过去都是王公贵族的宅院,怎么偏生方才那里那样的破败? 待顺着街再走一会儿,忽然想起,那宅邸所在之处……仿佛是当年温王府邸的旧址。 温王是当今皇上和颐王的叔叔,戍守边关十余年不说,又在除魔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可以说朝廷与武林如今互往为利的局面,几乎是他一手促成的。 可惜这位王爷晚年功高震主,先帝在时便颇为忌惮,后来今上登基,就和胞弟颐王设计,镇压温王叛党,温王自己也在府邸中自戕谢罪。 而他的宅邸也因为出了这等不详之事,一直无人问津,渐渐荒废。 陶璋正一边走一边思索,忽然前面一转,走出两个巡夜的,见了他立刻喝道:“宵禁内,谁敢在城中乱走!” 他和赵昔走的是相反的两个方向,若是走赵昔那个方向,到了武林大会辖地周围,便由府兵管辖,不行宵禁。此时他走这边,却难免遇上巡夜的了。 陶璋道:“我是瑞安陶家次子,被人无故掳来的,不是故意犯夜。” 那两人听说是陶家人,倒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打量他道:“陶二公子,那就让我这同僚送你回陶府如何?” 陶璋连忙应允,三人正要走时,却见夜色之下,一人远远地骑马而来。 巡夜的道:“今晚上还真是邪门了,这位大爷又是谁?” 他同僚瞪眼道:“不是一位,你看仔细些。” 巡夜的定睛一望,月色下那人身后整整齐齐一排的骑兵,只听轰然马蹄声由远至近,少顷已到了三人面前。 两人立刻认出这批人身上服色,慌忙行礼道:“见过禁卫军大人!” 那领军之人道:“奉皇上之命捉拿叛党,还不速速让开!” 三人躲至道旁,瞠目结舌地望着数百名皇城禁卫军远去。 “捉拿叛党,谁是叛党?” 陶璋见禁卫军所去的方向,正是通往武林大会之地,难道…… 他心中焦急,恨自己太无能。旋即想到家中有个厉害无比的庶兄,或许回去求了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赵昔靠着墙醒来,才发觉自己竟然胡思乱想睡着了。 地牢里寒意侵骨,赵昔四肢冰凉,连丹田都涌起一股寒气。 他咳嗽两声,牢房外那几个守卫也都悄无声息,火把仍旧亮着,不知今夕是何夕。 等到记忆回笼,他所感觉到的只有疲惫。 只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他竟觉得有万年那么遥远。他离那个偏执狂热不顾一切的赵解秋已经太远了,这副残破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那么炽热的感情,只剩下繁重的记忆,走马灯似的,他像个旁观者一样眼花缭乱。 赵昔闭上眼睛,这里听不到外面的情况。张岐带走他的计策既然失败,那么师父和阿云怎么样了?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铁栏杆,打算叫醒那几个守卫,问问他们时辰。 还未张口,过道那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昏黄的火光把人影拉得很长,赵昔转过头,和来者视线对上。 宋舟笑了笑道:“宋绎没找人救你出去?” 赵昔站在栏杆旁,道:“张岐已经被你抓住。” “他安插在我这里的眼线岂止张岐一个。”宋舟冷笑一声。 赵昔鼻端闻到血腥味,他目光寻到宋舟的右手,手是干净的,但袖口暗沉沉的,渗着血。 “你杀了谁?” “喔。”宋舟像是才想起来,挽了挽袖口,“那个刘大夫,你认得的。” “你杀了颐王的人?” 宋舟慢悠悠道:“是啊。那老头子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我早就想杀了他了。” 赵昔看着他:“你究竟在替谁做事?” 宋舟微笑道:“谁给我的报酬最多,我就替谁做事。” “除了颐王,白鲸教。”赵昔道,“还有第三个人会插手这件事,那就是当今皇帝。” 宋舟鼓掌笑道:“赵大哥真是一点就透。” “武林盟本就是由先帝和宋家前辈着手创立起来的,由皇上钦点武林盟主之位,名正言顺。” 赵昔不禁道:“你处心积虑抢这个位子,但或许只要你向宋绎开口,他就给你了呢?” 宋舟眼神锋利,道:“我向他开口?那就是要我去求他了?我为什么要求他?本就是我的东西,我再抢回来就是了!” 他看向赵昔:“还有你,我看着你跟条狗似的待在宋绎身边,他可有正眼看过你一眼?现在落到我手里,还在给他说情,真是贱骨头。” 他话说得不堪,赵昔却面色不改道:“我不过陈述事实,你又何必动怒。况且我贱骨头与你何干?你天生三阴逆脉,为了修炼武功,竟不惜堕入魔道,你可知道那武功长此修炼下去,会使人五感失灵?” 第59章 相对 宋舟歪了歪头道:“赵大哥,我几乎要以为你在关心我了。” 赵昔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你何至于此。” 宋舟却近前两步道:“商洛山的悬崖上,你为何要自己掉下去?宋绎那一掌只是把你推开而已。” 赵昔微笑道:“你给我下了扰乱神智的药,我一糊涂,就掉下去了。” 宋舟怒道:“你撒谎!” 赵昔摇摇头道:“我是据实相告,是你太自作聪明。” “我好歹是罗浮门下弟子,虽然做出自戕这等糊涂之事,但身体的异样还是辨得清的。” 宋舟隽秀的脸沉下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给你下了药。” 赵昔道:“差不多吧。毕竟我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总要有所动作不是?不过下药这种法子,太难保证效果了,你为什么不直接派人杀了我?” 宋舟手指收紧,碰到腰间匕首的刃上,渗出一丝丝的血珠。 “砰,砰,砰。” 过道上方入口的门被大力撞击,伴随着隐约的人的叫喊声。 铁栏杆内外的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直到轰隆一声,遮盖入口的石板被硬生生破开,地牢里响起少年的喊声:“先生!” 这头昏睡的守卫终于惊醒,大呼小叫起来:“什么人!” 入口又下来一人道:“颐王谋反,已被丞相率军降服!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伴随着哗然的脚步声,宋舟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我从未想过要杀你。因为那老头子说,你活不过三年。” 赵昔笑了笑道:“如今只剩两年了。” 宋舟道:“碧血潭的蛊毒?” 赵昔道:“是。” 宋舟像听见什么极其荒谬的故事一般,笑了一声,声音却像堵在嗓子眼里,转身走了。 赵昔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又看陶璋冲过来,打开门锁,扑到他面前:“先生,你没事吧!” 赵昔低头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外头如何了?” 陶璋一边和他走出牢房,一边道:“颐王谋反,丞相大人奉皇上之命出城埋伏,抓了个现行,武林王家唐家联手魔教想在城内接应,结果被皇上钦点的皇城禁卫军一网打尽。我在家一听消息,就赶过来找先生了!” 赵昔道:“阿云和你师祖呢?” 陶璋道:“师伯回来了,已经去救他们了,叫我先来寻先生,对了,跟师伯一起的还有一位叫孤鸿子的老前辈。” 赵昔会意,看来白鲸教的人带着孤鸿老人一块来,是想从他口中套出未找到的沈醉禅手札里的功法,可惜功亏一篑。 陶璋瞅瞅宋舟离开的方向,问道:“这个人是谁,他也是来救先生的?” 赵昔道:“不是。” 陶璋一惊,连忙道:“那他是来害先生的?” 赵昔不禁笑道:“我不是好端端在这里吗?” 陶璋道:“那他是……” 赵昔想到记忆里幼时那个孱弱清秀的少年,顿了顿,道:“是个可恨的……可怜人吧。” 他和陶璋从地牢走出,回到地面之上,原来此刻天色熹微,不过多久便要大亮了。 赵昔走出来,便看见星文月影站在外面,向他抱拳道:“小赵先生。” 赵昔道:“两位是为了赵昔守在这儿的?” 月影抬起头,拘谨地望着他:“听二公子说,先生已经都想起来了。” 赵昔道:“是。往事都已过去,有些事,是该和你家少盟主说清了。” 月影心里咯噔一下,听赵昔道:“你们带路吧。”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对上赵昔的目光,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和星文二人自幼跟着少盟主,在他们心里,少盟主自然是千般万般的好,别人爱慕也是稀松平常。 可是小赵先生的爱慕和其他人不一样。 月影从前时常见到的景象,就是少盟主坐在那里多久,小赵先生就可以在一旁看他多久。 少盟主最开始会不耐烦,问他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赵先生却笑着道:“你在参悟剑谱,我在参悟你啊。” 时间久了,少盟主也就不理会小赵先生了。 他们这样静默地相处了四年,那时候月影还只是个捧剑的小童,再见到小赵先生时,是少盟主的二十一岁生辰。 别人的生辰都是大摆筵席,欢声笑语,那时的宋家却欢笑不起来。“双魔星”横行中原,杀了两名世家长老,五岳剑派数位剑道高手,还有少林的一位高僧。武林中人心惶惶,武林盟派出数位风字堂精英皆战死,老盟主年事已高,不宜出战,于是便由当时潜心修剑的宋绎带领余下的精英弟子去捉拿这两人。 最后在碧血潭附近,宋绎剑斩双魔星人头,身负重伤而归。 武林中人人道宋老盟主虽然独子不能练武,但侄儿少年英才,武林盟后继有人。却少有人知道宋绎在那一战中险些丧命,一直昏迷到他生辰那天都没有醒。 罗浮接到宋老盟主的书信,赵解秋连夜赶来,进屋看了宋绎一眼。那是月影第一次见到小赵先生脸色那么难看,他在少盟主床边坐了很久,对月影道:“请老盟主进来。” 老盟主进屋来,小赵先生道:“宋绎的伤我能治好,但我有一个要求。” 老盟主以为他是治病要什么药材,忙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小赵先生看着他,笑道:“我要您答应我,宋绎以后无论如何,不能娶亲,不能有婚约。” 老盟主愣住了,跟着他进来的宋湘气急道:“你这是乘人之危!” 小赵先生笑眯眯道:“在场众人为证,前辈若不答应我,宋绎的性命便保不住了。” 他能这么说,说明宋绎的伤还有救,老盟主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气这小辈将人命当儿戏,犹豫了一会儿,无奈道:“我答应你,他的婚事我决不做主,一切全凭他自己主张,如何?” 小赵先生目光扫向宋湘,笑道:“既不做主,也不可以外物胁迫,前辈一诺千金。” 老盟主点头。小赵先生便朝众人一挥手道:“这屋里留我一人即可,诸位关上屋门,在外等着吧。” 后来少盟主的伤就好了,武功身体如常,只是落下个头疼的毛病,小赵先生试了上百个方子,为他做出一种丸药,解头疼之症,现在那小青瓷瓶还在少盟主屋子摆着。 十多年了,月影说不出谁是谁非,虽然用情再深也得是两厢情愿,小赵先生再委屈,也只能落个痴心错付。 道理清楚,但有些事,或许就该糊里糊涂地想。 “你们盟主的头疼好些了吗?” 月影回过神来,忙答道:“好些了,近一个月才一回,不像以前□□天就疼一次了。” 赵昔点点头道:“他刚受伤那年,两三天疼一次。那药再吃个五年,差不多病根就除了。” 月影望着他思索的神态,心里忽然就难受起来,赵先生之后,还会有人那样对少盟主好吗? 星文月影领着赵昔回到武林盟在京城的分部,走进宋绎暂住的小院,三人头顶“呼喇”一声,一只大白隼扑扇着翅膀落在赵昔肩上。 赵昔笑了,摸摸它的脑袋道:“明珠。” 白隼不住地拿头蹭着赵昔的鬓角,极尽依恋之情,赵昔想起当初和林朝……宋绎在山上捡到的幼隼,后来进京前交由陶璋带回家养着了,笑道:“我给你找了个好朋友,和你是一个地方来的呢。” 赵昔走上屋舍的台阶,抬了抬肩膀,示意廊檐下的铁架道:“去吧。” 明珠飞上架,星文月影停在院子里,看着赵昔走进屋子里,带上门。 星文傻乎乎问:“小赵先生不会和少盟主打起来吧?” 月影叹了口气,干脆顺着他的话道:“那他们要是打起来,你说谁会赢?” 星文挠了挠头:“照理说该是少盟主赢,可是少盟主……会让着小赵先生吧?” 屋子里,赵昔带上门,往前走了几步,案上一尺高的玉鼎散着冷烟,天彻底亮了,晨光透过纸窗,在屋内游移。 一个人影坐在窗边。 赵昔侧身看过去,那人长剑横在膝头,眉眼比画上还要好看,即便是如今,他眼睛看到他时,心头还是忍不出窜出一点喜悦,只是不如从前那样心动得厉害了。 赵昔也听不清自己是否叹了一声,他道:“许久不见。” 宋绎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喊了一声:“解秋。” 赵昔道:“如今是赵昔了。” 宋绎脸上没什么表情,还和从前一样,只是他很少这样定定地看着赵昔,道:“你已经都想起来了,你还是赵解秋。” “不。”赵昔摇头,“赵解秋执迷不悟,已经坠下山崖死了。现在是赵昔,他死里逃生,从前的路,他不会走第二遍。” 第60章 太上 宋绎又沉默了,他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也只有赵昔这样和他相处快十年的人,能看出他此刻的一点无措。 很久,宋绎又道:“那日在山崖上,我打你一掌只为把你推开……” 赵昔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有分寸。” 宋绎道:“宋舟在你的饮食里下了药,我后来才查出来,伯父求我,不要动他。” 赵昔笑道:“你那时正接管武林盟,诸事缠身,顾不上也是有的。” 他的语气,他的神态都像在说,他没什么怨尤。但宋绎还是问道:“你……怪我吗?” 赵昔道:“我从没有怪过你。” 或许他该怪宋绎不关心他,连他那时候经脉俱损、武功尽失都看不出来,可是对不在意的人,的确是不必用心的。 当初执迷的是他,现在醒悟的也是他。赵昔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青色的血管十分醒目,但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也属平常。 季慈心看出来了,可他也不知道该骂赵昔愚钝,还是骂宋家人恩将仇报,因为一切都是赵昔一厢情愿。 赵昔现在回想过去,竟也惊叹于当年的自信和豪赌——把一条命赌上去,赌这人会不会心动? 宋绎道:“回来。” 赵昔道:“回武林盟?恐怕是不行。” 宋绎道:“回我身边。” 赵昔一怔,笑了笑,摇头。宋绎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道:“太上剑道最高一重的心法可以抵御蛊毒,你回我身边,把一半的千丝蛊转回我身上。” 赵昔还是摇头道:“毒已深种,再也拔不动了。” 宋绎神色冷下来道:“不可能拔不动。” 赵昔道:“宋盟主,难道我不想活?实在是拔不动,如果有办法,我师父如何不先行呢?” 千丝蛊毒,那毒就像树根,深扎在人的经络血管中,从丹田向四肢百骸伸去,彻底毁掉一个人的根基。当年双魔星临死前一击,将这毒种在了宋绎身上,后来被赵昔嫁接到了自己身体里。 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但从来没想过寻短见。只是武功日渐消退,心生烦躁,加上宋舟下在他饮食里的五味散让他神智糊涂,在山崖上动手便要杀宋湘,被宋绎一掌推开后,忽生出愤恨绝望之感,于是索性后退两步,掉下了悬崖。 真相大白,他除了宋舟,还真没什么人可怨的,况且宋舟已经修炼魔功走入歧途,到时候五感失灵,生不如死,不比现在杀了他还要痛快?所以这仇也没什么可报了。 赵昔忽然有些不耐烦,不想再和宋绎谈论此事。于是转身看着放有玉鼎的那面墙壁,那上头挂着一幅水墨写意的“牡丹韵”,是他画的,玩笑之作罢了,不知道宋绎怎么肯挂到自己的卧房里了。 这“牡丹韵”还有一段故事,因为好友樊会出身百花名都朝烟,他本人除了剑道之外,也很擅培植花草,所植牡丹更是一绝,赵昔和他喝酒时便开玩笑道:“樊兄这么厉害,是不是我想要什么样的牡丹花,你就能培出什么样的?” 樊会笑道:“你尽管画来。” 赵昔便乘兴画了一幅图,他画技不怎么样,只是笑嘻嘻指着画出来的水墨牡丹道:“我别的不要,只要这墨汁儿颜色的就够了。” 樊会看着那副图,若有所思道:“唔,等我想想办法。” 其实赵昔不过是顺嘴调侃罢了,谁知若干年后,樊会真的培植出浓墨一样颜色的牡丹,在洛阳大摆“墨芳宴”,名动一时。 可惜那时的赵昔,还在商洛山中与世隔绝。 赵昔看着眼前这幅画,问道:“樊兄在洛阳摆的那场牡丹花宴,你也去了?” 宋绎顿了顿道:“经过洛阳,去看了一眼。” 赵昔笑道:“是不是还跑到人家的牡丹园里,偶遇了不知哪家的小姐?” 宋绎皱眉道:“什么小姐?” 赵昔摇笑道:“没什么。事情都说得差不多了,宋盟主,在下也该告辞了。” 宋绎立刻道:“你要去哪里?” 赵昔想了想道:“天南海北,总之不要再见到宋盟主就是了。” 宋绎搭在剑柄上的手狠狠握紧。赵昔看了看他的剑,道:“这是‘无忧’?我以为你会佩着‘祛邪’的。” “无忧”是宋绎年少时的佩剑,“祛邪”则是宋家代代相传,武林盟主之剑。 宋绎不答,赵昔也不期望他的回答,转身要走,宋绎忽然在他身后道:“它的名字是你取的。” 赵昔脚步一顿。是啊,宋绎行冠礼的时候,起了字叫“无念”,五岳剑派王灵雨长老又赠他无名佩剑一柄,赵解秋当时在旁边,就以宋绎的字为由来,给这把剑起名为“无忧”。 赵昔不明白事到如今,还叙述这些旧情有什么用,他闭了闭眼,道:“宋盟主可还记得太上剑谱扉页上的话?” “……” “存天理,灭人欲。太上忘情。” “请宋盟主也忘了赵昔吧。” 赵昔走出屋子,星文月影双双站在院子里,星文戴了臂甲,大白隼站在他手臂上,看着赵昔。 月影见赵昔一个人出来,便知道结果了,低声道:“我去替小赵先生备马车。”转身出去了。 星文虽傻不愣登的,也明白自家少盟主和小赵先生谈崩了,赵昔走到他面前,他小声道:“先生要带明珠走吗?”他养了这灵隼大半年,也难免生出感情来。 赵昔点点头,向明珠伸出手臂,白隼亮晶晶的眼珠望着他,歪歪头,却不动。 赵昔等了一会儿,收回手臂,笑道:“我忘了,隼也是恋巢的。”对星文道:“好好养着它吧。” 赵昔由月影送回了原先在武林大会住的小院,温石桥受了些轻伤,有事弟子服其劳,正由陶璋在那笨手笨脚地包扎。 院子还有陶家的下人,催促陶璋回去:“这里刚平了叛,乱得很,大爷嘱咐了,叫二爷赶紧回家去,别又生出什么事来。” 陶璋正不耐烦,抬头见赵昔回来,忙道:“先生!” 温石桥闻声也抬头,看着赵昔道:“你去见了那姓宋的了?” 赵昔颔首道:“师兄去哪儿了?” 温石桥哼笑一声道:“遇见咱们那不成器的师弟了。他如今可长进了,我险些中了埋伏,幸好你托人来相助。” 赵昔讶道:“我一直困在牢中,无人可托啊。” 温石桥道:“不是一个叫韩音的小子?” 赵昔一愣,笑道:“原来是他。” 温石桥转了转手臂,嫌弃地看了一眼包扎道:“他说你差点收了他做弟子,他只把你当师父看。我瞧这小子倒还机灵,模样也不错,你反正已经收了一个,何不再收一个?” 陶璋在一旁如临大敌,赵昔笑道:“收徒也讲究眼缘,岂有瞧见一个好的就收的道理?” 温石桥把目光转向陶璋道:“这就是你的眼缘?不敢恭维。” 陶璋涨红了脸,赵昔对他道:“你大哥既然来催,你就先回去吧。省得陶夫人担心。” 陶璋本就不怎么敢忤逆他大哥,听了这话,便点头道:“是。先生若想见我,只打发人来喊便是。” 赵昔应了,目送他出了院门,便在温石桥对面坐下道:“师父,阿云还有孤鸿老人怎么不见?” 温石桥道:“那些武林正道才放出来,身上的五味散还没解,师父和孤鸿老人去替他们医治了,阿云跟着去做帮手了。” 赵昔颔首,道:“如今事情平定,我有一件事想拜托师兄。” 温石桥漫不经心道:“你说。” 赵昔道:“我想请师兄替我教导陶璋。” 温石桥瞪眼道:“你要我替你养徒弟?” 赵昔笑道:“师兄稍安勿燥。我身中千丝蛊毒一事,师父想必已告诉你了吧?” “……” “我想趁着还有两年的时间,四处去看看,或许能找着补救的法子。” 温石桥冷脸道:“你只要休养好,如何医治你我和师父会想办法。况且孤鸿老人也在,还有这次平叛的杨丞相。他是师父故交,虽是朝堂之人,却精通医术而且博学,等师父回来领你和他见上一面。三位老前辈替你看脉,总能想到办法。” 他说话不容回绝,赵昔也只好作罢。 不过多时,只听院门一开,季慈心和孤鸿老人走了进来,赵昔和温石桥起身道:“师父,孤鸿先生。” 孤鸿老人年过半百,发须皆白,虽遭遇白鲸教的□□,但那些人投鼠忌器,也没有多伤着他,精神倒还好,此刻打量着赵昔,白花花的眉毛一皱道:“解秋啊,我瞧你脸色比从前坏多啦。” 赵昔拱手道:“戏苍山上未能及时赶到,倒累得老先生受白鲸教欺凌。” 孤鸿老人一摆手道:“这怎能怪你?” 季慈心请他进屋落座,孤鸿老人拉过赵昔的手来探脉,蹙眉沉吟不语。 季慈心对孤鸿老人道:“我也算走了一世江湖,这千丝蛊毒,却只在几本旧书上见过。” 孤鸿老人收了手,思索了一会儿,拈须道:“我倒是曾在一本杂经上见过此例,但这破解之法,实在是……” 第61章 千丝 孤鸿老人道:“千丝蛊出自南疆蛊王之手,由碧血潭旁边的巫心海棠制成。碧血潭常年炙热,寸草不生,唯有这天性极寒的巫心海棠可以存活,饶是这样,千株巫心海棠里也难有一株能够长到开花。” 他看向季慈心道:“开了花的巫心海棠拿去喂给蛊虫吃,再将蛊种到人身上,那寒毒就在人身上扎了根,顺着经络蔓延,直到和经络长成一体,那时便是人的死期了。” 季慈心道:“那你说的破解之法,难道是什么稀有的药材?” 孤鸿老人拈须道:“药材当然要有,极寒的毒自然要用极热的药来解。且不说药材难寻,这寒毒既已浸入脉络之中,经脉也就变得脆弱不堪,就好比被虫蛀坏了的梁柱,表面上看安然无恙,实则泼一盆沸水上去,就轰然倒塌了!” 温石桥听得眉头紧皱道:“那前辈的意思是……” 孤鸿老人道:“先要找着能化解寒毒的性极热的药材,然后,不能由中毒之人自己服下,而是找一个人替他服下。再由此人催动内力,用体内药性替中毒之人化解毒性,三五年间,或可痊愈。这是那经书上的办法。” 他话说完,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赵昔第一个道:“不行。” 温石桥眯眼道:“没人问你的意思。” 赵昔道:“你们替我治病,难道不问问我肯不肯?” 孤鸿老人的话他再明白不过。能化解巫心海棠之毒的哪里是药材?分明是以毒攻毒,极寒碰上极热,自然就消解了。 只是那服药之人,第一要内力深厚,才抵御得住极热的药性,不至于半途夭亡。第二,那人名为服药实为服毒,一旦吃下药,就和他一样,下半辈子都被毒热折磨,甚至寿数也要缩短。 这分明是以命换命。 却听温石桥不以为然道:“这也容易,却要问前辈那药材该往何处寻?” 赵昔冷声道:“若用这个办法,我宁愿死了。” “你!” 温石桥真想像小时候那样,一巴掌拍在他头顶上,打醒他这个榆木脑袋。 季慈心看着他们俩,叹道:“你们且别争执,孤鸿子说的是一个办法,但未必只有这一个。杨丞相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咱们且听听他的说法,再做定夺。” 说话间,只听外面院门被人叩了两声,温石桥起身去开门,只见一个气度昂然的老人带着一个小仆,温石桥拱手道:“老先生想必就是杨丞相,家师已等候多时了。” 杨丞相笑道:“你便是季兄的大弟子吧?犬子常常和我提你。” 温石桥将他请进屋,季慈心和孤鸿老人起身,三个老朋友相互问候一番。杨丞相坐下,见了赵昔,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笑道:“闻名不如见面。季兄的两个弟子都十分出色啊。” 季慈心道:“此番请你来,正是为了我这不成器的小弟子。” 杨丞相道:“季兄的医术高出我不知多少,切脉也就罢了。只和我说说脉象如何。” 季慈心便将赵昔的病症脉象一并说了,又说了方才孤鸿老人所提之法。 杨丞相沉思道:“这借用他人内力医治的办法也不是不可,只是太得不偿失了。” 季慈心眉毛一动道:“杨兄有别的办法?” 杨丞相看了看他,又看了眼赵昔道:“既然目的是化解寒毒,那么何不省去了服药这一节,直接以真阳内力逼出寒毒?” 孤鸿老人道:“你说的莫非是如韩家朱砂掌一类的功夫?可这类武功修炼得再好,也及不上药性立竿见影,况且上哪去找这么一个武功高深的人呢?” 杨丞相笑道:“寻常的真阳功法的确收效甚微,便练上个三十年,也未必能将这孩子的毒逼干净。不过你们可还记得大雪山?” 赵昔一顿,杨丞相不等他们回答,便又道:“我曾见过昆仑大雪山的弟子,他们常年居于严寒之中,哪怕只是短衣蔽体都不觉得寒冷。据说是因为大雪山特有的一门内功心法,可以催生出至精至纯的真阳内力,不惧严寒,我想了想,倒和这孩子身上的寒毒正好相克。” 众人精神一振,若真有这么一门武功,倒比以命换命好太多了。 赵昔想到在韩音那里听到的杨之焕和那兄弟六人的对话,便道:“老先生对大雪山很是熟悉。” 杨丞相也不避讳,笑道:“年轻时受过一些恩惠罢了。” 季慈心道:“杨兄既然说了,这办法成不成功都要一试。只是大雪山隐世多年,还要请你替我们引见一二。” 杨丞相微笑道:“这倒不是难事。只是说到底这也是我的猜测。恰好有几位大雪山弟子现今就在京城。季兄不妨将他们请来一试。” 三位老人又讨论了一会儿。杨丞相起身告辞,季慈心等送他离去。 等人走后,温石桥忍不住问季慈心道:“师父,这丞相大人振振有词,不知可靠不可靠?” 孤鸿老人道:“无论如何,总比拿你的寿数去换你师弟的性命要好。也免得你们师兄弟争执,解秋心里愧疚。” 温石桥道:“他那脑袋就是个榆木疙瘩,要真灵光,也不至于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 赵昔听着温石桥数落他,也不争辩,他还在想着杨丞相所说大雪山一事。他在想方才杨丞相说的那番话里,有几分是韩音授意? 季慈心叹道:“也罢,就等明日大雪山的人来,先试试杨兄说的办法吧。” 赵昔回过神,忙道:“方才来不及问,阿云为何没跟着师父回来?” 陶璋和阿云,是他现在最要考虑的两个人。陶璋好歹还有家可回。阿云的伤还没好,是离不开人的,若要托付于人,师兄萍踪浪迹,不宜跟着他奔波,师父年迈,带着个小姑娘也不便。若要送回商洛山去,又违背初衷,实在不妥。 季慈心道:“先前我和孤鸿救人时,杨之焕杨小将军和他义妹也在,那叫朱胭的小姑娘很喜欢阿云,留着她多玩了一会儿,还说她认得你,叫为师带话给你,等走时再把阿云送过来。” 赵昔点头,朱胭约莫是看了阿云脸上的伤,起了同病相怜之感。况且阿云怕生,若不喜欢她,也不会答应留在那里。也罢。 于是暂且无事。到了傍晚前后,朱胭果然送阿云回了小院,见到赵昔,居然也点点头,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赵先生”。 赵昔笑道:“朱姑娘以礼相待,在下倒有些不适应了。” 朱胭脸一红,摸摸阿云的头道:“看在小丫头份上,本姑娘和你前嫌尽弃了。” 赵昔道:“多谢朱姑娘。”阿云这两天受了惊吓,若换作赵昔陪着她,小女孩有些话不好和他说,朱胭虽江湖气,到底还是个姑娘,阿云和她呆着,倒是精神许多。 朱胭也不多说,和他一抱拳,转身走了。 赵昔领着阿云回屋,小丫头对赵昔道:“昔昔,朱姐姐和我说,女子长大以后,也不是非得嫁人的。” 赵昔笑道:“不嫁人?你想做什么?” 阿云道:“我要做朱姐姐那样的女侠,保护爹娘还有大哥二哥,还有昔昔!” 赵昔笑了,屈起指头在她额头上一敲道:“等你长大再说吧。” 第二日,杨丞相没有亲自前来,而是由杨之焕领着三人前来,赵昔在院内迎接,那其中隽眉秀目的少年,不是韩音是谁? 韩音望着赵昔,忐忑地喊了一声“先生”。 赵昔神色淡淡道:“少主辗转托杨丞相带话,是真有其事呢,还是只让赵昔有所侥幸?” 韩音忙道:“是真的!那天你被带来时,我让人在你睡着时替你把了脉。你丹田一股寒气,怎么驱也驱不散……” 温石桥走出来,见了韩音,一挑眉道:“原来是你这小子。” 韩音乖乖喊道:“温先生好。” 温石桥因为孙讷一事,对他还算满意,道:“既然是熟人,也就不多客套了。三位是哪一位替我师弟驱毒?” 韩音道:“是我。” 温石桥见他在三人中年纪最小,道:“听说驱毒时,运功之人也要身受其苦。你捱得住么?” 韩音看看赵昔道:“只要对先生好,没什么捱不得的。” 那另外两人之一道:“我家少主年纪虽小,但所习绵阳神功最为精纯,大侠不必担心。” 温石桥便对赵昔道:“那就进屋一试吧。” 赵昔点点头,对韩音道:“你随我进来吧。” 两人进了屋子,在榻上对坐,韩音双手按上赵昔手上的合谷穴,乍一运功,但觉一股寒气涌进经脉之中,刺得经脉剧痛,不由手一抖,险些放开。 赵昔道:“若受不住,就停下吧。” 韩音听他这副事不关己的口气,忽然心里委屈得不行,重新紧紧抓住他的手,一边被寒气灌得直打战,一边用赌气又忍着眼泪的目光看着他。 赵昔默然一叹,闭上了眼。 第62章 去路 一个小周天后,韩音的脸色已变得苍白如纸。 赵昔见状,松开手道:“就暂且这样吧,别太勉强。” 韩音牙齿打着战,却闷声不吭,赵昔见了又是一叹,低声道:“多谢。” 起身要出去,韩音还盘坐在榻上,垂着脑袋,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不过是用内力在赵昔体力转了一圈而已,就难受成这样,可知赵昔平日里从容的表象下有多难捱。 赵昔顿了顿,经历了这许多事,他其实早已把当初的恩怨放在一旁了。更何况韩音还带人救了温石桥,也算抵了当日欺骗之事,便道:“既然你和我道了歉,那么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如何?” 韩音眼睛一亮,忙道:“是,先生!” 立刻从榻上跳了下来,全然不复刚才的惨淡模样。赵昔虽看出他有故意卖可怜之嫌,却也只付之一笑。 二人去了小院的正屋,众人早已等候在内。虽然还要等季慈心替他把脉再做定论,但赵昔的确感觉先前艰涩凝滞的经脉有所舒展,看来这杨丞相所说不无道理。 季慈心两指搭在他腕上,凝神片刻,点了点头道:“的确有所改善,只是效果还甚微。” 韩音的两个随从之一道:“少主还年轻,等再过几年,内力更加深厚,自然立竿见影。” 温石桥挑眉道:“先别说大话。既然师父觉得可行,那么解秋是要跟着韩音走了?” 季慈心便看向韩音道:“不知小兄弟打算如何?” 韩音道:“季老前辈和温先生若放心,就请让先生跟我回大雪山吧。为了先生的病,韩音也会勤加修炼,我大雪山还有不少温养经脉的好药,不出三年,定能让先生恢复如初!” 温石桥哼笑一声道:“我师弟跟着你进了雪山,情况如何我们全不能得知,恐怕还不能十分信任于你。” 韩音急道:“温先生若担心见不着先生,可以每隔一阵进雪山探望一次,我们派人接引便是。” 温石桥还是不大放心,毕竟大雪山这个地方他从未踏足,也不知其根底如何。便向季慈心道:“师父看如何?” 季慈心目光落在韩音身上道:“大雪山由来已久,只是极少涉世罢了。为师十多年前,曾有幸遇见一位天才人物。小兄弟,我且问你,大雪山程仪风是你什么人?“ 韩音一愣道:“那是我叔叔,老前辈如何认得?” 季慈心哈哈一笑,抚须道:“当年曾和你叔叔有过些意气之争,现在想来不过是误会罢了。大雪山虽自贬为魔教,但比起白鲸教之流却是光明磊落得多。老夫便把我这弟子暂且托付给你,若能使他痊愈,我罗浮便欠大雪山一个人情。” 韩音喜不自禁,忙拱手道:“谢老前辈信任。” 赵昔听他们一来一去,还没问过自己便决定了他的去留,师父也就罢了。韩音一个比他小了足十岁的小毛孩,也在这里装模作样的,不由又气又好笑。 事情说定,韩音便和他们约好,明日启程回大雪山,毕竟赵昔的病拖一日少一日。随后告辞,赵昔把他送至门口。 少年眼睛亮晶晶道:“先生肯和我回去吗?” 赵昔道:“原来你还记得要问我的意思。” 韩音忙道:“我不是乘人之危……” “罢了,不是怪你。”赵昔摇摇头,随口道,“听说你们那里常年严寒,该不会连屋子都是冰块搭的吧?” 韩音听他还愿意开玩笑,心里也就放松下来,笑道:“哪有那么冷,雪山另一面向阳,虽然路上有积雪,但到了昆廷那里,到处是鲜花盛开呢。” 赵昔听他描述得好似世外桃源一般,心中也生出几分好奇。听说“昆廷”是古国留下来的一处宫宇,原来四面严寒之中,还有这么一个生机勃勃的所在? 赵昔想了想,又道:“既然你那里肯收留我,不知可否再收容一个人?” 韩音一愣道:“先生指谁?” 赵昔道:“是院子里那跟着我的小丫头,她是我恩人之女,脸上有伤,一直被我带在身边医治。一时半会还离不开我。” 韩音听说是个小女孩,倒没什么犹疑道:“这不算什么,我在家还有个妹妹呢,只要先生不怕她路上受了冻就好。” 赵昔听他如此说,也就笑道:“那就先道一声叨扰了。” 送走了韩音,赵昔回到院中,季慈心对他道:“既然明日就动身,那就尽快收拾行李,你师兄和你一同去。” 赵昔应了,回到自己屋中,正要进内室去收拾包袱,忽见里间大喇喇坐着一个人。 赵昔顿住脚步道:“堂堂武林盟主,何以做出这等盗贼行径?” 宋绎睁眼,定定地看着他:“你要去关外?” 赵昔不知他是何时潜进来的,但他武功不弱于温石桥,若存心要听壁脚,也没人能察觉,不觉皱眉道:“宋盟主莫非要给我送行?这大可不必了。” 他实在是摸不清宋绎的想法,话已经说绝,以他往昔的冷漠傲慢,怎么肯再找上门来? 宋绎只是沉默,随后道:“我来向你要一件东西。” 赵昔道:“什么?” 宋绎道:“那枚玉环。” 赵昔愣了愣,道:“那玉环……已经碎了,而且,不是你亲手交还给我的吗?” 当日林朝将此物给他的时候,他还懵然不知这是他当年赠予宋绎的,这玉环的材质十分稀缺,在中空处放进药材,可以渗透药性,本来是他年幼时奇毒缠身,季慈心请工匠制来给他佩戴的。后来宋绎受重伤,他就在里面重新填了几味药,给他带在身上。 宋绎语气无波无澜,就是带了一点执拗在里面,道:“你送了我,就是我的。” 赵昔见他固执得很,在这里待久了,早晚被温石桥发觉,又是一场交锋。便取了那枚锦囊,递给他道:“原物奉还。” 宋绎伸手接过,两人的指尖碰了碰,或许是赵昔手指太凉的缘故,总觉得他的手似乎变得温暖了。 近十年的相处,总还是在一些细节末节的地方留有余地。 赵昔低着头自嘲,只听窗棱“吱呀”一声,方才坐着的地方已空无一人。 赵昔对着入窗的微风站了一会儿,道:“就此别过。” 次日午后启程,早上吃过早饭,阿云抱着布偶坐在回廊下。 赵昔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其实让这小丫头跟着他东奔西走,实在让他有些愧疚。 和阿云说了会话,忽然院门被人叩了起来,赵昔过去应门,讶异道:“朱姑娘?” 朱胭道:“我听杨之焕说你要带着阿云去关外,想过来再看看她。” 那头阿云早看见了朱胭,高兴地跳下台阶道:“朱姐姐!” 朱胭脸上露出笑,走进去被阿云拉着进了屋子,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 赵昔便进季慈心屋里,替师父整理药经。 过了许久,窗前忽然有人唤道:“赵先生。” 赵昔抬头,却是朱胭一个人,他放下书走到屋外,却见朱胭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道:“有件事,想同赵先生谈一谈。” 赵昔请她在院子坐下道:“姑娘但说无妨。” 朱胭道:“我想请求赵先生,让阿云认我做义母,我愿抚养她成人。” 赵昔一惊,站起身道:“这怎么行。” 朱胭跟着起身道:“我已问过阿云的意愿,她是愿意的。” 赵昔却皱眉肃容道:“朱姑娘,第一我不是阿云的亲生父母,只是个大夫罢了,我怎么有权把阿云交给你。再者姑娘年纪轻轻,尚无婚配,阿云跟着你既有损清誉,将来等你成婚生子,也难保她不受冷落。此事断不可行。” 朱胭眉头一蹙,苦笑道:“赵先生,你看我的容貌,即便将来恢复,年岁也大了,到哪去找一个可心意的人呢?况且先生亲眼见我和杨之焕对峙,我纵然偏激,却也心灰意冷。不想再遇上一个负心人了。只是我若不婚嫁,朱家一脉到我这里就断了,所以才想出这义母女的法子。阿云和我身世相同,性子也相投,我收她入朱家一脉,她既免了随你奔波之苦,将来也有朱家做依仗。比在深山里受人冷眼不好得多?” 赵昔抬眼,阿云站在屋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赵昔便道:“等我和她谈谈。” 他进了屋,带上门,抱着阿云让她坐着榻上,自己在她对面,轻声道:“阿云不想跟着我走吗?” 阿云看着他,忽然涌泪道:“我想永远和昔昔在一起。” 赵昔替她抹了抹眼泪道:“那为什么要答应朱姐姐的话?” 阿云低头道:“昔昔生病了。我只会拖后腿。” 赵昔一叹,道:“谁说你拖后腿了?况且你是周婶的孩子,我虽答应了照顾你,可也不能把你给别人。” 阿云手指扭着布偶的手道:“娘说,我跟昔昔走,长大了就是昔昔的侍女,一辈子都是昔昔的人。” 赵昔一怔,细细想来,当日周婶的话的确有弦外之音,只是赵昔只从阿云的伤势考虑,却没想到她私下里已经将阿云的将来都计划好了。 周婶的想法很明白,毁了相的姑娘,与其在那深山的村落里嫁给一介莽夫,不如让她跟了赵昔,侍女也好,侍妾也罢,一辈子总算有个依托。 第63章 曲径 周婶的想法可以理解,但赵昔绝不会那么做。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娶妻,更不会去纳妾。 阿云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昔昔, 我想留下来, 跟朱姐姐学本事, 将来就不拖昔昔的后腿了。” 赵昔看着她,目光里有赞赏, 也有怜惜, 赞赏她小小年纪便有这份心思,也怜惜她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考虑前途。 他看着小女孩一双澄澈无暇的大眼睛,道:“你下定决心了?” 阿云抿紧了唇,点了点头。 赵昔道:“好。但我还要再问朱姑娘几句。” 他起身走到院中, 朱胭还站在原地,赵昔道:“朱姑娘,我虽不知为何你只和阿云见了两面,便让她生出这份心思。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大雪山一去前途未卜, 或许把她留在京城反而是个好选择。” 朱胭双眼一亮道:“先生考虑得极是。” 赵昔挑眉道:“但话不能说得太满, 姑娘年纪轻,心血来潮一时为之,于你无益也无害,但关系的却是我恩人之女的一生。在下在此和姑娘约法三章,立下字据,一则你要按照师徒之礼收阿云入朱家,二则倘或阿云哪天不愿跟着你了,或是你成了亲,顾不了她了,你只将她送回我身边,若我不在,你就联系我师门之人。总有人收留她。” 朱胭道:“我朱家人行走江湖,言出必行。你既不放心,就和你立个字据又如何?” 赵昔闻言,便进屋将方才的话写录下来,交给朱胭,她不认得几个字,却痛痛快快拿过来,取下腰刀将拇指划破,在纸上一摁。又拿出一小方印,用血珠一润,盖在了纸上。道:“这是我爹的印,五湖四海,但凡认得我爹,就认得这印。我若违背今日所说的话,先生只要拿出这字据,我便无话可说。“ 赵昔接过字纸,点了点头,看了眼阿云的屋子,道:“就请朱姑娘带阿云出来,我再嘱咐她几句。” 朱胭便去那屋领了阿云出来,阿云站到赵昔面前,赵昔摸摸她的头发道:“本来我想等自己的事解决之后,让你随我归隐罗浮,但你既然已经有了去处,而我尚且自顾不暇,或许朱姑娘便是你的缘分。” 阿云望着他,也没有哭。这小丫头比他想象得要坚强得多。 赵昔将罗浮通信的方法仔细告诉了她,又将治她脸上伤的药方给了她,阿云便抓着她的包袱和布偶,由朱胭带着,临走前,跪下来和赵昔磕了个头。 赵昔受了这一礼,看着她们离去。 温石桥回来,听赵昔把这些叙述完,笑道:“舍不得?” 赵昔道:“不是舍不得,是感叹命运多变,缘分深浅不由人。” 温石桥屈指一敲他额头,正如他对阿云那样,道:“感叹来感叹去,先顾好自己吧。” 陶璋听赵昔传话来说要走,也连忙赶来见面,赵昔见了他,倒想起那只幼隼,便问道:“它在你处养得如何了?” 陶璋一怔道:“我本是交给下人照料的,后来被我大哥瞧见,拿过去养了一段时日。先生要带它一起走?我这便派人将它带来。” 赵昔自幼便爱鹰隼之类的灵鸟,先前在宋绎院子里不肯跟他走的明珠,是孤鸿老人当年送给宋绎的,却多半由他养大,只是灵隼认主,终究还是跟了宋绎。 他想路途虽长,养一只半大的隼也不麻烦,便让陶璋使唤下人去将那隼带过来。两个多月,幼隼的羽翼也都长全,蹲在鹰架上,个头虽不大,却十分矫健有力。它倒还认得赵昔,一个劲地朝他扑扇翅膀。 赵昔看了看,讶道:“你兄长看来也是爱隼之人,我虽告诉了你如何养隼,但外行之人是养不了这样好的。” 陶璋笑道:“我大哥看着斯文,其实爱养猛禽猛兽,和先生还有些像呢。” 赵昔笑了笑,陶璋又和他依依惜别了几句,赵昔嘱咐他不必到城门口相送,才作罢离开。 午后,赵昔和温石桥辞别季慈心还有孤鸿老人,向西城门口去了。韩音等人约好和他们在此处汇合。 到了城门口的一家客栈见面,原来杨丞相父子也一身便服,来给韩音送行。 那兄弟六人中的老大和杨丞相低声说着什么,赵昔两人在不远处和他余下五个兄弟坐着。赵昔耳朵本就灵敏,听见“平反”“圣上”等语,只作不知。 等和杨丞相辞别后,才真正上路。赶路的都是身怀武功之人,韩音又日日运功替赵昔解毒,所以赶路虽疲惫,却也没什么大事。 一群人并不是直向关外而去,因为韩音还要经过淞县附近的商洛山,去见他母亲。 赵昔没有跟着韩音他们上山,他想若进了村子,必定要见马家人,见周婶,周婶若问他阿云的近况,他必定如实以告,但周婶又是明里暗里想要阿云做他的侍妾,到时候若生出什么误会,不如不见的好。 韩音等人上了山不过半日,又下了山来,赵昔问道:“怎么,周夫人不肯和你们走?” 韩音低着头,眼睛红肿,想必是哭过了:“娘说,她想守着爹的尸骨过完下半辈子。” 赵昔想的就是这个结果,当日和韩冰见面,她便透露出这股意思。微微一叹,安慰道:“好在你们将药带了上去,也免得周夫人下半辈子受五感失灵之苦。” 跟着的人又百般劝慰,韩音才稍稍打起精神,对赵昔笑道:“母亲不肯跟我走,大不了我每年都来看望她就是。” 赵昔也笑了笑,众人在山下又歇了一会儿,又赶向下一个落脚处。 温石桥一路上冷眼旁观,趁无人时对赵昔笑道:“这雪山的少主的确黏你黏得紧啊,你对他施了什么咒?” 赵昔道:“不过是个小孩子,从前做了点错事,想着法儿补偿罢了。” 温石桥挑眉道:“做了什么错事?” 赵昔道:“旧账一笔勾销,不提也罢。”他想若是如实以告,温石桥还得跟韩音翻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此,终于在入冬前赶到了关外。 关外越是混乱的地方,韩音等人仿佛就越畅行无阻,又走了数天,终于上了雪山。 赵昔和温石桥早听他们的提醒备了厚厚的冬袄。而韩音他们却仍旧穿着薄薄一件两件单衣,在雪地里牵马而行,谈笑风生。温石桥内力深厚,还算行动自如,而赵昔走在他们之中,倒显得有些窘迫。反倒是他肩头的黑隼,居然也不惧寒冷,羽毛被雪光映得发亮。 直到翻过两座山峰,那兄弟六人里的老四笑道:“再走一个时辰,两位就可看到好风景了。” 赵昔先前不明其意,走着走着,发现雪越来越稀薄,一个时辰后,众人已经踏在浅浅的草地上了。 再接着走,草地成了草丛,到了黄昏时下山,丛木连着树林,流水潺潺,仿佛一步跨过了冬春。 连温石桥都不由感叹:“真奇也。” 众人上马,过了树林,只见一三人高的立石,上面风吹雨淋的四个大字:“曲径通幽”。 忽见前方两个人影掠过,停在他们面前,笑道:“少主回来了!” 这两人一个接引,一个前去报信,渐渐夜幕低垂,繁星如许,众人到了被灯火照亮的所在。 一群侍从模样的人上来,替他们解行李,牵走马匹,韩音转身向赵昔道:“先生,先进大厅吃点东西吧!” 他身旁侍女笑道:“少主,廷主和未然少主在里面等着你呢。” 韩音一听便皱了脸,道:“等着训我么?” 侍女掩唇笑道:“这我可不知道,廷主吩咐了,请远来姓赵的客人一同进去。” 既然到了人家的地盘,自然要恭敬些,赵昔拱手笑道:“烦请带路。” 温石桥对赵昔道:“你随机应变,别给他们欺负了。”赵昔笑着答好,他才由下人领去了歇息的房间。 韩音低声对赵昔道:“我叔叔脾气不好,先生你别见怪。” 赵昔亦低声道:“我还没见过你叔叔呢。” 四人从正门一路走到大厅,只见正厅里坐着个面貌英俊的男子,气势迫人,赵昔和他打上照面,便确定此人武功不在从前见过的高手之下。 那男人身旁还坐了个美丽的少女,眉眼轮廓颇有些异域风情,看着只比韩音小一点儿。 男人沉声道:“罗浮门人,久仰。” 赵昔拱手道:“阁下想必就是家师旧友,程仪风程大侠。” 程仪风尚未答,那少女先扑哧一声,肆意笑道:“这个人怎么把中原习俗带过来了,我们这里可没有‘大侠’。” 程仪风道:“未然,不可无礼。”韩音也瞪她一眼道:“你对我先生尊敬些。” 少女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私自偷跑闯祸的可不是我。你少给我下马威。” 韩音还要和她辩解,程仪风先道:“听说你要替这位先生解寒毒,你的功夫才练到几成火候,就敢在外人面前夸海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算了算还有多少章能完结,算完……你们觉得十章能搞定吗 第64章 深雪 韩音素来不可一世,却不敢违逆他这叔叔的话,低头道:“先生的病拖不得, 况且我日日替先生走脉, 不失为一种修炼的办法……” 程仪风一双眼将他看了个透。赵昔道:“是在下迫不得已求了韩音, 想借助大雪山的绵阳神功驱除寒毒,还请程大侠毋要怪罪。” 程仪风目光转向他, 淡淡道:“昔日季老先生对我多有照拂, 今日搭救赵先生,也是举手之劳。只是我这侄儿妄自尊大,在外逞强好能,我非管他数月禁闭不可。” 韩音急道:“我若关数月禁闭, 那先生的毒谁来解?” 程仪风道:“大雪山还不缺一个修习绵阳神功的弟子,何须你亲自来。” 韩音道:“可是他们……” “住嘴。”程仪风打断他道,“你修行尚浅,若不勤勉用功, 如何帮人家根除寒毒?” 叔叔教训侄子, 赵昔是半点插不上话,眼看着程仪风唤了两个弟子上来,将韩音带走。大厅中只剩了程仪风、他还有那美貌少女。 程仪风这才缓和了脸色道:“我这侄儿顽劣,若不施威训斥他一顿,恐怕将来惹出的祸事更加无穷。” 赵昔笑了笑道:“难为程大侠一片苦心。” 那美貌少女跳下座椅,绕着赵昔转了一圈,笑道:“哎,你这‘大侠’‘大侠’的听来实在别扭,就像这里的弟子一样,叫我义父‘廷主’如何?” 赵昔从善如流道:“廷主。” 程仪风颔首道:“还请先生近前来,我替先生探探体内寒气。” 赵昔便上前,程仪风伸手按上赵昔的曲池穴,探入一股内力。赵昔只觉一股温暖浑厚的真气从他的手臂向上游走,与韩音的内力虽一脉相承,却不可同日而语。 程仪风道:“果然十分厉害。”收了手道,“先生中这寒毒多久了?” 赵昔道:“五年有余。” 程仪风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好在我们这里冬春交加,催生出许多灵物,先生不妨先吃些药温养一段日子,等音儿小有所成,再出关替你走脉。” 赵昔听他如此说,倒生出不小的兴趣,笑道:“既然到了这世外桃源,诸事不烦于心,在下可要好好见识见识这里的风土。” 程仪风笑了一下,他也是极英俊的男子,虽年岁颇大却不损风采,这一笑春风化雨,分外好看。那少女在旁瞪大了眼睛,一拍赵昔的肩膀道:“姓赵的先生,你还没问我的名字呢!” 赵昔拱了拱手笑道:“想必这位便是未然少主?” 程仪风道:“小丫头罢了,先生只叫她未然即可。” 等赵昔从大厅出来,便算是真正安顿在这里了,他随仆人到了住处,先去温石桥的房间。 门虚掩着,赵昔推开,只见温石桥坐在灯下,擦拭他那把“灵犀”。见他进来,便道:“对此处可还满意?” 赵昔道:“这昆廷的廷主看着不怒自威,却还好说话。” 温石桥笑了一声,赵昔在他面前坐下,他便看着他道:“既然能住下来,那我就先离开,等过一阵再来看你。” 赵昔摸了摸鼻子,笑道:“好像从小到大,都是我劳动师哥。” 温石桥哼一声道:“这是我的命罢了。从小到大,你也只有觉得对不起我的时候,才会喊我‘师哥’。” 赵昔讶道:“果真?” 温石桥道:“你说呢?”见赵昔果然认真思索起来,便将剑放在桌上道:“时候不早了,你今儿赶了一天路,快去歇息吧,否则明天就爬不起来给我送行了。” 赵昔笑了,点点头道:“是。” 第二日温石桥清早起来告辞,程仪风派了弟子送他一直到雪山外。赵昔把他送到来时那片浅草地处,被他阻住道:“再走又是不便,我已和这里的人商定,每隔三个月进山来看你一次。等下次再见吧。” 赵昔便看着他离去。 于是在这四面雪山环绕之地安顿了下来。昆廷中的人虽然武功精纯,却都与世无争,安居此地的还有一群回人,据说少主未然便是他们一族的女儿。 赵昔在此处,随他们采药,练功,听昆廷的长老训讲,学回人文字,日子竟过得从未有过的平静。 只是韩音自那晚闭关后,便再没有露面了。未然悄悄和他说,程仪风动了怒,这一闭关起码三个月,还得是武功有所精进。 不知不觉,时间就这样悄然度过。赵昔用此地生长的药草重新替自己配了一副方子,静心休养。 到了温石桥再进山探望他的日子,赵昔却发现他带了伤。 温石桥知道他会问,等坐下来,先将樊会的信递给他。当日赵昔匆忙离京,只托人给樊会带了封信,此次他的信中便责怪他不辞而别,又惋惜他去了那与世隔绝之地,明年春天的牡丹花期,又看不到名动天下的墨牡丹了。 温石桥道:“上回走之后,我在关外待了两日,向南走,听沿途武林的风声,朝廷平叛之后,皇帝钦点了功劳卓著的新任武林盟主,如今武林盟已不是宋绎当家了。” 赵昔道:“那是谁?” 温石桥见他听自己提起宋绎,却十分的漫不经心,便放下心来道:“还能有谁,除宋绎外名正言顺的,也只有宋舟一个。” 赵昔点点头道:“他步步为营,不正是为了这个位子吗。”又道:“不说这个,你且说说你是为了什么受伤。” 温石桥一手剑术,江湖上实在极难找得出对手。 温石桥瞥了他一眼,道:“是宋绎。” 赵昔一怔道:“你如何与他碰上的?” 温石桥顿了顿道:“在碧血潭和他交了一次手。” 赵昔心里一沉道:“你去碧血潭做什么?” 他知道世间相克之物都是相生的,碧血潭旁生长巫心海棠,而谭中则由一种蛇名为“碧鳞”。正是孤鸿老人所说的能解极寒的极热之物。 温石桥道:“你只有两年时间,我们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这雪山里的人,总要想条退路。” 赵昔沉声道:“我都不担心,你何必着急?师兄难道非要陷我于两难境地?” 温石桥给了他个栗子道:“正是你这凡事不关心的样子,看得我着急!” 赵昔挨了他一下,无奈道:“好吧。那又为何碰上宋绎?” 温石桥道:“他和我抢鳞蛇的蛇胆,我们在谭边就打起来了。” 赵昔愣了愣,一时无言。宋绎为何要千里迢迢赶到碧血潭,抢那鳞蛇蛇胆,难道是他想的那样? 要真那样想,又未免有些太自作多情。 温石桥看着他道:“你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他心软吧?” 赵昔闻言笑了笑道:“他做什么事与我无关,又何来心软?” 温石桥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能这么想,自然是好。” 温石桥只在此处停留了一天,确认赵昔的身体的确有所好转,便离开了。 他走时赵昔嘱咐道:“师兄若想替我再找条后路,我不拦着,但请师兄不要再考虑用寿数换我的性命,我活着只想轻轻松松,不想欠着谁的。” 温石桥知道他是八匹马拉不回来的性子,只得叹道:“你放心,鳞蛇蛇胆已被宋绎抢去,我再要用这个办法,也求路无门了。” 赵昔皱了皱眉,也就不多言了。 于是又恢复在山中平静的日子,此处的回人很擅研药,赵昔便和他们一起,借阅他们的古方,几个月下来也小有所得。 那小少主未然自幼在雪山里长大,从未出外看过,之前韩音偷跑出去两次,和她提起外面的繁华世界,引起她无限好奇,可惜程仪风威严甚重,她不敢违抗。此时来了个赵昔,却是走遍过大半个中原,看过无数奇景的,他看这小姑娘虽然骄纵了些,倒是天真无邪,又想起阿云,于是被她缠着,也说些外面的故事。 少女越听越起劲,索性练武之外,就跟着赵昔上山去采药,沿途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那些回人很喜欢她,都不嫌她鼓噪,赵昔也只好边走边答。 温石桥走后的第五天,数名回人和赵昔还有未然同往常一样,走到最靠近被雪覆盖之地的那一带的树林采药,正边走边说那古方上的药性分量,忽然赵昔背篓上的黑鹰扇了扇翅膀,飞到树梢上,似听见什么异动。 赵昔停下来,只见它忽然鸣叫一声,飞在前面给众人带路。 回人们不明所以,但见赵昔跟着它走,也都一同跟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异动的来源。 一个人影靠着树干,一身青黑袄衣带斗笠,低着头,遮了面目,像是正坐在树下休憩。 未然从小就在这周围的山野行走,还是第一次见到未经弟子接引跑进来的生人,不由第一个走近道:“喂,你是什么人敢闯进大雪山?” 赵昔道:“少主勿动!” 猛地将她向后一拉,只见她方才所在之处剑光一闪,若不是赵昔拉得及时,只怕此刻已经人头落地。 未然惊魂未定,抬起头,但见一双深雪一样寒冷的眼睛,没有感情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很抱歉!另外明天返校,可能要停一天,看什么时候到学校了。 说好寒假以前完结,才写了一半【泪】 第65章 如烟 众人头顶一声鸣叫,抬头见时,一只浑身雪白的灵隼停在枝头, 比赵昔肩上的黑隼大上一圈, 静静地看着众人。 赵昔拦在未然身前, 看着那提剑而立的黑衣剑客。未然拉拉他的衣袖道:“哎,你认识这人啊。” 赵昔轻轻颔首, 对那人朗声道:“宋盟主, 你……” 话未说完,忽见宋绎直挺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未然瞪大眼睛,宋绎的斗笠翻在一边, 露出整张脸,她忍不住越过赵昔往前两步。她兄长韩音和义父程仪风都算是难得一见的英俊了,可宋绎这样布衣风尘不掩光采的美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虽然刚刚险些死在对方剑下, 但她还是小声对赵昔道:“他是受伤了吗?” 赵昔看了宋绎一眼, 冷声道:“不论此人怎么样,方才他差点取了少主的性命。他的事还是不要管的好。”说着转身往回走。 “哎,你!”未然连忙跟上去,一边回望一边道,“你明明是认得他的!说不定他跋涉雪山就是来找你的,你怎么能把他扔在林子里不管呢!” 赵昔道:“他是中原顶一流的剑客,流落荒郊野外也死不了,况且赵某惜命,可不想被人取了首级。” 未然道:“可是……” 赵昔沉下了脸道:“少主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们还有廷主想想,若你有什么不测,赵某难辞其咎。” 他提了程仪风,未然只好作罢。况且看赵昔平日温温吞吞极好说话的模样,没想到这乍一冷下脸来,倒让人不敢生出忤逆之心。 闹了这一出,赵昔也没了采药的心思,径直挑了条近路,和回人们往山下走去。 未然虽听了话,心里却一直想着那剑客,翻来覆去心情郁结,忽听前方流水叮咚,便道:“我渴了。” 这里的泉水甘甜,她一说,大伙都有些想喝了。便来到泉眼旁,放下背篓,拿木筒接了水,席地而坐,权当小憩。 未然心有旁骛,便离了众人稍远些,两只眼睛漫无目的地乱晃,忽见丛林中一个人影一晃,她一眼认出那是方才的男子。不由心里一喜,旋即又想到这人先前差点杀了她,又有些害怕,于是连忙跑回赵昔身边。 赵昔正想着方才对这小姑娘太凶了些,看她一路兴致缺缺,要想个办法安抚她。见她自己跑回来,便道:“怎么了?” 未然眨眨眼道:“先生,那个人追上来啦,就在我们后面不远。” 赵昔一怔,只觉得有些棘手,待要起身去找宋绎问个清楚,又怕纠缠起来惹人误会,再三考虑,仍道:“不管他,等过了‘曲径通幽’的石碑,自有人拦住他。” 未然见他这般处理,撅了撅嘴,闷闷地坐到一旁去了。 赵昔却不想再多留,起身招呼还在休息的回人,尽快回去。 一路上不知是因为未然的提醒,还是他的直觉,总觉得背后有目光停驻在他身上,实在难受。 直到山下,过了“曲径通幽”,这种感觉才慢慢平息。 到了住处才不到正午,赵昔拿了两个回人的古方,去向昆廷的长老讨教,出来时便遇上未然等在外面拦他。 赵昔便停住脚道:“今日又想听什么故事?” 未然拉着她去自己的庭院,摆上茶点,眼睛一转,笑嘻嘻道:“我想听顶一流剑客的故事。” 赵昔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未然以为他又生气的时候,缓缓道:“剑客苦修,日子乏味,没什么好听的故事,而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怕是讲不出什么来。” 未然失望地“哦”了一声。 赵昔笑道:“不过我倒是可以讲个和剑客有关的故事。” 未然忙道:“你快说。” 赵昔道:“有一个小孩,无父无母,但有幸碰到了一位很好的师父,从小跟着师父师兄东奔西走,渐渐长大。有一天他的师父告诉他,你病得很重,不能再跟我们走了,我把你寄养在一位朋友那里,每个月来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那个人去了他师父的朋友家,遇到了年纪还小的剑客。” 他看着一脸好奇的未然,笑了笑道:“那时剑客还没有那么厉害,日子也没有那么乏味,机缘巧合,他帮了这个人很多,让这个人觉得,除了师父师兄,还有第三个人会对我好啊。况且剑客又生得很好看,那人就一直跟着这个好看又好心的人,即便剑客觉得他烦,他也认为,如果真觉得他烦的话,一剑把他打趴下扔出去就好了,没有动手,说明还不是那么烦的。” 未然咯咯笑道:“这个人也太厚脸皮了。” 赵昔点点头笑道:“我也觉得。后来就不是厚脸皮这么简单的事了。等那个人明白什么是喜欢之后,他离开了剑客,花了几年时间把病养好,跟着师父努力学本事,直到剑客受了重伤,危急关头,他又回到了喜欢的人身边。” 未然的脸变得红扑扑的:“啊,那剑客一定被他的真心感动了吧。” 赵昔摇摇头道:“或许感动了吧,但你会因为一个人救了你的命就爱上他吗?这个人为了救剑客的命花了很大的代价,但他的喜欢是无望的,即使无望,他也要强硬地留在剑客身边,不允许别人靠近他。渐渐地,有了隔阂和误会,这个人也越来越消沉,直到有一天,有人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他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但他还是跳了下去。” 赵昔讲得很慢,他惊讶于自己可以这样把过去半是玩笑半是谈资地讲出来,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惊讶过后,他再看未然,却见她眼泪哗啦啦地流满脸颊,一边拿袖子擦脸一边抽噎道:“你这个故事太讨厌了,太讨厌了!我不要听这样的故事!” 赵昔哭笑不得,连忙安慰道:“好吧,好吧,我说实话,这个故事是我编的,没有这样的人。” 未然还是哭道:“我不相信。” 赵昔道:“这样吧,我告诉你,这个人掉落悬崖之后,侥幸没有死,不光如此,他还忘记了以前那些难过的事,重新去闯荡江湖了。” 未然止住眼泪,默然半晌,小声道:“剑客没有去找他吗?” 赵昔笑着拿手帕给她擦脸道:“为什么要去找他呢?他们本来就是两个毫不相关的人,相忘于江湖,就是最好的故事。” 未然扭着手帕道:“才不是。” 赵昔看着她,轻叹道:“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世事如此,不必勉强。” 离开未然的庭院,回到住的屋子,赵昔又开始像往常一样,整理药材,翻查药典。傍晚吃过晚饭,在院子里逗着黑隼玩了一会儿,因为它一身羽毛乌黑发亮,便给它起名叫玄苍。 等天空被繁星点满,赵昔也就进卧房,躺在床上入眠。 他睡得很浅,有时会被体内的寒气激醒,再勉强入睡,再宽的榻,再软和的被子,也暖和不到身体里去。但近一年来都是如此,早已习惯了。 今晚却有些不同,他先是感觉指尖一点暖意,逐渐蔓延到全身,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泡在温水里一样,温暖得几乎要昏睡过去。 幸好他常年保持的警觉没有就此沉沦下去,很快睁开眼,反手擒住搭在他手臂穴道上的手道:“什么人?” 他以为是韩音,偷偷出关来给他走脉。可是借着月光一看,这人的脸是他无比熟悉却又再也不想看到的。 从前喜好干净的剑客此时就靠着他的床沿坐在地上,被他抓住了手臂要穴也脸色不变,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赵昔脸色彻底阴沉了:“宋绎?” 宋绎“嗯”了一声道:“我是宋绎。” 赵昔道:“你怎么进来的?” 宋绎道:“开门进来的。” 赵昔:“……” 他松开宋绎的手,压抑着怒气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宋绎道:“我来给你驱寒。” 赵昔深吸一口气,道:“我不需要,我想要你走,走得越远越好,你能不能就和我老死不相往来?” 宋绎沉默,低头不语。 赵昔觉得他这副样子比以前冷若冰霜的模样更难对付,因为他压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宋绎还坐在那,赵昔索性下床。那副情景也很好笑,前武林盟主,举世无双的剑客被他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拖到房门前扔出去,再关上门。 赵昔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情况再棘手也等明天早上再考虑,他转身准备回去接着睡。 忽然身后的门被人叩了叩,宋绎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有些低沉:“我来和你道歉。” 赵昔心道只要你不破门而入都随便你。 那人又道:“对不起,解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 第66章 昏睡 赵昔顿了一下,道:“我记得我和宋盟主说过,往事不可追, 与其道歉, 不如彼此相忘。” “……” 那边忽然没了声响, 赵昔站了一会儿,心想应当是走了, 到桌边倒了杯温凉的安神茶喝了, 回榻上接着睡。 次日天微微凉,赵昔照常醒来,听见外面翅膀拍动的声音,起身穿上外衣, 准备去院子里打水洗漱。 乍一开门,一个人影靠坐在门边上,身如青松,纹丝不动。 “……” 赵昔脸色变了又变, 几欲发作, 还是按捺下去。只当做没看见,到院子里的水井旁打水。却见平日玄苍蹲的鸟架上一只个头大上一圈的白隼,正梳理羽毛。而黑隼则畏首躲在窝里,羽毛凌乱,显然是打过一架了。 赵昔道:“明珠。” 明珠拍了拍翅膀,赵昔摸摸它的翎毛道:“玄苍还小,别欺负它。” 明珠柔顺地低下头来让他抚摸,算是答应了。 赵昔洗漱,吃过下人送来的早饭,拿鲜肉喂过玄苍和明珠。宋绎就站在檐下,一声不响地望着他。 赵昔思来想去,对宋绎还真是没有办法,他武功高过自己,徒手打不过,若要喊昆廷的人,又难免引起骚动,若宋绎真伤了人,事情更加棘手。索性就让这人晾在一边,他要看只随他看便是,若有什么异动再出手制止。 饶是这样,赵昔心里还是有些郁结,他想若是自己武功全盛之时,纵然剑术拼不过宋绎,好歹用些非常手段,总能将人逼走,此时眼看着对方一副能奈我何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恨得牙痒痒。 他整理了一下采药的背篓,决定提早招呼回人上山采药。 正要出去,有人动作更快,推开门脆声道:“赵先生,咱们今日也一边上山一边讲故事吧!” 赵昔遮拦不及,小姑娘目光敏锐,一眼看到屋檐下身姿挺拔的男子,一下子愣道:“啊!你……” 宋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 未然回过神来,立刻指责赵昔道:“你还说你不管他,原来你偷偷把他藏起来了!” “我……”赵昔待要辩解,却又不知怎么讲出口,难道要说这人半夜跑到他卧室的床边,又在门口一直坐到天亮? 未然眼睛一转,问赵昔道:“他和我们一起上山吗?“ 赵昔道:“不知道。” 未然撅嘴,赵昔提起背篓对她道:“少主不是要听故事吗?咱们先上山吧。” 玄苍从窝里飞过来,停在赵昔肩上。未然看看它,又看看木架上的明珠。赵昔早已走了出去,她只好跟着离开。 和回人们上了山,走了不到一炷□□夫,未然不住地往回看,终于看到树林间一袭衣袍掠过,那黑衣剑客果然跟了过来。 赵昔还在和回人讨论一种药材的生长月份,未然凑过去,赵昔便放下药草道:“少主若觉得累了,不妨和明心他们先回去。” 未然恹恹地拿树枝戳篓子里的药草道:“我才不累,那个人跟了你许久,都没累呢。” 赵昔皱了皱眉,未然知道他是不悦了,只好闭上嘴,等众人再往前走时,恋恋不舍地回头又看了一眼。 赵昔故意走得慢了些,走到她身边道:“他虽然跟着咱们,目的如何在下尚不清楚,况且他武功高深,少主还是少招惹的好。” 未然不答,却反问道:“其实你就是昨天那个故事里的人吧?” 赵昔顿了顿,道:“我不是说过那是我编的吗?” 少女的眼眸如同清透的泉水:“你骗人,你没有掉下悬崖,剑客来找你了,对不对?” 赵昔不语,往前走出几步,又停了停道:“掉下悬崖是真的。” 未然一愣,又回头去看那林间的身影,剑客或许是换了更隐蔽的路,她什么也没瞧见。 又走了一阵,回人们四处分散去寻一种挨着泥土生长的野植,赵昔和未然一道,正拿木棍拨开草丛翻找,忽然一个回人走回来道:“赵兄弟,你那个朋友仿佛不大对劲!” 赵昔抬头道:“他伤人了?” 回人小伙子摸摸脑袋道:“那倒没有,只是他在这附近昏倒了,好像手臂还在流血。” 赵昔犹疑了一会儿,未然已经在摇他的手道:“人家好歹翻山越岭地来找你,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别人只怕都怪罪在你身上。” 赵昔一叹,对那回人道:“领我去看看吧。” 走到剑客昏倒的地方,已经好几个回人围在边上观望了,只是因为宋绎昨日那险些取人首级的一剑,没人敢近前去查看情况。 赵昔拨开人走到宋绎身边,要把脉的手还没碰上对方的手腕,就被他一把擒住,赵昔皱眉,宋绎微微地睁开眼,看见是赵昔,松开手又昏了过去。 赵昔看着自己手腕一圈青紫,的确想甩袖走人了。可是翻过手腕,却见方才被他扣住的地方沾染了血迹。 他用匕首将宋绎的袖口划开,只见下面的皮肤都皲裂了,渗出一丝丝的血珠,把白色的里衣染得触目惊心。 赵昔两指搭上他手腕,只觉脉搏跳动得厉害,脉象紊乱,皮肤燥烈如火,不由眼皮跳了跳,觉得这症状与自己的颇为相似,只是他中的是寒毒,而宋绎体内的是…… 赵昔在原地沉吟片刻,起身对众人道:“今日先不采药了,来个年轻人过来,把他背回昆廷去。” 回人们面面相觑,小心翼翼道:“赵兄弟,他不会突然拔剑杀人吧?” 赵昔笑道:“不会,我按着他的手。你们过来便是。” 于是出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背起宋绎,后者先是挣动了一下,但因手被赵昔按着,便不动了。众人随即围着他们向山下走去。赵昔一低头,就能看见汇聚起来的血线顺着这人的手背到指尖,再滴落下去。 匆忙赶回昆廷,暂且找了间屋子安置。赵昔让未然请来昆廷的祁长老道:“还请长老用真气在此人体内走一圈,看看是何缘故?” 祁长老虽不知宋绎从何而来,但还是先探脉道:“这是极罕见的热毒,和你的寒毒一样,入人体则损伤经脉肺腑。只是没你的那样深,况且此人内力深厚,竟把毒性生生压住了。” 未然“啊”了一声,不等赵昔便先道:“那怎么救他?” 祁长老道:“赵大夫的寒毒我们尚在研制解药,若研制得出来,此人所中之毒与赵大夫的毒大同小异,便也能解开了。” 赵昔道:“这人身份不同寻常,恐怕不能在山里久留。等他情况稳定后,请长老指派两个弟子,把他送出雪山,免生是非。” 未然道:“你又骗人,他分明是来找你的!” 祁长老看看未然道:“赵大夫比你年长,况且品性才学皆不输于我等,少主怎可对他这般无礼?” 未然气急,但长老看着,却不得不委屈闭嘴。赵昔道:“还请长老吩咐一声。” 祁长老道:“赵大夫不急。依老夫看来,你和此人身上的毒都稀世少有,既然有幸碰到一处,又是这样武功高深之人,何不用咱们研制的药在他身上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就是送到外面去,连尊师季老先生都对这毒毫无办法,又有谁能解呢?” 赵昔蹙眉,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某人。这数月来,他一直潜心研制解药。若能靠自己把毒解了,也就不用再依托旁人,更不用欠下一份天大的人情。但拿宋绎当试验品来用…… 祁长老道:“赵大夫若担心这人的安危,他内力如此深厚,那一两味猛药必定是经得住的……” 赵昔沉默许久,忽然一笑道:“我如何担心他的安危?那就照长老所说,把先前得的药方煎一副来试试。” 祁长老得了应允,连忙吩咐身边女弟子下去取药方煎药。这些长老都是在外行走了大半辈子,又回到大雪山中归隐的老人。在山中镇日无事可做,对赵昔的难题就像孩童遇见新鲜玩具一样,只是赵昔的身体已经太脆弱,经不起药物折腾,如今现成来了个试验品,可不要抓住了好好试试? 不过半个时辰,弟子把药端上来了,赵昔接过来,舀了舀道:“可是完全照我们前日写的方子煎的?” 祁长老道:“是啊,这两日想不出什么改进的办法,药材药量都没动过。” 赵昔看了眼乌漆漆的药汁,坐在榻边的矮墩上,让弟子捏着宋绎的下巴,一勺一勺喂了进去。 喂完了,又让宋绎枕回去,赵昔将药碗递还给女弟子,后者端着药碗,退出去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昏迷的男子,哪怕形容憔悴长了胡茬,说是丰神俊朗也不为过,可惜。 赵昔和祁长老在床边等了片刻,也不见人醒转,另外数位长老闻风都来看结果,却仍然毫无动静。 一个道:“坏事了。看来这个方子不成。” 又一个道:“再等等。” “还等什么。重药下去,若不醒,就是再也醒不来了。” 赵昔始终不语,长老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晌。他俯下身,在宋绎耳边唤道:“宋绎?” 后者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眼来。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出章节名了,看着你们的评论,忽然觉得攻没人爱这点就挺虐的 第67章 初醒 长老们纷纷道:“这不是醒了?” “看来那两味药还是有效用……” 赵昔坐在床边,拿过宋绎的手来把脉,脉象比方才稳定了些, 但也只是起了暂缓的效果, 就好比两军交战, 有人从中帮了一把,宋绎的内力便占了上风, 将毒性强压下去。 他收回手准备让长老来探探, 宋绎忽然抓住他道:“解秋。” 宋绎手上还有顺着手臂蜿蜒而下的血迹,脸色也因为失血变得苍白。赵昔慢慢把他的手拿开道:“宋大侠实在不必叫得这样亲密,况且在下是赵昔。” 宋绎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来,但他体内刚压制完毒性, 根本无力起身,他执着地又去抓赵昔的手道:“我错了。” 赵昔回过头,对上他的眼瞳,忽然觉得那双眼睛亮得过分了。 “我后悔了。” 赵昔没有心思听他的忏悔, 看着宋绎异样的举止, 心里忽然浮现起不好的预感,扳过他的下巴道:“你是谁?” “……”宋绎顿了顿,道:“我是宋绎。”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和你道歉。” “……”赵昔观察他片刻,换了个问题道:“你从哪来?” “我……”宋绎像是卡了壳,那张一贯沉稳冷漠的脸上竟露出孩童一样懵然无知的神情,“我不知道。” 赵昔狠狠地蹙了眉,对还在讨论的长老们道:“前辈,先替此人看看情况吧。” 祁长老便过来,要探宋绎的脉,他又变成那副冷漠不容触犯的模样,不许别人碰他。 赵昔强硬地按住他的手道:“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原谅你。” 宋绎立刻老实了。祁长老搭上他的脉,拈须道:“没什么异样啊,毒性已经压下去了,看来我们的方子的确有效,只是还需要多多改进……” 赵昔道:“此人服食了碧血潭鳞蛇之胆,我看他举止怪异,方才试探他,觉得不大对劲,这热毒莫非能扰人神智?” 祁长老一愣,道:“等我探来。”又替宋绎把脉,将真气输入他体内查探,毕了,又查看宋绎的瞳孔,道:“我看不是毒性扰了神智,是这人服食鳞蛇蛇胆已久,既没找人医治,也没吃药,全凭一身内力强压。时间一长,经脉乱走,气血逆流,神智失常还是好的,若换了那武功不到家之人,早就暴体而亡了。” 又一长老啧啧称奇道:“碧血潭的鳞蛇胆?那可不是寻常的毒物。哪怕是你所中的寒毒,那也是经过炼制的。这人竟然生服蛇胆而不殒命,看来真是送上门的苗子。” 赵昔默然无语,看向对众人拿他当试验品毫无所知的宋绎,站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长老们议论一会儿,也就出去和他告辞了,祁长老特意道了一句:“那试药之事可谓事半功倍,你可要仔细考虑。” 赵昔点了点头。等长老们都离开,进门,见宋绎直起身来看着他,一时无言,他和宋绎相识十多年,对他的性情也算了如指掌,他知道宋绎从不说谎话。 所以后悔什么?后悔不打他那一掌,还是后悔不接受他的爱慕? 两样都荒谬得很。他在宋绎身边缓缓坐下,道:“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宋绎。” “那只是一个名字。”赵昔道,“人可以有千万个名字。你知道我是谁吗?” 宋绎道:“你是我亏欠之人。” 赵昔笑了起来道:“不错。你欠我救命之恩呢,还有呢?” 宋绎不说话了,他在思索。去掉那层冷淡远人的外壳,神智混乱,反而让人一眼能看透。他忽然伸手摸了摸赵昔的脸,只是轻轻地碰了碰,好像很怕他烟消云散:“你是我梦里的人。” 他又想起那个名字,道:“解秋。” 赵昔的眼神忽然凌厉起来,仿佛一瞬间这个名字激起了他所有的怒气,他一把揪住宋绎的衣领道:“赵解秋已经死了!那个对你忠心耿耿、殚精竭虑的人已经死了。宋绎,他掉下悬崖的时候你没有拉他一把,为什么现在不肯放手?忘了我不好?老死不相往来不好?你叫越多的‘解秋’,只会让你我更不能解脱!” 宋绎身体颤抖了一下,是体内的气血又在翻涌躁动,他运功强压下去,脑内回忆起很多画面,转瞬间又破碎了沉淀在虚无之中,他低声道:“我不能解脱。” 他抓住赵昔的手腕,其实脑子里很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话却从嘴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好像已经积压了很久很久,终于能说出口:“我不能解脱。如果你不想看到我,就把我当做脚下的石头。你每走一条路,如果不想我跟着,就让我守在路旁。你不想回到过去,我已经忘了过去……” 赵昔看他的眼神让他心肺一阵剧痛,他知道自己又要接着昏昏沉沉了,他说:“我不做宋绎,不要身份,你把我当作一个没有来历的人……让我留在你身边……” 他是无意识的,或许当初吞下蛇胆时宋绎就明白,只有当自己变得昏昏沉沉不知来去,才能将这些话说出口。 视野渐渐充满了血色,但是抓着的那只手,拇指食指和掌心薄薄的茧,触觉却无比明晰。 赵昔脸色和心情都差得很,跟他忏悔的人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他也懒得管,走出房门,只见未然趴在窗子上,见他出来,一下子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道:“先……先生……” 赵昔道:“少主整日对别人的事万般留心,可有想过廷主若知道了,该怎么罚你?” 未然一下委屈得不行,但是看赵昔的脸色难看,再不敢顶嘴了。 赵昔也不愿和她多做计较,一径出了院子,不知是回屋休息,还是出去散心了。 她溜到门口,往里瞧了瞧,也不好意思进去。只是想着方才的事出神了半日,等到侍女来寻她才慌忙离开。 第二日心不在焉练完了武,又跑到那院子里去瞧,却发现已人去房空。 她心道莫不是给送走了,连忙去询问,也没有弟子领命离开过。百般思索,又溜到赵昔所住的庭院,只见院内一黑一白两只隼,门一开,赵昔和祁长老走出来。 祁长老道:“那就这么定了。对了,你可知道他的姓名,毕竟住在这昆廷,总要和管事的那边知会一声。” 赵昔看了屋内一眼,道:“就叫林朝吧。” 林朝。 未然在心里默念一遍。祁长老正好看见她,道:“少主,要进来便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莫不是得罪了赵大夫?” 赵昔已看过来,淡淡道:“得罪倒谈不上,只是依在下看,少主女孩儿家,活泼聪颖当然好,却也得学一学端凝稳重。” 祁长老道:“正是。昆廷里把你们兄妹两个都宠坏了,从明日起,每日到我这儿来听经两个时辰。” 未然顿时气急道:“才没有,赵先生记我的仇呢!” 祁长老道:“又是无礼,还不随我去?” 未然只得跟在长老身后,鼓着腮帮子往回瞪了一眼。赵昔却已转身回屋了。 未然便问祁长老道:“昨日那个人要留在我们这儿了吗?” 祁长老道:“他中了热毒,人也糊糊涂涂的,留在咱们这儿试药,试好了就把他送出去。” 未然道:“若治不好呢?” 祁长老眯起眼,悠然道:“那就皮肤溃烂,七窍流血而死。” 未然急道:“这怎么行?赵先生不是大夫吗,医者父母心,他怎么狠得下心!” 祁长老抚须道:“那可是他的大仇人。哪怕治好了,也要让他尝尝□□穿肠之苦。” “可是……”未然还要争辩,祁长老瞥她一眼道:“少主何以对这个雪山外的人如此上心?哦,我知道了,此人虽然痴痴傻傻,一副皮囊倒是招小丫头喜欢。若是让廷主知道,看不关你三个月禁闭。” 这确实抓着未然的要害了,她连忙低头不敢再问,祁长老又道:“眼看着大少主快出关了,听说他在关内用功勤勉,精进不少,少主也该学着些才是。” 未然瞥了嘴,不搭话了。 宋绎如祁长老所说,化名林朝留在昆廷,就住在赵昔的庭院里,那些改良的药方,但凡是赵昔让他喝的,他都一滴不漏喝了,每日倒有五六个时辰在昏睡。有时候毒性发作,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其余时候也不大清醒,有时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 赵昔也不和他说话,不叫他名字,只喊他在外的化名“林朝”,渐渐的他也只认“林朝”这个名字了。 如此过了快半个月,不说药方研制得如何,韩音却武功小成,解禁出关了。 他出关时是在傍晚,收拾了一番,侍女劝他说赵昔已经睡下了,不便去打扰,他也不听,兴致高昂地就去找先生。 走到赵昔的院子外,院门已关,他便悄声无息翻过墙,溜到窗前,只见赵昔在里边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接下来的章节简介都可以叫:就是那个渣攻,怼他! 觉得评论里的小老爷们看文真的很认真,我也尽力在表达,大概是我功底不够,总想写狗血,但总是差了一截,以后得多练练感情戏!【握拳】 第68章 又起 韩音知道赵昔睡眠极浅,不愿就这么吵醒他,便轻轻翻过窗, 蹑手蹑脚走到他床边, 蹲下来, 下巴搭着床沿,观望他此刻的睡颜。 大雪山中生长着许多中原不能有的药材, 赵昔数月以来, 和长老们潜心研究药方,虽不能根治体内寒毒,却吃了不少益于身体的灵物,又兼山中日子安静怡然, 无杂事烦心。赵昔的脸色竟比初来时好了许多,虽然寒气存于体内,逼得脸色苍白,可是脸上多了点肉, 原本枯瘦的五官稍稍柔和。 此时月色临窗, 将原本的苍白也掩去了,衬得眉眼更加生色。 韩音想到他在淞县和赵昔初见时,也是这么一个月夜,当晚的情形历历在目,一时竟看得痴了。 赵昔在洛阳不辞而别之后,他被那兄弟六人带回大雪山,一路心不能安,又是气恼,又是愧疚,又想起和赵昔逃亡的那些日子,虽然饥寒交迫,虽然受伤,还险些丢了性命,但是他和先生相依为命。他虽然在昆廷受尽宠爱长大,可是离开雪山之后,也看过不少世态炎凉,人性本恶,有几个人能在危急关头对他以命相救? 更何况这个人是赵解秋。 他答应韩佑在淞县守株待兔,一是为了救母亲脱困,二也是为了一点私心。 哪怕赵昔不曾失忆,昔日意气风发的“圣手”弟子赵解秋,也一定不记得那个被他从树上抱下来的小孩子了吧。 韩音的目光顺着睡着的人柔顺的睫毛到挺直的鼻梁,再到嘴唇,好像天生勾起来一点。来回逡巡了几遍,韩音忽然脸微微的红了,凑过身去,想要偷偷地亲他一下。 然而离碰上还有不过两寸,韩音忽然“嗷”的一声,赵昔原本舒展的眉头一皱,睁开眼来。 只见韩音捂着脸,眼里泪光微闪,多半是疼得,他瞪着屋子倏忽冒出来的第三个人道:“你谁啊!” 赵昔又忍不住揉太阳穴,道:“你出关了?” “是啊。”韩音用敌视的目光盯着沉默不语的剑客,腮帮子鼓起来,倒是和未然一模一样,“我一出关就来找你,先生,这个人是谁?” 赵昔盘坐在榻上道:“误闯大雪山之人,他神智有些不清醒,你别和他计较。” 韩音盯着那剑客,他虽然心思都在看赵昔上,但习武之人的警惕还是有的,这个人毫不引起他察觉就近了他身,武功只怕高出他不知哪里去。 赵昔身边何时有了这么一个人,既然是误闯大雪山,为何不把他送出去,反而留在身边? 韩音在几瞬间便确定了敌友。随后肩膀一缩,退到赵昔身边委屈道:“这人动手就伤人,先生为何要把他留下来?” 赵昔叹了口气道:“伤着哪了?我看看。” 韩音眨眨眼,愣是憋出几滴眼泪,把脸凑过去道:“你看。” 赵昔搬过他的脸一看,道:“小伤,敷两天药就好了。” 韩音不甘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况是脸面上的事!” 赵昔道:“你待要如何,再抽回去?” 也是韩音生得实在招人疼,若换个人和赵昔这么扯皮,早扔出去了。 韩音往他床上一扑道:“我心里难受,先生留我在这里睡好不好,正好我还没替你走脉呢。” 赵昔道:“你若再和我耍赖。就不止脸上抽一道这么简单了。” 韩音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他。旁边一个人虎视眈眈,赵昔实在没心情和他玩笑,哄小孩似的摸摸他的头道:“明儿早上过来,我亲自给你敷药,怎么样?” 韩音立刻转怨为喜。爬起来和赵昔道别,转过身,那张俊美讨喜的脸蛋就没了表情,眼神夹刀带棒的,瞥了剑客一眼,依旧翻窗出去了。 赵昔看着他出去,才对宋绎道:“没事了。你可以回屋了。” 宋绎却没听他的话,仍旧站在阴影里,赵昔皱了眉,提高声音道:“林朝!” 宋绎这才动了动步子,却不是出去,而是走到赵昔床前,像韩音那样蹲下来。 赵昔眯了眯眼,宋绎这几日糊涂得越发厉害了,忘了名字,进雪山前的记忆更是忘得干净,仿佛他几碗药下去,成全了一场新生。 可惜他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善人,宋绎变成这样,还有他从中推了两把的功劳,试药当然也毫不留情。那次宋绎昏迷之后,他慢慢想开了,既然甩不掉,那就好好利用,这么一个稀世难得的剑客,又是他曾经的执念,若能驭使为仆役,倒是件能拿来自得的事。 只要这个仆役能完全听话。 赵昔冷下脸道:“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那把“无忧”被宋绎放在床沿,他看了赵昔一眼,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头上。 赵昔一愣,僵了一会儿,下意识摸了摸。 宋绎垂下眼,下巴搭着柔软的被面,握紧了赵昔的手。 赵昔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道:“这是小孩子玩的把戏,你一个大人闹这一出,惹不惹人笑话?” 宋绎看见他笑,眼里的光晃了晃,可惜没等多看两眼,赵昔已经抽回手道:“好了,回你的屋子去。” 宋绎等了许久,见赵昔闭上眼不再理他,终于安静地起身,回去了。 次日早起,未然见了韩音脸上那一道剑鞘抽出来的红印子,笑得直不起腰来道:“哟哟,你是跑去了哪里挑事,给人打了出来?” 韩音抚了抚脸上的红印,昨晚回住所后,侍女已经将他出关期间发生的事都向他禀报了,他自然也知道了未然三番两次维护那剑客的事,便反唇相讥道:“总好过没出嫁的小女孩,贪慕人家一张脸,连面子都不要了。” 未然立刻红了脸,跺脚道:“你!” 兄妹两个吵嚷不停。程仪风却派人唤韩音到大厅去。 韩音只当是让他禀报武功进益得如何,随下人过去,只见程仪风站在大厅内,手里拿着一封信。见了他,先皱眉道:“脸上是谁打的?” 韩音下意识用手去遮住道:“被先生院子里的人打的。” 原以为他技不如人挨了打,叔叔会责罚他。却听程仪风道:“那个剑客?” 韩音抬头道:“正是。叔叔既然知道,为什么要留这个外人在昆廷?就算是试药,先生没有武功,若那人暴起伤人怎么办?” 程仪风道:“那人与赵解秋纠葛颇深,不是你能知晓的。只是论武学,你还要恭恭敬敬尊称人家一声前辈。” 韩音哪里肯服,正要辩驳,程仪风又道:“不说这些,我有要紧事要吩咐你。” 韩音闷闷道:“是。” 程仪风抖了抖手里的书信道:“杨丞相飞鸽传书来,说京城有变。” 韩音道:“我已经照爹爹的遗言,不再插手叛变之事,京城如何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程仪风道:“皇城里尔虞我诈,岂是你们小孩子能看透的?皇帝对丞相起了疑,温王两处旧部被杀,丞相担心皇帝早已在他身边安插了人。若真如此,那日你们在城门口见面,说不定也有人跟踪。” 韩音一怔道:“难道我们一路的行踪都暴露了?” 程仪风道:“虽没有确凿证据,但丞相担心的正是这个。若皇帝的人早已暗中在监视你们的行踪,你上商洛山寻你母亲一事,只怕他们也知道了。” 韩音神色一震,咬牙道:“那我立刻出山去母亲那里,这次一定要将她带回来!”转身就要走。 “慢着。”程仪风叫住他,韩音转过身,程仪风看着他,道:“你越来越像你爹了。” 韩音道:“叔叔……” 程仪风道:“事情再危急也不能莽撞,你难道要重蹈你爹的覆辙吗?” 韩音握紧了拳头,低下头,程仪风道:“关心则乱。”也不知是在教训他,还是在想他父亲。 程仪风想到长老们的劝告:“少主已经大了,许多事不能再由廷主代替他做了。”低叹一声,道:“带二十名弟子,还有他们兄弟六个,一旦情况有变,立即向关外走,不可妄自决定。” 韩音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趁备人马的空隙,韩音走到赵昔的院子外面,一白一黑两只隼落在院墙上,他推门进去,赵昔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看书,闻声抬头道:“来得这样晚,若不是答应了你,我早该和回民们采药去了。” 韩音站在门前道:“先生,我得走了。” 赵昔道:“怎么了?” 韩音道:“我母亲……” 赵昔道:“周夫人出事了?”看韩音一身劲装,道:“现在就走?” 韩音点点头,赵昔便拿起石桌上的药包,走过来道:“既然这样,这药包你拿上几个,一天两敷,敷之前渗水烤热。路上保重。”他把药包塞进韩音手里,“别总由着性子来。” 韩音看着他,忽然一伸手把他抱了个满怀,少年人比赵昔还要高一点儿,身体矫健有力,把脸埋进赵昔的颈肩里,用柔软的脆弱换取一点温暖。 赵昔手搭在他肩膀上道:“总不是要哭鼻子吧?” 韩音用力克制自己,放开这个怀抱,又忍不住委屈道:“我……” 想说点离别不舍的话,最终还是没有多说。 赵昔看着少年离开的身影,摸摸脖颈,果然有一点湿润。 还是小孩子啊。 赵昔笑了笑,眼底却有些忧虑。 作者有话要说:  手抖写了个忠犬y,哎,好羞耻 第69章 招揽 韩音这一走,便是整整两个月未归。 程仪风在第一个月杳无音讯时便派弟子入关上商洛山查探,才知道韩音等人一到山上便被埋伏击中, 对方带了百余名密卫和武林高手, 韩音被掳走, 其余人也不敌遭擒。 程仪风一巴掌震碎了议事厅的桌子,命令大雪山弟子分四批人马, 三批人分路去找那伙人的踪迹, 剩下一批在淞县洛阳一带驻留,查探情况。 而这时又到了温石桥进山探望赵昔的日子。 温石桥见到赵昔,自然也见到他身后的宋绎,不由大怒, 灵犀剑脱鞘道:“我就知道他居心不良,你怎么肯留他在身边!” 赵昔按住他道:“他执意要跟来,你们武功不相上下,何必斗得两败俱伤。” 温石桥失望地看着他道:“你半辈子已经给他害得不浅, 难道将来也要和他纠缠一世吗!” 赵昔看了宋绎一眼, 道:“他现在神智不清,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既然他要送上门来,我何不加以利用,等毒解开出雪山之时,也算两不相欠。” 温石桥把目光投向宋绎,后者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温石桥上前,横剑贴上他的脖颈,剑刃往前一分,鲜血便流淌出来。 若是再往前,就会割破喉管。宋绎的手已经搭在剑柄上,赵昔看见了,淡淡道:“你伤我师兄与伤我无异。“ 宋绎便松开了。温石桥冷笑一声,收回剑刃,拿布帛擦拭干净道:“你这样,与玩火**有什么区别。” 赵昔道:“师兄看得明白。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下了决定,就要做到底。” 温石桥冷哼一声,将一封信丢给他:“你的好朋友。”转身走出屋子,分明是生气了。 赵昔无奈地笑了笑。对宋绎道:“过来包扎伤口。” 宋绎走过来,挨着他坐下,赵昔取了清水和棉布,又到置物格子上拿了自制的金创药,对宋绎道:“抬头。” 宋绎仰起脖子,他俯下身,那口子进得颇深,糊着血,有些吓人。他清理了创口,将药粉撒上,用棉布仔细缠上。 宋绎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盯着赵昔的眉眼和鼻尖,他很少肯让宋绎离他这么近。直到伤口缠好,赵昔直起身,看着宋绎染了血的领口皱了皱眉,命令道:“去换身衣裳。” 宋绎回想着方才气息交融的距离,眼里划过一丝失落,还是听话地去了。 赵昔等他去了,才拆开信封,展开信纸来看。 樊会这次的信却是寥寥几句:“见字如晤。大雪山弟子韩音逃亡洛阳,现在我处,望速速差人前来接应。” 韩音在樊会那里?那商洛山上被掳走的是谁? 赵昔收起信纸,去正庭求见了程仪风。 程仪风看过那信,望向赵昔道:“看来音儿与小赵先生当真有缘。” 赵昔道:“廷主的意思,韩音果真没有被掳走,而是逃往了洛阳?” 程仪风道:“他离山之前我就怀疑有诈,所以嘱咐了他们,入关之后,让兄弟里的老六假扮音儿的模样,一路上了商洛山,果然有人埋伏。只是他们人马被冲散,被擒的被擒,逃走的逃走,中原又是皇帝的地盘,不便传递消息,我让一批弟子乔装留驻在淞县洛阳一带,正是为了找他们的下落,不想竟和小赵先生的朋友遇见了。” 赵昔道:“拂花剑宗虽不大,但我那朋友行事稳妥,治下有方,韩音若真在他处,应当暂时是安全的,廷主大可立即派人前往洛阳,把韩音带回来。” 程仪风道:“只怕我想要他回来,他也不会肯。韩冰被皇帝的密卫带走,生死不明。杨丞相在京城的地位也不保,看来少不得一战了。” 赵昔一顿道:“莫非廷主要……” 程仪风看向他道:“小赵先生,你有君子之风,非凡之才,却尽数埋没在武林盟,难道不曾后悔吗?你这一生,难道只甘愿做一个小小大夫?” 赵昔敛眉道:“廷主谬赞了,赵某连自己的命都把握不住,没什么甘愿不甘愿的。” 程仪风注视着他道:“魔教联手颐王谋反之事,你是那殃及的池鱼。武功尽失,毒根深种,也都是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和中原皇室所害。若有朝一日能将这些人踩在脚下,生杀予夺,未尝不是件痛快之事。” 他走到赵昔身边,道:“还有你院子里那位前武林盟主,你坠下山崖病痛缠身之时,正是他风光快活的时候,既然他肯仆服于你,那么让他反咬一口中原武林,从万人景仰到万人唾骂,岂不报仇报在了点子上?” 赵昔笑道:“廷主所言真是令人向往,但归根结底,不过是要赵某做你们的鹰犬罢了。” 程仪风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道:“小赵先生聪颖,看来不拿出些实打实的报酬,先生是不肯为我们效力了。” 他袍袖一甩,一个小童端了一方锦盒上来,打开来,冒着丝丝寒气,是一株茎叶均为淡红色的草药,被冷藏在冰块中。 “这是十多年前,回人从西边冰雪之地采来的药材,他们称呼这东西为‘玛布尔’,数十年方长成一株。我虽不懂医理,却听长老们说,此物对先生大有裨益。” 赵昔眉头一动,他曾听长老们提起过此物,却不知道原来昆廷中就藏有一株,想来是因为这东西珍奇,不能轻易给他一个外人。 程仪风又循循善诱道:“其实武林盟如今的当家宋舟与先生有大仇,先生有所不知,尊师季老先生与温先生在中原的日子可不大好过。” 赵昔思索了一会儿,抬眼笑道:“廷主足不出山,却将中原之事掌握得一清二楚,看来是早有准备。” 程仪风对上他的目光,神情冰冷道:“自打音儿的父亲死在商洛山下,我就对你们口中的中原失望透顶,对那些玩弄权术之人,恨不能扒皮剔骨以泄当年之恨。” 赵昔心里一动。韩音曾说过,他母亲因为与他出身魔教的父亲相恋而被抓回韩家囚禁,在他还年幼时,他父亲曾计划要救走他母亲,却被韩家人追到商洛山下害死,韩冰也被重新带回韩家,关入地牢。 难道这件事背后,还有别的人在操纵? 韩音在京城时隐居在反叛被杀的温王的府邸里,又被杨丞相父子尊为少主,那么他和他爹两人只怕就是当年温王的后裔,若皇帝对此事早有知晓,那么韩音父亲的死,或许还有皇帝派人从中作梗。 程仪风道:“先生还要再考虑吗?” 赵昔收拢思绪,微笑道:“不必了。廷主已经明码标价,而在下是惜命之人。” 赵昔回到住处,将程仪风招揽他一事和温石桥尽数说了。 温石桥道:“一株药草换罗浮一门助他造反,还真是打得好算盘。” 赵昔道:“我一人之事,未必要牵扯上师门。” 温石桥道:“不用你说,我和师父心里都有数。”说着拿手指逗鸟架上的黑隼,片刻道:“既然那药草能助你复原,就助他闹个天翻地覆又如何?皇帝近些年对武林所做的事,也的确野心昭昭。若再任由朝廷势力蔓延下去,总有一日武林中连你我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师兄弟俩在院子里讨论一番。温石桥想让赵昔继续留在山中养病,自己代他和大雪山弟子一起去找韩音。赵昔却不同意,一来即便有“玛布尔”入药,解药一时半会也是研制不出来的,二来由他亲自去和樊会碰头,事情会更顺利一些。 还有韩音,他脾气骄纵,只怕在洛阳城里按捺不住,惹出什么祸来。还得赵昔亲自去找他,才能制得住他。 温石桥见赵昔在山中休养了半年,虽毒还未解,脸色看着却好了许多。季慈心在关内云游,也十分牵挂他,便答应了他入关之事。又看了眼廊檐下不言不语的宋绎:“这个人呢,你也要带走?” 赵昔跟着看了一眼道:“纵留下他,他也会跟来。师兄只当我收了个护卫。” 温石桥冷哼道:“这人一入关,若被人认出是从前的武林盟主,你可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赵昔笑而不语。等温石桥回屋子里歇息。赵昔坐在院子里,想到程仪风的话,其实不无道理。 从前喜欢一个人,就想把他捧着护着,舍不得伤他一分一毫,而现在,听着别人描述的“复仇”,竟也有那么一丝动摇。 若有一天宋绎清醒过来,后悔起现在所做的一切。到那时候,即便成了仇人,也是真正的解脱了。 赵昔这么想着,喊了一声“林朝”。 宋绎闻声过来,低头望着他,眼睛里像墨,又深沉,又干净。 赵昔伸手摸了摸他脖颈,道:“该换药了。” 在那之前,就当你是戏苍山初逢的林朝吧。 第70章 游说 赵昔和温石桥以及两名传信的大雪山弟子日夜兼程到了洛阳。 因为洛阳的牡丹冠绝天下,樊会在洛阳建有一座洗心阁,专用来培育各式各态的牡丹花。不过很少有人会把这么一个风雅之地, 与繁花剑宗的染心台联系起来。 只是等赵昔等人赶到时, 洗心阁里气氛凝重, 早没了往日调花弄草的悠闲。 身着便服的繁花剑宗弟子将他们带入后院,樊会正候在那里。 赵昔与樊会多年旧友, 一见他神色, 便知事情有变,果然樊会见了他们,立刻道:“韩音被人带走了。” 跟着来的大雪山弟子脸色一变,赵昔道:“何人何时带走的?” 樊会道:“韩家的韩偓, 如今他是韩家的代掌门。就在昨晚。到底韩音是被何人追杀?” 赵昔道:“不瞒你说,是京城里的那位。” 樊会神色一冷道:“难怪韩家对此事如此殷勤。韩佑和魔教两件事后,他家已经锐气大减。如今连武林盟都随了皇帝,他可不正要抱紧朝廷的大腿么?” 赵昔皱紧眉道:“除此之外, 韩家与韩音还有不小的私仇。韩音不能再韩家久待, 得想法子在他们离开洛阳之前将人截下来。” 樊会不语,过了会道:“那小子,是我对不住他。” 赵昔知道他为人虽然孤高,但记仇也记恩,韩音曾在关外救他一次。他这次既决定收容韩音,就不会半途反悔。恐怕是韩家人使了什么手段,胁迫他不得不交人,便道:“人人都有为难处,此事牵扯颇大,你尽早脱身也好。” 他看向温石桥和大雪山弟子,道:“当务之急,是想出个能让韩音从韩家脱身的办法。” 那弟子道:“还等什么办法!联络这一带我们的弟子,直接进去抢人不就行了!” 赵昔道:“韩家在洛阳当地只手遮天,纵使现在伤了元气,也是不损他在洛阳的势力。否则皇帝也不会把韩音的事放手给他们去做。而这里潜伏的雪山弟子不过百人,在人家的大本营里动手抢人,纵使武功再高,也是以卵击石。” 温石桥道:“你觉得该怎样?” 赵昔思索道:“韩家、唐家,都是武林的老世家了,武林如今发展到被朝廷掣肘,可当年,武林的事是容不得半点朝廷插手的。韩家如今听命于朝廷,也是元气大伤后的无奈之举,若能诱之以利,说不定还能有转机。” 温石桥抱手道:“诱之以利?你我都是身无长物之人,哪来的让整个韩家甘心俯首的好东西呢?” 赵昔看向雪山弟子,笑道:“那样好东西,我与师兄没有,可是韩音和廷主却是许得起的。” 那雪山弟子也是通透之人,立刻道:“先生的意思是,策反?” 赵昔笑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们抱着谈判的意思前去游说,即便不成功,能让韩家人有所动摇,你们再乘隙而入,胜算不是更大?” 那弟子了悟,抱拳道:“弟子们都是口舌笨拙之人,这游说的事情,恐怕还要为难先生……” 温石桥道:“不行。”他看向赵昔道:“你忘了你在韩家吃过的亏了?手无寸铁,还要入虎狼之地,胆子也太大了。” 赵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我既然在韩家吃过一回亏,就不会再跌跟头。师兄放心,我会带着林朝进韩家,师兄带其他人在外面接应,我在里面也能大胆放心地游说。” 樊会道:“既然你说韩家是听皇帝的命令行事,那么阻拦你们的就不止韩家人,还有皇帝的眼线。你怎么确定韩家没有立即把韩音交给皇帝的手下?” 赵昔道:“你不知道。我们进洛阳城时,已经和暗中行走的雪山弟子联络过了。就在我们进洛阳城后,皇帝的眼线还在死死盯着这洛阳城的动静,若韩家已经交出韩音,那些眼线也该少几个人,放松片刻才对。所以我猜测,韩音还被扣在韩家人手里,以期拿他做些利益交换。又甚至,皇帝的人手还不知道韩音已经落到韩家手里了。” 他这么一说,听者茅塞顿开,樊会不由笑道:“你这么能算,该去宰相府里做个幕僚才对,只行医真是委屈你了。” 他玩笑一句,旁人听了赵昔的分析,心里有了方向,也都没那么焦急了。 赵昔亦笑了笑,而后认真道:“事不宜迟。樊兄你不要插手,我们找人去韩家下个拜帖,今日就前去拜访。” 从樊会那出来,温石桥快步走到赵昔身边,赵昔知道他又要责骂,低声道:“既然交易定下了,就要做出点实事来,人家才肯心甘情愿地拿东西来。” 温石桥瞪他一眼:“你这分明是不要命的做法。” 赵昔低笑一声道:“当年宋绎掌管武林盟时,四大世家虽各怀鬼胎,却被他的铁腕手段压得不敢吭声。如今有那尊煞神伴我入韩家,外有师兄和大雪山的人接应,我还真没什么好怕的。” 温石桥道:“你怎知他会不会爱惜羽毛,不敢出面。” 赵昔顿了顿,道:“若他果真不敢出面,说明他并未忘却从前的事。我也就能顺理成章地甩开他了。” 温石桥眼神一沉道:“你心软了,打从你肯留他在身边之时,你就心软了,对不对?” 赵昔看他一眼,低头笑道:“或许吧。我看他那副样子,只觉得可怜,和我从前一样可怜。他想要个解脱,我就给他个解脱好了。” 温石桥不语,赵昔停下脚步,拍拍他手臂笑道:“等韩音救出来,师兄再和我计较这些儿女情长吧。” 赵昔找了大雪山驻扎在洛阳潜伏收取情报的弟子,以当地一个乡绅的名义伪造了一封信和一张拜帖,乔装打扮上了韩家的门。 信上写的是当初韩佑走火入魔的真相,递进去后,代掌门韩偓果然命人请他进去。 温石桥和雪山弟子都潜藏在韩府周围观察情况。赵昔让林朝一身侍卫装扮,两人施施然进了韩家大门。 他那封信抓住了韩家的要害,下人直接领他进入一个私密的小院。韩偓就等在院内。 韩偓与当初的韩佑看着一般岁数,应当曾是与韩佑同辈的掌事之人。他一双眼将赵昔两人打量个仔仔细细,抬手道:“赵员外,里面请。” 赵昔笑着随他进门,宋绎要跟进来,被院子里看守的韩家弟子阻住,韩偓道:“员外与我有秘事相商,这随从还是等在外面吧。” 赵昔看了宋绎一眼,他找人制了一张面具给宋绎带着,以免他暴露身份。此时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就等在外面。 以宋绎的武功,哪怕神志不清,也比他这个清醒的人要能自保。 到了屋内,合上门,韩偓才转身看向赵昔,眼中精光毕露道:“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昔微微一笑,撕下易容道:“一年前造访贵府,韩佑韩掌门可请我好好赴了一场鸿门宴。如今时移世易,韩偓掌门看着可比韩佑要通情达理得多。” 韩偓目光深冷道:“原来是你!我杀我韩家掌门一事尚未清算,如今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赵昔笑道:“韩掌门何必动怒,若不是韩佑私自修炼邪功被我所杀,你又怎么能登上掌门之位呢?” 韩偓冷哼一声道:“你污损了我韩家声誉,如今韩家在武林中地位不保,其中少不了拜你所赐!” 赵昔上前一步,低声道:“韩家地位不保,全由韩佑而起,韩掌门如今接过这烂摊子,若能力挽狂澜,将百年拳门世家再发扬光大,岂不是千古留名?” 韩偓冷笑道:“你说得容易,我韩家如今处处受人掣肘,岂是你随口两句话就能东山再起的?” 赵昔笑道:“现成就有一个大好机会,还请韩掌门好好把握。” 韩偓目光一凝道:“什么大好机会?” 赵昔道:“韩家第三代旁系弟子韩冰,与温王后人生下一个孩子名为韩音,如今正在你们韩府中。” 韩偓原本已经坐下,此时霍然起身。 赵昔接着道:“皇帝当年初即位便联手颐王逼死叔叔,对温王一脉赶尽杀绝,如今又想掌控武林,其野心昭昭……” “你们要谋反?!” 赵昔温然笑道:“不过事被逼无奈,想要自救,也想救武林于危难之中。韩家替朝廷出再多力,也只是个武林世家,迟早是要遭皇廷驱逐的。” 韩偓道:“这太平盛世,谁想不开去谋反?” 赵昔道:“不破不立。韩掌门是眼睁睁看着韩家式微,还是背水一战,让韩家成为武林的救星呢?” 韩偓“刷”得拔出佩刀,指向赵昔道:“好一张颠倒是非的口舌,只可惜,还是就此闭嘴了吧。” 赵昔被他逼退到门槛前,刀尖直指着喉咙。 门外寂静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走剧情爽…… 第71章 进京 韩偓的刀刃还只刚架在赵昔脖子上,忽然紧闭的窗户被人劈开,一个人被扔了进来。 那人的左臂刚刚被斩断, 鲜血汩汩, 摔在地上痛苦地嘶吼。 韩偓惊怒之余声音都变了调:“忠儿!” 一只干净的侍卫靴子踩在那人胸膛上, 靴子的主人道:“韩掌门,令郎只剩一条胳膊了。” 韩偓看向戴面具的人道:“你是谁?” 宋绎看着他搭在赵昔脖颈的刀, 眼神如冰棱一般, 将剑尖轻轻立在脚下那人心口的上方道:“韩掌门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韩偓额头沁出冷汗,他才意识此人能够如此嚣张,而屋子外声响全无,只怕是守在院子里的弟子都被他杀了! 他的次子韩忠已经痛晕过去, 若不尽早救治,只怕要失血而死了。他别无选择。 韩偓咬紧了牙,慢慢将刀从赵昔身上移开。 宋绎这才将剑从韩忠身上移开,那柄“无忧”已经被数人的鲜血染得脏污不堪, 他皱了皱眉, 剑尖一甩,斑斑血点便洒在光洁的青石地砖上。 赵昔看着那血迹,有一瞬间的晃神,而后退到宋绎身边,道:“韩掌门,现在考虑我方才所说的话,还来得及。” 韩偓脸色阴沉片刻,将刀扔在地上道:“你让我出去找人给忠儿救治,我让人把韩音带来。” 韩忠被他们放到床上,赵昔勉强替他做了下止血,韩偓则去开了院门,喊来下人道:“马上去请大夫!再让韩敬把昨日抓进地牢里的人提过来。” 他背心正抵着宋绎的剑尖,下人浑然不知,匆忙领命而去。 等大夫提着药箱,和被押来的韩音一同进门,看见院子里修罗场一般,前者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上,后者则精神一振,进屋见了赵昔,不由又惊又喜道:“先生!” 韩偓坐在失血昏迷的次子身旁,赵昔道:“韩掌门若早作决断,也不至于断送了你这几个门下弟子的性命,还有令郎的左臂。” 韩偓阴沉道:“不必说了。中原是皇帝的天下,光凭你一张嘴,我不可能将整个韩家都押作赌注。” 赵昔微微一笑道:“韩掌门只要大开正门送我们出去,我说的话不日便会向你证明。” 韩偓看了他一眼,起身道:“那就请跟我出去。” 赵昔道:“且慢。”他弹了弹手指,捏着一枚药丸道:“还请韩掌门将此物吞下,我等才能安心出去。” 韩偓怒道:“你!” 然而宋绎在旁拄剑而立,明明戴了面具,一身衣裳也依旧干净整洁,却让人胆寒不已。 韩偓只能接过药丸,当着赵昔的面吞了下去。 随后将韩音扮作韩家弟子模样,赵昔两人便被当作贵宾,一路送出韩府。 机关巧算,到了强者面前,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宋绎掌管武林盟时,能将四大世家牢牢镇压在武林盟之下。 三人若无其事地上了来时的马车,一上车,赵昔便脸色一变道:“我们来时是两人,走时却是三个人。虽然把你扮作韩家弟子的模样,但朝廷的眼线恐怕也会生疑。待会和雪山的人会合后,你立即由他们掩护出城,不要有半点迟疑。“ 韩音道:“那先生你呢?” 赵昔低头思索片刻,道:“我决定去一趟京城。” 韩音一愣,立刻道:“我也要去!” 赵昔道:“我知道你担心周夫人,但朝廷还要拿她作引诱你出去的筹码,她的性命暂且不会有大碍。反倒是你,若贸然出头,只会引得更多人为你身赴险境。” 韩音握紧了拳头道:“可是……” 赵昔见他仍然十分的不甘愿,横眉道:“你便不考虑我们,也要想想廷主一番良苦用心!” 韩音对上他的目光,心中再多的不甘和愤怒,也只好强忍着低下头,不再言语。 赵昔反倒自言自语了一句:“武林盟的总部……如今已经搬到京城了吧。” 他在来的路上便已考虑了许多。如今武林之中,四大世家折损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元气大伤,峨眉、少林这些老门派这些年被打压,也没什么魄力能接管武林之事。 唯有武林盟,虽有投靠朝廷的嫌疑,但从宋绎手下出来还不过半年,威风仍在,若能将它重新拉回武林,那么程仪风托他办的事便成功了一半。 他抬起头,看着坐在一旁静静望着他的宋绎,忽然道:“你可记得武林盟?我们在那里呆了五六年呢。” 他语气和缓,宋绎眼神一动,伸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有些笨拙道:“我记得我受伤了,你照顾我。” 他手伸出来,赵昔才闻到那股血气,低头看他的袖管,只见手臂上被划破了一道,血都浸染了布料,只是布料颜色本就深,方才情况又紧急,他不说赵昔也没察觉。 赵昔挽起他袖口,皱眉道:“怎么还被人弄伤了?” 宋绎只看着他,不说话。 潜伏在韩府周围的温石桥和雪山弟子见他们安然无恙地从韩家出来,也就掩去踪迹,分路回了大雪山秘密在洛阳的据点。 赵昔找来棉纱清水等物,一边替宋绎包扎,一边和温石桥说在韩府的情形。 温石桥听完,道:“我听韩音那小子说,你要去京城?” 赵昔点点头道:“我要去见宋舟一面。” 温石桥看了眼宋绎,又看看他道:“看来你是从没有把我说的保重自身放在心上。” 赵昔笑了笑道:“我知道我在武林盟那几年,是师兄一段心结。但时移世易,对我来说,那些早已过去了。” 温石桥指向宋绎道:“那这个人呢?” 赵昔看了看宋绎,眼里情绪不明道:“这个人是林朝,我一手培养的护卫。” 温石桥的手悬在空中许久,垂下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放任你。进了京城,此人若还能不管不顾地护你,我就当他是你的护卫,若有一点异动,我会亲自动手替你了结。” 赵昔笑道:“师兄所想,亦是我所想。” 等到这日的傍晚,洛阳城中依旧平静,韩音在弟子的掩护下出了西城门,而赵昔宋绎两人在前,温石桥在后远远跟随,从洛阳的东城门出去。 三人一心赶路,半个月从洛阳到京师,路上听见无数流言蜚语,杨丞相莫名被下狱,次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狱中逃跑了,连带着其子杨之焕和义女朱氏。皇上震怒,命令御林军封锁京城,终无所得。 赵昔和宋绎在客栈里坐着,听见“朱氏”两个字,端着茶碗的手一紧。 阿云。他一念之差,把阿云托付给了朱胭,如今杨家人已经从京城逃走。他这次去京城,除了和宋舟交涉,还要确定阿云的下落。 若阿云出了什么事,他要如何向周婶一家交待? 越这样想,越发不停赶路。幸而随身带有解毒的丸药,宋绎又每晚趁他睡着时偷偷给他输送内力,还勉强挨得过去。 宋绎那些细微的动作,赵昔是感觉得到的,却也只能当作不知道。 世间唯有雪中送炭值得人感动,等寒冬过去,再嘘寒问暖,也只是无关痛痒而已。 半月后,三人一前一后进了京师。 赵昔没有直接去打听武林盟的所在,而是绕到从前宋绎让人接应他的同和客栈,看能不能捞出点线索。 武林盟已经换了主事之人,这家客栈倒还一切如旧,赵昔走进门,小二迎上来,看了他一眼道:“客官里面请。” 赵昔会意,随他一路走到后院的里间,小二躬身道:“请先生稍等,我们掌柜的就来。” 赵昔笑了笑道:“不想你们还记得我。” 小二道:“公子特别嘱咐过。我等不敢记岔了。” 赵昔闻言,倒是看了宋绎一眼,那小二也偷眼打量这带了面具的剑客:“敢问这位是……” 赵昔挑了挑眉道:“这是我的一个随从。” 没由来地盯着客人是极失礼的,小二虽然心中疑惑,也只好颔首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这客栈的掌柜便叩门而入,向赵昔拱手道:“赵先生。” 赵昔起身回礼,掌柜皱紧眉头道:“如今武林盟已是二公子当家,先生实在不宜再到京城来。” 赵昔笑道:“我想知道,你是替武林盟做事,还是专替你家公子?” 掌柜的抱拳道:“我等并不再武林盟的名册中,只听大公子命令行事。大公子将武林盟脱手出去后便离开了京城,走之前嘱咐我们,他不在时,我们便只替赵先生办事。” 赵昔怔了怔,那掌柜的也注意到一旁沉默不语的宋绎,只是他一身侍卫打扮,又戴了面具,倒不好推测的。 赵昔便道:“既然如此,杨丞相狱中逃跑一事,你们也都有所耳闻吧?” 掌柜的道:“如今流言虽然被镇压,但但凡耳目灵通之人,都知道丞相已经被皇帝安了叛乱的罪名。一旦抓回,立刻处决。” 赵昔抿了抿唇道:“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事耽搁了,没来得及更新,sorry~ 第72章 谈判 掌柜的躬身道:“先生只管吩咐。” 赵昔将阿云的模样年纪形容与他,掌柜的道:“小的这便派人到丞相府四周和那些被下狱的下人们里找人。再者杨丞相这一逃,多半是城门守卫里头有他的人掩护, 若能找到这个人, 问问他杨丞相一行有没有带走这孩子。总之一定给先生一个答复。” 赵昔道:“那就多谢你们了。” 掌柜的忙道:“不敢。先生可还有其他的事让我们效劳。” 赵昔想了想, 道:“你找个不露行迹的人,帮我递一封信到武林盟去, 一定要交到宋舟手里。” 掌柜的一愣, 急忙道:“京师尚且不安全,何况是武林盟,先生这是纵身入虎口啊。” 赵昔道:“若我害怕凶险,就不会到京城来了。我所做也是为了自己安危, 你只要照我说的做便是。” 掌柜的看看赵昔,又看一眼尚不知道身份的宋绎,无奈颔首道:“谨遵赵先生之命。” 赵昔两人便由此暂住在客栈里,这里来往的下人口风都十分紧, 且个个训练有素, 从表面来看,这真就是一间生意清淡的客栈而已。 两日后,掌柜的将回信交给了赵昔,赵昔看过后向他道:“还得麻烦你备一辆马车,今夜我要去一趟京城的七叶胡同。” 掌柜的道:“那里是有名的烟花之地。鱼龙混杂,先生若去,只怕我们的人不好掌控。” 赵昔道:“我有这护卫跟着便是,况且地方是我定的。” 掌柜的仍旧迟疑道:“可公子嘱咐过,不可让先生身犯险地。” 赵昔挑了挑眉,思索片刻道:“我将实情告诉你,你须得守口如瓶,否则我们不好行事的。” 掌柜的道:“先生有何实情?” 赵昔起身,将一旁“护卫”的面具取了下来。 掌柜的一见之下不由大惊,俯首抱拳道:“公子!” 赵昔观察着宋绎的神情,对掌柜的道:“他现在奇毒缠身,已不认得你们了。” “这,怎会……” 赵昔道:“只要这次京城的事成了,拿到解毒的药材,我和他就都安然无恙了。” 掌柜的怔了半晌,向赵昔一抱拳道:“我们公子的安危,就在先生身上了。” 入夜不久后就是宵禁,京城中处处寂然,唯有七夜胡同还灯火通明,迎来送往。 赵昔在一座花楼前下了马车,迎客的女子像花枝一样缠上来,赵昔挂着微笑,让她们拉了进去,宋绎跟在他身后,花娘们看他虽然遮了脸,但长身玉立,侍卫衣裳也难掩英朗之姿,好不惹人心动。有几个想缠上去,被赵昔一拉宋绎,将他挡在身后笑道:“这是我的护卫,性子腼腆,倒时候动起刀剑来,伤了你们却不好。” 女子们便嬉笑着散开,老鸨过来屈了屈膝道:“客官只一位?” 赵昔拿出几个精致的裸金锭子,丢给老鸨道:“我和一位姓周的公子有约。” 老鸨意会,弯腰抬手道:“二楼的雅间,我让人领客官过去。” 赵昔走进那间屋子,屋中人便道:“你还真信我不会派人来埋伏。” 赵昔笑了笑道:“我说我能治你五感失灵之症,你怎么肯让人先杀了我。” 宋舟冷笑道:“你我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赵昔道:“不共戴天之仇同性命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了,况且你怎么舍得这武林盟主之位。” 宋舟将酒杯扔在矮案上,起身道:“赵大哥真是算无遗漏。” 赵昔道:“既然话都说通了,那么不如开门见山,你听过我的条件后,再看这桩交易值不值当。” 宋舟道:“你是为了温王后人叛乱一事而来?” “看来你也都料到了。” 宋舟嗤笑一声,走到赵昔面前道:“跟着一个小毛孩对付朝廷,除了我这条命,还有其他好处吗?” 赵昔道:“武林盟因武林而生,若有一天武林收归了朝廷,你这武林盟主还有当下去的必要吗?” 宋舟不语,赵昔道:“你是聪慧之人,这点你应该料得到。” 宋舟看向他,冷冷道:“我是料得到,可我也不甘得很,凭什么从小到大,都是你赵解秋高高在上,评判我的是非对错?” 赵昔看着他道:“我若真能看清是非,就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般境地了。” 宋舟哈哈大笑起来:“你没错!你只是要得太多,比我要得还要多。你这一辈子,总想着得不到的东西,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宋绎又在哪里?” 他指向赵昔身后的宋绎:“这个人又是谁?当初在戏苍山你从我手中逃脱,就是这个人救的你吧?” 赵昔淡淡道:“你又何必纠结于往事?还是好好想想我的条件吧。” 宋舟收回手,冷哼一声道:“你说得固然动听,可我也不是只有你这条路可走。”他垂首思索片刻,抬起头来看着赵昔道:“三日后,还是这个时辰在这里,我给你答复,若我晚了半个时辰不来,那再相见就是非死即生了。” 话说完,他便推门离开了。 赵昔在屋里站了站,对宋绎道:“他没认出你呢。” 宋绎亦看着他,或者说,他的目光从头至尾都在他身上。 赵昔走到他跟前,摸了摸他那张面具,道:“若此事谈不成,将来战场上,你遇到你从前的属下,看着你这个前任盟主对他们刀剑相向,他们心里如何想?你又是否下得去手?” 宋绎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赵昔缩回手道:“我忘了,你都不记得了。” 回客栈之后,掌柜的来询问他们谈判的情况,听闻宋舟和他们约定三日后再见,道:“万万不可!倘若他有心设个圈套,联手朝廷的鹰犬,公子武功再高,恐怕也难逃一难!” 赵昔道:“朝廷不相信武林盟,宋舟也不相信朝廷,我相信他惜命,只是为了我一个救他的承诺就反戈指向朝廷,一来是怕我失信,二来当初魔教一事,他已经做了一回叛徒,只不过朝廷是赢家,所以他风风光光当上武林盟主,而如今再弃朝廷改投大雪山,留下这背信弃义的名声,可是大大的不利。” 他这么一说,掌柜的更加忧心:“那先生为何还要去赴约?” 赵昔笑道:“当初让你派人送去的那封信里,有治他顽症的方子,他只要找人验过此方无毒,还能缓解他的病症,便肯信我的话了。至于背信弃义,世人对输家才有背信弃义一说,成者为王,区区流言蜚语,有何压不住的?” 他见掌柜仍旧愁容不减,便道:“你若担心宋绎,不如就把他留在客栈,我一人前去即可。” 掌柜的苦笑道:“且不说我等有没有这个本事,公子看重先生更重于自己的性命,又怎么会让先生只身入险境呢?” 赵昔愣了愣,有些好笑道:“看重我更甚于自己的性命?我竟不知你们是这么想的。” 掌柜的一躬身道:“我知道公子与先生多年相识,有许多道不明的纠葛。半年前魔教在京城一闹,二公子趁机借镇压之功,向皇帝要了武林盟主的封赏,看似是夺了盟主之位,实则公子在此之前,就已将武林盟大权让出,只留了我们这一支,专为了寻找先生。” 赵昔垂眼沉默不语。 掌柜的道:“找到先生后,先生不肯留在公子身边,随昆廷的人去了关外,公子命我们查出与巫心海棠相克之物,日夜兼程去了碧血潭。我等虽不懂草药医理,却也知道碧血潭的毒蛇蛇胆,是要人性命的东西。” “我等既受了公子的恩惠,又是公子一手培养,同和客栈上下,乃至遍布京城的眼线,只要公子命令一日不改,我等就护先生一日周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昔半夜醒来,感觉到两只手指搭在他腕上,正在输送内力。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不曾变,等着那人的内力在他体内走过一个小周天,将附着在经络上的寒意驱走。 赵昔的手心渐渐温热,而同时,搭在他腕上的手指渐渐冰凉。 直到最后一丝内力撤走,赵昔在心里舒了口气,对方松开手指,而后,将手掌贴上他的掌心。 十指相扣。 宋绎就这样扣着他的手,靠在床沿睡着了。 赵昔反倒睁着眼,直至天光熹微,才勉强睡去。 三日后,夜色如水,赵昔和宋绎如约在花楼的雅间等候。 鼎炉里的香从点上慢慢燃到底,赵昔坐在屋中,听着门外欢声笑语。始终无人进门。 赵昔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失算了。” 他起身。忽然窗棱格子上“喀拉”一响。手腕立刻被宋绎抓住,带到身后。 眨眼间,窗户被人从中一劈,三四个黑影破窗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  越更越少,就很颓废 第73章 不绎 宋绎抽出长剑,黑影道:“奉皇上之命捉拿叛党,这附近已都是大内的人, 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宋绎神情藏在面具之下, 张口说了一个字:“来。” 那四人对望一眼, 分两对向宋绎和赵昔扑来。 赵昔一杯冷茶端在手里,此刻向鼎炉中燃尽的烟灰一泼。宋绎用剑在他身前一挡, 以一敌四。 那四人武功也在一流高手之列, 但朝廷驯养的鹰犬,虽说训练有素,对付贵族官员和普通百姓绰绰有余,但要是和高手过招, 那可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更何况赵昔早有准备。 鼎炉里的香灰被那茶水一浇,不知为何,竟然幽幽升起一股冷香,醉人心脾。 那四个大内高手被宋绎的剑逼得连身都近不了, 正要放讯号让同僚来相助, 忽然脚底一软,身体里升腾起燥热之意。而后头晕眼涩,连挣扎都不能挣扎一下,就被放倒在地上。 赵昔等他们在地上神智昏昏,翻滚呓语之时,便对宋绎道:“我猜这花楼里也有他们的人,我们便换了这些人的衣裳,作金蝉脱壳之计。” 宋绎点点头,起手将地上的人劈昏,扒了衣服鞋袜,套在身上。又将他们自己的外衫脱了,穿到昏迷之人身上。 两人便装作朝廷鹰犬的模样,亦如他们蒙了面,扶着所谓“叛党”离开了雅间。 楼下大堂里围作一桌的几个“客人”见他们出来,立刻站起身,那老鸨连忙迎上去道:“几位爷是怎么了?莫不是这几个姑娘不合心意?咱们楼里还有更好的……” 那几人被她拦住,正要把她推开,又有花娘拥上来抱住手臂道:“爷别走呀,再喝一杯……” 赵昔两人趁他们被女子缠住,快步向门外走去,可惜动作一大,便露了破绽,只听背后一声断喝:“截住他们!” 眼看着离出门外只一步,那被缠住的几人之首一脚踹开身边女子,手一扬,一枚袖箭便破风而来! 此人比他的手下老道许多,一眼看出赵昔身无武功,那枚短箭瞅准了两人身形错开之际,直直向着赵昔的背心而去。 宋绎要用剑挥挡已是来不及,居然运起内力凭空一抓,将那袖箭生生截下了! 那些人显然也没料到他能空手接箭,一时竟愣住了。宋绎接了箭后,又仿佛信手向后一掷,可这袖箭转瞬间便穿透了那甩箭之人的头颅。 鲜血喷洒,登时堂中大乱。宋绎就在此时,把作伪装用的人往旁一丢,带起赵昔的腰出了门外,将他扶到自己背上,跃上房顶,片刻不停地往前赶。 赵昔只觉夜风吹过,听到宋绎的呼吸渐渐急促。 他虽是个大男人,但以宋绎的武功,即便有他这个负累,也不至于气息不稳。 必定是那箭上有毒。 他等胡同的繁华声响远去,便按住宋绎的肩膀道:“放我下来,我看看你的手。” 宋绎停了停,在经过暗巷时低声道:“回去再看。” 赵昔用力抓着他的肩膀道:“回去就晚了!” 两人便躲进昏暗的小巷里,好在赵昔失明过一段时间,虽然巷子漆黑,但他借着月光,勉强能看清宋绎的手伤。 那短箭的箭身立了无数的铁刺,又淬了毒,乍一看宋绎的手简直鲜血淋漓,一块好肉都没有了。 赵昔抿紧了嘴唇,飞快地用匕首割下一块里衣的碎布,把那些黑紫色的血液擦去。 等伤口完完全全显露出来后,宋绎的整个手掌都变成了暗紫色。 赵昔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他捧着宋绎的手掌,低下头,打算用最简单的办法,先把毒素吸出来一些再上药。 宋绎拦住他的嘴唇道:“别。” 赵昔的声音很低,但几乎是在吼了:“这是你的手!你拿剑的手……” 他少年时的无数个清晨,站在树林里看宋绎练剑,那只手就好像是仙人所赐,无论是锋利的宝剑,还是随手捡起的树枝,在他手里,都能舞出最好的剑法。 悲忧穷戚兮独处廊,有美一人兮心不绎。 辜负了多少岁月其实都不重要,因为在最初孑然一身,无所想无所望的日子里,是这个人令他想要活下去,没有利益纷争,恩怨对错,只想追随他一生。 他放弃了,他放下了,他心无怨怼,因为他知道变的是他自己,而宋绎一直是那个意境澄明,毫无杂念的少年。 宋绎完好的左手抚上他的脸:“我的脾气,我在改了。” 赵昔用银针刺进他的手掌上的穴位,问他:“疼吗?” 宋绎摇摇头,道:“解秋……” 赵昔把银针丢在地上,从怀里取出随身的百毒解,喂宋绎:“吃了。” 宋绎听话地吞下去,毒在噬咬手臂,他的额头渗出颗颗冷汗,赵昔用袖子替他擦拭。宋绎低声道:“我没有失忆,你一直都知道。” “我都知道……”赵昔点了他几处大穴,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我在等一个你离开我的……契机。” “不会忘的。”宋绎喃喃道,“太上剑法忘情,可是你给的丸药我日日都吃,就像剑法日日在练,不能忘。” 赵昔的心苦涩极了,他没有想过去的那些恩怨,他满脑子想得都是如果宋绎的手就此废了,他这辈子该如何解脱? 宋绎的手落在他肩膀上道:“我带你回去。” 赵昔纹丝不动:“运功你的毒会加剧。” “不走他们会追上来。”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巷子入口传来阵阵脚步声,宋绎左手一翻,拎起佩剑。 一个人影走在前面,步伐生风,衣衫染血。 “你们……解秋!” 赵昔起身道:“师哥!” 温石桥道:“我迟来一步。朝廷的鹰犬已经都杀了,咱们即刻出城。” 赵昔看向他身后,宋舟带着数人,在巷口站定道:“不是我透露的风声。”他看向靠坐在墙边的宋绎,眼神一沉,“原来你们一直在一起。” 赵昔道:“无论是不是你透露的,朝廷也一定是从你们那拿的情报。” 宋舟道:“该清理的人我都清理了。京城里的武林盟弟子已在日落前出城门,我本要待跟你见面后,和你们一起出去。” 赵昔不语,宋舟又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投身的那个客栈?若不是我有意隐瞒,那儿的人还能在京城帮你打探消息?你要找的那个小女孩,早就被杨家人带出城了。” 温石桥道:“没时间再分说了,天一亮,朝廷的人就会发现尸体,西城门的守卫已经被我买通,现在就走。” 赵昔看宋绎的情况,他的右手小臂已经微微地抽搐,耽搁不得了。 赵昔斩钉截铁道:“你们出城,找个人送我和他回客栈。” 温石桥大怒道:“你怎么总是这么拎不清!” 赵昔道:“再不治他的右手就废了!” 温石桥道:“他废了右手与你何干!他这是活该!” 赵昔咬紧了牙,低下头,央求似地低声道:“若他真的废了,我一辈子也不得解脱。师哥。” 温石桥道:“你!”赵昔低着头,月光照得他眉眼像霜雪一般,温石桥有千百声责骂压在心里,拔剑指向宋绎,却还是收手了。 宋舟看这一幕,像在看一场荒诞不经的戏,别过头去。 于是宋舟带人先去西城门,温石桥护送赵昔和宋绎回了客栈。 掌柜的一宿没睡,等在客栈大堂,见了赵昔等人归来,宋绎成了这副模样,手脚大乱,立刻紧闭大门,将下人们唤醒。 赵昔已经镇定下来,吩咐道:“取我的包袱来。”转头对温石桥道:“师哥,你出城去吧。” 温石桥冷声道:“你要为他再送一次命吗?” 赵昔道:“宋舟走前说,他会派手下伪造两具我们的尸体,放在你杀的人之中。见过我们的人已经都被你杀了,朝廷没有画像,无从查起,只会将那两具尸体当做嫌犯。” 温石桥看着他,赵昔又道:“师兄曾说过,只要宋绎能做到护我周全,你就当他是我的一个护卫。” 温石桥紧握了剑柄,道:“或许我从没明白过你,师弟。” 赵昔心里一阵难受,温石桥转身道:“我那掌管城门的朋友,我将他的信物给你。你带着他,找着机会就走吧。” 赵昔苦笑,抱拳道:“师兄保重。” 等小厮取来包袱,温石桥已经离去。赵昔从包袱里取出银针等器物,和随身的许多奇药。开始疏散宋绎手臂里的毒素。 大堂里一夜灯火通明,只是门扇紧闭,外人不知。 第二日早上,赵昔在宋绎床边,就着小厮搬来的矮榻睡着了。 掌柜的小声唤醒他道:“先生,外头小二去打听了,听说官府已经贴了告示,说昨晚七叶胡同有叛党作乱,已经伏法。” 赵昔点点头,道:“这几日客栈照常做生意,别让人察觉出古怪。” 掌柜的道:“是。小的心里都有数。只是京城怕是要乱了,等寻个机会,就由我等掩护先生和公子出城吧。”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写到这里啦,感谢陪我到现在的小老爷们 第74章 垂杨 武林盟叛变一事,并没有在京城传开。: 3w.しwxs520京城是天子脚下,这里的百姓只知朝廷官府, 武林盟的消失在有意遮掩之下, 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赵昔这一着棋也算是功成, 只不过那夜之后,城门更加戒严, 要出去倒是难了。 他索性撇开此事, 先专心替宋绎治伤。 那夜的剖白不曾改变什么,只不过从林朝又喊回了宋绎,赵昔也不再把他当护卫使唤。 两人仅有的相处也只是每日换药时的沉默以对。 赵昔提着药箱走到房门前,听屋子里掌柜的在和宋绎禀报事务, 便稍停了停。等掌柜出来,才颔首进门,坐在床边,将宋绎右手上的纱布一层一层揭开。 手掌的破口已经结痂, 但皮肤仍然透着暗紫色, 赵昔低头问道:“有知觉了吗?” “没有。” 赵昔顿了顿,从药箱里取出银针,按着穴道一枚枚刺了进去,□□时,针尖染了一层毒血,看着比前几日的颜色轻了些。 赵昔不由蹙眉道:“按理说疏散了这几日,该有些成效才对。” 宋绎亦看着自己的手掌,道:“我左手也可练剑。” 赵昔不语,敷上药,拿了干净的新纱布从新替他缠好,道:“伤没好前,毋要强行运功,否则毒流入心脉,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说完整理了药箱,正要出去,宋绎忽然道:“别走。” “不能多留一会儿吗?” 这实在不像宋绎说的话。赵昔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坐回去道:“宋绎。” 宋绎道:“我不会像别人那样讨你欢心,但我会改。” 赵昔对上他的目光道:“你不必改。从前你没有改,我不是一样缠了你十年。” “但是你走了。” 赵昔回忆起坠崖前的那段时日,其实那是他人生中最光彩斑斓的几年,他对宋绎道:“我那时为情爱成痴,乃至铸成大错。而你不懂情爱,这很好。” 他说出这话,心中忽然豁然,接着道:“我记得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我师父教导我,人一生要经历万千苦难,千万要淡泊明志,不可执念太深,伤身也伤心。我终究没有听他老人家的话。” “我对你的情爱,就好像水中浮木,我紧紧攀着不放,但身体越来越沉,力气越来越不济,迟早要放手。而你,实在不需要和我一同入水。” 他对宋绎笑道:“你修习太上剑法,那是极高明的剑法。助人远离苦厄,远离我们这尘俗中人的烦恼。你没什么错,也不必对我歉疚,我是甘心为你画地为牢,所以有一日破出牢笼时,再回头,也没有恨你。” 他将一番话娓娓道来,神情也逐渐明朗,师父教他的道理,他过了十多年才堪堪参透,虽然代价惨烈了点,倒也值当。 宋绎却不想见到他这副模样,道:“我右手已废。太上剑法我不会再练了。” 赵昔皱了皱眉道:“你练不练是你的事。你的手伤我会尽力……” 宋绎道:“还有什么?” “什么什么?” “还有什么会让我远离你。”宋绎望着他,“我一一改过。” 赵昔有点头疼,索性道:“你当初对我不理不睬的时候,也并没有理由吧?” 宋绎顿住了。赵昔道:“你只是不在意这个人而已。而今我亦是如此。” “如果你实在缺一个痴心不改钟情于你的人。”赵昔起身道,“那就再去找一个吧,因为我的一腔执念,真的都用尽了。” 这回宋绎没有再喊住他,赵昔走出房门,轻轻舒了口气。 他终于把话说开,宋绎也果真没有再多问他。又过两日,宋绎能下床行走了,就还是整日坐在离赵昔不远的地方,两个人都闷闷的不说话。 景泰帝登基后的十六年,这一年的四月初七是皇帝的生辰,也就是所谓的“千秋节”。 这时候京城还同往年一样,官府为皇帝的生辰在民间大肆操办,千秋节那日,街坊游园到处挂满了各色风灯,街头游龙戏珠,人声鼎沸,那繁华街市上,各色的铺面,老少妇孺,行人如织,一夜不曾停歇。 这时的京城百姓,还对将要来的温王一脉的叛变毫无所知,也不知道就在一个月后,“小温王”周音集结温王旧部和武林人士,翻出当年温王的旧案,欲向朝廷讨伐。 曾经百姓心中清正廉明的杨丞相,成了“小温王”手下第一军师,他的独子杨之焕,义女朱胭,带领四万人的精兵,从洛阳起兵到军临京师,只花了不到一年时间。 无论怎样天翻地覆,这些都与赵昔无关了,他打算拿到“玛布尔”解毒之后,先见过师父,然后就去关外。同师父师兄一样,下半生都在游历中度过。 等什么时候想安顿了,就南下去苏杭一带,那里既是温柔水乡,也不会被战乱波及。 此时他站在河水一岸,看这千秋节的盛景。等今夜过后,就有许久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 游人们在水边放纸灯,有老人牵着孩子,出来赏玩的夫妇一家,和有情的男女们。他慢慢沿着水边走,看一盏一盏灯从眼前飘过。 有些灯飘得不远就沉没了,有些泊到了岸边,还有些被下游的人截住,大声地在河边念上面的字句。 人的心愿有如纸灯飘飘浮荡,大多沉于深水,能在下游被人接上岸,倒也是件幸事。 不少小贩来跟他兜售纸灯,赵昔都笑着推辞了。 最后跟他卖纸灯的是一个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赵昔道:“公子你就买一个吧,我看那边的大哥哥一直跟着你。他一定是想等你放完灯之后,偷偷在下面捞起来看是什么。” 赵昔看了一眼远处河边伫立的人影,笑着道:“你怎么知道他跟着我呢?” 小姑娘捧起一个纸灯道:“因为他跟我买了一个,写好了要我送给你呢。” 赵昔挑了挑眉,接过那纸灯一看,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写。 小姑娘挺起胸,一字一句道:“大哥哥要我告诉你。他的将来就如这盏灯,你写什么,他就是什么。” 河畔夜风拂过,那一瞬间,赵昔的眼前浮现了千百幕过往。 他握着小姑娘给的竹管笔,在灯上飞快地写了一个字。然后对小姑娘道:“你帮我放到水里去吧。” 小姑娘瞅瞅来时的方向,道:“放水里多不好呀,万一沉下去怎么办?” 赵昔笑着摸摸她脑袋:“并不是什么心愿,沉下去倒也无妨。” 小姑娘难为情地努努嘴,走到水边,蹲下身,把灯托在水上,又拿火折子轻轻一点,纸灯便幽幽亮了,顺水而去。 赵昔看着那纸灯渐渐远去,忽然眼睛一眨。月光恰在此时掩在了云后,河上的灯火虽亮,却照不到他的神情,连远处的人的身影也模糊了。 一艘画舫从桥那头过来,舫上的歌女唱着旧词新曲:“垂杨——紫——陌——洛城东……”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作者有话要说:  渣渣我卡了两天,本来还想写几章的,但是最后还选了这个结局。 这篇文总的来说还是失败的,因为很多东西我都没写出来,包括解秋和小宋一些过往,解秋心里的挣扎,他并不是总是那么淡定的。 小宋其实在我的设定里不渣,就是情商太低,从小练剑练傻了,没人教他怎么喜欢人,什么是喜欢人。 这篇文的缺陷大概就是太多的剧情,导致两个主角的感情戏简直不食人间烟火,既少又粗略。我又狠狠地吸取了一次教训。 不过感情戏真的是难把握,对我这个没谈过恋爱的人来说真是莫大考验。 最后还他喵的放了首诗划水,我知道你们又要骂我了。不过欧阳修这首诗真是好啊,情肠动人,煽情必备。 虽然正文完结了,但是如果你们想看啥番外的话,在这章下面给我留言咯,可以是主角两个的,或者韩音,宋舟的。要是没有的话,我就去码新坑了嘿嘿。 最后比心!陪我到最后的小老爷上辈子都是大天使长! 75.笼中鸟 此为防盗章  七宝欲言又止,退到一边立着了。 那位齐大官人姗姗来迟,一进堂内,和赵昔粗略地见过礼,便道:“犬子正昏迷不醒,请大夫现移步后院一看。” 赵昔颔首道:“请官人带路。” 齐大官人也真是走投无路了,女儿已经在床上躺了两月有余,长子又陷入昏迷。他膝下子嗣单薄,止有这一儿一女,若就此在床上长睡不醒,那可是近乎绝嗣的打击。 几人来到齐大少爷的院子,在卧房中,赵昔把过脉,又去翻动齐大少爷的眼皮,齐大官人见他不言不语,心想也许结果同前几位大夫一样,他也是急病乱投医,以为这人虽然衣着粗陋,但眉清目楚,举止沉着有度,说不定能有奇方。 马老大跟在赵昔身后,见到那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齐大少爷,心下想道:“这人五天前还带着一帮人来村里,扬言要拆了我家祖祠,如今却躺在这里动弹不得,真是善恶终有报!” 赵昔直起身道:“据脉息来看,令郎已经昏迷十个时辰有余,且昏睡前贪食,昏睡后多呓语,高烧不退。” 齐大官人眼前一亮,忙道:“大夫说得一点不错。” 赵昔道:“这毒是慢慢积累奏效的,可下毒之人心急,一次下足了分量,才使得令郎昏迷时出现如此明显的症状。” 齐大官人大为心惊道:“大夫的意思,这不是病,竟是毒?” 赵昔点头道:“不错,这毒的要旨便是人不知鬼不觉,一点一点下,慢慢积存在人体内,等到发现症状时,已经病入肌理,不光毒性难解,而且病人的脉息,体征一切如常,令人无从下手。” 齐大官人道:“那方才大夫是怎么探出来的?” 赵昔微微一笑,抬起手,齐大官人这才发现他食指与拇指之间捏着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针,在天光下一照,还沾染着血色。 齐大官人恍然大悟,原来赵昔方才竟不是以指探脉,而是借助这一枚银针。 有传天嘉元年的时候,皇帝陛下的胞妹纯宜公主卧病在榻,遍寻杏林国手而不治,后有一无名道人,经由丞相大人举荐入宫,以悬丝诊脉和针灸技艺治好了公主,皇帝大喜,要赏赐这道人金银珍玩,留他在宫中做御医,这人却转眼不见了。从此以后,医者中便尊针法娴熟之人为高明医家。 齐大官人替女儿求医问药这两个月,将远近州县的名医都请了个遍,其中也有用针法探症的,只可惜用尽手段却毫无所得。如今见赵昔捎一探脉就能道出前因后果,已是信了两分,忙道:“大夫好脉息,却不知这毒该如何解?” 赵昔道:“银针排毒,佐以汤药,不出七日,令郎便能醒过来了。” 齐大官人大喜道:“大夫此言当真?” 赵昔道:“人命关天,在下不敢口出诳语。官人若心中难安,我可以先以银针使令郎苏醒片刻,不过只是片刻,毒性上涌,令郎又会昏迷。” 齐大官人仿佛看到了救星,拱手道:“就请大夫施针,我和犬子说上一句话足矣。” 赵昔便侧身示意马大将药箱交给他,放在圆桌上打开,里面寒光凛凛,是大小长短各不一的银针,据马大说,这是从他贴身的衣物里翻出来的,露出来时还吓了马大母亲一跳。 陪床的丫鬟们都让开,赵昔取了一枚,走到床前,在齐大少爷的脑门顶找准穴位,轻轻刺了进去。 他一双手在银针的映衬下格外苍白削瘦,手指捻动,慢慢地将银针送进去。 就在针没入皮下半截之时,一直毫无生气的齐大少爷忽然□□一声,睁开眼来。 齐大官人大喜过望,上前扶着床沿,颤声道:“我儿……你瞧瞧为父,瞧瞧为父。” 齐大少爷眼珠转过来,看着齐老爷道:“爹,我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一直静默的屏风后忽然站起一道身影,被老妈子拉住道:“夫人使不得,大夫还在呢!” 原来是齐大官人的妻子李氏,原本隔着屏风听赵昔的见解,听儿子醒过来,一时情难自抑,甩开婆子丫鬟的手道:“那也不能不让我看孩子!”说着急步走至前头,扑在床上抱住齐大少爷哭道:“我的儿……” 齐大官人定了定神,向赵昔问道:“我儿说他动弹不得,这是何故?” 赵昔道:“这就是这毒的效用,长期服用,毒存于体内而不自知,渐渐的贪食嗜睡,一旦倒下去,哪怕神智尚存,也动弹不得,长此以往,便无知无觉,形同草木了。” 齐大官人闻言又骇又怒:“是谁如此狠毒,使这样手段害我两个孩子!” 伏在床边的李氏听得这话,转身又扑到赵昔面前就要下跪道:“求大夫救救我儿!” 丫鬟们忙去搀扶,赵昔侧身让开,不受这一礼,道:“在下造访贵府,为的就是令千金和公子的病症,夫人不必太过虑。” 齐大官人紧接着道:“既然犬子有救,就请大夫再去看看小女,她已经昏迷两月有余了。” 于是一帮丫鬟小厮,又簇拥着齐大官人和赵昔来到齐大小姐的闺房,赵昔看过后只道:“一样。” “好,好。”齐大官人退后一步,埋首作揖道:“大夫医术高明,齐斌就将一双儿女的性命,尽数托付给大夫了。” 赵昔收起银针,亦回了个礼道:“定不负所托。” 儿女有救,齐氏夫妇如蒙大赦,吩咐下去,在齐大少爷的院子打扫出一间厢房,给赵昔住着,方便来往。马大则命人带往现成的客房去,马大自幼山野长大,哪见过这富贵阵仗,当时就手足无措,赵昔安慰了他一番。那里齐大官人又派人来道,赵大夫两人奔波辛苦,晚间还会有一桌宴席,替二位接风洗尘。 赵昔闻言便对马老大道:“正好趁此机会,把地皮之事跟齐大官人说清楚了。” 马老大连点了两个头道:“赵大夫,你真厉害,这么一比,嘿,那什么名医还不如你呢。” 赵昔笑了笑,比起齐家人,他更关心的是先前在偏厅遇到的那个小厮。 一个人的容貌和神采是相契合的,观之这位叫七宝的小厮,眉眼寡淡,眸光却炯然有神,想必是在相貌上做了什么手脚吧。 晚间宴席,齐大官人先提出疑问道:“赵大夫说是为了犬子和小女而来,小女病倒两个月,县城里人尽皆知,倒不奇怪,但犬子病了不过两三日,大夫是如何知晓的?” 赵昔笑道:“这正是我造访府上的第二个缘由。这县北的商洛山中有一村落,民风淳朴。我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多亏了这里村民搭救。四天前令公子带人来村里告知,这方圆十里的地皮是齐家祖产,要他们迁居别处,我与他交涉时,见他眼窝深陷,舌苔发紫,步伐紊乱,分明是早期中毒之相,就劝了他两句。可齐公子急于收回祖产,不信我所言。” 齐大官人明悟,又拈须皱眉道:“商洛山中的祖产?我并没吩咐人去收回,谁告诉大少爷这块地的?” 隔着纱帘陪席的李氏忙道:“想是管家他们聊天,大少爷听见了,想在老爷面前立份功,就暗暗地去做了。” 齐大官人冷哼一声:“正经不肯读书,做这些有什么用,我齐家还差那一块地?” 李氏道:“孩子年轻,急功冒失总是难免的,再说,若不是山中一见,怎能得赵大夫妙手回春呢。” 齐大官人脸色稍霁,向赵昔道:“大夫的意思我明了了,这地皮原是先祖向官府讨得的,因坐落深山之中,荒置数代,也无人去照看。我齐家虽不算大户,却还有两分薄产,不指望这一块地皮盈利,改日便将地契奉上。都是犬子骄横,扰了大夫和村民的清静。” 赵昔起身道:“那我便代一村的村民,谢齐大官人了。” 赵昔拿起尚带着新鲜泥土的药草,放在鼻端嗅了嗅,慢慢地把它放在几个小竹篓之一里。 屋外面小孩嘻嘻哈哈地玩闹,一个扎双马尾辫的小女孩跑进来,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昔昔,昔昔!” 赵昔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在她头顶摸了摸道:“怎么了?” 女孩子抱住他的腰说:“狗蛋说你去给大官人治病不回来了,你别去好不好?” 赵昔低头和她仰着的眼睛对视:“不会,我怎么会不回来呢,我还要看你出嫁的。” 女孩皱起浓浓的,形状很好看的眉毛道:“我不要你看我出嫁,我不要你出去,你娶我好不好,你做我家里的童养媳。” 赵昔笑了,指节曲起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谁是谁的童养媳?” 女孩和他厮缠了一会儿,见他果真没有改变主意的意向,撅着嘴巴喊了一句:“我再也不理你了!”迈着短腿从屋里跑了出去。 赵昔看着她跑出去,稍稍移动了一下,站久了的关节传来些许疼痛,只是整理了一会儿药草,四肢就传来疲倦无力的感觉。 他把药篓盖上,下意识去摩挲腰间的什么东西,可是那里空无一物,他指头划过粗糙的布料,收拢了手指,心里想,究竟是什么呢? 次日清晨,马家老大牵来一匹大青骡,给大病初愈的赵昔骑,自己牵着缰绳,走在群山之中。 这座村子几乎与世隔绝,村里人都善于在山间野地跋涉,有时一天走上四五个时辰,只要稍作休息,又可以抖擞精神。 马家老三和幺女阿云就是在半年前的一天清晨,在离村五里之外的山崖下发现赵昔的。 76.番外 剑穗 关于宋绎,大概可以说出很多话来。 什么年少成名,天才人物,都是旁人说烂了的庸言, 真要说起这个人, 只有他几个旧年朋友能说个仔细,譬如何循。可哪怕说仔细了, 也只有一句话:“无趣, 当真无趣。” 何循自幼善与人谈笑,谁不称赞峨眉山大弟子一张清谈妙口?可何循也是真怕了宋绎,他不怕无趣之人,怕的是无趣而又不自知之人。 那年五岳剑派的论剑大会,这样无趣的人身边,身边居然坠了一个小尾巴, 让何循又惊又怪。惊的是宋绎居然能容忍这样一个人跟在他身边, 虽然是长辈之命,却也实属稀奇,怪的是真有这样一个人愿意跟着宋绎, 拿一腔热情对着他那张冰块脸。 宋绎和何循都不是会上最年轻的弟子,但无疑是年轻后辈最引人注目的两个,两人佩剑并行,惹动了多少少女的芳心? 然而何循偷偷瞄了一眼他二人身后跟着的瘦矮少年,后者察觉到,抬起头来向他微微一笑。 只是微微一笑,却把何循惊得心肝一颤,毕竟那个痛痒难当的晚上还历历在目。 他立刻回过头去,掩饰似地朝面前走来的双颊微红的女弟子颔首。 赵解秋也不和他理论,他跟在这两人身后,活像个殷勤伺候的小厮。 还真有把他当小厮的,就在何循宋绎两人踏进论剑会大堂里时,一个少女叫住他道:“喂,你!” 赵解秋停步转身,只见这少女鹅蛋脸面,凤眼朱唇,秀丽中不掩英气,刚要抱拳行礼,那少女道:“你是宋少侠贴身的小厮吧?” 赵解秋一怔道:“我……” 少女匆匆将一卷绢帕塞给他,红了脸道:“烦你把这个给宋少侠。” 赵解秋怔愣之后,有些哭笑不得道:“我是……” 他这样子看在少女眼里,却是像在笑话她,不由一跺脚,又塞了点碎银子给他道:“这个给你吃茶去,总可以了吧?” 赵解秋见不容辩解,也只好收下那卷绢帕笑道:“好。银钱就不必了。” 少女原先只认他作一般小厮,此时见他举止神色,却像个礼仪之人,况虽面色枯黄,却是眉清目秀。不由顿住了,暗忖莫不是认错了? 赵解秋却已向她点点头道:“大会在即,姑娘快进去吧。” 正说话间,忽然大堂里走出一个人,身姿便如一柄利剑,神色冷淡,把一张俊美招人的脸蛋硬生生绷成了“人莫敢近”。见了赵解秋,说出的话更是如同冰碴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一见了此人,脸上的薄红成了通红,颤抖着声音道:“宋少侠。” 宋绎只看了她一眼,事实上连这一眼都不曾看清她的相貌,只对赵解秋道:“进去。” 赵解秋知道宋绎的脾气,怕他和这姑娘说上连句话,非把人逼哭不可,也就向少女颔一颔首,随宋绎进去了。 少女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醒悟过来,那么方才那个人不是小厮了? 这厢赵解秋对宋绎道:“那位姑娘有东西托我给你。”说着展开手里包起来的绢帕,却是一个做工精巧的剑穗。 宋绎连目光都不曾吝惜。赵解秋心里一叹,这时到了他们三人的位子,何循起身道:“这里人多手杂,小……小赵先生还是跟紧了我们为好。” 看见他手里的绢帕,不由“噫”了一声道:“这是……” 他接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送咱们宋少侠的吧?”说着朝宋绎一瞟,果然还是那无动于衷的模样,便拿在手里笑道:“这个人无趣得很,这样的好东西给了他也是浪费,刚好我新做了柄佩剑,不如给我了。” 赵解秋见那剑穗做得实在精巧,更何况刚才从那少女手中接过时,她十指上许多伤痕,怕也是下了许多苦功。若就这样转赠他人,未免心血付之东流,于是又收回来道:“人家万般托我交给宋绎,若随手转赠给你,被她看见了岂不冒犯?还是我收着吧。” 何循哈哈一笑道:“看来那姑娘生得很是美丽,让小赵先生起了怜香惜玉之情。” 赵解秋对他的玩笑话一笑置之,将剑穗仔细收好,倘或再遇到那少女,也可以交还给她。 倒是宋绎闻言瞥了他一眼,赵解秋对上他的目光,还是如往常笑了笑,温温吞吞的模样。 后来大会上一直不见那姑娘的身影,赵解秋把剑穗连同绢帕随手收在行李之中。过了几天,何循单独来找他道:“小赵先生……那剑穗可还在你这儿?” 没有他人在的时候,他看见赵解秋还是有点发憷,后者倒察觉不出他的心思,道:“还在我这里,有事?” 何循咳嗽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回去才知道,那天请你转交的是我的小师妹。那剑穗既然宋绎不收,你扔了便罢,不必再记着归还了。” 赵解秋一愣,没想到还有这番关系,便笑道:“明白了。请那位姑娘放心。” 何循走后,他回到屋子,翻出那只剑穗,想了想,终究是没有扔。 后来五岳剑派王灵雨长老赠宋绎一柄佩剑,起名为“无忧”,精铁剑身,乌木鞘,朴实无华。赵解秋借来那柄佩剑观赏,笑道:“我想起来,还差样东西。” 说着回屋翻出一个小木盒,里面绢帕包着带小女儿心思的穗子,拿来给佩剑绑上。 宋绎见了,倒多问了一句:“你做的?”他自然不会记得几年前的小事了。 赵解秋笑而不语,宋绎不喜欢用外人的东西,要说实话,只怕还会生气。 十余年后,少年剑客成了退隐的武林盟主,赵解秋更名赵昔,和历代罗浮弟子一样,云游各地,广施医术。 他和师父师兄约好每年三月在京城会面,此时离“小温王”起兵已过去三年,皇城换了主人,武林盟的总部又搬回京城。 师门三人在酒肆里坐着,天气晴好,赵昔和季慈心谈起江南眼下盛行的一种疫病,温石桥百无聊赖地靠着窗,看楼下长街行人来往。 温石桥忽然想起什么,问赵昔道:“姓宋的呢?” 赵昔说:“武林大会举办之际,武林盟想要他做那会上的堂审,把他请去了。” 温石桥哼了一声,不多问了。 到了临近傍晚时,季慈心温石桥还是住酒肆里,赵昔则回到当初在京城避难那间客栈,现在这里仍是他和宋绎的住处。 进了客栈,掌柜的先迎上来道:“先生,公子已经回来了,在后面院子里呢。” 赵昔点点头,正要进去,见掌柜的露出为难之色,又停下来道:“怎么了?” 掌柜的踌躇一会儿,双手捧了一样东西给他道:“公子回来时,让我将这样东西给您。” 赵昔一看,这不是宋绎剑柄配的剑穗?怎么扯下来了? 他拿在手里,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了。你们吃过晚饭不曾?” 掌柜的道:“我等都吃过了,公子还等着先生呢。” 赵昔无奈地摇了摇头,进后院,到中间的正屋,果然宋绎坐在桌旁,佩剑随手放在桌上,剑柄上光秃秃的。 赵昔觉得所谓的“天才人物”,到了人后,简直连个小孩都不如,小孩尚且童言稚语,惹人怜爱,宋盟主要是生起闷气来,大概也和石头无异了。 他把剑穗放在桌上,道:“好端端,把这穗子扯下来做什么?” 宋绎看了他一眼道:“我今日参加各门派的堂会,遇见了峨眉派的郑秀。” 他见赵昔仍面露不解,又道:“就是何循的师妹。” 赵昔闻言便把来龙去脉想明白了,忍不住笑道:“带了人家的东西十几年,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 宋绎一下被他的话噎住似的,老半天才道:“我以为是你做的。” 赵昔慢条斯理坐下来道:“我堂堂七尺男儿,上哪儿去学这么精致的女红呢?” 宋绎又噎住了,这次是一句话都不说了。 二人默默地吃完了晚饭,赵昔施施然从屋子里出来,吩咐下人道:“再收拾一间厢房出来,我好歇息。” 下人看看屋里,又看看赵昔道:“可是先生不是和公子……” 赵昔眯着眼微笑道:“两个人怪憋闷的,还是一个人住自在些。” 下人硬着头皮地去收拾了。 于是赵昔回房,洗漱,吹灯睡下,的确是清净自在,不用再对着闷声不吭还爱黏着人的石头了。 只不过睡到半夜,有些喘不过气,一睁开眼,一个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里,平日里拿剑的手把他的腰牢牢圈着。 赵昔咳嗽一声,摸了摸散在自己身上的这人柔凉的长发,宋绎闻声抬头道:“凉着了?”说着把薄被往上拉了拉。 赵昔清醒过来,看着他笑道:“原来你也是会知冷热的。” 宋绎沉默了一下,道:“我会。” 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胸口上:“你不在,这里就冷。” 赵昔摸着对方里衣下面柔韧的肌理,脸上难得的有点发热。 看来无趣也不是天生的,长路漫漫,宋盟主还得好好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