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 作者简介 作者 (1/3) 许开祯 著名作家。 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任政府秘书、乡企厂长。大型企业集团副总经理。身在官场数十年。 2002年开始创作文学作品,天生的悲悯情怀和宏大的叙事结构使其作品具有一种凝重感,具有极强的可读性和深刻的思想性。代表 作有《省委班子》《市委班子》《拿下》《政法书记》《跑动》《打黑》等。 天不净沙,天亦昏;地不净沙,地无生。 ——题记 (本章完) 1 1(1/3) 悲哀笼罩了一切。花圈、黑纱、低沉的音乐,气氛悲恸得令人透不过气。 郑达远静静地躺在花丛中,鲜花四周是墨绿的松枝,还有刚刚从腾格里运来的沙枣花和红柳枝,松枝的清香缭绕在大厅里,沙枣花的芳香扑鼻。 大厅里挤满了人,所里和院里的领导都来了。院士、研究员、研究生,还有生前好友,全都一个表情:沉默、震惊、追思。工作人员在分发白花,纸做的白花呈鸽子状,佩戴在胸前,就让人感觉心被一个灵魂紧紧揪住了。 天下着小雨,这是西北难得的雨天,雨丝绵绵,像断肠人的泪,穿透人的心扉。社科院通往大街的巷子里,一拨一拨的人往这赶,细雨打在他们身上,淋湿了他们的头发,也打湿他们的眼。进来的全是北方学院的学子,他们自觉地站在大院里,心情沉重地缅怀恩师。他们有的手捧玫瑰,有的掬一束康乃馨,更多的,却是普通的沙枣花和样子有点丑陋的红柳。这个城市被来自沙漠的植物熏染了。 江长明躲在角落里,高大的身材站得笔直,目光接近灰暗,忍不住的悲痛在涌。他没想到,他怎么能想到呢?老师郑达远年仅六十五岁,还没来得及退居二线,就突然倒下,多么可怕! 九点十分,追悼会开始。主持仪式的是院士、沙漠所副所长龙九苗,一个看上去有点憔悴的男人。六十岁,秃顶,戴副眼镜,身体偏瘦,大约是患糖尿病的缘故。算起来他也是江长明的老师,当年进沙漠所,就是龙九苗带的他,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江长明对这个男人的敌意还没消逝。不,不是敌意,江长明也说不清是什么,总之他对龙九苗没有好感。 龙九苗站在话筒前,微微倾首,向死者鞠了一躬。看得出他很悲痛,这悲痛跟龙九苗平日的感情不一样,江长明认为他是真实的,面对一个突然倒下的生命,且又那么优秀,那么年轻,谁的心都会被震撼。是的,江长明始终认为郑达远是年轻的,精力充沛,神思敏捷,执著起来跟年轻人一样,怎么能说老了呢? 龙九苗的声音略带嘶哑,扯着一丝血,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把所有人都击倒了。他向凭吊者通报了参加追悼会的领导,江长明这才得知副省长周晓哲也来了。他抬起头,果然看见年轻的周晓哲跟院长站在一起,一脸默然。 周晓哲身边,江长明的师妹林静然一袭黑衣,头发绾在头顶,盘成一个髻,别一朵黑花。她的眼睛遮在墨镜后面,江长明看不清里面的内容。凭感觉,江长明能感受到那双眼里的悲痛来,甚至能感觉出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林静然现在是副省长周晓哲的秘书,她是在一次公开选拔中跳出沙漠所的。 院领导致追悼词。“郑达远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是为中国治沙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一生。”院领导的声音低沉有力,字字句句砸在凭吊者心上。 雨还在下,学子们的衣服全淋透了,雨水从他们青春的脸上哗哗流下,跟无言的泪水和在一起,流进一条思念的河里。 仿佛一场风从沙漠深处卷来,轰隆隆一片,天眨眼间黑了。江长明有点支撑不住,他动了动身子,他的半个身子已让雨水打湿了。 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低沉悲吟的哀乐声里,一边,林静然轻挽着周晓哲向郑达远的遗体告别。另一边,师母叶子秋静静的,她的悲痛全被压抑了,或是遗忘在某个地方。得知丈夫住院的那一刻,她就成了这个样子,木木的,没有表情,没有泪水,看上去倒像是很能挺住。其实她自己就跟做梦一般,真的,好长时间,她都不能从这种感觉里出来。一个人不能由着性子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平、委屈,还有意识深处的忏和悔,甚至不能扯开嗓子哭上两声,这是一种莫名的痛。 女儿沙沙紧紧抓着母亲叶子秋的胳膊,不让她猝然摔倒,或是忽然间疯狂。在江长明的记忆里,这是很难得的一幕。沙沙似乎从来没跟母亲这样亲密过,她们母女更多的时候像是冤家,吵得不可开交时,也只有江长明能让她们安静下来。不过有时候,沙沙也能乖几天,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求着叶子秋。 顺着黑纱轻裹着的修长手臂,江长明看到沙沙美丽的脸,尽管被深深的悲痛笼罩,可依然那么亮眼。只是此时,这张美丽 的脸却是另一番色泽,一对黑色的眸子似乎盛进了世间所有的悲,此刻正静静地凝视着落雨的天空,使她整个人显得幽远、神秘,像是躲在幕后…… 直到周晓哲走过来,握住她冰凉的手,沙沙的目光才动了动,仿佛从一个遥远的梦中回来。周晓哲的眼神在她脸上有一刻的缥缈,林静然捕捉到周晓哲细微的眼神,轻轻一挽,不易察觉地将周晓哲引到一边。更多的人走过来,一一握住沙沙的手,同样的语言,同样的悲恸。她的身后,母亲叶子秋像石蜡一样,木然地同别人握着手。 林静然走出大厅,猛地就望见江长明,她有片刻的愕然,脑子在瞬间偏离开应该保持的轨道,险些丢开周晓哲朝江长明奔过去。幸好司机打着伞走过来,将她从失神中牵回。江长明一直盯着里面,两人目光并没碰上,这使得林静然有了一种恍惚,坐在车上她还不停地问自己,会不会看错,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告别的人还排着长队。没等沙沙那只手闲下,江长明便果断地掉转头,走出大厅。他实在没有勇气走上去,跟她说一声保重或是节哀之类的话。 雨越下越大,风卷着雨点,劈面打来。天公似乎也动了情,为这不该走的人落泪。江长明抹了把脸,忽然就看见雨巷里的两个人。 跪着的是个乡下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怀抱一束沙枣花,花叶已让雨打落到地上,米粒似的花蕊也漂浮在水中,江长明闻到一股浓郁的沙枣花香。女人跪得很虔诚,江长明在乡下看到过这样的长跪,可那都是妻子跪给死去的丈夫的,她怎么也用这样的长跪? 年轻姑娘站在边上,大约不忍中年妇女这样跪,样子有点急,当她看到江长明时,就越发窘了。她想拉中年妇女起来,中年妇女却哇一声哭开了。那是来自乡下的哭,嘹亮而悲绝,一下把街巷的空气扯紧了。 年轻女子急得想捂住那张嘴,不想竟让那哭给感染了。眼泪哗地流出来,悲情像决了堤的水,滚滚而泄。 雨雾中,江长明终于认出了那中年妇女,时光真是能催人啊,多年不见,她竟老得这样快,老得他都不敢相认了。有那么一刻,他想走过去,搀起她,或者应该扶她到灵前,让她扎扎实实哭上一场。可街巷里又过来几张熟悉的脸,江长明慌忙走开了。 一连几天,江长明都窝在家里。银城的天气故意跟他作对,细雨刚过,狂热便袭来,天气闷得人透不过气。 没有人知道他回来,大家都以为他还在美国,他庆幸那天没被他们看到,这才有了安静。 江长明是突然决定回来的,本来他在美国的停留期还有三个月,作为中国沙漠治理方面的新一代专家,他在那儿有良好的待遇,几所大学都争着给他安排讲座。可当他接到恩师郑达远病危的消息后,便一刻也没停留地赶了回来,想不到还是没能见恩师最后一面。 悲痛在他的心里,搅得他坐卧不宁。偶尔从悲痛中走出,他便想起雨巷里哭嚎的女人,那可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啊,可她只能跪在雨巷里,竟然不能走进去为他送行!江长明的心瞬间又沉了。 江长明上网打开信箱,有不少来信。有一封是罗斯先生发来的:江,你在哪儿,速跟我联系。他看到罗斯先生又换了信箱。 那天罗斯也在场,高高大大的身影护在沙沙后面,很像电影里的保镖。江长明后来想,那天自己之所以那么快离开追悼会,跟罗斯有关。这个四十多岁的外国男人殷勤周到地服侍着沙沙,不时拿纸巾递给她,沙沙也像是很乖的样子,中间还做出无力的样子把头轻依在罗斯怀里,正是这个动作让江长明受不了。 罗斯是沙漠研究所聘请的外籍教授,北方大学他也设了讲座,同时还兼着国际林业组织沙漠化研究中国问题的联络员,在银城,国际方面的合作全靠他张罗。江长明出国正是罗斯一手促成的,想不到他出去不到两个月,罗斯跟沙沙的关系就更是不一般了。 翻到信箱后面,江长明看到林静然发过来的信,只有两行诗:物是人非花落去,无可奈何听雨归。 江长明心里一震,他想林静然定是看见了他,那么一双犀利的眼睛,不看见他才怪。他怔怔地发了会呆,还是不想给她回信。他关上电脑,站到了窗前。 外面 风好大,银城就是这样,一年一场风,从头刮到尾。 江长明是沙漠研究所研究员,北方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在银城,江长明算得上青年才俊,他刚刚四十岁,年富力强,专业上颇有造诣,不久前出版的《腾格里沙漠水资源流失与治理》一书得到学术界一致好评,书中很多观点已受到政府重视,据说副省长周晓哲已经提议,请他出任政府参事。当不当这个参事江长明并不看重,他现在的心思在如何治理沙漠上,胡杨河流域下游的沙漠水库已出现两次干涸,如果它成了第二个罗布泊,当这个参事还有什么意义? 晚上七点,江长明来到滨河路的“悲情腾格里”,这是一家风格独特的酒吧,主题是供人发泄。主人在每个包间摆了一种乐器,这些乐器有的是从乐器摊上收购的,有的则是主人用动物角和特殊部位的骨骼制成的。客人可以随心所欲,想操练什么就操练什么,不会没关系,那些羊角或牛腿只要你用力吹,一准会发出古怪而粗犷的声音,就跟狼嗥差不多,你要实在憋闷,那就砸掉它。 店主人也就是酒吧老板是一位来自腾格里大漠的流浪歌手,外号叫驼驼,两年前不幸遭遇车祸,失去双腿,这才经营了这间酒吧。 江长明是这里的常客,心情不畅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这儿的烈度酒。他跟驼驼很熟,算得上朋友。 江长明进去时,酒吧里空荡荡的,昏暗的灯光下回响着低沉的三弦子声,这是一种在沙漠边缘很古老的乐器,类似于板胡又比板胡更悲沉,摆弄此乐器的大都是些瞎子,当地人称他们瞎仙。江长明在沙漠一带听过瞎仙唱贤孝,很有味,唱的都是些古书,也有根据自己悲惨生活编的小调。老板驼驼自幼受其熏陶,唱出的贤孝更是别有况味。 一听贤孝声,江长明就知道驼驼又遇了伤心事。果然,还没坐稳,驼驼摇着轮椅过来,要跟他喝酒。江长明说:“你还是唱吧,这么好的曲子,打断可惜了。”驼驼扔了三弦子,说:“不唱了,再唱心都碎了。”江长明有点同情地盯住这个流浪歌手,“又失恋了?” 驼驼点点头,牙齿咯嘣一咬,一瓶腾格里开了。 “她扔下我走了,卷了一半钱。”驼驼灌了一口酒,声音里充满控诉。 又是一个庸俗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精彩的开头,结尾却总是落俗。 “不提她,喝酒。”江长明端起酒杯,灌了一口。他害怕自己再次掉进一个乏味的故事里。 “不提她,喝酒。”驼驼响应道。 两个人就着腌制的沙葱,一盘沙米粉,喝光了一瓶腾格里。驼驼还要喝,江长明说:“好了,男人伤感时不能多喝,喝多会耍酒疯。” “谁说我伤感,她走了我就伤感?”驼驼涨红着脸争辩道。他硬是咬开了第二瓶。喝酒最过瘾的方式就是拿牙咬酒瓶。江长明尝试过,的确跟斯文的方式感觉不同。江长明只好陪他喝。 人是一种很怪的动物,江长明至今不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人跟人相识是种缘,相知更是缘,没有道理分什么类和群,如果硬要分,只能凭感应。感应这东西很怪,常常弄得人说不出什么道理却又觉它就是道理。 江长明有很多像驼驼这样的朋友,就是在沙漠,他也能跟羊倌六根聊得来。 驼驼不胜酒力,很快就喝高了,他抓住江长明的手说:“你把我抛在这,却跑到美国去,安的什么心?” 江长明笑笑:“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你决定回来了?” 江长明灌下一杯酒,招呼服务员把驼驼搀过去。驼驼愤怒地说:“你小瞧我,做学问我不如你,喝酒你能胜得了我?” 服务员过来搀他,驼驼一把打开:“都给我滚,用不着可怜我!”说完倒在轮椅上。 这晚江长明很迟才离开,他不想回家,夜晚的家总让他害怕,这是白洋离开后他才感觉到的。没有白洋的家不像家,夜晚把远比沙漠更空旷更凄凉的绝望抛给他,江长明必须借助酒吧来逃避它。 摇摇晃晃走出酒吧时,江长明知道自己醉了,他冲横溢着浪漫爱情和廉价色情的滨河路吼:“我没醉!”这一嗓子很有驼驼的味道。 江长明伸手拦车,猛看见疾驶而过的奥迪车里坐着沙沙,开车的竟然是罗斯! (本章完) 2 2(1/3) 周晓哲让林静然把沙漠所的情况整理一下,他要向省长办公室汇报。 郑达远一头倒下,这对周晓哲是个打击。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位国宝级的专家,更重要的是郑达远主持的项目进行了一半,正在出成果的关键时期。这个项目能否如期完成,能否取得攻坚性的突破,直接关系到国际社会对治理腾格里沙漠的信心。说穿了,就是国际组织的援助能否拿到手。对一个内地穷省来说,这笔资金的意义大得不得了。 眼下要紧的事,一是尽快确定沙漠所所长的人选,二是把项目抓紧。特别是项目,绝不能耽搁。可是,谁能挑起这个大梁呢?郑达远健在时不但是这个项目主持人,更是这个项目的调查者和实践者。老头子多年养下一个毛病,事必躬亲,有些完全能交给助手和学生做的工作,他也不放心。这下好了,他一走把大半个项目带走了。周晓哲侧面了解过,目前几个助手根本不具备挑大梁的能力,他们可气到两年不到沙漠去,连最基本的一手资料都不掌握,何谈挑大梁呢!他们拿着高额的津贴和奖金,却关起门来做纸上学问,这种学术风气还了得! 当然周晓哲也怪自己,年初就有人提醒他,说郑达远身体不好,长年野外作业,比农民还苦几倍,政府应该爱护这些专家,最起码要对他们的健康负责。当时他担任副省长不久,脑子里要考虑的事太多,加上项目紧,能否拿到这笔援助对地方意义十分重大。他便一门心思催着出成果,没顾上考虑别的。谁知仅仅半年,最优秀的一位专家便倒下了。 到底让谁挑大梁呢?到现在周晓哲还没主意。主动请缨者倒是不少,可都是冲所长这个位子来的。早上他还接到过电话,是一位老领导向他推荐龙九苗,说了一大堆好话,就是不谈他的学术能力。学术单位不谈学术能力,这跟寺庙不谈修行一个道理。他气了一阵,又觉这个比喻不太贴切。索性不想了,到会上听听别的领导的意见也好。 林静然走进来,放下资料,没走,反常地盯住他望。 “有事?”他发现这两天林静然老走神,少了刚来时的那份专注。 林静然想说什么,但只是嘴唇轻轻一咬,什么也没说,出去了。怪诞的女人。 办公会开了一下午,出乎周晓哲意料,会议议程临时出现变动,一家省属企业改制进行不下去,足足扯了两小时,还是没拿出啥办法,反把他要说的事给拖延了。 回到办公室周晓哲有点丧气,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要议,到底什么才是关乎国计民生的事? 林静然看他脸色不好,没敢搭话,轻轻放下一杯水,想走。周晓哲突然问:“你在沙漠所干了几年?” 林静然绝没想到,周晓哲会征求她的意见。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脑子里还是刚才谈话的情景。按规矩,她这个秘书不处理副省长的日常事务,秘书分综合秘书和专业秘书,私话儿、难话儿、知心话儿一般只跟综合秘书讲,专业秘书只处理与专业相关的事儿。偏巧这几天综合秘书不在,周晓哲大约闷得慌,才把这么重大的事儿说给她听。 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林静然很不高兴。她庆幸没把那个人名说出来。周晓哲问她时,那个人名几乎就到了嘴边,她是多么的不成熟啊,还当是在老师手下工作。如果不是周晓哲突然提出另一个人,她这个低级错误就犯定了。 “孟小舟这个人怎么样?”周晓哲突然问。 林静然感到突兀,脸微微一红,呼吸紧张起来。 周晓哲紧跟着说:“有人跟我提起过他,听说很敬业。” 林静然悬起的心复又落下,感觉什么地方被周晓哲掐了一下。有点痛,有点意外。她在想是谁帮孟小舟说话?自己的估计真是没错,孟小舟果然抢在前面活动了。 “我想听听你的评价。”周晓哲认真起来,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我不太了解。”林静然口气很淡。 “怎么会?”周晓哲盯住她,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他被林静然的回答弄得很意外,默了半天,又说,“你们不是……” 几乎一瞬间,林静然对这个男人的感觉有点变了。她跟孟小舟,多么苦的一壶酒啊,他偏是要提出来,还在这么神圣的地方! 林静然做出要离开的样子,她觉得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剑。心里同时发出一个声音:怎么谁都有刺破别人伤口的嗜好? 周晓哲显然没意识到这点,他居高临下地说:“我想听听你真实的看法。” 真实看法?林静然感觉有点儿走神,脑子在片刻间拐不过弯来。等她把自己拽回到现实中,脸色就不那么友好了。 傍晚的街头热闹极了,黄昏将整个银城染成一派血色,走在街上,林静然却被孤独燃烧着,心里翻腾着呐喊的欲望。女人的伤口是不能轻易打开的,打开了,冒出的不一定是岩浆,很有可能是火山 。 林静然在一家小吃摊要了碗馄饨,挑了几下却没咽下去的欲望,她丧气地扔下筷子。中午她就没吃,看来晚上也没有食欲。 夜幕落到黄河边的时候,林静然软弱无力的步子徘徊在滨河路上。谁说女人的夜晚是一支温情四射的歌,谁说女人的夜晚绽放着玫瑰?林静然是没有夜晚的,有也是残缺,是孤独,是枯萎,是凋谢,是噩梦无尽的延续。 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夜晚,林静然悲哀得想不下去。这个时候她需要一双手,牵她走出黑夜。浑浊的黄河水一浪袭过一浪,风从遥远的沙漠吹来,打得她心一片冰凉。林静然犹豫再三,还是没打那个电话。 午夜时分她回到住处。想想第二天还要应付的工作,就感觉日子是个陷阱,谁要是一脚踩到误区里,那种痛便会纠缠你一生。 楼道里光线朦胧,林静然意外地看见有个人影蹲她门前,仔细一瞅,竟是孟小舟。 凌晨两点,江长明被电话惊醒了。 先是座机拼命叫,江长明烦躁地跳下床,一看是陌生电话,没接,拔了线又睡。手机紧跟着叫起来,而且叫得很顽固。江长明纳闷,他是从美国回来才办的新号,几乎没谁知道。犹豫了一会,他还是接了线。 是罗斯。罗斯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就告诉江长明一个坏消息。沙沙喝醉了,大哭大闹,罗斯拿她没一点办法。 江长明赶到“悲情腾格里”时,已是凌晨三点。沙沙喝得连他也认不出,指住他的鼻子骂:“你个王八蛋,哪里冒出来的?”驼驼还没睡,这家伙可恶得很,是他拿白酒把沙沙灌醉的,他自己却没醉。沙沙不知受了啥刺激,东西砸了一地。驼驼在边上鼓劲:“砸,你砸得真他妈过瘾,快砸呀,你咋不砸了?” 江长明喝住驼驼,过去抱住沙沙,沙沙的衣服被她自己撕破了,半个胸露在外头。罗斯吓坏了,忽而“no、no!”忽而又用汉语劝:“别冲动,你是女人,不能疯狂的。”沙沙哈哈大笑:“女人,我她妈不想做女人。” 江长明费了好大劲,才把沙沙控制住,一大碗凉水灌下去后,沙沙才认出是江长明:“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美国吗?”说完,猛就扑向江长明怀里,号啕大哭。 原来是为遗产的事。谁也没想到,郑达远会立下一封遗嘱,将自己的稿费、科研成果奖金还有全部存款都给了一个叫牛玉音的女子,只给叶子秋母女留下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 太出乎意料!牛玉音是谁,老师为什么要留这份遗嘱?再说了,老师是得急病死的,难道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 一大串问号跳出来,江长明来不及思考,抱起沙沙就往外走。 驼驼在身后嚷:“干吗抱她走,她还没砸够。” 打车回江长明的住处,沙沙在江长明怀里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到了楼下,江长明跟罗斯说:“你回去吧,谢谢你通知我。”罗斯有点不放心,想跟江长明一同上楼,江长明没理他,抱着沙沙上了楼。 直到第二天下午,沙沙才醒过来,她睁开眼问:“我怎么在这儿,这是美国还是银城?” 江长明没说话。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眼未合,遗嘱风波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了,老师一定有事瞒着他,指不定,老师的生命中还有啥秘密。 沙沙要喝水,她努力挣扎了几下,没起来,可怜巴巴地跟江长明说:“给我倒杯水,我口渴。” “去喝酒呀,去发疯呀。”江长明突然发了火,这火来得太突然,江长明让自己的声音吓住了。 “你冲我吼什么,我哪喝酒了?”沙沙委屈得又想哭,她像个无助的孩子,泪眼兮兮地盯住江长明。 江长明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突然见到那么一份遗嘱,换成他也接受不了。他给沙沙倒杯水,小心翼翼地喂她。 “我真的喝酒了吗,我的头好痛,要裂开,明哥你告诉我,哪儿喝的,跟谁?” 江长明的手僵在空中,罗斯的面孔跳出来。那是一张令人尊敬又令人讨厌的脸。 “你怎么还跟他在一起?”江长明的心情突然变坏,话跟审问犯人似的。 “你说谁呀,我跟谁在一起了?”沙沙像是真的想不起来,也难怪,江长明还从没见她那么喝酒。 “好了,不说这些,你好好休息,我弄饭去。” “你不要走。”沙沙突然抓住他,眼里涌上一层异样。江长明怔在那儿,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身子发出微微的抖。沙沙的手好热,握住他的地方很快有了汗。江长明控制着自己,不让走神,默了一会,他轻轻推开沙沙的手,进了厨房。 好久好久,沙沙才从幻觉中醒过神,可感觉仍是那么的美好,委屈和不快像是飞走了,她轻轻闭上眼睛,幸福地睡着了。 叶子秋见到女儿,已是第三天下午五点。她都急得快要报警了。沙沙刚一进门,她便一把抱住 了她:“孩子,你去了哪,妈都急死了。” “我没事,我跟他在一起。”沙沙推开母亲,像是有意要告诉叶子秋,她是跟江长明在一起。 叶子秋抬起头,看见门外立着的江长明,惊愕地说:“长明,是你?真的是你?”说着扑过来,要抱江长明。 江长明抢先一步,扶住叶子秋:“师母……”他的眼睛湿润了,说不出话来。叶子秋哽着嗓子,一口一个长明,叫得好不恓惶。 “好了好了,别把气氛弄那么悲哀。”沙沙过来拽开母亲,请江长明坐。 叶子秋抓着江长明的手,哭哭啼啼跟他说起了郑达远,江长明忍住伤悲,他发现师母完全变了,曾几何时,师母跟老师还不说话呢。 听完师母的话,江长明才知道老师是突发性心脏病,在家里整理资料,突然就晕了过去,送到医院,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是累倒的,为了这个课题……”江长明想安慰师母,却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悲恸。 “不,是我不好,他心脏一直不好,我……我……”叶子秋说不下去了,伏在沙发上恸哭。看得出,她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或许她的心里,对郑达远存了一份深深的内疚,郑达远的突然离去,让这个一辈子不肯服输的女人忽然间变得脆弱,变得神经质。她是在忏悔,是在向自己的过去一次次发问。 叶子秋曾是省第一毛纺厂的党委书记,算得上一个风云人物,还当选过全国劳动模范和三八红旗手。在江长明眼里,她是一个坚强而固执的女人。三年前她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本可以好好享享清福,或是精心照顾郑达远,谁知她别出心裁办了一家幼儿园,整天跟居民区的孩子们打在一起。郑达远晕倒在地时,她还在幼儿园教孩子们跳舞。 “我对不起他呀……”叶子秋悲凄凄地喊了一声。 “行了,你们两个人,不存在谁对不起谁!”沙沙突然从厨房出来,冲母亲发火。她正在做沙拉,是罗斯教她的,她想跟江长明露一手,母亲没完没了地哭,弄得她心烦。 江长明忙制止沙沙:“怎么能跟师母这样说话?”沙沙冷笑道:“你让我怎样说?这个家乱得我都搞不清自己是谁了,我最烦作秀,死都死了,说这些还顶啥用!” 沙沙就是这样,她是一个性格反复无常的女人,任性加固执,还带点儿坏脾气。本来在江长明那里,她的心情已缓了过来,遗嘱的事也不计较了,反正钱对她无所谓,父亲那几个存款跟稿费对她根本构不成**,她只是接受不了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事实,是江长明说服了她,她这才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回来了。母亲如此作秀,一下把她的心情打回了地狱。 “沙沙,你说什么?”叶子秋惊愕地抬起头,关于遗嘱的事,叶子秋一直没跟沙沙提,她自信沙沙并不知晓,这是她跟郑达远之间的一笔情债,一段人生夙怨。但她决然想不到,罗斯早把这事儿说给了沙沙。 “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沙沙恼怒地扔掉手里的毛巾,跑进了卧室。 江长明一时有些怔然,沙沙并没有跟他讲清来龙去脉,尤其罗斯,沙沙提都没提。他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们,不知说啥。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追悼会开完的第三天,叶子秋洗去脸上的悲容,从家里来到幼儿园,这儿的空气比家里要好,至少没被死亡浸染过。一看到孩子们,叶子秋的悲痛便去了一半,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一投入工作,再大的事也能放下。可是这天不巧,叶子秋刚进办公室,就有律师找上门来,说是受郑达远先生生前委托,特意来办理遗产手续,说着拿出那份遗嘱。 叶子秋当时的惊讶绝不亚于沙沙,她几乎愤怒得要撕掉遗嘱,但她很快就镇定了,其实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想中。她啥也没说,按律师的意见签了字,律师很满意,算是免去了一场唇枪舌剑,很感激地跟叶子秋说了声谢谢,叶子秋凄凉地笑了笑。律师临出门时,叶子秋突然说:“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能否答应?” “说吧,我尽量满足。”大约是事情办得太容易,律师反倒显得不安。 “这事请不要告诉我女儿。” 律师松了一口气:“没问题,郑先生也是这样嘱托的。” 叶子秋是不在乎那点钱的,再多她也不在乎。她跟郑达远早就在经济上分开了,甭说他们,就连沙沙也是如此,自挣自花,他们从没为钱的事闹过矛盾。 至于罗斯知道这事,全是因为他跟律师是朋友。罗斯是在委托这位朋友办理自己在中国境内的财产保护时无意间看到那份遗嘱的,当时他还若有所思地发了会怔,觉得中国人真是不可思议,一辈子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却要留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不过罗斯也没把它当成件大事,第二天跟沙沙见面,随口就把这事说了,哪料到沙沙会想那么多,差点惹出一场大乱子。 (本章完) 4 4(1/3) 江长明突然接到市急救中心的电话,说叶子秋心脏病发作,正在医院紧急抢救。他扔下手中的活,急忙赶了过去。 叶子秋躺在急救室里,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大夫、护士一片忙乱。江长明问一位从病房里出来的大夫:“病人怎么样了?”大夫瞅他一眼:“你是病人的儿子?赶快交住院费,你母亲很危险。”江长明跑到楼下,交了住院费。上楼时他碰到一位护士,就又拦着那位护士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护士告诉他,十几分钟前他们接到小区的电话,说有位老太太晕倒在楼道里,情况很危险,医生赶去时,病人已经休克。至于别的情况,护士也说不清。 江长明没再多说话,跟着护士上了楼,医生正在给叶子秋施救。江长明掏出手机,赶忙给沙沙打电话,连拨几遍,沙沙的手机都不在服务区。该死的沙沙,到底去了哪?江长明急得头上冒汗,不停地问进进出出的护士,护士被他问烦了,斥责道:“你安静点好不,没见我们正在抢救病人吗?” 江长明焦急地在楼道内踱步,脑子里飞快地做着各种猜想。叶子秋心脏一直不好,据说是生沙沙时受了刺激落下的毛病。平日大家都很注意,说话做事从不敢让她激动,她自己也很注意,还练过几年气功,主要就是调节和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郑达远离开那么大的事,她的心脏都能承受得了,现在怎么突然会犯病? 他打电话向幼儿园询问,幼儿园的阿姨说,叶校长两天没到学校了,她们还不知道叶校长犯病的事儿。这就奇怪了,医院怎么知道他的手机呢? 不大工夫,幼儿园的老师赶来了,见面就问:“叶校长病情怎么样,不会有危险吧?”江长明说:“目前还说不准,医生一直没出来。”大家全都围在楼道里,叽叽喳喳猜测着叶子秋犯病的原因。那个被江长明拦住问过的护士走出来,很不客气地批评道:“这儿不是聊天室,请你们离开。”发脾气的正是楼梯上跟江长明说过话的那位护士,她冲江长明说:“你跟我来一下。” 江长明打发走幼儿园的老师,跟着护士进了办公室。 护士问:“你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为省麻烦,江长明说:“我是她儿子。” 护士说:“老太太目前已脱离危险,但她的心脏杂音很大,随时都有休克或死亡的可能,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江长明摇头,不解地盯住护士。护士看他真像是不明白,很直白地说:“很抱歉,我的意思就是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最好能着手安排后事。” “什么?”江长明猛地抓住护士的手,“你这什么话,哪有这么严重!” 护士被他弄疼了,抽出手道:“我们会尽全力抢救,但谁也不能保证不出意外。” “不——”江长明近乎吼着。 护士看他太过激动,扔下他又进了急救室。江长明撵出来,要往急救室扑,被两个值班护士拦住了。 整整三个小时,他在楼道里像疯子一样跑来跑去,弄得这一层的护士见了他就躲。终于,主治医生走了出来,他的衣服已让汗湿透,脸色像虚脱了一般苍白。江长明扑过去:“医生,情况到底怎么样?” 主治大夫擦把汗:“你母亲很坚强,她算是闯过这道关了。”“真的?”江长明一把抓住大夫的手,“太谢谢您了。” “不过她还要继续接受治疗,你们家属一定要配合医院做好护理,记住了,等她醒来,千万别说太多的话。” 江长明很感激地目送着医生下楼,不大工夫,护士将叶子秋转到特护病房。负责特护的是肖护士——正是那位责怪江长明的护士。 晚上九点,叶子秋醒了过来,她懵懵懂懂睁开眼:“我这是在哪儿?”江长明赶忙抓住师母的手:“在医院,师母,我是长明。” 叶子秋努力地挣扎了几下眼皮:“长明,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晕倒了,师母。” “晕倒?”叶子秋像是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她微微闭上眼,努力想了一会,嘴唇突然一张,“沙沙——”叶子秋唤了声女儿的名字,眼睛一闭,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沙沙到现在联系不上,江长明不敢跟师母说实话,他猜想一定是沙沙跟师母发生了什么冲突。这个叛逆女,江长明多次提醒她,注意跟师母说话的语气,她就是不听。 “她是你师母?”身后突然传来肖护士的声音。江长明转过身,不好意思地笑笑,点头承认。 肖护士的目光有点惊讶地搁他脸上,看得出,肖护士一直把他当叶子秋的儿子了。 肖护士告诉江长明,病人用药量大,这一觉怕是要睡上好几个钟头,她让江长明先去吃饭。下午到现在,江长明滴水未进。江长明道声谢,说他不饿。 “不吃饭怎么行,陪护不是一天两天,这么熬下去,你会累垮的。”肖护士的语气里已听不出下午责怪他的那种声音,江长明甚至感到这声音有点温暖,他很是感激地再次说了一声谢谢。 一连三天,江长明都守在病房,吃饭都是靠幼儿园那几个小阿姨给他买盒饭。叶子秋的病又反复了两次,其中一次很是危险,主治大夫甚至都要开病危通知书了,江长明几乎哭着求大夫,他的诚恳打动了所有人,医院方面邀请全市心脏方面的专家做了一次会诊,重新制定了治疗方案。 五天后叶子秋的病情终于稳定,肖护士告诉江长明,院长特批了一种进口新药,很适合叶子秋的病症。 “她能逃过这场劫难,也算是一个奇迹。”肖护士这才实话实说。这时江长明已知道肖护士叫肖依雯,是著名肿瘤专家、本院副院长肖天的女儿。 这天的晚饭是肖依雯送的,她说是上班正好经过夜市,顺手就给他买了份。江长明打开饭盒,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是他好久都没吃到的清炖鳜鱼。江长明肚子实在饿了,这些天一直靠盒饭充饥,弄得他一见盒饭就反胃,加上师母的病情一直不稳定,根本就没有食欲。这下他顾不上什么了,谢也没说一声就低头吃起来。肖依雯看他又馋又贪的样,禁不住笑出了声。 吃到一半,江长明忽然抬起头:“不是夜市上买的吧?” “你怎么知道?”肖依雯微微脸红,笑着问。 “我也算半个美食家,这么纯正的美味,哪是夜市小摊主做得了的。 ” “算你猜得对,是我妈炖的,我在减肥,正好送给你做人情。”肖依雯调皮地说。 “那我先谢谢伯母。”说着话江长明又贪婪地喝起了鱼汤。 肖依雯查完房,又回到特护室。按规定,特护病房晚上是不留家属的,护理工作全部由护士来做。叶子秋情况特殊,加上江长明又赶不走,肖依雯晚上的工作便由江长明取代了。 经过这段日子的接触,两人算是熟络起来,对彼此的情况也多少有所了解。江长明一直纳闷,依肖依雯的条件,她应该做医生的,怎么选择了地位和待遇比医生差许多的护士?这晚他问肖依雯:“你怎么没选择医生反倒读了护理?”肖依雯答得很巧妙:“出色的医生很多,出色的护士却总是很缺。”就因这句话,江长明感觉到了肖依雯的不简单,联想到这些天她无微不至的照料,还有处理急症时的自信与果断,更是对她刮目相看。 肖依雯告诉江长明,她是从叶子秋手机上查到他电话的,当时急救室很乱,按规定不交住院费医院只能做些常规治疗,叶子秋的病情又不允许拖延。还好,叶子秋手机上存的号码不是太多,她拨到第二个便拨通了江长明。 江长明翻开叶子秋的手机,第一个储存的号码是老师郑达远的。他心里掠过一层悲,语气黯然地跟肖依雯说:“老师不久前去世了,也死于心脏病。” “他是不是叫郑达远?”肖依雯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江长明有点吃惊。 “当时也是我护理他。”肖依雯的脸色忽然暗下来,“他的心脏很不好,很难想象这些年他是怎么坚持过来的。”默了一会,肖依雯又说,“他死前抓住我的手,很不甘心的样子。对了,他还叫过你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每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都有一份割舍不下的牵挂,看多了,你会觉得牵挂是一种很残酷的东西。”肖依雯的声音充满了情感,她把江长明带到不愿意重复的痛苦中。 “哎,你认识一个叫枣花的人吗?”两个人聊了一会,肖依雯突然又问。 江长明摇摇头,他撒了谎,枣花就是那个跪在雨巷里的女人。他弄不清肖依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那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肖依雯像是自言自语,见江长明不吭气,她解释道:“从送进医院到走,你老师反复唤这个名字。” 江长明脑子里再次跳出葬礼那天看到的那一幕。枣花,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 直到十天后的下午,江长明才跟沙沙联系上。沙沙告诉江长明,她在上海,跟罗斯在一起。一听罗斯,江长明火了:“师母差点丢了命,你却逍遥自在。”沙沙似乎已经知道叶子秋住院的消息,她顿了顿,“她……她现在怎么样?” 沙沙的声音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难过。 “人还在医院,不过已脱离危险。”江长明觉得不该发火,自己有什么理由冲她发火呢? 沙沙在电话那头发出低低的啜泣。 江长明赶忙劝道:“沙沙,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好不,师母整天念着你。” 沙沙的呜咽声越发紧起来,过了好一会,她才说:“长明哥,你替我照顾她吧,我暂时还不想回。” “沙沙——”江长明觉得沙沙不可理喻,她太任性了,怎么能置母亲的生死不顾呢。他正要往下说,沙沙已挂了电话。 江长明在楼道里怔了好长一会,心情被沙沙弄得一团糟,他努力说服自己,沙沙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想了半天,仍是找不到一条替她辩护的理由。 回到病房,师母叶子秋情急地问:“找到沙沙了吗?”江长明躲过师母的目光,撒谎道:“联系上了,她在上海,办完事就回来。” “她有什么事,一定是跟那个罗斯野去了。”叶子秋猛就发起了火,江长明赶忙劝她。叶子秋抓着江长明的手说:“长明,你要劝劝她,那个罗斯有妻子,不可能对沙沙认真的。” 江长明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波澜,宽慰道:“沙沙不是小孩子,她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好,师母你还是安心养病。” “她会处理好?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叶子秋再次发怒,差一点就把看到的那幕说了。因为太过激动,她接连发出一串咳,差点接不上气。肖依雯闻声跑进来,赶忙采取措施,半天,叶子秋终于平静下来,肖依雯很不友好地瞪了江长明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责问他,到底是照顾病人还是在添乱? 看望叶子秋的人越来越多,沙漠所先后也来了不少人,江长明回国的消息已在所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搞不清他为什么突然回来,回来又为什么不跟所里人见面? 林静然提着花篮走进来,她刚刚陪副省长周晓哲去北京开完会,一回到银城,就听说叶子秋住院,连忙告假赶了过来。四目相视的一刻,江长明和林静然都有点不自在,仿佛有什么疙瘩系在心上。看到江长明一脸憔悴,林静然眼里滑过一丝心疼。江长明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林静然却像是在躲他,坐在床边,满是关切地问着叶子秋的病情。 江长明有点受冷落,黯然走出病房,无聊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肖依雯跟他打招呼,问他晚上能不能参加医院组织的病人家属联谊会?江长明笑笑,说不必了,我这人不喜欢热闹。肖依雯停住脚步,目光在江长明脸上停了几秒钟,忽然说:“要是我请你呢?”江长明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肖依雯像是有点失望,再没说话,丢下他走开了。江长明望着她的背影,心想是不是伤了她的面子? 正怔想着,楼道里走过来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跟护士打听叶子秋住哪个病房。江长明一看是孟小舟来了,忙走进病房,想跟林静然提个醒。谁知叶子秋正抓着林静然的手,哭得恓惶。这两天叶子秋的情绪很不稳定,尤其看到跟沙沙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总要抓着人家问个不停。叶子秋曾经拿林静然当自己的亲生闺女看,当初林静然跟孟小舟恋爱,叶子秋还委婉地表示过担忧,后来两人分了手,叶子秋反倒在林静然面前主动回避起孟小舟来,生怕孟小舟三个字刺痛林静然。今天大约是提起了沙沙,勾起了她的心事,这才把一肚子的委屈道了出来。 江长明轻声劝道:“师母,你不可以激动的,快擦把脸,又来客人了。”说着将目光对住林静然,林静 然似乎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刚要开口问话,门被轻轻叩响了。 “是孟小舟。”江长明说。目光在林静然脸上飞快一瞥,躲开了。林静然起身,跟叶子秋告别。叶子秋有点不舍地抓住林静然,眼里盈满泪水:“小然,有空多过来陪陪我。”林静然点头,努力控制着没让泪水流出来。 林静然跟孟小舟在门口相遇,孟小舟脸上一喜,林静然却低下头,从他身边挤了过去。江长明尴尬地笑笑,跟孟小舟匆匆打过招呼,就赶到楼下去送林静然。此时正是下班时间,街上人流如织。林静然一出医院,脚步便变得飞快,像是在拼命甩掉什么。江长明赶上她,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林静然停下脚步,两个人在人行道上傻望了好一会,林静然才开口问:“啥时回来的?” “有些日子了。”江长明用模糊的语言答道。 “如果不是师母住院,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有什么可张扬的,又不是出去领奖。”江长明多少有点自嘲,他知道林静然在生他的气,他曾想过跟她见面,可一连串的事弄得他根本没那份心境。 “怕是我这个人不值得你告诉一声吧。”林静然真是在怄气,尤其是叶子秋告诉她江长明半夜去“悲情腾格里”找沙沙,还把沙沙带到他家住了一夜后,心里莫名地就犯起了酸。 江长明只好实话实说,把回国后发生的事一件件道了出来。 “就这些?”林静然盯住江长明,目光有种剥开的意味。 “这些还不够?想不到一趟美国回来,生活中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江长明禁不住伤感。 “怕是你想的东西被别人抢了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师母没跟你说?” “师母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她能跟我说什么?”江长明觉得林静然话里有话。 “没说就好,说了怕你就不这么尽心照顾她了。”林静然的话里更是充满了讥讽,弄得江长明一头雾水。 “小然,什么话不能明说,何必要跟我打哑谜。”江长明明显带了不满,他跟林静然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一直坦坦荡荡的,林静然今天的态度令他费解。 “那好,是你让我说的,听了可别怪我。”林静然像是赌气似的一口气把师母告诉她的事全说了出来。 江长明呆呆地僵在那儿,不相信林静然说的是真,可林静然的表情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沙沙跟罗斯上了床,而且就在她家。 那天叶子秋在幼儿园,因为一件小事冲新来的一个老师发火,郑达远突然离去后,叶子秋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常常因小事动怒,跟以前近乎判若两人。训完老师后,叶子秋突然感觉头晕,口干舌燥,身体像是由不得自己控制。她马上意识到是心脏不对了,偏巧又没带药,她便急忙让自己的助手送她回家。刚打开家门,就闻见一股烟味。叶子秋一生闻不得烟味,在家里她是绝不允许别人抽烟的,为此郑达远常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一进门必先漱口刷牙,抽烟成了他们夫妻一生都没解决掉的矛盾。 一闻见烟味,师母心里便有了疑,推托着不让女助手进门。女助手是个很负责的人,哪敢轻易走开,硬是将师母扶进家门,搀在沙发上,就忙着去找药。正在这时,卧室里传出很夸张的一声叫,那一叫惊心动魄,一下把叶子秋的心叫了出来。她不顾一切跑进卧室,天呀,她心爱的女儿沙沙正赤身**跟罗斯在**鬼混…… 叶子秋惨叫一声,当下就晕了过去。助手掰开她的嘴,硬把药灌了进去。罗斯在这方面有经验,一看师母抽搐的样子,就知是心脏有了麻烦,顾不上穿衣,赤身**跳下床,给师母急救起来。助手被他吓坏了,尴尬地跑出了师母家。罗斯的急救起了关键作用,师母慢慢睁开眼睛,一触到不知羞耻的罗斯,眼里便冒出火。她吼道:“滚——” 罗斯这才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穿上衣服离开了。沙沙整理好衣衫,出来给母亲喂水,被母亲重重的一巴掌给扇愣了。 “我白养了你,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滚!” 沙沙痛苦地别过脸,她都三十岁了,自己有权力处置自己的身体。母亲这一巴掌扇得她心烂,所有对母亲的不满瞬间爆发,她砰地一拍门,跟着罗斯下了楼。叶子秋挣扎着爬起来,爬到楼梯上,冲噔噔噔远去的背影喊:“沙沙——” 任性的沙沙哪还听得见母亲的这声唤,她追上罗斯,嘀咕了句什么,跳上车走了。听见汽车声,叶子秋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沙沙最近在罗斯的帮忙下,开了一家模特公司,正在筹划着举办首届人与自然模特大赛,据说这次的主题是沙漠与人。 沙沙五年前跟沙漠所请长假,算是停薪留职,开始在社会上漂。先是搞了一家摄影厅,后来不知怎么让人家砸了。接着又去深圳,在那儿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她爱上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地产商,结果让人家的太太发现,堵在了**。那位太太气焰嚣张地警告沙沙,如果胆敢再在深圳出现,小心她的脸。后来沙沙跟那男人在宾馆幽会,差点让几个人毁了容,这下她怕了,拿着男人给她的五十万回到了银城。此后她在家里闲了很长时间,整日跟叶子秋吵架,叶子秋说啥她都不入耳,有次母女俩甚至动起了手,沙沙将叶子秋一把从**掀下来,质问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气得叶子秋照准她的脸就是一巴掌。沙沙捂着脸,并不走开,嘴唇抖颤着说:“你终于打我了,证明你怕了,是不是我问到你的痛处了?” 叶子秋抡起的胳膊无力地软下来,一阵头晕,栽了下去。沙沙将她送进医院,医生警告她,叶子秋心脏不好,要是情绪过于激动,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沙沙这才收敛了,开始像个女儿。叶子秋却感觉,母女之间的那根丝线被剪断了。 那时候郑达远还在腾格里,沙沙不停地给郑达远发电报,说有重要事儿要弄清楚。郑达远不为所动,这个家里,不论发生怎样的战争,他都像个局外人。似乎只有腾格里,才是他一生值得守候的地方。从那时起,沙沙就开始不叫郑达远爸爸,甚至连电话也不通,两个人的交流退回到书信时代。 这样的家庭是不正常的,痛苦的。这里面一定藏着某个不能言说的故事…… (本章完) 5 5(1/3) 银城医院都要定期举办诸如联谊或是沟通之类的主题晚会,目的就是想增进医患之间的交流与理解,有时也会请一些快要出院的患者做嘉宾,现身说法,告诉人们应该怎样对待疾病,增强信心,同医院一道捍卫人类的健康。其实对这样的活动,医护人员和患者家属都不是太积极,尽管院方一再倡导,参加者却总是寥寥无几。 偏巧今天的联谊会由肖依雯主持,肖依雯最头痛这类事,她不是一个在交际方面有啥天赋的人,甚至多少还带点自闭。碍于院方的规定,肖依雯又不得不出面张罗这事儿。忙活了一整天,等晚上九点活动室的灯光打开时,才发现来了不足十个人。 肖依雯扫了一眼,心情便暗淡得如同罩了云。好在有两个女孩儿很热情,她们把灯光调到自己喜欢的那种亮度,跟其他人闲聊着。肖依雯傻坐在主持席上想心事。 她想起了江长明,下午他的拒绝如同冷藏在心底的冰块,在灯光的照耀下慢慢融化开来。说实话,江长明是那种很能给女人带来感觉的男人,一张成熟的脸,一双睿智的眼,话不多,却总是能烫你心上。肖依雯一开始并没多注意他,就跟所有的陪护一样,在她眼前都是匆匆的过客。 感觉是从送鱼那天突然有的,这东西很新鲜,有了便不能阻止,小鸟一样出其不意地扑棱棱飞出来,把你的心思给搅乱。肖依雯不喜欢那些同龄的小男人,她戏称他们为温室里的黄瓜,嫩倒是嫩,放烈日下一晒,半天水分都保持不了。医院有好几个这样的男人追她,很热烈,肖依雯却一点来电的感觉都没,所以她的一颗心至今还没地方寄托。 自从那次送鱼汤之后她开始悄悄注意江长明,有时会突然地想到叶子秋的病房待上一会,他身上那股成熟男人的气息撩拨得她心痒,回味起来却很是舒服。这种怪怪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她闭上眼睛,甚至能清晰地回味到好几次跟他手指无意间触碰时产生的那种酥麻,的确很美。 她已知道江长明单身,四十出头的单身男人称得上是男人中的极品,属于强劲的绩优股。肖依雯注意到,江长明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每每看到医院中夫妻二人搀扶着看病,他的目光总是痴迷上好一阵。叶子秋只要一提他,总是拣最好的话说,夸得肖依雯耳朵痒痒。仔细想想,这人还真是有不少优点,单就冲他对师母这么好,肖依雯便对他无端地多了份信任。 可是他拒绝了她! 肖依雯今晚的失落一大半来自于江长明,要是 江长明在身边,今晚的她一定是快乐的,她才不管院方倡导的活动有没有人响应呢。 肖依雯几次都把目光伸向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是有,可那些人跟她没关系。 晚风吹打着树叶沙沙作响的时候,江长明回到了医院。林静然的话像一把刀子,刺痛了他。他像个逃兵似的从林静然的抱怨中逃出来,一时之间步子不知该迈向哪。他懂林静然的心思,知道她为什么发怒,更知道她为啥要把沙沙的事说给他听。但这不可能,林静然是白洋的表妹,跟他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他从没动过歪脑筋。但对沙沙,他的感觉却有些异样,怪味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按说这更是不可能的事,沙沙的极端性格在师兄妹中间是出了名的,她是个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女人,疯狂起来五头牛都拉不回。江长明清楚地知道跟沙沙不可能有结果,或许,她跟任何男人都没有结果,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受她折磨。 江长明摇摇头,想把不切实际的想法轰了出去,眼下要紧的是照顾好师母。回到病房,他却发现幼儿园的人坐了一屋子。江长明随便找了个借口,又来到院中。望着满天繁星,他忍不住想起白洋来。如果白洋在,此时他们一定会相拥着坐到梧桐树下,他会指给她哪一颗星星是自己,哪一颗又是爱着的人。 医院的夜晚寂静而冷清,白日生生死死的喧嚣仿佛被夜幕轻轻盖了起来,夜晚给了人喘息的机会,无论是病魔缠身者,还是为他们的病牵肠挂肚的人,这时候都能缓下一口气来,夜晚在生死面前居然也有这般神奇的作用。江长明兀自发了会呆,忽然想起肖依雯下午说起的那个联谊会,与其让夜晚折腾得坐立不安,还不如去那儿散散心。他跟一楼的值班护士问清了地儿,便循着指示牌找到了顶楼。 肖依雯孤单地坐在灯光下,面前是随手叠起的一堆纸鹤。江长明走过去,轻轻叩了下桌子。肖依雯抬起头,目光跳了几跳,旋即又冷冰冰熄灭了。 “这儿好冷清。”江长明没话找话,他弄不清肖依雯怎么连屁股也不动一下。 “热闹的地方到处都是,没人强迫你留在这儿。”肖依雯低着头,手里摆弄着她的纸鹤。 这话有点呛,江长明顺手捞过一把椅子,靠着肖依雯坐了下来。 肖依雯往边上挪了挪,继续摆弄她的纸鹤。 江长明有点尴尬,后悔不该冒冒失失闯到这儿来。正要起身离开,肖依雯说话了。 “江大主任的夜生活一定很丰富吧?” 江长明以前担任过 沙漠所科研部的主任,这个小官他自己都忘了,肖依雯却突然地又提起来,看来师母告诉她的还真不少。 “我害怕夜晚。”不知怎么,江长明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声音一落地,他便感到后悔,他跟肖依雯还远不到说这话的份上。 出乎意料的是,肖依雯突然抬起身子,一把打开桌上的纸鹤,噔噔噔走了出去。望着洒了一地的纸鹤,江长明有点摸不着头脑,今儿这是怎么了,哪个女人都冲他发火! 闷了一会,江长明跟出去,肖依雯的脚步声已到楼下,等他走出楼门洞,肖依雯已站到了梧桐树下。她的身材颀长,曲线曼妙,透过黑夜,江长明看到的是跟白日完全不同的肖依雯。白日的肖依雯是典雅的,庄重的,矜持得像古典淑女。而星光下的她多了一层时尚的光芒,夜幕又让她变幻出几份扑朔迷离的美感,不知怎么,江长明忽然就想到性感这个词。 他一时有些却步,不知该不该走过去。 肖依雯像是在等他。 江长明矛盾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他看到肖依雯的肩膀在夜色下抖动。清风拂着幽香,袭进他的鼻子。 肖依雯转过脸,很镇静地面对着他。江长明触到她的目光,心无端地一阵乱跳。这是他从没有过的。 “对不起,我刚才心情不好。”肖依雯说。 “没事,谁都有脾气坏的时候。” “你倒是善解人意啊。”肖依雯捋了下头发,她的率直便在一瞬间显了出来。 “我可不会讨好女人,更不敢讨好你。”江长明想摆脱她带给自己的那种紧张感,故意将话说得油一点。 “凭啥要你讨好?”肖依雯也松弛下来,口气像是熟人间的打笑。 “我还以为你生气呢,下午没答应你,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江长明撒了一个漂亮的谎。 “现在说出来晚了,我怕听别人道歉。”肖依雯再次捋捋头发,夜风总是将她额前的刘海吹落下来,挡住她的视线。 两个人斗了一会嘴,都觉得有点对不住这星光夜色,肖依雯便说:“看来你是没话跟我说。”她叹口气道,“算了,还是回去吧。” 直到分手,江长明都没再说话。他有点恍惚,也有点茫然。在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孩子面前,他把自己弄乱了。 后来他便一直后悔,为这晚的糟糕表现跌脚。 但他并不知道,正是这晚的夜风,为他吹进了又一个女人。肖依雯就以这种很落俗很突兀的方式,不经然地闯入了他的心扉。等他有所洞察时,爱已经悄然复活了。 (本章完) 6 6(1/3) 一放暑假,牛玉音便回到沙乡。牛玉音的家在沙县胡杨乡沙湾村,父亲牛根实曾是沙湾村的支部书记,前年改选退了下来,嫌日子寂寞,养了一群羊,赶到沙湖里放。母亲苏娇娇是胡杨乡苏大嘴巴子的姑娘。苏大嘴巴子过去是沙乡一带的红人,小时读过私塾,一张嘴巴是巧舌如簧,能把活的说成死的,扁的说成圆的。沙乡人大凡有个鸡毛蒜皮的事,少不了请他说和。那年他到牛根实家说一棵沙枣树的事,瞅着根实机灵,说话做事不缺心眼儿,人又本分,对爹娘老子孝顺,疼省着不让爹娘老子干活。苏大嘴巴子便自作主张,将十五岁的女儿娇娇许给了根实。 牛玉音回到家,父亲牛根实不在,定是赶着羊打发他的日子去了。牛根实养羊不为钱,好像也从没在羊上挣到过钱,就跟退休干部养花养鸟一样,图个寄托。母亲苏娇娇躺在炕上睡大觉,鼾打得满巷道都听得见。母亲苏娇娇的长相一点配不住这名字,嫁过来的那天,牛家便搬进了一个水缸,腰要多粗能给你长多粗,一对大胸打当姑娘时就在胸前晃荡,整整晃荡了一辈子,这才安稳下来,软沓沓地扎进了裤腰带里。 牛玉音没叫母亲,叫也叫不醒,她要是睡不过瘾,你拿针扎刀刮都是闲的。年轻时牛根实嫌她贪睡,拿猪毛刷子刷过,拿芨芨草捅过鼻子,实在有要紧事儿时还拿锥子锥过,也没把她打睡梦中闹醒。活了一辈子,苏娇娇最自豪的便是有一对肥硕的奶子和一身风刮不走雷打不醒的好瞌睡。 玉音出了门,往哥哥家去。哥哥牛玉虎大前年娶了媳妇,嫂子不愿跟公婆住,分开单过了。巷子里不时碰上乡邻,一看是研究生回来了,全都新奇地跟她打招呼,拉住她问话儿,直夸她脸白了,嫩了,胸脯子又鼓了,挺得人都不敢搁眼了。省城的水土就是好,硬把个沙疙瘩养成了画儿,咋看咋顺眼,恨不得捧着脸蛋子嘬上几口。 好不容易走到哥家,门锁着,邻居拾粮媳妇说玉虎他们一大早进城了。玉音便有些扫兴,自个心急火燎地回来,家里却没一个人等她,好像她回不回来跟这个家没关系似的。站在巷子里,玉音有片刻的失神。七月的沙乡一片闷热,太阳把地都蒸熟了,院里的沙枣树蔫头耷脑地垂着,叶子全成了青灰色。两头肥猪让太阳晒得没地儿躲,居然跑她脚下找阴凉。玉音的脸上全是汗,她抹了一把,掉头往回走。拾粮媳妇从屋里撵出来,揣给她几个酸果,说是刚打的,新鲜。然后望望四周,神乎乎地说:“你姑姑病了,一个人躺在沙窝铺没人管。”说完便疾疾地窜回院子,生怕玉音问她个详细。 玉音一阵心急,跑回家里提上包就往沙窝铺赶。 沙窝铺在离村子二十里的地儿,那儿以前是沙洲,沙乡人最神往的地儿,靠着南北沙湖的水,滋润得绿草盈盈,野鸭成群。据父亲牛根实讲,他们小时常到沙洲捡鸭蛋,捋沙米。可惜时过境迁,随着沙湖的彻底干涸,沙洲彻底湮没了。玉音的记忆里那儿便是世界上风沙最大的地方,十三道沙岭围成个月牙状,只要一起风,滚滚沙浪便将沙窝铺刮得昏天暗地,可你又不能不让沙漠起风。 玉音出了村子,四下瞅着想搭辆便车,天再热,往沙漠去的人还是有,打野兔的、捋黄毛柴籽的、拾发菜的,还有穿过沙漠去黑山背煤的,总之有人不停地把脚步往沙漠送。等了半个时辰,却不见车的影子。其实玉音不知道,县上发了文件,说是对沙漠严管,发菜不让抓,黄毛柴籽儿不让捋,下一步羊都不让往沙湖赶了。沙乡人只认死理。不让进,由着你了?沙漠是你的还是我的,祖祖辈辈活在这,恨着沙漠,吃着沙漠,你说不让进就不让进了?嚷了一阵子,沙乡人还是老样子,想咋就咋,结果惹恼了县上,派了干警和工作队,守在进往沙漠的路口,进一个罚一个。结果去沙漠的车就一天天少了。 玉音正焦急地擦汗,红柳几个过来了 ,是打县城回来的,望见玉音,吵嚷着围过来,抓住手说话儿。也是巷子里那些话,说她又白了,洋了,跟电视里的演员辨不出两样。还问她衣裳哪买的,咋就穿上去这么合适,衬得胸是胸腰是腰,裤子屁股上的那个兜真好看,一下就把男人的眼睛给逮住了。她们把玉音推过来搡过去,反复地看,反复地摸,就跟沙乡人买牲口那么前前后后地过眼。红柳比玉音小,还十分的俊俏,只是没念过书,言谈举止便少不了沙乡人那份野俗。 说话间玉音得知红柳要出嫁了,日子定在下个月头上,男人是新井乡的王四毛。王四毛这个名字玉音倒是听过,只是不明白红柳为啥要嫁给他。 玉音大二那年,沙乡发生过一件事,有人把打井队的一个女技术员给**了。公安很快破了案,这人便是王四毛,当时他跟着打井队学手艺,不知怎么就把女技术员给看上了。其实那技术员长得一点不好看,玉音见过她,典型的平胸,一脸麻子,唯一胜过沙乡女子的就是爱穿牛仔裤,屁股老绷得紧圆。大约就是那屁股害得王四毛蹲了大狱。 玉音没记错的话,王四毛判了十年,按说还在大狱里,却突然要娶红柳,她真是给搞糊涂了,却又不好细问,问这些也没啥意思,她急着往沙窝铺赶,就跟红柳说:“到时我去送你呀。”红柳脸一红,很感激地搂了下她脖子。玉音便跟她们告辞,说急着去沙窝铺,她姑病了。 一听玉音说她姑姑,姑娘们全都噤了声,脸上神秘兮兮的,丢下话走开了。玉音感到奇怪,却也顾不上多想,正好一辆三码子开过来,突突地叫,玉音一招手拦住三码子,跳了上去。 赶到沙窝铺时,黄昏已将大漠染得一片血红,三码子在中途拐了道,把她扔在了沙路上,二十里的沙路是她走着来的。西天的火烧云熊熊燃着,望一眼都叫人淌汗。沙漠在晚霞里呈现出特有的美丽,粗犷、雄浑,令所有的生命都感到渺小。站在沙梁上,一吼儿一吼儿的风掠着沙尘,打在她脸上,身上。汗顺着脖子,流进胸膛,一摸便是黏糊糊的脏东西。玉音累得抬不起腿,念书念得走不动路了,以前走这点路,她背一袋黄毛柴籽不歇脚。现在倒好,感觉就跟上了一趟华山。玉音一屁股瘫在沙梁子上,望着西天的红云发呆。 猛乍乍的,一阵花儿响来,仿佛沙漠里腾起一只野羚羊,一下把浑厚悲壮的沉静给打破了: 往前一看是嘉峪关 往后一看是戈壁滩 生死的路儿我望不断 想你的话儿把心捂烂 头顶着星哟脚踩着滩 王哥我放羊实在个难 …… 大漠里,夕阳下,空气似乎凝住了,风一动不动,只有这悲怆怆的花儿,把天地扯得一紧儿一紧儿。玉音听了一会,这声音尽管粗糙,却粗糙得恰到好处。想必定是个痴情的羊倌,在沙漠里爱上了谁家的女子,对着天空喊心思哩。果然不多时,一群羊幽幽地出现了,从五道梁子那边探出头,棉花一般一朵朵滚下来。 玉音猛就来了劲,背起包,跋起脚步就朝三道梁子走去。 沙窝铺共有九道沙梁子,又称九步沙,也有说是杨家将九寡妇,冤在这里守护着沙域疆场。其实是风沙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年年雕刻的,用不了几年,兴许它就变成十梁子,十二梁子。姑姑牛枣花的住处在二道梁子,那儿原是一处盆地,玉音小时来时,那儿还有茂盛的水草,密密的芦苇,可惜她从来没捡到过鸭蛋。玉音弄不清姑姑为什么几十年如一日要守住这沙梁?姑姑的一生是神秘的,传奇的,留给沙乡人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翻过三道梁子,一抹翠绿便在眼前盛开,晚霞褪去,夜色蒙蒙罩来,沙漠愈发神秘了。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脚下发出沙沙的流沙声。不多时,树的气息扑面而来,白杨的叶子在风中喁喁作响,仿佛向她发出亲昵的问候。再往前走,沙枣树的芳香便让她有了归家的感觉,那种馥郁、温情 的香甜味似乎已深深融进了生命,哪怕走多远,只要一闻见沙枣花的香气,生命中的那份感动便有了。 玉音的脚步加快,心也怦怦跳起来。她想不到姑姑会病成咋样,荒漠深处,独自生活的姑姑一直是她生命深处的痛。 一阵狗吠响起,那是果果的声音,她定是闻到了玉音的气息,喊出的声音兴奋而夸张。果然,玉音的脚步刚到红木房前,果果便甩着尾巴扑过来,猛一下蹿到她怀里。 “谁呀?”枣木门吱呀一响,姑姑的声音飘过来。 玉音抱着果果,几步来到门前,借着微弱的光亮,她看到姑姑虚弱的身子在门口晃荡。 “姑姑——” “是音儿?!”姑姑一把搂住她,就像母亲搂住女儿,紧紧的,双手在她脸上摩挲。“这热的天,你咋来的?” 姑姑的身子发烫,双手更是火烧火燎。 “你烧得厉害,身上都要着火了。”玉音急起来,扶姑姑进了屋,紧着问起她要不要去医院。 “不碍事,发点烧,多喝点水就没事了。你快坐,我给你倒水去。”姑姑的声音很兴奋,那是因为玉音的突然到来。玉音拦住姑姑,自己舀了一碗水喝。 “放假了?见过你爹妈没有?” 玉音摇摇头,把回家的事儿跟姑姑说了。姑姑直叹气,说:“咋连饭都不吃就跑来了,看你妈醒了不生气。”说着就要给玉音做饭,玉音拦挡不住,姑姑的病仿佛在瞬间好了,玉音摸了一把她的脸,居然真就不那么烧了。 一股炊烟飘起来,穿透空荡荡的黑夜,让沙漠一下有了生气。果果一刻也不安稳,赖住玉音不放,弄得玉音想帮忙都没法帮。姑姑笑道:“它想你哩,几个月没见,我还猜想它认不得你了。” 做饭是在小院里,玉音这才发现,小院里又多了葡萄架,嫩绿的葡萄串一朵儿一朵儿的,甚是喜人,葡萄架四周,是高高的向日葵。不到十平方米的院子,让绿色掩满了。 一个喜爱绿色的女人,却选择了独身。 不大工夫,饭菜好了,月亮悄然生起,将小院映得白花花的,借着月色,两个人的目光一次次对视,姑姑的目光是柔情的,盈盈爱意溢满眼眶,玉音的目光是跳跃的,每次见面,都要忍不住用这种目光打探,仿佛姑姑脸上藏着岁月太多的秘密,等着她打开。 一张小石桌,两条小木凳,姑侄俩面对面坐着。枣花不停地给玉音夹菜,甜甜地望着玉音吃。看着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聪慧的玉音,枣花脸上升腾起母亲般的幸福。 恰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嘹亮的花儿: 正月里的沙枣花正月呀正 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灯 花灯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里的沙枣花龙呀龙抬头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上彩楼 彩楼万丈高呀 小妹妹小心闪坏腰 三月里的沙枣花三月三呀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远呀 小妹妹搭个火轮船 玉音停下筷子,循声望去,却见月光撩人,沙漠深邃。 “是六根。”枣花突然低下头,说话间脸无端地一红。 玉音收回目光,继续吃她的饭。神思却片刻间不在院里了,想起路上听到的花儿,六根这个名字便在脑子里突突地跳。 院外的花儿又响起来,嘹亮得能把夜幕撕碎。 四月里的沙枣花四呀月八 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黄瓜 黄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开花 五月里的沙枣花五呀端阳 我和我的小妹妹过呀端阳 雄黄酒儿呀高升上 小妹妹边喝边拉家常 六月里的沙枣花热呀难当 我和我的小妹妹缝呀衣裳 缝外蓝单衫呀 小妹妹小妹妹快穿上 玉音的目光怪怪地盯在姑姑脸上,姑姑装作没看见,起身去灭灶火。火苗儿扑地蹿起,映得她脸分外地红。 六根唱了一阵,大约得不到回应,没了声。 沙漠一下静得人难受。 (本章完) 7 7(1/3) 枣花终究还是没听玉音的话,死活不去医院。被玉音逼急了,她便说:“头疼脑热的谁不得,天天跑医院,日子还过不过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体烧得难受。如果不是玉音,她可能又要在屋里躺一天。 “你这过的叫啥日子?”玉音也有点来气,怪姑姑不把身体当身体。 枣花笑笑,说:“身体是个啥,不就一个肉疙瘩,你让她闲着,她才跟你闹呢,天天把她放风里吹,沙里晒,看她还跟你扭劲儿?” 玉音让枣花呛得说不出话。 一夜的谈喧,玉音对姑姑的日子已有所了解,自打上次银城回来,姑姑便把自己关在了沙窝铺,一次村里也没去。父亲牛根实倒是来过,想在她这儿借个脚,跟六根合上放羊,没想却让姑姑给拒绝了。姑姑说,她想一个人静着,有了别人她不自在。父亲是别人吗?玉音想了一宿,还是没弄明白姑姑的心思,倒是天亮时让姑姑一句话点醒了。姑姑说:“这人啊,啥日子过久了,就成了那日子里的一片云,要是把它赶到别的日子底下,那云忽儿就没了。”见玉音盯住她望,姑姑又说,“就如这红柳,沙刺,你给它挪个地方,能活吗?”玉音哦了一声,多少懂了些姑姑心思。姑姑仍嫌玉音不明白,叹气道,“活在天上的活不到地下,长在沙窝里的长不到山上,人跟物儿一样,都是个命。就说那人……” 姑姑突然不言喘了,久久地闭上眼睛,心事很重的样子,再睁开眼时,已是两汪深泪。 玉音知道,那人便是郑达远,姑姑还没从郑达远的死中解脱出来。 上午,姑姑强撑着要去二道梁子,说前几天刮了风,把周围的塑料呀啥的刮到了树里,要是不清除掉,会把树缠死。二道梁子的树是今年头上新栽的,将近十亩,钱还是那人出的,可成活率很差。姑姑怪今年的天气,一场雨也不下,再旱羊都没草啃了,这些树八成活不下。又怪狠心的城里人,跑哪儿玩不好,单是跑沙漠里凑热闹,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带了来。都嫌弹沙漠,其实沙漠才是最干净的,你把它弄脏了,弄乱了,它不恼才怪。 一提起沙漠,姑姑的唠叨就没个完。玉音逼着姑姑吃下药,摸摸烧的不是太厉害,便陪了姑姑往二道梁子去。药是那个叫六根的羊倌带来的,要是少了六根,姑姑怕就让病给放倒了。 六根的羊圈就在二道梁子下,沙枣树围起的篱笆,插着密密的酸茨、红柳枝,就把羊给圈严实了。边上一间土坯房,破破烂烂的。那儿最早住的是六根的爹,一个一辈子只会在沙漠里放羊或唱花儿的男人,六根子承父业,打五佛县的老家赶来,接起了羊鞭子。 羊一早出了圈,此时的二道梁子静静的,风还没有起,羊圈旗杆上的那块红丝布动也不动。姑姑指着土坯房子说:“六根是个好羊倌哩,比他爹强。” 玉音的心思不在六根上,六根是谁跟她没关系,她在想如何说服姑姑,离开沙窝铺,回到村子里去。再要这么过下去,哪天死了都不知道。姑姑快五十了,一辈子窝在沙窝铺,就知道种树、守树,树比她的命还要紧。也不嫁人,也不生娃,真不知她想个啥? 刚到二道梁子,六根的花儿就漫了过来: 提起个凉州城四下里挂红灯 张员外家的姑娘在绣楼里蹲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明 春风摆动了嫩杨柳 三月里桃花开新郎把树栽 捎书带信要一个荷包袋 郎要荷包袋就得自己来 为何捎书又把信儿带 年年长在外夜夜不回来 见不上个面你绣个荷包袋 郎要荷包袋你就自己来 实话说把白银子捎上十两来 姑姑听了,脸臊红地说:“这个六根,清早八时的,乱唱个啥。”说完便蹲下身子,细心地捡起塑料袋来。 二道梁子的树的确长得病歪歪的,远一看像树,近一看全是些指头粗的烧柴苗子。捡着捡着,姑姑便骂起白县长来,说他真是个白嘴猫儿,今年可把她害苦了。 原来这树苗是白县长通过郑达远供的,说是县上成立了个什么沙生植物科技开发公司,要了沙漠所不少赞助,还以每枝十五元的价格,卖给姑姑这些树苗。结果一种下去,姑姑就知道上了当。偏是郑达远对白县长信任得很,说他也是个一心想治理沙漠的人,姑姑便不好再说。但树苗摆在这里,一看就不是好苗,肯定是骗人的。 姑姑说着捡着,干得很投入,玉音却没一点兴趣,望望四周茫茫的沙漠,心无端地就让惆怅给塞满了。 晌午时分,父亲牛根实来了。顶着顶破草帽,披着件汗衫,远远地就冲二道梁子喊:“枣花——玉音——” 听见父亲的声音,玉音忙从树林里走出,她看见父亲黑黑的脸,浑身的汗。 “你个崽娃子,来也不看爹,就知道你姑姑。”父亲还是习惯用他的大嗓门说话,就像原来呵斥村上的社员一样。 玉音嗓子哽着,看到父亲又黑又瘦,整个变成了羊倌,眼里的泪就下来了。她走过去,颤着声儿喊了一声“爹”,牛根实嘿嘿笑了笑,草帽一抹,说:“我娃又出脱了。放多少天假,还要不要到外头调查去?”前几个假期,玉音总是匆匆回来,又匆匆走了,说是搞社会调查,家里连五天都没待过。 “不走了,这个假期我都陪着爹。”玉音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她掏出纸巾,要给爹擦汗,被牛根实挡住了。“擦个啥,你爹又不是干部,这点日头还是能扛。” 牛枣花这才直起身,站在树林里,也不往前走。玉音发现,姑姑望爹的眼神有点奇怪,冷冰冰的,里面还充满疑惑。玉音不知道爹跟姑姑发生了什么,但她想,一定有了啥疙瘩,以前不是这样的。 牛根实咳嗽了一声,想说啥,望一眼玉音又把话忍住了。这时候太阳已是很热,沙漠的日头只要跳过一人高,那份毒就出来了,玉音站在沙梁上,脖子里的汗像水一般流。爹说玉音你先回去,我跟你姑姑商量个事。 玉音疑惑地盯住爹,姑姑突然走出来,抓着她胳膊说:“音儿你甭走,你也听听你爹说的有没道理?” “你看你,做啥嘛,不关娃的事,叫她回去。” “咋个不关,音儿不是小娃娃,你让她听。”枣花显得固执。牛根实一看妹妹的犟劲上来了,搓搓头,“算了,不说了,你这人现在脾气大得很,跟你话都说不成了。” “不说你就走,音儿在我这住几天,我想她了。” “哟嘿,你说住就住?她妈还等她呢。”牛根实说着就让玉音收拾东西,跟他回去。他对枣花耿耿于怀,想拿玉音给她个下马威。枣花并不说话,拿眼望玉音。玉音让姑姑望得低下头,心里嘀咕着,表情十分尴尬。 恰在这时,六根的花儿又响了: 正 月里采花没个花采 二月里采一朵迎春花来 三月里桃杏花红似火 要采个牡丹四月里开 五月里石榴花赛玛瑙 六月里荷花水面上漂 七月里银瓶花蜻蜓爱 采一个桂花八月里开 九月里黄**人人爱 十月里松柏青了山崖 十一腊月没个花采 雪里头飘出个蜡梅来 牛根实听了一阵,忽地一拧脖子:“六根,给老子滚开!” 玉音没跟爹回去,太阳当头照的时候,她搀着姑姑回到了红木房。出乎意料的是,羊倌六根候在门口。 “这热的天,你不要命了。”羊倌六根惊乍乍道。看见玉音,羊倌六根吐了下舌头。 “谁叫你来的,放你的羊去!”枣花恶了一声,阴着脸进了院。羊倌六根跟进来,问枣花病好些了没,要不要再抓几服药?枣花没理六根,径直进了屋。玉音望了眼六根,看到他脸上有块疤,脖子里好像有手抓下的痕迹。 玉音帮姑姑摆了条湿毛巾,擦去脸上的汗,又将一杯凉开水递给她。等她走出屋子,羊倌六根已不见了。 玉音撵出来,火热的沙漠里一个孤寂的影子在动,羊倌六根背有些驼,走路斜着身子。玉音见过的羊倌都这样,据说右手经常要扔石头打羊,把身子给扔斜了。 “你是六根叔?”玉音赶上去问。 “啥叔不叔的,叫我羊倌就成。” “我不认识你,但我见过老桩爷爷放羊。”老桩是六根的爹,沙漠里的老羊倌。 听见这话,羊倌六根停下步子,回头问:“你是音儿姑娘吧,念大学?” 玉音嗯了一声,两人算是认识了。 “我有事问你哩,不耽误你吧?”玉音堵在六根前头,羊倌六根的那块疤有点耀眼。 “不会问我这疤是咋回事吧?”羊倌六根打趣地摸摸疤,然后不打自招地说,“你爹打的,一铲子下去,脸就成了这样。” 玉音很是吃惊,爹拿铲子铲六根? “脖子里的手印呢?”玉音突然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 “哦,这得问你姑姑。”羊倌六根像是随意地说,不过很快他又用惊讶的口气问:“不会是她叫你问的吧?”玉音这才看见羊倌六根脸上浮了层坏笑,不过不讨人厌。 玉音已经猜出了什么,但眼下她顾不上这些。“我是想问问我爹跟姑姑怎么了,他们像是有了仇气。” “你姑姑没说?” “没。” 羊倌六根抬起头,瞅了会天。正午的阳光晒得人脱皮,脚下腾起的热浪直往裤腿里钻,天静得没一丝儿风。“找个阴凉处说吧,这么站着怕把你这个大学生晒黑了。” 玉音跟着六根,转了几个弯,来到一个废弃的井架下,井架上搭着些干枯红柳和梭梭,遮住了太阳。 “知道不,这井差点儿打成。”六根说。 玉音摇头,她离开沙漠好些年,这儿发生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 “都怪老郑头,硬说是不能开采地下水,害得人家打井队白白花了几万块钱。” “老郑头?” “就是省里来的郑所长,我们都唤他老郑头。不过他说得对,这沙漠,是不能打井了。”六根像是突然陷进了什么,目光变得痴起来。半天后他叹气道,“再过些日子,我也该走了,上面不让放羊了。” 玉音急着想知道爹跟姑姑的事,催六根快说,六根卷了旱烟,边抽边给玉音道起了事情的原委。 (本章完) 8 8(1/3) 玉音一脚跨进自己的家门,差点跟让尿憋醒的苏娇娇撞个满怀。 “死丫头,没长眼睛呀。”苏娇娇提着裤子边跑边骂,人进了茅厕,声音还在巷子里响,“你还知道回来呀,一来就往沙窝里跑,也不跟娘老子说一声。” 玉音几个屋里找了一遍,没发现爹,失望得一下蹲门槛上,妈说啥她根本听不见。 “咋个了,一回来就吊个脸,谁惹你了?”苏娇娇终于从茅厕里走出,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轻松。 “爹呢?”玉音气鼓鼓地问。 “挡羊呢,给你挣钱呢。”苏娇娇的话里有明显的不满。也不知为啥,娘俩到一起,总是没好话。玉音有啥事,也很少跟妈说,母女俩的关系是越来越生分了。 “给我挣钱呢,怕是不安好心吧。”玉音仍在气头上,说出的话硬邦邦的,苏娇娇看一眼女儿,发现她脸赤红着,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像是吃了火药。便没好气地说:“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也是。你书念的越来越多,脾气也越来越大,哪还把娘老子当个人。”说着进了屋,鞋一脱又躺在了炕上。 玉音懒得跟母亲说,这阵儿恨不得跑到沙湖去,当面跟爹问个清楚。 玉音真是没有想到,爹竟然看上了姑姑的林子,非要缠着姑姑交出来,说办个什么沙漠观光度假村,赚城里人的钱。羊倌六根说这些话的时候,玉音只觉得胸腔子里冒火,爹怎能这样,这不要姑姑的命吗? 姑姑枣花很早就离开沙湾村,住到了沙窝铺。没有人知道她迷恋沙窝铺的啥,那时沙湾人战天斗地,革命的火焰燃遍广袤的大漠,红旗已插到沙漠边上。在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多快好省,大干快上的精神指引下,沙湖的树被一株株放倒,蔚蓝的湖水被填平,飘香的沙枣花成了资本主义的毒草,必须铲除干净。沙湾村铁姑娘队最小的铁姑娘牛枣花背着一袋炒面,赶着骆驼,跟同伴们来到沙窝铺,发誓要用半年时间,将十二梁子上的红柳和沙刺全铲尽,要把这儿开成腾格里沙漠最广阔的大寨田。 玉音三岁那年,母亲苏娇娇抱着她来过沙窝铺,那时的沙窝铺已是黄沙漫天,枯枝遍地,革命的火焰已经熄灭,到处残留下烈火焚烧的痕迹。姑姑牛枣花穿着让汗浸透了的黄军装,拉着架子车,把平地里的沙往二道梁子上拉。帮她拉车的是右派分子、沙漠所的牛鬼蛇神郑达远,谁也不清楚他们堆沙梁子做什么,沙湾人已让运动搞晕了头,再也不相信战天斗地这种话了,大风一场场刮来,卷着沙尘,把他们的家园侵吞得不见一点绿色。 苏娇娇要牛枣花抱玉音,牛枣花躲得远远的,那张美丽的脸庞已变得跟沙漠一个颜色了,眼睛里喷出的也是跟沙漠一样烈的火。苏娇娇叹口气,问她还需要啥?牛枣花头也不回,拉着架子车在沙漠里疯跑,身后扬起的沙尘将三岁的玉音呛得直哭喊。 往事虽然不怎么清晰,但刻在玉音心上的,却是一个让沙漠变疯的姑姑。打她懂事起,沙湾村的人一提姑姑,总是叫她疯丫头,后来慢慢便叫起了疯婆子。疯婆子牛枣花是跟她的那些树同生共在的,谁能想得到,一个沙漠里的女人,居然能用几十年的时间,硬是将那年毁掉的绿色还了回来。 别人问姑姑为啥守着沙窝地?姑姑说:“啥也别问我,问树去!” “问树去!”爹跟姑姑谈的时候,姑姑仍旧是这句话。没想爹腾地扔下烟锅:“树能说话我早问它了,还用得着问你这个疯婆子!”在爹的眼里,姑姑竟也是疯着的! 玉音伤心死了。爹咋能这么说姑姑,姑姑一生够苦了,就因她当年当了个标兵,十七岁便被树为全县的典型。就因她当年砍的树最多,便把自个的一生赔给了沙漠,爹咋能在姑姑心口上撒盐呢? “唉,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爹这个人,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羊倌六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吃过晚饭,爹还没回来。倒是不知啥风把哥哥玉虎给吹来了,一进门便嚷嚷:“我家的大学生回来了,妈,咋不杀个羊,人家可是给你争下大光的呀。”玉音瞪一眼哥哥,听得出哥哥是在讥笑她。大学毕业,玉音本来分了很好的工作,进了社科院,当了著名水利专家的弟子,眼瞅着能给家里挣大钱了,却突然心血**,要考研究生。院里不同意,她便一狠心考了自费,害得爹把给玉虎盖房的钱拿出来供她。这还不算,后来她又为救一歌手跑去献血,反把自己感染了,前前后后又花了好多钱。自此,她跟哥哥玉虎的疙瘩便系下了,只要一提钱,哥哥玉虎少不了挖苦她。 “研究生,跟你说话哩,你没听见?”见玉音不理他,哥哥玉虎凑上前,伸手逗她的鼻 子。 “一边去,烦着哩。” “哟,大研究生也有烦的时候呀,说说看,啥事儿敢烦你?”玉虎大大咧咧的,边说话边抓起妈刚煮的玉米棒子,塞嘴里啃。 “我问你,爹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玉音一把夺下玉虎手里的玉米,逼住他问。 “啥主意?”玉虎后晌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跑来就是蹭饭吃的。 “啥主意,你还能出啥主意?凭啥要姑姑的林子?” “你说这事啊?”玉虎又从锅里拿了一根玉米,母亲看他这份贪相,知道他没吃,张罗着要给他做饭。玉虎说不做了,他还有要紧事,说着丢下玉音,一溜烟跑了。 母亲娇娇便怪玉音,说她不该提啥林子,不就一些破树嘛,值几个钱,瞧你姑姑那个样,比她的命还值钱。 “林子就是姑姑的命,你们明知道还硬要,这不欺负人家吗?” “欺负?哟,我欺负她?你去村子里打听打听,我欺负她?”母亲干喊了几声,突然话锋一转,训起玉音来了:“你眉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会帮着外人说话了。你也不想想,谁拉大你的,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书,你倒好,学会帮外人说话了。”说着说着,母亲竟拉起了哭声。玉音知道,母亲只要一拉哭声,胜利就倒向她那边。果然,母亲的伤心越来越重,话也越来越重,仿佛受了天大的伤害,又仿佛跟玉音有几辈子的仇,不容玉音再插话,从头到尾将玉音数落了个遍。 玉音心里的那份委屈就甭提了。自个才回家,没一个人问问她的学习还有生活,反倒像是他们的仇人,专门跑来受气似的。她抱了被子,躲到厢房里一个人生闷气。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让玉音进沙漠赶骆驼。说是天太热,骆驼要是找不到水,会渴出病的。沙湾人有个习惯,农闲时间,会把骆驼赶进沙漠,让骆驼自己找草吃,多则一月,少则十来天,被赶出去的骆驼就像放了假的学生,会由着性子满沙漠乱窜,人不找它还不回来。玉音家养了三峰驼,一峰公驼,两峰母驼。听母亲说,大母驼马上要产了,母亲也是怕母驼把羔产到沙窝里。 玉音有点不想去,但又怕母亲的冷脸子,磨蹭了一会,还是出了门。正好碰上拾草,也是去赶驼的,两人便做了伴进了沙漠。 拾草是沙湾村刘瞎仙的姑娘,瞎仙年轻时并不瞎,后来让炮炸瞎了,看不见了,跟着凉州城的师傅学贤孝,一学竟给出了名。方圆几十里,只要一提刘瞎仙,没人不知。不但曲儿唱得好,命也算得好,谁家大人娃娃有个毛病,拿着生辰八字,瞎仙一掐捏,准能给你说出个道道,照着他的话一禳解,准灵。 瞎仙算命那么灵验,偏是把拾草的命给算到了一边。拾草比玉音小两岁,属羊的,老早就出嫁了。男人是平阳镇上的麻五子,在平阳镇开个修理铺,修个电视机洗衣机啥的,也能捣鼓不少钱。娶了拾草,四年里生了三个丫头,铺子让镇计生办给罚没了,家里的麦子也让乡干部抬光了。麻五子气得直骂娶了个扫帚星,老母鸡。两口子为生儿子的事天天嚷仗,后来便打拾草。拾草受不住,只好跑到娘家,瞎仙不相信,说他掐过的,婚是金婚,命里有五个儿子,劝着让拾草回去,继续给麻五子生。拾草真就给回去了,可后来,拾草还是让麻五子撵了回来。这一回来就是几年,那三个娃一直在娘家养着,麻五子根本不管,好像跟他没关系。 沙乡的女子不光拾草这样,你要是细打听,十个里至少三个如此。都说是命,怪不得谁的。 玉音和拾草两个人默无声息地走着,路越来越静,也越来越空旷。沙漠要是静下来,能把你的心压碎。玉音回头望了望,村庄已模糊得成了一缕烟,来时的路被风轻轻一吹,无踪无影了,剩下的只是零零星星的梭梭、刺蓬,却也那般的无生无色,就像让人家虐待欺凌的小媳妇。玉音的心顿时沉甸甸的。走了一阵,拾草忽然问:“玉音,你有对象吗?”玉音摇摇头,告诉拾草还没,拾草不相信,硬说玉音是有了,不跟她说。“你念了这么多的书,长得又这么洋气,准是能找下城里男人。” 拾草的话让玉音忍不住想笑,她问:“城里男人有啥好?” “有啥好?多着哩,你瞅瞅他们,穿好的,吃好的,还不干活。” “还有呢?” “一到放假,带着老婆娃娃,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跑到沙漠里,吃一天,玩一天,人家那个日子,谁见愁过?”拾草脸上漾出一层神往,嘴唇咂得巴巴响。“我要是能过上一天那样的日子,这辈子也没白来世上。” 玉音突然无话,拾草的想法竟这么简单。想想看,沙乡女子真是没过过这样的日 子。 日头爷跟着两个女子,越跟越紧,一刻也不放过,没多久,玉音热得就喘不过气了。拾草笑话她:“念书啥也好,不好的就是越念越怕日头。”说着把头巾递给玉音,说你顶上吧,别嫌土,能把太阳遮住。 沙漠里空空荡荡的,哪见个骆驼。拾草说还早着呢,近处早没草了,骆驼要找到草,至少得跑一天的路。 “那晚上我们回不来?”玉音惊讶地问。 “你还想回来呀,你妈没跟你说,明个能找到就不错了。”拾草倒是很平静。 玉音真是恨死妈了,晚上不回来,沙漠里咋过?也怪自个,也不动动脑子,骆驼出去快半月了,能在近处? 这天她们一无所获。黄昏时分,两人找到一个地窝子,许是以前抓发菜的人挖下的。地窝子四周的杆子还在,拾草掏出塑料布,绑在四根杆子上,一间凉棚便搭成了。玉音刚要坐下歇缓,拾草一把拉起她说:“缓不得,得赶紧拾柴。”玉音问拾柴做啥,拾草说夜里点火呀,点了火就不怕狼。一听狼,玉音的腿越发抖得站不住。“真有狼呀?”她的声音发着抖儿,身上的汗似乎瞬间沁住了。拾草说她也没见过,不过在沙漠里过夜,柴火是少不得的。说着丢下东西,到远处拾柴。玉音只好学拾草的样,一根一根地捡柴火。 玉音记得小时到沙漠,柴火堆的满地都是,随手就可以捡一背篓。七岁那年,母亲苏娇娇将她留给了姑姑,姑姑也让她捡柴火,不是夜里点火,是要过冬。那时姑姑已决定要在沙窝铺住下来,爹劝也不听,气得爹直骂她:“你真是疯了,这荒滩野外的,鬼都不来,你咋个住?”姑姑横下一条心,硬要在沙窝铺,说她就不信沙窝铺养不活她一人。爹后来还是妥协了,叫了几个社员,赶上骆驼,给姑姑送来好多吃的、用的。沙湾人都说姑姑的魂叫沙狐狸给勾住了,回不到村里了。爹偷偷找了刘瞎仙,就是拾草的爹,瞎仙一掐八字,闷了半天,跟爹说:“她是沙狐子转生的,一辈子就该在沙里刨食吃。” 那个冬天,玉音是跟姑姑过的。皑皑白雪掩埋掉整个沙漠时,姑姑领着她在雪地里抓鸟,那是怎样一望无际的雪啊,白茫茫的世界,耀眼得让人透不过气,太阳一照,她小小的心灵里便耀满了亮晶晶的希望。 拾完柴火,天完全黑下来,劳累让玉音失去了一次观赏沙漠晚霞的好机会。她把这话说给拾草时,拾草扑地笑了,说:“啥叫个晚霞,太阳天天要升,天天又要落,升了就该忙活,落了就该歇脚,你真是念书念邪了,正做的做不来,尽学城里人说些歪话疯话。” 玉音看着拾草忙碌的影子,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跟沙漠远了? 就着凉水,吃了些干粮,拾草说:“你先睡吧,我望风。”玉音说:“这阵哪能睡着,我还想看看月亮呢。”拾草说:“整天月呀星的,跟你姑姑一个样。”一提姑姑,玉音的兴头上来了,缠着拾草问这问那,拾草似乎心不在焉,她愁愁地瞪住夜空,半天不跟玉音说话。玉音想,拾草定是想她的娃哩。 这夜的月亮终是没升起来,约莫十一点钟的时候,沙漠起了风,刮得柴火一点着就飞走了。拾草硬说是撞上孤魂野鬼了,便学她爹样嘴里念起了咒,还要玉音也跪在柴火旁。玉音不跪,拾草恨恨说:“鬼撵不走吃亏的可是你。”玉音觉得拾草真是让她爹给害了,这样子下去,一辈子哪能有幸福。 蹊跷的是,拾草念了一阵,风突然就小了,柴火又旺了起来。借着柴火,玉音看见一片子乌云从北部飘过来,不多时,便将天空牢牢盖住了。拾草叹口气,像是为刚才那句话后悔,几次张口想跟玉音解释,终因嘴笨而把话咽进了肚里。 地窝子里燥热燥热的,拾草让玉音睡,玉音试了一下,躺不到沙子上,就叫拾草睡,说自己望风。拾草拿脚扫了下沙子,躺下了。头刚搁到沙子上,就呼呼打起了鼾,反把玉音弄得有点失望。望着死一样寂静的沙漠,玉音心头便涌起阵阵恐惧。 沙漠里哪有骆驼的影子!转到第二天后晌,拾草和玉音都不敢转了,转下去也是闲的。拾草说得对,定是有了贼。她们在沙滩上发现了三码子的辙印儿,很清晰,就是这几天留下的。还在一个地窝子前发现一摊血,不用说,有人干起了偷杀骆驼的营生。这事儿前几年也发生过,沙湾村的十几峰骆驼让人偷了,有些活卖了出去,羔子索性就地儿宰了,卖肉。公安在沙窝里守了半个月,最后抓住的竟是几个赌博贼,输了钱跑沙窝里捞光阴。 “回去吧,一定是有了贼,赶紧报案。”拾草边收拾东西边说。 玉音一听拾草说回去,脚步子就先朝村庄这边迈了。 (本章完) 9 9(1/3) 沙窝里果然有了贼。 玉音她们赶回来后,就听说先头出去找驼的人家也都空着手回来了,有人还发现一只骆驼头,像是寡妇周喜兰家的。寡妇周喜兰闻声便哭,她也实在够可怜的。 支书当天就去报案,说是非要抓住这伙贼娃子。谁知派出所长说:“这两天忙得很,实在抽不开身,过几天再说吧。”支书说:“再过几天,沙湾村的骆驼就没了。”所长说:“谁叫你们把驼赶到沙窝里的,再三跟你们做工作,要把驼圈起来养,你们就是不听,这阵急了吧?”支书一看所长发了火,忙赔着笑脸说好话:“圈起来养,人经几辈子,谁家的驼圈起来养了?那又不是个鸡儿,它得吃,天爷大旱,人都没吃的,圈起来给驼喂啥?”所长没心听支书的废话,他忙得很,门外又有人等着告状了。支书又忙掏出烟,给所长敬。所长摆摆手,“去去去,我哪有工夫抽烟,上面来人要检查工作,我忙得连坐的时间都没哩。” 请不来公安,沙湾村的人一片子乱,都跑到沙窝里找驼去了。母亲苏娇娇因为玉音没找来骆驼,整天拉个脸,说话比猪骂狗的,难听得很,好像驼找不到是玉音的过。这天吃晚饭,母女俩终于顶起嘴来。 话题是从嫂子兰香儿身上扯起来的。玉音这次回来,跟嫂子兰香儿一次照面都没打。母亲叨叨说,玉虎娶了个妖精,一把苦不受,成天打扮得跟狐狸精似的,不是上街就是蹲娘家不回来。嫂子娘家在镇子上,她爹开个饭馆,她哥跑买卖,日子在镇上算是拔尖的。越是拔尖,就越觉嫁给玉虎嫁委屈了,整天喊穷,吵嚷着让玉虎也做买卖。一说让她下地干活,不是头痛便是脑热,反正总有借口。说轻了不顶用,说重了她给你还口:“成天背个日头,跟黄沙讨饭吃,种的那把庄稼化肥钱都不值,还指望过好日子呢,哼!”嘴一撅,屁股一拧,又去娘家了。庄稼不值钱是真,再不值钱你也是庄稼人,不指望庄稼指望啥?兰香儿不这么想,她成天做着发财的梦,眼里见的,嘴里说的,都是镇上有钱的人。玉虎让她逼急了,也尝试着做过买卖,贩过大板瓜子,贩过树苗子,跟人合着往西安贩过羊。可玉虎像是跟钱没缘分,真是应了那句俗话:贩猪猪贵,贩羊羊贵。越贩日子越见底了,把他爹当村支书挣的那几个钱全赔了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 顺着母亲的话,玉音忽然想,是不是嫂子动的脑子,要玉虎打姑姑林子的主意?如今搞旅游开发是能挣钱,玉音这次回来,最大的感受就是沙乡人的观念变了,知道拿什么吸引别人的眼球了。市里提出旅游兴市的发展战略,县上、乡上纷纷效仿,都想做旅游这篇大文章。姑姑的那片林子便有了含金量,听说县上已把它定成沙县的一面旗帜,每天都有游客和方方面面的人去那儿参观,兰香儿是个有经济头脑的人,她定是闻到了那里的钱味,也只有她,才动得了这心思。 玉音试探性地问:“是不是我嫂子在打那片林子的主意?” 母亲苏娇 娇忽然警惕地望住她:“你问这话啥意思?” “没啥,我就是随口问问。” “你姑姑跟你说啥了?” 母亲的反应令玉音起疑,母亲向来在家里啥事儿也不管,油瓶跌倒她都不扶,怎么在这事上突然有了警觉? “姑姑没说,我自个猜的。妈,我就是不明白,你们为啥要跟姑姑争抢?姑姑够可怜的了,你们忍心跟她抢?” “她可怜,谁不可怜?这些年我们帮她帮的还少吗,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们供着,轮到叫她帮一把了,她倒好,要死要活的,耍母老虎给谁看?”母亲恨恨的,一提姑姑,她的后牙根都有了劲。 “妈,不许你这样说姑姑!”玉音突然拔高声音,不知为啥,只要有谁说姑姑的不是,玉音一准跟她翻脸。 “哟,三尺的牛肋巴往里弯,你倒好,知道帮别人说话了。” “她不是别人,她是姑姑!”玉音最见不得妈这种阴阳怪气,酸不拉唧的说话腔调。猛一掼筷子,耍起了性子。 “比你亲妈还亲哩,你个没良心的,是谁供你念的书?去,下学期的学费找她要去!”母亲丢下话,走开了。玉音的心像是被母亲戳了一锥子,汩汩流出血来,整个人很快被自责和痛苦淹没了。 一个二十七岁的人,早该到了自立的年龄,为了求学,玉音却不得不向父母伸手要钱。每次拿学费,玉音心里都有深深的负罪感,内疚长期压在心里,压得她透不过气。母亲一把话挑明,她那颗心便再也受不住了。 玉音哭了一夜,把自个哭得好不迷茫。本来,这个假期她是要留在省城打工的,地儿都联系好了,给水利厅下属的一家公司绘图。可她急姑姑,自从陪姑姑参加完郑达远的葬礼,玉音心里就一刻也放不下姑姑,恨不能天天守在姑姑身边。这倒好,人虽是来了,心愿却被母亲搅了。第二天一早,玉音想去沙窝里抓发菜。她这样做,一半是为了姑姑,只要在沙窝里,她就能感觉到姑姑的存在。一半是跟母亲斗气,她就不信挣不够下学期的学费。 玉音刚到巷子口,就碰到牛根实,牛根实是为骆驼的事匆匆赶来的,他在沙湖听到消息,说是有人往西安贩骆驼,那儿流行吃驼掌驼宴。 “有线索没?”玉音问爹。 “哪有啊,贼娃子做得妙,偷的偷,贩的贩,红沙台子十二峰骆驼叫他们一黑里就给整掉了。”牛根实的神情很焦急,他确信骆驼是找不回来了,眼下要紧的是赶紧抓贼,要是抓不住贼,损失可就惨了。 “公安顾不上,谁抓?就算全村的人都去沙窝,那也是闲的,贼比你奸,怕是这阵儿早溜了。”有个老者叹气道。 “公安不抓贼,还叫个啥公安,不行,我去找他们。”牛根实说着就要去镇上,家门也不进。村里人一看老支书要出面,信心一下来了,刚才说话的老者忙差儿子骑摩托送爹。玉音看着爹绝尘而去,心里对爹的那份抱怨忽地没了。 玉音想爹也是为这个家哩。爹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还为这个家没日 没夜地奔波,玉音的心就酸了,村里像她这个年龄的早成了几个孩子的妈,一家人的担子早就搁在了肩上,哪还像她这么闲来晃去的。 玉音决计去沙窝铺,好好跟姑姑谈谈,如果树林真有开发前途,她想说服姑姑,不是把树林交出来,而是合着力把它开发成个旅游项目,挣钱总比不挣钱好。 姑姑坚决不同意。没等玉音把话说完,姑姑便厉声打断了她:“音儿,不要再说了,姑姑就是穷死,也不会拿树林挣钱!”玉音发现,一提树林,姑姑突然就变了个人,温柔慈祥的一面不见了,换而代之的,是母狼守护狼崽时的那种豁命的架势。“谁叫你说来的,我就知道,他们会让你跑这一趟。”姑姑的情绪还处在愤怒中,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像要把玉音撵出红木房。 “姑姑——”玉音心虚了,还没见过姑姑发这么大的火。 “好了,回去跟你爹说,叫他趁早死了这心,县上来了多少人做动员,我都没松口,就是天王老子来,这林子也拿不走。” “姑姑——”玉音又喃喃唤了一声,目光搁在姑姑扭曲了的脸上。 “音儿,姑姑知道你念书花钱,这个折子你先拿着,上面有两万块,省着点花,要是还不够,姑姑再想别的法子。回去跟你爹说,往后你的学费姑姑给。”枣花从箱子里拿出存折,就像拿出一个秘密,她的脸色瞬间又迷茫了。 “姑姑你哪来的钱?我不是跟你要钱来的,我……”玉音让姑姑的举措弄慌了,她真没想过跟姑姑要钱。 “拿去吧,音儿,姑姑对不住你,姑姑早就该……”说到这儿,姑姑突然噤了声,她的表情像是很痛苦,仿佛被什么重重地刺伤了。玉音看见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姑姑脸上,久久不肯落下来。 夜里,枣花的情绪好了些,两个人躺在**,听漠风一吼儿一吼儿掠过。玉音忍不住又问起钱的来路,姑姑突然拿出这么多钱,对玉音震撼很大,她隐隐感觉到,姑姑有事瞒着她。 枣花这次没搪塞她,兴许她觉得,有些事该跟玉音说了。 钱是郑达远的!半月前,有个叫王松的律师来到沙窝铺,拿出郑达远的遗书,说郑达远把稿费连同自己的积蓄五十万留给了枣花,要枣花签字,然后跟他去银行办理转账手续。枣花惊然失色,不相信这是真的。王松律师又拿出一封信,信是郑达远写给枣花的,枣花读完信,眼泪就下来了。 姑姑先是坚决不要,我咋能拿他的钱,他一辈子那么苦,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虽说当个所长,可过的日子连沙乡人都不如,这钱,我拿着心亏呀—— 律师再三解释,说这钱不只是留给枣花的,郑达远有一个心愿,一定要让玉音把学业修完,最好能到国外去进修。思来想去,为了玉音,枣花才拿了这钱。 枣花说到这儿,静下来,黑夜在她脸上涂上一层暗色,让她在玉音心里越发神秘起来。玉音凝视着姑姑,心里却在想另一个人。 郑达远,他为什么会把钱留给姑姑,又为什么惦着自己的学业? (本章完) 10 10(1/3) 出乎所有人预料,孟小舟最终击败龙九苗,成了沙漠所新一任所长。 听到这个消息,龙九苗气得一把拍响桌子:“他孟小舟有什么能耐,这么大的摊子,他管得起来吗?”龙九苗很快发现,自己的火发得很没价值,有谁在乎一个失败者的怨言呢? 到底输在了哪里,龙九苗到现在都摸不着头脑。常委会前一天,龙九苗还得到消息,说提到会上的只有他一人,孟小舟在政府那边便被淘汰。可是仅仅一天,事情就发生逆转,龙九苗居然连一丝信儿都没听到。 他气急败坏地找到帮他说话的人,说自己不干了,马上辞职。他倒要看看,孟小舟怎么上演这场戏。 替他说话的不是别人,是省政府秘书长。可惜,他最近惹上了麻烦,有人挖出他过去一些事儿,死咬住不放。弄不好,这次他会搅到风波里去。那人冷冷地盯住龙九苗,半天后突然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龙九苗一惊,嘴唇哆嗦着说:“没,没啊,我啥事瞒你了?” “你自己看!”秘书长重重地将一沓材料扔龙九苗面前,龙九苗翻了几页,脸色骤变,颤着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回去好好想想,赶在查你前把事情说清楚。” 龙九苗灰溜溜地出来了。他的心情一下坠入了低谷,不,是地狱。 有人举报龙九苗贪污科研经费,巧立名目,虚报冒领,跟下面合伙将八百多万元治沙经费据为已有,中饱私囊。更为严重的是,龙九苗以沙漠所的名义,跟沙县沙生植物开发公司搞联营,向农户推销劣质树苗,给沙县及相关县区的农民造成巨大损失。这起坑农事件已引起省委领导的高度重视,责成有关部门严肃查处。 都是那王八蛋害的!龙九苗恨恨地诅咒起沙县县长白俊杰来。 去年六月份,白俊杰突然找到龙九苗,说沙县搞了个沙生植物开发公司,想做沙产业这篇文章,公司开办到现在,效益本来很不错,最近却在资金上遇到了点麻烦,请龙九苗支持一下。龙九苗跟白俊杰并不熟悉,他们认识都是因了那个叫马鸣的人。马鸣以前也是沙漠所的,刚毕业时做过龙九苗的弟子,龙九苗认为马鸣脑子活,有闯劲,搞学问有点可惜了。后来马鸣果然放弃专业,下海经商。先是在银城闹腾了一阵子,后来突然没了声息,等再次出现时,他已是北方光大实业的董事长。龙九苗坐着他的奔驰去大漠汉宫跟马鸣叙旧情时,真有一种天上人间的恍惚感。他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做了一辈子学问,到头来竟连女儿在美国留学的学费都供不起,人家马鸣这才闹腾了几年,有公司,有车子,还有情人。 龙九苗感慨万分,端着酒杯的手发出一连串抖颤。马鸣这一顿饭,够他两个月工资。 也就在那晚,当他跟着马鸣来到桑拿中心,战战兢兢搂住一个漂亮小姐时,他的人生观发生了动摇。那小姐一口一个哥,直把他的心叫碎了,也叫得他找不着北了。自那以后,龙九苗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龙九苗打电话,要马鸣立刻来见他。马鸣在电话里懒洋洋地说:“什么事呀,这么急?” “还急呢,都火烧眉毛了。” “有那么严重?我这阵腾不开身,有空我给你打电话吧。”马鸣的口气很应付,而且龙九苗听到,他把您换成了你。 “你马上过来,我这边急着呢。”龙九苗口气严厉起来。 “我要不过来呢?”马鸣突然这么问。 龙九苗一下子没话了。他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这真是个复杂的问题,龙九苗一下想不清。不过他已感觉到,马鸣的态度变了,有种暗暗示威的味道。难道他也听到了消息?就算听到,也不该拿这种口气说话呀。 马鸣挂了电话,龙九苗再把电话打过去,他必须见到马鸣,秘书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你必须尽快给我个说法,要不到时我也帮不了你!” 马鸣居然不接,龙九苗气得要吐血。他只好跟白俊杰联系,白俊杰不在县上,说是在北京开会。一个县长在北京开什么会,分明是在骗他。龙九苗愤怒地扔掉手机,看来马鸣一定是跟姓白的串通好了,要看着他倒霉! 怎么办?龙九苗迅速想对策。 与此同时,孟小舟却在为自己庆贺,跟他喝酒的不是别人,正是沙县县长白俊杰。别看白俊杰只是个小小的县长,这人真要是跳弹起来,手眼能通天。他是第一时间知道孟小舟要当所长的,所以提前来到省城,专门等着给他祝贺。 相比之下,孟小舟倒觉得这所长当的有点突然,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是真。他的确没有思想准备,因为截至目前,还没有谁答应过要帮他,包括林静然。 一 切来得太突兀,像是天上掉馅饼,孟小舟有点醒不过神来。 两人喝了一瓶酒,孟小舟还要喝,白俊杰拦住他:“不能再喝了,接下来你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让酒给耽搁了。”白俊杰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县长,但也算是身居官场,自然懂得酒的利害。他本来是个很少沾酒的男人,今天因为高兴,陪着孟小舟喝了不少。孟小舟一把打开他:“你就不能让我醉一会儿,你知道吗,这个时候我真想醉!” “醉还不容易?”白俊杰亲热地拍拍孟小舟的肩,“不过眼下要紧的是好好做你的所长,不要给人留下啥把柄。” “把柄?”孟小舟眯着醉眼,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意。 白俊杰暗暗一笑,觉得孟小舟跟白痴没啥两样。不过他还是很热情地将孟小舟送回了家。 孟小舟走马上任这天,纪委来了两个同志,他们先是跟龙九苗谈了两个小时,紧接着孟小舟被叫了进去。两个同志先是对孟小舟表示祝贺,孟小舟有点惶惶然,毕竟纪委的同志不是每天都找别人谈话的,也不是哪个人都能跟纪委的同志谈上话。 “有啥事需要我们配合,请只管说,我们一定尽全力。” 两个同志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说:“你有这个态度我们很高兴,‘三农’问题一直是我们党高度重视的问题,保证农民的利益不受侵犯是我们党的每一位干部必须坚持的原则。可是最近有不少群众反映,沙漠所在过去几年里不时发生坑害农民利益的事,对此我们深感痛心。”说话者顿了下来,目光搁在孟小舟脸上。孟小舟忙起身说:“这事我也是刚刚听到,沙漠所发生这样的事,我很痛心,我们是一家科研机构,应该为农民办实事,办好事,怎么能坑害农民呢?” “事情没查清以前,我们先不轻易下结论,但沙漠所必须引起足够重视。这样吧,你安排几个同志,配合我们到基层走一趟,做点调查。另外,我们要对沙漠所近年来的各项资金使用情况做一次审计。” “好的,我这就安排。”孟小舟说着话,叫来两个人,分头给双方做了介绍。其中一个是沙漠所的项目评估所副所长,一个是负责党务的老宁。然后说:“你们下一步的工作是全力配合纪委的领导,查清沙漠所的问题。”老宁马上表态,一定不辜负领导的期望。这个五十出头的女人看上去很有**,还未投入战斗,热血便已在她身上沸腾。 纪委的同志需要单独跟老宁他们谈一谈,孟小舟便告辞出来。经过龙九苗办公室时,他看见龙九苗像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站在桌前。孟小舟忽然生出一丝怜悯之心,想进去安慰龙九苗几句,转念一想,算了,还是让他自己安慰自己吧。 孟小舟的上任在沙漠所多少引起了一点震动,坦率地讲,谁都没想到他会如此顺利地坐上这个位子。之前人们看好的都是龙九苗,无论资格还是成就,他都在孟小舟之上,而且二把手接任一把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龙九苗既然出了事,孟小舟坐这个位子似乎也合情合理,吵嚷了一阵便也平息了。沙漠所本来就是个科研单位,大家的精力主要还是在学术研究和课题上,对谁做行政一把手这个问题,关心程度却远不及别的单位。 江长明是在师母家听到这个消息的,这天林静然来看师母,顺便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哦?”江长明抬起头,略微有点惊讶。 “怎么能让孟小舟干,上面怎么考虑的?”师母在**叫了起来。孟小舟跟林静然分手后,师母叶子秋对孟小舟的看法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这是上面考虑的事,师母你就别费心了。”江长明劝道。师母叶子秋最近恢复得不错,精神看上去比发病前还要好,不过医生再三告诫,一定要注意情绪。 “长明,你也别光顾着我了,赶快收拾东西,回所里报到去。” “不急,我的合同到年底才满。”江长明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着急。回来快两个月了,整天晃荡着,啥事也做不成,再这么下去,怕是不好跟自己交代。 “啥急不急的,让你回你就回,我这边不用你操心。”叶子秋边说边给林静然递眼神,意思是让林静然劝劝江长明。 林静然今天来,也有劝江长明回所里的意思。两天前,她终于把江长明推荐给了周晓哲,其实也用不着推荐,所里这几个骨干,周晓哲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只是没想到江长明已经回国。当林静然告诉他江长明早已回国时,周晓哲的表情怪怪的,盯了林静然好长一会儿,带点愠怒地说:“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才告诉我?” 林静然也是有苦衷,孟小舟缠住她不放,欧阳老师隔三岔五打电话求 她,还说要找到单位来,副省长周晓哲又碍于方方面面压力,徘徊不定。这种情况下,她怎么举荐江长明?再说江长明跟那个护士打得火热,也让林静然心里犯酸,索性对他不闻不问了。 但是三天前,也就是孟小舟上任的第二天,是个周末,孟小舟突然找到她,向她求婚。孟小舟言辞恳切,说了一大堆悔过的话,然后跪在地上向她正式求婚。林静然惊得不知所云,实在想不到孟小舟还能做出如此举动。 孟小舟一求婚,她深埋在心底的痛苦便彻底掀翻了。一个女人是经不住同一个男人再三伤害的。 林静然断然拒绝了他,将他轰出门外。孟小舟不死心,隔着门说:“静然,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要不你也不会帮我的。我感谢你。静然,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林静然脑子里轰轰直响,孟小舟错当是她从中帮了忙。笑话,为一个所长,上面争得不知有多厉害,表面看风平浪静,其实暗中他们一个个较着劲,哪有她林静然说话的份。怕是周晓哲自己,最后都不知是怎么举的手。 基实在沙漠所选举的关键时刻,有人出重拳,直捅龙九苗的老底。这事表面看是冲龙九苗来的,其实不然,出拳者要打的是上面的人。他们翻腾出了龙九苗和沙漠所,没想这事儿正好跟“三农”挂上钩,性质突然变了。龙九苗立即被刷下来,孟小舟只不过是拣了个漏,谁都没替他说一句话。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 林静然隐隐觉得,斗争焦点突然聚集到沙漠所,弄不好会把郑达远牵扯进去,她这才迫不得已提出江长明。周晓哲也有这方面的担忧,沙漠所好几笔治沙资金去向不明,其中就有国际林业组织提供的一笔援助款。如果此事确凿,郑达远是脱不掉干系的。 一个受世界尊重的治沙专家,如果真跟贪污腐败连在一起,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事关重大,周晓哲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小小的沙漠所,如果真要翻腾起来,怕也是盘根错节的。周晓哲对孟小舟的上任不发表任何言论,但在心里,已开始从长计议。 “约个时间,我想跟江长明谈谈。”他跟林静然说。 林静然把意思转达给江长明,想不到江长明一脸的不在乎:“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你怎么能这样,他是副省长!”林静然生气了,两个人当着师母的面吵起来。 “副省长怎么了,我搞我的学术,他做他的官。难道也要我讨好他,去当个什么官?”江长明带着鄙夷的口吻。看得出,孟小舟上任对他还是有所触动,他把这笔账错误地记到了周晓哲头上。 “有真空里的学术吗?亏你还是经过风雨的。”林静然的口气很凌厉。所谓的风雨是指江长明曾被无端地撤掉科研室的主任,还被取消一个很有前景的课题。当时郑达远出国,所里的工作由龙九苗主持。 “我无所谓,总之我告诉你,我谁也不见。”江长明扔下手里的东西,摔门出去了。屋子里剩下叶子秋跟林静然。叶子秋突然问:“静然,长明最近是不是有啥心事?” “我不知道。”林静然恨恨地说。 “静然,你怎么也跟孩子一样?”叶子秋有点急,这两个人还从没在她面前吵过架。她在心里是有意促成他们的,静然是白洋的表妹不假,可白洋已经走了,长明还年轻,应该有他新的人生。再说了,林静然一直对江长明有依赖感。白洋走后,林静然的心思便写在脸上,她这个当师母的不会连这也看不出。她私下问过江长明,江长明笑着说:“怎么可能呢,师母,静然心气那么高,现在又成了副省长秘书,追她的人怕是排着队,你就饶了我吧。”叶子秋觉得江长明没说实话,依她的观察,两个人心里都是有对方的,可能还是白洋在起作用。她决计把这层话说破,如果真能促成他俩,也能了却掉她一桩心愿。 “静然,你跟师母说,对长明,你真的没抱过想法?” “师母,别提这事好不,你看看他现在的样,有点规矩没?” “工作的事先放下,我是指你们两个人,如果长明同意,你会不会嫁给他?” 林静然突然脸红起来,她避开师母的目光,像是在问自己,会嫁给他吗?半天后她摇摇头,跟叶子秋说:“不可能,师母,你就别费这个心了。” 唉,这伙年轻人,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叶子秋叹口气,心里忽然又想起沙沙来。沙沙到现在都没跟她通过一次电话,听长明说,她忽儿在上海,忽儿又在北京,成天东奔西窜,到底忙些什么,谁也说不清。还有那个罗斯,他到底对沙沙安着怎样的心? 叶子秋的心乱极了,只要一想自己的女儿,她的心准乱。 (本章完) 11 11(1/3) 江长明回到沙漠所,头一个碰上的,竟是龙九苗。这些天龙九苗的行动已失去部分自由,虽然没“双规”,但跟“双规”也差不了多少。龙九苗看到江长明,马上迎过来,用从未有过的热情说:“长明啊,你可回来了,我都急死了。” 江长明没反应过来,纳闷地盯住龙九苗,想不出他急什么。 “是这样的,有几笔账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当时钱是你跟郑老花的,我想请你帮忙想一下,看能不能记起来?” “有这回事?”江长明一怔,不清楚龙九苗说这话什么意思,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没跟钱打过交道。 “长明,你跟我来。”龙九苗说着,就要拉他进办公室。这时孟小舟出来了,站在办公室门口,远远地咳嗽了一声。龙九苗马上条件反射似的丢开江长明,匆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孟小舟微笑着跟江长明打招呼,冲他招招手,江长明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这个人疯了,见谁都说帮他想一想。”刚一进门,孟小舟便说。 孟小舟说的是实话,这几天,龙九苗真就像是疯了般,神经兮兮的,说有好几笔钱找不见了,让大家帮他想一想。 江长明没接话,环顾了一眼孟小舟的办公室,他心里想,当官就是好,这才几天,这儿就变了样。 “长明,快坐,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孟小舟的态度出奇的好。江长明真有种走错门的感觉,以前他跟孟小舟虽说没啥大隔阂,但从来不在一起坐。尤其孟小舟跟林静然的婚事告吹后,他更是从心底里排斥这个同龄人。当然,孟小舟对他,也好不到哪里。在美国,江长明还听到不少孟小舟说他的坏话呢。 “是这样的,长明,郑老的那个课题上面催得紧,周副省长也很重视,我想了一下,这个课题不能交给别人,由我牵头,你来做课题主持,我们共同把郑老留下的事完成。”说着,递给江长明一份名单,上面赫然印着孟小舟的大名,江长明的名字跟所里几个骨干排在一起。 江长明不易察觉地笑了笑,道:“怕是顾不上,我自己的课题还没完成呢。” “你那个课题先放放,反正迟一年半载的没关系,郑老这课题说啥也得今年完成。”孟小舟没想到江长明会拒绝,当初为这个课题,他跟江长明之间还发生过激烈的竞争。后来院里定人,江长明被挤了出去,他作为课题第二负责人担当郑老的助手,江长明另选了课题。据他掌握,江长明对这个课题从没放弃过,始终如一地关注着课题的进展。这也是他下决心把江长明拉进这个课题的重要原因。当然,目前沙漠所的情况,除了江长明,很难再找出第二个担当此任的人。 孟小舟上任的第一天,周晓哲便把郑达远的课题提了出来,要求今年无论如何要出成果。孟小舟当然知道这课题的重要性,这阵儿,他看江长明的目光有点迫不及待。 “这不行,郑老的课题我一天也没参加,很多东西都不知道,现在参与进去,会误事的。” 孟小舟的脸色僵住了,半天后他嗫嚅着说:“要不,直接交给你,我不挂名了,你看咋样?” “你误会了,这不是挂名不挂名的问题,做课题不同于别的,我想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这……这我清楚,可眼下实在找不出人呀。” “你不是一直担任这课题的副组长吗?”江长明别有意味地盯住孟小舟。 “你看我这忙的,哪还有时间搞课题,所里这一大摊子事,你让我往哪推?” “哦——”江长明收回目光,推说自己有事,告辞出来。孟小舟正要拦他,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江长明收拾东西,决计先到五佛县去。他主持的课题是《五佛县土地沙化进程与地下水的流失》,这个课题跟郑达远的课题是配套的,只是侧重点不同,都是所里的重点科研项目,也是省上挂了号的重点。这一课题的研究,对改变五佛县的生态环境,合理确定五佛县地下水的年开采量有重大作用。五佛在沙县的上游,沙化速度跟地下水流失速度相对比沙县要好一些,但这两年大量乱采滥挖造成的破坏却很严重。五佛的问题已严重影响到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这个流域要是没了,怕是全人类都要震惊。 一想到胡杨河流域,江长明的心沉重起来。 胡杨河流域发源于青海,百分之九十的受益区却在该省。它贯穿本省三地二市,途经十二个县区,最后进入腾格里沙漠,世界著名的沙漠水库胡杨河水库就位于该流域的终端。河流全长达数百公里,流域面积达十万平方公里。 胡杨河流域是大西北内陆河流域中经济相对发达,人口多,水土资源开发早且利用程度高的流域之一,近年来,整个流域用水矛盾尖锐,生态环境问题表现得非常突出,由于对水资源缺乏合理的开发利用,中游不加限制地过度开发,导致地表水资源锐减,迫使过量开采地下水,引起区域性地下水位严重下降,进而导致生态环境急剧恶化,危及下游腾格里绿洲的生存。 前年三月,胡杨河水库出现历史上第一次干涸,消息惊动了中央,包括国际林 业组织在内的许多国际组织对此都表示了足够的关切。为了缓解地下水的开采,国际林业组织无偿提供一笔援助,主要用于解决流域下游也就是胡杨河水库灌溉区农民的饮水问题和土地盐碱化治理。几年过去了,这个问题并没得到有效的治理,反之,下游的沙化愈来愈严重,已经威胁到沙县、五佛等四十万农民的生存。 江长明知道,老师郑达远一生的心血都熬在了胡杨河流域的治理上,可惜他的许多研究成果和合理化建议未得到应有的重视,有些研究甚至迫于种种压力,不得不中途停止。对胡杨河,老师是死不瞑目的。 江长明去财务处领课题经费,按规定,每个课题批下来,经费都由财务处统一管理,课题人员按进度向所里提出申请,批准后分期领取。这次下去他计划多蹲些日子,顺便还要去沙县看一看。他已经有五年没去沙县,沙县那边的工作一直由老师郑达远负责,这次他要亲自看看,胡杨河水库到底还能维持多少年。 财务处的同志告诉他,课题经费暂时冻结,没有上面的特批,这钱拿不到手。江长明不解,找到孟小舟,孟小舟解释说:“这是上面的规定,别说课题经费,就是借支一百元差旅费,也得跟纪委的同志请示。”江长明只好作罢,他把课题组的几个同志叫来,做了一番安排,然后匆匆去银行取钱。 江长明执意不接受郑达远的课题,弄得孟小舟很焦躁,眼见着江长明离去,孟小舟的心情无端就变暗了。 晚上在师母家吃饭,江长明把去五佛的事说了出来,顺便告诉师母他已通过劳务公司请了保姆。叶子秋不说话,也不动筷子,目光有些呆滞。她的心情非常难过,一听江长明要去乡下,泪水禁不住就湿了眼眶。 “放心,师母,我跟静然说了,她会抽空过来陪你。” “长明,师母连累你了。”叶子秋的声音打着战,她真是舍不得江长明走。当初江长明去美国,叶子秋比沙沙出国还难受,这么多年了,她对江长明真是有了母亲般的爱。 叶子秋叮嘱江长明:“下面风沙大,你要多带几件衣服。你胃不好,少喝酒,可不能糟践自己的身子。”江长明点头。叶子秋又问他行李准备好了没?还有啥事儿,可别撂下了。江长明忽然记起该给肖依雯打个招呼,他拿着手机,借故方便,进了洗手间。叶子秋翻箱倒柜给他找起了生活必需品。 还好,肖依雯正在上夜班,听到江长明的声音,她的呼吸紧张起来。听完江长明的话,心里无端地就涌上一层失落。 “明天就要走?”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 “是的,明天。”江长明尽量装出一副轻松样,不让肖依雯感觉出声音有啥异常。 “……去多长时间?” “暂时还说不定,也许一月,也许半年。” “……这么长?” “是啊,我好久没下去了,这次下去想多蹲几天。” 肖依雯那边突然没了声音。江长明静等了一会,肖依雯还是不说话,江长明有点急,他在猜想肖依雯此时的心情。肖依雯突然挂断电话,竟连一声再见也没说。 江长明有点失神,在洗手间怅然地站了一会,就听师母在外边喊:“要不要带上胃药呀?” 这一夜江长明没有睡着。脑子里翻来覆去跳着几个人影,每个都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早上他跟师母告辞时,眼圈竟是黑黑的。 由省城通往五佛县的班车很挤,江长明赶上的这趟,正好载了一车外地打工回来的民工。民工们一上车,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司机很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吵啥子吵,不想坐下去。”那人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我掏了钱的,咋了?”司机大约是让民工吵烦了,恶狠狠说:“掏钱咋的,掏了钱我一样撵你。”民工们不敢再嚷了。江长明感觉耳朵清静了些。车一开,一股浓浓的汗臭裹着脚气顺风扑过来,直扑江长明鼻子。江长明熏得不敢吸气。 车厢里实在太闷了,天气又很恶毒,才早上九点,太阳便晒得人冒汗。西北的天气这两天像是疯了,气温每天都在三十八度以上。江长明拼命抑制着自己,不让烦躁冒出来。坐这种车最怕的是烦,你越烦它越闷热,心情便一下子坏得没了边。车子驶出省城,拐上了省道。江长明身边坐着一中年妇女,中年妇女一边吃东西一边不让嘴闲着,不时拿话问江长明,见江长明不搭话,她拿胳膊肘捣捣江长明:“喂,跟你说话哩,听不见啊?” 江长明只好扭过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寒暄。中年妇女告诉江长明,她们是去青海拾药材。“那地方,山高哟,天那么高,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高的山,你呢,你见过吗?”江长明努力挤出一丝笑,表示自己见过。中年妇女一下兴奋了,“冬虫草你见过吗,我们拾的就是它,可值钱呢,不瞒你说,这趟出去,我们娘俩挣了这个数。”说着她叉开拇指和食指。 “八千?”江长明问。 “看你说的,哪有那么多,八百。”中年妇女很诡秘的样子,怕这个秘密让同伴听到,拿眼示意了下江长明,让他别说出来。 “你 们出去多久了?”江长明忍不住问。 “才两个月,不长,要不是收庄稼,我才不回来呢。其实庄稼有啥收头,都晒光了,怕是草也收不到。”中年妇女脸上掠过一层暗,显然她觉得是庄稼害得她少挣了钱。 两个人出去两月才挣八百,竟然就能高兴成这样,江长明真心地同情起她来。在五佛待久了,他知道那儿的农民很苦,人均年收入也就在几百块钱。 “哎,喝水不?青海塔儿寺的圣水呀,说是消百病祛百灾,你也喝一口。”中年妇女很健谈,已把江长明当熟人了。 江长明拿出自带的矿泉水,想想又没打开。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对中年妇女的感谢。 “那一瓶瓶多少钱?”中年妇女饶有兴致地问。江长明说是一块多,中年妇女妈呀一声:“你的水又不是金子,骗谁呢?”她马上不高兴起来,跟江长明不说话了。正好她女儿在另一边挤着不舒服,要跟她换座位,她便果断地换了。 她女儿倒是寡语,江长明庆幸地看了这个年轻女子一眼,闭上眼睛睡起觉来。大约是昨晚没睡好,江长明这一觉睡得还真踏实。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吵闹声将江长明惊醒,睁眼一看,颠簸的车子已停了下来。路上像是堵了车,司机骂骂咧咧地跳下车,看热闹去了。车里一时大乱,民工们纷纷起身,拥挤着下车,江长明最后一个走下车子,一看已到了苍浪县跟五佛县的临界处。 路是被五佛县的群众挖断的,路上还堵了几辆三码子,一根裹了红布的长木杆子横拦在路上。江长明来到跟前,就听说五佛跟苍浪的农民起了冲突,矛盾已激化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天气大旱,五佛的小麦晒绝了,收都没法收。眼睁睁望着晚熟的包谷和洋芋被太阳烤得着火,就是盼不到水。五佛在苍浪的下游,要想浇水,就得上游的苍浪放水。苍浪也晒得着火,那点水根本就不够用,胡杨河流域的水流量下降到历史最低点,全流域都在闹水荒。五佛的农民天天跑苍浪,求情下话,希望苍浪人看在谁都是农民的份上,多少给匀一点,不要让太阳把包谷跟洋芋也晒绝了。苍浪人自己都打哩抢哩,哪还顾得上五佛。眼瞅着包谷一天天耷拉下头,洋芋晒得有气无力,手一摸,秧就刷刷往下掉,五佛人绝望了。这毒的日头,一天便晒下一个年成,何况高温持续了半个月,人都没水喝了,驴马骡子晒得嘴里冒青烟,大张着嗓子叫都叫不出。五佛人一狠心,就把公路给掐断了。你在上游,水由得你,路由不得你,你不给我放水,我就不叫车过,要不讲理谁都不讲理。 两边的车子堵下了足有上千辆,后面的车辆不明真相,直往前窜,结果把路堵得更死了,头都掉不过来。闻讯赶来的交警跟堵路的农民交涉,农民们眼里冒着火,谁理论骂谁。江长明边听周遭的人议论边往前窜,他对五佛有感情,一听五佛晒成这样,他的心不免焦虑起来。 江长明站到一辆卡车下,借着卡车遮挡正午狠毒的日头。他看到农民当中有几个自己熟悉的人,正要走过去打招呼,就见一行人在五佛县长的陪同下来到路障前,江长明认出中间那位是五凉市副市长龙勇。龙勇先是问了一下情况,然后跟黑脸汉子说:“先把路障拆了,水的问题我们马上协调。” “凭啥,你咋不协调好了再让我拆路障?” “知道不,你这是犯法。”龙勇耐着性子,跟黑脸汉讲道理。 “犯法?有本事你把老子抓去,看你还能吃几天官饭。”黑脸汉子一点不给龙勇面子,他身后的人立马起哄,叫嚣着让龙勇滚开。 “你听不听,再胡来我让警察把你抓走。”五佛县长急了,看样儿真想叫警察。 “你敢,还由着你了!”人堆里突然挤出一胖女人,声音洪亮地骂五佛县长。江长明一看,正是车上跟自己说话的那妇女。就见她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扑到县长面前,“抓,抓啊,你今天要是不抓,就是老娘养的。” 人群哗一下爆出猛笑,这话在五佛地界上,骂人是最严重的。 五佛县长往后趔了趔,没想胖女人一步上前,大胸硬是逼在了五佛县长身上。“有本事你抓啊,往后退个啥,你跑这儿耍啥威风,有本事给我们要水去。”说完她拎出塔儿寺的圣水,灌了一口,把水壶递给黑脸汉,“喝,这是圣水,就剩一口了。”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江长明这才知道,胖女人是黑脸汉的女人。龙勇大约是被胖女人的气势给吓住了,不露声色地退到人中间,一言不发。胖女人得胜似的,一屁股坐在木杆上,差点将木杆压折。 太阳死命地晒,一股青烟从地上腾起,公路两边很快热得站不住人了,人们无望地纷纷退去,四下寻阴凉,可哪有阴凉。五佛虽是二阴山区,但山上偏是不长树,草都没几根。站在公路边,你能清楚地看到苍浪跟五佛的分界,哪儿绿断了,哪儿就进了五佛。 苍浪跟五佛不在一个市,要解决这矛盾,怕光来个龙勇还不行。局面一直僵持着,江长明回到车上,拿了包,车是不能前行了,他想走着去五佛县城,一边走一边看看五佛的旱象。 (本章完) 12 12(1/3) 旱。到处是大张着等水喝的嘴。 土地干得裂开二尺长的口子,哪还有地的样子,分明是一张干牛皮,硬橛橛的,脚一挨嘎巴嘎巴响。麦子卷了,不是镰割的,太阳卷的。一半人家索性就没收,还收个啥呀,望一眼心都要烂,其实那已不是麦,是枯黄的草,是农人风干的泪。 包谷晒得有皮没毛,本该肥绿的叶子枯焦一片,风一吹发出嚓嚓的响,谷穗刚露出头便被晒了回去,就像夭折的孩子,死在了襁褓里。江长明接连看了几块地,心里响出一声叹,迟了,就是一黄河的水流过来,也无济于事。 洋芋地更惨。垄起的地沟原本肥肥沃沃,拳头大的洋芋会让地沟格外壮实,油绿的洋芋秧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丰盈的女人,可江长明的眼里,却分明是一派涂败,地沟瘪瘪的,怕是连鸡蛋大的洋芋都没结下。秧哪还像个秧,一扑儿一扑儿的,全都蔫败在地里。几只羊拼命地把头抵在垄沟里,想借秧苗寻点阴凉,折腾了半天却发现是徒劳。羊恼了,它们的眼里让太阳晒出了血,它们必须得发泄,这样的毒日头不发泄就得闷死。于是几只羊在江长明眼皮底下互相抵起仗来,它们把愤怒发向对方。 江长明不忍再看下去,他的嗓子里直冒火,望着被火烧光一般的大地,心禁不住抖成一片。记得第一次来五佛,他还不到三十岁,到处是丰收的景象,水泽良田,满目绿盈。这才几年呀,咋就变成了这样?远处的村庄,近处的农田,无不在骄横的太阳下发出呜咽。 江长明的心被震撼了。 胡杨河啊胡杨河,你不是被誉为母亲河吗,你不是哺育着一代代的沙乡人吗,你不是润泽着这儿的一草一木吗,何时你变得如此残忍,竟置几十万人的死活不顾?! 赶到县城,天已擦黑,人们光着膀子,一溜摆儿坐在街巷里纳凉。夜幕下的街巷充斥着挥不走的汗臭,还有一股焦腥味,风卷着沙尘,打在城市的脸上。城市的疼痛是坚硬的,不像乡村那么温和。江长明听到不少人在骂天爷,说把雨都下到南方了,宁可把南方淹死也不给北方洒点尿珠子。 老范并没有在宾馆等他。老范是县治沙站的站长,快六十岁了,一直嚷着退,却终也没退掉,现在还在位子上。他是五十年代农大的高才生,跟郑达远差不多,只因出身问题,从北京到了五佛,这一生就跟五佛的沙漠搅到了一起。不幸的是“**”中他被打坏了腿,落下了终身残疾,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行动不大方便。 江长明登记好房间,县上的宾馆没有空调,室温在三十八度以上,置身进去,仿佛掉进了蒸笼。江长明灌了一肚子凉水,走出来透透气,老远他就看到老范一瘸一拐地从街那头走来。 见了面,老范诉苦道:“忙死了,一天下三趟乡,人像驴一样推磨。”后来县上全力抗旱,每个干部都包了点。老范他们包了三个村,都是沙漠沿线的,闹水荒闹了一月。老范单位又没钱,雇不起车,没法给村民拉水,村民天天上访,老范天天挨批。这不,他刚从冰草湾回来,又要赶到乱石岗去,说是那儿抢水抢出了人命,把个老汉打死了,警车等着他呢。老范匆匆说了几句,一辆警车开过来,老范跳上了车,临走又喊:“你别乱跑呀,下面喝的水都没。” 江长明的确没想到旱情会这么严重。他回到宾馆,收看当地新闻,才知道五佛县十二个乡镇断了水,农作物颗粒无收,三万多只羊已渴死。 五佛县长正在电视上做紧急动员,要求各界迅速行动起来,伸出援助之手,为抗旱救灾做贡献。江长明想起路上他见到胖女人恶骂的情景,禁不住替县长叫起屈来。这么大一个县,可真够他忙的。 江长明当即打电话,把这边的情况说给孟小舟,要求所里派一辆车,帮老范他们给农民送水。孟小舟没想到江长明会这么快到达五佛,他心里还存着侥幸呢。一听江长明要车,没好气地就说:“你还是回来吧,眼下所里工作一大堆,你擅自去下面不合适。” 江长明猛就来了气:“怎么不合适,我的课题在下面,难道要我坐在办公室里搞科研?” 孟小舟说:“大家都有课题,谁都以课题为由排斥所里的领导,这工作还怎么干?” “什么,排斥领导,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回来听!”孟小舟吼完这句,啪地挂了电话。 江长明傻在了那儿,他弄不清孟小舟吃了啥药。过了不到十分钟,手机响起来,一看是孟小舟,江长明的倔劲就上来了,正要在电话里质问他,猛然一听是孟小舟的母亲,江长明这才按住火。 欧阳老师说刚才孟小舟在她这儿,因为一件小事,跟她发火,请江长明不要为刚才的事生气。“他的脾气越来越大,我这当母亲的都看不懂他了。” “他人呢?” “他把手机掼在沙发上,走了。”欧阳老师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颤,她在替儿子跟江长明道歉。 江长明忙说没事儿,要欧阳老师不要多想。欧阳老师却在那头哽咽起来,末了说:“长明啊,你啥时回来,我想见见你,小舟这孩子,我真有点不放心。”江长明说等他回去就去看望她,请欧阳老师保重。欧阳老师难过了一阵,有点不舍地挂了电话。 江长明对欧阳老师,虽不及师母叶子秋那么亲,但心底里仍是很尊重的。欧阳老师心里一直是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如果不是孟小舟跟林静然发生后来的变故,他跟欧阳老师不会生分到现在这个程度。 第二天中午,老范回来了,一头的汗,进门就说:“这年月,没法活了。”江长明忙问咋回事?老范说,乱石岗子几百号人集体给他下跪,求他给条活路,不要把拴娃子抓走。 “拴娃子是谁?” “就是那个失手打死老汉的年轻人,可怜啊,为了一桶水。”老范直叹息。 “抓走了?” “能不抓吗,杀人偿命。”老范接过水杯,又道,“其实也怪不上拴娃子,老汉是中暑了,拴娃子只是推搡了他一把,他一头栽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那咋还要抓?” “眼下这关头,不抓能行?抢水抢得都红了眼,水车压根到不了村里,半道上便让村民抢光了。杀一儆百哩。” “可这对拴娃子不公平,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江长明有点急,心想老范咋能这么糊涂。 “这理我懂,但不这么着就镇不住人。” 江长明的心情愈发沉重,从老范脸上,他再一次感受到沙祸对人类的暴虐 。他觉得应该赶快到下面去,看看滚滚沙浪是怎样向人类横施**威的。 “范老师,上一个课题的钱还有吧?”江长明一直称老范为范老师,老范在治沙领域算是老前辈,虽然没出啥大成果,但一生为人做嫁衣,沙漠所每一项成果都凝结着他的汗水和智慧。 江长明上一个课题是跟老范合作完成的,得了部里的二等奖,课题成果目前已转化为生产力,对改造五佛的沙产业结构起了很大作用。按惯例,课题经费的一半先拨到研究地治沙站,由地方治沙站跟课题负责人统筹使用。 “有,还结余八万多呢。”老范说。 “我想把它拿出来,你雇几辆车,赶快给农民送水。” “这,合适吗?”老范显得犹豫。 “怎么不合适,眼下旱情严重,我们也得为农民做点实事。” “可这是研究经费呀,乱花乱用会不会挨批?”老范是个本分得有点古板的人,五佛人私下称他范学究,意思就是不开窍,没法跟时代融合。 “研究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沙乡人的日子。拿出来吧,出了问题我负责。” 老范再三斟酌了一会,最后算是点了头。其实他也是让现实逼的,治沙站要是再不雇车送水,以后他就休想再跟那儿的农民说上话,那几个点正好又在课题研究的范围里。 说做就做,老范很快取钱雇车去了,江长明也收拾东西,要跟老范一道下去。 水车一上路,老范突然就高兴了,说他这次可以露一回脸了,这些日子他都让老乡们骂得抬不起头来。说就他治沙站穷,穷还跑来包点,不是害农民吗? 江长明让老范说得哭笑不得,县上就是这样,各单位情况不一样,给下面的实惠也不一样,老百姓只认实惠,不认你老范。 五辆水车从龙峡寺水库灌了水,浩浩荡荡上了路,壮观得很。老范告诉江长明,沙漠近处已找不到水源,送水车每天都要往返几十公里,到县城附近或有自来水的镇子上拉水,沿途的农民提着水桶,赶着牲口,就等着拉水车经过。“那景儿,农民眼里全是渴。”老范话还没说完,江长明便看到几辆车从另一条路开过来,有个司机跳下车,跟老范说:“这条路过不去,农民们堵住车要过路费,说是把他们的桥压坏了。” 老范一下火了:“这些贪心鬼,都啥时候了,还发国难财。”老范的话有点夸张,但愤怒却很真实。江长明也感到农民太缺少大局观念了,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制造是非? 车子只好拐到另条路上,走了没多久,江长明便看到排在路边等水的农民。提桶的,端盆的,扛着塑料大桶的,男的全光着膀子,女的用头巾裹住脸,一字儿码开,排成黑压压两条长蛇阵。路边不远的地方,牲口们被集中在一起,圈在临时搭成的几个塑料大棚里,也是大张着嘴等水。一看水车过来,人群马上发出**,还好,路边有值勤的警察,这也是县上临时做的安排,确保远处的农民得到水喝。连续过了几个村子,都是这样的情景,江长明忍不住问:“不是送水已有些日子了吗,怎么还是这样?” 老范叹气道:“天爷把农民旱怕了,他们抢了水不是喝,而是存在水窖里,怕过几天县上不供水,也怕水库干掉。” “县上除了这样,就没有别的办法?” “能有啥法呢,五佛的情况你知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天一旦大旱,牲畜就成批的死,损失大着哩。县上也是怕了,暂时顾不上别的,先救急再说。”老范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是拿五佛跟邻县比,上游的苍浪县有五座水库,下游的沙县有沙漠水库,就五佛,夹在中间,除了县城有座小水库,再没地儿蓄水。这是由五佛的历史形成的,五佛以前不是县,是后来行政区划变更时从沙县跟苍浪划并过来的。老范认为,五佛吃亏就吃在没水库上。江长明却说:“这么下去,有水库又能怎么样?”一句话把老范给问住了。 老范叹气道:“报应,老天爷没瞎眼,就我到五佛的这几十年,毁了多少树,破坏了多少植被。老天爷怒了啊——” “可县上还是意识不到。”江长明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曾跟五佛县政府据理相争造纸项目的事,这次下来,他已听说造纸厂有了效益,去年给县上纳了五百万的税。 “长明,县上有县上的难处,一句话说不清,谁都争经济强县,谁都在培植税源,不上新项目咋办?” “可也不能以破坏生态为代价呀。” “这就叫恶性循环,五佛没啥资源,不搞这些,还能搞啥?应了那句话,穷县穷革命,革自己的命。”老范的语调很悲哀,对政府的很多举措,老范也是一肚子怨气,但他不能跟江长明比,他归县上管,政府的决策他得执行,多的时候,他都在尽力为政府说话。老范是个很服从的人,个性里很少有批判的成分。像今天这样说话,老范还是头一次,可见他也是被残酷的现实触动了。 “县上下一步的打算是啥?”江长明认为这样的办法解决不了实质问题,只能缓解一下眼前旱情的威胁。 “生产自救呗,老套数,还能有啥。”老范告诉江长明,县上已开过会,拿出了生产自救方案,四个字,还有两句话。“劳务输出”,“让人走出去,把钱拿回来”。 “五佛的优势就是人,你看这滩滩塆塆的,到处是人,守着庄稼地,越守越穷,县上又没大企业,只好靠人自救。”老范补充道。 “具体怎么个输出法,干啥去?”江长明想起车上碰到的中年胖女人,想起青海的冬虫草。 “这还没定,各乡拿各乡的办法,包点单位也有任务,到时候怕又得忙一阵子。” 劳务输出,这已是穷困地区寻求发展的一条共策,但它一旦成为唯一途径,这穷怕是就很难改变了。江长明一时无话,在五佛这些年,他学会了思考农民、思考农村。农民要想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脱贫,路途还很遥远,也很艰巨。尤其是西部。 车队终于到了乱石岗,村民们像看新景儿似的,不敢相信老范真能给他们拉来水。看清真是水车时,轰一下跑开,拿家伙去了。老范跟江长明跳下车,指挥着把车停好。为防抢水,老范让几个司机帮帮忙,维持一下秩序。江长明的衣服已让汗湿透,贴在身上,很是难受,天又没一丝风,热浪蒸腾得他直想跳进水罐。老范却顾不上歇缓,吼着嗓子让村民排队,说一桶水拉这儿值五块钱,要是弄洒了,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 正叫喊着,就听村子里吱哇一声,房顶 揭破一般,很快,哭嚎声冲这边响来。江长明正在纳闷,就见一妇女披头散发扑过来,一头把老范撞倒了。 “你个范学究,挨天刀的,每次来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老娘哪亏待你了,你们凭啥要把老娘的儿子抓走?” 江长明赶忙过去,想帮老范把女人拉开,一看哭喊着的正是车上那胖子,只是这阵子她的形容有些枯槁,头发鬼一样乱散着,衣服扣也没来得及系,半片奶子露外头。 “五羊婆,你做啥哩,放开我,好好说话。”老范的腿让女人牢牢抱住了,边挣腿边呵斥。 “我不放,你还我儿子。天爷呀,我的儿让范学究这个没良心的抓了呀,我咋活呀……”五羊婆高一句低一句,跟唱贤孝似的,抑扬顿挫,把人们的目光全给吸引了。不多时,她儿媳妇也扑了过来,江长明才发现自己弄错了,车里那位话不多的年轻女子原是五羊婆的媳妇儿。 她儿媳妇儿正欲撕扯老范,猛地触到江长明目光,认出是他,怔住了,一时不知抓还是不抓。江长明走过去,跟五羊婆的儿媳妇儿说:“劝劝你婆婆,人抓进去,迟早能说得清,说清还是要放回来的,这么闹不解决问题。再说抓他的是公安,不是范老师。” 媳妇儿嘴唇动了动,怯怯地望一眼婆婆,没敢动作。五羊婆一听有人说话,抬头望了一眼,她也认出了江长明。 “你是谁,你跑来做啥?”五羊婆止住哭,困惑地盯住江长明。 “他是省里来的江主任,专门调查旱情的。”老范怕五羊婆抱江长明的腿,忙说。 “省里来的?天老爷呀,一定是个大贪官呀,我的儿呀,你冤呀——”五羊婆捶胸顿足,佯哭起来。江长明看出这女人有影响力,因为她一哭,所有的村民都怔在了那,不敢擅自上前拿水。就想她在村上是个人物。江长明亲自走上前:“你有啥话跟我说,放开范老师,他为拉水忙得几天几夜没合眼,你忍心吗?” “我才不管哩,我儿子都没了,要水做啥?” “你儿子抢水,出了人命,老范还替他说好话,你怎么连好坏都不分?” “斜八爷七十了,有心脏病,这么毒的天,我儿子不推那一把他也会被晒死的。”五羊婆跟江长明理论起来。 “可你儿子推了人家一把,这总是事实吧,有话你应该到公安局去讲,讲清楚不就行了,人家又没给你儿子定死罪,你瞎哭个啥?” 江长明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五羊婆给说清楚了,她丢开老范,起身拍打几下身上的土,突然冲围着看热闹的村民说:“傻站着做啥哩,排好队,领水,小心把水洒了。菊儿,回家拿桶去。”菊儿就是她儿媳妇。她指挥着村民站好,转身跟江长明说:“我回家做饭去,到我家吃饭啊。”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领水的秩序很好,老范感叹地说,五羊婆早来一天,她儿子也就不会有事了。老范对长明说:“回头你跟我去见见斜八爷的后人,叫他们说几句好话,老汉没就没了,事情闹大了没啥意思。”江长明点头答应。水分到一半,菊儿羞怯地走过来,红脸道:“饭好了,到屋吃饭吧。” 五羊婆住个大院子,六间新房,一看就是娶菊儿时新盖的,按江长明的估计,她在村里应该算日子好的。听到脚步声,五羊婆从厨房走出来,就这么一会,五羊婆就像变了个人,人也收拾利落了,换了件衬衫,头发梳得明光。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得令人不敢相信,就像盼来远方亲戚似的,一下抓着老范的手,说了一大堆不是,反把老范弄得紧张。几个司机看她这样,乐得笑起来。五羊婆不好意思道:“笑个啥,谁家没个长三短四的事儿。” 进了屋,几大碟子菜已摆桌上,看不出她这么胖的人,做饭还挺麻利,一股香喷喷的味儿飘起,馋得人直流口水。一路颠簸,加上早上就没好好吃,江长明真有点饿了。比他饿的是老范,这些日子他哪正经吃过一顿饭,也不管五羊婆说啥,拿起筷子就夹菜。五羊婆忙说:“鸡还没烂,先垫个底。”她竟然杀了鸡。这女人! 五羊婆不但手脚麻利,人也很直爽,这么多人上她家吃饭,就像给她长了脸,乐呵呵的,早把儿子的事忘了。进进出出间,就把村里的事说了。原来这个村子有眼机井,是她男人当队长时打的,水还行,浇一村的地没啥问题。前年村里有个妇女跳了井,那井便废了。去年村里又集资,说是重新打一眼,结果花了五六万,打了三处地方,都没找到水。 “你说怪不,原本水汪汪的,咋一死人就没了水?”五羊婆问老范。老范啃着鸡骨头,不能说话,拿眼示意江长明。江长明只好耐上性子说:“不是死不死人的问题,地下水没了,当然打不出水。” “水咋能没,它不就在地底下吗,能跑哪去?” 江长明没想到这么浅显的道理她都不能懂,倒是她儿媳妇菊儿接话道:“天不下雨,地不长草,哪来的水?” 五羊婆白了她儿媳妇一眼,嫌大人说话她插嘴。“青海咋就那么多水,山那个绿哟,妈妈,能眼馋死人。早知道晒个地皮儿精光,说啥我都不回来,一根冬虫草值两角钱呢。”一提青海,五羊婆的脖子都兴奋了,扭来扭去的,她还学着青海人的样漫了句花儿。 “你们挖药,当地政府不挡?” “不就挖个药,他挡个啥,药是山上长的,又不是他政府的。” “可这也是破坏植被,破坏生态,政策不允许的。”江长明忍不住又给她讲起了道理。 “啥植被啥生态,你说的洋话我听不懂,人总得活吗,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你说该做啥?”一句话把江长明问的,半天应答不了。 是啊,你说该做啥?人总得活,这便是硬道理。 往冰草湾去的路上,老范问江长明:“你看菊儿跟谁像?”江长明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老范慢悠悠说:“六根。” “六根?”江长明显得惊诧。老范这才说,菊儿是羊倌六根的女儿,羊倌六根的老婆生下菊儿不久,嫌沙窝里穷,跟上一个贩羊的跑了。六根又当爹又当妈,把菊儿拉扯大,还供她上了初中。 “六根人呢?” “他去了沙窝铺,以前是两头跑,隔空不隙还知道回来一趟,现在是常住那儿了,听说在沙窝里又有了相好的,乐不思蜀了。” 江长明哦了一声,他也有些年没见六根了,六根送过他一条白毡,说老睡地窝子身体容易受潮。那毡至今他还铺着,舍不得扔。没想六根竟是个命苦人,在他面前六根从没提起过这些。 (本章完) 13 13(1/3) 连续半月,江长明跟老范奔波在乡间地头,水荒算是度过去了,可接下来的问题更大。粮食绝收,农民信心受挫,下一步的生活怎么安排? 县上接连发了几个通知,要求各乡镇全力做好劳务输出,积极引导农民外出挣钱。说起容易做起难,这么多农民你往哪输?老范求江长明想想法子,看外面有没熟人,帮他联系联系,给那几个村的农民找个活干。江长明哪有这层关系,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学生,北方学院进修时他代过课,现在酒泉当个科技副县长,打电话问了一下,学生说那边也在搞劳务输出,实在帮不了这忙。江长明灰心了,原本以为自己是忧国忧民的,却连这么点实际问题都解决不了。 老范急得嘴上起了泡,完不成任务县上要给治沙站挂黄牌,他就越没空子陪江长明搞课题。这天两个人正在屋里发着感叹,师母叶子秋打来电话,问他最近情况咋样?江长明便把遇到的困难说了,师母想了想说,她倒有层关系,不过好久没联系了,要江长明等她的电话。 直到第三天上午,师母叶子秋才打电话,说事情联系妥了,要五百人,没啥具体要求,只要能干活便行。江长明忙问是啥活儿,在哪儿?师母说是去新疆,摘棉花。她有个朋友是新疆农场的场长,答应帮这个忙,工资还可以开高点。江长明很高兴,当下就跟老范去乱石岗组织人。谁知到了乱石岗,村子里却静静的,就像没人住,一问才知,五羊婆把人全带着去了青海,她儿子昨天放出来,今儿一大早便出发了。 “是去挖药吗?”江长明不由自主地问。 “是挖药,五羊婆说,挖半年药比种两年庄稼还强,听说虫草又涨价了,一根能卖三角钱。”留守在村里的老婆婆说。 江长明一阵静默。老范捣捣他,走吧,乱想没啥用。江长明苦笑了一下,抬头望望天,天还是那么蓝,那么热,一阵风吹来,把他脑子里的想法刮没了。老范说去冰草湾,这时候江长明已觉得去哪儿不重要了,他心里的热情正在一点点消退下去,变成黏黏的带点苦腥味儿的**。这**或许原本就在他心里,只是一直被另一种叫做**或痴情的东西掩盖着,这阵儿冒了出来,他的心便犯酸,酸得他胃都要收缩。老范看他脸色不大对劲,还当他中了暑,江长明硬撑着笑笑,说中暑哪有这么难受。 到了冰草湾,江长明一句话不说,凝视着沙漠的目光呆呆的,像个傻子。老范跟村长商量完事儿,发现江长明还蹲在一墩枯死的梭梭前,面容有些惨淡。老范是个明白人,这阵只能装糊涂,老范扯开嗓子,学瞎仙那样吼了几句贤孝,没想吼出的正是江长明爱听的《绣荷包》。 南绣普陀山,北绣饮马泉 凉州城绣在了荷包一边 上绣磨脐山,绣上药王泉 七辆草车直奔黄羊川 下绣张义川,绣上草湖滩 天梯山绣在了最北边 荷花水面漂,玫瑰五月开 干草花绣在山顶上开 江长明猛地起身,也学老范的样,扯了起来: 抽一根赭黄线,绣一个斗牛宫 老君爷绣在了云端 绣一个曹老仙,绣一个蟠桃园 王母娘娘绣在瑶池边 抽一根花红线,绣上七仙女 七仙女绣在了云端里 哎哟哟,七仙女绣在了云端里 老范嘿嘿一笑,知道江长明一听这个,心里的那根筋就过去了。果然,江长明走过来,接过他身上的包,跃步出了村子。 三天后五百人组织了起来,县长很高兴,亲自赶来送行。江长明怕老范身体吃不消,硬要一同去新疆,说一路好照顾。老范急了,再三说你帮这个忙就很感谢了,哪还能让你再浪费时间。 老范一走,江长明便静了下来,他开始动手整理资料。老范留给他很多有用的资料,有些是县治沙站做的基础性研究,有些是老范收集来的气象、农业、水利等方面的数据,这对完成课题有很大作用。一本资料夹里,保存的全是五凉市政府和五佛县关于治理沙漠的红头文件,江长明翻了几份,觉得很有意思,单从某一份文件看,这些政策和规定都是很符合实际的,但把前后文件联系起来,江长明就发现不少漏洞。至少在对水资源的开发和利用上,就显得自相矛盾,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嫌。 江长明花了一上午时间,把这些文件读完,发现前后十年时间,五佛县对沙漠水资源的态度发生过三次大的摇摆,概括起来有开采、保护、再度开采三个过程。看来县上不是意识不到,而是在现实面前总出现政策上的徘徊和犹豫,这一徘徊一犹豫,对沙漠造成的影响便很致命。 师母叶子秋打来电话,让他回去一趟,说这是静然的意思。江长明问是什么事,师母不肯明说,只说静然最近情绪不大好,心思很重,好像在副省长面前受了啥委屈。江长明心里笑笑,冲林静然的性格,能受什么委屈?一定是孟小舟那边又玩啥把戏,林静然躲不过,这才跑去跟师母诉苦。 一个男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女人采取如此反复无常的态度呢?江长明真是想不通孟小舟,他想要的不是已经得到了吗,所长的位子,高级研究员的职称,很多别人想得到却得不到的社会头衔,怎么他对林静然就不肯放过呢?江长明心想这绝不是爱情,爱情对孟小舟来说,只不过是一只空中飞舞的蝴蝶,无聊或是落寞时抬头望一眼,要是真让它走到生 活中,那只蝴蝶会被困死。 有些人为情而生,有些人却为猎而生。在江长明心里,孟小舟更似一个猎人,只不过身上穿了一件学术的外装,便让他显得文明、进步多了。 这么想着,他的思绪又回到林静然身上。江长明这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便是让林静然跟孟小舟恋爱。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在这份忏悔里不能自拔。他对林静然有份深深的负罪感,觉得静然之所以有今天,跟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有相当关系。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一想起过去那段日子,江长明就感到生活有时真**差阳错,不期然的东西突然跳到你面前,会吓得你手足无措,犯错便是在所难免。 林静然刚来银城时,住在江长明家里,白洋身体不好,那阵子老贫血,江长明又忙得顾不上家,林静然正好可以照顾表姐。起先林静然分在孟小舟的课题组里,后来林静然硬是不愿跟孟小舟做弟子,非要吵着到江长明手下,没办法,江长明只好找郑达远,将她调了过来。没想这一调,险些弄出一场是非来。 那时的林静然亭亭玉立,她跟白洋一样,都是美人胚子,加上专业又做得好,一时成了男同胞们追求的对象。林静然自己却把持得很稳,除了上班便是陪白洋,谁的约会也不接受。江长明开玩笑说:“再不主动小心成老姑娘。”林静然调皮地瞪了下眼:“老姑娘咋了,我还赖这儿不走哩。”白洋非常疼她这个表妹,说:“静然小时候吃了不少苦,父母又离开得早,绝不能再在婚姻上吃亏。”对那些追求者,白洋比林静然还挑三拣四。白洋私下跟江长明说,静然现在只有她这个亲人,她不能不负责任地把静然打发走。 有段时间,孟小舟有事没事总爱到江长明家,起先说是看看白洋恢复得如何,来了也借机跟林静然说些专业上的事,后来便完全是冲着林静然。江长明洞察到孟小舟的心思,觉得他各方面还算不错,便跟静然说:“孟小舟似乎对你有意思,要不你考虑考虑?”林静然突然盯住江长明:“你是想把我嫁给他?” 那个时候,江长明便发现林静然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作为一个过来人,江长明熟悉那种眼神,那种朦胧的似乎带点风又带点雨的眼神看似很柔情,里面却是火,是风暴,一旦燃起来,是能让男人失去理智的。他有点害怕,有点担忧,细心想一想,自己并没有什么过失的地方,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所里,他在林静然面前,都是正儿八经的,连句不合适的玩笑都没开过。江长明是个思想和作风都很传统的人,甚至有些守旧。特别是在感情上,他已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给了白洋,内心一点空白都没留。静然这样,他便在心底里恐慌。 这天白洋去看自己的老师了,江长明想跟林静然认真谈谈。没想他还在漱口,静然冷不丁从身后抱住他,身子牢牢贴他背上。江长明吓得一阵哆嗦,转过身想拒开她,林静然却猛地吻住了他。那是两片性感的嘴唇,里面呼出的是年轻女子芬芳的气息,那气息带着薄荷的清香,带着沙枣花的迷离,还有一股子腾腾升起的青春的热浪。江长明被林静然吻得透不过气,感觉心快要跳出来,林静然丰满的**紧贴在他胸上,随着身体的颤动发出一波儿一波儿的袭击,江长明有种晕眩,这是被一具陌生而新鲜的女人身体激起的本能反应。他在挣扎着,想让自己的嘴唇逃开,他猛地推开林静然,林静然没一点准备,重重摔倒在地。等江长明恢复镇静试图想跟她耐心做解释时,林静然早已摔门而去。 第二天,林静然搬了出去,紧跟着便申请去了孟小舟的课题组。等江长明意识到问题有可能走向极端时,林静然已跟孟小舟双双出入沙漠所,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恋人…… 江长明从回想中收回神,主动跟林静然打了个电话。林静然在电话里说:“你回来吧,周副省长找你。”江长明纳闷,他从没跟周晓哲有过接触,周晓哲找他什么事? 这天江长明刚从试验点回到宾馆,就看见周晓哲在一干人的陪同下等在宾馆。看到江长明,五佛县长忙迎上来,热情地说:“江专家,周省长等你多时了。” 江长明被带到会客室,周晓哲的态度很友好,也很轻松,了解了一番江长明最近的工作,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你准备准备,跟我回去。” 路上周晓哲又随意问起沙漠所的事,江长明把自己的看法毫不保留地谈了出来,没想到周晓哲很感兴趣,尤其是他提出的将胡杨河流域的治理提高到危及人类生存的高度来重新认识这一观点,更是赢得周晓哲的赞同。江长明适时地建议道:“应该把流域治理跟社会的和谐发展融为一体,集中有限资源,开展综合整治。特别是沙漠所,不应只为课题而课题,而要充分发挥资源优势,帮助市县两级想办法,出主意,最大可能地减少政府决策失误。” “政府的每项决策都关系到流域的未来,不能把治理跟发展分割开来。”江长明说。周晓哲点头道:“我们的决策是出了不少偏差,还需要你们专家的提醒。” 回到省城,周晓哲又约江长明单独谈了两次,没想两人谈得很投机。特别在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方面,两人的观点竟不谋而合。江长明带有前瞻性的观点给了周晓哲很大启发,他握着江长明的手,有种相见恨晚的感慨。江长明没想到周晓哲这么善谈,作为一名政府高官,他是低 姿态的,他的虚心和诚恳打动了江长明,江长明觉得以前对他有点误解,不该把他跟那些夸夸其谈,不言正事的官僚等同起来。 他把这次下去的所见所闻全吐了出来,尤其谈到五羊婆,江长明几乎动了感情:“婆媳俩苦上两个月,挣八百块钱,就激动成那个样,这跟我们追求的小康社会还有多大距离?况且那八百块钱,也是以植被为代价的。”一谈植被,江长明差点又激动起来,还好,他控制住了自己。 周晓哲把他反映的问题全都记了下来,说过两天就下去,五佛和沙县的问题的确很严重,他已责成有关部门,认真研究,拿出积极的对策来。 周晓哲最后说:“我想把郑达远的课题跟你的课题合并,由你独立主持,资金的事我来协调,你全身心投入,尽早拿出成果,你看怎样?” 江长明感动地说:“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怕上面通不过,所以没敢提出来。” “哪个上面,孟小舟还是我?”周晓哲打趣地问。 “二者皆有吧。”江长明实话实说。 周晓哲笑道:“看来政府跟你们之间还是缺少交流,你的坦率提醒我,我们不能把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只喊在口头上,下一步我打算搞个论坛,专门请方方面面的专家给我们上课,挑我们的刺,号我们的脉。” 合并课题的事在沙漠所引起一阵**,有人说江长明利用林静然,走高调,给孟小舟来了个先斩后奏。也有人担心两个重大课题集于一人身上,怕是步险棋。江长明自己也感到有很大压力,特别是对郑达远的课题,他介入的少,掌握资料不是很具体,一下两下怕很难深入进去。他找到孟小舟,想把他手里的资料要过来。孟小舟却突然装傻:“啥资料,能给你的我全给你了,课题资料都在郑老那儿,你找几个研究生要。” 江长明惊大眼睛:“几年的数据不都在你这儿吗,怎么能说没有?” “什么数据,这课题哪出过数据?”孟小舟显得比他还惊愕。 江长明哑巴了,他决然没想到,孟小舟会如此卑鄙,居然不往出拿数据!他没再问下去,但心里已很清楚,孟小舟不舒服。课题合并而且由他独立负责,等于是剥夺了孟小舟很大的权力。在沙漠所,你手里没重大课题就等于是闲人,而一个学术机构是不欢迎闲人的。 江长明愤愤地离开孟小舟办公室,两人虽是没争吵,但江长明心里,却堵了疙瘩。数据是课题组共享的,是大家的劳动成果和智慧结晶,怎么能如此荒唐地据为己有呢? 研究生的回答令江长明大失所望,他们除了自己参与过的试验和调查外,什么记录也没有。 江长明做梦也没想到,孟小舟竟然利用课题组副组长的职权,一开始便将几个研究生排斥在外,尽是帮他做了辅助性工作。郑达远还是他一贯的风格,课题定下来,选人是自愿的,分担任务也是自愿的,何时下去,从哪个角度入手,他从来不提醒,也不提具体要求,完全靠参与者的自觉,或者直接交给孟小舟,由孟小舟全面安排。尤其这几年,郑达远对所里工作人员的要求越来越松懈,一头扎下去,便很少再想起沙漠所的事。这也许跟龙九苗和孟小舟有关,郑达远属于那种独善其身,自得其乐的人,他怕斗争,也怕分神,他的世界不在沙漠所,而在空旷寂寥广袤无边的大沙漠里。殊不知这正合孟小舟心愿,孟小舟巴不得郑达远一头扎沙漠里不回来,反正出了成果有他的名,出不了,责任却全在郑达远。 没有数据,一切就得从头搞起,这谈何容易! 只要是单位,就充满斗争。江长明这才反应过来,周晓哲为什么那么迫切地要把他追回来,为什么又要那么果决地将课题交他手上。看来,沙漠所远不像他想的那样。 林静然跟江长明说:“周晓哲跟孟小舟谈过课题的事,孟小舟说课题由郑达远负责,资料和数据都在郑达远手里,老师去世后,他曾四处找过,奇怪的是,除了一些基础性资料,关键的东西全都找不到。” “他在说谎!”江长明怒道。 “谁都知道他在说谎,但谁也没办法。沙漠所多年的体制,课题正式出成果以前,资料和数据都由第一负责人掌握,这你不是不清楚。孟小舟这样做,其实是在否定老师。”林静然说。 “没那么简单,这里面一定有名堂。”江长明耿耿于怀,他不相信孟小舟手头没资料,一定是周晓哲把课题交给自己,他故意刁难,想出自己的丑。这个卑鄙小人,他在拿工作报私仇! 江长明把情况汇报上去,周晓哲并不吃惊:“长明,你先不要急,也许郑老真没把资料交给孟小舟,你跟了郑老那么久,应该了解他的个性。资料是他的生命,他不会轻易交给谁。可惜他走得太快,怕是他自己都没想到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周晓哲的话里有一种掩不住的伤情。他重重地叹口气,“我坚信,资料一定在,不会在办公室,也不会在家里,你去沙县,很可能在那儿会有新发现。当然,如果孟小舟真的拿到却又不交出来,问题的性质就变了。”周晓哲无奈地叹道,“孟小舟这个人,我也吃不准呀!” 江长明这才相信,这次定孟小舟,周晓哲是坚决反对的,这也是孟小舟一上任便跟周晓哲讲条件的缘由。看来孟小舟也不简单呀。江长明还在怔想,周晓哲突然话锋一转,盯住江长明问:“罗斯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本章完) 14 14(1/3) 沙沙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外国人罗斯。 谁也没想到,为罗斯接风的,竟是孟小舟,地点在本市最耀眼的大漠汉宫。江长明当时在医院,陪师母叶子秋做定期检查。肖依雯领着师母走进检查室后,江长明坐在楼道里翻看手机信息。有一条短信引起他的注意:孟为罗斯接风,地点大漠汉宫。消息是他手下一个研究生方励志发来的。方励志对孟小舟发表在最新一期《沙漠研究》上的论文提出质疑,说是孟小舟剽窃了导师郑达远的研究成果。郑达远不久前写过同样一篇文章,还是他帮着清稿,完了又寄给《沙漠研究》编辑部的,怎么发表出来名字变成了孟小舟?他很气愤地将电话打到《沙漠研究》总编室,质问到底怎么回事?总编助理吞吐半天,解释说他们同时收到两篇文章,内容很接近,研究的也都是腾格里沙漠,作者又是同一个沙漠所的两位专家,比较后,他们还是发了孟小舟的。 “绝对是屁话,一定是偷梁换柱。”他愤慨难平。方励志是年轻一代里郑达远最为欣赏的,却屡屡受到孟小舟和龙九苗的压制,一年前他一篇很有分量的论文被龙九苗看中,起先说是要两人同时署名,发表出来后作者却成了龙九苗一个人。他对沙漠所这种极不正常的学术空气恨之入骨,但人微言轻,投诉了几次都没得到答复,本来他要离开这里去新疆发展,江长明硬是将他挽留下来。 看完短信,江长明并没多想,但沙沙回到银城却不来看母亲,令他伤心。这事儿他没敢跟师母说,等全部检查完回到家,叶子秋突然问:“沙沙回来两天了,跟你联系没?” 江长明暗暗一惊,原来师母早就知道沙沙回来了。但他掩饰着,轻轻摇摇头。叶子秋脸色一阴,进了卧室,躺**一言不发。江长明按照肖依雯的嘱咐,煎好药,端到床前。叶子秋推开碗:“长明,我喝不下去。” 江长明劝道:“沙沙的脾气你知道,打小她就这样,你又何必生气呢?” 叶子秋摇头道:“她原来不是这样的,最近她变化太大了。”说着说着,师母突然抓住江长明的手,“长明,沙沙会不会抛下我不管,你们是不是都要抛下我不管?” “不会的,师母,怎么会呢?”江长明紧着安慰叶子秋,可两股泪水还是从叶子秋眼里流出来。她像是受了啥刺激,情绪变得非常激动,死死地抓着江长明的手,一口一个会不会,问得江长明全身发毛。这段日子,师母就像一个可怜无助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恐慌。 “会的,你们一定会的,报应呀,这都是报应……”叶子秋伏在**,发出绝望至极的悲泣。 尽管江长明理解师母,可叶子秋的反常还是令他心中起疑,不由得胡思乱想,一定有什么秘密埋在师母心里,难道沙沙的变化跟这有关? 叶子秋说啥也不肯喝药,她说:“我就这样死掉算了,免得遭大家笑话。”江长明正无可奈何地叹气,叶子秋原单位的同事恰好来看她,叶子秋是个在单位同事面前死能撑起面子的人,这是她一贯的作风。果然,同事进来没多久,她便强打起精神,跟她们说起话来。江长明抽出身,到楼下给沙沙打电话。沙沙像是喝大了酒,说话大着舌头,江长明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冲沙沙火道:“你马上给我回来,我在楼下等你!” 一个小时后,沙沙醉醺醺地回来,想不到护送她的是孟小舟。江长明心里一暗,真是不想见谁偏遇谁。 孟小舟也喝多了,两人目光相碰的瞬间,孟小舟悸了一下,沙沙并没跟他说江长明在等她。不过他很快恢复了自然,借着酒劲,摇晃着走下车。 江长明恨恨地瞪住孟小舟,这时候他心里不只是气了,是愤怒,是想冲谁发作一场的怒火。但他忍住了。他看到孟小舟也蹲地上吐起来,孟小舟绝不至于喝到如此程度,他喝酒跟他做事一样,总是暗中留有一手。他可能觉得这时候吐是上策,要不然江长明真要发起火来,他一定会更尴尬。 江长明将沙沙扶回宾馆,这个样子当然是不能见师母的,沙沙自己也不肯回去,江长明没难为她。这次回来,沙沙在银城宾馆包了房,大有长住下去的架势。 进到房间,折腾了好半天,江长明才将沙沙安顿在**,沙沙的哭闹渐渐平静下去,江长明这才到洗手间清洗。电话一遍遍的叫响,催命似的,江长明接通电话,听出是林静然的声音。 “你在哪里,我到处找你!” “什么事?” “周副省长要请你吃饭。” “对不起,我这阵走不开,改天行不?”江长明征求道。 “你以为你是谁,人家是副省长,还有院里几个领导都在,你自己看着办。”林静然在那边发了火。 江长明赶忙问在啥地方,林静然却将电话挂了。他忙又打过去,求林静然赶快给他送件衣服来。 “衣服?你没衣服穿?”林静然很是吃惊。 “一句话跟你说不清,你快点买了拿来,不能让领导等。” 不大工夫,林静然提着新买的衣服赶到银城宾馆,一看房间里的情景,顿时惊住了:“你……你……”她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脸在瞬间变了形。江长明想她一定误会了,忙说:“你别胡想,她喝醉了酒,吐了我一身。” 林静然扔下衣服,腾地转身离去。江长明换好衣服,匆匆跟出来。到了酒楼,果真见周晓哲跟院里几位领导正在等他,他甚是不安地走过去,想着该怎么解释。周晓哲笑笑,指着身边的座位说:“快来长明, 你真是大忙人,请你吃顿饭这么不容易。”江长明脸腾地一红,瞅瞅几位院领导,有点拘谨地坐下。林静然在他对面落座。 桌上的气氛有点儿严肃,不像是吃饭,江长明暗自猜想,今天找他来一定有什么事,绝不是请他吃饭,他还没这个资格。果然,碰完三杯酒,院领导说:“国际林业组织的专家下个月要到沙县,找你来就为这事。” 这太突然了!江长明手里的酒杯举起又放下,原本他想给各位领导敬酒哩,看来此举已是多余。“是来考察还是评估?”他问。 “二者都有吧。” 江长明怔然,按常规,国际组织的考察都有严格的工作计划,不会搞突然袭击,除非发生特大灾害和突发事件,这种出其不意的行动还从未有过,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院领导观察着江长明的脸色,继续说:“省上对这次考察很重视,省长已作出重要指示,一定要沙漠所跟沙县政府通力配合,做好各项工作,迎接专家的到来。” 其实用不着强调,江长明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做,他只是担忧,如此紧的时间,一切来得及吗? 周晓哲插话问:“长明,沙县你几年没去了吧?” 江长明点点头,他的忧虑正在这儿,他对沙县的情况的确不大了解。周晓哲接着说:“沙县的情况要比五佛好一点,但总体情况还是不容乐观,特别是最近两个月持续高温,沙化现象有所抬头。部分植被晒干枯死,绿色面积呈下降趋势。另外,沙漠水库也是个大问题,如果旱情进一步持续,很有可能造成第二次干涸,这个问题很头痛呀。”周晓哲说到这儿不说了,拿眼望在座各位。几位院领导也是忧心忡忡,大家的话题便集中到沙漠水库上来。 边吃边谈中,江长明终于听清,国际专家的突然到访打乱了所有人的工作计划,副省长周晓哲原定下月要去友好城市,商讨东西部合作发展的事宜。院里几位领导正在着手下月银城举办的西部草产业论坛。这下好了,全得停下来,围着沙县转。问题是郑达远一死,沙县的活字典就没了,领导们这才焦急,尤其周晓哲,要是考察出了问题,他这个主管副省长是很不好交代的。议来议去,他们觉得只有把这个任务交给江长明才放心。 江长明下去的任务主要有两个:一是全力做好各项准备工作,特别是面上的工作,至少要给人家在直观上留点好印象。二是把沙漠水库当成重点,从沙漠所的角度拿出一份流域综合治理方案,作为本年度沙漠所的主要工作,向省上汇报。江长明的计划也被彻底打乱。 饭毕,周晓哲将江长明单独留下。这时候的周晓哲比刚才亲切了许多,也自然了许多。人就是这么怪,只要大小是个场合,那份架子就得端着,你不端别人还觉不正常。 周晓哲跟江长明说,之所以直接找他来,就是考虑到他跟孟小舟之间的关系,院里已听到反映,他跟孟小舟之间有不少摩擦。“我不管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但个人恩怨决不能带到工作中,第一不能相互撤台,属于孟小舟的问题,院里会找他谈,既然把他放到这位子上,就得支持他把工作干好。第二,你自己也该有个清醒的认识,郑老一走,沙漠所业务方面的担子就得由你来挑。”说到这儿,周晓哲突然感叹道:“长明啊,人际关系是门很复杂的学问,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妥协,但妥协不是投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周晓哲的一番话深深感染了江长明,他清楚,没有足够的理由,周晓哲是不肯跟他讲这番话的,这等于是跟他掏了心窝子。从周晓哲的叹气声中,江长明隐隐感觉到这位高官的很多无奈,联想到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他算是能理解周晓哲的尴尬处境了。 他向周晓哲表态,一定不辜负省长的期望,明天就带队下去,力争把工作落到实处。 他们两人谈话的时候,林静然一直等在外面。她今天几乎一句话没说,饭桌上,江长明多次将目光投过去,期望能跟她有所交流,她居然冷酷到底,弄得江长明心里越发没了底。谈完正事,周晓哲告诉江长明,就在昨天,他已将林静然的工作做了调整,她现在是综合秘书。“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她。”周晓哲说。江长明意外地发现,一提林静然,周晓哲的脸色便晴朗起来,目光也变得灼灼。 “恭喜你啊。”送走周晓哲,往回走的路上,江长明这样跟林静然说。林静然咬着嘴唇,仍是一言不发。江长明急了,他知道林静然还在为宾馆那一幕生气,拦在她前面道:“你要我怎么解释才相信?” “我要你解释什么了?”林静然红着双眼,瞪住江长明,瞪半天,忽然像泄气气球似的抛下江长明,拦车走了。 望着车子远去,江长明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 起风了,风卷着滔滔黄河的气息扑面而来,江长明感到些许的凉意。在街边的树荫下发了好长一阵子呆,江长明恨恨地甩了一下头,往宾馆走。 回到宾馆,沙沙已从醉梦中醒过来,傻傻地坐在沙发上。见江长明回来,沙沙问:“你哪去了,我饿死了。”江长明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饿啊,我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了。” “不就多喝了几杯嘛,看你,发那么大脾气干吗?”沙沙**脚,酒一醒,她的心情便好了过来,开始像以前那样跟江长明撒娇。 在江长明面前,沙沙总是表现得无拘无束,既任性又霸道,还不许江长明烦她或者敷衍她。沙沙刚冲完澡,湿扑扑的头 发披散肩上,越发显得性感迷人,一股体香荡在屋子里,江长明有片刻的晕眩。 “师母住院,你为啥不回来?”江长明挪开盯在沙沙身上的目光,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这个时候他断然没有心思哄她撒娇,他倒要听听,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她置母亲的生死于不顾。 “我没她那个妈,你少提她。”沙沙突然咆哮道。 “沙沙!”江长明呵斥一声,目光再次投过去,怒瞪住她。他没想到,沙沙叫过来的声音比他还高:“少在我面前提她,你听到没!”沙沙气鼓鼓地就地转了几个圈,还像是没解气,扯着嗓子又说:“我肚子饿了,你陪我吃饭去!” 江长明愣住了,尽管他知道沙沙的性格,但沙沙如此蛮横无理,还是超乎他的想象。他有点泄气,败兴地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 沙沙却有点没完没了,她定定地视着江长明,眼里两道晶莹的亮光在闪,那是泪,是一个女人在自己信赖的男人面前得不到理解、宽慰、憋屈和不满引出的泪,打着旋儿,却不肯落下来。沙沙心里想的是,江长明啥都知道,却故意装出正人君子教训她,他是多么可憎呀! 江长明哪里懂得沙沙的心事!他被沙沙的胡话疯话气蒙了,却又拿她没一点办法。“她是你母亲啊——”过了好长一会,他又这么苍白地说了一声,站起的身子原又跌落在沙发上。他听到自己的心在失望中发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天下哪个女儿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眼前这个女人突然露出可怕的一面,陌生得几乎令他不敢相认。 这个世界上,江长明最痛恨的,便是不孝不义,没有一点感恩之心的人。 “可我是谁?!”沙沙紧跟着叫道,声音有种撕破什么的尖锐。喊过,沙沙自己也惊了,慌了,她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一把拉起江长明,掩饰似的喊道,“我肚子饿了,你管不管!” 江长明吃惊地瞪住沙沙,那声尖锐的叫喊停顿在他心上,把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都给压住了,甚至空气都不再流动,全都静止在他的疑问里。半天后他害怕什么地问:“沙沙,你刚才说什么?” “算了,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管我,我找罗斯去。”沙沙真就穿好衣服,提起扔在沙发上的包,逃也似的要往外跑。 “回头跟她说,我暂时不会回去。”门砰地一响,江长明还没醒过神,那熟悉的脚步声便由近渐远,由响亮到寂灭,最后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 按照省政府办公厅的安排,几个专业队第二天便奔赴沙县。江长明带的五个人全是他点的将,研究生方励志,助手小常,还有两位是从北方学院抽来的副教授,唯一的女性是林静然走后接替她搞数据分析的尚立敏,一个很男性化的女人,最大的优点便是容易和人相处。 到了沙县,其他几个专业队都已到了,治沙站的罗站长等在宾馆大厅。罗站长是土生土长的沙县人,说一口纯正的沙县方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毕业于北方林学院,曾在胡杨乡当过几年乡党委副书记,去年才调到治沙站。 罗站长告诉江长明,县上的领导全到沙漠水库开现场会去了,要他们先休息休息,六点吃饭,八点钟县上安排了小酒会,算是为专家接风。 “现场会?沙漠水库情况咋样?”江长明脱口问道。 “还能咋,老样子呗。”罗站长嘿嘿笑笑,不想深谈。江长明没再多问,按县上的统一安排来到房间,一路风沙,真想好好冲个澡。罗站长却遗憾地告诉他,县城停水,不便之处还请各位专家多多原谅。 房间真是闷热,室温大约在三十五度以上,加上又没空调,坐了一会便有些受不了。江长明说干脆到外面走走,还能透透风。罗站长借故单位有事儿,先告辞了。五个人离开宾馆,到沙县街上转悠,暴躁的太阳晒得居民们不敢上街,街道上空落落的。尽管好几年没来,沙县县城变化并不怎么大,跟五佛相比,明显是慢了半拍。街道坑坑洼洼的,像是好些年没修整。两旁的树木全都耷拉着头,无精打采,街上四溢着热气,熏得人脊背里起浪。 晚上的酒会异常热闹,沙县县长白俊杰没有到场,说是还在沙漠水库。几名副县长带着各自分管部门的头头脑脑,摆开了阵势,分别围着对口的专家组,大有不放倒不罢休的架势。江长明知道沙县人爱喝酒,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给他们接风。天这么热,几杯白酒灌下去,身体里就像生了炭火,江长明本来就不习惯这种场合,只是碍着面子才不得不应酬。 喝到中间,突然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夜里十点左右,江长明正想抽身离开,就见省纪委的两个人面色威严地走进来,绕过几张桌子,径直走进一包厢。谁也没想到,沙县县长白俊杰居然在里面,他把所有的人都给蒙骗了,大家都以为他此时还在沙漠水库。陪他喝酒的,竟是孟小舟!江长明跟孟小舟的目光远远地一碰,旋即又分开。 沙县县长白俊杰被“双规”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县,传言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他搅进了龙九苗案,跟龙九苗合伙挪走治沙专项资金三百多万。有人说他将大片的可耕地以沙化地低价转卖给马鸣建农场,从中牟取私利。还有人说他栽在了沙漠水库二期扩容工程上,那个包工头已被抓了,咬出了白俊杰。 沙县一时大乱,政府一干人陷在传言里,哪还有心思开展正常工作。江长明焦急地候在宾馆,盼望风波快点过去。但没想到的是,此后的第三天,省纪委突然来人,将他带走了。 (本章完) 15 15(1/3) 黑云是从西天那边腾起来的,先是一疙瘩,絮状,很快便散开,越散越野,越散越浓。枣花抬起头,猛就让黑云吓住了。 这是八月里一个极为干燥的日子,枣花的心情比天气还糟。就在昨儿傍晚,她跟哥哥牛根实又吵了一架,兄妹俩算是戳破了脸,成仇人了。吵架是玉音这死孩子引起的。本来她在沙湾村家里住着,却突然跑沙窝铺来,哭得恓恓惶惶,那份憋屈相,把枣花的心猛地掀翻了。紧着问她出了啥事儿,玉音支吾着,不肯说缘由,只说是跟玉虎吵了架,玉虎还扇了她一嘴巴。一听玉虎扇玉音,枣花猛地跳了起来:“吃他的了,喝他的了,生下是他打的?”枣花一把将玉音搂怀里,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看到玉音才回来几天,人就黑了,瘦了,皮肤粗粗糙糙的,哪还像个念书人,心就越发难过得不成样子。 “你倒是说呀,凭啥要受他气?”枣花忍不下去了。老的算计她,小的打玉音,这不明摆着是往绝里做嘛。这么一想,枣花便火上心头。也难怪,玉音在她心里,远比自个要紧一百倍,一千倍。 刚把玉音安顿好,哥哥牛根实跑来了。气恨恨的,抖着胡子,一进院就骂:“反了天了,说不成你了,不就说了你两句吗,跑,家里放着一大堆活不做,成天跑东跑西的,由着你了,回去!” “是说了两句吗,脸上的巴掌谁搁给的?”枣花冲哥哥牛根实吼。 “打她咋的,打也是为她好!”牛根实一副蛮横样,“家里都晒得着火了,人家都在捋黄毛柴籽儿,一斤卖两块多呢,你们倒好,谁也看不进眼睛里,就想着啃我这张老皮呀。” “谁啃你了,谁吃你了,明里说是靠你帮哩,可你算算良心账,这些年你打我这拿的钱,怕是比你爷父们挣的还多。” 枣花的话让牛根实愣住了,他断然没想到,枣花会跟他提钱。哟嘿嘿,她居然跟他提钱,还当着玉音的面。钱是你提的吗?你咋就这么没挡拌的提出来?他吭了几吭,心想既然你连钱都提,我也就不顾啥了。 “拿你的钱,你倒是能说出口,你吃的,用的,喝的,哪个不是我供的?拿钱咋了,忘了当初你说的话,后悔了?” “我吃了多少,喝了多少,用了又多少?这些年我起早贪黑,啥事儿没做,就是当长工我也把情还了。”枣花实在是忍不住了,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要吐。这些年她闲时进沙窝抓发菜,捋黄毛柴籽儿,帮六根剪羊毛,这些钱要是细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自己一分舍不得花,全都给了牛根实。单是玉虎娶媳妇,前前后后她就给了五千多。 “那钱是你的吗,那是老郑头的钱,他该给!”牛根实突然粗着脖子吼道。 猛地,枣花白了脸,瘆白,慢慢变青,变红,又变暗,最后,没一点血色了。“你走,你走啊!”枣花扯着嗓子,用尽气力吼。她眼前一黑,险些栽过去,忙扶住墙,身子忍不住剧烈地抖。玉音跑过来,惊吓声响了一地:“姑姑——姑姑——”枣花强忍住心头的痛,用劲直起腰。玉音的脸色更是瘆白,她一定听出了话味,目光在她和牛根实脸上移来移去。 牛根实还要说啥,枣花奋力扑向他:“你走啊,你一辈子盐醋白吃了吗?”枣花几乎要疯掉,如果牛根实再说下去,她怕是连命都能豁出去。 牛根实的嘴唇动了几动,终是没再说啥,他恨恨的,不甘心的,掉头走了。 夜黑沉沉压来,玉音跟枣花躺在**,谁也睡不着。两个人都让心事压得翻来覆去,弄出一大片响。玉音忍不住又问:“到底是咋回事?”玉音已隐隐感觉出什么了,她不是傻子,这家里的味儿,还有姑姑跟爹之间若有若无的话,以及姑姑反常的表现,都令她多想。可她又有点捉摸不定,过去的记忆零零星星飘浮在眼前,她想把它们串起来,串起一个答案,串了半晚上,竟是徒劳。 那个男人留给她的记忆太少了,只记得他曾是一个右派,一个整天窝在沙窝里接受改造的坏分子。后来又说不是,说是专家,专门研究沙漠的。玉音拼命地想,拼命地记,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两个画面,那男人曾抱过她!还在她脸蛋子上狠狠嘬了两口!那大约是在一个夏天,沙漠里到处飘着沙枣花的芳香。七岁的玉音在沙地上奔跑,忽然就让郑达远逮住了。姑姑打远处跑过来,一把夺过她并告诉郑达远以后少碰她! 断了,记忆到这儿便断了线,再也串不起来了。等她长大,考上了大学,那个男人便成为遗忘在沙漠中的一片云,再也跟她的生活没有牵连。直到他死去,直到姑姑哭扯着泪从沙漠赶到省城,那个男人才像远房亲戚一样在她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一次。 可是,爹为啥说那句话?姑姑为啥让那句话差点击倒? “能有啥事儿,不就跟他借过些钱。”姑姑显然是在搪塞,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在黑夜里亮了一下,给人一种被什么点燃似的错觉。 “我不信!”玉音扳过姑姑的肩,硬要她说。玉音是想打破沙锅问到底,非要把心头的谜解开。 这丫头,她是把我往崖上逼哩。枣花心知这事瞒不住了,迟早会让玉音知道,她不说,牛根实一家子也会说。想到这儿,她便再次恨起哥哥牛根实来。 人咋都这样,多大的苦都合着吃过来了,日子好了,那点情分咋倒给淡了?林子能给你吗?给了你我这辈子咋个跟自己交代,又咋个跟九泉之下的他交代?这不仅仅是林子啊,里面栽的,是我的一生。不,是两个人的一生!你们谁又能明白? 枣花的眼睛模糊了,心早湿成一片。往事像滚滚的沙尘,一下子把她的心给迷茫住了。 漫天飞沙中,沙湾村的男女老少在战天斗地,工地上插满了红旗。“三年赶超大寨县”“大干社会主义,大批修正主义”“大干苦干三五年,沙漠也能变良田”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树被砍倒了,大片的沙枣林被铲掉,沙湾人要在这儿造社会主义的良田。 年轻的右派郑达远拉着架子车,跟沙湾村的坏分子们一起,往良田里拉土。土要从很远的地方拉过来,然后一层层盖住沙。民兵苏三端着枪,很正义地监 督着。郑达远的身子经不住风沙的袭击,没跑几趟,步履便变得踉跄,让坏分子们甩在了后面。苏三不满地拿枪把子打他,骂他不老实改造。一旁的枣花赶过去,帮郑达远推车。郑达远掉过头,冲她感激地看了一眼。民兵队长牛根实远远地吼:“枣花,过来!”枣花没理哥哥,她打心眼里疼这个右派,白白净净一个人,下放到沙漠才几天,就变得比牛根实还黑。他单薄的身子哪里经得住这种折腾,就算是土生土长的沙湾人,也有点扛不住了。 吃晚饭时,郑达远跟坏分子们被隔离到另一边,等沙湾人吃完才轮到他们。沙湾人一人一大碗菜,两个大馒头,就这,苏三还嚷嚷着吃不饱,被牛根实骂了一顿。轮到郑达远他们时,菜换成了汤,馒头变成了一个。郑达远端着碗,躲在远处,瞅着碗里的菜汤发愁。枣花悄悄走过去,趁别人不注意,塞给郑达远两个鸡蛋。那是哥哥偷着给她的,怕她顶不住。她没舍得吃,早就想着给他了。 郑达远真是饿极了,大口吃着,吃的那个贪,那个香,直让枣花淌眼泪。吃完了,他抹抹嘴,想说什么,苏三过来了,一把抢过他的馒头,就往嘴里塞。枣花突然扑上去,差点把苏三的嘴撕烂。 夜里,批斗开始了。胡杨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带着民兵从远处赶来,参加沙湾村的大批判。郑达远第一个被揪上去,要他交代为什么要写反动文章,破坏农业学大寨的伟大运动。郑达远结巴着,他已交代了无数次,那篇文章是写给省革委的,对沙漠里大搞平沙整地,砍树造田提出强烈质疑。正是这篇文章,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沙湾村接受改造。苏三看他不说话,跳上台,抽他耳刮子。枣花看不下去,从人群里抽出身,偷偷来到工地。郑达远的活落下了许多,按规定,批斗会开完他还要把任务完成。 枣花拉起车子,夜蒙蒙,风凌凌,沙子打在脸上,也打在她心上。她一遍又一遍念叨着那个人的名字,感觉身上的劲猛然大了。这个十七岁的沙乡姑娘第一次在心里呼唤着一个男人,白净的面孔,浓浓的眉毛,还有看她时躲闪的眼神,张口说话时雪白的牙齿…… 等批斗会结束,郑达远孤零零地来到工地时,发现落下的活竟没了,眼前是一个土头土脸的人儿…… 第二天上午起风了,黑云是信号。风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枣花顿觉不妙,今儿的风不一样,一起便是厉风,声音不是吼吼的,那种风沙乡人已见惯不惊。今儿的这风像火车,哐里哐当冲过来,间或发两声长啸,震得人耳膜疼。也是在瞬间,天昏沉沉的,要黑,却又舍不得什么,哗一下闪出亮,眨眼又暗了,呛眼。枣花揉揉眼,起身刚一出门,风就把她头巾掀走了。 枣花惊开嗓子,喊:“音儿——”风灌了一嗓子,噎得她赶忙蹲下。侧耳听,喊出的声音就像风的屁,让剧烈摇摆着的沙枣树给碰碎了。不行,音儿还在三道梁子呢,这死丫头,让她算了,她偏是不甘心那片让羊糟蹋了的沙枣林。六根一疏忽,羊群进了三道梁子的林子,踩折了不少小树枝。玉音不放过六根,扯着羊倌六根的袖子,一枝儿一枝儿指给他,哪枝没折,哪枝踩断了,急得羊倌六根跳蹦子。羊让她撵出沙枣林后,四处乱跑,羊倌六根说先把羊赶进圈,再过来赔行不? “不行,你跑了我上哪找你去!” 这丫头,是拿沙枣林故意刁难六根哩,她对六根横竖看不上眼。 那片沙枣林是郑达远精心培育的,研究了六年,终于培育出新品种,叫“达远三代”,要是都能活下来,对沙漠可算是个大贡献。据郑达远讲,这种沙枣林耐旱性比普通的沙枣林强十倍,抗风性更好,一般的风沙根本奈何不了它。而且根繁叶茂,成片成片地连在一起。对腾格里来说,它是个宝啊。 可惜它还只有指头那么粗,掩藏在红柳丛中,枣花一直拿它当宝贝,就是自己没水喝,也断然不敢不浇它。死六根,说了一千遍一万遍,还是让羊进去了。枣花心疼得要烂掉。 也不全怪六根。他睡着了。连着拉了三宿水,能不累?枣花叫他歇一宿,他不,说眼望着库里没水了,再不抢,树浇啥,人喝啥?自打枣花把哥哥牛根实惹下,水就成了难肠事,哥哥牛根实拿水威胁她,气得枣花直抹鼻子。幸亏有六根,不知打哪弄来一辆四轮,自个开着,没明没夜的,从沙漠水库往来抢水。 黑腾腾的云压过来,天地混沌一片,风把沙漠掀翻了,打得人根本没法儿睁眼。枣花死命地喊玉音,喊六根。该死的天爷,说刮就刮,刚才还晴晴的,风渣儿都没有,瞬间就怒了脸。枣花跌跌撞撞往三道梁子跑,没跑多远,就听见六根的声音:“羊,羊啊——” 枣花忽地想起,六根的羊让玉音撵到了沙滩里,这大的风,羊肯定没法儿回来。心里顿时急起来。又跑几步,她跟六根撞上了,六根一把抓住她:“羊,我的羊啊——” “干呱喊个啥,快找呀。”两个人也不嫌人笑话,互相拽扯着往前走。枣花问:“音儿呢?” “我把她送回去了。” “送哪里了?”枣花扯上嗓门问。 “还能送哪,红木房啊。” “我咋没看见?” “这大的风沙,你能看见吗,狗日的天爷,又是晒又是刮的,不叫人活了。” “你跟她说啥了?” “我听不见,你大声点。”风把六根的帽子刮跑了,六根要撵帽子,被枣花拽住:“我的头巾也叫刮了,撵不上。” 正说着,枣花脚下一绊,软绵绵的一堆,低头一看竟是只羊。 六根的羊叫风刮走了六只!两个人顶着风沙把羊群赶到圈里,六根破上嗓子喊他的羊少了。枣花说这黑的天,人都看不清,你咋知道羊少了?六根说少了就是少了,羊少了还能不知道吗?拿出手电筒细心数了几遍,确定六只不见了。六根能一一说出这六只的名字,黑头子,花尾巴,二节子,半尺子,还有大花和二花。 “羊,我的羊啊——”六根垂头丧气地蹲圈门口,也不管风有多厉,那样子,就像羊找不回来他也不活了。 “你蹲着,我去找!”枣花恨恨抬起脚,就 往沙尘里扑。 “你回来!”六根起身一把拽住枣花,用力过猛,枣花打个趔趄,差点倒六根怀里。只觉得让六根握住的胳膊一阵酥麻,头里一阵晕眩,那个人曾经带给她的感觉又回来了。六根顺势让枣花在怀里多靠了一会,心都快要跳出来,他闻见一股香扑扑的气儿,比沙枣花还馥郁。这是多少年来,他第一次这么近地挨住枣花。 枣花挣开身子,白了一眼六根,捋捋头发。风正是在这时大起来的,铺天盖地,气势汹汹。六根拉上枣花,躲进自个的窝棚里。 “她问你了?” “问了。” “你说啥了?” “能说啥,哄她呗。” “咋哄的?” “说你救过那个人,他知恩图报。” “她信了?” “信了还能拽住我不放,羊是踩倒了几棵树苗,可也没她说得那么厉害。” “……” “你呀——”六根长叹一声,忽然扯起嗓子要吼。 枣花说:“你别吼了,我心烦。” 大风刮了一天一夜,风刚止住,三个人便分头出去找羊。风过之后,大漠陌生得令人不敢相认,熟悉的沙丘不见,一扑儿一扑儿的酸刺不再,就连长在窟井口的芨芨草也没了,仿佛一夜间,沙漠让贼偷了个精光。看着一眼的黄,一眼的砺,枣花的心揪在了一起。玉音也是不说话,这两天,她的话越来越少,整个人完全叫心事给缠住了,说是找羊,枣花还怕她丢沙漠里找不到呢。六根跑得贼快,边跑边冲空旷的沙漠喊:“黑头子——大花——” 晌午时分,六根在一口废弃的水井里发现了黑头子它们,几只羊胆战心惊地困守在一起,一见到主人,马上发出软绵绵的咩咩声。六根激动地跳进去,搂住他的羊,脸在黑头子脸上摩挲,那个亲热劲,看得枣花心里直痒痒。忽然,六根抬起头:“我的大花呢,我的大花咋不见了?” 大花真是不见了,数来数去,还是五只。六根一遍遍说,大花怀了羔,挺个大肚子,能跑到哪去呢?黑头子似乎知道大花的去向,嘴朝南方一努儿一努儿的,咩咩了几声。六根朝南看了看,忽然抱头蹲在了地上。枣花问他怎么了,他结巴半天,喊出一个王四毛来。一提王四毛,枣花就明白了。 玉音听姑姑说是王四毛偷了六根的大花,玉音摇头,说不可能。“你咋知道?”枣花咬定是王四毛,她跟六根一个看法,前两天王四毛确曾在沙窝铺转悠过,要不是她眼尖,那贼娃子可能就翻进了小院。 “年纪轻轻的,不学好,蹲一回大牢还不够,还想蹲第二回。”枣花越想越气,那么好个大花,丢了还不把六根剋死。 玉音又说了句不是,进了里屋,不再理枣花,她的心事不在大花上。 “不是他才怪,全沙湾做贼挖窟窿的除了他还能是谁?”枣花说玉音出去久了,沙乡的事她并不知晓。“甭看见了面一个比一个亲,背后,哼,恨不得拿刀子捅呢。”一提起这些,枣花便说个没完没了,捎带着把牛根实也数落了一通。玉音先是装听不见,后来她见姑姑越说越没边,她腾地就打里屋**跳下来,隔着门说:“给你说了不是他,你硬往他身上栽,烦不烦!” 枣花霎时白了脸,两只眼睛白瓷瓷地盯住玉音,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大的火。 “音儿,你咋了?”枣花怯怯地问。 “没咋!”玉音啪地拍上门,头砸在**哭起来。 一提贼,玉音就知道是哥哥玉虎。玉虎做贼的事是拾草发现的,他翻进拾草家院子,趁瞎仙一家睡着的空,将拾草家的羊装进麻袋里,背上就走。拾草听见响动,撵出来,看见羊被人扛走了,扑上去就抓贼。两人在门外头撕扯起来,厮打中拾草猛地认出是玉虎,惊道:“玉虎你咋做这事,你可是人上人啊?”一听拾草认出了他,玉虎腾地丢下羊,一把捂住拾草嘴,吓唬道:“你要把这事儿说出去,小心你一家子的命!” 拾草还是把这事说给了玉音,她是哭着说的:“他连我家的羊也偷,他真能下得了手。”拾草的哭声一阵儿一阵儿的,玉音只觉得拾草在拿鞋底抽她的脸。这话要是传出去,叫爹怎么活人?书记的儿子偷一个瞎子的羊,还不叫人呸死?她再三求拾草,话到这儿就行了,千万别乱传。拾草边哭边点头,她是把玉音当成自个姐妹才说的。后来她才跟玉音说,玉虎在镇子上赌博,还跟麻五子赌,结果输了一大笔钱,麻五子带人追债哩。 玉音连惊带恨,把这话说给了母亲,没想苏娇娇鼻子一哼:“你有听的没,别人说你哥杀人你也信?人家都向着自家人,你倒好,掺和到外人堆里编排自个的哥。”骂完这句,苏娇娇趿拉上鞋喂猪去了,玉音撵过过去:“妈,是真的。” “还煮的呢,夹嘴,往后少嚼这号没牙根的话。” 玉音没想到,母亲会这样袒护哥哥。从拾草嘴里,玉音还知道了哥哥不少事儿,哥哥真是变了,变得令她担忧,令她害怕。她想一定要跟爹妈讲清楚,决不能眼睁睁望着哥哥往斜路上走。还没容她等到爹,玉虎便扑了进来,指着她鼻子,一口一个外家人,骂的话又歹毒又伤人。玉音刚要争辩,哥哥的耳刮子便扇了过来。妈在一旁助威:“打,还念研究生呢,老娘的钱白花了,养个狗还知道摇尾巴,辛辛苦苦供下了个啥,供下了个无义种。拾草说的那么好,不让拾草供你做啥哩?” 玉音白白挨了一巴掌,还没地儿诉冤去。到这时她才明白,哥做的一切妈都知道,妈给哥撑腰哩。 这个家怎么这样?好像这次回来,所有的事儿都发生了改变!玉音突然想回学校,明天就回。家里她是一天也不想待了,姑姑这儿她也不想再待下去。 这个晚上,玉音突然想起那个叫驼驼的人来,想起两年前那场可怕的车祸,还有为驼驼献血时发生的那场灾难。人生到底是怎样一场戏啊,为什么对它越是较真的人,命运给他的路就越是艰辛。玉音从姑姑联想到驼驼,又从驼驼联想到自己,想来想去,就把自己一次次给想哭了。后来她记起驼驼说过的一句话:“有啥难事儿,尽管来找我,我的命是你救的,我身上有你的血。” (本章完) 16 16(1/3) 驼驼的命的确是玉音救的。两年前一个秋日的黄昏,玉音心情激动地走在滨河路上。她没法不激动,水文专业本来是这些年相对冷清的专业,就业更是艰难,玉音压根就没抱留在省城的奢望。谁知毕业前一天,校方将她找了去,说社科院要人,校方推荐了她,不过能否如愿,还得看后面一系列考试考核。玉音甚感震惊,社科院啥地儿啊,能轮到她?在她的想象里,那是博士硕士才敢问津的地儿,是专家云集的地方,哪能轮上她一个才毕业的本科生。不过校方说得很认真,一再强调,对方是看中她的优异的专业成绩,要玉音做好搏一搏的准备。 玉音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能留在省城,而且是社科院,对一个沙乡来的女子,该是多大的**。可真到了应聘阶段,难度便像珠穆朗玛峰一样横在眼前。社科院本年度只要一个水文专业的本科生,通知应聘的却有一百多人。玉音真是不负厚望,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在这一天,拿到了录用通知书。她多么想找人好好庆贺一番啊,但她忍住了。她知道这才算是拿到了一张门票,能否在社科院立足并干出成绩,都还是未知。不过,内心的激动是无法克制的,走在黄河岸边,她感到脚步能在秋日的落叶上飘起来。 黄昏将滨河路罩得一片蒙蒙,树荫遮蔽下的草地飘起一阵阵清香。还未开放的各色花卉,正在把最后的笑脸露给游人。滨河路向来是迷人的,充满温情的。远处,黄河涛涛,这条母亲河,千年不绝地向大地传递着福音。玉音在黄河母亲的雕塑前凝了会神,穿过碎石铺成的小径,在一对对情人的喁喁私语中,往宽阔的马路上去。 脚步刚踩到马路上,可怕的一幕发生了。玉音清楚地看见,一辆自西往东的越野吉普恶意超越前面的车,不料车子失去控制,斜斜地冲出了路面,朝路边的行人撞去。 玉音听见一大片惨叫,随后,便看到五六个倒在血泊中的人。 驼驼是那场车祸中伤得最厉害的一位,他被发野的吉普撞了起来,飞出三米多高,重重地摔在玉音面前。玉音与一些好心人协助医务人员将伤者们送进医院。医院方面一下接到这么多危重伤者,显得手忙脚乱,没有章法。驼驼急需输血,医院的血又供应不上。一些好心人争着献血。玉音也伸出了胳膊,也许是天意,她的血型跟驼驼的吻合。谁知这一输,差点将玉音的命给输掉。 那天的医护人员在抽血时没按严格的采血规程,兴许也是当时的情况让她们忘了规程,玉音被感染了。玉音在医院躺了两个月,等她出院时,才知道驼驼被截掉了两条腿,他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二天天黑前,玉音真就站在了“悲情腾格里”门前。望着酒吧门口那五个字,玉音思绪万千。 驼驼有点吃惊,等看清从幽暗的光线中走进来的真是玉音时,他的心差点没跳出来。“天啊,真的是你!”轮椅发出一片子欢,直奔玉音而来。玉音款款一笑,半年多不见,驼驼比她预想的要好一些,也明亮一些。 两人寒暄几句,驼驼拉了玉音的手,往包间去。这时候的酒吧已热闹起来,滨河路本来就是谈情说爱的地儿,在这儿开酒吧,焉能不热闹?有人早已耐不住,冲驼驼喊:“驼驼,来两首啊。”有人看见了玉音,故意道:“驼驼,又来一位美眉啊,好清纯!”这儿来的都是常客,有一半为驼驼的歌来,有一半,也为这酒吧的风格而来。 “甭理他们。”驼驼边说边让服务生打开包间。这是一间小包,装修得极尽雅致,除了很要好的几个人,驼驼很少将客人带到这。 坐了一会,驼驼便看出,玉音心里有事。这是一个轻易不把心事写在脸上的女子,驼驼的印象中,她好像永远对生活不怨不怒,既不低头也不畏惧,咬着牙关笑对风雨。驼驼对她充满着感恩也充满着敬佩。 “你好像不开心?”驼驼说。 “我没法开心。”玉音没隐瞒自己,她将回家后的遭遇简单说给了驼驼。驼驼听完,紧起了眉头。也是在那场车祸中,他们互相了解了对方,真是没想到,意外相遇的两个人竟是同乡。驼驼的家跟玉音家离的不远,在一个叫大柳滩的小村庄里,是个比沙湾村还苦的地儿。 “你就不该为学费的事发愁。”驼驼听完,有点怪罪地说。当下,他就要给玉音拿钱。玉音一把拽住他:“我不是为钱的事发急,我是急那片林子,急姑姑。” “放心,林子不会落到别人手里,你姑姑的个性我了解。”驼驼安慰着玉音,还是执意要去拿钱。玉音生气了:“我不是跑来跟你要钱的,你再这样,我就走!” 驼驼怔住了,玉音的性格他了解,她不会轻易接受他人的帮助,在钱的问题上,她向来有自己的原则。 驼驼感觉很多话堵在嘴里,却说不出来。在玉音面前,他老是嘴笨得要死。他是诚心想帮玉音的。他们同来自穷苦的沙乡,那儿出一个人才真不容易,他是没这个可能了,但他必须帮玉音将梦想实现。可惜玉音不给他机会。 僵了一会,驼驼说:“那好,你先在这里住几天,缓好了心情再说。”玉音这才露出了笑。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响起沙沙的声音:“驼驼,你在哪?快唱歌呀,我要听歌。”沙沙一来,酒吧的气氛就更热闹了,她不但是这儿的常客,更是这儿的女王。她的大气和豪爽很受客人的欢迎,尤其喝了酒,往往会出其不意地秀上几段舞蹈,更能让这儿的男人疯狂。在“悲情腾格里”,沙沙的人缘很好。 “她来了,你快去招呼。”玉音跟驼驼说。在玉音的感觉里,沙沙是个惹不起的主。玉音跟沙沙见过一次,也是在这儿,当时沙沙喝醉了酒,误把玉音当做酒吧新来的招待,支使她做这做那。那晚的玉音有点慌,她很少到酒吧这种地方来,更是没见过像沙沙这样把钱不当钱的主儿。慌乱中她打翻了水杯,水溅了沙沙一身。沙沙本来就嫌她笨,这下好了,她便借机冲玉音发火了。 驼驼还在磨蹭,有点不忍就这么把玉音撇下。玉音说:“你去吧,我一个人待会,没事的。”驼驼正欲出门,沙沙忽然闯了进来。“好啊,原来你金屋……”说到一半,沙沙僵住了,她没想到驼驼是跟玉音在一起。结巴了半天,忽然说,“你就是牛玉音?” 玉音起身,客气地跟沙沙打招呼。沙沙忽地黑下脸:“你跑这儿做什么?” 沙沙的态度让玉音很难堪,她跟沙沙没啥过节,上次的事,她压根没往心里去,事后驼驼跟她解释,她还说:“人家喝醉了,再说,我这样儿,真的跟招待没啥两样。”谁知今天见了面,沙沙竟这样待她。 沙沙今儿个本来很高兴,她的模特公司刚跟上海一家公司签了约,联合举办模特大赛。这可是一场盛大赛事,多亏了罗斯,这家伙到哪儿都有关系,能量大得惊人,沙沙越跟他在一起,就越觉离不开他。她到这儿来,就是急着跟驼驼告诉消息,她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到时可以把驼驼也包装一下,让他为大赛献歌,说不定还能让驼驼一炮走红。谁知她却遇到了不想见的人! “沙沙,你太过分了!”沙沙的态度激怒了驼驼,尽管他跟沙沙关系也很不错,可沙沙如此盛气凌人地质问玉音,他受不了。 “到外面去,我有话跟你说!”驼驼转动轮椅,硬逼着沙沙往外走。玉音突然说话了:“我到这里来,跟你没一点关系,你可以跟我耍威风,但请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说完,猛地提起包,就往外走。驼驼急了,一把拉住她道:“玉音你别走,今天的事我向你道歉。” “用不着!”玉音受了侮辱,哪还有心思再待下去。沙沙在这儿的霸气,让玉音误以为沙沙跟驼驼可能是那种关系。沙沙这种女人,爱上驼驼不是不可能。 望着玉音愤而离去的身影,驼驼沮丧地倒在了轮椅里。 还好,玉音走得及时,要不然,沙沙可能就把不该说的话全说出来了。 第二天,玉音正准备去水利厅,想把之前推掉的活再揽过来,她的老师苏宁教授打来电话,问她在哪。玉音告诉老师,她在省城,正打算去打工。 “打什么工,你马上到沙县来,我这边需要人。”苏宁的口气不容拒绝,这是一个说话和做事都很干练的人,对玉音他们很是严格。玉音只好再次放弃打工的念头。坐车离开省城时,她给驼驼发了条短信:我回沙乡了,请别牵挂。 回到县城玉音才知道,老师苏宁也抽到了专业队,具体负责沙漠水库的水资源勘察。“时间很紧,任务又很繁重,我们得马上开展工作。”老师苏宁说。玉音很是兴奋,能给自己的导师当助手,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当下,她便按苏宁教授的要求,着手做起工作计划来。苏宁教授是本省水文水资源专业的权威,还兼着省水文水资源与水利工程科学重点实验室的主任,这是一家在全国都很有影响力的实验室,近年来相继做出的祁连山水资源状况调查、黑河流域水资源前景分析及祁连山冰川消失对河西五地市地下水资源影响等研究成果反响很大,他本人去年获得“全国杰出专业技术人才”殊荣。并且应邀参加了国际水文科学学会pub研究计划“洪水预报和水资源评价新方法”国际研讨会。 本来,苏宁教 授这一组工作并不复杂,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沙漠水库及沙县水利局完善资料,为即将到来的国际林业组织专家组提供一份沙县水资源评价报告。谁知苏宁教授一接触到沙漠水库管理处提供的原始资料就发现了破绽。他怀疑沙漠水库的原始资料有假,很多数据一看就是捏造的。“他们怎么能这样,这种不讲专业道德的事也能做出来?这是拿着国家的钱给科学蒙羞啊,无耻,真是无耻!” 苏宁教授决计要把这个骗局揭开,他不顾带队者的反对,硬是唤来玉音还有另一位研究生,要他们从头到尾将数据核实一遍。 苏宁教授这边刚一行动,沙县那边马上就有人坐不住了。这天,沙县负责此次接待工作的县委常务副书记李杨带着水利局还有县委办的几个人,敲开了苏宁教授的门。 “有事?”苏宁教授问。一看来人的阵势,苏宁教授就已清楚对方的来意。 李杨客气地跟苏宁教授打过招呼,笑容可掬地说:“苏教授,我是代表县委政府,虚心接受您的批评来的,过去的工作我们没做好,这次一定要在您的指导下,做好补救工作。”苏宁眉头皱了一下,他是个专家,在学院里待惯了,缺少跟地方官员打交道的经验,在官员的笑脸面前,一时竟拉不开面子。李杨见状,心里一轻松,接着道:“我们是个穷县,老百姓的日子很苦,这些年,县委政府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抓脱贫致富上了,反倒把事关沙县发展的重大事项给疏忽了。惭愧,惭愧呀。”说着,他双手给苏宁敬烟。 “这就是理由?”苏宁教授一边推开李杨敬烟的手,一边问。 李杨的手抖了一下,很不舒服,不过他很快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这不是理由,我们也不敢找什么理由,一切还望教授您多多照顾。” “照顾?”苏宁教授抬起目光,很是不解。显然,对官员们的这种术语,苏宁教授还不是十分能领会。 李杨也是点到为止,并没往深里说。随行的梦和平放下手里的礼品也跟着李杨走了,说是还要去看望别的组。 如果苏宁教授能够正确领会李杨副书记的话,事情兴许就是另一番样子,可惜苏宁教授太过愚钝,也有点太较真,这才引发了另一场危机。 李杨带着人走后,苏宁教授在屋子里尴尬了一会,他本来很想跟水利局长谈点什么的,那局长以前是他的学生,可惜这学生离开校园后就再也没了消息。苏宁教授还是在一次水利厅的工作会议上看见他的,当时他刚刚当上局长,很有股春风得意的潇洒劲。这个学生叫梦和平,可惜这么些年过去了,梦和平已不是当年那个梦和平,隐隐的,苏宁教授觉得这人变了。 发了一会呆,苏宁教授打开梦和平放在桌子上的礼品盒,这是当地的特产——发菜,是农民们辛辛苦苦从沙漠深处抓来的。这些年发菜价格一路狂飙,这种野生植物对人体的确有益,可惜采撷它的成本越来越高。苏宁教授去过沙漠深处,也见过农民抓发菜。他粗算了一下,每抓一两发菜,就要破坏掉五十平方米的植被。可沙县政府却将发菜作为一项产业,鼓励农民做强做大。县上还专门投资建设了深加工厂,听说产值和效益都很可观。去年两会,苏宁教授以委员身份向会议提了议案,要求政府出台政策,严禁在沙漠腹地采撷发菜,并在酒店禁止这道菜。没想最终政府还是没下这个决心。 默站了一会,苏宁将包装精美的发菜原又装好,他的心情有点难过,说不清为谁。正欲转身,忽然发现桌子上多出一个信封。苏宁一惊,打开见是几张购物券,没有标明价值。他们送我这个干什么?他按照券上的导购电话打过去,导购小姐很热情地告诉他,每张券面值为两千元,欢迎他随时光临腾格里精品购物中心。 每张券两千元,五张就是一万元!这下,苏宁教授愤怒了,这是明目张胆的行贿!他们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公开向别人行贿,这不是想拿一万元堵住他的嘴吗,亏他们做得出!苏宁教授还在生气,电话里那位导购小姐又说:“先生如果不想购物,可以直接拿券兑换现金,放心,我们不收手续费的。”小姐的声音实在是客气,客气得让苏宁几乎想冲电话大吼了。挂上电话,他变得小心起来,开始检查每一个礼品袋,生怕漏掉什么。果然,在最后一个礼品袋里,他又翻出三张大富豪洗浴中心的贵宾票。票上提示,凭此贵宾卡可在大富豪中心免费享受洗、蒸、推、按等全套服务。 苏宁教授默然了,想不到自己刚一认真,就换来这么多好处!当晚,他打电话给副省长周晓哲,将这儿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周晓哲。 (本章完) 17 17(1/3) 盛夏的沙漠,骄阳似火,热浪经久不息,蒸得人直想放野了嗓子吼狗日的天。 一连几天,六根都守在枣花这边,不敢丢下她远去。玉音突然离去,对枣花打击很大,像是带走了她的魂。六根隐隐觉得,枣花跟玉音,怕不只是姑侄那么简单,不过更深的话,他也不敢问。不问枣花都骂着不让他在眼前出现,要是问了,还不把他撵出沙漠? 这天牛根实又来了,一进红木小院就喊:“不活了,老天爷,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就去死!”屋里的枣花恶狠狠咒出一句。牛根实没介意,他也不敢介意。今儿个,他不是跑来夺林子的,他是跑来跟妹妹枣花诉苦的。 “苦哇,妹子,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学你。一个人蹲在这沙窝窝,啥也听不见,看不见,多清静。” 院外蹲着纳凉的六根耳朵一惊,往前挪了几步,竖起耳朵听。 “你说我上辈子干下啥缺德事了,老天爷咋个这样害我?”牛根实的声音像哭。 “咋个害你了?”毕竟是兄妹,一听哥哥拉哭声,枣花还是忍不住问了过来,顺便将一碗凉水递给牛根实。 “咋个害?天呀,害大了,整个害大了。”牛根实的声音越发夸张,仰起脖子,一鼓气将凉水灌了下去,抹嘴道,“你蹲在这避事窝窝,心静了,眼也静了,家里出了那大的事,你就不管?” “不管!”枣花接过碗,又舀了一碗,不过没递,端在手里。听了牛根实的话,她的手有些抖。 “好,不管。那我回,是抓是杀,都交给公家。反正虎子也不是你生的!”牛根实装出一副绝望的样子,起身往外走。 “啥事,你说清楚不行吗?”枣花放下碗,撵出来拽住哥哥。 “还能是啥事?虎子完了,他的一辈子完了。他一完,我还活个啥?” 枣花沁住了,哥哥牛根实的话把他沁住了。“虎子?”她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不过心里,却紧得不行。她在等哥哥把话说完。 “这个挨刀的,咋就不给人长一点脸。”牛根实一下子蹲在了院里,他的愁再次漫上来,漫了一脸。 “你说呀,到底咋回事?”枣花耐不住了,比耐性,她永远耐不过哥哥,很多事,她都让牛根实给耐输了。 “我说不出口,不说。”一看枣花上了套,牛根实果然沉稳起来。枣花泄了气,她估摸着,哥哥定是遇上了过不去的事,要不然,他是不会这热的天跑沙窝铺来的。 “进屋。”她说了声,自个先走了进去。外面太阳太毒,牛根实终是毒不过太阳,也跟了进去。进屋后,牛根实才把实话说了出来。 牛玉虎真是出事了。事情是公安局刑侦队老康说的,老康以前在沙湾派出所当所长,跟牛根实熟。牛根实为骆驼的事找到老康,气汹汹骂老康:“你这个队长咋当的,沙湾的骆驼丢光了,你管不管?” “管,咋个不管?”老康笑着说。 “管你还愣着做啥,抓贼呀。” “我这不是正在抓嘛。”老康看上去很幽默,像是在故意逗牛根实。 “蹲在阴凉房房能抓到贼?你个老康,这回要是把骆驼找不回来,我跟你没完!”牛根实较上劲了,他对老康很有意见。牛根实现在对谁都有意见,他以前不这样,以前当支书,他跟乡上县上的干部很要好,干部说啥他都没意见。 “你还甭说,这贼,我真就蹲阴凉房房能抓到。”老康突然变了脸色,一本正经道。 “你骗谁?” “我没骗谁,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老康从铁柜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牛根实面前。 当下牛根实的脸就绿了,不只是绿,青,紫,涨满了血,而后又变黑,变得没有脸色了。 “哪来的老康,你哪来的这枷子?” “你猜。” “老康我跟你说,你可别胡来,这枷子,这枷子跟贼没关系。” “你咋知道没关系?” 牛根实不言喘了,除了喘粗气,牛根实真的没法言喘。不过他心里,腾就起了一层黑云。他看了看老康的脸,老康很严肃,不像是跟他开玩笑。牛根实腿一下软了,有点站不住:“老康,老康你可不能乱来呀,当初,我老牛可对你不薄。” 兴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老康想了想,他当派出所所长时,牛根实的确对他不薄,这份人情也应该还了。于是他道:“你先回去,该咋做,你清楚。不过丢骆驼的事,你最好不要再挑头。” “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啊……”牛根实几乎要感激得给老康磕头了。他一刻也没敢耽搁,连忙就往家走。一进家门,就扯上嗓子喊:“人呢,虎子呢,死哪去了?” 苏娇娇打屋里奔出来,边掩怀边问:“骆驼呢,骆驼找到了没?” “找什么找,人呢,虎子死哪去了?” “跟麻五子出去了,说是有笔生意急着要做。” “做他爹的个头,给我找去!”吼完,牛根实又觉不对劲,事情到了这份上,找回来又顶啥用,不如?于是他将苏娇娇喊到面前,如此这般低语了一阵。苏娇娇听完妈呀一声,差点没栽倒。不过为了儿子,她还是挺住了,颤着声音问:“让他跑,跑……跑哪儿?” “你个丧门星,这阵子了还问,能跑哪跑哪,没老子的话,不要让他回来!” 苏娇娇穿好衣服,慌慌张张跑去给儿子通风报信了,牛根实这才一屁股瘫炕上,长吁短叹起来。 那个枷子的确是虎子做的,牛根实一眼便能认出。全沙湾村,再找不出第二个那样的枷子。虎子这娃聪明,爱动脑子,三片木板板加上一把钢锯条,就能做出一个整骆驼的枷子。牛根实亲眼望见过,儿子在沙窝里给骆驼使枷子。那是一个制伏骆驼的好办法,一般人想不出来,年纪轻轻的儿子却想到了。 想着想着,炕上的牛根实猛就弹起身,他想:“不行,我不能这么干坐着,万一姓康的说话不算数,来个声东击西不就全完了。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呀,指着他养老哩,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咋活?” 牛根实接连奔波了半月,儿子虽是跟着麻五子安全逃掉了,可事儿却有了新的麻烦。姓康的倒是诚心想帮他,也替他做了不少工作,可牛玉虎一伙真是太坏了,他们胆大妄为,不只是偷了沙湾村的骆驼,还偷了邻村的。偷邻村张三虎家的骆驼时,还将张三虎十五岁的哑女给**了。 这还了得!张三虎一家拉着寻死未成的哑女,正在到处告状哩。这回,儿子跟麻五子他们,怕是一个也跑不了! 无奈之下,牛根实才跌跌撞撞跑来找枣花,求她想办法。 “我有啥办法,造孽啊,真是造孽。”枣花的震惊绝不亚于哥哥牛根实,还没听完,她就吓得浑身哆嗦了。 “妹子,你的路子比我广,这回说啥也得帮帮哥,不帮,哥就全完了呀。” “叫我咋帮?干下这号丧天良的事,你叫我咋帮?!”枣花心里又惊又恨,她真是没想到,自己的侄子会做这等下贱事。 “妹子,你咋个说话哩,哥是跑来求你帮忙的,不是跑来找骂的。” “这忙我帮不了,你走吧。”枣花说的是气话,也是真话,这忙,她哪里帮得了? “好啊,枣花,我就知道除了姓郑的,你心里再装不下任何人。这趟我算是白来了,不过有句话我要跟你说清楚,姓郑的不干净,活着时他又占又贪,眼下上面已查他了,那件事儿,你也甭想瞒下去。既然你不管虎子,也甭指望我再帮你遮掩。” “你想咋个……” “咋个?该咋个就咋个!玉音她也大了,该知道谁是她爹了。” “你——”枣花惊得两眼直直瞪住牛根实,不相信说这话的就是她亲哥。牛根实愤然起身,他才没时间跟枣花磨嘴皮子哩。 枣花正欲说啥,牛根实已出了屋子,没想刚一出门,就让羊倌六根给挡住了。 “你赔我羊,我的大花,它怀了羔的呀——” “滚开!”牛根实一把推开六根,今儿个真是扫兴,尽碰着丧门星。 “我的羊,我的大花,你个贼娃子,老的偷,小的也偷……” “啪!”一个嘴巴重重扇严了六根的嘴,牛根实的脸变了形,六根要是再敢说下去,指不定他会一脚踩死这个外来鬼。 夜黑下来,沉沉的,大风过后,沙漠陷入短暂的平静。 牛根实走后,枣花就病倒了,气病的。她听见了六根的话,追着细问,六根又不说,净拿假话瞒哄她。气得她一把撕住他脖子:“你说不说,不说你走,这阵就走!”六根见她真的上了火,吞吐道:“我是瞎说哩,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千万甭往心里去。” “死六根,你是成心想气死我啊。” 枣花知道,六根那句话绝不会是瞎说,哥哥一定是背着她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狠上心踹六根一脚。那一脚真是狠啊,踹得六根好半天接不上气。六根这死人,天生受气的命,谁的气他也受。枣花有点心疼六根,这感觉有点怪,也有点酸。可她眼下顾不了这个,她必须弄明白,哥哥到底做了什么,会不会是他带坏了虎子?枣花猛地抬起头,刚要再问,不想她头里一晕,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六根吓坏了。他知道枣花身子虚,这是长年累月沙漠里累出的,也是饥一顿饱一顿饿出的。女人的身子不跟男人,男人饿个三五天没事儿,逮着一顿猛吃猛喝就给补了回来。女人不行,女人的身子金贵,得精调细养。六根慌忙抱起枣花就往屋里跑,边跑边唤:“枣花,枣花你醒醒呀,你可甭吓我。” 枣花在炕上躺了好长一会才慢慢睁开了眼。她知道这是老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时候晕倒在沙窝里,能躺上大半天。 枣花虽是醒了,可脸色瘆白,嘴唇发紫,一看就是个病秧子,说不准啥时又要晕过去。他给枣花烧了水,又做了碗面片子。枣花不吃,说吃不下。六根说:“人是铁,饭是钢,你这个样子,迟早要把自个给耽搁掉。”话没说完,枣花眼前又一黑,感觉天旋地转,头要疼得裂开,气也紧得吸不上。她一把抓住六根:“六根,我咋觉着不行了,挺不过今儿了,你快去找玉音,快去呀……”六根慌忙就往外走,走到院里,一想不对劲,又掉头回来。 “我不能丢下你,你这个样,让人咋个放心?” 枣花再想说话,就很难了,她的气一阵紧 一阵慢,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六根真是急死了,想着往医院送,又怕半路上人没气了,没法给牛根实交代。只好急一声缓一声唤枣花。这一天六根真是过足了瘾,把几年里想唤的枣花全给唤了出来。直唤到后半夜,枣花的情况才稳定下来,又能说话了。六根给她拌了碗拌面汤,硬逼她吃下。眼见着她脸上有了红色,这才松下一口气道:“你个吓人鬼,再不缓过来,我就先吓死了。” 六根给枣花杀了只羯羊,这是他心甘情愿的。天太热,羊杀了又没地儿放,一顿两顿又吃不掉。枣花心疼地骂:“你个不长心眼的,那是只羊,不是个鸡儿,你就真舍得?” “舍得!” “你舍得杀我还舍不得吃哩,没听过一个人吃掉一只羊的。” “那是你舍不得吃,要是换了你哥,怕是两只都能吃掉。” “我哥咋了?” 六根猛觉失了言,忙道:“说玩笑话哩,你又当真了?” 六根给枣花吃过羊肉后,就摸出院子,杀羊他舍得,肉要是放坏了,他可心疼,那是好几百块钱哩。他背着羊肉,往沙窝里走,他想把羊肉放到井里。沙漠里有不少枯井,原先有水,现在没了,成了干井。井深,下面凉,羊肉放个十天半月的,应该没事儿。 走着走着,六根眼里突然闪进两个黑影,日急慌忙的,像是逃路。他定睛一看,那不正是玉虎跟麻五子嘛! 狗日的,总算让我给碰上了!六根断喝一声,追了上去。前面的黑影一听有人,拔腿就跑。 麻五子跟玉虎怀里抱着东西,跑不快,眼看让六根追上了,麻五子腾地扔掉东西。玉虎不甘心,边跑边问:“好不容易弄来的,你咋扔了?” 麻五子道:“不扔能逃脱吗,你个笨货。” 玉虎说:“放心,听声音不像是公安,我咋听着像六根。” “不会吧,六根敢追我们?”麻五子说完,放慢了脚步,这时间六根已追到跟前,真难想象,他背着多半只羊,居然还能跑那么快。麻五子一看,真是六根,气得都不知骂啥了,趁六根还没站稳身子,一个扫堂腿扫过去:“我叫你追,是人不是人的都跑出来吓唬人。” 六根一个狗吃屎,不过他的手还牢牢抓着羊肉。“麻五子,你跑不掉的,公安到处抓你,就算跑到天尽头,你也没好处。” “我叫你嘴硬!”麻五子气急败坏,一顿乱踹,踹得六根没了招架。“你个爱管闲事的,我叫你管!”玉虎的脚比麻五子的更狠,他对六根更是怀恨在心,他跟父亲牛根实一道去井里卸水泵,就是六根站在井沿上乱喊,害得他们父子白下了一场井,那么好的水泵,愣是没拿成。 打过瘾了,麻五子又将六根的羊肉抢走,骂:“还想吃羊肉,吃屎去吧!”他又怕六根报警,威胁道,“敢跟警察泄半丝儿消息,叫你的羊全丢光。”然后,他俩嚣张地往内蒙古那边去了。 那晚,枣花吃了六根拌的拌面汤,感觉体内有了不少精神,挣扎着下床,想把六根做饭时弄乱的厨房收拾干净。枣花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就是在这荒漠深处,她也容不得屋里屋外乱一丁点儿。枣花挣扎着来到小院,一看院里摆放得整整齐齐,夜色下,小院甚至发出一种奇光,撩得人心儿扑儿扑儿的,很想生出点什么。枣花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心里不知怎么就恨出一声:死六根,还真成仙了。她来到厨房,原想又脏又乱的厨房出奇的干净,竟比平时自己收拾得还干净。枣花怔怔地立在厨房门口,心里就不只是感慨了。 想想六根进沙漠也有六七年光景。那时老郑还很健康,两个本不相干的人,居然投机得要死,不但能喧得来,还成了酒友,时不时地捣鼓出一瓶酒喝。喝大了,老郑就鼓动六根唱,唱花儿,唱曲儿,唱啥他都爱听。六根也不拘束,他那破嗓子,还真敢当着人家老郑的面唱,直把黑夜唱得亮堂,把苦涩单调的日子唱得有了滋味。要说这六年要是少了六根,这日子还真是不好打发。最不好打发的,怕是郑达远…… 枣花摇摇头,下定决心不想他的,咋又给想了起来?唉,真是,活着时觉得他愚,他苦,他毁了自个一辈子,任他咋个说,咋个做,都不肯原谅。没想,这一走,所有的不是,都成了想头,想头啊—— 这一想,枣花就把大半个夜想走了。等突然记起六根时,才惊乍乍叫:“这死鬼,野哪去了,这阵咋还不回来?” 六根回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他被麻五子和玉虎打得翻不起身,只好在沙漠里躺了一宿,快到晌午时,他身子骨才能动了。一见六根血红满面,枣花的病就全惊没了:“你咋了,出去一宿,咋就成了这样?” 六根支吾着,先是说不小心掉井里了。枣花哪肯信,分明是人打的,硬问是谁这么歹毒?问着问着,枣花明白了:“是他,一定是他。” “你甭乱猜,虎子早就跑的没了踪影,哪能打我。” “你是说虎子?天啊,我还以为是我哥哩。这天杀的,胆子大到天上了,居然,居然……”枣花摇晃着,惊愤着,她真是没想到,六根会遭虎子的毒手。六根正要劝,就见她一头栽地,又不省人事了。 (本章完) 18 18(1/3) 转眼间,玉音她们来到沙漠水库已有半月。这半月,玉音真是忙坏了。苏宁教授真是说到做到,凡事只要让他较上劲,这事儿怕就跟真相不远了。玉音她们将近三年沙漠水库的水文观测数据还有基础性实验资料从头复核了一遍,虽不能说百分之百是假,但里面漏洞确实不少。其中最明显的,是去年三月八号至十八号这十天的数据,完全属于捏造。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后来补填上去的。而且造假者水平也太差了,竟将前年同一时期的数据原封不动照搬了过来。 玉音侧面打听了一下,原来是负责观测的技术员小李去年这个时期正好请婚假,观测工作便停了下来,后来小李调到了县局,新接替的技术员周正虹为了将资料补齐,索性来个照葫芦画瓢,一抄了之。玉音还了解到,原来的技术员小李本就不是什么专业人才,她是通过内招来到沙漠水库的,专业技术可以说是零。不过小李背景不简单,是市委秘书长的儿媳。现在担任技术员的周正虹也不一般,长得漂亮不说,还是本市著名企业家周宏年的千金。为了让女儿干上这份体面的工作,周宏年真是舍得投资,一次向沙漠水库捐资五十万,用于改善管理处的办公条件。玉音她们现在住的招待室还有办公用的电脑等一应物品,都是周宏年今年年初又捐资弄的。 “为了女儿一份工作,两次捐资一百万,不愧是企业家啊。”玉音叹道。 “可我听说,政府给他一年免掉的税不下五百万,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她的同伴乔雪说。 两人正说着话,苏教授进来了。“可耻,真是可耻,一台价值四十万的设备,他们竟敢以八十万做账,这样下去,国家投到水利工程上的钱,全让这伙蛀虫给私吞了。”苏教授愤愤的,这些天他老是处在激动中,情绪无法克制。原来,教授刚才跟机房的老铁闲聊,顺口问了句机房新进的一台设备的价格,老铁说这设备值钱,八十多万哩。 “八十多万?”教授当下就吃惊了,他对这设备真是太熟悉,每年单是他推荐到各水利单位的,就不下十台。沙漠水库进的这台虽说是二代新产品,但价格绝不会超过四十万。当下,他就很较真的到财务去查账,一查,就把他给气成了这样。财务账上果然是八十二万。 “八十二万啊,他们也真有胆!”教授还在愤怒中,玉音想劝又不敢劝。这些日子她听到的真是太多,似乎沙漠水库到处藏着猫腻,到处都是黑洞。一线的同志们怨声载道,对管委会敢怒不敢言,只能趁没人注意时悄悄给她们说上几句。就这,还再三叮嘱,千万别说是他们说的。 她心中神圣的沙漠水库,一座养育着三十多万人口的亚洲第一沙漠水库,竟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黑幕!凭她的阅历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她真是无法读懂这一切。兴许,随着工作的深入,她会对自己离开多年的家乡有一个新的认识。 “光发火不顶用,教授,我们应该想办法,把这些黑幕全揭出来。”乔雪比玉音大几岁,阅历也相对丰富一点。她父 亲是省上一家报纸的资深编辑,一遇上事儿,她就先想到在父亲那家报纸上曝光。 “不顶用的,我们只能做分内的事。其他事儿,我们压根就无权过问。”教授的话透出几份无奈,几份苍凉。也难怪,自打来到沙漠水库,他每天都被来自方方面面的力量干扰着。就在今天上午,他还接到来自省城的电话,要他注意点全局,不要把这次下来的目标和任务搞错了。还有负责带队的领导也找他谈话,要他调整工作思路,一切为了迎接国际组织的考察,凡是不利于考察的,都必须无条件停下来。 “难道这事儿就没人管了?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管理处,手眼能通得了天!”乔雪还在激动着,教授却已沉浸到自己的思想里去了。他的担心远不是腐败掉多少钱这么简单,如果资料出了问题,国际组织的援助就会无条件停止,而且这种事儿一旦捅出去,受牵连的将不只是沙漠水库。按照国际惯例,很多相关或类似的项目,援助计划都要搁浅。到时候,怕就不只是钱的问题,受损的将是行业的荣誉,国家的荣誉。可恨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意识到这些。大家都在忙着做表面文章,都想以应付的心态和手段逃过这次检查。殊不知,国际组织的官员不会被他们表面的文章所**,他们注重第一手资料,注重合乎规则的工作程序。 一辆小车驶进沙漠水库,不多时,将教授拉走了,说是县上来了重要客人,让他立刻回去。玉音和乔雪丢下手头的工作,翻着白眼,互相张望着。 第二天早上,玉音正在水库边的树林里散步,老铁匆匆走来说:“你姑病重,六根让你赶紧回去一趟。”老铁跟六根是同乡,六根到沙漠水库拉水,全是靠他,要不然,这金子般的水说啥也轮不到六根头上。 一听姑姑病了,玉音猛就慌了手脚,假都没来得及请,收拾东西就往沙窝铺赶。偏巧这一天一辆进沙窝的三码子都没,都怪那个国际组织,一听国际组织的官员要来,县上立刻下了死命令,凡是进入沙漠的大小车辆,都必须严批。没有通行证,一辆也不能放进。玉音只能凭了双腿往回赶,她眼前不断浮出姑姑瘦弱多病的身子。姑姑本来是很要强的,把自个当男人一样使唤。可不知从哪天起,姑姑的身子就弱下来,一天不如一天。前年假期回来,她跟姑姑一起剪树苗,剪着剪着,却不见了姑姑,等发现时,姑姑已昏过去多时。那时玉音就逼着姑姑住院,可姑姑就不想去,说省下几个药钱将来给她置嫁妆。 玉音想着,急着,心里痛着,赶在太阳西斜时到了沙窝铺。一进红木小院,就看见头上裹着纱布煎药的六根。 “我姑咋了?”玉音惶惶问。 “音丫头,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叫你姑姑骂死了。” 玉音顾不上跟六根啰唆,一头钻进屋子,见姑姑躺在**,脸色惨白,像是被从死神中硬拽了回来。玉音再也忍不住,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慌得六根打外面跑进来:“不哭,活人面前不兴淌眼泪,不吉利。” “啥吉利 不吉利的,我姑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说这话。” “我说错了成不?”在牛家人面前,六根永远是那么低声下气。沉默了一会,六根又大着胆子说,“音丫头,你先喝碗水,容我慢慢跟你细说。” 这一说,就把玉音心里的另一块石头给掀腾了起来。 “真是我哥?”玉音问。 六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到了这时候,瞒还有啥意义。他长叹一声,算作回答。 “我找他去!”玉音的担心终被证实,哥哥果然是贼! “你回来,他跑去了内蒙古,你上哪找?” 这天下午,玉音正给姑姑喂草药,六根到附近村子里喊三码子。枣花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再不往医院送,怕真就要出事。红木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进来两个警察。 “枣花在不?” 玉音迎出来,问有啥事?胖警察说:“我们找枣花,了解点情况。” “我姑病着,有啥事跟我说。” 瘦警察瞅她半天,道:“你是她侄女吧,我们找她了解一下牛玉虎的情况。” “找我哥?”玉音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甚至有点害怕。她用身体阻挡着两个警察,生怕他们贸然闯进去。屋里的枣花听见声音,挣弹着问:“谁啊?” “是两只羊,我正往外赶哩。”玉音遮掩道。 瘦警察不高兴了,想拿话质问玉音,胖警察挤挤眼,拉他出了院门。玉音跟出来,心情很不好地说:“我哥犯啥事了?” “犯的事大着哩。”瘦警察道。胖警察白了他一眼,道:“我们是县公安局的,最近沙漠里猖獗着一个犯罪团伙,偷盗抢掠无恶不作,十分嚣张。我们怀疑你哥玉虎跟这个团伙有染,如果你们看到玉虎,最好能劝他投案自首。” “我哥他……真的?”玉音的声音颤起来,胖警察的话让她惊恐,她目光抖着,不敢正视两位警察的脸。 “你哥跟一个叫麻五子的赌徒赌博,赌输后就到沙漠偷,初步怀疑,沙湾村十几峰骆驼还有邻村机井里的设备就是他们偷的。”胖警察进一步道。 玉音的腿软下来,软得站不住。如果真是这样,哥哥这辈子…… 这当儿,六根回来了,他没找上三码子,村里几个三码子都不敢出门,害怕被县上扣掉。六根好说歹说,费了不少口舌,还是没人帮他。他沮丧得有点迈不动步子,心想自个咋就这么没用哩,居然连辆三码子也找不来,要是老郑头还活着,怕是小车都叫来了。一看见了警察,六根兴奋了,跑上来就说:“你们还蹲门上做什么,快进屋啊,枣花病重得不行了,快送她去医院。” “她病了,啥病?”瘦警察问。 “我也说不清,反正病了好些日子。”六根说着话,就急着将警察往院里请。玉音嫌他多事,叱道:“你的羊进树林了,弄坏了树我可不饶你!” 两个警察也怕多事,借故忙要走开。临走跟六根说:“要是看见麻五子他们,赶快到派出所报案。” 六根刚走过院前那片小林子,就听院里响出玉音的惊叫:“六根叔,快来呀,我姑,我姑她……” (本章完) 19 19(1/3) 江长明被搅进一桩贪污案。 纪委专案组在调查中发现,有一笔二十万元的治沙资金去向不明。这钱是香港一家民间组织以捐赠的方式捐给沙漠所的,总数为六十万。沙漠所研究后,决定拿这笔钱支援沙县,培育第三代防护林,援助项目具体由郑达远落实。可是查账时却发现,沙县只收到四十万,另二十万不明去向。 龙九苗一口咬定,这钱让郑达远私吞了,说沙县的项目包括课题都由郑达远负责,别人插不上手。调查组也觉蹊跷,他们虽不相信郑老会干这事,却又一时找不出证据来排除。 沙漠所的财务管理十分混乱。表面看,每一笔资金都有审批,都有所长郑达远的签字,可细究起来,这些签字就十分值得怀疑。例如:有一笔十五万的资金,钱花出去半年了,课题组才补交了审批报告,连同资金发放表还有发票一并由郑达远补签。郑达远也真就给签了。财务呢,只要有课题负责人的签字,有郑达远最后的审签,他们就做账,对资金的使用情况,具体走向,一概不予过问。甚至有些白条子,他们也拿来做账。调查组一问,他们还挺有理由:“我们多是跟农民打交道,钱都补偿给了农民,你跟农民要发票,有吗?” 而且所里很多资金都是有头无尾,头尾不符。领取时是整数、大数,回来报账却是分期分批,有些甚至就是有去无回。科研所多年的习惯,评价一个课题或项目,只看这课题搞了多少年,搞出什么成果,最终是否得了奖,是否在下面推广,是否产生效益。至于钱的事,很少有人过问,他们认为钱是为课题服务的,搞课题就得花钱,至于怎么花,那是课题组的事,要是盯着这事儿不放,还像个科研人员? 就在调查组从乱麻一样的线索中寻找那二十万的下落时,有人突然举报,说郑达远在长达十五年的所长位子上,独断专行,大搞一言堂,任人唯亲,将财务人员换成自己的心腹,导致沙漠所财务管理失去监督,财务形同虚设。而他本人则利用手中职权,中饱私囊。信上还列举了郑达远前后负责过的几个项目,其中有两个就是省重点项目,郑达远从这些项目中拿走的钱,足足有二百万! 检举信还同时举报了江长明,说他是郑达远的亲信,跟郑达远穿着一条裤子,干着同样的勾当。在五佛两个项目上,江长明也有贪污和挪用公款的犯罪事实,他跟郑达远串通一气,将沙漠所一笔三十万的社会捐助款据为己有。 “无耻,真是无耻!”江长明忍无可忍,冲调查人员吼起来。他早就料到,有人会来这一手。“这是扰乱视线,想搅浑水。”他又说。 “长明同志,请你不要激动。” “我怎能不激动?老师尸骨未寒,他们就急不可待跳出来,想往老师头上泼脏水。”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们希望你能配合,尽快将问题查清楚。” 江长明是配合了,但问题是哪能那么容易查清楚。随着调查的进一步深入,江长明才发现,老师在钱的问题上确实一团糟。不是说老师真就贪污了,是老师压根就对钱没感觉,是钱害了他。 “我早就提醒过他,让他别管什么财务,他哪有精力管这些?就自个那点工资,还不知怎么管呢。” 埋怨归埋怨,问题还得进一步查。江长明拼命搜索记忆,想把当时的情况想起来。可这太难,只记得当时的确是开过会的,会上老师好像说过,沙县方面资金紧张,防护林配套资金不能到位,只能先把沙漠所这点钱拿出来应急。钱也确实是一次划走的,具体事儿还是他跑着办的。 用了半月时间,江长明算是把检举信中属于自己的问题给交代清楚了,他经手的每一笔款项,都花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经得起细查。唯有一小笔,当时是老师借去周转的,说沙县那边资金紧张,顾了头顾不了脚。当时江长明没细问,将钱转借给了老师,后来才知道,那笔钱老师买了树苗,全栽到了二道梁子。事后江长明让供应树苗的单位出具了发票,只是因工作忙,一直没下账。至于信中检举的其他问题,纯属捏造。 中间江长明在纪委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去了趟师母那儿。他也是抱着一丝侥幸,如果找不到更有利的证据,老师很有可能就背上这口黑锅,毕竟,那么多钱都是在他手中流失的。江长明暗自猜测,老师会不会把一些单据或者业务单位的票据放在家里?没有,翻遍了老师的书柜,最后连一张有用的纸片都没找到。 师母困惑地问:“长明,你翻腾个啥?” 江长明不好意思地说:“我年前把一篇文章交给了老师,现在急着用,却又找不到底稿。” “你啊,跟你老师一个样,总是丢三落四。赶快成个家吧,往后这些事,就交给媳妇做。” 找不到证据,问题就不能 澄清,郑达远涉嫌贪污的怀疑就不能排除。调查组本打算让他再留一段时间,看能不能再找出点线索,不料周晓哲这边发话了,如果江长明本人没问题,就让他立即回沙县,那边的工作不等人。 没办法,调查组只能让江长明先回沙县。临走这天,江长明跟孟小舟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 接受调查当中,孟小舟前来看望过江长明,他的态度出奇的好,嘘寒问暖一阵后,略带神秘地说:“他自己的事情不交代,反倒要扯上别人。郑老辛苦了一辈子,还要遭此污蔑,亏他能做得出。” 那几天江长明心情比较乱,也有点急,本来他就怀疑,匿名信是龙九苗写的,因为除了他,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孟小舟这一说,他就越发相信了。孟小舟走后,江长明径直找到龙九苗办公室,进门就说:“郑老活着时,没开罪你吧?”龙九苗当时正在柜子里翻资料,一听是江长明的声音,忙将半个身子从柜子里取出来,茫然地盯住江长明:“长明,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想举报就光明正大地举报,别搞这些下三烂!” “举报?你是说……”龙九苗赶紧关上门,压低声音道,“你是怀疑我举报了郑老?” “龙大所长,你就少演戏了,一天到晚演戏你累不累?” “冤枉,长明你这是冤枉!”龙九苗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形,“我龙九苗举报郑老?天大的冤枉。我自己这一大堆破事还不知是谁举报的呢?!”龙九苗仿佛受了刺激,说着话,身子竟筛糠似的抽搐起来。江长明吓坏了,龙九苗本来心脏就不好,加上他目前正在受审查,精神状况一定很糟,要是因为他有个三长两短,那可不是件小事儿。龙九苗抖颤了一阵,终于安定下来,身子不再抽搐了,不过他的嘴唇血紫,面色也一下暗下来,样子仍是骇人。 “你没事吧?”江长明忍不住问。 “没事,老毛病了,一生气就这样。”龙九苗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几口,面色有点恢复,“长明,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背底里也盼着我出事。现在我算是倒霉了,大家怎么看我,我已不在乎。不过郑老的事,真不是我做的,我龙九苗再卑鄙,还不至于冲郑老下黑手。” “那是谁?”江长明本能地就问了一声。 龙九苗没急着回答他,默了一会儿,抬头问:“姓孟的是不是找过你?” “找过,就在刚才。”江长明说。 “这个卑鄙小人,他已坐在位子上了,还想咋?难道要把沙漠所赶尽杀绝。”龙九苗再次激动起来,江长明发现,一提孟小舟,龙九苗的双眼就会射出狼一般的蓝光。 “你是说他?”江长明也有些犯疑了,这两个人,到底谁是狼,谁是羊?或者…… “我没说是他,但沙漠所很多事,都跟他有关。你想想,自从他打国外回来,所里出了多少事,闹了多少不安宁?还有,他对郑老,啥时候真心尊重过,郑老的成果,他骗去了多少?” 一提这些,江长明的怀疑就慢慢转向孟小舟这边。是啊,如果不是他,他又何必找自己说那番话呢,孟小舟何时关心过别人,何时又对别人付出过真心?一个连自己父母都敢伤害的人,他的品质能好到哪里去? 他跟龙九苗说了声对不起,本来还想多安慰几句,又一想,这种时候,任何安慰话都是多余。龙九苗心里的伤,哪是他几句安慰话能抚平的。算了,他叹了一声,告辞出来。 本来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江长明也没打算找孟小舟追究。谁知沙漠所又出了件事。 管党务的老宁为一件小事跟龙九苗吵起架来,吵到中间,竟骂龙九苗是贪官,是大腐败分子,还说她已掌握龙九苗跟沙县沙生植物公司合伙敛财的犯罪事实。这些日子龙九苗本来就对贪官两个字**,哪怕别人不说,他心里整天也惊儿战儿的,这下好,老宁竟将话骂到了面子上。别人骂龙九苗兴许能忍,老宁骂他,他受不了。想当初,是他通过努力将老宁调来的,谁知老宁竟恩将仇报,这么快就落井下石。 老宁是受了孟小舟的蛊惑,孟小舟以推荐老宁当副所长为诱饵,唆使老宁在背底里冲龙九苗搞小动作。江长明听说,最初检举和揭发龙九苗的,正是孟小舟。他忽然就搞不明白了,孟小舟何至于此?江长明就有点忍无可忍,他不是袒护龙九苗,江长明一向的做人原则是,为人不能太歹毒,做事要光明正大,就算搞斗争,也要光明正大的斗,不能在背后耍阴谋。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跟孟小舟深谈一次的时候,纪委对他的处理决定下来了,由于事实不清,纪委撤销了对他的立案。孟小舟闻讯后,第一个赶来向他祝贺:“好险啊,我说不可能嘛,你长明怎么会跟腐败沾上边呢?他们还不信,非说你有事。人心叵测,人心叵测啊。” “他们?”江长明正视着孟小舟,他倒要看看,今天的孟小舟,怎么跟他演这出戏? 孟小舟一看江长明脸色不大对劲,掉转话头说:“不说这些了,长明,你马上要走,我替你送行,走,去喝酒怎么样?” “孟大所长可真有心情啊,难道你不怕请我吃饭,让别人抓你把柄?” “这有什么好抓的,咱俩多年的交情,吃顿饭有什么关系?” “行了,孟所长,我江长明也不至于糊涂到任你耍的地步。既然你提起了交情,我问一句,这些年,郑老和我,对你怎么样?” “郑老?长明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你不会也听到什么吧?” “听到什么,你说我能听到什么?!”江长明猛地抬高了声音。 孟小舟结了几下舌,江长明的反常令他不安。“长明你……” “我问你,检举信是不是你写的?关于郑老贪污腐败的谣是不是你造的?” “长明,你可别乱说。”孟小舟慌了,他脸上的慌意越发让江长明确信,他就是匿名信的制造者。 “我乱说?那你告诉我,是谁?沙漠所还有谁能干出这种缺德事?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搞这些,你难道不觉得拿郑老说事做得很过分,这样做你的良心就能安?”江长明一气说了许多,他真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孟小舟被他说急了,脸一黑,突然就吼出一声:“够了,江长明,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凭什么断定检举信是我写的?别以为你现在是周副省长的红人,就可以不把别人放眼里。我告诉你,你要你对今天的话负责!” “好,你总算发作了,总算不再伪装了。你放心,对今天的话,我会一直负责到底,而且我也要警告你,别以为当了所长,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干下的事,你自己最清楚。如果我再听到有人给郑老抹黑,绝不会就这么罢休!” 江长明这番话,登时让孟小舟白了脸。孟小舟本来还想威风几句,一听江长明要抖他的老底,当下惨白着脸道:“我不跟你争,我真是不跟你争。跟你说这些,犯不着。”说着话,他便倒缩着退了出去。 江长明在屋子里孤独地坐了一个下午。他心里真是乱极了,种种迹象表明,孟小舟正在往一条危险的道上去,如果弄不好,还要连带到林静然,殃及到沙漠所。可许多事,他也是道听途说的,缺乏必要的证据。他不可能学孟小舟那样,将一些不太确凿的事实反映上去,再者,就算他说了,上面会相信? 夕阳缓缓从窗户里落下时,江长明离开办公室,这天他没去师母那儿,本来想约林静然吃顿饭,又一想,见面说啥呢?他在街边小饭馆随便填了点肚子,正想着去滨河路散散心,肖依雯突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哪?江长明说正往滨河路去,肖依雯在电话里惊讶了一声:“你等着我,我马上过来。” 夕阳退去,晚霞染过的草地,散发着一股股诱人的香气。傍晚的滨河路,垂柳依依,晚风习习,百年古槐在晚风中瑟瑟作响,浓密的树荫下,一对对情侣相偎而坐,或拥抱,或缠绵。脚下的石子路,远处的黄河声,还有迎风而来的阵阵花香,无不提醒着江长明,这儿曾是爱情的栖息地,是他和白洋海誓山盟过的地方。 肖依雯默默跟在他后面,她的样子有点可怜。今天下午,肖依雯去看望叶子秋,叶子秋告诉她,江长明的问题查清了,是别人诬告。肖依雯高兴的当下就想给江长明打电话。这段日子,她心里一直为江长明不安,尽管她也深信,江长明不会是那样的人,但事情水落石出前,谁也不敢保证,况且这事还牵扯郑达远。再者,她跟江长明毕竟认识时间太短,彼此了解还很不够,她也担心自己会看走眼,被心底的那层好感给蒙骗了。这下好,叶子秋一说,她的心立马落了地,再也没了那份担忧。她恨不得立刻见到他,当面向他祝贺。 没想刚走下楼,就接到医院电话,要她火速回去,说是来了急症病人。等把病人处理完,已是八点多钟,肖依雯饭也没顾上吃,就给江长明打电话,一听他往滨河路去,想也没想就说自己也要来。 肖依雯高兴地来了,但她却发现,对自己的到来,江长明一点兴奋的意思也没有,反倒心事重重的,比前几天还沉重。肖依雯是那种最能善解人意的女人,这也许与她长期跟病人打交道有关。医院说穿了就是一个沉重的地方,是一个黑色永远大于红色的世界,尽管它在人们的眼里永远是白色的。 江长明不开心,肖依雯也不敢乱讲话,只能跟班一样跟在他后面。他走,她走,他停,她停。见江长明对着渐渐浓重的夜色发怔,她忽然想,自己来得会不会不是时候,难道他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让她打扰? 夜色渐深,晚风渐凉,这晚的滨河路,并没有浪漫的故事发生。 (本章完) 20 20(1/3) 江长明很快回到了沙县,跟他一并来到沙县的,是纪委两个纪检员。 就在周晓哲找调查组谈话的这一天,调查组再次接到举报信,信中揭发郑达远跟一个叫牛枣花的沙乡女人关系可疑,很有可能,郑达远将大笔资金藏匿在牛枣花这里。 这可是条新线索,调查组决定对牛枣花展开调查。谁知刚到沙县,就听沙县治沙女英雄牛枣花因病住院,已惊动了不少人。 江长明虽然对调查组心存不满,但人家毕竟也是干工作,再者,也只有调查组,才能将老师身上这口黑锅揭掉。所以在面子上,他对一同来的两位同志还是很客气。两位同志倒像是不愿意让他陪着,一到沙县,就提出让他回专家组,他们的事儿,他们自己办。 尚立敏将水文资源组苏宁教授查出的问题报告了江长明,没容江长明发表意见,她又接着说:“水文方面如此,其他方面他们能不做手脚?我建议,对沙县近年来的治沙防沙,特别是沙化数据做一番核实。” 江长明没有表态,一回来便听到这种消息,的确令他难受,可眼下他们的工作重心是把课题成果尽快拿出来,哪怕是先拿出一两篇有分量的文章或是一两个有推广前景的沙生植物新品种,先把国际组织的第一道关过掉。至于弄虚作假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江长明的心里掠过一层悲哀。 简单开了个会,江长明将自己的决定说给大家,明天他们要离开县城,到沙窝铺去。 “去那儿做什么?”尚立敏不解地问。 “你是搞课题的,不进沙漠蹲宾馆里能搞出成果?” “可所长不在了,我们去找谁?”尚立敏又问。 “老师不在,他的林子在。” “那个牛枣花不是住院了吗?” “你到底要问多少?!”江长明忽然来了气,发完火,又觉态度有点蛮横。沉默了会儿说,“等会我跟你去医院。” 尚立敏挨了呛,心里不舒服,江长明刚出房间,她便说:“刚有点小权,就开始犯官僚主义。” 下午饭后,江长明带着尚立敏去往医院。他们是去看牛枣花。说不清为什么,这段日子,江长明突然觉得,牛枣花跟老师之间,隐隐的好像有什么故事。他猜测着这故事,却又害怕这故事。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令人着迷,有些故事,里面除了泪便是血,江长明担心触碰到更痛的东西。老师的一生已经够坎坷了,千万别再翻腾出什么来。 江长明他们来到医院,却见病房门口挤满了人,护士不让进。一问,才知是上面这样要求的。在沙县,牛枣花算个人物,只不过这种人物常常被人遗忘。只有在需要她的时候,才挖掘出来用一用。她们的生命平常是不发光的,等发光时,她们已成为一种摆设,或是一种符号,被赋予新的内容,当然是别人需要的内容。于是乎,她们闪光了,多彩了,令人感动得要流泪了。可惜,这样的日子总是很少,太多的时候,她们活在自己的寂寞里。 国际组织的专员要来沙县考察,少不了接见牛枣花,相比那些方方面面弄出来的业绩,牛枣花这张脸,还有她坚守沙漠几十年的人生故事,怕是更有说服力。所以她一病,沙县不能不急。 楼道内尽是慌慌张张进进出出穿白褂子的人,几个县上的干部也掺杂在其中。从他们脸上,江长明感觉牛枣花病得不轻。尚立敏不解,发牢骚道:“就一个农民,犯得着这样?” “农民咋了?农民的命就不是命?!” 尚立敏吓得吐了下舌头,她的原意绝非如此,只是说出的话欠斟酌,让江长明误听了。她抛下江长明,腾腾腾往前去,一个护士拦住她:“病人在休息,你们不能打扰她。” “我是她妹妹,刚从外地回来。”说着,她朝江长明招了下手,护士被她的气势蒙住了,犹豫半晌,还是放他们进去了。 病房里倒是安静,床前摆满鲜花,窗台上摆着刚从沙漠里采摘来的沙枣花,一股野香沁人心脾。牛枣花睡着了,她的气色很不好,江长明忍不住就担起心来。 片刻,牛玉音推门进来了,看见病房里多出两个人,正要张口问,江长明抢先说话了:“你好,我是江长明。” “是你啊!”玉音一下兴奋起来,老听驼驼提起这个名字,却一直无缘相见。 “坐,快坐呀。我是玉音,在这里照顾姑姑。”玉音好不激动,江长明这个名字,在“悲情腾格里”可是相当有分量的。 “你姑姑她怎么样?” 玉音的脸色暗下来,这些天,为了姑姑,她真是跑断了腿,可姑姑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刚才她还在主治医生那儿,可那个戴眼镜的主治医根本不告诉她实话,只说是太劳累,加上营养不良,累倒的。 病房里说话不大方便,江长明让尚立敏留下,自己带着玉音,来到住院部后面的一块草坪上。 “有件事想麻烦你,希望你能答应。” “啥事儿?” “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我想请你跟我们一道去趟沙窝铺。” “可姑姑她……我怕是走不开。”玉音有点为难。 “不是有县上吗?你留在这,也起不了啥作用。我看县上现在是急了,他们会紧着想办法的。” 玉音想了一会,道:“行,啥时走你安排,我把这边的事交代给乔雪。” “乔雪是谁?” “跟我一起的,也是个研究生。” 江长明哦了一声,他好像听肖依雯说起过,她有个表妹也叫乔雪,正在读研,不知是不是同一个人。不过眼下他顾不上这些,匆匆跟玉音说定时间就往病房去。刚到楼口,就看见沙县副书记李 杨在罗站长等人的簇拥下上了楼。江长明犹豫半晌,虽然他不太了解李杨,但还是打电话给尚立敏,让她下楼。 一望无际的沙漠横在眼前,腾格里就像一张弥天而撒的网,牢牢困住了人们的视线。黄沙飞扬,干旱肆虐,九月的沙漠将暴戾演绎到了极致。 沙窝铺却是另一番样子。江长明他们刚穿过黄寡妇滩,眼前就涌进一片绿洲。那是怎样的一片绿啊,在这黄沙刮得人睁不开眼,整个世界像是陷入到死一般的枯黄中的茫茫大漠,忽然地闪出那么一片绿,其惊喜,其振奋,真是无法言表。江长明只觉得心里哗地响过一片水声,浪声,跟着眼亮了,心也亮了。世界瞬间明净起来。活这个字眼,突然就跳到了眼前。车子在沙路上颠簸,尚立敏她们的尖叫已放野了的炸响:“好绿啊——” 是绿。曾几何时,这儿人山人海,沙乡人以无坚不摧的信念和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挥动着铁锨、斧头,不,一切能与天地较劲儿的工具,在那场浩浩荡荡的大运动中,将盘踞在沙窝里几十年、上百年的沙刺、红柳、梭梭,还有那成片成片的胡杨林,一应儿斩草除根,九道子沙梁护着九道子垮,沙乡人神往的大寨田建成了。庆功大会上,年轻的牛根实代表沙乡新一代农民庄严宣誓,这儿以后不叫九道梁子,要让它变成九步沙。 多少年过去了,大寨田并没长出沙乡人渴望着的庄稼,倒是风一年比一年猛,沙一年比一年恶,太阳,一年比一年毒。九步沙会让沙乡人跋涉上一辈子,后悔上一辈子。 江长明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来九步沙的情景。那是他刚进沙漠所不久,老师郑达远带着他站在黄寡妇滩的风口子上。那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一幕啊,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枯黄、死黄,耳边是呼呼啸叫的漠风,脚下是逼人后退的滚滚热浪。那一天的江长明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只觉得这一路,热情在一步步消退,信心在一步步动摇,甚至,他对自己的所学所爱,追求还有理想,也生出从未有过的困惑和怀疑。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沙漠,这就是将要承载自己一生的真实所在? 他傻眼了,彻彻底底傻眼了! 他就像失语一般,面对漫天黄沙,久长地发不出声音。后来他求救似的将目光望过去,投在老师脸上。老师郑达远那一天也是格外沉重,那一路,他就没笑过。 “知道不,这儿的树,就是我毁的。”郑达远陷入到往事中,那段沉痛的记忆,成了他一生绕不过去的一堵墙。也是在那次,江长明知道了老师的过去,也才懂得,老师为啥要把后半生赌博似的赌在九步沙。 那时的九步沙,绿色还很稀少,九道梁到五道梁之间,几乎就望不见绿,不过老师说:“总有一天,风沙会遏制住的。” 也是在那次,江长明跟牛枣花有了一面之缘,是老师主动介绍他们认识的。老师说这儿住着一个人,很了不起:“瞧,这几十亩林地,都是她种的。”江长明很是惊讶,这漫天黄沙中,还真能住人? 时间一晃过去了十年,十年间,江长明再也没来过沙县,没来过九步沙。想不到,十年后的九步沙,却成了另一番样子。江长明简直想象不出,这满眼的绿,是怎样一点点长出的?这形态各异的绿色植被,是如何顽强地茂盛了起来? 一直闷声不说话的牛玉音终于开口了:“就是这片林子,害得我姑姑住院的。” 江长明心里一暗,玉音已将她们家跟姑姑争抢林子的事说给了他,还求他想个办法,千万不能让林子落她爹手上。“他是想拿这林子挣钱哩,要真开发成观光林,用不了几年,这儿又会成一片黄沙。” 这问题江长明也思考过,说来真是寒心,眼下动这片林子主意的,怕不只牛根实一家,就连县上也在三番五次动这个脑子。以前老师在,县上不敢轻易提出来,藏头露尾提了几个方案,都被老师识破,严词拒绝了。老师一去世,县上马上行动起来。上次县长白俊杰宴请孟小舟,据说就是为这事。沙县有个大方案,想把沙产业作为旅游业的增长点,开发一个大型沙漠观光区,其中九步沙还有这一大片林子都在开发范围之内。白俊杰还提议,让沙漠所也作为开发单位一并投资。没想到孟小舟真就给答应了。 江长明正疑惑着,五道梁子那边,猛腾腾响出一阵唱: 五月里来五端阳 沙枣杨柳插门上 雄黄酒儿高升上 我和王哥喝一场 你喝酒来我捏手 这么的热闹哪里有 红糖冰糖四合糖 比不上妹妹唾沫香 六月里来热难当 王哥放羊在高山上 手扳大门往外看 王哥困到山里面 一斗麦子两回面 粗箩儿箩了细箩儿弹 弹了三升细白面 我给王哥送盘缠 怀里揣的油麻卷 胳膊上搭了两串钱 手里提的米汤罐 姑娘的情谊在罐里面 …… “是六根!”江长明猛地一喜,这声音真是太熟悉了,在五佛,他没少听过六根唱,这首《王哥放羊》到现在他自个都能从头到尾唱出来。 一行人说着话,翻过九道梁子、八道梁子,很快到了五道梁子。六根一眼就认出是江长明,兴奋地直叫:“是江干部呀,你咋给跑来了?”江长明笑着走过去,握住六根粗糙的手:“好你个六根,我说咋在五佛看不见你呢,原来跑到沙窝铺了。” 六根傻傻一笑,道:“我爹死了,五佛家里又没了啥人,就在这将就了。”六根说的是实情,他老婆生下菊儿不久,嫌家里穷,跟 人跑了。六根拉扯着菊儿过日子。他爹因为心里愧对儿子,索性跑到沙窝铺放羊,一放就把自己的魂也给放到了沙窝铺。爹死后,菊儿嫁了人,六根就成了光棍。一个光棍哪儿不能过日子呢?况且,六根现在心里还有人。 久别重逢,六根兴奋得不成,非要拉江长明到自个小屋里坐坐。气得玉音直拿白眼瞪他。心说,你那也叫屋,狗窝还差不多。江长明急着要去看实验林,推辞道:“改日吧,改日一定请你喝酒。”走出老远,猛听六根在后面追问:“音丫头,你姑姑病轻点了没?” 江长明在沙窝铺发现了宝! 刚到三道梁子,江长明猛觉眼前一亮,一抹奇特的绿跳出来,牢牢捉住了他的眼。未等别人有何反应,他的脚步已跳进林子。等站到那片树苗前,他就禁不住地喊:“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郁郁葱葱的沙枣林中,一种新培育的树苗朔风而立,这树苗粗看像沙枣树,细一看却是沙枣树跟红柳嫁接后的新品种。它不像别的树苗那样拔地而起,而是每长高一手指,就盘出若干个细枝,这些细枝打着弯儿,须一般铺散开来,左右扩散,伸进别的灌木中。这样,整个林子形同一张蜘蛛网,密密麻麻往四周延伸。树的主干仍往上蹿着,并伸出更多的须来。须上生须,一下就把林子给铺严实了。如果不是刻意留了走人的通道,人的双脚是很难走进这林子的。 “达远三代!”江长明猛就喊出这树的名字。郑达远老师成功了,他终于培育出了达远三代! 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包围了他,燃烧了他。他一把抓过闻声赶来的尚立敏:“快看,这就是达远三代。”尚立敏几个也是一片尖叫,真是没想到,他们会在这儿看到“达远三代”。说话间,助手小常已举起相机拍摄起来。 “达远二代”刚一推广出去,便遭到惨败。这种树苗根繁叶茂,枝条的延伸也能达到理想程度,可惜它不耐旱,如果长在多雨地带,它不失为一种好品种,但在干旱的沙漠,它的成活率却极低。而且“达远二代”还有一个根本性的难题没解决,就是这树猛长,只要吸足了水分,要多高它能长多高,跟杨树的性质差不多。推广了一年,“达远二代”以失败告终。抗沙植物不需要太高,关键它能盘根错节,像荆棘一般伏着在地上,而且抵御风沙的力量不是来自根部,是靠枝条与枝条之间的附着力。 眼前的“达远三代”几乎具备了这一切特征,更令江长明惊喜的是这树的绿很特别,眼下正是沙漠最热的时节,别的植物包括红柳还有梭梭全都晒得耷拉了头,无精打采的样,那绿也泛着白,有点儿蔫,有点儿败。独独这“达远三代”保持着鲜绿、嫩绿,仿佛刚刚吸足了水,正把一身的油绿往外挤。再看树枝条下,葱葱郁郁长起的是草,它靠枝条向草传播着水分,又借草的生气补充着自己。这便是物与物之间的互补,相生学。 江长明直起腰,望着这将近六亩地的林子,望着这一地待长的树苗,心,忽然就被什么给堵上了似的。 培育“达远三代”,老师一直是在暗中进行的,江长明也是在一次跟老师谈话时无意中听他提起的。老师没向所里打报告,也没申报课题。“达远二代”的失败,对老师打击很大。对一个专家来说,一生培育不出一个新品种,不是啥稀奇事。只有理论建树没有实质性创造的专家多得是。就在他们沙漠所,凭论文或专著吃上专家饭的也大有人在。老师一生论文不多,专著更是空白。他凭的就是在沙漠里实打实搞科研,搞培育。“达远一代”曾作为最受欢迎的抗沙植物,被沙县及周边县区大量引进,广为种植,对抵制腾格里大漠的沙化,保护干旱缺水地区的植被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随着地下水位的一再下降,还有沙化面积的不断增大,“达远一代”渐渐被淘汰。毕竟,它的抗旱性还不是太好,如果缺乏灌溉或是雨水的滋润,成活率就会大大下降。眼下五佛及苍浪那边,还主要靠它,但在沙县,在腾格里大漠腹地,它的地位却遭到了颠覆。 一度,沙漠所围绕如何治沙这一课题,展开过激烈争辩。以龙九苗为代表的理论派坚决不主张再搞实验,理由是搞这样的实验成本大,熬时长,而且能否出新成果谁也没把握。龙九苗看重的是学术,是理论上的先锋性。而且他向来不认为凭借一种新树苗就能把沙化问题给解决掉。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抗御风沙不是简单地种树,要把治理沙漠上升到生态大平衡这一高度,要从人文领域去探讨它的未来。”他的“人文沙漠”一说,一度成为一个关键词,得到了上上下下的好评。有人说这种提法打到了沙化的社会根源,找到了人类的顽症。 那个时期郑达远是寂寞的,是受排挤和嘲讽的。“达远二代”先后花去几十万,耗时六年,最终却落个一无是处,他不能不背负质疑的目光,不能不面对来自方方面面的诘问。而且江长明清楚,“达远二代”的失败,不只是培育新品种的失败,是关系到郑达远代表的方向是否正确,是否还值得坚持?在沙漠所,郑达远跟龙九苗之间,是两种潮流两种方向的斗争,龙九苗坚持宏观上的治理,全景式综合性的治理。郑达远只认一个字:树。 在那个时期,如果一个人坚持要用种树来治理沙漠,无疑是要遭人耻笑的。这办法太老土,太落后,也太让人觉得没有学问。而老师却常常冷不丁问出一句:“除了种树,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真的没有!这是多番思索后,江长明自己找到的答案。 (本章完) 21 21(1/3) “达远三代”的出现令江长明他们的工作一下简单起来。“我们啥也不需要再准备,就把‘达远三代’的工作做好。”很快,江长明给组里的人分工。尚立敏坚持做好观测和记录,准确掌握“达远三代”的生长特性。方励志跟牛玉音一道,尽快找出郑达远培育新品种的实验资料,将其整理。 江长明确信,郑达远一定将资料留在了沙窝铺,说穿了就是由牛枣花保管着。想到这一层,他对牛枣花有了新的看法,一股钦佩之情油然而生,这人一定不简单。他跟玉音说:“能不能将‘达远三代’推广开,资料很重要,这次说啥你也要帮帮我们。”牛玉音真是没想到,一根树苗在他们眼里有那么值钱,从他们脸上,她看到一股陌生而又新鲜的东西。她说:“如果真的有你们说得那么神奇,沙乡人的日子可有希望了。” 牛玉音说的一点也不为过,这些年,她目睹了家乡父老在风沙侵害下的艰难生活,如果风沙再遏制不住,沙乡人就没法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活了,跟沙湾村毗邻的羊路村,已有人携家带口,往安西那边移民了。 安排好这里的一切,江长明带上助手小常急着去县上,他要为老师郑达远奔走,为“达远三代”奔走。谁知再次来到县城时,他就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沙县县长白俊杰交代问题时“咬”出了郑达远,说将近二百万的治沙资金都是被郑达远先后拿走的,至于这些钱是否进了郑达远的腰包,他也不好说。不过他交代出一个重要事实,郑达远的女儿沙沙去年五月一次从沙县沙生植物开发公司拿走四十万,说是办公司急需钱。 赶到省城,叶子秋已被送进医院,她是连惊带吓再次发病的。据说当时的情景很吓人。江长明顾不得休息,连忙又往医院去。正好这一天肖依雯也在上班。 看见江长明,肖依雯略略有些不自在,不过她巧妙地掩饰了。 “才回来?”肖依雯问。 “刚从沙县赶过来。” “师母的病情咋样?”两个人边上楼,江长明边问。 肖依雯捋了捋额前的秀发,很是担忧地说:“比上次情况还要不好,你要做好长期护理的准备。”快到病房时,江长明看见匆匆赶来的林静然。林静然也是刚刚听到消息,检察院的做法令她大为恼火,路上她已打电话,就此事向有关方面提出质疑。 三个人结伴进了病房,叶子秋刚从急救室抬出来,这阵儿服了药,睡着了。从脸色看,她的病情似乎没上次那么严重,不过肖依雯说,病人的心脏不好,随时都有昏过去的危险。果然,一个小时后,叶子秋病情突然出现反复,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四肢冰凉,血压也一下降了许多,她又被送进急救室。 肖依雯她们施救的过程中,江长明接到副省长周晓哲的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他想找他谈一次。 “我没时间!”江长明冷冰冰地挂了电话。一旁的林静然听出是周晓哲的声音,不满道:“你冲他发什么火,老师的事,周副省长并不知情。” “我不相信。”江长明冲林静然火道。 “那你相信什么?”林静然的声音也高起来。一进医院,她就看到江长明跟肖护士在一起,这都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江长明对她视若无睹,一句问候的话也没,倒是对肖依雯,他跟过来问过去,像是比她重要得多。 “我啥也不相信!”江长明丢下话,又往急救室那边去了,正好肖依雯出来拿东西,见他脸色铁青,很可怕,以为是紧张过度,劝道:“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你要沉得住气。”江长明见肖依雯满头大汗,赶忙掏出纸巾,过意不去地说:“每次都给你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 肖依雯接过纸巾,擦了擦汗,啥也没说,进去了。 看见这一幕,林静然再也控制不住,气冲冲就朝楼下走去。 江长明跟副省长周晓哲坐在了一起。那天林静然走后,江长明细心想了想,觉得林静然说的有道理,他没必要见谁都发火。况且,周晓哲是副省长,能主动打电话给他就已经破了原则,他要是再不识抬举,怕人家真以为他脑子有问题。矛盾再三,他还是托林静然,希望能当面向周副省长道歉。没料,林静然冷冷地说:“以后这种事少找我,爱找谁找谁去!”江长明并没意 识到林静然是在气他跟肖依雯好,厚着脸皮道:“眼下这种时候,你不帮我谁帮我?”林静然嘴上恨着,心里还是在替他着急。好在周晓哲是个开明的人,并没介意那天江长明的脾气,知识分子都那样。 两个人坐定,周晓哲说:“最近辛苦了。” 尽管周晓哲再三说,别拿他当副省长,只当是朋友间的私下聚会。江长明还是紧张,局促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他心里恨自己,这点儿出息,能成什么大事?嘴上却殷勤道:“不辛苦,哪能谈得上辛苦。” “下面去收获不小吧?” “收获真是大,老师瞒着我们,把‘达远三代’搞成了,这下,沙漠所可要出大成果了。” 一听“达远三代”,周晓哲也兴奋了,不过他很快问:“‘达远三代’能经得住考验吧?”周晓哲也知道‘达远二代’的事,“达远二代”的失败给很多人心灵上留下了阴影。 “这次绝对没问题,眼下腾格里最高气温达三十九度,树苗绿得跟麦苗一样,抗旱性是彻底解决了。” 谈了一阵,周晓哲将话题一转,他找江长明,并不是只想了解“达远三代”。眼下,他急着要为郑达远澄清一些事儿。沙漠所接连曝出丑闻,令他这个主管领导很被动,就目前情况看,他怀疑有人故意制造混乱,想把问题往死人身上推。可他只是一个副省长,手里又缺少证据,郑达远的事,他真是不能阻止。他急着找江长明,就是想问问,到底江长明能不能找出证明老师清白的证据。 “目前情况很糟,沙漠所的问题一定要深查,但我怕……”周晓哲没往下说,有些话,现在还不能全讲出来。 “让他们查好了,我坚信,老师是清白的。”江长明还是那性格,似乎自己认准了的事,就是真理。 “有句话我想提醒你,如果有人刻意要搅浑水,这水,怕还真能搅浑。” “你是说龙九苗?”江长明忽然警惕起来。 “我没具体指谁,现在的要害是拿出证据,否则,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 周晓哲的担心绝不是没有道理,事实上,眼下沙漠所一案的调查已经偏离了轨道。单就检察院突然派人强行搜查郑达远住宅这一事,就让人生出不少疑问。还有,那些接二连三的举报信,到底出自何人之手?为什么调查组就那么相信举报信?这里面,不能不说没有名堂。让一个死去的人背走沉甸甸的黑锅,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 “我尽全力找出证据,要不然,郑老会死不瞑目。”江长明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江长明又听到一个坏的消息:沙沙逃走了!跟沙沙一同消失的,是外国人罗斯。 消息是驼驼告诉他的。原来,调查组派人调查沙沙,想把那四十万的事调查清楚。不料,等他们赶到沙沙的住处时,沙沙早已没了影,公司那边也是铁将军把门,账上一分钱没留。看来,沙沙是提前听到了风声,可谁又能给她透露风声呢? 谣言很快响起,说郑达远的女儿携巨款潜逃,也有说是跟着外国人罗斯逃到了美国。江长明一边侍候师母,一边打听沙沙的下落,打听来的消息把他吓了一跳。原来沙沙的公司开张不久便陷入困境,那个所谓的模特大赛是个骗局,沙沙上当了,跟她一同上当的是很多个报名参赛的模特。沙沙逃走前,已有不少家长追讨巨额参赛费。沙沙哪有钱啊,参赛费是她替上海那家公司代收的,钱早已打到对方账上。 “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江长明想恨,却恨不起来。沙沙惹下如此祸乱,该咋个收场?他急得嘴上都起了泡,肖依雯听说此事后,也是一派焦急。这天江长明正在给师母喂水,肖依雯慌慌张张进来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过一会你到我办公室来。” 到了护士办公室,肖依雯正在通电话,江长明欲反身出门,肖依雯拿手势止住他。通完电话,肖依雯说:“沙沙可能去了深圳,得想办法把她找来。” “你怎么知道?”江长明不解地问。 “我有个朋友,她认识沙沙,两天前她跟沙沙通过电话,沙沙用的是深圳那边的座机。” “哦?”江长明脸上不只是惊讶了,肖依雯能如此关心沙沙,实在出乎他意料,不过,内心里他真是充满感激。 江长明去沙县后,肖 依雯每天都坚持给叶子秋打一次电话,一来是她真心关心叶子秋,在她心目中,叶子秋是位值得受人尊重的女性。二来,也是受江长明之托,如果说两个人真有什么缘的话,这缘就是叶子秋。 “要不,你去趟深圳?”肖依雯征求道。 江长明怅叹一声:“我是想去,可我哪能走得开呀。”就在刚才,沙县那边还打电话催他,说要召开专家队联席会议,让他务必参加。江长明眼下真是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 两人商量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让肖依雯那位朋友去。“只能拜托她了,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还不够,还要劳驾你的朋友。” 江长明说的是真话,他心里真是有点歉疚,感觉欠了肖依雯很多。肖依雯听了,心里却甜润润的。女儿家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呢? 这晚,肖依雯请江长明吃饭,饭间,她忽然问:“你对未来真的没打算?” “啥打算?” “我是指……”肖依雯的眼里浮上一层雾,神情也变得朦胧起来。说来难以令人置信,就这两次短暂的接触,江长明的影子便牢牢盘踞在她心里,赶不走,驱不掉。一个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原本是这么简单的事。 “长明,有句话一直不敢说,不过我还是要说出来。”肖依雯这一天是鼓足了勇气,她所以要急着向江长明表白,并不是感情真到了要表白的时候,是另一个人逼她这样做。两个小时前,她接到林静然的电话,将她毫无理由地斥责了一通,还说她假惺惺关心叶子秋,目的分明是在江长明身上。肖依雯不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但也绝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女人。林静然莫名其妙的指责,某种程度上激怒了她。接完电话,她就决定请江长明吃饭,而且要当面把事儿讲出来。 “你啥也别讲,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忙完这阵子,好吗?” 毕竟两个人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彼此心里想什么,都能猜个八九分,所以也用不着遮掩或是扭捏。沉默了一阵,肖依雯道:“好吧,我听你的。” 专家联席会开得很糟糕,有关方面出台了一项硬规定,专家队的工作目标必须跟县上的目标相吻合,必须跟省上的要求相符合。与之对应的,还强调了十个不准。概括到一起,就是只能贴金,不能抹泥,谁抹泥谁负责。规定一宣布,会场一片骚乱。除了财政这一组没发表不同意见,其他专业队纷纷提出不同看法。会议主持者沙县常务副书记李杨没想到会场会这样,当下急出一头汗,他将目光投向专家队总带队程维序。程维序也算是专家,不过好久都没从事专家应该从事的工作了,他现在的身份是省科院副院长,专家委员会副主任,更多的精力用在管理专家上。程维序清了一下嗓子,道:“大家有意见可以充分提,这表示我们的专家还是很重视这次活动的。不过有一条,大家务必记住,各专家队必须严格按会议的决定执行。我们始终要牢记,这次下来的目的就是帮沙县做好补救工作,一切围绕国际组织的考核这一中心目标,顺利过关是我们唯一的目的。” 这就是一锤定音。任凭你有多大的不满,有了这一锤定音,你只能乖乖儿服从。 会后,程维序单独找了江长明,他婉转地说:“你最近咋总是心不在焉啊,你们这一组可是重点,工作千万不能耽搁。”江长明本想说:“工作绝不会耽搁,但你们要求的,怕是做不到。”转念一想,都到了这个时候,说这些还顶啥用?况且,能顺利通过考核也是他的热盼,便道:“我会注意的,请领导放心。” 程维序又说了些别的事,然后话题一转:“你老师的事,我很难过。真是想不到,一个顶尖级的专家,也会毁在钱上。长明,你年轻,方方面面的条件又都不错,一定要把握好自己啊。” 江长明直觉让人扇了几个嘴巴,脸上火辣辣的疼。忍了几忍,才没把过激的话说出来,不过心情一下变得很糟。从程维序的话里,他听出一股不祥。看来,周晓哲说的话真是有道理,老师在他们眼里,还真就黑掉了。 怎么办?程维序走后很久,江长明还陷在怔思里。说什么也不能让老师背这口黑锅,这黑锅,毁去的不只是老师一个人的清白啊。它毁掉的,有可能就是专家两个字。不,比这更多…… (本章完) 22 22(1/3) 一份病情诊断书静静地呈在玉音眼前,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天黑了又亮了,她还是没感觉。人来人往,病房里闹得跟集市一样,她仍是没知觉。 玉音脑子里反反复复跳着就一句话:姑姑要死了,她活不长了。 姑姑竟然得了癌,是癌啊!玉音要崩溃了。 同伴乔雪走进来,揽住她脖子,这个时候,也只有乔雪能多少带给她一点安慰。本来,新学期开始了,她们应该回校上课。导师苏宁却将两个人留了下来。 导师苏宁那次被叫到省城,据说是挨了批,有人还警告他,让他不要惹事,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 “放屁!”苏宁有个坏习惯,一激动就爱骂脏话,脏话要说也脏不到哪去,不过这个屁字是必须要带的。就是在课堂上,遇到弟子们回答问题太走题,他也会怒不可遏地骂出一句:“简直是狗屁!”回到沙县,苏宁的怪脾气又上来了,哪个地方不让他碰,他偏碰。啥地方需要他遮掩,他偏是不遮掩,弄得沙县方面很被动。特别是李杨,一听苏宁到处喊着告状,把他带人送购物券的事夸大了几倍,简直提到了上纲上线的程度,就对这个酸知识分子彻底失去了好感。 眼下苏宁这一组,陪同的人都没了,水利局那位叫梦和平的局长倒是偷偷来过几次,不过不是陪他来的,是讨好他来的。梦和平也是同情苏宁,别的专家有吃有喝,除了工作,剩下的空闲时间全由县上安排了,今儿个观光,明儿个研讨,晚上不是舞会就是桑拿,大袋小袋的礼品房间里码不下。 苏宁这一组,真是可怜,冷冷清清不说,还要面对来自上上下下的冷嘲热讽。所以梦和平想劝说苏宁别太固执,基层干工作跟上面不一样,跟学术单位更不一样,没料,梦和平话没说到一半,就让苏宁给轰走了。几次都一样,而且每次轰他的话都是一样的粗暴难听,都含着那个屁字。梦和平彻底失望了,他一失望,全水利局的同志就都失望,尤其是负责观测数据的小李还有周正虹,更是失望得要死。小李的公公也就是市委秘书长已将苏宁在下面借专家名义企图给沙县搅局的不良动机再次汇报到了省上。周正虹的父亲那名著名企业家也扔出话来,打算不再兑现自己每年给沙漠水库捐资的诺言。 这些,都不能改变苏宁的主意,他照样我行我素,一副天塌下来压不着我的架势。“那些闲屁,听了没用。”他这样跟自己的弟子说。 乔雪今天来,是苏宁教授特意安排的。他跟乔雪说:“你代我去看看牛玉音吧,她姑姑病了,心情应该很难受。不过她要学会控制自己,不能让这事把工作给耽搁了。” 乔雪听说玉音的姑姑患了癌,乔雪的泪也忍不住掉下来,很猛,就跟自己的姑姑患了癌一样。牛根实带着老婆还有媳妇来了。一进医院,苏娇娇便拉起了哭声:“我的好妹子呀,你苦哇——” 牛枣花静静地躺在病**,从前天开始,她就昏迷不醒,医院想了好多办法,还是没能让她苏醒过来。医生一直认为,她是因营养不良引起的晕眩症,没想,一会诊,竟是肝硬化腹水。 沙县方面这才真正急了,工会、妇联、农牧、民政、宣传等几个口的领导聚齐了往医院跑,生怕跑得慢了,就再也见不到这位治沙女英雄。县委副书记李杨主持召开紧急会议。不管咋说,牛枣花毕竟是沙县一面旗帜,一面沙县人民数十年跟风沙做斗争的旗帜。这面旗帜要是倒了,沙县的损失可谓巨大。 “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位英雄抢救过来。工会跟卫生局马上联系专家,必要时可把病人转往北京抢救。宣传部门要全力做好牛枣花同志典型事迹的挖掘与整理,要在全县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向治沙英雄牛枣花学习的大运动。妇联和民政要尽快落实对牛枣花同志的生活补贴还有欠她的树苗款,要妥善解决遗留问题,不能留尾巴。同志们,面对这样一位英雄,我们应该惭愧,我们为她做得太少了……” 李杨的话令人感动,人们为有这样的治沙英雄感动,为有这样的领导感动。 “达远三代”的资料整理遇到了麻烦,牛玉音翻遍了姑姑的屋子,都没找到要找的东西。六根提醒说老郑头活着的时候,跟羊路村一个叫常八官的老支书关系很好,每次进沙漠,他都少不了去看常八官,有时干脆就住在常八官家,会不会资料在他那儿?工作人员不敢耽搁,死拉活扯拽了六根去找常八官。 “有,有哩。我就知道,郑大学问留下的东西,准是宝,一张纸片片都没敢丢掉。”常八官虽然七十好几了, 说话走路都还底气儿很足。常八官拿出两个木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用牛皮纸装订好的资料。但很可惜,一箱是郑达远培育“达远二代”时的实验资料,另一箱,是他三十年沙漠生活的真实记录,跟日记差不多,虽然很有价值,但眼下却管不了用。 资料到底去了哪里?沙漠所没有,郑达远的家里也没,最有希望的枣花这里,竟连一张纸也没找到。江长明一时也困惑了。按说如此重要的资料,郑达远绝不会弄丢,而且也不可能弄丢。难道老师郑达远还有另外存放资料的地方? 资料找不到,文字性的工作就无法开展,也就是说,虽然“达远三代”很有推广价值,对沙漠而言,可以说是无价之宝。但因缺了第一手基础性资料,江长明他们眼下的工作压根就无从下手。 就在一组人对老师留下的这个谜绞尽脑汁却又找不到破解的钥匙时,江长明在美国的一位专家朋友打来越洋电话,说孟小舟最近在美国权威杂志《国家地理·自然》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介绍一种“腾格里沙王”的新树种。该文章反响很好,已被多家研究机构推选为本季度最有影响力的文章。美国一家研究机构已邀请孟小舟赴美,就腾格里沙王的推广及未来前景进行对话。 一听说孟小舟介绍树种,江长明猛就想到了“达远三代”,他跟那位专家说:“你马上将文章发我信箱里,记住了,我需要树种的照片。” 打完电话,江长明带上助手小常就往县城赶。他要赶快找个网吧查收信件。尚立敏见状,嚷着也要去,江长明这次没难为尚立敏。三个人赶到县城,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家网吧,一打开信箱,谁都傻眼了。 美国专家传来的照片,一看就是“达远三代”。 “疯子,他才是疯子!”尚立敏第一个叫起来,她的嗓门真是大,惹得网吧里的人们全伸直了眼朝她望。 “你小点声,扯这么大嗓门干啥?”助手小常扯扯她的衣角,提醒道。 “我小不了,这个卑鄙无耻的东西,我饶不了他!”说着,她已愤然离开网吧,要拦车往省城去。江长明阻止道:“你去又能顶啥用,这问题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还能复杂到美国去?这个败类,剽窃了多少次,这次说啥也不能饶过他!”尚立敏的愤怒是真实的,也是不可遏止的。在沙漠所,孟小舟剽窃别人的成果已不止一次,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毫无障碍就当了沙漠所所长。一想这事,尚立敏就要气得发疯。尚立敏在所里的人缘不是太好,专业上也很少有长进,到现在还没一项值得称道的成果。但,对学术界的腐败还有造假,她却比谁都深恶痛绝。她曾在会上大放厥词,说如今的学术就是骗术,甚至是不学无术。这话一度时期曾让院里的领导很恼火,后来还是郑达远说她是唯一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才算了。 回到宾馆,江长明立刻给林静然打电话,要求跟周晓哲通话。林静然说,副省长正在开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江长明固执地说:“不行,我现在就要跟他说!”半个小时后,周晓哲的电话接通了,江长明简单明了将事情的经过及严重性作了汇报。周晓哲沉思片刻,道:“你马上回省城,我要当面听你汇报。” 如此棘手的问题,周晓哲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是说这问题有多难处理,而是你怎么处理?单从学术研究的角度,好处理,是谁搞出的成果就是谁的,不管你盗得多巧妙,盗的毕竟就是盗的,蒙不了人。问题是孟小舟没盗谁的成果,他只是在国外的杂志上介绍了一种由中国专家研究出的新树种,字里行间,他都没提这树种是他研究成功的。他是站在沙漠所所长的角度,向国际学术间推广最新科研成果。你能说他做得不对?显然不能!但,问题就在他没提这成果是谁研究出的,这样,依他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还有在美国的特殊关系,很容易就让人相信,他是这成果的主人。孟小舟聪明就聪明在这里,他似乎早就料到江长明一干人会找他麻烦,所以这一次,他做得十分狡猾。 而且,对周晓哲而言,无论谁出了成果,只要是中国专家的成果,只要是本省专家的成果,他就应该极力推广。如果现在站出来,说这成果是剽窃的,不能往外宣传,不能参加国际交流,这合适吗?况且是在眼下这节骨眼上! “他抢先一步,弄得我们很被动。还是那句话,我们必须得先找到证据。”周晓哲有些无奈。 “什么都要找证据,等证据找到了,怕再挽救就来不及了。”江长明的声音越发急。周晓哲不清楚,江长明的担心 来自更深处,隐隐的,他感觉孟小舟这步棋含着更深的目的,他担心,孟小舟会走一步险棋。如果真是那样,后果可就太可怕了。他没敢把猜想说给周晓哲,这种话,不到最后时刻,真是不能乱说。 周晓哲告诉江长明,很多谜底可能在沙沙那里。“这个沙沙,也是个谜啊。”周晓哲沉沉地发出一声叹。 夜幕降临的时候,江长明和肖依雯相伴走进滨河路的“悲情腾格里”。本来肖依雯是约好了帮找沙沙的那位朋友一道来的,可临出门前,那位朋友突然打来电话,说有贵宾相约,实在来不了,只是说“她在我赶去的前一天,就消失了。罗斯在深圳还有女人,一到深圳,他便没了影,沙沙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沙沙可能被罗斯骗了,我没找到她。” 两人刚走进酒吧,驼驼便迎上来:“师母的情况咋样?”驼驼的酒吧前些天出了事,有人在里面打架,差点闹出人命,这段日子他没到医院去。 “还是老样子,情况不大好。”江长明道。 俩人坐定,江长明示意驼驼,他有事跟肖依雯谈。驼驼知趣地走开了,临出门前,他警惕地望了肖依雯几眼,驼驼一直以为江长明在跟沙沙恋爱,在他心里,他们两个那才是一对儿。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一个美人,沙沙怕是惨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替沙沙难过起来。 “找不到她,就没法解开这谜,死丫头,真是要急死人!”驼驼一走,江长明就说。 “对不起,我朋友也是尽力了,真的,她在那边托了好多关系。”肖依雯显出几分不安,好像这事是她没做好。 “看你,又来了是不?你已经帮我了不少,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咋就又往自个身上揽责任?”江长明也觉得为难肖依雯了,替她的冷饮里加了块冰,轻轻搅拌着。 “我这不是替你担心嘛,沙沙不回来,师母那边你还得瞒着,哪天说漏嘴,怕……” “好了,不谈这事。今天约你来,是想真心谢谢你,让你也轻松轻松,别整天为了我跟师母,把自己累得跟保姆似的。” 江长明这句话,立刻让气氛轻松许多。肖依雯心里也巴不得江长明能丢下包袱,轻轻松松跟她在一起。为这一天,她不知等了多久。她抬起眼,略带娇羞地看了他一眼,江长明的目光也投向她,他的目光似乎比平时多了点什么,整个人发出一层虚幻的光芒。肖依雯有种不确定感,心里一时疑惑,这真的是他吗,他真的愿意跟我在一起? 肖依雯内心泛起了一层细浪,这种陌生的、甜美的东西很快就感染她,令她一时想入非非,由不住的她就想将头抵在他肩膀上,在他怀里靠一靠。但她没靠,她知道这还远不是爱情,爱情来时并不是这样。面前这个男人,也许只是对自己有好感,或是被自己某一方面打动。但,这已足够,她并不是一个心怀奢望的女人,或者说,她对爱情的那份渴盼还不是太焦急。只要能跟他单独在一起,静静享受一段时光,这种美好,就足以温暖她的心。况且,她是一个有信心的女人,她并不惧怕他会溜走。她喜欢男人一点一点地爱上她,一点一点地向她释放爱,也喜欢把自己一点一点地交给男人。恋爱的过程其实是最美好的,一定值得咀嚼或珍藏。她闭了一下眼,心里已在温情地呼唤着他了…… 江长明真是笨,一旦抛开那个话题,他的口马上拙起来。他跟肖依雯的交往都因师母的病,每次见面谈的说的都是这个话题。现在突然间不谈这话题了,他就笨得张不了嘴。其实,他是有话的,这段日子他也想过她,在沙漠里,在宾馆里,甚至在路上,冷不丁的她就会跳出来,清清楚楚站他面前,带着微笑,也带着一丝儿责怪,似乎在问,你为什么对我无动于衷? 真的无动于衷吗?江长明无法回答。的确,他欣赏她,尊重她,也感激她。没有她,师母两次的病就得不到这么好的照顾,没有她,自己这段日子真的会被乱七八糟的事搞得焦头烂额。但这只是一层,另一层呢?白洋走了已经好些年了,这些年,自己怎么走过来的,只有自己知道。他不是不想女人,真的不是,也不是刻意要为白洋守什么,他还不至于教条到那个程度。但每次面对爱的到来,他都惶惶的,不敢面对,不敢坦然接受。他知道,爱不是这样,真的不是。尤其对一个有过一次经历的男人,他看重的是两个人能否真正携起手来,用坦诚守护着坦诚,用真心呵护着真心,而且,两个人要相互坚守共同的生活准则。正是这点上,他排斥着沙沙,也排斥了林静然。那么,现在他还能再次排斥肖依雯吗? (本章完) 23 23(1/3) 龙九苗和孟小舟,都陷入了旋涡。 江长明走后,调查组突然对龙九苗采取了隔离措施,尽管还不是“双规”,但已跟“双规”差不了多少。龙九苗那点儿可怜的自由没有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得在调查人员的监护之下。 龙九苗恨,龙九苗怕。他恨的是孟小舟,如果不是孟小舟,他龙九苗不会栽这个跟斗,更不会像犯人一样过这种度日如年的日子。仔细想来,龙九苗并没觉得在什么地方开罪过孟小舟,就算有,也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工作上一些小摩擦。在沙漠所,要说他龙九苗跟谁有斗争,那就是郑达远,这个一辈子都压在他头上的男人,活着时没让他轻松过一天,就是死了,也还实腾腾压在他头上!真的,龙九苗做梦都想扳倒这老家伙。 他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心响了几响,那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什么东西呢?龙九苗想不出,但能感觉出那东西跟秘密有关,也跟他的政治生命有关,不,岂止是他一个人的政治生命,那张网要是撕破了,漏出来的,绝不仅仅是他龙九苗一个人。他算什么,充其量也就是网里的一个小虾! 他下意识地抬下头,四下瞅了瞅。还好,房间里就他一人,调查组的成员不在,江长明更不在,这些事儿要是让江长明知道,还不扒了他的皮? 龙九苗有些恼恨地咳嗽了几声,想把自己咳得镇静点。咳完,他的思绪又回到孟小舟身上,该死的孟小舟,为何要对他下此毒手? 龙九苗认定向上级检举和揭发他的是孟小舟,将他跟沙县沙生植物公司合作内幕曝出来的也是孟小舟。这个歹毒的小人!龙九苗有些后悔,不,很后悔,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跟马鸣认识,更不该听上他那些屁话,让自己往泥潭里陷。现在好,他自己身遭不测,官没了,权没了,自由也没了,马鸣呢,指不定还睡在哪个女人的温柔乡里,卿卿我我呢。 恨,真恨!龙九苗决定反击,孟小舟不让他好过,他也不让孟小舟安稳!他挖空心思,开始想孟小舟干过些什么,最好也在经济上找到他的把柄,这样,他们两个就又回到同一起跑线上了。 可这太难,龙九苗想了好几天,愣是想不出孟小舟有什么事儿,特别是在经济上,他干干净净,仿佛早就料到有人要算计他。郑达远活着的时候,龙九苗在沙漠所分管内务还有外培项目,孟小舟却一直跟郑达远做项目,做课题,跟钱打交道的机会很少。龙九苗失望了,看来,要想在钱的问题上扳倒孟小舟,真不是太容易。他换了个方向,开始在别的问题上给孟小舟找把柄。工夫不负有心人,几天后龙九苗终于有了收获,他在国际组织的一个合作项目上查出了蛛丝马迹,顺着这条藤慢慢摸下去,龙九苗发现了一个惊人事实:孟小舟跟那个叫罗斯的外国人有阴谋,他们合起手来在学术上造假,不但欺骗了沙漠所,也欺骗了国际组织。这个发现一下子令他兴奋,尽管学术造假比贪污听起来要轻一点,但这是沙漠所,专门搞学术的地方,况且,孟小舟头上还有国际组织! 就在龙九苗打算写揭发材料检举孟小舟时,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这天调查组再次传唤他,负责跟他谈话的还是以前那两个人,一个姓胡,一个姓李,都很年轻。两个人先是像以前那样给他讲了一堆政策,让他认清形势,主动坦白,把 自己做下的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主动跟组织讲出来,争取宽大处理。姓李的同志见他支支吾吾,又要装糊涂,提醒道:“龙九苗同志,我们这是给你机会,不要以为你做的事我们不知道,组织是念在你是一个老专家,老党员的份上,想多给你几次机会。” “知道,知道,组织对我的栽培,我铭记在心。” “不要乱打岔子,谈正题。” “是,我谈,我谈,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向组织交代。” 就在他想的空儿,姓李的同志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他跟姓胡的同志。姓胡的同志先是沉闷了一会,见他不张口,叹了一声,道:“老龙啊,你这把年纪了,政治觉悟还这么低,真是让我失望。”说完,拿给他一沓信纸,递给他一支笔:“这么着吧,你要是不想说,就写,把你干过的,都写在这上面。”说完,姓胡的同志也出去了。龙九苗望着那沓信纸,忽然就老泪纵横。 半天,他擦掉泪,拿过那沓稿纸,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真的往上面写实情时,奇迹出现了,那沓纸里掉出一张字条,二指宽,藏在稿纸里。龙九苗猛地一悸,莫非…… 龙九苗情急地捧起那张纸条,一看,他紧着的心哗地落了下来,一线光明腾地升在他眼前。 纸条上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拖,咬,王。 龙九苗连看几遍,确信自己没看花眼时,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一丝很欣慰很自豪的笑。 这三个字,意义不简单啊—— 拖,不是暗示他要稳住,不要发急吗?自己真是不成熟,差点就给……可笑,真是可笑!亏他还在位子上干了这么些年,亏他还是吃过官饭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如今哪件事不是拖的,拖才能拖来机会,拖才能把自己从黑暗拖向光明处。是啊,拖才是硬道理。 咬,不是暗示他可以乱咬人嘛,咬得越多越好,咬得越猛事情越有利。对啊,自己咋就把这点给忘了!只当自己是罪人,只当自己已经没救了,只能老老实实交代。如今哪个人抓进去不乱咬人,不乱咬人,你还不被孤立死!咬是一种策略,一种自救的途径啊,咬也是硬道理! 这王,就更有意思了。龙九苗眼前,哗地就闪出秘书长的面孔,他几乎要对王秘书长感激涕零了。 此后,龙九苗突然就变了一个人,调查组不问便罢,一问,他嘴里来啥说啥,想起谁就扯谁。包括郑达远,甚至江长明,还有那个老宁,都让他交代出来了,说大家都有问题,事情是沙漠所集体研究过的,集体分红,集体承担责任。有本事,你把沙漠所所有人都给“双规”了。调查工作有点进行不下去了。 孟小舟这边,情况也是一团糟。孟小舟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只要当了所长,万事就可以大吉,就可按他的计划一步步往目标处走,哪知,他屁股还没坐稳,一桩桩事便接踵而来。 先是沙县白县长找到他,婉转地提出,要把以前的账对一下,最好能采取些补救措施,将几笔资金在账上弄实在。孟小舟一听,心里就犯了怵。白县长这个人他了解,过去也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一个魄力远远大于能力的人,啥事都敢做,啥险也敢冒。他说的那些账,孟小舟更是清楚,以前在郑达远手下干,耳闻目睹的,知道了不少事。马鸣跟那个沙生植物公司到底在搞什么鬼,他更是清楚,但他一直装糊涂 。孟小舟的原则是,不该自己染指的事,绝不染指,不该自己承担的风险,绝不承担。 白县长第一次跟他提起,他说考虑考虑,过了没几天,白县长又找到,问他考虑得咋样?他推托道,眼下沙漠所是一个烂摊子,老郑刚去世不久,龙九苗又对他虎视眈眈,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白县长听完就不高兴了,脸上一扫往日的热情,换成一种令孟小舟吃惊的脸色,道:“孟所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找你谈这些事,也不是我的意思,我白某人也没这个能耐敢让你孟所长替我平账。是上面的意思,至于是谁,我就不明说了,孟所长也是聪明人,不会猜不到。事情我已跟你说了,这种话,可不是乱跟别人说的,既然说了,我就得把事情做干净,要不然,我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你如果有难处,可以跟我提,但事情得做,而且得快。”说着,白县长拿出一沓钱,推到了他面前。“要是嫌少,可以跟我讲,钱的事向来不是问题。” “不,不,不,白县长,千万别这样,我不是这意思。”孟小舟一阵惊慌,这沓钱真是把他给吓着了。 “那你是啥意思?”白县长忽然盯住他,露出一脸凶相。 那沓钱孟小舟最终收了,不收没办法,按白县长的意思,拿出来的钱,不会再拿回去,你收不收都等于是收了。收了钱的孟小舟并没急着按白县长的意思做账,他还抱着侥幸,想跟白县长来点迂回战术。就在他跟白县长再次坐一起商量事儿时,白县长突然被“双规”。就在同一时刻,他听到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说秘书长对他极为不满,正在暗中派人调查他呢。 那沓钱让他终日惶惶不安,那秘书长更像个幽灵,不时跳出来惊他一惊。就在这时候,他暗暗期待着的事儿发生了,龙九苗出事了。这本来是个好消息,值得他庆幸,谁知他还没兴奋上两天,问题就来了。有人向他透露消息说上面审查龙九苗是个幌子,是在遮人耳目,目的是要保住龙九苗后面的人。这话立刻让他想到秘书长,孟小舟别的事儿不知道,龙九苗跟那秘书长的事他却一清二楚。当初他还犹豫,举报龙九苗会不会殃及那秘书长,如果殃及,就有可能引火烧身。后来一想,那秘书长是何人,会让一个龙九苗牵住?于是便大着胆子,将举报信投了出去。没想,火真的让他引上了身。 孟小舟坐卧不宁,表面看,他风光得意,一副春风相,实则他比谁都急。所以他孤注一掷,开始重新追求林静然,只有抓住林静然,才能依靠周晓哲,这样,风暴来临时,他才有可能找到一棵可供依赖的树。可惜林静然不吃他这套,孟小舟简直气得要吐血。 孟小舟再次听到消息,说有人将龙九苗一案往别的方向引。别的方向?当时孟小舟不明白,也不太懂这话的含意,等听到龙九苗在疯狂咬他时,他猛然惊醒,所谓别的方向,就是有人要借龙九苗这把火烧死他。孟小舟慌了,这一次是彻底的慌。怪不得调查组迟迟不对龙九苗采取“双规”措施,怪不得龙九苗的案子越审查越听不到希望。他本能地想,自己在美国干下的那些事儿,会不会真的会被翻腾出来?联想到那天江长明说过的那句话,他的心一下就黑暗得没边了。 孟小舟不会这么坐以待毙,不会这么束手就擒,他要搏,他一定要体体面面去美国,在那儿重新捞回自己的梦! (本章完) 24 24(1/3) 乔雪闯祸了! 那天乔雪百无聊赖走在水库边的林荫小道上,她的心情沮丧透了。本来工作就不顺利,加上玉音姑姑的病,她的心情就更加灰暗得没法提。谁知节外生枝,导师苏宁突然被指控对观测员周正虹性骚扰,意欲图谋不轨。这事恰好又让老铁给撞上了,导师一时有口难辩,周正虹又不善罢休,将小事吵成了大事,结果苏宁被带走了。 “真他娘的王八蛋!”乔雪快要气疯了,导师怎么会对那女人性骚扰呢?导师正经得见了母羊都要躲着走,在她跟玉音面前,简直正经到了迂腐的地步。常常是布置工作都要让她们两人一起去,如果实在是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就将门开得很大,让屋子里的一切清清楚楚呈现在众人面前。况且,给导师当了一年多学生,导师色不色,她还不清楚? “一定是这鸡婆自作多情,或者就是个陷阱。”乔雪愤愤在心里骂。私下里,乔雪将行为举止极不端庄检点的周正虹称为“鸡婆”,对这种想开放却总也不会开放的女人,乔雪是看不起的。“粗俗的女人”,“女人中的暴发户”,她总是挑最恶毒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对这个庸俗、轻浮的女人的不满。现在这女人居然公开指控自己的导师想调戏她,还把她的内衣给撕破了。天呀,她那也叫内衣?那女人恨不得自己撕破自己,把那堆肥肉给暴出来! “绝对不可能,你一定是看错了!”苏宁被带走的一刻,乔雪冲老铁嚷。 “我咋个能看错嘛,我一推门,就看见……看见……” “看见啥?” “我说不出口!”老铁涨红着脸,这一天,同样的话他已说了不下五遍,每个叫他进去的人,都要他将看到的一幕重复一遍,越详细越好。到这阵,他实在不想重复了,那些话,说一次让他脸红一次,心跳一次。他五十多岁的人了,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对那事儿,他羞。 “说!”乔雪恨出一声,她的目光要吃人。 “说就说嘛,你凶个啥?”接着,老铁硬着头皮,又将看到的景儿重复了一遍。听完,乔雪没话了。别人的话她可以怀疑,老铁的话,她只能信。既然老铁再三保证,说出的话如果掺了一句假,他就去死,咋死都成!那么,真是导师冲动了? 走在林荫下,乔雪心里充满了茫然,不只是对导师苏宁的茫然,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的茫然。从被导师招来到现在,见的,听的,感受的,都跟学校不一样。岂止不一样,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乔雪怎么也搞不懂,外面的世界咋这么混账! 这个下午,心情糟糕的乔雪最终是跟两个外国人度过的,那是一对情侣,看不出年龄,但他们的亲昵和和谐感动了她。 乔雪被有关方面带进那间神秘的办公室时,事情已过去好几天,她的心情也恢复到了正常。这中间,她还帮玉音办成一件事。玉音不想让姑姑再受打扰,她想尽自己的力治好姑姑。乔雪完全支持她,她也最烦那种假惺惺的关怀了,表面是在关怀,背后还不知想什么呢。所以玉音一说出这个心思,她马上拍着胸脯道:“我舅是医院的专家,我表姐是医院的高级护士,这事儿,我包了!”谁知,玉音带着姑姑刚住进肖依雯所在的医院,她便被有关方面带到了这里。 “你是不是跟两个外国人接触过?”问话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像干部,很有威严。 “记不清了。”乔雪的回答懒洋洋的。她现在也算是学会了跟干部模样的人打交道。 “那你好好想想,九月十六日下午,你跟谁在一起?” “我说过,记不清了。” “请你态度好一点。” “我还想请你态度好一点呢,我犯啥法了,啊,你们凭什么带我到这儿?” “乔雪,请你冷静点,你犯的事,重着哩,如果说出来,我怕吓坏你。”干部就是干部,说出的话,包括说话的姿势还有腔调都跟学校里那些教书的有天大的不同。 乔雪当时是真不知道他们带她来的原因,如果知道事情会有那么严重,说啥她也不敢有那态度。 她涉嫌泄密!那两个外国人并不是旅游观光来的游客,更不是什么情侣,他们假扮成情侣,来到沙漠水库,目的就是想获取沙漠水库的第一手资料。他们是国际林业组织派来的专家! 外国人做事真他姥姥的绝!哪有这样派专家的,沙县上上下下忙活了一个月,五个专家队苦战一个多月,工作还没做好呢,方方方面面的事儿还没打理清楚哩,他们居然就给来了!来就光明正大地来,干吗跟做贼一样,还扮成情侣,把那么多人给蒙了! 不过外国人就是这样做事的,他们向来不喜欢兴师动众。再说,在中国你 兴师动众,还能看到真相吗? 要看到真相,就得不经然的,装作满不在乎的,走到哪看到哪,聊到哪。高兴了,顺手再来几张照片,真相不就全到了手? 等沙县方面知道实情时,一切都已结束。谁能想得到,就在五个专家队下到沙县那一天,这一对情侣,就已在沙县转悠。中间他们去了五佛,去了苍浪,总之,将胡杨河流域转了个遍。他们将看到的、听到的、拍摄到的,包括沿途村民抢水的镜头,大地晒得裂皮的镜头,沙漠里骆驼渴死的镜头,还有沙乡人在沙漠深处抓发菜的镜头,一个不漏地向总部作了报告。很快,国际林业组织作出了决定,暂停对胡杨河流域拨付救援性治理资金,跟流域的合作性项目全面进入审计阶段,他们觉得这资金好像没用到地方上,或者,按他们的术语说,就是没有达到预期效益。 这话算是够客气了。如果严格按照当初的协议办,他们是有权中止合作的!问题出大了! 国际林业组织的责问信刚一到,银城便炸了锅,紧跟着,沙县这边就吵翻了。忙活了这么长日子,吃不香,睡不宁,冒着这毒的日头,在沙漠里进进出出,该补的不该补的窟窿都要补,该做的不该做的工作都要做,最后却换来个白忙活。鸡也飞了,蛋也打了,这工作做的,丢人,窝囊!上面迅速发下话,要一查到底,看谁向两个外国专家泄露了秘密,把不该讲的讲了出去?这一查,就查到了乔雪头上。因为那个下午她在绿荫下的冷饮摊陪着两个外国人喝饮料,口若悬河讲个没完没了,这场面让沙漠水库不少职工看到了。 乔雪赖不掉。乔雪没赖,她如实向那个干部承认,她确实陪两个外国人坐了一下午。 “你都跟他们谈了些啥?” “这也要汇报?” “要汇报!”干部的口气突然威严起来。 “我的私生活。” “什么?” “外国人对私生活感兴趣,我也对他们的私生活感兴趣,那个下午彼此交流的很愉快。” 干部小看了乔雪,谁也小看了乔雪,问来问去,乔雪还是那些话。后来她被带到了更大的干部那儿,这次乔雪发火了:“怎么,你们也对我的私生活感兴趣?” “……” 追查不了了之。接下来,专家队撤走,迎接工作宣告结束。有消息说,这事闹得很多方面好没面子,只能草草收场。乔雪被送回学校,有关方面责成校方对其进行批评教育。乔雪却接近疯狂地说:“我要退学,早知道当专家那么窝囊,打死我也不念这书!” 银城医院,玉音的生活却是另一番样子。 玉音坚持要将姑姑送进银城医院,并不仅仅是因了乔雪跟肖依雯这层关系,她是烦沙县那种做法。当名目繁多的各色关怀汹汹涌进那间病房时,玉音心里突然跳出一个怪诞的想法:这还是我的姑姑吗?的确不是。从某一刻开始,牛枣花不再是牛枣花,她成了一个符号,成了一个必须引起沙县各方关注的新闻人物。甚至,有人将她的救治上升到政治高度。天啊,姑姑有这么伟大,这么值钱?玉音惶恐了,不安了,在父亲牛根实和母亲苏娇娇的一片得意里,玉音开始让自己清醒。 她想起了以往的日子,漫天风沙中,姑姑拖着疲惫的身子,忧伤地跋涉在几道沙梁子之间,那个时候没有关怀,连句问候的话也没。如果有,也不是来自沙县,不是来自父亲牛根实,而是来自那个叫郑达远的男人。好几个假期,玉音都看见,陪姑姑在沙窝铺种树育树的,就一个郑达远。 那个冬天,沙漠破例地落了一场雪,那雪好美,覆盖了沙漠,覆盖了草丛,也覆盖了远远近近的村落,世界只剩了雪,美白美白的雪。那个冬天玉音才上大一,故乡在她的心里,还很圣洁,还很让人留恋。落雪的那个早上,母亲苏娇娇让她跟着哥哥玉虎去抓鸽子,苏娇娇爱吃鸽子,天上飞过一只鸽子她都要咂半天嘴。好不容易落场雪,苏娇娇当然不肯放过机会。沙湾村的人都知道,一落雪就是抓鸽子的好机会,在窟井里,在麦场上,只要平日有鸽子的地方,你拿个竹筛子,抓几把秕谷子,准能抓到鸽子。玉音那天真是抓到了鸽子,好几只哩。后来她想起了姑姑,想得很突然。天呀,这厚的雪,姑姑她…… 玉音担心姑姑,硬是嚷着要进沙漠,要看姑姑。哥哥玉虎气得骂:“就你有姑姑,妈想吃鸽子,你能不能少提姑姑!”玉音不管,扔下筛子就往沙窝铺这边跑。那天是拾草陪她去的,两个人结伴,路就不那远了。大中午,她们碰见老羊倌,就是六根的爹。老羊倌看见玉音,隔着老远就喊:“娃,你可来了,快去,快去呀,你姑跟那 个男人,打起来了。”玉音跌跌撞撞,雪里滚雪里趴,总算赶天黑前到了沙窝铺。老远的,就望见红木小院的门敞开着,几只鸡在雪地里觅食,那只大黄狗卧在院门旁的草堆上,警惕地竖着耳朵。 玉音站在雪中,突然就不敢往前迈步子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到沙窝铺,她都会有这种怪怪的恐惧。说不清恐惧什么,反正会恐惧。她颤着,抖着,呼吸格外的紧,心几乎要跳出来。远处的雪,近处的沙,还有院门前那棵歪脖子树,树下觅食的几只老母鸡,仿佛都成了她梦境的复活,成了她生命的某种暗示。是的,梦。玉音在那一刻忽然就记起了梦,在随风逝去的二十多个岁月里,她做过太多关于沙窝铺的梦,她像是把自己的什么遗忘在这里了,醒时拿不走,就等梦中。可梦中她更拿不走,那层层叠叠的梦,那比沙漠更苍茫更浑沉的梦,反把她牢牢地囚禁在了沙窝铺。 玉音在那一天,突然有了诗情,真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 恐惧稍稍消逝了一点后,她看见了那个男人。郑达远顶着一头雾气打院里走出来,把一片迷蒙带给她。真的是雾气,玉音那一天的感觉准极了,能在白花花的太阳下看到那层气,还能一下想到是雾气,可见,那一天的白雪是给了她灵感的。只是,后来她才明白,那不是雾气,那是烟。郑达远是给姑姑生炉子,大约柴湿着,怎么也点不着,结果就在自己的头发里藏了迷迷蒙蒙一层烟。郑达远起先没看见玉音,他的心情肯定坏透了,一出院门,就气急败坏冲歪脖子树下几只老母鸡发脾气,差点一脚将一只鸡踢上树。好在他很快就抬头朝玉音这边望了,这一望,雪中的两个人就都傻了。 玉音确信那天是自己先傻的。她本来是恨着郑达远的,这个男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进入她的心灵,而且到现在还顽固地占据着位置,驱都驱不掉。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叫他郑叔叔,等大了一点,就跟着村子里的拾草她们唤他郑老头,后来再大点,就直接换成了老郑头。每换一次称谓,姑姑的脸色就变暗一次,那种暗不是写在脸上的,是写在姑姑心里,别人发现不了,玉音却能感觉出。她就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能允许别人这么唤他,自己一唤,她却要无端地脾气变坏? 玉音将这笔账记在了老郑头身上,这跟父亲牛根实和母亲苏娇娇有关。没有哪个孩子的成长会跟父母无关,父母对世界的好恶直接决定着孩子对世界的态度,大到一个人,小到一件事,孩子的好恶都来自于这里。大约是父母对老郑头太恨了,玉音心里,就很难对他好起来。玉音本打算是将他继续恨下去的,这个男人太霸道了,他有家有城市,还有那么好的工作,却偏要赖在沙窝铺不走。母亲苏娇娇说,他是附在姑姑身上的鬼魂,迟早要把姑姑的命要掉。父亲牛根实则说,他是个天上落下的扫帚星,偏巧砸在姑姑头上了,姑姑这辈子,不受他的难,难!玉音认为父母说得对,她甚至认为,他是个厚颜无耻的扫帚星,他是想让姑姑一辈子白为他服务哩。 玉音那时候已经知道他是个专家,治沙种树的专家,还知道他的很多成果都跟沙窝铺有关,是沙窝铺成就了他。可姑姑得到了什么呢?可怜的姑姑,老实的姑姑,向来不知道为自己争什么的姑姑。 但在那一天,确切地说,就是跟郑达远目光相对的那一刻,玉音心里突然没了恨,真的没有,好奇怪啊,怎么就能在瞬间没了恨呢?玉音心里升起的,也是一股雾,真的是雾,袅袅的,跟太阳照在雪地上一样,晶晶灿灿中,就有了一股雾气。动着,舞着,跳跃着,盘旋着,就把心给包裹了起来。 玉音后来才明白,是那个男人打动了她。试想一下,这冰天雪地,这荒漠野滩,有谁愿意守着一个疯婆子?是的,那时候的姑姑简直就是一个疯婆子,思想疯,行动疯,说出的话更疯。疯得一沙湾村的人都不敢跟她打交道了,疯得沙湾村的人都不敢让她回村子了。 一个孤魂,一个让玉音时时刻刻放不下心的孤魂,居然有人陪她吵架,居然有人在雪后替她生炉火。而且,那人的样子,哪像个专家,分明就是个…… 玉音扑哧一声就给笑了。郑达远也笑了。那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的笑。那是他们第一次为对方绽出笑,很灿烂,很明亮,跟阳光一个颜色。 玉音知道有些事儿,难,真难,难得几乎让一个女人没法撑过去,只有变疯。人的一生,注定有些灾难要你独自去承受,注定有些寂寞让你一个人去品味。后来玉音渐渐明白,姑姑的生命,是不需要别人去支撑的,有他足够。所以,玉音不希望姑姑接受那些“关怀”! (本章完) 25 25(1/3) 枣花的情况很是糟糕,送进银城医院后,她已出现三次昏迷,就算清醒时,也是畏寒发热,体温始终在38c左右,全腹胀痛,腹部已明显膨隆,尿量不断增加。所幸的是,在肖依雯的帮忙下,她父亲肖天抛下手头的研究工作,担任起了枣花的主治医生。 二次会诊会刚刚开完,肖天认为枣花主要是因心情抑郁,情志郁结,肝脾失调,加上患者饮食无节,伤损肝脾,食积气滞,升降失调,气机阻滞,水液停留。此症属于肝病中的顽症,耽搁不得,但也急不得。肖天提出,采取中西医结合的治疗方法,以疏肝解郁,健脾利湿为要,先使肝气畅利,脾气健运,然后再考虑施以手术。 方案刚定,肖天正要跟玉音通气,牛根实突然闯了进来。 “肖院长,不行,我得把病人带回去。” “带回去?”肖天不解地盯住牛根实。 “这伙狗日,前两天还吵嚷着要往北京送,话还没说个清楚,一眨眼,一个鬼影子也看不见了。” 牛根实是生沙县的气。牛根实错误地以为,这次他逮着了机会,一看沙县方面那么重视,他乐得心都要开花了。天呀,三十年终于等来个闰腊月,这回说啥也得拿他一把。于是,牛根实跟老婆苏娇娇一道,天天跑政府,跑妇联,哭着嚷着把妹妹的病夸大到了天上,把妹妹受的苦,也夸大到了天上。沙县方面明知他有趁火打劫的意思,却因了牛枣花的重要性,只能耐上性子跟他做工作。不做工作还好,一做工作牛根实的牛劲越发大了,大得很。条件提到了天上,不但要把人治好,还要把这几十年治沙种树的工钱也给补回来。可结果除了沙县民政局补贴给的一千元扶助金外,牛根实一点好处也没落上。 这也罢了,丫头玉音背着他们将枣花挪到省城,直把他们一场好戏给搅了。两口子恨了三天,发誓不认这个无义种了,也不认牛枣花这妹妹。又一想,不认不行,事儿还没了结哩,沙县这边红口白牙,吐出的话一项也没落实哩,于是又撵到省城,想大闹一场。谁知,两口子还没摆开架势,沙县的人竟给跑光了! “我叫他跑,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县政府的大门开着哩,我给他背回去!” 看着这个一脸沟壑的庄稼人,肖天想说什么,没说。肖天已知道沙县官员撤走的事,是女儿肖依雯告诉他的。女儿说,沙县方面已知道国际组织派官员私访的事,很恼火,认为遭人戏弄了。对牛枣花,他们突然就没了兴趣。女儿说这话时很气愤,流露出一腔正义。肖天笑了笑,他理解女儿,女儿还年轻,对社会看得还不是太透。等女儿再经历些风雨,就不会这么激动了。不过对牛根实,他却是另种态度,这个外表老实巴交的男人,有点可恶,还有他那个老婆,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念在他是病人家属的份上,肖天忍了几忍,没把心里的不满发泄出来。牛根实嚷了一阵,见肖天不接茬,恨恨道:“算了,不跟你说,你们穿的一条裤子,就想着挣钱,老百姓的死活,你们看不见!”说完,提着他那个一直提在手里的蛇皮袋子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肖天发了好长一会儿怔。意识到自己开小差,他忙收住思绪,苦苦笑了笑,去找玉音了。 听完肖天的话,玉音感激地点点头,说:“怎么治,我全听医院的。肖叔叔,我姑姑她不容易,你一定要救救她啊。”肖天忍住心里的难过,点点头。两个人从办公室走出来,肖天又为枣花做了一次检查,什么也没说,表情沉重地走出了病房。玉音跟出来,一直跟到楼梯口。肖天停下步子,问:“医药费有困难吗?”玉音憋着嗓子,道:“医药费的事,不用你们担心,我一定会凑齐。”肖天心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啊,但他又怕加重这孩子的负担,没说什么就走了。 玉音再回到病房,就见姑姑已换好自己的衣裳,打病**走了下来。 “姑姑,你这是干啥?”玉音惊问道。 “音儿,不治了,咱回去,回沙窝铺去。”牛枣花挣弹着,努力让自己的病表现得轻点,可她那样儿,哪里能努力得起来。话还没说完,人便喘不过气来。 “姑姑,你乱说些啥?快躺下,你可别再吓我。”玉音边说边将姑姑抱回**。真是 想不到,这才几天,姑姑便轻得如同孩子。玉音感觉抱在怀里的已不再是姑姑,而是一捆子干柴。 “音儿,听姑的话,咱回去,这省城的医院,哪是咱住得起的。” “姑姑——”玉音真是不知该咋劝说姑姑了,这些天,为了让姑姑安心治病,她算是费尽了口舌,简直把这二十多年的话都赶在一起说了。 “音儿,你个傻丫头,姑没事,姑硬朗着哩。姑这一辈子,连个药片子都很少吃。你让姑躺在这里,姑难受……” “姑——”玉音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除了哭,她还能说什么? 就在两个人抱头痛哭的当儿,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玉音抹了把泪,又慌忙把姑姑脸上的泪也给抹掉,这才跑去开门。门一开,就有一大束鲜花先送进门来。驼驼坐在轮椅上,鲜花把他给遮没了。等鲜花进了门,玉音才看见,后面跟着的,还有护士肖依雯和气质不凡的江长明。 一看是玉音的朋友来了,枣花想挣弹着起身,被肖依雯拦挡住了。肖依雯说,她刚刚换班,正好看见驼驼跟长明,就一并过来了。驼驼说:“真是不好意思,这两天我去外面演出,昨天才回来。”说完,又掉头问枣花:“姑姑,感觉好些了没?” 枣花一听驼驼的口音像沙乡人,忙问:“你说话咋这么熟?” 驼驼笑道:“我家也是沙乡的,跟你们近,就在羊路。” “羊路?”枣花费劲想半天,猛然道,“你不会是驼六爷的孙子吧?” “姑姑眼真是尖,我爷爷就是驼六爷。”一听枣花认出自己,驼驼忽然就亲切得不成。玉音悄悄拿脚踩了他一下,又给他挤了个眼色。当初玉音给驼驼输血那档子事,姑姑虽是知道,但玉音一直瞒着姑姑,并没告诉她救的人就是羊路村的驼驼,玉音只说是个陌生人。这阵儿见驼驼一口一个姑的,生怕他一漏嘴,把实话给说出来。驼驼并不知情,他还正想着怎么婉转地把这层意思表达出来呢。江长明见状,忙插话道:“驼驼,病人需要多休息,我们先走吧,改日再来。” 驼驼像是不想走,他今儿来,是真心报答恩人的,这一次,说啥也要把这份情还上。就在玉音几个眼睛挤来挤去的空儿,枣花又发病了,胸闷气短,呼吸有点艰难,大约是在这里见了沙乡人,有点触景生情。肖依雯赶快上前施救,同时摁响了呼救器,病房一时又乱起来,驼驼只好跟着江长明,悻悻下了楼。经过收费室时,他跟江长明往枣花的账号上存了些钱。做完这些,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无语地离开特病区。 外面的阳光很艳,阳光打在脸上,竟然还是生出一种疼痛感。 第二天,江长明回到了沙县。 迎接工作虽然草草收了场,但对沙漠所而言,工作却一刻也不能停留。江长明有个愿望,一定要把老师郑达远的这项成果推广开,不但要推广开,还要名正言顺为老师郑达远争取到应该争取的荣誉。人虽是走了,成果和荣誉,却永远属于他。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在秘密展开。江长明这次没惊动任何人,他向周晓哲保证,无论背景多么复杂,他都要拨开这层层迷雾,让该显的真相显出来。 第一个进入他视野的,是马鸣。自打孟小舟当了沙漠所所长,马鸣跟沙漠所突然拉开了距离,尤其是专家队进驻沙县后,马鸣更是小心谨慎,绝少在场面上露脸。江长明已了解到,沙县沙生植物开发公司是县政府跟北方光大实业联合出资兴办的一家股份制企业,代表县政府行使管理权的,是一个姓董的女人。这女人很神秘,很多的时候,她不在沙县,开发公司的事,她也很少插手,公司说穿了还是马鸣在经营。还有消息表明,自从成立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后,马鸣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这边,他原来的北方光大实业,反倒成了个空架子。北方光大实业原本就没多少资产,马鸣用一辆奔驰蒙住了别人的眼,加上他敢于花钱,财大气粗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是富商。马鸣是沙县招商引资引来的,是沙县重点投资商。这一点也使他在沙县具备了某种呼风唤雨的能耐。他跟沙县县长白俊杰关系非同一般。白俊杰被带走后,马鸣突然变得收敛。不只如此,最近他突然扔下沙生植物开发公司不管,又 将精力投入到北方光大实业。 江长明将马鸣约到了一家酒店,方励志和尚立敏作陪。两个人原本就认识,只是关系很淡,江长明到沙漠所不久,马鸣就下海经商了。但毕竟也算同在一起共过事,所以见面喝酒也没显出多少生分。 “我想跟你谈谈‘达远三代’的事。”江长明开门见山,将合作意向摆到了桌面上。 “怎么想起要找我?”马鸣的目光扫过酒桌上几张脸。今天作陪的尚立敏是江长明刻意安排的。以前在沙漠所,尚立敏算是马鸣的师姐,两人同在龙九苗手下,尚立敏对马鸣还格外照顾。 “在沙县,不找你马大老板还找谁?”江长明也换了一种腔调,想不到他打起这种哈哈来,还很江湖。 “可惜呀,长明,你找错人了。” “怎么?”江长明略略一惊,马鸣的态度有点出乎他意料。 “不瞒你说,我现在对经商不感兴趣了,想尝试着换种活法。” 马鸣此言一出,桌上的人都惊讶起来,尤其尚立敏,正在夹菜的手猛地停住,看稀有动物似的盯住马鸣:“怎么,你想洗手不干呀,这可不行,‘达远三代’还靠你呢。” 江长明并没将自己的真实意图说给尚立敏,只说是让马鸣帮帮忙。尚立敏呢,她原本就是个急性子,又缺心眼儿,啥问题都不爱深想,一听马鸣流露出不想帮忙的意思,她的急脾气又就上来了,端起酒杯说:“来,师姐敬你一杯,这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反正又不让你白帮,放着钱不挣,你还是个老板吗?” 马鸣客气地一笑,屁股并没起,只是在椅子上动了动,手轻轻一推,将尚立敏捧在眼前的酒杯推开。“师姐,对不起啊,我戒酒了。今天这酒,还是免了吧。” 尚立敏的脸兀地一红,感觉被人调戏了一把,她可是很少给人敬酒的,没想马鸣这点面子都不给她。 江长明道:“酒随意喝,既然马老板戒了,咱们也就不勉强。”说着,接过尚立敏手中的杯子,一仰脖子,饮了。 尚立敏讨了无趣,怀恨在心的,坐下不说话了。江长明又道:“如果你真的志不在此,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达远三代’要是推广开,效益可非同一般。不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人对此感兴趣?” 马鸣没有立即接话,他在蛮有滋味地啃羊排,同时,眼角余光扫在尚立敏脸上。尚立敏仿佛情绪受挫,一时调整不过来,酒桌上的气氛怪怪的。江长明并不着急,这顿饭,他原本就没打算吃出个结果,只要能跟马鸣接上线,就不愁事情不会向前发展。 这顿饭果然没吃出结果,马鸣后来倒是态度暖和了一点,不那么摆谱了,不过对“达远三代”,他是真的没兴趣。他甚至说,他现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想去西藏,西藏真美啊,湛蓝深远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那圣洁的雪山……马鸣吟起诗来了,在座的人谁也没了继续谈下去的兴趣,桌上的菜还有一大半,可谁也没了胃口。 谁都在拿眼瞪江长明,心里怪他花钱请来这么一头倒胃口的猪。 饭后,马鸣打的走了,江长明这才相信,马鸣没骗他,他现在果然连车也养不起了。看来,马鸣不是对挣钱不感兴趣,他可能已经没能耐挣这份钱了。 马鸣真的遇到了麻烦,这麻烦不只是白俊杰带来的,事儿很有可能出在龙九苗身上。调查组对龙九苗进一步的审查中,发现了两份可疑合同,一份是龙九苗仿照郑达远字迹签的,一份是龙九苗自己签的。合同另一方,是沙生植物开发公司,但当事人不是马鸣,而是那个姓董的女人。 两份合同标的接近一百万,内容是沙漠所向沙县提供沙生植物开发及种植服务,包括常年性技术指导。这合同粗看起来没问题,沙漠所本来就有这项服务,收费标准也符合所里的规定,可细一追究,问题就暴露了。 龙九苗拒不承认那字迹是他伪造的,还说另一份合同也是郑达远安排他签的,至于钱,龙九苗说自己没收过,沙漠所的账上也没收到这笔钱。但沙县这边确实将款付了,分三次付的,收款人都是龙九苗。 再查,龙九苗就不得不招出,钱是马鸣替他领的,不过到现在马鸣也没将钱给他。 案件忽然有了方向。 (本章完) 26 26(1/3) 就在调查工作朝着有利于江长明他们发展的时刻,沙县那边的情况突然发生变化,鉴于白俊杰涉嫌卷入龙九苗一案,五凉市委做出决定,由李杨接替白俊杰,出任沙县代县长。江长明听到消息,心里突然一暗。对李杨这个人,江长明已经有所耳闻。 县上刚刚开过一次会,开得很隆重。会议的主题是:全县动员,上下齐心,抗旱救灾,打一场生产自救的攻坚战。 旱情的确很严峻,比旱情更严峻的,是沙县的政治气氛。江长明刚一下车,就感觉到沙县的空气不对劲了。等回到宾馆,听尚立敏说完李杨上任后连续砍出的三斧子时,心里就不只是压抑了。 李杨砍出的第一斧子,是对风波渐趋平静的国际组织私访事件做了一番深刻的检查,表示是政府没把治沙工作做好,没把治沙工作当成一项大事来抓。国际组织的批评应该虚心接受,并尽最大努力把工作赶上去他要求全县干部少议论,多干事,绝不能被传言困住手脚。 第二斧子是撤换了沙漠水库管理处的领导,对部分职工也做了处理。尚立敏说,李杨这一斧子表面看是整治基层工作作风,其实是演了一出掩人耳目的好戏。她打听到,那个叫周正虹的目前已被安排到县政府统计局,索性活跃在了李杨县长的眼皮底下。管理处几位领导虽是被免了职,但将来的职位一定不比管理处差。“走着瞧吧,这种把戏,我见得多了”尚立敏愤愤道。 第三斧子也是最关键的一斧子,李杨砍在了沙县的要命处。沙县目前旱象肆虐,沙尘不断,农作物几乎绝收,农业生产陷入瘫痪状态,农民的日常生活受到极大威胁。这个时候提出生产自救,全力抗旱真是顺应民心。但细一琢磨,就发现李杨这步棋真是高,真是妙,妙不可言啊。 转移公众视线的方法无非有二,一是将公众关注的事件彻底掐死,将火在短时间内迅速熄灭,让公众无法关注。这点李杨显然做不到那件事儿虽说是过去了,但给沙县造成的影响怕是短时间内很难消除,况且,上面到底啥态度,咋个处理,到现在也没个说法。难怪下面人心草草,做啥事都打不起精神来。好在还有第二种方法,就是拿新的事件强压旧的事件,让大众迅速从原有事件中解脱出来,将目光聚集到更有吸引力的事物上。李杨在动员会上再三强调,抗旱救灾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县乡两级政府务必行动起来,以高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带领广大群众,投身到这场生产自救的战役中去。而且一定要少说话,多干事。 这一切看起来无可厚非,江长明却认定李杨是在演戏。有时候他也觉得奇怪,怎么就对李杨有如此深的成见呢? 李杨主动约见江长明,倒是让江长明生出几分不安。本来他要带尚立敏她们一道来,但李杨在电话里再三说,他想跟江长明单独叙叙旧。“有些事还是化解开的好,搁在心里,难受啊。”李杨在电话里发出一声喟叹,他的口气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又像是一个看破红尘的智者,反把江长明给惊在了电话这头。 就这么着,江长明带着一肚子纳闷,坐在了李 杨对面。 接待的确上档次,也充分显出主人的热情。装修豪华陈设别致的接待室,一看就不是什么人都能坐在这儿的。从江长明进来到现在,两个服务员就不停地忙着,茶是极品铁观音,烟是中华,可惜江长明对烟和茶都没感觉。他这生最大的遗憾,怕就是生为男人,居然既不嗜茶也不吸烟,人生便少缺诸多情趣。难怪白洋活着时,总要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奚落他几句:“我怎么看,你也不像个男人呀,少了阳刚之气倒也罢了,不抽烟,不喝酒,跟别人在一起时总是显得怪怪的。你不会是怕我吧,放心,我才不干涉你什么。” 为表示自己的诚心,李杨直言不讳说:“下午本来有会,我推了,难得跟你一见啊,早就该好好谈谈。” 话题一拉开,江长明就真真实实感觉出李杨的非同一般来。李杨先是对沙县前一任政府的做法来一顿痛批,说他们在大方向上犯了错,没把治沙当成头等大事,钱花了,精力耗了,沙化却没得到有效遏制。“难啊,基层干工作,不跟上面比,几十万人吃饭呢,一个失误,就会引出一大串后患。这不,眼下问题暴露了,我还得替他们擦屁股。”就这么几句,李杨便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他接着说:“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这位子,难啊。” 江长明刚刚对李杨有点警惕,但他这一番话,又将警惕给逼了回去。 “不瞒你说,眼下我还真是没主意哩。”见江长明发惑,李杨又说。 江长明并没急着回答,他在想,李杨这番话,到底有几分真?今天约他来,李杨到底想表明什么? 兴许,是江长明的经验不够,也兴许,李杨这天表现得太诚恳了。总之,等谈话结束,江长明对李杨的看法就有点改变。尚立敏不满道:“人家请你喝顿茶,你就掉转头帮着说好话,你还有没有原则?”江长明辩解道:“这跟喝茶没关系,眼下我们需要他的帮助,如果真能帮我们把‘达远三代’推广开,替他说多少好话也值。” “我看你是昏了头,算了,不跟你说这些,刚才有个姓范的找上门来,说他想做推广代理。” “姓范的,不会是老范的侄儿吧?二十多岁,人长得很憨实,对不?” “对。”尚立敏点头。 “算了,这人我接触过,人倒是没问题,跟老范一个脾性,可惜规模太小,不成气候。李杨跟我介绍了一位,晚上谈。” 一听又是李杨,尚立敏不高兴了:“你能不能清醒点,他要是能帮你,这沙窝里的兔子都会帮你。” 江长明没跟尚立敏争,有些事情未必要跟尚立敏讲清楚。江长明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信任李杨,但眼下要尽快将“达远三代”宣传出去,为下一步大面积推广做准备。此事缺了李杨的帮助,能进行得开?再者,江长明有种预感,李杨定是想借“达远三代”为自己确立什么,县长毕竟跟所长不同,所长可以五年不出成果,县长要是一年不出政绩,怕就当到头了。与其对他设防,倒不如先把内心的戒备取掉,借他的优势一用。 晚上,灯火通明的腾格里大酒店,食客云集,靓女如云。因为大板 瓜子还有发菜等沙生植物的畅销,江浙一带的商人很早就进入沙县,眼下已成为沙县经济的主力军。仿佛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浙商走到哪,美女就跟到哪,于是苍凉雄浑的沙县这些年也成了南国靓女经常光顾的地方。江长明在迎宾小姐的引领下,来到“308”包房,等他的是李杨介绍的西北沙生林科技开发公司总经理吴海韵,一位三十出头精干漂亮的女人。 互相打过招呼,主客双方边吃边谈起来。吴海韵是一位很健谈的女性,她生在南方,来西北投资已十多年了,最初搞服装生意,完成积累后又涉足房地产,这几年房地产过热,很多商品房因价位虚高卖不出去,吴海韵毅然转向,搞起了绿色产业。目前她旗下共三个公司,一家专门搞草产业,一家搞大板瓜子还有发菜等的批发与推销,这家沙生林开发公司,是最新成立的,瞅准的就是胡杨河流域这块聚宝盆。 “‘达远二代’我曾关注过,可惜那时志不在此,这次三代的推广,说啥也不能让别人占了先。”吴海韵脸上浮着真诚的笑,说话的语气很志在必得。 江长明有点欣赏这个女人,她的善谈还有不凡的经历,让他不由得对她生出一层好感。这是一个经过风浪的女人,一般说,大风大浪中闯过来的女人,总是比那些小家子气十足的女人容易带给男人信任感。听吴海韵说得如此有诚意,江长明也坦诚地说:“‘达远三代’是老师的心血,也是沙漠的一个宝,我真是希望,它能让我们的沙漠早日绿起来。” “没问题。”吴海韵举起酒杯,她的眼里闪过一丝风情,很有味,可惜江长明没能捕捉到。吴海韵说:“让我们先干了这杯,往后,我们既是对手,又是伙伴了。” “怎么讲?”江长明端起酒杯,不解地盯住她。 吴海韵再次笑了下,她的笑总是带着某种韵味,有种玫瑰的颜色:“这很简单,如果合同能谈成,我们当然是伙伴。但合作的过程也是竞争的过程,我就怕将来我把市场拓开了,你的树苗跟不上。” “这你放心,有了沙窝铺和五佛那边两大基地,树苗供应绝对没问题。再说李县长已答应,要在沙漠水库新建一个苗圃基地。有了他的支持,你还怕树苗的事解决不了?” 一提李杨,吴海韵忽然不语了,像是不愿在这场合提起他。不过,既然江长明提起来了,她也不回避,悠然一笑道:“他可是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但愿他能在沙县有所作为。”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不,很愉快。这应该是江长明来沙县后吃得最愉快的一顿饭,回到宾馆很久,他还沉浸在愉悦中。这愉悦不单纯是吴海韵带来的,毕竟,事情朝实质性方向迈出了一步。一想不远的将来,“达远三代”就能推广到各县去,他的心很快就被一层绿浪罩住了。 临睡觉时,他收到一条短信,他满以为是肖依雯发来的,一看号码不是,很陌生。他怔了一会儿才打开看,只有短短两行字: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猛地,江长明脑子里冒出沙沙,一定是她!江长明很快按号码打过去,对方已关机,再打,此号已变成空号。 (本章完) 27 27(1/3) 马鸣失踪了。 这消息绝对称得上是机密,可偏偏让尚立敏打探到了。这女人最近有些疯,像是咬住了马鸣还有孟小舟。她断定,马鸣跟孟小舟之间,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关于“达远三代”的资料及沙县很多事儿,指不定就是孟小舟串通马鸣干的。她瞒着江长明,暗地里找了好多关系,就想揭开这个谜。她探听到马鸣在跟江长明见面后不久,就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了。 马鸣失踪?江长明非常吃惊。从他掌握的消息看,目前还没有人把目光盯在马鸣身上,虽说有人怀疑马鸣的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可能存有洗钱黑幕,但由于沙县原县长白俊杰拒不承认自己跟该公司有染,加上目前高层对白俊杰的态度还不是很明朗,所以有关方面也是迟迟不敢对该公司采取相关措施。 情况真是复杂得很,江长明到现在才算明白,所谓的反腐倡廉远不像报纸或电视上讲得那么让人乐观,更不像他这样的老百姓想象的那么容易。有些事看似简单,一旦真的动起真来,情形怕又是另一番样子。难怪周晓哲要在他面前发出怅叹,沙漠所这盘棋,不好动啊。有句话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在其境,便不能领悟其中的含义。 白俊杰虽是被调查,至于他究竟有什么问题,谁也不敢妄下结论。况且调查这个词很中性,也很有弹性,且不说方方面面的说情与干扰,单是他与银城高层的那点儿关系,就足以让有关方面彷徨。 调查某个人是一回事,怎么调查又是一回事,最终能调查出什么,更是另一回事。这中间,变数大着哩。 白俊杰的确是因龙九苗一案牵扯进去的,龙九苗刚一进去,便咬出了白俊杰,说五年前,白俊杰要竞选县长,到省城找到他,问能不能从他手中周转出点资金。当时龙九苗跟白俊杰认识还不是太久,两人是在一次会上认识的,后来又意外在秘书长家里相遇,关系因此而密起来。两人都把对方想象成了秘书长的人,秘书长也直言不讳说:“往后,你们彼此多联系,有什么事,互相关照一点。”这句话便成了他们进一步交往的理论根据。白俊杰的老丈人跟秘书长共过事,龙九苗呢,跟秘书长是同乡。就这样拐弯抹角,两人便成了一条道上的密友。密友要竞选县长,龙九苗当然不能不管,况且他听马鸣说,白俊杰当选县长是铁定的事,人家只不过是在沙县用钱不方便,这才想到了他。于是,龙九苗就在自己的课题经费中擅自拿出二十万,借给了白俊杰。调查组查账时,正好发现了这笔短款,龙九苗心想扯出白俊杰,就会有更多的人帮他说话,所以毫不犹豫就把白俊杰咬了出来。 没想,白俊杰一口否认:“借钱,我找他借钱?这不是天方夜谭吗。难道他的意思是说,我这个县长,是贿选来的?” 调查组当然不能说白俊杰这个县长是贿选来的,他是沙县人代会选举产生的,是符合法律程序的。但既然来了,就得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况且,调查组从别的渠道,又摸到白俊杰不少线索,心想,只要有一条能落实,白俊杰这个县长就当到头了。 然而调查工作遇到了阻力,调查工作便有了动摇。 任何事物都有摇摆,但对政治生活中的摇摆,江长明真是了解甚少。好在他并不愿意搅到这种摇摆中去,他就一个目的,将恩师郑达远的事搞清楚,至于龙九苗还有白俊杰他们,那不是他要操心的事。 不管怎样摇摆,正的总是正的,邪的总是邪的,这一点江长明还是很坚信。 马鸣一失踪,老师郑达远的事突然就断了线索,江长明甚是焦虑,他思考良久,还是忍不住拿起电话,拨通了周晓哲的手机。 这是周晓哲不久前给他的一个新号,说随时都可以打给他。 没想到电话刚一接通,周晓哲便声音喑哑地说:“长明,眼下事情有变,电话里说不方便,有空,你还是回来一趟。” 这个夜晚,江长明几乎一眼未合,种种猜测跳出来,折腾得他无法安宁。天一亮,他便急不可待她奔向汽车站,他担心事情朝更可怕的方向发展。 果然,周晓哲说,有人出面干预龙九苗案,本来已经有所突破的调查工作只能中止。白俊杰那边情况更糟,两天前龙九苗突然改口,说那笔钱不是借给白俊杰,是白俊杰让他借给马鸣。 “一定是有人串供。”江长明愤愤道。 “串供还是好的,我怀疑,马鸣失踪也是有人特意安排的。”周晓哲几近沮丧地说。 “你的意思是……”江长明傻傻地盯住周晓哲,他真是不敢相信,身居高位的周晓哲,也会跟他一样露出沮丧的神情。在他的想象中,到了周晓哲这位子上,还有什么事能难住他?一个小小的沙漠所 ,居然就让他被动到这个地步! “长明,眼下我们要做的,是尽快把课题成果拿出来,还有‘达远三代’,我已跟科协打了招呼,让他们也出把力。至于别的,暂且先抛脑后吧。” “那……老师的黑锅,白背了?” “放心,还没哪个人随便敢给郑老背上一口黑锅。这事你就别再操心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谁也不可能颠倒黑白。”说到这儿,周晓哲脸上突然绽出一丝笑,江长明的心无端一轻,紧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周晓哲又道:“对了,前几天去看你师母,听她讲了你不少事儿。很难得啊,放弃美国的优厚待遇,甘愿跑到这儿受穷,这样的境界,也只有知识分子才有。” 江长明一脸尴尬,没想周晓哲会当面夸他。尽管周晓哲比他大不了几岁,可人家身居高位,能用平等的口吻说话,本就让他很感意外了。听周晓哲这么一说,他越发不自在起来。好在周晓哲很快结束了这场谈话,临分手时,周晓哲像老朋友似的盯住他:“得空多陪陪你师母,别让她太孤单。” 孤单并不仅仅是指没有人陪,像师母叶子秋这样的女人,孤单其实是一种宿命。以后的日子里江长明才知道,叶子秋的一生是极其孤独的,甚至充满了荒谬和欺诈,貌似平静的生活表象下,竟掩藏着难以想象的扭曲与变形。她用谎言粉饰着幸福。 但有时候撒谎其实是件挺痛苦的事,可惜太多的人没意识到这点,反把撒谎当成了人生一门艺术。 江长明去看师母叶子秋。摆满文竹的阳台上,叶子秋静静躺在竹椅上,享受着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怕也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享受得了这九月的阳光。肖依雯也在,正在翻看叶子秋发了黄的相册。 江长明和肖依雯两个人彼此望了一眼,都感觉心里怪怪的,其实这一次他们分开时间并不是太长,可心里,感觉已是好久没见面了。尤其肖依雯,一看到江长明,脸不由得就绯红起来,说话气也短了不少,感觉胸口在怦怦直跳,脸烫得要烧起来。 肖依雯拿着那本相册,一时局促在那里,不知该做啥才好。 那相册江长明看过,没有多少照片,最有纪念意义的,怕就是沙沙刚出生时那几张。有次江长明还问叶子秋,怎么没有您跟老师的合影啊?叶子秋张了几下嘴,很困难的样子,然后说:“你老师那个人,一辈子最怕上镜头。” 说的也是。江长明跟了郑达远这么多年,很少见过他拍照片,有次省报记者采访他,非要抓拍几个他在沙漠里的镜头,老师死活不干。记者好说歹说,郑达远才同意只照一张,还硬要江长明陪着他。那是江长明的照片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全是沾郑达远的光,白洋十分珍惜那张照片,拿着那张报纸,几乎夸遍了她的朋友圈子。 肖依雯放下相册,说:“这两天轮休,家里又没啥事可做,所以跑过来陪陪师母。”江长明正要跟肖依雯说句感谢的话,护工姚姐接过话头道:“老太太刚吃完药,躺竹椅上睡着了。” “这么毒的太阳,不要紧吧?”江长明问。 “不要紧的,她应该多晒晒太阳。”肖依雯说。 “这两天情况怎么样?”江长明压低声音,生怕阳台上的师母突然醒过来。 “病情控制得还不错,比预想要好一些。”一谈起病,肖依雯就从容多了。 听肖依雯这样说,江长明心里稍稍轻松了些,不过等他看到师母那张日渐消瘦的脸时,心情复又沉重起来。“吃饭怎么样?”他问姚姐。 “老太太胃口很差,一顿吃不了半碗。她……老是念叨沙沙。”姚姐说。 江长明哦了一声,安慰道:“没关系,慢慢会好起来的。不过,真是要拜托你了,你看这家里,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我工作又忙,实在不能留在她身边。” 一听江长明这样说,姚姐马上说:“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们都是好人,老太太有你们这样的好心人操心着,真是有福气。我虽没啥本事,侍候老太太还行。你们全都放心,我一定会尽心的。” 姚姐也是个有眼色的人,说了一会话,便借故买菜,出去了。出门时还特意叮嘱,一定要江长明和肖依雯都留下,说下午她擀手擀面,做臊子汤,让他们尝尝她最拿手的臊子面。 两个人相视一笑,而后便是沉默。不知为啥,最近他们单独在一起时,老是沉默得开不了口,说什么话都觉不合适,每次都让大好的机会白白流逝了。 这可能要怪江长明,他是一个外表潇洒内心却很沉重的人,多的时候,他沉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来,脸上也因此而少了生动的表情。肖依雯呢,只要江长明不开口,她是很少主动开口的,有时候她盯着他,看他沉默的 样子。有时候,她也会主动往他的沉默里走。肖依雯不是那种叽叽喳喳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女人,她喜欢安静的气氛,喜欢在这种无言的状态里揣度一个人的内心。这可能跟她的工作环境有关,毕竟医院是个天天面对死亡的地儿,生生死死的场面见多了,人的内心,自然就有了一种大静。 这天的僵局还是肖依雯打破的,见江长明不说话,她轻声问:“又遇到困难了?” “没,也没什么,一点小事儿。”江长明赶忙应,其实他心里,是更加害怕这种沉默的。 “凡事不要太求圆满,其实圆满是不存在的。”肖依雯说。 “哪还有什么圆满,眼下只要能把工作局面打开就算不错了。” “我听乔雪说,苏宁教授在到处告状,是不是下面的工作真的很难干?” “这倒不是,我们的情况跟苏宁教授他们不一样。对了,一直忘了问你,你那个表妹,到底有没有对象?” “怎么,你想当月下老人啊?”肖依雯忽然兴奋了,忍不住地,就往江长明这边坐了坐。两个人正要就这话题扯下去,扯出一点儿鼓动人心的话来,阳台上的叶子秋突然醒了,第一句话就喊:“沙沙——” 马鸣的失踪立刻让沙县的空气陡添出几分紧张。有消息说,这一消息最终被证实时,第一个跳起来发火的就是李杨。 “吃什么干饭的,不是再三叮嘱,要做好当事人的保护工作嘛!”被训的是公检法方面的几个头头,马鸣一度曾是沙县的红人,这么失踪了,的确很让这些人下不来台。他们赶紧调查,结果查来的消息让人大跌眼镜。沙生植物开发公司账面上的资金早在三个月前就全被转走,公司里除了几张桌子外,啥都没了,一台破电脑都没舍得留下。再往下查,就爆出一个更大的问题:那个姓董的女人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离开沙县,公司大笔资金正是她带走的。人具体去了哪,谁也说不清。 立时,沙县方面紧张了。不能不紧张。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名义上是沙县政府跟北方光大实业合资兴办的股份制企业,实质上,马鸣只投了区区二十万,其余资金,全是沙县的。不只如此,这些年,县上为了发展沙产业,或者说为了造势,从方方面面折腾进的资金,差不多有八百万元。加上因政策倾斜带来的丰厚利润,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实有资金应该在一千万元以上。如此一大笔资金不翼而飞,县上能不急? 消息很快报到市里,市里更是惊愕。一千万巨款去向不明,这在全市甚至全省也是大案要案!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头脑清醒的人,而且绝对应该占多数。当下,市委主要领导便做出批示,立刻成立专案组,追查巨额资金及当事人下落,同时责成有关部门,迅速查清这些钱从哪个渠道来,又是怎么到了沙生植物开发公司的账上。 这一查,就把沙县政府的老底给抖了出来。 其实压根就不用查,消息刚一炸响,立刻就有人坐不住了,纷纷跑到李杨办公室,又是检讨又是叫冤,很快就将沙县原县长白俊杰供了出来。 这家公司原本就是违法的!它是政府私设在沙县的一个大金库!马鸣和姓董的女人周转的资金,全是政府各部门小金库里调出来的,实在没有小金库的,索性就贷款入股,名义是支持沙产业的发展,尽快将沙产业做强做大,做成沙县的支柱性产业。其实是政府各部门合伙谋福利,说穿了,就是把小金库的钱集中起来,交给马鸣和姓董的女人做生意,赚了利润,大家再暗中分红。 怪不得这么长时间,开发公司这块盖子能捂得严严的! “我们一分都没拿到啊,说是要分红,可钱由白县长亲自批,他说没赚到利润就没赚到利润,谁个敢较真?” “现在连老本也没了,那钱可是从银行贷来的。”叫冤声此起彼伏。还有更冤的,因为单位小,又是清水衙门,没有小金库,迫不得已,只好拿职工的住房做抵押贷了款,这下,哭都来不及了。 一时之间,再也没有谁还认得那个过去的白县长,更没有谁还敢指望他能回到沙县,生怕说的晚了,这责任全落到自己头上。望着这荒诞的一幕,市上来的专案人员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 李杨冷着脸,听大家一个个把情况说完,沉默了好长一会,然后道:“大家先回去吧,这事太突然,一时半会我也无法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还是等专案组的同志介入后再说吧。” 案情重大,专案组也不敢马虎,迅速将情况报告五凉市委。到了这时候,市委想保护一下谁都没了可能。马鸣跟姓董的女人,把事情做得太绝,简直就把方方面面的人都给逼到了梁山上。 白俊杰被逮捕,此案正式进入司法程序。 (本章完) 28 28(1/3) 一连数日,江长明带着人,苦战在烈日炎炎的沙窝铺。 初秋的日头,毒起来真是能晒死人,到处是旱,到处是渴盼水的声音。包括三道梁子在内的几大片林地,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另一种颜色。 急。江长明嘴上起满了泡,心里的火就更旺。喧腾在沙县的风波,似乎没给他带来任何的宽慰,眼望着这一片接一片倒下去的绿色,他恨不得在地上劈个口子,把水劈出来。 倒是尚立敏几个,整日像是被什么激动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世上真是少有尚立敏这种女人,再苦再累的活儿,到了她手里,一点不在乎。跟几个大男人一起,住在热气四腾的地窝子里,她居然还直叫唤着过瘾。江长明算是服她了,以前在所里,两人接触并不是太多。课题组就是那样,两个课题组的人,相互是很少打交道的,仿佛人跟人的交往,都让课题给左右了。这次下来,江长明算是发现她不少优点。这女人能吃苦,而且仗义,有时冲动起来,比男人还血性。她跟马鸣原本没啥过节,关系甚至还能称得上好,就是因了那次吃饭,她对马鸣的看法一下变了。“算个什么鸟,不就多挣了几个钱,把谱摆到老娘面前了。”这些日子,她出口就是一个老娘,好像漠风还有烈日真把她给连吹带晒变成了老娘。不过这样叫着也舒服,至少能把她心里那股野火给发泄一下。 江长明他们要没水喝了,饮水都要靠六根天天去排队拉。六根也是一肚子怨气,他的羊快要晒死了,晒得都赶不出圈,缩着脖子窝圈里等死。六根想把羊卖掉,不能养了,照这个晒法,再晒十天半月,他的羊一准儿要死光。但谁买?打听来打听去,村村都是卖羊的,那些县城来的羊贩子,死劲往下压价,压了价还不收,眼睁睁瞅着让羊死。一死,就有可能白捡。他娘的,这世道! 水是越来越难拉了,六根连着排了三天队,都排空了。拉水的人比羊多,大车,小车,四轮子,三码子,还有架子车,只要能装个水桶的,都往沙漠水库涌。因为县上搞生产自救,各单位都在下面包了点,都想把自个点的问题先解决掉。这可是政治任务,李杨在会上讲得很清楚,哪个点出了问题,哪怕是渴死一只羊,就要拿包点单位的一把手是问。这样强硬的语气下,谁个敢掉以轻心?于是纷纷使出手中的劲,拼命儿抢水。 真的是抢。偌大的沙漠水库,四周黑压压摆满了车,全县动员,你想想,能动员出多少车辆?管理处提供的泵不够,有些单位索性就买了泵,托关系给放进去,直接往外抽。没关系的,只好排队,实在排不上队的,就抢!六根原想找老铁走走后门,想法给弄一点,先让沙漠所那几个专家把水喝着,谁知半月前老铁内退走了,说是老铁自己不想干了。六根骂了句奶奶的,鬼才信哩,一准是帮着姓周的女人说瞎话冤枉了苏教授,心里不安,不敢干下去了。要不就是有人逼迫他退的。自个不想干,这样的屁话谁信?放着干部不当回老家放羊啊!没了老铁,六根气短许多,连着三天,一盆水都没抢到。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树苗再不浇,就会全干死在沙漠里。江长明只好去找李杨,他在县城奔波一天,愣是找不着李杨,都说李杨就在县城,但就是找不到。手机关着,办公室没人,秘书也不知他去了哪。奶奶的!江长明也学六根,骂了句脏话。骂完,就茫然了,跟六根一样茫然。到这时他才发现,啥叫个专家,专家其实就是在社会上最没能耐的一些人,只能钻在学问里,钻在书堆里。可多的时候学问或书堆是解决不掉问题的,要想解决实质性问题,还得靠关系。 江长明很别扭地将关系两个字念叨了一遍。这两个字的确有些碜牙。 罗站长那边也是找不见人,说是跟劳务办一起搞劳务输出去了。治沙站的大门锁着,门卫又是个聋子,问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奶奶的!江长明又骂了句脏话,就把自己给骂醒了。治沙站的干部是万金油,就是乡里人说的补皮裤的,哪儿有空缺就往哪儿补,治沙算个鸟事!这就是基层的现实! 没办法,江长明垂头丧气回来了。走半路上,突然看见三辆东风,拉满水,往沙窝铺方向走。他兴奋了,跑上来就问:“是往沙窝铺送水吗?” 车停下,尚立敏很牛势地打驾驶室跳下来:“请问,你也是找水吗?” “好啊,尚立敏,你敢……”说了半句噎住了,车窗里笑吟吟盯住他望的,是另一双动人的眼睛。 事后尚立敏才说,她也是灵机一动,才想起吴海韵的。“这女人,能量大着哩,你没见过她那牛劲,指挥着两辆车,旁若无人,直接就开到了一号泵前。那狂劲,就像她是县长。” 江长明真算是长了见识,听着听着,突然问:“怎么是两辆车,不是三辆吗?” 尚立敏神秘一笑:“不告诉你。” 等到晚上,方励志才告诉他,另一辆车是尚立敏找的,她给老公一个电话,说如果找不来车,送不来水,回去就跟他算账。结果,她老公硬是将市体工大队的车给弄来了,还说只要沙漠水库有水,就断不了沙窝铺的。 “ 怎么样,比你强吧?”讲完,方励志打趣地扔过来一句。 是强。江长明打心底里认可了这一事实。 水是拉来了,浇水却又是问题。气温太高,白日里树苗根本不能见水,那等于是火上浇油,就是夜晚,也要等过了十一点,地面热浪彻底褪去之后。江长明原打算雇些附近的农民,帮他们打理几片林地。谁知接连跑了几个村庄,都被告知眼下没劳力。能外出挣钱的,全出去了,一半是县上输出的,一半是自个到外面找活路的。留守的,这些日子全在抢水,一听要帮他们浇树,立马翻了脸:“我们喝的水都没,你们倒好,还有水浇树!” 没人帮忙,这活干起来就十分艰难。拉来的水全灌在了枣花修的水窖里,水窖离林子又远,单凭他们几个,就是不睡觉,浇完这几个梁子的树,怕也得一个多月。就算人能坚持住,树能不能挺到那时候,还是个未知。浇了一夜,六根说:“这不是法子,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去求常八官。”六根因为羊有水喝了,又能满沙窝跑着吃草了,他整个人精气神一下好出许多,说话走路的样子都跟前几天不一样了。 事情就这么巧,老支书常八官带来的人中,就有驼驼的娘,一个五十多岁的沙乡女人,也是个大嗓门,开朗得很,刚一听江长明说跟驼驼是朋友,立马就扯上嗓门喊:“哎呀呀,听娃说了几百遍,没想你就是江专家呀。”她这一喊,就把江长明喊成了江专家。 驼驼的娘很能干,也很有号召力,干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跑回村子,又帮江长明叫来了十来个妇女,原来说好干一夜给三十块钱,驼驼的娘嫌多,说种下树还是为了沙乡,钱不能这么挣,给十块就足够了。 几乎同时,白俊杰一案的侦查也在紧锣密鼓。白俊杰这次在劫难逃,他错就错在犯了众怒,把那么多人拉进了泥潭。初步查明,向沙生植物开发公司非法提供集资的,共有十四家单位,十家是政府部门,四家是政府所属的国有事业单位,其中就有沙县治沙站。在对沙县治沙站的账务清查中,调查人员终于找出了原先被指控为郑达远贪污的钱。说来真是可笑,这笔钱的确没有进沙县治沙站的账,而是当时的治沙站副站长老汪以借款的名义从郑达远手里借走的,其他单位都向沙生开发公司入了股,治沙站不入实在说不过去,老汪只好采取这种办法,把这档子事给应付了过去,还说将来分了红都归沙漠所。日子一久,老汪跟郑达远都把这事给忘了,这种事也只有他们能忘。还好,调查组终于在老汪留下的一堆资料里翻出了沙生开发公司出具的收条,还有老汪一个笔记本,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这款是借沙漠所的,这事算是澄清了。 听到消息,江长明心里一阵轻松。老师的清白对他来说,意义真是非同寻常。这些天他老在琢磨,像老师这样一个人,他一生图的是什么?名,不是。利,更不是。是事业,好像也不能这样理解。总之,随着在沙窝铺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对老师似乎多出那么一点儿从没有过的想象,很朦胧,却又趋于清晰,有几次,他几乎都能触摸到什么了,那分明是一股力量,就藏在沙窝铺,藏在这茫茫大漠。但真要寻着思路去找时,却又发现一切都很空茫。 猛腾腾的,沙漠里响起六根的唱: 九月里来九重阳 乌鸦飞到草垛上 日落西山羊进圈 怎么不见王哥的面 乌鸦抬头呱呱叫 王哥赶着羊来了 大羊数了千千万 羊羔子数了三百三 英子英子你往后站 不要把王哥的羊搅乱 一天不见你王哥的面 还不叫我王哥站一站 十月里来冷冻寒 英子给王哥把冬衣换 装得厚来缝得宽 王哥穿上把心儿暖 天上就要下寒雪 王哥的冬日子咋个过 英子英子你甭管 见你一面比啥都暖 …… 唱声穿透黑夜,奔放在大漠里,那么粗犷,那么嘹亮,一下就把人的心给扯紧了。 树苗浇完这天,老范来了。老范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这儿来的,之前他并不知道江长明到了沙县,还以为他又去了美国。前些日子他去省城办事,顺便去了趟沙漠所,一打听,才知江长明在沙县。 “你看看,就隔着一个县,你也不吭一声,害我跑了多少冤枉路。”老范一边喝水,一边抱怨。 江长明赶忙跟他解释,说实在是太忙,一忙起来,就把啥也给忘了,让老范不要生气。 “我当然生气,我咋能不生?你说说,我咋能不生?” 老范就这个脾气,以为江长明来沙县,就是把他们五佛给扔下不管了。“出事了,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也不管。”老范连着喝了三大碗水,终于喝足了,边抹嘴边说。 “啥事?”江长明吃惊地问。 “还能是啥事,他们把基地收回去了,说是白白搞了几年实验,啥成果也没有,还不如把它卖了。” “什么?”江长明惊住了,老范带来的这消息的确坏透了,一时间,他像是被人抽去了思维,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他讪讪问:“谁卖的,卖给了谁?” “还有谁敢卖, 县上呗。冰草湾那块地,卖给了煤矿,说是要让煤矿统一规划统一使用,鬼才信呢,还不是拿了煤矿的钱,把地给顶了。黄花滩那块,卖给了孙百万,那儿不是正好有孙百万的砖厂么嘛,他瞅上那块地好久了,这回,不知使了啥手段,县上卖得很干脆。” “没征求你的意见?” “看你说的啥话,我是县长还是书记,人家凭啥征求我的意见?我都蒙在鼓里哩,要不是三娃子跑去看,怕是人家把狩猎场建了咱都不晓得。” 三娃子就是老范的侄子,上次来过的那个,可惜江长明上次没见着,三娃子又是个话少的人,让尚立敏的大嗓门一吓,话还没说完就给回去了。这回,三娃子也跟来了,这阵正跟六根瞎扯哩。 “这地说好了要租给我们十年的,县上怎么能随便毁约?” “你还说哩,毁个约算啥,没把你赶出五佛就是好事哩。” “这话啥意思?”江长明又是一惊。 老范默了默,点根烟道:“我就实说了吧,就是你那个建议惹的祸。你不是让省上严格控制五佛新打机井的数量嘛,事情就是机井引出来的。省上是按你的建议办了,今年批给五佛的机井很少,给的钱更少。可旱情这么重,不打机井咋行?眼下,各乡都在偷偷摸摸打。不批给机井,就打水窖,说是水窖,其实比机井还深。水是打出来了,但钱损失不少,要是没你那个建议,省上少说也得给个二三百万配套资金。县上一算账,亏大了,说你没帮五佛干一件正事,反把二三百万配套款给建议跑了。” 原来是这样!江长明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沉腾腾的。控制上游开采规模,缓解地下水压力,给下游喘息的机会,然后再施以综合治理,关停并转上游污染企业,最大可能地减少污染源,以节水和环保换回绿色,是他写给政府建议中的核心内容。没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面的条条框框再多,还是没有下面的办法多。 “不行,我得找他们去。”江长明说着就要动身,这事儿绝不是件小事,怪不得眼下沙县这边的机井全都干枯了。 “你找谁去,事情都这样了,找了又有何用?”老范说着,懊丧地垂下了头。看来,这些日子,他没为这事少跑。江长明再问下去,才得知老范已不是五佛治沙站站长了。 “他们说我年岁到了,腿脚又不好,让我休息。” 在老范的再三劝阻下,江长明终是放弃了要去五佛的想法。是啊,就算他找去,又能咋?难道还能将卖掉的地要回来,难道还能将新打的机井全给填掉?笑话,如果真能那样,他江长明怕就这阵儿不会窝在沙窝铺,做他的绿色梦了。 是的,梦。江长明终于承认,到现在,他跟着他的这一帮子人,还有死去的老师郑达远,都在做梦。一个充满**却又相当苦涩的梦。 夜饭吃完,已到了晚上十点,望着黑糊糊的沙漠,听着吼吼啸叫的漠风,老范说:“真是想不到,你们的日子会这么苦。”老范的确没想到,江长明他们会住在地窝子里。这些地窝子,是当年郑达远请来种树的人住过的,三道梁子的树,都是郑达远种的,其他梁子的树,才是牛枣花的。一扯起这事,老范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当年郑达远在沙窝铺种树,他来过几趟,也在地窝子里住过几宿。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地窝子说:“三丫杈树下那个,就是我睡过的。” 江长明也来了兴头,非要缠着老范给他多讲些。老范讲了一阵,忽然说:“不扯了,牛年马月的事,尽提它做啥哩,还是谈谈眼面前的事。” 老范这次来,是为“达远三代”。眼下他已退了下来,没了班上,心一下子就给空了,空得没地方放。思来想去,还是决计来找江长明。“三娃子的公司虽小,可它也是个公司,不能说小就不让他做事了。我寻思着,再捣鼓些钱进去,合着劲儿,兴许就能把它做大。再者,推广树苗,我在行,这点上你放心,绝不会给沙漠所丢人。” 江长明忙说:“我不是那意思,上次三娃子来,我凑巧不在。” “我没说你,我这人做事就这个原则,得先把自个的短处亮前头,免得让人家说我净吹牛。要说推广三代也不难,只要把树苗的好处给大家讲清,再请人家到这边来看看,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不到三代的强处,人家就不信,硬推是不行的。来之前我找过两家农场,以前关系都不错,他们答应,只要树苗好,就帮着推。” 夜色渐渐温凉下来,漠风也变得柔和,夜晚的大漠,比白日静多了。远处,六根已生起了篝火,尚立敏是个受不了夜晚的人,跟老范喧了不到十分钟,就急着跑六根那边去了。方励志一到夜晚,就吹他的口琴,想不到一把变了音的口琴,让他吹出那么动听的曲子。小常的夜晚常常是不确定的,有时就着油灯看书,有时,就傻傻地坐在沙梁子上,不喊,能把天坐亮。 而在不远处,红木房子那边,却是异常的安静。老范问,为什么不借枣花的小院子一用?江长明怔了怔,说:“她的病那么重,哪还能忍心打扰她。” “苦命的女人啊。”夜色下,老范重腾腾地叹了一声。 (本章完) 29 29(1/3) 枣花需要手术。 一段时间的治疗后,枣花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身体不那么虚了,精神也好了许多,但腹水仍无明显消退。肖天说,枣花属于顽固性腹水,是肝病晚期的严重并发症,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腹水感染及肝肾综合征,肖天建议对病人实施腹腔—颈静脉分流术。这是目前还很少采用的一种手术,但对枣花的病症却相当有用。为慎重,肖天反复向玉音讲了手术的目的和可能出现的后果,不过他说:“这项手术虽然目前采用的少,但主要跟它的普及有关,我也是在几种方案中反复选择的,请你放心,采用这项手术,我有把握。” 玉音忙说:“我不是不放心,肖叔叔你千万别这么想,我这就紧着做准备。” 难的还是钱。尽管玉音是那么不忍心花驼驼的钱,可驼驼那两万,还是让她花掉了。前几天驼驼又送来两万,玉音哪还能再要,坚决给推掉了,急得驼驼差点跟她吵起来。眼下要手术,费用可不是小数字,玉音急得嘴上起满了泡,就差到大街上哭鼻子了。 这天她把乔雪叫来,让她照顾姑姑,自个则踏上了回沙乡的路。这个时候,能找的,也只有爹和娘。 玉音是天黑时分回到家的,为省钱,她没舍得坐高速直通车,而是倒了几次车,从便道上辗转回来的。村子里静悄悄的,跟没人一样,暮色掩去了白日的喧嚣,把黑夜之前的凝重降下来,沙漠深处的这片小村落显得神秘、宁静,还略略透出一股昏睡样。 爹和娘都不在,院门敞开着,上房和偏厢房也都开着,厨房里锅盆满地,一看就是饭做了一半跑出去的。玉音的心哗地一紧。每次回来都是娘在炕上睡着,要不就懒洋洋蹲街门口晒太阳。今儿个这是咋了,啥事让他们连饭也顾不得吃,就跑了出去? 玉音掉头就往村巷走,刚拐过第一个巷口,就碰见了红柳。红柳也像是被鬼撵着,走得日急慌忙的,差点跟玉音撞上。抬头一看是玉音,惊乍乍就说:“玉音你可回来了,天塌下来了,我都急得要碰墙了。” 玉音一把抓住红柳:“到底出了啥事?” “端了,把沙湾村全给端了。”红柳说的前三不搭后四,越说事儿越乱,说半天,除了吓出一身冷汗,玉音还没听出个所以然。 “你倒是往清楚里说呀!”玉音恨不得拿手把红柳肚子里的话掏出来。 “公安,公安抓了你爹,也抓了王四毛,还有好些个人哩,这阵儿,人们全堵在村那头。” 村那头就是往新井乡去的那条路,跟玉音回家的路正好相反。 公安是下午五点多摸进村里的,来早了没用,人不在村里。公安想趁人们下工刚回家的空,抓他个措手不及。公安的想法很是不错,结果也跟他们设想的一样,除了两个半道上闻风逃掉的,沙湾村涉嫌偷盗的另外八个人,全都堵在了屋里。 但公安没想到,这一重大行动遭到了沙湾村村民的集体抗议,人还没押到车上,七八十个村民哗地围到车前,愣是把三辆警车给围堵住了。从下午六点到这阵,差不多过去了三个小时,村民们的工作非但没做通,反而矛盾越发尖锐,有人甚至嚷着要砸警车。镇长来了,副县长也来了,闲的,来多少人也是闲的,不放人,警车就甭走,沙湾人这次是豁出去了。 沙湾人的理由很简单,凭啥光抓沙湾村的人?玉虎是在内蒙古被抓的,这没说头,活该他要往内蒙古逃。可牛根实跟红柳儿男人他们就不一样,他们到底偷没偷过新井的骆驼不好说,也管不着,但要抓,你得把新井的贼娃子也抓了。光抓沙湾村的,不公平。 “新井那边的贼我们也一定要抓,请大家放心,不光是新井的,凡是这次摸到底的贼,我们一个也不放过。”带队的候队长耐上性子说。 “哪回不是让我们放心,可哪回你们真抓了?吃上人家几只羊,或是收上点罚款,你们就都给放了,害得我们今儿也丢明儿也丢,就差 连房子偷走了。”拾草的叔伯公公说。 “对着哩,不信他们的虚话,回回拿虚话哄人,还哄出经验了。”有人附和。 “妈妈日,还虚话哩,简直就是屁,放一百次也不当一回真!”有个年轻的愣头青索性骂起了脏话。 从下午六点,一直闹到现在,镇上县上的人好话说了一地,沙湾村的人就是不听。横竖一个理,要么放人,要么赔钱。 其实放人是假,要钱是真。玉音可能不知道,这些年,随着沙乡人养的家畜多起来,县上乡上也是动了不少脑子。就说公安这边吧,去年开始,莫名其妙就收了一种沙漠牧养治安管理费,是按牲畜头数收的,一峰骆驼一年交十元,一只羊一年交一元,说是不交这钱,丢了白丢,丢死也不负责,当然,话不是这么说的,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沙乡人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心将这钱交了。怕啊,要是丢了真没人管,那还了得,一峰骆驼换半个媳妇哩。可钱交了,该丢还是丢,而且比不交钱那些年丢的还多。丢了还是问不响,派出所说人手少,顾不上,总不能天天夜里派人到沙漠深处看去吧?你听这是啥话,啥话吗?就有懂法律的站出来,告他狗日的,交了钱他就得赔,法律上写着。于是沙乡人就四处上访,想让派出所赔。结果你猜咋着,上面压根就没这一说,原来是公安局要修楼,钱不够,让下面各所想办法,竟就想出这么个法子。这下,沙乡人恼了,真正恼了,可恼了也没个恼的办法,这不,趁这抓人的机会,跟公安较上真了。 玉音站在人群外,不敢走上前去。犯事的一个是她哥,一个是她爹,丢人不说,真要是抓了,家里咋个办,姑姑咋个办?玉音又急又羞,这一刻,她真是恨死自个了,如果当初不考这研究生,家里也没这么紧,爹和哥也不会做贼。红柳还在边上嘀嘀咕咕,说本来上个月她就要出嫁的,都怪王四毛,干什么不好,偏要跟着玉虎他们做贼。这下好,抓到她家了,害得她以后怎么在人前抬头。 玉音烦烦地就甩过去一句:“少说几句行不,你咋个证明是他跟着我哥,我还怀疑是他带坏了我哥哩。” “玉音,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在外头,村里的事可能不晓得,你问问这一地的人,你哥玉虎赌了几年了,光是欠下的赌债,就能把你家房子扒掉。”红柳一激动,就把实话说了出来。 “你胡说!”玉音猛就给叫了起来。 这一叫,没把红柳给吓住,反让人群中的苏娇娇给听见了。苏娇娇本来抱着一中年警察的腿,听说那是个副所长,苏娇娇心想我就抱副的,抱了正的还给我穿小鞋哩。这阵儿大约是抱累了,正想找个台阶不抱了,一听是玉音的声音,立刻放了警察冲这边跑来。 “哎哟哟,还真是你呀,你个丧门星,败家子,还知道回来呀。”一看真是玉音,苏娇娇碰头抓脸就给扑了过来。玉音没防范,让苏娇娇抓了一把,要不是红柳眼尖手快,护她一把,苏娇娇这一抓,没准真能把玉音的胸给抓出来。 “你个忘恩负义的,你个良心让狗吃了的,老娘屎一把尿一把把你拉扯大,你倒好,能挣钱了,心里倒只有她了。去啊,她是你亲娘,亲得很,去跟她过啊,跑来做啥来了?” 玉音没想到,这就是娘送她的见面礼。当下,眼里便噙满了泪水,心,痛得更是没法说。红柳几个一听苏娇娇这么骂,骇得全都变了脸。苏娇娇气玉音,还是上次住院的事,苏娇娇认定是玉音害得她没跟县上要上钱,她甚至怀疑玉音把钱私吞了,就想着给枣花治病哩。要是县上美美给上一笔钱,玉虎那些赌债早就还了,哪还能让人家天天上门催,哪还能逼得牛根实二番再去做贼? 正哭丧着,就听前面的人群乱起来,原来是五凉市政府的龙勇来了。龙勇以前在沙县当过书记,对沙湾一带的情况熟,市上派他来,也是考虑了这点。 龙勇身后,还跟着几辆警车,一看阵势 ,就知道他要来硬的。果然,龙勇头一句话便讲:“你们这是暴力干扰执法,知道不,这也是犯法。你们如果不想都跟着去公安局,那就让开,让执法人员先走,我留着,有啥话,跟我说!” “说个屁!”刚才骂过脏话的那个愣头青一仰脖子,就还了一句。人群刚要笑,就有三个警察走过来,很利落地给那个愣头青戴了手铐。 “还有谁要骂人吗,骂一个今天我带走一个,我就不信,你们沙湾村没法没天了。” “骂了你咋的,我还不信,你姓龙的能把沙湾的天背走。”说这话的是个老汉,以前龙勇在沙县当书记,老汉还没老,他从外面弄来一批假种子,害得几个村差点绝了收,被管教了一年。今儿个一看龙勇来,就想报这仇。没想,话刚落地,他手上也戴了个铁手镯。 “还有吗?”龙勇扯起嗓子,毫无惧色地喊。 接下来又有两个胆大的,想试试龙勇的胆,结果都把自己试在了车里。人们这才怕了,心想姓龙的就是姓龙的,当年不好惹,现在更不好惹。 这一夜玉音没睡在自家,事情闹罢后,她跟着拾草住进了瞎仙家。两个打小一起玩大的好伴儿,一直喧到了天亮。玉音这才知道,爹真的是贼,公安没冤他。 拾草说,沙湾村的偷,缘于赌,这赌,又缘于麻五子。要不是麻五子跟了葛美人,要不是麻五子跟葛美人在镇子上开了赌场,沙湾村,不该这样的。“千刀万剐的,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拾草骂。麻五子跟玉虎是在内蒙古落网的,拾草说,公安抓他们的时候,两人还在赌桌上,眼看要把窑客子们的钱诈光了,幸亏去了公安。玉音这才知道,麻五子跟玉虎之所以掉转头去内蒙古,是瞅上了那儿的窑客子。内蒙古煤窑多,跑去挖煤的沙乡人也多。“抓了活该,枪毙了才好哩。”拾草愤愤道,骂完,又怕玉音多心,忙说:“只是苦了你哥,他啥人不会跟,偏要跟麻五子。” 玉音心里比夜还黑了,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爹爹牛根实头一遭做贼,竟是为了哥哥玉虎。玉虎输了钱,垂头丧气的,饭也不吃,门也不进,在沙漠里转悠。牛根实问明情况,叹了一声,道:“娃,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哪儿跌倒,哪儿爬。走,跟爹走,爹帮你想办法。”于是,两人摸着黑,来到新井乡新打的一眼机井上。爹爹牛根实以前当支书时,带人打过井,井里的事在行。玉虎在井沿上望风,牛根实下了井,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上来了,冲儿子说:“拉绳!”牛玉虎就用力儿往上拉绳子。这一拉,就拉出沙乡人一年的收入。 可惜的是,钱紧跟着又让玉虎赌掉了,一半输给了麻五子,一半输给了黑狗他们。 拾草接着说,牛根实这次偷骆驼完全是逼的。一则,玉虎欠的赌债太多,天天有上门讨债的人,一群羊都让人赶跑了,还是没还清,只能想别的法子。另则,沙湾村的骆驼就是新井乡那边的贼偷的,这事王四毛能作证。但新井那边的派出所不管,沙湾这边的派出所又管不了,几个人一合计,偷!他们能偷我们凭啥不能?!于是就偷,没想这一偷,就把老底儿都偷了出来。 黑夜终于让她们喧亮了,沙乡露出第一道白时,玉音嚷着要走,早饭也不吃。她心里急姑姑,又怕天一亮,母亲苏娇娇会撵过来。这回,她对母亲和父亲,真是有了另种看法。他们惹的破事,就让他们自个处理去吧,她是横竖不管了,也管不了。 拾草拦挡不住,在箱子里翻腾半天,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你拿着,我屋里的情景你也知道,没多的,这是卖猪剩下的,五百,甭嫌少,治病帮不上,就给你姑姑买几口好吃的吧。”说完,她自个眼里,先浸了泪。 玉音哪敢要,立刻推挡起来,拾草生气了:“嫌我穷是不,你咋就这么不懂人心哩。这是给你姑的,不是给你的。” 玉音嗓子里话噎着,吐不出来,眼里,早已是一片湿热。 (本章完) 30 30(1/3) 玉音空着双手回来了,除了拾草硬塞给她的那五百,这一趟,她算是白跑。不,咋能算白跑,这一趟,砸在她心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玉音都觉得自己没有力量回到姑姑身边了。她强打着精神走进病房,猛发现,六根来了!六根穿一套崭新的灰布衣服,戴一顶新草帽,头发也像是理了,脚上还穿了双新皮鞋。尽管都是廉价的,但穿六根身上,立马就让他变了样,乍一看,还以为是特意打扮上相亲来的。大约他的形象在玉音心里早已定了位,猛见他穿这么新,玉音忍不住就笑起来。六根赶忙站起,很是腼腆地说:“进省城嘛,不能叫人家笑话。” 这话,惹得病**的枣花也扑哧一声笑了。正好护士来换药,见病房里多出这么一位,奇奇怪怪盯了半天,放下药,捂着嘴巴跑出去了。 “笑啥嘛,咋都望着我笑哩,有啥好笑的嘛。”六根简直拘谨得手都不知咋放了,枣花忍住笑,挣弹着说:“自打住进这医院,我就没笑过,今儿个,你把我几年的笑都逗出来了。” “笑好,笑好嘛,看,你一笑,病立马就好了一大半。” 玉音没敢跟姑姑说去了沙窝铺,枣花问她,她只说回学校请假,顺便把被褥洗了洗。 枣花哦了一声,乔雪跟她也是这么说的。 “这么长日子不去,学校不会难为你吧?”这些日子,枣花最扯心的,就是玉音的上学。 “不会的,姑,你就放心。”玉音说着,就去水房打水。坐了一天的车,身上满是灰尘,她想擦把脸。 六根跟出来,一直跟水房里,瞅瞅水房里没外人,悄声问:“手术啥时做?” “我也不知道,没钱,拿啥做?”玉音有气无力地说。 “钱不愁,音丫头,你快去找大夫,就说钱凑齐了,让他们快点做。” “凑齐了?”玉音惊愕地盯住六根,不明白他这话啥意思。 六根嘿嘿一笑,掉转身,很神秘地解开裤带,费半天劲,解下一个红布长带子,环腰的那种,里面疙里疙瘩。 “给,全是钱,一百块一张的,不会有假,我拿银行验过了,整六万,不够的话,我再凑。” “你凑,你哪来这么多钱?”玉音不只是惊了,是傻,是骇。羊倌六根,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羊,音丫头,羊。”六根一下神气起来,不神气还好,一神气,他的样子越发吓人。 “羊?”玉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出这个字的。 “是羊,我把羊全卖了,卖了个好价。大小拉平了算,摊下来一只羊二百六,数着卖。二百六一只,你算算,多少?还有平日攒的羊毛钱,嘿嘿,六万多哩,不过,买衣服花了些,又给你姑姑买了些吃的用的,就剩个整数了。” 六根还在说,玉音的思维却早已停顿。这真是太意外,太让人震惊。天啊,六根会有钱,六根会把羊卖了救姑姑! “丫头,还愣着做啥,快洗,洗完就去找大夫。对了,这事千万甭跟你姑姑说,就说……说啥哩,你随便编个谎,反正不能说是我把羊卖了。”说完,六根惶惶地走了,他怕耽搁的工夫长,枣花起疑心。捧着一红布袋子钱,玉音整个人就都木住了。 后来玉音才得知,六根知道姑姑要做手术,是因了方励志。方励志又是因了乔雪。谁都搞不清,方励志啥时跟乔雪扯一起的,总之,两个人是扯上关系了,扯得还不一般。六根一听方励志说枣花没钱做手术,六根当下就说:“咋个没钱,这树,这羊,哪个不是钱?”卖树当然可能由不得他,羊却他说了算。接下来,他就啥也不管了,整日跑来跑去,张罗着卖羊。但这个时候,水比金子贵,谁敢一口气要下二百多只羊?正发愁时,尚立敏站了出来:“有羊卖不出去,我不信这个邪。” 尚立敏去了一天,就把买主带来了,五凉城里一个大包工头,这事没怎么商量,就成了,价格还是尚立敏一口吐出的,包工头压根就没还价,只是让手下数羊,末了,还留下一只,说让尚立敏们改善改善伙食。 这事儿办的,痛快。比这更痛快的,是牛枣花答应了手术。这一点,就连肖天院长也没想到。 但千真万确,牛枣花真是答应了做手术,而且表示,一定要好好配合大夫。她想活下来,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那天六根临回来时,病**的牛枣花突然叫住他,还将玉音支了出去。六根一时有些紧张,弄不清枣花这样神神秘秘到底要做什么?莫不是这么快就知道他卖羊的事了吧?正怔惑者,就听枣花说:“六根啊,你到沙窝铺,也有六七年了吧?” “六年零八个月,不过以前是两头跑。”六根战兢兢说。怪得很,六根这辈子,没怕过谁,放羊放野了,放得不知道怕人了,皇上老子他也敢骂,跟骂羊一样。可他偏是对枣花就怯得很,打骨子里怯,好像上辈子欠下她了,这辈子在她跟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六根你坐近点,坐那远,我说话费事。” 六根忙忙搬了凳子,往床跟前坐了坐。 “日月真是快啊,想不到这都七年了,刚来那会,你穿件黄军装,对不?我记得好像是,还打了个补丁,蓝颜色的。” “对着哩,就是黄军装,蓝补丁,你记性真好。”六根受惊了,想不到这 远的事她还记这么清。一时他心里热热的,酸酸的。酸着酸着,猛一想不对劲。她咋就想起这事来了呢?莫不是……六根吓坏了,都说人在临终前,是会哗一下想起很多事儿的,他爹那时也这样,把五岁的事儿都想了起来。六根猛地抓住枣花手:“枣花,你可不能……”那个字他没说,吓得说不出口。 “死六根,抓我做啥哩,快丢开,弄疼我了。”枣花一用劲,甩开了六根的手。 六根一听枣花口气,又觉不像,这女人,神神乎乎的,吓我哩。 两个人又接着喧,从七年前喧到现在,又从现在扯回去,扯了足足有个把小时,把细枝末节都给扯了出来。扯得六根鼻子酸酸的,想哭。这七年,六根不容易啊,老婆没了,爹没了,一个人两头跑。直到把丫头菊儿出嫁了,日子才渐渐稳定下来。可细想一下,那能叫日子吗? 六根眼里有了热,湿热,嗓子里拉了雾,说起话来,一咽儿一咽儿的。 枣花就笑:“你呀,都这岁数了,还娃儿一样,也不怕人笑话。” “想笑话你就笑话嘛。” 六根一句话,真就把枣花给逗笑了。死六根,老了老了性儿还跟娃子们一样哩。 再接下来,枣花就说起了正事。原来,她刚才拉六根说那些,都是个铺垫,是个过场,到了正题上,她忽就给严肃起来。 “六根啊,我想托你一件事,大事,你可得办好,成不?” “成,啥事也成,大事小事的,你只管托,我去做就是。” “你可得先应了我,这事你不揽,我不怪你。要是揽了,就得当回事。要是出了错,我可饶不了你!” “到底啥事嘛,你甭吓人好不?”六根真是被枣花这口气吓住了。 “你先应了我。” 六根想了想,重重点头。 枣花感激地瞥他一眼,这一眼,六根深深记住了,不只记住,还…… 枣花这才说:“这事儿我想了好久,也只有托给你我才放心。” 于是,在羊倌六根一副战战兢兢的状态里,牛枣花将心里藏掖了许久,不敢轻易跟外人讲出的一个大秘密讲给了六根,她递给六根一串钥匙,很郑重地说:“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讲出去,尤其跟玉音,你要是讲了,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仇人。” 打省城回沙窝铺的路上,六根的心沉甸甸的,像是接受了多大一个使命,压得他一路都没敢张一回嘴,生怕嘴唇一开,那秘密就会自个跳出来。 沉啊。六根一辈子哪受过这么重的托,哪让人这么信任过?脑子里晃儿悠儿的,闪的全是枣花跟另一个男人的事。 很朦胧,却又很清晰,只是到现在,六根也不敢断定,他只是怀疑,只是按自个的猜想,给两个人做一个结局。 这结局,做起来真叫个难。 看见六根,尚立敏笑吟吟走过来:“回来了?” “回来了。” “钱给了没?” “给了。” “夸你了没?” “夸了。” “咋夸的?” “没咋夸。” “你这个人,没劲。手术呢,啥时做?” “就做。” “你中风了呀,问一句应两字儿,不能多说几句呀。” “不能。” “……” “六根,我说你没事吧,咋一趟省城回来,呆成个木头了?” “木头。” “小方,小方你快来,六根疯了。一准是心疼羊,心疼出病来了。” 等方励志闻声打树林里走出来,六根已木木地离开了沙梁子,走路的姿势木,袖手的姿势木,整个人都木。太阳更木。 “死羊倌,懒得操心你哩。”尚立敏丢下一句,忙她的去了。方励志盯住六根背影,望了许久,忽然就想,这人,怕不是把魂丢在省城了吧? 六根没丢魂,真的没丢。日头爷彻底退出沙漠的时候,他喂了果果,果果就是那条狗,枣花的狗。自打枣花住院后,这狗一直跟着他。这狗也是可怜得很,以前,老远里望见六根,就要扑过来,不吠也要吠几声,有时还要恶恶地扑上几扑。自打主人进了医院,一下听话了,瞅见六根,老早就摇尾巴,摇得那个欢,让六根猛一下就能想到自个。世上万物,原本都是个贱命,一没人疼,没人撑腰,立马就贱了,不只贱,也可怜,恓惶得很。 六根心疼地捋了下果果的毛,果果瘦了,毛倒卷了起来。没办法,谁让它沦落到这地步哩。就如自己,命甚至比这条狗的还贱。 乱想了一阵,六根起身瞅了瞅沙漠,狗日的沙漠,这阵儿倒静了,静得很,没风,也没啥景致,就是一个黑。 黑好,黑好啊。六根叹着,往红木房子走。特意选择天黑,倒不是枣花安顿了的,他是心虚,咋就这么心虚哩。又不是做贼挖窟窿,虚个啥?六根不明白,真不明白,可就是心虚,没办法。只能选择天黑,天一黑,啥都遮了,掩了,就是有人想看,都看不着了。这么一想,六根的心稍稍有些踏实。果果在他脚下伴着,动物就是动物,它才不心虚哩,一看六根往红木房子那边走,果果甩着腿儿就跑到了前面。 “吱呀”一声,门开了,红木门每次打开,都会这么“吱呀”响一声。不过今儿夜,它“吱呀”得有点让人心惊,就跟贼偷着进人家院门一样。妈妈日,咋又把自 个想成贼了,呸,不吉利。我六根一辈子光明磊落,啥时往贼上靠过?呸,呸呸。 六根呸着,脖子先探进了里面,院里静静的,一个声渣子也没。唉,能不静嘛,这长时间没人住,不静由不得。这么想着,他整个身子走进去。 一走进去,六根心不那么虚了,也不那么慌了,凭啥?他闻见了一股气息,女人的气息,嘿嘿,不怕人笑话,六根心里是很想闻这股气息的,叫味儿也行,反正是女人的。每次打五道梁子那边过来,闻见顺风卷过去的女人味儿,他心里就踏实,踏实得很。好像这沙漠,并不孤单,并不空旷,有那味儿,沙漠一下就实腾了,心实,眼实,啥都实。反正,有女人在,他就实腾。六根爱上沙窝铺,跟女人有很大关系哩。按尚立敏她们的话说,就是心里有了人。嘿嘿,心里有了人! 黑毛的那驴儿驮松香 走上那个青阳道儿长 听说我的心上人有了病 哥哥我急得心抽风 称了那个三斤沙冰糖 我把我的心上人看上一场 马儿啊拴在了转槽上 鞭子呀那个挂在了腰上 左脚我踩在了门槛上 右脚我跨到了炕沿旁 我问我的心上人啥疼哩 啥也不疼就是想人哩 恍惚间,六根又觉自己唱上了。其实没唱,这声音,一直就在红木房子四周飘着哩。飘了好些年,飘得它都跟红木房子一个颜色了。 果果已房前房后的蹿了一圈,又跳回了六根脚底下。 六根这才平定心气进了院。其实院门上的钥匙他一直有,枣花往医院送那天,就把钥匙给了他,让他有空进院看看,甭让小偷给进来了。六根心想,就你这院子,跟我那间破房房差不多,小偷能看上?还不够麻烦人家哩。 六根心里乱想着,人已进了屋,就是平日枣花睡觉那间。这院共三间房,两间套着,一间放杂物,厨房在院外。六根对这里的一切,再是熟悉不过。不过今儿个,感觉却鲜鲜的,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有种做主人的恍惚感,真带劲。 点亮油灯,六根按枣花叮嘱的那样去找那个小木箱。枣花说,小木箱放在床下,一个大纸箱,里面塞满了破衣服,衣服拿掉,就能看见它。“它可是我的宝啊,六根,你可不敢乱翻。让你拿的东西在箱子最上头,一张报纸包着。记住了,那上面的钱,你只能动一半,另一半,还给我存着。音儿还要念一年,将来找工作,成家,都要花钱。我这辈子,啥都没给她挣下,就指望能供她把书念完,有份安稳的工作,能找个可靠的人……” 一提起音儿,枣花的话就没边没际,反把要安顿的事儿给忘了。也难怪,打小她就对音丫头好,日子久了,就眼母女一样。六根当时这么想。这阵儿,还这么想,不过想得已有几分勉强。 头刚钻床底下,果果就扑了过来,逮着贼似的汪汪直叫。害得六根又爬出来:“果果,你个没良心的,刚到自个家,就翻脸不认人。”果果像是才认得六根,仔细地围着他嗅半天,才摇个尾巴出去了。六根二番又爬进去。这宝贝也藏的真是地方啊,放这么里,也不怕老鼠给咬掉。 果然是个破纸箱子,六根费了好大劲,才将它拿出来,一看就是过去的老古董,以前装火柴的,那时候叫洋火,如今,早没这种纸箱了。这女人,一个破纸箱能用这么长时间,真会过日子。六根就这么胡乱想着,目的就是想把注意力尽量分散一下,不要太过于集中到这事上。这事可不是件小事,一个女人把她最最宝贝的东西交给你,让你翻腾,你说能是件小事? 打开纸箱,油灯下映出的,真是破衣裳。奇怪得很,箱子虽放在最里头,又塞着破衣裳,居然没霉味。还清冽冽飘出一股淡香,女人就是女人,若要换上他,里面怕都长出毛了。六根这么嘲弄着自己,拿出衣裳细一看,就有点惊讶了。 这衣裳居然不是女人的,一看就是那男人的,六根至今还记得,他来来往往在沙窝铺和冰草湾跑的那些个年,老郑头就穿这身衣裳。当时很体面的,怕是县上的干部都穿不起,老郑头居然穿着它在沙窝里种树,真让人心疼。六根对老郑头的不满,还是打这身衣裳开始的,没想,事过多年,人走了,衣裳却还干干净净放在这。 六根有片刻的失神,这两个人,到底啥关系呢?莫不会真的如沙湾人传的那样,会是明铺暗盖的那种吧?哟嘿嘿,想不成,不敢想。这事儿,还是最好甭想。 六根接着翻,外衣下面,是内衣,线裤线衣,还有一件马夹,六根也见过,在他正式到沙窝铺落脚时,老郑头就穿这马夹,还跟他喝过酒哩。你个老郑头,有福啊,城里有女人,沙窝里也有,甭说别的,单就给你把衣裳藏这么好,这么干净,你也该知足,该知足呀—— 果果又进来了,汪汪叫了两声,一看六根拿着老郑头的衣裳,扑上来就抢。这畜生,就跟他亲哩,活着时对他好,又摇头又摆尾的,死了,还是对他好。你瞅瞅它的样子,气人! 六根还在犯酸,果果瞅准机会,猛一下叼了衣裳跑了。到院里,大约是记起了什么,突然就呜呜起来。那是狗在哭哩,狗这东西,哭起来,比人伤心哩,伤心。 恍惚间,六根也觉自己眼里有了泪。 (本章完) 31 31(1/3) 一连几天,尚立敏都跟江长明不说话。女人就是这样,麻烦。事情的起因还是孟小舟,孟小舟一直说要到点上来,说要亲自看看郑达远的实验基地,顺便将沙县跟五佛的治沙情况做番调研。可是,这都等了两个多月,孟小舟连个鬼影子都没送到。 有一天江长明突然说:“你甭等了,人家早就出国了,眼下,正在美国几所大学做报告哩。” 尚立敏一听,脸立刻绿了:“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跟你说早了能顶啥用,你能拦住他?”这件事江长明也是一肚子的不开心,他也没想到孟小舟这么快就急着往美国去。 孟小舟出国的事,尚立敏坚决不原谅江长明。“好啊,你是怕我知道了会去闹是不?告诉你江长明,我当然会去闹,我会让他走不成!可我真是小看了你,你竟也学会替别人隐瞒了,学会官官相护了。是不是觉得我一闹,你这课题组长的面子就没了?还是怕孟小舟给你穿小鞋?你让我太失望,知道不,你让我看不起!” 这个疯子!江长明认定这女人是疯了,才来沙漠两个月,就憋疯了,一天不咬人,就不舒服!孟小舟啥时走的,我都不知道,凭什么就说是官官相护?罢,罢罢罢,跟这个疯子,没法解释。 结果,他越不解释,尚立敏就认为自己说的越是真理。两个人,就这么僵着。这都僵了快十天了,还是不解冻,看着人着急。 江长明问过周晓哲:“你就不怕他一去不回?”这话问得很尖锐,也带点儿挑战。孟小舟要出国,自然得周晓哲批,相关责任,也得由周晓哲负,周晓哲对此不是不清楚。可是周晓哲说:“哪有那么严重,当专家,不跟外面交流咋行?再说了,发邀请函的,是国际林业组织下面的一个机构,这机构我多少了解一点,林静然也核实过,不会有啥问题。”江长明也知道该机构,他三年前去美国时,有人推荐他加入该机构,他婉拒了。后来才知道,孟小舟是该机构的理事会成员,该机构每年都要在这时候召开一次年会,孟小舟以这个理由去,周晓哲不能不批。 周晓哲理解江长明,或者说他懂得江长明的担忧在哪,但他不明说,这便是周晓哲的过人之处。见江长明还在固执,他笑着道:“也不是说走了一个孟小舟,沙漠所的工作就不开展了。你那边,不是进展得很顺么。放心,所里还有不少同志,能顶得过去。” “但愿如此。”在周晓哲面前,江长明只能将话说到这份上,就这,他还要冒一定的风险。毕竟,他跟他,隔着好几层啊。要不是有林静然这层关系,怕是见周晓哲一面,都很难。 一回到沙窝铺,江长明对孟小舟出国一事便有另种看法。这看法不只是对孟小舟心存怀疑,关键,还在“达远三代”。如果孟小舟真的不择手段,抢先一步将“达远三代”的资料公布出去,换成他那个“腾格里沙王”,以后的事,怕是更正起来就很麻烦。所以他催促尚立敏:“手头的工作抓紧点,别整天像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 “我怎么抓紧,资料都让姓孟的骗走了,你让我也学那个周正虹,瞎编啊。”尚立敏也不知从哪打听到的消息,说郑达远去世前,大约是今年三月份,跟孟小舟有过一次比较隐秘的接触,这次接触居然是沙沙安排的。而孟小舟那篇引起争鸣的学术论文,发表时间是五月初。尚立敏据此断定,就是那次,孟小舟将郑达远的研究成果还有“达远三代”的资料拿走了。 “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他是这个课题的第二主持人,他享有全部知情权。这就是漏洞,沙漠所最大的漏洞。干事的永远在干事,不干事的永远在投机。”尚立敏几乎是在吼了。 江长明很不客气地道:“就算人家拿走,也是老师同意了的,你犯什么急?” “同意?他要是给郑老下套,郑老能躲过?亏你还是郑老的弟子,枉把你培养了一场。” “你这什么话,干吗乱咬人?” “我就咬!你们这些大小当个官的,都在为自己想,没一个为所里着想。”尚立敏近乎说起了浑话,以前在所里,她没少说这种浑话。 “尚立敏,说话要负责任的,别以为你是女同志,我就能原谅你。” “不原谅咋的?不爱听是不是,说到你痛处了是不?江长明,不瞒你说,我对沙漠所这一亩三分地,早就待腻了。什么科研机构,什么学术单位,都他妈骗人的。这儿是江湖,你们的江湖!” 江长明真的被刺痛了,很痛,他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以更歇斯底里的方式吼:“你以为我爱待啊,告诉你,我比你更痛恨!” “痛恨?简直是笑话,是想安慰我吧?你要是痛恨,好几次我在会上声嘶力竭,你为啥不站出来支持我?!” 江长明忽然就给无言了。尚立敏虽是在说气话,但她说的是事实。多少次,尚立敏还有几个被所里公认为刺儿头的,在会上公开质疑沙漠所的体制,质疑科研成果的不公正不透明,质疑课题组的不合理性,他都默默地缩在墙角,充当看客。现在他终于感受到,这种不公正带来的危害性的确是可怕的,很可怕。可那时 候,为什么就不能站出来支持一把呢? 尚立敏嘲笑他:“当时你是为了出国名额,生怕惹恼了龙九苗还有孟小舟,出国的事就会泡汤。现在你在国外碰了壁,想回国重新确立你的专业地位,没想这把剑第一个伤着了你。你也痛吧,我的江大主任,江大专家。” 面对撕起他人脸面来毫不留情的尚立敏,江长明忽然泄气地瘫坐在沙地上。不过两个人不说话并不是因了这次吵架,吵就吵了,谁也没往心里去。 尚立敏跟羊倌六根,也给闹僵了,僵得还很有意思。 事情是那天晚上引起的,就是六根在红木房里找东西那晚。如今的尚立敏,外表上依旧泼辣豪放,内心,却明显静了下来,不只静,有时,她把自己强迫到一种孤独里,那种孤独是别人看不到的,对她自己,却压迫很深。 一个看似对什么也不在乎的女人,她心里却装着整个世界,一旦内心跟这个世界产生强烈的抵触,她的苦难便也因此而降临。她开始变得像一头狼,彻夜地、几近疯狂地,在这个冷漠的沙漠里踱来踱去。她说她控制不了自己。 她说她被暴躁和烦怒燃烧着,快要烧死了,可她不想冷下来,还想烧。那就烧吧。反正,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得拥有一种方式,一种发泄自己内心的方式,更是一种抵抗方式。抵抗什么呢,说不清,反正总觉要有东西抵抗,而且必须抵抗。你不抵抗,它就会趁势把你吞噬掉,毁灭或是淹没,那你将跟行尸一般,很可怕。 这个夜晚,尚立敏照样在沙漠里奔走,她必须走,不能停下来。一旦驻足,顿然就觉身上没了力气,真的没。她害怕这种疾走,更怕停。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全沙漠所,没有人明白孟小舟,更没人明白她尚立敏。郑达远是老夫子,除了沙漠,脑子里没别的。龙九苗是典型的世俗小人,一辈子只打他的小九九,从来就不会去想这么深奥的问题。江长明更可气,谁都说他年轻有为,是中坚力量,是后备军,屁,浑蛋一个,天生的胸无大志,也无大谋。尚立敏给他起了个外号——夹生饭。意思是江长明既不像纯粹做学问的,也不像一心谋权术的。哪头都沾点,哪头都不靠边。加上他又是个情种,陷在感情的旋涡里拔不出来,这种男人,能成大器,简直是天方夜谭! 远处飘来方励志的口琴声,很思春的那种。妈的,这小子恋爱了,他还能恋爱,我呢?她愤愤转身往二道梁子奔,奔一半,忽然听见狗吠,是果果的叫声。尚立敏兴奋了,好长时间,都没听到这杂种叫。 起初她以为是玉音回来了,或者是牛根实。果果又叫起来,声音很怪,呜呜的,很悲凉。这畜生,把我的泪给哭了出来。尚立敏不由自主地来到红木小院前。 尚立敏决然没想到,贼头鼠脑钻屋子里偷翻东西的,竟是六根! “好啊,原来你是贼!”当下,她就扑过去,撕住六根衣领,“我真是看错了你,没想你竟干这种事。” “我干啥事儿了?”六根惊慌至极。突然闯进来这么个女人,把他快吓死了。 “还说没干,手里拿的啥?” “啥也没拿。”六根边说边急着往怀里藏东西,可那东西偏是跟他作对,越急越藏不进去。 “拿出来吧,乖乖儿拿出来,不然,我就叫人。”尚立敏伸出手,她已看清六根手里拿的是啥。 “你走开,甭搅乱,这儿……没你的事。”六根有些结巴,对尚立敏这种女人,六根还是有些怕的。 “我走开?你说的好听,你钻人家屋里偷人家东西,还让我走开?拿出来!”尚立敏断喝一声。 六根气死这个女人了,他正看得投入哩,正被枣花的秘密惊得心儿怦怦直跳哩,她就给跑来胡闹了。 两个人后来撕到了一起,六根明显不是尚立敏对手,情急中,他咬了尚立敏一口,尚立敏没想六根会这么歹毒,抱着手嚎叫的空,六根已抱起纸箱,逃了。 果果冲尚立敏狠劲地叫了一会,撒腿去追六根了。 第二天,尚立敏将这事说给江长明,她是硬着头皮说的,因为她实实在在看见了六根手里的东西,这事不能不跟江长明说。没想,江长明极不负责地甩过来一句:“那是人家的事,你操什么心,你的心应该放在工作上。” 屁,又是屁!尚立敏简直就要当场疯掉,若不是沙县县长李杨突然来到二道梁子,这一天,没准儿她就会干出啥傻事。 六根在一眼枯井前坐了整整一天,这眼井是前年干枯的,他刚来时,井里的水还很旺,他爹就是靠这井里的水把羊养起来的。还有这几个梁子的树,都喝过这井的水。 可它枯了。六根觉得自己的心也很枯。枯死了。 县长李杨带人满沙梁子乱串时,六根的眼里是没人的,只有漫漫黄沙,不,还有一张照片,一张发黄的照片。 她怎么真就有那么一张照片呢? 第二天,羊倌六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很孤独的,离开了沙窝铺。他穿得很破旧,那身只穿了一次的新衣服,他放下了,叠得很整齐,放在了另一个纸箱里。六根那间破泥巴房里,也有不少纸箱,但没一个有枣 花的那么重要。太重要了,六根边走边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跟谁赌气。 他先是来到县城,四下看了看,瞅见一家银行,六根走进去。他的衣裳实在是太破旧了,就是平日沙漠里放羊的那身,走进银行,就让人觉得有些怪。柜台外面的人看见了他,全都把目光伸过来,就像看外国人样充满了惊讶。六根没理他们,他真是没心思理这些人,这些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他伸手在衣袋里摸了会,发觉摸错了。东西他装在裤带里,跟上次交给玉音那条差不多,是他昨晚上缝的,缝的时候他还在想,女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钱全存下,都是为了玉音。玉音这丫头,有福,有福啊。六根大方地解开裤带,取下那条围在腰间的红带子。他不慌不忙,这儿是银行,银行是有保安的,用不着怕,这点六根懂,其实六根懂的事儿不少,放羊并没把他放傻,尽管人们都说他有点傻。但他认为自己没傻。 人们闪开一条缝,看他到底想做什么?柜台里面的小姐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盯住他望。六根全然不顾,他像一个老到的屠夫面对案子上的猪一样成熟而稳重,让所有好奇的目光惊了又惊。其实他内心里是充满了慌乱的,不慌乱不可能。只不过他的慌乱被木然掩盖着,别人轻易发现不了。发现不了好,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发现一个羊倌的慌乱哩? “取钱。”人们终于听见,六根说话了,说的是“取钱”。目光便哗地聚到他手中的折子上,折子很新,一点不像是一个羊倌拿的。那些从沙漠里来的农民,只要拿折子,总是皱皱巴巴的,好像那折子一天到晚总在手里捏着。营业员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几扫,没吭气,机械地接过折子,顺口问:“取多少?” “全取。” 六根没报数字,六根当然不能报数字,尽管那数字在他心里上上下下跳了一天一夜,跳得他的心都快要学果果一样汪汪叫了,但他还是死死地把那一串数字压在了心里。 “全取?”人们发现,营业员的脸有些绿,目光也有些绿,这种目光是很警惕的,也是很害怕的,警惕和害怕后面,藏的全是不信任。 营业员站起身,索性将目光**裸放六根身上,从头到脚看了五遍。真的是五遍,目光每扫一次,六根就感觉自己的身子被缩小一次,像是要把他的水分挤干,骨头挤断,硬挤出血来。 营业员收回了目光。 六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开始填单子,不用问别人,六根会填。怕是没人会想到,六根还上过学哩。填好单子交过去,营业员的动作就慢了,很慢,像是极不情愿。六根有点急,这时候人往往是最急的,生怕哪个出个错,其实能出啥错哩?过了好长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响出一个声音:“请输入密码。”六根一惊,抬起头,寻找发出声音的地儿,没找见,就又低下了。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来:“请输入密码。”六根有点慌,这声音绝不是营业员发出的,她的嘴一直合着,像是不愿为六根张一下,这声音究竟是哪来的呢?六根觉得日怪,真日怪。 就有人在旁边提醒他,示意他在一个遮住手的小东西里按密码。 “密码?”六根像是没听过这个词,又像是被这个词勾起了什么,总之,他的手抖着,放不到地方。就在众人要哄笑的当儿,六根突然伸进了手,就伸在那里面。那家伙开始发出声响,按一下响一下,响得让人心惊肉跳。 所有的人都像是屏住了呼吸,里面的营业员屏得更紧,她已用目光示意外面坐在办公桌前的男同胞,悄悄朝六根靠近。 第一次没成功,很糟糕。那数字分明是刻在脑子里的,当时就把它刻了进去,怎么这阵儿一输,就不是了呢? 那数字不是一般的数字,在枣花家,确切说是拿出存折不久,他按枣花叮嘱过的,打开一个小本本,一眼就望见了那串数字。起先还纳闷,咋就要用这么一串怪怪的数字呢?后来,后来等翻出那张照片,看到照片上的人,再看到照片背面写着的日子,就清楚了,啥也清楚了。 这样一串数字,六根是不会忘掉的。他又输了一遍,还是错。六根头上冒汗了,手心也是汗。里面的营业员噌地又站起来,一下站了很高,外面那个穿制服的男人以很迅速的方式,朝他袭击过来。就在男人伸手卡住他脖子的同时,会说话的那东西叫了一声,就两个字:“谢谢。” 天啊,关键时刻,六根输对了。人们由惊讶,一下转向兴奋。那男的窘然松开手,讪讪的,没敢说啥,离开了。六根没跟他计较,这些城里人,计较也计较不过,反正也没伤着自个,算球了。这么想着,他摸了下脖子,被男人用力儿卡过的地方,发出一阵刺痛。 这一天的阳光很明亮,不,明媚。六根装好钱,走出营业厅的一瞬,心里满是轻松。这下他放心了,有了这么些钱,枣花的病,一准儿有救。 接下来他就不用担心了,其实枣花犯不着为他担心,路上能出啥事,像他这种丢到垃圾堆里找不出来的人,谁个会想到身上有钱? 阳光下,六根嘿嘿笑了一声。笑得很贼。 (本章完) 32 32(1/3) 风接连刮了五天,刮得天昏昏,地也昏昏,刮得人几乎要对这个世界绝望了。更绝望的,是沙漠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水库干了! 天呀,水库干了,真的干了!有人不相信,老远的跑来看,一看傻眼了,真正傻眼了。怎么会呢,不是十天前就不让拉水了吗,不是十天前就从上游往下放水了吗,不是…… 世上哪有那么多不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沙漠水库干涸了,干得见底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很快,传的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了,传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 一时新闻四起,惊声不断。这下咋办? 会议开了一天一夜,仍是没商量出一个有效的办法。周晓哲两眼深陷,布满血丝,比大病一场还可怕。半月前省府突然接到来自五凉方面的紧急报告,说沙漠水库很有可能干涸,请求省府采取紧急措施,让上游水库开闸放水,以解沙乡燃眉之急。接到报告,周晓哲心里虽是疑惑,五凉方面会不会是借沙漠水库干涸这一严峻课题,揩上游的油,缓解沙乡的旱情?但在行动上,一刻也没敢耽搁,当下便带队深入沙漠,实地查看。这一查看,周晓哲惊了,傻了。望着黑压压星夜排队等着拉水的各色车辆,望着被干渴折磨得有气无力的沙乡人,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真就是现实。当场,他便责问五凉市副市长龙勇,为什么要等到情况如此严峻才作汇报?“你们这是典型的官僚主义,报喜不报忧,是拿着沙乡三十万人口的生存开玩笑!”龙勇支支吾吾,先是说旱情比预想的更重,超出了市县政府的预想。后又说沙县方面将情况报告得晚了,等市上发现时,水库水位早已过了最低警戒线。 “荒唐,荒唐至极!”周晓哲明知龙勇在搪塞,在跟他玩纸里藏火的游戏,可事情迫在眉睫,根本容不得他把时间花在调查和批评上。“马上组织力量,全力放水,绝不能让水库干涸。”周晓哲一边向省府汇报,一边采取紧急措施,先是让沙县方面有组织地疏散拉水群众,不要把水库内那点儿可怜的水拉净了。同时,积极跟上游协调,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上游把水引下来。 事情比周晓哲想象的棘手,省府倒是很快同意了他的意见,并派出工作队,很快投入到此项工作中。上游几个县也是很为大度,一听下游旱情如此严峻,沙漠水库马上要见底,纷纷响应省府号召,开闸放水。但是十天过去了,上游倒是放了不少水,但一滴也没流到沙漠水库。 为啥?省内最上游的祁连水库跟沙漠水库相距三百二十六公里,途经四个县三十多个乡镇三百多自然村,要经过八个水管处,穿越两座山十二条沟还有一片干旱的盐碱地,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这中间有几十万亩土地二百多万人,还有数不清的牛羊和家禽。试想一下,就算每张嘴喝一口,这渠的水,怕也早就干了。 持续六个月的干旱和高温真是把人们旱怕了,旱急了,旱得十里的路上就能闻见水味儿。一时,沿途村民像是疯了,魔了,提桶的,拉车的,拿着皮囊的,还有提着锅往外跑的,都往渠沿上跑,都往水跟前奔。人如此,牲畜就更急,这几个月,它们不容易啊,天天大张着嘴,渴得想吼两声都吼不出来,这下,它们要饮个足,饮个饱,还要跳渠里,美美打几个滚儿! 其他几座水库也是一样,情景甚至比这边还糟,水放到第三天,上游库区的领 导紧急求见周晓哲,说这么放下去不是办法,不但救不了沙漠水库,还把上游水库也给放干了。 “修下水库是做啥的?”周晓哲问。 “蓄水的。” “蓄水为了啥?” “为了下游。” “那你们还嘀咕什么?”说完这句,周晓哲不再理这些沉不住气的人。其实他比谁都沉不住气,但他必须得沉住。连续几天,他奔波在几座水库间,脚步像渴急了的羊一样毫无章法地在干渠沿上乱奔。奔来奔去,奔进眼的,除了干渴,便是一地的苦焦,一地的茫然。是的,茫然。 从国家科研机构作为新锐力量选派到银城担任副省级高官的周晓哲第一次将民生这个词摆在了沙滩上,摆在了干渠沿上。如果说以前他领悟的民生这个词是理论的,是教条的,那么此刻,这个词就活生生跳在他眼前,真实、揪心、疼痛,而且有一股巨大的反问力量。是的,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诘问:到底什么是民生,对民生的关怀该以怎样的方式体现? 他一时无法回答,这问题的确不好回答。但他必须得回答。周晓哲在后来写给省委和中央的信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的政策都是从体现关怀这一角度制定的,就政策本身而言,并没有太违背现实的地方,可为什么政策指导下的现实治理,却跟我们的目标越来越远?” 尽管他的话还是充满着书生气,但比之刚来到银城,刚坐上副省长的位子,这里面已很有了一股味儿,一股站在底层回望高层的味儿。 周晓哲感叹:“我真的不适合在这位子上继续干下去,因为我发现,我付出半生努力的学问跟我遭遇到的现实是那么的不相容,到底是现实错了还是我曾追求的学问错了,我得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不论周晓哲发出怎样的叹喟,他都得先把沙漠水库的事情解决掉。这事到底该怎么解决? 会场的气氛冷极了,跟外面火热的场景相比,会场的空气就有点寒。所有到会人员已对上游放水拯救沙漠水库失去信心,而且对当初的这一思路提出质疑。上游蓄水难道就为了不让沙漠水库干涸,就为了给沙漠水库救急?沙漠水库为什么不能干,是怕它干涸后的政治影响还是对沙乡三十万人口的影响? 问题都很尖锐,也都切中要害,但问题显然不是在这个会议上能解决的。周晓哲差点灰心了。就在这节骨眼上,一条更坏的消息传到了会场。 五佛出事了!与万吨造纸厂临近的沙河镇下四坝村,二十多号人喝了河里流下来的水,中毒了! 江长明跟着周晓哲风尘仆仆赶到下四坝,沙河边的情景把他们吓呆了。就见不太宽的河谷里,流淌的全是红水,污红,黑红。县上的干部说,水刚流下来时,是清的,但到了中午,就变成这样。沙河两岸,横陈着中毒死去的鸡、猪、羊,还有几峰骆驼。中毒的村民已被紧急送往县医院,正在施救。 现场已被封锁起来,负责值勤的是五佛一位副县长,还有公安局两位领导。周晓哲简单问了些情况,就急着往医院去。江长明悄声说:“应该先去造纸厂看看。” 不用调查,江长明就敢肯定罪魁祸首就是造纸厂的污水。造纸厂的污水是通过一条暗沟排放在沙河的,由于沙河干涸,已经有两年多没看到水了,污水排放后,很快被渗漏了,加之天气如此热,单是蒸发就能蒸发不少。加上这一带又比较偏僻,所以人们平时是很少注意到污水。就算看见了,也 不觉得那有啥稀奇。水嘛,有清就有浑,人都有好坏之分哩,生在这穷乡僻壤,你还怕看见脏水?污染其实已经很严重,这从附近河岸石头的颜色上就能看出来。试想一下,石头都能腐蚀得变了色,何况一个人!这次上游放水,下四坝村年轻的村长狗剩儿带着几个人愣是将总干渠的三号放水闸打开,让水往沙河流。沙河再见不着水,两边的树不但一棵也保不住,这大片的秋田,还有一村的牛羊,怕都是个问题哩。谁知,水刚流到村口,就有村民往水窖里引水。水窖本来是为牲畜饮水准备下的,水一紧,就有人家喝起了窖里的水。残存在河床的污染源就这样被带进了村民家。 周晓哲一行人来到造纸厂,厂区里静静的,看不见人影。好不容易找到门卫,说是厂子一直停着,就留着三五个人,看厂子。江长明觉得蹊跷,据他掌握的消息,几天前这里还在生产,怎么能说一直停着呢? 周晓哲正想问话,跟进来的村民已跟门卫吵起架来,说是昨晚厂子还在生产,怎么一中毒,立马就没了人影? 门卫争了几句,不争了,任凭村里人怎么骂,就是不开口。周晓哲打消了了解情况的念头,跟江长明说:“还是先去医院吧。” 路上,周晓哲问江长明:“知道造纸厂的老板是谁吗?” “怎么不知道,怕是这村里的羊都知道,周宏年,大名鼎鼎的企业家。” 周晓哲没再说啥,兴许,他也在想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三令五申不许办的事,有些人总是能办成,还办得大张旗鼓? 来到医院,五佛县长面色沉痛地说,眼下已死了两个人,村长狗剩儿的爹,还有五保户老奎。话还没说完,就见狗剩儿带着村人,气汹汹涌进医院,眨眼工夫,医院办公大楼前,就已搭起了灵堂,摆满了花圈。 这场突发事件像是导火索,迅疾点燃了一场熊熊大火,火势蔓延,不可控制,一下就把沙县乃至五凉给点着了。后来点着的,还有很多个跟环保有关的单位,当然跑不了沙漠所。这个秋天到冬天,甚至第二年春天,胡杨河流域都处在惊心动魄中。没有人再敢遮掩什么,更没有人再犯愚蠢的一手遮天的错误,当然,就算想遮,也遮不了。天毕竟不是谁能遮住的,谁有那么大力量啊,真正的力量,还是来自于大地。当大地发了怒,当大地彻夜不宁地鸣叫,那种声音,是能让任何一个生灵都感到恐惧的。 是的,恐惧。没有比这两个字更能形容当事人的感受,他们终于怕了,也哆嗦了,在狗剩儿他爹和五保老人老奎以及后来不幸又死去的三个灵魂面前,他们慢慢地低下了头颅。那曾是多么高贵的头颅啊,没想竟垂在五个普普通通的灵魂面前。 越普通的灵魂,越是接近大地的灵魂。 此后很长的日子里,人们都在议论这件事,议论的焦点,无非有二:如果老奎他们不中毒,这个硕大的盖子会不会被揭开,白俊杰龙九苗还有周宏年他们,会不会这么快就垂下头?还有,如果老奎他们不中毒,胡杨河的治理,会不会被猛地提到重要议事日程上?那家据说贷款一个多亿建起的造纸厂,会不会真的被炸掉?那可是白花花的票子呀,多心疼。 议论归议论,日子还得继续。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是沙漠水库干了,没到冬天,五佛那座可怜的小水库也干了,上游几座水库,也开始告急。要是老天爷不开恩,不赶在秋末落下一场透雨,怕是整个流域,都要干掉。 (本章完) 33 33(1/3) 叶子秋静静地站在楼道里。从某一天起,她就想着要来看看她,只是身子一直好不过来,心也好不过来。这天早上,她觉得自己精神些了,就跟林静然打个电话,想让她陪自己过来。可林静然忙。叶子秋没有勉强,她知道林静然忙,每个人都忙,只有她,是彻底闲了下来。再也不用争什么,再也不用费尽心机抓住什么。能抓住什么呢,又能争来什么? 搁下电话很久,叶子秋都痴痴地在想这个问题。这真是个想不明白的问题,一辈子你也甭指望想明白。她叹口气,很有点孤独地离开电话,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儿。护工姚姐担忧地问:“您还行吧,要不上床躺着。” “我躺不住。”叶子秋这么说了一句,就又回到电话跟前,今天她必须去医院,错过今天,就算是去了,也将失却意义。叶子秋本质上仍是个很较真的人,尤其这件事,她必须较真。 我必须见她一面,得跟她说上几句话,要不,我这心,轻松不下来啊。再者,万一…… 叶子秋打个寒噤,没敢把这个万一继续想下去。不能这么咒她,呸,我咋就要生出这么浑蛋的想法呢。她是个好人,也是个苦命人,是个一辈子替别人还债的人。她不会有事的,不会。 叶子秋的心情越发惶乱,一刻也不能平静。姚姐惶惶的,搞不清楚老太太今儿个犯了啥神经,咋就不能安安表静在屋里待上一会呢?姚姐刚想张口,就见叶子秋又拿起电话,这一次她打给了肖依雯。 很快,肖依雯带着车过来了。进门一看,叶子秋穿戴得很精神,不像犯了病,诧异地问:“您急着去医院,不会是哪儿又不舒服了吧?” 叶子秋急着个脸:“你快带我去吧,晚了,怕赶不上。” 肖依雯并不知道叶子秋要赶什么,但她还是很体贴地将她带到了医院。 “带我去见你父亲,我要跟他说几句话。”叶子秋说。 “他上午有手术,这阵儿怕是已进了手术室。” “这么早就进手术室?”叶子秋有些失望,不过紧跟着又说,“那就直接带我去她的病房。” “她?”肖依雯一怔,恍然间她明白了,真是该死,咋把这个给忘了。 三天前,她曾跟叶子秋念叨过,今天是牛枣花手术的日子。手术本该早就进行,但中间父亲染了小病,无法主刀,这才耽搁下来。没想她顺口提起的一件事,竟让叶子秋记这么牢。 来到病房,值班护士却说,病人十分钟前已推进手术室。叶子秋一听,表情立刻就瘫了,真是老天不给她机会啊。后来她支走肖依雯,说自己在这儿站一会。肖依雯有点担忧,叶子秋说:“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儿站站。” 医院的走廊永远是热闹的,这热闹是拿痛苦染出来的,匆匆忙忙走过来跑过去的人们,脸上是统一的表情,有些干脆就没有表情。叶子秋选择一个僻静处,背靠着窗,站着。目光,始终盯着手术室那盏灯。 那盏灯闪一次,她的心跳一次,闪得快,跳得更快,她觉得心脏渐渐有点承受不住了。她想换个地方,避开那盏灯,可腿里面灌了铅,迈不动。 她的安危对我就这么重要吗?年轻时,不是天天在诅咒她吗,就是前几个月,郑达远还健在时,不是也用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们两个吗。怎么这阵儿,反倒像姐姐似的,心被她揪着、牵着、挂着,落不下来?难道那些恨,那些怨,那些痛,就这么轻轻松松逝去了? 逝去了。真的逝去了。可是不轻松,咋能轻松呢?叶子秋摇了摇头,想想这段日子的煎熬,想想这段日子内心经过的那些个苦,她就知道,其实心里,她还是很难宽恕她的。不过人都老了,达远又先她们而去,这恩怨、这情恨,也就该放一边了。 走廊里人还是那么多,手术室的门一直紧闭着,没人出来,也没人进去,怎么做这么长时间啊,难道她的病,真的好不了? 叶子秋看见了那个女孩,就是牛玉音,不,她应该叫月儿,玉音这个名字,其实没月儿好听,也没月儿有纪念意义。但她现在叫牛玉音,是沙漠里那个村支书的女儿。荒唐,荒唐啊,这世上,有多少事写满了荒唐,又有多少人被荒唐两个字戏弄着? 月儿长高了,也长漂亮了,仔细瞅瞅,还真有点像他,像啊,你看那鼻子,嘴,还有那眼神,多么像。叶子秋的心一紧,感觉被什么刺了一下,很痛。不过很快,她就放松了。再咋说,孩子是没罪的,不能把错怪给孩子。这么想着,她真想走过去,摸摸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懂事,孝顺,心里有老人。医院这摊子事,都是她张罗的吧,多不容易,真是难为她了。叶子秋把手伸进手提袋,摸半天,那是她来时准备的钱,三万多块,她在考虑,要不要当面把钱交给孩子?还是不交的好,交了,咋说?是啊,咋说! 忽儿的,叶子秋就记起那个遥远的午后,那个令她欲疯欲死的飞沙滚滚的秋日的午后。 那是她第一次去沙漠,郑达远发配到沙漠已有三年,按说她的脚步早该送到腾格里来,跟丈夫守在一起 。但这不可能。叶子秋那时很年轻,也很有前途。省第一毛纺厂已把她内定为培养对象,要让她在这场伟大的运动中脱颖而出。叶子秋虽然是一个普通的技工,但因跟着师傅海大姐学得不少本领,在厂革委会内定的十六个发展对象中,她算是最有可能走上政治舞台的。 尽管她是反动学术权威郑达远的妻子,但劣势有时是可以转化为优势的,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转化。革委会负责青工思想政治工作的向国忠不止一次跟她做工作,要她认清形势,尽快做出决断,跟反动学术权威郑达远彻底划清界限。“你是工人阶级的代表,怎么能跟他在一起,这不是硬把自己往黑里抹吗?”“错误的婚姻不可怕,可怕的是到现在你还醒悟不过来,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 向国忠是厂里的青工委主任,又是厂革命生产领导小组副组长,此人能说会道。运动一开始,他便从生产一线活跃起来,很快成为厂里的红人。到这一年,他已成为厂里的实权派,而且在银城也有了响当当的地位。这样一个有大好前程的人,却独独不结婚,厂里厂外有那么多姑娘想嫁给他,都被他一口否决了。“年轻人应该把革命放在首位,谈婚论嫁,那是资产阶级追求的东西。”他的售货员母亲,那个鼻子上长着一大片雀斑的瘦女人,隔几天总要来厂里一趟,哭丧着脸,跟海大姐说:“你多操点心呀,我家国忠革命革疯了,对象都不找。” 海大姐没敢接言,这言不好接。人到中年的海大姐有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尽管她装作啥也看不见,一天就知道窝在车间教徒弟,可厂里厂外发生的事,哪一件也没逃过她的眼睛。这天她把叶子秋叫到自家,关起门来问:“他是不是还找你了解思想?” 叶子秋吭半天,艰难地点点头。 “你……就不能想办法跟他拉开点距离?” 叶子秋摇摇头,面色为难地说:“我想过,也试过,不顶用,他总是有理由。” 海大姐突然冷下脸:“我就不相信,母狗不叉腿,公狗能上得了墙!”说完,又觉言重了,不该拿车间里的粗话伤自己的徒弟。 “听师傅一句话,你就不要把那些标兵啊先进啊看得太重,你是有男人的人,没事干的时候,多想想你男人。” “我不能想他。”叶子秋说。 “为啥不能,你嫁了他,他就是你的天,就是你的地,这辈子,是刀山是火海,你都得跟他一道闯。” “我不想做反革命,也不想跟他划清界限,师傅,我难啊。”说着,叶子秋的泪就下来了。她真的很为难,一头是硬逼着她跟男人决裂的革命的声音,一头是师傅跟家人的声音。她到底该咋办?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你心里,压根儿就没我表弟。这样吧,你要是真看上了那个姓向的,你明说一声,用不着藏着掖着。我表弟的罪,让他自个儿去受,也犯不着为难你。要离婚也行,你说不出口,我去说!”海大姐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当初是她硬把叶子秋介绍给自己的表弟郑达远,郑达远一开始看不上叶子秋,没说具体嫌她什么,就说不大满意。 “不满意,我给你介绍的姑娘你还不满意?别以为你念了点书,又在研究院,心就长到天上了。人家姑娘差啥了,要长相有长相,要技术有技术,我还怕人家看不上你呢。”就这么着,这门婚事愣是让她给说成了。郑达远毕竟是个书念得有些呆的人,好多事儿上缺乏主见。现在海大姐有点后悔,觉得当初郑达远的看法是正确的,叶子秋这姑娘,啥都好,就是太有心计。 海大姐早已看出叶子秋的心计,她既不想跟郑达远离婚,也不想疏远或是得罪姓向的。她在巧妙利用各方力量,为自己搭建一座通向成功的桥。 她三年里不去看望自己的男人,就是想表明跟男人断绝关系的决心,可她又始终不下这个决心,反倒让姓向的越发焦急,越发感觉得为她做点什么。 这是座独木桥啊,弄不好掉下去,会粉身碎骨的。海大姐要去沙漠,要代她去跟郑达远办离婚手续。叶子秋这才急了,答应过些日子,最多一周,就去腾格里。 这一周,对叶子秋来说,真可谓意义深长的一周,也可谓惊心动魄的一周。这一周发生的事,比别人一辈子发生的事都可能要多,要震撼。但,她把一切牢牢地埋在了心底,就是跟海大姐,她也一个字没吐。 这一周可以叫屈辱,可以叫献身,更可以叫冒险。她保住了自己,没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沉下去,而且为后来的一系列提升留住了机会。 因为她最终并没跟郑达远离婚,也没跟向国忠结婚。她堵住了向国忠的嘴,却没让向国忠把她拉得更远。这就叫艺术,生存的艺术,斗智斗勇的艺术。女人要想出人头地,首先就得学会这门艺术。 叶子秋第一次走进沙漠时,眼里是没有苍凉的,大漠展现给她的,好像只是壮观,还有渴望被燃烧的冲动。那个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沸腾着一种声音,苦难和悲凉是不存在的,更是要不得的。越是这种艰难困苦的地方,越能激 发起人的斗志。所以她并没感觉到郑达远下放到这儿,是一件多么委屈的事,她甚至为郑达远庆幸,能在这样的地儿轰轰烈烈干上五年,那是多么的自豪和光荣。当然,郑达远的老右身份,多少影响着她的心情。她想,当初如果不嫁给他,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番样子?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在她心里长驻,况且,过去的事情是没法重新选择的,能选择的,只有未来。而对未来,叶子秋始终充满信心。哪怕中间有多少坎坷,多少屏障,她都决定踩过去。 午后的沙窝铺,一改往日的热闹与喧嚣。迎风飘扬的红旗不再,人山人海的场面不再,呈现在叶子秋眼前的,竟是热闹过后的一派萧条。叶子秋并没想到,战天斗地的大会战已经结束,沙乡人砍到大片树后,已投入到另一场战斗中。他们要建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水库,原来规划的水库太小了,跟这个时代真是不合节拍,县上决定将库容增大一倍,将大坝再增高五尺,而且,他们向***保证,一定要在这个秋天让水库大坝合龙。 眼前的确有些凄凉,寡落落的情景让叶子秋顿生失望,叶子秋想象中的场景不是这样的,沙漠是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它应该比工厂更有作为。 西北风呼呼叫着,黄沙嗖嗖掠着,一脉儿一脉儿的风沙之后,沙漠露出它本质的一面。渐渐地,叶子秋的心就沉了。 莫名的,叶子秋心里就掠过一层忧伤,这忧伤似乎跟沙窝铺无关,跟郑达远也无关,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感觉风沙打在心上,打出的却是另一张脸,向国忠的脸。 就在她的心被向国忠三个字咬得很难受的时候,沙窝里突然冒出一辆架子车。灰头灰脸拉车的,正是她想见却又怕见的郑达远。叶子秋赶忙躲在红柳丛背后,三年了,她似乎为这一刻做过大多的幻想,也流过太多的泪。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却突然怯了步。 她像一个尚未做好准备的嫁娘,一时慌得手足无措,这漫天的风沙,竟然压不住她狂跳的心。叶子秋脸红着,心跳着,目光颤抖着,往沙窝里窥望。 寡落落的沙窝似乎没有因她的不期而至发生什么,死一般的灰黄中,郑达远像牲口一样拉着车,他的步子费劲极了,像是使足了全身的力,可那辆车明显装得太重,车轮每转一圈,郑达远都得吭哧吭哧喘半天气。 叶子秋的心酸了,她从没想过劳动改造会是这样,她以为改造就是跟她一样,投身到火热的生产建设中,不要光在纸片上做文章。至于怎么投身,她没想过,真的没想。这些年,她的心思都被别的事儿占住了,很少认认真真去为郑达远的处境着想。她是想他,想得也不算少,但大都是些爱呀情的,上不了台面也见不了阳光。至于郑达远受多大苦遭多大罪,她真的没想过。怎么会遭罪呢?不是让他们改造思想么,不是让他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吗?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吗?向国忠这么说,报纸上这么说,上上下下都这么说,但就是没人告诉她,改造和教育原来是要遭罪的! 那一刻,叶子秋是被震住了,像牲口一样活着,她突然就记起这么一句话。 就在她内心翻滚打算哭喊着扑过去的一刻,沙窝里忽然多出一个人,是从她看不见的地儿跑出来的,也是土头土脸,比郑达远还要土很多。她奔到车子前,弓下腰,双手一用力,车子忽然轻起来,很轻,前面的郑达远立马不用弓身了,甚至肩都不怎么用劲。恍然间,叶子秋才明白,不是车子装得太沉,是郑达远真的缺少力气。 叶子秋有片刻的轻松,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毕竟,这死一般的沙漠,留下的还不单是他一人。有个人做伴,也多少能让她轻松一点。可是,等他们倒完土,推着空车往回走的时候,叶子秋就没法轻松了。原来后面跑出的那个人,竟是女的,活生生一个女人,很年轻,只是她的头,她的脸,还有她的衣裳,都让沙尘给染得成了另一种色。 叶子秋正要惊讶,就见那女的忽然凑近郑达远,像是给他眼里取沙子,取半天,沙子不知取没取出来,那女的倒是真真实实取在了郑达远怀里。辽阔的沙漠里,黄腾腾的天空下,一辆架子车前,一男一女,忽然就凝固不动了。 那一刻,空气都是静止了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沉腾腾就把叶子秋的心给压住了。叶子秋挣弹不得。喘不过气,也呼不上气,她要死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牛枣花,距今怕是有三十年了吧。岁月冲去了太多东西,却独独冲不走这一幕。她跟郑达远的婚姻,似乎就定格在那一瞬,也僵死在那一瞬,后来这几十年,都是形式,真的是形式。有时候形式也是必需的,徒有形式的婚姻毕竟要比没有形式的婚姻好一点,不然那么多人,为什么困在围城里不往出走? 叶子秋叹口气,努力收回遐思。不该想的,真是不该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想起来就头痛,但又不能不想。 叶子秋伤感的,抱着某种恨憾的,离开了医院。一回到家,就听到一句振奋人心的话:沙沙有了消息! (本章完) 34 34(1/3) 沙沙是在上海郊外一家小宾馆给家里打电话的,打电话时,沙沙是哭着的。她不能不哭。罗斯这个王八蛋,把她骗了个惨! 本来,沙沙是不往外跑的。白俊杰出事,跟她有屁关系,她还巴不得把这鸟关进笼子里去呢。谁知罗斯跑来说,深圳有个老板,想见她一面,如果谈得愉快,可以把西北这边的业务交给她做。 “啥业务啊?”她问。 “还能有啥业务,肯定跟选秀有关。”罗斯故作轻松。 一听选秀,沙沙来劲了,她正被上次模特大赛的事逼得上吊哩,上海这帮欠揍的,愣是把她给骗了进去。要救急,她只能抓紧找一家新的合作伙伴,要不然,公司真就得关门。 沙沙迅速处理掉手头的事,提上钱,想也没想就跟罗斯到了深圳。结果这一次,她被骗了个干净,骗了个彻底。 罗斯在深圳有女人,这女人沙沙以前见过,还很友好地称呼她董姐。那时沙沙以为她是白俊杰的女人,对她和罗斯的关系,一点也没怀疑。等到了深圳,才发现这女人脚踩两只船,一脚踩在白俊杰那里,一脚绊在罗斯这边,罗斯想甩都甩不了。因为这女人掌握着罗斯不少事儿,罗斯敢甩她,只有死路一条,况且罗斯压根就没想甩掉这女人。罗斯想甩的,是她沙沙。 这女人在深圳也开了家公司,还取了一个外国名,叫珍妮。沙沙他们来到深圳,姓董的女人并没出现,装模作样跟沙沙谈的是一个黑瘦的男人。现在想起来,沙沙就觉还是自己经验不足,没能看穿他们的诡计。其实中间他们是露出过破绽的,都怪她太相信罗斯,啥都照他说的去做了。等发现被骗时,罗斯已没了影。可怜的沙沙,被罗斯卷走了所有钱。 “狗娘养的,我饶不了你!”沙沙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将罗斯剁了。但哪有这个机会啊,她连宾馆都没法再住下去,只能流落街上。好在沙沙是个不缺少办法的人,她跟银城这边的朋友打电话,就是跟肖依雯关系不错的那位,银行要员的千金,说自己遇了点事,急需点钱,不多,一万也行,几千也行。女友是位对钱毫无留恋感的人。 朋友出手果然大方,一次给沙沙打了几万。沙沙算是又能度一阵灾荒了。沙沙一开始很固执,发誓要把罗斯跟那个姓董的女人找到,后来她才明白,如果有人刻意要躲你,你是找不到的,弄不好,你会把自己也给丢掉。罗斯跟姓董的女人早已去了美国,那女人缠着罗斯,目的就是想到美国去。 转眼间,沙沙就花光了那些钱,她不敢再在深圳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她就会变成乞丐。她决计到上海,她要找到上海那家公司,讨回她的钱。这个时候沙沙已没了退路,总不可能一身精光的回银城吧?就算别人不在乎,她自己心里能平衡?不能,真是不能!况且,这样回到银城,以后怎么生活,她可是有雄心壮志的呀! 上海之行几乎是一场灾难,如果说深圳她呛了水,上海就差点把她淹死。 噩梦一场。人在背运的时候,是千万不能任性的。任性对时运不济者,如同毒药,它会很恶毒地把你药死。那家公司早就关了门,沙沙曾经签过合约的那幢写字楼,如今正在装修成酒店,看上去规模还不小。沙沙在楼下站了许久,上海的阳光充满柔情地抚着她的脸,黄浦江那边吹来的风儿像情人一样舔着她的肌肤。这一刻,沙沙忽然就想起江长明。她记得,江长明曾经不止一次婉劝过她,要她注意跟罗斯的关系,不要把啥事儿都做得没边没际。 “啥叫个没边没际啊,是不是嫉妒了?”当时她酸溜溜就这么说。这话本来是要伤一伤江长明的,现在她才发现,受伤的永远是她自己。沙沙弄不清,自己跟江长明到底算哪种关系?爱,暧昧,还是真就如江长明说的那样,只是兄妹?自己混乱的生活,难道真的跟他没一点关系? 站在树荫下,沙沙眼里哗就有了泪。沙沙搞不清,真的搞不清。能搞清的,就是这一刻很想他,好想好想。 可这座冷漠的城市,丝毫不能容忍她把感情发泄出来。伤心过后,她开始思考下一步,说来更是滑稽,这时候她还想着要争一口气,要弄出点名堂让江长明瞧瞧,她沙沙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沙沙找到过去的一位业务伙伴,托他打听那家公司老板的下落。几天后她得到消息,说是那老板玩了个掉包计,重新注册一家公司。 “我怎么才能把钱讨到?”沙沙求救似的问。 “这事很难,他在这行里,算是个人物,背景复杂不说,关键是他太有能耐。” “一点办法都没?” “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伙伴不说话了,眼角的余光看着她,似乎在揣摩她的心思。 “说吧,不管啥法儿,只要能让他倒霉,我都干。” “这事得找胡姐。”男人终于说。 结果,这一找,差点把她找进地 狱。 往家里打电话这天,沙沙刚从胡姐那边逃出来。胡姐的确是个人物,长着一张菩萨脸,笑起来满是媚惑,但她尽干危险的事。越是危险对她来说越有挑战。胡姐现在搞传销,当然不是让人一眼就能看破的那种传销。她以替人讨债的名义将那些冤大头们骗到门下,好吃好喝供养几天,然后,你就得听她的。如果替她再联系不来五个冤大头,你就甭想离开上海。按胡姐的话说,你都有钱让人骗,难道没钱搞传销?沙沙就是让业务伙伴以这种方式联系进去的。 叶子秋按沙沙留下的号码,迅速将电话打过去,沙沙居然真就等在电话旁。 “沙沙,真的是你吗?”叶子秋眼看泣不成声了。 “妈,我想回来。” 打完电话,叶子秋就要往上海去,一刻也不能再等。姚姐情急地说:“你这身体,甭说去上海,就是上街,人还担心不过来呢。” “我这身体咋了?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不急!”叶子秋已让急火攻得有点失去理智。 姚姐一边拦挡,一边就给江长明打电话。接到电话,江长明一刻也没敢耽搁,当天晚上,他便搭上了飞上海的飞机。 郑达远的问题总算是查清了。沙漠水库的干涸牵动了诸多神经,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多不该抖的事儿全都抖了出来。 省委终于下了决心,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成了一件谁也绕不过去的大事儿。看来,江长明们渴望的那一天就要来了。 就沙漠所的相关问题,省委责成有关方面迅速查证落实。原来的调查组被撤走,省纪委和高检重新组织力量,深入沙漠所,展开调查,审计方面也派出专人,对治沙资金进行全面审计。 其实问题并不难查,有些问题甚至就摆在明处,关键是有没有人下这个决心。凡事一动真,就都简单了起来。龙九苗知道这次抵赖不过去,作为沙漠所的专家,他太清楚沙漠水库干涸带来的后果了,由此牵出的一系列问题,必然会在全省乃至全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与其死扛着,还不如老老实实把自己的问题先说清。 龙九苗在做了一番艰难的抉择后,终于张开了嘴巴,据他交代,所谓的郑达远贪污案纯属捏造,说诬陷也行,反正就是把事儿往死人身上推。这不是他的主意,是有人教他这么做。 郑达远这个人,的确不适合做一把手。这是龙九苗的原话。不是说他没这个能力,是他缺少管理,或者压根就没管理。也不知上面咋想的,原本搞专业的,偏要放到行政一把手的位子上,耽误了他,也耽误了沙漠所。这也是龙九苗的原话。说这些话的时候,龙九苗的心态是平和的,不像是一个有罪之人,事实上他清楚,就他犯的那点事儿,远还不至于蹲大牢,这么长的时间他咬住嘴不说,是有人不让他说。 “钱都进了白俊杰的腰包,至于白俊杰再送给谁,我就不晓得了。当然,钱不是他拿的,是那个女人,所有事儿,都是那女人一手操作的。马鸣也不过替身一个,拿不了多少的。我是在中间才发现他们这么做的,以治沙为名,将沙漠所的资金先打到沙生植物公司账上,然后再由沙生植物公司负责投入。能投入个啥啊,除了郑达远课题必需的那一部分,其余,都让他们挪走了。” “后来我找过白俊杰,指出这么做是违纪的,是法律不允许的。白俊杰先是笑而不语,后来拿出一张合同,是郑达远跟他们签的。那合同明显带有欺诈性,他们就是钻郑达远对这些事不上心的空,欺负他不是一个商人,是一个书呆子,老学究。” “找完没几天,白俊杰让马鸣拿来十万块,说是给我分的红。那次我没要,不过跟着电话就打来了,他们问我到底想不想在沙漠所干下去,想不想做一把手,如果不想,尽可捣乱。我哪敢捣乱啊,第二次姓董的女人把钱拿来,我就收下了。” “后来他们还给过我一些,说是分红,说郑达远也拿了这笔钱,如果沙漠所还有谁想拿也可以,不过得把另两笔治沙资金也转过去。这事我不敢做主,让他们去找郑达远。结果郑达远没答应,把皮球又踢给了我。我犹豫再三,还是把钱打了过去。一笔是二百一十万,一笔少一点,六十多万。年前我怕出事,收回了一笔,不到一百万,其余的,都拿树款还有人工费冲了。” 顺着龙九苗交代的线索往深查,就发现一半事儿出在沙生植物公司上。这家公司简直就成了白俊杰等人的造钱工厂,他们打着治沙和开发沙产业的幌子,以假合同、假发票等违法手段,套取国家治沙资金,侵吞沙县十二家部门的入股款。除了伪造郑达远的手迹签订合同外,他们还伪造农民手迹,以发放树苗、领取劳工费、拉水费等多种形式,将二百余万元摊到农民头上。更可怕的,他们虚造了一个沙生林,单是在这个叫白板滩的地方,就花掉近三百万。 事实上的白板滩,就是一片荒滩,将近有六百亩。前些年的确在这儿种过树,但都是政府号召当地农民和学生义务种的,而在沙生植物公司账上,滩上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是他们花钱育出来的。还有不同的学名,不同的生长特性,资料造得倒是很全。调查组来到白板滩,茫茫的沙滩上,除了零零星星还活着一些“达远二代”外,其他树木早已看不见绿色。当年这儿还长满沙刺、梭梭,如今却连这些东西也看不到了。倒是黄沙往前推进的速度令人震惊。 龙九苗还交代,关于沙沙强行从马鸣手中拿走四十万也纯属谎言。沙沙办公司缺钱,这是实话,沙沙也确实找过马鸣,想从他那儿周转一些。不过沙生植物公司的钱都归姓董的女人管,马鸣能做主的,超不过十万,沙沙是看不上这十万的,她想一次性借四十万。姓董的女人自然不会同意,后来为了得到另一笔治沙资金,他们以此为条件,要沙沙做通父亲的工作。如果郑达远同意将治沙资金转到沙生植物公司账上,作为回报,沙沙可以拿到四十万的分红。没想这事让郑达远知道了,郑达远很气愤,跟姓董的女人大吵了一场,还把事情闹到了白俊杰那儿。 白俊杰竟然颠倒黑白,一口咬定是沙沙拿走了四十万!好在此事龙九苗知道,是白俊杰后来请他吃饭时亲口说的。白俊杰还嘲笑郑达远,说他是在沙漠里蹲傻了,傻得连钱都不认得了。 案件查到一半,省纪委做出决定,将龙九苗案跟白俊杰案合并侦查。不久那个藏在幕后的关键人物被“双规”了。政府秘书长这边也出事了。这是一个重要信号,表明省委要破坚冰了。 郑达远的经济问题是澄清了,但是还有很多事儿,却悬而未决。江长明从上海回来没几天,林静然就给他打来电话,说周晓哲想见他,要他在老地方等他。 两人见了面,周晓哲说:“问题比你我想的还要严重,太可怕了长明,他怎么啥事都做得出来?”说着他将一份资料递给江长明。这是国际林业组织日前发来的函,算是机密文件。江长明不看也能猜到,一定是孟小舟在那边露馅了。前几天,他在美国的朋友略略向他透露了一些消息,大意是说国际林业组织的高级官员对此事很震惊,正在紧急跟中国方面磋商,寻求解决的办法。没想,这么快函便发到了银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长明心里,就不只是痛了。说实在的,尽管他对孟小舟有不少意见,但从内心深处,他真是不希望孟小舟出事。他宁可希望自己以前的怀疑是错的,也不愿意看到这沉甸甸的函。 这绝非一份普通的函啊,说轻点,它关乎一个人的前程甚或命运,说重点,这直接影响到国家荣誉。 “怎么办?”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周晓哲,其实他知道,这事是没有办法的,一点办法也没。 果然,周晓哲说:“他自己酿的苦酒,只能自己去喝。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你,他做的这一切,林静然知道不?” 江长明猛地一惊,周晓哲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这事跟林静然有什么关系? 周晓哲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说:“对不起长明,你也知道,他们两个原来有那层关系,孟小舟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不能不多想。再者,林静然现在的位置比较特殊,如果她真的跟这事有染,怕是……”周晓哲没把话说完,也没必要说完,江长明再不谙世事,这点儿道理还是能明白。 周晓哲的脸色很差,看得出这事对他冲击太大。一个主管副省长,上任不到两年,自己管辖的部门接二连三出事,而且都还是大事,他怎能不焦虑?可是江长明的心情更差,他相信孟小舟所做的一切林静然并不知情,就算两人热恋着的时候,孟小舟也绝对是跟她留了一手的。但,他相信能顶何用?还是周晓哲以前跟他说过的那句话:证据,凡事都要有证据。如果孟小舟反咬一口,林静然能说得清?要知道,孟小舟的所有数据,可都是从她那儿拿的。 “算了长明,这件事我原本就不该问你,还是一并交给他们去查吧。”说完这句,周晓哲面部表情像是瘫痪了。江长明的心,已经沉得不能再沉。 跟周晓哲分手还不到十分钟,林静然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你在哪?” “回家的路上。” “他跟你谈什么了?” “没谈什么。” “我不信。” “这有啥信不信的,随便谈了点工作上的事。还有,他催着让我去沙县,说那边的工作要抓紧。” “你在撒谎!你回家,我马上到你那儿。” “我还有事……”江长明话还没说完,林静然已将电话压了。她似乎猜透了江长明的心思,知道他要拒绝她。 她必须见到他! 站在马路上,江长明一时有些怔然,这一刻,他真是不想见林静然,谁也不想见。他想一个人走走。 (本章完) 35 35(1/3) 沙沙的脾气一天比一天乖戾,发作起来歇斯底里叫个不停,有时又会突然的十分安静,默站在窗前,一整天不说话。 从上海回来,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是她自己单独住的那屋子,除了江长明,她谁也不见。对叶子秋,她也是不闻不问,江长明让她去看看母亲,她竟然说:“你是想让她羞辱我,嘲笑我是不是?” “沙沙你怎么能这样想,她是你母亲,你在外面的这些日子,知道她有多焦急吗?” “不知道。” “沙沙!”江长明快要气疯了,他急着要回沙窝铺,可是叶子秋和沙沙都扯着他,两头随时都要出问题。护工姚姐也想辞了这份工作,怕再干下去,担不起责任。江长明自然清楚姚姐的担忧在哪,眼下这对母女,跟精神病人没啥两样。一个整日地喊着要女儿,一个呢,仿佛铁定了心要把她母亲折磨死。 江长明真是搞不清,对叶子秋,沙沙哪来那么大仇恨?既然她铁了心不认这个母亲,为啥当初又要往家里打电话,弄得叶子秋疑神疑鬼,说女儿一定是死了,江长明没把她带回来。“回来你咋不让我去看她?我的女儿,我看一眼也不行?” 江长明夹在中间,如今连谎话都没法说,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编怎样的谎才能把这对母女安抚下去。 “我要喝水,我要你陪着我!”沙沙又在叫了。 打上海回来,不,打郊区那家破旧的小宾馆里见面的那一瞬,沙沙对江长明的感情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我现在啥也没了,啥也没了你明白吗?我要你陪着我,我现在只剩下你了!” 疯话,狂话。但她偏是要说!而且……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江长明真是不敢回想,他现在就一个心思,赶快逃开省城,回沙窝铺去。可逃开哪有那么容易,沙沙这边还在闹着,那边,叶子秋又在打电话催了:“长明,你快点回来,我支撑不住了,我要死了。” 等他心急火燎赶回去,却见叶子秋拿腔拿调坐在沙发上,脸端得比冷柜还冷。姚姐吓得缩在阳台上,看见江长明进来,也不敢说话。江长明以为是叶子秋跟姚姐闹别扭,正要拿话劝,叶子秋却说:“那个肖护士,有事没事的,老跑我这儿做什么?” 一听是肖依雯,江长明紧着说:“她是担心你的身体,抽空来看看你。” “看我,她有那么好心吗?” “师母你……”江长明愕然了,他弄不清哪儿出了问题,但他确信一定是出了问题。僵了一会,江长明走出来,拨通了肖依雯手机。肖依雯一听他在师母家,便啥也没说就将电话挂了。江长明怔怔地站在楼道里,一股不祥涌上心来。 晚上江长明去找肖依雯,见了面肖依雯冷冷的,全然没了以往的热情。两个人走在滨河路上,空气压抑得人想死。江长明说了好多话,自认为说得很幽默,完全能搞出点笑来,谁知肖依雯那张脸,就跟秋天的沙漠一样,不,比那还要僵死。 江长明没了信心,本来说这种哄人的话就不是他的强项,说得他牙疼,现在他一看没效果,索性闭了嘴,跟着肖依雯往前走。 滨河路永远是热闹的,也永远是寂寞的,因为你不知道这条路上走出来的,到底是爱情还是爱情过后的残局。每个人都在走,每个人都不知道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 爱情其实是最麻烦的,一点儿逻辑也没,比爱情更麻烦的,怕就是碰见爱情又不知怎么抓。 肖依雯大约是走累了,停下脚步,回头望住江长明:“你打算怎么收场?” 江长明莫名其妙,听不出肖依雯在问什么。 “我是指沙沙。” “沙沙?” “难道你真不明白你师母的心思?” “这跟她有啥关系?”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肖依雯忽然抬高了声音,看得出,她被这件事儿苦恼着了,江长明这种稀里糊涂的态度,更让她往歪里想。 “我压根就不清楚你说什么!”江长明也来了劲,这劲是突然生出的,很有些莫名其妙。 “你冲我吼什么,我还一肚子委屈哩!”肖依雯再也不能控制了,她原本指望着江长明能安慰安慰她,至少能说几句让她往宽处想的话,谁知江长明竟给她来了恶狠狠的一句。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内心压抑着的委屈哗一下泻出来,泻得满地都是。她怕把自己淹没,也怕把江长明冲走,便逃也似的打车走了。江长明眼睁睁看着肖依雯拦车而去,步子居然僵得迈不动。肖依雯话里的意思,他何尝不明白,但他怎么解释? 有些事你是无法解释清楚的。叶子秋突然改变对肖依雯的态度,绝不是肖依雯哪儿得罪了她,怕是根源还在沙沙身上。这事肖依雯真是有点冤,委屈大得很,为了师母,她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竟是这么个结果,换上谁也受不了。 江长明正在考虑,要不要赶过去跟肖依雯说几句好话,这时 电话响了,沙沙在咆哮:“江长明,我要你回来,你十分钟不回来,我就跳楼!” “你跳好了,没必要通知我!”挂断电话,江长明就茫然了。这是一个男人面对几个女人时的茫然,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我哪点做错了,用得着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这个空气中裹着浓浓寒意的秋末的夜晚,江长明兀自走在黄河边上,黄河一改平日的张狂,流的是那样平静,静得让人感觉不出它在流动。倒是他的脚步,来来回回的像是踩在麦芒上,走累了,走够了,心想也该回去了,这才甩了甩头,打算把一切烦心的事儿都甩掉。不管怎么,他是该去沙县了。 回到家,楼道里黑黑的,这幢楼上的感应灯是老式的,很迟钝,有时人都进了家门,一楼的感应灯才能亮起来。他又懒得用力踩,索性摸着黑爬楼道。有时摸黑爬楼也是件很有趣的事儿,白洋在的时候,他们就比赛着爬楼,看谁先到家。爬到后面的人必须喊报告,方能入得了家门。可惜这些都成了梦境,再也不能重现。江长明正要伸手掏钥匙,猛见沙沙虫子一样蜷缩在门口,她的样子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江长明眼里哗地就有湿涌出来。可怜的孩子,她在拼命地作践自己。 门刚打开,还未来得及开灯,沙沙扑过来,一下子就抱住了他。 “长明哥,你别扔下我……” 一夜之后,世界似乎又出现了它原有的平静。其实世界本就是平静的,不平静的,只是我们的内心。沙沙睁开眼,感觉是那么的美妙,妙不可言。她像个经验老到的阴谋家,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昨晚这一仗,她算是打赢了,至少没输给对手。 对手是谁?沙沙懒懒地想了想,似乎也想不起该把谁当对手。她笑了笑,笑得有几分灿烂。秋日的阳光从窗户泄进来,染了一床,染得她两条胳膊藕似的性感,放射出勃勃欲光。她伸了个懒腰,看到自己近乎**着的下体时,她的笑就有了某层坏意。“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就范,走着瞧吧,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从上海那家小宾馆第一次抱住他时,沙沙就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你必须抱住他,这辈子,他是你最后一棵树。 抱住他,一定要抱住。这么想着,她起身,穿衣,主妇一样不惊不乱。从今天起,她再也不急了,不慌了,她要一步步地,稳稳地,将他捕杀在自己怀中。 她相信自己的魅力,尽管他一次次从这魅力中逃了出去。 那场救命的雨就是这天中午开始落下的,风卷着黑云由西往东移时,江长明坐在车上。他是天亮之前动身的,他必须在天亮之前动身。他怕黎明映出屋子里的尴尬,更怕自己惨白的脸色还有发冷的身子暴露在光明之中。这一夜他过得相当艰难,比上海小宾馆那一夜还要难熬几倍。沙沙不顾一切扑向他时,他便知道,又一个不眠之夜降临了。 沙沙是疯了,真的疯了。她怎么能那样疯狂,怎么能那样的无所顾忌呢?坐在车里,江长明还忍不住心悸,感觉身体在一阵儿一阵儿发颤,忽儿往冷里去,忽儿又往热里烧。思维也飘飘摇摇,动荡不定。 太可怕了!他感觉自己被焚烧了一次,洗劫了一次,他像个溺水者,差一点就被她弄得窒息而死。 他坐的是早班车,车上并没几个人,两个民工模样的人一上车便打起了瞌睡,另有一对小青年,像是要去沙漠里写生,谈的都是跟画有关的话题。再后来,两人就在车里肆无忌惮地亲热起来,发出的声音让江长明全身沸腾,好像又被拽回了昨晚。 我怎么会抱住她呢?冷不丁的,江长明就又想起了这个问题。这真是个复杂的问题,昨晚他就这样问过自己,是在沙沙彻底睡了之后,她倒是好,说睡就给睡着了,江长明的瞌睡,却让她惊得早飞到九霄云外。 我不该抱住她的,更不该……江长明叹了口气,感觉有种罪恶感升起,折腾得他想从车上跳下去,跳到某个阴暗的角落。 车上又上来几个人,早班车老是这样,一路要停,一路要捡人,江长明的思路因此被打断,等车子重新启动时,他却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这次想到的好像是肖依雯。奇怪,在这个阴云渐渐罩住天空,雨好像真的要来的早晨,他脑子里的肖依雯,居然很是模糊,想了几次都没把她的面目想清楚,反倒是沙沙,像个调皮而又捣蛋的坏家伙,一次次跳出来,强行将肖依雯给压了下去。然后他便看到一大片白,雪白、粉白、嫩白,无法避开的白。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除了白洋之外,他看到的又一个女人的身子,年轻女人的身子。天呀,我怎么会这样!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雨终于开始落了。真是救命雨啊,一下车,江长明便听到来自四处的声音,全是感激老天爷的。八个月,整整八个月,沙乡人没看见老天爷掉一滴泪了,老天爷,你要是 再不掉泪,这一沙漠的人怕是一个也待不住了。 雨越下越大,终于,大地被彻底浸润了。 透雨过后,秋天也就意味着要走了,老天爷在秋的最后两天,上演了一场好戏,一下就把人们的希望激活了。 县长李杨带着一干人,第一时间赶到了沙窝铺。 这段日子,县长李杨真是活跃得很。台上台下,处处是他的身影。随着白俊杰一案的深入侦查,李杨的工作积极性像是得到了空前的调动。在他的坚决主张下,沙县政府部门来了个大换班,那些当初违规给沙生植物公司提供资金的人,都被撤换了,个别人甚至被追究法律责任。沙漠水库的干涸并没给他的工作带来多大的被动,相反,水库干涸后,他在沙县采取的一系列举措,深受欢迎,而且得到了上面的充分肯定。这年月,能把工作干到双赢份上的,少。基层领导既能让老百姓感受到温暖,又能让上面满意,的确需要相当高的工作水准。 江长明对李杨是越来越刮目相看。尚立敏却不同,她顽固地抱着某种成见,认定李杨是在演戏,所有的人都在演戏。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方励志不同意她这观点,第一次站出来反驳她。奇怪的是,她居然没跟方励志翻脸,还很友好地跟他讨论了一个小时,然后话题一转,笑着道:“现在该坦白了吧,说说,怎么勾搭上那个乔雪的?” 沙窝铺的日子毕竟是枯燥而乏味的,要想过得滋润点,就得想办法找些快乐的话题。于是方励志跟乔雪,甚至六根跟牛枣花都成了他们谈论的话题。这些看似贫嘴的话题却让沙窝铺多出一层爱情的味儿。是的,世上也许只有爱情,才能让人们永远充斥着新鲜感。 谈着谈着,话题哗就扯到了江长明身上,尚立敏突然问:“你们说,江长明会不会真的娶了沙沙?”这问题把谁都给问住了,只有羊倌六根不清楚沙沙是怎样一个人,他倒是对肖依雯充满了好感,没加思索就说:“我倒觉得,江专家跟肖护士挺般配的。” “那你说说,怎么个配法?”尚立敏故意逗他。 “肖护士心好,人稳重。”六根想半天,挤出这么两句。头一抬,江长明竟走了过来,忙提上铁锨往二道梁子去了。 李杨这次来是专程解决沙窝铺林木冬季保护事宜的,以前有郑达远,赶在寒冬来临之前,他就把啥事儿也张罗好了。当然,具体事务上,少不了白俊杰帮忙,毕竟这是一项大事,又是很能写进工作报告中的事,怕是沙县每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都少不了沙窝铺。这可是个形象工程哩,当然也是政绩工程。现在白俊杰进去了,听说已被正式逮捕,这事理所当然就该李杨负责。 李杨的意见是,将牛枣花的林子跟沙漠所的试验林合并管理,县政府统一出资,具体管理事务由西北沙生林科技开发公司去做,也就是交给吴海韵去做。李杨的理由是,条件太艰苦了,沙漠所的同志不可能整个冬天都留在沙漠,再说就几个人,这么多的活也没法干完。“该政府做的事,政府就该担起责任。”李杨说,“吴海韵这家公司,很有经验,我看过他们给树苗过冬采用的都是高科技手段。”李杨进一步说。 一听吴海韵,尚立敏立刻紧起了眉头,这阵儿她像是把找吴海韵拉水的事给忘了,脑子里转的,是李杨跟吴海韵到底啥关系,吴海韵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姓董的女人? 江长明瞪了尚立敏一眼,因为她的面部表情已经很不友好,江长明怕她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这女人最近像是受了啥刺激,脑子里尽是些悲观恐怖的想法,有次她甚至跟江长明提醒:“那个吴海韵,看你的眼神不对劲,你可要小心呀,毁在女色上,不值。”气得江长明直想冲她吼:“你以为天下男人都好色啊,就算好色,也不能见个女人就把她当色。” 尚立敏没理他,照样拉个脸。李杨倒是不在乎,他现在真是具备了大家风范,很少跟一般人过不去,况且尚立敏在他眼里,连一般人也算不上。 “怎么样长明,如果没啥意见,我就让林业局的同志们去落实?” 江长明听完,笑着说:“县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过冬的事,我们真是不敢丢手,真要是交给别人管理,我们是要挨批的。至于牛枣花那片林子嘛,你们看,交给谁管理也行。” “这……”李杨的脸有点难看,没想到江长明会这样驳他面子。默了一会,他说,“也好,三道梁子你们负责,其余的,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接下来,李杨带着十几个部门的同志,在沙窝铺转了大半天。后来他们说什么,江长明就不知道了。透雨刚过,天空晴朗得很,他们紧着整地保墒,真是没时间陪李杨。不过李杨走时留下的一句话,却让江长明深思良久。 李杨说:“这沙窝铺,真是个金窝窝呀,这么闲放着,可惜了,回去,我们要好好研究一下。” (本章完) 36 36(1/3) 这个下午,江长明正在跟六根喧谎,喧得还很投机。自打卖了羊,六根就成了闲人。刚卖掉那阵,六根真是恐慌得很,像是把心也给卖掉了,整天惶惶恐恐地,找不到归宿。江长明见他失魂落魄,怕这个老光棍出事儿,就跟他说:“要不我们聘你吧,帮我们打理树林子,反正你不干,我们还得另聘人。”六根惊着脸说:“你咋个知道我不干,只要能让我留在沙窝铺,做啥都行。”就这么着,六根成了沙漠所的雇工,每天发三十块钱。 六根很高兴,不单是能挣到钱,关键,他又成了忙人。六根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要帮枣花把林子看好,这些年,六根在沙窝铺放羊,放出感情来了,对牛枣花的林子,也有了感情。眼下枣花有了病,他真怕林子再出个啥事,那可就要了她的命,就算江长明不发给他钱,他也一样会留在沙窝铺。 当然,能挣到钱,六根就更开心。闲下来,他也会跟江长明说些沙乡一带的事儿,包括以前老郑头在沙漠里的事儿。江长明没想到,六根对郑达远,很有一份深情哩。当初枣花去参加追悼会,没让他去,他计较了有一个月没理枣花。后来是枣花在树林里晕倒了,这才迫不得已,两人又说起了话。 “两个都是好人啊,可惜,可惜了。”六根叹道。似乎他想说什么,又刻意隐去了。江长明清楚,六根心里定是为这两个人的情还有恨难过哩。 江长明现在已清楚,老师跟牛枣花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这事埋在他心底,轻易不浮出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也有每个人的痛,可能老师的痛,就在牛枣花身上。 真是一段旷世之恋啊!有时候,他也发出这样的感慨,可一想师母叶子秋,他立刻就将这种感慨收回去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能让叶子秋和沙沙知道这些事,为此他还特意跟六根交代,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能把啥也讲给别人。 六根憨憨地笑笑:“放心,江专家,我六根也是个吃过油盐酱醋的人,那种戳烂人心口子的话,不说。” 两人正喧着,尚立敏从县城回来了,拿着一封信,远远就叫:“头儿,有人给你来信了。” 尚立敏每周都要去县城一趟,头天去,二天回,在沙县宾馆那间包房里舒舒服服泡一个热水澡,再跟老公煲半晚上的电话粥。按她的话说,她就这一个爱好,喜欢泡在热水中的那股舒服劲。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做第三者,插足别人的家庭,如果连这个小小的爱好也给剥夺掉,这日子就寡味得真是没法活下去。方励志为此大骂她腐败,县城的水贵得跟油一样,你泡一回澡,就等于剥夺掉若干个人的喝水权。尚立敏一笑了之,不跟方励志计较。“这点腐败的资格都没了,我还当哪门子女人?”她的话让六根愣直了眼,故作惊讶说:“哥哥,我也一直没把你当女人。” 信是马鸣寄来的,江长明一眼就认出他的字迹。好你个马鸣,躲在地缝里不敢出来,居然有胆量写信。等看完信,江长明心里就完完全全成了另种味儿。 马鸣告诉江长明一个事实,这事实江长明似乎想到了,却又没想到,或者,他只是疑惑过,后来又被种种假象给蒙了。 是的,一切都跟李杨有关,这场戏中,李杨才是主角,是他导演了一场好戏,他把后台搭好了,观众也请好了,然后隐去,让揭幕者哧啦一声,掀开了厚沉沉的幕,然后,角色一个个登场。不登场没办法,这时候已由不得你,李杨把啥都准备好了,你不可能不来。你一来,提前准备好的网便哗一下,完完全全把你给罩住了。 难怪白俊杰没做最后的挣扎,这时候再挣扎,你还能挣扎得动? 马鸣说,是李杨让他走的,走到哪里去,马鸣没做交代,但必须得走,走得越远越好,要不然,就别怪他不客气。马鸣当然害怕,李杨的为人他不是不清楚,太清楚了。李杨有多大能耐,他更是清楚。马鸣知道跟谁作对也不能跟李杨作对,跟李杨斗,你就死定了。 姓董的女人也是在李杨的安排下脱身的,这事做得很隐蔽,骗过了所有人。姓董的女人同样受到了威胁,她做的事她知道,如果不逃,沙县的监狱就能把她关一辈子,况且李杨的能耐绝不限于沙县。“一个女人是犯不着为一个县长着想的,啥时候做了人家的替死鬼,你都不清楚。”这是李杨劝女人的话,李杨居然能从千里之外将已经藏起来的女人找回,而且做得没有风声,就连白俊杰都不知道,沙生公司的人更是无从知道。可惜李杨说这话的时候,马鸣恰在隔壁,他冒了很大风险,偷听了那场谈话。那场谈话对白俊杰是致命的,对沙生公司是致命的,对马鸣,同样致命。马鸣当机立断,第二天便从沙生公司脱身,开始全力打点他原来的公司。说打点真是让人发笑,发一种很悲凉的笑。马鸣那段时间,就做一件事,变卖他原来的公司。等李杨找他摊牌时,马鸣把自己的后路已想好了。令人可笑的是,江长明居然还要请马鸣帮忙,联手做“达远三代”的推广。 李杨这样做,就一个目的,置白俊杰于死地! 在沙县,李杨跟谁都客气,跟白俊杰也是如此,客气得很。这是李杨下到基层后最大的改变,身上全然没了那股霸气,见谁都露笑,见谁都点头。他用最简单的方式改变了自己,改变得还很成功。至少没让外人看到他的本质。看到本质的,就一个人,这人就是白俊杰。 如果说李杨在沙县有对手的话,这对手,肯定就是白俊杰。 李杨想做县长。李杨下来的第二年,就想做县长,他没太多时间,走基层路线是很费时间的,弄不好,你就栽在了基层,永远也爬不上去。李杨不想栽,他想用三年时间,或者更短一些,完成过渡,然后以正县级的身份进入他想进入的那个部门,李杨知道,人不能想太远,关键是把眼前把握好。 但偏偏他遇上了白俊杰,白俊杰拦住了他,让他的计划搁浅了。李杨没想过做书记,尽管书记才是县上真正的一把手,但李杨觉得做书记是条弯路,弄不好会把棋走死。李杨不想冒这险,他认为做县长就已足够。他是有目标 的人,如果有捷径能走,他为什么不走? 白俊杰不让他走。李杨调来的那年冬天,五凉市委就有意将白俊杰调走,让他去计委,做副主任。白俊杰听不惯那个副字,不去。第二年又有机会,安排他去地震局,做正职,白俊杰又不去,单位不好。这样,李杨两次大好的机会就让白俊杰给糟蹋了。就在李杨眼巴巴盼着第三次机会的时候,白俊杰搞起了沙生公司,还带来了那个姓董的女人,看这架势,他好像才要甩开膀子在沙县大干一场呢。后来的事实证明,白俊杰果然做起了长久打算,他似乎也意识到,去哪儿也没沙县自在。与其跳来跳去地找食吃,还不如牢牢建个窝。 白俊杰的志向不在什么级别,他要的是实惠。这一点,他跟李杨有天大的区别。 可他一实惠,就把李杨害苦了。李杨对白俊杰的恨,大约就是这么生出来的。当然,后来白俊杰也确实给过李杨一些刁难。同在一个舞台上跳舞,互相踩脚的事就免不了,况且镜头永远属于最亮眼的那个人,一个镜头不可能把大家都照得光彩无比。同样的道理,权力的核心总是在一个点上,如果有三个点,那就成平面了。谁也愿意成为点而不愿成为面,这便构成新的矛盾。 总之,马鸣告诉江长明,李杨跟白俊杰,早就成了死对头,谁都想着把对方那个掉,至于能不能那个掉,就看机会先到谁的手里。 李杨创造了机会,他准确地掐中了白俊杰的命门,沙生植物开发公司。李杨并没有急于下手,他在等最好的时机。沙乡人有句俗话,锅盖揭早了就把气冒了。李杨可能不太懂这句话,但他出牌的方式却印证了这句话。 事实证明,李杨这次出牌,掌握了绝佳时候。一张牌打出去,白俊杰便没了还手的机会。 检举白俊杰的信是李杨找人写的,沙生植物公司的账,也是李杨从姓董的女人那儿提前搞到的,还有很多事儿,都是李杨一手做的。可以说,李杨为白俊杰掘好了墓。 这封信像是神话,又像是一部传奇。但,江长明相信,马鸣跟他说了实话。马鸣现在没理由说假话,一个逃之夭夭的人,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劲跟他说假话? 马鸣写这封信的理由很简单,是李杨把他逼到了逃亡的路上,也是李杨把他的人生这盏灯给彻底掐灭了。如果不是李杨,马鸣肯定会在沙县活得好好的,很滋润地活着。这是马鸣的想法。 江长明没想到,肖依雯会突然来到沙漠。 这天他刚从五凉市回来,他是顺着尚立敏那句话去五凉市碰碰运气的,他想,兴许能在某个地方碰到马鸣。结果他打听了好几家宾馆,还有以前跟马鸣有联系的几家业务单位,对方都说没见过这人,他们也在四处找他。江长明揣着一肚子失望回到沙漠,猛就看见,肖依雯立在二道梁子上,她的身边,默站着六根。 “你怎么来了?”江长明奔过去,很是吃惊地问。 肖依雯没说话,定定地望着他。打江长明出现在沙漠里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就一动不动,固定在他身上。她没想到,江长明所说的实验基地,会是这样一个风沙四起,烈日灼灼的荒野之地,更没想到,江长明一心扑着的事业,竟就是在茫茫的大沙漠里种树。从她走进大漠的那一刻,她的心便被震颤了,不,是震撼。她曾幻想过江长明工作的场景,更幻想过他整天工作时的样子,她把它们想得太美好,甚至染上了江南水乡的美色。可当沙漠突然跃入她眼帘时,她惊呆了。 天呀,他……他就在这种地方生活? 此刻,她眼前的江长明,跟省城叶子秋家见到的那个男人完全判若两人,跟闯进她心田的那个江长明,也一点对不上号。那个男人是多么的完美啊,除了他跟沙沙的那份近乎令她不愉快外,几乎,她在他身上没发现缺点。眼前的江长明却完全是另一番样子,他土头土脸,头发像蒿草一样荒芜着,里面灌满了沙子,嘴上满是血泡,一定是营养不良造成的。还有他在沙漠里走路的样子,那简直就跟六根没啥两样!江长明还没走到她身前时,她眼里,就已灌满了泪。那泪不由得就从眼里涌出来,要往外泄。是的,是泄,不是掉。她本来是跑来找他兴师问罪的,至少,她要问个明白,在沙沙跟她之间,他到底选谁。可这一刻,她一点问的欲望也没了,甚至有种深深的自责,内疚,抑或是罪恶感。她对他真是了解太少了,关心太少了,体贴就更谈不上。一个女人竟然不知道自己心爱的男人工作这么艰苦,竟然不知道自己天天思念着的男人生活在这样一种环境里,她对自己,真是恨死了。这一刻,她真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如果光是环境艰苦倒也罢了,六根却一口气将他们工作中的苦、难全道给了她,而这些,他从来没跟她提起,在她面前,他总是把乐观的一面表现出来,实在乐观不起来,也只是沉默。她原来还恨过他,为他的沉默寡言。现在,她算是明白了,跟自己在一起时,他为什么话那么少,为什么会常常盯住远处某一个地方,久久地凝望,而不做声。他的心,重啊! 她凝望住他,望得那样艰难,望得那样痴心,望得身边的六根都要红脸了,可她还是望,还是不把目光挪开。江长明嘿嘿傻笑着,双手不安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越拍打,尘土就越多,后来,他整个人竟让尘土给雾住了。 “长明……”终于,肖依雯启开了嘴唇,这么叫了一声。 这一声,一下就让六根心里有泪了,他害怕泪从眼里奔出来,惶惶的,就跑二道梁子下面去了。沙梁子,就成了他俩的。沙是背景,风也是背景,身后的树,还是背景。而背景中的这两个人,却一时半会的,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话。 尚立敏闻声赶过来,远远就喊:“六根,六根,肖护士呢?” 晚饭是在沙漠里吃的,尚立敏不知又犯了哪根神经,一下子热情得不成了,面是她揉的,菜也是她洗的,就连做饭用的柴火,也是她跑沙窝里捡的。“人家肖护士可不是一般人,你们几个少插手,我怕你们一插手,这饭,人家怕连望也不望。” 肖依雯意想不到地吃了两大 碗,吃得尚立敏直咧着大嘴巴嘿嘿笑。 饭后,肖依雯要帮着刷锅,尚立敏惊道:“这锅哪是你刷的,你那手,天生是拿手术刀的,快别动,沙漠里风景好,你快去转转。”说着,偷偷给小常和方励志使眼色,意思是让他俩煽把火。小常跟方励志两个却木呆呆的,一句话不说,弄得尚立敏又急又恼,一气之下就说:“你们两个过来刷锅,我陪肖护士转去!” 夜幕掩掉整个大漠的时候,尚立敏将肖依雯还给了江长明,她知道江长明心里急,可也不能乱急,天不黑,你急死也是闲的。天黑了,也就没她啥事了,她孤独地坐在地窝子前,看着两个黑影儿往沙梁子那边去,心里就很有滋味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公。 吃了一顿饭,肖依雯的心情比来时好了许多,沙漠里虽说是苦,可让他们几个一闹腾,这沙漠,就有了味儿。这味儿此时漫在她心头,竟也甜润润的,好受。 “真想不到,沙漠会是这个样子。”肖依雯说。 “好,还是坏?”江长明问。 “也好,也坏。” “怎么讲?” “不怎么讲。”肖依雯故意道。 江长明就又没话了,奇怪,怎么每次跟她在一起,心里那些话就憋得讲不出来?他急,他恼,他是真有话要跟肖依雯讲的,这段日子他已深深感觉到,自己喜欢上她了。喜欢她的文静、她的善良,还有她远离纷争的那份温和。那温和似一汪清水,很容易就能让身心疲惫的男人找到家的感觉。他想告诉她,但又不敢告诉她,毕竟,自己是四十多岁的男人了,在她面前,真是有种无法摆脱的自卑感。 肖依雯一直在等江长明说话,这样的夜,这样开阔的地方,他应该有话跟她讲。她这次来,其实也不是冲他发什么火,那是气话,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个理由。真正的缘由是,她想他,彻夜地想,没完没了地想。上次跟他吵完架后,她发誓离开他,再也不受他的折磨,就让他跟那个叫沙沙的女孩子去好吧,她肖依雯不会充当第三者,也不会靠谁施舍给她爱情。肖依雯第一次将爱情这个词用在她跟江长明身上,用得是那样的苦涩,那样的令人看不到希望。 可是吵完没两天,他的影子便跳出来,跳得满屋子都是,跳得她走到哪,都能被这个影子遮挡住,睁开眼闭上眼都是,就连她工作的地方,医院的走廊里,楼梯上,花坛前,不,到处,他真是霸占了她整个世界。肖依雯这才知道,自己是离不开这个男人了,自己是让他彻底地拿下了。等忙完枣花的手术,肖依雯就想奔他来,就想听他亲口说一句,他喜欢她,不,爱她。那样,她的世界就会突然间阳光四射,花香满溢。 可谁知,就在此时,她听江长明去了上海,是为那个叫沙沙的女孩子,肖依雯的心,就再也不能为他盛开什么了。他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摆脱不掉那个沙沙呢?既然摆脱不掉,干吗又不娶她,干吗又要跟她……肖依雯的心很乱,乱死了。乱来乱去,她就控制不住地,跑来找他。 说话呀,你倒是快点说话呀!肖依雯心里一遍遍催他,一遍遍急他。夜幕已是很浓,遮掩了一切,大漠不见了,树不见了,红柳梭梭芨芨草这些在她眼里极为稀罕的植物,这阵儿全不见了,唯一在她眼里清清澈澈的,就一个江长明! “长明——”她在心里再次呼唤了一声,脚步就困在了那,再也不想往前迈了,她想让脚下的沙漠挽留住她,让这黑夜挽留住她,给她心里多留下一点甜美的东西。 “你——”江长明终于开了口,黑夜里他的声音有点发颤,有点哆嗦,甚至有点男孩子那种羞羞答答放不开的味儿,肖依雯正要竖上耳朵听,江长明却又哑巴了。他居然就说了一个字,败兴,急人! 沙梁子那边,响起助手小常的笛子声,悠扬,悲伤,有股撕烂人心的味儿。助手小常本来在这晚是不想吹笛子的,肖依雯的到来刺激了他,让他很不开心。方励志收获了爱情,尚立敏本来就有爱情,现在江长明也公开了爱情,就剩他,还孤单单的,没人看得见,他心里焉能不难受?尚立敏非要他吹。“快伴奏呀,来点美妙的音乐,快,给他们加点油。”助手小常这才拿起了笛子,坐在了地窝子前吹。一吹,尚立敏就发火了:“你吹的这是啥,要喜庆的,最好有爱情的那种。” 小常说哪种?尚立敏回答不出,事实上她对音乐真是一无所知,想了半天,忽然说:“《梁祝》,就吹《梁祝》,梁山伯跟祝英台,多经典呀。” 结果小常一吹,沙漠里就变了味,悲悲切切的,能让人心烂。 “你个死人,尽挑这些让人淌眼泪的,你成心啊?” “不是你让吹的吗?”小常很无辜。 尚立敏不说话了,这曲子也打动了她,感染了她,让她心里,也涌上一股凄凄切切的思念味儿。 “吹吧,想吹啥吹啥。”后来她说。 《梁祝》弥漫在沙漠里,黑夜的沙漠,秋日的沙漠,似乎永远属于悲伤。 “这个小常,瞎吹什么哩。”江长明似乎也有点经受不住笛声的折磨,抱怨道。 肖依雯往他身边靠了靠,两个人就那么站在沙梁子上,站得很近,彼此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声,可两个人就是没法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 后来起风了,深秋的夜风是很厉的,一起便撕天扯地,昏昏沉沉就往过来里压,连带着发出吼吼的声音,很恐怖。肖依雯惊了一下,就有点突然地,不管不顾地猛就抱住了江长明。 江长明吓了一跳,真是吓了一跳。太突然了!他这么想着,就想推开肖依雯。肖依雯却在这时候发出一声呢喃:“长明……” 风就把沙漠给刮糊涂了。 六根在远处的黑暗里猛地放开嗓子,野声野气地唱: 不织长来不织短 单织上手巾二尺三 杨柳叶儿青呀 单织上手巾二尺三 上织上天上的一对星 下织上地上的一双人 杨柳叶儿青呀 下织上地上的一双人 再织上我的尕妹子呀 哥哥想你想的实在是心疼 再织上我的尕妹子呀 哥哥想你想的实在是心疼 …… (本章完) 37 37(1/3) 冬天就这么来了。 沙沙终还是耐不住那份寂寞,在省城困了几天,她忽然觉得再困下去日子就会死掉。透雨过后的第二天,沙沙就想,自己真该做点什么了,不能再这么悲悲切切地闷下去。做什么呢?沙沙再也没心思去考虑做生意的事了,那不是她玩的,每一次她都玩个倾家荡产,玩得把自己都搭进去若干次。幸亏她不是一个把贞操看得多重的人,要不然,单是这一点,就能逼她自杀。沙沙希望江长明也能把这事儿看淡点,看轻点,别跟有些臭男人一样,自己啥都做,独独不让女人出轨。她相信江长明不会那么小气。 思来想去,沙沙还是决计回沙漠所上班,也只有这一条道了,人总不能老在河里扑腾扑腾,必要时,也该上岸歇息一会。沙沙认为回沙漠所就是上岸,她甚至想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句话来,这话真的很适合她啊,也很能救她。 说回就回!沙沙才懒得想那么多哩,当年她下海,也是一夜间就决定了的,现在她想回,一个小时做决定就足够! 沙沙当初跟沙漠所请的是长假,就一张假条儿,合同也没签,现在她认为假满了,可以回单位上班了。 她把自己整理了一下,理直气壮就来上班。可惜时过境迁,沙漠所已非当初的沙漠所,所里一派萧条不说,居然没有人理她。这个时候她想起了郑达远。对了,好长日子,她都不在心里喊郑达远父亲了,仿佛从某一天开始,父亲这个词,突然的就离她远了。每每要面对这个词时,她心里就漫过一层苦,很苦。只不过她把啥事儿都压在心之下,别人看不出来。 沙沙没能如愿,失去郑达远这棵树,她才发现自己在沙漠所一点儿优势也没,谁也不拿她再当碟菜。况且现在的沙漠所,真可谓鸡飞狗上墙,乱得一塌糊涂。沙沙楼上楼下转了几圈,转出一肚子气,恨恨地丢下一句:“我就不信,我的地盘我还做不了主?”然后趾高气扬回来了。 回到家,才发现那份趾高气扬是装的,也是逼的,不那样做,她不是更没面子? 一层忧伤漫上来,漫得很痛苦,漫得快要令她窒息。有那么一刻,她想起了叶子秋,她问自己,该不该去看看她?但很快她就摇了头。我是不能去看她的,死也不!她抓起电话,就给江长明打。该死的江长明,居然不接电话。连打几遍,江长明竟然可恨地将手机关了。 沙沙茫然了,很茫然。这种情绪最近一直跟着她,从深圳就跟着她,一路到上海,然后再到银城,阴魂一样不散,时不时就跳出来,折腾她一次。冬日惨白的阳光打窗户漏进来,弄得屋子里死气沉沉,窗外的天空更是灰白,一进入冬天,银城就跟患了白血病一样令人压抑,令人看不到未来。沙沙大叫了一声,把心里那层儿堵叫了出来。然后收拾行装,她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冬天的沙漠白瓷瓷的,太阳把风景杀死了,风又把更苍白的风景掠了过来。沙沙对沙漠绝不陌生,她的名字还是两个沙哩,据叶子秋说,这名也是郑达远起的。母亲叶子秋每每提起那一幕,声音总会变得比平日喑哑一些。对不起,沙沙真是对叶子秋狠不起来,尽管她发誓要狠,比对待郑达远还要狠,可一想起她,母亲这个词还是跳到了心中,她躲不开。母亲说,那也是个冬日,银城充满了寒意,运动的狂潮已在渐渐退去,母亲叶子秋心里,那股燃烧着的火焰早已熄灭,她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世界了。那个冬天她已五岁,因为缺少营养,看上去就有三岁大一点,母亲一直叫她不不,意思是她不该来到这世界上。那个冬天的一场雪意外地感染了母亲,母亲叶子秋发现自己竟是很爱雪的,她在雪中走了整整半个晚上,回去后见女儿正在来自老家的姨姥姥怀里睡着。莫名地她就抱过了女儿,一口一个雪雪地叫了起来。睡熟的姨姥姥被惊醒了,惊恐地瞪住她:“秋你咋了,一场雪把你给下出病来了?快放下,冻坏了孩子可了不得。” 那个晚上,姨姥姥揣着一颗总也放不下的心说:“好歹你也得把孩子抱去让他看看,天下哪有你们这种当两口子的,夫妻五六年不见面,孩子五岁了当爹的还不知道。” 叶子秋没说啥,这事儿是她心里一块疤,不愿意被人提起。不过姨姥姥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她也觉得,该去沙漠一趟了,毕竟,他们还是两口子。 沙沙这个名就是那次取的,叶子秋至今也不肯把郑达远见到女儿时的情景讲出来,她只是声音喑哑地说:“你父亲那时已经离神经病不远了,都是沙漠闹的。”然后,就牢牢地闭上眼和嘴,长久地不发出声音。小的时候,沙沙是爱缠着母亲讲这些事的,她觉得沙漠好玩,有骆驼骑,有那么香的沙枣花闻,还有沙湖里的鸭子,总之,她觉得沙漠比银城好。长大,心里就不是那想法了,她开始恨沙漠,最恨的,就是沙漠夺走了爸爸。 沙沙的眼里有了泪,真的是泪。这生,她最欠最缺的就是爸爸这个词。尽管郑达远在以后的日子里给过她不少补偿,但跟她渴望的父爱比起来,那补偿简直就是毒药,不给她兴许还能把有些事儿忘掉,给了 ,她的心却牢牢地困在仇恨里。 她曾跟江长明说过,啥是真正的沙漠,不是腾格里,是我的心,我的家! 往事渐远,情恨已逝,沙沙再也不会为这些事儿烦恼了,也不去跟叶子秋刨根问底了。爱说不说,不说拉倒,你想说,我还不爱听!她知道那里面有个故事,很蹩脚很倒胃口的故事,过去她想搞清,现在,她懒得动那心思了。搞清又能咋?有时候她会这么反问自己,是啊,搞清又能咋! 郑达远死后,沙沙难过过,很短,兴许也就在追悼会上。没办法,她就这么个人,啥事儿都不想强迫自己。再说痛苦是装不出来的,也装不像,得心痛才能真痛。她的心早就木了,从郑达远无意中说出那句话以后,她的心就开始走向麻木,甚至走向堕落。可惜叶子秋还不知道,还自以为是的认为,她把一切包裹得很严密,包裹得到今天还没让女儿嗅到一丝气息。多么可恨可憎又可怜的女人啊,一辈子都是自以为是。把自己毁了不说,还想把女儿也毁了。 沙沙的泪再次涌出来,这次,她是为自己流的。她觉得自己好可怜。这份可怜是别人看不出来的,也体会不到,可她真的好可怜。一个没有爸爸的人,一个到现在还搞不清自己身世的女人! 沙沙就这么乱想着,泪眼茫茫的,踩过了沙滩,踩过了林地,来到了江长明面前。 也就在这一天,沙县宾馆里,李杨跟吴海韵却意想不到地吵了起来。李杨一心要将林子的过冬看护交给吴海韵,吴海韵对此事却有自己的看法,她说:“过冬看护尽管是我们公司的强项,但林子是沙漠所的,人家江长明不同意,就证明人家有不同意的理由,何必非要抢这点事儿?” 李杨不屑地说:“他不同意,他有什么资格不同意?” 吴海韵的脸色不大好看了,但她还是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李县长,有资格没资格的我们不论,既然是合作,就要双方心情愉快,对方不高兴的事,我吴海韵不做。” “他高兴了,可我不高兴。”李杨说着,目光对在了吴海韵脸上。吴海韵反感李杨这种目光,但她没躲避,坦然地盯住李杨。李杨这句话的意思她明白,但她仍旧装糊涂,她岔开话题说:“我打算去一趟南方,有什么话,回来再说吧。” “去南方做什么?”李杨紧追着问。吴海韵就很不高兴了,她是一个不喜欢让别人强迫着做什么的女人,况且这人还是李杨。李杨最近对她的态度真是有点过分。“用不着啥事都向你汇报吧,李县长?”她用略带讥讽的口气说。 李杨顿了一下,吴海韵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什么。“吴大老板现在口气真是不一样啊,怎么,找到新东家了?”忍不住的,他就把心里窝了很长时间的话给说了出来。 不说这句还好,一说,吴海韵腾地变了脸色:“李县长,这种话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听到!” 李杨却得寸进尺:“怎么,刺痛你了是不?你现在是财大气粗,我一个小小的李杨,能将你如何?” “既然你清楚,那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吴海韵也激动起来,口气几乎是在审问李杨。 “好,既然你不念旧情,也别怪我李杨翻脸不认人!”李杨啪地将烟头扔地下,脸上露出一股好久都未曾出现的凶相。 吴海韵笑了笑,这笑有点轻蔑的味道,也有点打内心里不把李杨当碟菜的鄙视。她没说话,李杨露出这等嘴脸,跟他继续说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吴海韵的轻蔑激怒了李杨,李杨本来就对她耿耿于怀,原想自己态度一横,她可能就会怕,就会……没想,她还是这么的有恃无恐。 “吴大老板,过河拆桥这种事,我以为只有我李杨才能做得出,没想到你吴大老板非但桥能拆,就连河里的水也想一口吞尽。” 李杨这番话,是有深意的,吴海韵自然是清楚得很。吴海韵跟李杨认识,说来也有一段故事。最初吴海韵创业,真是艰难,最困难的时候,她身上一分钱也没,公司的人跑光了,剩了她一个光杆司令,合伙人也撤了资,手上几个项目又因资金问题连着给耽搁了。就在她山穷水尽困在黑暗里走不出去的时候,有人介绍她认识了李杨。那时的李杨还在省委,也是他人生比较风光的一个时期。在吴海韵的印象中,他不但是一个典型的公子哥,还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 接触了两次,吴海韵有点怕这个男人,想退缩,不想让他帮忙了,谁知有天李杨打电话想请她吃顿饭。吴海韵心想,也好,就算是跟他的告别宴吧,没加多想就去了。结果去了才知道,李杨不只是请她一人,还请了省林业厅两位领导。李杨那天表现得很大度,也很热情,在两位客人眼里,李杨跟她吴海韵,怎么看也是老关系、老朋友,绝不会只见过两次面。就那一场饭局,可以说改变了吴海韵的人生,至少,对她走出困境,有很大帮助。吴海韵后来的发展,跟林业厅这两位领导有很大关系。 但打那以后,李杨就对她有了企图。作为一个过来人,吴海韵对男人的目光并不陌生,特别是那种垂涎的目光。吴海韵也吃过那种目光的亏,甚至为此受到过很深的伤害 。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变得格外谨慎,也格外厌烦那种目光。李杨的目光虽谈不上**裸,但里面的意味,十分明了。况且这时候她对李杨已了解不少,知道他是一个对女人有强烈俘获意识的男人,他的猎取手段相当高明,而且不容你反抗或拒绝。吴海韵有意识地拉开了跟他的距离,并且开始以各种借口谢绝他的邀请,李杨很不高兴,有次他直接跟吴海韵说:“是不是关系给你搭上了,就认不得我李杨了?”吴海韵忙说:“哪啊,我最近真是焦头烂额,怕扫了你的兴。”李杨怀疑地盯了她片刻,挪开目光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出力的尽管说,有些资源不用就浪费了,用了,关系反而更亲密。”尽管吴海韵提防着李杨,但有些事又不得不依靠他,好在李杨也没拿这个要挟她,他们的关系,似乎总处在一种欲擒故纵的阶段,很微妙。 这样过了两年多,吴海韵的公司走出了低谷,开始大踏步地前进了。吴海韵想感谢李杨,将过去的事儿做个了断,谁知晚宴上,李杨甩过来一席话,令吴海韵目瞪口呆。 “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你是一个能让屠夫放下屠刀甘心情愿从善的女人,可我不是屠夫。我帮你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为我。人都说我李杨是一个见了女人就想拉上床的色鬼,我想给自己出道难题,看能不能在你面前做到坐怀不乱。我似乎做到了。还有一条,我也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那种为了目的敢献出一切的女人,我失望了,你不是。” 那次吴海韵没敢将准备好的钱拿出来,她算是明白,李杨的目的不在钱上,而在她身上,尽管他说得很光明,也很坦率,但,那目光,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也是在那次答谢宴上,吴海韵给自己定了个原则,就算这辈子要献身于谁,这个人也绝不能是李杨!他太阴狠了,他这番话等于是把一个女人的自尊还有体面全都扒开,让你血淋淋的,活在他的欲望里。你献身于他,你贱,你不献身于他,等于替他保全了脸面,衬托得他更为高尚。 这样的男人,吴海韵真是很少遇到,后来她才明白,这样的男人本来就很少,如果多起来,世界,怕就真成了地狱。 吴海韵跟李杨的关系就停在了那里,打那以后,她很少再找过他,李杨也在很长的时间里,没再打扰过她。原想他们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打什么交道了,就像两条平行线,各走各的轨道,让往事成为一盏灯,永远地亮在黑暗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殊不知,李杨要到沙县当副书记时,他们又遇在了一起。 那次是省里一位领导约她去的,吴海韵在多年的拼杀中,终于有了自己的关系网,这网里有诚心帮过她的,也有通过她为自己捞好处的,吴海韵不在乎。世界就是这样,凭一个人的清高,改变不了什么,你能做到的,只是管好你自己。那位领导跟吴海韵并不怎么熟,是在一次项目论证会上认识的,领导身居高位,说话很有些分量,对这种太有身份的人,吴海韵的态度向来是客客气气,尊而不敬,敬而不亲,亲而不密。总之一句话,她怕跟这种人打交道,却又不得不跟这种人打交道。吴海韵赶去时,发现李杨也在场,几年不见,李杨似乎沉稳了,有风度了,也变得有官态了。那天他们几乎没说话,都在竖着耳朵听领导说。领导讲了一大堆没用的话,最后话题一转,冲他们两个说:“往后,你们要多合作,合作才能出成果嘛。”就这一句,算是为他们两个重新定了性。 吴海韵清楚,李杨现在之所以如此风光,如此把自己当成个人物,完全跟那位领导有关。李杨真是一个善于借势的人,这种人要是走好了,真可谓前途无量。可惜就怕他走得太过。 吴海韵还清楚,李杨之所以逼她,目的就一个,是想让她成为第二个姓董的女人,成为他手上一张支票,可以随心所欲地开。白俊杰一出事,李杨关于敛钱的欲望便彻底暴露出来,他瞒得了别人,瞒不过她吴海韵。 治沙很可能再次成为幌子,白俊杰等人的旧戏,怕是很快就要在沙县重演。而且吴海韵确信,有了白俊杰做参照,李杨这出戏,演得一定会更隐秘,更具欺骗性。那么她吴海韵,就真的有可能变成一只羊,成为他们的祭品! 休想!吴海韵这一次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达远三代”推广开,她就不相信,不抱那些肮脏的动机就办不成一件正事!她更要看看,李杨这出戏,到底能唱到哪一天! 这一天,就在吴海韵愤而离开宾馆的一刻,意外的事发生了。李杨突地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她:“海韵,我想你,时时刻刻在想,你知道吗,这些年,你一直在我心里。” 李杨喘着粗气,牛一般,吴海韵一阵恶心,奋力推开他:“李杨你听好了,以后你少在我面前演这种戏,也休想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你做的那些事,我可以装看不见,听不见,只要你不怕下地狱,你只管走。但我吴海韵没心情陪。你要钱,我可以给你,要别的,没门!” 李杨一阵结舌,进而穷凶极恶地吼:“你滚,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本章完) 38 38(1/3) 医院里总是充斥着异味儿,这味儿不只是来苏水味,更多的,是来自病人家属的愁。那愁是无边无际的,是染着各种颜色的,经来苏水味一熏,就成了心上最不能搁的东西。玉音感觉自己快要被这股味儿压垮了。 姑姑枣花的手术算是相当成功,这得感谢肖天,没有他,姑姑那天怕是下不了手术台。谁也没想到,手术做到一半时,姑姑休克了,据护士说,那天的情况很危险,病人没了呼吸,心脏跳动也渐渐弱下来,手术逼迫中止,若不是肖院长经验丰富,沉着镇定,那天的情况怕是很不好应对。就这,手术比原先预计的延长了两个多小时。 不管怎么,手术是成功了,姑姑恢复得不错,这是件高兴的事儿。可玉音就是高兴不起来,好些个日子,她的心都闷闷的,高兴像是离她越来越远。驼驼看出了她的心事,问:“你到底有什么愁,说出来吧,说出来总比闷心里好受点。” 玉音没说,她不知道该跟驼驼说什么。真的,她很感激驼驼,如果不是他,她是挺不过这些日子的。钱的事不说,单是那份儿怕,那份儿孤独,那份儿无助,就让她顶不过去。人只有经历了这些灾难性打击,才明白多一双手就多一份扶助这话是多么温暖。可玉音的扶助在哪?满世界似乎就找不到另一双手,一双可以帮着她度过那段艰难的手。 消息源源不断地从沙乡送来,因为沙乡有很多人来看姑姑,来看望姑姑的,有拾草,红柳她娘,五狗子他爹,还有几个小时跟姑姑很要好的玩伴,她们虽是出嫁到了沙乡之外,一听到消息,还是惶惶地就来了。独独,没有她自家的人。 家乡来人了就得喧,这一喧,就把愁给喧出了。先是说哥哥玉虎的案子又往大里去了,他们在内蒙古抢了人。这事是麻五子主动承认的,麻五子看上去真是不想活了,他把啥事也招了,一招,就把玉虎也害得活不成。拾草说,蹲牢是肯定的,就看蹲几年。 接着是嫂嫂要离婚,家里的东西都拉到了娘家,还不解气,扬言要扒房子。要不是村上老人们拦住,房子怕真就给扒了。不过婚是离定了,嫂嫂的口气很凶,骂了东又骂西,骂得一村的人不敢跟她接茬,好像嫁给玉虎是沙湾村的人把她硬绑去的。 玉音的心就这样一天天沉重。最让她愁的是爹,听拾草的口气,爹的事儿也不小,很可能得拘留。玉音没敢细问,问得多,愁就多,索性不问。这些事儿,能跟驼驼说? 姑姑她怎么总就往歪处想呢?姑姑一开始对驼驼是很好的,问长问短,嘘寒问暖,亲热得很。慢慢地她的态度就变了,尤其是手术完后,只要一听驼驼来,脸立马就阴下了。玉音一开始不明白,还以为姑姑是因她救驼驼的事不高兴。拐弯抹角一问,不像。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姑姑是怕驼驼抢走她。唉,她怎能就往那个方面想呢。 玉音懒得解释,这事也解释不清,也没必要解释,她跟驼驼说:“往后,你少来点吧,你来去不方便,再说还要照顾酒吧的生意,老来医院,咋行?”驼驼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傻着脸说:“我不来咋行,就你一个人,能挺住?” “能挺住,这不都挺过来了吗。” “可我还是不放心,来了心里就踏实。”驼驼也是实话实说,不会往别的地方想。姑姑就不一样,老是警觉地竖着个耳朵,听她跟驼驼说什么。有一次,她送驼驼下楼,回来的有点晚,姑姑竟拉了脸,非要问她这长的工夫做啥,气得她真想冲屋子吼! 她当然不能吼,她怎么能吼呢,所有的委屈、不快、心酸,她都得忍,也该忍。有时候还 真是忍不住,那就跑出去,偷偷哭一场。 玉音懂姑姑,真的懂,不用姑姑明说她也清楚,姑姑是在替她着想。“音儿啊,姑姑怕是活不长了,你不用宽慰姑姑,姑姑得的病姑姑知道。我这心里,啥都能放得下,独独一件事儿放不下。你就成全了姑姑,抓紧点,让姑姑看到个结果,那样就是我走了也心安。” 姑姑现在是啥也不管了,不顾了,就操心她的婚事。按姑姑的话,只要她能体体面面嫁出去,嫁得好,这辈子,她的心也就甘了。 可嫁人是一时半会的事吗?玉音忍不住又难过起来,这些年,姑姑没少操心她这事儿,只要一回沙窝铺,一住在红木房子里,姑姑说的准是这事儿,一说就是半宿,听得玉音耳朵里都有茧了。 这一回,姑姑更是来人就说,来人就提,好像立时三刻,就要给她找个婆家。那天乔雪来看姑姑,是跟方励志一道来的。姑姑刚刚能说话,看见乔雪跟方励志手挽手进来,姑姑眼里立马就有了光,非要拉着乔雪问,怎么跟方励志认识的,认识多久了,婚事订了没,啥时办?那口气,好像她成了乔雪的姥姥。中间方励志到外面接电话,她忙将乔雪的手抓在手里,硬撑着坐起来说:“你跟音儿差不多大吧,瞅瞅,你多有福,找了多好一个对象。你可不能光顾着自己,抓紧给我家音儿也介绍个吧,她不嫁人,我这心,真是搁不下。”说着,脸上就又把愁露出来。乔雪被姑姑说急了,逗她道:“跟他们一起的,还有个小常,也是研究生,长得蛮帅的,就不知玉音看上看不上?” “看上,看上哩,咋会看不上?下一回,你把他带来,说定了啊,你可说啥也要带他来。” 后来小常果然来了,是跟尚立敏一道来的,说是回所里报资料,顺道来看看她。姑姑高兴的,病立马退了三分,人也一下精神了,非要缠着小常问这问那,问得一旁的尚立敏直翻白眼,结果正问着,小常的女朋友来了,人家也是大学生,在农科所上班,是来喊小常一道儿去看房子的。姑姑眼里的光刷地灭了,身子一软,倒在了病**。 姑姑的反常表现令玉音忍不住就乱想,姑姑会不会真是有了啥预感?想法一出,她把自己先吓了一跳。 苏宁教授来了。连续几个周末,苏宁教授都要到医院来,要么陪姑姑坐坐,问问病情,要么,就跟玉音说说专业上的事。苏宁教授的那档事儿早已过去了,也亏了是他,敢于告,敢于把真相说出去。结果,有关方面怕了,生怕他把事儿弄大,四下找人跟他做工作,要求他别把矛盾扩大化。苏宁教授并不是想把事情弄大,他只是想还原真相,让沙县方面承认作了假。至于他自己蒙受的那点儿羞,倒没怎么提,反正明眼人都知道,周正虹在他身上玩了一出苦肉计。这事最终还是周晓哲出面调解的,周晓哲说,基层作假已不是啥新鲜事,各个地方都不同程度的存在,省上已就此问题专门进行过讨论,决定借这起事件,在全省来一次统计执法大检查。同时,周晓哲向苏宁教授保证,沙漠水库还有沙县水利部门工作中暴露出的严重问题,一定要彻查。话说完没几天,省委省政府便召开电话会议,全面部署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工作。眼下,这项工作已声势浩大地展开,胡杨河流域已成为一个关键词。 苏宁教授今天来,是有重要事儿跟姑姑谈。夏天沙漠之行,让苏宁教授感慨颇多,他原来以为,教授就应该认认真真教学生。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至于社会上那些事,能远尽量还是远点。经历了那场风波,苏宁教授的观念变了,特别是看到沙乡人 生活的艰辛,沙漠生态的恶化,他那颗心再也不安分了。 这段日子,他做了两件事。一是联合省城高等院校的教授及学者,还有部分学术单位的业务骨干,联名向省政府写了一封调查报告,建议对沙县“压地填井”。据沙县统计局的资料显示,沙县耕地面积为一百一十万亩,比新中国成立初增加了五倍。这似乎是一项伟大的成绩,按目前沙县的农业人口算,人均耕地近五亩。他最近接连跑了两趟沙县,依他掌握的情况,耕地面积远不止这个数,翻一番可能差不多,这就是统计的误差。目前统计部门用的数字还是包产到户时的数字,这些年,沙县农民大规模垦荒,加上国有农场和个体农场主的无节制扩张,原来的大片荒漠早已变成良田。使得沙县人均耕地早已超过了十亩。农田得靠机井养,沙县的机井到底有多少,怕是沙县政府也不知道。但一个可怕的事实是,大规模开采地下水,已成为生态恶化最关键的因素。因此要想根本解决生态问题,首要的,就是“压地填井”。如果能将沙县的可耕地压缩三分之二,机井填掉一半,沙县的水危机才能得以缓解。当然,这个问题在胡杨河流域普遍存在,只不过沙县表现得更为突出。苏宁教授正在制订计划,打算花三年时间,带领研究生将胡杨河流域的机井数和年开采水量做一次全面统计,给政府决策提供依据。 另一件事是苏宁教授打算在胡杨河流域建立三个水资源研究站,分别建在上游、中游、下游。目前上游和中游的点已基本确定,他原打算将下游的研究站建在沙漠水库,但受上次事件的影响,他对沙漠水库心存余悸。考虑来考虑去,他决计将点选在沙窝铺。研究站建成,不仅能作为教学点,更能让水文与水资源研究跟流域的现实结合起来,这样做出的研究成果才真实可信,也更有说服力。他今天来,就是跟枣花商量这件事的。 “点建起来,正好跟沙漠所的研究相配套,两家优势互补,出成果的速度就能更快点。” 枣花听着,并没表现出应有的兴奋,好像苏宁教授说的事跟她无关。 枣花愁。多少个日子,她为音儿的婚事愁着,苦着,闷着,急着。如若不是音儿,她才不会那么听话地做手术呢。她这病,做个手术能做好?枣花不是傻子,也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活到这份上,她真是觉得活够了,也活烦了,尤其是那个人走后,活着,就更是一份累,她还巴望着早点解脱呢。 可她偏偏放心不下音儿。怎么能让她放下呢?一想音儿,枣花就想活,必须活。她不能就这么走了,那个人可以一甩手走掉,她不能,说啥也要望着音儿成家,望着音儿找到一个能托付一辈子的人。现在,音儿上不上学,能不能研究生毕业,她都不在乎,在乎的,就是赶紧找到这么一个人,在她闭眼之前,能把音儿的手放放心心交他手里。 女人一辈子,得有个可靠的人牵着你的手啊,如果没了这只手,女人,那就是一汪苦水。这么想着,她就被痛苦淹没了,痛苦里翻腾的,是她比苦水还要苦的一生。 苏宁教授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还有心中描绘的远景讲完了,见枣花不高兴,他以为自己讲得太空了,稍稍一停顿,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那座红木房,可真是别致啊,我去了两次,都感觉它是风景。” 这话原本是发自肺腑的,苏宁教授说的也极其真诚,谁知枣花听了,脸刷就暗下去。苏宁教授哪能想到,这红木房,对枣花,其实是一道伤,一个结,一座在心里埋了半辈子的坟。那是一个女人心里最最不能让别人碰的地儿啊。 (本章完) 39 39(1/3) 红木房建在那段如烟的往事里。 那时节,沙窝铺已静了下来。大会战早已结束,公社还有县上的干部们都走了,来自四乡八邻的社员,也都走了。他们修完了水库,又支援上游的五佛平掉了一大片沙漠,然后就突然地偃旗息鼓,各回各家了。 没有人再记得沙窝铺,再记得这儿的大寨田。像一阵风,吹过就吹过了,至于吹出什么,人们真是没有兴趣来看的。 沙窝铺满目疮痍,一派狼藉,惨不忍睹啊。树不在了,红柳不在了,成片成片的沙棘还有梭梭,也都不在了。九道沙梁子还有沙梁子环抱着的沙湖,像是狼啃过般,疙里疙瘩,让人望一眼心就烂。 风从北部沙漠吹来,很厉,也很凄凉。那年的风真是比刀子还猛啊,打在人脸上,不像是风,像嘴巴。疼倒是其次,是要烂,真的要烂。五道梁子那边,十几个地富分子拉着架子车,还在吭哧儿吭哧儿平地,他们让这场运动搞蒙了,搞傻了,搞得停不下来。只要天一透亮,就身不由己地拉上架子车,往大寨田里拉土。也不怪他们,没有人让他们停下来,也没有人告诉他们要干多久,仿佛这一辈子,他们都被拴在了沙窝铺。近处的三道梁子,郑达远跟剩下的三个老右,蔫叽叽的,整日瞅着沙漠发呆。后来省上来了几个人把另外几个老右带走了,说是拉他们到别的地方继续改造。郑达远起先也在等,心里想,说不定哪一天,也会有人来把他带走。但他等过了冬天,眼看又等过春天,居然连一只鸟也没等来。 枣花孤苦伶仃地坐在二道梁子。她本来可以走的,跟哥哥牛根实一道,去修水库,她是铁姑娘队队长,想去哪儿也没人敢拦。或者,她可以直接回沙湾村,大寨田修不出,她还不会回自己的村子种田?但她走不了,真的走不了。 她的心丢在了沙窝铺,丢在了一个人身上。枣花真是搞不清,自个咋就能往他怀里硬钻呢,钻也倒罢了,咋能……她羞死了,真是羞死了,这下咋办,咋办嘛?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又看了一眼,就把她自己吓得不知所措了。长这么大,她啥时吓过呀。老天爷,这可咋个办,咋个活?要是让人知道,那还了得! 天黑时分,地主陈三粮走过来,远远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停下望住她,半天,陈三粮说:“娃,咋办?”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娃,要不?”陈三粮没敢接着说,她也没敢接着听,双手捂着身子跑开了。地主陈三粮愁愁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夜黑,一辆牛车悄然进入沙漠,车上坐的,除了地主婆陈三粮的女人,还有一个人,就是常八官。 枣花不去,她死也不离开他,不离开沙窝铺。陈三粮没办法,地主婆也没办法,有办法的人就一个常八官。“听我说,妹子,这是啥时节,啊,啥时节?你想不想活了?不想活,你跟哥吭一声,哥走,哥掉头就走,你爱咋就咋。” 说着他真就掉了头。陈三粮的女人急了,忙忙就给常八官跪下:“他哥,救救娃吧,娃是个好娃啊……” “唉!”常八官重重地一跺脚,原又掉过了头。 终于,枣花张口了,张得很艰难:“哥,我想活,我想活啊。” “想活就上车!” 于是,那个春风料峭的夜晚,一辆牛车拉着两个女人,这时节枣花已成女人了,再也不能叫姑娘。神不知鬼不觉的,她们悄然走出了沙窝铺,在常八官的掩护下,来到了地主陈三粮家。地主陈三粮归常八官管,常八官发了一道令,地主婆子不能出门,老老实实蹲在家里。这一蹲,就蹲过了春,蹲过了夏,蹲得沙漠白雪皑皑了。 第二年春天,枣花回到了沙窝铺,她不能老在陈三粮家窝着,那会坏事儿的,要是让人知道,陈三粮一家就遭殃了。也不能回沙湾村,沙湾村的人眼睛可亮着哩,要是瞅出啥破绽,这戏就白演了,不但白演,戏的几个主角很可能就要挨绳子,挂破鞋。 沙窝铺静静的,又有两个老右被叫走了,地富们也都回了村,他们要负责打扫各村的卫生,运动很有可能要提前结束,县上公社都没了太大的动静。红旗尽管还在沙窝里飘着,春风也吹着,可战鼓早就听不见响了。沙窝铺就剩了郑达远跟一个人了。 郑达远并不知道枣花身上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过去这一年她在哪,地主陈三粮只跟他简简单单说过一句:“她被抽走了。”抽走是那时的行话,谁都能听懂,天天有人被抽走,革命是不分东西南北的,运动更是不能划小圈子,哪儿最需要就应该到哪儿去。 看到枣花的第一眼,郑达远有点愣,他觉得枣花像是瘦了,脸色也没原先那么红润,目光里更是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郑达远想了很久,才明白少掉的是那份热,那份炽,那份儿火一样的迷情。郑达远没敢多问,很多事他是不能问的,上面还没赋予他说话的权利,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干活,这是他们必须遵守的规矩。尽管看管他们的人也一个个走掉了,但 运动不彻底结束,头上的紧箍咒就不能算解除。也尽管沙窝铺就剩了他们三个人,但身份不同,地位也不能等同。他只能远远躲在沙梁子后头,看枣花在地窝子里做什么。 枣花其实没做什么,漫长的日子里,她就做一件事:想。她想那个近在咫尺的人,更想那块从她身上掉下的肉。 秋末的时候,来了一辆车,车上跳下两个人,远远就喊:“郑达远,郑达远在不在?” 郑达远正在地窝子里做饭,忙忙跑出来就应:“报告,右派分子郑达远在哩。”喊他名字的那个年轻人正是龙九苗,他冲四下瞅了瞅,满眼的黄沙还有一望无际的荒凉让他当下就对沙漠有了一份恐惧感,他咳嗽了一声,冲头发跟蒿子一样的郑达远说:“郑达远,接上级通知,你现在跟我们回去。” “回去?”郑达远像是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困惑地盯住比他年轻很多的龙九苗。 “怎么,你还想在沙漠里顽固到底啊?” “不,不敢。”郑达远的声音有点颤,比声音更颤的,是心。后来,后来他提着行李往车上去的时候,双腿是抖的,极不情愿的,无可奈何的。像是沙漠里有根绳子,牢牢拴在他脚上,想把他整个人拽住。但谁能拽住啊,那时候只要有人喊出组织两个字,纵是上刀山下火海,谁敢慢半拍? 郑达远最终是走了,走在龙九苗的喊声里,走在秋日那场黄风里,也走在另一个人的眼泪里。车子消失很久,枣花才打沙梁子后跑出来,跑在那条黄沙漫漫的车道上。她隐隐约约看见,车里还坐着一个女人。 枣花一连两天没吃,水也不喝一口。她感觉自己要死了,她不可能活过这个秋天,索性闭上眼,等死。 枣花望穿秋水,又等到冬天。那条早被黄沙掩埋掉的便道上,仍是不见那个影子。那个冬天沙窝铺异常寒冷,寒风卷着雪花,打得沙漠彻夜地尖叫。常八官照样隔十天来一趟,吆着牛车,送来粮食还有柴火。这事儿本来是该牛根实做的,沙窝铺说到底还是沙湾村的地盘,牛枣花也是他亲妹妹。可自打那件事儿后,牛根实对这个妹子,真是恨得不想再看见第二眼了。你想想,老婆苏娇娇刚生下牛玉虎没半年,又得关起门来为坐月子做准备,这事能瞒得了谁?可瞒不过也得瞒,不瞒,妹妹的孩子交给谁?总不能真按地主陈三粮说的:“你们要是实在看不上,我养。就怕养大了,也是个地主分子。”难啊,为这事,常八官跟牛根实把不该演的戏都演了,一个血泡泡,东躲西藏的,容易?好在常八官有一张好嘴,硬是把没路的事给说出了一条路,丫头片子在地主家藏了一年,然后悄悄地,在算好的月份上送到了牛家。又暗中请了个牛鬼蛇神,在牛家走了一遭,沙湾村的人就听见,牛家要忌门,忌七七四十九天,远亲近邻的都不得进。四十九天过了,又说得请冥王星,还得七七四十九天。反正总是有理由,总是不能让外人进。怕人将来看出破绽,不敢给娃喂,也不敢让娃哭,等娃能抱出来见人了,真就跟几个月一般大。还好,没人嚼舌头。 沙窝铺就剩了枣花一人。常八官吆着牛车来到枣花这边,见她又比上回瘦了一圈,不高兴地说:“妹子,你咋说话不听哩,人活一辈子,不是掉几滴眼泪就能掉过去的。难肠事儿谁不遇,遇上了,就得把胸挺起来,把头抬起来,还得把肚子吃饱。你愁死了,娃交给谁?难道你就忍心拖累你哥嫂一辈子?” 这话起了作用,一提娃枣花就有了劲,接过常八官拿来的窝头,就着冷水就啃。 奇怪的是,那一天起,枣花心里突然没了怕,真的没了。黑里睡着睡着,她会突然翻起来,跑到这边的地窝子里,跑进来又坐不住,乱转上一会,就又往那窑跟前去。 天一亮,她就推着架子车,开始忙起来。这一次,她不是挖土,不是砍树,她在干一件天底下最最愚蠢的事,她要把沙窝铺恢复过来! 这一辈子,她就做了这一件事,她终于能欣慰了,沙窝铺在她手里,渐渐的,有了过去的影子。 红木房子是第二年秋季盖的,郑达远没丢下她,赶在冬季结束前回到了沙窝铺。后来枣花才知道,郑达远真是被逼无奈。龙九苗接他去,本来是要想法儿让他留在沙漠所的,谁知,省上要在窑街修矿,缺人手,郑达远就又到窑街修矿。也是在修矿的那些个日子,郑达远才发现,自己已离不开沙漠,离不开沙窝铺了。于是他又犯了一回错,在一次思想认识会上,他说他不反对修矿,但他反对不让人吃饱肚子,肚子吃不饱,修出来的矿也是欠产矿,将来怕是不出煤。这话立刻作为反动言论,得到狠批。于是他又被打回沙窝铺。气得叶子秋直骂:“他这哪是跟革命作对,简直是想死在沙窝铺!” 没有人听懂叶子秋这句话,包括年轻的龙九苗。听懂的怕只有郑达远,还有苦苦守候在沙漠里的牛枣花。 两个人这次见面,比想象中的要多情,要热烈,甚至,有点如饥似渴的味道。还 没等押送他的工作人员离开,郑达远便跃出地窝子,跃过沙梁子,扑进了枣花的地窝子里。 经历了这么多事,两个人终于知道,他们要为自己争取了。那时候还不敢叫幸福,也不敢叫自由,只说是争取帮助。顽冥不化的郑达远需要争取牛枣花的帮助,扎根沙漠的牛枣花需要把这个顽固分子争取过来。这主意是常八官出的,常八官也是这样跟公社汇报的。公社书记顾不上这些,跟常八官说:“看紧点,要是胆敢给我争取出个狗崽子来,我拿你是问。” “哪敢,他要是敢打铁姑娘的主意,我常八官找他算账!” 等回到沙窝铺,常八官就说:“白日谁做谁的,还是不能过那条线。夜里天黑,我看不见,但不能再弄下麻烦事儿。” 就这一句,露出馅了。常八官后来很后悔,为啥要多说那一句呢,不说不会把自己憋死。本来,生下玉音的事跟谁都瞒着,包括郑达远,没敢让他知道,也不能让知道。枣花这边更是铁定了主意不让郑达远知道,谁知,就这一句,让郑达远起疑心了。 “你说,说呀,他指的麻烦事儿,是啥?” 夜里,地窝子里,郑达远一遍遍问。枣花咬着嘴唇,就是不说。问急了,她恶上一句:“你还要不要争取帮助了,不想要,回去!” 郑达远就安稳了,他怕枣花真把他赶回去。安稳上一会,又耐不住,接着问:“是不是那次……” “有说的没,没说的,出去干活去!” 事情真正露馅,还是因为苏娇娇。初秋时节,两个人正在堆防沙墙,所谓的防沙墙,就是把已经平整的大寨田重新挑成沟,隔十条沟,堆一堵墙。墙不高,也没法堆高,但能挡住黄沙。每十条沟挡一次,三道梁子这边的沙就少多了。这是郑达远想出的办法,后来证明,这法子行,在最初的几年里,确实管了不少用。 这天,苏娇娇来了,坐着牛车,抱着娃,跑来要钱了。娃她可以拉,拉扯娃耽搁掉的工分钱,姓郑的不能不出。姓郑的二次来沙漠,这都大半年了,居然一分钱也不往沙湾村送,装个没事人似的。我叫你装,再装,我给你把娃扔下,看钱重要还是你的名声重要? 枣花三拦挡四拦挡,苏娇娇还是把话甩给了郑达远。苏娇娇真是个敢说敢做的女人,这种事儿,换上别的女人,打死也不敢。她敢!不但敢,还把话说得很绝:“我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若再装个辩不过,我把娃抱到省城去。” 郑达远哑了,牛枣花哑了,沙漠也哑了。天呀,真是有这么档子事!哑过之后,郑达远突地抱住头,蹲下了。 那一年,郑达远来回在沙窝铺和省城间跑了三趟,头两趟是常八官陪着去的,名义是看着他。后一趟,是郑达远偷着去的。先是闹离婚,后来见离婚闹不成,就跟叶子秋丢下一句话:“我是不回来了,死也要死在沙漠,日子,你看着过。” 然后,他就张罗着在沙窝铺盖房。盖房多难啊,难得几乎都让枣花动摇了,尤其是来自哥哥那边的压力,更是让她没了信心。牛根实骂她:“疯了,魔了,与其盖房,你还不如挖个坑,两个人跳进去埋掉算了。”可郑达远不死心,一根筋挑到头了,枣花刚一妥协,他便说:“这房,不是盖给你的,是盖给我女儿!” “你女儿?” “不管你恨也好,骂也好,女儿我迟早得要回来。我就不信,我郑达远等不来那一天。”谁知,他真就没等到那一天。 常八官真是个热心肠的人,若不是他,这红木房,怕是一辈子也盖不起来。他跟公社说:“姓郑的有了悔过表现,想在沙窝里扎根,赎一辈子罪。” 公社书记正头疼哩,想也没想便说:“那就让他扎。” 这话像上方宝剑,一下给常八官壮了胆,打发十几个社员,拉着红木椽子,苦了十天,终于盖起了这院沙漠里独一无二的房。 搬进红木房子那天,他们合着吃了顿饭,算是对过去生活的告别,也算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这个时候,两人心里是没有恨的,只有深深的依恋。他们知道,往后的日子还很艰难,将来到底会发生什么,谁也难以预料。好在他们心中也没有太大的奢望,尤其枣花,她似乎已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 月儿升起时,两人来到院中,那晚的月儿很美,月光柔柔的,洒满了小院,也温柔地抚摸在两人心上。那是两颗受伤的心啊,也是两颗被岁月折磨着的心。两人望着月,忽然无话,真的,那一刻,他们突然感觉语言是多余的,月儿替他们把啥都说了出来。枣花偎在郑达远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贴得那样紧。郑达远也大着胆子,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肩。 月儿真美。 风儿真柔。 后来他们说起了孩子,是郑达远先提起这话题的,枣花这次没回避,而是很像个小母亲似的给孩子描绘起了未来。一股蜜意漫上来,甜甜地滋润着他们的心。后来枣花说:“娃还没个名字哩。”郑达远脱口就道:“就叫月儿,她是月亮神的女儿。” (本章完) 41 41(1/3) 这消息真是有点陈旧,事实上早在一月前,孟小舟便失去了自由,他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看上机场一眼,四个着黑色西服的人便将他带走了。消息之所以迟迟没向外透露,是周晓哲决定的。眼下沙漠所正处在关键时期,胡杨河流域的问题又引发了全社会的关注,思来想去,周晓哲还是决定先将消息封锁起来。 孟小舟的问题最早是被他的美国朋友发现的,朋友是他在美国读博时的同学,两人同属一个导师,后来又同在一家研究机构共事,研究的,也是同一个课题。 美国人做朋友,跟中国人不一样,他们喜欢坚持原则,这一点孟小舟给疏忽了,孟小舟很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拿他做朋友。 朋友先是从孟小舟一篇论文中找出破绽的,这论文好像哪儿见过,仔细一想,他作为代表团到中国考察时,前辈郑达远曾给过他这样一篇论文,当时看得他热血沸腾,以为找着了知音,不,真正的老师。他差点就因此而留在中国,若不是后来发现郑前辈身上许多弱点,比如他对手下工作要求不够严格,比如他喜欢一个人封闭起来搞学术,比如他把夫妻关系搞得一团糟,等等,他可能真就留在中国了。虽是没留,但他因此而跟郑达远成了忘年交。郑达远可能不在乎他,他却很在乎这个把一生献给沙漠的前辈。 怎么能把前辈的成果窍为己有呢?朋友想不明白,但心里,对孟小舟,多了一道防线。此后,他总是能发现一点什么,有时是抄袭,有时是剽窃,总之,孟小舟的学术成果,水分很大,也很不干净。他提醒过孟小舟,美国人喜欢提醒别人,不喜欢批评别人。孟小舟嘴上打着哈哈,背地里照样我行我素。后来的事儿就有点超过原则界限,孟小舟为了留在美国,为了拿到那张梦寐以求的绿卡,开始不择手段,开始出卖自己的国家。 学术是无国界的,但学术必须遵从一个原则,那就是不得侵犯国家利益。这一点,孟小舟更是疏忽了,或许他不是疏忽,他是铤而走险。当孟小舟将腾格里沙漠最为绝密的水资源资料及沙漠演变资料变成自己的论文提交给学术委员会时,他的这位朋友怒了,他向学术监督机构递交了质问信。这信很快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在国际合作领域,谁也不敢贸然进入别人的私地儿,更不敢拿着别人的机密当宝贝卖。至于间谍或是特工,那是另回事儿。 国际林业组织的高级官员写给周晓哲的信中,就公开指出这点。一个敢出卖自己国家利益的人,一个敢拿前辈血汗四处招摇撞骗的人,怎么就能提拔到如此重要的岗位上? 周晓哲脸红了,不只是脸红,红的地方还很多,疼的地方也很多。他在做了一番自省后,很郑重地给省委写了一封信,信中道出了他对科研机构还有科研体制的一些思索,也道出了他对胡杨河流域的一些想法。他建议,立即召回孟小舟,对其展开调查。由于事情触及国家利益,此事很快交到安全部门。带走孟小舟的,正是安全部门的人。 果然不出所料,孟小舟第一个咬出的,就是林静然。他说所有的资料还有数据,都是林静然提供的。林静然也想到美国,她所以委身于他,就是想跟他一道去美国。紧跟着,他咬出了郑达远,说郑达远完全知道他拿资料做什么,之所以不阻止,就是想让他把沙沙也带到美国去。 孟小舟完全疯了,他真是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下场,这时候他没了别的想法,就一个心思,咬!咬出的人越多,他的罪名就可能越轻,帮他说话的人也会越多,特别是周晓哲,他不相信周晓哲不替自己美言几句。孟小舟心里认定,周晓哲将林静然调到身边,另有目的。他不相信周晓哲对林静然不动心。 但他忘了,他面对的,是国家安全人员。安全人员办案,手法还有思维方式,很不一样。尽管如此,林静然还是被带走了。 这消息周晓哲只告诉过一个人,那就是江长明。周晓哲当然有周晓哲的想法,龙九苗搅进受贿案,孟小舟又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罪,沙漠所到底交给谁?没想,他刚把这层意思流露出来,江长明就摇头说:“这不可能,我绝不会犯老师的错误。” 老师的错误?周晓哲困惑了。困惑不久,他便明白,江长明既在说老师郑达远,也在说自己,当然,这话很可 能也在提醒他周晓哲。难道不是吗?自己本来是作为研究院副院长候选人受到高层重视的,两年后,他却突然地被派到银城,做起了行政高官。对于这次变故,周晓哲一直不大理解,后来才知道,中央有意加强省级班子中专业队伍的力量,让年轻的专家队伍进入省部级领导班子,算是一种大胆的尝试。 专业和从政,到底哪个更适合自己? 兴许,这问题对周晓哲来说,现在考虑还有点过早。但,它确确实实已经在折磨他。 月末的这一天,江长明离开沙窝铺,来到县城。 是老范约他来的。这段时间老范不停地往这边跑,将五佛那边的消息带给他,顺便还帮尚立敏完善资料。尚立敏的任务,不只是整理“达远三代”的资料,更要将腾格里沙漠五年来的耕地变化,沙化速度、扬沙次数、沙漠地形变化等资料全都整理出来。这是课题必需的,也是以后要持续开展的一项工作。老范在这方面,真是本活字典,他也乐意将自己多年来积累的资料拿出来。不久前他还提出,应该将沙漠一带农民的养殖情况也一并统计,一只羊一年啃掉的草,也不是个小数,养殖业对沙漠,到底是利还是害,以前没人思考这问题,往后,怕是要认真思考了,再也不能鼓励农民发展养殖业。老范说这话的时候,六根直拿眼瞪他,好像沙漠变成这样子,是他六根造成的。 老范和江长明两人在一家小酒馆点了份猪头肉,两个炒菜,还有沙县的特产沙米粉。老范说好好喝一场,江长明也说好好喝一场。老范很高兴,五佛县政府终于对实验基地的事做了纠正,答应把煤矿那片地收回,继续交给他管理。老范说:“五佛的县长换了,现在这个县长,行,是个干事的材料。”江长明却是闷,苦。近段日子,他被沙沙折腾得够戗。本来是铁了心要撵她回去的,一则她不适合留在沙漠,二则,她毕竟是办过停薪留职的,到底能不能把她召回,他也心里没底,需要跟所里的同志们商量商量。这种事上不能犯错误,该讲原则时还得讲原则,这是他跟沙沙说的原话。 半月前,沙沙再次从省城跑来,厚着一张脸说:“你到底留我不留,不留,我自己挖个地窝子住。” “随你便,想住多久住多久。”当着同事的面,江长明真是不敢多说什么。沙沙现在是啥事也敢做,夜里跑到他住的地窝子里撵不出来,撵得狠了,她就大声叫喊,那声音真是肉麻,好像江长明要强暴她。白日里,江长明正在忙,她会突然地跑过来,从后面揽住他的腰,动作过火得直让六根伸舌头。摊上这么个人,江长明能咋办? 见他不理睬,沙沙突然使出了杀手锏:“你还想不想推广三代,如果想,就得留下我!” “凭啥?”江长明一惊,沙沙这句话有点意外。她总是能说出一些令人吃惊的话。 沙沙这次没玩虚的,她知道该说实话了,再不说,怕真要失去机会。她顿了顿,像是给自己鼓了很大气儿:“凭我手中的资料,还有你们一直在找却没找到的东西。” “东西在你手里?”江长明猛地站起来,吃惊地瞪住她。笨呀,咋就没想到她呢? 一听东西在沙沙手里,一直冷着脸坚决不同意将沙沙吸收进课题组的尚立敏突然跑过来,一把抓住沙沙的手:“我的小姑奶奶,原来是你拿去了呀,你可我把害苦了,快说,资料在哪?” “你不是想赶我走吗?”沙沙报复似的盯住尚立敏,不过口气却是很温和。她现在也算是明白,惹恼了尚立敏,想留在沙窝铺,难。 “我的姑奶奶,你算是把我害苦了。这半年,为资料,我的头发都白了一层,快,快跟大姐说,资料真的在你手里?” “不信拉倒,我还不情愿拿出来呢。” 就在江长明将信将疑间,羊倌六根突然说:“她拿走的不光是资料,多着哩,老郑头值钱的东西,都叫她拿走了。” “你给我闭嘴,谁叫你乱说话的?!” “我偏说,你干下的事,还不让人说?” 自打沙沙来到沙漠,六根跟她,老是有吵不完的架。六根像是前辈子跟沙沙有仇,无论沙沙说啥,他都要反对,还理直气壮。一开始他坚定地站在尚立敏这边,说沙沙像个妖精,这号人沾不得,一沾,准出事儿。江长明批评了他,让他说话注意点,别由着 嘴儿乱说。他嘟囔道:“她穿的那叫个啥衣裳,还专家哩,我看像个唱戏的。”后来看沙沙铁了心不走,他又道:“留就留,不给她工资,看她能留几天。”气得沙沙扬起一锨沙,就泼在了他身上。这人没记性,一天不跟沙沙吵架,嘴就痒得慌,非得折腾出点事儿,吵上两句,才安慰。这阵一听沙沙拿资料做筹码,要挟江长明,脖子一梗道:“你还有脸提资料,要不是你领着姓孟的,连骗带抢把资料拿走,老郑头能病倒?”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全都傻了,大眼瞪小眼,不敢相信六根说的是真。 “死羊倌,我叫你多嘴,你不说话嘴会焐臭呀!”沙沙叫喊着,扑向六根,这回她是真的生气了。这事儿她一直没敢跟人说,没想竟让这个死羊倌给说了出来。 没办法,江长明最终还是留了沙沙,资料算是顺利拿到了,工作开展得也相对顺利。但,麻烦也因此而来。特别是尚立敏,对他简直恨得要死了。 “喝酒,江主任,你那点事儿不算事儿,沙沙那孩子,我清楚,你要是真娶了她,我保证,她会听你的话。”老范虽在五佛,对沙窝铺的事,却一清二楚。尤其沙沙跟江长明,一折一折的他弄得很清楚,江长明想,一定是六根讲给他的。 “喝!”江长明抓起酒杯,就往嘴里灌。 “这才对头,甭让一个小丫头,就把你给愁住了。嘿嘿,有找不上老婆愁的,哪有老婆太多反而愁着吃不下饭的。” “老范!”江长明猛然叫了一声,叫完,却又泄气地将话咽了下去。这六根,回去真该好好收拾一顿,看他都跟老范说了些什么! 老范贼兮兮笑了一下:“好,喝酒,不提,不提这些花花事儿。” 这天两个人都喝大了,若不是酒馆的老板娘拦挡,怕是真就要喝得烂醉如泥。两人只顾着喝酒,反把要说的事儿没说。两个人搀扶着走进宾馆,还没上楼,江长明的手机响了,接通,话还没说两句,江长明的酒就醒了一半。 打电话的是孟小舟的母亲欧阳老师,她哭哭啼啼说,不想活了,养下这种儿子,还不如去跳黄河。 江长明赶忙问:“老师你在哪?” “我还能在哪,我在黄河边。” 江长明扔下老范,就往车站跑。弄得老范很是不解,醉醺醺地说:“不是说好到房间还要喝的吗,咋给跑了?”头一歪,倒在了楼梯上。 赶到省城,天已黑尽。打欧阳老师手机,手机不通,说是空号。往家里打,没人接。江长明紧张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儿?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欧阳老师的楼下。几年前,要想来到这楼下,是要经过几道审查的。眼下这儿却是另一番景致,银城的高层住宅一幢接一幢,花园小区也是一个接一个,这儿的主人像候鸟般,一个个飞走了,留下的,就是孟小舟父亲这样已经退休的人物。这楼的神圣便也去了一半,门口的警卫也不知啥时已撤走。如此轻松地进来,江长明真还有点不自在。欧阳老师家里没亮灯光,那团黑格外的揪心。江长明正考虑着要不要上去,门房老头走过来说:“你是找欧阳家的吧?” 江长明赶忙点头。老头也是个热心人,叹了一声道:“出事了,欧阳老师,不知咋就跳了黄河。” “跳了黄河?她真的跳了黄河?” “跳了。不过没淹死,让人给救了,刚还有人来哩,说是给家属通知。哪有家属啊,儿子不回来,老头子又长年在医院住着。唉,人这东西,说不准,真是说不准,前几年多红火啊,眨眼间,就落到了这地步。” 老头还在感叹,江长明打断他:“到底在哪家医院,她有没有生命危险?” “医院我知道,省一院,急救科,刚才那几个人说的。有没有危险,就不清楚了,你自个去看吧。”说完,老头又很悲凉地叹了一声。江长明哪还敢多耽搁,出门拦了车,就往省一院赶。 从医院出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欧阳老师没啥大的问题。老人家并不知道儿子出了事,还以为孟小舟在美国,不要他们老两口了,加上老头子又被确诊为肝癌晚期,没救了,一时想不开,才做了愚蠢事。幸亏被黄河边夜晚巡逻的警察看到,这才免了一场灾难。不过就这,也让人够沉重的了。 走在街上,江长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感,孟小舟啊孟小舟,你这一生,对得起谁? (本章完) 42 42(1/3) 冬天就这么过去了。 迎春花盛开的这一天,林静然走出了那幢戒备森严的楼。那里面的日子真不是滋味啊,想想,凄凉得很。 不过林静然现在很平静,经历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对人生,对世相,还有对命运,她似乎是另一番心境了。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些难事儿,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困境也罢,挫折也罢,经历了,你便能明白,人生,原本就是这样起伏难定。注定了你要承受的,你必须承受。 面对汹涌而来的新鲜空气,还有满世界的迎春花香,林静然深深呼吸了一口。往事再也不可能重显了,往情再也不复。生命,似乎因了这场变故,豁然开朗。林静然舒舒腰,脚步朝城市深处走去。 面对孟小舟的狗急跳墙,林静然为自己没做任何辩护,自始至终,就一句话:“你们查吧,查出什么,我都愿意接受。”这是句伤感的话,更是句实话。从进去的第一天,她就没想过为自己辩解,真相就是真相,跟辩解无关。疯狗是能咬死人的,但疯狗的话咬不死人。与其跟他针锋相对,不如就成全了他,让他把最后一点伎俩都使出来。 问题自然会查清,真相是谁也涂改不了的,真相也不会永远遮盖在冰石之下。林静然最终获得了清白,但这份清白也终让她明白,人生是不能错走一步的,错走一步,就有可能毁掉一生。 前面停着辆车,是周晓哲派来接她的。之前安全部门已跟周晓哲汇报过,周晓哲的意思是让她先休息几天,然后再做考虑。 林静然没上车,也没跟司机多做解释,只是平淡地说:“回去跟副省长说一声,我很好,谢谢他了。” 她没回家,先是去洗浴中心泡了个热水澡,然后到美容院做了头发,舒舒服服享受了一个小时后,又去时装店为自己添了两件衣服。然后,打扮一鲜地来到滨河路,她想在驼驼的酒吧里听一会音乐。 酒吧里人还是那么多,此时已是午后三点,但眷恋酒吧的人们显然不想离开。驼驼又招了两位歌手,那位女歌手唱得很野,穿着也很暴露。听驼驼说,两人是东北人,以前唱二人转。他就是冲二人转才请他们来的,没想来了后,发现这女的还会来更刺激的,索性就由着她,怎么热闹怎么来。 “我也不管了,只要能挣钱,咋都行。”驼驼说。 林静然没说什么,纯粹的东西是不存在的,音乐也好,别的也好,你如果单是为了纯粹,就应该到没人烟的地方去。只要有了人,一切都会变味。况且驼驼需要钱,枣花还在医院,每天都需要大把的医疗费,仅凭这点,驼驼就已很纯粹了。 驼驼并不知道林静然这段时间去了哪,看她面色有点憔悴,还以为她当秘书当得太累,就说:“悠着点儿啊,女人是经不起太拼的。” 林静然悠然一笑,没让驼驼看到她眼里的内容。 乐声又起,女歌手的声音几近歇斯底里。有人开始疯狂了,跳上台,跟女歌手互动。有人开始向女歌手砸钱,喊叫着让她脱。女歌手扭捏着,像是被钱逼迫着,非脱不行,却又舍不得把自己脱干净。 林静然扭过目光,轻轻呷了一口咖啡。驼驼不好意思道:“要不你去里面吧,里面安静。” “不。” 江长明跟吴海韵之间,发生了一场不愉快。 去年冬天的树,最终不是吴海韵的公司护管的,因为跟李杨的那场不愉快,吴海韵决然放弃了冬季护管。她想让自己静一静,也想让自己认真地想一想,沙县这个项目,到底要不要继续做?林业局又没有专业的护林队,迫于无奈,沙县方面又反过来委托给江长明他们。护林的事最终是常八官带人做的,工资一半由县上开,一半由沙漠所开。这都是小事,反正冬天过去了,沙窝铺的树还长得好好的。春一到,沙窝铺便忙起来,育苗的事得抓紧,江长明又 弄了几个点,包括老范那边,也紧锣密鼓。 吴海韵这次来,是跟江长明签合同。她已想明白,这个项目她必须做,而且一定要做成功。可是江长明这边却又吞吞吐吐,不那么痛快了。江长明还是担心李杨,在没有彻底搞清李杨跟吴海韵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前,他不想跟吴海韵这边扯上任何事儿。 江长明推托着不肯签合同,吴海韵气愤了,她用审问似的口气说:“江大主任,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能放心,植树的黄金季节就要到来,合同签不了,你让我怎么准备以后的工作?” “季节到了是不假,但这事所里还没拿出具体意见,推推,往后再推推。”江长明搪塞道。 “所里没具体意见,你跟我演的哪出戏?你以为我吴海韵是个白痴,你说啥都信?” “你看你这人,人家不签就不签嘛,哪有硬逼着人家签的?”六根插嘴道。六根现在是啥事不叫他掺和他偏掺和啥事,整个成了一根老油条。 “抱你的树苗去!”江长明骂了句六根,六根吐了下舌头,走了。没走几步,又回过头说:“江专家,你跟沙丫头说一声,枣花她们快回来了,让她把屋子腾开。” 沙沙自从交出资料后,牛气劲儿哗就上来了,地窝子她不住,偏要住枣花的红木房子,六根不让,她就天天跟六根过不去,还跑到新井那边找常八官。常八官一听她是老郑头的姑娘,当下就拍着胸脯说:“不给由着他?丫头,放心,有我常八官在,他六根敢胡来,我叫他回老家去!” 结果,六根乖乖交出了钥匙。不过这件事也让常八官后悔,当时他是真不知情,他只知道老郑头在省城还有个丫头,是跟他省城的老婆养的,但没想到这丫头有假。后来六根憋不住,悄悄把底细透给了他,常八官吓坏了,如果事情真像六根说的那样,枣花回来,还不把他活埋掉?因此他在背后一直鼓动六根,让他把沙沙撵出去。但凭了六根,能把沙沙撵走?尚立敏都撵不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到晚在江长明眼前卖弄风情。是的,尚立敏现在对沙沙,是看哪儿也不顺眼,这丫头既**又刁蛮,肖依雯哪是她对手,这样下去,肖依雯跟江长明,是彻底没戏了。尚立敏又急又气,就差亲自上阵替肖依雯抢了。 玉音带信来,说是过几天姑姑要出院,回沙窝铺养病,两个人才急了。六根紧着将这信儿告诉江长明。 “知道了。”江长明应了一声,又跟吴海韵谈。 吴海韵发了一阵牢骚,口气缓和下来:“长明,跟我说实话,是不是犹豫我跟李县长的关系,你才这么吞吞吐吐的?” 江长明没有回避,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原以为吴海韵会向他解释些什么,没想,吴海韵轻轻一笑:“我真是错估你了,好吧,既然你这么想,我也就不勉强了,‘达远三代’你找别人推广吧。”说完,真就掉转身子,往沙梁子那边的便道上去。 江长明起初愣了愣,等意识到吴海韵话里有话时,忙丢下手中的树苗,往吴海韵屁股后面追。这一幕正好让回来抱树苗的六根看见了,六根心说:“城里人咋都这样,见上个女人就丢不开,真没出息。” 江长明追上吴海韵,却不知这么急追上来做什么,嘴唇动着,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吴海韵板着个面孔:“你回去吧,我自己认得路。” “送送,我送送你。”江长明讪讪道。 远处,司机看见吴海韵过了沙梁子,赶忙从树林里走出来,往车前去。吴海韵止住步子,道:“江主任,我是一心一意想跟你合起心来做点事的,真没想到,你的心里也见不得阳光。” 这句话把江长明说蒙了,直到吴海韵坐车离开,他都没从阳光两个字里回过神来。难道,我真是怀疑错了? 第二天,他来到县城,沙窝铺手机没信号,通信真是麻烦。要想跟外界交流点什么, 必须得费上一天时间,跑一趟县城。他在宾馆里费了好大劲儿,才拨通周晓哲留给他的那部手机,这事必须向周晓哲汇报,种树在即,他既不敢轻易失掉一个合作伙伴,更不敢错上贼船。等他把情况向周晓哲说明,周晓哲在那边笑着说:“我看你现在小心得有点过头了,那个吴海韵我没接触过,不过有人向我提起过她,我个人觉得,这人应该靠得住,没你想的那么黑暗。至于到底该不该合作,还是靠你自己判断。对了,你那边的工作抓紧点,省上可能要在沙窝铺召开现场会,长明,省委和省政府决心很大,胡杨河流域的攻坚战,很快要打响了。” 合上电话很久,江长明还沉浸在激动中,周晓哲对吴海韵的评价,在他心里一闪便过去了,令他激动不已的,是周晓哲最后那句话。 坦率地讲,江长明并不是一个多高尚的人,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论事业,他远不及老师郑达远那么执著,那么痴迷。老师郑达远是为沙漠也好,为枣花也好,总算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这片土地。他呢,有过动摇,有过彷徨,甚至想过逃跑。要不然,前些年也不会那么迷上心地往美国去。他只能算是个中途回头的人,不过这一回头,让他明白了许多事理,也懂得自己的后半生,该怎么走。论感情,他更是不及老师郑达远,尽管郑达远的一生也写满荒唐,可荒唐跟荒唐不一样。毕竟,他为自己心爱的人,付出了一生。他呢?自从白洋走后,他的感情便是一片荒漠,还不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是长满杂草的荒漠。现在他才明白,自己在感情上,赢得起,输不起,而且还充满了优柔寡断。他原以为自己会很执著地跟肖依雯发展下去,没想沙沙一攻击,他便乱了章法,乱了心态。到现在,他都不敢跟肖依雯解释几句,更是没力量将沙沙完全的拒绝开。这令他自己都很失望。 但,对沙窝铺,对腾格里,江长明这一次是认真的,是充满焦虑和忧患的。空前的焦虑。 这绝不是故作崇高,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任何一个还有点责任感的人,只要在腾格里走一遭,只要亲眼看看沙乡人的日子,看看这儿大张着的嘴巴,这种忧虑,就跑不了的要缠上你,让你寝食难安。 周晓哲这句话,终于让他吃了定心丸。 老范曾还充满怀疑地说:“每次都说要治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风声大,雨点小,我算是把这种口号听腻了。”当时江长明没敢打啥保证,但今儿个,这保证他敢打了。 人对人的信任其实很简单,完全就是一种自我感觉,感觉好,信任度便强,江长明对周晓哲,大约就属于这种情况。感觉糟,这信任度,怕是一辈子也建立不起来。 江长明这一次没感觉错,就在他跟周晓哲通完电话的第二天,省委关于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的攻坚战,打响了第一枪。 没想,这第一枪,先打在了官员身上。或者说,省委的手术刀,先动在了官员的不作为上。胡杨河流域内的几个市,人员开始大调整。那些只说不干的,或者说一套干一套的,还有干得少说得多的,无一幸免,全都进入了调整名单。出乎意料的,五凉市副市长龙勇被破格提拔到市委一把手的位子上。 都说,这跟当初龙勇唱给周晓哲的那台戏有关。沙漠水库断水,龙勇是挨了批,但这批挨得值,它总算让人们震醒,不是大自然在报复我们,而是我们自己在报复自己! 龙勇一上任,李杨便发了急,在五凉市,李杨最最担心的就是龙勇当权。这是一个不可小看的人物啊,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以瞒得了别人,要想瞒过这个龙勇,难! 李杨感到从未有过的灰暗,不,是黑暗。兴许,他的政治生涯,也要终止在沙县了。 龙勇上任的第二天,就赶赴沙窝铺,他给江长明带来一位客人,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吴海韵。 (本章完) 43 43(1/3) 红柳吐绿梭梭扑腾着往展里伸腰的这个时节,一辆小车将牛玉音和枣花送回了沙窝铺。车是驼驼找的,怕姑姑不坐,玉音撒谎说是肖院长派的车。一路,枣花直叹说是遇见了好人,要不是肖家父女,她这命,怕就丢在了省城。姑姑的念叨中,玉音感慨万千,这一趟看病,她真是欠下不少人情,玉音心里寻思着,这情,一定要还,哪怕还一辈子,也要还。 远远地看见沙窝铺,枣花眼里的泪就出来了,由不得自己。她原想经过这一场生死,自己对沙窝铺,会看得淡些。哪知,一闻见滚滚沙浪,一嗅见红柳的味儿,她的心,就扑扑腾腾跳了。她抓住玉音的手,死死地抓住,生怕玉音将她甩半路上,她到不了沙窝铺。 看见那股沙尘,羊倌六根抛下手里的水桶,就往红木房子跑,边跑边喊:“沙丫头,沙丫头,快出来,她们来了。” 沙沙懒洋洋的,无精打采得很。这个春天,沙沙很少到林子里干活,先是说帮尚立敏整理资料,翻了几天资料,就喊头痛。郑达远留下的那些东西,简直天书一般,这东西也可能只有尚立敏能看懂,反正沙沙是越看越头痛。后来又说要跟着小常搞育种,育了没半天,脸上就起了皮。虽是春日,沙漠的太阳却远比省城的毒,加上她那靠美容霜养护的皮肤,哪经得住晒。她照着镜子,干号了一个小时,又跟江长明嚷着回省城。江长明刚说了声回就回,你以为谁想留你?她就叫了:“江长明,你不能这样待我,人家为你,把啥都舍出来了,你怎么还是恶狠狠的态度。” 江长明懒得理她,理也理不出个结果,嚷了几天,江长明泄气了,心灰至极地道:“行,你爱干啥干啥去,只要不干扰别人就行。不过话说好了,不干活,少跟我要工资。” “不要就不要!” 沙沙哪是为工资来的,这些年,大手大脚花钱无数,哪还对那几个小钱感兴趣。反正她把一生已寄托到江长明身上,只要不撵她走,工资不工资无所谓。这样,她就心安理得躺在红木房子里,等爱情开花,然后结果。 一听六根叫,沙沙知道枣花她们是真来了,她心里有点虚,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不是天下每个人都像江长明一样,能容得了她。她正寻思着要不要拿东西走人,枣花跟玉音已进了院。 看见枣花的一瞬,沙沙有点发颤,真的是发颤。没来由的,就对枣花生出一种畏惧。这种感觉很怪。后来很多个日子,沙沙都在想,为什么要怕她呢,她有什么可怕的?我沙沙长这么大,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偏偏就要怕一个沙乡女人?! 枣花的目光盯在沙沙脸上,老远的,她就看见了她,这个年轻的女孩以奇特的方式捉住了她的眼睛,让她无法在短促间把目光拿开。也许是天意,也许她心里原本就一直担心着,会有这么一天,一个年轻的城里女孩突然找到沙窝铺,找到她的红木小院。枣花甚至已经主观地认定,就是她了,她终于来了,终于找上门来了。 “你……”她的嘴唇颤动着,很是惶恐地问出一声。 “她是江专家的女朋友。”六根赶忙答,还硬学城里人的口气,把对象改成了女朋友。 枣花哦了一声,有些不忍地,带着怀疑地,将目光挪开。玉音也是有些吃惊,不明白沙沙咋在姑姑院里,目光跟沙沙相碰的一瞬,她记起了“悲情腾格里”的那一幕。不过玉音没敢多想,她的心思在姑姑身上,下车到现在,她的双手一直搀着姑姑,心也在为姑姑紧着。见六根傻愣着,她说:“进屋啊,都站在院里做什么?” “进屋,快进屋,看我这猪脑子,还没老就给糊涂了。”六根边打岔话,边到前面开门去了,顺便跟沙沙挤了挤眼睛,示意她赶快离开。 屋子里摆满了沙沙的东西,乱七八糟,不忍目睹。皮箱,手包,纸袋子,换下来没洗的衣服,总之,满屋子都是,好像她才是这屋的主人,枣花跟玉音,反倒是前来做客的。六根边收拾,边拿话遮掩,心里却恨着沙沙。枣花没说啥,扫了屋子一眼,原又把目光抬起来,缓缓的,定在了院里呆站着的沙沙身上。这一次,她望的更久,若不是玉音连着催她,她可能还要望上一阵。 这一天的沙窝铺有些热闹,人们轮番往红木小院来,一拨儿接一拨儿,把两间屋子还有小院挤得热腾腾的。六根又是忙着招呼外人,又是不停地跟枣花问看病的情况,等把方励志他们还有常八官这边的人全都打发走,他的身上早已湿透了汗。后来他独自在厨房里烧水,才发现,身上出的,竟是冷汗。 “好险啊,差点儿就给穿帮。”他想。“可纸里头总归包不住火,往后,咋个遮掩哩?”他又想。 夜浓星稠,六根孤独地坐在沙梁子上,心里装满了愁事。六根的愁绝不是杞人忧天,也不是尚立敏骂的那样,“猪脑子”“神经病”,他是真愁,愁得很,愁得快要发疯了。六根不只是愁沙沙,沙沙这种没心没肝的女人,他愁一会就不愁了,他愁的是音丫头,音丫头才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天啊,她咋还不知道呢?六根原想,这么长时间,音丫头应该知道了,可她不 知道。这下难办了。白日里六根六神无主,不是因了沙沙,还是因了玉音。他不是丢东就是落西,好几次打翻了杯子,惹得玉音直冲他翻白眼。六根现在是看不成玉音,一见她,心就乱,就扑腾,那个晚上在红木房子里看到的东西就哗地跳出来,吓他。这丫头啊,傻,人太实在了,咋就一点儿也不会察言观色哩?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她咋就看不见?她看见多好,她要是自己察觉到,自己把事情整明白,六根就能多少轻松些。至少,不用再为遮掩犯愁了。 常八官骂六根:“你是没事自己找事,这回我看你咋个遮掩?”常八官其实比他还怕,音丫头的事是他一手弄的,他遮掩了几十年,一提音丫头,他的头皮就麻,身子骨就起冷风,他比六根还害怕面对现实。 也怪六根,他不该那么贪,不该啥也往眼睛里看。那晚要是胆小点,不乱翻,拿了要拿的东西走出来,他的心就不会这么沉了。可他想事情落不实,你还沉个啥?你总不能硬说音丫头是人家老郑头的娃嘛,就算你疑惑,能顶个屁用!世上的事可疑惑的多着哩,常八官这老羊日的,嘴紧得跟车轴头一样,这么大的事,一点儿风也没向他透,害得他啥事都要自个揣摩,自个瞎想,这不,想出祸来了吧。 其实也不是啥祸,就是一张照片,藏在纸箱子最下头,拿红布包着,红布拆开,又是一层蓝布,蓝布拆开,又是一层花布,总之拆了好几层,才拆出一个框框。六根真是不能拆的,枣花再三跟他嘱咐,拿了存折,甭乱翻,你要是敢乱翻,我饶不了你!可那个时候,他真是忍不住,老想着枣花有秘密瞒他,凭啥要瞒他呢,他想不通。你不让乱翻,我偏翻,反正翻了你也不知道。这么想着,他就翻了,翻得还很耐心。结果,就翻着了那张照片,装在框框里的照片。 一张旧照片,都发黄了,不发黄才怪,怕是有二十多年了吧,那个时候都是黑白照,照得有点土气。六根一看枣花的穿着,差点笑了。花格子衣裳,里面是大红线衣,还翻着衣领。包着一块花头巾,那头巾倒是好看,年轻的时候,他给老婆也买过,可惜她顶着那头巾跟人跑了。 再细看,六根就傻了,跟枣花并排坐的,不用猜也是老郑头,化成灰他也认得。老郑头怀里,竟抱着一个碎丫头,也穿花格子衣裳,扎两条小辫子。这是音丫头啊,一看就是音丫头,小时跟现在,没啥区别,很像! 六根就傻在这事上。早先,他也猜过,想过,疑惑过,风言风语的,也听过,但总是不敢确定。这下,确定了,真正确定了! 音丫头啊,你的亲爹是老郑头! 枣花急着出院,并不是她的病好了,没好,还重着哩。肖院长说,手术只是第一步,以后还得进一步化疗、放疗等,总之,这种病,没谁敢说一刀子下去就给好了。可枣花不住了,一天也不住了,再住,她可能就愁死到医院。 枣花不单是愁玉音的婚事,她愁的多,到底愁个啥,说不清,但就是愁。兴许,人到了这个时候,都一样。枣花想在自己死前,尽力儿为玉音留点什么,能留多少留多少,实在留不下,就把沙窝铺那一片树留下,所以她才死催活逼地回来了。枣花清楚,她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那个人催她哩,喊她哩,夜夜都给她托梦哩。这是她的命,活着没能跟他正大光明在一起,老天爷怕是要她抢先一步,在叶子秋之前赶到那边去哩。 沙梁子上,羊倌六根跟常八官头对头坐着,两个老家伙这段日子神神秘秘,像是在一起捣鬼。时不时地,就凑一起,头对着头,吧嗒着旱烟锅,诡诡计计喧谎儿。 “放羊的,你是不是听岔了,这段日子,我咋揣摩着你这话不可靠?”常八官说。 “听岔?哟嘿嘿,我羊倌能把话听岔?” 常八官不敢确定的,是沙沙到底是不是叶子秋跟别人养的?这事以前没听说过,他是个不爱多事的人,最不喜欢听的,就是闲话。偏是怪六根,冬日里闲球着没事,硬拉他喧,喧着喧着,嘴里就冒了这事。六根喧完,他也没往心里去,六根那张嘴,能当个嘴?可近来,他不得不信了。尤其是看到玉音跟沙沙两个别别扭扭的样子,他就想,这两个冤家,怕真还都来路不清哩。 六根见常八官还在皱眉头,索性又将那晚听到的看到地重复了一遍,这下,常八官信了。六根再会编谎,也不会两次把谎编一样圆。 六根说的,就是沙沙跟孟小舟两人跑沙窝铺抢资料的事。 要说这事怪沙沙,沙沙上了孟小舟的贼船。当然,那个时候沙沙并不知道这就是贼船,沙沙要办“人与沙漠”的模特大赛,缺钱。罗斯呢,嘴上说得很动听,就是不往出拿钱。沙沙只好找孟小舟,孟小舟答应得很痛快,还说这个主题跟沙漠所的工作相吻合,沙漠所可以赞助。沙沙真是激动,这是多年来孟小舟第一次痛快地帮她,而且还是以赞助的形式,不让她还钱。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并不见孟小舟真的把钱打到她账上。沙沙有点生气,跑去质问孟小舟,孟小舟结巴着说,是郑达远不同意。 “他怎么知道?”沙沙问。 “ 所里的规定,超过十万以上必须得所长签字。” 沙沙跟郑达远关系一直处得不好,那一阵子就闹得更僵。并不是沙沙已经掌握了什么,他们父女向来如此,忽冷忽热,反复无常。这也难怪,在沙沙的印象里,她跟没父亲的孩子没啥两样,反正打小到现在,郑达远就没对她亲热过,更别说像那些溺爱子女的父亲一样溺爱她。沙沙能健康地活到现在,全靠了她自己,按她的话说,父亲属于沙漠,母亲属于工厂,只有冷冰冰的家属于她自己。进入沙漠所后,沙沙也想把父女关系往暖的方向努力一下,谁知不努力还好,一努力,郑达远反倒警惕地盯住她:“是不是你母亲教你这样做的?”这种话听久了,沙沙便明白,父亲郑达远心里,她永远是一个阴谋。 这个家到处是阴谋,这是沙沙自小就有的感觉。 那段日子,沙沙是为罗斯的事跟郑达远较劲儿。郑达远坚决不同意她跟罗斯来往,扬言说,她如果敢跟罗斯继续胡来,就永远不要叫他爸。 “不叫就不叫,你以为我爱叫啊。”沙沙藐视着郑达远,继续以她玩世不恭的方式惩罚着这一对夫妻,并且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种惩罚进行到底。你们看不上谁,我就偏跟谁好! 郑达远真是气疯了,一次回省城开会,看见她跟罗斯亲密地挽着手,往沙漠所对面的咖啡屋去,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跑过来就冲她吼:“你真是想毁掉自己吗,如果你想毁,我教你个方法,吸毒,卖身,做啥都行,就是不要跟这个外国佬在一起!”那一天沙沙哭了,世上哪有父亲这样骂女儿的?“吸毒”、“卖身”,听听,这些话他都骂得出来,可见,她的怀疑根本没有错。 是的,怀疑。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换上谁,都免不了怀疑。 现在,郑达远又阻止孟小舟给她提供赞助,这不是明摆着把她往绝路上逼吗?难道他不知道,她下海这些年,一分钱也没赚,她太想赚钱了,靠自己的能力赚钱,而不是总花他们的钱! 不用孟小舟教,她便说:“走,陪我去沙漠,我要亲自问问他。” 路上,孟小舟说:“沙沙,不是我多嘴,你爸对你可真够保留的。上次我建议,让他把资料交给你,让你有空的时候,替他整理一下,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沙沙没假思索就问。 “算了,还是不说的好。” “有屁就放,我不喜欢玩这套。” “好,还是你有个性。郑老说,他最怕的就是你打资料的主意。现在我算是明白,当初你提出停薪留职,郑老为什么不拦你。” 沙沙咬了咬嘴唇,没接话,不过,她心里又发出一个毒誓,这次如果拿不到资料,就碰死在沙漠。 沙沙跟郑达远在地窝子里大吵大闹的时候,羊倌六根正好从自个的泥巴小屋往红木房去。他刚圈好羊,没心思做饭,就想到枣花那儿蹭一顿。经过郑达远的地窝子时,看见有个人站外头,神色很诡异。羊倌六根咳嗽了声,就往跟前走,没走几步,就听地窝子里传出郑达远的恶骂:“你还想要啥?资料?你也配翻那些东西?” “我是不配翻,但我今天拿定了。” “你是想气死我啊,当初让你搞专业,你嫌枯燥,没劲,想下海赚钱。如今钱没赚到一分,又跑来要资料。我真是不明白,这辈子你到底想干啥?” “我啥也不想干,我就想拿资料!” 吵架声越来越凶,六根心想该进去劝劝,刚走了两步,孟小舟走过来拦住他说:“没事儿,让他们吵,你忙你的去,这边有我哩,我是沙漠所的。” 六根心里纳闷着,往红木房子那边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心想不对劲呀,老郑头平日把资料看的比命还值钱,枣花屋里都不放,就装在他那个铁箱子里,一年四季地守着。只有离开沙窝铺时,才喊几个人抬枣花那边,一回来,头件事儿,就是把铁箱子抬回来。现在他女儿要把资料拿走,这里面,不会有啥名堂吧? 六根跑进红木房子,将事儿跟枣花说了,枣花当下急出一头汗,不停地说:“作孽啊,咋就这么作孽。”急了半晌,冲六根吼:“你还愣着做啥,快去看呀,咋样了?” 等六根二次赶到地窝子,里面架已吵完,六根看见,孟小舟跟司机正抱着资料,往车上装,沙沙怀里,抱着郑达远花高价从沙乡人手里收集到的字画、家谱还有河西宝卷等。他站得远远的,没敢往跟前去,等沙沙她们装了东西,开车扬长而去后,才怯怯地摸进地窝子。没想刚钻进去个头,就被郑达远骂了出来:“滚!” 那天后晌,六根跟枣花都没吃饭,没心思吃。天黑尽后,枣花不放心,跟六根说:“这阵你过去看看,他的气该消些了,你把他喊过来,帮他宽宽心。” 六根便又摸黑往那边去,刚越过沙梁子,就听郑达远疯子一般,冲黑苍苍的沙漠吼:“老天爷啊,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叶子秋,瞅瞅你生的野种,这哪是我郑达远的女儿!苍天负我啊,可怜我郑达远一片苦心。叶子秋,这下你满意了,你告诉姓向的,他的女儿真有种啊——” 喊声还没落地,六根吓得扑通一声,就给软倒在地。 (本章完) 44 44(1/3) 旱。老天爷算是跟人较上劲了,你越盼雨,它越不给你下。狗日的天爷,狠啊。去年冬天只可怜兮兮落了两场薄雪,其实就是一场,另一场,地皮都没染白,就给夹住不下了。你想想,几尺厚的干土,一场雪咋够?解个馋也不够嘛。开了春,人们的眼睛全都干焦干焦的,天天盯着天爷望,一起点云,就寻思着天爷要开恩了,要救人了。哪知,它愣是不挤个尿珠子。 往年还来两场腾仓雨,对哄着人把种子撒地里,今年,地干得跟拿火炒过一样,种子都不让撒。 眼下已过了播种季节,辛苦的沙乡人赶着驼,扛着犁,到地里,又回来,天天如此。种不进去啊,妈妈日,绝了,绝绝了,活不成了。叹息声响成一片。 旱象的确非同一般,上上下下,全都陷入了焦灼中。种子撒不进去,这一沙漠的人,咋活?县上将情况汇报到市里,市里又将情况汇报到省里,汇报来汇报去,谁也想不出一个辙。天爷不下雨,水库又没水,喊两句抗旱的口号喊不来地的湿气,咋办? 县长李杨这阵子真是表现积极,空前的积极。半月来,他几乎天天泡在沙漠里。 李杨毕竟是一个政治上极度**的人。静等了一段时间后,可怕的事并没有发生,李杨心想,兴许是自己太过**,能有啥事呢,自己毕竟不是白俊杰,在钱上,干干净净,没啥把柄让人抓着。用不着怕,真是用不着怕。再者,与其坐等,还不如抓住这一时机,好好表现一番。李杨的脑子就是好使,对官场的灵敏度,也远在白俊杰等人之上。再者,李杨也怕龙勇,他如果再没作为,龙勇决不会听之任之。基于这些考虑,李杨决计将自己心里的事先放放,就算应景也要把这一关应掉。 具体事儿上,李杨有过几种考虑,但因种种原因都搁浅了。一开始他想再搞一场全县大抗旱,声势再造大点,比上次更大,人员再发动多点,甚至想过让机关一半的公务员下到基层,下到农户家中,帮农户想办法。但这个建议被否决了,新上任的县委书记说,不要老想着以运动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农民会烦,干部也会烦,搞运动搞不出水来。李杨对新来的书记,也是一肚子烦,书记比他年轻,是从市委直接派下来的。一开始他也想试探性地摸摸此人的底子,那次会上,他就出其不意地说:“那你说咋办?” 没想到人家没跟他争,轻轻合上文件夹说:“我们在座的各位先下去,认认真真跑上几个点,回来再议。” 于是就跑,李杨算是跑得认真,到了哪都住农户家,吃农户家,想着法子跟农户喧实话。没想,农户现在不稀罕这个了,去年那场大会战,轰轰烈烈,结果旱没抗掉,农户的羊却少了不少,鸡更是吃了个光。这次,有些人家索性把院门关紧,村支书喊死也不开门。 李杨犯愁了,他愁的,不只是跑不出办法,这样下去,他在沙县的地位,真是岌岌可危。李杨的人生再次遇到黑暗,而且这一次,怕是没人帮他,是好是坏,只能凭借他自己的本事了。 江长明再次被召进省城,现场会的日期已经定下,就在这个月底,还有许多准备工作,需要分头去做,江长明他们应该是最忙的人。 就在两周前,沙漠所的班子进行了大调整,派到所里当所长的,是院里一位中层领导,最早也是从沙漠所出去的,姓曾,很敬业的一位知识分子。交代完工作,曾所长笑着说:“长明,这位子应该是你的,你一推辞,院里只好赶着我这个鸭子上架了。” “你千万别这么想,我这人,小打小闹还行,这么大的舵,真是不敢掌。”江长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曾所长告诉江长明,龙九苗的判决下来了,三年,他去看过他,精神很差,像是一下老了许多。 江长明无言。 曾所长又说:“孟小舟那边的情况也清楚了,估计判得会重,毕竟性质不一样。”说完,很沉地叹了口气,“长明啊,你说人这一生,到底该怎么把握?这次重回沙漠所,我突然感觉到,时光这东西,真能改变掉太多东西。” 曾所长说的是实话,他离开沙漠所时,刚刚三十岁,如今已年过半百了。二十年,这世界发生了多大变化!后来两人又谈起美国人罗斯,曾所长说,国际林业组织早就对罗斯产生怀疑,孟小舟走到这一步,跟罗斯有很大关系,不过罗斯跑了,他压根就没敢回美国,他把姓董的女人又给骗了一把,到目前为止,国际方面还没查到罗斯的下落。姓董的女人在国外待不下去,乖乖又回来了,目前已投案自首。 从所里出来,江长明本想去看看龙九苗,曾所长也告诉了他龙九苗服刑的地址。坐到车上他又想,见了面,咋说?再者,就算自己是诚心的,龙九苗会怎么想?算了,犹豫来犹豫去,他还是跳下车。 这个空气里飘着淡淡花香的春末的下午,江 长明的心情有些暗淡,不知是曾所长告诉他的那些事感染了他,还是省城灰蒙蒙的天空压抑了他,总之,很不好受。他拖着有点疲惫的心往滨河路那边走,想去驼驼的“悲情腾格里”坐坐。好长日子,他都没见到驼驼了,也不知他过得咋样。快到黄河铁桥时,江长明拐上了林荫小道,扑鼻的花香涌来,熏染着他的心,他感觉困倦稍稍退去了一些。他在黄河母亲雕塑前默站了一会,还冲两个玩耍的孩子扮了个鬼脸。那个鬼脸扮得真是难看,跟真鬼没啥两样,一定是龇牙咧嘴,吓跑了两个孩子。 再往前走,他的心情便又回到先前的状态,这种心情困扰他已是很久,他想调整,却总也调整不过来。相反,生活中不断发生的变故,总在影响着他,让他本来就不快乐的心情越发不快乐。这个下午他再次想到了白洋,想到了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那才是充满快乐的日子。江长明停下脚,闭上眼,使劲想了一会,忽然就有一种叫做泪的东西湿了双眼。人真是一种怪动物啊,这么长时间,居然忘不掉一段日子!刻骨铭心的日子! 再往前走,行人多起来,一到春天,滨河路便又繁忙起来,仿佛情人们总在迫不及待等着春天。可自己的春天在哪?这么想着,脑子里闪出一些面孔,很模糊,却又带几分清晰。江长明摇摇头,将她们一个个驱赶走了。 后来,他的眼前就闪出一个极为清晰的影子,思维也随之定格在肖依雯身上。他想了良久,终还是没有勇气拿出电话。 他更为沮丧地往前走,快走过儿童公园的时候,江长明猛地看见林静然。是林静然,披着一头长发,坐在柳树下那张长椅上,身边是位年轻英俊的男士。从两人谈话的动作看,像是在恋爱。 江长明的步子僵住了,不知是该走过去,还是该悄无声息绕开。 从那座楼走出来后,林静然主动提出离开省政府,周晓哲让她选单位,回沙漠所也行,去更好一些的单位也行。林静然既没选择回沙漠所,也没挑所谓的好单位,她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孤儿院。 听到这个消息,江长明的心猛地一疼。这世上,怕是只有他能理解,林静然为什么要去孤儿院。 林静然是位孤儿。很小的时候,一场车祸夺去了她父母的生命,她先是被寄养在叔叔家,后来跟婶婶有了矛盾,没法在叔叔家生活下去,便去了孤儿院。上完小学,该上中学了,她在乡下的姥姥找到她,将她带到了乡下。那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江长明见过她,是白洋带他去的。姥姥靠着养猪还有到城里捡垃圾,供她念完了高中,然后就一蹬腿走了。林静然的大学念得很苦,一半靠自己打工,一半,靠亲朋接济。有段时间,她是在白洋家度过的,这也是她为什么能那么早认识江长明的原因。可惜,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 江长明指的是感情,可感情这东西,实在由不得人,江长明还是能理解林静然,并不觉得她道德有什么问题。不能原谅的,恰恰是他自己。现在他终于承认,当初急着跟林静然和孟小舟做媒,真是有种掩人耳目或找退水沟的心理,很卑鄙。林静然跟孟小舟恋爱,更是不能排除有报复心理在作怪。想想,他还是原罪的制造者,或叫祸根。 一股苦味泛上他的心头,江长明咽了一口唾沫,悄然走开了。 街上吃过饭,他来到师母家。叶子秋一看见他,立刻两眼放光,不过说出的话却令他扫兴:“你还跑来做什么,你不是早已把我忘了吗?” 江长明没敢回话,这时回过去,免不了还要挨数落,毕竟,这段日子他看师母的次数少多了。 叶子秋问他吃了没,江长明点头,叶子秋越发生气:“好啊,现在连饭都不在这儿吃了,怕我下毒是不?”师母的尖刻兴许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在目前这种处境下表现得更为强烈。江长明耐心地笑了笑,劝师母坐下,说给她敲敲背。 敲到中间,叶子秋突然问:“你跟沙沙,打算啥时办?” “办?”江长明的手停下来,茫然地僵在空中。 “我说你们咋回事呀,要说不谈吧,两个人又分不开,要说谈吧,总也没个结果。我可告诉你,这一次,你休想玩花招,你要是不娶沙沙,我饶不了你!” 江长明的手更僵了,身子也僵了。他像是一条鱼,被人牢牢地网住了,动弹不得。半天,叶子秋扭过头,像是很伤心地说:“长明,甭怪师母,师母老了,这辈子,没啥寄托,师母就一个女儿,情况你可能也知道。你说,她老这么下去,我这心里,咋放得下?” 江长明不知说啥,呆呆地站在叶子秋面前。 “你倒是说句话呀,沙沙哪点配不上你?!” “没,我没说配不上。”江长明赶忙答。 “配上就好,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那就听我的,赶在我活着前,把事儿办了,听话,啊,长明?” 江长明不 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他的心,似乎又跑到别处去了。 这晚,江长明没离开,叶子秋不让他离开,非要他住在这。“这有啥不方便的,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啥时想来,就来,想住,尽管住。”叶子秋说了好多话,后来竟精神焕发的,拿出沙沙小时候的照片,非要江长明认真看。江长明看到中间,忽然发现叶子秋泪流满面。 “长明,我苦哇——” 现场会如期召开,之前发生了段小插曲,差点让现场会推迟。 请牛枣花在会上发言,这是经过反复研究了的。周晓哲提出这个意见,有两层考虑。一是眼下沙乡群众人心不稳,缺少战胜旱魔的信心,让牛枣花做现场发言,就是想鼓舞士气,增强斗志。另则,对牛枣花,周晓哲是打内心深处敬佩,一个女人,一辈子守在沙漠,一生只为树活着,这样的事,在今天听起来像神话,但它确确实实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 周晓哲曾几度想向省委建言,应该将牛枣花树为典型,新时期农民的典型,治沙种树保卫家园的典型,可又觉得这样做,会不会曲解了牛枣花?毕竟,他对牛枣花本人缺乏了解,牛枣花绝不是为了这些而种树的,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典型把自己囚禁在沙窝铺。这件事必须慎重。后来他跟江长明探讨过,江长明的意思,也是希望不要打扰她。江长明还说,在她最需要关怀和帮助的时候,我们没能伸出手,政府没能把关怀送到位,现在给她荣誉,是不是有点太形式?周晓哲很难受,他知道江长明指什么,但那个时候他的确没想到这一层,他也是在确定要开现场会后,才猛然想起沙窝铺还有个牛枣花的。 周晓哲在不久前因一项公益性投资跟吴海韵见面,五佛跟苍浪要搞大地母亲水窖工程,就是义务帮农民建水窖,改善农民用水质量,缓解农民用水危机。这项目计划很久了,但资金一直不能落实到位。项目最初是由香港一位慈善家提出的,正要实施时这位慈善家不幸病故,中途搁浅了下来。不久前吴海韵提出,这项目由她来落实,县上省上都很高兴,经过一番磋商,项目终于启动。剪彩那天,周晓哲跟吴海韵谈了很多。吴海韵的真诚打动了周晓哲,她对这片土地的热情还有远大抱负也感染了他,周晓哲终于相信,吴海韵是位有良知的企业家,她跟那位姓董的女人有本质的区别。谈到中间,吴海韵很直率地说:“政府每年评那么多先进,树那么多劳模,为什么就对牛枣花视而不见呢,难道她做得还不够多?”这话终于让周晓哲下定决心,对牛枣花,该是政府对她施以关怀的时候了。 牛枣花坚决不同意在会上发言,而且也拒不接受政府提出的几项帮助。牛玉音更是如此,甚至不让县上的干部进红木小院。周晓哲亲自到沙窝铺,门算是进去了,但,发言的事还是被拒绝了。 牛枣花不发言,现场会就会失掉很多魅力。将会址定在沙窝铺,说穿了就是奔那片林子去的,主人不露面,会议造的声势再大,又有何说服力? 情急之下,周晓哲将此项工作安排给江长明,让他无论如何说服牛枣花跟玉音,要她们从大局出发,从沙乡的未来出发,站出来为会议呐喊几声。江长明算是没负厚望,在他细致耐心的工作下,枣花终于点了头。 沙窝铺沉浸在一派喜庆中,几天前赶来的工作人员不分昼夜,早已搭起了会场,巨大的气球悬浮在空中,各色条幅迎风招展,将沙窝铺的天空染得五颜六色。九道拱门象征着九道沙梁子,将这片荒芜的土地渲染得更加夺目。天刚麻麻亮,睡不着觉的沙乡人便从四面八方赶来,有步行的,有骑着骆驼的,还有坐毛驴车和三码子来的,来了就都聚在五道梁子外,那儿有道红线,挡住了他们往里进的路。沙乡人也不生气,知道这是大事,不敢胡来,今儿个胡来是要吃亏的。反正外面照样有热闹,虽是在一个沙窝窝里住着,平日多是不照面的,为日子奔波哩。不如趁这机会,找熟人拉拉家常。 常八官这一天格外的牛势,他被委了官,负责外围的安全。安全两个字让人别扭,其实就是先把老乡们劝在红线外,等领导们进了场后,再让他们有秩序地往里走。常八官说,我就当个跑腿的,腿跑好就行。羊倌六根这一天也抖了起来,会务组安排他一项好差事,站在五道梁子上吼《王哥放羊》。从八点吼到八点半,领导们进了场,就不用吼了。这主意不知啥人出的,要说出得好吧,让人觉得别扭。要说不好吧,你还指不出哪儿不好。不过六根这天是耍了人,他穿着放羊的衣裳,腰里扎根芨芨草绳,头上箍条白毛巾,放野了嗓子吼。那味儿,还直把人震住了。事后都说,羊倌六根是歌星哩,这天最有味的,还是他的《王哥放羊》。 事情出在九点,之前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一幕,等发生时,就都傻眼了。 (本章完) 45 45(1/3) 牛根实就等着这一天。三十年等个闰腊月,总让他等着哩。 牛根实出来有二十多天了,他被关了三个月,又被罚了几千块。三个月,时间长的好像就要死在里面了。 牛根实没死在里面,他的心死在了里面。那地方,真不是人蹲的,蹲了你就知道,人这一辈子,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蹲了你就更知道,人这一辈子,心不能软,软了,吃亏的最终是你自己! 出来后,牛根实就没再出过门,整天睡在家里。不是嫌丢人,活到这份上,丢人不丢人,已顾不得了,反正丢到底了,再丢,还能把底丢穿?也不是怕,怕个啥?班房子都蹲了,这世上,还有啥怕的?是堵,是气,是想不通! 咋个能想通?清清白白活了一辈子,还当过支书,还人五人六地在台面上走过,老了,竟落这么个下场!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牛根实气,先是气那个丧门星——玉虎的媳妇,没那个丧门星,家道能落到这地步?当初他就看不顺眼,是玉虎这狼吃的,硬要娶,还说丧门星长得好,镇子上公认的美人哩。后来又气枣花,没良心呀,她要是有个良心,家道能到这份上? 一提良心,牛根实的心就翻过了,往事一幕幕的涌上来,把整个屋子都给淹没了,淹得牛根实喘不过气了…… 这一辈子,牛根实最能对住的,就是这个妹妹。对爹娘,他都没付出那么多。当初枣花跟姓郑的弄出那丑事,眼看就扬名八摆了,没他,能灭掉那火,能捂住那档子丑?那时节可不像现在,一个丫头,大了肚子,还是跟右派,还是跟有老婆的右派,名誉扫地是个啥,弄不好,你得挺个大肚子,挂双破鞋,挨村挨户的游斗去。 后来的事他完全可以不帮枣花,完全可以让她回村来,嫁人,生娃,学正经人一样过日子。可他还是帮了,她说留在沙窝铺,就让她留在沙窝铺。她说种树,就让她种树。你当沙窝铺是好留的?没他这个支书,她能行?要不是他在后面撑着,谁给她送粮食,谁给她送煤,谁能把队上的牲口还有车辆派去,帮她整地?还有最初的树苗,哪来的,还不是队上出的。这些,她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再后来,包产到户了,有人提出收回那片林子,要分给大伙。又是谁拍着桌子,把说话的人给骂了回去?又是谁在会上横着鼻子冷着脸,大骂村人没良心,放不过一个疯婆子,不就一些枝枝条条,砍了当烧柴怕都没人要,给她不就行了?凭着当支书那点儿威,硬是将九步沙那么大一块地,划给了她,当成了她的承包田。这事,她咋不记得? 牛根实越想越气,越想越觉这世道黑,亲亲的兄妹,到了他让人帮的时候,她竟…… 牛根实本打算找个日子,跑到沙窝铺,好好跟她理论理论。他甚至想好了,五道梁子往里,是她的,爱咋咋,他不搭手。五道梁子以外,得给他让出来,不能让她一个人全霸了。儿子抓了,媳妇子跑了,他老两口,还得活人过日子,不能眼睁睁瞅着让饿死。他已打听清,公家正想着把九道梁子全买回去哩,就算不买回去,也要投大把的钱开发哩。这可是个机会,说啥也得抓住。老婆苏娇娇也是这想法,苏娇娇心里,打的算盘比他还精。 正要动身时,猛听见要开现场会,他跨出院门的脚步腾就给收住了。嘿嘿,我还当没人管了,我还当沙窝铺永远就是沙窝铺了,总算还有人看得见啊。好,看见好,看见就证明,那地儿值钱,值大钱!牛根实这么想着,很痛快地就放弃了杀向沙窝铺的计划,弄得苏娇娇屁也摸不着一个,扯上破锣嗓子吼:“又狠不下心了呀,你个一辈子硬不起来一回的,你不去,我去!” “你给老子回来!”牛根实喝了一声,就又回屋睡觉去了。 他等。他就等现场会这一天。 按说,牛根实应该请到主席台上坐,事先也有人提过这建议。毕竟他是沙湾村一个人物。江长明考虑他刚接受完治安处罚,心情一定不太好受,再加上跟枣花有别扭,来了不要再生是非。玉音也是这个意思:“算了,最好不 要让他来,来了,还不知闹出啥事儿哩。”因此就把这建议取消了。 牛根实来时,主席台上已坐满了人,台下也是黑压压的,红线一撤,沙乡人就往里挤,就跟抢东西似的,怕挤晚了抢不到,其实台下是没东西的,就有喇叭里响出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疼。年老者就又记起了若干年前,好像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有主席台,台上也坐满领导。台下人比这多,周遭四个公社二十多个大队的人全来了,挤得沙窝子里脚都放不下。不过那时候人胆小,喇叭里喊啥就听啥,不像现在,喇叭里喊着不要高声说话,偏说,声音扯得一个比一个高,生怕扯小了耳边的人听不到。喊着两边的人小心脚下,不要踩着树苗了,偏就听不着,硬往树林子里挤。挤得六根都要骂娘了。六根按规定唱完了半小时,耍完了人,就把头上的白毛巾取掉,拿根长长的树枝,喝叹起往树林里乱挤的人。人们像是故意逗六根,六根不让进的地儿,偏进,脚踩进去还不算,还要把话扔出来:“羊倌,你的相好的哩,咋还不出来?”“羊倌,今儿个是不是要给你们成亲啊,瞅这热闹,快去,把新娘子抱出来。” “抱你娘个腿,叫你爹抱去!”六根骂着,照准那几个不要脸的就是几枝条,沙窝里立刻爆出一片子哄笑,兴奋的人们全然忘了脚下是正在生长的小苗,就听得噼噼啪啪一阵,不少树苗踩折了。 喇叭里喊大会开始了,工作人员各就各位。 就在这时,牛根实气势汹汹地翻过了三道梁子,为了不引起别人警觉,他跟老婆苏娇娇分两个方向,朝红木房子逼近。 没有人注意到这情况。大家都被热闹吸住了。等发现时,牛根实两口子已把枣花堵在了红木院门前。 “你先不要走,我有话哩。”牛根实说。 “就是,有话哩。”苏娇娇附和。 按计划,牛枣花进会场要晚一点,大会第五项才是请她做事迹报告,也就是发发言。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没安排她在主席台就座,让她在第三项开始时往外走,然后在会场外稍等一下,就轮到主持人请她了。可这天的牛枣花像是等不住,会议刚一开幕,她就催玉音:“该走了吧?”气得玉音抢白道:“你看你,一阵子蹬住腿不去,一阵子,又恨不得第一个去,早着哩!” 枣花讪讪地笑笑,她啥都准备好了,穿戴一新,头上还特意围了条新头巾,玉音嫌难看,不让她围,她说你懂个啥,这是乡里,不是你们城里。讲啥她也想好了,她打算豁出去,不讲自个,就讲那个人,讲他这辈子,为沙乡,为腾格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果真要颁奖状,就该颁给他!她还想讲,这树,一半是她种的,另一半,是那个人种的,钱也是他出的。他的确占了公家的钱,但他没花在自个身上,全花在了这树上,花在了这沙窝窝里。她甚至还想,把那个人留给她的钱,还有写给她的合同,都拿在会上,让公家看,让大伙评。如果该她得,就得,得了还得花在这沙窝窝里。如果不该得,谁想拿就拿去。就是不要再说他一句坏话! 坏话伤人心哩,活人的心伤,死人的心,更伤。 拾草几个看她魂不守舍的,就笑:“枣花姑,你今儿个,像个明星,等会到了台上,一定得讲好呀,让那些大领导看看,咱枣花姑,当年可是数一数二的铁姑娘哩。” 一听铁姑娘,她就更耐不住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回到了大会战中,条件反射似的,就往外走。等拾草她们撵出来时,牛根实跟苏娇娇,已恶煞般堵在了面前。 “听见没有,我有话哩。”牛根实又说了一句。 “今儿个你甭装聋子,也甭装哑子,得把话说清楚。”苏娇娇的声音比牛根实还高。 枣花怔住了,她决然没想到,哥哥和嫂嫂,会在这时候到沙窝铺来。 “你们……”她的嘴唇动着,脸色刷地瘆白。 “啥你们我们的,进屋去,有话说哩。”苏娇娇说着,就要上来拽她。牛根实恨了女人一眼,道:“就在外头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啥见不得人的。” “ 哥……” “你还知道我是哥哩,亏你还认得我这个哥哩。我问你,你上哪去,他们给了你啥好处?” “哥……” “我问你,姓郑的是不是跟你签了合同,要把三代卖的钱分你一半?” “哥……” “我问你哩,哥长哥短的顶啥用!说,这林子,你打算咋个处置?” “咋个处置?”苏娇娇跟了一句。 这时节,就有人朝这边跑来,先是三五个,接着便多,一听牛家兄妹吵上了,哗,就有一大片,朝这边涌来。 “你倒是说呀!”牛根实狠跺了几下脚。 “说啥哩,人死到医院,你们不来,今儿个人救活了,你们倒是腿快!”打院门里边说边扑出来的,是玉音,她就迟了这么一会,就给出事了。 “一边去,没你的事!”牛根实喝道。 “音儿,你进屋去。”枣花强忍着泪,她不想这一幕让音儿看见。 “让开,我看今儿个,谁敢拦我姑姑!”玉音说着,就扶了姑姑,往前走。苏娇娇猛地往前跃了一步,她那么大个身子,再叉着腰,就把路给封死了。 “让开!”玉音逼视住母亲,这一刻,她的心不知有多难受。但她知道,再也不能让姑姑受委屈了。 “我不让开,能咋?”苏娇娇真就成了母老虎,连她自己都觉得像。她这一耍横,立刻就让看热闹的人有了兴头,沙乡人哪个不知,方圆几十里,就数她耍横耍得歪。 会场开始乱,台上的人伸直了脖子往这边瞅,不清楚发生了啥事。县上的干部急匆匆的,赶来看真相。 羊倌六根也撵了过来。 “这是我们大人间的事,没你娃掺的嘴,你一边去。”一看围观的人多,苏娇娇越发有劲了,这辈子,她就喜欢个人多,人多才有个吵头。 “你是个啥大人,有你这么当大人的?”六根隔着人群,猴急地甩过来一句。 “你是哪儿冒出来的鳖,没人说话了让你说来了?!”牛根实一看羊倌都掺了进来,心里窝的火,哗就给点着了。 “我是维持会场的,你们闹事到家里闹去,今儿个是大会哩,闹不得。”六根说。 “老子等的就是大会,顶个白手巾当官帽,我看你是放羊放出病来了。” 这一吵,门前就越发乱起来,拾草几个见状,也你一句我一句,数落起牛根实的不是来。牛根实起先还心虚,还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吵下去。这一下,不虚了,反正是吵,不如鱼死网破,吵他个地翻天。 工作人员拦挡,压根不顶用,牛根实两口子唾沫渣子横飞,吃人一般,一句人话也不说。吵着吵着,就把要害吵出来了。 “今儿个你不把合同拿出来,休想到会上去,要丢人就丢到底,反正我是没脸了,你也甭想要脸!” “爹!”玉音心里,不只是恨了,啥都有。她眼看就要拿手捂住爹的嘴巴了。 “少叫我,我不是你爹!”莫名的,牛根实就吼出这么一句。 刷一下,门前静了,真的静了,所有的人,包括县上那几个干部,全都让这话惊住了。沙窝铺瞬间被死一般的气息罩住。 如果就这一句,事情怕也不会出那么大,就当是气话,人们怔一下也就过去了。谁家的父女都一样,气急了,啥话都有。偏偏,不是这一句。 一听男人把实话端了出来,苏娇娇迫不及待就喊:“就是,背了一辈子名,不背了,冤。音丫头,喊爹到省城喊去,他姓郑!” 刷,天地像是死了般,人们的呼吸全都没了,脸色一个比一个赤白。天下哪有这样吵架的,哪有这样…… “老天爷啊——”羊倌六根跳着蹦子,恨不得在地上跳出个窟窿,把自个先藏进去。 刚刚赶到跟前的常八官正巧就给听见了这句,扑腾一声,坐在了地上。 玉音的脸色在变,点点儿的在变。身子,已看不出是抖,还是在抽搐。总之,这话像雷声一般,将她击中了,彻底击中了。如果以前只是心里略略儿猜疑,那么这一刻,对她来说,就是致命的。 等羊倌六根那一声爆出时,迟了,啥都迟了。 “快来人呀,枣花,枣花她……” (本章完) 46 46(1/3) 现场会开完很久,江长明的心情还是好不起来,没法好。生活给人的意外真是太多,有些意外,你压根就没法儿承受。 枣花是彻底好不起来了,牛根实和苏娇娇两个,等于是拿刀子捅了她的心,不,比这还狠。“那是往人心上撒毒药啊。”常八官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六月的沙漠早已是一片燥热,干旱并没因现场会的召开有所消退,相反,今年的高温来得比往年更早。此时正是沙枣花开的季节,那泛白的细碎的叶子下,一串串黄色的碎花缀满枝头,腾格里再次被浓郁的花香覆盖。 没有人敢为花香陶醉,现场会后,沙漠紧张起来,整个胡杨河紧张起来。有消息说,胡杨河的问题已惊动政府高层,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已有两道重要批示下到了省上。胡杨河,已成为继罗布泊之后,又一次聚焦世人目光的地方。 “达远三代”的推广开展得有条不紊,五佛、苍浪、沙县三县联手,启动了一项百年绿色屏障工程,省内几家科研单位更是撤除了科研的篱笆,将资源优势集中起来,共同为流域的治理献计献策。育苗分十二个点展开,老范那边争取到了三个,他再也没工夫发牢骚了,带着侄子侄媳还有五羊婆和菊儿她们,整天忙个天昏地黑。江长明现在是来回在十二个点上跑,真是应了吴海韵那句话,育苗成了眼下最紧的事儿。 吴海韵照样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江长明算是服了这个女人,城府太深,总是让人摸不到她的内心。不过有一点,江长明算是信服了,她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女人。 沙沙在现场会当天便离开了沙窝铺,枣花猝然倒下,受伤的远不止玉音一个人。或许,打击最深的,还是沙沙。她可能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也可能已经揭开了自己的谜,但她不会想到,沙漠深处,郑达远还会有一个女儿。她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等江长明知道时,她已含泪离开沙窝铺。 江长明的心,并没因沙沙的离开变得轻松,相反,对她,又多出一层牵挂。 红木房子里,玉音的脸色接近死灰。自打那天后,玉音就变成这样,整日的死着脸,跟谁也不说一句话。是她坚决不让把枣花往 医院送的,她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包括江长明。事后江长明才知道,早在一月前,她就知道了姑姑的结局,肖天院长告诉她的。依肖天院长的估计,枣花在世上的时间,怕是超不过三个月。既然如此,还送她做什么?不如让她安安静静留在沙窝铺,留在红木房子里,兴许,对她来说,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玉音的心很疼,疼得近乎木了。母亲,娘,亲妈。多少个夜里,她就这样喃喃的,在心里发出痛苦的声音。每唤一次,她的心就裂一次,她已搞不清,在这世上,还有比这三个词更能让人欲痛欲死的吗? 枣花再也听不见她的叫了,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当她轰然倒地时,她对这个世界,就永远地失去了知觉。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她还有那么多话没来得及说,还有那么多心愿没来得及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人们,当年她为啥要撵郑达远回去,那可是她唯一一次能抓牢他的机会啊,可她硬是狠着心儿,放弃了。怕是只有上苍才知道。真的,很多谜,怕是只有上苍才能解开。 玉音已没任何心思解开这些谜了,或许,从她爹,不,应该是她舅。总之,就是牛根实吼出那一嗓子时,世上所有的谜,对她来说,就已毫无意义。 她要做的,只是守着自己的姑姑,自己的亲娘,每天替她洗净脸,梳好发,穿好衣服,然后坐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祈祷。 风起了,风又落。沙尘漫天。往事漫天。痛苦无边无际。 埋葬枣花的那天,沙漠里来了一辆车,打省城来的,来了并不往里开,就停在远处,停在三道梁子那边,静静的,停在那儿。众人哭喊着往坟地里去的时候,那辆车里走下一个女人,手里捧着两束纸做的沙枣花。一束,悄然放在了郑达远当年住过的地窝子里,另一束,就搁在沙梁子上。风吹来,纸花扑扑地响,那纸花原也有香气,跟真正的沙枣花一样,馥郁、浓烈、铺天盖地。沙窝铺瞬间成为白花的世界。 白花飞舞中,六根的花儿又响起来,悲凉,凄恨,字字砸在人的心上。细一听,不是花儿,是他由着性子乱吼哩。他居然不哭,居然不掉一个泪珠子,就 是放野了嗓子,吼。打枣花咽气的那一刻,他就吼到了现在,这阵儿,那声音更是吐血般,吼得天爷都抖了: 翻过了高山望平 平川里有朵牡丹 看上去容易摘下来难 摘不到手者是个惘然 走过了平川是沙滩 沙滩里长着棵树哩 妹子你是树上的红果儿 一辈子摘不到心上人手里 沙滩里有棵沙枣树哩 沙枣树开花长着刺哩 妹子你是那苦命的枣哩 枣里浸的全是血哩 哎哟哟 我的妹子 你把个人的心往死里疼哩 一辈子你为个别人守哩 守得花花儿出血哩 哎哟哟我的个妹子 血把个沙滩淹死哩 …… 也就在这一天,肖依雯孤独地离开她热爱着的医院,前往机场。她要去美国,是父亲肖天执意让她走的。得知她跟江长明的一段感情后,父亲肖天说:“去吧,孩子,就算散散心,爸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迷惘过。”肖依雯咬了咬嘴唇,答应出去一趟。她是去进修,不过能不能真的学到什么,她一点没把握。她也不需要把握。 她在几天前写给江长明的信中,有这样一句话:“你就像一场风,掠过了我的天空。现在风停了,我的天空却突然失去太阳。” 岂止肖依雯失去,沙沙、江长明、玉音,甚至六根,他们哪个没失去太阳?太阳好毒。那是沙漠里的太阳。 快要走进候机大厅的一瞬,心情灰暗的肖依雯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好像有人叫她。她起初有点不相信,以为是幻觉,以为是自己给自己制造的一种声音,可后来,后来她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 江长明满头大汗站在离她十米远的地方! “依雯!”这一次,江长明再也不口拙了,一下就把这两个字喊了出来。 肖依雯眼前一片模糊,感觉自己还是处在幻觉中,等江长明扑过来,一下子抱住她时,她才猛地发出一声:“江长明,我恨你!” 一股热浪席卷了她,一股潮水淹没了她,缓缓地,缓缓地,她松开了手,那张一直握在手心的机票无声地落下…… 2006年11月21日一稿 2007年4月12日二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