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琴传奇》 第一章 天涯旧恨又销魂(一) 鸡鸣三声的时候,朝霞的柔光给莽莽群山涂上了一抹嫣红。山中的薄雾又在这层嫣红下束了一层白纱般的带子,在晨风的吹拂下,白纱不住婉转流荡,向四围扩散,平日苍冷静默的山们便显出一份特别的妖娆。 这是巴陵山一天中最美的时刻。 红叶峰早已满山似火,在晨露的滋润下,颜色暗暗往叶片的筋脉里渗透,红得惊心却静默,就像一份久远的记忆,愈是年深,愈是守口如瓶,在心的最深处静静安放。 这是的红叶峰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刻。 距离红叶峰最近的青螺镇,镇子西北角有一处小院落。早起的雍容站在天井里眺望了一会晨光下的红叶峰,无声地笑了笑,转身继续拿扫帚将地上银杏的落叶扫得干干净净,用簸箕装起送往厨房灶下,这可是引火的好东西。 走出厨房,她拿着抹布将小院中间的石桌和石凳擦拭干净,去自己屋里搬出一张琴放在石桌上,然后端坐登上,深呼吸几次,抬手沉腕,开始弹奏。 她从八岁开始随娘学琴,至今已经八年。娘说,她的琴艺已经超过了她。 其实雍容知道,在琴上浸润的时间越长,琴艺越是高超,所以她的琴艺不会超过娘。娘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娘的心不宁静。心不宁静,手心之间便少了一份灵犀呼应,琴艺便会大打折扣。 她弹的是最喜欢的《幽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反复三遍,到第三遍结束,爹和娘便如往常一般走出了屋子,双双站在檐下看着朝露般纯净无瑕的女儿。 等到指尖最后一个音符在空中消散,雍容才按下琴弦,站起身来,像燕子一般飞向爹娘的怀抱:“爹,娘,早!” 一身蓝衫身材高大的凤朝山笑着拥住雍容的肩榜,骄傲地对身边的烟萝说:“阿萝,我们的阿容越来越像你了!” 烟萝娇嗔地横了他一眼道:“我的女儿,不像我像谁?” 凤朝山笑嘻嘻地看着她,一双眼睛都不肯稍稍移动分毫。 阿容瞧着爹娘情浓的样子,心中喜悦,却故作生气地撇嘴:“爹爹一回家就盯着娘看,都不评价我的琴艺了,哼,我生气啦!” 烟萝扑哧一笑,揉了揉阿容的脑袋,说:“谁说不评价了?阿容,今天你的幽兰弹得最好听,干净澄澈,流水无痕。只是……” “只是什么?”阿容敏锐地接口。 凤朝山叹息一声,说:“阿容,《幽兰》琴曲里有一种深沉的人生感伤在,并不适合你这种年纪弹,你的指下流泄出的都是你的年纪应有的干净和美好,难以表达它本来的情绪。” 阿容慢慢地皱起了眉:“人生感伤?无非就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我懂,我可以表达出来!爹,要不我再弹一次给您听?” 爹不会弹琴,但是听娘弹了多年,已经变成最为挑剔的品琴者了。阿容信任爹的耳朵,也信任爹的评价,所以迫不及待地要表现给他看。 娘阻止了她:“阿容,你要切记,任何时候都不可带着得失心弹琴,否则不光亵渎了琴,也降低了琴艺。你现在再弹一次,必定没有刚才那种无欲无染的心境,也就不会弹得比刚才更好!” 阿容噘起了嘴巴,满脸失望地看着爹。爹在家的机会难得,她实在很想展示出最好的自己给爹看。凤朝山不忍心,忙说:“阿容,这次我会在家呆好多天,你有的是机会弹给我听。现在,我们去你弟弟房里好不好?”他朝阿容挤挤眼,露出了一个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符的顽皮笑容。阿容立即心领神会,欢呼道:“好,我们去吵醒凤小池!” 阿容知道,爹爹昂藏的外表下一直藏着一个顽皮捣蛋的小孩子。他每次从战场回来,都会将家里搅得鸡犬不宁,不是带着阿容欺负凤小池,就是带着凤小池欺负阿容,三个人能闹得将屋顶掀翻掉。谢烟萝对此无可奈何。正是因为如此,两个孩子对爹爹的感情好得不得了,每次凤朝山离家打仗,他们都要哭几天,他们对他的依恋和思念一点不比娘少。 凤朝山带着阿容来到西屋,那是凤小池的房间。两人开了门,房内的小床上,十岁的凤小池仍旧在沉眠,他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半被子盖在肚子上,另一半已经挂到床沿下。朝阳从窗外射进来,打在他的脖子和胸膛上,竟闪着一层柔柔的金光。 阿容见他彪悍的睡姿,忍不住捂起嘴巴偷笑起来。凤朝山在地上捡起一根草棍,拉着阿容蹑手蹑脚来到床尾,伸出草棍子在凤小池的裸露的脚板底轻轻划了几下。凤小池立即感觉到了痒,嘴里不满地咕噜了一声,一翻身,“啪”地将右腿跨上床沿,左腿拉直,变作了拔腿飞奔的姿势,继续酣睡。 阿容差点笑出了声,便朝凤朝山打了个手势,让他继续搔他脚板,自己却来到凤小池床头,对着他的耳朵忽然尖叫一声:“啊——” 这一招立刻见效,脚底的剧痒和耳边的尖叫让沉睡中的凤小池从床上直蹦起来,待看清了床尾的爹爹和床头的阿容,顿时明白了自己的遭遇,用稚嫩的嗓音怒吼起来:“啊——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说罢将枕头砸向阿容,抱起被子扑向了凤朝山…… 待战争结束,床上所有的枕头被子褥子都到了地上,阿容的头发散了,凤小池身上的上衣不见了,只有凤朝山依旧衣冠整齐。眼见得做好了早饭的烟萝已经到了门口,凤朝山急忙一挥手,迅速带着阿容和凤小池收拾起屋子来。 四个人吃了早饭后,阿容照旧蒙着围巾去镇子上凤管家的宅子里领丝线,回来和娘一起结穗子,这是她们平日赖以养家糊口的工作。凤小池则在爹的陪伴下读书写字。平时爹不在家,娘和阿容也是将家事都包了,不让凤小池做任何事,只叫他读书,娘说,男儿只有读书,长大后才有出息。 凤管家的宅子是镇子里最大的宅子,他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家,而是在距离青螺镇大半天路程的前昭县的凤府里呆着。传说里的凤府是个很大很大的院落,里边住着凤家很多很多人,他们每天都要处理很多很多笔生意,赚取很多很多银两。娘说,凤家的银子多得可以铺满巴陵山区,因为凤家的生意遍及龙渊大陆,而且愈是家国不宁的年代,他家的生意越好。连南边月照国和北边长天国的皇帝都要眼红,所以民间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北梅南宗,不如凤凤。 阿容每天领的丝线结成的穗子,据说就是装在他们家打造的“凤氏刀剑”上的饰品。如今北梅南宗的战争持续了五六年,最近才有所停歇。因为刀剑的需求量惊人,阿容和娘每天至少要打一千个穗子才能完成任务。整个白天两人忙得话都没时间说,直到黄昏时分,一千个穗子打完,阿容便将穗子送到凤管家那里,当场结算价钱。她每天都能拿回五百文钱,所以家里的日子虽不富裕,但总算三个人能衣食无忧地活下去。 爹虽然有军饷,但都要到年底才能拿到,平日指望不上。 凤朝山是凤家的远房旁支,与普通百姓一般,没有理由逃脱兵役。 街上的人零零落落,很少。偶尔见到一个两个,也都是蒙着围巾的女子。山区女子无法养在深闺,必须出门时便蒙着头巾,久之便成了习俗。半个时辰后她来到凤管家宅子门前,看门的人早就认识了她的眼睛,让她从偏门进去了。 凤管家也有自己的管家,叫崔大叔。崔大叔此刻被十来个来领活计的妇人包围着。打穗子、刻花、锻铁等零散的活儿一般都是凤家旁支的人在做,凤家主人一向照顾本家,但是最关键的技术活儿,比如配料、熔炼、开刃,却一直是凤家核心的人在做,毫不外泄。 崔大叔看见阿容,随手将身边箩筐里的一扎红色丝线递给了她,连话都来不及跟她说,挥挥手就让她走了。 阿容抱着一扎红丝线,脚步飞快地往家赶。朝阳逐着她纤细灵动的身影,一直到自己家门口。 这天爹爹竟罕见地有耐心,陪着他们一滴打穗子。虽然他手指不灵活,但打到黄昏,也马马虎虎完成了一百个。阿容笑着说:“爹,若是你这一百个穗子不合格,你可要赔我们钱!” 凤朝山笑着点头:“若是崔大叔说不合格要扣钱,就——这样吧,明日我请你们三个去镇子上吃馆子!” 凤小池欢呼一声:“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吃悦榕阁的虎皮包子了,可是姐姐小气,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才买回来吃!” 烟萝抚摸着凤小池的脑袋,温柔地说:“别怪姐姐,我们不是有钱人家,能在年底享享口福就已经不错了。” 凤朝山歉意地朝烟萝和阿容看着,说:“都是我不好,平日不在家,苦了你们母女两个了!” 阿容说:“爹,您在外打仗,哪能顾到家里!我长大了,能照顾娘和弟弟了,只要大家开开心心在一起,就是最好的!” 凤朝山一手搂着阿容,一手搂着凤小池,说:“我很期望今天打的穗子不合格!” 第二章 天涯旧恨又销魂(二) 阿容将穗子送去给崔大叔验收,果然偏是爹打的那一百个穗子不合格,说是结实度不够。这天阿容只带回四百五十文钱。 凤小池知道后,欢呼声将屋外银杏树上栖息的夜鸟都惊起了。 第二天一早,阿容又在院子里弹起了《幽兰》。在起手之前,她闭起眼睛沉思了一会,十年前的黑暗记忆悄悄浮了起来,慢慢在脑子里铺展开来。天昏地黑,人喊马嘶,嗜血的刀剑,绝望的哭泣,透天的大火,没命的奔逃……她压抑了十年,今天却将它们从记忆底层翻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深呼吸几次,待心情慢慢平复,开始弹奏了起来。起音像一声尖利的哭喊,接着就是一片呜咽声。每一串音符都是一段记忆,充满了黑夜般的底色。待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铮”地一声,羽弦断裂。阿容满脸是泪,而檐下双双站定的凤朝山和烟萝都是脸色苍白。 “阿容!”烟萝痛喊一声,飞奔到石桌前抱住了她:“再也不要弹这支曲子了!答应娘,彻底忘了那一切!听见没有?” 阿容从未见过娘如此紧张失措的样子。她以往也会悲伤难过,但不会如现在般又是惊慌又是害怕。 阿容呆呆地看着娘:“娘,这一切我一直以为是梦,所以从来不去触碰它们。可是刚才从琴声中我又经历了那些事,都是真的!娘,都是真的!” 凤朝山也走过来,将母女两个紧紧搂住:“都是我不好,不该说出这支琴曲里的情感。阿容,无论是梦是真,都过去了,现在我们一家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再也不要让过去的事情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了,可好?” 烟萝也悲伤地看着阿容:“孩子,答应爹和娘,彻底忘记那一切吧,再也不要弹《幽兰》了!” 阿容轻声啜泣着,虽然脑子里那些记忆依旧在盘旋不去,但爹娘的郑重和期盼的眼神震住了她,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烟萝轻轻舒了一口气,替她拭净了泪,笑着说:“好阿容,明天我把最后一支压箱底的曲子教给你,叫《秋水》。” 阿容扯起嘴角轻轻一笑,说:“谢谢娘!” 凤朝山将两人拉起来,看着阿容说:“阿容,其实你一直知道爹并非你的亲生爹,但爹要告诉你,我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便是拥有你们母女两个,其次才轮到我的小池。不管你记得过去的多少事,都将它们忘记吧,毕竟是一场梦,现在的平静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对吗?” 阿容一头扎进凤朝山的怀抱里:“爹,我心里从来都把你当作亲爹的!我会听您的话的!” 凤朝山紧紧抱着阿容,烟萝依在他的肩头,三个人一时都是悲喜交集。 雍容姓谢,凤小池姓凤。阿容五岁时就知道,他们不是一家人。但是她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是一家人。 且不说凤朝山对娘情深意重,对她也是视同己出,其实无论是娘还是她,都迫切需要一个港湾休憩,****伤口。凤朝山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人。六岁时,娘为他生下了凤小池,十年来,他们四人早已血脉相连,无法分开。 阿容心里暗暗决定,听爹的话,再也不谈那支《幽兰》了,战乱频仍的年代,生活的平静快乐才是最可宝贵的。 这天,她没吃早饭就去凤管家的屋子拿了丝线回来。她要和娘早点完成任务,晚上好早点带着凤小池去街上的悦榕阁吃晚饭。 母女连午饭都没好好吃,终于赶在黄昏前打好了穗子。他们商量好,阿容带着穗子先去交工,然后直接去悦榕阁点菜等着他们,爹和娘更换衣服,关锁门窗后,带着凤小池稍后即去。 阿容匆匆在镇子上走着。今天的镇子格外安静,到处只见关门闭户的人家,不时看见一对一对身着黑色甲胄的骑兵疾驰而过。阿容一边在檐下小心避让,一边暗自疑惑,这些黑衣骑士与她平时在镇子上见到的军人服饰明显不同,他们应该是月照国的朝廷御林军,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偏远小镇? 越往镇子里走,黑衣骑士越多。好容易挨到凤管家宅子,那看门的仆役已经准备关门了,看见阿容,急忙说:“明天再来吧,今天不太平,关门咯!” 阿容心里咯噔一下,急道:“我拿都拿过来了,怎么能再拿回去?您就等一等吧,让崔大叔点一下,就一会儿工夫!” 仆役是熟悉她的,不好意思狠心拒绝,无奈道:“快点儿罢!没看见这一队一队的骑兵!” 阿容急忙从门缝里闪身进去,崔大叔果然已经在收拾器具,准备回家了。见到阿容,接过箩筐,将里边穗子倒出来匆匆过了数目,拿出五串铜板,说:“阿容姑娘,拿了钱赶紧回去吧,今天外面很不太平!” 阿容接过铜板,谢了崔大叔,急急出了门,身后那仆役随即“嘭”地一声阖上了大门。 阿容站在街上有点犹豫:是回去呢还是继续按约定去悦榕阁?爹娘出门看见满大街的骑兵,会不会就不过来了?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此时天色向晚,暮色已渐渐涌起。她想,凤小池好不容易得了这个下馆子的机会,一定不会罢休,定会缠着爹娘出来的。还是先去悦榕阁等他们,如果他们不来,便买一笼虎皮包子回去,这样就不致让弟弟失望。 这么想着便转过身,往悦榕阁方向走。悦榕阁在镇子东边,距离凤管家宅子不过一盏茶工夫。 到底是大饭馆,尽管外边行人很少,但悦榕阁装饰典雅而大气的大厅里头照旧有很多客人。小二将阿容领进一个角落坐下。正对着门口。她解下围巾,一边喝着小二送来的热茶,一边看着门口,等着爹娘和弟弟。 坐了没多久,她看见门口进来七八个女子,都是青春芳华年纪,进来后便在堂内东张西望,最后都朝一个方向凝注了目光,接着个个脸带羞涩地四散坐在她的周围。阿容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见她的座位右侧,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正在自斟自饮。他长脸,剑眉,双眸黑亮,气度高华从容。两名眉清目秀的侍童在他身后立着。她朝他看了两眼,他忽然也转过目光,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阿容随即转了头,白衣公子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继续自斟自饮。 第三章 天涯旧恨又销魂(三) 阿容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等来爹娘和凤小池,便起身到柜台买了一笼虎皮包子,提着回去了。 路上死一般安静,没有灯光,没有人声,那些黑衣骑士也不见了,不知是走远了,还是回去了。 半个时辰后阿容到了家门口,赫然看见院门前竟挂着一盏白纸灯笼,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黑夜,腥风,白灯笼,不祥感觉让她的心脏一下子揪紧了。她快跑几步推开门,眼前的一幕让她肝胆俱裂: 院子里的晾衣架上,娘被高高吊着,心口处深深扎着一把剑,鲜血还在顺着剑柄淋漓而下。她的脚下,爹横躺在地,手中握剑,腹部破了一道大口子,已经无声无息。石凳子上趴着凤小池,背心处也是一把剑。三个人的鲜血汇成了一条小溪,哗哗地朝她脚边溢过来。 阿容手中的虎皮包子“啪”地落下,那已经过去了十年的黑暗记忆又一次向她席卷而来,与眼前的一幕重合。她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呼:“爹!娘!” 她眼前发黑,腿脚发软,却咬牙拼命站住,一步一步挪到娘的身下,抱住了她,用尽吃奶的力将她解下,放在爹的边上。又将石凳子上凤小池背上的剑拔出,将他小小的身子也抱到娘的边上。 此刻她已是满身是血,浑身剧烈颤抖着,恐惧和绝望让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只有眼泪汹涌地往外流。她用袖子擦去娘脸上的血迹,将娘的头发捋顺,她知道娘一直是爱美的。然后又将爹的衣服拉正,盖住了他腹部惨不忍睹的伤口。 凤朝山却还留着一口气,耳边听见阿容悲凄的呜咽声,竟然微微呻吟了一声。阿容心中剧震,直扑过来:“爹!” 凤朝山微微睁眼,挣扎着对阿容说:“不要报仇。快走!” “爹,到底是为什么!” 凤朝山喘息道:“你娘和你是谢氏皇朝最后的两人,宗岳找了你们十年……阿容,好好活着,不要报仇……这里不能再呆,去找凤……凤……”他终于未能说完,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阿容明白了过来,撕心裂肺地哭喊:“爹!爹!是我害了你们!” 十一年前,时任月照国靖远侯的宗岳兵变,杀了她的三个哥哥,父皇谢以琴在月照宫****而死,他的护卫拼死护着娘和她从地宫逃出了皇城,随后一路逃难至巴陵山区。娘为摘野果子掉入山崖,她无助的哭声引来了正在当值巡逻的凤朝山,他救了她们,把她们带回了自己的家族住地。娘是谢以琴最宠爱的雍妃,从此隐姓埋名,自称“烟萝”,在山区深居简出。半年后与凤朝山成婚,于是阿容又有了温暖的家。想不到事隔十年,噩梦再次降临,原来宗岳一直不肯放过她们,即便他已经得了江山。 阿容闭着眼睛伏在爹娘和弟弟已经冷去的尸体上。 夜风呜咽地吹动着她身前身后的白色风灯,小院恍如人间炼狱。 半晌,她直起腰,从地上捡起凤小池背上的那柄剑,朝自己的脖子上一横。 爹,娘,弟弟,人世无情,你们没有理由留下我一个!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啾”的破空声传来,阿容的手臂一麻,长剑掉落在地。 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衣男子,身后跟着两名侍童。正是刚才悦榕阁见到的年轻人。 白衣男子瞧着院子中三具尸首,又瞧了瞧一脸惨白的阿容,叹息道:“姑娘,你若死了,谢家一族就彻底覆亡了。” 他的声音清朗中带着一丝低沉,恰如他的人,清俊,却稳重。 我若不死,难道谢家就有希望吗?她此刻沉浸在摧心的悲伤中,心魂俱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男子默然一叹,又道:“此地并不安全,他们没有找到你,必定还会过来。随我走吧。” 阿容终于凝神瞧了他一眼,:“你是谁?” “凤吟天。”他答道。 阿容好像听过这个遥远的名字,应该是凤家的某位公子。阿容想起爹临死前的话,让她去找凤什么人。眼前既是凤家人,想来是错不了了。 那宗岳既然找了她们十年,如今只杀了娘,不见了她,自然不会罢休。 自己不想活是一回事,被人暗害却又是一回事。她已经失去了三个亲人,没有理由再白白地朝敌人的刀剑下送。 她坐起身子,端端正正对着地上的三个人磕了九个头。 随后起身,从屋里拿出一床大被子,将三人仔细盖住,又找出所有油灯,将里面的火油都泼在被子上。 凤吟天默默地看着她,眼中露出一丝赞许。忽逢大难,尚能保持头脑清明,以她的年纪,实属不易。 阿容进房匆匆收拾了一个包裹,最后又一次跪下,含泪点着了地上的被子。 熊熊的烈焰立即吞噬了地上的三具尸首,吞噬了整座小院。 黑夜里忽然又想起哒哒的马蹄声。 凤吟天脸色一变,道:“快走,他们来了!”说罢飞身一跃,将地上的阿容一卷,就到了小屋顶上,两名侍童轻功也不弱,紧紧跟上。阿容转头,见小院外的路上又出现了好些黑衣骑兵,或许就是在附近守望的人。 凤吟天身形不停,又从屋脊上飞身跃下,从小院后面的田畦中穿过一片小树林。身后的大火早已看不见。一名侍童将手指伸到嘴里发出一声唿哨,稍顷,三匹骏马奔腾而来。凤吟天将阿容放在身前,招呼两个侍童:“太华,书华!” 两个侍童一齐朝着凤吟天躬身:“公子!” 凤吟天沉思了一会,俯身在他们耳边,说了几句话。 太华和书华恭敬答应,随即骑上马,又向青螺镇奔去。 凤吟天则跨上马,带着她向东北方奔去。 天还未亮,两人到了前昭县的凤家街,凤府就是凤家街正中。凤吟天却不进府,从凤府大院门前直走了半刻,来到凤家街东面的一处宅院里。从门檐下的“凤隐居”三个字来看,应该是凤吟天的私人宅子。 第四章 天涯旧恨又销魂(四) 凤吟天进了大门,立刻涌上来一群丫鬟和僮仆,个个口称“公子”。凤吟天理都不理,直接朝后院而去。这间宅子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院总共三栋大屋,应是凤吟天所居,后院还有三栋小楼。一个面目和善的四十多岁妇人迎上,道:“公子!” 凤吟天道:“云妈妈,腾出一间屋子让这位姑娘先住着。不要让人打扰她!” 云妈妈抬头看了一眼阿容,什么都没问,轻轻俯首道:“遵命!” 凤吟天这才转身对着阿容,温言道:“你先休息,不要多想,晚上我会来!”说罢衣袂一闪,人已远了。 阿容看着他的身影,一时竟有些恍惚。他是凤府的什么人?为什要救他?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从对悦榕阁的晚餐的满腔期待,到目睹亲人惨死的摧心伤肝,从血流满地的自家小院,到干净整洁的凤隐居,她根本来不及理清头绪,思维一片混乱。 她并不认识这个人,但现在已经在他家中。以后又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回答她。 云妈妈似乎看出她又累又饿,先领着她到厨房,给她端了一碗热粥,又指挥两个丫头将东面楼上的房间打扫干净,让这位姑娘住。公子并没有介绍她的名字,但从公子爷的态度看,她是一个重要的客人。云妈妈知道分寸。 凤府的粥与她平日喝的大不一样,是用碧粳米熬了超过一个时辰才成的,香浓、软滑。可惜阿容此刻遭逢大变,毫无胃口,勉强喝了半碗粥汤,便觉一阵反胃,再也不能吃。云妈妈见她脸色惨白,也不敢过分劝,便带她上了楼。 房间小而温馨,衣柜梳妆台俱全,床帷雕饰繁复,床上用的是蚕丝被子,青罗软烟帐子。果真是富甲天下的凤家,任何细节都是精致考究,并不比皇家逊色。 云妈妈带上门出去了。 她除了外衣,将自己放倒在床。 一旦静下来,爹娘惨死的样子又一次出现在眼前,蚀骨的悲痛攫住了她。家没了,娘没了,爹没了,弟弟也没了。这个世上,她是彻底的孤儿了!那些故去了的悲伤便也一并涌上心头,疼爱她的父皇,三位才华横溢的哥哥,一个一个都以惨烈的方式离她而去,将她孤零零地抛在人世……在自家小院里没有哭出来的她,此刻在这个陌生房间里痛哭起来。滚滚的泪浸湿了枕头,打湿了被子。最终眼前一黑,她哭晕了过去。 她恍恍惚惚,好像到了一道山坡上。山坡上芳草如茵,各色野花夹杂其间,一带溪水缓缓流淌。阳光和暖,天地晴明,她心中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愉悦。就像这野花和青草一般,有最为彻底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前尘往事尽与她无关。她在山坡上采摘野花,一边采一边与身边的一个很熟悉的人聊着天。他们说着花草、山坡和天地,她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然后耳边渐渐有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她眼前场景忽然变化,又来到了自己家尸横遍地的小院。满心的悲痛又一次淹没了她…… 等她模模糊糊有了知觉时,感觉身边多了好些人,三只劲瘦的手指正搭在自己的腕上,之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大公子,这位姑娘是遭逢大变,心神俱损,若是本身没有求生愿望,很可能一睡不醒!” 接着听见很多人的细细的抽气声和叹息声。半晌,凤吟天的清朗中略带焦灼的声音响起:“陈先生,不惜代价都要救活她!” 陈先生叹息一声,伸手在阿容的百会和人中处一阵拍打按揉,阿容的神思本来已经回来,这一顿按揉让她眼皮一震,终于睁开了眼睛。 房内除了凤吟天,云妈妈,还有两名婢女,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老者。那老者见她睁开眼睛,欣慰地说:“好了,可算醒来了!” 云妈妈走到床头,将她轻轻扶起来,说:“姑娘,什么难事都会过去的,且放开了怀才好!” 凤吟天眉头轻皱,并不看她,却对着老者说:“目前该给她用些什么药?” 陈先生沉吟道:“一朝虚损,经年难补。大公子,日常多用些红枣人参汤喝,另外要情志通畅才好,这是最为关键的。” 凤吟天当即转头看着两名婢女,一句话都没说。两名侍女已经心领神会,施礼退下。 陈医生见阿容醒来,虽然精神不好,但应无大碍,也起身告退,道:“大公子,若有什么变化,我会再来!” 凤吟天微微点头:“有劳!” 陈医生恭恭敬敬退下。 云妈妈将阿容轻轻放下,说:“我去瞧瞧她们,姑娘先歇着!”说罢也悄悄退出,关上了门。 屋里便只剩下阿容和凤吟天。 阿容瞧着凤吟天,又垂下眼眸。素不相识,她竟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想开口道谢,却又觉得没有必要。一声“谢谢”过于轻浮,他若是存心救她,便是大恩。 她脸上的表情尽落在凤吟天的眼里。他慢慢走到床头的椅子上坐下,说:“我是凤氏族长。昨日接到快报,皇帝派了三百御林军到了青螺镇,说是捉拿前朝钦犯。巴陵山区一带属于长天和月照两国的空白地带,并无官署在,作为这里的族长,我不能缺席,所以在悦榕阁遇到了你。” 他在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的侍卫告诉我,所谓前朝钦犯就是我凤家的凤朝山的妻子,一家三口毫无抵抗地被杀死,却漏了一个女儿。因为事情与我相关,当即赶去现场,又看到了你。” 他深深朝她一揖:“公主,身在乱世,遭逢大变,我知道你心绪难平。但你且记住,只有人活着,一切才有意义。你是谢家王朝的最后的遗孤,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轻易放弃,即便不为报仇,只为谢氏一脉的延续,也需要振作,坚强!” 他说得深挚、恳切,他努力在她悲观绝望的心中打开一条通道,透进些微光亮。阿容一阵心酸,眼泪又溢出了眼眶。 她挣起身下了床,对着凤吟天跪下。凤吟天一惊,避在旁边。 阿容抬起眸子:“凤公子,从昨晚到现在,我已经想了很多,他越是要我死,我越是不能遂了他的心。爹爹临死前也再三要我好好活着,所以我不能死!” 凤吟天看着她,眼睛亮了些。 第五章 最是此身难分付(一) “其次,您既知我的身份,便知我是不应该活着的人。请您此后再也不要提起,这个世上您是除我之外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我的性命也都在这个秘密里。您就当我是路上救回的一个孤女即可。” 凤吟天站起来,伸手将她扶起:“你尽可放心,我只是为劝慰你才提起,以后不会再说。” “明知我一身麻烦,为何救我?”阿迟又问。 凤吟天目光澄澈而坚定:“事涉本家,我不能置身事外。” 阿容想起爹爹临终的嘱咐:“爹最后的话,让我去找凤什么人,他没来得及说完……凤公子,如今我在这里举目无亲,爹的意思是让我找谁?” “应该就是我,凤氏族长。当年老族长留下的规矩,凡我族人有难,族长理当全力相助。”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并非凤族人……” “只要你是凤朝山的女儿,便是我凤族人。”他打断了她。 阿容闭紧了嘴巴,垂下了头。半晌又抬起眼睛:“凤公子,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我们一家在此平静地住了十年,为何会忽然被发现踪迹?” 凤吟天目光中寒光隐现:“你怀疑有人告密?” 阿容默默地点点头。 凤吟天沉思了一会,说:“若是有人告密,那么告密者必是知道你们身份的人。你们的身份还有谁知道?” 阿容摇摇头:“从未外泄,即便是弟弟凤小池,也不知道我和娘的真正身份。”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近年来月照国皇帝的情报技术越发精进了,是他自己发现了你们的踪迹……” 这应该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阿容眼神暗淡道:“凤公子,我没有问题了。” “人生坎坷,世路艰辛,且慢慢走下去吧。以后你便在我这里住下……以新的身份!” “新的身份?”阿容茫然地看着他。 凤吟天深思地说:“从此你不能再叫雍容了,这个名字镇子上很多人知道,宗岳也知道。你好好给自己重新想个名字,其余的事情我来。” 他开门出去了,留下又是毫无头绪的阿容。 此刻已经黄昏,她竟然从早上昏迷到了现在。房间内静悄悄的,阿容忽然又想起那个梦。那温柔美丽的山坡,轻松愉悦的心情,都让她久久沉溺,恨不得真的进入梦中。然而梦中的她身边分明还有一个人陪着,她却始终想不起他的样子。越想不起她便越要往梦中深处想,试图努力捞取一点依凭,来慰藉可怜的现实。 她发起了呆。 一会儿,云妈妈带着两名婢女端着一碗参汤和一碗红枣汤上来,云妈妈说:“小姐,请先喝参汤吧!” 听称呼,想必凤吟天已经有所关照。 身着绿衫的婢女呈上参汤,云妈妈亲自用匙子喂阿容喝了。过了半晌,身着桃红衫子的婢女又将红枣汤端上来,云妈妈依旧喂阿容喝了。 因为心结初步解了,两碗热汤下肚,阿容浑身渐渐有了热气。云妈妈指着婢女介绍说:“绿衫子的叫碧云,红衫子的叫碧桃,以后她们就专门服侍小姐。今日暂且这样,过两日公子还会叫人在前边重新给您布置屋子。” 阿容急忙拒绝:“无需这样繁琐,我一向简净。” 云妈妈笑着说:“都是公子的主意,小姐您只管安心!” 一个时辰后,碧云和碧桃将阿容带下楼,来到餐堂。凤吟天已经就坐,桌上两碗粥,四五碟小菜,就他一个人。 阿容迟疑地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凤吟天站起身,将身侧的椅子拉开,对碧云说:“将小姐扶来坐下。” 碧云碧桃一边一个扶着阿容,坐到了那张椅子上。 阿容局促不安。 凤吟天说:“你一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挑些你爱吃的菜吧。” 阿容默默捧碗拿筷,身后的碧云立即为她布菜。 阿容的眉头皱了皱。她早已经不是金枝玉叶,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动手,如今这排场,令她非常不适应。 凤吟天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表情,看了一眼碧云。碧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依旧站到了阿容身后。 凤吟天问:“是否不习惯?” 阿容抬起眼睛:“我只是小门小户的平凡女子,让您见笑了。” 凤吟天端起了碗:“如此甚好,我们自己吃吧。”他看了看身后的碧云碧桃和门边的云妈妈:“你们自便!” 三个人无声退下。 阿容也端起碗开始喝粥,却不夹菜。但他对她依旧陌生和遥远,她的紧张与不安无法稍减。 凤吟天并不看她,一边喝着碗里的粥一边说:“这是家里唯一的餐堂。” 阿容没听懂他的意思。 “要不我端着碗到外面去吃?” 阿容明白了。原来他完全明了自己的不安和局促,他在试图让自己适应和接受。 她当然不能害他端着碗出去吃,便伸出筷子,到距离最近的盘里夹了一筷子醋溜黄瓜丝。 入口爽甜,清脆。 她刚想夹第二筷,五个菜碟子都到了自己碗前。 凤吟天放下手里的碗说:“我吃饱了,你慢慢吃。” 阿容点点头,心想,你吃饱了,该先走了吧? 她期盼他先离开,她才能轻松吃完接下来的饭菜。 然而凤吟天一直端正地坐在旁边,眼睛看着门外,手指敲着桌子,似乎在想着什么。 阿容很快吃完了碗里的粥,刚想放下,凤吟天唤过碧云:“给小姐再舀一碗粥。” 阿容急忙说:“我已经饱了!” 凤吟天毫不动摇:“陈往真先生是凤家养的最好的医师,手段不比宫中的太医差。他说你身体本有亏损,昨夜一夜尤为厉害。所以先从饭食上补起,每餐都必须定时定量。” 阿容气结,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在他面前,她不能解释,不能拒绝,更不能像在爹娘面前一般矫情耍赖。只好端起碗,再次埋头喝粥。 两碗粥喝完,她后背出了一层薄汗,一半是吃得热出来的,一半是紧张和不安导致的。 碧桃和碧云无声地收拾了碗筷。凤吟天依旧坐着,她便也不动。凤吟天问:“你想好自己的名字了吗?” 阿容垂下头,凤吟天看着她弧线优美的脖颈,颊上柔嫩的肤色,还有眼帘上的睫毛,纤长,细密,眨眼间,一缕水光一颤,他的心也无由一颤。 阿容抬起眼,眼中漾满水色,却分明努力克制着自己:“我因为在悦榕阁耽误了时辰,回去竟……天人永隔。一切皆因为我的迟到。便叫我凤迟迟吧。” “凤迟迟。”风吟天喃喃念道,三个字在他唇舌间萦绕一圈,复又沉寂,仿佛他某些无法言说的心思。“虽然欠了明快,却别致。我便叫你——阿迟吧。” 阿容点头:“阿容从此消失,此后我是凤家的阿迟。” 第六章 最是此身难分付(二) “阿迟,还需要委屈你,以我的义妹的身份呆在这里。” “义妹?” “家族事务繁杂,我经常奔走在外,如今乱世,路上遇见个落难女子也不是稀罕事。我已放出风声,一个月前在长天国长顺县救了你。如此便可解释了你的来历。” 阿迟心中赞他思虑周到,嘴里说:“是我高攀了。” 风吟天皱起了眉头:“这话以后不用再说。你我之间,实在无需计较身份。” 阿迟知道他的意思。她不是公主,他自然也不肯是公子或者族长。便点了点头。 “明天你再好好休息一天,后天带你去见我娘,凤府目前的当家夫人。” 阿迟又紧张起来,抬眼看着凤吟天。凤吟天不等她开口,温言道:“只有经过我娘的确认,你才算真正的凤府人。她不难相处,和我一样。阿迟,一切有我。” 声音始终明净清朗。 不知为何,昨夜之后,他便不忍再看她难过,哪怕她只是一簇眉。他知道这个瘦弱女子所遭受的所有苦难,更知道她现在唯一的依靠便是自己,所以,他必须为她开辟道路,不管前路多难。这是责任,也是他对她的一份怜惜之情。 阿迟定了定神,安安静静地道:“阿迟一切听哥哥的!” 她在世上已无立足之地。他能为她思虑筹谋,她便当安心听从。 府中没有人叫他“哥哥”,他的弟弟妹妹叫他“大哥”,仆役们叫他“大公子”,娘叫他“吟天”。他嘴角微微翘起,她毕竟是特别的。 “我今年二十,虚长了你几岁?” 阿迟轻轻道:“四岁。” 与他所料不差。凤吟天默想一会,叹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阿迟,尽快走出来吧。人在乱世,命如蝼蚁,有时,活着比死去更加艰难,更加需要勇气和决心。” 阿迟心中微微一震:这是他这样一个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男子说的话吗?为何她竟听出了几许苍凉和伤感? 她眼波在他脸上轻轻一转,道:“阿迟不是没见识的女子。哥哥,我们会好好活下去的。” 她说的是“我们”会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我”。凤吟天了然这一字之差里面的意义。也是个敏感细腻的女子啊! 当夜,阿迟便宿在后院小楼东的房间,云妈妈特地烧了热水,让碧云和碧桃梯上楼,服侍她沐浴后,又送上新的衣裙,才离开。碧云和碧桃却在床下打了地铺,陪着她睡下。 阿迟知道必定又是凤吟天的嘱咐。他担心她一个人的时候依旧会陷入噩梦,哭泣昏迷。 一个陌生男子,能如此细心地照顾她,令她终于感到寒凉人世里的一缕慰籍。 她在枕上静静流了会泪,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悲伤,还是感慨。 第二日早上,云妈妈端来参汤,说是公子爷交代,以后小姐每日早晨参汤,晚上红枣汤,不许更动。喝完依旧让她睡下。她连早饭都没吃,一口气睡到中午才起来,一个人吃了午饭,凤吟天没有回来。下午在院子里转了转,碧云提来一笼鹦哥,羽毛七彩绚烂,喙竟然是金色的,极为难得。碧云说,这是大府的管家送过来给公子玩的。 她们管凤家正宅叫“大府”。 可是大府的管家为何此时巴巴地送一只鹦鹉来呢?阿迟琢磨了一会儿,自己也不敢承认这是凤吟天的主意。 三个人逗着鹦哥玩了半晌。阿迟问碧云:“公子是不是很忙?” 碧云说:“当然啦!公子是族长,又是府里的长子,许多事情都要他做主。” 碧桃快人快语,抢嘴说:“小姐,咱们公子对您可真上心呢!昨天为您耽误了一处生意,所以今天一早就出门去了月照的梓州,想把那笔跑了的生意追回来!” “可是,他不是还有弟弟吗?”阿迟听说过,凤家有三位公子,如果三位公子都能做事,凤吟天何须一人奔忙? 碧桃说:“是啊!三位公子手里都有专门的作坊,各有几千人跟着吃饭呢。咱们大公子负责刀剑起刃的活儿,二公子负责配料,三公子负责熔炼。可是只有咱们大公子最能干,二公子任务轻,只知道贪玩,三公子年纪又轻,明夫人舍不得他操劳。其实二公子最坏了,明明有本事,偏偏什么都放着不理……” 碧云打断了她:“碧桃!” 碧桃闭上了嘴巴。 “主子的事情轮不到我们奴婢来议论,当心公子把你退回大府!” 碧桃立即面露惧色,怯怯地看着阿迟:“小姐,刚才都是我胡说,您千万不要告诉公子好不好?” 阿迟微笑:“放心,我们三个一起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跟别人说。你们也无须防着我。” 碧桃这才放了心。碧云笑道:“小姐,倒并不是防着您,公子日常教导我们,不让我们随便议论旁人,这样才能在府里待得下去。小姐,您是聪明人,我们不说,这府里的事情您迟早也会熟悉的。” 果然是大府里的丫头,说话滴水不漏。阿迟收起了好奇心,不再说什么,只是逗着鹦哥玩。 晚上,凤吟天依旧没有回来,也许路途遥远,也许生意难谈。阿迟一个人吃了晚饭。不知为何,虽然她不会紧张不安了,却是若有所失。 半夜,忽然听见楼下有人语声,餐堂了也露出灯光。阿迟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心知是凤吟天终于回来了。 第二日一早,碧云碧桃便起来服侍阿迟洗漱,梳好头发,鬓上简单插上一支珠花,换上一套粉色衣裙。 打扮好后,碧云把大镜子放在阿迟眼前让她看自己。镜中的姑娘身材纤瘦,粉色丝罗衣裙衬得面若芙蓉,一双剪水双瞳盈盈生波,苍白的双唇上已经点上了唇彩,原本没有血色的脸庞便显得鲜润起来。整个人雅洁灵动,不染尘埃,仿佛风一吹,就能御风而起。 凤府的丫头也都是颇有姿色的,碧云和碧桃也自长得好看,此刻两人呆呆看着镜子里的阿迟,碧云叹道:“小姐,你比画出来的人还好看!” 第七章 最是此身难分付(三) 阿迟的脸微微一红,有些无措地说:“我……不想这样装扮,还是恢复成昨日那个样子好。”她不能告诉她们自己刚遭丧亲之痛,不应该,也没有心情如此装扮自己。但又分明知道这是见当家夫人时必须的礼仪,凤吟天正在为自己能落脚凤家而绞尽脑汁,她又怎可以矫情作势?所以她嘴上拒绝,却是毫无底气。 碧桃说:“小姐,已经是最简单的装扮了,脸上没给您施脂粉,仅仅点了些唇彩而已,若再简单,便是对夫人的不敬了,这样不好的!” 碧云也附和:“小姐,等会进了大府里,人多眼杂,若叫人见您过于简单,或多或少会有些言语,公子若是听见了会不开心的。” 大户人家一般都是人多,暗潮也多,凤府大约不会例外。阿迟五岁离开宫廷,虽然记忆已经淡去,但是对一般侯门深宅的了解还是比别人多得多。 阿迟不再说话。这时云妈妈送来参汤,阿迟喝了,碧桃碧云将她带下楼,到院中一侧的小花园闲逛消食。 凤隐居的小院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中间是过道,宽敞透风,小花园在院子的右侧,用镂花的大屏与过道分开,左侧是曲院敞轩,可以闲坐。小花园虽然小,好在设计精巧别致,假山、凉亭、碧水、曲桥,应有尽有。水中有鱼,水边花木扶疏,香气扑鼻。 阿迟一边看花一边闲步,不觉转了两圈。一抬头,远远看见凤吟天带着太华和书华从前院快步而来,直往餐堂方向走。阿迟不觉慢了步子,看着他的身影从花屏的间隔处快速地移动着。 眼看就要擦过花屏,凤吟天却忽然心有感应般转过脸,一眼便看到了正走到在曲桥尽头的她,衣袂飘举,容色皎洁,仿佛花瓣上颤动的一颗露珠,极致美丽却也极致脆弱。他的呼吸不觉滞了一滞。 碧云和碧桃远远朝他躬身施礼,阿迟愣了一瞬,也深深施礼:“哥哥早!” 凤吟天长身玉立,负手于后看着越走越近的她,到了身前,微微晗首道:“阿迟早!” 阿迟静静一笑,站在他身边。 “以后我们见面,招呼一声即可,不用施礼。”他半低着头看着她的眼睛。 阿迟心里立刻扫过一丝不安:“我看见碧云和碧桃向您施礼……” “你与她们一样吗?”他立即接口,皱起了眉:“你连这点也分不清?”而且她竟然称他为“您”,他有些恼怒,又有点无奈。 他语气中明显的不快让阿迟心慌了起来,抬眸迅速瞧了瞧他的脸色,又垂下睫毛:“哥哥,我错了!” 凤吟天转身即朝餐堂走,也不等她了。阿迟紧紧跟上。 来到餐堂,太华书华以及碧云碧桃自觉站在了门外,凤吟天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阿迟坐在他身边。因为刚才的不快,她紧张得厉害,不敢抬头,手捏着衣角,指尖发白。 凤吟天默然看了她半晌,叹气道:“你的身份是凤府小姐,我的妹妹,是主子。她们是仆人。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身份,我如何能让别人相信?” 阿迟垂首不语。 “知道错在哪里了吗?” “错在弄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让哥哥生气。” 凤吟天道:“你是故意的。阿迟,你心中因为惧怕和陌生,对一切人事保持极度的警惕和疏离,包括我。”他盯着她不停颤动的睫毛:“你要知道,做人过分张狂是会惹人嫌的,但过于谦卑同样如此,我希望你尽快恢复你的本色,弄清在我的凤隐居,你才是主人!” 他的敏锐与敏感让她震惊,他语声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和霸气又让她心慌。心中一边嘲笑自己,一边忍不住抬起了眼:“这两天的变化太多太快,我一时还无法理清。哥哥,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多包容!” 她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了他的影子。凤吟天眼神里渐渐露出一丝赞许:“阿迟,我救回的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而是……反正你心中明白。我记得悦榕阁初见你,你是从容的优雅的,我喜欢看见那样的你。” “给我时间,我不会让你失望!”阿迟的语气中渐渐多了几许坚定。 终于有点过去的样子了!凤吟天终于露出了笑:“我可能有些急躁了,时间有的是。吃饭吧!” 外头的太华书华见主子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暗暗松了口气,朝云妈妈打了个手势。云妈妈当即叫身边的小丫头将两人的早餐流水阶地送上了餐桌。 依旧是碧粳米熬的粥,新鲜小菜和点心四五碟,但与昨天的菜式完全不同。阿迟照例喝了两碗粥才被允许放了碗。因为刚才的一席话,她轻松了好些,虽然心中仍有局促和不安,却已经不会紧张得不敢吃菜了。 饭后阿迟随着凤吟天出了凤隐居,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凤吟天先上车,从车厢里朝她伸出手。阿迟抓着他的手也进了车厢,两人并排坐下。 马车开始移动,阿迟又渐渐心慌起来,她要去见凤府的当家夫人了。两天前,她和他们还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中,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什么交集,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阿迟第一次对自己的命运产生了无法掌控的惶恐。 她会被接受成为真正的凤家人吗? 凤吟天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似乎还停留着她手中的柔软和冰凉。他微微侧首看着她,说:“我父亲早丧,娘一直是家里的支柱。她闺姓明,你可以叫她明夫人。” 原来凤吟天没有父亲! “见了我娘,你要用你的本来面目来应对她,但并不是将一切都和盘相告。阿迟,相信你自己!” 他无法替她挡下所有的难题,更多的需要她自己去面对和解决。阿迟明白他的心意:“哥哥,你放心!” 两府离得很近,马车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停在了凤府大门口,仆役将马车直接牵进门,两人在前厅下了车。凤吟天转身对阿迟说:“跟紧我!”说罢前面带路直走,阿迟紧跟在后,到了正厅。 第八章 最是此身难分付(四) 正厅坐南朝北,面阔五间,进深七檩,以中轴线为依据排开无数栋厅堂楼阁。阿迟的眼睛根本来不及看四周景色,但尽管只是匆匆一瞥,依然被凤府的豪奢气派震惊了。但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门窗雕镂繁复,玉阶白石闪亮。更兼奇花异草斗艳,碧水曲桥相绕,真是看不尽的繁华,道不尽的风流。 两人走了半支香的工夫,到了正南方的一间屋子前,屋前遍植松木,阶上摆满兰草,人未近前,已觉幽香扑鼻。门沿下挂着“宁心居”的匾额,四个小丫头在门前侍候着,看见凤吟天过来,早有人进去传了话,立刻有一个身着靛蓝衣裙的姿容端丽的女子掀帘出来,对凤吟天施礼道:“大公子,夫人请您进去!” 凤吟天微一晗首:“有劳采芹姐姐!”说罢转头看了一眼阿迟,目光中尽是鼓励。丫头们早就掀开帘子,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见堂前当地一张梨花大案,案上摆着宝瓶花卉,案旁一张高背靠椅,上覆黄绫弹墨的软垫,案前两侧各放着两张椅子。此刻靠椅前坐着一位年纪大约四十左右的夫人,盘着贵妇人家常的云髻,深红对襟罩衣,绣着暗金丝线织就的祥云花纹。她面容温柔端庄,只是眼眸极具神采,透着饱览世事的睿智清冷,似乎能一直看到人心底去,凤吟天的眼睛活脱像了她。但是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又是慈柔安静的。阿迟只敢抬眼看了她一眼,便垂头站在门边凤吟天身后。 凤吟天进门就大步走到案前,说道:“娘,儿子来了!” 明夫人抬眸看了他一眼,说:“吟天,你要让我见的人呢?”她开门见山,声音清朗温和,毫无一般贵家当家夫人的尖刻冷厉。 凤吟天转身指着阿迟道:“她来了!” 阿迟与他视线相对,立刻心领神会地前趋几步,盈盈跪下:“凤迟迟拜见夫人!” 明夫人移目看向地上的女子,浅黄衣裙,满身简雅,双眸明澈,容色皎洁。 明夫人眼神幽深,似惊似叹,渐渐地,又有了一丝了然与恍悟。 阿迟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只好端着脖颈,将视线投向地面的金丝绒毯上。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一瞬,耳边听见明夫人道:“吟天,快扶她起来!”声音中竟有一些伤感和不忍。 凤吟天依言将阿迟扶起,两人站在明夫人面前。明夫人眼睛朝门口的采芹一扫,采芹立即放下帘子关上门出去了。 明夫人起身走到阿迟跟前,拉起她的手:“公主,你受苦了!” 虽然早就知道她的不简单,但她的这声称呼还是让阿迟大惊,低着头轻声道:“夫人,我是凤迟迟,求您庇护的凤迟迟。” 凤吟天也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的娘。他早就知道瞒不住她的。 明夫人转头看着他,目光深深:“吟天,你既然早就决定了,何必还要来我这里走一遭?凤隐居也能藏得下她!” 凤吟天看着她:“我不能委屈了她!” 她即便不再是公主,也是谢氏皇族遗孤,无论如何不能随随便便就安置了她。唯有通过当家夫人的确认,才能真正确立她在凤府的身份地位。这是他的心意。 明夫人如何不知道儿子的想法?她又盯着阿迟看了一眼,转身走回到案几后的椅子上,缓缓道:“凤家虽然家大业大,却是树大招风,两国都将我视作嘴边肥肉,其实早就危若垒卵。吟天,你不是不知!” 自身尚且难保,谈何庇佑别人,尤其是被追杀的前朝公主! 阿迟使劲绞着自己的手指。明夫人这是在拒绝接受她吗? 凤吟天却是毫不在意:“凤家的形势是越来越不容乐观。但是,娘,不认她,形势并不会好起来,认了她,形势也不会再坏到哪里去。您看呢?” “你确定?”明夫人目光灼灼。 凤吟天点头:“我确定!” “此后的事情你都想过吗?” “自然想过,见招拆招,我还是有把握的。” 明夫人看着他,又看了看阿迟:“吟天,是什么让你如此坚决?” 她的洞明睿智不允许心中留下任何疑虑。 “她本就是我凤族后代,身为族长,在凤族人有难时自当全力相助。”他看了看阿迟,又补充道:“何况,您也知道她的身份。” “我能看出她的身份,也会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能看出来,那时你该如何?” “不会了,不会再有第三人。”凤吟天语气坚决:“只要您认下她,她便是我一个月前在长天国救下的女子,再也不会有人能将她与青螺镇联系起来。” 明夫人默然半晌,心思翻转了千百回,终于长叹一声,说:“凤迟迟,你秀外慧中,想必能原谅我的一番苦心。” 阿迟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心里惊喜,知道她终于肯承认她了,立即拜下:“阿迟谢过夫人的再造之恩!夫人,从此我便仅仅只是凤府的凤迟迟,我会尽力做好本分的事,决不辜负您的信任与凤府的荣耀!” 几句话让明夫人目露赞许,果真是出生不凡,心思玲珑。既安了她的心,也表明了自己的心。吟天得了她,或者……一切都会不同。 任何时候,她都会为儿子考虑。 明夫人温和地道:“阿迟,你有三个哥哥,凤吟天,凤啸天,凤翔天。我一生没有女儿,你便是我的小女儿。” 阿迟起身,又郑重地朝她磕了三个头:“阿迟见过娘!” 明夫人脸露笑容,亲自上前扶起了她:“好孩子!” 她双手抚着柔嫩的脸颊,又握着她的手,叹息半晌,说:“你先去外边等一等,我和你大哥说几句话,中午便带你见过另外两位哥哥和嫂嫂,一起吃顿团圆饭。” 阿迟心中感动,朝她微微一躬,又朝凤吟天看了一眼,转身出门。 门一关上,石阶上的兰花幽香顿时传来,阿迟长长地松了口气,刚才的紧张、担忧,被明夫人接受的惊喜,此刻都化作一股淡淡的温暖,萦绕在心间。 天仿佛格外蓝了,空气仿佛格外清香,她仿佛又感觉到了梦中的那种纯粹的轻松和惬意。过客成为归人,孤雁找到了窝巢,她嘴角噙着微笑,对着太阳仰起了脸。 谢谢爹娘,一定是你们的在天之灵在护佑我! 室内,母子俩相对而坐。 “吟天,你救她的理由有些虚弱。”明夫人毫不留情。 “您认为应该是什么理由?”凤吟天反问。 第九章 最是此身难分付(五) 明夫人笑了起来:“你就是个小狐狸!但是在我这个老狐狸眼里,还嫩着呢!”她端起了脸:“你心里是否喜欢了她?” 凤吟天也收起了笑:“没有!娘,您不是不知道儿子的问题,我这一生不会娶妻!” 明夫人脸色沉了下来:“这句话你收回去!即便你心里想,也不许在我面前提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白生了个儿子!” 凤吟天垂下眼眸,一声不吭。 人生没有十全十美,凤家虽然富甲一方,赫赫扬扬,但三代当家男人都是不过二十五而卒,这对他们家族来说是个致命的伤痛。凤吟天身为第四代长子,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也早就下了决心。从十五岁起,他谢绝了无数上门求亲的媒婆,连两国王公贵胄家的小姐也一概毫不留情地回绝,久而久之,外界便悄悄传说凤家长子有奇癖,那些对他心有幻想的女子才渐渐冷了心。 他只是不愿再给人世留下一个苦命女子。 所以他虽是长子,却孤身一人住在凤隐居,老二十八岁的凤啸天已经娶了妻妾,生了儿子,老三凤翔天与阿迟一般大,上门求亲的已是络绎不绝。 两人沉默一会,明夫人终究心软,道:“我之所以认她,也是存了私心。她是公主,命格贵,或者能破了我凤家魔咒也未可知。再者,你既救了她,她定是心存感激,你只需……” “娘!”凤吟天打断了她,“救她时我毫无私心,您这样一说,会让儿子显得猥琐!” “我只是这么一说而已,哪里就猥琐了?”明夫人声音高了起来:“吟天,若是你果真只为救人,我劝你还是送走她,你明知凤家庇佑不了她!我知道那日御林军所为何来,知道那****也去了青螺镇,随后你就带回这个女子,任何了解内情的人都会将目光集中到你身上。宗岳追踪了他们十年,你以为他会轻易放过?我料想,凤府马上就会有一些朝廷来客!” 凤吟天脸色难看之极:“我已经做了一些安排。无论如何,我既然带她回来,便不会坐视不管,但不为私心。娘,您一向是了解儿子的,为何在这件事情上要让儿子难堪?” 明夫人脸色渐渐悲戚起来:“吟天,人生不论长短,但求踏实活过一回。你爹他不是留下了你们三个?你年纪轻轻就清心寡欲,叫我这个做娘的如何心安?如今我不担心啸天和翔天,只担心你!娘再为你们撑几年,也该退了,到时你孤身一人,又是族长又要当家,如何能应对得过来?” “啸天可以当家!” “胡说!”明夫人厉声喝道:“你是不相信娘的眼光吗?啸天是个好儿子,却不是个好家长!翔天还小,无法指望。你存心让你九泉下的爹不能瞑目吗?” 提到爹,凤吟天终于面露痛苦之色,垂首无语。 “吟天,娘并不是逼你,你该郑重为自己的终身考虑,不是她,也应该是别人。你若能答应,我便一切依你,若不答应,我只有送走她!” 平时凤吟天做人滴水不漏,连她这个做娘的也无法拿捏他,所以只好听之任之。好容易抓住了这个软肋,她岂肯不好好利用? 凤吟天笔直地站着,眉毛拧成了疙瘩,半晌终于开口:“我答应!” 只要娘答应收留她,其他事情自可以见风使舵。 明夫人顿时笑了起来:“这还像话!过些日子,月照林御史家的千金要办一场赛马会,约请适龄男子,你也在被邀之列,我便替你答应了吧!” 竟然来得这么快!凤吟天甚至怀疑一切都是娘设好的圈套。可他才刚松口,已经没有办法拒绝,便含糊道:“过几天再说吧!” 明夫人一瞪眼:“别给我打马虎眼!现在是这么说,过几天也必须这么说,你还能变卦吗?” 凤吟天嘴角微微一翘,无奈道:“娘,小狐狸甘拜下风!” 明夫人也笑了起来。儿子一向性子深沉,不苟言笑,难得这么幽默一回,让她心里也柔软不少。 两人出门,见凤迟迟坐在台阶上,正在抚弄一株兰花的叶子。清风吹拂着她的长发,背影都是那般娇俏可人。听见脚步响,她站起身,向明夫人和凤吟天一笑,规规矩矩道:“娘,大哥!” 明夫人微笑道:“阿迟,你们两个随我来吧。” 凤吟天止了步子,让娘先行,采芹带着两个丫头赶上来扶住了明夫人,一行人走在头里。阿迟和凤吟天并行跟在后边。阿迟侧过头看着凤吟天,悄悄问道:“哥哥,娘没有骂你吧?” 她玲珑慧心,自然明白她离开后,母子两个必定会有所争执。凤吟天瞧了她一眼:“你的表现很好,娘夸了你。” “真的?娘夸了我?”语气中充满激动。 “我说过她的性子和善,自然会接受你。哥哥不会骗你!” 霎时月白风清,阿迟欣喜地笑了起来。三天来,这是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凤吟天看着她明净的笑颜,也抿着嘴唇笑了。 一行人来到了后院的家族议事大厅,是一个宽敞的厅子,足可容纳上百人。明夫人自去上首做了,凤吟天带着凤迟迟在左侧下首陪坐。 不一会,一个年约十七八的男子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黄衫女子,一个红衫女子,三人一起向明夫人跪下:“娘!” 阿迟知道他便是凤啸天,他身边的便是他的妻妾。 明夫人摆摆手,两人起身,复又向凤吟天揖礼:“大哥!” 凤吟天站起还礼:“啸天,弟妹,不必多礼!” 凤啸天长得酷似明夫人,也是长圆脸型,只是脸上一双清冷凤眸,让他整个人的气度在雍容中带着冷冽。他早看到了凤吟天身边的女子,凤吟天还礼之后,他转头朝着阿迟璨然一笑,便带着妻妾坐到右侧的椅子上,与凤吟天和阿迟相对。 阿迟被凤啸天的一笑搅得心一慌,急忙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接着又进来一个少年,明显比吟天和啸天矮了一截,长得与凤吟天很像,也是长脸,剑眉薄唇,双眼顾盼之间神采飞扬,透着一份聪慧与大胆,应该是三公子凤翔天了。他先向明夫人行了礼,又一一向凤吟天、凤啸天见了礼,最后看了一眼凤迟迟,规规矩矩地在她下首坐下。 第十章 最是此身难分付(六) 接着又进来三位外事管家和三位内府管家妈妈。众人到齐之后,明夫人说道:“今日叫大家来,是要宣布一个重要事项。一个月前,大公子在长天国长顺县办事,遇见一伙贼人杀人抢劫,你们都知道他最是热心肠,当下出手救人,哪知道苦主一家只剩下了个女儿,其余都死于贼人之手。大公子见那姑娘孤身一人,若是不管,必定依旧会落到贼人的手里去,便将她带回了前昭县,也是后来才得知,她竟然是我凤族流落到长天国的一个旁支的后人,叫凤迟迟。” 凤迟迟耳边听着明夫人的叙述,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惨死的爹娘和凤小池,眼中渐渐蓄满了泪。凤吟天悄悄看着她,抿起了嘴唇。 明夫人停止了叙述,阿迟适时站起身,走到堂前端端正正跪下。 明夫人指着她说:“她便是我凤氏一族的凤迟迟。如今我老了,身边也没个贴心的女儿,便想认下她做义女。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凤氏当家夫人治家的手法一向如此,凡事先自己作出决定,再让大家商讨。所以绝大对数事情都是按照她的决定来做的,只偶尔有些事情会有些修改。但如此一来,事情都是以众人商讨的名义决定的,任何人都没有违逆不遵的理由。 “娘!”凤啸天先发声:“您说您身边没有贴心人,这不是骂我和小微、远春不孝吗?”他指指身边的两个女子,“我们哪里做得不好您尽可说出来,不要让我们猜谜嘛!” 一番话立即让主题歪掉了。明夫人无奈地说:“我没有指责你们的意思,别扯远了!我认凤迟迟为义女的事情你们意下如何?” “按理我们不该说什么,只是……其实您不必认义女,干脆认做儿媳妇得了,大哥,您说是不是?” 阿迟立即垂下了头,凤吟天脸色铁青,怒喝道:“凤啸天!闭上你的嘴巴!” 凤啸天一撇嘴,想说什么,被明夫人的眼神一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明夫人狠狠地道:“我若认下阿迟,你便是她二哥,我看你日后拿什么脸来对她!” 凤啸天身边的黄衫女子起身,柔声道:“娘,啸天他性子爽直,口没遮拦,您别生气。阿迟……妹妹,我觉得你很好,既然做了一家人,这般的玩笑话倒是正常不过的!” 阿迟抬眸,瞧着她端丽的微笑着的脸,心中不由赞佩她的机智,也微微一笑,道:“是!” 她现在身份未明,无法多说什么。 黄衫女子的话便是代替凤啸天表了态。明夫人又看向凤翔天:“翔天,你说呢?” 凤翔天好奇地看了看跪着的阿迟,抬头说:“娘,她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明夫人一愣,看向了阿迟。 阿迟轻轻道:“我今年十六,生辰是十月初五。” 凤翔天高兴地说:“我是五月二十三,那么我便是哥哥了!娘,刚才我就想,若她比我大,我便不同意,我才不要多一个姐姐来管着我,若她比我小,我便答应,我喜欢有人叫我哥哥。娘,我同意了!” 一番话说的明夫人哭笑不得:“你就爱转你那些小心思,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大人!” 凤翔天朝她做了个鬼脸,又笑嘻嘻地看着阿迟,恨不得马上让她叫自己一声哥哥。 明夫人又将目光转向六位管家,六位管家见正经主子都同意了,哪里有半点意见?纷纷表示赞同。 明夫人当即叫人端来四杯茶,让阿迟先向自己磕头敬茶,又一一向三个哥哥敬了茶。因是义女,不入族谱,所以无须向祖宗牌位磕头禀告。 仪式简单而郑重。于是从这一刻起,凤迟迟成了凤家四小姐。 敬茶完毕,凤翔天第一个跳起来,抓着凤迟迟的袖子道:“叫我哥哥。” 阿迟从善如流:“三哥哥!” 凤翔天一脸满足,就像抱了个大元宝一般。 凤啸天的妻子明小微是明夫人的娘家一族人,也走过来拉着阿迟的手笑道:“咱们凤家到底是有灵气的,要不怎么能引来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呢?” 着红衫的叫冯远春,凤啸天才娶进门的妾,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也过来握着阿迟的手,两个人不住问长问短,阿迟忙于应对,都不知先回答她们哪个问题好。 凤吟天默默地看着他们。凤啸天却在一旁冷眼看着他。 凤吟天早有感应,一回首,瞪了一眼凤啸天。凤啸天一咧嘴,轻声道:“大哥,你不要,给我吧!” 话未说完,耳朵已经被一只不知什么时候伸过来的手拎着了。凤吟天背过身,避开了明夫人的眼睛,低声怒道:“再敢不敬,休怪我不认兄弟之情!” 凤啸天知道大哥是练家子,论打架,两个自己也不是对手。可是他就是爱惹他生气,爱看他暴怒又无法发作的样子,所以尽管每次都会吃点小痛,照旧乐此不疲地使坏气他。 “你心疼了?” “她是我们的妹妹!你不要太过分,否则我不会对你留情,娘也阻止不了我。你尽可以试试!”凤吟天声音里彻骨的冷意,令凤啸天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凤眸中寒光一现,又悄悄隐没。 凤吟天见他不再说话,便放了手。 明夫人见时辰不早,站起来道:“今天咱们家一家子都在,一起去钟灵阁吃顿团圆饭吧!小微,将我的小孙子也带去!” 明小微乖巧地应了一声,急忙和身边的侍女先回去抱孩子了。 采芹扶起了明夫人,阿迟机敏,立即扶住了明夫人另一侧手臂,三个人并排而出,往钟灵阁方向而去。身后跟着凤吟天兄弟三个,管家们早已经散去。 钟灵阁建在一座小湖边,日常用作家族宴会之用。门前水声潺潺,惠风清扬,屋后假山堆叠,松柏连绵,风景相当好。阁内开阔敞亮,大理石柱子上描金绣凤,一张黄杨木的大圆桌上已经摆满了菜碟。 第十一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一) 一家人落座,明夫人特意安排阿迟坐在了自己身边,三兄弟在圆桌的另一边。 阿迟被明小微手里的小人儿吸引住了,刚满百日的孩子,乳名叫做小豆子,粉嘟嘟白嫩嫩的,她想抱,又不敢,怕自己弄坏了那软绵绵的人儿,便一直去逗那孩子。明夫人见她喜欢孩子,心中也高兴,忙命她专心吃饭,看孩子的时间有的是。 一家人都倒了点酒,明夫人让大家同喝一杯。阿迟以前喝过娘自己做的甜酒,很好喝,但这里的酒才是真正的酒,入口又甜又辣,阿迟差点呛出来。好容易皱着眉头咽了下去,没多久,感觉酒意窜了上来,两边脸颊热辣辣的。 对面的凤吟天看着她,眉头微微一皱。 凤啸天起身,说:“一家团聚,不可没有助兴节目,我来给大家吹一曲箫。” 说罢从身后侍女那里取过一支洞箫,放在嘴边呜呜咽咽吹了起来。 阿迟一震,她没有料到看似不着边际的凤啸天竟然会吹箫。娘教她琴,也告诉过她,琴箫合奏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所以阿迟对箫并不陌生。 只是从未听人吹过。 听箫声一起,顿觉四周安静下来,也空阔起来,习习微风在众人身侧缭绕拂弄,缠绵不去。接着水声泠泠而来,月色浸染其上。江水映月,月照江天,一切如梦如幻,如诉如慕…… 一曲听完,阿迟浑身仿佛浸在露水中,清凉沁心,不由鼓掌:“二哥吹得真好!” 众人也跟着鼓起掌,明小微满脸是笑,骄傲地看着凤啸天。 凤啸天笑笑,收了洞箫,说:“这支曲子叫《秋江吟》,四妹既然说好,必定也是懂音律的,不妨也来助兴一首?” 阿迟推辞:“我哪里有那个雅兴……” 凤啸天凤眸一眯:“刚才你给我敬茶,我已经看见你手指上的茧痕,那一定是弹琴所致。如今一家人在一起欢聚,四妹你竟然不肯为大家助兴,是嫌弃我们都是俗人吗?” 阿迟心中叹息:凤家人果然个个都是人精,在他们面前,自己的那点隐秘根本就藏不住。眼看着明夫人也将目光投向她,只好站起来:“娘,我以前的确练过琴,可是因迭遭变故,已经多日不弹,我怕……” “无妨!”明夫人倒来了兴致,“一家人在一起乐乐,不讲究好坏的。我年轻时也弹过琴,正好听听你的琴,看看我还能有几分耳力。”她转身教过大丫头采芹:“去将我那张焦尾琴抱来!” 采芹领命而去,凤吟天看着阿迟,阿迟与他对视一眼,凤吟天读出了她的自信,嘴角缓缓上翘,放了心。 一会儿采芹抱琴而来,放在几上。阿迟见琴身木色古厚而清亮如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心中惊叹。手指一拂,琴弦悦耳,如玉河鸣泉,万壑松风。忍不住心中欢喜,赞道:“娘,真是好琴!” 明夫人笑道:“娘的便是你的,你若喜欢,待会带走便是!” “娘的琴,我岂能夺爱!” “娘早就不弹,放着也是浪费。” 凤啸天早已经不耐烦,抢过话头:“四妹,娘的琴你不要,二哥给你重买一张便是。别再罗嗦了,赶紧给我们弹一曲吧!” 采芹早已端来一盆清水,阿迟净了手,安静地坐下,深呼吸几次,让心境恢复宁静安然,接着沉腕拂指,一曲《梅花引》悠然而起。 这是她在遭逢惨变之后第一次弹琴。琴声一起,整个人自然而然全身心地浸入曲子的意境,浑然忘却了身外人事。琴声淙淙,抑扬婉转。一曲弹完,周身仿佛真有暗香盈盈。最后一个音符消逝在空气中,她按下琴弦站起身,见众人都在呆呆地看着她。 但见烛火下,她冰肌雪肤,眼波潋滟,然而神态端然,雍容出尘,当真不似人间所有。此刻皓腕如雪,琴声如诉,此情此声,叫人心也醉去,魂也飞去,如何能醒? 良久,凤啸天鼓起了掌,凤眸中竟然罕见地透出真诚:“四妹,你弹得真好,我无话可说!” 凤吟天也朝她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她给他的意外太多了。 凤翔天则呆呆地看着她:“四妹,看来我应该把我那张琴砸了!” 原来凤翔天也练琴,此刻自惭形秽,竟起了毁琴之心。 明夫人也回过神来,黯然道:“四丫头,我真是老了,竟不知道世上有弹得这么好的琴曲!二十年前,娘的琴也是出国风头的,可是跟你比……” “娘和众位哥哥一定都是安慰我呢……” “好就是好,你一点都不用谦虚。我在音律上一直是自傲得很,能让我心服口服的人就你一个。四妹,你还不高兴吗?”凤啸天打断了她。 明夫人道:“好啦好啦,别一个夸奖一个谦虚了,总之,我凤家儿女个顶个的厉害,都是娘的骄傲!来来来,琴箫助兴,,别忘了喝酒吃菜!”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依旧归席喝酒。阿迟却已经不想再吃什么,只觉心中涨得满满的。她酒不敢喝,菜也不想吃,只把注意力花在明夫人和小豆子身上。明小微给她夹过几次菜,无奈都不甚对她胃口,浅尝一下后都留在了碟子里。 席终,凤吟天正要带着阿迟告辞,凤啸天忽然又说:“娘,这不对吧?四妹是您的义女,为何要住在凤隐居?” 凤吟天闻言冷冷地看着他。 阿迟的眼睛转向明夫人,她要看她如何说。 明夫人也是怔了一下,很显然她也未曾考虑过阿迟住在哪里的问题。但随即心思一转,便有了决定:“很简单,吟天是四丫头的恩人,四丫头必定是信任他的,再说她已经在凤隐居住了一段时间了,没有立刻叫她搬家的道理。” “女儿应该住在娘身边才是道理,哪有丢下娘去住在兄长家的!”凤啸天依旧不依不饶。 “这大府里人多事多,我怕照顾不过来,若是让四丫头受了委屈,吟天不答应,我自己也舍不得!啸天,把心思花在好好做生意上面,不要操心你不该操心的事!”明夫人加重了语气。 凤啸天终于低下头,朝着明夫人施了一礼:“知道了,娘!” 阿迟笑了一声:“二哥,二嫂,以后我必定要天天来府里向娘请安,大家自然可以日日见面!” 凤啸天鼻子里哼了一声。明小微笑道:“你是小豆子的姑姑,自然要天天来看他才是呢!” 凤吟天走到明夫人跟前:“娘,儿子告退!” 明夫人挥挥手:“好生带着四丫头回去吧!对了,那张琴……” “娘!”阿迟和凤啸天同时打断了明夫人的话。阿迟看了看凤啸天,凤啸天抢着说:“我已经答应送四妹一张琴,您就不必送琴了。” 阿迟开口是为了推辞,如今见凤啸天这般说,便闭了嘴。她看出凤啸天性子有些粗率,若她推辞,他必定又要说出什么让大家都难堪的话来。 明夫人道:“也罢,四丫头,狠狠敲一记你二哥,让他知道欺负我家阿迟的后果!”她依然记着议事时凤啸天说不认女儿认儿媳的话,虽然这话与她内心想法一致,但在人前,她绝对不允许他不按章法出牌。 阿迟含笑谢过,一一告辞,凤吟天转身就走。阿迟不得不小跑着跟上他。两人依旧在前厅上了马车,一路回到凤隐居。 此刻已经过了午时。进了门,凤吟天直往后院餐堂走,阿迟纳闷跟着他,问:“哥哥,你又饿了吗?” 凤吟天边走边答道:“你饿了!” 阿迟揉揉肚子,好像不饿。凤吟天转过头来:“你中午几乎没吃什么,这样还谈什么补身子?我让云妈妈做些新鲜的来给你。你想吃什么?” 阿迟只好努力的思考:“白米饭……还有醋溜黄瓜,新鲜的鲫鱼汤!”她第一次在凤隐居吃了那种醋溜黄瓜后,好像爱上了又甜又酸的东西。 凤吟天嘴角露出了笑:“马上就好!” 云妈妈迎上前来,凤吟天交代几句后,她随即转身进了厨房。两人在餐堂坐下等候。阿迟不安道:“哥哥,你的事情多,要不去忙吧,待会饭好了我送去给你吃!” 凤吟天道:“我的事情昨天已经忙完,今天可以闲一天。”他看了看阿迟的手:“你竟然弹得那么好!可惜我竟没早些发现!” 他一向冷静理智,很少会说这种充满感情色彩的话。阿迟微笑道:“哥哥,真的好吗?我曾经被爹娘批评过,说琴中的情感过于单薄……”她想起爹娘评价她的《幽兰》的,一缕酸楚又涌上心头。 “很正常!”凤吟天说,“你若是弹出老气横秋之感,那便不是十五六岁的人了,这个不用强求的。阿迟,愿意弹给我听吗?” 这是他第一次要求她,而且是她最为擅长的也是最乐意的事,阿迟眼中放出光芒:“好啊,可是凤隐居有琴吗?” 凤吟天难得地一笑,道:“你随我来!” 两人来到南边一栋小楼,上了楼,见楼上房间内满满的架子,上边摆着各式琴棋书画玉石宝瓶,一应珍玩器具应有尽有。阿迟叹道:“哥哥,你喜欢收藏?” 凤吟天道:“不是特意的,看见好的便买下,日积月累便多了。”他将她带到中间一片架子前,那上面摆了五张不同样式的琴,分别是仲尼式、连珠式、落霞式、灵机式、蕉叶式,其中一张琴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阿迟不敢相信地问:“这是绿绮吗?” 凤吟天点点头:“是的。阿迟,它们都是你的了!” 阿迟喘着气捂着胸膛:“这五张琴无一不是无价之宝,我岂不是比帝王还富有了? “帝王算什么?我们凤家从来不慕帝王家,因为有这个底气!”凤吟天又一次露出了他的霸气:“我就是要让你也有这样的底气!” 阿迟“呼”地喘出气,说:“那好,哥哥,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以后我每天弹一张琴,你听,然后我们选出最合适的琴,你送给我!” 她忽然想起凤啸天要送她一张琴的话,默默地替他悲哀了一下:看了这里的琴,还有什么琴能入得了她的眼? 凤吟天笑着说:“很好!” 两人又下楼,云妈妈已经做好饭菜。阿迟心情好,看了桌上雪白的米饭,青翠的黄瓜,浓乳般的鲫鱼汤,还有玫红色的松子卷,不由食指大动,真觉得饿了起来。凤吟天也盛了半碗饭陪着她吃。见她胃口终于好了起来,心中暗暗欣慰。 饭后两人去小花园走了几圈,之后又去南楼,阿迟先选了绿绮琴,凤吟天抱着下楼,两人来到院子左侧的敞轩内。阿迟想,索性做足功夫,问凤吟天:“有香吗?我要焚点香。” 凤吟天笑笑:“你应该问我什么没有,而不是问有什么。”他唤来碧云碧桃,两人不一会便拿来一个小巧玲珑的青瓷香炉,掀开盖子,拈了几片龙涎香放了进去。 阿迟记得小时候在宫里也闻过这种香,但是普通人家是不可能用的,不由叹道:“果然豪奢!” 名香焚起,阿迟倒不能随便了,说:“按理该沐浴才好。哥哥,你索性再等等?” 凤吟天道:“不用,我们是日常随意弹奏,何必拘礼。” 阿迟心里也这么想,便在案前的蒲团上坐下,凤吟天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着。此时日光暖照,清风徐来,花香氤氲,阿迟的心也是难得的恬静快乐。一切都是正好。她闭了闭眼,手指起处,一曲《流水》淙淙而来,涤荡在两人耳边心底,婉转清扬,泠泠作响。 一曲奏完,凤吟天依旧闭着眼睛。阿迟忐忑地喊:“哥哥?” 凤吟天睁开眼,叹道:“柔而不媚,清而不冷,静而不寂,阿迟,别的琴不用弹了,绿绮就是最适合你的!” “为什么?” “人与物也是讲究缘分的,你初看五张琴,只对绿绮惊叹;初弹,也第一个选中了它,那便是有缘。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听到了最好的《流水》,看到了最好的你。别的琴或许也很好,但我不想破坏了此刻的完美记忆。你说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于我,琴声三千,只听一曲。” 他眼神深邃,热烈地看着她。她的心无端地颤动了一下。 仅仅几天的功夫,他们竟然已经这么近! 他依旧是一袭珍珠色外衫,神态笃定安然,但几天的接触,阿迟已经了解了,那是一切都掌控在手了然于胸的笃定安然,是一个成功且成熟的男子才能有的样子。只是她没料到,他对琴曲的品味并不比爹爹差。 “哥哥,你很懂音律?” 凤吟天摇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学武艺,学做生意,学看账本,学着管理凤族,即便心中想,也没有精力。” 阿迟叹道:“如果你不这么忙,一定会是最好的琴手!” “不,凤家男人毕竟以作生意为主。啸天和翔天虽然学了音律,但只是兴趣,他们的本行也在做生意上。”他将碧云碧桃唤进敞轩,说:“将这张琴送去小姐的书房!” 第十二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二) 碧云碧桃答应一声,将绿绮抱走。阿迟奇怪地道:“哥哥,我的书房在哪?” 凤吟天站了起来:“后院原先是厨房、饭厅、客厅及仆役住处,你既是凤家小姐,哪有住在那里的道理。我上午出门前已经吩咐他们搬到前面了。随我来!” 他转身就往前院去,阿迟便跟着。 前院总共三栋大屋子,中间一栋分为三间,左右分别是凤吟天的会客室和帐房,太华书华便是给他管账的。中间做了通往后院的通道。东边一栋屋子是凤吟天的卧房,西侧屋子如今便成了阿迟的卧房,门帘都换了新的湘帘,走进去,一屋子的粉色窗帘和帷幕,屋子立刻显出了浓浓的闺房气。外间布置成书房模样,墙边一排书架,上面已经放上了一些书册,中间案几两侧各有一只大的官窑瓷瓶供,案上已经摆着绿绮。里间屋子便是她的卧房,卧房中间,粉色珍珠罗帐包围着精巧的床榻,恰如一个精巧的摇篮。床上是粉色的褥子,粉色的丝被。妆台上的一块大镜子,将房间耀得晶亮,那是以整块水晶磨制而成。地上铺着深粉色丝绒地毯。 阿迟屏住了呼吸,看着凤吟天:“太奢侈了!哥哥,我,我怕……” 她怕自己福薄,消受不了这种奢侈,更怕老天嫉恨,再一次夺走她的所有。 “没什么可怕的。以后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会再孤单。” 阿迟垂下眼帘,睫毛颤动间,又见水光闪烁。半晌,她吸吸鼻子,脸上绽开了笑容:“好!” 此身已经被他郑重安放,除了感恩接受,她不再矫情拒绝。日后,拼尽一生报答便是。 第二天一早,兄妹俩便来到宁心居向明夫人请安,明夫人留他们吃了早饭方回。 凤吟天将阿迟送回凤隐居后即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听取外事管家们的汇报,接待生意上的联系人和各类客户,这些客户竟然大多都是月照和长天的朝廷将领。阿迟这才真正领略到凤氏的辉煌与强大:两国的兵器生意竟然都被凤家包揽了,难怪他们能于乱世中依然岿然屹立,引得北梅南宗纷纷侧目。 阿迟到凤家十天后,凤隐居接待了一位非生意上的客人,月照国御林军统领闻远钟。 闻远钟笑嘻嘻地坐在凤吟天对面,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凤族长,按理我不该来打扰,但皇命在身,不可懈怠啊!还望凤族长可怜我们一路奔劳,尽力配合才好。” 凤吟天黑眸微微一眯。刚才侍从通报说闻统领来访,他就已经知道来者的目的。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不卑不亢地问:“既是皇命,哪敢不尊。不知闻统领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闻远钟道:“那日我们在青螺镇捉拿前朝钦犯,却发现走脱了一名女子。我们找遍了青螺镇也没有找到此人,却在回头时发现钦犯的小院起火,我的人说,曾经看见族长您出现在小院里,所以……” “钦犯总共几人?” “四个人。” “最终你们收到了几具遗骸?” “也是四具。” “那不就成了吗?闻统领,我出现在小院再正常不过,钦犯中的那男主人也是凤氏一族的人,我是族长,去勘查现场,了解情况,顺便凭吊一番,合情合理吧?” “可是我们明明只杀了三人,那第四具骸骨非常可疑,我担心……” “那只是你的担心,并非事实。怎可因为你心中没有根据的怀疑,就跑来问罪于我?闻统领,话不可说死,事不能做绝,想必您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他的语气渐重,身上也开始散发出冷冽之气,闻远钟即便身为御林军统领,依然感觉内心一寒,急忙道:“并非怀疑,只是来向您了解情况而已。凤族长千万不要误会!” 凤吟天哈哈一笑,说:“我没有误会,是你误会了,闻统领,你说是不是?” 闻远钟闻言一怔,随即干笑起来:“是是,我误会了,误会了……” 他再也没敢说什么,一杯茶喝完即起身告辞。凤吟天朝太华瞥了一眼,太华立即呈上一个精致的盒子,凤吟天打开盒子,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八颗珍珠,个个都有龙眼般大小。闻远钟哈喇子都差点流了下来,这些珠子比他八辈子挣的俸禄都多!凤吟天道:“闻统领一路辛苦,还请笑纳!” 闻远钟一把接过盒子,笑哈哈地塞进怀里,说:“凤族长客气,客气……”他忽然凑过来,小声说:“我这里毫无问题了,但皇帝的脾气想必您是知道的,一笔可写不出两个‘凤’字!凤族长,您须早作准备哦!” 说罢又是哈哈一笑,出门去了。 凤吟天负手站在会客室门口,脸色沉重。 闻远钟临走时的话,也是他最为担心的。凤朝山是凤族人,宗岳即便相信谢雍容已死,也不会放心了结此事。他本来就忌惮凤氏一族,只是凤族地处巴陵山区的空白地带,他怕惹恼了他们,一旦他们转身投入长天国怀抱,便会极大地增加长天国的财政实力,对月照国造成巨大的威胁。当然,长天国皇帝梅长风也有相同的忌惮。凤族就是占了这个地理优势,才能在两国交战的年代依然屹立巴陵山区不倒。 但是,宗岳的猜忌心会不会最终压过了对他们的忌惮心?凤吟天暂时无法判断。 那日从小院里救走阿容后来到小树林,他便吩咐太华书华返回青螺镇,在镇子的坟场里随便找一个新坟挖了,将尸体偷偷送入小院的火场里。待大火熄灭,围在外边的御林军去收拾尸骸,只要发现是四具,便不会再追踪下去。只是他没料到闻远钟竟然还是找上门来。可见宗岳相当关注此事。这对他来收,真不是个好消息。 阿迟从西屋出来,匆匆来到会客室,看见凤吟天在门前发呆,不由心一沉。 她听碧云说公子在接待一位御林军统领,便立刻猜到了此人的来意。于是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好容易听说客人走了,她急忙跑过来了解情况。 凤吟天听见脚步响,转头看着她。阿迟问:“哥哥,问题很严重吗?” 凤吟天微微一笑:“进来说话!” 第十三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三) 两人进了室内坐下。凤吟天一边给她倒水,一边缓缓道:“没有问题,你放心!” 阿迟眉头蹙了起来:“可是我从未看见你刚才的样子,事情肯定有了麻烦。哥哥,不要瞒着我,我想知道一切!” 她的敏锐聪慧一次让他内心惊叹,看着她蹙起的眉头说:“阿迟,我只想让你平静快乐地生活,外面的风雨我来挡。你安心可好?” 阿迟摇摇头,执拗地看着他:“我在风雨中长大,并非温室的花朵。哥哥,事情因我而起,我要知道一切,我要和你一起面对!” 她语气坚决,清澈的眸子里晶莹发亮,凤吟天不由动容。她的确不是寻常女子,自己的一片爱护心也许并不适合她。尤其是那句“我要和你一起面对”,让他无端地多了一丝感动。 从来他都是孤身一人面对整个世界的风雨和内心的悲凉,没有人能站在他身边。 “哥哥!”阿迟抓住了他的手,一双眼睛充满渴盼地看着他。 他一瞬间他改变了决定。 “阿迟,你的事情暂且过去了,但是凤家还有麻烦……” 他将闻远钟的来意告诉了她,也将当日让太华书华以假尸首凑足四具尸骸瞒天过海的事情告诉了她。“闻远钟会将你们一家四人俱已伏法的消息传递上去,但是宗岳疑心病相当重,他若知道你爹凤朝山与我同族,一定还会有动作。” “你有把握应对吗?” 凤吟天一笑:“当然!阿迟,凤族不仅仅是你看到的那般强大……” 长期的生意来往,凤家已经与掌握两国命脉的将领们建立了复杂的关系:凤族需要他们照顾生意,因此并不讨厌战争,他们也依赖着凤族暗地里输送的可观的利益。所以他们与凤族是互相依存的,凤族有难,两国的将领便都失去最重要武器来源和利益支撑,他们不会乐见;凤族不倒,他们才有理由继续为朝廷卖命。所以,宗岳即便发难,也需要综合权衡各方因素。何况还有北方的梅长风在虎视眈眈,凤族夹在两国之间,始终态度暧昧。宗岳面对的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阿迟托腮静听着,半晌叹道:“怪不得人都说北梅南宗,不如凤凤,其实并非仅仅是财力上如此,凤家的人脉关系才更加惊人。哥哥,这下子我明白你的霸气从何而来了!” “我有霸气?” “比如前些天带我看琴时说不慕帝王,那时你浑身都流露出一种霸气,不过那是有底气支撑的,是自然流露的,我很欣赏!” 凤吟天眼眸中闪出一缕神光:“那就好!”他看着她,“阿迟,你到现在才算是恢复了从前的样子,我很高兴!” 阿迟闻言垂下眸子,随即又悄悄抬起:“我是不是太过健忘?” 凤吟天摇摇头:“他们一直在你的生命里,并不需要时时记起。你好好活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祭奠与安慰。” 阿迟又想起爹爹的话:“好好活着,不要报仇!” 只有真正爱她的人,才会拼着最后一口气如此叮咛她。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而报仇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不要她承受这种重压。 她的眸子里渐渐弥漫出水雾。 “哥哥,我刚来时,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悲惨最不幸的人,而现在,我却慢慢觉得,我是最幸运的!” 凤吟天目光温暖的看着她。他知道她开始打开心扉了。 “我失去了父皇和三个兄长,可是上天又让我拥有了凤朝山爹爹十年的关爱。爹爹死后,我又有了你的爱护……” 一颗晶莹的泪珠终于冲破睫毛的阻拦,静静地滑落脸庞:“其实,凡事换一个角度,会得到不同的结论……正如你所说,我好好活着,便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也会开心。” 又一颗泪珠滑落眼睫,凤吟天伸出手接住了它。他看着指尖颤颤欲碎的泪珠,叹息着说:“我真希望,我能给你的关爱不止十年。” “当然不止!哥哥,我已经决定了,阿迟是你救的,这辈子就呆在你身边。你以后娶妻生子,我就帮你带孩子,帮你管家,反正,我不会离开了!” 凤吟天的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你说笑了,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不嫁!我满身麻烦,何必误了人家子弟。像娘一般,最后累得爹爹和小池枉送了性命,我决不做这种事情!” 她的心事竟然和他一样,都是宁可孤身与自己的命运相搏,也不肯向人世伸出求救的手。 也因此,他没有任何时刻如此刻这般清晰地明了自己的心意:他想紧紧执着她的手,用自己的孤独贴近她的孤独,给她不仅仅是十年的关爱! 可恨命不由人。他手中能把握的时间,已经不足五年。 凤吟天只觉胸口一阵剜心般的疼痛袭来,强撑着暗暗吸了口气,说:“这个话题过于沉重,不说了。阿迟,给哥哥弹首曲子吧!” 他无力地靠在椅背的垫子上,脸色苍白。阿迟发现了他的不对,急了起来:“哥哥,你脸色不对,是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叫陈先生?” 凤吟天摆摆手:“有些劳累而已。阿迟,我只要听你弹琴便好!” 阿迟急忙唤来门口的碧云碧桃,想让两人去搬琴,凤吟天却说:“这里是会客室,来的人多了便不干净,去你的琴房吧。” 因为绿绮的原因,阿迟便将原先的书房称作了琴房。 阿迟想想也对,便站起身转过案几,小心扶起了他。他的个子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她便使劲托着他的一侧手臂,想帮他使力,凤吟天无奈地说:“我是练武之人,哪有那么虚弱。你稍微扶一下就好。” 阿迟便用自己的手臂挎住了凤吟天的手臂,两人手臂相绕着出了门,碧云碧桃想来帮忙,阿迟摆摆手,两人便先往西屋去焚香等待。 阿迟将凤吟天扶进西屋书房,用软垫垫在他背后,让他侧歪在书架对面的便榻上。自己再净手,到案几前坐下,瞑目想了一瞬,弹起了《静心咒》。 这是娘最喜欢弹的曲子。每当她思念爹爹心绪不宁的时候总会弹,她和小池听了都会安静下来,小小的人儿也会感觉内心的清明平和。 琴声悠扬明净,仿若风日水滨,白云初晴。凤吟天胸中的疼痛在琴声中渐渐消失,不觉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四章 心如莲子常含苦(一) 一曲奏完,阿迟惊讶地发现凤吟天已经安静地睡着,便轻手轻脚起来走出门外,招手将碧云碧桃也唤了出来。她又担心那只婴哥的叫声会吵醒哥哥,便让碧桃把婴哥拿到后院去了。 阿迟和碧云坐在前院的花厅下。阿迟问:“碧云,公子有宿疾吗?” 碧云摇摇头:“公子健康得很,没有宿疾。” 既然没有宿疾,为什么说说话就忽然脸色发白? “以前有过忽然脸色发白,浑身乏力的症状没?” 碧云仔细回想着,最终又摇了摇头:“我和碧桃都是一开始便跟着公子过来的,从未发现公子病过。” 阿迟疑惑起来,难道是他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这时碧桃从后院回来,听见两人的对话,快人快语地说:“公子爷身体没有毛病,他最大的毛病在心里!” 阿迟愣住:“心病?” 碧云却制止了她:“碧桃!” 碧桃撅起嘴巴:“碧云,小姐已经是老夫人的四小姐了,为什么还要瞒着她!” “公子爷会生气的!你怎么就是藏不住话!” “公子爷孤单了这么久,好容易小姐跟他很谈得来,为什么还要藏着瞒着?”碧桃开始眼泪汪汪起来,“公子爷很可怜的,我要告诉小姐!” 碧云还待阻止,阿迟打断了她:“碧云,你去后院跟云妈妈呆一会吧。碧桃,你慢慢说。” 碧云一脸无奈,只好起身离开。碧桃坐下,说:“其实,公子爷一直有个心病……” “碧桃!”屋子里传来凤吟天的声音。碧桃一吓,立即闭了嘴。 阿迟心里叹息一声,只得跑进屋里,见凤吟天已经坐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哥哥,还难受吗?” 凤吟天摇摇头:“碧桃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有心病,一直悄悄服药,这次是又犯了而已。没事!” 阿迟默默地看着他,他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他不知道她有时候几乎能一眼看穿他? 可是他既然想尽办法地保留隐秘,她又何苦一定要挖出来,让他疼痛难受? 心思翻卷了几回,终于一笑,说道:“我知道了,哥哥,以后不问了!” 凤吟天狼狈地面对着她明澈的目光,差点全线崩溃。他要给她平静无忧的生活,要让她无论来去都没有任何牵挂,所以他绝不肯将自己的痛呈现在她面前,明明知道瞒不住她,还是要设法隐瞒。 两人默然相对,各有心思。 暮色悄悄弥漫进来,阿迟看着眼前这个挥手之间就能翻覆风云的男子,忽然觉得他是如此近,又是如此脆弱,脆弱到也需要她的安慰和陪伴。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享用他的温暖和关爱,此刻才忽然明白,他们应该是互相安慰和陪伴的两个人。 忍不住悄悄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骨节纤长分明,掌心温暖。 凤吟天一震,慢慢地翻转手掌,将她柔软纤细的手牢牢握在了掌心。 又迅速松开。 阿迟的手晾在半空,清晰地感觉着手上他的温度一丝一丝地散失在空中。 她向空中抓了抓,在暗影中无声地一笑,站了起来:“哥哥,我们该吃晚饭了。” 忽忽又是半个多月过去,时间将近腊月。这天早晨,两人照旧去向明夫人请安,却遇到了同样前来请安的凤翔天。 凤翔天是特意来等阿迟的,他抓住阿迟的手臂说:“今天陪三哥一天,教我弹琴!” 阿迟看了看凤吟天。凤吟天眉头皱着,可是最终默默朝她点了点头。 他无法将她一直留在身边,大府里的人也是她的亲人。 明夫人将他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眼神莫测。这个狡猾的小狐狸,看来差不多要沦陷了。 于是阿迟跟着凤翔天去了他的“翔天阁”,凤吟天独自回去,不一会碧云和碧桃来到大府,也去了翔天阁。公子爷交待,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让小姐离开她们的视线。 她们不懂公子爷为何这么紧张,难道大府里有人会吃了小姐? 凤翔天搬出自己的琴,竟然也是有数百年历史的古琴,声音高昂清脆。凤翔天提议,由他先奏一曲,阿迟评价,之后阿迟同样再奏,让他揣摩学习。 阿迟同意了。 凤翔天立刻净手焚香,静心弹奏,竟然是她再也不敢弹的《幽兰》。 凤翔天的《幽兰》沉郁慷慨,不同她当日的明净忧伤。但是,她同样觉得,他也没有弹出曲子中的感伤,原因与她一般,阅历所限,无能体会。 她毫不隐瞒地说出了自己的感觉,凤翔天心服口服。阿迟说:“我也未必能弹好,所以,你还需自己揣摩。” 凤翔天却不肯放过她:“唯有听你弹,我才能知道自己哪里不好。阿迟,请你不要推辞!” 弹琴的时候,凤翔天完全收起了人前的明朗天真之态,态度恭敬认真。 阿迟只好坐在琴前。 起手之前,她闭目冥思,却不再想那些黑暗而血腥的过去,只想着那个梦,梦里的山坡、花草,溪流,梦里那个永远看不清面目的人。 她开始弹奏起来:“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琴声幽凉低徊,郁郁难解,恰如离人将去,过客远逝。一曲终了,她泪下如雨。这次,她仿佛能够在琴声中与《幽兰》作者的灵魂相遇了,又是高兴,又是悲不自禁。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有些伤痛,不是用来表现的,而是用来成长和成熟的。这段日子,她经历的所有悲欢,都是走在向《幽兰》靠近的途中,也是在与自己的命运和解的过程中。 凤翔天脸色苍白地看着她,不知该夸奖她,还是安慰她。 碧云和碧桃两人站在她身后,一时也是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墙头忽然飘来一缕箫音,细柔轻婉,深情缭绕。仿佛有人在对她殷殷相询,絮絮安慰。 阿迟不由抬头张望。墙头并无人影,想是吹箫的人此刻站在墙外。 凤翔天喃喃道:“是二哥!” 必是自己的琴声引来了他。如果说这大府里她最怕见到谁,便是这位凤啸天了。第一次见面他便给她留下了粗率甚至尖刻的印象,她一点也不想招惹他。 但箫声缭绕不去,仿佛一定要得到她的回应才肯罢休。 阿迟无奈,拨动琴弦弹了几声,以作回应:“安好,多谢!” 箫声一颤,似乎得到了鼓励,渐渐高昂起来,仿佛要带着她高飞,飞出云端,飞离这苦乐人世。 阿迟心有所感,又弹拨了几声: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箫声一转,并没泄气,竟然吹奏起那****在宴会上弹的《梅花引》,只是慢得几乎凝滞,似乎在等她相和。 琴箫合奏竟然能在这种状态下完成? 第十五章 心如莲子常含苦(二) 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抬起了手。一段前引之后,箫声从琴声间隙里幽幽而起,仿佛疏影暗香,月照花林,天地一片澄澈。待箫声渐低,她又进入,叙述那幽香里的流动的情思,暗影里起伏的情怀。两段下来,彼此节奏都已相合,第三段琴箫合奏,竟然丝丝入扣,配合得就像操练了很久一般。 翔天阁里的三个人早就听得呆了。 墙外再无声息,阿迟也罢了手,推开琴,对凤翔天说:“三哥,我回去了!” 凤翔天依旧没有回过神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她:“你走好!” 碧云碧桃紧紧跟着她。 出了门,清风徐来,阿迟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翔天阁的院子外,凤啸天负手而立,仿佛正在等她。 见到她,他毫不掩饰地盯着她,凤眸里意味难测,半晌方道:“情深不寿。阿迟,你需要尽快走出来。” 她知道他说的是她的《幽兰》,便垂首道:“是,二哥!” 凤啸天又看了她半晌,最终一叹,道:“真的太迟了!若是你我先相遇,我必定会带你远走高飞。阿迟,你我才是最合适的一对!” 阿迟沉下了脸:“二哥,此话请你收回,你不该说,我也不要听!” 凤啸天兀自感慨着:“学音律的人,应该直见性灵,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阿迟,你已经被道德俗礼绑架了!”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阿迟转身就走,便没听见他下来的话:“我也被绑架了……” 凤啸天看着她疾走的背影,一丝苍凉袭上心头。冬日的阳光下,他独立的身影格外孤单。 阿迟没有去宁心居向明夫人告别,直接回到凤隐居。凤吟天刚送走了一批来客,在会客室独自坐着。阿迟走进去,将头靠在他肩上,默默流起了眼泪。 她并不知道为什么流泪,是因《幽兰》激起的伤感,还是琴声勾起的回忆,抑或是被凤啸天所气? 她觉得都有,又都不是,只是心里烦闷、委屈、伤感、无助,需要靠着一个有力的肩膀,需要静静流泪。 凤吟天下意识抬起手臂想抱住她,半空中却僵了僵,又慢慢放回膝上。将近两个月来,她对他早已熟悉,并且因熟悉而日益亲近。他一动不动地任她靠着,内心里却是惊涛骇浪,翻涌不已。因为她软弱无助时对他的信任、依赖,他想大笑,想狂歌,但最终还是安静,安静得不敢动一动,只怕一动,她便会受惊离去。 碧云碧桃悄悄退了出去。 阿迟的眼泪将他的肩膀打湿了一片。好半天才收了泪,抬起眼睛。清澈的眸子微微红肿,亮若星辰。 凤吟天侧首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问:“好受些了?” 阿迟点点头。 “为了什么?” 阿迟吸吸鼻子,怅然道:“我也说不清。三哥要我弹《幽兰》,爹娘死前就让我不要再弹,可是无法拒绝三哥。这次我了解到了琴声中最深的伤感……哥哥,人生苦多乐少,真不知道来此一趟为了什么!” 凤吟天默默看着她:“这是生命中最深的哀伤,阿迟,多想了容易陷入绝望。你只当是为了爱你等你的人来一趟。” 阿迟苦涩地摇摇头:“我不要拖累别人,更不需要别人的可怜,所以没有这样的人!只愿老天能够免我灾厄,让我平静度此一生就好。” 凤吟天的心中又揪痛起来。抬眼望着窗外的葱茏花木,默默无语。 陷入内心深处的人容易孤单,容易感伤。需要给她一个生活目标,让她充实起来才行。 饭后,凤吟天打发阿迟去午睡,将碧云碧桃叫到了会客室。他并不相信一曲《幽兰》就让她如此伤感。她骨子里的坚强他是了解的。 碧云碧桃不光说出了琴箫合奏的事,还将凤啸天的话告诉了他。 凤吟天挥退了两人,临窗独立,陷入了沉思。 他一直知道啸天并不是他外表表现出来的粗率不羁,知道他心中很委屈。他是他们三个中最心高气傲的,可是受他连累,娘早早就做主给他娶了明小微,一年后又以多生孩子多得力的借口让他娶了冯远春。凤吟天知道,娘是想让啸天来弥补大儿子不肯成婚无法传后的遗憾。 他的古怪脾气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所以一直以来,他处处忍让他,因为只有他明白他心中的委屈,是他连累了他。 而阿迟的出现,无疑让凤啸天看到了一缕希望。她的灵慧敏感都是他所渴求的。他对她的好感、爱慕,注定无可避免。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给不了她完整,什么情意都是镜花水月。 何况,他也不会允许他接近她。他给不了她的,他也给不了。与其如此,不如从一开始就斩断情思。 他悄悄来到西屋外间的琴房,在那张他睡过的榻上躺下,只为了靠她近些。 阿迟一觉醒来,走到外间便看到了凤吟天。她不知道他为何会睡在琴房,但是心里却涌起一份欣喜,便悄悄进屋取出一条薄毯,轻轻给他盖上。自己坐在绿绮旁的凳子上,托腮欣赏着他的睡颜。 他长得很好看,眉毛很浓,但是很干净。眼睛虽然闭着,但是她知道它们一旦张开,周围所有的人事都会被扫进那双眼睛里,连一丝一缕都逃不过。他脸上最生动的是嘴唇,有着令人销魂的清晰曲线,大多时候是抿着的,越是生气,抿得越紧。他似乎有洁癖,常年只穿白色或者珍珠色的质料精良的外衫,使他整个人清俊但是不冷绝,轩朗但是不生硬。 阿迟想起了“君子如玉”四个字,分明就是为他而设的! 她不由出了神。 感恩老天,在她最悲惨的日子里送来了他。但是,随着相知日深,她越来越发现他的孤单。他年过二十却不成家,孤身一人住在凤隐居;他与凤啸天似乎关系不善;他长袖挥舞于两个国家的朝野,但是没见他有一个至交友人;他苦心孤诣,始终在隐瞒着一个心病……她知道他内心必定藏着一份疼痛,所以他们两个才会如此顺利地接受了彼此。 因为孤独与孤独,悲伤与悲伤之间天生存在着感应。 他救了她,安置好她的一切,耐心地带着她走出了伤痛。他是老天让她遇见的第二个拯救者,她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读懂他的孤独与伤痛。不仅因为报恩,也因为懂得和吸引。 但是她又知道不可能。他会有家庭,有妻儿,而她,前路茫茫,她本能地预感,老天不会让她平安一世。 第十六章 心如莲子常含苦(三)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却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一抬眼,便与凤吟天的眸子对上了。 凤吟天坐起身:“我睡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吧,哥哥,你还可以睡一会。” 凤吟天站了起来:“太华书华那里还有很多账目没算好,我得去。”他顿了顿:“我刚才梦见有人一直在看我,你知道是谁吗?” 阿迟脸一红:“哥哥,你好坏!” 凤吟天一笑,转身离去。 转眼到了腊月,凤府格外忙碌起来,各地生意都要结帐,各处分店要盘点,各类人员要等着薪水回家过年,凤族里各家各户都等着族长的红包,这也是凤族延续多年的习惯。凤家各个主子都忙得人仰马翻,凤吟天更甚,阿迟整日整日地看不见他的人影,往往她还在沉睡,他就已经出门,一直到她睡下了,他才回来。 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府内族里的事情才算忙完,这时也该准备过年了。 大年夜,全府人都团聚在钟灵阁,团圆守岁。 阿迟心情却很不好,她想念爹爹和娘,想念凤小池。以往每年大年夜,他们一家必会坐在火炉前喝酒守岁,爹爹会将军中故事给他们听,娘会做出许多别致的面食点心给他们吃。一年之中,他们最快乐的日子便是大年夜和整个正月,因为爹爹不用打仗,一直在家陪着他们。 可是如今,她再也见不到他们,连他们的尸骨都无法收拾。每想起这个,她就会悲痛不已。 然而她不能扫了凤府上下的兴,只有强装笑颜,坐在人群中默默难过。 因为过年,凤啸天也格外守礼,没有特别为难她。 一家人酒足饭饱,明夫人却早已看出阿迟的心情不佳,便对凤吟天说:“吟天,你带着四丫头回去吧,我和啸天、翔天守岁足够,没得让你们大半夜的还跑来跑去。” 凤吟天自然也是知道阿迟的心情的,无奈不能不带她来大府团圆。见娘如此说,正中下怀,便起身,拉着阿迟向众人告退。 阿迟知道明夫人照顾她,索性跪下朝她磕了个头:“娘,今年就此别过,明年,不,明天一大早,我会和大哥一起来给您拜年!” 明夫人心中温暖,笑着说:“好孩子,娘知道你孝顺,好好的回去,你们自个儿去守岁吧!” 两人回府,进了西屋琴房。凤吟天说:“阿迟,你是不是在想你的爹娘?” 阿迟眼睛一红,点点头。 凤吟天手指捏得发白,终于止住了自己欲搂她于怀的冲动,说:“我为他们准备了一些东西,我们去门外朝着你家的方向祭拜一下他们吧!” 阿迟抬起头,一脸惊讶:“是什么?” 凤吟天从琴房架子上拿出一个小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对白蜡烛,一盒香,一个香炉,一沓纸钱。原来他前些日子就准备好了。阿迟心中感动于他的细心,她自己却根本未曾想到这些。 两人来到大门外,面朝西北方向,阿迟点上蜡烛,放好香炉,拈了三支香,点好插进香炉,跪下祷告道:“爹,娘,弟弟,过年了,阿容给你们磕头拜年,愿你们天上地下,早脱轮回之苦,早登彼岸之乐!”说罢,眼泪又已经止不住。 凤吟天在她身旁跪下,说:“凤吟天给三位磕头拜年,我会拼尽一生之力,护得阿容平安,也愿你们在天有灵,佑她一切顺遂!”说罢从身后拿出一壶酒和三个杯子,一一斟满,一一倒在香炉之前。 阿迟感动地看着他:“哥哥,谢谢你!” 凤吟天站起来,也将她拉起来,说:“谢什么,同是凤氏族人,我本来就应该祭拜的!” 阿迟见蜡烛的火焰跳动不息,香也燃得很快。她听娘说过,蜡烛火焰跳动,就说明祖先之灵很高兴,不由心中宽慰许多。 两人默默站立半晌,直到三根香燃尽,才转身回到屋里。 阿迟心情好了不少。凤吟天趁机让云妈妈搬来瓜果零食堆在会客室的桌子上,他和阿迟、云妈妈、碧云碧桃、太华书华总共七个人团团围坐,边吃零食边听年龄最长的云妈妈讲故事。大家说说笑笑,不觉就到了夜半,新旧年交替,七个人一齐站起来,互相道贺。又热闹了一番,才各自回房睡了。 阿迟和凤吟天将他们一一送走,最后剩下来两人。阿迟深深朝凤吟天施了一礼:“哥哥,阿迟给你拜年,多谢你让我遇见你,多谢你把我好好安顿。新的一年,愿你岁月静好,无忧无悲!” 凤吟天也向她躬了一躬:“阿迟,哥哥向你拜年,一愿你身体安康,二愿你诸事安顺,三愿……”他闭了嘴巴。 阿迟奇道:“怎么没说完?” “已经在心里说完了。神仙有知,都听见了。” 阿迟却不依:“哪有这样赖皮的,我想听你说完!” 凤吟天一笑,将她松松一搂:“愿你永不离开凤家!” 其实他说的是:三愿你永不离开我。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说,只是自然而然就这么说了。只不过临出口前犹豫了一下,改成了在心里祈愿。 阿迟抬起眼眸望着他:“哥哥,除非你们赶我走,否则,我自然永远赖在凤家!” 她将头往凤吟天胸膛一靠,凤吟天已经松开了她。她默然一笑,道:“我去睡了,明年见!” 凤吟天也微微挥手:“明年见!” 这个年过得很热闹。 年初五,两人来到宁心居请安,凤吟天忽然向明夫人说起一件事:“娘,我要去长天国的京城黄州一趟,一是结算上次的欠款,本应年底结清,已是过分拖延了。二是联络长天国的朝廷官员。月照国宗岳因为凤朝山的事情,对我凤家或许会有所动作,我不能毫无对策。” 明夫人点头道:“外面的事情我信任你,你只管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有件事必须请您拿主意,我这趟出去时间长,事情多,需要带一个人去,您看带谁好?” 明夫人沉吟起来:“以往都是带啸天,可是最近冯远春怀孕反应很厉害,让他出门似乎不合适,翔天一直负责熔炼的事儿,还没有带出放心的人,暂时也无法出门……”她皱起了眉毛。 阿迟听着两人的话,心念电转,忽然走上前来说道:“娘,我什么事也没有,无聊得很,让我跟着哥哥去好不好?” 明夫人望着她,眼神莫测。 凤吟天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句。 明夫人道:“娘知道你聪慧能干,可是出去会吃苦,你能行?” “能行,我又不是温室的花朵。” “你并不适合抛头露面,一旦有人认出你……” “我在青螺镇深居简出,见过我的人极少,长天国又是异国他乡,认识我的几乎没有。再说,我这次就负责帮大哥处理内务,不会抛头露面的,您放心!” 明夫人看看凤吟天,又看看阿迟,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吟天,你意下如何?” 心里却想:小狐狸,又给我下了个套儿! 第十七章 谁令骑马客京华(一) 明夫人暗暗咬牙,嘴里却道:“那便这样吧,你们兄妹两个一起去,四丫头也可以长点见识。另外,考虑四丫头的安全,这次要带府兵跟随。” 凤府常年养着三千府兵,个个精悍无比,而且装备相当精良。 凤吟天道:“不用了。府兵太过惹眼,反而对我们不利。我依旧带着太华书华就行。如果我们三个都保护不了阿迟,府兵也毫无作用。” 明夫人只得作罢。两人当即辞别明夫人,回凤隐居开始收拾行装。阿迟仿佛即将出笼的鸟儿,一脸兴奋,而一切都掌控于手的凤吟天则嘴角挂着一缕笑,沉默不言。 这是他想了一夜的主意。带她出去走走,一则让她不再无聊,二则离开啸天的骚扰,第三,当然是最主要的,他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 阿迟兴奋过后却多虑起来:“你走后,管家们有事向谁报告?那些生意上的人来了找谁?” 凤吟天笑着说:“你别忘了你有三个哥哥,一个哥哥走了,还有二哥,三哥,更有娘在。天塌不了的!” 阿迟放了心:“往日只见你一个人忙碌不已,以为他们都不干活呢。” “你看见的只是一小部分,你看不见的才是更重要的。翔天看起来很幼稚是不是?可是他谈判接待,治理作坊,样样都能,作坊里的老师傅都很服他!” 阿迟几乎惊掉了下巴。想想也是,若他们真是她眼中所见的那般纨绔与天真,凤家的基业早就垮了。 凤吟天收拾了一马车的行李,其中一大半是阿迟的衣物用品,另外准备了两辆轻便马车,除了自己和阿迟、太华书华外,又带了三名有经验的杂役。七个人巳时就出发,越过鹿鸣河,绕过巴陵红叶峰,一直向西北行去。 前昭县在月照境内,到长天京城黄州大约需要五六天的路程。一行人晓行夜宿,不急不缓。 第一天,阿迟兴奋过后,却被马车颠得心慌起来。虽然凤家的马车已经经过了改良设计,车轮结实,车厢轻巧,车厢内全部以软垫覆着,但阿迟依旧觉得吃不消,下午就开始头晕心烦想呕吐,怕影响行程,便一声不吭地硬撑着。但身边的凤吟天心细如发,见她脸色不对,立即按住她背心给她输了点真气。阿迟知道这是他以消耗自己的内力为代价助她抵抗晕车感觉,感觉好了点便挣脱了他的手。凤吟天让她躺在榻上,自己在一边的凳子上坐着。 阿迟见他高大的身子蜷在矮凳子上,知道他是极不舒服的,却又不敢叫他坐在自己身边。车子一路颠簸,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到了一处小镇子上,太华已经找到了当地最好的客栈,将马车赶到了客栈内歇下。 凤吟天先下了车,将手伸给阿迟,想扶她下来。哪知道阿迟适应了颠簸的马车,脚才一沾地,腹中一阵翻涌,辛辛苦苦憋里一路呕吐终于发作,吐得昏天黑地。凤吟天扶着她,不住给她按揉背部。好容易吐完,自己都觉得难堪不已,凤吟天却直接拿自己的袖子替她擦拭了嘴角的污渍,随即长臂一伸,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进客栈大堂。 此刻正是游子投宿时分,客栈挤满了人。阿迟羞得将脸藏在他臂弯里,紧紧闭着眼睛,立即闻到了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感觉他脚步不停直接上了楼,开了房门,将她放在床上。 阿迟这才张开眼睛坐在床上,依旧羞得不敢抬头。凤吟天蹲下来看着她:“害羞什么?大哥还抱不得小妹妹?” 阿迟终于抬起脸,又是害羞又是窘迫:“你袖子脏了,去换掉!” “你感觉好些没?” “轻松多了,放心!” “还是身子亏损所致,若是体格强健,不致呕吐。”他站了起来,“你先躺一会,我去去便来。” 阿迟见他出了门,便起身好奇地四处看着。房间很大,装饰也颇为讲究,床、柜子、桌子、椅子都仿照了富贵人家的家具样式打制,隔间还做成浴室。阿迟看见澡盆,就觉得自己一身尘土,很不舒服。正想出门叫人打热水,却见两个店小二各拎着一桶热水进来,“哗”地倒进了澡盆,不禁目瞪口呆。 门外凤吟天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这是你的衣物。我在门外。” 他话语简洁,却已经考虑周全。阿迟接过包裹,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带上了房门。 阿迟解开包裹,见里边是自己的裙衫和内衣,连胸衣都在,不由羞得无地自容,这竟然是他为她拿过来的!虽然房内只有她一个,却依然恨不得地上裂道缝让她钻进去才好。一个人捧着包裹发了好一会呆,才脱了衣衫爬进浴桶。 凤吟天在门站了一个时辰,估摸着水早就凉了,她早就应该洗好了,却一直不见她开门。犹豫了一会,终于上前敲门:“阿迟,你没事吧?” 门内无声无息。 凤吟天紧张起来:难道她晕倒了?手上不由使力一推,门竟然开了。 阿迟低着头站在门后,头发还是湿的。 “阿迟,你怎么了?”他走进去看着她,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担忧。 阿迟抬起头,因为刚沐浴过,脸色酡红,肌肤干净得发亮,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无辜地盯着凤吟天:“哥哥,我不敢出去。” “为什么?” “我害羞。”她又低了头,脸上的红晕弥漫到了耳朵上,让她一对小小的耳垂也泛出可爱的珊瑚红色。 凤吟天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由也是一颤:“阿迟……” 两个字还未离开他的唇舌,只觉怀抱一暖,她整个人已经投进了自己的双臂中。阿迟抱住他的腰:“哥哥……” 凤吟天内心剧震,双手下意识地环住了她,却又被烫了似的缩回来:“阿迟,你,你是不是头晕了?” 阿迟却迅速松开了他,开心地说:“我很好,就是想抱抱你。小妹妹还抱不得大哥哥吗?” 凤吟天一怔,心中似喜似悲,有开心更有失落,嘴角慢慢慢慢地勾出了一丝笑:“抱得!” 阿迟转身蹦蹦跳跳下楼,将凤吟天甩在身后。他没有看到她的脸已经像着火似的烧了起来,更没有看到她的眼睛中欲坠的泪。 因为感动,因为贪恋,因为种种种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愫,她需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胆怯而又热烈的情意。 前路叵测,她不敢恣意。就这一回。 第十八章 谁令骑马客京华(二) 第二天一早,凤吟天就吩咐店小二端了一弯参汤上来,亲自督促阿迟喝了。他说无论在哪里,营养不能中断。阿迟虽然觉得太奢侈,却动摇不了他的决定。 之后的几天,阿迟渐渐适应了颠簸,反应越来越小了。他们几乎天天遇见流民,都是因战乱失去家园四处流浪的人,阿迟看了心酸,却无可奈何。她和娘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两个,只不过命运给他们安排的是另外的路,现在,她看着他们,似乎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第六天,他们到了长天国京城黄州,太华照例找了当地最好的客栈住下。凤吟天开始早出晚归处理生意,阿迟除了照顾他的衣食,便是帮着太华和书华算账。有时连太华和书华都要轮流跟着凤吟天出去,因为必须留下一个在客栈守护她。 时间一长,她渐渐地又无聊起来。 这天一早,凤吟天又带着太华出去了,临出门前照例再三叮咛了两人一番才放心而去。 阿迟却不想再闷在客栈,她想出门逛逛。 书华跟在她屁股后面劝阻了整整一个时辰都没用,她感觉自己都快发霉了,就在书华的唠叨声中戴上了一个水晶纱帽遮住容颜,一溜烟下了楼。书华只得闭了嘴,紧紧跟在身后。 黄州毕竟是京城,街上店铺鳞次栉比,各色店旗呼啦啦在风中招展,渲染出一幅盛世繁华之景。其实长天国经过百年之前的大战之后,至今都没有真正恢复过来,战乱频仍,百姓流离失所,但这并不影响这座京城表面的繁荣。 阿迟在街上东游西逛,她并不是想买什么,只是作为看客来欣赏,长长见识而已。她会为一只可爱的布偶娃娃流连半天,在店主人以为她会买下时又溜走了,会对着一条精致的项链垂涎不已,待掌柜拿出来给她细看时,她却转身就逃。 因为她身边没钱。凤吟天并没打算让她独自出门购物,所以没给她准备银子。书华身上当然有钱,但是她不许他拿出来。她怕哥哥回来会怪他。 当然,有钱也不会买。凤家什么都有,她此刻眼中的宝贝,回到家就会成为垃圾。就是她此刻头上唯一的钗子,凤吟天随便送的,也可以买下整个铺子里的珠宝了。 如此走走看看,一个时辰都没逛完一条街,脚底倒已经疼了起来。转身看见不远处一栋精致小楼,青砖红瓦,红毯铺地。门面既无招牌,也无旗帜,干净得很。走近前一看,见大门上写着三个鎏金小楷字:天香园。 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天香园是什么店?好像很特别似的。她好奇起来,抬脚便跨了进去。 大厅内竖着一面白玉石的屏风,转过屏风,一阵细细的香风扑来,见左右各有一条宽大的楼梯,直通二楼。二楼也是静悄悄的,不知都有什么。 书华心惊肉跳,本能地觉得不祥,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姐,这地方可能不太好,我们回去吧!” 阿迟却没有任何异常感觉:“这地方很好啊,你看,又干净又安静,还很香,不知他们家卖的是什么,我想上去看看。” 书华哭丧着脸:“我感觉很不好,公子回来会骂死我的,您就回去吧!” 阿迟心中迟疑了一下,说:“要不你在下面等着,我去看看便下来。”说罢,她抬脚就跨上了左侧的楼梯,蹑手蹑脚地朝二楼爬去。 书华在下面站了一会,终究不放心,也随后跟了上去。 阿迟来到二楼,见二楼有很多房间,此刻每个房间的门都关着,里面静悄悄的。她好奇心更盛,哪有大门开着掌柜还睡着觉的道理?终于看见一个开着门的房间,门窗都是雕镂精致,走进去,见房里放着红木的案几,案几前还有几排红木的桌椅,案几上竟然有一张琴。 阿迟忍不住手痒,手指在琴上一拂,叮咚有声,虽然音色不是很清澈,但还算差强人意。左右无事,就算帮着客人喊醒掌柜吧,弹一曲如何? 心念一起,她便施施然在案几前坐下,手指轻拂,一曲《清流》淙淙而出。 琴声一起,她就忘我了,淙淙的流水声从她的指尖泻出,从山涧流下,从石缝间婉转,生生不息,流荡不止。待水声渐远,琴声渐歇,她才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身边站了好多人。 有一个珠围翠绕的中年美妇,有好多姹紫嫣红的年轻女子,还有好些满脸横肉一身脂粉味的男子,当然,也有几个看起来顺眼的年轻男子,比凤家三兄弟差三条街的样子吧。问题是,为什么这些人一双双或大或小或圆或方或黑或黄的眼珠子都盯在自己身上呢?我有那么好看吗?我的脸明明还蒙在纱帽里呢! 那些人似被使了定身法,阿迟的眼珠子围着他们转了三圈,他们依旧保持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阿迟实在忍不住,“呼”地一下站起身,叫道:“看什么看,你们是谁?” 这一声叫喊终于震醒了那些人,那个中年美妇眼珠一转,脸上立刻堆满了亲切和善的笑容:“姑娘是来我们天香园找人的还是玩的?找人的话请从右边楼梯下楼,玩的话请跟我来!” 阿迟道:“我不找人也不玩,我是来买东西的。你们家掌柜怎么还睡着呢,大门开了也不见一个人!” 中年美妇愣了一下:“我就是掌柜,姑娘,你想买什么?” “你们卖什么?” 中年美妇满身肥肉的身子一抖:“姑娘你好幽默!天香园能卖什么?卖笑呗。要不姑娘你脱了帽子给妈妈我看看,若是长得好,我留你下来,也来卖笑好不好?” 阿迟没听懂:“卖箫?你们有箫卖?怪不得你们的房子那么雅致,一看就与众不同。妈妈,您把箫拿出来我看看,我可以照顾你生意哦!” 旁边看热闹的人忽然全体抖了三抖,一个个脸色脸色古怪之极。 中年美妇却脸色一沉:“小蹄子,大清早跑来这里戏弄妈妈我!我说的是卖笑,不是卖箫,笑!不是箫!懂吗?” 阿迟捂起了耳朵:“我懂,我懂,就是箫吗,您不用那么大声!”她看了看身边脸色古怪的人,终于感觉心慌起来,脚步悄悄朝门口移动:“哪有开店的吼客人的,我不买了,再见再见!”说罢拔腿就向门外冲去。 第十九章 谁令骑马客京华(三) 被人群挤在门外的书华一字不拉地听见了那场奇葩对话,见小姐终于觉醒,从里边出来了,立即窜上去拉着她的手就跑。 冷不防一个人影横着朝他一撞,他躲闪不及翻滚在地,阿迟也被他带得一个踉跄,头上的帽子飞下栏杆,露出了脸。 一个英俊挺秀的年轻男人站在走廊上,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他大约二十一二岁年纪,生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眼,两个微微翘起的嘴角。如此他的脸就一直保持着冷笑或者微笑的神情。此刻他盯着惊慌失措的阿迟,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惊讶和赞叹之情。开口问道:“姑娘哪里去?” 阿迟结结巴巴地说:“我回去,回去。” “你不是黄州人,连笑和箫都分不清。你住哪里?” “尊客来客栈。”阿迟老老实实回答。 年轻男子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沉吟了一下。 这时书华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听见阿迟透露了住处,急忙上前混淆视听:“不是尊客来,是来客尊!” 阿迟迟疑了一下:“来客尊吗?或许我记错了,反正是来啊客啊尊啊三个组成的字……你不要拦住我行吗?” 年轻男子深深地看着她:“你的琴弹得很好,但愿我能再次听到。” 阿迟却在东张西望想找回自己的帽子,栏杆上没有,大概飞到下面大堂里去了,一时哪里找得到?她根本没认真听那男子的话,急急忙忙说:“这家店有问题,又说卖箫又说不卖,可能是黑店,你没事赶紧离开……” 书华早就忍不住,没等她罗嗦完便拉着她从那男子身边掠过,一溜烟下了楼,直奔门外去了。 男子的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 如果他们慢一点,便会听到这样一番对话: “啊呀,是楚少爷来啦?见过楚少爷!” “免礼。我来此找四王爷,他可在?” “在,在,四王爷正在瞧热闹呢……” 阿迟和书华狼狈地一路跑回客栈,坐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两人大眼对小眼瞪了一会,阿迟道:“不能告诉公子!” 书华仔细权衡了一下告诉和隐瞒不同的后果,点点头道:“我同意,不能告诉公子!” 两个人会心一笑,立刻觉得心中轻松多了。 没料到凤吟天半下午就回来了,神色莫测地看着他俩。阿迟被他看了两眼就受不住,借口透透气,向客栈大堂遁去,大堂人多,凤吟天总不至于当众发飙。不料才下楼梯,身后“呼”地飞来一顶帽子,正是她丢在天香园的水晶纱帽。 她知道逃不了了,只得哀叹一声又走了回去,坐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不过心里总不相信会那么巧,纠结了一会,抱着侥幸心理厚着脸皮问:“哥哥,这帽子是谁的?怎么和我的一样?” 凤吟天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不光跟你的一样,还正好就是你的。阿迟,你以为我凤家人用的物品都是寻常之物?找遍整个长天国怕也找不出第二顶!” 阿迟终于闭了嘴,垮下了脸。 凤吟天却没理他,转头看着书华:“把经过仔仔细细地告诉我!” 刚才他和太华一回到黄州大街,便听到了满城人都在传说一个奇闻:今天早上天香园来了一位绝色姑娘,弹琴好得让青王爷都自叹不如。他立刻猜到是阿迟跑出来惹下祸事了。急急忙忙路过天香园门口,见一众纨绔子弟正从一个肥婆老鸨那里争购一顶水晶纱帽,他一眼就认出了是她的帽子,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当即命令太华抢回了帽子,一路疾驰回到客栈。 书华哭丧着脸,将阿迟闹着要逛街,之后看布偶娃娃,看项链,惹得好几位掌柜对着她的背影骂,后来误入天香园,信手谈了一曲《清流》,引来一屋子观看的人,被中年美妇吼,逃跑时又被一年轻男子撞倒,统统招了出来,连中年妈妈的话和那年轻男子的话都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出来,令阿迟对他的记忆力惊叹不止。转眸却看到凤吟天黑得像锅底的脸,不由心中一阵乱跳,她从未看到他这么生气过。 就在她惶惶不安的时候,凤吟天的目光又转到了她身上:“天香园是什么地方你现在知道了吗?” 阿迟摇摇头:“不确定,好像是卖箫的,还有琴。” 凤吟天差点气得吐血,看着眼前两个活宝懵懵懂懂的神色,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是青楼!妓院!” 阿迟和书华如遭雷劈,都呆住了,妓院? 妓院? 他们竟然跑进妓院去逛了一圈? 那些姹紫嫣红的年轻女子都是妓女?那些满身脂粉味的男人都是嫖客? 阿迟眼前也发起黑,她这才有点了解凤吟天生气的原因。她的确太大胆了! 凤吟天见她的样子,心中又是气又是不忍。气的是她竟然跑到那种肮脏的地方去,而且谈了琴,被人看见了面容,想到那些男人们看到她的脸的样子,他恨不得伸出无数的手来将那些眼睛统统剜掉。 他沉思了一会,努力控制住心情,对书华道:“去隔壁房里面壁思过两个时辰!” 书华苦着脸乖乖去了。 又看了垂头丧气的阿迟半晌,好声好气地道:“算了,事情已经发生,就别想它了。幸亏你明白得早,如果再多呆一会,你们的祸事更大。” 一边说一边取过那顶水晶帽子,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扔进火盆。已经被别的男人沾染过的,她绝对不能再戴了。 阿迟郁闷地看着熊熊燃烧的帽子,心里猜测,下一个要烧的,是不是自己? 此时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凤吟天叹了口气,说:“过来!” 阿迟乖乖地走到他身边。 他忽然手一抬,开始解她的外衣。 阿迟吓坏了:“哥哥……” “别动!”凤吟天低喝,“这件外衣不能穿了,脱下来烧掉!” 阿迟忍不住抖了抖,果然要烧!不是烧她,是烧她的衣服。 幸亏天冷,她里面穿了夹袄,不至于被他脱了外衣就尴尬。 凤吟天剥下她外层的一件浅黄绸缎长裙,毫不犹豫地丢进了火盆。 阿迟触类旁通,干脆利落地把脚上的鞋子也脱下扔进了火里。 她穿着袜子站在地上,讨好地问:“哥哥,还要烧什么?” 凤吟天又好笑又好气:“哪些人看见了你的脸?” “天香园里就一个拦住我们的男子。后来跑到街上,就,就不清楚了……” 凤吟天稍稍放了心。那个拦住他们的男子未必是嫖客,街上的行人也大多是早起干活的良善百姓。若是嫖客们看到了她,他真的要通过特殊手段大开杀戒了。 第二十章 谁令骑马客京华(四) 沉默了一瞬,他对她说:“去沐浴!洗头!” 阿迟立即屁颠屁颠地照做,只要他能消气,就算把她剥去一层皮也愿意,何况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脏。半个时辰后,她披散着精湿的头发又一次站在他面前:“这下子干净了!” 凤吟天急忙拿出早就准备着的干布巾替她擦拭起头发来。她的头发细软而黑,很容易就干了,透出一股天然发香。 他一边擦一边慢慢道:“以后吸取教训,除非哥哥陪同,否则不能随便外出。我不担心你闯祸,只担心你落了别人的眼。阿迟,世道太乱,你太美好,又太单纯,我无法不管紧你!” “那我以后学易容,出去之前先改扮了就行了。” “不行,我不要看见你变成不是你的样子。” 阿迟吐吐舌头,不吭声了。 第二天,黄州街上传来几个惊人消息。 第一个消息,那家卖布偶的铺子被人将所有店里的布偶都买空了。但是买主一路走一路扔,最后只带了一只布偶娃娃走了。 第二个消息,那家卖首饰的铺子被人买走了铺子里所有的金银首饰,但是买主也是一边走一边将手中首饰扔向路边的乞丐们,最后好像只带走了一条项链。 这两家店面的掌柜一碰头,立刻找到了相同点:昨天,他们都接待过一个头戴帽子的神秘女客,而且,态度……不那么亲切。 第三个消息更惊人,天香园被人整个买下了。 但是这还不惊人。 惊人的是,那神秘买主转手以五折的价格将天香园卖给了一个经营乐器的商人,天香园从此成了卖琴卖箫的乐器铺。 当那个满脸肥肉的中年美妇背着铺盖站在大街上的时候,她仍然没有从震惊中醒过神来。连四王爷也乖乖回宫了?她一夜之间就被赶上大街了?谁有那么大本事?妈妈我究竟得罪了谁? 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黄州,甚至连皇宫都惊动了。 皇宫的龙椅上,梅长风笑着说:“能出这么大手笔,将你的天香园变作乐器行的,应该没有别人了吧?” 下首陪坐的四王爷梅长轩说:“的确是他到了,出的价格实在诱人,所以……”他笑道,“若我所猜不错,这次他还带了一位女眷。” 梅长风眼睛一眯,饶有兴致地说:“女眷?听说他有怪癖,一向不近女色,哪里来的女眷?” 梅长轩面目酷似皇兄,只是比他更加含糊些,眼睛不大不小,鼻梁不高不矮,嘴唇不厚不薄,反正五官个个都没问题,但是个个都没特点,所以那张面孔给人的感觉便含糊了,加上长年纵欲造成的面色虚浮惨白,使他的脸更加虚化了,见第一次不会记得他,第二次可能也不会,必定要见过几次之后才能记住这个人。 但他却是梅长风最放心的弟弟。他上头还有一个二王爷梅长川,长年住在封地晋州,没有传召不得进京。 昨日早晨他在天香园被一阵叮咚的琴声惊醒,循声走进了琴房,见一个面罩轻纱的女子端坐案前,正在轻拢慢捻。虽然看不见脸,但是她浑身的气度深深吸引了她,她的琴声也让他深为惊叹。他并无所长,一生只好弹琴,虽然在黄州得了个“琴仙”的称号,但始终越不过一个境界。如今一听这个女子的琴,顿时知道自己的境界差在哪里了。后来楚公子出现,脸色古怪地告诉他,那个弹琴女子可能是凤家人,因为她住在尊客来。 尊客来是黄州最豪奢的客栈,非皇亲贵族不敢去消费。近来他注意到凤家人活动频繁,他们肯定住在此处。 他看着梅长风的脸色,笑嘻嘻地说:“年纪轻轻哪有不近女色的道理,也许是他清高,但到了年纪,自然无法抗拒了。” 梅长风盯着脚边的鼎炉看了一会,说:“朕估摸着他近日便会来找我,到时招待好他,顺便让他将那女眷也带进宫来,朕倒要瞧瞧他的眼光。” 梅长轩立即拱手:“遵命!” 尊客来客栈,阿迟一手拿着布偶娃娃,一手握着一串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的项链,傻傻地看着凤吟天:“有必要这么浪费吗?那么多银子……送给我好了!” 最后一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凤吟天看了她一眼:“这点银子就心疼了?瞧你那点出息!你那一张绿绮就够买下两座黄州城!” 阿迟瞪大了眼睛,她对银子其实毫无概念,只对铜板有亲切感。两座黄州城要多少银子?她估算不出来。 凤吟天看着窗外大街上来往的人群,缓缓道:“只要我还活着,便不允许任何人轻慢了你。阿迟,我便是要世人明白这一点!” 他浑身上下又一次透出一股霸气与萧杀寒气,阿迟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心酸,站在他身后轻轻地说:“哥哥,你的第一句话我不爱听。什么叫你还活着,你会一直活着,活到我死了你还活着……” “阿迟!”凤吟天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捂住了阿迟的嘴,“不许说死字!”他脸色似生气又似痛苦,浓浓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阿迟嘴巴被他捂住,便伸出手,轻轻揉着他的眉毛,试图使它们放松下来:“哥哥,你这两天太凶了。” 凤吟天轻轻抓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只是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他不能告诉她,此刻他真的很想抱着她,狠狠地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 不能告诉他,他的生命并不长久,而她却会很长,所以他拼命抑制自己,拼命不让自己走进她的命运。 因为爱,他悲伤彻骨。而她不知道。 他告诉他,所有的欠款都到账了,另外还谈成了几笔生意,共计刀剑两万把,算是不小的收获了。 阿迟终于开心起来,这下子他不会那么忙了。 凤吟天却又说,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更难的,他要进宫面见梅长风,长天国的皇帝。 “宗岳既然想抓着凤家不放,我必须也做点准备,让梅家也出来表表态。” “表什么态?” “很简单,表达与我凤家的亲近之态,如此一来,宗岳就不能不顾忌。” 依照宗岳多疑的个性,只要听说凤家与梅家王朝走得近了,必定设法也来套近乎。非常时期,平衡才是最重要的,一旦失衡,很有可能导致国破家亡。 阿迟对这种政治关系的博弈并不感兴趣,但是她喜欢看见他天下在握淡然笃定的样子,令她感到格外安心。 第二十一章 隔座听歌人似玉(一) 两天后,凤吟天正式向宫里递交了拜帖。那天下午,四王爷梅长轩亲自来到尊客来客栈拜望凤吟天,一是表达皇室的欢迎之意,二是约定觐见时间,第三,请他务必带着那位会弹琴的女眷去。 凤吟天本来满脸淡然笑意,听到第三点,笑意消失,嘴唇紧抿,眸色里暗潮涌动了几回,终究未曾说什么,只是淡淡道:“明日午后,凤某人一定准时觐见!” 梅长轩满意而去。凤吟天独自坐了很久,才出门来到阿迟房内。 阿迟正在午睡,整个人都钻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在外头,粉嫩嫩的,让人忍不住想去掐一把。 凤吟天伸手将压着她鼻子的被子往下拉了一点,她仿佛终于透过气来一般,惬意地叹息一声,睁开了眼。 此刻她神志依然是迷迷糊糊的,看见凤吟天,愣了好一会才喃喃说道:“哥哥,我们在哪里?” 凤吟天看见她又呆又憨的样子,紧紧捏住了己的手,半晌方道:“我们在客栈。阿迟,起来吧,我有话说。” 阿迟果然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去后面浴室里洗了把脸后,坐在他对面。 凤吟天将梅长轩来拜访,并且约定明日进宫觐见梅长风的事情告诉了她,最后说:“阿迟,他们指定要带你去。” 阿迟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要我去?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在?” “那****去天香园弹琴,梅长轩就是围观者之一,肯定是他将你的消息透露给梅长风的。”凤吟天目光沉沉,“梅长风一旦知道我带了女眷,肯定想着要见一见。一直以来他对我又是忌惮又是嫉恨,但是找不到我的弱点,所以无可奈何。这次的机会他岂肯错过?” “也就是说,我是你的弱点,他们可能会利用我?” 凤吟天默默看着她:“他们可能会利用你,但你不是我的弱点,阿迟,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哥哥的能力。” 阿迟盯着凤吟天的脸研究了好一会,才勉勉强强点头:“我从来不怀疑你的能力,只是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哥哥,你答应去了吗?” “没有,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你如果想去看看,便随我去,如果不想去,我也有办法回绝。” 以他的性格,绝对会一口回绝梅长轩的要求,但是他已经不是年少冲动的少年,他要考虑整个凤族上万人口的生死安危,所以最终对梅长轩采取了模棱两可的态度。他想让阿迟自己做决定,因为无论他怎么做决定,都会恨自己。 阿迟脑子里转了半天,说:“宗岳盯着凤家不妨,梅家的支持对凤家非常重要,哥哥,我便去吧。” 凤吟天盯着她:“你答应?” 阿迟点了点头。 一向掌控欲极强的他这次竟然让她自己拿主意,她立刻就知道了他的彷徨为难。 凤吟天的脸色很不好,半天方说:“阿迟,你怪不怪哥哥?” “怎么会!你别忘了我也是凤家的人,凤家的安危我也有一份责任。哥哥,便是龙潭虎穴我也去闯一闯,反正有你在!” 凤吟天并没有轻松:“外界都说梅长轩贪恋女色,天香园便是他的产业……阿迟,哥哥这次竟然要利用你,我很难过。但是即便你去,我也不想让你有一点损失,所以,我还需想一个稳妥之计。” 阿迟索性蹲在了凤吟天膝前,仰望着他说:“第一,这件事最初是我自己招来的,我若不去天香园,便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所以不能怪你。第二,答应去也是我自己的决定,并非你的利用。三,我有办法保护自己,哥哥,我照旧用帽子遮住脸,谎称脸上长疹子便是。你看可行?” 凤吟天挽着一缕她的长发绕在指尖:“我是长兄,无论你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事,我都有责任处理好,否则便是无能。阿迟,你不用安慰我。你说戴着帽子的事,我再考虑考虑。” 两人默默坐了半晌,忽听外边太华禀报,说有一位楚公子来访。 兄妹俩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迷惑。 凤吟天站起身,说:“我去看看便来。” 凤吟天专用的会客室里,一个一身蓝衫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站在门口,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嘴角也是自然地微微上翘。凤吟天悄悄观察了他一会,迎面向他走来。 年轻公子看见了他,躬身施礼:“凤族长!” 凤吟天微微还礼:“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年轻公子一笑,说:“蔽姓楚,人称楚公子。” 凤吟天微微一思索,恍悟道:“原来是‘黄州双绝’之一的楚公子,幸会!” 在黄州,梅长轩的琴是一绝,楚宗公子的箫是一绝,两人并称黄州双绝。这楚宗据说还是月照国人,客居黄州不足一年,竟然闯下了名号,与四王爷齐名,不可谓不惊人。 楚公子笑道:“不敢,世人抬举而已。” 凤吟天伸手将楚公子引入室内,两人坐下。书华奉上茶,盯着楚宗看了一眼。凤吟天拿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微笑道:“不知楚公子何事来此?” 楚公子放下手里的茶杯,一双天生带笑的眼睛闪闪发光:“凤族长,听闻您即将进宫见驾,还需带着令妹。我与她曾有一面之缘,故此特来相劝:不要带她去!” 他与梅长轩交好,梅长轩从尊客来回去后,就把凤吟天明日见驾的消息告诉了楚宗,是以楚宗立刻赶了过来。 凤吟天脸色一沉,眼眸里寒光微现,原来他就是拦住书华和阿迟的人!也就是说,当日在天香园,他是唯一见过阿迟面容的人。 他安了什么心? “楚公子何出此言?” “世人都是梅长轩沉溺女色,却不知这只是他保命手段。若非如此,他也只能老死在边疆封地,不得回乡。而真正贪欲不足的是梅长风,此人面善心黑,不可不防。令妹兰心惠质,容色绝代,一旦进宫,只怕有去难回!” 梅长风的面善心黑,凤吟天是早就知晓,只是不知梅长轩竟然只是在做戏。凤吟天眯着眼睛看着楚公子,心中震惊:他毫不隐讳地说出梅氏的隐秘,并不担心他会告密加害,究竟是真心劝阻,还是别有所图? 第二十二章 隔座听歌人似玉(二) 楚公子看着他的神色,脸上依旧是似笑非笑的神情:“令妹对这人世险恶毫无防备之心,同为爱好音律之人,我断不能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凤族长,这便是我的来意和目的。” 他看着他,一双眼睛里尽是坦荡真诚,凤吟天也不得不郑重点头:“原来如此!” 楚公子见他心有所动,又慢慢说道:“我知道若是她不去,梅氏必定会生出事端,于你凤族不利。若是凤族长不弃,我倒有一个法子。” 凤吟天眯着眼睛看着他半晌,渐渐福至心灵:“李代桃僵?” 楚公子微笑:“当日天香园中只我一人见到了令妹,梅长轩也没有见到令妹面容,所以此计可行。我身边倒有几个死士,可以做您的李子,凤族长……” “不用!”凤吟天立即拒绝,“我凤族有人可以胜任。”他站起身,朝着楚公子一揖:“此事多亏楚公子费心提醒,凤某人他日定有报答!” 楚公子急忙站起身还礼:“同为江湖行走之人,理当相帮,何须言谢!”他眯了眯眼睛,又说,“但愿他日有缘,我能再聆仙曲,此生也可无憾了!” 凤吟天不语不动,笔直地站着看着他。楚公子浑然不觉,半晌又躬身道:“如此,在下告辞!” 凤吟天客客气气将他送出门,回到了楼上。 阿迟急忙问:“他是谁?来做什么?” “阿迟,他是楚宗……”他将楚宗的来意说了一遍,阿迟默然半晌:“想不到我出去一趟,竟然惹下这许多事!” “楚宗的话提醒了我,我凤族在两国都有暗人和死士,其中也专门训练了一些有才艺的女子,本为应对特殊需要,这次应可发挥用场。我即刻就传令黄州暗人,让他们将附近的会琴艺的女暗人带来,我们连夜训练,明日代你入宫!” 阿迟的心噗通噗通跳起来,既热血沸腾又紧张不安,好像立刻就要投入一场战斗一般。同时又深为感慨:凤族竟然有死士,有暗人,究竟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 凤族人办事效率奇高。天黑之后,一顶大轿抬进来三个黑衣蒙面女子,从专用通道上楼之后直接进了会客室,凤吟天亲自在会客室接见了她们。 半夜里会客室不时传来琴声,叮叮咚咚,很是动听。但阿迟却听出,那琴声中有倾慕,有决心,有血气,却无灵气。 她暗暗叹了口气,不知能不能瞒得过梅长轩,毕竟他是听过她的琴声的。 凤吟天一夜未曾回房歇息。阿迟在房内听了一夜的琴,渐渐地那琴声中终于有了点轻灵之气,仿佛晨雾,在屋脊上缭绕升起。 上午,凤吟天小寐了一会,阿迟一直在房内陪着他。午时便起来,开始洗漱更衣,准备入宫。叮嘱阿迟道:“三个女子都是对我凤家忠心耿耿的人,我选中其中最有灵气的那个练了一夜,又挑破了她的小指,应该能蒙混过关。剩下两个会在这客栈里暗暗守着你。阿迟,你放心等我回来!” 阿迟心中感叹,真不知他的脑袋是什么做的,什么事情都能想得那么周到严谨,知道女暗人琴艺不够,训练了一夜不说,还挑破她的小指,如此万一被怀疑,也有了应对的理由。 “哥哥,她会死吗?” “不会,若梅长风要留她,她便会将计就计呆在他身边。若不留,便会随我回来。” “可是,我听出她是倾慕着你的。” 凤吟天静静地看着她:“阿迟,倾慕我的女子一直很多。” 她想起初见他的悦榕阁,那些脸带羞涩的年轻女子。她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觉得……” “阿迟!”凤吟天握住了她的手,却不再说话。 倾慕我的女子很多,而我心里眼里却只有你。但是,我却不能告诉你! 阿迟心中悸动。她知道他心中一直有个大疙瘩,知道他肯这么靠近她有多么不容易。 “愿你们都能回来!” “一定的!”他松开了她。 未时三刻,凤吟天带着太华书华坐上了一辆马车,另一名蒙着纱巾的黄衫女子坐了第二辆马车,两辆马车向宫城疾驰而去。 阿迟站在窗边目送着他们,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 两辆马车直接驶入宫门内,在长长的廊道上奔驰,不久到了一个广场,马车驶进广场南门,停在一个大殿门口。凤吟天下了马车,将后车中的黄衫女子扶下来,进入大殿。 梅长轩正在殿内等着他们,见到两人非常高兴,扫了黄衫女子几眼,却像那日在天香园一般,看不见她的面目。寒暄几句后便带他们到了宣德宫,内侍通报之后将凤吟天和梅长轩引入,黄衫女子暂且在门外候着。 大约一刻钟后,内侍又将黄衫女子带了进去。 殿内,梅长风一袭皇袍坐在正中,梅长轩和凤吟天一左一右下首相陪,三个人都是笑嘻嘻地,像是很开心。黄衫女子姗姗走近,朝着梅长风跪下:“民女凤青青拜见皇帝陛下!”语声柔婉娇嫩,叫人听了心中仿佛也温柔了三分。 梅长轩眼神一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凤吟天。 梅长风哈哈笑道:“凤爱卿,这位便是你说的妹妹咯?朕一直知道凤爱卿兄弟三个,并无姐妹,怎么……” 他面带微笑,话语中却露出了质疑。 凤吟天起座来到凤青青旁边,揖首道:“陛下,草民虽然没有亲姐妹,但凤氏一族女子众多,我娘她又是热心的,所以,义姐义妹众多。” 梅长风连连点头:“懂了,懂了,义姐妹,爱卿的艳福可不浅哪!哈哈!” “不敢,不敢!” 他本来想借用凤迟迟的名字给这位女暗人使用,但随即自己否定了。他的阿迟只能有一个,即便是名字,都不愿意被姓梅的呼唤,所以临时为她取名凤青青。 梅长风朝凤青青摆摆手,道:“凤青青,将面纱取下,让朕瞧瞧!” 第二十三章 隔座听歌人似玉(三) 凤青青抬起身子,将蒙面的纱巾缓缓取下,露出脸来。但见她长圆脸型,眉目如画,一双眼睛仿佛蓄着一湖秋水,盈盈生波,朝着梅长风轻轻一掠,梅长风立刻觉得心跳漏了一拍。怔了一怔后,脱口赞道:“好,好!凤爱卿,你娘眼光好,你的眼光也好!” 凤吟天微笑着表示谦虚。 凤青青也站起身,退到凤吟天身边坐下。 梅长轩开始令内侍传膳。梅长风却明显心不在焉,眼睛直在凤青青身上打转。 酒过三巡,梅长轩说:“凤族长,我听闻令妹琴艺惊人,可否让她演奏一曲,让皇兄也来品评一番?” 梅长风立即眼睛发亮:“好,好!快去搬琴来,让凤青青姑娘弹奏一曲!” 凤青青款款起身,说:“陛下,四王爷,并非民女不肯献丑,只是昨日不小心伤了手指,很可能会污了圣听,所以,还是不要弹了吧!” 梅长风哪里肯放她,急忙道:“无妨,无妨,你弹得再不好,总比我这个不会弹琴的弹得好听。青青姑娘,你就不要推辞了!” 这时内侍已经抱了琴来。凤青青无奈,施礼之后净了手,在琴边坐下,皓腕沉凝,指尖飞舞,弹奏了起来。但闻琴声叮咚,曲调飞扬。梅长风听不出所以然,但不妨碍他装样子,一边举着酒杯,一遍瞄着凤青青清丽的脸,柔婉的身姿,一颗心飘飘悠悠,早就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一曲弹完,梅长轩叹道:“一曲《高山》弹得巍巍然有英雄气,哪像女子弹奏的!虽然与那日的琴艺略有不同,但想是你手指受伤所致。凤青青姑娘,在下服了!” 听见“琴仙”都表示服气,梅长风高兴得哈哈大笑,一双眼睛越发粘在凤青青身上了。凤吟天目睹梅氏两人的表现,知道凤青青已经成功取代了凤迟迟,心中也暗暗宽慰了几分。 四个继续喝酒,到天色黄昏时,酒尽盘空,主客尽欢,按理应该席终人散。但梅长风却端着空酒杯默默无言,并不宣布散席。梅长轩眼睛瞄着梅长风,也不敢做任何表示。四个人便没了话讲,一动不动地各自坐着,像四个木雕。 好半天,凤吟天终于一笑起身,拱手道:“陛下,酒已喝完,席该散了吧?” 梅长风撑着头,眯着眼看着他:“散?散到哪里去?” “陛下回寝殿休息,我带着舍妹回客栈。” 梅长风手一挥:“朕不让你们回去!” “陛下,草民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情,这趟来黄州,生意也没谈成几件,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必须回去处理!” “生意的事情好说,你不就是卖刀剑吗?朕订你五千件,给御林军全部换上新的刀剑。如此,你回去好交代了吧?” 凤吟天赶紧称谢:“多谢陛下,草民感激不尽!” “你开心了,朕可不开心。朕……想让凤青青姑娘留下,你意下如何?” 如果不是顾忌凤吟天的势力,他早就强夺了,哪里会用心计。他觉得自己已经够给他面子了。 凤青青一震,神色似喜似悲,垂头不语。 凤吟天心中暗暗切齿,脸上装出一副吃惊样子:“陛下不可!舍妹粗陋无知,从未见过世面,怎可留下?” “朕身边一直缺朵解语花,朕爱她人才好,会好好对她的。” “可是家母视她若掌上明珠,此次本来带她出来见见世面,如果把她丢在这里,我怕……” 梅长风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解释一下便好了。你告诉你娘,凤青青被长天国皇帝留住了,老人家会开心的。” 凤吟天抿了抿嘴唇:“家母曾经答应过凤青青,日后会为她觅得佳婿,风风光光将她嫁出去。如今我悄无声息把她留在宫中,舍妹心里委屈,家母必定也饶不了我。陛下,请您体谅!” 梅长风沉吟不语,半晌道:“朕有一个脾气,越是难得的,越不想放手。凤爱卿,人,朕必定要留下,你到底有何要求,直说吧。” 凤吟天沉默了半刻,说:“陛下,我两天后会回去,十天之内,您需要派个体面之人将舍妹的聘礼送到凤家,我凤族的风俗,男方聘礼送到,便表示女子已经有所属,这样家母老怀堪慰,我也不至于被责骂。” 梅长风不相信地问:“就是这样?那太容易了,不就是一份聘礼吗?朕答应了!正好让朕也体会一下民间娶妻的习俗。”他转头看向梅长轩:“四弟,你爱在民间混,你知道这聘礼一般都是些什么东西?” 梅长轩道:“皇兄,聘礼并无规定一定要什么,端看男方财力,财力雄厚的,便以黄金珠宝丝罗绸缎作聘,一般普通百姓家,也有用布匹鸡蛋作聘的,不一而足。” 梅长风兴致勃勃:“有趣,有趣!四弟,你便给朕考虑考虑,我长天国给什么聘礼,既不要太奢侈,反正他们凤家也不缺钱,又不能丢了长天国的面子。” 凤吟天道:“陛下,请允许我兄妹话别!” 梅长风兴致正高,指着对面说:“你们去那边自便,我和四弟商量商量。” 凤吟天带着凤青青来到殿前一侧的帷幕下站定。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轻轻道:“委屈你了,青青!” 凤青青双目含泪:“少主,自昨夜起我就是凤青青,是凤家人了,为凤家出力,我万死不辞!” 凤吟天道:“宫中生存很难,既要取悦皇帝,也要了解其他嫔妃甚至朝廷大臣的势力。你先要让自己成功站稳脚跟,再考虑任务的事。青青,任何时候都要先保自己的命,再考虑其他。” “我知道了,少主!” 凤吟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躬身作礼:“多谢!” 凤青青泪如泉涌:“我本孤女,是凤家把我养大,您也是我梦中的神。有机会与您相处一天一夜,我已经满足。少主,我自信生存下来是没有问题。只是以后宫外您少了一个忠心的死士,求您务必多加珍重!” 凤吟天不禁感动,两人依依话别,那边梅氏兄弟似乎已经商量妥当,目光一齐向他们看来。 凤青青拭了泪,与凤吟天一起向他们走来。梅长风见她脸上犹有泪痕,只当她是舍不得离开凤吟天,毫不怀疑伸出手:“青青,别难过,朕会宠着你的!来,到朕身边来!” 凤青青拭了泪,果真款款走到梅长风身边,依进他的怀里。 梅长轩朝凤吟天递了个眼色,两人一齐告退。 宫门外,梅长轩说:“凤族长,令妹做了娘娘,以后你与我长天国的关系更加深厚了,你我之间也须多走动走动才是。” 凤吟天微微一笑:“当然!” “既然你义妹众多,凤青青去了,想必家里还会有好的。贤弟,自己的终身大事可要考虑考虑了!”梅长轩笑嘻嘻地说。 他的话语表面是安慰,其实有些若有若无的别有意味。凤吟天依旧礼貌而疏离地笑:“多谢四王爷提醒,回去后我的确要考虑了!” 两人拱手作别。 凤吟天回到客栈已是午夜时分。他顾不得更衣,直接奔入阿迟房内。 阿迟正坐在灯下看着琴谱,抬头见他回来了,一双眼睛里顿时流光溢彩,蹦起来跳到他面前:“哥哥,你可回来了!” 凤吟天什么也没说,张开双臂用力将她搂在了怀里。 如果不是楚宗竭力劝阻,如果不是凤青青舍身相助,那么今日陷身深宫的便会是他的阿迟。想到这里他就痛彻心肺,无法自已,只有把她实实在在地搂在怀里,才能挡得住内心的恐慌和疼痛。 阿迟心中却什么都明白了,也用力搂住了他结实的腰背:“哥哥!” 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凤吟天手臂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恨不得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阿迟静静地贴着他的胸膛,贪恋地闻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气息,鼻子酸酸的。 好半天,凤吟天才微微松了手臂:“阿迟,我不是好哥哥。” 阿迟从他怀里抬起眼睛:“不,你是好哥哥!” “我差点害你陷入深宫无法回来。我明明知道……却控制不了自己。你骂我吧!” 阿迟回味着他后面一句话,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嘴里却问:“凤青青姐姐被留住了吗?” 凤吟天默默地点点头。 “哥哥,不要难过。求仁得仁,青青姐姐不会怪你。” 第二十四章 欲将沉醉换悲凉(一) 凤吟天松开了怀抱,坐在灯下的凳子上:“我并非为凤青青的事情难过,而是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阿迟,我差点保护不了自己的妹妹。” 阿迟望着他,柔丝般的睫毛下,眸子明澈如镜,映照着他的自责。 她依旧站在原地:“那么,你刚才,是因为愧疚?” 凤吟天深深地凝注着她的眼睛。她是在怀疑,在求证,这是他们的关系进入新的层面之前至为关键的一步。 但偏偏此刻,他内心根深蒂固的理性又占据了上风。 一年又已过去,他能拥有的时间已经不足四年了。 如果他失控,那么他们也许会拥有四年的幸福,却会让她在悲伤和孤独中熬过长长的一生。他没有权利,没有资格这么做。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说:“很愧疚!” 阿迟的眼神黯沉下来,仿佛漫天星辰陷于无尽的阴霾。她默然一会,脸上挤出了一丝笑:“不用,我没受到任何伤害,你愧疚什么呢?” 凤吟天看着她黯淡的眼睛,心中的疼痛渐渐向四肢百骸蔓延。 “哥哥,你去睡觉吧,昨晚一夜没睡,今夜不能再晚睡。”她努力让语气恢复成平日的样子,却在最后一个字的尾巴上带出一缕呜咽的尾巴。他听在耳朵里,心都碎了。 他站起身,替她散了发髻,用手指将头发捋顺了,柔声说:“你每日早起的头发总是纠结在一起,就是因为睡时没有理好。这样会好很多。” 阿迟背对着他站着,泪如雨下。 他的手指依然在绕着她的发丝:“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眼泪纷纷跌进在地上的绒毯里,无声无息。 背后的声音消失,发上的温暖也消失,他走了。 阿迟瘫倒在地,无声地啜泣起来。 他终究是爱自己更多一些,宁可固守着自己完整,哪怕是伤痛,也不肯对她敞开胸怀。 可是她能要求什么呢?她能给他什么?除了满身麻烦,半生坎坷,她一无所有。 她知道不能拖累了他,但天生对爱的无尽渴求使她情愿放纵自己,也要博得那一缕可见的温暖。而事实给予她的却往往是拒绝和嘲笑。 她只能抱紧自己的伤痛取暖。 她忽然很想念明夫人,甚至碧桃、碧云。 和她们相处,她没有欲求,只知做好自己的本分。也许,那时的自己才是快乐的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得累了,也懒得起身,索性伏在绒毯上沉沉睡去。 良久,房门被推开,一个黑影轻轻走进来。 他知道她在哭泣,却不敢做出任何反应。一旦情感冲破了理智的圈禁,他无法猜度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会狠狠地抱住她,吻尽她的悲伤和孤单,会将自己满腔的爱和伤痛都告诉她,会扔下一些,带着她去一个无人的地方逍遥自在…… 可是,后来呢?他依然无法逃避既定的命运,她依然会在长长的悲伤和孤单中熬过一生。 他从地上抱起她。朦胧的灯光下,她的眼皮微红,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他将她放在床上,伸手在她的睡穴轻轻一拂,然后打来热水,仔仔细细地为她擦净脸,除去外衫和鞋。然后自己也侧躺在她身边,将她紧紧搂在胸膛。 阿迟,我宁可承受双份的悲伤和孤单,也不要你在我身边却一个人哭泣。 他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描摹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描摹着她脸颊和下巴的弧度。阿迟,我们明天就回去。我一生都会感谢黄州之行,因为它让我真正明了了自己的心意,明了你在我生命中的地位。虽然我无法给予你什么,但是,我必定要让你快乐起来。 他的心钝钝地痛起来:我要为你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人,然后,亲手将你嫁给他! 阿迟醒来时,发现自己到了床上,她怔怔了好一会,也没弄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无精打采地梳洗之后,书华来敲门,送来一套男子衣衫,说:“公子爷出去办事了,马上就回来,让您换上这套衣物,我们上午就回去。” 阿迟接过衣衫,想了好一会也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换上了男衫。衣服是雪青色的,显然是他临时买的,很小,质地却毫不含糊,她穿好,用腰带一束,顿时就有了点男子的利落味道。索性又将配套的帽巾戴上,一头秀发都收拢在帽子里。镜子里顿时出现一个身材小巧的少年公子,肤色白皙,双目顾盼灵动,举手投足之间天然一种风流倜傥,长大之后必定是女孩子们追逐的对象呢!阿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转眼却发现身侧多了一个人。 凤吟天回来了。 他眼圈发黑,明显没有睡好。阿迟转过身:“哥哥,昨晚你又没睡吗?” 凤吟天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睡了,可能……睡得不踏实吧。”他看着眼前的小公子,嘴角勾出了一缕笑意:“你做男子也是很好的。” “为什么要我改扮?” “凤青青虽然替代你留在了宫里,但是我总觉得梅长轩可能会有所疑惑,因为学音律的人耳朵特别敏锐,或许会听出她的声音、她的琴艺都有不同。稳妥起见,你需要扮作男子。” 阿迟点头:“为什么这么快就回去?” “来黄州已经一个多月,事情都已办完,家中事情越聚越多,我们不能再拖延了。” 阿迟了然地点点头。 他一早就吩咐太华书华收拾行李,整装待发,自己去御林军首领处接了订货单,将梅长风答应的五千刀剑的生意落实了。一应事情都了结了才回来。 他将她带下楼,依旧让她喝了参汤,又一起吃了早餐,坐上马车向西南方向行去。 因为担心梅长轩会有所动作,所以路上他们毫不停留,四天后到了巴陵山区边境前的晋州,还有两天就可到前昭了,便早早投宿歇下。阿迟闷了几天,好容易望见巴陵山了,便想着出去逛逛。凤吟天不忍拒绝,想到如今已经到了边境,应该无事,便带着她走出客栈,来到街上。 阿迟依旧是男子打扮,与凤吟天站在一起,倒像是主仆或者兄弟。 阿迟故意落后半步,凤吟天立即停了步子,转头不解地看着她。 阿迟笑着说:“仆人都是跟在主人后头的。” 凤吟天不满地说:“你是女子,便是我妹妹,是男子,便是我弟弟,你我从来不是主仆,你脑袋瓜里怎么尽是稀奇古怪的念头?” 阿迟伸伸舌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好啦,我一本正经便是。”说罢上前几步,继续和凤吟天并行。 这里的街市比黄州差得远了,店铺少不说,行人也极少,整条街上就他们两个在无所事事地走着。阿迟逛了一圈,实在无甚可观,便道:“哥哥,我们去镇子外边看看风景吧。” 第二十五章 欲将沉醉换悲凉(二) 凤吟天自然依她,两人便一直朝镇子外边走。镇外就是一条官道,官道右侧是一条大河,人称鹿鸣河。两人来到鹿鸣河畔,见河面很宽,两岸巨石林立,河水汹涌激荡,在石头上溅起滔天的水花,很快又翻卷着朝另一块石头撞击而去。阿迟站在边上,那溅起的水花便一直落到她的脸上和眼睫上,砭人肌肤。此刻天色朦胧将晚,血红的晚霞在天上翻卷着,晚风吹得她的衣衫哗啦啦地响。阿迟极目眺望远方,不觉心中也激荡起来,长久以来盘亘在心中的块垒也渐渐消去。 凤吟天看着晚风中傲然挺立的她,忽觉自己离她竟然是那么远,远得令他心慌。 忽地,凤吟天目光一沉,视线投向了远方。见官道尽头出现了一群奔马,马上的人都是黑衣黑裤,当先一人却是全身白衫,脸也用白布蒙住了,直朝他们的方向奔来。凤吟天立即将阿迟往身后一拉,挺直身子看向那越来越近的马。 雷鸣般的马蹄声在他们身前戛然而止,马上的白衣人跳下马背,从背后“呛”地一声拔出一柄剑,脚步一点便朝着凤吟天直刺过来。 凤吟天冷冷一哼,迎着白衣人飞起,两人在半空交上了手,凤吟天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柄扇子,“叮”地一声挡住了白衣人的剑势,又乘势直向白衣人胸膛点去。白衣人身子一避,手中刀剑“唰”地刺向他拿剑的手,凤吟天一个翻身落在地上,白衣人紧跟着落下,两人又翻翻滚滚打起来。 阿迟只见两条白色的身影飞来飞去,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招式,心中既惊叹凤吟天的武功,又担心着他,那么多黑衣人静静地在马上环伺着,他们有胜算吗? 大约三十招之后,阿迟明显感觉白衣人的速度和气势都跟不上了,凤吟天完全占据了上风,却并不下杀手,反而绕着他不紧不慢地东一刺,西一点,让白衣人疲于招架。最后凤吟天一招“大鹏展翅”,手中的扇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忽然顶在了白衣人的脖子上,白衣人身体前仰,想躲过扇子,无奈脚底失衡,跌倒在地。 凤吟天收了扇子,冷冷道:“玩够没?” 白衣人从地上鱼跃而起,拉下脸上的白布,笑嘻嘻地说:“我能坚持三十招了!” 竟是凤啸天! 身后的两百府兵们此刻一齐下马,轰然朝凤吟天行礼:“大公子!” 凤吟天摆摆手,问道:“你来做什么?” 凤啸天却瞧了瞧站在石头上的阿迟:“阿迟,怎么一个多月不见,你竟变成臭男人了?” 阿迟只好走过来,朝凤啸天行了个礼:“二哥,多日不见!” 凤啸天笑嘻嘻地看着她:“唔,个子高了些,脸颊圆润了些,更好看了。看来大哥很会疼你!” 凤吟天冷冷道:“啸天!注意你说话的分寸,她是我们的妹妹!” 凤啸天凤眼里冷光一闪:“大哥,你太敏感了吧?说大哥会疼她,这话哪里没分寸了?是你自己想歪了吧?” 凤吟天气得紧抿嘴唇,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狠狠地瞪着他。凤啸天开心地说:“大哥,你和我吵架的本事可没有长进,三句话之内总会被我气着,唉!”他摇摇头,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阿迟笑嘻嘻地说:“大哥会疼我,难道二哥就不疼我,只知道欺负我吗?那我回去了可要在二嫂面前告状!” 凤啸天眯着眼眸看着她:“阿迟懂得护着大哥了,看来,朝夕相处的感情就是好啊!”他话语里带着明显的酸味,却又一笑:“不过呢,你们两个人的日子结束了!大哥,我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奉母上之命而来,她让你明日一早就骑着快马赶去甘州,林御史家的小姐林初晴特意为你在甘州举办一场赛马会,已经从去年推迟到今年了,现在可能已经生气了,直接将日子定在了二月初六,今天已经是初四,所以娘特意命我赶来接阿迟,让你快马加鞭奔去甘州,应该来得及。” 阿迟看看凤啸天,又看看凤吟天,林初晴也是哥哥的倾慕者吗?想着他们在黄州耽搁了一个多月,林小姐等到现在,确实会生气。 凤吟天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我不去!” “啧啧……”凤啸天摇摇头,“娘就知道你不肯去,让我带句话来:来的人可以走,走的人也可以来。就这几个字,我可不懂你们的暗语!” 凤吟天却是明明白白。当日为了阿迟的身份,他答应娘会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当时娘就说过赛马会的事情。娘的这句话是暗示他,若是他反悔不去,那么她照样会将阿迟送走。 狐狸还是老的狠。 冬日的夜晚说来就来,就在两人打架和说话的功夫,四周已是黑乎乎的一片,也就无人看得清凤吟天脸上的表情。他不再说话,将凤啸天的马拉过来,对阿迟说:“你上去!” 阿迟乖乖地爬上马背。凤吟天牵着马走在马的左侧,凤啸天走在马的右侧,三个人沉默地走上官道。在进镇的地方,凤啸天让府兵们就地扎营,自己随着凤吟天去了客栈。 三人在大堂坐下,凤吟天点了一壶酒,一碟酱牛肉,一碟醋溜黄瓜,一盘脂蒸腰子、一盘陈皮兔肉。客栈条件有限,也无甚别的了。 酒是客栈自制的陈年女儿红,凤吟天拍开封泥,给自己和凤啸天各倒了一碗,想了想,也在阿迟碗里倒了一点儿。 凤吟天端起碗,说:“我们三个是头一次在一起吃饭,值得纪念,来,啸天陪我干了,阿迟意思意思即可。” 阿迟觉得他情绪似乎不大对头,虽然语气似乎很高兴,却让她感觉心里沉沉的。凤啸天已经举起碗,她便也端起碗,三只碗“叮”地碰了一下,兄弟俩一仰头都干了,阿迟喝了一小口,入口有点甜有点辣,还有点微涩,她也品不出所以然。 三人喝酒吃菜,却极少说话。凤啸天不住拿眼睛看凤吟天,偶尔也瞟一下阿迟。阿迟碗中的酒喝完后便不再喝,只负责给兄弟俩添酒。一坛酒很快见底,凤吟天的脸色越喝越白,却并没有醉意。凤啸天却不行,不光脸红了,连脖子都红透了。最后一碗喝完,他趴在桌子上,喃喃说道:“大哥,你放心……”话未说完,人已睡去。 阿迟着急道:“哥哥,要不要给他喝醒酒汤?” 凤吟天看着阿迟:“不用,他睡一会便会清醒了。” 第二十六章 欲将沉醉换悲凉(三) 阿迟见他神色也不似平常,似乎有一种火山爆发前的压抑着的兴奋和决绝,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安,便自己上楼叫下太华和书华,两人将凤啸天抬上了楼。她拉起凤吟天的手臂:“哥哥,我们也去楼上吧!” 凤吟天顺从地站起来:“好!” 他的脚步果然不很稳定,她搀着他,两人歪歪倒倒地上了楼,进了他的房间。阿迟见桌子上的水壶里还有温水,便倒了一杯给他喝了,想去叫太华和书华来服侍他睡觉,却被他拉住了手:“阿迟!” 阿迟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便问:“什么,哥哥?” 此刻他坐着,她站着,他张臂抱住了她的腰身:“阿迟!” 舌畔缠绕的始终是这两个字,这两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字,再也不想别的。 阿迟僵住了身子。 难道他又要愧疚一次? 他将头埋在她胸前,叹息一声:“我不想去见任何女子,可是,我被娘绑架了。” 阿想起了凤啸天曾经说过同样的话:“阿迟,你已经被道德俗礼绑架了!” 她轻轻抱住他的脖子:“哥哥,娘是对的,你应该找个中意女子成家了!” “这世上只有一个女子是我想要的,可是,我没有资格。” 阿迟的心怦怦跳起来,说:“如果你没有资格,还有谁有资格?” 凤吟天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阿迟,我的时间已经不多,既然来不及给你幸福,便没有资格接受。今夜,让我再靠近你一次。 他抱着他,就像一个即将孤身远走的人,贪恋爱人怀抱的温暖。 阿迟抱着他,在一室的静默中慢慢有了一种奇怪的了悟。 并非他不喜欢自己,也并非爱他爱自己甚过爱她,所有一切都是因为,他内心深藏着一份巨大的哀伤。 是这种哀伤让他不敢靠近自己,不敢接受自己。最终伤了她,更伤了他自己。 她想起碧桃说的话,不由深深后悔。她不该因为顾忌他的心情而不去触碰,她应该问清楚的。 她慢慢挺直了腰身。哥哥,看来我要强大起来了,不仅不能成为你的负担,还要扛起你的一份伤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平静,强大的理性又一次占据了上风。他松开了她,看着她的眼睛:“阿迟,我可能喝多了,你……不要怪哥哥。” 果然又是愧疚! 她盯着那双从她腰间收拢的双手,忽然见他左手臂滑落的袖管里露出一截布巾。 她抓起他的手臂,捋下袖管,将布巾慢慢解开,露出了两道三四寸长的并排的刀痕,刚刚结痂。排列那般整齐,仿佛是故意让人割的。 “是谁干的?” 凤吟天拉下袖管,遮住了刀痕:“都好了,没事。” “哥哥,告诉我!” 凤吟天目光温柔的看着她:“在黄州那夜,我害你一个人哭泣,不能安慰你,不能陪着你,便在门外用匕首割自己的手臂。阿迟,你流泪,哥哥便陪着你流血。” 她记得那夜他为她解下发髻,为他捋顺头发,那时候,她因为失望、伤心而泪如雨下。 却不知道她在房内伤心悲泣,他在门外自残流血。 他的话又一次让她泪如雨下。 凤吟天掏出一方洁白的帕子递给了她。她擦去眼泪,在桌边坐下,慢慢说道:“我来人世十六年,遭遇两次灭门之灾,亲人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本来也不应该留在人世,可是,你把我留住了。” “我命苦,却也硬,所以一次次逃脱出来,一次次遇见命中的恩人。” “哥哥,这辈子,我不会再去拖累别的人,但是我会陪在你身边。我要看看,还会有怎样的风雨来折磨我,还会有怎样的灾难能带走你。无论怎样,这一次,我绝不屈服!” 她已是明白无误地表露了心意。 她眼神清澈,却在清澈里透出一往无悔的决绝,凤吟天的心悸动起来:他的阿迟,已经不再是胆怯娇弱的小女孩,她已经在渴望风雨! 但她越是如此,他越是悲伤。因他拿不出同等的决绝来与她相配。 他垂下眼,又下定决心般抬起,说:“阿迟,等我从甘州回来,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阿迟点点头:“我等你!” “明天你随啸天回去,到家后将凤青青的事情跟娘说一声,过些天梅长风派人来,不要穿帮。” 阿迟点头。 “阿迟,你一切都要小心,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他去甘州实际上就是相亲,难道会有什么危险?阿迟不解地看着他。 “我是练武的,对危险天生有一种直觉,但是却无法准确表述出来。我不担心自己,只担心你。回去后就呆在家里,不要出去。”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但是你在甘州,距离雍州近,一定要事事小心。” “万一……我无法回来,你要安抚娘,信任啸天,至于翔天,他会是称职的家长和族长。” 他仿佛在交代后事。 阿迟跳起来:“我不要听!你一定会回来的,阿迟在家里等着你!你如果不回来,我便去甘州找你!” 凤吟天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说万一,不会真的那么巧。但愿我这次错了。阿迟,明日起哥哥便不能陪着你了。”他拉起她的手:“凡事自己小心些!” 阿迟点点头。 “睡吧!”他温暖地笑着:“哥哥看着你入睡。” 阿迟去浴室洗了澡,出后来凤吟天照旧替她擦干了头发,她钻进被窝沉沉睡去。她知道只有自己尽快入睡,他才能放心回房。不知什么时候,房内没了声息,她悄悄转过头,灯下果然已经无人。她长叹一声,眼泪扑簌簌滴进枕头,说不清是因为难过,还是开心。 第二天一早,三人都起了床,吃了早饭,凤吟天带着太华和书华骑着快马朝甘州而去,阿迟和凤啸天将他送出镇外,阿迟瞧着三匹马的烟尘再也看不见了,才怅然回头,上了马车。 凤啸天也不骑马了,钻进马车和她同乘。阿迟情绪十分不好,凤啸天也不说话,两人沉默了一上午。中午时分一行人简单地吃了点干粮,继续赶路。午后的日头温暖,车厢内照旧是沉默,阿迟渐渐便渐渐困倦起来。却拼命睁着眼睛,她怕自己东倒西歪撞到凤啸天。凤啸天眯着眼睛看着她,趁着车子一颠簸,伸手在她肋间睡穴一拂,阿迟顿时沉睡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欲将沉醉换悲凉(四) 凤啸天将她的上半身抱在怀里。她身子纤瘦而柔软,他心头不禁一阵悸动。 他早已被她迷住,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他也知道凤吟天的挣扎和痛苦,一边暗自幸灾乐祸,一边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的不堪。 一直以来,他恨凤吟天,但更恨自己。所以他玩世不恭,尖刻冷漠。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他已经在两年前他成婚的时候死了。 杀死他的是自己的自尊和对命运的绝望。 他空有一腔浪漫情怀,满脑子对未来的幻想,却不得不折翼于家族的安排,过早地被定下一生的命运。所以他不甘、愤恨、玩世。 她的到来让那个死去的自己似乎又活了过来,但是他已经回不到过去。 他抱着她,看着向车窗外的山川田野从眼眸底下飞速消逝,如他手中消逝的岁月。 阿迟睡得很沉,等她醒来,天色已经黄昏,马车停下,他们已经来到一个镇子里,凤啸天正在客栈订房间。她从车座上起身,觉得有些奇怪:她怎么能睡这么久? 一会儿凤啸天过来掀开车厢门帘,一双凤眼出现在她脸前:“醒了?我还以为需要抱你下车呢!” 阿迟生气地敲了一下他伸出的手,自己跳下了车。 凤啸天哈哈大笑。两人进了客栈,坐在大堂内先吃了晚饭,之后凤啸天建议去外面逛逛。时间还早,距离前昭还有一天的路程,为什么不放下心来,好好的看看玩玩? 阿迟同意了。两人走出客栈,来到街上。临近巴陵山区,百姓更加贫苦,店铺也更加少。但是他们并不为逛店,于是一路向镇子外走,爬上一座小山峰,天色已经暗下来,月光却格外冷冽,月光下远处苍茫的巴陵山群峰就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 山风吹着他们的脸,寒冷彻骨,阿迟却觉得头脑格外清醒:“唉!唯有登上高处,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多琐碎和无趣。二哥,你有这样的感觉吗?” 凤啸天说:“我在低处,一样感觉生活的琐碎和无趣。” “为什么?” “因为男人的一份责任和担当吧。阿迟,不要说这个话题好不好?”他不想触碰自己的痛处。 阿迟沉默了下来,心里却渐渐明白,原来所有的人都有两个面孔,一个是世人能看见的,光鲜漂亮,一个却只有自己能看见,满面风霜,伤痕累累。 凤啸天的张狂不逊,一定也有一个内心的原因。 她指着最高的那座山峰问:“巴陵山峰数也数不清,你去过几座峰?” “三五座吧。”凤啸天指着远处最高的一座尖峭山峰:“看见它了吗?那个好像要插进天上去的山峰,它名叫怜花峰,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故事,就跟它有关,也跟红叶峰有关。” 阿迟来了兴致:“真的?你讲给我听听。” “一百多年前,月照国谢氏皇朝有三个皇子和一个公主,皇子们叫谢泰然、谢定然、谢靖然,公主叫谢嫣然……”他讲起流传了一百多年的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 谢嫣然命运多舛,且并非谢家血脉,谢泰然为他守墓五年,最终感动上天,等回了从巴陵山学医归来的谢嫣然,随后两人情定终身,一路饱经磨难,最终因朝廷事变,谢泰然不得不回宫继承大统,却为谢嫣然而虚设后宫。而谢嫣然因为被当时的长隆国国君看中,无奈之下远走巴陵山独自隐居,五年后谢定然、谢靖然长大,谢泰然从他们中挑中了谢定然继承了自己的位置,设计死遁而去,回到巴陵山与谢嫣然团聚,自此双双对对,远离红尘,不知所踪。传说他们其实一直住在这座山中,“怜花峰”的名字便是他们取的。 直到月亮升上头顶,他的故事才讲完,阿迟早听得痴了。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一旦被吸引,她就强烈的希望这是真的,而不是人们杜撰的。 “是真的,谢氏王朝的历史上的确有过嘉华帝谢泰然,在位六年,暴毙而亡。民间一直传说他是死遁了。谢定然继位后曾经几次来到巴陵山区搜山,最终无功而返。谢靖然虽然离开了宫廷,但终身都在巴陵山不远的镇子上生活,以开酒店为生。” 阿迟心里暗暗遗憾。可惜她的谢氏皇朝最终覆灭了,而她那时太小,否则,她一定会知道这些故事,而无需通过别人的嘴巴来了解。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她忽然想,她和凤吟天是否也能给后世留下一段美丽的传说? 她无比地渴盼着能拥有一份温暖而坚实的情感,但另一方面又始终对命运怀有一份恐惧。她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便长长地沉默了。 凤啸天也沉默了很久。在沉默里回味,自伤,最终渐渐接受。 既然最深的情感只存在于传说,那么他何必为了一份幻想而苦苦地与自己过不去,辜负了身边的人? 他想起明小微的贤惠,冯远春的温柔,那个刚出生半年的小儿子的纯洁可爱,渐渐嘴角边露出了一抹微笑。 两人以这种方式对那个遥远的传说进行了一次心灵祭奠,然后下山回到客栈,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下午,他们回到了前昭县。时间已经到了二月初六。凤吟天相必已经参加完那场为他而设的赛马会。阿迟猜想,最多再玩个两三天,他就可以回来了。 明夫人对阿迟的归来非常高兴,特地为她摆了接风宴,一家人除了凤吟天之外又团聚了一次。小豆子已经能够自己竖起头,阿迟抱着他,小家伙用白嫩的小手摸她的脸颊和嘴巴,阿迟心里欢喜得不得了。 冯远春因为是妾,不能和他们一席。她便向明小微打听,明小微告诉她,她的怀孕反应已经差不多过了,目前一切正常。 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 之后她照旧回到凤隐居住着。开始几天和碧云碧桃一起,将凤吟天的会客室和帐房都打扫了一遍,他的房间分成里外两间,外间是书房,放着书柜和书桌,仅有的摆设便是一瓶青瓷梅花,散发着暗香。里间是个大大的卧室。卧室里除了床榻和柜子,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床上的帐子、柜子上的软垫全部是珍珠色的,雪洞似的疏朗开阔。是个干净到极致的男人的卧房。 房里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阿迟只是把案几柜子上的浮尘抹了一遍,又将帐子撩开,见里面的被子和褥子也一色的珍珠白,干净得晃眼,便也没动,悄悄关上门出去了。在外间的书房坐了一会,看了几页账本,忽然想问什么,笑道:“哥哥……” 身后空无一人。 她是错觉了,总以为他就在身边,不由心中一酸。 第二十八章 等闲平地起惊雷(一) 三天后,独自在凤隐居弹琴的阿迟看见了飞奔而来的凤啸天,他告诉他,凤吟天遇到大麻烦了。 阿迟大惊:“什么?” 凤啸天说:“凤氏在甘州的暗人传来凤吟天的消息,宗岳对大哥下手了,他已决定留在甘州面对一切,但是家里却要及早做好准备。” “怎么会?他不是去参加林小姐的赛马会吗?宗岳为什么忽然动他?” “暗人只说,赛马会结束后少主接见了一个人,之后便一直呆在客栈,当晚就将消息传至暗人处,暗人即刻就出发来报信了。想必是宗岳抓住了凤家的什么把柄,否则不会这样事出突然!” 阿迟脸色发白:“二哥,我要去甘州。” 凤啸天摇摇头,苦笑:“阿迟,事情很糟糕。暗人从甘州到这里走了两天,此刻只怕大哥已经落入宗岳之手。大哥派暗人快马加鞭回来报信,第一是要我们做好准备,第二便是为了你,他要我即刻将你送往长天国暂避风头。阿迟,只怕事情与你有关。娘也让我告诉你,大难来时各自飞,你即刻离去,不要惹祸上身。” 阿迟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般流下:“你们依然不把我当凤家人!事情既是因我而起,我如果此刻走了,还是人吗?二哥,我们去大府,我要站在娘身边,和你们一起度过风波。大哥不在,你和娘是主心骨,快点做准备吧,不要浪费时间了!”她越说越急,最后双手推着凤啸天朝门外走。 凤啸天不再说话,抓住了她的手奔出门外,阿迟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奔回琴房抱起了绿绮。这是哥哥送给她的,也是哥哥和她最喜欢的,她要设法保留下来。 两人奔回大府。凤府里阴云密布,但所有人却慌而不乱。明夫人正在镇定地指挥府内各房收拾东西,她明确规定:金银细软珍奇宝贝全部不许藏,只将有用的账本字据收好。各房散尽佣仆,一个不留。凤啸天负责关闭三个作坊,销毁所有技术方面的文字材料,将明小微和小豆子、冯远春以及三个作坊里六七个精干老师傅送往巴陵深山里凤家的秘密地洞里隐藏,凤翔天则负责通知县内所有凤氏族人,连夜撤离前昭县。 只要保全性命,风波一过,凤氏照样能站起来。 阿迟帮着娘料理一切,直到身边的侍女一个个离开,最后剩下一个采苹,她安静地说:“夫人,采苹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我不走!” 明夫人垂泪,抓住阿迟和采苹的手说:“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看见阿迟和凤啸天回来,心里就知道了阿迟的选择,一面赞叹她的义勇,一面又对她的义勇无可奈何。其实,她倒是希望她离开,这样凤族就不会有任何弱点和把柄,凤吟天也就不会遭此大难。可惜…… 阿迟忽然想起凤隐居还有一帮子人在,立刻和明夫人说了一声,奔回凤隐居,将太华书华和哥哥卧室里的纸张账册都包了起来,之后搬出家里所有的现银分发给众人,遣他们离去。云妈妈说自己无儿无女,就在这里看房子。碧云和碧桃也想留下,被阿迟坚定地拒绝了。她们只好洒泪拜别阿迟,匆匆回家和爹娘一起撤离。 阿迟抱着账本在凤隐居门前站了半晌,心中一片冰凉。这一次,她将亲眼看见那双翻覆无情的手,她想,她要拼力斩断它! 回到大府,天色已晚,一应事情基本都已基本处理好,明夫人安静地坐在宁心居。阿迟将账本交给她,明夫人说:“阿迟,啸天或者翔天会带着最后一批人去巴陵山,你和他一起离开,无论如何,只有活着,才有将来!” 阿迟摇摇头:“娘,阿迟不是没有良心的白眼狼,是我给凤家惹来的灾祸,我不走,要死,我第一个死!” 明夫人长叹一声:“不是你惹来的,是凤家终究难逃一劫!万事盛极必衰,凤家辉煌得太久,太招人嫉恨了,我早就料到必有这一天。好孩子,你无需自责,凤家没有保护好你,我才应该内疚!” 阿迟伏在明夫人膝前哭起来:“娘,您不要说了,我就是您的女儿,求您以后不要特殊对待我。” 这时凤啸天和凤翔天双双进来,问还需要带走什么东西。明夫人说:“阿迟既不愿走,你们两兄弟自己决定吧,谁去,谁留?” 这是一个残酷的选择,离去,代表活命,留下,很可能就是死亡。 凤啸天毫不犹豫地说:“长兄不在,我便是老大,宗岳看不见我必定不会罢休。我留下,娘和翔天离开!” 明夫人摇头:“你们不用考虑娘,娘身为掌家,一定是与这大府同生同死的,如此才对得起你爹。翔天,要不你离开吧。” 翔天上前一步,昂然道:“我虽然年纪最小,但是哪有抛下娘和兄长自己逃生的道理?何况二哥还有妻儿需要照顾,绝对不能留下。娘,我留下来,就这么定了!” 两个人争吵不休,明夫人大喝道:“够了,你们还有时间拖延吗?”她看看凤啸天,又看看凤翔天,一时心如刀绞,最终流着泪对凤翔天说:“好孩子,凤家的未来就指望你了,你带着大哥的账本走吧!” 凤啸天神色一松,站在娘身前:“娘,这次你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凤翔天痛哭起来,但是形势已经不允许他抗拒。他朝着明夫人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又朝凤啸天深深一揖,说:“二哥,娘和阿迟就交给你了!” 阿迟忽然站起来,将案几上的绿绮交给了翔天:“这是大哥送我的,我不想它落入宗岳之手,你带走它!” 凤翔天带着账本和绿绮撒泪而别,乘着黑夜往巴陵深山去了。 偌大的府邸里,一下子就剩下了宁心居的四个人。 阿迟和采芹两个去厨房做了点吃的,四个人勉强吃了晚饭,便都在宁心居歇下。凤啸天睡在外间,阿迟和采芹睡在明夫人房内的便榻上。 阿迟哪里能睡得着,这一天的变故实在太突然太惊人,她想着被关押的凤吟天,不知他此刻在哪里,有没有受苦,只觉得心痛不已。他的预感竟然如此准确,可惜,命运总是让人防不胜防。 辗转到半夜,她索性披衣起来,轻手轻脚开了门走出来,见大门开着,凤啸天独自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身边一壶酒,身下一个影子。 阿迟在他身旁默默坐下。 天气太冷,阶前的兰花都被移走了,空空荡荡。 凤啸天并没有回头,轻轻问:“你在想他吗?” “是的。” “我也在想他。那么冷静机智的人,为什么毫不抵抗就被抓了?甘州有我们的暗人,他若是要反抗,宗岳不一定能拿下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在想来,那场所谓林御史的千金的赛马会一定已经被宗岳利用了,所以凤吟天才来不及回返,独自在甘州面对风暴。 “我想,大哥一定有个我们不知道的缘故!待这里事了,我会去甘州找他。” 凤啸天不语,半天又喝了一口酒,说:“阿迟,如果大哥死了,你会如何?” 阿迟却拒绝回答:“不,他不会死的。” “谁不会死呢?迟早而已。你回答我。” 好半天,耳边传来她轻轻的声音:“即使死了,我也要见他一面,然后,我带着他去山里隐居。” “就像谢嫣然和谢泰然一样?” 阿迟流下眼泪:“是的!” 第二十九章 等闲平地起惊雷(二) 只不过他们两双双对对,是活着的鸳鸯,她和他可能是天人永隔。但即便如此,她也要陪着他。这个世上,只有她知道他的悲伤,他的脆弱,她无论如何不能丢下他一个人。 “你们的感情竟然这样深了吗?” 阿迟沉默。分别的那晚,她已经将自己的心意向他表露,但是他却固守着隐秘,未曾说过什么。虽然她完全知道他的心,但是面对他强大的理性,她并不是很自信。 半晌,她叹了口气:“二哥,这是风波是因我而起,我……我就是宗岳一直追踪的前朝公主谢雍容。” 凤啸天点点头:“你一到我家,我早就猜到了!” “所以,我对不起凤家,更对不起大哥。” 凤啸天却哼了一声:“那你就是小看了凤家了,别说是一个落难公主,就是落难皇帝皇后,凤家想救,也是能够救的。凤家不怕风波,只怕撑不起更大的伞,保护不了更多的人。阿迟,凤氏一族能巍然上百年不倒,除了钱财势力,还有就是这种精神义气,所以凤族很有凝聚力,一人有难,众人相帮,而且故土情深,上万人都在前昭以及附近居住着,一有情况便能一呼百应,这种情况,其他任何家族都不可能做到。” 阿迟叹息点头。凤族的神奇,她早就知道了。她能在青螺镇隐居十年而不被发现,如今想来,跟凤族人的团结义气大有关系。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早就深受凤族的恩泽。 凤啸天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阿迟,原谅二哥的好奇心。你确定不是为了报恩,而是真的喜欢他?” “我确定!我一身罪孽,此生不会拖累任何人,只想陪着他,他若不要我,我便在他身边看着他娶妻生子,帮他管家,帮他带孩子。” 凤啸天长叹一声:“阿迟,其实大哥不是不要你,他一直有个心病……” “我知道!”她打断了他,“大哥他至今都未曾接受我的情意,我知道他心里有一个巨大的伤痛。他答应过我,从甘州回来后就告诉我,所以,你不要说,我要他亲口跟我说。” 凤啸天默默地又喝了一口酒:“也是一对痴儿女!” 两人说一阵,沉默一阵,不觉更深,凤啸天催她睡觉,两人便都回屋去了。 一夜平静。 第二天,天气阴沉,寒风怒号,好在阳光不一会冲破了乌云,将若有若无的温暖洒在大地上。 上午,又一个暗人前来报信,凤吟天已经被关进雍州大牢,御林军马上就要到前昭。 一切都跟他们预料的一样。 中午时分,凤家迎来了一对依仗鲜明的御林军,足有上千人,呼啦啦将凤府大府团团围住了。凤啸天独自昂首站在凤府大门口,既是迎接,也是抗拒。 御林军中走来一个壮实的中年人,他身边的侍从对凤啸天说:“此乃御林军新统领郝积雄大人!” 凤啸天拱手道:“凤家老二凤啸天。郝统领,您来我凤家,所为何事?” 郝积雄脸色冰冷:“凤啸天,我奉皇帝口谕,特来查抄凤家两府,追查藏匿朝廷钦犯的证据。” 凤啸天冷冷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你千里迢迢奉命而来,我凤家也不是小气之人,郝统领,你只管查吧,若是查出什么来请跟我说一声,我自当请罪伏法,若是查不出什么……” “无论查得出查不出,都与我无干,郝某乃奉皇命行事。凤啸天,你让开一边,我虽然被告知不可动你们凤家的人,但保不准手下兄弟们情绪一激动,将你磕了碰了,到时大家都不好看!” 凤啸天心中一动,侧身让开了道路,御林军立刻分列两队,呼啦啦冲进府中,开始抄家。 凤啸天根本不去管他们会如何翻箱倒柜挖地三尺,转身奔到宁心居,将郝积雄的话告诉了明夫人。 明夫人沉吟道:“他必定是暗示我们,朝中有人帮我们说了话,这次抄家只抄东西,不抓人。啸天,不管怎样,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凤啸天点点头。阿迟却说:“娘,这是不是大哥争取到的?大哥被抓前曾经见了一个人,然后便被带走了。我想,肯定是大哥和那个神秘人氏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大哥毫不抵抗地被抓,而我们一家人都被保住了!” 明夫人一怔,随即流下眼泪:“必是如此!我也一直疑惑,吟天绝对不是肯束手被擒的人,你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 凤啸天道:“娘,他们马上就会来宁心居查抄。阿迟、采芹,你们现在的身份都是娘的侍女,记住了!” 阿迟和采芹连连点头。 话未说完,一阵脚步声朝宁心居奔来。随即见到十来个穿着甲胄的御林军士兵冲入宁心居,完全无视屋内的四人,只管翻箱倒柜搬东挪西,将所有值钱的器皿摆设都搬到了庭院中,阿迟看见一些手脚麻利的还不时往怀里塞着什么。不大一会儿,宁心居偌大的屋子仅剩下些桌椅凳子,其他的都被风卷残云了。 随即郝积雄也来到宁心居,对明夫人微微一拱手:“明夫人,郝某得罪了!请问屋子里的人姓甚名谁,是凤家的什么人。我需要做个登记,好向皇上交代!” 明夫人冷冷一哼,不搭理他。凤啸天上前一步,道:“我娘,明清华明夫人,凤家掌家。我,凤家老二凤啸天。我娘身边的是两位侍女,一个叫采芹,一个叫碧云。” 郝积雄令身边的小卒一一作了记录,又道:“为何府中只剩了你们四人?” “大难来时各自飞,郝统领,这个很容易理解吧?” 郝积雄一点头,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凤府及凤隐居都已经查抄完毕,一应可疑之物全部运送进京检查,遵令未动凤家之人。明夫人,请在这家抄家令上摁上指印!” 他这是履行抄家程序。明夫人叹了口气,接过郝积雄手上的纸,略略看过之后便摁上了指印。 郝积雄一边将纸折好放进怀里,一边说:“凤啸天,我劝你从此安分守己,本分做人,不要学你大哥,到头来不仅害了闻远钟的命,自己也是人财两空身陷囹圄!” 说罢一转身,朝着御林军们一挥手:“出发!” 御林军们将地上的珍贵器皿摆件搬的搬抬的抬,先移到门口,再塞上马车。有瓷器、玉器、竹木牙雕、文房清供、金玉佛像、红木家具、名人字画等,一府的宝贝,竟然装了二十多辆马车,在凤府门口排成一溜长长的马队,阵势壮观。凤啸天站在门口望着他们,阿迟不放心,悄悄躲在门后朝外看。 就在最后一车东西放好,郝积雄想整队离开之时,凤家街一头忽然又出现了一群马车队,浩浩荡荡直向凤府而来。 马车队也有十辆之多,来到凤府门前之后,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下马,向郝积雄拱手道:“长天国四王爷青王梅长轩前来会见凤家掌柜明夫人,请代为通传!” 郝积雄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这人是什么眼光,我哪里像是看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