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 第一章 西晋末年经历永嘉之乱,五胡乱华,斑斑血泪。(.)匈奴、鲜卑、羯、氐、羌及其他胡人杀入中原,屠杀中原汉人千万,直到武悼天王冉闵颁杀胡令,带领汉家男儿奋起反抗,旦夕屠胡羯三十万,几乎灭绝,之后又屠杀胡人几十万,其他各族也几被赶尽杀绝。 在各民族的混战中,鲜卑人趁势崛起而进入全盛。冉闵后被鲜卑慕容氏所杀。慕容儁祭祀冉闵当日,大雪过膝。 三十年后,慕容儁的儿子慕容冲灭前秦,烧杀长安,以致尸骸遍地,千里无人。其间种种故事浸透血泪。英雄良将和暴君佞臣史册留名,而百姓惨遭屠戮流离失所,千里哀嚎尽成齑粉。 都是不堪回首的历史。 阴阴黄泉路上,凄风惨惨,啼哭阵阵。因人间混乱,这黄泉路上四处飘荡着阳寿未该尽的孤魂野鬼,阳间肉身已经毁去,阴司生死簿上依然留名。退不能返生,进不入轮回,只能在这黄泉路上飘飘荡荡,等着阳寿熬尽,才能去第一殿秦广王阎罗那里报到,细论生前功过,生死簿上一笔勾销。 此时两个鬼差在前,手中举着丧棒,身后一条锁链,牵着一个个阳寿已尽无知无觉的鬼魂无言走过,浩浩汤汤,一眼望不到头。 白无常身材高瘦,一张永远不褪的笑脸,头顶高帽上书“一见生财”。他因做人时为义上吊而死,故一直拖着一条长长的红舌在外。此刻走久了觉得无趣,寻着话头说:“人间惨乱不堪,我俩一趟趟也跑得苦不堪言。” 黑无常体态短胖,面如黑炭,满脸凶神恶煞,一对牛铃眼几乎瞪出眼眶,头上高帽写着“天下太平”。他听了叹道:“谁说不是呢。可你晓得么?”他望望左右,“今天有一个不寻常。” 白无常问:“怎么不寻常?” 黑无常头微微一抬,牛铃眼往上一翻,压低声音说:“天上下来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哦?”白无常奇道,一张笑脸却拉不下来,“天上的打下凡间一向是直接进六道轮回,怎的会走地府?” “嗨,这事说来也奇。”黑无常摇摇头,“你猜这人什么来历?她本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手中所执的尊胜柯子果枝上长出的一枚青色的果子,因日日在佛前听经便渐渐有了灵性。一日她开了天眼神通,望见须弥山顶仞利天之上善见城中有一尊如愿玉像,乃是帝释天化仞利三十三重天灵气所得。那青果见了玉像,竟动了凡念。此事被药师如来察觉,便将她贬下凡间轮回,完成这一望一动心的情债。那边帝释天知道此事,便也将玉像贬下凡间去了。唉,说来也可怜,那如愿玉像成形不过数日。那日他也看到青果,见她青翠欲滴圆润可爱,也为之心动,却未舍得这刚刚修成的玉身,正在犹豫间被帝释天察觉,就这么被贬下界去了。” 黑无常说着又叹了口气,本已黑重的脸越发黑得滴墨:“至于这青果要从我们地府入轮回,原也是药师如来慈悲,要让青果看破情欲,从此一心修行,已在忘川三生石畔为她安排下。她须喝一碗孟婆汤,走一次奈何桥,将佛前之事尽忘,才得入轮回。如今已化成女体,在阴司中等着我俩带去见地藏王菩萨呢。” 白无常讶然:“如此说来,还真是一场逃不过的风月债。只怕入了人间也不得善果。” 黑无常鼻子一哼:“如今人间这世道,便是有善果,也终是修不成的。你看看那黄泉路上多少苦熬阳寿的孤魂野鬼。每次一路走过,便是我无情无欲心如铁石,也觉得不忍。不过佛尊前自有思量,又岂是你我可知。” 说到此,二鬼差讪讪再无余话,一路带着众鬼押入阴司,令小鬼差按生前德行一一送入不同的阎王殿。 而那青果,二鬼差带着她,直去见了地藏王菩萨,陈说个中情由。 地藏王道:“此事本尊业已知晓,但此事特殊自洪荒至今未有,本尊要先将此事记录下来留待日后他们了却这段风情月债,再供诸佛查看。且等数日,二鬼差再带她去奈何桥入人道投胎。” 这时偏殿一阵异响。地藏王闻声看去,见是自己的坐骑谛听,此时化作人身,正躲在一旁偷看青果,已动欲念,骂道:“你这畜生,不好好修行,却在一旁偷窥天机,妄动凡心。” 谛听见被地藏王识破,跪倒在面前,哀求道:“愿和这女子同下凡尘,共历劫难。” 一旁的青果诧异莫名,不知他何以因一面之缘就愿意放弃在地藏王座下的修行。但心里也莫名涌起一阵感动。 地藏王知道这是注定,叹息一声:“这本也是你的劫数。罢了,你同他们一道去吧。” 说话间,手一指谛听,白光闪过,谛听已堕入人道轮回去了。 五六日后,奈何桥头。 孟婆面貌丑陋,形容槁枯。弯着腰,驼着背,脸上的皱纹挤挤挨挨靠在一起互相推搡,像风干的猪肚。只见她面无表情,一碗碗盛起面前大锅中的热汤,递给经过身边要赶去投胎的鬼魂,口中念念有词: 喝我一碗孟婆汤,前生今世两相忘。来生不记曾经事,红尘中再走一场。 声音苍老,语气诡黠。 那些经判下界轮回的鬼都面无表情地接过那汤,一口饮下,又浑浑噩噩,一个接一个如一串签子上排得密密的蚂蚱一般走过奈何桥,毫不犹豫往六道轮回去了。 跳下,又是悲喜一生。 青果走到桥边,也接过那碗汤。孟婆抬头见到她,怪异着声音嘿嘿一笑:“是你呀……喝下这汤,如愿已忘。” 青果脸色一白,抖着手接过汤去,闭上眼一饮而尽。被呛得直呕。 那汤又酸,又涩,一丝腐臭,待到最后,泛起一股甜。 青果忍不住捂着嘴作呕。 孟婆嘿嘿一笑,说:“这做人,不就是又酸又涩,臭不可闻,又甜得让人不舍么?” 她伸手收回碗,颤颤巍巍回身放在地上,不知是对着青果还是自言自语,喃喃:“已忘,已忘。奈何桥上。三生六世,不过玩笑一场。” 青果只觉得脑中迷迷糊糊,直是什么都不记得,自己的来历,到此的因由,已忘得一干二净。 正要举步踏上奈何桥,平地里忽的一阵狂风迷眼,孟婆和黑白无常纷纷捂面别过脸去。而青果却看到一旁忘川河边一块顶天巨石,头重脚轻直立不倒,上有三条横纹,又有一条长线纵贯。此时那石壁上发出耀眼的金光,她眯眼看去,却见“如愿”二字。那旁边似乎还有别的字,但是只一瞬,那金光已熄,四周又一片黑沉沉,再也看不清了。 此时狂风又骤然止息。孟婆张开眼,见青果望着那巨石发痴,捂着嘴笑道:“那是三生石,其上一条姻缘线,牵众生三世情缘。” “三生石……”青果喃喃。 孟婆道:“当年娲皇用泥造人,每造一人取一粒沙作计,终成一块巨石。女娲便将其立于西天灵河畔。此石因其始于天地初开,受日月精华,灵性渐通,竟生出两条神纹,将巨石隔成了三段。娲皇便封它为三生石,赐法力三生诀,将其三段命名为前世、今生、来世,又在其上画一条姻缘线纵贯三生,并将其放于忘川奈何桥边,掌管人间三世姻缘轮回。” 孟婆絮絮道来,青果听得混混沌沌,尚不清白,一旁白无常已迫不及待地催促:“快走吧。我们又要去领下一趟生魂入鬼门关了。” 青果依旧迷迷糊糊,走上奈何桥,到那人道入口,听见下面大笑声哭喊声混杂一处,尖锐刺耳,张眼望去,一片灯红酒绿,光怪陆离。不免心生惧意。又忽然想起刚才巨石上的两个字,恍恍惚惚想,那旁边分明还有别的字,是什么呢? 正踯躅间,旁边一个小鬼过来说:“莫要磨蹭。人生苦短,很快就过去啦!”说着伸手一推,青果掉了下去。 第二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秋 汉人失去北边的半壁江山被迫衣冠南渡已经两百年多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退守南方的汉人在东晋的末世皇帝司马德文退位被杀之后,经历了频繁的朝代更迭,先是刘裕建立的刘宋王朝,接着是南兖州刺史萧道成建立的齐朝。仅仅二十年,齐朝就陷入了刘宋灭亡的老路,皇室的兄弟叔侄杀成一片,最终在建国二十三年后,雍州刺史萧衍攻入建康,结束了齐朝的命运,梁朝又立起来了。 而入主中原的胡人呢?在连年混战之后,最终由鲜卑人拓跋珪建立了统一北方的北魏朝。 乱世是枭雄豪杰的乱世,苟活下来的普通百姓还是一样要吃喝要买卖要生活。 于是常常有这样的情景,城门外不远还是未及清扫的战场,城门内却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仿佛城门外那些未及掩埋的尸体亦是寻常风景。世道多艰,而百姓自有他们的办法在艰难的世道上生存下去。 我来到这里已经五年了。 定州,春熙楼,整整五年了。 我祖籍洛阳,家族虽同王氏谢氏不能比,但也是士族。衣冠南渡之时我的先人们携全族跟着那些豪门一起丢弃了峨冠博带的典雅,匆忙而仓惶地过江,将平民和庶族留给了胡人和战火。我生在建康,建康从东吴起就是东南最繁华之所在,家中生活也一向优渥。如今大家族们都在江南呆着,依傍着锦绣山河,享受着宜人气候,便根本不去想那半片沦于胡人之手的河山,捂起眼塞起耳一心要自欺欺人地偏安一隅,在这长江南岸依旧他们朝代更迭的故事。听祖父说,这几十年,汉人算是气节丧尽斗志丧尽了。 唉唉,祖母每每听了都私下同我说,什么山河气节,那都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家呢,不过是每日想着新奇的花样涂脂抹粉,等到及笄就由父母做主择一门当户对的人家嫁过去。嫁过去了不过还是每日涂脂抹粉求个漂亮皮囊,求个夫君不要太快移心。 我有一个自小定亲的对象,那小郎君我幼时见过一次,长得很白净,只是太瘦弱,说话时怯怯的声如蚊蚋,眉眼间也没什么精神。 这世道,夫君便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底牌。 而对于我,由于过早地揭开了这张底牌,便觉得人生顿时索然无味了。[.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我在那顿觉无味的时候当然没有想到,我的人生会有别样故事。 七岁那年元宵,我闹着要去看花灯。因为年前父亲刚升了官职,节庆里家中人来客往,上门道贺的宾朋几乎踏坏了门槛,前院后宅都忙得一团乱,就没有多派家丁,只让奶娘牵着出去了。 秦淮河边灯火辉煌,人如蚁簇,热闹非凡。 外面越乱,人们越要用这些太平盛景里的玩意儿来麻痹自己。 那些胡人不是没打过江来吗?如今只怕北魏也早没有能力打过来了吧。 没事,长江天堑,他们打不过来的。你们没看到吗,那些胡人在北边互相打来打去不亦乐乎呢。他们的朝廷也不安稳。 长安和整个关中已经在一百多年前刚刚南渡之后不久被那个鲜卑人慕容冲烧杀得人皆流散,道路断绝,千里无烟了,我们即使杀回去,也再见不到昔日辉煌巍峨的宫殿,和旧都里磅礴万千的气象,只能徒增伤感,还回去做什么呢? 不若留在这气候湿润宜人的长江南岸,在这里重新传承和繁盛汉人的礼教和文化。 甚至洋洋自得,自从北边的拓跋宏推行汉化改革,如今鲜卑人也被汉化了,竟冠冕堂皇地也谈起礼教文化来了。他们占着北边的大片土地又怎么样,还不是要仰仗着我们的文化? 建康是多么好的地方,这繁华气象恐怕一点都不逊色于当年的长安洛阳,又气候温和,物产丰饶,谁来了又舍得走呢? 大家都这样想着吧。无论士族还是庶族,都在为自己的软弱无能找些堂皇的借口去敷衍当世和后人。 那晚人实在太多了,人声鼎沸摩肩擦踵,我同奶娘在秦淮河边走散了。之后我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捂着嘴抱走,到了僻静处捆了手脚扔进一辆马车。 一路颠簸,仿佛总不到头。我就是这样被人贩子带着离开了建康城。 头两年我被不断地转手,到了第三年,我被卖到了定州的春熙楼。 我被带离建康是梁武帝普通二年的事情。如今在定州,已经七年过去了。 武泰元年这一年天下纷纷攘攘,你方唱罢我登场,光年号就换了三个。武泰,建义,永安。 魏自道武帝立国以来,皇帝不知为何都寿数不永。这一年,更是如此。 二月间,孝明帝元诩突然驾崩了。坊间都说是胡太后毒杀了他。接着胡太后立了临洮王元康的世子元钊为皇帝。因为与胡太后多年以来的矛盾,孝明帝在晏驾前不就曾密召北秀容军阀、起于尔朱川的契胡人尔朱荣进京勤王。孝明帝驾崩后,尔朱荣以太后弑主为由头,另立元子攸为孝庄帝,改元建义,勤兵拥众杀进洛阳,将胡太后和年幼的元钊沉入了黄河。 这一年我十四岁了。 那日霜娘来跟我说,她这五年好吃好喝养着我,已在我身上撒了大把的银子。如今该是我为她赚钱的时候了。她说,有一个熟客已用高价将我的初/夜买下,就在今晚。 我曾是洛阳邹氏的女儿。如今是定州春熙楼的妓/子。 我曾有好多人服侍在左右。如今要用自己的身体服侍陌生的男人。 听说外面世道不好,今年你做皇帝,过几年就换成了他。可是霜娘说,无论谁当皇帝谁掌天下,那都是男人的事情。所以我们的春熙楼永不会关张——并且,越是乱的世道,越多人流离在外,越孤苦需要慰藉,我们的生意就越好。 有时想想,说得也不无道理呢。 这天傍晚,霜娘就派了几个雏儿来给我梳洗打扮。 在这个上下三层的春熙楼里,也是等级森严泾渭分明。层层往上不可逾越。 最上面的自然是春熙楼的主人霜娘。听说她当年在洛阳长安红极一时,一个富商买下她,悍妻却不准她进门。只能扫地出去。她银牙一咬,到定州用多年积攒的钱开了这春熙楼,自己做起了鸨儿。她三十上下,保养得宜,正是女人开得最灿烂的时候。因为在风月场中摔打惯了,嬉笑怒骂间自有那勾魂摄魄的风/流味道。 下一层是那些管家和打手,清一色男人,都是外面招来的游民。风月场少不得醉酒打闹争风吃醋,他们看家护院,也看着姑娘逃跑。一个个练得剽悍,打起女人从不手软,只不打脸——要靠着吃饭呢。 再下一层是被长期包办的阿姊?们。男人一次撒下几个月到几年的银子,只为她一个。自然身价倍涨,洋洋得意。在楼里一向养尊处优,连霜娘也要让着三分——摇钱树呢。 然后是客人多的姑娘,受冷落的姑娘——直到最下层,便是我们这样被霜娘养着还未开苞的雏儿。 哦,错了,我们还不是最下层。我们虽还未为霜娘赚银钱,可谁知道我们中哪一个开脸后会被达官贵人看上,一包三五年,或是一掷千金赎了身,又成一棵摇钱树? 最下层的是那些已用尽了青春和笑颜,如今容颜老去的、或疾病缠身的阿姊。霜娘不算恶毒,总还给她们养老延医,胡乱养着治着,不得一具残躯流落街头任人笑骂,已是万幸。想来也心酸,苟活了一辈子,到末了,求什么呢?只求在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再多苟活一日而已。 到了下晚,先来了一个婆子,用棉线给我开了脸。第一次开脸,疼得我几乎要哭出来。那婆子大概见我眼眶红红的觉得好笑,便吓唬我:“这就哭啦?晚上才疼哪!” 说着那婆子俯身在我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都是些床笫间如何伺候男人的话。我只觉得本已被棉线绞得通红发烫的脸烫得更加厉害,直是连脖子都烫了起来。 之后敷了脸,那婆子完成任务出去,给我梳洗的雏儿就进来了。不过都八九岁年纪,或拐或骗或抢,被人丢入风尘。我和她们曾是一个阶层的姊妹,也是伺候那些即将要接重要客人的阿姊们梳洗打扮、供她们使唤和打骂的雏儿。可是今夜之后我就不一样了。 还未及笄,已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我被迫成年。 今夜之后,我也是日日坐在这黄铜镜前,等着别人来给我上妆梳头。 然后对着镜子练一下笑,起身去逢迎不同的男人。 心里是这样的凉。我自从来了这里,日日觉得透骨的寒凉。可是在这春熙楼,早就被打怕了。刚来的时候被霜娘打,被打手打,后来不敢跑了,去给接客的阿姊们当雏儿,去学吹拉弹唱,被教乐器的师父打,被从客人那里受了气的阿姊们打。 也许今夜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打我了吧。 到了夜晚,华灯初上。我从窗子往外一看,三层春熙楼红光艳艳人声鼎沸,丝竹声唱歌声劝酒声笑骂声不绝于耳。这些在乱世中苦求生存的人们在这春熙楼里,在年轻女子轻浪的怀抱里才得一丝醉生梦死的慰藉。 霜娘推门进来,说:“跟我来吧,客人到了。” 注解: ?姊:南北朝时期没有“姐”这个词。姐姐称为姊、姊姊、阿姊。 第三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秋 我提着水绿色的曳地折裥锻裙,跟着她转了几转,来到最里面一个房间门口。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这是霜娘招待贵客的房间。可见买我的客人身份贵重,或者出价不菲。 霜娘双手推开门,袅袅娜娜进去,对着里面轻盈一笑,说:“宇文郎君,墨离来了。” 我垂首,又抬起头把里面环顾了一番。偌大的房间里散坐着几个正在推杯换盏的年轻人。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进去,在门外还听着哄笑成一团,却一下子安静下来。 宇文郎君。看姓氏是个鲜卑人呢。他皮肤白皙,脸颊窄瘦,一双细长的眼睛似故意眯着,看起来像是不怀好意。 这该是霜娘说的熟客。不过廿二三年纪,正该如昔年曹子建所说,丈夫志四海,扬声沙漠垂。他却流连青楼,抛付大把春光。 他脸上却一直笑嘻嘻的,说:“哎呀,真是个美人啊。定州城里何时有过这样的美人了?霜阿姊费心了。” 霜娘笑道:“宇文郎君交代的事哪能含糊呢。墨离可是从来都没见过客人的。今日若不是你宇文郎君开口,我还舍不得把她带出来呢。”说着便笑嘻嘻在我的后腰上推了一把,自己关上门出去了。 我站在门口有些无所适从。那些讨男人欢心的把戏并不是生来就会的。 宇文郎君笑着对另一个青年说:“独孤郎,这女子你可满意么?” 这句话引起他人的一阵哄笑。 那被唤作“独孤郎”的青年年纪略长,声音冰冰的,说:“黑獭你真是能胡闹。唤我独孤郎做什么。” 他的声音凉凉地钻进我的耳朵,又一直钻到我的心里,从刚才开始一直在狂跳的心稍稍安静下来。我抬眼去看他。 他如同画中走出的人一般。像是这世间所有仅存的美好都费尽了气力赶到一起来组成这么一个人。他乌发如墨,眼若寒星,唇红齿白,皮肤晶莹得如同上好的美玉雕琢出的。 穿戴也和别人不同。别人都穿白色的灰色的,唯独他穿着一身绛红。 前几朝出过潘安、卫玠,还有慕容家的慕容冲,再往前还有宋玉,都是名留史册的美男子,想来,也不比眼前。 他是生来就为了引人注目,只需往那里轻轻一坐,所有人的眼里就不会再看到其他的东西。 而他在看着我,看得专注,目光逼人。 他看着我,令我觉得自惭形秽。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入他那双眼呢? 竟让他那双眼,看到我在风尘中滚爬。 直恨不得那个“宇文郎君”赶快将我带走,从此和他永不相见。 我羞惭不已,低下头转过脸去。大概是动作太大,晃得头上戴着的步摇簪一阵玎玲作响。此刻内心慌恐,脸一定煞白。[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不要看我。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那宇文郎君笑着问:“你叫莫离?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乌墨的墨。”我轻轻说。 宇文郎君一脸了然的神情,片刻又嘻嘻笑起来:“女郎1会唱曲么?” 我点点头:“胡乱会唱两首。”但又颇为难:“只是不曾带乐器来,只随身一支短笛。” 他说:“不妨事,你清唱一曲,我们听听。” 我扫视了一遍屋子里的人,大多二十多岁年纪,器宇轩昂,应都是行伍出身。于是我抬步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正见一轮明月孤悬天际。 我转过身,一屋子的人都侧着身子看我。 他也是。他端坐席上,气质弘雅,眉目如画。目光微微下垂,似是在想些什么。我一时看得心慌,又别过脸去,回头看着天空中的孤月,轻声唱道: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座下笑声渐止,一片安静。 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态认真地倾听着。 于是又唱: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这是时下流行于坊间的《折杨柳歌辞》。适逢乱世,多少心怀壮志的男子离开故乡去远方建功立业。可是在同情人离别时,又是那样的忐忑踯躅,依依不舍。不知这一走,是否一别经年,空把良辰好景虚设。 连唱两遍。 一时间,满座的青年都静悄悄不做声。和窗外街道上的吵嚷喧闹相比是那么不合时宜。 我悄悄看他。他面色平静,依旧垂目不言。 我从袖笼中取出短笛放入唇间。笛声悠悠,碎飘天外。时近仲秋,皎皎明月当空,人却各在天涯。 楼上月徘徊,离人犹未归。 座中一个看着最年轻的郎君竟低头捂住脸唏嘘起来。 家乡青青的田垄阡陌中,是否有一个身影,整日盼着他回家的路途? 我放下短笛,一时满座沉默。 他抬眼看着我,眼里有晶亮的闪光。他是否也想到家乡的情人。他离开的那天,她是否送至陇上,折一枝柳条递给他。春光暖日,两人执手相对,垂泪不舍,陌上杨柳依依。 心中泛起一阵寂寂空落的清冷。 忽然宇文泰的一阵笑声打破了沉寂:“唱得真好!” 各人立刻收起了伤感的表情,纷纷嬉笑着附和。哀伤的情绪散得如此之快,仿佛刚刚各自静默的那一幕是一场莫名的幻觉。 宇文泰转向他笑着说:“期弥头,这位女郎,可是不辜负你?” 是他吗?买下我初/夜的人,竟然是他? 这样萧萧肃肃的俊逸青年,如掷果潘安傅粉何郎,应该坐怀不乱不食人间烟火,竟然也贪恋烟花之乐。我不免觉得他的情操辜负了他的容颜。 原来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也是声色犬马贪杯淫逸之徒。 可是如今这世道上,哪里还有翩翩君子呢?纵然是有,又怎么会让我这样的女子遇见? 大家不是一个道上的,就如身在两个平行世界里,只知道有,却从未见过。不会彼此交集,更不会有一刻相念—— 错了错了,翩翩君子自然是不会念着我们这样的女子,但我的心里,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时另一个青年说:“阿泰,你别废话了,今夜独孤郎才是主角。春宵一刻值千金,快放他们去吧。” 说着一屋子的人又笑起来。 宇文泰看向独孤郎,笑着说:“还不快去收下兄弟们送你的礼物?” 独孤郎眉目冷清地扫了他们一圈,然后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问:“你的房间在哪里?” 我顿时慌乱,羞耻得无地自容。为何同他相遇,却是一场交易! 身后是一片促狭的嬉笑声。宇文郎君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期弥头,墨离姑娘是我们送于你的礼物,你该抱着去才是,哪有让人家领路的道理!” 几个青年顿时哄开了一片。 他们是欺负我还是雏儿,要羞我呢! 不过过了今夜,大家再相遇便是棋逢对手,谁又怕谁呢? 想到此,我伸手攀上了独孤郎的脖子。 他颈项间刺绣的衣领触着我的手臂,硬硬的。 我看向他。他也看着我,目光里有些惊讶。然而在一片起哄声中,他还是抱起了我,满脸不悦地回头对那几个人说:“以后可别这么闹了!”说完一脚踏出那房间。 以后,也只是以后。今晚,先过了今晚。 他们都是如此宽恕自己的吗? 我伸手给他指路,他就那样抱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沿着走廊转来转去。我贴着他,步摇一晃一晃地扫过他的脸颊上。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靠近一个男子。我闻到他身上一股好闻的麝香和男子的体息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他步履沉实,那红灯高挂朱纱层叠旖旎的走廊仿佛怎么也走不完。耳边飘过钟乐之声,欢笑声,我抬头看着他白玉雕成的脸庞,那丰额隆鼻的线条无比高妙,不禁有些飘飘然。 领着他转过几个弯,到了自己的屋子。我伸手去推门,他走进去,将我放落地上。我回身栓好门,默默站在一旁。 而他,在屋子里巡视了一番之后,说:“他们拿我寻乐。我事先并不知情。” 耳中听到他这磁沉冰凉的声音,我清醒过来。 呵,难道刚才我意乱情迷,竟差点爱上了他? 不对,即便是爱上,也只是他的皮相。而皮相,终会腐败。这爱,也就轻薄。 我曾听姊姊们说,不要知道太多客人的事情。否则会动情。世人都说婊/子无情,皆因为婊/子若有情了,还怎么甘心做婊/子? 所以我不想听他说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希望他尽快做完想做的事情,明早起身钱货两清大家一拍两散,转头再各做各的营生去。 “你是……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哈,真是个好问题!这荒乱的世道,难道会有人因为个人爱好出现在这里吗?我说:“被拐子卖来的。” “你原籍哪里?”他仿似兴致盎然,一路追问下去。 “祖籍洛阳,我是建康人氏。” “哦……永嘉南渡时过去的吧?你是汉人?”唉,他问得太多了。 “是。”我有些不耐。这些都毫无意义。难道他多了解一些我的前尘过往,,就能将我这几年来的、以及以后即将要罹受的苦难都消抹掉吗? 他察觉到我的窘迫和不悦,笑了一下,说:“我是鲜卑人,独孤信。” “信?”真是个好名字。大丈夫无信不立。可见其父母的期望之高。 他说:“今天是我廿六生辰,是他们跟我闹着玩儿,非要帮我付钱拉我来这里。不过你别怕,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碰你。” 不碰我?哼,他以为他不碰我就有多高尚吗?不是他,自然就是别人。高尚在鄙贱之地是没有容身之处的。 我心里又生出一丝为难:“明天早上,霜娘会来查看……” “落红?”他探询地看向我。 我羞赧,转过脸去。 我听到匕首出鞘的声音,回头一看,他已掀开织锦的红鲤被褥,割开自己的手指,滴了几滴血在那早已铺陈在床单上面的洁白的巾子上。然后他欣慰地回头看我,笑着说:“这下就不会怀疑了。”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气。这蠢人!饶得过我一夜,能救得了我一世?难道明晚来个别的客人,也会像他这样付了钱只在我房里坐一夜? 这蠢人!气恼间,我的眼中已噙上泪花。 他见了,说:“哭什么?我知道你烦恼什么,从今往后我将你包办下来,每月给霜娘那么些银钱,就不会有人碰你了。” 我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诧异极了。 风月场中萍水相逢,他凭什么这么对我?无情无欲无肉体的厮缠,他凭什么如此对我? “为什么……”平白受了天大的恩惠,若不问个清楚,总担心下一秒就会被雷劈开。 他原站在窗前漫不经心看着外面的景色,听我这样发问,冲我淡淡一笑,说:“你这么干净,我不敢碰。” 注释: 1女郎:魏晋南北朝时称呼女子为“女郎”、“娘子”。《搜神记》:有一人乘马看戏,……见一妇来,年可十六七,云:“【女郎】再拜,日既向暮,此间大可畏,君作何计?"因问:"【女郎】何姓?那得忽相闻?” 第四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秋 这一夜我和衣睡下,梦境里如丝缕海藻般纠缠着的都是他的样子。[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光怪陆离。 猛然醒转,窗外天色已发白。他衣冠严整,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透过窗格的雕花看着外面黎明的光景。一动不动,微曦晨光为他镶上明亮的轮廓,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 只怕是坐了一夜。 听到身后响动,他回过头来看我,问:“你昨夜梦到什么?” “我……不记得了。”他问得突如其来,我不由得使劲去想。 梦到什么?不过是他的脸混在那些夜复一夜的噩梦里,忽明忽暗,忽悲忽喜,平白多了几分旖旎的诡异的瑰丽。 他看着我,脸上浮出一种奇怪的喜怒莫辨的神色:“你在梦里一直唤着‘如愿’。” “如愿?”我为何会唤这个词?虽人生莫不以如愿为乐事,然我的人生哪有什么如愿可谈?不谈也罢,这如愿二字,我是从来不去想的。 我苦笑一下,低头轻轻说:“我哪有什么事情是如愿的。”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在床沿坐下,看着我说:“那是我从前的名字。独孤如愿。” 我心一跳。是巧合吗?还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牵引?何以我在梦中会唤出他从前的名? 他问:“你从前认识黑獭?” 黑獭?那便是昨晚那个宇文泰。我茫然地摇摇头:“我是昨晚才第一次见他。” 他低眉像是在想着什么,说:“我和他同出武川。这里只有他知道如愿这个名字。” “也许是巧合吧。”我伸手挽了挽散乱的发髻。昨夜和衣睡下,连发簪都未取下,现在松松挂在头上,蓬头垢面,不堪与他相见。 他起身到妆台拿了齿梳,又在床沿坐下,伸手取下我头上的步摇,发丝缠乱间,竟没有扯痛我。他将散开的长发拢起,细细地为我梳理起来。 我诧异,渐觉面庞炽热,已不敢抬眼看他。满身污垢的风尘女子,何以让他轻挽发丝? 他却无任何不妥,一边低眉垂目帮我梳头,一边说:“昨晚听霜娘说你刚满十四?如今我看着你就像个孩子。可回头想想,我娶妻那年也不过十六而已。真是时光荏苒,都已十年过去了。” 娶妻?哦,是了。他这个年纪,不光已有妻室,只怕孩子也有好几个了。 他的妻子,必同他一样,豪门高地,锦衣华服。 他又怎会舍得用眼角稍看一个颠沛流离,误堕风尘的女孩。 可他,既有娇妻相伴,为何还要来这烟花柳巷另寻欢愉?就算这世道里男子多去买醉解愁,难道真的可以不顾妻子在家中哀伤垂泪么? 果然天地广阔,安仁却只有一个。只一个安仁,就让天下所有男子失色。[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想到此,我薄笑一声,问:“公子?来这里不怕妻子在家中不悦么?” 他不为所动,依旧细细梳发,眼都不曾抬一下:“她一直在家乡武川侍奉我的父母。” 我心中腾起一阵凉意。是了。女子嫁人,要侍奉公婆抚育儿女,顾不得辛劳默默白头;而男子需要的怜怜温柔款款深情,娇柔身段如花笑靥,就尽到外边广阔天地里去寻了。 这样想来,嫁人又有什么好。不过是走到一处或豪华或简陋的深宅里,守着一生的寂寞和荒芜。 同我们也是一样。她们看一个男人,我们看不同的男人,却都是苦熬一生,只为到最后将人生和世情的凉薄看破。 这世道对女子如此不公。大好年华,生生践踏。 我看向他平静如水的面庞,那么坦然不动声色。 竟是一张让人无法鄙薄、无法生恨、无法拒绝、只能去爱的脸! 不不,前面是万丈悬崖,我不能只身跳下! 他却不知我心中跌宕起伏,只默默梳好了头发,又将它们都放到肩上,起身说:“我也该走了。” “公子还会再来吗?”我仰头看他,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已自觉羞耻无地自容。 他不过是偶一慈悲,我却不能自拔了。我又凭什么问这样的话?连枕席都未与他侍奉,竟就妄想着他的流连。他难道不会认为我一心攀附从此难以脱身? 世间无情的男子,最憎恨便是女子的痴心纠缠,直恨不能远远绕过,不得沾身。 他们都喜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此才可不误缠绵,又不误前程。 而我这样的人,又怎么有资格奢望他的流连?我怎么能不自量力地问出这样的话! 我低着头,手足无措抓紧了床单。 哪想他伸出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庞,说:“我会再来。” 他的手指冰凉的。亦或是我的脸颊烧得太烫。 只是这一颗心沉沉一坠,又忽的飞起来了。砰砰乱撞着,要炸开一般疼得鲜活。 他走后,这屋子的温度随着他的离开忽的冷了下来。我默默坐在镜前,竟舍不得去将他梳过的头发盘上发髻。 不久,霜娘推门进来,也不说话,也不看我,直直走向床边,一手掀开已失却余温的被褥,见到那上面几点已经发暗的红色,沉默半天,才回过头来对我说:“昨夜怎样?” 这要怎么说?便是真的做了,又要怎么说?我唯恐被她看破,垂首不语。 霜娘这才笑吟吟地在我面前坐下,问:“没关系,女人只那第一次是最折磨人的,以后都不会了。” 我轻轻点头。她哪里想得到他一夜独坐窗前? 她笑得更厉害:“我说你呀,就是有福气的。你知道吗?那独孤郎君很喜欢你,刚才走之前来同我说,要将你包办下来。价都没还,一口气就拿出了三个月的包银。你也可安心了。” 我心中一颤。昨夜说的事情,他真的去做了。 三个月……他买下我三个月……若是他再给多一些,是不是可以买下一年半载?那么比再多一些更多呢?更多更多呢? 是不是可以买我一生一世,只侍奉他这一个男子? 那样,是不是就叫做婚姻了? 我觉得心啪地破开了一个洞。我慌忙捂住胸口,想要掩住奔啸而出的那些不安分的痴心妄想。 霜娘见我异样,问:“你怎么了?” 我双手捂住脸,竟无法出声。 ――我是爱上他了!他还没有一个回头,那万丈悬崖,我就跳了!! 霜娘兀自喋喋不休:“你大概不晓得,我已打听过,那独孤郎君家里是鲜卑的贵族,六镇暴乱时从武川那里过来的。如今在葛荣部下,听说在军中很是骁勇善战,颇得葛荣赏识。因为人长得好又有才能,大家都唤他独孤郎。看他那模样,将来扶摇直上鹏程万里也未可知呢。你若是攀上了他……”她举头看看这屋子,露出虚伪又老练的笑容:“只怕我这小小的春熙楼,也要靠你提携了。” 我笑不出来,却还是挤出一丝:“霜阿姊说得太远了。我怎么敢去想。” 的确太远了。不光她说的远,就是我方才想的,也太远太远了。一生一世……只怕三个月后,只怕今晨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霜娘见我恹恹无神,起身捂嘴笑着说道:“好了,看你没什么精神,大约是累了吧?你且休息。他不来,我不会来找你的。” 这一休息,便是两个月光景。 头一个月时,霜娘果然没有来找过我,衣食供应也一应不缺,比其他的姊姊们还都要好些。她大约算计着,若我能将一个军中的人物留在枕边床畔,对她的春熙楼来说也是大好事一桩。这乱世里,谁不想多几分保护? 到了第二个月,她来过几次,回回都念叨着,不知着独孤郎君还会不会来了。 我的心也一天天凉了。他说他还会来,可是却再没来过。 那万丈悬崖我已纵身跳下,不知何时才会触底。或者粉身碎骨,或者入他怀中,总该有个结局。 可杳无音信。 男子的承诺果不可信么?他随口一说,我便虔诚接过来按进骨血里,从此只能靠那个承诺活着了。 再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当若何呢? 这天天色尚早,楼下的秋苓阿姊来找我说话。 我曾服侍过她几个月,她是那些姊姊中间性情最温柔的一个,从没有打骂过我。因此在这里,我是从心里敬爱着她的。她也是汉人,是被留在了江北的那些可怜庶族的后裔。 秋苓阿姊面带喜色,来了之后同我寒暄几句,随即问道:“我听说你第一夜之后就被独孤郎君包办了?” 他只来了一次,已坊间留名。 秋苓阿姊呵呵笑着,说:“那晚我看见他抱着你进屋的。一对璧人情意绵绵的,看着都让人羡慕。可是后来怎么就没来了呢?” 被问到烦恼事,我有些尴尬,半低着头绞着手中的帕子说:“我哪里晓得他的心思?” 秋苓阿姊不过是随口问问我的事情,然后就进入她的正题:“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我明日便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春熙楼,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愿意为她赎身。花大价钱为她赎回那薄薄一纸卖身契,帮她斩断不堪的前尘,也从此买断她今后的人生。 可也不要痴心妄想别的,那卖身契还在,只是到了别人手上。 我们这一生,被人买来卖去,同那猪狗牛羊也没什么不同,都算不得人的。 可见她如此欢喜,我也生硬挤出一个笑来:“那便太好了。阿姊总算是熬出头了。” 秋苓阿姊做作地叹了口气,说:“那人家中有三房妻妾,进去了还不知以后怎样呢。” 还能怎样?从这春熙楼出去,在一个不管什么人家求得一个妾位,已算功德圆满了。从此也是一心只侍奉一个男人,不用再做迎来送往的勾当。 我说:“阿姊宽心吧。既肯花钱赎你,对你还是有情的。” “情?”秋苓阿姊扬起脸,不知在看些什么,眼下却泛起一阵晶亮的光,“情与我们实在是奢侈。想都不要想的。不过是借着还有年轻的脸和身体,努力求一个死后安葬的方寸之地。” 莫像那些终老、病死于此的姐妹,草席一卷,一辆牛车拖到乱葬岗随意丢弃。 她对我说:“墨离,你可知么?我从前也像你这般,有一个郎君一买就是三年。我痴心爱他,可是他三年没到就离开定州去长安了,霜娘便连那交了三年的银子都不算了。” 我心一颤。 “墨离,于他们是情,于我们是恨。你记好了。” 她翩然离去。我目瞪口呆。 她究竟是来辞行,还是来刺我?亦或是将她过往的苦痛让我屏息不该有的绮梦,得一个死心? 过了这三个月,早日自幻梦中醒来,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那么这万丈悬崖,我会一直往下掉,连为他粉身碎骨的机会都没有。 我仿佛等着自己将至的大限一般,等着那最后一个月,一天一天地流走。竟是比遇到他之前更绝望。心肺都被掏空,前路又在哪里呢? 注解: ?公子:魏晋南北朝时一般称出身高贵的年轻男子为“公子”。《周书.宇文觉本纪》:时有善相者史元华见帝,退谓所亲曰:“此【公子】有至贵之相,但恨其寿不足以称之耳。” 第五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 冬 隔日听他们说,外面的形势又变了。[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契胡人尔朱荣发动了河阴之变,在河阴行宫外的祭天仪式上诛杀了皇族和大臣一千三百多人,那些迁到洛阳的汉化鲜卑贵族和出仕朝政的汉家大族几乎被消灭殆尽,他一手掌握了朝中的实权,之后又在滏口以七千人和葛荣三十万大军展开了大战。 这一战注定永载史册。葛荣狂妄轻敌,兵败身亡。 而之于我,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是葛荣的部下,葛荣兵败身亡了,那他呢? 难怪他一直没来……难道……难道他也死于乱军之中了吗? 我的耳边想起了秋苓阿姊的话。买她的那个郎君,也是一去不回。 我……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我脑子里一时千头万绪,该想的不该想的,有理的荒唐的,紧紧满满塞着,左突右闯竟无出路。连哭都不及。 不,不是不及哭。我于他,什么都不是。此时,连为他哭一场,都还没有资格。 正在我肝胆欲裂之际,忽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吵嚷,隐约有女子惊叫之声。 一个雏儿慌慌张张推门进来说:“墨离阿姊不好了!尔朱荣的军队进了城,来这里抢人呢!楼下已经乱成一团,阿姊快想办法躲起来吧!” 又是一个晴天霹雳。我急急问:“霜阿姊呢?” 她年轻清秀的脸上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小脸通红,焦急又害怕:“霜阿姊正在楼下挡着和他们理论呢!可那些军士哪是讲理的,只怕霜阿姊也奈何不得!阿姊还是自己快想办法吧!”说完又提着裙子急急忙忙跑出去敲隔壁姐妹的门。 尔朱荣……就是害死了独孤公子的尔朱荣吗?我心慌意乱。一时间突发奇想,若是能见到他,伺机杀他,是不是能为独孤公子报仇? 不对,我又错了,我凭什么为他报仇?连个由头都没有。我有什么资格! 这世上,做任何事情,不都讲究个名正言顺,谈论个资格吗?便是我为他死了,也只落一个不自量力、痴心妄想的笑柄。 他们会笑,看这妓/子,也配为独孤郎报仇? 可是这十万火急的境况,我该往哪里去躲? 自戕。 这便是有资格了。 我还是完璧之身,独孤公子为我付了三个月的包办钱。我怎么能沦落到那些肮脏军士的手中任人凌/辱?这便是我的资格! 我起身往妆台的屉子里取出剪子。 此时在脑海中又想着独孤公子的面容。只是那一面,我竟沦陷了三生。 前世走过三生石,我定是见过他的名字刻在上面的。如愿……如愿…… 那石上刻着“如愿”,否则我何以在见了他之后,在梦中唤起这个名字? 只是那石上可有我的名字吗?我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我神思混乱不堪,正举起剪子要刺向咽喉,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我顾不得看来人是谁,只有这最后一刻,赶紧刺下去,好离了这无边苦海。 再晚一刻就来不及了! “墨离!” 那磁沉冰凉的声音。 我的心猛的一跳,回头去看,他已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我的手腕将剪子夺下。 “公子……”他还活生生的,唇红齿白,眼神明亮,穿着一身细鳞铠甲。 我面色一定潮红,捂住嘴悲极而喜,竟是哽咽在喉出不了声。 他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侧身打开衣橱一扫,扯出一件冬日的斗篷一把将我裹住,又扯过一条纱巾,将我头面遮好,牵起我的手说:“你跟我走。” 我哪能不跟?便是天涯海角,我也拼命跟随! 他拉着我边走边问:“霜娘的房间在哪里?” “东边的尽头……公子要做什么?” 他不说话,拉着我往那里疾步而去,推门进了房间翻箱倒柜一通找,最后在一堆叠好的纸中找到一张,往怀中一揣,又回来将我一把抱起,说:“下面很乱,你闭上眼睛别看。” 我抱着他的脖子,痴痴看着他。生死危难关头,他从天而降,灼灼耀眼。 “闭上眼睛。”他低沉着声音又说了一遍。 我连忙闭上眼,将脸埋在他的肩头。 觉得他飞快往楼下去,耳边的惨叫声哭喊声越来越响,如地狱一般。 我的心跳得很快,偷偷睁开眼睛来看。只一眼,已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那些昔日里娇艳如花明眸善睐的阿姊们被粗鲁的面目可憎的军士或抱着或压着,一个个披发赥足衣衫尽褪,哭喊挣扎。 我心惊胆颤,慌乱间四下张望,见到霜娘也是如此景况,被一个头目样的军士压在一张梨木红漆八仙桌上,摧残。她见到我,勉力抬了一下手,嘴角竟逸出一丝笑来。她手指甲上染着的凤仙花汁此刻在灯火下竟闪着奇异的一点光泽。 闪了我的眼。 还有手中未得到姑娘的军士,纷纷往楼上跑去,上面一阵阵吆喝,尖叫,求饶,哭泣。 我不忍看,撇过脸去重新埋回独孤公子的肩头,任由他带着我往外飞奔。 便是低贱如妓/女,做的也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怎经得如此摧残!还好秋苓阿姊走了,还好她走了! 走到门口,门外还有一队士兵,为首那个见他出来,伸手拦下他:“独孤将军,你这是……” “让开!”他面上怒气沉沉,紧抿着嘴唇。 我只紧紧撇着头不敢去看。 那人说:“这里女人本就不够,独孤将军还要自己带走一个,不太好吧。再说今晚这里都是我的人,独孤将军改日吧。” 他将我放下,掩藏在身后,一言不发看着面前拦住去路的人。他有一双铜铃大的眼睛,和宽阔的额头。一眼看去有些怪异,望而生畏。 “哟,独孤将军这是怎么了?”那人一笑。 只听得锵地一声,我抬头一看,独孤公子剑已出鞘,依旧是那句话:“让开!” 那人不为所动,亦寸步不让,伸手要来揭我的面纱,口中说:“刚才见你急吼吼进去就觉得不寻常。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连独孤郎都无法自持!” 他挥剑挡住,将我藏到身后,冷冷说道:“尔朱兆,你纵军在此行凶已是无道,不要逼我。” 尔朱兆颇不以为然:“一群娼/妇而已,做的本就是取悦男人的生意,大不了完事之后我多扔些银钱在这里,便是正经买卖,不算无道了吧。——但是,”他话锋一转,“你手里这个也要留下!我可不光为你付钱!” 他根本不惧独孤公子的剑锋,伸手便来抓我。 独孤公子紧抓住我的手腕,剑花一闪,尔朱兆慌忙向后一退,胸口的铠甲已被锋利的剑刃划开一道口子。 他一下子怒气冲天,哗的也拔出剑来。 铮的一声,两剑相碰,在黑夜中迸出几星火花。 尔朱兆骂道:“独孤信,你疯啦?!瞧你那点出息,要为了一个娼/妇和我为敌吗?” 他紧抿着嘴唇不言语,手中也并未松懈。 够了,便是只为我做到这样,也已经够了!我又有什么可以回报他特意来救我于水火的恩情?对面那么多人全副武装,而他孤身一人,带着我,要如何全身而退?为了我和面前这人起了龃龉,他以后在军中又当如何自处? 我奋不顾身跳下这万丈悬崖,原也是做好准备为他粉身碎骨的。 秋苓阿姊说,于他们是情,于我们却是恨。 不不,这话是不对的。哪怕于他是无情无心,于我,也是清清白白明明朗朗的一个情字而已! ——这一字,婉转旖旎,误尽苍生。 而我,终于得见它醉人的风骨。足够了。 对面军士一字散开,都提剑在手。尔朱连见他进退都已无路,得意地步步逼近:“独孤信,将你手中的女子给我。今夜的事我当没发生过。否则,只怕你今天没那么容易过去!” 他依旧持剑而立,不退让,不做声,手却暗下将我的手腕抓得更紧。 我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夜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乱,有几缕散落下来,被风贴在腮边。他那样持剑静默着,如霜如雪,如诗如画。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男子。 这样的男子,竟为了我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 他惊得回头看我。 我却已不忍看他了! 我侧身从他身后走出,对尔朱兆说:“我跟你们走。” “墨离!”他又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尔朱兆明显舒了一口气,露出惬意的表情,眼中也闪出得意的光。 他原并没有把握。不知独孤公子会坚持到何种程度。 我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他闪烁的眼睛如蒙上一层纱般失去了光泽。 “公子……如愿……”我唤他的名字,心里是欢喜的,我说:“你不要再来了。” 他眼中一动。 我心中一阵松快。他还记得那天的话。他还记得他说会再来。 然而确确实实,不必再来了。 世间痴情女子但凡爱上一个男人,所求的,不过是他会再来,再来,然后永不再走。他再来是容易的,然而能不能留住他,全凭造化。 我又一次挣开他的手。 尔朱兆伸手抓过我。 而他们的剑依然没有放下。 独孤公子用一种受伤的眼神看着我,没有退让,也没有放下手中的剑。 他又岂会不懂? 他不放,尔朱兆亦不敢放。 夜风中,众目睽睽之下,逐渐烦躁不耐,说:“她已在我手中,独孤将军是不甘心么?那么,明早我便将她送到你帐下如何?” 他自觉已是让步,但这话一出,两剑之间竟又是一阵火花。独孤公子向前逼近了一步! 尔朱兆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独孤信!你有完没完!还真要为个娼/妓和我拼命么?难道她是你亲妹子不成?” 我心焦如焚。眼看尔朱兆耐心耗尽,独孤公子孤身一人,场面就要失控。 这时一阵杂乱焦急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似是又一队人马过来了。 我连忙回头看去,却见领头的是宇文泰。在黑夜里,他目中的光如鹰般锐利。 到了近前,他勒住马,扫视了一下眼前的情形,笑着说:“哟,怎么还打起来了?” 尔朱兆说:“宇文四郎,你来得正好。独孤信要为个娼/妓和我拼命呢!赶紧把他带走,别坏了我的好事!” 独孤公子看也不看宇文泰,只盯着被尔朱兆牢牢抓在手中的我。 宇文泰看看我,虽有纱遮面,他也应该看出来了。他面有异色,哎呀一声,抬头看看面前高悬在上的春熙楼的匾额,自言自语说:“怎么竟玩儿出事来了?”他垂首沉吟,似是在想什么,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独孤公子说:“期弥头,带她走吧。阿奴?给你顶着。” “宇文泰!”尔朱兆怒骂,“你们都疯了吗?你是来砸场子的?!” 宇文泰坐在马上,勒了勒手中的缰绳,好以整暇地挑着嘴角笑看着气急败坏的尔朱兆:“这是我阿干2独孤信的女人。赶紧还给他吧。” 尔朱兆啐了一声:“呸!这里面的女人,还有谁是谁的么?难道他还三媒六聘了?我偏不还!” 宇文泰伸手拔出剑来,又笑:“那好啊,抢女人本也是我们鲜卑人的风俗。那就来打一场,赢的人才带这女子走。这总公平吧?” 尔朱兆见此情形,宇文泰那边的人几倍于他,何况春熙楼里面那些颠鸾倒凤已无力战斗,只能恨恨将我往对面一推:“便宜你!” 我被他一推,一身扑在独孤公子身上。他一手接住,这才收起了剑。 只见宇文泰神色有些复杂,朝他点点头。他拉着我跨上马,一路去了。 听到身后宇文泰仍然笑嘻嘻对尔朱兆说:“哎呀,还真生气了,一个女人而已嘛!走,阿奴陪你别处玩儿去。” 我不禁回头去看他。这人举重若轻,却不像他嬉皮笑脸的样子。 注解: 1阿奴:南北朝时称弟弟为“阿奴”。《世说新语》:谢奕作剡令,有一老翁犯法,谢以醇酒罚之,乃至过醉而尤未已。太傅时年七八岁著青布绔,在兄膝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邪?” 2阿干:鲜卑人称哥哥为“阿干”。《宋书.吐谷浑传》:后廆追思浑,作《阿干之歌》。鲜卑呼兄为“阿干”。廆子孙窃号,以此歌为辇后大曲。 第六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独孤公子一路纵马到了城外一处僻静方才停下,将我抱下马来。.我环顾四周,前面是一条河,身后是一处孤崖。 孤崖。我隐隐觉得是冥冥中的指引。那悬崖我奋不顾身跳下,现在总算落地,有他在侧。 四下不见一星灯火。只有一轮明月和满天星子,秋夜天际里的灿烂长河。 他在一旁枯树上拴好马匹,对我说:“今晚城中乱,只能在这里凑合一夜了。” 我点点头。四下无人,天地苍茫,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 他找来一些枯枝,在河岸边燃起一个火堆,将自己的斗篷脱下铺在地上,唤我:“天冷,来这里坐吧。” 我一言不发,顺从地挨着他在厚实的斗篷上坐下。树枝在红艳艳的火苗中发出噼啪的响声,便是四周唯一的声音。 静坐了半晌,他说:“葛荣死了,我被俘,已投了尔朱荣了。”他望着那腾腾蹿起的火苗,映在他的眸子里,晶晶闪光。 “嗯。”我应了一声。我哪管这些,只要他活着,就是最令我欢喜的消息。 女人都是没有立场的。女人惟一的立场,就是男人。 爱了他,便为他哭为他恼,为他喜为他笑,为他苟活,为他赴死,都是辞不得也不想辞的事。 而男人,有君,有臣,有兄弟,有道义,有气节,他或生或死,都和女子无关,也不容女子置喙。 细想来,这是多么可笑,多么不公平。 然而世间所有女子,无不为这样的男子悲喜无定,他生,便随他,他死,也随他。 一生精力,都只为了一个不会将心思全然付在她身上的男人。 想到这里,我方才还雀跃的的心又轻轻坠了下去。 他未察觉我心中波澜,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 薄薄一张纸,是他特意去霜娘房里翻出来的。我打开。 泪就止不住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这是我的卖身契。白纸黑字,写着我的归属,写着我的命运。在他的手里了。 我望向他:从此他便是我的主人,便是我的命运了吗? 他又伸手拿了过去,看也不看,手一挥,那页薄纸轻飘飘飞进了火堆。上升的热气将它蒸腾得往上飘了一尺,着起火来,那轻盈的火团又轻轻落进了火堆里。 “公子……”我浑身竟止不住地发抖。 他看着那火渐渐吞噬着卖身契,红红火光映着他白皙无瑕的脸:“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呵,我几年来苦苦妄想的这句话,竟从他口中说出了! 我浑身止不住一颤,站起来向河中跑去,不顾一切扑进冰冷的河水里。 是的,我自由了。我不再是春熙楼的妓/子!我是一个正常的女子!我是洛阳邹氏家的清白女儿!! 我要将身上那些春熙楼里带出来的脂粉都洗掉,将这几年来的辗转与不堪都洗掉!将身上沾染的这些恶,这些尘,这些丑陋统统都洗干净! 我在水中扑腾着,冰冷的河水沾在身上,连刺骨的疼痛都成了满身的喜悦! 我将脸埋进水中,将头发浸入水中,将整个身体沉沉地抛入水中! 他追过来踩进水中,一把将我从水中拎起来:“你做什么?!”声音是惊惶的,吼着。 我喜极而泣,埋首在他胸前:“公子,我是干净的……我是干净的……” 他伸手将我抱住,紧紧抱在胸前:“你是干净的。你从来都是干净的。” 我伏在他胸口,听到他的心在胸膛里快速跳着。砰,砰,砰。他的心跳一下,我的身体就跟着抖一下。 他掬起一捧河水,从我头顶浇下。冰凉的水流过脸颊,从此洗尽铅华。 他用手将我脸上的水一并抹去,借着月光看着我,重重说:“你是干净的!” 他长长的睫毛翕动着,耳边散落下的头发随着夜风轻扫脸颊。他明眸如星,丹唇素齿,在清朗月光下翩翩迎风,芝兰玉树。 他看了我一会儿,抬起手,拇指轻轻抚过我的嘴唇。此情此境,除了看他,我不知如何应对。 他低下头,吻上了我的嘴唇。 我颤抖着双唇,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只觉得心似要裂开一般疼痛。 熊熊篝火边,衣衫一层层褪去,我同他赤身相对。这月光真好,照在他光洁的皮肤上,那白皙的身体上泛着一层银色的光,肌肉的线条又隔出一片一片阴影。 他像一尊雕像,庄严整肃。那剑眉凤目,那高鼻薄唇。他吻着我,温柔的舌尖轻轻刷过我的唇,探入口中。粗糙温暖的手抚过我的肌肤。肩膀,后背,前胸,直到小腹。他一手揽过我的腰,将我紧紧贴在他身上。 唇在我的颈间游移,他的身体如此温暖,比身畔的火更加温暖,并且柔软和安全。他呼吸渐渐沉重,在我的耳畔,如一只鼓在闷响。一声,一声,震得我心颤。 ―― 他突然放开我,几乎是一把甩开,转过身去。 我不知所措。是我做错什么?是我不该紧抱着他?是我不该去抚他的脸庞?是我…… “我不能。”他背着脸低低说,“你太干净了,我不能。” 我的心底泛起一阵柔波,过去抱住他的后背呢喃道:“公子……我只愿是公子的……” 他依旧低着声音:“你还年幼……我们……也许终不得相伴……”连声音都在颤抖。 十四岁小吗?二十六岁老吗? 我明白了,他怕有一日死在沙场,而我又没有名分。不得善终。 他这一身的重担,一身的桀骜,一身的峥嵘铁骨! 他这颗温柔的,慈悲的,左顾右盼的心! 但是怕什么?他若死了,我便随他一起!这便是相伴!这便是善终! 我将脸贴上他的背,轻轻说:“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我心则夷。” 他听了,身子轻轻一颤,慢慢回转过身看我。 我看不见自己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在凝视着他。可是在这一刻,我想,这个男子,将来有一日,我必要带着他此刻的情意去轮回三生,不,六生,九生,千生万生,都要带着他的情意,不容有一刻遗失。我要去三生石畔,在如愿旁边刻上我的名字。 我从不知道一个女子从心爱的男子那里得了爱怜会是怎样的欢欣,心里又会生出怎样的决绝。便是为了这个男子,天崩地裂,江河逆转,也无悔改。 此刻我都懂了。 他又一次抱紧了我。表情是那么悲切,仿佛是去赴一场必死的约。 谁说不是呢?在这夜,于我于他,都用尽了心力。哪管明日月色天光。这万丈红尘,我们算是携手同赴了。 他轻吻着我,吻着我的身体。他轻轻进入,尽管他如此怜惜,我却还是疼得流下泪来。他将我脸上的泪珠吻去,一下一下,将他的印记烙进我的身体里。 我流着泪,在最后那一刻,我睁开眼,看着满天撒落的繁星,觉得所有的星同时发出耀眼刺目的光―― “如愿……” 漫天星辰坠落了,天空坠落了,连这山河也变色了! 我这只飞蛾,如这世间一众痴情女子一般,一心扑在这熊熊火焰上,从韶华到白发,眼里心里,都只有他。或生或死,都只为他。 为心爱的男子用尽一生,这便是一个平凡女子的幸福呀! 我将他紧紧抱住,飞蛾扑火般,只觉得死而无憾。 他紧抱着我躺下,将我的斗篷覆上,轻声问:“冷不冷?” 我在他怀中摇头。 哪里会冷。有这样炙热的一团情爱在怀中,哪里会冷。 他说:“从此你要跟着我颠沛流离了。也许今日在定州,明日就要赶到洛阳,或陇西,或更远的地方。” 我笑:“去哪里都不要紧。只要在公子身边。” 他叹口气:“这条路真的好走么?” “公子为何这样说?”我又问:“公子为什么来救我?” 他在月色下看着我,眼睛如星般明亮,说:“我见过你的。早就见过你。” 第七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见过我?”我笑起来,只以为他在逗我,“怎么会?我幼时在建康,后来到了定州就一直在春熙楼没出去过。(.无弹窗广告)公子怎么会见过我?” 他也笑,抬手轻轻拨开我额角的头发,答道:“我在梦里见过你。” “梦里?”我讶然,也不信。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在梦里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他微笑着,说:“我十二岁时梦见一个婴孩出世。之后,她就在我的梦里一天天成长。你小时候喜欢穿红色的衣裙,家里有一只黄白相间的猫,我梦到你抱着那只猫跑到我面前,唤我,如愿,如愿。常梦到你,两三天就一回,有时天天梦到。我梦到过你在一条河边被人带走。”说到这里他渐渐敛容,一脸的悲伤,“那时你哭着喊我,如愿,如愿。我却追不上。” 他像在说一个故事,而我已泪流满面。 这是真的吗?他说的桩桩件件,都曾经发生过。这是真的吗?所以那夜在春熙楼他问得那样细致?他也不信吧? 他果然是我的造化吗?那三生石上他的名字旁边,果然是我吗? 他忽然附在我耳边,神秘地说:“我还梦见你初次来天葵,半夜里坐在床上哭。见到我还是哭,口中不停地说,如愿,我要死啦!” 那是刚刚半年之前的事情!如此羞于启齿的事,怎么尽被他在梦里见到了!我羞赧得无地自容,推开他撇开脸去,恨不得立刻在他眼前消失,只觉得脸颊火烧一般。 他哈哈笑起来,将我揽入怀中不停揉我的头发。 我抬头嗔道:“你是哄我的!” 他说:“怎么是哄你?难道你在梦里唤我的名字也是哄我的吗?” “那你梦到我日日盼着你,又日日落空吗?”我任性地追问。 他听了,松开我躺了下去,沉默不语。 四周一片安静,连秋虫都不叫了。只有身畔的篝火中燃着的树枝发出噼啪的声音。 哎呀,我想,我说错话了。彼时他正战于滏口,无暇分身。 我将身体贴紧他,轻轻唤了一声:“公子……” 他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我不敢来见你。怕见了你,什么雄心壮志都没有了……” 呵,我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他本不会来,他会一直包办下去,却想着再也不来。(.棉、花‘糖’小‘说’) 可若有一天他离开定州呢?他去长安,去洛阳,或是回家乡了呢?我被他丢弃在这里,还是会一直沉沦下去。 我不敢再往下问了。我怕从他口中说出一个残忍的真相。眼角瞥见他堆在一旁的铠甲,想,我一世只求这一个郎君,而他一世却不光求这一个红颜。我和他,人生的度量,一定是不一样的。我不过是他在今夜此时此地一个温柔梦乡。他从此不会再被那个梦惊扰,过了今夜,他还是要披挂上阵,戎马倥偬。或功成名就,或马革裹尸。 而我求一世的他。求得到吗? 我只求一世的他。是我求的太多,还是他要的太多? 不公平!我伸手紧紧抱住他。把他给我吧!我对这刻薄的世界再无所求了! 他叹了口气,又翻过身来,看着我说:“可惜我长你太多,早已娶妻――等得空的时候,我带你回趟家乡。给我父母和妻子如罗氏敬个茶,就做个妾好么?” 我大惊:“不要!” “怎么?”他诧异。这大概是他为我想的善终吧。可是我不要。做了他的姬妾,便要留在武川,同他分隔两地,这怎么能行?我求的不是人生安乐圆满,不是我的名字写进他独孤氏的族谱,不是像秋苓阿姊那样求一个死后安葬的方寸之地―― 死后的事,我管什么! 我只愿和他日日相对,管不得明日葬在他乡还是故乡。 我说:“我不要妾位。” “怎么?你要妻位?那可不行。”他为难地皱眉。“如罗氏一直侍奉我父母从无过失……” 错了,他错了。他不懂一个决意为爱献身的女子心中所想。然而我还是感动,他在为我寻一个善终。 可是这天地无涯,波澜壮阔,丘壑万千。这人海茫茫而又荒芜,遥遥望不到边际。蓦然回首间成千上万的人已擦身走过再不相见。而我,在那万千人潮中得了他,便紧紧抓住,直到永远。 我要随着他,去看他所看,听他所听,经历他经历的,无奈他无奈的。 我埋首在他胸前,轻轻说:“我不要名分,只愿随公子左右,做个侍女。” “那怎么行呢?”他轻轻一笑,用手指梳着我散落下来的长发,像哄一个孩子,眼里尽是爱怜,“我总会比你先死。若到了那一天,你无名无分无依无靠要怎么办?” 我笑:“你死了,我也随你左右。” 他只当是孩子的顽话,朗声笑道:“便这么不愿离开我?” “不离!”我将手贴在他的胸口上,坚决。心如磐石。 除非死别,绝不生离。 他无奈笑道:“这事以后再说吧。”他看着我,说:“我给你改个名字如何?” 春熙楼带出来的名字,确实该改。 他想了想,说:“叫莫离吧。” “墨离?那不是一样?” 他摇头一笑,抓过我的手去摊平,用手指在我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着,口中慢慢说道:“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我心中一动。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手心,仿佛将这八个字刻入了我的心里。好,莫失莫忘,不离不弃。我说:“我对公子如此,公子也要对我如此。” 他将我的手心合拢,放到他的心口,又低头在我的唇上啄了一下,说:“不负今日此言。” 次日清晨,天刚发白。我醒来,见身畔火堆已熄,只有星星点点的余烬还发着红光,一闪一闪,似不甘心。 张眼一看,身边已无人。我慌张起身,四下张望寻他。 见他已穿戴整齐,正在枯树边整理他的马鞍。这才安心。 “公子。”我唤他。声音低低的,觉得害羞。 他转头看我。 他一身戎装站在微微晨曦中,英姿挺拔,惊才风逸。那剑眉星眸,古雕刻画,我看得有些痴,竟忘了要说什么。 他走过来,蹲下身将滑落的斗篷给我重新裹好,说:“不冷么?就知道痴看,跟傻子一样。” 这才觉得凉。昨夜温存,身上还未着寸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笑出来,说:“收拾一下吧,我带你回去。” 我心中欢喜,又有些羞赧,掩在斗篷里悉悉索索地穿衣服。他在一旁见了又笑:“还害羞么?”凑在我耳边轻轻说:“昨夜已将哪里都看遍了,还遮什么?”说完在我的耳垂上轻轻一咬。 我浑身一颤,忆起昨夜旖旎春/光,脸又烧起来。 他不再作弄我,起身继续去整理马鞍。我迅速穿好衣服,到河边收拾了一下头面,回来收拾他铺在地上的斗篷。 这才发现浅色的斗篷上一片狼藉,那几点落红浸在其中已经化成淡红色,边缘印开,如同几朵绽开的春日海棠。 我连忙将斗篷胡乱卷起抱在胸前,心想难怪霜娘那日在床前沉默良久。只怕是已经看破了。我还自以为瞒过了她。想来他也是知道,只是当时哄着我放心。 他过来要接我手中的斗篷,我紧抱在怀不给他。他奇怪,问:“怎么了?” 我烧着脸,低着头轻轻说:“脏了……” 他一脸了然,强接了过去,迎着朝阳抖开,看到那几朵海棠,轻轻一笑,说:“我要将这斗篷就这么永远收着。” “不要。”我拒绝,“洗了吧。” 他将斗篷叠起来塞进马脖子下挂着的布囊中,说:“这是你的初/夜,于我,很珍贵。”说着一手揽过我,探下头,又来啄我的唇。 我飘飘然不能自拔,鼻间都是他的气息。他是让人如此容易沦陷的男子,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让人醉到骨子里。 我被他抱在怀中,同他是如此近。已不能再近了吧? “如愿……”我闭着眼轻轻唤他。他的臂膀,他的胸膛,从此以后,是我惟一的倚靠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坠子,红丝线系着,上面坠着一颗不知是什么果实。深灰色,表面如老树根般丝丝缕缕,枝枝蔓蔓。他将丝线展开,郑重其事地拴在我的颈项上,说:“这个今天起就给你了,让它护着你。” “这是什么?”我低头去看,伸手轻轻拨弄着。 “这是千丝菩提子。”他说,“我家几代信佛,我也笃信佛教。这菩提子是我出生时家里从庙里请了,由高僧大德诵经加持后又给我亲手戴上的。多年来我从未离身,它也一直保我平安顺遂。” “那怎么能给我?”我摸着那菩提子,硬硬的,那表面凸起的枝蔓已被他养得油光。 “千丝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极珍贵的一种,可以顺百事,解千愁。”他抚着我披散在肩上的长发,“这就是我对你的寄愿,愿它助你百事顺遂,千愁得解。” 他一字一句说得那么温柔,像春日里潺潺缓流的溪水淌过河底的卵石,像上好的丝缎滑过光滑的皮肤,像蜂蜜轻轻滴进柔白的牛奶中。 “唉。”他又沉重叹了口气,将我抱紧,“莫离,莫离,我已为你痴了。怎么办?” 第八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他带着我回到军中。[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军队在城外扎营,白帐连成一片。远看似散落一地的白珠。 也不知昨夜之后,春熙楼怎么样了—— 还去想什么,我已经自由了,那里的一切再同我没有干系! 他将我用斗篷裹好,细心地为我戴上斗篷连着的帽子。我低着头和他同骑进去,还是引起一路的骚动。我心生不安,抬头去看身后的他。他目视前方昂扬前行,面色如秋水般沉静。 我安心了。 他驱马到了一处白帐,将我抱下,说:“这片是我的营地,你暂时歇在这里,稍晚些……” “期弥头。”宇文泰的声音打断了他。 我回头去看,他依旧是昨晚的那副装扮,黑色的布袍外套着两裆铠,腰上挂着一把短剑。他走过来,看看我,笑嘻嘻问独孤公子:“昨夜去了哪里?” 独孤公子回头见是他,没有回答他,反问:“昨晚尔朱兆那家伙怎么样?” “没事。”宇文泰笃定地说,“开始还嚷嚷着要去天柱大将军1那里告你的状。他是天柱的侄子,也不好太得罪了。我便给他到路边民宅随便劫了个女子,他已经消气了。” 我心里一颤。让另一个女子无辜蒙难!我抬头怒视着宇文泰。可他一脸若无其事,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你!唉!”独孤公子也无奈。 宇文泰嘿嘿笑了一声:“能怪我么?还不是为了保全你们?若是他真去天柱那里告你一状你又当怎样?”他说着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气极,转过头去不看他。 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对独孤公子说:“我来找你有要紧事。天柱的特使等你一早上了。” “有急事?”他侧目。 “出大事了。”宇文泰压低声音说,“元颢打回北边了,目下攻克了荥城、睢阳,已在睢阳登基称帝了。” 元颢是魏宗室。当年道武帝拓跋珪建立了魏,传到孝文帝拓跋宏,孝文帝在鲜卑人中实行汉化改革,下诏曰:“北人谓土为拓,后为拔。魏之先出于黄帝,以土德王,故为拓拔氏。夫土者,黄中之色,万物之元也,宜改姓元氏”。魏的国姓便改成了元。前几个月尔朱荣进洛阳废了幼主元钊,元颢为求自保投奔南边梁主去了。如今还没几个月,又了杀回来。 独孤公子听了,沉吟半晌,剑眉一竖:“有人助他?” “南梁陈庆之,被梁主封了飚勇将军,带着七千精兵一起渡江过来的。” 独孤公子沉默。 陈庆之我自小便听祖父提起过。(.无弹窗广告)听说他身体孱弱,连普通的弓都拉不开,也不善骑马射箭,但是却有胆略筹谋,又听说他性简朴,善棋艺,是一名儒将。 能让独孤公子沉默如此,该是难缠的对手。然而怕什么。我的独孤公子人中龙凤,难道有打不胜的仗么?便是败了又怕什么?我陪着他。 我抬头看他,心里生出滋滋喜意。 我是失了心志了。一朝缠绵,眼里心里,便什么都是他的天下。 宇文泰又说:“如今黄河边战局吃紧,恐怕是要调你去前方了。” 我的心一跳。不惧战事,只怕他把我扔在这里。 我十四岁,有了一个如玉郎君。这世界于我,这连天战火于我,都尽瑰丽起来。江山美人,千古不变的风流话题。他这样的男子,断崖上扶剑迎风,风起红袍,江山在望。而我,在他身侧。 如诗如画。 正在痴想间,独孤公子低头对我说:“你先去休息吧,我去看一下。”说着转身便走,没有片刻停留。 竟令我心中一空。 宇文泰看着他走远,回过头来,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笑眯眯地说:“墨离……我说他近来魂不守舍不似平常,看来那日我还为他做了件好事。” 我还在气他,不理。他也不恼,依旧笑着说:“你都不谢我昨晚给你们解围。期弥头终于见到梦里的女子,我这个做阿奴的也为他高兴。” 我抬头看着他。他也知道。他们是同乡,自幼的玩伴,结伴出来闯功名,想是也会说到这些隐秘的心事。 他也看着我,突然一改嬉笑模样,轻轻叹了口气:“给他做妾?” 我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要。” 他忽然注意到我颈子上挂着的菩提子,双眼一眯:“他连这个都给你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捂住。 他一愣,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似是有些伤感:“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一些,也不甚明白他的想法……他成亲的时候闷闷不乐,也从不跟我们提起他的妻子。” “她……”我本想问关于他妻子的事情。可话到嘴边,还是没问出口。 我不该在意这些。那是他的妻子,成婚十年,日日相伴也有数年光阴。他对她,一定还是有感情的吧? 我生得太晚,很多事我无法改变,甚至连叫屈的资格都没有。 见我欲言又止,宇文泰又一笑,说:“你这样跟着他也没什么不好。”说到这里他看看四周,又轻声说:“他不在的时候别随便出来走动。这里……不都是自己人。那个尔朱兆你要小心,他粗俗得很,跟期弥头又一直不对付。” 乱世里玩的都是豪强互相吞并的游戏。这里的士兵虽穿着一样的战甲,却都各有主人,互不相让。这个道理我懂。 我点点头。 他的帐子里很整洁,一如他修得干净整齐的指甲。我打开他的衣箱,将他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都拿出来,将那斗篷叠好放在最下面。 将衣服放回的时候,我见到那晚他第一次来春熙楼的时候穿的那件绛红色的窄袖袍子,想起宇文泰说的话,心里起了一个念头。 他一整天未回,我一整天在他的帐篷里改那件袍子。等他带着一身夜露回来的时候,那绛红色的袍子已经合身地穿在我身上了。 他进来,见了我一愣,展开我的手臂诧异地说:“这是何人?怎么未经传唤在我帐中?”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着说:“我跟着公子在这里多有不便,所以……以后就改穿男装可以么?” 他明白过来,捏着我的下巴哈哈一笑:“真是个俏郎君。一身够么?你去那箱子里挑,有喜欢的尽管改了自己穿。” 得到他的肯定,我欢喜地凑到他身上,双手攀住他的脖子,软软地说:“那公子去哪里都不要把我一人丢下。” 他没有回答,漂亮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我,见我只拿带子束了头发,便伸手取下自己头上的白玉发簪,横插入我的髻中:“这个也给你了。”他掰着我的脸左看右看,突然一本正经地板起脸摇摇头:“不妥,这样更不妥。” “怎么?” 他板着脸孔说:“若有一个相貌如此俊俏的小厮整日整夜在我帐中出入,别人会以为我有龙阳之好。” 吓,又被他戏弄了!我一跺脚离了他身上。 他忽然伸手托着我的腋下伸直了手臂将我举起,一直双脚高高离地,在我吓得发出惊呼的时候,他仰脸看着我,认真地说:“莫离,我带你去北中郎城好不好?” 啊,他允我了。我心中无比欢喜,低头去啄他红艳艳的唇,也认真地说:“好。” 这夜他心事重重辗转反侧,斜靠在床头,抚开我散乱一脸的头发,说:“前路尽是荆棘,竟要你和我一起承受。” 可是坦途也罢,荆棘也罢,只要能日夜同他在一起,便正是我所求。 我抚着他结实的手臂:“尽是荆棘才要一起承受。怎能让公子一人鲜血淋漓?” 他叹了口气,将我的头按进他怀中,声音又低又沉:“我已奔波多年了。我生在云中,幼时全家随祖父迁到武川。独孤氏曾是鲜卑人中显赫的贵族,历代与拓跋氏联姻。可我们这些军功家族因为长期居于塞北,逐渐被那些南迁入关之后汉化的鲜卑贵族排挤。本来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二十一岁时六镇起义,义军围攻武川怀朔,打破了我们原本平静的生活。怀朔的贺拔度拔拉了一个队伍抵抗胡琛的义军,我便也加入了。后来我们杀了胡琛的大将卫可孤,本可再进一步。但不久之后贺拔度拔战死,我只得避地中山,后来流徙到了定州。过了两三年,鲜于修礼死了,黑獭便也到了定州。” 原来我被带到定州的那年,他也来了。我们一个从北,一个从南,都奔波千里,竟是为了数年后在这里赴一场约会。原来冥冥中我千里迢迢来到定州,只是为了来见他。 他又缓缓说:“我投奔葛荣原是为了避祸。这里的汉人很恨鲜卑人,为了活下去,我和黑獭只能投了葛荣。他虽无逐鹿天下的大志,但毕竟当日曾是我和黑獭的救命稻草。他死了,我很难过。” 我隐约看到这个男人的软弱。在这个乱世里,很多人都有野心,他也有。但他这些年过得这样艰辛,满怀壮志一次次落空,也许是有一些累了。 我伸手将他的头抱进怀中。 “如愿……”我轻轻说,“你别难过。终有一天,日月星辰都为你运转,山川河流都为你变色,你的身后会陈列百万雄师,旌旗猎猎,他们都会呼喊你的名字。你会成就大功业,生前站在这个时代的顶端俯瞰山河,身后名字刻入史册千古流传……到那个时候,你才可以笑着缅怀现在和过去经历的艰辛。” 他抬起头看我:“我会吗?”他的目光热切又困惑,表情孤单而彷徨,像一只急待抚慰的小兽。 “你会的。你会的。”我抱紧他。 黄河滔滔长江滚滚,不知卷走了多少壮士的梦想和雄心。当年魏武帝作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然而总有一些人被上天选中成为时代的骄子,一将功成,光耀史册。 “到那个时候,你还会和我站在一起吗?” 听到这句话,我几欲流下泪来。那样的时候,他还会希望和他站在一起的女人是我吗? 我因爱了他,竟软弱至此。在遇到他之前我有多少年没有哭过?眼泪都交付给他了。 “会的。”我哽咽着,“我会的。” 我们在床榻间厮缠一夜。他像一只贪婪的野兽,仿佛过了今夜,就没有明天。**睁开眼看着他,他眼中的光亮温柔而朦胧。他将唇贴在我耳边,一声一声呼出潮热的气息。 人的身体是如此的温暖。这秋夜凉意也尽被掩去了。 注释: 1天柱将军:即尔朱荣。孝庄帝元子攸以尔朱荣有翊戴之功,拜为柱国大将军,位在丞相上。又拜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增佐吏。及荣败后,天柱及柱国将军官遂废。天柱大将军的封号由此消亡。 第九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然而在北中郎城的战事并不顺利。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陈庆之自从北上,率领着他的七千梁军一路从荥城、睢阳,到考城、荥阳,皆长驱直入,势如破竹。随后又以三千人攻下数万人把守的虎牢关。 于是元颢大摇大摆入了洛阳。他得意洋洋改元大赦,自以为天下在望。 这个陈庆之,听说他和北上的七千梁军皆穿白袍,从铚县至洛阳,前后作战四十七次,攻城三十二座,皆克,一路所向披靡。 如今洛阳城中小儿皆唱: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 尔朱荣连连挫败,前所未有的失败不仅令他损兵折将,更是颜面扫地。他怒不可遏,愤怒燃烧了理智,于是倾其能控的所有兵力,号称百万,浩浩荡荡南下攻打洛阳。誓要洗刷耻辱。 被陈庆之拒之于北中郎城外。 他们互相已经打了三天,尔朱荣的队伍被打得很惨,死伤惨重。听独孤公子说,尔朱荣如今执意要和陈庆之正面对抗,下定了决心拿这百万人的性命去填他的不甘。可百万之师面对七千人竟然束手无策,被打得七零八落。 尔朱荣大受挫败,颜面荡然无存。咬牙切齿不顾一切誓要亲手斩杀陈庆之,否则便是一辈子的耻辱。 可是三天十一战,皆是败绩。 独孤公子的脸颊凹了下去,身上总有鲜血、灰尘和焦炭混合起来的呛人的气息,昔日明净的眼中有骇人的血丝。他总是来去匆匆,顾不得和我说上一句话。 这夜他回来,急匆匆对我说:“我要离开这里去别处,但这次不能带上你。” “公子要去哪里?”我急切地拉住他。 他为难地一皱眉:“现在不能说。——我已将你托给黑獭了,他一会儿就来接你。”他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平静,柔声说:“去收拾吧。” 语带愧疚,似是安慰。 我拉住他:“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你要去哪里?你何时回来? 这大概是一个女人一生中问得最多的话了吧。我忽然觉得心里冰冰地凉起来。 他说:“我会回来接你的。” 我害怕了,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闹别扭。 他不说归期,会不会一去不回? 他不说话,捧着我的脸低头看了良久,又吻我的唇,似是安慰。他的唇干裂了,冬夜里冰凉。 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紧抱着他。铁甲隔住他的体温。从身到心皆是冰凉,不禁流下了眼泪。 他来抓我的手,又吻我,说:“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门口传来一声咳嗽。 一扭头,宇文泰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出现在帐子门口,一身黑色的袍甲,脸色发青,眼里尽是血丝,森森地看着我俩,仿佛一头忍受着饥饿在黑夜中逡巡狩猎的狼。 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我吓了一跳。 看样子战事把他逼得也很辛苦。 独孤公子见了他,将我松开。 他说:“你跟他去吧。” 我心里突然间充满了恐惧。这是我们第一次阵前分离,气氛太悲壮,我突然间开始害怕我们的前路在分别的这一刻是不是已经破碎。 这个念头太不吉利,我生生压下,抬手擦掉脸上的眼泪,勉强对着他挤出一个笑:“公子,早些回来……” 用力抽出还在他手心里握着的手指,扭头不再看他,抬脚就往外走。 我走得那么狼狈那么仓惶,以至于刚刚离开他的视线,就腿下一软,噗通摔倒在地。左边的小腿硌上了一块小石头,生疼。 原本伤心得又要落泪了,被这一摔,泪生生憋了回去。 身后的人说:“怎么好好地走路也能摔倒?疼么?” 我不理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尽管膝盖很疼,还是昂着头大步往前走—— 可是他的营帐在哪里? 只好停了脚回去看他。 他在身后哑着声音笑,戏谑道:“小郎君你往哪儿去?” 我进退不得,只能站着赌气一般不说话。他走过来促狭地说:“瞧你,又不是我把你的郎君调走的。”说着他扯了扯我的衣袖:“走吧,都给你安排好了。” 在那个小白帐里,他取了一盏油灯进来,放在床头,轻轻说:“你一切放心,期弥头他是自己请求去的。他……他有把握。” 我抬头看着他。他瘦长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忽明忽暗,不可捉摸。 我说:“请你……他的消息,不要瞒我……”在那一刻,有求于人,觉得自己那么卑微。 他默默点点头,放下油灯出去了。 度日如年中,我一天天焦躁。独孤公子走了两天之后我才知道,尔朱荣任他为前锋,扎了筏子强渡黄河,直取洛阳去了。此刻也不知战况如何。 也不是常能见到宇文泰。他同那时独孤公子一样匆匆来去,等我知道他回来了,寻到他帐子里的时候,他又已经走了。 这夜我睡不着,倔劲上来,非要等到三更半夜,问一问独孤公子的消息。 我进去的时候,他温了一壶酒,正在一个人喝。见到我,多摆一只酒杯,不说别的,只说:“天冷,来一起喝一杯。” 他脸上寻不见那惯常的笑,阴森森的,如一匹受了伤的狼。 我端起酒杯,嗫喏问:“公子他……” “还没有消息。”他打断我,一口闷掉一杯。 他一定苦闷,都发泄在酒里。 这世上不如意的人太多,女人会哭,孩子会闹,可男人能怎样?喝酒,到喝醉了,晕晕乎乎,不省人事,便什么烦恼都抛下了——至少可以安稳睡一觉。 都是这世道! 我也将酒一口干下—— 呛得几乎要流泪。 他这才露出笑意,似是乐见我出丑:“不会饮酒?” 我摇摇头,只觉得一团火从咽喉一直烧到胃里。嘴里辣辣的,脸上立刻烧起来。 他见了呵呵一笑:“一下就烧脸了。快把酒杯放下吧。” 我抬手擦掉唇角的酒渍,将手中酒杯放下。 他抬眼打量我,忽然说:“你穿着他的衣服挺好看。” 银白色的蜀锦棉袍,里面絮着上好的厚实的棉花,蜀锦的面上金丝绣大朵白莲,孤洁到骨子里。 宇文泰又说:“为什么非要跟来?这里不是女人该待的地方。” 我不知怎么喜欢和他别扭,倔劲又上来,说:“公子救的我,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再说,不就是成王败寇么!” “成王败寇?”他眉毛一挑,眼神一动,似是在体味这四个字。 末了,他端着酒杯轻薄一笑:“你还是给他做妾吧,让他送你回武川,别留在这种鬼地方。他妻子性格温婉,不会薄待你。过两年再为他生个孩子,你这一生也就有交代了。” 性格温婉……宇文泰也认识他的妻子。是了,他们都是相识多年,亲如兄弟姊妹。而我只是个突然闯入的外人。 我没有勇气问起独孤公子的妻,便问:“你的妻儿也在武川吗?” 他又轻薄一笑:“我还未娶妻,但有个妾。” “为什么,是先纳妾呢?”我不解。 少年夫妻最是恩爱,这人也廿三了,为何至今不娶。 宇文泰笑而不答,又是两杯下肚,才说:“也许有一天,我突然就会娶妻的。” 这人神神叨叨,我不愿再继续问下去。 他自己闷头喝了半晌,见我没声,抬头看看我,说:“回去睡吧。有他的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第十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独孤公子走了十来天了。[.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焦灼,烦躁。度日如年。一天天失去耐心却又毫无办法。 直到这天下午,宇文泰忽然回来,掀开小帐的门帘就说:“成了!” 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仿佛一道红光从心头窜上来,直蹿到脸上,映得脸也红红的。 什么成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见我愣愣的,大声说:“哈!期弥头成了!打下洛阳了!!” 我一跃而起。像一只受了惊的蚂蚱。 独孤公子同贺拔胜带着三千人夜渡黄河,绕过了陈庆之直取洛阳。其间附近已投元颢的城池闻讯纷纷复叛。他们在城下鏖战数日,城破,元颢逃至临颍。独孤公子乘胜追了过去,元颢走投无路,在临颍馆舍自缢身亡。 听到此,我的一直悬着的心忽地坠到地上,只觉得砰一声响,砸得胸腔生疼。 两腿战战发软,又坐了下来。 宇文泰几步跨到我面前,大笑着说:“莫离,你听到没有?你的郎君赢了!” 我这才抬起头。惊喜来得太突然,竟挤不出一丝笑意,只问:“他……没事吗?他何时回来?” “哈哈!还回这北中郎城做什么!走,阿干带你去洛阳见他!”他大笑出声,一扫多日阴霾。 洛阳,神都洛阳,昔日繁华的帝都,满城牡丹花开,先祖们世代生活的地方。祖父魂牵梦绕念念不忘,却从没有亲眼见过――我要去洛阳了。 我要去洛阳见我的心上人。 陈列在黄河边的大军前一刻还在对阵,攻下洛阳的消息一传来,顿时偃旗息鼓,双方作罢。 元颢已死,陈庆之没了后方,何必还要苦战下去。梁主对北伐没有野心,本是借机收复黄河以北万里河山的好时机,陈庆之多次上表请求梁主增兵北伐,却得不到一丝回应。最新章节全文阅读.七千人孤军深入一路转战本就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只能南撤回梁。 尔朱荣尤不甘心,亲自率着精兵去追。这个人生污点,他誓要洗去。 其他各营纷纷准备起拔。天气冷了,苦战多日的军士们都急着回家。 回去见父母,见妻儿,见情人。 同我怀着一样的心情。 天空中彤云密布,似是雨雪将至。 我穿戴好衣服,骑着马跟着宇文泰的队伍迤逦往洛阳而去。 走了不到半日,绕到黄河边上。 翻过一个山丘,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山坡下,黄河岸边,一眼望不到头,密密麻麻,陈列着战死的尸体! 那些身染血色的,僵硬的,冰冷的身体,曾经也是一个个,带着期望和梦想,要苟活于乱世的生灵啊! 一队一队留下来清理尸体的士兵,面色麻木,不论敌我,两人抬一个,扔进黄河里。动作那么自然,仿佛那本就是那些死去的人该有的归宿。 那些已经冷却僵硬的尸体在空中划过一条僵硬的弧线,直直掉进滚滚黄河,一个水花都没有,便再也不见了。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我只觉得身体僵硬无法动弹,仿佛自己也成了那一堆一堆的身体中的一个。我惊慌地回过头,见到宇文泰大声对我说着什么,大概是河水的轰鸣声太响了吧,只见他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竟什么都听不见。 耳边嗡嗡乱响,眼中一片血红。我抬头看天,那原本昏黄的天空怎的也染成了红色?北风猎猎吹过,旷野上回荡着一丝一丝呜呜的声音。 如挽歌。 我一阵眩晕,头重脚轻地摔下马来。 掉在死人堆里,伏在那些僵硬冰冷的身体上。立刻嗅到一种腐臭和血腥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又绝望的气味。 我低头去看身旁那人。他伏在地上,后心上插着一支矛,身下的血浸染出来,把周围的土染成一片暗色。头歪在一边,张嘴,瞪眼。 看着我。 我害怕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向后躲去,又触到一人,断了一臂,断口露着翻卷的肌肉和白骨。仰面朝天,似在大喊。只是已经再也发不出声了。 不久前还是个会说会笑的人,此刻已成了一堆不知名的血肉。 我慌乱地爬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惊起附近几只食腐的乌鸦。片刻又聚拢来,埋首在死人堆里。 四下望去,尽是这样的残肢断臂,尽是这样枉死的生命。 我曾经以为自己很不幸,可是至少,我还活着。我还能在这滚滚黄河边,为这些殉葬于时代的生灵,哭泣。 七千人对百万大军。我知道这场战役将永存史册,我知道,尔朱荣,陈庆之,都将永存史册。可是谁来安慰散落在这里的,这些一眼望不到边的哀泣的灵魂?! 独孤公子在洛阳,也将青史留名了。 但是他的脚下,又有多少不甘瞑目的白骨?! 天上飘下雪来。大片大片,突如其来。如柳絮,如碎玉。苍白的,要匆匆掩盖这惨烈的大地。天地混沌了。 宇文泰下马追过来,拉着我说:“走吧,别看了。” 一只手轻轻扶在我的脚上。我吓得往后一退。 低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士兵。十五六模样,白衣袍,应是陈庆之的士兵。痛苦地**着。 他还没有死。肚子被刀剑切开,肠子流了一地。只怕命在须臾。 那红红白白的一堆堆在脚边。我强忍住恶心的反胃感。 宇文泰伸手一把遮住我的眼睛。 他的手冰凉,带着一股森森寒气,一直从头顶,凉到脚底。 地上那士兵声音微弱,气若游丝:“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推开宇文泰的手,在他身边蹲下来。 他的眼神灰蒙蒙的,看着我,说:“我年后要娶妻了……我不想死……” 说着,他费力抬起一只手。那手上沾染着还未凝固的血,似是力气耗尽,连颤抖都是微弱的。 我一把抓住,双手合在掌心,说:“你不会死。” 我在骗他,表情一定虚伪难看,假得他根本不信。他张着嘴,使劲说:“我……想回建康……” 我是有多久没听人提到“建康”这个词了。泪水霎时汹涌。 他抬眼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一滴清亮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在那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脸上划开一道清晰的痕迹。滴落在染血的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那只手软软重重像一条死烂的蛇瘫在我手中。像他一样,再也不动了。 我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哭得怎么也止不住。 这个少年,将他未过门的妻子留在锦绣繁华的建康,自己跟着陈庆之北上,经历了四十多场战斗,攻下三十多座城池,也许沾沾自喜,自以为已为他们挣得一个好前程。 却在南归前的最后一天,死在了黄河北岸。 宇文泰站在我身后,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声调低沉地说:“成王败寇。” 我猛的回头!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绕道黄河边上!他故意要我看这生死场的惨状!他在嘲笑我当日说的那四个字! 成王败寇。 我有什么资格恨他?是我自己太幼稚,把如此惨烈的景况说得那样轻佻。 可我还是恨他。我松开那士兵的手,扑到他身上去打他。 他站着,双手背在身后,任我一拳一掌打在他的胸口上,只拿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看着我。岿然不动,如石像。 然后他说:“所以不能把女人带到战场上。” 我骤然停下。他转身离去,上马,居高临下冷冷睥睨:“走吧,你的郎君还在洛阳等你。” 雪越下越大。这一年的初雪,狂风卷着雪片呼啸而下,打在脸上如石子砸中般疼。我紧裹着斗篷,骑在马上费力地向洛阳而去,回首时,雾气浓重,远处那片旷野已被隐在一片茫茫白色中。 第十一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东汉末年董卓焚毁洛阳挟帝后迁都长安。[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分归晋之后定都洛阳,重修宫殿街道,洛阳又逐渐繁盛。到了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又在晋之上拓建坊市,遂有今日风貌。 我们经洛水旁的宣阳门入城,入城的时候依然大雪纷飞。眼前是宽阔得直上天际的铜驼街,道路两边分布着宗庙、社稷、太尉府、司徒府等高级官署,以及富丽堂皇的庙宇,此刻都在风雪掩映下影影绰绰。 车马沿着铜驼街又走了十多里,便见到前方,道路正中,那静卧于风雪天地之间的宫城。 此时已近黄昏,风大雪急,长街上除了这一队车马之外再无旁人。可是身后城墙上迎风猎猎的旌旗,脚下这平整宽阔的道路,路边一幢幢丹楹刻桷的殿堂楼阁,前方那峥嵘轩峻金碧辉煌的宫殿,这与汉时的洛阳又有什么不同? 更大,更精致,更辉煌。 我想起建康城里关于旧都的传言,想起整日摇头叹气的祖父。 他们都以为南渡的汉人将一切诗书礼仪都带走了,大江之北尽为夷狄。他们日日为洛阳沦于胡人之手而扼腕叹息却又无心力北上征伐――可他们绝想不到,衣冠人物,恢弘气象,还是在洛阳。 这时前方两个士兵骑着马从风雪中走来,直到跟前,问:“可是宇文将军?” 他勒马止行,道了声是。 来人神气清朗,说:“奉独孤将军令在此迎候。下榻宅邸已为将军准备下。其他人可至兵营安顿。――请跟我来。” 宇文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中是欢喜的。可是这欢喜,因为那个来自建康的小兵,平白多了几分沉重。 那日他的血沾在我的手上,黏黏的,之后干涸,紧紧箍住我手上的皮肤。那感觉时时提醒我,人死不能复生。 这道理好简单,小孩子亦知。平日里游戏,学着大人模样,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然而真的看在眼中,却是不能承受之重。 他真的死了。 驻营后我立刻打来水洗手。我使劲搓着双手,想把这种令我无法呼吸的感觉洗掉。那血色渐渐溶入水中,将水染成淡红色。淡淡腥味在空气中散开。 那种气味我难以忘怀。 宇文泰的脸上浮着忠奸莫辨的笑,看着我说:“别胡思乱想了。等一下去沐浴换身衣裳,好好打扮一下――他就要来接你了。” 不知为何,自从那天之后,我便怵宇文泰。原就觉得他不甚端正,这下更不喜欢。 到了华灯初上,我望向窗外。风雪已停,院子小径两旁点着的红红的烛火,映着地上的白雪,静谧而温柔。 我想,烛光太暗,他来的时候,会不会看不清脚下? 于是拿了一把剪子走到外面,一个一个,去剪那两排烛台上蜡烛的灯芯。 剪到一半,听到外面传来沉实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我心上。欢欣雀跃。 他着一身胡服,头束乌青色小冠,插着黑色横笈;穿玄色窄袖短上襦和青色大口裤褶,外面罩着袍裳。因裤口太大,便像时下流行的那样,在膝下束着锦带。 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白雪上翩翩而来一个玉树临风的妙人。 “这是在干什么呢?”他笑问。眉宇间有踌躇满志的喜色。 也不知这掩不住的喜色,是因为见到了我,还是因为一战功成。 我放下剪子,轻轻说:“怕公子看不清路,把烛火剪亮一些。” “我看看。”他没去低头看路,反而伸手捧着我的脸贴到眼前,“多日不见了,可有想我么?” 我的心又软软化开了。如一树的海棠被风吹落,悄无声息地飘入一汪碧绿春水之上。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他轻声一笑,将我拥入怀中:“下两句是‘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这首不好。”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他摇头:“司马长卿负情。也不好。” “唉。”我叹口气,埋首在他怀中,想同他撒娇,幽幽说:“要找一首矢志不渝又恩爱到老的诗实在太难了。――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他笑出声,说:“我记得你那次唱的折杨柳歌辞很好听,再唱一次吧。” 我清了清嗓子,倚在他身上轻轻唱: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这次,只唱给他一人听。 “刚离别几日,就这么哀怨。”他疼爱地抚了抚我头顶扎着的双丫髻,说:“还未及笄,便懂闺怨。是我不好。”又想片刻,说:“你还有几个月就及笄了,按说是要由你家女眷为你行礼。不过你孤身在此……就由我亲自为你执礼可好?” “我早已梳过发髻插过发簪了。”我低下头。暗暗的烛光照在雪上,底下掩着的都是呼之欲出又不堪回首的过往。暗暗自卑,我和别家女儿不同。 第一次插簪,也是为他。 他说:“那不一样。我为你执礼,这才是真的成年了。从此可以许婚嫁人……” 说到这里便顿住。 他觉得这是我们之间看不得更碰不得的结。只能故作不知,视而不见。 他已提了几次,我只拿话搪塞。我选的,只要他。 可眼下不忍他难过。刚打了胜仗,正是春风得意呢。我抱住他轻轻说:“好,公子为我执礼。”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话,宇文泰忽然在外面笑声朗朗地说:“怎么不记得‘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 脸一下烧透。他站在外面,从那里就开始偷听。 独孤公子哭笑不得,说:“你何时爱听壁角了?” 宇文泰大步进来,一脸憋不住的笑:“我偷学你们郎情妾意,以后求娶妻子的时候用。” 独孤公子哑然失笑。 宇文泰说:“现在太府、太官令和鸿胪寺正忙得不可开交,我是来通知你,至尊1三天后要进城。” 至尊的皇帝仪仗在三天之后由阊阖门进了洛阳。 那天大雪已经化尽,虽冰寒无比却艳阳高照。巍峨堂皇的宫殿卧在湛湛蓝天之下,飞阁流丹,层台累榭。那朱甍碧瓦的楼台高耸入云,金碧辉煌的殿堂钉头磷磷。 独孤公子侍驾去了。我自穿了男装带了个小厮出门看热闹。 天子仪仗威武庄严,鱼贯两列,宫女,宦官,金吾子,队伍浩浩荡荡,走得缓慢又优雅,撑足了气派,让忠臣良将和乱臣贼子都知道,这天下是他的,丢了,也能再拿回来。 从容不迫。方显出天家气象。 天子始终是天子。这天下还是元氏的正统。 中间是天子舆乘。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孝庄帝,也是最后一次。远远看去,他一身玄色天子吉服,上衣下裳,上衣绘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花纹,下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花纹;束发戴冠,冠纽中横贯玉笄,笄端垂朱绂;在两耳的位置左右各垂一颗玉珠,即是“充耳”;冠上是黑色天子冕,十二旒朱绿藻,他的脸便隐在那一排玉藻后面,讳莫如深。 御驾经过时,我随着众人跪拜在地,额头点地。却又悄悄抬起头来看向皇帝。 那是个文弱的青年。眉清目秀,可惜脸色苍白,哪怕是端坐在舆銮上,也掩不住一身的病态。 身旁的小厮察觉到我抬头,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伸手来按我的头。 用力过猛,砰的一下,我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头上充血,一时头晕眼花。咬牙想,回去非让公子打他板子不可! 小厮也咬牙切齿,极力压低了声音都掩不住他的愤怒:“小郎君你疯了吗?让金吾子发现了捉到御前去问罪!我家将军非打我板子不可!” 回到家中不久,宫里就传来消息,御前论功行赏,独孤公子任安南将军,赐爵爰德县侯。 二十六岁这年,他封侯了。 家里的仆从不待人吩咐就眉飞色舞地代他写家书,快马送往武川家中报喜。 在众人的欣喜雀跃中,我却感到一种置身事外的寂寞。 他的富贵于我何干?他青云直上,又与我何干?仆从幕僚指望着借他鸡犬升天;家中亲人指望着借他封妻荫子。 而我呢?我如此冷清,和这样的热闹格格不入。 可是我指望他什么? 我突然发现自己下了一个多么大的赌注。我根本不是他的任何人,他随便张一张嘴就可以将我的存在抹去。 我惟一的指望,就是他的心。 人心。 我不知死活地,不顾一切地,狂妄自大地,把自己扔在赌桌上。赌他一颗心。 赢,便赢一世;输,也是一世。 耳畔响起那日宇文泰说的话:给他做妾吧……过两年再为他生个孩子,你这一生也就有交代了。 我轻轻穿过家中的屋子,走廊,后院。眼中所见都是欢喜的笑脸。 然而我突然想哭了。 我的心上人啊,他是那样耀眼华贵,他已开始鸿翔鸾起扶摇直上,天下间会有多少女子想投入他的怀抱,又有多少豪门贵戚想和他攀亲带故。 而我有什么? 我又拿什么来爱他? 如果有一天,他爱上了别的女子,我打回原形,低贱如泥。 我太卑贱了,一无所有,卑贱得连爱他都没有底气。 注释: 1至尊:至尊:南北朝时期有“皇上”一词,但是一般不用于直接当面称呼皇帝。当面称皇帝为“主上”、“官家”、“大家”、“至尊”。《北齐书.文襄六王传》:及平阳之役,后主自御之,……诸军败,延宗独全军。后主将奔晋阳,延宗言:“【大家】但在营莫动,以兵马付臣,臣能破之。”帝不纳。《梁书.萧大球传》:侯景围京城,高祖素归心释教,每发誓愿,恒云:“若有众生应受诸苦,悉衍身代当。”时大球年甫七岁,闻而惊谓母曰:“【官家】尚尔,儿安敢辞?”《魏书.元愉传》:至野王,愉语人曰:“虽【主上】慈深,不忍杀我,吾亦何面目见于【至尊】!” 第十二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夏 跨过新年,武泰元年过去了,便到了永安二年。 我们一直在洛阳。 皇帝年轻,也想有一番作为。他在洛阳勤于政事,消弭冤狱,事必躬亲。洛阳城又现出一派繁华景象,仿佛外面的兵马纷争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身体里毕竟流着先祖拓跋珪的血液,不想大好河山落于外戚之手。 然而外戚拥兵自重。尔朱荣在晋阳掌握着实际的权力。 还是汉末的老路。 听说皇后大尔朱氏在后宫骄奢跋扈,滥杀后妃。但凡和皇帝说了一两句话的,被皇帝临幸的,哪怕只是有几分姿色的,皆被扑杀。她毫不避讳地对人言说,他的皇位是我阿父给的,我阿父便是自己称帝他又能怎样? 猖狂至此。 独孤公子又一次陷入了迷茫。 他自认是魏的臣子,他的家族与拓跋氏世代通婚,更应守护皇室。然而皇室保不住他们在乱世中的荣耀甚至是安全。他如今手中的,是尔朱氏给的。 五月间,洛阳春光明媚,满城牡丹花开,姹紫嫣红。这天我满十五岁了。 独孤公子为我执笄礼,郑重其事。亲自吩咐准备好一切。因我身份特殊,不便邀请宾客,便召全家管家侍女仆从观礼。 那天,我穿着一身黑色的采衣,梳着双鬟髻走进正厅时,只见厅中两侧坐满了观礼者,皆正装敛容。独孤公子伫立堂前,微笑看着我。 他戴着乌纱小冠,插白玉笄。内着白色中衣,穿着深红色右衽交领长袍,罩着黑色蝉衣,隆重而典雅。 厅外的乐者一张琴,弹高山流水。 因这场面太隆重,我心中也生出了庄严之感。我的人生里,上一次举行如此隆重的关于人生的礼仪是什么时候?该是抓周吧?可惜还未记事。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跪坐。 一边的赞者侍女走过来,拿起早放在一旁的齿梳,散开我的头发,帮我梳发。 然后我转过身重新跪坐,有司仆从端上一个盘子,上面垫着红布,放着一支白玉横笄,他去岁在北中郎城送我的那支。(.) 他正坐在我身后,为我盘好长发,轻轻将横笄插牢。他衣服上熏香的气味传到我的鼻中,动作间衣服摩擦着身下的蒲席,发出莎莎的声响。 他的手无意间拂过我的后颈,我的心里漾起水一样的柔情。这个我爱的男子,我生命里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同他息息相关。 之后是换素色襦裙,去笄插簪,又换深衣,之后又去簪换钗笄,换青色大袖礼服。 我的心一直在抖。跪坐在他面前,心中不安。 我才十五岁。从此以后漫长的岁月,我该怎样留住他? 我抬头看他,他浅笑盈盈,眸子里尽是父亲般的慈爱。他抚摸着我发上的钗,轻轻对我说:“莫离,你长大了。” 此话一出,仪式结束了。两旁观礼的家仆们纷纷上前道喜,口中说着恭喜娘子,恭喜将军。 皆知道我们的关系,皆以为及笄了,我便可嫁他。 成为这宅子的女主人,从此皆大欢喜。 独孤公子一脸喜色,屏退了众人,只留我。他上下打量我,笑着说:“真的长大了。”比划了一下我的头顶,“也长高了。” 是长高了,已到他的下巴。 他伸手抚着我的青色衣衿上银白的刺绣,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怜怜温柔将我心中的不安一扫而空。我伸手抱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胸口轻轻回应:“我纵不往,子宁不归?” “不归?”他笑道,“我不是一直在你怀中吗?” 天光尚早,他说:“我带你去永宁寺吧。” 永宁寺是皇家寺院,处处是天家威仪。其中的佛塔高九十丈,当初进城时若不是因为风雪交加,第一眼所见,当是永宁寺塔。 寺院内香烟袅袅,经声朗朗。因是皇家寺院,只有皇室和王侯能入内参拜。人少,古木参天,红瓦黄墙,更显得神圣庄严。 鲜卑人原信萨满教,后来逐渐改了信仰,虔诚礼佛,洛阳城内佛教最繁盛的时候有大小寺庙千余间,僧人地位崇高,不拜王侯,自由来去。 其实原先也不是这样的。 听说昔年太武帝曾因在长安一个寺庙中发现大量兵器和财物,疑为造反,于是诛杀全寺僧众,焚破佛像,开始大举灭佛。一时间举国上下风声鹤唳,太子和笃信佛教的臣子极力阻止也无法力挽狂澜。 灭佛运动直到太武帝晏驾才逐渐平息。之后文成帝又复法,开凿了云冈石窟。到了孝文帝,又在伊阙开凿了古阳洞,后来的皇帝和大臣都在此大举造佛像,逐渐成了龙门石窟。 宗教的兴废,和王朝又有什么不同?一兴一废,都在一人一念之间。也不知是世人仰佛,还是佛仰世人。 我举步踏进正殿。三世佛,三台坐莲,金漆佛身,宝相庄严,仰之弥高。垂目,不语,似微笑,观众生喜乐哀苦。中间是释迦牟尼,左边药师琉璃光如来,右边阿弥陀佛。 不管兴灭,佛总在那里,不言不语,不悲不喜。 那才是大自在吧? 不知怎的,我见到那药师琉璃光如来,恍惚觉得他在看我。往外走两步,还在看我,左边十步,还在看。 这佛像造得真妙。 我们焚香,跪在佛前,双手合十。我转头偷偷看他。他闭眼,脸色静穆虔诚。玉般的脸在烟雾缭绕中那么不真不切。 他在求什么呢?他的祈愿里,有我的名字吗?痴狂千生,轮回万世,都同我一起,好么? 我如他一般,合掌。求个前路无碍,诸事顺遂。求个流年闲散,浮生安乐。 匍匐在地。 耳边飘过一个苍老的声音:“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我抬起头,见是旁边一个老僧,在和一个年轻的郎君说话。那郎君神情悲伤,不时地掩面欷歔,似是有什么伤心事无法自持。 那郎君说:“可是她……她怎么就狠心嫁与他人了!” 那老僧又要说什么,我心念大动正要听下去,独孤公子已起身,拉着我说:“我们去后殿看看。” 耳边只飘过那苍老的声音,什么放下,什么自在,什么求不得,未听得完整,已被他拉走。 待从后面的藏经阁和揽胜阁回来,那老僧和那个年轻郎君都已不见了踪影。 心里莫名的,念念不忘。 见一旁另一个灰袍老僧端坐在一张案几后面,案几上一个签筒。是求签的。此时无人,他自拨着念珠闭目打坐。 我走过去,还未开口。老僧睁眼,微微笑道:“小施主要求签?”我点头。 既来了,不妨求一支。若是上上签自然欢喜,若是下签,我就不往心里记。 又燃一枝香,跪在佛前,摇那签筒。几十支签兀自在签筒里哗啦作响。最后有一支,像是被其他签推着,不甘不愿,慢慢地往外伸。看着将要掉下,另一支又忽然出来,抢在前面,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我捡起来,只见上面用朱漆写着:此诸痴猕猴,为彼愚导师。悉堕于井中,救月而溺死。 我递给独孤公子看。他也摇头不解。但这上面有个死字,大约不是什么好签。我已暗自后悔,何苦要多此一事,自寻烦恼。 老僧在一旁接过签去,一看,说:“这是水中捞月之偈。” “何为水中捞月?”我问。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独孤公子,走回案几后面,从案角镇纸下取过一张纸,添笔写了几行字。 我接过来一看,写的是:步及黄泉路,踏上奈何桥;又见忘川河,相聚望乡台。颤刻三生石,泪饮孟婆汤;前世未厮守,今生亦无缘。 都是阴司里的事情。我心中不悦,追问:“师父,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前世未厮守?怎么是今生也无缘?” 老僧呵呵一笑,说:“镜花水月,如梦如幻。终成泡影。” 句句不祥! 我收好老僧写的签解,闷闷不乐出了寺门。独孤公子自己也有些不悦,但见我不说话,跟在我身后哄道:“这也不是十分准的。你看那签是突然掉下来的。也许本该是前面那支,是个上上签,主一世姻缘,白头到老的。” 我回头看他,见他一脸无奈,顿时也释然了。都是我好奇,让他也跟着不高兴! 他微微一笑,搂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但凭怎样,我同你只是那八个字。”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夕阳斜照下,他明眸皓齿,俊朗清逸。 马车里,我靠着他,闭着眼,想,能不能一路睡去,睁开眼时,我们都已经白头。 第十三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秋 这一年七月的一天,虽已入秋,但暑热未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我们出城去洛水边放马消暑。 栖身洛阳,暂得安宁,便日日不得安分要四处游冶玩耍——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又兵临城下? 洛阳城已经几兴几废,身畔洛水却依然静谧安详。昔年曹子建经洛水,作《洛神赋》。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如今人已故去多年,惟绚烂文采传世不朽文采。 转眼已是傍晚。又一日消磨过去。外边到处兵荒马乱,如此得一日悠闲,已是奢侈了。 正要回城,有军中部属亲信匆匆而来,伏在他耳边轻语了一阵,又匆匆而去。他的脸色随即难看了。 宇文泰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仍然活着的兄长洛生死了。 独孤公子早年便与洛生相识。他说,宇文洛生风雅大度,很得将士爱戴,也很会打仗。昔日葛荣很器重他,封为渔阳王,统领宇文氏的部曲。 可是尔朱荣忌惮他,甚至忌惮他的阿奴宇文泰,总担心他们兄弟有异心,要联手将他推翻。他将他们都带到晋阳,然后借故杀了洛生。 原还想连宇文泰一起杀了。宇文泰在尔朱荣面前慷慨陈词,壮烈到自己都相信了,这才保住了性命。 可怀疑一生便难消除。尔朱荣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得更加严密。想用就用,想杀便杀。 这样的情形,早晚也得引颈就戮。 宇文氏四兄弟自从在武川跟着父亲一起举事,到了如今,就只剩四郎泰了。 数十年过去,只余天涯幽暗身影,一声叹息。 独孤公子在担心他。 我说:“若是公子不放心,可以借故去晋阳看看他。” 他摇摇头:“寄人篱下,谈何容易。再说去看看他,又能帮到什么呢?反而惹尔朱荣疑心。”想了片刻,又说:“不若请假回乡探亲,我中途去找贺拔岳,由他出面。我昔年跟随他阿父贺拔度拔时就已相识。他是个厚道人,又同为六镇子弟,应该会帮忙。” 我掩口轻笑:“那公子去吧。正好回乡看看——如今也封侯了,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他哈哈大笑:“我在你心里只是项籍一流?” 他们都看不起项羽,认为他刚愎自用,勇而无谋。(.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可项羽的身边,直到死,都只有一个虞姬。 虞兮虞兮奈若何。 男儿当勇冠三军志在天下自是没错。可对于女子而言,都不如两心相依,生死相随。 哪怕他勇而无谋,哪怕他不得善终。只要他对她,风风雨雨,坚若磐石。 说起来,也的确是自私的想法。 他忽然说:“和我一起回乡吧。” 突如其来,我愣住,莫名尴尬。我同他一起回乡,算什么呢? 他伸手将我揽住,说:“我已想了很久了。如今你成年了,我也想认真地同你说这件事。” “我不要。”我挣开他的手臂。 我不要。 “为什么?你我已到这一步,为什么还不愿意?”他皱眉,不解。 我敷衍他:“你已有妻室,何必非要纳妾。你我在此日日相对,有没有名分又有什么不同?” 他敛容:“莫离,我不是轻薄之徒,你既已是我的人,我就要给你一个名分。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我……我只想留在公子身边……其他的……” “藉口!”他忽然发作,把我吓了一跳。 许是宇文泰的事令他忧心至极,许是我真的将他惹怒了。总之破天荒头一回。 他忽而口气又软了下去,连看着我的眼神都浮起了忧伤。 “莫离,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一再地拒绝我,若即若离,我不能不想,你是在谋求退路。可是我们还有退路吗?我们乱世相逢,缠绵欢好,我们还有退路吗?你可曾想过,我也会因为你的拒绝难过,愤怒,我也会伤心?” 他竟这样想我。我对他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我跟了他,生死由他,哪里还有退路? 我转过头去,沉默不语。心中方寸之间,已辗转千万遍。 竟发现,我不敢。我已爱他爱到,不敢把自己全部交给他了。 不说这滚滚红尘,就是那小小的春熙楼,几年中我又冷眼旁观过多少爱恨?那些男人一朝温存,缠绵爱语说尽,转身便忘,又去寻下一场风流。 我想起了秋苓阿姊。也不知她在那人家里如何了。她说的,于他们是情,于我们是恨。 这世间,有多少情,便有多少恨。 缘分太玄了,根本无法掌控。那日我进了那房门,哪晓得就是他?若是另一个人,又待怎样?会不会又是另一个故事? 而他呢?他事先又哪晓得是我?若是另一个女子,他又怎样?也会爱上吗? 我们都不过是被选中的。身不由己。 这令我害怕。怕又一次被选中,被推上另一条身不由己的路。我不断对自己说,只要这样就够好了,我已不想要得更多。 我抬头看向他。他的脸苍凉安静,望着面前的洛水,突然又浮起一丝优柔。 我又令他难过。 可我于这事怎能轻易妥协?我孤身一人在此,万事都只能自己绸缪。前因后果,我早已想得十分明白。这样想来,我的确是在谋求着退路。 我牵一牵他的手。 他不看我,不动,亦不拒绝。 他廿七了,我才十五,他同我怄气,不看不理。我心里泛起一阵甜。他是把我当个女人那样来爱。 可是这爱,我怕我动用全部的气力,都不一定守得住。 我固执地牵住他的手。 “公子,你有没有想过,若那晚不是你,若兵士进城那晚不是你,我还是现在的我吗?我连清白爱你的资格都是你给的。两情相悦,不过是棋逢对手。可我拿什么和你对手?进退之间,我要怎么做才能和你一样张弛有度游刃有余?你有一天万人之上,青云之巅,多少女子都来爱你,我当若何?若那时你厌我了,不再爱我,我又当若何?我一无所有,惟一能倚赖的就是你的爱。可有一天你若不再爱我,我还拿什么和她们争?做你的妾,在你的后院里没有尊严地苟延残喘,靠着现在的回忆勉力度日……可到了那时,想起你我今日的恩爱,不都成了笑话?” 说得自己泪水涟涟。这确是我这些时日以来心中的痛处。我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收回游离在洛水之上的目光,转头来看我。无言。 呵,他也没有把握。于是将我置入后院,以为我衣食无忧便是他的安心。 我哑着声音,慢慢说:“公子,如愿……若有一天你不再爱我,请允许我带着尊严离开。即使有一天你不再爱我,厌弃我,憎恶我,也请不要亵渎……我们今日的恩情……”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目光渐渐柔软,最后闭上眼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缓缓,缓缓说:“莫离,我与你,不是逢场作戏,更谈不上棋逢对手。在春熙楼上,我见到梦中的女子,就意识到一切都晚了。彼时年少无知,我怎会想到这世上真的有你。成婚之前,我同黑獭说,若世上真有这个女子,就在我成婚之前出现吧。可是天未如我愿。” 这世间有太多的错漏,我们这样的凡人,大多左顾右盼,自以为得计,却又怎能真的做到步步为营。 “你怕我有一天不再爱你。你可知道,我也怕有一天,你不再爱我。” “公子……”我抬头看他。他的眉眼朦胧,如山水朦在霏霏烟雨之中。 他轻轻抚着我的脸,字字动情:“你那么年轻,那么动人。我也会怕,有一天你长大了,知道这世间有太多比我更好的男儿。我怕到那时,你会嘲笑自己此刻对我的迷恋。棋逢对手,——可我哪里会是你的对手?” 呵,原来情爱会将一个人变得很卑微。对方高山仰止,自己低入尘埃。于我于他,都是如此。 “我那时不该碰你,我给不了你什么……我本想为你做主寻一个归宿。可我无法自控。我爱你又怜你,对你欲罢不能。可太晚了,我能给你什么?这世道,不知哪一天我就一去不回,你还这么年轻,除了让你不再四处流浪无所依靠,我还能为你留下什么?” 我心绪翻涌,脱口而出:“不用公子为我留下什么,只愿你生死都带着我!” “我不要你死!”他又发作,这一次,重重将我抱进怀中,“莫离,我不要你死!你要活着,你活着,就是我活过的证据,就是我们的这些岁月没有白过!”他重重按住我的心口,狠狠说:“把这些日日夜夜,都存在你心里!”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沾湿了他的衣衿,重重的一片。 同赴红尘,共度悲喜。 我太幼稚了。我不懂他的心。 “我的荣耀,我的名望,我的富贵繁华,都想给你。”他贴在我耳边轻声细语,“能给的,不能给的,我都想给你……莫离,我想为你挣一个天下。”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已浑身无力。我软软自他臂膀中滑下,跌在他脚边。我只能紧紧抱住他的腿,泪水一滴一滴,都落在他的脚上。 都不必再说了。我要的,我求的,都在手上。他这颗温柔而慈悲的心,我又拿什么来回报? 我紧抱着他的腿,哽咽着:“公子,不必说了……我答应你……” 第十四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秋 从洛阳到晋阳八百里路,我们三天到了。[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行事机密,并未进城,独孤公子秘密到了城外贺拔岳的军中,跟他谈了大半夜,回来的时候面有喜色,说是基本事成了。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贺拔岳去和尔朱荣说手下还需要一个副将。选来选去,贺拔岳的目光落到了宇文泰身上。贺拔岳是尔朱荣的亲信,尔朱荣虽然有几分犹豫,但还是将宇文泰放到了贺拔岳麾下。 隔了两日,在贺拔岳营地的一个小帐里,我们见到了宇文泰。 宇文泰一进来,兄弟两个紧紧抱在一处。身上的铠甲碰得哗啦响。 劫后余生,还能重逢,实在是万幸。 不怕马革裹尸,就怕死于阴谋。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日后史书也语焉不详,有负武人一生的磊落坦荡。 又见到一旁的我,宇文泰笑着说:“你还真是到哪里都要跟着他。” 独孤公子笑眯眯的。这是他的第二件喜事了―― “她同意嫁给我了。正要一起回乡去呢。” 宇文泰朗声笑:“期弥头殚精竭虑,从此也安心了。” 又想了想:“可惜我这当媒人的竟不能去喝一杯酒。”一眼望见帐中案几上半壶凉酒,抓在手中:“就在此祝你们――祝你们――祝你们――白头!”仰头将壶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他好高兴。似乎太高兴了。 对他们来说,男儿立世,功名前程,娇妻美妾,样样俱全才圆满。 望着我笑说:“莫离……莫离,你可要谢我?” 心里一啐他。半壶酒下肚便失德了。 独孤公子说:“军中不宜饮酒。够了。” 他又笑,依然对着我:“你的郎君酒量不如我的……” 忽然不知怎的,他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闷哼了一声,没动。 独孤公子吓了一跳,弯腰伸手去扶他:“你没事吧?” 他自地上抬起头,头上血流如注。[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独孤公子忙扶起他。我也上前一看,只见他眉骨那里被壶嘴划了道口子,鲜红的血正从那里汩汩流出。 我也吓了一跳,从怀中掏出绢帕,手忙脚乱去擦。 也许很疼,他没了笑容,眼神痴痴的,似是有些发懵。 他的血滴在我的手上。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种黏腻的手感,又一次闻到那股淡淡的腥味。一时晃神,又想到那片生死场。 “我没事。不用管我。”宇文泰哑着嗓子说。伸手抓住我正在他脸上忙乱的手。 我的魂魄被他自黄河边唤回,定睛一看,正与他对上双眼。 鲜血自他眉骨留下,染遍半张脸。那眼在血红中张着,看着我。他的眼神,像看着猎物的狼。令人生怖。 忽然又柔和起来,松开我的手,说:“我没事,一会儿就止住了。” 独孤公子扶起他,我退后一步,去给他打水清洗。 他破了相,左边的眉毛由上往下斜着多了一道小伤口,生生将眉毛砍断。伤口不浅,肯定会留下疤痕了。 好在并不长,隐在眉毛里,只在眉峰处冒了个头。险险没伤到眼睛。 他拿个白布捂着伤口,神情有些郁郁,说:“糟蹋了你的帕子。” 那绢帕鲜血染透,此时被扔在一边。 我无暇顾及那帕子,说:“倒是你这伤口,只怕要破相。” 他笑:“男人嘛,破个相更威风。我又不像你的独孤郎那么爱修饰。” 说着朝独孤公子一扬下巴,笑了起来。 我垂目低声说:“眉主兄弟……断了眉,只怕将来……兄弟反目。” 宇文泰蓦地沉默下去,半晌才轻叹一声:“怕什么?如今洛生都死了。还怕什么兄弟反目。” 我抬眼看向独孤公子。 他也在看我。目中流光,不辨喜怒。 不便久留,当日我们便告别了宇文泰,匆匆启程。从晋阳到武川千余里路,我们同等在半道的一队侍卫汇合之后,就往武川快马加鞭地赶去。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到了武川,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妻……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向我,武川那映照着他的整个青春的夕阳,又会以怎样的角度斜照在我的身上。 一路风尘北上,逐渐远离城郭,眼前缓缓展开的,是一望无垠的碧绿草原。旷野如洗,远山妩媚。 希拉穆仁草原,他生于斯长于斯。到了这里,他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温柔而深沉。他立于马上,以马鞭指向前方沿着大地的线条匍匐延伸的绿色,回头问我:“你看,是不是天苍苍野茫茫?” 正是夕阳西下,天边翻卷的红云排山倒海,碧绿的大地笼罩在一片血红之中。那红色蔓延到他俊美的脸上,鼻翼眼角的阴影,似绵绵不尽的乡愁。 他离家五年了。 马蹄踏得夕阳碎,都是他回不去的青葱好年华。 都驻足。他遥望远方,眼中清波流转。 我看着他被夕阳映照的侧脸,静穆庄严。如一尊玉像。 他轻轻说:“当初我们被迫离家,一路南下,唱的是陇头歌。” 身侧的侍卫彭武浑厚着嗓子唱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他中气很足,声音粗犷,沙哑,浑厚。和这夕阳,这苍天,这原野如此浑然一体。 其他侍卫纷纷应和唱道:朝发欣域,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唱得没有任何技巧。吼着,可是这淳朴的歌声发自歌者的肺腑,苍凉地,钻入听者的心。 揉断百结愁肠。 他们都是属于这里的儿郎。 我竟湿了眼角。默默想,能不能有一天,让我再看一看建康。 那梦中朦胧得快要不见的江南啊,那云霞翠轩,烟波画船。那烟柳,那荼蘼。 在记忆中已经模糊得快要记不起了。 不禁也潸然。 他在马上,伸过手来牵住我的手。并辔而行。 他的家,在那些散落在离离草原上的一片片帐篷里。这些北镇的鲜卑人远离中原,依然保留着古老的生活传统。 他的阿父是独孤部的首领,阿母也是贵族出身。 早遣人去拜他父母,说他回来了。此刻都在外面迎他。 远远就看到了,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相互扶持着,远远眺望他们最心爱的儿子;而他们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 我突然觉得害怕极了。这是他的家,他的家人。 我却像一个闯入圣地的罪人。 无处容身。 到了跟前,他看了我一眼,松开了我的手。 那手在他的手中抖得太厉害了。连他也察觉了吧。 他上前拜了父母,又走到那年轻妇人面前。 那妇人唤,夫君。 他得体又含蓄地微笑,对那妇人说:“辛苦你了。” 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团聚。他们的付出与收获。 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几欲夺路而逃。 他的妻轻飘飘地将目光投在我身上,脸上表情都不曾动一下。只须臾,又移到他身上去了。仿佛那才是她的天,她的地,是这天地间唯一值得她去注目的。 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心中酸涩却又恍然了。 原来这世间,有一种笃定叫做夫妻。他是她的夫,三生缘定,一朝结发。不管他走得再远,再久,都会回到她面前,对她说一声,辛苦你了。 哪怕世事纷扰,乱花迷眼,她站在那里,始终都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这位女郎是……?”她轻声问。目光始终流连在他的脸上。 我低下头,感觉到他的父母投射过来的烧灼的目光。以及那隐隐一丝怨毒。 “进去说吧。“他又牵起我的手。 在帐篷里坐定,我站在他身边。 他敛容正声:“这是莫离,是在定州时收留的女子,在我身边照顾一直也颇为体贴。这次回来,一是探望父母,二是想和二老及夫人说明,纳莫离为妾,仍旧跟着我去洛阳。” 四下里一片沉默。然而最终他阿母开口说:“你长年孤身在外,有个知冷热的人在你身边照顾是好事。这事若是媳妇没意见,你就自己做主好了。” 坐在一旁的如罗氏连忙说:“我哪会有意见。我不能时时侍奉在夫君身边,已有亏欠。如今能有人代劳,我自然赞成。” 独孤公子一笑:“今日刚回来,也晚了,不如明日好好准备一下,再让莫离给你们奉茶。” 晚上我独自睡在小帐里。 他同他的妻在一起。 到了这个时候,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他说一切都晚了。确实是太晚了。 而他是早就明白的了,这样的夜,这样的时刻,夫和妻,我们哪怕穷尽一生都不会拥有了。 我辗转反侧。不知不觉泪湿了枕头。 突然开始厌恶自己。开始的时候,明明想的是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好。 怎么现在又开始暌违那个位置。 贪心不足。得到了,就想要得更多。 虽只是纳妾,但他的父母仍然邀请了一些附近的亲友前来观礼。 我走进去的时候,帐篷里已经坐满了人。各种目光投在我的身上,令我惶恐和窘迫。 我低着头,走到他父母面前,跪下。 接过一旁侍从手中的茶盏,正要双手递上。 忽然角落里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期弥头,这就是你在定州的春熙楼结识的那个妓子吗?你竟还把她带回家来了?” 第十五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秋 我的手一抖,茶盏咣一声摔在地上。. 如何在这远在天边的地方,被人提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滚烫的茶水溅在我手的手背上,生生作痛。 我慌张地抬起头,见到他父母的脸色一瞬间便得惊讶和震怒。他们一齐向他看去。他阿母脸色青白,质问他:“如愿?可是真的?”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如同被人当众剥得精光,羞愧难当。 慌乱地朝他看去。 他的脸色煞白,目光扫到我,两步过来将我抱在怀中,抬头说:“你们谁在胡说?她是清白女儿!” 我的身上气血乱涌,只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被他抱着,瑟瑟发抖。 “清白?你在春熙楼下为了她得罪了尔朱兆,要不是宇文四郎及时为你解围,还不知如何收场。第二天你又把她带回军中,都传得沸沸扬扬。还当我们不知道么?真是给独孤氏蒙羞!”那人继续说。 我在独孤公子的怀里颤抖着,成了众矢之的,满腹凄怆,忽然觉得全世界都在与我为敌。一入风尘,终身不洁。谁愿听你细细辩解? 孑然一身,怎么探豪门大户的深不可测?终究逃不脱悠悠众口。 “如愿,他说的可是真的?!”他父亲嚯地站起身。因为气愤,连身子都在抖着。贵族的脸面被当众生生撕破,猝不及防,连招架贴补都来不及,怎咽得下这口气? 这本就是一个门面重于一切的时代。 独孤公子抬头看着他,无法开口欺瞒,却也不愿承认。 个中曲折,本就不足为外人道。谁有耐心从头听到尾?只想听一个结果:这的确是一个青楼女子。 何必为我如此为难?本就不该来这里,本就是我不配。 我头目森然,使劲推开他,如一只陡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夜兽,在众目睽睽之下仓皇逃窜,想要寻一个漆黑的角落将自己重新掩藏。 我仓皇奔逃,跌跌爬爬直至筋疲力尽。还未歇斯底里地哭过,就已没有力气了。又怕别人看到问起。 因为被人认出我的本来面目?一个风月女子,竟想高攀在鲜卑贵族门中做一个妾室? 连痛哭都需要底气。最新章节全文阅读.而我没有。 这像一个刺青。一针针刺上去时痛不能当。更痛的是,终身显露,无法擦洗。 草甸上不远处有成群的牛羊,延伸着大地起伏的线条。远处是峰峦耸翠的青山,山下是蜿蜒曲折的河流。白云棉净,蓝天清澈。 “莫离。”他站在我身后,轻轻唤我。 我回过头去看他。他的眼中有歉疚而担忧的神色。 “我让公子蒙羞了。”我轻轻说。 他牵过我的手细细看着,问:“方才茶水可烫伤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那溅过茶水的地方红红一片,麻麻地发疼。 他低头轻轻吹着那烫红的手背,低着眉眼说:“是我无能,保护不了你。那人是一个远房兄弟,同我家自小甚少来往。听说之前在尔朱兆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又逃回了武川。” “公子,我做不到。也不想你为难。我这样的人,只会让公子蒙羞。” 我看着他。阳光透过重重的云层,在他脸上忽暗忽亮地闪烁着光影。睫毛太长,在他的眼睑下映出一大片阴影。 他闻言,抬起脸来看我,沉默无语。我的脸映在他的瞳中,那样卑微而丑陋。 我潸然泪下,紧抱住他,压抑着哭泣。爱一个自己配不上的人,是那样的心酸。 他抚着我的头发,说:“是我不好。你放心,我都会给你。总有一天我都会给你。” 这夜他陪着我。在那个逼仄的小帐中,简陋的木板铺成的榻,一条薄衾,枕着他的手臂入睡。 世界的冷漠无情都与我无关。 梦中恍惚,只觉得他的唇一次次抚过我的脸,手一遍遍在我身上滑过。 我睁开眼,他还未睡去,睁着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看着我。 见我醒了,他说:“我同你,果然是棋逢对手。” 都浓情缱绻。都患得患失。想占有,又怕失去。 于情爱中,当一个男人真爱了,便什么都想给那女人;而当那女子真爱了,便对那男人再无所求。 我轻声细语:“公子难得回来,该去陪陪夫人……” 她那样爱慕他,用那样渴望而崇敬的眼神看他。只要有他站在面前,她的眼中就再没有旁的人事。 话未说尽,他伸手将我的头按进胸口。下面的话亦消失在了他的胸前。 我自私又阴暗地,将他留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还有什么。我手中抓着的,只有他的一腔爱意。 一生太短了,连紧紧抱住他的时间都不够,又怎么能生生浪费。 “如愿……”我有些累了,轻轻唤他,似呓语,“如愿,如愿……我不在乎是妻是妾。我只想要你,我想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他无奈轻笑:“你呀……每次想摆布我,都唤我如愿。一唤我就心软,什么都应承你了。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么?从遇到你的那天,你就独占我了。以后也是,可好么?” “真的么?这就算誓言了。如愿,如愿。”我仰起脸看他。 他也低头看我,在我额上印了一吻:“真的。” “如愿。如愿。”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缠着他。 若能缠一生就好了。如一株女萝,根同他长在一起,枝同他缠在一起。 纳妾之事不欢而散,他也无心在家中久留,没几天便决定启程回洛阳。 临行前一天,他去同亲友告别。 我收拾好行李,走出小帐,正见到他妻子如罗氏远远走来。 走上前拜见她。 她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不说话。 我亦看着她。 女人之间的战争,没有刀光剑影,却更加惊心动魄。劳的是神,伤的是心。 她大约与他同年,或许再少一两岁。很标致,只是眼角有细细的纹。岁月在那些细纹里沉淀,令她看着我的时候稳如泰山。 她开口问:“你就是他梦里那个女子?” 她也知道吗?他同她说过?或是,她听宇文泰提起。 见我不说话,她又追问:“你果然是……出身那种地方?” 我轻轻点头,垂首不语。在她的面前自惭形秽。 她轻叹口气:“没想到竟是这样。” “成亲当晚他就说,娶我是父母之命,不能违抗。但是若有一天真的遇到那女子,千山万水也要跟她去。从那天起,我每天最大的心愿就是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我抬眼去看她。新婚之夜,她的良人竟同她说那样的话。即使是设身处地地去想象,仍然让我觉得心头一寒。 我还未出现,就已剥夺了她的快乐。 她忽然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啪一声,重重的,脸烧起来。我向后踉跄了一步,眼前都冒金光。 突如其来,我懵了。来不及去捂脸,却见她的眼中慢慢泛起泪花:“你为什么要出现?” 我的心泛起一阵五味杂陈的悲喜交加。 情爱温柔又残酷,煦暖又冰冷。有人欢喜,就有人悲伤。 她的表情渐渐平静,最后成为一种绝望:“他离家六年了。我等了他六年,却等来了你。” 目光落到我颈项间的那颗菩提子上。她伸手要来抚,到一半又停住,指尖颤了几下,那眼中流波一转,泪又涌上:“他竟然连这个都……” 复又叹一口气,眼中泪光已经隐去。她柔和着声音说:“事已至此,他喜欢你,我也不能不认了。只是拜托你,在他身边,好好照顾他。” 像是在托付一件自己最珍爱之物。 是她最后的反击,笃定地告诉我,他是她的。 她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轻轻一笑:“我嫁给他时,也像你这般年纪……都十年了。再过十年,我还会在这里等他,你又会在哪里?且看吧。” 啊,她方才那么脆弱那么凄婉,我几乎为自己感到羞耻。她却回首突然一剑刺向我。 一剑封喉。 唉,除了任她砍杀,我还能怎样呢?难道我有还手之力么? 她是他的妻,他最终要回的,都是她的身边。她才是他最终的方向。因此她是那样笃定。并且用那种笃定凉凉地沉沉地睥睨着我。 这才是婚姻赋予一个女人最大的权力。 她不动如山,稳操胜券。 而我已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也不知是我误她,还是她误我。 或是,他误了我们两个。 我茫然看着她渐渐远去,那句话却成了一个魔咒。 十年后,我们会在哪里? 第十六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秋 破碎的时代容不下过多的儿女情长。[.超多好看小说] 回到洛阳之后不久,独孤公子接到贺拔胜的任命,要他立刻赶赴荆州,任新野镇将和新野郡守。 此时尔朱荣在晋阳独掌大权,眼线遍布洛阳,亲信在洛阳周围伺机而动;年轻而懦弱的皇帝在宫中胆战心惊,举步维艰。双方的矛盾已经一触即发。 洛阳城内连黄口小儿都知道,有人要窃国。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亘古不变的道理。 因为形势不明,他带着部曲五百人先行去了,说到了那里稳住脚跟之后再尽快遣人来洛阳接我。 临行那日,我将他送至洛水边。又是仲秋时节,天色阴沉,大雾。河边的柳枝已经开始泛黄,绿尤不甘褪去,两相纠缠在不散的浓雾中。 我伸手折下一枝,插在他的马辔头上。已不是青色杨柳袅袅依依的季节,那半黄的柳枝干枯疲软地趴在他的辔头上,如行将垂死的老妪。 杨忠说:“转眼已经一年了。” 他是说我与独孤公子相遇之日。那晚杨忠也在那一众青年之中,掩面唏嘘的正是他。 他站在我的面前,两步远,看着我。目光那么温柔又怜爱,对我说:“别怕,我很快就遣人来接你。若我不在这段日子洛阳有变,他们都会誓死护着你。”指着我身后的十来个武士。 我咬着下唇,倔强地忍住眼泪,垂目看着他胸前明晃晃的护心镜,朦胧照出我的脸。头上的高髻有些松了――得知他要走,几日来都无心梳妆。 第一次同他长久分别,也不知这“很快”到底还是多久。但是心里渐渐明白,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而我会有越来越多的时候不得不跟他分别。直到天下太平。 可是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他骑着他那匹黑色的苍岚,带着他的部曲,带着他的无奈,还有他的壮志和抱负,渐渐消失在这一年最大的一场浓雾之中。 他有壮志,有抱负,有梦想。 而我只有他。 早早就看不见了,我却一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仿佛他下一刻就会从那片惨淡的浓雾中走回来。 独孤公子一走数月没有消息。数月后来过一封家书,百般叮嘱,细诉相思。又说道,目下已提作荆州防城大都督,又兼任了南乡郡守,虽无战事,但此地历经战火,荒芜已久,民生凋敝,政务极其繁忙。 还需再过几个月才能遣人来接我。 一等,又是几个月。 到了次年,也就是永安三年,洛阳果然如所有人担心的那样发生了变故。. 年中的时候,尔朱皇后产期在即。尔朱荣以此为由要求入朝。朝堂哗然。 这是尔朱荣第三次入朝。第一次,他在黄河边沉了胡太后和幼主元钊,发动河阴之变;第二次,打垮了元颢,他护送当今皇帝进洛阳。 这第三次,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来要皇位的。 洛阳城内一时群议鼎沸人心惶惶。这帝都才刚刚安生了没一年,又要打仗了吗? 听说中书侍郎邢邵得知消息,已经半夜离城直往东狂逃而去了。 那日我扮作男装带了两个侍卫出门看看,发现竟有一些富户也在匆匆忙忙整理家当,急着要出城避祸。 ――尔朱荣,谁放心他?就算现在都靠着他顶着魏的江山,可他在河阴大开杀戒,早已扣定了乱臣贼子嗜杀成性的帽子。再说尔朱氏本是羯人,残暴贪婪粗鄙不堪,不读诗书也不懂礼仪,向来被已经汉化的鲜卑人看不起。谁能担保他们尔朱氏一旦篡位成功不会在洛阳又复制一次“河阴之变”? 听说皇帝被逼得退无可退,终于下定决心要除掉尔朱荣。生死存亡之际,拓拔氏的血液终于在这个皇帝的体内沸腾了。 可是皇帝准备刺杀尔朱荣的消息竟然已经在洛阳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听说他对中书侍郎温子升说:“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 高贵乡公乃是密谋诛杀司马昭反被司马氏所害的曹髦;常道乡公是屈服于司马氏甘心拱手让出江山而为屈为人臣的曹奂。 曹髦虽死,但不负曹氏的血统,不负魏武帝生前征南逐北一统中原的壮志,不负曹氏先祖的英灵。 唉,虽是壮烈,但连这样的话都传得满城尽人皆知,布局如此不周密,他真的能成功吗? 不禁为这位年轻的皇帝捏把汗。 想起去岁他进城的时候的样子。那个病弱的青年,那苍白的隐于玉藻之后的脸――自幼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他真的能够一举铲除尔朱荣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吗? 我放下马车的帘子,对扮作车夫的彭武说:“我困倦了,回去吧。” 彭武回头轻声对我说:“娘子不要怕,若洛阳有变,我等会第一时间送你出城。” “我不是怕。我有点担心至尊。”也不知是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 外面传来轻笑声:“娘子也关心天下事?” 彭武身材魁梧,站在眼前如一座小山。力大无穷,仿佛身上那些块垒里长的尽是力气。此时他笑话我也没什么不对,我从来都认为天下与我无关。 我伸手摸着颈下的菩提子,轻轻说:“若是尔朱氏真的得了天下,公子不会开心的。” 元氏如今是孱弱了些,可是,元氏的江山毕竟是鲜卑人的。若是落到那帮野蛮残暴的契胡人手上,一定会对鲜卑人大开杀戒。 而留在北方的其他族人,又会好到哪里。 到了八月炎夏中。一日午后我正困顿,倚在庭院的躺椅里小睡,忽然被外面一阵喧腾的声音吵醒,召来侍女问:“外面这是怎么了?跟过年似的。” 小侍女出门去打听,须臾又转回来,慌慌张张说:“彭武小将在外面等着娘子,要娘子立刻收拾东西。” 我噔地一下从躺椅上跳了起来―― 变天了! 我急忙奔出去,见彭武一脸焦色等在外面:“怎么了?至尊他……?” 彭武一见我,立刻说:“至尊倒是无恙,死的是尔朱荣。可是娘子快些收拾东西和我们走。细的,路上再说!这洛阳已经片刻都待不得了!” 他跟着独孤公子多年,嗅觉比旁人灵敏得多。既是他说情况危急,那必是十分危急了。 我立刻回屋去换了身男装,又收拾了一些东西,便急急忙忙跟着那十来个武士往宣阳门出城去了。 洛阳城里一片喧腾,街道上挤满了人,无论贫富,皆欢喜形于色。官道上还有匆匆往宫城去的各家马车,想是此刻赶往宫里朝拜皇帝去的。 一直到出了城,武士们才开始谈论这件事情。 尽管皇帝事不周详,刺杀尔朱荣的计划闹得尽人皆知,但尔朱荣却并不怕他。尔朱荣看不起这个年轻文弱的被他一手捧上去的皇帝。 尔朱皇后产下皇子,皇帝在殿上埋下伏兵,宣尔朱荣进明光殿。等到尔朱荣发现伏兵,上前想要挟持皇帝的时候,却没想到皇帝的膝盖上横着一把剑。 那想必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刃如秋霜,斩金截玉。 一个年轻的皇帝不甘心只做一个军阀手中的傀儡。三尺长剑,斩破山河。 那剑直直刺入了尔朱荣的胸膛。刺破了他的内着的铠甲,也刺破了他多年的帝王梦。 银白薄冷的剑锋染上鲜血,阴鸷又惨淡。 尔朱荣,这个凶残的野心家,终于死在了他从未看得起过的元子攸的手中。 连同殿外等候的尔朱荣的长子菩提和其他亲信也尽被伏兵所杀。据说是当场砍为肉酱,连面目都辨认不清,只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残肢断体。 “至尊大喜过望,亲自登阊阖门宣布大赦天下。此刻大概百官都在宫中朝贺吧。”彭武说。 “那我们为什么要出城?” “娘子你有所不知。尔朱荣虽然死了,但洛阳的周边目前还都在尔朱氏的控制之中,北边是尔朱兆的地盘,东边的徐州由尔朱仲远掌控,西边关中地区是尔朱天光的。他刚灭了万俟丑奴,如今兵锋正利。尔朱荣一死,他们必奋力一战以保全族性命。若都攻向洛阳,你以为凭至尊手上那点禁军能守得住?洛阳若是陷在尔朱氏手中,任凭我几个本事再大,也没法保得娘子周全了。还是趁早远离这是非之地。”另一个武士贺楼齐侃侃而谈,胸中尽是天下之势。 万俟丑奴……我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年初时尔朱天光和贺拔岳一同入关中镇压他的起义,听身边这些武士说起过,宇文泰也跟着贺拔岳一起去了。也不知他现在到了哪里。 他那双眼睛总在我脑子里闪,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彭武接过话头说:“我们探得,尔朱荣死的消息刚传出宫,他在城里的党羽就赶往天柱将军府商议要进宫弑君报仇了。关键时候,还是贺拔胜将军说了一句,天子既行大事,必当有备。吾辈众少,不可轻为。但得出城,另为他计。众人这才散了。贺拔将军也立刻带着自己的部队开拔离开洛阳了。” 贺楼齐笑着说:“他才不愿意趟这浑水――勤王吧,他怎么愿意拿自己的兵马去填那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尔朱氏;跟着尔朱氏做乱臣贼子、捧着尔朱氏称帝么?他更不愿意。索性一走了之,在外面静观其变。”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我问。都走了这么远了,都没有人告诉我这一行人要去哪里。 他们都笑了起来,仿佛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笑得我莫名其妙。 彭武说:“娘子难道不思念独孤将军么?就算娘子薄情,我等也急着要回将军那里了。” 我脸一烧。这些武人性直,说话忒白些了!但随即心头漫过一阵狂喜:“我们要去荆州吗?!” 他们笑而不答,都勒马放慢了步伐。方才还策马疾驰奔命,现在却悠闲得如同闲时放马射猎一般。 此时已离洛阳有约百余里地,天色渐晚。我在马上回过头,去看那早已看不见的洛阳。残阳如血,天空中掠过的寒鸦为这血色又添三分阴森。 这洛阳,又将再一次沦陷了。 眼看就要愈见衰败下去。 洛阳的衰败,岂止是一城的衰败吗? 曾叱咤风云的、扬鞭策马直指天下的拓跋氏,终于不可挽救地彻底衰败下去了。道武帝的宏图,孝文帝的伟业,将就此随着洛阳的衰败而衰败下去,直至一败涂地。 这魏的天下,还能在急风骤雨中飘摇多久? 然而收回目光,我已无心再想这些了。 我的前方,是东南重镇荆州。 而我的心上人,正在那里。 第十七章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 秋 行了两日,这天中午到了南阳地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远远见前方官道上烟尘滚滚,驾驾的喝马声隐隐传来。似是有一队人马飞奔而来。 贺楼齐道:“怎么这边会有队伍往洛阳方向去?” 话音一落,两个武士立刻带着我隐到路边。其他人也随后撤到了道路下面。不知前方来的是福是祸,众人皆屏气敛声。 彭武立马在路边,遥望着前方来人。 我的心怦怦乱跳。谁会在这种时候,飞奔往洛阳去凑热闹? 到那马蹄声渐渐近了,彭武像是认出了什么,回头说:“好像是自己人。”他驱马几步到了路中间,大声问:“来的可是荆州军马?” 那队大约三十多人,领头那个到了跟前,勒马止步,看了一会儿,说:“是彭武小将吗?在下刘直。我等是独孤郡守大人遣往洛阳去的。现在洛阳形势如何?” 彭武笑着回头对我们说:“是将军的人!” 我这才松了口气,不禁又有些恼。到了这时候他才知道遣人去接我。若不是彭武他们机敏,现在还不知怎样。 于是结伴一起赶往荆州。路上一问才得知,他一听说尔朱皇后诞下皇子,便立刻遣人快马加鞭往洛阳去接我。 刘直一脸疲态,笑着说:“我等是昨天半夜出发的,这一路还未曾歇过一刻。” 又问:“但不知洛阳有什么要紧的人,让郡守如此紧张。是郡守的什么亲人吗?” 贺楼齐笑着说:“是将军的一个幕僚。”说着看向我,抬了抬下巴。 刘直看到我一愣,脸上随即泛起一阵掩不住的不屑。因我一直未开口说话,他并未看出我是女子。但心里一定嘀咕,这样的幕僚,能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才干让郡守大人如此紧张? 莫不是龙阳之好? 当晚在野外驻营,我独自坐在一边,耳中听着他们在一旁谈笑。 刘直说:“去岁郡守大人刚到荆州时,荆州这里已荒废多年了。城防松懈,良田荒芜。连年打仗,谁还有心种庄稼,总怕种下去了还不到收成,一打仗又全毁了,白浪费气力。我们也不过是混混日子。郡守来了之后,示以礼教,勤以农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今年开春,他亲自带着守城将士下田耕作,如今,他带着我们种下去的那些粮食都已经收成了。”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那股气恼也渐渐散了。他果然有太多的事情要忙,若我在身边,他又怎么能两头都照顾到。 真是矛盾,但愿他只是个普通人,与我日日相对;却又希望他日日奔劳,有一番作为。 忽然听到彭武问:“将军在荆州可新纳了姬妾?” 我抬头看他。他正不怀好意地看向我。 分明是来戏弄我! 我转头去不理他。耳朵却竖得老高。 刘直不疑有他,说:“郡守大人洁身自好,从不近女色。连两个月前荆州的望族徐氏要将嫡长女嫁给他做妾,都被他婉拒了。” 我听了,心里红艳艳开出一朵花来。 贺楼齐夸张地笑起来,拊掌大声说:“哎呀,郡守大人对那位莫离娘子还是念念不忘啊!” 那一众在洛阳看护我的武士都跟着笑起来,都拿目光来看我。 “莫离是谁?”刘直问。 只有一片笑声。没有人回答他。 刘直发现这不寻常的气氛,一时摸不着头脑。见众人都看着我,便提了一只酒葫芦走到我面前,说:“这位小郎君一直独自坐在这里岂不闷得慌?为何不过来同我们一起喝一点?” 我推开他手中的酒葫芦,抬眼瞪了一眼贺楼齐。他们都笑嘻嘻地看着我。 刘直喝了点酒,有些失分寸。可能本来就不太看得顺眼一个瘦小娇弱的小郎君竟然让他们几十个人从荆州千里迢迢赶到洛阳去迎接,他竟伸手来拎我的胳膊。只一提,便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口中说道:“堂堂男儿,何故作妇人之态!” 彭武立刻失色:“哎,刘直,你别……” 刘直见到彭武的脸色更加疑惑,不敢再造次,松开我退后了两边,谨慎地问:“不知小郎君尊姓大名?” 我抬手抹了抹耳边散下的头发,看着他说:“我叫莫离。” 那边顿时笑作了一团。 刘直一愣,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突然说:“哎呀!末将失礼了!死罪死罪!” 说着便灰溜溜回去了。 我也觉得他的样子很好笑,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此后一路上,刘直对我毕恭毕敬,不停地赔罪,好像唯恐我回去了会在独孤公子面前告他状似的。一再告饶,同我说,那徐氏女的事情,可千万不要提起是他说的。 好容易到了荆州,他们将我送到郡守府便各自散去。 府里三五个仆人,陈设朴素,书房的案几上还放着一本摊开只读到一半的公羊传。 我环顾四周,眼里仿佛都是他的身影,在这间狭窄的书房里转身忙碌。 在那窗楞上,插着一支柳条,已经枯死,失了水分,反而直直挺着,似不甘心。 眼前浮现出坐在案后,在昏暗的烛光看书的他,到困倦处,抬头看到窗上那支柳条,嘴角撇出一抹笑意。 我的心里漾起一阵温柔的暖意。这个男子,真如玉般无瑕。 到了夕阳斜沉,外面的仆人忽然脚步匆忙起来。那管家模样的人大声吩咐其他人:“郡守马上就回来了,快吩咐厨房加紧备饭!” 另一个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片刻过去,门口一阵嘈杂,有人大声喊:“郡守大人回来了!” 我心头一喜,提着裙子迎出门去。只见他刚到门口,下马来,将马鞭交给身后的刘直。 “公子!”我唤他。 他见到我,那已疲惫的双目重新有了明亮的光彩,两步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胳膊:“总算来了。” 我抬眼看他身后的刘直。刘直此刻已成了“眼直”,直愣愣看着已恢复成女装的我,口中喃喃道:“原来真的不是‘小郎君’啊……” 他平白来拉我一下,岂能就这么饶过他。我眼一转,问独孤公子:“那徐氏女可美么?” 独孤公子一愣,随即回头对刘直说:“回去军中再打你板子!” 刘直一脸苦相,对我说:“娘子何苦记恨我到如此地步!” “他怎么你了?”独孤公子问。 我见刘直在他身后一副讨饶的模样,笑着说:“他训斥我说,堂堂男儿,何故作妇人之态。” 独孤公子放声大笑。 刘直无奈地苦着脸说:“是我说错话了。我该说,小小女子,何故假扮男儿,骗我们这些眼拙之人!” 我说:“你再说,信不信我再告你一状!” 刘直一拱手:“饶了我。我这就走了,不敢碍你眼了!”说着牵着苍岚转身就走。 独孤公子这才牵起我的手往里走,一边问:“一路上顺利么?” 我点点头,想起困于洛阳的皇帝,担忧地说:“不知至尊怎么样了。” 独孤公子说:“尔朱世隆如今兵围洛阳城。其他尔朱各部也在往洛阳云集。前景堪忧。我们如今只能在外围静观其变了。” 见他露出郁郁之色,知道他也有身不由己的情由。不想惹他不快,便说:“听说公子在荆州颇有政绩?” 他果然欣慰一笑,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说:“就算天下大乱,也总想给你清平一隅。这才耽误了去洛阳接你。幸好彭武他们机灵,早早就出来了。” 忽然面对着我比划了两下:“近一年没见,好像又长高了。” 我一笑,伸手一比划,已经能顶到他的嘴唇。我说:“我会不会长成公子那样高?” 他揉着我的头顶说:“不要再长了,这样就很好了。再长,就要飞到天上去了。”又左右看看我,目光落在我的胸口,贴在我耳边说:“更像个女人了。” 我脸一烫。这一年来胸前总是鼓鼓胀胀的,跟吹了气似的。羞赧地扭过头去不看他:“乱说!” 他呵呵一笑,将我抱住:“好了,我的莫离长成个小妇人了。” 我埋在他胸口,想了半天,还是问:“那徐氏女……美不美?” 他有些诧异,忍不住失笑:“你还真的上心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确有些耿耿于怀,便一味将脸埋在他胸前同他撒娇:“说嘛。” 他想了一下,说:“那日酒宴,她出来给我敬了个酒就进去了。我也未曾留心看她。印象中尚可。” “什么样……叫尚可?”我不满这个回答,抬起头追问。 他似是察觉到我的不快,捏着我的下巴说:“尚可就是,我的莫离有十分容貌,她可占一分。至于德行,更是无从得知。” 这才心满意足。 唉,天下女子啊,莫不爱甜言蜜语。被那漂亮话一哄,就俯首帖耳,任他摆布。 直到次月我男装随他出席乡绅的酒宴,亲眼见了那徐氏女,才知道这一分,抵得上我好几个十分。 第十八章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 秋 独孤公子这一年来在荆州恢复生产,审查积案。(.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一方面安抚平民,使各归其业,另一方面又保护当地豪族的私产不受流勇侵害,因此和这里的乡绅极好。 我扮男装虽是文弱了些,可一眼看去也就是个有些病弱的清秀书生。平日里并不会有女子扮作男人抛头露面,再加上晋时盛行的男风在汉族豪门间尚有遗存,因此席间也没有人怀疑我的身份,只以为是独孤公子身边一个颇得信任的文吏。 座中觥筹交错,其乐融融。我一直看着坐在徐公身后那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子。 那美貌,岂止是沉鱼落雁可以形容的。 她梳着曹魏宫廷中流行的灵蛇髻,唇间含笑,眼中含情。行动间,那向侧方扭起的发髻不时地颤动,颇有风情。她的绸缎襦裙质料上乘,衣衿和衣袖上缀着珍珠,在满室烛光映照下灿灿生辉。举杯间葱白一样的手指从袖间露出,似含羞带怯,指尖上凤仙汁染成的蔻色直晃我的眼。 席间独孤公子不时地转头和我轻声说话,似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见她举了一盏酒,袅袅娜娜走到我面前,低头施了一礼,抿嘴轻轻一笑:“这位郎君从未见过,不知怎么称呼?” 她的身上一股白牡丹的香气缭绕,熏得人醉。 独孤公子见了,正要代我回答,我直起身向她回礼,朗声说:“在下姓邹,单名一个离字。” 她嫣然一笑:“姓邹?小女子看郎君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家出身,可和昔日洛阳邹氏有什么渊源?” 她竟拿这话来挤兑我,是已经怀疑我是女子吗?我眼角余光瞥见独孤公子转头看着我,面带异色。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我姓邹吧。 想到此,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自傲。徐氏的嫡长女?真是笑话,我乃是洛阳邹氏的堂堂嫡长女。哪怕我们邹氏和王氏谢氏无法比肩,但也还轮不到他们区区荆州徐氏踮着脚来攀,她又有什么资格痴心妄想去够独孤公子的妾位? 想到这里,我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看着她明艳姣好的面庞清淡地说:“乱世中流离得久了,在下也不记得了。” 她并不介意,只微微一笑,说了声:“失礼。”抬袖一遮,一仰头喝完了盏中的酒。 我也仰头喝干了自己盏中的酒。 ——一仰头,已知上了她的当。她是要看我有无喉结。 这女子! 一股辛辣气直顺着喉咙到了胃里,烧得五脏六腑难受。 她见了,又掩口笑着说:“邹郎君似乎不胜酒力,只一盏酒,脸就红了。” 我笑笑:“在下确实不善饮酒。娘子见笑了。” 眼见她又袅袅娜娜地回席,经过独孤公子身边的时候,脚步轻轻一顿,似是而非地留下了一个含羞顾盼的眼神。 独孤公子见了,脸色微微尴尬,转头悄悄对我说:“不要紧吧?下次不带你来这种场合了。看你脸烧的。” 我气闷,说:“我出去吹吹。” “让刘直跟着你。” “不用。”我站起身撇下他们出去了。 原本只是听刘直说徐氏女也会到场,心生好奇便想看看这一分美在哪里,苦苦纠缠了半天才让独孤公子带我出来。(.$>>>棉、花‘糖’小‘說’)没想到自己被气成这样。 女人之间争风吃醋不过是寻常把戏。他如今才得一个郡守就有这样的世家女趋之若鹜。往后只怕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 这世道,女子守心爱的男人身心如一谈何容易。 只是我这颗心,似被那徐氏女的美貌尖锐地划开一个口子,突兀地往外尖啸喷涌着各种不甘。 我转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到了一处小花园。 那院子打理得颇为精致,正是深秋,园中盛开着各色菊花,争奇斗艳,在月光下袅娜多姿,夜风吹来,聘聘婷婷。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祖父最爱陶潜的诗,也最敬他的人品。兼之,也就十分爱菊。 记得昔日里,邹府的花园内,到了秋天就开满了菊花,品种奇多,姹紫嫣红,比这里不知堂皇多少倍。 “郎君醉了么?”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冷冷的声音。 我浑身一凛。她冷着脸站在我身后。 我回过头:“徐娘子撇下那一屋子热闹跟着在下做什么?” 徐氏并不准备和我绕弯,直截了当地说:“听说上个月洛阳事变之后郡守大人一失平日的冷静持重,心急火燎地遣人飞驰去洛阳接回一个女子,就是你么?” 她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态倨傲不恭,目光冰冷如霜,丝毫不见方才席间的各种柔情。 这种私事她都知道得如此清楚,看来徐氏为了让她顺利嫁给独孤公子,还颇下了一番工夫。 我转过身来看着她。月下的她面如芙蕖,身如弱柳,仪态万千。像她这样的女子,大概只要巧笑嫣然地勾一勾指头,这世间没有男子不会为她所驱策吧? 而她的目标,却是我的如愿。 我抬头看到独孤公子从走廊那边走过来了。大概是出来寻我寻到这里。他拐过游廊拐角,见到徐氏女,脚步一停。 我低头思忖了一下,问:“以徐娘子这样的身份,竟然甘心做妾?” 她掩口笑了:“妾当然是不够的。可是郡守大人已经娶妻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不若先占住一个位置,将来再徐徐图之。” 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那些大家族里繁华锦绣的后院里,光鲜和睦的表面底下那些肮脏的事,尽是这种女人搅出来的。 我父亲也有一个妾室。在我母亲之前生下一个庶长子。她对我母亲还算恭敬,只是那时我还年幼,到底怎样,我也不得而知了。 我问:“为什么是他?” 她笑得更厉害,直笑得那薄薄的身子都颤了起来,笑够了,她静下脸来,直视着我:“那你又是为什么?你的目的难道和我有什么不同吗?” 我难道要同她细说在定州的那一夜夜心跳?难道要让她知道洛城的那些西下斜阳?难道要同她描述黄河岸边万马齐喑的惨况,和那晚一路伴他踏雪而来的铺陈在白雪之上的烛光? 我只笑不语。 徐氏见我不说话,大约是摸不清我哪里来的底气,她向前跨了半步,声音大了些:“你不过是凭着年轻美貌。可惜到现在,连妾位都没谋到。可见郡守大人对你也不过如此。你有的那些我都有,我还有你没有的家世。郡守大人恐怕很难不多看我几眼。所以将来,我有的,你却没有。” 郡守大人的确多看了她几眼——就在此刻,就在他身后。 骄傲的徐氏女却不自知。她像一只美丽的孔雀一样张扬,话语间更加轻狂:“除了美丽的脸和年轻的身体,你还可以给他什么?没错,天下男子莫不喜欢年轻美丽的女子,但是你可知色衰而爱弛么?到那时,你还有什么可以支撑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秋夜的风吹乱了鬓角的头发,拂在我的脸上有些轻微的痒。我抬眼直视着她,既无心和她争论,也不想轻易退让。 她高高地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傲慢地睥睨着我:“阿邹1,你该明白,郡守大人那样的男儿,就只有我这样的世家女子能配得上。我的家族可以帮助他在荆州长久地生根。你又能为他做什么?你凭什么和我争?” 她太蠢,也太自以为是了。到底只是久在深闺的女子,眼界不可谓不浅。独孤公子的心,岂是区区一个荆州能放得下的? 这样美的女子,却没有和这美貌相匹配的德行。可惜了。 我已无心继续在这里停留下去。 “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呢?”他终于开口了。 那徐氏女一惊,没料到身后还有人。她猛然回过头去,见是独孤公子,脸色一白。 还算镇静,虽不知方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但徐氏也没有乱了方寸。转眼柔柔一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姿,轻声说:“我出来透透气,刚好碰到这位邹郎君了。——郡守大人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刚转过来就看到你俩在一处说话。”他语气平和清淡,似完全不知道我们说了什么。 徐氏女脸色一松,微微放了心。 独孤公子双手背在后面,朝我慢慢走过来。他擦着她的肩膀过去,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一身月白锦袍,在月下明净清华,那双眼睛如同两潭静水,深不见底。月光为他镶上银白的轮廓,那泛起白光的乌发竟为他平添了两分沧桑。晚风吹起他衣袍的下摆,随风摆荡,说不尽的雅致风流。 他走到我面前,近得我要仰起头来看他。 他看着我,眼中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抬手轻轻拂开被风贴在我脸颊上的碎发。 这气氛有些诡谲,那徐氏女有些惊慌地唤了一声:“郡守大人……” 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后脑,对着我轻轻一笑,没有回头,依旧凉着声音说:“徐娘子大概看出来了,这是个女子。” 他说得如此直白,徐氏女反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张口结舌,只好嗫嗫说:“是……是有一些疑惑……但方才也不敢确定。” 他转过头去,朝她微微一笑:“现在确定了?” 徐氏女慌乱中笑得有些勉强,已不见方才的风情万种:“竟不知郡守大人有这样的雅兴……不知这位娘子是……” 他在清亮月光下,淡着一张玉般脸庞,似笑非笑,轻启双唇,一字一句说:“这是我的逆鳞。所以……不要轻易触碰。” 徐氏女那美艳无双的脸在那一刻白得像一张纸一般,连露出袖口的那排葱样秀气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在他说出“逆鳞”二字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似被一只铁锤重重一敲,那种生疼的感觉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一时间竟连站都站不稳了。 ——向后踉跄一下,被他在后腰上一把撑住。 他面色无波无澜,一手牵起我的手,低头轻轻对我说:“天色晚了,回去吧。以后别出来乱喝酒。” 那口气,像一个大人教训淘气的孩子,直是又气又爱。气吧,打不下手骂不出口,爱吧,她又乘着这爱无法无天惹一堆麻烦。 他牵着我的手,脚步稳稳地从徐氏女身边过去了。 她身上那股牡丹的香气绕在鼻间,片刻便散去了。 在马车上,他似喝多了一些酒,一直不说话,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我也有些闷闷不乐。一时间,车里静悄悄的,只听到车轱辘滚过街道发出的声音。 他突然说:“你是故意的。” “什么?”我不明所以。 他睁开眼,看着我说:“你见到我,故意诱徐氏说那些话,激得我出声护你。” “若非她心里存了那些念头,我再怎么诱,她也不会说。” 我低下头,有些委屈,鼻子有些酸。 ——确实是委屈。我又何尝愿意做个心机尖巧的女子。 何尝不愿傻傻地和心爱的男子共度一生静好岁月。 他轻声叹了口气,伸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将我拉过去在他胸前伏下,说:“你呀……明知我视你如命,明知我一定会开这个口。既知道我对你的心,何必要千方百计试探。” 不,他不懂。在男女间,这是一种永不会感到倦乏的游戏。越是知道他爱我,就越喜欢百般试探;越试探,就越确信他爱我。 若是不确信,反而不敢试了。 爱都是试出来的。不试怎么知道?口说无凭。 我笑着伏在他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声。 他一手拔下我头上的发簪,让长发披泻下来,慢慢抚着,说:“让你这样不放心,是我不好。但徐氏是本地望族,很多政事的进行还要依赖他们。所以明面上的关系要维系着。你懂不懂?” “那你会娶她么?”我问。 “不会。”他干脆地说,又笑了,说:“你这妒妇,够了吧。” “如愿……”我伏在他身上又笑。 他抚着我的头发说:“头发长长了不少,也厚了。” 已经几欲委地。此时披散下来,在马车的毯子上铺开一片,如丰茂的草。 我轻轻说:“青丝与君相伴老。” 他轻轻抚着我的头发,由顶至梢,一遍一遍。 忽然又问:“你出身洛阳邹氏?” “是。”我轻轻说。这时候拾起自己的血统有些滑稽,但这的确又是真的。 他脸上现出怜爱又惭愧的神色,说:“竟是个这么有来头的女子……让你这样跟着我,真是委屈你了。” 我轻轻一笑:“莫离命不好,若不是遇着公子,此刻还不知在哪里。若我同公子真能白头到老,又有什么委屈的。” 注释: 1阿邹:南北朝时也称呼女子为“阿x”(x为姓氏)。《洛阳伽蓝记》:英闻梁氏嫁,白日来归,乘马将数人至于庭前,呼曰:“【阿梁】,卿忘我也?” 第十九章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 秋 快入冬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下来,洛阳传来的消息也一天比一天坏。 皇帝在洛阳城靠着汉将李苗打退了尔朱世隆的进攻。可是尔朱世隆退兵之后,北边的尔朱兆从汾州占据了晋阳,和尔朱世隆合兵一处,推立了宗室远亲元晔为帝,又联络了尔朱仲远,一起向洛阳杀去。 皇帝的体内拓跋氏的血性被唤醒了。他不甘心坐以待毙,四处招兵买马,并且启用了渤海豪族高氏兄弟。此外他一方面招安山西匪众抗击尔朱兆,又派郑先护和杨昱征讨尔朱仲远,另一方面又封立还未造反的尔朱天光为王,以笼络其心。 各种动作不可谓不果断而有效。 然而当皇帝把城阳王元徽视为左膀右臂、事事询问依赖的消息传来时,独孤公子重重地将书信拍在案上。 “怎么了?”我正在一旁帮他添茶,这一拍,直震得茶碗在桌上一跳,滚烫的水溅了一桌,有几滴溅到我的手背上,钻心地疼。 他说:“元徽是什么东西?!诡计多端鸡鸣狗盗之徒!至尊怎么能信他!!” 复又喟叹一声:“看来势已不可挽回!”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更坏的消息传来。贺拔胜本已反出尔朱氏阵营,被皇帝派去和郑先护杨昱一起征讨尔朱仲远,却受到郑先护的猜忌,只得率本部兵马和尔朱仲远单独作战,兵败被俘,只能又投降了尔朱氏。 得到这个消息,我本以为独孤公子会大发雷霆,然而他一句话都没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关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便又去府衙了。 那一夜,我没有去打扰他。有些烦恼并不是儿女情长可以抚慰的。在这种时候,我什么都帮不了他。 我独自坐在书房外的庭院里陪着他,一直看着窗上映出的那微弱的烛光。那支业已枯死的柳枝映成一个黑影,在窗上随着烛光的闪烁轻轻摇晃着。 一会儿又见他起身在窗前走来走去,似是无比焦躁。他的影子映在窗上,只是看着他的影子,已觉得心里满是解不开的绕指柔情。 时节已经入冬,到了下半夜开始下霜,无比寒冷。那石凳越坐越冷,我便起身在四周走走。四周一片寂静,冬天的月亮又高又白,孤独的悬在天上。(.棉、花‘糖’小‘说’) 他还坐在案前,片刻又起身,似是在换蜡烛。那愈来愈暗的烛火瞬间又亮了起来。 天下。 所有自认有志的男儿都为这个诱人的字眼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可是天下是什么? 对他们来说,天下是什么? 是无上的权力和无边的享乐?还是无边的苦难和血流成河? 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就为了这个天下扬鞭策马,肝脑涂地。 这时一个下半夜起来巡视的仆人到了这里,见到我,诧异地问:“娘子怎么在这里站着?” 我立刻伸出手指轻轻嘘了一下,示意他小声。 “公子心里不痛快,不让人进去。我在这里陪陪他。”我小声说。 “那我去给小娘子拿件棉斗篷来。真是,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可要冻坏了。都下霜了。”他轻声嘀咕着,快步退出了庭院。 我看着他离开,刚回过头,前方那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有些慌乱,也不知他会不会恼我在这里,恼我们说话打断了他的心绪。 他走出来,走到我面前。他的眼睛如沉沉夜幕下的海。 不说话,伸手将我抱进怀中。 我浑身一暖,这才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片刻,他伸手轻擦着我头发上沾着的露水,说:“你看你,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做什么?沾了一头一身的夜露,会生病的。” 我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不说话。 他轻声问:“贺拔将军又降了尔朱氏。你说,我要不要离开他?” 我问他:“离开他去哪儿?” 他无言。 去哪儿?他也会有无处容身之感么? 我思量了一下,说:“不若等一段时间吧……贺拔将军是兵败投降,也许迫于无奈。当日尔朱荣伏诛时他本可随尔朱氏党羽杀进皇宫,可他却阻止了众人这么干。他对皇室还是忠心的。” 他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外面风云变幻,我却困囿于此。” 我扶着他厚实的胸口安慰说:“公子知道吗?上古时有鹏鸟,止于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典故,又似在想其他事情,漫不经心问:“为什么?” 我说:“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志。虽不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他笑了:“一飞冲天吗?” 他终于笑了。 我明白了。对于他这样的男人,天下是一个梦想。这个梦足以温暖那些寒冷漫长的黑夜,足以让这乱世中惨淡的人生变得绚烂。他的人生,光有情爱、财富、或者地位都是远远、远远不够的。只有天下这个辉煌的梦想,能够光耀他苍白憔悴的人生。 而天下是什么?也许到死,他都无法说清楚。 我不禁想起了永宁寺那个解签的老僧说的话,镜花水月,终成泡影。 尔朱兆最终还是攻陷了洛阳。这个昔日在定州城春熙楼前和独孤公子拔剑相向的粗莽青年,俘虏了当今的皇帝。 听说皇帝被关在永宁寺,后来被尔朱兆带到了晋阳,依旧关在一座佛寺里。 在这一年的十二月的甲子日,那个年轻的、文弱的、但又血气方刚不甘受辱的皇帝,被尔朱兆勒死在了那间佛寺里。 他宁学高贵乡公而死,最终也学成了高贵乡公。 几代虔诚礼佛的拓跋氏啊,他们的这个虽不英明、但也不算辱没先祖的子孙,死在了佛的脚下。 几天之后的新年,府里过得极为冷清。那些本地望族上门拜年,也都被独孤公子随意敷衍过去。 自从洛阳陷落于尔朱氏之手,他已几个月没有开心过了。 他不开心,家中就没有下人敢开开心心。 这是普泰元年了。 到了大年初三,按照惯例,由郡守作东,宴请当地豪门望族。那天我在内室里,听着外面喧闹声一片,笑声,劝酒声,恭维声不绝于耳。 荆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此地的豪门都练就了一身不管谁来掌管都能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本领。也难怪,没有这样的本领,又怎么能在这个易主频繁的地方守住家业呢。 听下人说那美艳的徐氏女也来了。徐氏尤不肯放弃这个打算,也许此刻,她正巧笑嫣然地给独孤公子敬酒吧。那样的美艳无双风情万种,那样的让人无法拒绝。 我直是连饭都吃不下! 一直叙谈到深夜,众人方才告辞散去。等了半晌,还不见独孤公子进内室,我便信步出去看看。 外间厅中杯盘狼藉,应是宾主尽欢。也难为他,明明心情郁郁,还与这些无所谓天下是谁当家的望族周旋。 我走向门口,听到外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似是独孤公子的声音,便侧身倚在门上听着。 他说:“这件事在下是不可能答应的。还请娘子不要自误。“ 对面是徐氏女的声音:“上次冒犯了邹氏娘子是我失礼。但我会同她好好相处,绝不会为难于她。郡守大人是不信我吗?” 她的声音又柔又甜,带着委屈,连我听了都为之心软。何况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我在心里啐了一口,不由得紧紧抓住自己的袖口,也不知在紧张什么。 独孤公子声音清冷:“我孑然一身漂泊在外,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真的是白白耽误了你。” 徐氏女不甘心:“那邹氏娘子呢?” 独孤公子的声音竟有了一丝笑意:“她与我相从于患难,我对她自然同别人不一样。” 我偷偷伸出头去看。那徐氏女站在门下,这夜是一弯细细的上弦月,四周暗暗的,只有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上的灯发出微弱的光。她在这暗光中雾鬓云鬟,那张盛妆的脸竟显得娉婷生辉,一双眼水汪汪地望着对面的人,似有无限委屈,要流出泪来一般。 我暗暗叹了口气。要对这样的女子说不,还真是难为他。 没想到徐氏女竟一头扑进他怀里,哽咽说:“可自从第一次相见,我对郡守大人已无法忘怀……我愿跟随大人天涯海角,矢志不渝!” 这贱妇!我在心中暗骂。 独孤公子有些猝不及防,僵了一会儿,小心伸手将她拉开,明显不悦,声音比刚才更冷了两分:“在下乃是行伍出身,粗鄙不堪与娘子相配,亦不愿耽误了娘子这样绝佳的相貌人品。夜深了,未免家人担忧,娘子还是请回吧。” 徐氏女低下头,肩膀似在微微颤抖。半晌,她抬起头,表情泫然欲泣,似下定决心一般,说:“大人!小女今夜愿为大人侍奉枕席!只求大人垂怜小女一片爱慕之心!” 那微红的眼眶,因羞涩而腾起红云的腮面,那欲张又合的娇艳红唇……唉,我已听不下去了。一个美貌如斯的女子拿自己的身体当作武器,谁抗拒的了? 她如此急切如此不甘,到底是真的心仪于独孤公子,还是别的原因? 心中已狠狠将她踏在地上,踩了千万遍。 “荒唐!”独孤公子轻喝了一声,已不欲与她多言,回头叫道:“刘直,送徐娘子上马车,带上两个婢女,一直护送到府!” 说完一振衣袖,便进了门。 一进门,便发现了站在一旁的我,惊异之余,意识到我已将他们在外面的话听去,无奈地一笑,说:“你这妒妇,我听你一次壁角,你就也要听我一次吗?” 我看着他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心里漾起暖暖的清流。这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他身上有轻微的酒气,嗅在鼻子里,连我都要醉了。 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一踮脚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似一愣,没料到我会如此反应。但随即也抱紧了我的腰。 我却一把推开他,转身便往里走。 他不知何意,追在后面问:“怎么生气了?” 我头也不回,假嗔道:“那种女子,自放她回去便是,何必又是差刘直又是遣侍女的?好大的阵仗!” 他闻言嗤地一笑,伸手拉住我的胳膊,说:“若不这样大阵仗敲锣打鼓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到家门口,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可不是要赖到我的头上,说也说不清,甩都甩不掉。” 我听了一笑,转身又扑进他怀中,踮脚去吻他的唇。 他轻笑,抱着我说:“你这妒妇。如此善妒,怎么得了。” 我轻舔他的嘴唇,复又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 他吃痛,抽了一口凉气。 我嗤嗤笑着放开他。 他不甘,一把又将我揽过去,笑着问:“这又是干什么?好痛!” 我伸出手指在他俊俏的下巴上、那方才被咬的地方轻轻擦过,抬眼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今夜……愿为大人侍奉枕席……” 第二十章 普泰元年(公元531年)- 春 开春后不久,尔朱世隆将皇帝元晔废为长广王,另立了元恭为帝。(.)不久,高欢开始讨伐尔朱氏。 高欢原是尔朱兆手下的大将。洛阳事变之时,他审时度势,引兵去了河北,避过了这场动乱。随后他上书给尔朱兆,以军粮不足为由请求移师山东。 高欢因此在山东羽翼渐丰,开始和尔朱氏交锋。一直打到第二年,双方在紫陌大战,尔朱氏溃败。首鼠两端一直观望的大都督斛斯椿见此情形,抢先一步回到洛阳,尽杀尔朱氏党羽。随后高欢率兵进驻洛阳,全面接管了权力。 不久,因为如今的皇帝元恭是尔朱氏推上去的,高欢又觉得他是个不好控制的人,于是将他废掉,另立了元晔的族子章武王元融的儿子元朗为帝,改年号中兴。可半年之后便又将他废为安定王,立了元修为帝。又改元太昌。 昔年汉末董卓擅权,废少帝而立陈留王,尚引起朝堂哗然,血流成河。如今宗庙社稷的大事,在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被把玩得如同儿戏,而庙堂之上竟无人敢出声。 太昌元年五月,登基不久的元修便迫不及待鸩杀了元晔、元恭和元朗,又杀了自己的叔父汝南王元悦,之后迎娶了高欢的嫡长女为皇后。 无情最是帝王家。昨天在砧板上为鱼肉待宰时还哀戚流泪,今日翻身转眼就成为刀俎,毫不留情。 独孤公子渐渐开始对皇室失望。特别是听说元修鸩杀手足之后,叹道:“也许是真的气数将尽了。” 他在屋里转了几圈,又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能且行且看,大魏也不知还有没有崛起之日了。” 此时贺拔胜已经率本部军马到了荆襄驻扎。见到独孤公子在荆州的治绩他颇为高兴,上表将他迁为大都督、武卫将军。 这年中秋,贺拔胜举行家宴,召众将带家眷参加。 虽然大多数将领的妻室都在家乡,但毕竟已屯驻在荆州近三年,有些人将妻小都接来了荆州,更多的是在当地纳了妾室。 因此这一场宴会,可算是云鬓香影,风情万种。 我跟着独孤公子一进大厅,就见到依依坐在贺拔胜身后的那个女子。(.) 可不就是徐氏么?她已成了贺拔胜的第三个妾。此刻满堂辉煌的灯火映照得她艳若桃李,肌肤胜雪,美得不可方物。 此时见我们进去,她歪过头,斜着眼睛瞟了独孤公子一眼,然后妩媚笑着,将一颗乌紫的葡萄送入贺拔胜口中。 席间觥筹交错。因是中秋佳节,众人也都努力忘却外面的种种不如意,在酒和明月中得片刻悠闲心境。 酒至半酣,贺拔胜忽然问:“独孤郎,你身后这位姬妾我怎么从未见过?是在荆州当地纳的么?” 独孤公子直起身正要回话,一旁的徐氏已经娇着声音说:“将军一定是见过的,只是,恐怕见的是这位姑娘的男装打扮。”说完用袖子遮着嘴格格笑起来。 女人啊,小心眼,寻着机会就报复。 贺拔胜被她说得有了兴趣:“哦?真的吗?“他细细打量了我一会儿,又问:“独孤郎是何时得了这样的女子?我果真见过么?” 独孤公子被问得尴尬,答道:“我同她在定州就相识了,一路跟来荆州的。” 贺拔胜拊掌笑着说:“好,乱世中的佳偶,令人羡慕啊。”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附和的赞叹声。 只有坐在独孤公子下首的杨忠面色复杂。――徐氏女昔日求纳于独孤公子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此时他大概也有不好的预感,觉得徐氏女会搅起什么风浪。 徐氏跟着贺拔胜笑道:“大都督在荆州政绩斐然,士民皆交口称赞。大将军难道不要奖赏一下大都督?” 我的心里腾起森森寒意,不知这心机颇深的女子在打什么主意。我转脸去看独孤公子,他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难看,却又不能表露得太明显,只得一笑,生生化成一脸的尴尬。 贺拔胜说:“我已表奏皇上,升为大都督、武卫将军,还需要赏什么?” 独孤公子连忙说:“都是卑将分内之事,何敢表功!还请大将军勿以为念。” 徐氏望着独孤公子轻轻一笑,说:“那官职,虽是大将军的意思,但说起来是皇上赏赐的。难道大将军自己不应该赏赐点什么么?”她美丽的双眼瞥向我,嘴角扯出一丝狡猾的笑容:“我听说大都督府中只有邹氏娘子一人服侍,连侍女都没有两三个。大将军何不赏赐一个美人给大都督,也免得……阿邹一个人服侍得太辛苦。” 只听咣当一声,一旁杨忠手中的酒盏摔落在地上,撒泼了一地的酒。 杨忠慌忙拾起酒盏,四下里看看,尴尬地笑起来,说:“这……徐夫人真会说笑!大都督和邹娘子自定州时就感情相笃,大都督当年苦战北中郎城、袭取洛阳之时邹娘子也如影随形,他们……” 徐氏冷笑着打断他的话:“是感情相笃,还是阿邹善妒?”说着那双妙目恶毒地瞥向我。 贺拔胜一听,立刻不悦,对独孤公子说:“妇人以善妒为大恶。独孤郎,不可过于宠溺了。我赐你一个美人,今夜就带回去吧!” 得逞的徐氏娇柔地笑着,眼角却阴阴地扫过我的脸。 我身上一冷。 像徐氏这样骄傲又自负美貌无双的女子,遇到不肯臣服于她裙下的男子,仿佛是蒙受了天大的耻辱,恨不得赶尽杀绝。 独孤公子亦是一惊,直起身子道:“多谢大将军美意,但是家里实在是不再需要其他女眷了。” 贺拔胜更加不悦,板起了脸:“独孤信,你堂堂七尺男儿,不可掣肘于一个妇人!本将赐你的美人,一定要带回去!”说着也不待独孤公子再说什么,偏过头对徐氏说:“你去用心为大都督挑个可人又能干的,今晚便送过去。” “妾一定尽力。”徐氏低下头应着,嘴角撇出阴谋得逞的笑。 四下里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盏,静观事态发展。 独孤公子和贺拔胜皆沉默不语。 徐氏四下里看看,咯咯笑道假意打着圆场:“大都督真是的,一个女子而已。要是大都督实在不喜欢,就放在府中当个侍女使唤也是一样的,又何必要当面拂了大将军的好意呢?” 我转头看了一眼独孤公子。他一脸焦灼,却又无可奈何。 脑海中浮现出在定州的那夜,他和尔朱兆拔剑相向时,那坚定的冷硬的脸。 在那一眼之间,我竟然想哭了。 在回去的马车上,我们似是无意,却离得很远。一路沉默无话。到了门口,管家早已迎出门来,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对独孤公子说:“方才骠骑大将军令人送了一名女子来。现在人在后院,大都督要如何处置?” 他脸色黑沉,说:“你随意给她在前面找个事情做,只不要让她进后院,不要在我眼前晃。” “明白了。”管家不敢多言,匆匆去了。 他这才牵起我的手,一言不发将我拉进后院。他的手抓得很紧,我的手腕生疼,被他拉得踉踉跄跄。 一直进了卧房,他反手关上门,重重一下将我抵在门上,看着我的眼睛说:“生我的气?” 黑暗中他的眼睛晶莹明澈,嘴角陷在月光的阴影里。 “没有。”我别过脸去轻轻说。 他掰过我的脸,逼令我看着他,说:“莫离,刚才你也看到了,我无法当场拒绝。但是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发生。好不好?” 我的眼圈不争气地热了。 明明不是他的错。我同他置什么气?一个侍女就让我惊慌成这样,我有什么底气同他置气? 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他用手指一一抚去,捧着我的脸来吻我。 我紧紧抱住他,颤抖着身体,如同风中的一株女萝。原是我幼稚,把情爱想得简单,以为两情相悦便可长长久久。 殊不知这甜蜜恩爱的两情相悦,刺了世间多少人的眼。 他沉沉说道:“莫离,给我生个孩子好么?” 孩子?我睁开眼睛看他。 呵,他已经三十岁了。他的眼角有了细细的纹,那疏朗清俊的眉目也多了几分沧桑了。可他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他的声音冷清而苍凉,如幽幽风声在耳边飘荡萦绕:“莫离,我想同你有个孩子。男女都好,一起将他养大,听他唤我阿父,唤你阿娘……” 他将我抱到床上,吻着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脱去我的衣裙。他像一只巨大的鸟一样覆了上来。我们怀着同样神圣又沉重的心情,期盼一个混合着我们的血液的新生命。 第二十一章 永熙二年(公元533年)-春 这一年冬天出人意料的温暖,一直到隆冬时节,还未下过一场雪。[.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跨过年去,便是永熙二年了。 还在正月里,关中就传来了新的消息。 那天贺拔胜匆匆遣人将独孤公子叫去。我送出门去,见彭武还站在门口,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彭武说,贺拔岳被侯莫陈悦杀了,目今夏州刺史宇文泰由众人推举,暂时统领其众,正在秦州城外陈兵候战。 彼时贺拔岳占据着西北,并不服从高欢。他胸怀大志,为人豪爽,因此深得当地人心。北部四州的刺史曾在平凉会面,都愿意听从他的调遣。只有灵州刺史曹泥依附于高欢。所以在这一年,贺拔岳召侯莫陈悦一起讨伐灵州。侯莫陈悦于是找他去一起商量讨伐的事宜。 可是他哪里知道,侯莫陈悦已经被高欢收买,在议事帐中将他杀害了。 “骠骑将军是要公子赶去关中吗?” “应该是的。高欢既能收买侯莫陈悦,也不知贺拔岳那里多少人与他私通款曲。若是这部分人哗变,那大行台的军队就都要归入高欢之手了。”彭武说道。 “可是宇文泰不是已经接手了他的部曲吗?” 彭武笑笑,说:“我听说宇文泰在他那里颇受其他人忌惮。大概是太有才能,树大招风。现在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又号称要为贺拔岳报仇,大家让他领着。等侯莫陈悦一死,这帮人是否还愿意服从宇文泰真的很难说。这么大一支队伍,在谁的手上都可以从此割据一方,谁不想要?” 我心里一凉。到那时,也许死的就是宇文泰。 一群平庸的人,怎么能允许有一个人在他们中间鹤立鸡群,目无下尘。 “何况宇文氏本就是大族,虽然宇文家同辈中如今只剩下黑獭一个人,但是毕竟威势尚在。贺拔胜怎么愿意自己自己弟弟的部队落到宇文氏的手里,当然让大都督去统领起来,变成自己的才好。而且其实大都督自己也是想去的。不光兄弟两个到了一处,互相有个照应,而且大都督自己等了那么多年……”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我已懂他的意思。 独孤公子在三荆之地已经蛰伏三年了。若是能掌握贺拔岳的余部,他便进可逐鹿群雄,退可捍卫魏室了。 宇文泰……那年在贺拔岳军中匆匆一见之后,我已三年没有见到他,连听人提起他的名字都很少。没想到他竟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等到晚上独孤公子回来,果然是要他赶去陇关接手贺拔岳余部。 他说:“我想带你一起去。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应该就不会再回荆州了。”他抚着我的头发,眼中的焦虑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湖泊一般透净的温柔:“你竟已经十八岁了……这些年跟着我辗转多地,辛苦你了。” 我的心被他的话融得软软的。他竟也会对我说,辛苦你了。我低头一笑,说:“是啊,从定州开始,我跟随公子已经四年了。” 他执起我的手说:“我晓得,这几年让你受了一些委屈。但我会尽力护着你,好不好?” 委屈,哪里有委屈。同心爱的男人朝夕与共,便是委屈,为他受的,也是甜蜜的。 我揉着他修长的手指,低着头轻轻说:“公子心里有我就好。” 历经数年,我已渐渐明白,女子、情爱,在他们的心里始终不会是在第一位的。他们要的东西太大,而情爱,只是他们用来填补心灵空白的良药。 所以只要心里有我就好。我卑微地想,只要心里有我,能记得爱我就好! 几天之后,我们到达了陇关。 可是我们来晚了。宇文泰已经悉数接管了贺拔岳的余部,并且完全掌控了下面的那些将领。无论老少,都对他心服口服,誓愿追随。 独孤公子倒也没有不快。同宇文泰三年未见,两人帐中置酒,开怀畅饮。 宇文泰见到我似乎也很高兴,笑着说:“莫离十八了吧?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而他也完全不一样了。本就窄瘦的脸颊更加瘦削,脸上都是嶙峋瘦骨,仿佛那张脸是用乱石堆砌起来的。身体倒是似乎更壮实了一些。 他也二十七岁了。 他刚刚才接管部队,就在安定遇到了高欢派来接管的侯景。狭路相逢,他横刀立马,大喝一声:“贺拔公虽死,而宇文泰尚在。卿欲何往?” 侯景面对这个年青的将领,竟然委顿地答道:“我尤箭耳,随人所射,安能自裁。”说完便勒马回军了。 说到此处,独孤公子和宇文泰都放声大笑。谁又能想到,这个在高欢手下一等一尊贵的侯景竟然被宇文泰一句话就吓回去了! 独孤公子说:“贺拔胜派我来接管大行台余部,我本欲就此不回,以此为基本,去做点大事情的。既是你接管了,也是一样的。我把我的部曲都调来,从此便同你并肩作战吧。” 宇文泰将手中酒盏的酒一口干下,挑着嘴角笑着说:“期弥头,我知道你赶来这里的意思。其实把这支余部交给你又有何不可?不过……若是要拿莫离来换,你可舍得?”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似醉话,似玩笑,又似认真。 独孤公子听了脸一白,不知该怎样往下接,举着酒盏愣在那里。 我也愣了。就算爱说笑,这样的玩笑开得吗? 宇文泰见了,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阿奴说笑的,失言,失言!” 独孤公子的表情这才不自然地放松下来。 宇文泰问我:“莫离你嫁给期弥头也三四年了吧,日日相伴,怎么还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 我脸一烫,转头不理他。这个粗人,这事怎么能问出来! 独孤公子说:“她未嫁给我。” 我心头一凛。他的声音清澈冰凉,似是不悦。也不知在不悦什么。也许是因为宇文泰说话太过分了。 只见宇文泰脸一僵,那僵硬只是一瞬,快得我未及看清,他已恢复笑脸,说道:“哎呀,真是可惜了,我一直以为三年前你们好事已成。我倒是――我已娶妻了。” 我刚刚还在怀疑他脸上那一僵是我的幻觉,他的下一句话又令我一惊。 独孤公子也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娶妻的?妻室何人?” 他突然间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半年前,在夏州刺史任上,娶了当地豪门于氏的嫡次女。” “现在人在哪里呢?”独孤公子又问。 “在夏州。原在武川的姬姚碧儿如今也在夏州,去岁刚生了个儿子。”他似是有些醉意涌上,只左右晃荡着手中空空的酒盏,百无聊赖。 独孤公子笑道:“这样的好消息,我不问你也不提。偷偷坐享着齐人之福。” 宇文泰嗤地一笑,不屑一顾:“女人家整日争风吃醋有什么意思。”说着他把目光瞥向我:“还是莫离好,我阿干只日日对着你一个,一心一意。你虽不是妻室,也胜似妻室了。” 不知为什么,说到这个话题,气氛忽然凝重起来。 我抬眼悄悄看他,见他眉上一道疤痕,切断了整齐的眉毛。细看去有些狰狞。 隔了几日,不知为何,本已决定要留在宇文泰军中的独孤公子突然改变了主意,带着我离开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已是二月,本已开始转暖,可是那天,却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 宇文泰独身为我们送行三十里。他未披斗篷,大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待到停马话别,他已一头白霜。 仿佛一夜白发,就这么匆匆老去了。 他看着我们,神色郁郁不乐,说:“下次也不知何时再见了。” 独孤公子也勉强笑了一下:“你我各自珍重,总会有机会的。” 宇文泰将目光移向我,只片刻又移开,似是轻叹了口气,对独孤公子说:“你们去吧。”说罢回马而去,那银甲的寒光渐渐消失在飞扬的大雪中。 风大雪急,我们迤逦前行,行了两日,才到雍州。此时天色已晚,独孤公子吩咐驻营。 很快,雪地里就起了几顶行军帐篷,燃起了一个个温暖的火堆。 简单吃过晚饭,我见他独自坐在火堆前,望着熊熊篝火发呆,也不知他有什么心事,便过去,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问:“公子是有什么事情烦恼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我说:“公子不必烦恼。贺拔岳的余众被宇文郎君领着,日后公子也可用为援手。” 他轻轻说:“我并非在烦恼这事。” “那公子是为什么?” 他轻轻扶着我的肩膀,看着我问:“莫离,你会离开我吗?” 我轻笑:“怎么会?我怎么会离开公子?” 他轻轻吐了口气,没有说话,伸手将我的头按进他胸前。 这时贺楼齐在外面说:“大都督,皇帝特使元毗来了。” 独孤公子微微诧异:“他怎么会在这里?” “至尊听说大都督在陇关,特遣元毗来宣征大都督入朝奉驾。” 独孤公子哗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太快,身上的龙鳞铠甲发出悦耳的哗啦声。 皇帝在洛阳处处受高欢挟制,想要在身边扶植自己信得过的能人。他想到了独孤公子。但一直顾忌着贺拔胜,无法接洽。正好近日得知他出了荆州,便赶紧派元毗出来找他,召他立刻到洛阳。 当即,独孤公子决定调转马头往东。又派彭武回荆州,将自己的部曲侍从都调到洛阳。 第二十二章 永熙二年(公元533年)-夏 洛阳还是那样的洛阳。(.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不管谁成为她的主人,不管谁来修建她,或是焚毁她,她都那么安静地躺在天空之下,沉默不语。 这沉默,轻巧地掩饰了多少权力更迭,血雨腥风。 独孤公子每日在朝堂上看着高欢对皇帝指手画脚横加干涉,心中不免郁郁不忿。 这一年刚过端午,我便日日觉得不安适,气短胸闷,茶饭不思,天葵也推迟了。独孤公子说可能是今夏炎热,暑气所致,便吩咐管家找个大夫来看看。 大夫来了,是洛阳城最好的大夫,年届花甲,佝偻着背,须发尽白。曾在宫中侍奉过胡太后。胡太后死后便出了宫,誓不再为皇家效命。 脉枕拿出来,妃色蜀锦缝成,手腕搭上去,表面软软的像触着一团云。 想是昔年皇家物什。 他撘了一会儿脉,拈了拈胡须,便笑眯眯起来躬身道:“恭喜娘子了。娘子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真的吗?”我心头掠过一阵狂喜,哗一下站起来,却又一吓,生怕惊动了腹中的那个。 大夫说:“确实是喜脉。娘子年轻,身体强健,我给娘子开几帖安胎的药,按时吃了不会有问题的。” 他提着诊箱笑眯眯地走了。大夫这行救死扶伤,所见多是疾苦,大概这喜脉,是他手底下诊出的惟一好事了。 我欢喜得心砰砰乱跳。在我的身体里,竟然躲藏着一个小小的生命。他的一半是我心爱的男子,另一半是我。 我跑到前厅去张望,盼着独孤公子早些回来。 一转角,却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影子。那是个婢女,正拎着一篓子我的衣服去熨烫——如今家中有几个婢女,但是那个,似曾相识。好似就是之前贺拔胜送给独孤公子的那个女子。 我叫住她。她似是有些胆怯,站在我面前一直低着头。 我问她:“你怎么也来洛阳了?”我一直以为她被留在了荆州。怎的在来了洛阳这么久,才发现她竟然也跟来了。 她噗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还未说话,已开始哽咽。她说,她是奴婢出身,自小颠沛流离,没入贺拔胜府中之后小心谨慎不敢造次。贺拔胜曾见她貌美想纳为小妾,但徐氏善妒,趁着那年中秋,便将她送到了大都督府。她已无家可归,彭武回荆州调离部曲仆从时,她苦求管家,这才带她一共来了洛阳。 她一边说一边哭,瘦削的肩膀不停地抖动:“奴婢只求有个活路,不敢在小娘子面前造次,求小娘子不要赶我走。[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我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被拐卖那几年,不由得对她怜惜。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秋彤……”她怯生生回答。 也许是突然成了母亲,我总觉得有一股温柔在心里荡来荡去,说:“算了,你去吧。” 她感激涕零地磕了好几个头,这才拾起一旁的竹篓子,匆匆去了。 专管洗衣熨烫的下人,想也不会怎样。若真是个诚实可靠的人,过两年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她也就算苦尽甘来了。 此时我已再无多的心思去想一个不相干的婢女,满心里都是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 也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会长得像他多一些,还是像我。 到了晚上,独孤公子回来,踏着月色走进后院来。那脚步声踏得我的心一颤,一颤。甚至脑子里颠七倒八地想着,我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是该满脸温柔呢,还是该欢喜雀跃。 他推开门:“怎么今日没出来迎我?” 我从镜前站起身,笑着迎上去:“如愿。” “嗯?”他应着,表情中三分疑惑,“今日这是怎么了?刚才一路进来,下人们都是一脸喜色,偷眼看着我发笑。” “如愿……”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他越发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我抓过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肚子上,一边凑在他耳边轻轻说:“我们有孩子了。” “真的?”他贴在我肚子上的手一颤。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那疲累的眼神在一瞬间便得光彩熠熠。我说:“大夫说快两个月了。” 他欣喜若狂,伸直了胳膊扶着我的腋下将我一把抱起:“莫离!我要当父亲了!” 又将我轻放在地,在我的额头上重重吻了一下:“我真高兴!莫离,我的长子是你生的,我真高兴!” 我如同做成一件大功一般,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幸福和自得中。 从此便是一日日的美梦般的生活。本就被全府上下捧在手上,如今更是小心翼翼竭力讨好。连独孤公子每天回来的时辰都提前了个把。 全府上下都在盼着这个孩子。盼着婴儿的啼哭声,能给这个气氛阴沉的洛阳带来些新的活力。 而高欢和皇帝的关系越发紧张了。 不久,皇帝声称要南下征伐梁朝,下诏戒严,征发河南诸州兵马,在洛阳郊外阅兵。 这天独孤公子从朝中回来,将我叫到书房,对我说:“洛阳又要有变了。” 此时我已有四个月身孕,小腹微隆,在镜前自照时,只觉得周身安详。不知是不是腹中的骨肉触动母亲的情肠,我竟不再愿意听他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他见我不答,自顾自说道:“前日高欢给我密信,说皇上给了他密诏,说是要亲征关西,讨伐黑獭。他素知黑獭与我交好,还告诉我这个,只怕……” “公子以为呢?” “如今高欢已分兵二十二万南下洛阳,说是要帮助皇帝讨伐关西,只怕是要逼宫。皇上年轻气盛,不愿大权旁落,誓要与高欢一争高下。我家世代忠于元氏,釜镬之难也无退意,但是我只怕……” “公子担心我?” 他眼中生出几分温柔,拉着我的手轻轻说:“我只怕跟着皇帝讨伐高欢,会连累到你。如今你又有孕,不宜跟着我行军……我想,先悄悄将你寄到城外的寺庙里去。一旦有变,也好进退。” 我低头,抚着微隆的肚子,虽不情愿在这样的时候又一次分离,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孑然一身跟着他出生入死倒也罢了。可如今有个孩子拖着,只好尽力保全。 于是我在贺楼齐的护卫下,带着秋彤去了离洛城三十里的一个小寺庙寄身。 对秋彤,还是同病相怜的,不忍将她抛在乱世中。 栖身寺庙,贺楼齐每日都将洛阳的消息带给我。 皇帝决定和高欢决裂,以宇文泰为关西大行台、尚书左仆射,赐以公主为妻,又下诏宣誓高欢的罪恶。 两人终于撕破了脸。 到了八月间,皇帝亲师十万军队屯于河桥,以斛斯椿为前驱列阵于邙山之北。斛斯椿请两千兵马趁夜渡黄河趁高欢立脚未稳进行偷袭。皇帝开始时觉得此计很好,黄门侍郎杨宽却劝道:“现在这紧急关头把兵权给别人,恐生他变。万一斛斯椿渡河偷袭成功,会不会又是一个高欢?”皇帝闻言马上下令斛斯椿停止发兵。由是错过了灭掉高欢的一个良机。 贺楼齐说到这件事,叹息说:“将军为此很是遗憾。高欢军数日内疾行八九百里,军马疲顿,此时渡河击之可破。可皇上却听信小人短视之言,沿河据守。须知长河万里,只要一个地方被高欢突破,就是一溃千里啊。” 权力是一种狡猾的桎梏。没有的时候拼命想得到,为此白骨如山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待到抓在手上了,又因怕失去,畏首畏尾,英雄气短。 男人有时候,当真浅薄得可笑。 这年秋老虎特别的凶猛。孕妇的体温本就比常人高。我住在寺庙的厢房里,每日开着窗透着气,直觉得要被蒸熟了。 这一日贺楼齐带来了独孤公子的手书。长长十页纸,点滴诉尽相思。那话语温柔缠绵,问我,问孩子,问生活起居,事无巨细。只绝口不提战事,是怕我担心。 我问贺楼齐:“如今局势怎么样了?” 贺楼齐叹口气:“至尊错过了战机,如今高欢就要渡河,打是打不下去了。有人提议往南投贺拔胜,有人说往西就宇文泰,还有人慷慨激昂要求死战洛口。只是不知至尊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望着窗外焦灼发白的天空,问:“你说,至尊会怎么选?” 贺楼齐说:“荆州太靠近梁朝,至尊应该不会去。死守洛口,他怕是也没这个心思。不久之前他曾封了宇文泰关西大行台之职,又以公主配之。恐怕是将后手留在了这里。” 宇文泰……我的脑中又浮现出大雪那日他送行的情景。那颧骨高耸得仿佛是两块石头生硬塞进去的。一头的白雪,沧桑至极。那次见面,他似乎没有从前那么爱笑了。 总是时势逼人,谁敢一直少年轻狂? 而他在长久蛰伏之后,终于等到了崛起的机会,即将一飞冲天。 突然想到什么,问:“宇文泰不是在夏州时已经娶于氏妻了么?怎的又把公主配给他为妻?那于氏呢?” 贺楼齐想了一下,似是在回忆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片刻,恍然说:“哦,那个于氏啊,半年前听说病死了。” 我默默不语。对他们来说,一个女人的生老病死算得什么?不过是死了一个就再娶一个,填补那位置一直不空,也就有交代了。 谁在乎那女子的悲欢一生? 婚姻当真凉薄。 大概见我脸色不太好,贺楼齐一笑,说:“宇文泰年少时风流浪荡,前几年在定州的时候,他是风月场的熟客。离开定州之后听说倒是不曾再去了。” 我依稀想起霜娘那时也说过,是一个熟客买下的我。 贺楼齐打断我的思绪:“小娘子别想这些了。还是快些给将军回个信吧。将军只怕等急了。” 我展开素白的纸笺,提笔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写些什么。最后匆匆才写了几个字。 平安。甚好。勿念。珍重。 贺楼齐看了笑道:“娘子这话也太简练,只怕将军读了意犹未尽。” 我也笑了,折好信纸装进竹筒里交给他:“意犹未尽才好。就这样拿给他吧。写得太多,只怕他不思归来了。” 第二十三章 永熙二年(公元533年)-秋 秋老虎的暑气刚刚散去,这一日,贺楼齐匆匆进来,对我身旁站着的秋彤说:“快去收拾东西,要走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去哪里?”想是皇帝已经决定了去向。 洛阳是回不去了。皇帝决定往西就宇文泰。 贺楼齐说得情状骇人:得知皇帝要西逃,当夜军中就跑了一半多的人。皇帝怕被强行羁押,并未敢通知任何一个将军,西逃时只带了几个元姓亲王和五千亲兵。独孤公子得知消息,单人匹马日夜兼程去追赶皇帝,至洛阳西北的漉水才终于赶上。 “至尊很感慨,赐了将军御马,并进爵浮阳郡公。” 我心里乱乱的,如扯散了一团丝线。宇文泰在西边手握大权,如今皇帝又去了,他自然是于忠和义上得了完满;可他的父母妻子俱在东边,他这般西去,若是高欢迁怒于他的家人…… 忠孝难两全。 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该是有多挣扎多为难。 因我身子不便,又要小心避开流匪,一路上颇多周折,等到了雍州,独孤公子早已到了。 一别也近两月,他欣喜地看我,又看我的肚子,目光温存而欣慰。 小东西调皮,已会在里面乱踢乱动。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让我真切地感到,有一个生命在我的身体里成长。 他们都说在肚子里便这般好动不安生,定是个男孩无疑。 有时夜里也不好好睡觉,生生将我踢醒。 独孤公子便轻轻摸着我的肚子说:“好孩子,让你阿母休息吧。她怀着你很辛苦的。” 神奇的是,每次他开口,孩子便安静下来。 果然是听得懂呢。 这日休沐,宇文泰邀了独孤公子去下棋。走了半日,独孤公子遣刘直回来接我,说是怕我在家闷坏了,趁秋高气爽,出去走走。 宇文泰此时已被进为大将军、雍州刺史,兼尚书令。才二十七岁而已,已位极人臣,富贵顶天。 也真是时事造人。宇文氏虽是鲜卑大姓,但当年名动六镇的是他的阿父宇文肱和两个阿兄,后来三兄洛生也颇有名望,唯他名不见经传,没于父兄威名之下。没想到,父兄都早早殳于乱世,而抓住时机走得最远的,竟然是他。 他的府邸是至尊钦赐新建,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光是那朱红色的新漆大门和雕刻精细的门楣,恐怕整个长安就找不出别的官员能享用。[]大门下八级花岗岩台阶,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 我轻笑着跟秋彤说:“好气派呀。”早不是当年在青楼上狎媟调笑的光景了。 走到台阶下,早有两个侍女迎出来,将我接了进去。 绕过前厅,沿着抄手游廊到了西侧的花园,远远就看见他两个在那边的凉亭里下棋。 宇文泰面朝着我,早见到我走过去,伸直了腰坐着,笑吟吟看着我。独孤公子却聚精会神于眼前的棋盘,并未注意。 我走过去,笑问:“是谁赢了?” 独孤公子回头一见我来,忙放下手中的白子,起身来扶我在他身旁坐下。 对面的宇文泰却拈着黑子,又低下头去,一味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棋盘,忽然哈地大笑一声,一落子。 我抬眼看去。 白子一片尽被剿清。胜负已分。 这才抬起头,目光在我隆起的肚子上扫了一眼,得意洋洋地对独孤公子说:“期弥头,你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了。这下可服了?” 独孤公子也笑道:“我方才在接引莫离坐下。你趁乱偷袭,不算大丈夫。” 宇文泰嘴角一撇,不以为然地一笑:“大丈夫就该出奇兵,用奇谋。趁其不备攻其不意,我怎么不算大丈夫?要怪,怪你刚才盼着莫离来,一直心猿意马。你岂止输在最后一招,往前很久,你就败局已定。” 他笑嘻嘻将目光转向我:“莫离,你说是不是?” 独孤公子颇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对我说:“黑獭自小就惯会使诈。” 宇文泰呵呵一笑,问:“莫离几个月了?” “快七个月了。”我摸着肚子笑着说。 “真好。一转眼就要生了。”宇文泰笑说,“若是个女儿,嫁给我的宇文毓为妻如何?” 独孤公子还未答话,他又自顾自地摇摇头:“不行不行,毓儿是庶子,配不上这孩子。我要用嫡长子来配她。” 我笑:“还未知男女呢。再说,你哪来的嫡子?” 宇文泰闻言,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问身后的仆从:“夫人呢?家中来了女眷,怎么也不出来招呼?” 那仆人似是一惊,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最后只一味低着头,不敢出声。 宇文泰不悦,扔下手中的黑子问:“有什么便说!” 那仆人小声说:“公主说,来客身份卑贱,不配她亲自招待,已遣了侍女冯姝儿来招待了。” 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看我。 身份卑贱?是说我出身风月,还是说我在独孤公子身边无有名分? 独孤公子脸色一黑,兀自沉默不语。 宇文泰更是恼火,骂道:“什么身份卑贱!她又高贵到哪里去!让她出来!” 见宇文泰真的恼了,独孤公子怕事情闹大了,闹到皇帝那里,大家颜面上都不好看,便说:“黑獭,我来了许久,也该回去了。” 宇文泰一把拉住他:“不准走!让那贱妇出来!”说着对身后两个侍卫说:“愣着干什么?去请!请不来就绑来!” 我一把拉住他:“宇文公子!不要这样对待夫人,她毕竟是你的妻子……” 要让一个公主、大将军的正妻和一个没有名分也来路不清的女子坐在一起喝茶,确实是为难了她。 可宇文泰陡的怒火冲天,整个人像在赤焰中燃烧一般。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要发这样大的脾气。他大声道:“什么妻子!轮得到她吗?!若不是……” 忽然看了我一眼,就安静下来,垂了垂头,像是犯了什么错似的,张了张嘴,最后小声说:“期弥头,莫离,今日对不住你们,让你们看笑话。” 话说到此,也无可逗留。独孤公子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她毕竟是公主,让着点。改日去我那里继续玩。” 在回去的马车上,不知为何独孤公子有些闷闷不乐,一直半闭着眼睛靠在座上不说话。他不说话,我亦不出声。 走到半路,他突然说:“莫离,如今我们有了孩子了,难道要让我的长子生下来就是个私生子么?” 我抬眼看着他。原来他一直没忘记这件事情。 他睁开眼,撩着窗帘静静看着外面的街道。 他说得没错。 若我孑然一身,自可来去自如,名分又有什么要紧。可如今不一样了,我们有个孩子。若他的母亲没有名分,那他只能是私生子。一生低人一等,无法抬头做人。 我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睫毛很密很长,翕动间挡住眼中藏着的心事。他的鼻梁的角度很漂亮,笔直,高挺。到了鼻尖处突然收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就到了人中。然后是他薄厚适度的嘴唇,润泽如涂了厚厚的膏一般。 发觉我在看他,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有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什么?”我问。 “两天前,武川家中来了消息。如罗氏病故了。” 我心头一震。 我还依稀记得她的模样,标致的,眼角有细细的纹。眼神是温柔的,看向我的时候,却带着恶毒的恨。 她那日说,十年后,她还会在那里等他。 然而她没等到十年。 她甚至没有等到再看他一眼。一个女人的一生,谁管她长夜难眠,谁管她爱恨情仇?大好年华就这样匆匆葬送了。匆匆。 我看向他。他沉吟,双目微垂,似在想她。眼中有悯恤的微光。然而仅仅是悯恤。 他不爱她。 我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谁晓得哪一天,那会不会也是我的下场? 一壁在为她难过,耳中听独孤公子唤道:“莫离,莫离。” 方醒转,见他揽着我的肩膀,伸手来擦我的脸颊:“真是的,好好的怎么哭了?” 我竟为她流泪。那日她甩在我脸上的耳光仿佛又生生作疼,可她却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哽咽道:“公子,我觉得难过。” 他将我揽进怀中,轻声说:“你以为我不难过么?她毕竟嫁给我十几年,温柔贤良。我在她身边不过匆匆数载,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我也难过的……” 他也难过……唉。若不难过,岂不显得薄情?可他也难过,他对她有情吗? 唉! 他说:“那段日子在武川时,她求我给她个孩子。可我脑子里尽想着你,我做不到,我狼狈逃走……是我有负于她。” 我哭得更厉害。 她想要的,她苦求的,都在我手上。 而我凭什么。不过凭着一个梦。 他的梦,我的梦。 如梦似幻,镜花水月。 他将我揽进怀中,轻声说:“我想好了,如今如罗氏新丧,等半年之后,你把孩子生了,身子也养好了,我就正式娶你过门,让你做我堂堂正正的妻,让我们的孩子做嫡长子。” 我抬头看着他。 不不,我不敢。这样的妻位,浸透了如罗氏的泪水和绝望,我不敢要! “公子,我不能……我觉得,很羞耻……” 他磁沉着声音低低说:“个人有个人的命……我答应你,若是将来我有负于你,你可以自由离开。只是孩子的名分,你不能不给他。” 我已说不出话来。还能说什么?心里一股愤恨,也不知是对谁,只恨不得抓住一个活物,生吞活剥,溅得满脸污血。 他见我沉默,叹了口气,将我揽紧:“你总算可以成为我的妻子了。” 第二十四章 永熙二年(公元533年)-冬 我的身子越来越沉,已经有八个月了。(.)脚肿得很厉害,所有的鞋子都重新做了大的,脚面还是肿出来,像发酵的馒头。 宇文泰带着毓儿来过两次。那孩子刚满周岁,眉眼和宇文泰有几分相似,只是因为还小,却没有他阿父那样鹰视狼顾的神态。反而是那双凤目看人时极有神采。 身子沉,我也抱不动那孩子,便让秋彤抱在手里,我逗着玩儿。 宇文泰在一旁看着笑:“你既然这么喜欢毓儿,不如等你生下孩子,将他也一并放在你这里一起养着如何?” 这人说话总是不着调。我抬头白他一眼:“毓儿的生母还好好的,做什么放到别人身边去养?你不想毓儿在父母亲身边长大么?也不怕姚阿姊同你急。” 他被我一呛,咳嗽了一声,说:“我这个阿父成日里也管不到他。冯翊公主又总是给碧儿脸色看,见着毓儿也横鼻子竖眼的。” 我取笑他:“你又没那本事摆平妻妾,还非要三妻四妾,凭什么连累孩子跟着受白眼。” 他大笑:“我不过一妻一妾,怎么就三妻四妾了?” 独孤公子在一旁听着说:“若真是如此为难,还不如另置别院给阿姚和毓儿,也免得和冯翊公主日日相对受闲气。” 宇文泰嗤的一笑:“你以为碧儿势弱吗?她可是咱们武川镇人,多厉害的娘们。元氏也没法奈何她,只是整日冷眉冷眼说些酸话罢了。我是担心毓儿小小年纪就成日看这些女人家争风吃醋,男孩子从小就折了志气。” 我一边逗着毓儿一边说:“既然姚阿姊那么厉害,自然会护着儿子。你又担心什么?我看毓儿这相貌,将来必成大器。” 宇文泰说:“那要成了大器,可要讨你们的嫡长女做媳妇的。要是平平庸庸,我也没脸提这事!” 独孤公子笑道:“恐怕难。” 宇文泰眼睛一瞪:“你们还真的非要我的嫡长子来配啊?那等我的嫡长子生出来也不知猴年马月了,你们这千金等得了吗?” 独孤公子被他的认真样逗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都说这胎是个男的。成日里闹得很凶,在他母亲肚子里拳打脚踢的。” 我开始走到哪里都需要人扶着,走一会儿就喘得厉害。我想,还有一个多月赶快过去吧,孩子啊,你快点出来,不要再折磨母亲了。 可是他在我肚子里安安稳稳,时常生龙活虎地一脚踢来。 这捣蛋鬼,必是个男孩了。我每日虽然辛苦,但怀着甜蜜的喜悦和期待,盼望着和独孤公子的第一个孩子降临人世。最新章节全文阅读.然后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从此拥有一个平凡女子所应有的幸福。 月白天晓。 可惜,我最终没有见到这个孩子。 那日南阳王元宝炬生日,邀了一些公卿去赴宴。因为独孤公子是与他们一道跟随皇帝从洛阳投奔到长安的,因此他的名字也在被邀名单之上。 他同南阳王本也相熟,便欣然前往了。 我等到半夜,他仍未回来。想是宾主尽欢了。我实在熬不住,和衣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夜难得踏实,孩子竟然也睡得安安静静。 突然一阵腹痛,被捣蛋鬼踢醒了。 我睁眼一看,外面天色刚刚发白。身边衾冷,他还未回来。我不放心了,便起身扶着腰走出去看看。刚走到前边侧院,竟见他脸色发白,匆匆从侧院里出来。 见到我,他一惊,脸色随即更白了:“莫离……你……这么早起来?” 我满腹疑惑:“公子在侧院做什么?” 他眼神闪烁,竟不敢看我,支吾道:“没……没什么,随便去看看。” 我直觉不对,推开他往侧院里走。 他一把拉住我:“莫离,你要做什么?” 我回头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闪躲,心虚,愧疚。 他干了什么? 侧院是下人们住的地方,他去那里,做什么? 我的心兀自狂跳,跳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我觉得全身的血液忽而沸腾,忽而冰凉,直是连手臂都开始颤抖。 不行!我不能被蒙在鼓里! 我甩开他的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大步迈了进去。 唉,若不是那么倔,就好了。 女人好奇,小心眼,太认真,爱计较,觉得情爱必要交代分明,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此方不负两人一世情真。 可是凡事要搞得那么明白做什么? 何不就让一个男人,骗一辈子,瞒一辈子? 总以为一辈子很长,熬不过一个骗局吗? 其实很快就过去了。 我闯进偏院,脚步快得竟连后面的独孤公子一时都没有赶上。 一排小矮房,间间房门紧闭,悄无声息。 唯有一间,房门半敞着。 我两步跨过去,一手推开门。 秋彤正坐在镜前梳妆。面含春色,眸中流光。 见我站在门口,她慌忙站起身行了个礼:“娘子!” 她有些惊慌,双手在身前绞作一团,眼神期期艾艾,瞥向角落里的床。 那床上一片凌乱不堪,半幅棉被挂在地上,遮不住那床单上若隐若现的旖旎春光。 “莫离!”他赶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用力甩开,冲到床前,一手掀开被子。 全身冰凉。 我再也没有力气了。全身僵住无法动弹。就这样成为一尊石像好不好?封住眼睛,封住口鼻,不说不动,不喜不悲。 不用再面对眼前的不堪景象。 ――如那件被他珍视压在箱底的浅色斗篷。 那日他说:“这是你的初/夜,于我,很珍贵。” 恍如隔世。 那夜如玉俊颜。霜冷剑锋。 那夜灿烂星河。寂寂长空。 都恍如隔世了―― 那床单上,一片狼藉,几朵淡红痕迹,如盛开的海棠。 刺得我眉心如被钢针刺入,剧痛。 这不是真的。 我的郎君,我心爱的男子,他长风玉立,洁身自好,如雪如霜。 我和他相从于患难,一路从东到西,从秋到夏。我们的孩子即将要出世了。 他掰着我的手心,用手指轻轻在上面划着写,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我紧紧蜷起手掌。手心生疼如被烈火灼烧一般。 这不是真的…… 我恍恍惚惚,口中唤着:“如愿……如愿……” 觉得似乎他从身后一把抱紧我,声音几乎哽咽,沙哑着说:“对不起,莫离……我……我昨夜喝多了,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醒来就已经这样了……对不起……” 意识已然模糊,鼻子却尤为灵敏。嗅到他身上传来的一阵香气。 那不是他的气味,也不是我的。 那香味,属于另一个女人,却留在了他的身上! 我低头,见他腰上还挂着佩剑,使劲挣开他,转身一把抽出,直指他的咽喉! 心头掠过一阵苍凉的寒意。 竟然有一天,我会与他,拔剑相向。 可又能怎样?难道我可以对着他的心脏一剑刺下去吗? 刺下去又怎样?哪怕血暖寒刃,也暖不了这寒冷刺骨的冬天。 这一世真长。长得任何变故,都让人措手不及。 我透过泪眼看着他。他紧蹙着剑眉,喉咙抵着剑尖,不动。任我发落。 秋彤在我身后噗通一声跪下,抖着声音说:“娘子恕罪!是……是将军半夜进来的……奴婢不敢……” “闭嘴!!”我冲她大吼。 我从没有如此大声地说话,从没有如此失态。 可我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 我本是怜悯她,不愿她乱世中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可她,却一刀刺在我的心上,把我心上那个完美无瑕的男子,刺得面目全非。 我的手在发抖,几乎持不住剑。这长剑好重,握在手中,手腕几乎要断,也终挽不回这颓势了! 泪水滚落了。 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表情。我见过他决绝,温存,坚定,柔情,失望,欢喜。唯独没有见过像此刻这般,懊恼,后悔,惊慌。 冰锋寒刃,终是不及斯人,冷。 他不该是这样的…… 什么都一败涂地了!! “你骗我……”我喃喃道。 从定州,到洛阳,到荆州,都是幻象! 突然腹中一阵坠痛。我顿时浑身无力,咣当一声,剑掉落在地上。 我满头大汗,扶住肚子慢慢跪了下去。 仿佛凭空里长出一只手,在我的肚子里,拖住那孩子,死死地往下拽。 “莫离!”他惊慌失措,上来紧紧扶住我。他举起衣袖给我擦额上的汗,一壁着急地问:“你怎样?肚子痛吗?你怎样?” 回头冲秋彤大吼:“快去找大夫啊!!” 可是来不及了。我只觉得那孩子轻轻踢了我一脚,之后又是一脚,又是一脚。 翻江倒海的疼,仿佛是那孩子剧烈的挣扎,他还没有看一眼这个世界,他还不想就这样死去。 可是那一下,一下,却越来越轻了。 有温热黏稠的液体从身体里流了出来,顺着大腿,一直流到地上。我低头一看,已将裙子染透,深深一块颜色,丑陋得不愿去看。 我觉得全身开始逐渐凉下去。似乎随着那些温热的血,我的体温,我的灵魂,我的所有希望,都如大江东去了。 我的脑中只盘桓着一个念头。这不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 我的孩子,在一点点死去…… “如愿……”我低低唤道。 他一把抱起我往外奔,口中急急唤着:“莫离!你撑着!我带你去找大夫,不会有事的!!” 我不想再停留在这个怀抱里。可是我浑身无力了。 只有身下的血,还在不停地流。空气中散开淡淡的血腥味。 那个冬日雪天,在黄河边上,一地的死尸,也是这样的血腥味,萦绕在鼻间……都是不散的阴魂…… 只觉得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袭来,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眼前一片漆黑。 第二十五章 永熙三年(公元534年)-春 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无弹窗广告)马车有气无力地走过街道,车轱辘压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掀开车帘看向外面。还在正月里,又下了这么场大雪,街道上几乎没有人。 只有鹅毛般的雪花卷在风中乱舞。一片茫茫灰白,如另一个清净世界。 贺楼齐在车外说:“这么冷的天,娘子要什么东西让下人来买就行了,何必要自己跑这一趟?” 我靠在松软的垫子上,懒懒说:“在家呆得闷,不如出来透透气。” 贺楼齐说:“你瞧这天气,谁还会在外面呆着?眼看着娘子这阵子气色差得吓人,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唉,瞧什么?”我薄笑一声,“人生一世,怎么也非得有一死不是?” 贺楼齐噤了声。 草木皆兵。 正百无聊赖,见前面一家水粉铺子还在开张,便吩咐贺楼齐把车驾过去。 店里生着炭火,暖烘烘的。主人家是个四十开外微胖的中年男子。或许我是今天唯一的客人,又见我们穿戴考究,他热情地将我招呼进去。 如今长安城里能驾马车出门的可都是达官贵人呢。 一排排妆品摆出来,琳琅满目。店主人兀自滔滔不绝地介绍。 我一样样看过去。 深灰色的青雀头黛,刚从西域传入不久,尤受贵妇喜爱。画出的眉朦胧如烟雨中的远山。甚美。稠密润滑的膏状胭脂也是近几年才时兴的新玩意。不光有鲜红的口脂,还有时下喜欢新鲜玩意的女子们爱用的乌色口脂。 我笑着回头对贺楼齐说:“这颜色和中了毒似的,谁会用?” 那店主人陪着笑说:“确实不多人用,但有些风月中的女子喜欢别出心裁来招揽恩客。” 啊。触动我心底的隐秘了。 我垂眸,又一件件看过去,有一件粉,细腻润泽,颜色泛着暗暗的紫,紫中又带红。问:“这是什么?” 店主人说:“这也是新玩意,据说是南边一个宫人制的,将米粉或胡粉掺入葵花子汁,唤作紫粉。敷在脸上白里透红,气色上佳。” 见我兴趣寥寥,他挑出一件东西来递到我面前:“女郎可喜欢这件?” 那是个精致的桃木小盒,巴掌大,镂空雕着只画眉。打开一看,里面晶亮闪耀一片,尽是些金箔剪成的花钿。 我问贺楼齐:“你可知这个?” 他尴尬一笑:“不就是花钿么?娘子拿我寻开心呢。我虽是个粗人,但日日在街上还是见到有女子贴在额心面颊的。” 我抿嘴一笑,又问:“那你可知来历?” 他挠挠头:“这却难倒我了。这女子用的东西,我一个粗人,哪知道来历。” 我轻轻一笑:“据说是早些年南边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一日卧于含章殿下,有五出梅花落在额上,拂之不去,三日才洗净。(.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宫女们见额间贴花娇艳动人,就开始竞相模仿,逐渐传入坊间。” 店主人说:“这位娘子见多识广。我这里不光有金箔花钿,还有鱼鳞和茶油花饼做成的。那又各有风情了,可要再看看?” 我眼中闪着花钿的金光,真是光华夺目,灿灿生辉。这一片,贴在眉间,实在是盛年韶华,风情万种。 可是又有什么用? 忽然觉得意兴阑珊,随便挑了几样,便离开了。 却是什么都失了趣味。 走了半条街,忽然听到贺楼齐在外面说:“迎面来的那是大将军家的马车吧?” 我探身掀开车帘子,一阵冷风窜进来,带进来一把雪花,落在我的膝盖上。 只见那马车停在一间糕饼铺门口,一个侍女从车上钻下来。那帘子一掀起,便隐隐看到姚氏坐在里边,端正美丽,嘴角扯着笑意,探出半个头,不知对那侍女说些什么。 手里抱着个孩子。 毓儿。 贺楼齐回头问我:“是姚氏夫人和毓小公子,小娘子要去打个招呼么?” 武人性直心粗,不觉察这世间的东西,十之八九已成我的痛脚。 我放下帘子轻轻说:“不用了,掉头绕道回去吧。” 我靠着垫子轻轻闭上眼,觉得累了。 确实是容易累。那日之后,仿佛大半的精力都从身体里流走,如今只是拼命苟延残喘罢了。 听说是昏了几日才醒。醒来时谁都不认得,连独孤公子都不认得。只觉得这个俊俏郎君好生面熟,似是曾经相识。 后来慢慢记起了―― 我倒情愿一直都忘记。就可以从头开始,再爱他一次。 我知道,即使再一次从头开始,我依然会爱上他。 他是我的劫。 待我记起他,便发觉他一下老了好几年。仿佛一不留神,时间都赶着从他身上溜走了。 我们的孩子也溜走了。 啊,不提也罢了。想好了再不提的。 只是,那镜中,曾经是幸福的浮肿的脸,如今一下子瘦了下来。颧骨高高凸着,形销骨立。 又何止是脸。 身上一切的,曾经怀过一个孩子的特征,曾经幸福而饱暖的一切特征,都消失不见了。 只剩下一副败落的身躯。像深秋里落尽了枯叶的那些细弱的梧桐枝。 一夜间,疾疾地盛景凋年,人比黄花瘦。 听说是个男孩。 我一时恍惚。 贺楼齐回头换着话题说:“娘子还不晓得吧?前些天大将军鸩杀了元修了。上了庙号孝武,今儿又扶了元宝炬登基,新帝已下诏封了大将军丞相一职了。” 宇文泰。他真的下手了。将元修从洛阳骗到长安,又学魏武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元修不听话,他就干脆杀了,再另立个听话的。 如今军政大权尽在一手了。 我想到他那双眼睛。明明是俊秀凤目,却透出狼眼的光。他果真是那样的人。 “公子怎么说?”我轻轻问。这么大的事,他没同我说呢。以往,都会回来同我说的。 “将军自然是有些不痛快。可大将军和他是什么样的交情。再说,元修本就德行浅薄,认真说起来,也配不得天下。大将军鸩杀他的理由也算充分。”语气颇为不屑。 “哦?”我从未听说,一个臣子,毒杀皇帝,还有什么充分不充分的理由。 “嗨。”贺楼齐的语气突然间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继续说:“元修厌恶皇后高氏,他三个堂妹一直不令其出嫁,反而共居于宫中,行乱伦之事,等同妃嫔。这是朝堂内外皆知的事情。但是太难看,一直不曾有人提出。这次大将军不仅毒杀了元修,还一同杀了他最宠爱的那个堂妹,平原公主明月。” 啊,真有趣。秽乱肮脏的宫廷,那高贵的十二旒白玉藻后面隐着这么龌龊的魂灵。竟是这样的人,在主宰天下苍生可欺可悲的命运。 到了家中已天色擦黑。独孤公子听到动静,疾步迎出来,搀着我一壁问:“这样大雪的天气,一个人跑去哪里了?” 我冲他微微一笑:“在家里呆得闷了,出去走走。买了些水粉。” 他伸手将我的斗篷拉紧,拉着我快步走进屋里。一下子温暖了。他替我解下斗篷,伸手搓着我冻得冰凉的脸:“身子还这样弱,别又生病了。” 我点点头,伸手抱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口。 像一个既定的习惯。我只有他了。 只是心里有一块,像是被挖空了。外面呜呜的风声仿佛也吹了进去,幽咽作响,凉透骨髓。 也许假以时日,这个被挖空的洞会被重新填好。我和他还有漫长的一生要一起度过,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拙劣地来填补这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吃过晚饭,我们坐在厅里烤着炭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忽然外面吵嚷起来。只见秋彤一路拨开试图拦住她的仆人,径直闯了进来。 我已许久没有见到她。但既是清白已给了他,便不好打发出去了。偷听得下人们私下谈起说,说是放到庄园里去看田地了。此时见她,头发蓬乱,面色灰沉,一身粗布衣裙,窄袖,颜色老旧晦暗。大约也不如意。 冒着风雪闯进来,做什么? 独孤公子冷着脸,冰着声音:“你来做什么?” 他视她为耻辱。白璧微瑕,尽在此处。 秋彤涨红着脸,看看他,又看看我,噗通一下跪在门外的雪地里,大声说:“奴婢有身孕了!” 独孤公子噔地一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我的心,又被狠狠一刺。 她红着眼眶,深深地磕了个头,抬起来的时候,额上沾了些雪屑,慨然说:“奴婢卑贱,蒙将军宠幸,原是不配。可如今天可怜见,赐了我这个孩子,还请小娘子容我生下将军的骨肉!” 呵,我冷笑,竟是冲着我来,直接将了我一军。 也是,这种事情,本该由她告诉管事的,再由管事的悄悄告诉独孤公子去处置。她竟直接闯进家来,昭白于我知道。 也不知是护子心切,还是想再狠戳我一次。 将就将吧,已被她将了一回,还怕什么。 我转头看了看独孤公子。他的神色有些微妙,愤怒,却又有些犹豫。 他的确是愤怒的,本已一切止息,从此当没有那件事。几个月后我依旧风光进门,成他的妻。从此岁月详静,好生一起将天长地久再从头来一遍。 可是,那毕竟是他的孩子。天可怜见,又给了他一个孩子。 无人可怜我。 我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袖,拉着他坐下,笑着对他说:“难得有这样的福气。既是天意,就接受吧。” “莫离……”他讶异地看着我。 我这个妒妇,又刚刚没了自己的孩子,竟然容下了对面的那个。 我垂首看着暗色的地面,轻轻说:“给她拨间好屋子,挑个下人过去。是公子的孩子,我也高兴的……” 听着是假,却是情真。 我还是爱他的。在这一刻,留下秋彤,我知道,我还是爱着他。 夜里睡下,我们都沉默不语。仔细想来,我们也太久没有两相缠绵的温存了。总是这样的沉默。快要沉默成两尊遥遥相望的石像。 外面风雪已止,满地的白雪映着院子里点着的烛光,亮如白昼。 从窗户透进来,地面也映起暗暗的光华。 我爬到他身上。他睁着眼,双眸如墨。 他伸手抱着我的身体,轻轻说:“我对不起你。我什么都对不起你。” 我伸手抚着他的脸。他的鼻翼眼角,都有了细细的纹,利刃轻划过一般,开了细密的口。岁月无情无义地从其间破出,一去不回。 我心生悲凉。他终会老去,老到满头白发,目光浑浊。我也会老去,老到满脸皱纹,垂垂朽朽。到了那时,我们四目相对,什么爱恨缠绵,都作了墓碑上的铭文。又能改变什么? 他到死,都会是我的爱人。 我吻他,他也来吻我。如**的兽,翻身将我压下。 翻皱了锦衾,撕破了纱衣。我紧紧抓住他宽实的背,指甲刻上一道道血痕。他吃痛,闷哼着,用力地还回来。 最原始的渴望,依旧一同沉沦。 我闭着眼,觉得有冰凉的液体从脸上滑落了。 爱与恨纠缠着,已回不去了。 第二十六章 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夏 秋彤在家中的侧院安置下了。(.无弹窗广告)衣食供应都按最好的一应不缺。平日在里面养着,极少出来。独孤公子嫌恶她,从不去看望。不过因为考虑到孩子出生之后的名分,还是将她收做妾室了。 说起来,倒是她,成了这宅子的女主人。 三月间独孤公子又提起娶我为妻的事情。不过再没心情了。搪塞他,不妨等再有个孩子。 谁知还会不会再有。有时真想一走了之。待到秋彤的孩子落了地,那便是他同她的快乐,与我毫不相干。 他再怎样恨她,又怎么忍心横眉冷对自己的孩子? 这里渐无我立足之地。 听说贺拔胜在荆州,本欲入关中,却被侯景所阻,又吃了败仗,南下投梁去了。 说起来,这番波折因他而起。现在他倒是一走了之。 一朝被负,觉得天下所有人都负了我。 六月十九这日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拜佛放生功德殊胜。炎夏困乏,不如去求一些功德。于是扮了男装,带着贺楼齐去福应寺拜佛。 刚到寺门口,就见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侍卫,进了寺内开始清场。不一会儿,内外的善男信女便都散去了。 看样子是有大人物要来拜佛。 贺楼齐说:“也不知是谁这么大排场。” 我轻轻一笑。众生平等?连佛前叩拜都分三六九等呢。 “我们回吧,改日再来。”我说着就要走,却看见一辆崭新的单马双辕长檐车疾驶而来。俊俏高大的白马,体态健壮匀称,浑身没有一根杂毛,很是少见。那粗壮的辐条车轮漆了崭新的朱漆,一路滚来时辐条转成了一个红色的盘,甚是耀眼。那两个御夫更是了得,不跨辕,步行于两旁,打着马鞭健步如飞。车后又跟了两队兵士,腰挎宝剑,手执长戟。那戟头上扎着的黑色巾子迎风招摇,甚是威风。 一时间,被隔在道路两侧的百姓窃窃私语,争相勾着头去看,也不知马车里坐的是哪位贵人。 贺楼齐啧啧叹道:“这是最显贵的府第里出来的车啊。就是长安城也找不出几辆来。拜个佛像都如此隆而重之,也不知是朝中哪位权贵。” 说话间,那马车已在寺门外的台阶下停了下来。两个御夫到车前,一左一右恭恭敬敬打开马车的栅门,从那车里款步走下个人来。 戴着赤色幞头,身穿赤色的上领袍,腰间扎着蹀躞带,带钩上挂着把佩剑、脚踩着乌色长靿靴,倒是神采奕奕威风凛凛。大概是在马背上跑野了,受不了上襦下裙、高履危冠的繁杂服制,竟连大张旗鼓坐着朱轮车跑来拜佛,都穿了一身骑马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我一看便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他呀。白日青天招摇过市,怪人。” 贺楼齐咋舌:“郎君谨言,这可是当朝丞相啊。” 他原是背对着我们。此时像是听到我们说话一样,回过头来,目光扫过我,笑着说:“噫?这位小郎君好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我忍不住又笑,朝他拱手行了个礼:“宇文公子。” 贺楼齐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也该尊称他丞相吗? 宇文泰笑着,拿手中的马鞭一指我:“你这厮胆子不小。”见我只笑不语,他问:“来拜菩萨?” “可惜被丞相大人赶出来了。”我笑眯眯的。 他忽然拿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我,他的眼睛乌黑深邃,像一潭不见底的深水,探不到心思。半晌,舒了口气,说了句:“甚好。” “好什么?”这一句没前没后没头没尾,我摸不着头脑。 他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说:“随我一起进来吧。” 说完伸手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一旁的侍卫,也不看我,径自往庙前的台阶踏上去。 我连忙跟了上去。 贺楼齐在后面喊:“哎,郎君!” 我回过头对他说:“你且等我会儿吧!” 寺里除了一路两侧站立的屏息敛神的侍卫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正是六月间,寺内堂庑周环,曲房联接,轻条拂户,花叶被庭,檀香的气味一丝一丝幽幽萦绕在身边的空气里,既富丽,又清幽。 宇文泰边走边说:“整个长安城内,这间寺院最得我心。” “有什么特别么?”我问。 他停下脚步,抬头环顾着头顶郁郁葱葱的笼盖,说:“这间寺院并非本朝所建,是汉代灵帝时建的。魏武曾到此拜谒。也曾留下手迹,可惜战乱中被毁了。” “就因为这个?” “那还要因为什么?孟德乃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诚不负此言。”他双手负于身后,低头看看我,一笑。 这人崇魏武,也在行魏武之事。不知后世史书中,会将他写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雄,还是挽狂澜于即倒的能臣。 忽然又问我:“你读过魏武的诗么?”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我轻轻说。 这首诗写于诸侯讨伐董卓期间。而于今日,此情此景亦是写实。 王粲的七哀诗也写过,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今时今日,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摇摇头:“蒿里行是乐府中的挽歌题,这首诗本身也过于哀伤。” “那公子喜欢哪一首?” 他幽幽吟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我掩口笑:“公子还正当盛年呢,怎么就老骥伏枥了?” 他朗声哈哈一笑,说:“老了也一样。” 我说:“宇文公子晓得么?南梁的钟嵘曾仿汉代‘九品论人,七略裁士’,也给从汉至魏晋的诗分了上中下三品呢。” “哦?”他挑了挑眉毛,“这我倒未听说。魏武的诗被分为哪一品?” “下品。”我忍不住笑。 他脸色一怔,随即不高兴了:“谬论!大谬!这个钟嵘实在是胡言乱语!” 我一昂头:“可他也说曹子建的诗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是上品,且是上品中的上品。” “哪一首?煮豆燃豆萁?”他背着手,笑吟吟地逗我。 似是对子建不以为然。 我一跺脚,说:“南国有佳人。” 他上扬着嘴角看着我,俄而轻轻一笑,说:“小女儿之态。” 我脸一热。也不知他是说曹子建,还是说我。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我,开口吟道:“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回味片刻,笑着说:“这是怨诽之词。倒是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颇有英雄气概。” 我又笑:“宇文公子怎么偏偏喜欢这首?” “怎么?”他扬眉。 我拿眼一瞟他:“《白马篇》里可有两句,‘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这鲜卑人又脸色一怔,随即重展笑颜,说:“我是鲜卑人没错,可你的独孤郎,不也是鲜卑人么?” 我又得意地瞥他一眼,说:“这你就不知道了。独孤氏本是汉光武的后人,本姓刘氏,其实是汉人。” 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似乎是有这个说法。” 这时一个侍从过来,硬朗朗一行礼,说:“丞相,一应准备妥了。” 他淡淡点点头,对我说:“来吧。” 他领着我走进正殿,先拜释迦佛,左右文殊普贤。殿后是地藏王菩萨。供台上摆着长明灯、香炉、净水瓶、铜磬、木鱼,一应物什。下置蒲团,高悬锦幡。 他先燃了香敬上,跪拜,然后立在一旁,等我敬香跪拜。 然后到背面拜地藏菩萨。再出去,到观音殿。 观世音菩萨金铜身,面容安详,垂目慈悲,上唇处两撇细须,似笑非笑。宝冠饰化佛,举身舟形大背光,作无畏与愿印,施予众生无畏。 我拜倒,双手摊开。心想,如果够虔诚,菩萨能不能听到我心中所求? 可是我求什么? 细一思量,心中竟空空荡荡。无所求。 供台上放着一个签筒。想起昔年在永宁寺求的那支签。如梦如幻,终成泡影。心里越来越信,越发觉得灵验。 只是以后,这漫长人生,还会怎样? 我跪倒在地,手执签筒开始晃。 很快就啪嗒掉下一支签,捡起来一看,第十签。宇文泰在一旁见了,示意身边的侍卫去签墙上找来第十签的签纸。我接过展开,第一行四个字:庞涓观阵,中。后面是一首诗: 石藏无价玉,只管他乡寻。持灯更觅火,奈何枉劳心。 最后一排小字,乃是签解: 姻缘会遇,何事不成。须无限意,眼前是真。 语焉不详,看着不太懂,是个中签。但说“眼前是真”,那么独孤公子确实是我的命中人了。 心中稍感安慰。比永宁寺那支签好呢。也许终会否极泰来。 我起身,抬头见宇文泰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我,朝他笑了笑,说:“中签。” 他未说话,转身走出观音殿。 我跟了上去。 绕过殿外的石塔就是放生池。早有侍卫等在这里,一盆水里两条红色鲤鱼。 将鲤鱼投入放生池,他俯在汉白玉围栏上,看着池中的几条鲤鱼游来游去,突然问:“身子可大好了?” 我一愣,转头看他。他只低头看着池中的鱼,脸上神色清淡,目不转睛。 随即反应过来,轻轻嗯了一声。 他依旧看着池中的鱼,说:“过去的事就忘掉吧。你还年轻,不要事事都想得那么悲观。他很爱你。”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又嗯了一声。 不知为何,听他说这话,眼角有点湿。 他又说:“他前几天跟我说了,说你精神一直不好,想从宫里给你调个太医瞧瞧,怕落下病根。人我已经挑好了,这两天就过去。” 见我不说话,又说:“他也很痛苦。别再怪他了。” 我的眼泪滴下来,滴在栏杆上,晶莹一团,晃动了两下,滑下去了。 他说:“莫离,嫁给他吧。你们都相伴这些年了,生死都一起见过,难道这件事就这样过不去了么?” 我含着泪轻笑了一下,说:“我哪配得上他。之前仗着有了孩子。现在又凭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看我。平静的脸上看不到喜怒哀乐。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像是要从我的眼里,直看到我心里。 第二十七章 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夏 贺楼齐都快急红了眼,见我跟着宇文泰一起出来,立刻迎上来说:“郎君怎么进去那么久?可急坏我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拜个佛而已,有什么好急的。回去吧。”说着便往回走。 贺楼齐不满,跟在我身后嘟囔说:“我贺楼齐堂堂七尺男儿,本是跟在将军身边以图建功立业。谁想到现在天天陪着你一个女子到处瞎转。” 我回头看看他,笑着说:“那我去同公子说,不用你在身边了。你去建功立业吧。” 到了家中,独孤公子还没回来。我穿过前厅到了后堂,却见到秋彤一个人挺着肚子从偏院出来。 倒是极难得见到她。如今八个月多身孕,肚子鼓大如萝,身子沉重,不自主地微微后仰,双手叉在后腰上扶着。脸上身上都很丰腴,即将要做母亲的人,怎么看都美得刺眼。 她见了我,也没行礼,微微点了点头。 我心里冷笑。是了,现在这宅子的女主人,是她。倒是我不懂规矩,没有向她问好。 正要走过,她叫住了我:“莫离今日去拜佛了?” 我回过头看她,没说话。 她低头一笑,抬起头说:“听说遇到丞相大人了。” 这事断不会是贺楼齐告诉她的。 我眯了眯眼睛:“你派人盯着我?” 她嗤地一笑:“莫离这话怎么说?你是将军心爱之人,将军事务繁杂不能时时看觑,我这个做妾室的,应该帮他分忧,照看着你。” 还真是麻雀上了枝头,就以为自己成凤凰了。我不欲与她多言,说:“费心了。”转身又要走。 她在身后幽幽说:“只怕等孩子生下来,将军更忙,就更没工夫管你了。” 唉,昔日见她楚楚可怜,怎想到也是这样的人。如今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痛到骨头里也只能忍着不说。否则颜面何存。 我不欲同她纠缠,沉默不语又走出两步,听到后面冷冷一声:“阿邹。” 我停下脚步。她怎么会知? “当日将军称你为‘逆鳞’之时,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落魄?” 我的心猛的被数只利爪狠狠抓过。顿时血痕无数。 我回过头看着她,只觉得周身如火炙烤:“你认识徐氏?” 她掩口笑了,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我的眼前一闪而过,那日在徐府的后花园里,徐氏在我面前笑的样子。 她说:“她一心要出人头地,煞费苦心让艳名传遍荆州。可是没什么人知道,她还有个胞妹,一直养在闺阁里,从未示人。” 我这才仔细看她。怎么从未觉察到,她和徐氏,那眉眼间,确有几分相似。 意料之外。 “你为了替她报复我?” 秋彤低头抚了抚肚子,嘴角微微扯出凉薄的笑:“她的事与我何干?我们是姊妹没错,可是她看不起我。她觉得我天生就是她的尾巴,听她摆布。[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她把我安排在你们身边,是要我安排机会让她和独孤将军私会。她倒想得好。可是真不巧,我也想要将军……阿姊到不了手的男人,如今成了我孩子的父亲。将来姐妹见了面,她还不知会怎么气死!” 我心头划过冰凉的寒意,独孤公子竟成了她们姐妹斗气的筹码:“那么那晚……” 那晚不是意外。 她捂嘴轻笑:“真是巧,本来我还在想怎么让将军上钩,谁想那晚他就喝醉了,被人送回来,我就接住了。他早已分不清是谁,也是你有孕,许久没有同他温存,我便得手了。” 我如同被置于炭火之上炙烤,四肢百骸都疼痛难当。 她见我瞠目结舌无语回击,得意地又笑:“也该我命好,那一次便有了孩子。可不是天命在我么?” 我只觉得天空一道惊雷劈下,震得我头皮发麻,几乎耳目失聪。 竟有那么狠毒的女子,一定要赶尽杀绝。 我脑中浮现出徐氏那娇艳夺目的模样。浑身不寒而栗。 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秋彤走近我,脸上流出恶毒的神色,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说:“我阿姊是什么样人物,三荆之地多少士族求之不得,送上他的门,他却不要。这样高洁的男人,天下哪个女子不爱?逆鳞?呵呵,笑话!我就是要揭了独孤信的这片逆鳞,挫骨扬灰!” 也许我脸色惨白,只见她神情越发得意:“虽然我阿姊很令人厌恶,但将军那样的男子,也只有我们徐氏姐妹这样的世家女能配得上为妻为妾。你这种来路不明的卑贱女子,就只配偶尔为他侍奉枕席而已。看清楚自己的样子,不要再有非分之想了。” 非分之想?我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难道真是我的非分之想? 她又说:“同自己的子息相比,哪个男人还会过分在意一个终将年华老去、容颜衰败的女人?”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走远了还甩下一句话:“若是个男孩更好,即使不是,我也早晚有办法成为他的正妻,将你扫地出门。” 我浑身如同浸在冰水中,发根却蹭蹭往上竖,连手指都在发颤。 原来我早已被扔进一口深深的枯井。 底气早已泄尽了。如此不堪一击,谁与我撑腰? 这时独孤公子一脚踏了进来,见我站在院子里,问:“怎么一个人傻站在这里?” 我回过头看他。夕阳斜照在他头顶,映得脸上一片金橘色的暖光。依旧是我那俊美如玉的如愿。 我勉强一笑:“我去福应寺也刚回来。” 他走过来,伸手帮我理了理衣衿,问:“今儿碰到黑獭了?” 这便是贺楼齐说的了。 我点点头:“他好大的气派,坐着朱轮长檐车,还清场呢。不过放我进去了。” 他笑笑,抬起手指将我脸上不知什么东西轻轻擦去,说:“看你,玩儿得一脸的灰。” “我今天又求了一签。”我将签纸拿给他看。 他接过看了,说:“姻缘会际,眼前是真。可不是么?”捧起我的脸,“眼前这个女子,三生缘定的真。” 我心中释然。他是爱我的。连宇文泰都知道,他是我爱的。 可是秋彤的话沉沉地压在心里。我如芒在背,不得安寝。 八月的这一天,秋老虎让空气中依旧一片燥热,艳阳高照,晒得院子里的树都要焦了。连蝉都无力喧闹,叫得气若游丝。 偏院里的喊痛声却一阵响过一阵。 秋彤在生孩子。 独孤公子还在朝中,这家中只有一群进出忙碌的下人,和我们两个女人。 我站在院子里,侧耳倾听着这痛苦夹杂着快乐和期待的叫喊声。我也曾这样痛过。可我的孩子死了。 这雪雪呼痛的声音尖锐地刺着我的神经,几乎让我发狂。 我的孩子已死了多时了。 徐氏,秋彤。她们处心积虑暗下筹谋,就是为了夺走这世间我最珍视的男子。 但徐氏,她转眼便嫁给贺拔胜做妾,她对独孤公子难道有一丝真情吗?不过是攀高踩低热恋权势虚荣的伪作女子!她凭什么要将独孤公子从我身边夺走! 秋彤,从小活在徐氏的阴影中,不过将独孤公子当做和她阿姊争高下的筹码,她又有什么资格! 我紧捏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刻进掌心里。 咬牙切齿,心中掠过一阵接一阵刀光剑影。想要做一个了断。 这时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划破了令人疯狂的燥闷。天空中片刻日光隐去,风起云涌,四周很快暗了下来,风雨欲来之势。 产婆满头大汗满手是血,喜滋滋跑出来对我说:“生了生了,是个女郎!长得可像将军啊!” 长得像他…… 一道蛛网状的闪电划过长空,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 产婆抬头一看,说:“哟,要下暴雨了!” 我抬头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天。 是了,我已中了她们姐妹的圈套,失了一个孩子。我绝不能再给她们任何机会夺走独孤公子,或是我的下一个孩子! 难道我只能等在这里,含泪等着独孤公子的垂怜?不甘地祈祷上天的佑护? 可若有一天,他真的不爱我了呢?若有一天,天命不再庇佑我了呢? 难道甘心成为鱼肉,让他人做我头顶上方的刀俎? 不!这前仇旧恨,这无穷后患,我一并亲手斩除! 我咬碎银牙,转身走到内室。剑架上一把三尺宝剑,是年初宇文泰送给他的。金铜色剑鞘上一排菱形花纹,饰着红色宝石,甚是华美。 我锵一声拔出剑,青锋寒刃,映出我疯狂扭曲的脸。 挫骨扬灰?我先杀你!―― 我提着剑转身出去,大步闯进偏院。走得太快,大袖短衫的袖口鼓鼓生风。 一个侍女两个产婆都不知我要干什么,竟无暇反应。 我闯进屋去,见秋彤躺在床上,散乱的头发沾着汗水贴在脸上,尤在喘息。 那是一张母亲的脸。啊,那稚小粉嫩的婴孩躺在她的身边。她已成了母亲! 我无限伤痛,浑身紧张,心惊肉跳。我已丧尽理智,心中只有猛烈燃烧着的将我吞噬的怒火和恨意。 我提剑上前。她见了,本就如白纸般的脸更加白得如同死人一般―― 不,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瞪着她,一身冲天而上的杀气。伸手将她拎起,不假思索,一剑刺去。 人的身体竟然如此柔软。压根没有费什么力气,仿佛穿过一团软泥,没有任何阻碍,剑锋就已经从她的后心穿出了。 眼前红光一闪,血色涂遍剑身。 我一剑刺穿了她的心! 她尤未死去,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她不敢相信,连喊痛都来不及。 她怎会想到我竟敢提剑来杀她?闺阁中好生养大的女儿,只晓得这世间情事可以靠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地让对手痛不欲生。她们怎晓得这世上还有更直接的办法可以解决。 我杀给她看! 我下的力气太大,满腔仇恨,一剑下去,直连自己都半贴在她身上。她伸手抓住我的衣袖,力气大得似是想要将我捏碎。 然而终于越来越软。我手中的这具身体一沉―― 我将她杀了。 旁边围着的产婆侍女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面无人色。 我抬起头,将剑从她身体里缓缓拔出。 那尚温热的血如泉般喷涌,喷我一身一脸。 我松开手。她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眼尤未闭,脸上溅着几点血星,竟有一种莫名的凄艳的美。 她的确是个美人。 天空中又一道闪电劈下,划亮了已被黑云笼罩的暗沉天空。 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忽然眼中一热,滚下泪来。 枉我千织万纺,如今竟一丝断线无存。 眼前这一切,是如何一天一天,走到这一步的? 我怎么会亲手杀了他孩子的母亲? 我提着剑,头目森然,回首看了一眼惊呆的侍女和产婆。她们这才醒转,尖叫着往外面逃命般涌去―― 的确是逃命去了。 一旁的婴孩脸上沾着她母亲的血,发出响亮的哭声。 我看了她一眼,两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拖着剑,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剑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着,渐渐在满地雨水中汇成一道浅红的水迹,四下流去。 我摇摇晃晃往外走去。此处已无可容身,现在该去哪里? 恍惚间想起最初的时候,雀跃又不安地爱上他,以为将来有一日哪怕粉身碎骨,也可以云淡风轻地转身离去。 多幼稚。 怎料到是这般举步维艰,肝胆俱裂。 走到门口,见独孤公子和宇文泰刚下马车,撑着伞并肩走来,宇文泰口中还在说;“这会儿该是已经生了吧。”―― 陡然见到我。拖着三尺长剑,全身湿透,淋漓鲜血。 独孤公子脸一白,赶上前两步抓住我:“莫离!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脸上,忽冷忽热,泪水和雨水交织冲刷着。鼻尖萦绕着一阵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终也洗不净这一身的血腥了! “我杀了她。”我看着他的双眼,冷冷一笑,轻轻说。 他一愣。他身后的宇文泰半张着嘴,目瞪口呆。 “我杀了她!!”我大叫一声,丢下剑往外冲去!我要离开这里,这些人,我再也不想见了!! 一个人一把抓住我。我被他拖拉在地,使出浑身力气去厮打挣脱。他同我在滂沱大雨中纠缠。我挣扎着,放声大哭,尖叫着,用力咬着他,歇斯底里。 终于力气用尽,软软瘫在地上。 他紧抱着我,凶狠地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前,用力吼道:“莫离!!” 我睁着被雨水冲刷得几乎要睁不开的眼睛,是宇文泰。他怒目圆睁,睚眦目裂,像咆哮厮杀的狼。 我回头去看。独孤公子站在屋檐下,手中抱着个沾满血的孩子,表情怆烈,看着我。 该走了……该走了! 我紧紧抓住宇文泰的衣袖,万念俱灰,低低说:“让我走吧。让我走吧……” 第二十八章 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冬 管家进来说:“娘子,姚氏夫人带着毓小郎君来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我笑着站起来说:“快请进来。让乳母把金罗抱来。” 远远听见一串笑声传进来:“莫离,恭喜了,你家郎君又晋升了!” 这厢说着,就走进来一个年轻女子,便是宇文泰的妾姚氏。她长我六岁,武川镇人,性情直爽泼辣。只见她梳着流苏髻,穿一身绛色的窄袖紧身衫襦,走路间脚上若隐若现的一双鞋颇引人注意,丝履上饰着五彩云霞,乃是时下妇人流行的五彩履。身后一个婆子手上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步下生风地走进来,笑着说:“不用请,我自己进来了!” 我迎出去:“姚阿姊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你也真是,都不时常差人去朝中打听一下你郎君的事情。”她亲热地拉起我的手拍一拍。 我轻轻一笑;“有什么好打听的?好坏不都一样?” “是是是。”她咯咯笑,“好坏都是你的独孤郎!” 我一笑,问:“阿姊刚才进门的时候说什么晋升了?” 她促狭地歪过头白我一眼:“刚才还说都一样呢。——独孤信平定了三荆,已经迁车骑大将军,晋仪同三司!” 啊,出发前升了卫大将军、都督三荆州诸军事、尚书右仆射、东南道行台、大都督、荆州刺史,一串的名头。这才三个月不到,又升迁了。真是鹏程万里,扶摇直上。 我将她引进堂中坐下。 姚氏笑着说;“阿泰知道你不关心这些,特意让我来告诉你一声。顺便带毓儿来看看他媳妇儿。” 她虽是妾,但早早嫁于宇文泰,两人感情也不差,倒是一直直呼他的名字。 正说着,乳母将金罗抱了出来。 金罗还不满半岁,小小绵绵地吮着手指睡在襁褓中。 我见了,轻轻将她的手指从嘴里抽出来。 她是秋彤的孩子。她刚生下来不到半刻,她的母亲就被我杀了。 那日之后我大病了一场,发着高烧昏昏沉沉,说胡话,哭泣。独孤公子一直守在我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我,哪里都没有去。[] 我一病一个多月,有一日晴好,挣扎起身梳妆,看到镜中的自己神色灰败,眼神迷茫。我已永不再是春熙楼上对着明月清唱“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一边强按住心跳偷眼打量他的少女。 我曾那么纯真地爱着他,用尽我全部的生命和全部的感情。 然而今天,我已刺碎了他对我的梦想;而他,辜负了我一个原本承诺好的爱情。 我用全部的心力抚养着金罗,爱着她。这是一个阴险嫉妒的诡计带来的孩子,可她那么柔弱,那么娇小,那么无害。我因为她,失去了我的爱情。如果再失去她,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同独孤公子再也没有了两相缱绻的甜蜜时光。相对总是无言,家中沉默着没有一点响声。惟一会发出声音的就是金罗。她一哭,我就从乳母的怀中抱过来。 只要我一抱,她就不哭了。有时还会甜甜地笑。 因为这个孩子,我留了下来。 十月间,我大病初愈,三荆为乱。因为独孤公子在荆州时政绩颇佳,在当地很有影响力,皇帝便将他派去平定三荆之乱。 我未同行,送他至城门外。 仿佛还是洛水送别那辰光。他身穿裲裆铠,胯下马亦着具装铠。 可已不是洛水送别那辰光,城外亦无柳枝可供攀折。他看着我,神情落寞平淡,似是要说什么,却总是张张口,又说不出来。 突然紧紧将我抱住。 铠甲硌得我生疼。 他抱了很久,很紧,脸埋在我的颈间,似有千言万语在胸。 杨忠在他身后。还有不到一千的兵士,俱静静看着我们。 末了,他放开我。他伸手撩开我被风吹在脸上的碎发,细细抚着我的脸,又在我额上印上一吻,轻轻说:“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我目送他一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才恍然想起,我已不再问他“何时回来”。 “他何时回来?”我问姚氏。 姚氏摇摇头:“这我可就没听阿泰说了。才走了两三个月,应该不会这么快回来吧。”她嘻嘻一笑:“你们这郎情妾意的,才分开两三个月就想着他回来。那时候阿泰将我一个人扔在武川可是有七八年呢!” 我低头自嘲地一笑。现在这景况,连一封家书都少见,哪里还谈得上郎情妾意。伸手拉过毓儿抱在手中,问:“多日不见,毓儿可想姨母吗?” 毓儿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着我,点点头说:“我想给姨母梳头。” 姚氏听了,在一旁一戳他的额头,笑骂道:“这小兔崽子,从小就喜欢拽着你的头发玩儿!现在还想给你梳头了!”又转向毓儿:“姨母有人帮着梳头,不劳你费心!” 我笑着说:“毓儿以后给金罗梳头,好么?” 毓儿看向那襁褓中的娃娃,认真地说:“可她头发那么少,也不像姨母的头发那么黑。” 还嫌无用武之地! 我将他抱起来,坐在我的膝上,说:“要等你们慢慢长大,等毓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金罗的头发就很长很黑了。好不好?”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点点头。 小孩子真好,干净得像一张刚裁制的宣纸,平整无瑕。 姚氏抱着手里抱着金罗,絮絮叨叨说:“独孤信真了不得。我听说他刚到武陶,就被东边的人前后堵截住了。” “东边的人”,指的是邺城那边的人。自从孝武帝西奔,高欢又立了清河王世子元善见为帝,迁都至邺城,也号称自己是大魏正统。所以两边的人说起来,都互相以“东边的”和“西边的”、或者“邺城的”和“长安的”来称呼。 姚氏说:“东边封的弘农太守田八能将他挡在淅城外,后面张齐民又率了三千多兵马尾随而至。他离开长安带了一千人都不到。他竟然直接往前,先破了田八能,这边转过头来,张齐民已经被吓跑了!他又追到穰城,把守城的辛纂打得落花流水!辛纂还想死撑,哪知独孤信就凭着自己曾在三荆的威名,让杨忠到城下报着他的名号喊了那么一嗓子,守城的士兵竟然全投降了!开了城门,他们进城擒杀了辛纂,你说厉害不厉害?” 姚氏说到兴头上眉飞色舞,我听得惊心动魄。他带着那千人不到的队伍,竟然转战多地,次次大胜。 而辗转送来的家书中只有“平安,勿念”四个字。 是已经无心与我分享他的战功了吧? 想起在北中郎城那年,他攻下洛阳之后的一脸喜色,想起我留在洛阳时,他那些数页长的信纸,—— 啊呀,都是属于昨天的旧事了。 百种温柔,千般恩爱,都已长沟流月,逝去无声。 正在神游间,忽然发觉姚氏那温润柔软的手轻轻撘在我手上。 我抬头看她。 她浅褐色的眸子里露出柔柔的光,轻轻说:“你还同他置什么气呀。已相伴六年,早已同夫妻一般,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我哪有同他置气?事情到了这一步,也非我本愿。可我不后悔杀秋彤。与其和她在日日相对的明争暗斗中寄望于靠着独孤公子的爱与垂怜得到偏袒和维护,不若一剑下去,干净利落。换来这份冷清寂寞,也好。 姚氏说:“你有没有想过,男人到了那样的地位,三妻四妾都是平常事了。他自己不寻,难道君王赐的可以不纳吗?还不如你压压性子,学些后院里的手段——一世岁月静好,下面可不知有多少汹涌暗流呢。” 见我沉默不语,她叹了口气,又说:“你不晓得呢。皇帝知道他在武川的妻子去世了,见他后院一直空着不娶,已经提了两次要将公主嫁给他,也是想笼络住他,都被他借故推辞了。可是,能推一世吗?他总是要再娶的。如罗氏去后,他一直想娶你为妻。如今你们这样一直僵持下去,难道就没个头么?” 我低低问:“那阿姊和冯翊公主相处得好么?” 她啐了一声,说:“我都跟了宇文泰快十年了,我要和她好好相处什么?阿泰娶她是政治婚姻,她又是洛阳带过来的,有什么感情?再说,我还有毓儿呢!” 我倒是好奇了,想起一个多年来都没有问过的问题:“我见你同宇文公子感情甚笃,他当年为什么没娶你做妻?” “我不知道啊!”她脱口而出,“他说他妻位要留着。我那时很喜欢他,也不计较。妾就妾呗,横竖还不就是跟着这个男人!横竖他又不会负我作践我,我怕什么?后来他结一桩政治婚姻,我就更无所谓了。” 她快人快语,什么都想得通透,快刀斩乱麻。 我轻轻说:“阿姊大概知道我的身世。他那么完美,我们那么相爱,我曾经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他是重要的。可是怎么到今天会这样呢?” 姚氏老成地一笑,说:“你真傻,男人哪有完美的?誓言听听就算了,也亏你信了这么多年。在我们女人家来说,男人是天是地是一切,因为他管你一生,吃饱穿暖,荣华富贵。可男人不一样,也因为他要管你一生吃穿,所以他要想更多的事情。这个世道稍不留神就是全盘皆输,那尔朱荣不就是例子么?再说,他又不是有心的,酒后失德而已。你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呵,这话同小时候从祖母口中听来的好类似。 亲身体验着,又是别样滋味。 我低低说:“这件事,是有内情的。” 遂从荆州徐氏的后花园开始,将前因后果都告诉她听。饶是姚氏这样外向泼辣的女人,听了也咋舌:“竟如此处心积虑,还想将你扫地出门鹊巢鸠占?那是该杀!” 忽然又低着声音问我:“你不相信独孤信?你觉得他会任她摆布?” 我怔住。我不信他吗? 我是害怕……我一无所有,全部的筹码只有他。所以我不敢信。 姚氏见我不语,似是恍然,语气沉沉低了下去:“你这般又惊又苦,以后可怎么办呢?” 第二十九章 大统元年(公元535年)-春 许是春/光正盛,日头每日暖暖的照得人乏。[.超多好看小说]这几日总觉得身上倦怠,起来不多久就懒洋洋地又想去睡。管家说,不如出去走走。 便又扮了男装,独自出门去了。 上次从福应寺回来便真的和独孤公子说了将贺楼齐调回去了。他欢天喜地感恩不尽。 七尺儿郎,抱负远大,怎愿意长久追侍于石榴裙下。原也是应该。 身上绛红色的袍子还是那一年用独孤公子的衣服改的,已穿了多年。总觉得穿上了,他那晚的温柔就又覆在我身上。还是那个坐在一群青年中鹤立鸡群、沉默寡言的清俊男子。 终是爱他的,早入了骨血。 我漫无目的在街市上走着。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有人在大声叫卖,有人在高谈阔论。满目繁华喧嚣。只我一人落魄憔悴。 没有他在,这大好春光也都空付了。 于是找了间酒馆,一个临街的位子,要了一壶酒,一个人慢慢喝着。 近两年间,渐渐的也能喝一些酒了。酒入愁肠,得三分好醉,便昏沉了,不记前尘,不盼将来。反得自在。 有时候置身事外地看着别人的热闹,也是一件趣事。看到街上那些走在一起的年轻男女,想起昔年在洛阳的那些恩爱宁静的时光,莫名的一阵心悸,久已干涸的思念突然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也不知他在荆州怎么样了。那徐氏,可还有别的女儿要嫁给他么? 仔细想想,姚氏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她性情爽直,嬉笑怒骂从不吃亏。也从不乞怜。难怪宇文泰喜欢她。 春天午后的太阳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仿佛整个人都要化成一滩蜜水一般。又喝了些酒,我坐在桌前支肘托颐,头脑发暖,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有个人,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我对面。 我本将欲睡去,目光都有些散了。忽地被来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宇文泰。 他穿了件粗布的敞领窄袖袍,扎着牛皮腰带,穿着牛皮长靴,就那么大喇喇敞着胸口,好像一个最普通的长安市民。看看他身后,也没带着侍卫,和上次在寺院门口的阵仗完全不同。 他大大咧咧旁若无人坐下来,也不看我,伸手拿过面前的一个酒杯,为自己倒上酒,一口喝下。 我托着腮侧目看他,小声嘀咕:“宇文公子这是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啊?当朝丞相打扮成这样招摇过市,也不怕被人笑……” 竟还饶有兴致地梳着辫发。 孝文帝改制后,鲜卑人都改掉了剃发留顶的习惯,只留辫发,并开始蓄发。朝堂之上官员们都梳汉人的结顶发髻。只是在民间,普通鲜卑人还是喜欢结辫发,又称为索发。不剃发了,就全都向后一条条编起,看着倒也精神。 听说南边的汉人都称鲜卑人为“索虏”,指的就是这一头的辫发。 那辫子大概编得紧,将他的眼角都吊高了两分。又多了几分邪邪的俊俏英气。 我倒是没见过独孤公子梳辫发。 他竖起指头贴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笑嘻嘻又斟满酒一口喝干,说:“一直太忙,总是起床时天还未亮,睡下已斜月西沉。今日看天气好,实在想出来透透气。不然要憋死在官邸里了!” 原来是乔装出来找乐子了。说来也真是巧,到哪里都能碰着他。 “那也算是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我笑话他。 他又自顾自倒酒,说:“大半年没见到你了,最近还好么?金罗好么?” 我笑笑:“都好。” 他未抬眼,说:“是不是暗地里怪我把期弥头遣走,到现在都不让他回来?” 我抿了抿嘴,摇摇头:“总是要以国事为重。(.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就算他在长安又能怎样?相对无言的日子过得也凄冷。 他重重点点头:“嗯!你明白就好。荆州那地方民风剽悍,我放眼满朝文武,也只有他镇得住。” 我暗暗想,虽是句玩笑话,但若那日独孤公子真的拿我和宇文泰换了贺拔岳的部曲,现在在朝堂之上总揽朝政的会不会就是独孤公子了?不不,再往前推,他会不会毒杀孝武帝?又会不会迎孝武帝入长安? 历史会因为他们俩的一念之差,发生怎样的改变? 我兀自神游着胡思乱想,宇文泰坐在对面亦自顾自地自斟自饮。片刻,摇摇壶中的酒,竟被他喝干了。 “我都还没喝两杯呢……”我小声嘀咕。 他笑道:“你又不会饮酒,一个坐在这里喝什么闷酒?走,随我出去逛逛。”说着就站起身。 “哎。”我叫住他,“逛什么呀?” “都行。我自从来到长安,杂务缠身,还没好好逛过这都城呢。”说着就往外走,还大言不惭地说:“去把酒钱付了,我没带钱。” 我付了酒钱出去,见他站在门口,仰头闭着双眼,满脸尽是阳光。那修长瘦直的身体沐浴在春日暖阳中,竟让他这阴沉的人也多了几分温柔的神采。 他这一年大概刚满三十吧。刚至而立,却因近年变故颇多,他的脸上全是和年龄不相称的老成与沧桑。 我走上去不满地说:“堂堂……”想到他便装出来,生生咽下那个词,说:“哪有你这样,大言不惭要出门逛逛还不带钱的。” 他低下头,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算好今天出门会遇到贵人。” 我暗叹一口气,随着他汇入街市的人流。 这条兴关街远离宫城,是市井所在,尤为热闹。各种布庄、水粉铺、糕饼铺、酒肆林立,甚至还有西域的胡人开设的商铺,卖一些西域过来的稀奇玩意儿。 我原以为宇文泰这样指点江山的人物该是广见世面不动如山,哪晓得他跟土包子似的,什么都没见过。 我无奈,说:“公子怎么看什么都新鲜?” 他正在一家绢品铺门口看挂在外面的纨扇,见我这样问,说:“我长在武川,那里是草原,哪来这么热闹的集市?后来那许多年,你也知道的,都在军中,朝不保夕。” “我们来长安也快两年了,你和姚阿姊没有一起出来过?我都在街上见过她。” 他说:“陪女人家逛街有什么趣?再说哪有那个时间?” 我一跺脚:“我不是女人家?” 他抬头看看四周,又低在我耳边说:“你今天是个俊俏小郎君啊。” 我白了他一眼。 那店主人见他一直拿着那面纨扇不放,过来说:“这位郎君要扇子吗?” 他拿在手上左右看看,说:“这就是一面白绢做的,好看吗?” 店主人一笑:“客人要题字要作画,小店里都有现场写的。需要什么就画上什么。客人放心,本店的画匠放眼整个长安城也算是首屈一指的。” 宇文泰说:“这倒方便。”他问我:“我买一柄回去送给碧儿可好?” 我又白他一眼:“哪有送女子纨扇的?姚阿姊看了肯定和你急。” “为什么?”他不解。 店主人见他一身胡人装扮,笑嘻嘻地说:“郎君有所不知。汉时赵飞燕见宠于成帝,班婕妤被冷落,作了一首诗: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从此纨扇便成了负情之物,所以从来没有男子送女子纨扇的。女子要用,都是自己来买。” “一把纨扇而已,还有那么多名堂。真无趣。”他悻悻丢下扇子,又抬步去别家店铺看去了。 我跟在他后面,跟他的小厮似的。 又走了一会儿,到了一间首饰铺。他又停下来看。我站在他身后不耐地说:“这些东西哪能入你的眼?有什么好看的?” 他目不转睛盯着那些真真假假的首饰,头也不抬地说:“好东西见得多了,看看普通人用什么饰物也挺有意思的。” 我白了他一眼,随意往那货架上一瞥,看到一个金奔马颈饰。那马四蹄腾空,头目低垂,栩栩如生。一看便喜欢,便让店主人拿下来给我瞧。 宇文泰见了,凑过来一看,说:“这不过是铜镀金的,有什么好?戴一阵子就会褪色。” 我不理他,伸手去摸钱袋子。可是倒空了一数,还是差了不少。 我看向他,怨怨说:“都付了酒钱了。”转头将颈饰还给店主人:“我不要了。” 他看看我,说:“真喜欢?就这么个玩意儿?” 我瘪瘪嘴:“那马的神态挺逼真,做得挺精细……算了,走吧。”说着转身就跨出店门,步伐异常坚定,免得心中挂念。 他在身后嗤地笑出声,说了句:“小女儿之态。” 我恼他戳穿我身份,回头瞪他,却见他从腰间摸出一枚玉牌递给店主人:“拿这个换行不行?” 我连忙走回去一看,那玉牌是用上好的和田羊脂玉雕的观音坐莲像,眉目有神,栩栩如生,自是价值连城。别说是这个小小的镀金铜奔马,就是买下这一整个首饰铺也绰绰有余。 慌忙一把抢过来,嗔道:“你疯啦,拿这个换那个?” 他白了我一眼,又一把抢过去,往店主人手里一放,说:“那个奔马给我。” 店主人也被惊得目瞪口呆。这个穿粗布衣的粗汉子竟然出手阔绰到了不知轻重的地步。连忙一手赶紧接过那玉牌,一手将早已放回货架上的奔马拿了下来塞到宇文泰手上,生怕他变卦似的。 宇文泰二话不说,一手拿着奔马,一手拉着我的衣袖,将我拉了出去,拉起我的手,将奔马拍在我的手里,豪气冲天的说:“拿去玩儿吧。” “做什么拿那么好的玉换这个呀?你明知道就是个铜的……”我皱着眉头,不愿领情。 他笑嘻嘻地满不在乎说:“那个本来就是别人送我的,又不要我自己花钱,还能换你开心,何乐而不为?”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脚步如飞,也不等我,直是又转到一间酒楼外面摊开的饼铺前面去了。 我追上去。他回头面露意外的喜色:“这里有髓饼。好吃么?” 髓饼是用骨髓油调着蜂蜜和面粉在炉中炕熟的。原是宫里的吃食,这两年民间也有了。他问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应该没有……那里的好吃。”这年头连年战争,关中又时有饥荒,连食物都不容易得,何况是骨髓油这种东西。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假充的。 他冲我抬抬下巴:“我走得饿了,给我买块髓饼吃。”似是我为他买饼理所应当。还真是个小厮了。 我无奈,只得摸出几枚铜钱给他买了块饼。他看上去很开心,抓在手上咬了一口,说:“确实不如那里的好吃。不过也能就口了。” 说着扯下一小半递给我:“你也尝尝。” 这时卖饼的伙计大概见他是个胡人,鬼鬼祟祟凑过来问他:“小店里面有新到的‘两脚羊’,都是又活又鲜嫩的母羊,想吃哪里当场卸,客人可有兴趣入内品尝?” 我举着宇文泰撕给我的饼正要放到嘴里,听伙计这么一说,一阵呕吐感立刻从胃中袭来,再也没有了吃的欲望。 “两脚羊”是从前羯人对汉人的称呼。西晋末年胡人大举入侵的时候,他们沿途掳掠汉人女子,夜晚奸/淫,白天杀了充作军粮。这种残忍的事情一直到武悼天王冉闵灭羯赵才算基本完结。据说冉闵攻克邺城之后,一次就救出了二十万汉人女子。 然而时至今日,在北方这种胡汉杂居、胡人占着优势的局势下,依然还是有酒楼在偷偷摸摸地卖着“两脚羊”。想必饕餮的食客也大有人在。 大概是我的脸色实在难看,宇文泰见了,拉着我就走,不悦地将手中的饼扔在地上,说:“不吃了。扫兴。” 那阵子恶心感稍稍平歇。我问:“怎么长安城里也有这样的事情?” 宇文泰说:“这种事我原一直有所耳闻。不过关中近年时有饥荒……” “这不是饥荒!”我愤怒地打断他,“那是间酒楼!人们花钱去吃!!” “你……”宇文泰似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大的反应。 可是我当然觉得恐惧。若当年我不是被卖到春熙楼,而是卖到了这种地方,那早就成了别人的盘中餐。 想想都不寒而栗! 我觉得眼中有泪水无法抑制地涌出来:“宇文泰,我们也是人!我们也只是想在乱世中活下去!” 他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目光温柔而平和,柔声说:“好了,你若不喜欢,我便让他们把这间酒楼封了。长安城里所有这样的酒楼都封了,这样可好?别哭了。” 正说话间,背后有个声音唤我:“阿邹。” 我听到着声音,浑身一个寒战。 回过头去看,徐氏身着华服,从一辆马车上款款走下来。 穿着联珠孔雀罗的大袖深衣,梳着盘桓髻,髻上插着金步摇。颈项间挂着白玉双螭鸡心佩。依旧是那样光彩夺目,美艳无双。 她怎么在长安?! 她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宇文泰,大约是见他服饰简朴又一身胡人装扮,便抬袖掩口轻笑道:“你还真喜欢穿男装啊……怎么?几年不见,身边的男人也换了?独孤大人不要你了?” 我见了她,满身的血液都在燃烧。真恨不得手中有把剑,也一剑刺入她的心口去! 一只手轻轻撘在我的肩膀上,又暗暗捏了一下。 我回过头。 宇文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搭在我肩上。此时垂目看着我,表情冷峻萧肃。 徐氏看也不看他,扭着纤细的腰肢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目光冰冷而傲慢,说:“真是冤家路窄,我们又在长安见面了。瞧着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身后宇文泰沉着声音说:“我们走吧。” 虽是简单的一句话,只见徐氏却身子一震,立刻噤了声。 宇文泰双手负在身后,走在我前面两步远的地方。 一直走到这兴关街的尽头,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我,脸色肃厉黑沉,山雨欲来一般,问:“贺拔胜上个月刚刚从南梁进了长安……就是她?” 他都知道。姚氏告诉了他。 我半低着头不愿让他看到我此刻的表情。却咬着牙,直觉得牙根生疼。 他缓缓说:“我会让你都还给她。” 我一惊,抬头去看他。他直身站在那里,双手负在身后,方才那一身的杀气渐渐隐散了。 此时站在春阳里,目光中有怜惜的神色。忽然又隐去,笑着说:“我是真的饿了,买碗素面给我吃总行吧。” 第三十章 大统元年(公元535年)-夏 炎夏午后,昏昏欲睡。[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乳母将金罗喂好之后抱来给我看。她已经一岁,眉目稍长开了些,确实有独孤公子的清俊之色。 她见了我,伸手来要我抱,口中娇娇唤着:“家……家?……” 家家是对母亲的称呼。她已经学着开口说话。 我笑着将她抱过来,亲吻她柔软的脸颊,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午睡。 小孩子贪睡,只哄了一小会儿,她就已安静地蜷在我怀中睡着了。 我将她在床上放下,盖上薄毯。示意乳母在一旁看着,正要出去,却听见院子里一阵嘈杂声。 我走出去,见院子里一下子多了很多全副武装的兵士,管家正在和他们争辩,吵吵嚷嚷。 “什么事?”我走上去问。 管家见我出来,说:“娘子,他们突然闯进来,说要封闭我们的宅院,禁止任何人出入。” “为什么?”我大惊。独孤公子在外领兵,为什么突然要封锁宅院? 难道前方有变? 这时一个青年将领领着两队士兵,身穿细鳞铠甲,扶着腰间佩剑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大约二十出头,窄瘦白皙的脸,眉目间和宇文泰有三分相似。 他走到我面前,双手抱拳对我行了个礼,说:“莫离娘子,在下宇文护,多有得罪了。” 啊,他是宇文护,是宇文泰的长兄宇文颢的第三个儿子。 听说他自小正直有气度,很得祖父宇文肱的喜爱。他十二岁那年宇文颢去世后,他就一直跟在宇文泰左右。宇文泰只长他六岁,一直亦兄亦父。 我问:“出了什么事?” 他说:“刚刚接到荆州战报,洛阳高敖曹、侯景率军进攻穰城,车骑将军引兵据城迎敌,寡不敌众,已和杨忠弃城南下,投奔南梁了。如今三荆复陷高欢之手,皇上震怒,下令封锁车骑将军府,任何人不得出入,听候发落!” 他扬着脸,器宇轩昂,一气说完。 我的脑子顿时一片嗡嗡作响,连双腿亦开始发软。只想着一件事:他落难了! 宇文泰!我想起他。这个时候,能够有分量请皇上宽恕独孤公子的只有他。 “丞相怎么说?”我急急问。 “丞相尚未表态。今日朝议也未到场。”宇文护淡淡地说。 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表态向皇帝求情?他是什么兄弟! “我要见他。” 宇文护抱歉地一笑:“丞相现在谁也不见。得罪了。”他不再与我多言,转身大声下令:“将车骑将军府围起来,没有皇上或丞相印信,不准任何人出入,也不得骚扰府中任何一个人!违令者斩!” “是!”所有士兵回应得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宇文护又朝我行了个礼,转身大步离去了。 我呆立在院子里。午后烈日下,我竟然浑身冰凉。 管家走上问:“,娘子,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看着他,心乱如麻。 该怎么办?如此境况之下,家里连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管家叹了口气,说:“唉,娘子能不能想办法去求求丞相?他自幼同将军交好,这种时候,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落井下石啊。” 忽然间,这全府上下的担子,落在了我一个人肩上。 我点点头,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地走进内室。 只有宇文泰能救他。他一定要救他! 可宇文泰不见我。几日间让守门的兵士传了几次话,都说丞相事务繁杂,无暇接见。 他是怎么了?他和独孤公子之间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那日在兴关街他用玉牌换给我的镀金铜奔马,连忙到首饰盒里取出来,交给守门的兵士,说:“请将这个转交丞相,他一定会见我的。” 下晚的时候,兵士进来说:“丞相遣了马车来接娘子,请同往丞相府。” 我心急如焚,连忙进内室简单装扮齐整,便跟着兵士上了马车。 到了相府门口,一个婢女走出来,将我引到前厅后的书房。 我暗暗松了口气。没在一般会客的前厅见我,而是引进了私室,可见他对独孤公子还是有情义的。 他正坐在桌案前提笔写着什么。那桌案一角放着我托人给他的那只铜奔马。 听到我进门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来了?” 那声音清清冷冷,我的心又是一紧。 他到底怎么了? 见我不说话,他停下笔搁好,看着我说:“听说你有事找我?” 吓,竟当什么都不知道! 我上前一步,说:“请你……请为独孤公子在皇上面前求情,不要治他败军之罪……” 他薄薄一笑:“治罪?他如今身在建康,怎么治他的罪?” 那语气,似是独孤公子与他毫不相干。 他见我白着脸,伸手取过桌角上的铜奔马,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将它挂在我的颈间,说:“我给你这个,不是用来要挟我的。” 他面色沉静,无波无澜。只一双眼睛盯着我看,让我的心事无所遁形。 我手足无措急于辩解:“你一直不肯见我……我没有其他办法……” 心里发虚,暗暗想他是不是觉得我在利用他。 他看着我,退后两步,低下眼睛不看我:“你放心,你们府外的兵士不过是做个样子,不日就会撤走。你和金罗不会受到牵连。” 我上前一步:“那他呢?” 宇文泰平静地说:“我朝与南梁不战不和,未缔盟约。我们即使遣使去要人,那边也未必理睬。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回来。” 我拉着他的衣袖哀哀求他:“你帮帮他……你……你得想想办法……” 他脸上泛起沉沉的怒色,一振袖甩开我的手,瞪着我问:“帮他?我怎么帮?我让他去镇守三荆,可他兵败弃城!!” ——怒喝一声,压抑已久,如平地惊雷,晴空中陡然乌云翻滚,暴雨倾盆。 只见他伸手用力扫落身旁桌案上的东西。奏章、纸砚、墨条、笔架镇纸,统统扫落一地。满地狼藉。 兵!败!弃!城!! 我吓得往后一退。新研开的墨尽数泼在我的裙裾上,乌黑一片。 他尤自怒吼:“他是我大魏的车骑将军!虎视天下!!气吞山河!!他怎么能弃城?!!” 我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瞪着双眼,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一般。 我吓得流出泪来,看着他说:“可他……他寡不敌众,已弹尽粮绝,走投无路……” “他应该死战!死战!!以血殉国!马革裹尸而还长安!!他!他怎么能偷生弃城而去!!他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独孤如愿吗?!!耻辱!!”他用力一拍桌案。一声脆响,如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我的脸上。 他红了眼,发怒穿冠,用力一挥手,指向外面的湛湛青天:“我大魏的耻辱!他独孤氏的耻辱!!” 那青色纱衫的大袖带着风疾疾扫过我的脸,一阵凉意。 他竟那么恨他了! “可是……他求援多日……你却迟迟不发兵救他!!”我咬着牙迸出泪花。 弹尽粮绝之际,苦盼援军不至。谁又替他想过? 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贴着我的脸问:“我怎么救?荆州远在千里之外,隔着长江天险!高欢对长安虎视眈眈,我一旦出兵救他,长安就会有旦夕之祸!我怎么救他!!” 他甩开我的手,转身大步走上三步台阶之上的琉璃榻,斜斜一靠,盛怒未平。 仿佛怒得疲累了,斜着身子,低垂着头,因为暴怒,他大口喘息,肩膀上下颤动。 像受了伤伏在暗处舔血的狼。 屋子里静静地沉默着,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声。 度过窒息漫长的半刻,他低着声音说:“我是恨他……我恨他为了儿女情长,竟如此英雄气短。他是为了你……他念着你,不愿就死,宁愿担着这屈辱,再回来找你……” 我从不敢这样去揣测独孤公子的心思,我从不敢去想自己在他心中还能是什么位置。 可是宇文泰这样说。 我慢慢跪了下去,伸手匍在地上,往他脚边爬去。身上的纱裙擦着地面,发出好听的娑娑声。 他抬头,看着我,瞪着眼睛,一脸的讶异,以至于惊恐。 他一直看着我爬上那几级台阶,爬到他脚边,伸手抓住他的脚,低低说:“若丞相已恨到容不下他,那么,请丞相准我南去……” “你要去找他?”他沙哑着声音,透着凉凉的悲意。 我低低地哭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他装饰繁复华贵的鞋子上。 他一个人在建康该是多么的寂寞。而我独自在长安,又有什么意义? 突如其来的变故,觉醒了封锁在心底的爱意。我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要立刻回到他身边。 宇文泰冷笑一声:“你为了他,竟这样跪在我面前……” 我低着头,只是流泪。 他喃喃道:“可他给了你什么……莫离……”他伸手来搀我。他拉着我的胳膊,突然沙哑着声音说:“莫离,你跟着我吧。” 我心中一跳,还未及反应,就觉得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挟持着,眼前一黑,已被他放倒在榻上。 他欺上来,几乎对上我的鼻尖。 我害怕:“宇文泰……” 他看着我,轻抚着我鬓边的头发,无限爱怜,喃喃低诉:“你只知道你是他梦里的女人,可是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你亦是我梦里的女人啊……” 骗子!混蛋!见死不救,还想拿这种谎言来轻薄我! 我使劲挣扎,却被他牢牢压住。 他的眼神无限哀愁:“他不晓得我也梦到你,所以他不确定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你。而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俩在同一个时间梦到的这个小娃娃一定在某个地方……早年我找遍各地青楼,想要在他之前找到你……可是怎么想到,你却在那晚出现了……” “你说谎……”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故事猛然撞击着大脑,失去了分辨真假的能力。 他却像没听到一般:“当晚海口已夸下,事已做下,那么多人在场……我只能看着他将你带走……你一定想不到,尔朱兆在春熙楼那晚,我为什么会带着那么多人过去……我是为了你去的……可还是晚了一步,却只能眼睁睁成全你们。我多次劝你嫁给他,有个名分,断了我的念想。”他的手指无比温柔地抚过我的脸颊,看着我,眼神迷离:“墨离,你该同我在一起。我许你庭院葱翠,岁月无惊。我比他更爱你……” 这不是真的……我神思混乱。这不是真的。这不能是真的! 鼻间他的气息越来越浓。他低下头想来吻我。 我用力推开他,扬手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 我挣扎着滚落琉璃榻,摔下台阶。 他静静地没有动。脸上挨了一下,只垂目不语,似在沉思什么。 片刻,他站起来,向我走过来。 我瞥见一旁剑架,上前一把抽出宝剑,指着他。 他是我在这里,除了独孤公子之外最亲近的人。 可是我却拿剑指着他。 “宇文泰,你休想!我是独孤信的女人!”我眼中含泪,却不是为我自己。 他如此心机深沉。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拆散我们?荆州徐氏的诡计同他有没有关系?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想起。 他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剑,双手背在身后,冰冷着声音说:“莫离,你不知道,我和独孤信,早晚是要决裂的。” “你们不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吗?你怎么能对他落井下石?”我气愤。这卑鄙小人! 他说:“政治时局风云变幻。当日他从荆州到陇关来,我们把酒言欢,那时我也不曾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你们一直交好……” 他冷冷一笑:“交好?他早已对我不满。我毒杀孝武帝,他对我一直心有怨诽。后来我大权独握,他就更加不满。” 我深吸一口气:“他忠于皇室难道也有错吗?” 他冷冷一笑:“莫离你不要天真了。你以为若在我的位置上,他又会比我心慈手软到哪里去?他亦不是没有野心的人——或者说,他的心里也有自己勾画出的理想的时代。” “你不要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诡诈狠毒。”我不屑。 他不为所动:“若是太平盛世,我也愿做治世之能臣。可是墨离,我们身在乱世,元氏孱弱无能,天下豪强并起,人人都想逐鹿中原,我要怎么治世?乱世难有忠臣,有德有能者才会拔地而起,还天下一个乾清坤明的太平!”他滔滔不绝,向我讲着他伟大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理想。 “可你毒杀了先帝,早已扣定乱臣的帽子。”我斜着眼睛睥睨他。 也许是我的眼神伤了他,他大喝一声:“元修!他不仅无才无能,还和三个堂妹在宫中行乱伦之事!秽乱宫闱!!拓跋氏因他蒙羞!我鲜卑人因他蒙羞!!这种人怎么配君临天下?!墨离,我只能做乱世的奸雄!” 四下沉寂。 他缓了缓口气,继续说:“如今贺拔胜也在长安。虽然宇文氏和贺拔氏有通家之好,但独孤信是贺拔氏的旧部,贺拔氏昔年对他最是信赖倚重。贺拔胜虽有大才,但为人志大胆薄,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独孤信在荆州部和武川旧部中威望那么高,手下笼络着一大批旧部。若是他们联手对付我——莫离,我会怎样?已到了这一步田地,有些事情,我已不能不做了!” 我看着他,心中无比悲伤。权力,这绚烂的迷人的权力,他们都为之倾倒为之癫狂,争先恐后地想要跨上权力的战车冲上云霄,去俯瞰天下的风景。 可是权力,却让自小肝胆相照的两个人,走到了对立面。 总有一天,拔剑相向。 我看着他,他的眼被欲望熏得通红,那俊俏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的浓墨染成的眉毛——啊,那眉毛断了,被一道疤生生截断。 ——“眉主兄弟,只怕将来兄弟反目。” 竟应在这里。 他看着我,志在必得:“莫离,这天下,我要。你,我也要!” “永没那一天!”我丢下剑,转身离去。 注解: ?:南北朝前后称呼母亲为“家家”、“阿娘”、“阿母”。《北齐书.高俨传》:后主泣启太后曰:“有缘更见【家家】,无缘永别。”《隋书.杨勇传》:勇昔从南兗州来,语卫王云:“【阿娘】不与我一好妇女,亦是可恨。”《世说新语》:周伯仁母冬至举酒赐三子曰:“吾本谓度江托足无所,尔家有相,尔等并罗列吾前,复何忧?”周嵩起,长跪而泣曰:“不如【阿母】言。” 第三十一章 大统二年(公元536年)-冬 刚下过一场雪,寒气沁骨。(.无弹窗广告)这一年多我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宇文泰专门给了我一个太医,每天吃下的除了饭,就是药。 独孤公子一去便没了消息。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捎回来。渐渐也觉得越来越没有盼头。也许他流连着建康城的繁华似锦,对长安的一切都心灰意冷,不再愿意回来了。 庭院深沉如海,溺在其中,黑沉沉地望不到明天。 这日又病了。外面的艳阳将白雪照得晶莹剔透。我靠在榻上,恹恹地看着外面的光景。生命为愁苦所消耗,年月被叹息所旷废。一场惊心动魄声势浩大的欢喜,最后只落得在这一隅院中,守着他可能永远无法成行的归途。 宇文泰派了一队兵士给我看护宅院。大约是不准我离去。他那样的性子,既已赌上了这口气,也已对我开了口,便誓要得到,不准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有漫长的岁月可以纠缠空耗,我也有。 还好金罗在慢慢长大,如今两岁半了。喜欢咿咿呀呀唱歌,喜欢黏在我的身上。 我只有从她的五官里,依稀去看独孤公子的影子。 此时她正由侍女绯月带着,在外面的院子里玩雪。嬉笑声不时地传进来。稚子天真,并不知没有了父亲,在这注定渐渐破败的庭院里,她将来的命途会怎样晦暗。 愿她不长大,永远无知而快乐。 过了一会儿,她跑进来,跑到我面前,唤了一声:“家家。” 她摊开手掌,手心里一小团雪球,说:“家家,这是给你的。” 跟进来的绯月连忙将她的手拉开:“娘子的身体不好,女郎别拿这个冰她。” “没事。”我笑笑,拿过金罗手里的小雪球。冰凉凉的,从手心直透到手背。 金罗认真地观察着我的神情,两只眼睛像两颗墨丸一般,问:“家家喜欢吗?” “喜欢。”我笑。 她这才跟着一起开心地笑起来。 这时管家匆匆进来说:“娘子,丞相来了。” 我对金罗说:“和绯月出去玩好不好?”又嘱咐绯月:“小心别让她着凉。” 绯月应了一声,牵着金罗的手出去了。 刚出去,宇文泰就进来。侍女忙端来一只绣墩放在离榻三尺的地方。 他走到面前,在绣墩上坐下,说:“我听说你又病了。” “没事。总这样反复,都习惯了。”我低着头不看他。 他说:“最近太忙,我也好几个月没来看你了。前日御苑里刚杀了几头鹿,皇上赏了我一些鹿血,我一并都带来了,让厨房蒸了鹿血羹给你补补元气。” 我轻轻说:“劳丞相大人费心了。(.)” 他低头沉默了片刻,说:“你同我生分了……”又抬起头来,“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见院子里的那株红梅都开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昨天便开了五朵,今早又开三朵――公子在家时最爱那些花开的样子。”我不由得紧紧抓住身上的薄毯。提到如愿,心中酸楚,泫然欲泣。 只得低下头去还是不看宇文泰。不知该如何与他相见。 他轻叹口气,说:“上一回……是我疯魔了。你就当没发生过……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我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他,心里却舒了口气。他肯后退就好。不管独孤公子还能不能回来,至少他后退了,我就能全身而退。 见我不说话,他继续说:“我已派了三批使者去和梁主交涉,要求他将独孤信放回来。可梁主敬重北人,也爱惜其才,不肯放人。” 我这才抬头看他。随即又是失望。原来这些事他都做了。只是没有结果。 我问:“使者见到公子了吗?” 他摇摇头:“三次都未准相见。什么都没有带回来。” 我垂泪。 他默默良久,站起身:“好了,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你好好将养身子,按时吃药,少流泪。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到了晚上,门口突然停了辆马车,我出去看时,一个仆从模样的人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对门口的兵士说:“奉丞相令,来给车骑将军府增加冬天的补给。”说着一招手,身后两个侍女从车上搬下几个箱子,一一打开,都是些食物和棉衣。 因为白天宇文泰刚刚来过,守门的兵士不疑有他,便放了他们进来。 我走过去,见那仆从背对着守门的士兵,对着我悄悄伸开手掌。那掌心中赫然写了一个“信”字。 我心中一动,说:“辛苦大人了。我这里有些冬赏,还请大人笑纳。” 他躬身一礼,说:“如此就多谢娘子。” 我带他走进里面的书房。刚一关上门,他噗通一声给我跪下,说:“请娘子速速换上侍女的衣服跟小人离开这里。” “你是谁?”我警觉。 他一磕头,说:“小人是车骑将军临走之前安插进丞相府的亲信,身受车骑将军大恩。如今丞相专权,又将将军家小软禁在此。小人这便想办法送娘子出长安,去建康找将军!” 我一把扶住身边的桌案。没想到事情竟有如此转机。 可又一转念,心里腾起一阵凉意。 宇文泰那日在丞相府说的果然是真的。他和他表面上一如往昔的亲密无间,暗地里却早已互不信任了。 那人见我犹豫,着急地说:“娘子快拿主意!时间不多!” 我想了一下,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裳。” 说完疾步走到内室,将还睡在床上的金罗一把抱起。 金罗醒了,惺忪着眼睛问我:“阿娘,怎么了?金罗好困……” 我说:“金罗,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说话,乖乖在阿娘怀里睡觉。好么?” 金罗不懂,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我迅速换上那人交给我的侍女衣服,抱着金罗出去。 有一个侍女已经换上了我的衣服等在书房。那人一见,说:“孩子……” “我要带她一起走!金罗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坚决。这孩子如我亲生一般。我走了,若宇文泰大怒,这孩子还不知会怎样。 那人略一沉吟,说:“好,那就将孩子放在来时的箱子里带出去。” 我和另一个侍女跟着那人走到门口。低着头。我浑身紧张,手心在不停地冒汗。 那人神色自若,对着门口的兵士说:“事已办完,我这就去向丞相大人复命。” 竟如此顺利地出来了。 侍女在车里帮我换上普通民妇的衣裳,马车一直绕到一个僻静处,那人停下车,掀开车帘子对我说:“娘子,这夜混了过去便不会有问题。明早一开城门,我就送娘子出城,一路护送娘子去建康。若是守城兵士盘问,我便说娘子是带着孩子出城到乡下娘家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城门口竟无人盘问,放任我们出去了。 我们不敢耽搁停留,一路往东南走,连日奔波,直到义阳才停了下来,早已人困马乏。 那仆从说:“一直没有追兵过来,今晚且歇息吧。”他望了一眼我怀中的金罗,说:“孩子也累坏了。” 我感激地冲他笑笑:“真是辛苦你了,冒着生命危险送我们出来。你叫什么?” 他说:“娘子叫我丘三吧。” “你有公子的消息吗?他到了建康之后,从没有写过信回来……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丘三说:“将军他……其实他写了很多信给娘子,都被丞相扣下了。” 宇文泰,竟是从他第一天出走建康,就存了心思要拆散我们。 “你见过那些信?”我急急问。 丘三说:“我偷偷看过几封,将军苦求梁主放他北归,梁主始终不肯,希望将军留在南朝为他所用。将军对娘子甚是思念,在信中也多次问到金罗女郎的情况。” 我不禁泫然。 只要他还记得我,还动一动心思问问我的好,我这颗苦了很久的心,就忽的甜蜜了。此刻只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到他身边去。 丘三叹了口气,说:“其实将军和丞相早有矛盾。将军恨丞相专权,丞相也惧将军势大。将军走之前费尽心思将我插进丞相府。我也算不辱使命,这两年颇得丞相信任。不想将军留着我这颗棋,竟是为了小娘子。可是丞相为人精明,我也是到今日才得了机会。” 他们早有矛盾,严重到了要在对方身边安插眼线的地步。可他们心照不宣地,都不让我知道。 这夜睡得不安,尽是光怪陆离的梦。 带着饕餮面具的宇文泰,满脸是血的独孤公子,狞笑着的宇文护,愤怒的杨忠贺楼齐…… 忽的醒来,已天色大亮。 丘三已经套好马车,见我醒来,说:“我们尽快赶路吧。” 几日后,我们到了建康。 时隔十几年,我又回到这里了。城里一应细节都不记得了,可是繁华还是那繁华,喧闹还是那喧闹。 仿佛几日前刚见。 丘三留我在客栈,自己到城里四处打听独孤公子的住所。我想回邹府看看,可已不记得方向街道。再一想,我已廿二,没有嫁人,还带着金罗,找上门,只怕家人也觉得辱没门楣,不愿相认。 直到有一日,丘三跑进来,欢喜地说:“娘子,你看谁来了?!” 公子! 我快步走到门口,果然见独孤公子从走廊那头疾步而来,他结发于顶,头戴小冠,穿着白色的右衽交领袍,步下生风,一刻不歇。 他见到我,紧走了几步,到了面前,一把将我抱进怀中:“莫离!” 他的口鼻埋在我的颈间,凉凉的,凄苦离人,独留异乡。 “公子……”我泣不成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轻轻说:“对不起……将你独自留在长安那么久……” 我泪如泉涌。十数日前还不敢想象能和他在建康相见,此时已在他怀中了。独享这令人安息的温柔。他是属于我的。 我掰着我的脸仔细看:“你怎么瘦了那么多?我听说你身子一直不好……” 我哽咽:“见到公子,什么都好了……” 他也瘦了,昔日如玉般生华的脸凹了进去,脸上棱角分明,下巴上也有了唏嘘的胡渣。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我见着他,倚着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丘三将金罗抱了出来,我接过去,对他说:“这是金罗。” 他欣喜:“都长这么大了。” 金罗不认得他,只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他。 我对金罗说:“叫阿父。这是你阿父。” 金罗大概还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在她的记忆中,从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可是她听话地唤:“阿父。” 第三十二章 大同①二年(公元536年)冬 我们很久没有像这晚一般缠绵。最新章节全文阅读.这一场离别,又将我们牵系得如最初一般紧密。 窗户纸薄,寒气凉凉钻进来。他抱紧我问:“冷不冷?” 我笑:“长安更冷。” 他也笑,伸手抚着我丰盈的长发,说:“莫离,我有件重要的事,这些日子已在心里想了千百遍。如今你也来了建康,我等不及想要现在就同你提。” “什么?”我抬起脸,借着昏暝的夜色看他。 他说:“我要娶你为妻。我非常想娶你为妻。” 我心中一暖。在经过这么多事之后,在我的手沾上淋漓鲜血之后,他还愿意娶我为妻。我已不愿再跟他分离。哪怕他以后还有妾室,我也不在乎了。 我垂目问:“公子还愿娶我?” 他说:“这么多年,我的想法都没有变过。能娶你为妻,是我觉得人生里最好的事情。” 我低头抚着他光滑的胸膛,轻轻说:“好。” 他喜上眉梢:“你总算愿意了?” “我只想长久地和公子在一起。”再不愿有那锥心刺骨的冷漠和分离。 他欣慰一笑,说:“我已知道你家在哪里。我打听过,你阿母几年前去世了,如今当家的大概是你的庶母蓝氏。你阿父现在是十五班尚书左仆射,如今邹家只有两个庶子,一个是二班公府祭酒,一个是三班公车令。你先回去认了父母,我择日上门提亲。” 没想到阿母已经不在了。我出事时家中只有一个大兄邹榛。想是后来庶母又生了一个儿子。邹榛比我大四岁,小时候从来不爱同我一起玩耍。 说来奇怪,听说阿母不在了,我竟流不出泪来。在记忆里,那已经是一个虽然慈爱,但已经非常模糊的影子。 心里却另有为难:“他们还愿不愿认我……”那样大的门楣,怎么愿意认一个曾经误入风尘的女儿。 他知道我的心思,抚着我的头发:“他们不知道的。你被迫离家多年,如今好容易回到建康,也该回去认亲,你是有娘家的,你是家里的嫡长女,该风光出嫁。”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柔柔的澜漪。他不愿我再因为出身受人羞辱。他为我想得那么多,那么远。我还有什么可作更多的要求?以邹氏嫡长女的身份嫁给他,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第二日一早,我被贺楼齐送到邹府门口。站在那朱门前,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走时,这里面还花团锦簇。现下母亲已不在,庶兄弟如今还是最末流的闲职小官,想来也不长进。这门里又是何等样光景呢? 贺楼齐上前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从前来开门,见了我们,客气地欠了欠身子问:“两位找谁?” 这年轻的仆人我没有见过。[.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我向他欠身行了个礼,问:“请问府上邹公在吗?” 仆人笑着说:“我家主人在官衙里还没回来呢。不知娘子是哪位?” 我一犹豫,又问:“那陆管家在吗?” 小时候陆管家最疼爱我,常抱着我去街上买糖吃。他或许认得出我。 那仆人一愣,说:“我家管家是姓蔡的。”他略一沉吟,又说:“哦,娘子说的是之前那位管家吧。他前年生了一场大病,已经去了。” 啊,竟连陆管家都不在了。真是一去经年,物是人非。 那仆人好生奇怪,皱着眉头问:“娘子可是我家主人的旧友?怎么认得陆管家?” 我尤不甘心,追问:“那么老邹公呢?” 仆人说:“老主人在家,但是正在病中,恐怕不方便见客。娘子不妨留下姓名,等主人回来小的好通报,也好给娘子回音。” 祖父还在!我激动得一把拉住他:“请你现在就往老邹公跟前传个话,就说……就说明音回来了。” 那仆人疑惑地看着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大叫:“莫非你是明音女郎?!” 我欣喜万分:“小郎君知道我?” 那仆人一个劲点头:“知道知道!老主人总提起你,前两天在病中还喃喃念叨呢!快请随我进来!” 他领着我快步走在前面,直是脚下生风地小跑起来,一路大声喊着:“老郎主2!老郎主!明音女郎回来啦!” 我跟在后面,听得内室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说:“什么?明音?” 我跑进去,一头跪在他面前,泪已落下。磕一个响头,唤道:“祖父!” 那榻上卧着一个垂垂老者,须发尽白,眼珠浑浊。他挣扎着从榻上做起来,探下身觑着眼睛看我,口中含糊不清地问:“明音?真的是明音?” 我哭着又俯下身去磕了一个头,哭着说:“是不孝的孙女明音回来了!” 说着撸起自己的衣袖。 在我的左臂内侧,离手腕约三寸的地方,有一块圆形的胎记。 祖父对着那胎记看了半天,顿时嚎啕出声:“明音啊!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呀!!你祖母和你的阿母都已经不在啦!!太迟啦!!” 他仿佛立刻有了精神一般,竟吩咐仆从给他着好衣裳,从榻上起身,又一一吩咐道:“快去官署通知老爷,再着人到外面把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找回来!明音回来了!” 他无比欢喜,佝偻着背拉着我的手到庭院廊下,指着那些尚在开放的菊花说:“你看,你看,菊花,都还在哪!我让他们用心侍弄,我的明音,最喜欢菊花,是不是?”又回头看着我,无限伤感地说:“你那只花子,自从你不见了,他也跟着你不见了。一定去找你去了!找不到啦!” 花子是我小时候一起玩耍的那只黄白相间的猫。没想到,猫也如此有情。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中似有愠怒:“明音回来了?怎么会呢?不是骗子吧?” 我回过头去一看。虽十几年未见,容貌有了很多改变,但我还是一眼看出了她是庶母蓝氏。如今说话声音都大了很多呢。 我低头向她行礼:“阿姨3,多年不见了。” 她走到近前,那双眼睛里露出嫌恶的目光,说:“真是明音吗?我完全认不出来了呢。” 祖父在一旁哼了一声:“你何曾关心过她?” 蓝氏被祖父一说,立刻噤了声,讪讪道:“即是大人公4认得明音,我便让人去收拾出一间好屋子来。”说着转身便走了。 祖父见她走远了,说:“别理她。你母亲不在了,她就整日拿大!” 拉着我在廊下坐下,问起我这些年的经历。我只得简单叙述,被人拐卖,几经辗转,卖到一个大户人家做侍女,后来因缘巧合,被独孤公子赎了出来。 祖父努力睁着眼睛,问:“独孤信?是如今客居在建康的那个西魏的鲜卑将军吗?” “是。”我指着贺楼齐,“这就是他的侍卫,护送我回来的。” “好。”祖父点点头,“他对我家有大恩德,我要好好谢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他救了我的明音啊……” 说了一会儿话,父亲和两个兄弟也都被家仆寻回来了。父亲拉着我看了一会儿,又看了我手臂上的胎记,说:“没错,是明音。” 邹榛却说:“凭着一块胎记就确定是明音妹妹了?须知这天下有胎记的女子何止千万。” 他的弟弟也帮腔说:“就是,别是个骗子吧。看着祖父年迈,老眼昏花,爹5又思女心切,想来骗些好处。” 他叫邹椿,便是庶母所生的第二个儿子。 祖父怒道:“胡说八道!榛儿从前不与明音亲近,当然不记得她的样貌。椿儿更是连见都没见过!” 这时蓝氏走过来,恭敬地说:“大人公,饭都备好了。大家入席吧。” 说着瞟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晚饭后,祖父和父亲尤拉着我絮叨多年的旧事。听说奶娘在秦淮河边丢了我,又悔又惧,第二天就悬梁了。 父亲说:“那独孤信是个忠义之士。主上很赏识他,一直想留下他为朝廷效力,封赏了几次,他坚辞不受,说必要回到北朝去。你这些年就是一直跟着他吗?” 我听父亲说起这话,便离了座位跪倒在地,恳切说道:“祖父,爹,独孤公子与我有再造之恩。而且我们情投意合。如今他有意上门提亲,娶我为妻。请祖父和爹允了这门婚事。” 祖父和父亲面面相觑,半晌,父亲说:“你可知道,今日朝上接到长安的国书,不日又将有使者前来,同皇上商讨独孤信还朝的事情。他的心也不在建康,我看他终归是要回去的。你刚回家,也要跟他一起再回北边吗?” 我低头不语。 父亲见我这样,叹了一声:”罢了,为父无缘看着你长大,但能亲手操办,送你出阁,也不枉我们父女一场。” 祖父亦在一旁沉沉地叹了口气,跟着说道:“女儿总是要嫁人的。远是远了点,但独孤郎是个出类拔萃的丈夫,又对你有情有义,明音也算有福气。” 这时邹椿走进来,笑着说:“我当怎么凭空冒出个阿姊,原来是要嫁人了,来要嫁妆的。” 父亲脸色一沉,喝道:“住口!你胡说什么?!” 祖父也气极,骂道:“竖子!我邹家就要败在你们兄弟手上!你阿姊在北朝流离多年,受尽苦楚。你们作为兄弟,有没有心疼过她?!她就是回来要嫁妆的又如何?她是家中惟一的女孩,又是嫡出,我邹氏难道就不应该风风光光地嫁女儿出阁?!” 说着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我连忙扶住他:“祖父别生阿椿的气。阿椿还小。” 祖父依旧骂道:“小?他吃喝嫖赌哪样不会?光不会好好念书!于仕途也不知长进!我邹氏家门不幸啊!” 邹椿斜着眼睛哼声对我道:“谁要你替我求情了?我可不认你这个阿姊!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骗子!” 说罢一转头出去了。 父亲有些尴尬,对我说:“蓝氏无能,你母亲去后,家里就没人好好管教孩子了。竟长成了这样!”又想起一事,说:“对了,你母亲已经去了五年了,你这两日去墓上看看她,给她烧个香。也让她知道,你回来了。” 父亲提到母亲依旧黯然神伤。他对母亲还是有情的。 注解: 1大同:南朝梁武帝年号。因此时主人公在建康,故用梁朝年号,非笔误。下同 2郎主:魏晋时下人对主人的称呼。《宋书.王弘传》:奴客与符伍交接,有所藏蔽,可以得知,是以罪及奴客。自是客身犯愆,非代【郎主】受罪也。如其无奴,则不应坐。 3当时管庶母叫“阿姨”。《南史萧子懋传》:晋安王子懋字云昌,武帝第七子也。年七岁时,母阮淑媛尝病危笃,请僧行道。有献莲华供佛者,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华不萎。子懋流涕礼佛曰:“若使【阿姨】因此和胜,愿诸佛令华竟斋不萎。”七日斋毕,华更鲜红,视罂中稍有根须,当世称其孝感。 4大人公:南北朝时期称呼公公为“大人公”。《颜氏家训》:古者,子妇供事舅姑,旦夕在侧,与儿女无异,故有此言。丈人亦长老之目,今世俗犹呼其祖考为先亡丈人。又疑“丈”当作“大”,北间风俗,妇呼舅为【大人公】。 5爹:南朝称父亲为“爹”。《南史.萧憺传》:人歌曰:“始兴王,人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时复来哺乳我?” 第三十三章 大同二年(公元536年)-冬 因为认了家门,我便住进了邹府。[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独孤公子已上门来拜见过祖父和父亲,又遣了媒人来,商议好年后便来下聘,五月间正式娶我过门。 祖父和父亲对他十分客气。一半因为我即将嫁他,另一半,大概因为他一直是皇帝极为重视和一直想留住的贵客。 我满心期待和欢喜,以为渴仰的幸福终于触手可及。连每日临窗的思念都成了甜蜜的期盼。 这日父亲从朝中回来,面色有些不好看,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我想要问他,终究无从问起。 晚饭后,父亲将我唤到书房里,对我说:“明音,你见过主上吗?” “您是说建康的主上?”我不知他何以如此发问,摇摇头:“我刚回到建康,怎么会见过他?爹为何如此问?” 父亲皱着眉头,说:“今日朝议,皇上突然封了你为平乐君,又加封爹为十七班1开府仪同三司、加凌阳公,祖父封了永陵公,还有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也都加授官职,一个封了八班秘书丞,一个九班太子庶人,连你去世的母亲都追封了凌阳公夫人。明日就会有黄门来宣诏。皇恩突然如此盛隆,又没有任何由头,爹心中不安啊。” 我也隐隐觉得不对,可是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便宽慰父亲:“也许主上看在父亲平日里兢兢业业,有所感怀。” 他摇摇头:“主上就算是对爹有所体恤,你才回来几日,他又怎么知道呢?这事始终让为父觉得另有隐情啊。” 我一夜忐忑。到了第二日正午,果然有黄门宦者前来宣读诏书。全家上下封赏果然如父亲所说。那黄门宣完诏书,尖声细气地阴阴说道:“哪位是平乐君?” 我抬起头说:“妾正是。” 那黄门一笑,傲慢地说:“哟,现在可不能再自称‘妾’啦,要自称‘臣’。” 我不敢多言,只能行了个礼:“多谢大人指教。” 那黄门又一笑,阴阳怪气地说:“不敢当。日后还要靠平乐君多提携了。” 虽是满门封赏,但那黄门的态度却甚是傲慢。我抬眼见到跪在前方的父亲似是极度不安,却又不敢多话。 这时只见黄门又取出一封诏书,尖着嗓子念道:“宣――凌阳公、平乐君殿前侍驾――” 简单一句话,念完,他将诏书递给一旁的侍从,说:“凌阳公,平乐君,请随我一起入台城?吧。” 我和父亲分乘两辆马车往宫城而去。我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从天而降的殊荣是因何而来。 人都说无功不受禄。突然之间受了皇家如此大的恩典,这功又要从何说起呢? 想必以父亲的谨慎,此刻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大约与我想到了同一个糟糕的事情:难道梁主想选我入宫? 细想又不对。不要说皇帝因为笃信佛教已经多年没有亲近女色,即便要选我入宫,必然不会封县君。 那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还要宣我进宫侍驾呢? 等到了御前,参见了皇帝。那皇帝是个蓄发尽白的老者,也许是因为多年虔诚礼佛,他的身上有一种安穆慈祥的光芒。 他是个有为之君,齐是他推翻的。他博学能文,长于音乐诗赋,擅长书法,尤酷爱下棋。[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当年名将陈庆之与他在宫中下棋一直下到四十岁,才出去领兵打仗。即位后他重用士族,设立国学,招五馆生,一生深通佛理,曾三次舍身同泰寺,并在寺中讲经。因为他的勤政与仁慈,建康才在乱世中繁花锦绣,不输盛世。 此时他高坐在御榻之上,手中拈着一串佛珠,对我说:“你就是邹明音?” 我想起之前黄门的告诫,回道:“臣见过主上。” 皇帝双目微垂,那慈眉善目竟有几分像庙里的佛像。他说:“我4封卿为平乐君,你一家亦满门荣耀,是要卿为我、为大梁做一件事。” 我心头一跳,直觉不好,但还是恭谨回道:“请主上示下。” 他缓缓说:“本次长安来使同我商谈了两件事情:第一,放独孤信还长安;第二,求邹氏嫡女明音配丞相宇文泰为妻。” 我只觉得一阵惊雷在耳边轰过,差点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上。深吸一口气,撑住,总算没在殿前失仪。 父亲在一旁也大惊失色,连忙双手伏地磕了个头,说:“主上,小女已经与人有婚约在先了。恐怕不是长安宇文丞相的良配。” 皇帝闭上眼睛,说:“这次,只怕即使平乐君已经婚配,也要再嫁!” 语气异常坚决,不容有异。 他缓缓睁开眼起身,迈着苍老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看了良久,说:“明音,你真是一笑倾国了。” 我已含泪在目,仰脸看着他那双浑浊而慈祥的双眼说:“明音不明白……” 他转过身说:“长安这次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如果我们允了条件,他们将和我们共伐三荆,平分土地。否则……挥师南下。” 宇文泰……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说服皇帝不要答应他的要求。 父亲已急急出声:“主上!如今长安和邺城互为攻守,他们根本无暇南侵!主上不要被他们所蒙蔽!” “如果他们真的来了呢?!”皇帝忽然转身,慈祥的面上浮出几分厉色,随即又隐去。他闭了闭双眼,缓缓说:“哪怕他们只是攻下边境几个城池,也是我大梁不能承受之痛!”又缓步回到座上,说:“我大梁以武立国,我也曾亲手推翻了前朝,坐上这个皇位。可是如今我老了,我不想再打仗了。我不想再有生灵涂炭,百姓哀苦……”他的声音苍老而憔悴,似有无限哀痛。 可是他再哀伤,也比不过我此刻的无助,失措与彷徨。我伏倒在地,哀哀求道:“主上,明音已有心爱之人,与他情深似海,明音不愿嫁……” 皇帝说:“那独孤信,来了快三年了。一心思归,放他回去也罢。而你……明音,你要成全我。” 我只一味伏在地上哭着:“明音不愿嫁!求主上垂悯,明音愿削发为尼,终生不嫁,从此青灯古佛,为主上祈福……” 他说:“明音啊……汉时昭君出塞,又何尝心甘情愿。可是她却以一己之身,为大汉立下了不朽的功勋。明音啊,我现在需要你,做我的昭君!” 我只觉得身心一空,无知无觉。只有皇帝那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大殿上。 他的昭君! 既然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既然他们男人主宰着这个天下,又为什么总要用女人去换和平?为什么总要牺牲女人的一生来换取他们一时的安乐! 送我过江,他们从此安享太平,在建康城里继续醉生梦死的春秋盛世。谁又在乎我? 谁又在乎独孤公子的耻辱…… 可耻! 宇文泰,他竟用这种方法逼我就范!他竟用这种方法向独孤公子宣战! 我只觉得两腿浮软,像踩在暴雨后的烂泥中,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大殿,走出那气派巍峨的台城。马车恹恹地往回走,那条路,像是永远也走不完一样。 到了家中,家里的人已经都知晓了这个消息。此时都聚在家里,议论纷纷。 祖父一见我回来,颤巍巍迎上来,还未说话,浑浊的眼中已淌下泪水:“明音啊……我可怜的孩子……” 邹臻问父亲,语气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主上已经决定了?可是要将明音嫁给长安的丞相?” 我一咬牙,泪水溅出眼眶,怒视着他:“我不嫁!我除了独孤公子谁也不嫁!宇文泰他休想!逼急了我,大不了一死!” 蓝氏一把拉住我,好声好气地说:“明音,可不能说这些气话。什么死不死的!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横竖都是服侍一个男人到老。我看那宇文泰一点也不比独孤信差呀!” 邹榛也拉着我笑着说:“妹妹别说气话。如今我们这一大家子加官进爵的都是源于这桩联姻。你若不嫁,惹恼了皇上,我们可怎么办?又要做回那不入流的芝麻小官么?” “禽兽东西!!”祖父闻言大怒,一个巴掌打了过去。也不知他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邹臻的脸上立刻显出几条红印。 邹榛挨了打,虽是不服,但也不敢再说话。蓝氏也被吓住,松开我的手悻悻地站到一旁低着头不语。 邹椿却说:“阿姨和阿兄说得没错。而且我听说那宇文泰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就已手握长安大权,势头强劲,是鲜卑人里一等一的风流俊杰。怕不是将来,那长安的皇帝他也做得。到那时,阿姊不是成了正宫皇后,垂范天下?嫁给他远比嫁给独孤信要强。阿姊需得权衡利弊啊。” “你住口!”祖父怒不可遏,脸涨得紫红,额上青筋暴起,举起手中的拐杖就要打过去。 邹椿见状,忙耸起肩举手护住头,却见祖父却一口气没上来,憋着酱紫色的脸,直挺挺倒了下去。 大家立刻慌了神,暂时撇开这事,七手八脚将祖父抬进屋里,服侍了好一阵,他这才幽幽醒来。 醒来,见我立在床前,眼泪又流了下来:“明音啊……” 祖父又病倒,大家都不敢再提旁的事惹他发怒伤心,只轮流侍候在侧,尽心照看。 直到半夜,祖父总算回过些精神来。他睁开虚弱疲累的眼睛,看了看四周的人,轻轻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和明音说。” 大家陆续都出去了。父亲走在最后,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关上了门。 祖父拉我坐到床头,轻轻说:“明音,你爱不爱独孤信?” 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说:“好,那就帮他。” 我一惊,他是说……? “祖父,明音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拉着我的手,轻轻说:“他羁留建康三年不肯归顺,当初为什么要弃城来到建康呢?守城死战以全大义不好吗?明音,你懂他的心吗?” 我低头不语。泪水却慢慢涌了出来。 祖父一拍我的手背:“他是为了你。”他喘了口气,叹息说:“一个男人啊,这一生可能会有很多个女人,可他最爱的只有一个。明音啊,哪怕你们不能在一起,你都是他最爱的那个。” “祖父,可是我只想嫁给他,只想和他在一起。我不愿去侍奉别人。”我低头垂泪,眼下困境要如何破局?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我几下:“那你早些怎么不嫁,非要给宇文泰留下心思呢?” 是啊。我为什么早不嫁他!我仰头看着头顶上被夜色熏染得暗沉沉的横梁木。我为什么早不嫁他。 泪水一直流到发间。 我前思后想,患得患失,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失去! 祖父说:“明音,他对你不光有情,而且有大恩义。他和宇文泰有矛盾,我知道。你却可以帮他。你跟着他,宇文泰只会一直害他。你在宇文泰身边,他就能多一重保障。你懂吗?” 他一个垂垂老者,竟然连江那边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能为他做什么?” “唉,你还年轻,又是个女子,你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矛盾,一半是因为政见不和。但天下这么乱,难道真的对一个垂死的王朝忠心到要死而后已吗?”他指指我,“还是因为你。” “可是独孤公子他并不知道……” “他一定早就知道。”祖父打断我,“他一定早就知道宇文泰对你的心思。这男人啊,好像不在乎女人,只爱权势,爱地位。其实真正的男人,只有女人才是他的软肋。只有心爱的女人,才是他最不能触碰的那部分。” 我泫然:“我若真嫁给宇文泰,他如何受得了这份屈辱……” 祖父微微一笑:“那就要看你喽。他肯为你受弃城之辱,你也要学会在宇文泰面前周旋,去护着他,保他周全……明音,你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力量。”他摆摆手,“你还年轻,可是,纠缠在自己的小情爱里,终会自误啊。” 我默然。我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嫁给宇文泰。乃至心里冒出一个幼稚的想法,我可不可以和他逃到远方,远离这些战火和是非? 可他呢?他将从此埋没于这个世间。那些群雄并起英雄辈出再和他无关。他只能沉默地看着别人在他曾经闪耀过的舞台上粉墨登场。 太残忍。 祖父嘿嘿笑了两声,说:“我还是有些私心的。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靠着你有了加授了官职。不然,我就要眼睁睁看着邹氏嫡系败落啦……你看看这一大家子百把口人……我们邹氏,曾经也是何等的风光,不输王谢袁萧啊。”他合上眼,“至少,等我死了之后再败落吧。眼不见,心不烦……” 他说得累了,沉浸在昔日的荣耀繁华的泛黄旧梦中,沉沉睡去。 注解: 1十七班:南梁官职不以品论,由低到高分一班到十八班。 2台城:是东吴、东晋和南朝等"六朝"的朝廷禁省和皇宫的所在地,位于都城建康城内,遗址在今江苏省南京市。“台”指当时以尚书台为主体的中央政府,因尚书台位于宫城之内,因此宫城又被称作“台城”。《舆地纪胜》:“晋宋时谓朝廷禁省为台,故谓宫城为台城。” 3我:南朝宗室自称“我”。 第三十四章 大同二年(公元536年)-冬 我默默走出祖父的房间,已经天色发白。[.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父亲一个人站在庭院里,大概站了一夜。听到我出来,他回过头来看我。 他一夜之间苍老下去。鬓边的白发多了许多,连身子都有些佝偻了。在外面站了一夜,寒夜的露水聚在他的头发上,此刻在微微晨曦中闪光,看着越发苍老。 他说:“明音,爹对不起你。你小的时候,爹没有看好你;你好不容易回来了,爹也没办法把你嫁给你爱的男人。” “爹不用再说了。”我轻轻说,“我是爹的女儿,也是邹氏的女儿。即使是为了这个家,也是万死不辞的。” 他苦苦一笑:“你的婚事我已无力回天,只盼着那宇文泰好好待你,不要让你再受辛苦。盼你有一个好的结局……否则,他日地下,我该如何同你母亲交代?” “会的。”我说。 “前几年,我同独孤公子到洛阳永宁寺去拜佛的时候求了一签。解签的老僧说,镜花水月,如梦如幻,终成泡影。今日都应了。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想到此,我也觉得有些坦然了。”我这样安慰伤心至极的父亲,也这样安慰着几近绝望的自己。 也确是如此。当时只是惘然不解,如今想来,始信姻缘早有定数。 父亲仰头轻叹:“没想到我邹氏的嫡系,竟要靠着你的婚姻,苟延残喘。” 他不再说话,亦不看我。沉默半晌,负着手慢慢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么萧索孤单。他是长子,嫡系败落,说起来,皆因他深爱母亲,不愿多纳妾婢。可开枝散叶于大家族,本是头等大事。 如今长房没有嫡子,只有两个纨绔不堪重用的庶子。眼睁睁看着旁支崛起,日渐势大。凌于嫡系头上,大有取代之意。 难怪祖父喟叹,纠缠在自己的小情爱里,终会自误。 可惜如今母亲早逝,亦未能如愿相伴到老,只剩父亲一个,成日守着这日暮的光景,一天天西沉。 终是自误了! 还能再误下去么?宇文氏本就是起于辽东的大族,从祖先葛乌菟起就一直世袭为鲜卑东部大人。独孤公子虽也是贵族出身,但家中没有兄弟帮衬,以一己之力,要怎么和他斗?这一斗,必倾全族之力,不是三五年能完的。到最后什么结局,谁知道? 原以为相爱相守,一生一世。原以为两情缱绻,天长地久。 都是因为幼稚。[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初升的日光凉凉照在我的脸上。一阵晨风吹过,冷得我一抖。 也不过是情爱吧。一双男女,一世纠缠。到末了,只余满头白发,依旧两手空空。一个送走另一个,独坐斜阳,打发剩余的年景。 四下里一片寂静,连风声也没有了。我望着满庭院光秃的树枝,想,这就是我萧条的人生。 这人生太苦了。可是我遇上他们两个,却惟有端起这苦涩难咽的人生,仰头一饮而尽。 到了第二日,仆人来报说,有个举止得体的陌生人在门外要求见我。 那人我从未见过。长得浓眉大眼很是精神,虽穿的是仆从的短衫,但质料上乘。举止亦是不俗,见了我,恭敬地行了个礼,说:“我是长安来的使者。宇文丞相特意派了一个人来,有一些话要单独传于女郎知道。女郎此刻方便和我同往吗?” 我一听,简直气血上涌。难道怕见他?! 我回屋换衣,藏一把匕首在袖间。事到如今,我会嫁宇文泰,但我要送一具尸体给他,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我同使者到了馆驿。他将我领进一间宽敞的房间,便关上门出去了。 那房间里一架五扇漆画屏风,每一扇都绘着仕女图。 俱半低头,或垂目或抬眼,或遮袖或掩扇。衣袂飘飘,神情怡然。 还是图画上的仕女好。青春不会溜走,不被情爱困扰。只需要做出那妖娆含羞样,便可过几十年春秋。 我站在那儿,默默想,宇文泰要对我说什么?他那日来看我时明明说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何以又突然改变主意,逼迫到如此程度? 只怕是我不告而别偷偷出城惹恼了他。他一旦得知自己的府中被独孤公子安插了耳目,该有多恼火。 不一会儿,一个人从那屏风后面转了出来:“莫离。” 我两耳轰鸣眼冒金星,顿时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恨不得冲上去,将他活活撕碎,就着模糊的血肉,生吞入腹。 宇文泰! 他竟然亲自来了建康! “是你。”我觉得说话时双唇亦在不自觉地颤抖。 他见了我,勾唇一笑,说:“现在不该再唤你莫离了,该唤你明音了,或是平乐君。嗯……”他仰头咂嘴,“明音这名字真好听。” “你真做得出来。”我冷冷道。 他依旧笑:“是你给我这个机会。那日我亲眼看着你乔装出城,终是下定了决心。我想要的女人,绝不再拱手让与他人。”他收起笑,敛容,如附上一层寒霜,凝视着我:“我说了,天下,我要;你,我也要。” 原来一切尽在他胸中方寸之间。 他满腹的城府,见我离去,当机立断,一国丞相,只为一个女人,演一场逼宫! 可事到如今,再多的怨恨,我也只能揉一揉心肠,耐下心来求他放一条生路:“宇文公子,我和独孤公子这些年你都看在眼里。如今我和他总算快要成婚了。你成全我们,好不好?” 他面色平静,甚至微带一丝笑意,挂在薄薄的唇边显得那样残酷:“我给过你们很多机会了,也给过你们很多祝福。可如今我和他反目已成定局,我不能让你继续留在他身边。” “你已有妻室……那冯翊公主……” “我来建康之前,她已暴毙。”他面无表情,冷冷言道。 我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他竟杀了自己的妻子。他寡情到了可以不动声色地杀掉曾日日相对的枕边人! 他慢慢逼近我,说:“明音,我不是独孤信。我只求目的,不讲仁义,不择手段。所以他不可能赢过我。” 赢?我惶然。他和他之间,只剩输赢了? 昔日里,他唤他黑獭,他唤他期弥头。昔日里,他对我说,我带你去洛阳见你的郎君。昔日里,他为了救他费尽心思奔波千里。 怎么到今日,两人间只容得下输赢? “你要对付他?”我的声音亦在颤抖。 他冷面说:“我不想对付他。也不想他来对付我。我同他,最好能维持表面的和平。不然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流下泪来:“我们三个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从前一样?”他嘲讽地一笑,“从前一样,好的是你们。我却备受煎熬。我看着他将你带走,看着你们在我面前亲昵,看着你怀着他的孩子,看着你为他伤心哭泣……我何曾好过?”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欺了上来。冷冷看着我:“明音,你来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好?” 我挣开他的手,从袖中拔出匕首,一下抵在他的咽喉上。 他没有退后,以柔软的颈子抵着锋利的刀刃,冷冷看着我,眼神冰得似要把我冻结:“你想杀我?”突然凄凄一笑:“那日在兴关街上,你还买过素面给我吃,现在你竟想杀我……” 我颤抖着嘴唇,强忍住眼泪,说:“我会杀了你。” 他看着我,不动如山,说:“明音,你敢这样拿刀对着我,不过是仗着我爱你罢了。” 我心中一颤,强作镇静:“我真的下得了手!” “杀了我,你怎么同你的皇帝交代?他又会怎么惩罚你全家上下以求息事宁人?明音,你这么通透,这些后果你都知道。可你还敢这样拿刀对着我,不过是深知我会纵着你,宠着你,不会为此而惩罚你。”他伸手来抚我鬓角散落的碎发,温柔而爱怜地说道:“你这狡猾的小东西。怎么像一只猫一样,若即若离,窥探人心。” 我落下泪来,手中一软,匕首落在了地上。 我软软地跪下去,跪在他面前,伸手抱住他的小腿,哭泣着说:“求你垂怜,不要逼我……我只想同他在一起……” 他伸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低沉着声音说:“明音,你嫁给我,我向你保证,只要他不公开反对我,或者起兵讨伐我,我……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情。他的志向在臣,我会尽一切所能,成就他。” 是,他说得没错。独孤公子的志向在臣,为人臣子,忠君爱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要汗青存名,百世流芳。 可宇文泰,他的志向在君。他要的是俯览天下,问鼎江山。后世评价,忠奸善恶,他不过视若等闲。 他始终会比他高一头,牢牢掌控他苍白脆弱的人生。 他继续说:“我也会给你很大的自由。你若是不愿,就不必一直困守在后院。随军打仗,纵情山水,我都许你。”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擦干眼泪,抬头对他说:“我有一个条件。” 他垂目看着我,目光清冷:“你说。” 我咬牙说:“如果我不情愿,你不能碰我。一个指头都不行。” 哪知他冷冷一笑,轻启薄唇,说:“好。” 他直挺着修长伟岸的身躯,一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向我伸出,只垂目看着我,不说话。 这是要我向他宣誓效忠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只宽大的手,很瘦,手指修长,骨节突出,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同一般富贵的男子不同,手上没有任何饰品。 我颤抖着。 一旦接过这只手,就意味着我就要同如愿分别。从此天长岁远,白云苍狗,都与他两不相干。 只能伴在眼前这个男人左右,生则同衾,死亦同穴。 只能同宇文泰! 我滴下两滴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颤动着,沦落到地上。 依依跪在他面前,伸出双手,将他的手接住,合在手心里,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心里如同被利刃割剜,疼得我紧咬下唇,只觉口中散开一丝淡淡的甜腥。 他的手在我手中轻轻一颤,伸手将我扶起来,眼中泛出温柔的光,无限满意无限爱怜地说:“回去准备吧。我在长安等你。” 第三十五章 大同二年(公元536年)-冬 我从馆驿出来,一路失魂落魄。[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想着以这破败的结局,要如何去面对尚被蒙在鼓里的独孤公子。 马车停在家门口,刚下车,斜里出来个人,唤我:“莫离娘子。” 我抬眼看去,竟是贺楼齐。 门口两个家丁说话间就要去拦他,我骂道:“混账东西!来寻我的客人你们也要赶走吗?” 那两个家丁是邹榛新雇来的。邹榛一下从末流跻身九班,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也要摆起门面排场。 两个家丁唯唯退下。贺楼齐这才上前,躬身行了个礼,问:“娘子,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神思恍惚,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便问:“公子呢?” 贺楼齐犹豫了一下,说:“将军听说了一些事情,早间的时候到府上来拜望,你那阿干说你见贵客去了,不在家中,没有让他进门。我见他一整天闷闷不乐,便自作主张上门来打听打听,谁想正遇见娘子回来。” 我立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吩咐车夫:“你送我去一趟独孤公子那里。” 正要上车离去,蓝氏忽然从里面跨出来,问:“明音这是要去哪儿啊?” 她两个儿子都升了官,我又即将出嫁,她如今总算扬眉吐气。眉眼间尽是凌人盛气。 我心乱如麻自顾不暇,不欲与她纠缠,说:“我出去一趟。” 蓝氏瞟了贺楼齐一眼,说:“明音快要嫁给长安的丞相了,如今待嫁之身,最好不要四处走动,胡乱去见不相干的人,坏了闺誉。” 她认得贺楼齐,这话也是说给贺楼齐听的。 贺楼齐果然一惊,转头看着我,似是想从我脸上找到蓝氏那话的缘由。 我已冷心冷肠,再不愿委曲求全,说:“如今四下里还都在看我的眼色。两个兄弟的官职来得容易,要去也不难。阿姨还是谨言慎行吧。” 她脸一白,那圆润的下巴都拉得尖了,憋了半晌,说:“阿姨也是好心提醒你,那长安的丞相……” 我已转身上了马车,拉下帘子了。 行了一会儿,贺楼齐在外面终是忍不住开口问:“方才你庶母说的……” 还未问完,我已止不住落泪。 他听见哭声,隔着帘子说:“娘子有什么事都别自己一个人扛着。你和我们将军相伴这么些年了,两人也该是掏心掏肺的了。” 说得我心中一苦。相伴这么些年? 我轻轻说:“我侍奉公子,也只能是这么多年了。” 贺楼齐追问:“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心中无限悲苦,倚着车壁轻声说:“主上要将我嫁给宇文泰。[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贺楼齐一把掀开车帘子,瞪着我:“娘子同意了?!” 我垂下眼睛不看他。不敢看。觉得自己一身污泥。 轻轻说:“我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嫁给宇文泰,公子就可以回长安了。他还有将来。我家上下加官进爵,皇上也不用担心宇文泰南下。这件事,对谁都有好处。”声如蚊蚋。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凭什么要别人相信? 可一定要扯出理由来。哪怕胡编乱造天马行空,也比没有强。 贺楼齐气得一拍车轮:“那你们呢?!你家已经先答应了我家将军的求婚!一女岂能许婚两家?!宇文泰这是夺妻之恨!”他恨得像是要扯下车帘子将我拖出去暴打一顿,双眼暴瞪:“你如何能答应?” 我缓缓抬起眼,看着他,说:“我若不答应,我全家上下该怎样?你们何时才能北还?公子难道要一生都困守在这里吗?如今不过是舍了我一个,皆大欢喜。” 他喝道:“可将军要怎么受下这样的屈辱!” 我伸手抚着颈间的菩提子。那表面丝丝缕缕,交错纠缠。一如世间情欲,你爱我,我爱他,几重糅杂,爱恨纠葛。谁还看得清本来面目? 也不过是一场情爱吧。 我低低说:“不过是一个女人,他是能舍得下的。” 贺楼齐低下头不再做声。他默默闭好帘子,马车又动了。 到了独孤公子的住所,丘三远远迎了出来:“是娘子来了。将军在里面呢。” 走进去,还未进到书房,金罗就颤颤巍巍地扑过来,一下钻到我怀里,奶声奶气说道:“阿娘!阿娘去哪里了?好久都不来看金罗。” 我对她笑,仔细地看着她。她长得像独孤公子,可眉眼间也渐渐有了一些秋彤的秀气—— 她是她的孩子! 我扶着她柔软的脸,说:“金罗从此要听阿父的话。” “那阿娘要去哪里?”她睁着一双无邪的眼睛,在那乌黑的瞳中,只有鲜花鸟雀和草地,没有阴谋,也没有算计。 我伸手将她紧紧揽在怀中,温柔着声音说:“阿娘会在另一个地方,等着金罗长大,就可以来看阿娘了。” “莫离。” 他站在书房门口,一身青布袍,长身玉立,神色中掩不住的担忧和不安。我走过去,见他面色有些憔悴,冲他轻轻一笑。 他将我拉进书房,关上门,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说梁主突然给你全家上下封赏,还封了你平乐君。” 我噗通一声,在他脚边跪下。 他大惊失色,正要伸手扶起我来—— “我要嫁给宇文泰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 四周的空气一下子都凝住了。凝滞的空气,凝滞的气氛,外头凝滞的日光,里面凝滞的我和他。 我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 我背叛了他,不敢看到他对着我流露出鄙夷、轻贱、或者痛恨的表情。 半晌,他问:“什么条件?” “公子和杨忠即刻北还,不会被问罪。我邹氏嫡系不会败落。长安和建康共伐三荆,平分土地。” 他冷笑一声:“他为了得到你舍得花这样的代价。”又问:“不然呢?” “公子进退维谷,我邹氏家门败落。长安挥师南下。” 他突然转身,猛一挥手:“宇文泰!!” 身边桌案上一只青瓷莲花水罐蹡然摔落在地。摔成一地碎片。 他走过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狠狠地揉进怀中。 我几乎被箍得断了气。 我多么希望,此刻他会对我说,莫离,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这天下,我不去争了! 可他抱着我,始终没有开口。 不过是情爱吧。不过是一个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有什么难分难舍。前面还有万千风景等着他一一观赏。 我的脸上凉凉地,滑过泪水。 女人啊,卑微至此,直到这生死交关的时刻,还不忘考验情人。冷了自己的心。 或许心死了,一切才变得情愿。 他突然间愤愤说:“谁都不能拿你去换这些!我不能输了你!莫离,我和他斗!” 啊,只这一句话,满腔的不甘平复了。我在他心中的位置,确信了。 一生用尽尖巧,左顾右盼,小计小谋,前后试探。不过为了确认自己在一个男子心中的地位。 我泪水涟涟,捧着他的脸,细细看他。他三十五岁,眉间眼角有了纹路,沧桑而不甘。如一块白璧陡的生了裂痕,令人扼腕。 这就是我深爱的男人啊,我侍奉了他九年。 黛绿韶华都给了他。生命无常,他是惟一的牵挂。 是的,我从不全然信他,但我却那么爱他。 我踮着脚去吻他冰凉的唇。我说:“公子,且忍耐蛰伏,以待崛起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紧抱着我不放,说:“我不能拿你去换这些!” 我不知为何,一股怒火冲上头顶。我不愿见他这样! 祖父说了,纠缠于小情小爱,终会自误。 我一把推开他,怒道:“昔日范蠡将西施送给吴王,公子又何必顾惜我这样的一个平常女子,而忘了一生的志向?!” 我的心里,很想扇自己一个耳光。我为什么要同他这样说?我为什么不顺着他的语气求他带我远走高飞?这天下与我何干?他的志向又与我何干? 然而,我一如自己曾轻视的那些牺牲自己成全男人的女子一样,要这个男人舍弃我,去追求他的梦想。 他爱我吗?很爱吧?可我从来都不是他的梦想,只是一个梦。 梦醒了,了无痕迹。 我怜怜地吻他,轻轻说:“我会等公子来带我走。”我看着他的眼睛,这双晶莹明澈的眼睛令人着迷,我说:“如愿,你还要站在这个时代的顶端看最好的风景。那时,我会同你站在一起。” 他用力地吻我,将我放倒在榻上。青天白日,我们急急地相拥,——彼此都清楚,这或许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时间无多,弥足珍贵。 两相厮缠,意乱情迷,我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肩头。 他闷哼了一声,停了下来。一看,齿痕间渗出鲜血,衬着他白皙的皮肤,鲜艳夺目,见之惊心。如一片不甘。 我流下泪来,哭着说:“如愿,你不要忘了我……” 咬得太狠。必留下一个难看的疤痕。在他如玉光洁的身体上,太突兀了。 为了日后每一个与他同床共枕的女子见到,都要问起这桩。哪怕他早已将我抛诸脑后,斩断了情丝,冷硬了柔肠,也不得不想起这一天这一刻,不得不想起我来—— 哎呀,最后的最后,我还存了这么点小心思不肯放手!他是我的,不管是爱是恨是惆怅,他都要一生一世念着我,不能有一刻将我忘记! 我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爱得软弱。 从未像此刻这般爱他。 不求他永远爱着我,只求不忘!不准他忘! 直到斜月西沉,我才离开。他紧紧抱着我,竟流下泪来,说:“莫离,我会去接你……你要等我。” 难分难舍,却不得不舍。接我?怎么接?自欺欺人吧? 一放开手,大概就是一生一世。 他这副九转柔肠,怎么敌得过宇文泰冷心冷肺? 也许都错了。一开始,我就不该遇到他们。是我错了,我不该遇上宇文泰。可如果不是宇文泰,我怎么会遇上他? 但如果不遇上他,我现在又在哪里? 若他当初携我留在洛阳,如今又怎样? 忠臣良将。江山美人。人生中光影错乱,应接不暇。 错了,全都错了! 宇文泰,我恨他! 冷月半残,浮云疾疾地擦过,寒风中我裹紧着斗篷独自离去。马车的车轮在空旷清冷的街道上滚出一段响亮的声音。打破这黎明前的肃静。 我倚在车壁上,他的温存停留在我的肌肤上仿佛还未散去。只觉心如死灰。 我失去他了。我从此一无所有。 第三十六章 大同三年(公元537年)-春 新年刚过,长安便遣使来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聘礼之奢华令人咋舌。[.超多好看小说]璧玉一对,豹皮两张,锦彩六十匹,绢一百八十匹,羔羊一对,羊六只,犊四头,酒黍稷稻米面各二十斛,新婚从车六十乘……一应备置皆按一品官成例又有所增加。 之后媒人便来请期,亲迎之日定于三月初二,新郎在长安城外亲迎新妇。 鲜卑人起于北方游牧民族,原行抢婚之俗,富家厚出聘财,窃女而去;贫而不能备财者,盗女则去。孝文改制后,汉族之聘婚六礼逐渐在上层贵族中流行,渐至奢靡成风。但依然保留着一些鲜卑人传统的风俗。比如仪式并不习汉人在居所内举行,而是在屋外结青庐行交拜之礼,以沿袭游牧民族随逐水草,庐帐为屋的传统。 晚间父亲将我叫去,将礼单拿给我看,说:“宇文泰对你也算有心。以后应该不会亏待于你。”说着,他从书桌上端起一只木匣,说:“这件东西并未列在礼单之中,是宇文泰特意嘱咐单独交给你的。” 那是一只沉香木制的匣子,约两只手掌大,上雕半开莲花为装饰,掂在手中有些沉。 连匣子都如此贵重,不知里面是什么样的宝贝。 我打开匣子。只见里面红色的丝绒布上躺着一只奔马颈饰。同那日在兴关街上他用玉牌给我换的那只一模一样,四蹄腾空,头目低垂。只不过,这只是纯金的。 我默默无言。他此时送我这个,并不只是以一只纯金的颈饰来讨我欢心那么简单。 我略一思忖,这含义何其深刻。 鲜卑人成亲有一些不同于汉礼的风俗,比如催妇上车和乘马鞍出嫁。这是因为鲜卑人尚鞍马,又行先私通后抢婚,男子窃女而去时必催其上马,新妇入门时亦必在马鞍之上。而马鞍,亦有“平安”之意,是祥瑞之物。 虽他依从汉之六礼,但嫁鸡随鸡,他依然要求我遵从鲜卑人的习俗,跨马出嫁。 我一笑,关上盒子。 父亲又说:“听说他近日在长安丞相府的东南面,紧邻着正兴建一座宅院,取名为聆音苑。” 他还真是用心良苦。多方讨好,花样用尽。 父亲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皇上前日下诏了,准独孤信于七月间还长安。独孤信已经入朝谢过恩了。” 我心里一阵宽慰。总算他可以回去。困龙入海,来者犹可追。 只是往者已不可忆。 不可忆。 我转头望向外面黑沉空洞的庭院。一如我暗沉绝望的人生。 一个多月间,上门道贺的人络绎不绝。那些听说是已经多年不往来的旁系亲属也纷至沓来,恭维话说尽。 邹氏几代之上曾有选作后妃的女子,娶帝王公侯家女子为妻的亦不在少数。只是近两代都没有嫁得什么王公贵戚。因此我这一桩婚事,牵动了所有人的心肠,都要来看一看,让皇帝特意封了县主嫁给彼国丞相为妻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蓝氏摆出当家主母的气派,洋洋得意地迎来送往,通身闪光,扬眉吐气。 这一日来了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十二三的女郎。听说是五叔家的叔母和嫡长女。[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各自叙礼坐定,她们说明来意。原来五叔父多年来只得八班散骑侍郎一职,两个嫡子一个白身,一个三班公府正参军。倒是庶子邹桐自幼勤奋好学,又精于佛理,十七岁就被人举荐入朝,如今已是九班鸿胪卿,掌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乃至国之凶仪、中都祠庙,皆是他的职属。这两年长安数次遣使,也都是他接待的。 我大概知道她们的来意了。 说起来,一门当中,庶子压着嫡子,作为正妻,自然不痛快。然而眼看两个儿子耽于玩乐无力往上,又见着我们家的情形,遂转念也想将心思花在女儿身上。 “明音你看看,你这妹妹曦音,长得还算可人?”她面带讨好的笑,将那女郎往我跟前一送。 那女郎也乖巧,低低福了个身,声如娇莺:“曦音见过阿姊。” 曦音柳眉如春风初裁,杏眼含情,如烟雨蒙蒙。 关键是她还年轻。十二三豆蔻年华正好,将来的人生亦有无限瑰丽的可能性。 因此何不放手一搏呢?青春稍纵即逝无法长久保存,何不用青春美貌为自己挣个好前程,也可以提携自己的家族。这便是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的宿命吧。 我笑道:“妹妹确实美丽。只不知……叔母是何意。” 妇人促狭笑道:“明音如今被封了县主,要嫁给那长安的丞相。我虽孤陋寡闻,也听说那宇文氏年轻有为,如今是长安的顶梁柱呢。真是好大的福气,天赐的良缘……” 我不耐听到“良缘”二字,冷冷道:“叔母有话直说。” 妇人有些尴尬,期期艾艾开口道:“只……只请明音帮着在长安城里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公卿,或者……皇室子弟,是曦音可堪高攀的。” 哦,果然如此。我笑了一下,说:“叔母怎么舍得让曦音小小年纪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妇人还未开口,小女孩已经抢先说:“曦音自己也想去彼国见识一番。总好过一生守在这建康城里做井底之蛙。” 见识?在她的想象中,婚姻浪漫得像一场奇妙的探险一般吗? 我抬起眼,看着曦音那渴盼的眼神,轻轻说:“如今长安可不比汉时的恢弘,城中尽是夷狄,那些酒肆食馆里直到现在,还在半遮半掩地卖‘两脚羊’。曦音肯去么?” 一听到“两脚羊”三个字,妇人和女郎尽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我轻蔑一笑。这点胆量都没有,还奢求富贵。 哪知那妇人眼睛一转,又说:“我听说,这几年客居在建康的那个鲜卑人独孤信,我听说风度弘雅,又有治国之才。明音认识他吗?我听人家说他在北边的妻室已经亡故,近日主上又已经同意放他回长安了。” 她还有后手! 然而她这一说,触动我心底隐秘之痛。 我浅浅一笑,说:“我不认识他。” 妇人狡猾地一笑:“明音怎么会不认识他?他前阵子不是还曾上门来求娶过你?只是后来宇文泰又来求婚,主上下了旨,这才作罢的。” 揭人伤疤看人创痛是人人都爱干的事情。在这苦短人生里,看着别人的痛苦,才觉得有一些快意。 我如今真是一溃千里,任谁都可来挑衅作贱。 我已然变了脸色,伤疤被狠狠揭起了,满目疮痍,历历都是不忍悴睹的模糊血肉。 那妇人却犹自喋喋不休:“我想把曦音嫁给独孤信,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明音既已不能嫁他了,也要帮我们去说一说啊。” 我笑出声,说:“这我帮不了。叔母大可自己上门去说。那独孤信,将来可是前途无量呢。” 说罢起身,不欲与她们多作纠缠。 我知道,他一定会娶妻。但他不会娶邹氏女了。 心里凉凉的,也不知是喜是悲。 世情这一张巨大的网,我们俱被网罗其中,动弹挣扎,都疼痛难当。可若有法子,谁愿束手就擒? 全家上下都在为我准备妆奁,裁制新衣。等到出嫁那天,骏马两匹,犊两头,猪四头,新衣八十套,绢六十匹,并金银玉制器皿若干。 因为三月初二是婚期,便要早几日出发。出门那日,宇文泰又按周礼遣了媒人来拜会了父亲,互相通报了婚礼的事情。 媒人特意来见我,说:“恭喜娘子了。宇文丞相上奏皇帝,请封娘子为夫人,我主已经准了。诏命将在婚礼同日宣达。” 我换好一俱黑色的衣裳,蔽膝、鞋履、大带随裳色,亦为黑色。裳下缘红色边,为了平衡阴阳。头上垫蔽髻,高耸入云,南金翠翼,明珠星列。又傅粉,着面,描眉,一应繁琐。 最后去同祖父告别。 他还卧在床上不得起身,见了我,笑道:“好……明音同仙子一样……好……”他握住我的手,看着我,说:“你记住了?” 我垂目,低低说:“记住了。” 父亲和蓝氏及一众亲属将我送至门外,父亲亲手点上门外的灯笼,几个仆人也纷纷进去将家中各处的烛火点燃。 礼云: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烛。思相离也。 父亲说:“儿啊,爹能送你出阁,实在是称心如愿。只是……”他叹了口气,眼眶便红了,“宇文丞相对你有心,有些事,能放下就放下吧。记住任何时候都要顺时而动,不然苦的是自己。” 何尝不是金玉良言。我笑一笑:“明音记住了。父亲不必伤怀。一切都是定数。” 蓝氏挤出半点泪花,说:“明音,到了那深宅大院,好好照顾自己。” 我拉着她的手:“也请阿姨多多照看爹和祖父。” 她抹抹眼角的泪花,点着头应承。 当下四下里亦有其他女眷跟着小声啜泣。 这光景下,也许是勾引了她们对自己命运的感喟,也许只是应个景捧个场。那啜泣声是真是假,谁又知道? 阿姆?上来为我披上黑色的素纱罩衫,便扶着我上车了。 我手里捧着那只装着金马的沉香木盒,端坐在车里,不再回头。 走到城门口,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骏马的嘶鸣声。似是苍岚。 他终还是来送我了! 我连忙掀起车帘看。只见城门一侧,立着杨忠和贺楼齐、丘三。苍岚亦在他们身旁,不安地左右摆头,马蹄四下乱踏。 独不见他。 我忙扯开绢帕,咬破指尖。手指生疼,汩汩地冒血。我匆匆写几个字,让跟在车旁走着的侍婢眉生拿去。她攥着帕子脚不点地地去了,将帕子交给贺楼齐,未说话,又匆匆回来。 我看见贺楼齐展开那帕子看,脸上沉痛又不甘。 于谁,都是沉痛,又不甘。 难道宇文泰就甘吗?如果他甘心了,何必心心念念百般筹谋要娶我为妻。 彼时年少,两情缱绻,怎会想到今日在长安城外迎娶我的,会是另一个男子?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聚散苦匆匆。只有那伤尽了心扉的血,溶着我郁郁的魂灵,留在雪白罗帕上,攥在他手里,即将随着岁月凝结。 洗不掉的思念。 亦是回不来了。 爱情,不是全赢,便是赔尽。我和他已赔尽了,身心俱被一扫而空。 ――不,他还未赔尽。他还有时间和力量把这一切再赢回来。 可再怎么赢,又要怎样赢这些年岁的蹉跎和嗟叹,挣扎和惨淡? 哪怕胜,也不过惨胜,如败。 哪有长开的琼花,哪有不败的盛景。这销魂蚀骨的爱情,终不过是散尽。 可是,难道宇文泰就赢了?他难道能得到这甜蜜的爱情?我难道会依依在他耳边温言软语,说尽缠绵? 他也永不会赢。 我放下帘子,倚在车壁上,但觉神思费尽,烛火将息。 在这一刻,觉得是这样的孤单。 到了浔阳郡已在边境之南,再往北走就是长安了。此时已经三月初一。算足了时辰,到达长安城,刚好是初二黄昏。 这夜便歇在浔阳郡馆驿之中。 一切安顿之后,我遣开眉生,推开窗。已经是深夜了。这夜初一,没有月亮,只有满天星子。 满天星子。 它们发着清冷的光,一闪一闪,似有灵性。 我讶异,自觉从未见过这样灿烂的星空。仿佛每一颗星都在旋转,膨胀。转成一圈一圈的光晕,蓝的,黄的,红的,映着天幕下远的山,近的树,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如一幕皮影戏的背景,光怪陆离―― 夜也如此绚烂。 定州城外的那夜,这些星子照亮过我的喜悦,看到过我们第一次将自己交给对方。啊,原来都被它们窥探去了。 可是我那薄薄的喜悦经不起世事摧残,已经风卷残花,一蹶不振。 至此终于明白了。情爱轻如薄烟,经不得任何风吹雨淋。一只鸟雀振翅飞过,都能令它四下飘散不见。 世上万千罪恶都喜欢破坏情爱,皆因它难得一见,却又脆又薄不堪一击。 我突然明白了,爱情,只有一种东西能捍卫它,只有一种东西,能将它变成高塔中的舍利子,生世供奉。 那便是权力。 世间最美的东西,只有最险恶的东西能将它护住。 整个馆驿都睡了,只有我醒着。他也一定还醒着。这世界,此刻,只有我们两个,共享这漫天奇异星光。 只有我们两个,心如明镜,经过伤痛摧残的心变得异常坚定。灵魂融成一块寒铁,刀剑不侵。 我,至死,爱他。 注解: ?阿姆:教导新妇的年长妇女。 第三十七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春 礼记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宇文泰也很重视。虽不至奢靡,但听说是他三次娶妻中排场最大最隆重的一次。 夕阳斜下,他在城门外等我。 他头戴爵弁,朱绿九毓,青玉珠,玄色上衣喻天,纁色下裳喻地,黑色缘边,阴阳调和。蔽膝随裳,纁色。黑色大带。赤舃为鞋履。隆而重之,慎而重之。 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侍女随从俱手捧礼器,排成两队静立,浩浩汤汤。 我已在渡江之后就改乘马匹。盛装侧坐于马鞍之上,颈间挂着他送来的黄金奔马。他远远见了便露出笑意。似是很满意。 到了面前,他笑一笑,问:“一路上顺利么?” 他窄瘦的脸上容光焕发,头发整齐得没落下一丝碎发。衣裳熏足了香料,是阿末香的气味,那丝丝香气,钻入我鼻中。我抬眼看他线条清晰的脸,却想起夜寒花碎,故溪飞雪。那个被遗落在建康的人,是否已在窗前半醉? 不,不,熏神染骨,都是想不得的旧时况味了! 他不知我心中澎湃,同我并辔而行,进了城门,穿过长安宽阔的大街。 宇文泰谨守着汉礼,一路无鼓乐之声。连被拦在路两边观礼的百姓都是静悄悄的。西边灿烂流霞斜斜映照,披在他的发梢肩头,将黑色的袍服染得微红。映在地上,如一路哀伤的红毯,通向远方。 誓要把这婚礼变得比肃穆更肃穆,比庄严更庄严。 早春斜阳里,这天地一片肃静祥和。只有他带着我,在这天地渲染铺就的红毯上,走向一眼看不到头的明天。 他转头来说:“你挂着这奔马,我见了很喜欢。” 他的脸上雀跃着欢喜,浮动着自得。这女子,终还是被他牵着,走向夫妇交拜的青庐了。谁又说这不是注定的命运,缘定三生。 我一笑:“这样好的东西,不戴可惜了。” 他又说:“你来之前去见过他了?” 问这话时,他的神色讳莫如深。 “见过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 他嗯了一声,转回头去,目视着前方,面无表情淡淡地说:“以后不要再单独去见他了。” 他明知道,这个即将成为他妻室的女子心里,永远会思念着另一个男人。 在丞相府外的东南角,早已用布幔结成一个青色的庐帐。他扶我下马,牵我入内。他的步履平稳,似波澜不惊。但是手心凉凉的,在冒汗,一片腻腻的潮湿。 青庐交拜之后,有人端来一盘肉食。肉食整齐码放在玉盘中。那玉盘晶莹剔透,沿边雕着莲花瓣。侍女递上两双银箸。我们一同举筷,从那玉盘中一人夹了一口吃下。 接着另有侍女端上酒。两爵以漱口,第三次,就是合卺之礼。那卺是纯金制成,镶着各色宝石。华贵之制,尽在于此。 我接过一卺,抬眼去看他。他手中举着那沉甸甸的卺,也在看着我。 共牢而食,合卺而饮,从此结夫妻之义,缔百年之盟,上事宗庙,下继后世。 是我和他。 四周一片肃穆,都在观瞻这神圣的仪式。 夫妻啊,是要相守一世,风雨同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要对彼此剖肝沥胆,忠贞不二。这是一场情事,更是一个盟约。 是有多大的缘分,才能和一个人成了夫妻! 而我竟是和他! 只觉肝胆俱碎,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直冲喉咙,一直烧到肺腑。 心肝脾肺,都烧成了灰烬。 随后人群中走出一个黄门,取出诏书当众宣读。 我被皇帝封为夫人,成了和他的地位相匹配的外命妇。 之后眉生和相府遣出的一个侍女搀扶着我进了屋,同他一直送到洞房。然后行了个礼,说:“恭喜两位新人。” 关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静静无声。只有一对红烛在小几上跳动着火焰。 我们都沉默着。他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站着,似是不知该如何进退。在这新婚之夜,他陡然由满腹心机的权臣,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郎。 半晌,他说:“我正在旁边为你建一座新的宅子。” “聆音苑?”我看着他。 他一笑,似是高兴:“你听说了?”立刻欢喜得滔滔不绝,“我怕你想念故乡,所以整个聆音苑都是按照南边园林的风格建的。那些假山的嶙峋怪石,都是让人借道梁国,从太湖那里运过来的。也算是你的家乡之物。” 他如此兴高采烈,如同得了心爱之物的小孩子。——可不是心爱之物么? 同他的兴高采烈格格不入的,是我怎么都无法压抑住的感伤和落寞。只轻轻说:“你费心了。” 他意犹未尽,上前两步又说:“我还在麦积山为你开凿了一个新的洞室,如今已经造了几尊佛像了。认捐人是你。等佛像都造完了,再把你的像造进去,下面刻上你的名字,就写,宇文氏邹明音。留在洞里,千秋万世。” 认捐佛像是多大的功德。何况是一整个洞室。他当真用心良苦。 然而我已心如铁石。 我淡淡一笑,说:“我哪受得起?” 他温柔地看我,说:“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受得起我如此相待?” 说着伸手要来抚我的脸—— 我向后退了一步。 他眼中的光迅速消失了。举着手在那里站了片刻,像是从无边的虚假的欢喜中清醒过来——这眼前的妻,并不愿嫁他为妻。因此这本该缠绵缱绻的新婚夜,也只能清冷地相对无言。 他低头凉凉一笑,说:“今晚是新婚,外面有人伺候着,我不能出去。但你尽可放心,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我卸尽头上的珠钗,和衣躺在红金相织的锦被里,一夜未合眼。 他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说是累了,但也一夜未睡。 黎明的时候,我昏昏沉沉目光发散,竟觉得站在窗前的,是那一夜的独孤公子。只要他一回头,便触手可及。 如愿……有泪水从眼角滑落到软枕上。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一场噩梦。 他转过头,走过来坐在床沿上,伸出手指将我眼间的泪擦去,轻轻说:“哭什么?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现在哭,还太早了。” 他的脸在泪光中朦胧不清。我问:“如今你快活了吗?” 他伸手捻起一撮散落在床榻间的头发,凑到鼻下轻吻了一下,说:“我很快活。娶了你我很快活。” 门外的侍婢大约是听到了里面有动静,在外面恭谨地问:“新人可是起身了?” “进来伺候吧。”他站起身,低头对我说:“起来吧,府里上下都要来拜见你了。” 门被轻轻推开,几个侍女鱼贯而入,端着新衣和洗漱用具。我们一一洗漱完毕,换上新衣,又梳妆整齐,他带着我到了正厅。 全府上下的人早已等候在那里,厅里厅外站满,见我们走进来,一应跪下,口中说道:“恭喜丞相夫人。拜见主母。” 宇文泰拉着我进去,在上首的位子上坐好。 领着众人跪在最前面的,是姚氏和宇文毓。 宇文泰坐定,看了看我,又看看下面跪满一地的人,沉着声音说:“开始吧。” 宇文毓先站起来,仪态有度,衣饰严整,表情恭谨,两步走到跟前,跪下说:“孩儿宇文毓,见过阿母。” 他已经四岁了,眉眼间都是他父亲的影子。如今小大人一般,礼仪周到。听说诗文也念得很好。都是姚氏的苦心。 拜完,他拾起身又退到后面。 接着姚氏站起来,低着头,走两步到跟前,跪下拜道:“贱妾姚氏,见过夫人。” 她始终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这种情形下相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在犹豫间,她站起来弓着身退下了。 接着是府中的管家,大侍婢,管着下人的仆从,都上前一一见过。 宇文泰一直没有说话,末了,挥挥手:“行了,都下去吧。” 姚氏带着众人纷纷出去了。 竟连一句话都没有说成。 想想,能说什么呢?昔日里坐在一起说自己心爱的男子,如今却有着同一个丈夫。 见他们都离开了,宇文泰转头对我说:“往后你就是这里当家的。一切事情,你忖度着办吧。” “姚阿姊她……” “她无碍。”他简单地说,随后站起身,“我还有事,先出去了。” 第三十八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春 宇文泰出去了,我便独自到小花园里坐着。[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过了一会儿,见姚氏带着毓儿过来了。 毓儿见了我,又是极谨慎地行了个礼:“阿母好。” 我也许久不见这孩子了,便笑着对他说:“是毓儿啊,过来让我看看。” 他走过来。我逗着他玩了一会儿,他才怯生生地说:“你不是姨母么?” 我一怔。 一旁的姚氏连忙说:“什么姨母啊,姨母现在是阿父的妻子,就是你的阿母啦。” 毓儿年小,还不懂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抬起头,仍旧疑惑地问姚氏:“为什么姨母变成阿母了?她不是金罗的阿母么?”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了,只得笑笑,大概脸色很尴尬。 姚氏点着他的脑袋说:“你啊,小小年纪,这些七弯八拐的事情都被你记住了!她就是你的阿母,记住了?阿父回来可不能这么去问他,阿父会生气的。” 毓儿虽然不懂,但想必阿父生气是件很可怕的事,他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我抬头看着姚氏,她笑着看着我,似也有些尴尬。 一会儿,毓儿又攀在我膝上,问:“阿母,金罗妹妹呢?” 我还未回答,姚氏就说:“你想她了?” 他竟认真地点点头,老气横秋地说:“金罗妹妹该长大一些了吧?” 姚氏笑得前俯后仰,骂道:“你这小子,刚会相思,便害相思啊!” 我也笑了,说:“金罗就快回长安了,等她回来了,让阿姨带你去看她。” 毓儿又问:“阿母不一起去吗?” 我又一怔。 宇文泰怎么会让我去。那个宅子,我再也踏不进去了。 将来自会有新的女主人,在那宅子里招待女眷和孩童,抱着金罗和毓儿一起玩耍。 我怔怔坐着,心中苦涩难言,脑中千头万绪。 只听姚氏骂道:“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去那边找乳母去!” 毓儿见姚氏真的动了怒,不敢言语,低头跑开了。 姚氏这才在我对面坐下来,笑着说:“孩子年纪小,夫人别跟他计较。” 我若有所失,问:“姚阿姊如今也要喊我夫人吗?” 她一愣,随即尴尬地笑笑,说:“宇文泰那个人,最近于你的事情上成了个刺头。我还是先不惹他吧。” 我低着头,轻轻说:“我如今觉得好没有面目见阿姊。” 她仿佛轻叹了口气,抓过我的手去,放在手心了拍了拍,说:“你宽心吧。其实,宇文泰对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 我猛抬头,正对上她温柔怜爱的目光。她怎么能早就知道?早到什么时候?她怎么能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眼睁睁看我掉下这个陷阱? 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一般,沉着而笃定地说:“他是我的夫君,他的想法,就是我的一切意志。[]”说得那么坦然,没有一丝愧疚。 啊,是了。他们是早有盟誓的伴侣,相伴多年,不仅有男女之情,宇文泰还一直把她当作知己。他们互相信任,也互相成全。 我黯然下去,又问:“阿姊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说:“他把我接到夏州之后。我见他娶了于氏,有些不忿,就问他,你当初只肯纳我为妾,说妻位要留着,就是留给她呀!他说,他想娶为妻室的人已经成了独孤信的女人,他不作他想了。娶于氏对他在夏州有利,所以他就娶了。” “那时你没了孩子,独孤信又不在长安,是他让我常去看看你,找你说说话。他怕你一个人伤心,把身子憋坏了。” 姚氏见我低头沉默不语,语重心长地说:“明音,宇文泰多年来一直对你很有心。你如今也嫁给他了。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的么?你要相信,你嫁的这个人,就是你命里的男人。” 命里的男人?我撇出一丝苦笑。我命里的男人是独孤公子。永不会变。 我幽幽说:“命里的男人,是心里的那个。” 我不需要掩饰什么。既然她早就知道一切,那么她也该早就知道,我心里的男人是谁。 她叹了口气,笑了一下,说:“有些事,你自己慢慢体会吧。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到了四月间,聆音苑建成了。宇文泰领着我去看。 聆音苑是从相府拓出去的一间宅院,和相府连着,有单独的正门,正厅,书房和内室,里面亭台层叠,楼阁耸立,假山,水池,虽都是人工造景,却浑然天成,植被葱翠,茵润蓊蔚。游廊,圆拱门都深得江南园林的妙处,一步一景,精致雅淡。 宇文泰带我去看,一边在各处指点,一边不时地问:“喜欢么?” 我不愿拂了他的好意,便点头轻声应和。 走到后院庭院处,他指着那几株去岁冬天始建时就从别处挪来新种上的银杏,说:“我尤其喜爱秋天的银杏。叶子变成金色,摇摇欲坠,像一只只铃铛一样。你试试天气好的时候坐在树下晒太阳,满头满眼的金光晃啊晃的,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我一笑:“你也会有烦恼吗?” 他听了大概觉得有趣,低头看着我,问:“我怎么就没有烦恼?” “从前,我一直都以为你没心没肺。因为你总是笑着。后来才知道,你是心肺藏得太深,一般人看不到。” 他方才还快乐的表情陡然凝滞,片刻不说话,冷下声音来,说:“不要这样说我。”他伸手按在我头上,眼望着前方,说:“你不就是我最大的烦恼。” “是你非要把烦恼娶进门的!”我甩开他的手往别处走去。 他跟在后面,又朗朗笑起来:“我乐意。” 我走进书房,迎面就是一张五面折叠琉璃屏风,半透明渗着淡淡的青蓝色,最右面一片的右下角绘着汤汤洛水,洛水之上一个仕女飘然远去,又回头张望。仙风道骨,衣袂飘飘。往左是全篇《洛神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字字珠玑,文采煊然。 我微微一笑,说:“你不是看不上曹植么?” 他说:“这是聆音苑,都按你喜欢的放。” 他背着双手,站在那屏风前随口吟了几句。 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闭目神思片刻,说:“嗯,甚美。”他侧头问我:“你可知洛神是谁么?” 我忍不住一笑,说:“后世都说,是文帝的皇后甄氏。” 他哈哈一笑,说:“非也。后世所传子建与甄氏有情,我认为是谬传。” “那你以为是谁?” 他笑嘻嘻摇头晃脑道:“我觉得,那就是洛水之灵。我也曾数次逡巡于洛水之上,希望一睹其芳颜。” “那你看到了么?”我好奇。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情思雅致,去洛水之上追寻宓妃的仙踪。 他伸手挡住我的眼睛,轻轻说:“我看到了你。” 我心狠狠一跳,连忙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警惕地看着他。 他无奈地一笑,说:“看你这表情,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他抬步往外走,边走边说:“来看看内室吧。” 一进内室,又是一件三折琉璃屏风,上面画了一个临窗对镜贴钿的仕女,题着曹植的《南国有佳人》。 那字体铁画银钩,鸾舞蛇惊,运笔遒劲有力而又于收笔处显出几分潇洒飘逸的韵致。却不似前代大家所写。我问他:“这是谁的墨宝?” 他颇为自得地端详着那屏风,笑着问:“写得怎么样?” 看他面露三分得意,心里已猜到八成是他自己写的。我从未见过他写字,此时还是有些诧异。都说字如其人,这字跟我一向认为的他却有几分出入。 倒是独孤公子的字写得纵横自然,落纸云烟,像他本人一样。 连忙打断自己的思绪,抬头白了宇文泰一眼,故意慢悠悠说:“画蚓涂鸦的,也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 他抬头朗声大笑,说:“你这小心眼的女子,竟一点溢美之词都不肯给我。”他低下头,伸手一点我的鼻尖,说:“又聪明,心眼又小。谁家能生得出这样的女儿!” 我转过身不理他,兀自走到屏风后。一侧的一席之地上置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妆奁和镜台。 在另一侧,架了两层矮矮的台阶,上面轻纱幔帐,围着一张海一样大的床。一眼看过去仿佛无边无际。 宇文泰不知何时跟到我身后,此时在我耳边轻轻说:“喜欢么?” 我浑身一凛,连忙回过身去。—— 他守株待兔,一下吻到了我的唇。 我连忙向后退去,却绊到了身后的台阶。已是直直倒下。 他伸手揽过我的腰,往上一提,我只觉一晕,已在他怀中。 他看着我,不动,亦无表情,手下亦不松。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神思混乱。好容易屏气凝神,说:“放开我。” 他轻启薄唇,神情魅惑,说:“宓妃在怀,如何能放?” 我恼羞成怒,用力将他一推。 哪知竟轻松挣脱了。 ——他竟这样戏弄我! 我鬓发散乱,恼着脸色看着他。他竟哈哈大笑。 我倍觉屈辱,忍不住噙了眼泪在眼中。他见了,哄着似地说:“还哭了?跟你闹着玩儿的。看你……” 说着拉过我,从怀里摸出块帕子要给我擦眼泪。 我恼怒地去推他的手,却见他手中的帕子有些眼熟,好像是我从前用的。 他见我看那块帕子,连忙要收起来。我一把抢过来,展开一看,确实是我的帕子,那角上我还绣了个离字。 “你怎么会有这个?” 他一翻白眼:“你还真不把我当回事。可不是你给的么?” “我……我何时给过你帕子?”这种定情相思之物,怎么会给他? 他伸手一指自己的眉毛。 啊,我想起来了。是那日他摔坏了脸,我拿着帮他擦血的。他竟洗干净了,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细看,也已用旧了。 一时捏着那帕子,也不知是收回还是还给他,竟站着无语。 他一把拿过去,说:“是你扔在地上,我给捡回来的,就是我的了。如今你看着我把它洗干净了,又想要回去了?” 我一跺脚:“我才不要!都已经扔掉了的!” 他见我又急又恼的样子,噗嗤笑了出来,说:“小女儿之态。” 送他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说:“对了,你如今住进了聆音苑,又封了一品外命妇,下个月就是你生日了,我会让满朝文武的妻室都来给你祝寿。” “不用了,何必那么铺张……” 他伸手撘在我的肩上,轻轻一捏,神色莫名诡黠,说:“你需要这场生日宴会的。” 仿佛话里有话。我不再多问,看着他转身离开了。 第三十九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夏 转眼到了五月十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这天全府上下张灯结彩,极尽奢华。聆音苑更是披红挂彩,各种玉盘金器琉璃灯盏将聆音苑里里外外装点得光华夺目。 宇文泰本是简朴不喜奢靡的人,只是为了让我高兴,也乐于让他人知道他对我的爱宠。 上一次这样隆重地过生日还是及笄那年。转眼都快十年了。这十年间,几番辗转,我都干了些什么?身心俱创,懒度残生。 听姚氏说,宇文泰给长安城里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家中都发了帖子,邀请女眷前来寿宴。 那日他似乎言外有意,也不知这般大张旗鼓地要干些什么。 这晚已近月半,月光皎洁清泠。刚过端午,有些闷热,我让人搬了张小榻在银杏树下,斜靠着纳凉。 抬头看去,那银杏树叶随风轻摆,晃得那月光也摇摇晃晃。晃在地上,晃在不远处的一汪池水之上,粼粼闪光。 我从颈间取出那颗菩提子,轻轻摩挲着。当日他将它挂在我的颈间,说,百事顺遂,千愁得解。如今什么也解不得,缠绕着的尽是忧愁。 我一如万千苦海众生,多情自困。这大德诵经加持过的菩提子整日摸在手中也未能帮我超脱一分一毫,尽是凉凉的嘲弄。平凡血肉的人生,在这苦海红尘中尽情翻滚,欲念纠缠,万劫不复。 开始时千般欢心,万种柔情,怎么到了要了结时,就这么难,不想,不愿,也不能。 当日纵身跳下情海,不过想和他相爱纠缠,生死不论。哪想到误掺了另一个人进来,乱了一切方寸。 思绪正如轻絮乱飞,眉生快步走进来,对我说:“夫人,众女眷都到齐了,等着夫人去宴厅呢。” 我恹恹起身,让她帮我把头发再盘弄一下,然后理了理衣衿,走出去。 走过曲折的游廊,见宇文泰身边的近侍迎面匆匆走来,手中捧着一柄剑。 他走到跟前,将剑奉上,说:“这是丞相特意嘱咐转呈夫人的。丞相说,今夜生杀予夺,尽在夫人剑下。” 我一愣,不解其意。但还是伸手接过剑来。这剑长约两尺三寸,纯铜的剑柄,刻着莲花瓣,青色的穗子挂在下面悠悠荡着。黄铜色剑鞘上镶着蓝绿翠羽。拔出剑来看,那剑锋凌凌一片青光。 他是何意? 但既是特意遣人来给我,自是有他的意思。他是那样一个人,凡事不多解释,一切尽在他胸中。事到临头,自然水到渠成。 我收起剑,交给身后的眉生,继续往宴厅走去。 宴厅中灯火璀然,静穆一片。我走进去,一众妆饰华彩的女眷皆离座俯身,声成一片:“拜见夫人。” 我一直走到正中的上座,落座,说:“诸位辛苦了,都入席吧。[]” 我一一扫过那些服饰华美的女子。年纪参差不一。老的两鬓斑白,少的青春正盛不过十几光景。大约有些是糟糠之妻,有些后来居上。 此时她们坐直了身子,也都纷纷抬眼看我,目光有冷有热,还有不屑。 咦,有一个似乎眼熟。我定睛一打量,徐氏。 她高高垫着弊髻,插白玉钗金步摇。穿着对襟大袖襦裙,白衣绯裳,胸前挂着一串珍珠链,一颗颗滚圆。在烛光映照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还似初见那晚。似乎岁月特别厚待于她,从不曾从她身上溜走分毫。 呀,她已是正妻了。昔年在她家府上的小园中,她说,先谋得一个位子,再徐徐图之。看来贺拔胜正妻之位,她还真的图上了。 我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服饰,虽珠玉灿灿,环珮铛铛,却不过是华贵的服裳,不是命妇的品服。她还未被封命妇。 我招手唤过眉生,小声对她说:“带几个人去打听一下,贺拔胜之前的妻子是被遣出了,还是过世了。” 眉生会意,匆匆去了。 我看着徐氏。她也看着我,认出了我,目光讶异中中有不忿之色,又有几分鄙夷。 必是在想,也不过是追富逐贵的女子,撇下旅居建康杳无归期的情人,转投当朝权臣的怀抱。 她亦有资格来鄙夷我了。 还未开席,外面小厮拉长了声音:“丞相到——” 宇文泰着玄色右衽宽袖正装,戴着乌色小冠,步履沉稳地走进来,目不斜视,直走到上座,在我身边坐下。 他特意来为我撑这场面,向众人昭示对我的爱重。用心良苦。 一众女眷又离席跪拜。 他似是心情很好,笑着说:“都起来吧。感谢各位女眷肯赏光前来为荆室祝寿。” 我轻声对他说:“你怎么来了?” 他说:“我过来看看。”目光扫过一众俯身低头的女眷,一个个正装俨然,眉目低敛,似是很满意地一笑。又扫了一眼搁在身后剑架上的那柄剑,转头看着我,目光有深意,轻声说:“东西给你了,你看着办吧。不用操心其他的事。” 方知他特意赠剑的意思。 那日在兴关街上,他面色黑沉,话说得一字一句:“我会让你都还给她。” 徐氏抬头见到宇文泰,当下脸色一变。 她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当朝丞相。她大概也记起了那日兴关街上,站在我身后的那个敞领辫发的被她轻鄙过的鲜卑人。 宇文泰特意来这一趟,要让徐氏惶恐不安,不让我先输了气势。 他满面春风兴致极好,又同我随意说了几句话,站起身说:“寡人1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的兴致了。你们尽兴吧,寡人先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你们少给她酒喝,她不善饮酒。” 席间又是觥筹交错,一群女人到了一起,无非各自闲话家常,说说家中孩儿妻妾诸事,也都各自尽欢。 席过半场,那徐氏在一众命妇给我敬过酒之后,抢先端着酒盏上来,盈盈一拜,娇着声音说:“妾恭祝夫人青春永驻,福寿延年。” 我看着她,没有端酒。 徐氏抬起头,挑衅地说:“夫人是看不上妾身敬的酒吗?” 我低低一笑,说:“确实看不上。” 已是双方心知肚明的血海深仇,何必继续虚与委蛇。 徐氏脸色一白,低着声音恼道:“阿邹,你以为如今你便高贵了么?前几日还是独孤信的逆鳞,今日摇身一变,又成了宇文泰的至爱。辗转于不同男人的身下,对你来说果然很容易的事啊。” 她是如此在意“逆鳞”这个词,反复提起,念念不忘。 这挑衅勾起我满腔怒火。若不是她,若不是她心机算尽,将秋彤安排进来,如今我和独孤公子已是夫妻,膝下还有一个已经三岁的儿子。庭院深深,岁月和暖。 一块石子打破一汪秋水。 一团乌墨泼上素白纨扇。 剑裂完璧,静海扬波。 若不是她! 我的心狠狠一沉,坠得全身发痛—— 若不是她,我今日怎会坐在这聆音苑的宴厅上,享尽世间繁华。 徐氏见我低头不语,以为戳中我的心事,得意地说:“如今只剩秋彤在他后院里。就算我得不到,你也什么都得不到。” 她还不知道。 可见昔日她们姐妹感情果然并不亲密。秋彤已许久没有消息,她竟一点没有疑心。 我抬眼看她,冷冷说:“秋彤已经死了。我亲手杀了她。” 她脸色陡然一变,向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说:“你竟如此狠毒。” 我狠毒? 对,那日大雨滂沱,我手仞仇人。确是一场毒辣辣的快意恩仇。 我笑一笑,说:“对,我用一把剑,刺穿了她的心。” 她脸色陡然惨白,正要开口说什么,眉生和带去的几个侍从匆匆进来。 眉生跪在下面,说:“禀夫人,已经查清楚了。贺拔将军的正妻贺兰氏于四个月前的一天深夜突发怪疾暴毙而亡。” 席间安静了下来。众女眷都停下手中的杯盏,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何以在这样的场合,提起这么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 我一一扫过众人的脸。有人诧异,有人疑惑,有人惊惶。 突发怪疾? 还有多少污烂的事情,藏在这云香鬓影之中? 我心中突然一抽搐。那日,我不是也因为恨,手刃了独孤公子的妾么? 自己都已做下污烂的事情,却坐在这里,衣冠严整道貌岸然地问罪于他人。 面前的徐氏陡然变了脸色。 我看了她一眼。她那精妙的脸,连惶恐慌张的时候,都那么美。 我冷笑了一下,问:“何为怪疾?” 眉生接着说:“现在有贺兰氏昔日的乳母冯氏愿为证人,指证徐氏毒杀贺兰氏。” 我胜券在握,满心踌躇,说:“冯氏何在?” 从外面颤颤走进来一个五六十的老妪,跪下说:“奴婢是冯氏。贺兰氏是奴婢从小带大,嫁到贺拔氏家中奴婢也一直相随。她——”她抬起身子,一指徐氏,咬牙切齿地说:“自从贺拔将军纳她为妾,她整日在贺拔将军面前挑拨离间,屡屡要贺拔将军将我家娘子遣出,扶她为正妻。贺拔将军不允,她竟下了毒手!” 徐氏厉声喝骂:“你住口!你胡说!你攀诬主母!” 冯氏不理她,继续说:“那几日我家娘子染了风寒,卧床歇息。她在晚饭后拿了药来,说是求了名医的良药。我跟娘子说不要吃她的东西,娘子不听,被她哄得喝下。当夜并未见怎样,我家娘子只是觉得更加不适。后来几日徐氏又哄我家娘子连喝了几天那药……”说到此处,冯氏颜面失语,只见那瘦削的肩膀不停抖动。 “然后呢?”我冷冷追问。 那徐氏却万分惶恐,尖声叫道:“那药确是我求了名医的!你怎可借此嫁祸给我?!” 冯氏听了,嚯地抬起脸怒视着她,将手一指:“毒妇!我家娘子就是喝了你的药之后,在一天夜里暴毙的!你一直觊觎正妻的地位,就是你下的毒手!!” 那衰老的身躯因为激动不停地抖动,如风中残烛。 徐氏尖叫道:“你胡说!不是!”她回头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大叫:“不是!不是我!” 我冷冷看着她。甩开她的手。 冯氏将脸转向我,接着说:“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进去服侍娘子吃药。那几日娘子吃了徐氏送来的药并不见好,反而精神每况愈下。我正想劝她不要再喝了。哪晓得进去之后,看到……看到娘子已死去多时,口鼻中皆是黑血,胸口颈间抓满了血痕!!夜半无人……她死得有多痛苦啊!” 放声大哭。 养育一场,确是情真。 注释: 1寡人:南北朝有地位的男子自称“寡人”。《宋书臧质传》:质答书曰:“省示,具悉奸怀。尔自恃四脚,屡犯国疆,诸如此事,不可具说。……【寡人】受命相灭,期之白登,师行未远,尔自送死,岂容复令生全,飨有桑乾哉!但尔往攻此城,假令【寡人】不能杀尔,尔由我而死。尔若有幸,得为乱兵所杀。(臧质给拓跋焘写信) 第四十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夏 下面的女眷皆白了脸色,有的人在小声议论着。[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我问:“贺兰氏横死,你家将军没有过问么?” 冯氏说:“徐氏在府中一向蛮横拿大,仆从皆惧怕她。在将军回来之前,她已令人将我家女郎洗尽口鼻擦洗干净了。贺拔将军便没有多问,直接往娘家报了病死。徐氏还威胁我,若我跟将军多一句嘴,就要加害我在家乡的家人。” “一派胡言!”徐氏回头瞪着我,说:“阿邹,你这毒妇!你是故意的!你早有准备!你蛊惑着宇文泰安排这寿宴,就是要毁了我!” 毁了你?我轻轻一笑,心头细细流过无法遏制的疼痛,似利刃戳进,再缓缓滑过。一路痛不可遏,鲜血淋漓。 我低头说:“不,徐氏,你已毁了我了。” 陡然怒火焚身,恨意翻涌,我一跃而起,大喝:“将毒杀主母的徐氏拿下!” 徐氏大笑出声:“阿邹,你这毒妇,你心里恨我,你要报复我!”她甩开上前的侍卫,踉跄两步,走入席间,对着四周女眷大声说:“这位当朝丞相的夫人,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吗?我来告诉你们,她昔日是定州城的娼/妓,独孤信的情妇!她还曾因妒杀了我的亲妹子!” 一旁一个侍卫听了,大步过去扯住她,左右开弓给了她两个耳光,喝道:“大胆!我家主母是洛阳邹氏嫡女,梁主亲封的平乐郡君!当朝丞相的嫡妻,至尊御封的一品命妇!岂容你随便攀诬!” 徐氏吃了两个耳光,又愣了。 我冷冷一笑。连对手都没有打听清楚,就敢胡乱叫骂。 徐氏已理智尽丧,推开那侍卫豁出去地继续大骂:“宇文泰又是什么东西?!他毒杀先帝独揽朝政!妄图篡位的佞臣贼子!不过是武川乡下出来的一介武夫,靠着投机夺了权力!他骗得了天下苍生却骗不过我!!” 侍卫听了,上前扯住她又要打下去。我抬头制止,让她继续说下去。 此刻的我心中无比兴奋,甚至激动得浑身颤抖。她每多骂一句,都是在往死路上多踏一步。当众说出这些话来,哪怕宇文泰和我不追究,贺拔胜岂敢再把她放在家里? 她头发散乱,钗环尽落。此刻咬牙切齿,双目通红,已一脚踏上了黄泉路―― 那纤纤手指指着我高声叫骂:“阿邹!你这不要脸的娼/妇!什么洛阳邹氏平乐郡君!你和宇文泰是一路货色,一样的虚伪歹毒!那日兴关街上,我亲眼见你们并肩而行,狎笑调情!你们早就勾搭在一起,行苟且之事了!” 我霍地起身。够了。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转身取过身后的剑,咣铛一声扔在她面前。[] 剑鞘上的翠羽在满堂烛光下泛着诡异狡诈的光泽。 她一凛,停住了叫骂。 原来叫骂也会惹来杀身之祸呀。 我站在高高的阶上,居高临下冷冷睥睨着她。她真是美艳无双,绝代风华,那洛水之上的宓妃比她又怎样呢?她若德行无亏,该是有一段被夫君宠爱的美满人生。 可是欲海翻滚,终被淹没了。 我的人生,也被她毁灭了。 我说:“毒杀主母已是死罪,按律当枭首张尸三日。更何况你还当众侮辱命官命妇。想保留点尊严的话,你就自裁吧。否则将你交给秋官大司寇细细审问,恐怕你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了。” 四下里一片死寂。一众女眷皆伏身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从闺阁养大直接送进另一个深宅的女子,锦衣玉食,仆婢成群,整日关心的也不过是东铺的脂粉西铺的烟罗。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冷锋出鞘,血溅三尺。 徐氏跌坐在地上,看着面前那剑愣了半晌。临行出门前也是细心装扮,踏上马车时也是莲步款款。 也不过就是一场争奇斗妍的宴席吧。该是像以往一样,艳压群芳,昂头而回。 怎么会想到就此一去不回,魂断黄泉。 “我……我不要死……”她喃喃低语,“我不要死……” 侍卫在一旁喝道:“徐氏,你如若不想连累家人,你就自裁谢罪吧。” 徐氏突然大哭出声,慌手慌脚爬到阶下,哭着对我求道:“夫人饶恕我吧!我不想死!” 此时我牙根紧咬,多想擎剑在手,亲手杀了她。锋利的剑锋穿过她的身体,溅我满脸热血。 可我亦是不能了。 我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滚满了泪水,娇艳的嘴唇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突然觉得神思倦怠,连眼前这复仇的一刻,也没了快意的感觉。几曾想多少午夜梦回时分,心心念念想取她性命,报仇雪恨。 只剩兴味索然。 我苦笑一声,轻轻说:“徐氏,我何曾想要你死?” 她死了又怎样?什么都回不去了。我,独孤公子,孩子,爱情,婚姻,誓言……什么都回不去了。她死了,能换得回什么? 突然又怒火攻心。一股恨意直冲发梢。 不!事到临头,我怎能泄了意气! 死又怎样?她给我的伤害,她百身难赎!! 我一跃起身,一脚将她踢了下去,冷冷道:“你毒杀贺兰氏之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徐氏跌在地上,披发赤足。她一闭眼,一咬牙,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伸手拔出地上的剑,直向我刺来! “阿邹!你同我一起死!!” 突如其来,我呆立不动。 她竟这样恨我。她并不爱独孤公子,她还一手毁了我的人生和爱情,她竟还要这样恨我。 我是何时,在何地,因何事,遭她如此怨恨? 到底是什么,令她如此怨妒和疯狂? 一柄长剑穿胸而过。染血的剑锋,发出耀眼刺目的红光。―― 她面色瞬间如宣纸一般白。口角流下血来,仿佛那面上的血都从口中流了出来,越流越多。流在衣衿上,裙上,脚上,地上。 尽是血色。 周围的女眷一片惊吓尖叫之声。 侍卫已拔剑,将她刺穿。 她死死看着我,手中剑已锵然落地。她伸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衿,怨毒地看着我,表情中有一丝快乐,轻轻说:“至少,你到死,也再得不到独孤信了。” 她软软倒在地上,慢慢闭上了眼。 我看着她,那柔软的身体再也不动了。她终于死了。 她同她的妹妹一样,流着鲜血,死在我的面前。 这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斗,两败俱伤。 我愣愣站着,看着她的尸体。 是的,她说得没错,我至死,都失去他了。 竟悲伤得连泪都落不下来。 若是一场噩梦该多好。我哭着醒来,还能躲在独孤公子怀里,让他帮我把眼泪擦尽,重把凌乱浮生再认真过一遍。 都不是梦。 片刻,宇文泰匆匆而来,见到这场面,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把尸体抬回去,告诉贺拔胜,徐氏毒杀主母,又妄图刺杀命妇,被当场剿杀。若贺拔胜有异议,让他去秋官大司寇那里申诉。” 话说得掷地有声,无人敢驳。 遣了一众女眷散去,空空的宴厅里只剩我们两个了。 他拾起地上的剑,问:“心里快活些没有?” 我潸然泪下:“我要她死作什么……我要的是……” 可明明是我让眉生带人去查,明明是我将剑丢在她脚下,明明是我引得她不顾体面不顾后果地破口大骂。 我分明从一开始就要置她于死地。 宇文泰,他用尽心机,费心谋划,要我看权力的旖旎风姿。他扶我站在那顶端,看脚下俯倒一片。本是一样的血肉之躯,可权力为我披挂无坚不摧的利刃和铠甲。一切生杀,终于在我手中。 有仇报仇。不必隐忍。 这仇,我终于报了! 我突然间觉得非常疲累,全身虚脱,两腿发软,再也站不住了―― 宇文泰一把扶住我,顺势将我揽进怀中。 我没有挣扎。这个时候,有个胸膛可以靠着,比什么都好。我精疲力竭,胡乱抓靠。 软软靠在他胸前,停不下眼泪。 他静静地抱着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抬眼望着门外洒落一地的月光。这月光清亮,不辨喜怒。也不知方才那丑恶一幕,这月亮都看到了没有―― 看到又怎样。月亮本身就不可靠。时圆时缺,不够坚定。 心里凉凉的,满是绝望。 仇已报了,我还能做些什么? 听说女娲已补了情天,精卫已填了恨海。人间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爱恨,如漩涡般将人卷入,让人无从逃脱,又欲罢不能。 我本只想做一个寻常的女子,守在一个男子身边,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一双妙人。 人生在世几十年,不过是一场漫长的等待。等着在死的那一刻,看最后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为了这最后一眼,拼命地等,拼命地熬。 可这一生太长了。长得总让人失去了耐性。 “宇文泰,我觉得好累……”我轻轻说。 他将我一把抱起,走进内室。我蜷在他怀中,感受他胸膛的起伏。我听得到他的心跳声,他的脚步声,他心里的声音。 都声声入耳。 月光柔柔披在他的身上。他面色沉凝,一身银辉。 他将我放在那张海一样大的床上,扯下幔帐。 我睁着眼看他,神思恍惚。 泪流到双眼发痛,已心力交瘁。 他在床沿坐下,将我的头枕在他腿上,手指轻轻在我的长发间纠缠。 我看着那窗外落进来铺满一地的月光,痴痴问:“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他低头轻吻我的额角,说:“好好睡一觉吧。” 我无所依傍,伸手抱住他的腿。神思恍惚。 他似浑身一紧。 “明音啊……明音……我许你一世无惊无苦,庭院葱翠。你看我一看,可好?”他慢慢抚着我的肩膀,喃喃说。 啊,我一直以为,我的名字是莫离……那么莫离是谁?那个唤着莫离的男子是谁? 这许我一世的男子又是谁? 我看着那一地月光,脑中一片混乱,竟什么都想不清楚了。 在我十四岁的那晚,我遇到的,究竟是谁?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是谁的斑驳旧事? 我在梦中唤着的,又是谁的名字? 是谁如雪如霜,凭风而立? 又是谁在暗处蛰伏,虎视眈眈? 我在他的手中半梦半醒,低低哭泣。凉凉的泪滑进鬓角。 他轻抚着我的头发,柔声说:“明天……一切就都过去了……” 啊,怎么还有明天? 这夜,把一切前尘过滤干净,等待曙色苍茫。 原来还有明天! ――晨光照进窗子,我睁开眼。 第四十一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夏 我仍旧枕在他的腿上。(.无弹窗广告) 我撑起身,看着他。只觉得双眼浮肿,几乎要睁不动。 同他从未如此亲近,此时醒来只觉得赧然。 他眼下一片青黑,似是一夜未睡。见着我,轻轻一笑,伸手将我鬓边的乱发理到耳后,说:“我的腿麻得没知觉了。” 我只觉羞得无地自容,小声说:“那你推开我就是了。” 他叹了口气,一边搬动着自己的腿一边说:“也不知你平日一个人是怎么睡的。睡得那么不安稳。就怕稍稍一动就把你惊醒了。” “那你睡一会儿吧。” 他一笑,伸手一点我的鼻尖:“你以为我同你一样,每日闲着无事?我要去宫里了。你要是再不醒,我也只能唤醒你了。” 他揉了揉酸麻的腿,站起身来,唤了侍女进来给他梳洗更衣。我也要起身,他回头说:“你再睡一会儿吧。我看你昨晚睡得不好。” 他洗漱一番,整理好衣冠,连早膳都没用就匆匆去了。 我问眉生:“我昨儿睡得不安稳?” 眉生小声说:“昨夜奴婢经过窗下,听见夫人在梦中一边抽泣,一边唤着如愿……” 我心一颤,不自觉抓紧了床单。 他竟听我唤了一夜如愿。 我心慌意乱,像做了一件错事一般忐忑。 上午姚氏来了,一进门就说:“我听说你昨晚把那个徐氏杀了?” 我恹恹无神说:“阿姊不要再提了。” 姚氏笑着说:“杀得好!就该杀!那种女人,连当家主母都敢毒杀,还有什么歹毒的事做不出来?” 她快人快语,从不在嘴上吃亏。 我说“也不知贺拔胜会不会对宇文公子有所怨怼。怎么说他也是太师。” 她一笑:“他本来是不服气阿泰。你想啊,本来是自己阿奴帐下的人,一下成了自己的上司。不过阿泰治了他几次,他上个月跟着阿泰去打猎,已经当众向阿泰表示臣服了。” 我记得宇文泰曾说贺拔胜志大胆薄,原来是真的。 姚氏笑嘻嘻地说:“你放心吧。宇文泰这个人,命好。求仁得仁。”她靠着我坐下,看着我说:“这不,本都是没指望的事了,还不是把你娶回来了?” 听她提起这茬,我突然不知从何处蹿起一股火气,脱口而出:“阿姊为什么不生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喜欢别的女人,你为什么不生气还要帮他说话?!” 她愣了一愣,然后无奈地一笑:“他难道不也是你的丈夫吗?宇文泰比你长十岁吧?你自己想一想,他从十岁开始就每天晚上梦到一个人,一直梦了十几年,在这茫茫人海里四处寻她,心心念念无法忘怀,又眼睁睁看着那个梦中人在别人怀中躺了十年,还要生生压抑着感情去成全。你从一生下来就牢牢抓住他的心了,我凭什么生气?明音,你公平一点吧,独孤信对你的爱就是爱,宇文泰对你的爱就不是爱吗?!” 说到最后,她霍地站起身来,怒目而对。[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引得正在床边打扫的两个婢女急忙退了出去。 姚氏从未有如此激动的语气。她说这话时,仿佛她是宇文泰的影子,是他的魂灵。是他的欲言又止终于喷薄而出的另一面。 她是那么爱他。她爱他爱到了没有自己的立场,没有自己的感情。 她像一朵葵花,太阳在哪里,她就转身将自己迎向哪里。 我呆住,不知该以何言相对。 她转身怒气冲冲地离去。 始终这样直率,喜形皆露于色,不用费心揣度。 难怪宇文泰喜欢她。 刚过中午,宇文泰就回来了。大步走进来,直接往床上一躺,说:“困死了。我要睡一会儿。早上听着那班大臣争来争去,差点睡着了。” 我走过去,问:“不吃午饭么?” “晚点吧。我先睡一会儿。”他闭上眼。片刻,又睁开,看着我说:“过来。” 我走到床前。 他睁着眼圈乌青的眼睛看着我,就是不睡。 我突然间有一阵莫名的心虚,小声问:“昨夜……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他坐起身,看了我半晌,末了沉沉地叹了口气:“我能拿你怎么办?” 我低下头无言以对。 他执起我的手,说:“他有的,是你的心。可我有的,是时间。” 呵,他已准备好,用漫长的岁月来消磨刻骨的爱恋。原来于情事中,这些陷入困顿的男女,无论多么位高权重,都如此盲目而卑微。 他伸出手指轻抚着我的嘴唇。我觉得慌乱。 他要摧折我的意志,动摇我的决心。 我在他的面前是那么弱小。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再怎样挣扎翻滚,都出不了他的股掌之间。 我是猎物,他是猎人。他早早算定了一切,圈我入网,徐徐图之。 情是网,欲亦可织网。细细密密,无可逃遁。 只是世人避讳,不愿多谈而已。 而我,在春熙楼见过太多由欲生爱,或由爱生欲的风情艳事。 惊觉上当,可为时已晚。 这感觉令我惊恐,却又莫名地销魂蚀骨。我想挣扎,却四肢僵硬,软软地瘫在他的双臂间。 他说:“你晓得吗?我们能做夫妻,是前生就注定的。三生石上,刻的是你我的名字。” 三生石?不,那上面明明是……那金光一闪,那上面明明是如愿…… 我一阵心惊肉跳,伸手推开他:“不,三生石上,不是你的名字……” 他见我的样子,似乎觉得好笑,又拉过我,说:“怎么不是?” 我脱口而出:“我见过!那上面刻的是……是……” 他见我失魂落魄,噗嗤笑出声,说:“你怎么会见过?那三生石在地府里头,立于忘川之侧。你怎么会见过?又是什么糊涂梦里的?” 对啊,我怎么会见过?我是在哪里见过…… 我恍恍惚惚,我是在哪里见过? 我一瞬间茫然,愣愣地看着他。那闪着金光的巨石明明如此真实地在眼前一闪而过,巨石上如愿二字清晰而又分明。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 他拉着我,奇怪地说:“你瞧你,说些奇怪的话,惊得一头的汗。”说着伸出衣袖帮我擦掉,又说:“我真的累坏了。我要睡了。你陪着我。” 我定了定心神,见他躺下,帮他盖好薄衾,在他身边坐下。 他拉着我的手说:“我醒来时,要看得到你。” 我尤在心神不宁,胡乱点了点头。 等他醒来,已经日薄西山。他哎呀一声,说:“我竟睡了那么久?”见我还坐在床沿上,笑着说:“这么听话,真的一步都没走开?” 我局促地一笑,说:“走开了一小会儿。去吩咐他们给你做点心。” 他笑,说:“做的什么?” 我起身吩咐眉生去把凉好的绿豆百合汤端来,说:“暑气盛了,吃点这个好。” 他坐在床上不肯下来:“喂我。” 我白了他一眼:“这么大人了,又没生病,还要人喂么?”说着走到旁边,把那玉盏往小几上一放:“自己爱吃不吃。” 他呵呵一笑,乖乖起身,坐在小几旁吃起来。吃了两口,说:“好甜!” “太甜了吗?”我想起这汤是眉生做的,便说:“这是眉生做的。南边人嗜甜。吃不得吗?” 他搅动着汤里的小银勺,问:“你怎么不给我做?” “下次吧。”我又白了他一眼。 他吃完绿豆汤,拿巾子擦擦嘴,说:“我最近要开始整军了。” “整军?”我不懂。独孤公子从前从不跟我说这些。 他说:“高欢兵力强盛,连年进犯。永熙三年曾攻克潼关,进逼华阴;大统元年正月又攻潼关;大统二年三月,高欢袭取了夏州,不久又袭取灵州,今年正月,高欢领军屯蒲阪,于黄河上架设浮桥,准备渡河攻潼关。我那时在建康匆匆见你一面,听说他们屯军蒲阪。本想在建康多羁留几日,也只好匆匆回来。在我们婚礼之前,刚跟他们在小关打了一仗。” 啊,这些事情我从不知道。我从不知道,他一直忙于应对东边强劲的敌手,几乎应接不暇。 永熙三年到大统三年,我正和独孤公子僵持,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郁郁寡欢。 ——我们竟僵持了整整三年。 “在小关打赢了?”我问。 他一笑:“你夫君一向用兵如神。不仅大胜,连高欢的大将窦泰都被逼自杀了。” 我想起姚氏说的,宇文泰,一向求仁得仁。 不禁低头一笑。也许是真的。他是被上天眷顾的。 他不知我心中所想,继续说:“西边本就不比东边物产丰饶,人烟稠密。我想着,若总是这样被动,长此以往,我们坚持不了多久,早晚要被东边吞并。当务之急,我要整顿兵马,提高士气,扩充军队。” 我看着那空空的白玉盏里静静放着的小银勺,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他一愣,好像我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忽然又笑了,说:“你该知道自己的男人每天在干些什么。不然,怎么了解他?” 我抬头看着他:“不是一向说,妇人不能干政么?” 他白了我一眼,说:“我只是说给你听,又不是让你去扩军。” 听他这样说,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见我笑了,说:“我准备七月下旬集诸军于咸阳,八月到潼关开始整兵。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咸阳?秦的旧都,渭水穿南,嵕山亘北,山水俱阳。西汉帝陵也都在那里。经年久旷,如今不知荒成什么样子了。 “阿房宫是在那附近吗?” “大概四五十里路吧。你要想去的话我就命人送你过去。” 我想了想,说:“算了。那宫殿,秦朝两代皇帝建了那么多年也没建成,光劳民伤财,最后连帝国都垮了。有什么可看的。” 他笑眯眯看着我,说:“明音,我小看你了。” “什么?”我不解。 他说:“你这小妇人的胸中,竟还有天下的丘壑。”他仰头咂咂嘴,满意地说:“不愧是我宇文泰的妻子。” 我不理他洋洋自得,说问:“你读过鲍参军的那首《拟行路难》第十五没有?” “鲍参军?鲍照吗?年代很近吧?他写什么了?” 我又白他一眼。他是不是只读过曹孟德? 我顺手取过他面前那喝尽的玉盏中的小银勺,轻轻敲着盏边吟道:“君不见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莱。君不见阿房宫,寒云泽雉栖其中。歌妓舞女今谁在,高坟垒垒满山隅。长袖纷纷徒竞世,非我昔时千金躯。随酒逐乐任意去,莫令名叹下黄垆。” 他摇摇头:“意气消沉之语。不好。什么千金躯,什么下黄垆。堂堂一个士人,还不如三国时的一个武夫。” “谁?” “太史慈啊。” “他又说什么了?”我直觉得好笑,不过一首诗,还这样认真和我争辩。 他说:“他死时说,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这才是乱世中的大丈夫!也只有这样的丈夫,才能平定乱世,立不朽之功勋。” 我觉得有些无趣,悻悻说:“看你,我不过是说起阿房宫,念首诗给你听罢了。还惹得你这样认真。” 他一笑,半嗔半喜,说:“你的夫君是个顶天立地的丈夫,听不得这些消磨意志的话。——”他笑嘻嘻走到我身后,一把抱住我,又说:“要说,也要待天下平定之后。到那时,我同你隐逸林间,再不谈国事,只论风月。随酒逐乐,同下黄垆。” 他正当盛年,意气风发,野心勃勃。他怎么会有想要隐逸的一天。可为了让我高兴,还是这样说。反正还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到时候又是个什么景况,谁知道?总之是说出来大可不必负责的话。 我听他这样说,心中又泛起难言的苦涩。独孤公子有一天是要回来接我的。到那时,宇文泰又会怎样? 随酒逐乐?我们三人的结局,会是怎样? 第四十二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过了处暑,热气已经不是那么浓烈,早晚也有了薄薄的凉意。[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又是一年秋天要来了。 这天下午,我带着眉生去市集上看布料。既是准备要同宇文泰一起去潼关,就又该做几身男装了。 正坐在店铺里等着老板去把最新的料子拿出来,一个陌生的小孩跑过来,扯一扯我的衣襟,递上一张折好的书信:“夫人,有人遣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打开那书信,上面是熟悉的字体。只有三个字,永祥居。 我的心一阵狂跳。 我四下望去,见那边路口过去的第一家店铺,是个小酒楼,门前挑着大旗,正是“永祥居”。 我同眉生耳语了几句。她去马车那边,对车夫说:“夫人有东西忘在家中了,你同我一起回去取吧。” 支走了车夫,我抬步匆匆往永祥居去。正走到路口,那暗处突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娘子!莫离娘子!” 我应声看去,正是贺楼齐。 他身后一辆乌色的马车,丝毫不引人注意。 我四下看了一下,正是正午,天气正热,街上没什么人。我连忙走进那小巷,抬脚便上了那马车。 贺楼齐驾着马车在一条条小巷中穿过,一直到了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才停下车。 他掀开帘子,将我扶下车。 我四处张望,惟恐被人看见。心跳得很厉害,不安分得几乎要一头蹦出来。 “公子呢?”我问他。 突然身后一阵风,已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我浑身一紧。眼泪夺眶而出。 仿佛过了太多年了。等得太久,以至于不敢相信他真的又来了。 身后的人呼吸沉重,几至哽咽。他身上的香气陌生又熟悉,仿佛从那气味中,遥远的尘封的记忆被一一唤醒。如死后重生般,巨大的渴望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鼻息热热地扑在我的颈脖间,一阵意乱情迷。 这冤家!他提前回来了! 我回过身,一把抱住他,踮起脚吻他。 他踉跄一下,复又紧紧抱住我。 力气太大,我几乎要窒息过去。可是这光景,怎么舍得窒息?时间无多,要多看他一眼,再多看一眼。 “公子……”我泣不成声。 他捧着我的脸,心疼地看着我,只是一壁追问:“你怎么样?怎么样?他欺负你没有?” 命运弄人。[.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我们在长安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紧紧相拥,亲吻,细诉相思。 我问:“公子何时回来的?” 他说:“其他人还在后面,我快马加鞭先回来,先来看看你。若别人都知道我回来了,只怕就不容易见你了。” 我哭着,心如刀绞。仿佛经历一场颤栗的噩梦久久不醒。徐氏姐妹都已死了,却陷入那噩梦更深层的深渊之中—— 如今仇也报了,人也散了。青山还在,但没柴烧了。 从此该如何去生活? 已想过很多次,我和宇文泰虽有约定在先,但面对“求仁得仁”的他——他野心勃勃心机深沉,做什么都密密思量细细筹划,待到时候当机立断,要什么得不到手? 不不,这事不能发生!我一生一世,只想服侍一个男人! “公子……我支持不住了。我想一死了之……”我靠在他胸口,低低哭诉。 好容易来人世一趟,就算无缘享盛世太平,浮生安乐,却怎料相爱至此,却如阴阳两隔。 他抬手捂住我的嘴,轻声说:“不行。我一日不死,你也不许。”他拥着我,缓缓说:“莫离,我会回来接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娶你。所以你要活着。” 我哭道:“公子,我好想你,我每日都很害怕……我受不了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忍辱偷生。” 忍!辱!偷!生!! 我透过泪眼望着他俊美而沧桑的脸庞。也是一身峥嵘傲骨,顶天立地的男儿吧。怎么到了眼下,却得咬牙切齿地说“忍辱偷生”? 为什么?为了谁? 我胸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悲愤。宇文泰,他找到一把最利的剑,凶猛地插进了独孤公子的胸口。 他又何尝不是在忍辱,我为何不能为他偷生? “如愿,你带我走!”我脱口而出。远离这一切,远离争斗的漩涡,从此只做这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我们还可以举案齐眉,生儿育女,在这乱世中偏僻一隅,把生活过得祥静。 他皱眉,为难:“我走不了。这世道,能走去哪里?我不甘心。我已不能退了,莫离,我只能往前。你懂不懂?” 我的心底如有一眼细泉,缓缓腾起哀痛。向上翻腾,滚动,四下乱溢,收拾不住。 我懂不懂?我当然是懂得的。 不过是为了权力。或者,也为了一个女人。 不不,女人都只是一个妖娆姽婳的借口。他们最终在争的,只有权力。只不过借了爱情,不管是输是赢,他们都能得完满。 后世会说,他为了一个女人,冲冠一怒,直指江山。 或者说,他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一切,折戟沉沙。 亦是一段悲凄扼腕的佳话。 男人。 他不愿带我走。他为何不愿带我走。 我收起泪水,从他怀中抬起头,看着渐渐西沉的斜阳。忽然觉得很心酸。 眼前这个男人,抱得再久再紧,也终会被他松开。 我该走了。宇文泰快回来了。 放开这个凄迷荒凉的怀抱,又要走进那花团锦簇的聆音苑。 聆音苑。 他是为我建的。也是为独孤公子建的。 他让他只能遥遥看着,看着昔日怀中的女子,成为别人的笼中鸟。 丞相府的马车一直在那间布庄门口等着我。眉生装作着急,说:“夫人去了哪里?可急坏了,都要通知府上侍卫到处去寻了。” 我一笑,说:“等得有些无趣,去别处逛了逛。回吧。” 刚回去不久,姚氏便来了。 寒暄几句,她突然问:“明音今天好像一整天都不在家?” “我出去买些布料。” “买着了吗?”—— 呀,竟是忘记了这件事情。只得勉力搪塞:“没有看到合意的……” 她不欲于我虚伪下去,打断我说:“我听说独孤信快到长安了。” 心上如被重重一捶。 她满脸泛起一阵严肃,说:“明音,不是我不信你,但有些话,我想提醒你。如今你的夫君是当朝丞相。不要做有损宇文泰体面的事情。” 语带警告,不容妥协。 她一心扑在他身上,事事为他筹谋打量。 我垂眸,没有说话。突然间厌恶她。 女人对女人的逼害,尤其残酷。 她意有所指地一笑,说:“我听说他临行前,梁主问他,父母尚在东边,卿欲归何处?他说,臣无事二主。梁主很赞赏,赏赐他很多珍宝一路带回来。” 臣无事二主。 她真是奸恶,一再提醒我,我不过是个事了二主的臣。早已没有他的气节,早已没有他的信义。 天堑长河,日落黄沙。 我已不再是个爱情的忠臣。怎再配他? 不要做梦了。 正在这时,宇文泰大步进来。见我俩站在庭院里,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站在外面?” 姚氏瞬间变了一张脸,回头笑盈盈说:“明音正在抱怨今天没买到合意的布料呢。” 他笑着看向我:“是吗?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差人去给你找找?入秋了潼关那里会越来越冷,还是多准备些毛织的料子好。” 我轻轻嗯了一声,极力掩饰着心事。 宇文泰回头对姚氏说:“你去带毓儿吃饭吧。我今晚在这里吃。” 姚氏应了一声,看了我一眼,缓步出去了。 宇文泰拉起我的手,带着我进到内室,说:“我看你怎么不太高兴?刚才是不是同碧儿吵架了?” “没有。”我说。 他突然贴近我的耳边,轻轻说:“今夜我想留下。” 我一怔,连忙离开他的身边,往后退了几步,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又走近前来,说:“不想再等了。你既嫁给我,早晚都是我的人,何必白白消磨时间。” 我有些慌张,连忙提醒他:“可你答应过我,若我不愿意,你……” 若我不愿意,他不能碰我。男儿郎顶天立地,一言既出岂可出尔反尔? 他笑起来。 明明是笑起来,可浑身上下都透着迫人的寒冷。我莫名地有些心虚,也不知心底什么秘密被他窥见,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他说:“可你不也食言了?” 啊!他是已知道吗?他怎么会知道? “我……” 话未出口,他一一步上来,将我拎起扔到床上,随即自己覆了上来。 我吓得如坠冰窖,手脚一瞬间变得冰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的脸,浑身止不住发抖:“宇文泰……” 他嘴角边嘲弄的笑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断翻滚的怒色。 他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嘴唇,唇边又泛起冰冷刺骨的笑,问:“这嘴唇,方才被谁吻过?” 他看着我的眼睛黑沉沉如同无边的黑夜即将把人吞噬。那黑色的浪一波连着一波。 我只觉得浑身剧烈一抖。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我仿佛犯下一个弥天大错被人发觉一般窘迫又无地自容,连忙撇开他的手指,转过脸去不看他。我不敢再看他。 他真的发怒,尤不肯放过,沿着我的手臂一路抚下去,又问:“这身体,方才被谁抱过?” 声音如深水缓流,但下一刻就会雷电交加暴雨倾盆。 狂风大作,山雨欲来之势。 他什么都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我一把推向他的胸膛,想将他推开—— 推开又能怎样?在他的掌心中盘旋,我能逃去哪里? 他一手将我拉回,重又按倒在床上。几乎红了眼。 他又一把重重捏住我的肩膀,死死掐住,似能一手卸下一般,恶狠狠地说:“婚礼那天我就跟你说过,不要再单独去见他!” 他的细长的丹凤眼眯着,遮挡不住喷涌而出的凶光。 我颤抖着,觉得自己如院子里挂在秋风中的一片银杏树叶,随时都会摇落在地。 零落成泥。 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中翻滚着黑沉的怒气,如夏日的午后那滂沱暴雨来临之前在天边不断翻滚的黑云。 时间一下子被拖得无边无涯,无数的回忆从脑中呼啸而过,川流不息。 宇文泰,他,他用如此凶狠愤怒的目光瞪视着我。 可他也曾经无限爱怜地同我说:“你亦是我梦里的女人。” 独孤公子捧着我的脸急急问:“他欺负你没有?”—— 他甩开我起身,居高临下冷冷地垂目看着我,冰冰地说:“明音,我只原谅你这一次。若有下次,我就只当我从未给你做过那样的承诺。” 说完一振衣袖,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第四十三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宇文泰很多天没有来过聆音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想是一直在生我的气。 其实我并不怕他。也许他说得对。我仗着他喜欢我,便对他为所欲为。 被爱着而又没有任何付出的女子不过这点好处。 因为尚未给出,所以拿得住; 因为尚未到手,所以有耐心。 男女间互相追逐躲藏,不过是这点心思,小心试探,互相揣摩。 我大概是非常软弱的那类女子。我一直觉得我该对宇文泰恨得咬牙切齿。我既然恨徐氏和秋彤恨到杀了她们,那我也该恨宇文泰到此种地步才对――以至更甚。 然而我竟渐渐不恨他。 天长日久地面对着这个人,怎生得出恨?他无求无害,不过凭着本能照拂关爱自己的妻子,一切任她予取予求。他愿给,也有能力给。惟一的要求是这个因着各种可说不可说的理由从他人怀中夺来的小妻子不要偷偷去见从前的情人。 有什么错? 因此人生更加空洞无望――我守不到爱的男子,竟连恨的人都没有。 这日午后,宇文泰的小厮一路小跑进来,说:“夫人,丞相请您去一趟书房。” “现在吗?”他如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厮说:“是,丞相刚从朝上回来,就急着要见夫人。” 我到了那边书房,见他刚换了石青色的上领袍,正一边整理着腰带一边从里面出来。那颜色衬着他白皙的皮肤使他显得格外精神抖擞。 见我来了,他笑着说:“来得这样快。是多日不见,想我了?” 我撇了一下嘴角。他倒是那一阵情绪过去了。 我问:“找我过来有事吗?” 他以目示意一旁桌案上的一本奏章,说:“自己去看吧。” 我有些犹豫:“你要把奏章给后宅看?” 他笑起来,挺了挺腰,说:“看吧。孤不怪罪于你。” 我走过去,正待要拿起那本奏章,却一眼看到那封面上“臣独孤信上”几个字,左下还有一枚鲜红的印章,臣信上章。 我心一跳,下意识地缩回手,回头看着他。 宇文泰的表情淡淡的,瞧着那本奏章,说:“看吧。” 我打开那本奏章。 那是一本向皇帝请罪的奏章。洋洋洒洒千言,他痛陈自己败军弃城,又投梁国,有损国威。请求皇帝治罪。 我合上奏章,回头看他。一颗心砰砰乱跳,不知该问他什么,大概连挤出一丝表情都勉强。 宇文泰见了我的表情,一笑,问:“你怎么不问皇上是如何处置的?” 我咬了咬下唇,说:“我不敢问。” 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嘲弄地哼了一声,说:“如今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敢的。[.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我躲开他的手,撇过脸去。 他说:“皇上未置可否,将奏章交给尚书府的尚书们去议个结果。他们议了几日未果,便来问我。”说着他又捡起案上的另一封奏章递给我:“之后他们就拟了这个。” 我打开那奏章,都是为独孤公子求情的话,说他兵败使国家蒙羞,本应受罚。但他独守孤城,援兵不至,这才被迫投梁。且昔日他单人匹马追随皇帝来到长安,忠心可嘉,又向有平定三荆之功,请皇帝赦免其罪,官复原职。 我这才心里稍稍安下。但又隐隐不安,低低问:“你准备怎么办?” 一边问着,一边抬眼偷偷看他。 哪晓得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心一慌,连忙又低下头,不敢再抬起来。 他说:“我会进言皇上,不仅官复原职,还要升他为骠骑大将军,加侍中,开府仪同三司。” 我惊诧莫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这才说:“这是他应得的。他在建康三年,梁主器重,多次要求他留下他均不肯,执意要求北还。这种忠诚,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 我的心这才柔柔落了下来,轻轻说:“谢谢你。” 他嗤地一笑:“你在为他谢我?” 我惊觉失言,慌忙闭嘴。 他缓缓说:“我同你讲过,只要他不公开反对我,我会尽一切所能成就他。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 他在提醒我,我答应他的,也要老老实实一丝不苟地做到。 他毕竟还在为几天前的事情耿耿于怀。 见我不说话,他拉起我的手,将我拉到他身前,叹了口气说:“明音,那天我很生气。我又生气,又伤心。我宇文泰的妻子,竟然同别的男人在长安城一个僻静无人的小巷子里偷偷摸摸地幽会……我晓得很多事情很难改变。我无法阻止你心里还念着他,可是你不要再去见他了。” 我心里一阵抽痛。 别的男人?独孤公子竟已成了“别的男人”。他怎么会成了“别的男人”? 我心中一阵怅然。是的,如今,他已是“别的男人”。 时势迫人低头。宇文泰一面与我谈论情爱,一边将独孤公子的命运紧紧攥在手中。 是的,我只能就范。等待独孤公子有同他势均力敌的力量。 然后呢?我突然想到,然后呢? 兄弟反目,恩断义绝。他们已成敌手,潜伏在青天白日之下。一个,拥有我全部的爱情和思念,同时暌违着他手中的拥有;一个,坐拥无上的权力,也坐拥我从此漫长的人生。 他们公开宣战,拔剑相向。胜者为王。 败者寇。 不不,我不敢往下想。我难道希望这样吗?我难道希望他们中的一个倒在血泊中,而另一个,踏着满地的血污,问鼎权力的顶峰? 这究竟是哪一生就开始错乱的缘分? 我被这想象的画面吓得心惊肉跳,不敢再往下去想。 宇文泰见我痴痴发愣,环过我的肩膀,轻声问:“又在想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问:“你为什么执意要娶我?” 他勾住我的腰,笑着说:“看到喜欢的东西都心心念念想占为己有。何况是心爱的女人?人不都是自私又贪心的么?” 他的一双眼睛漆黑而沉郁,嘴角勾着一抹笑。可这笑凉飕飕的,令人头皮发麻。他的心在那双眼睛后面藏得太深,任我怎样去看,都看不透。 这时门外一阵笑声传来。姚氏满面春风走进来,边走边说:“老远就瞧见你们在这里郎情妾意的,都不知道避一避下人的眼!” 我一听,方觉察自己还被宇文泰抱在怀中。连忙挣脱开,脸上有些发烫。 宇文泰倒是不以为意,笑了笑,问:“你今日去了哪里?现在才回来。” 姚氏说:“我去给毓儿买些东西。跑了一整天,总算买齐了。” 宇文泰说:“这些事情让下人去办就行了。你自己跑得那么累做什么?” 姚氏笑着说:“毓儿是我亲生的,他的一切我都要亲自包办!”说着俊俏的眼睛瞟向我,问:“明音也赶快生个孩子吧。毓儿也好有个伴!两个孩子从小在一起,长大了感情好,会互相扶持。” 我尴尬一笑。何必故意说这话。宇文泰夜夜宿在她那里,她哪里不知道宇文泰根本没有碰过我。 宇文泰倒是在一旁不说话。 姚氏见无人说话,又说:“阿泰,我今日在城里听人说,皇上下旨为独孤信配了荥阳郭氏家的嫡长女为妻。说是独孤信已经派媒人去纳采问名了,可是真的?” 我耳边一阵轰鸣,几乎支持不住。 宇文泰未置可否,只淡淡说:“你先出去吧。” 姚氏听了,表情微微一怔,没再说下去,也不多逗留,转身轻手轻脚出去了。 他走了之后,屋子里一片沉寂。我回想着那日在那个阴暗的小巷子里他仓促而温暖的怀抱,只觉得心如刀割。 那再也不是属于我的怀抱了。 我看着桌案上独孤公子写的那本奏章,那封面上熟悉的字体,问:“你是特意让姚阿姊来说的?” “不是。我本不想让你这么快知道。”他揉一揉眉心,又伸手抚弄着我肩上披着的帔子,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又说:“不过说实话,那日在朝中,他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这桩婚姻,倒让我有些吃惊。” 是的,他不该有任何异议。听宇文泰这么说,那么这桩婚事就是皇帝一个人的意思。他将荥阳郭氏配给他,是要扶植他的力量,以期将来同宇文泰抗衡。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接受了。 我轻轻说:“皇上下旨的婚姻,他能不接受么?” 宇文泰一笑,斩钉截铁地说:“不,他这是决心要和我斗了。”他低头看我,笑容有些凄凄的悲凉:“明音,期弥头还是决心要和我斗了。” 我的心中也泛过同他表情一样的凄凉。独孤公子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桩婚姻,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和宇文泰开战了。 我心中茫茫一片死寂,末了又一笑。我们也曾枕上细语,衾中缠绵。只差死也同穴。 然而如今各自男婚女嫁。各自有不同的心事。莫非是夙世的纠葛,却终究差了一点。 倒是同宇文泰,哪怕强扭着,也瓜熟蒂落了。 我望着他,已顾不得他会不会生气,求他:“你不要伤害他。” 他看着我,眼中突然浮起一丝丝悲伤,问:“如果最后是我败了,你会为我在他跟前求情么?” 我愣在那里,回答不上来。何以会有这样的问题? 我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他哪怕娶了我,也根深蒂固地觉得我和另一个男人同心同德。 果然偷来的,抢来的,始终心虚,自己都知道,本不属于自己。 他也不过是个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人吧。但因为是男人,总归比女子多一点自由,多一点选择。喜欢了,可以尝试千方百计弄到手。 可这爱又能凭恃多久?他总到不了手,也终归有厌倦的一天吧。这世上那么多如花美眷,那么多年轻妖娆的身体。 他抚着我的脸庞,轻叹口气,如同烟波弥漫的江上无端吹过一阵凉风。 “你看你,脂粉不施,还像个未长成的孩子。脸这么白,又这么小。分明就是个孩子……” 这阵凉风嗖地刮过我心底。我突然间觉得精疲力尽,仿佛一生精力都被这凉风刮得烟消云散。 我望着他窄瘦的脸,那高挺的鼻梁仿佛一道孤独的山脊。一双眼睛既温柔,又无奈。流出的光亦是孤独的。 我真的精疲力尽。这情爱招人怨恨,又间杂权力和欲望,不清不楚,不干不净。 我伸手抱住宇文泰的腰。他的腰很窄,很硬,像一块铁板。 我幼时听祖母说,腰硬的人背挺得直,活得也累。一生不甘人后,要付出得太多。 突然对他心生怜惜。他也不过三十二岁吧。刚过而立之年,怎么就担起了天下,内忧外患一重又一重。还要分一些心,给一个得不到手的女人。 我将头靠在他胸前,轻轻说:“你们别斗了好不好。我宁愿自己早就死在春熙楼上……” 他没有说话,只紧紧将我抱住。 第四十四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七月下旬,我随着宇文泰到了咸阳。. 八百里秦川腹地,高原黄土,昏日苍茫。这就是大秦帝国的都城,一个伟大而短命的帝国的心脏。 当咸阳的城楼远远进入视野的时候,宇文泰突然勒了勒手中的缰绳,问我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我斜着眼睛瞥向他。 他哈哈大笑,用马鞭点着我说:“是我的妻。” 我望着那城楼上的“咸阳”二字,说:“当年十三路诸侯会盟讨伐董卓,却因为各有思量而被董卓打败。公子如今在这里整军,自然希望这盟津之会不会重蹈当年之覆辙。” 他笑着说:“知我者,明音也。” 我望向他,说:“公子,当年盟主袁绍懦弱胆小又瞻前顾后。你是这样的么?” 他笑眯眯的,被我说得兴高采烈,说:“你若为臣,也是个佞臣。” 我不满,反驳他:“我不过是借袁绍夸你两句,怎么就成佞臣了?我干什么坏事了?” 他仰头大笑:“好,是孤说错了。不说了。” 这时候候骑从前方飞驰回来,说:“禀丞相,李弼、独孤信、梁御、赵贵、于谨、若干惠、怡峰、刘亮、王德、侯莫陈崇、李远、达奚武诸将俱已进入咸阳,已列阵等候丞相。” 宇文泰一笑:“他们来得好快。”他望向我,“明音,是我们来晚了。” 我的心正在突突乱跳。怎么独孤公子也来了。他刚回长安没几天,宇文泰怎么也让他一起来了。 宇文泰仿佛洞悉着我的心事,似有微微的不悦,那双丹凤眼斜斜地瞥过我,说:“我直接过去了。你先去休息吧。” 说完调转马头,率着侍从跟着候骑去了。 我去了为他准备的营帐,有一个小兵正在为他整理卧榻。见了我,行了个礼问:“不知郎官是哪位?这是丞相的营帐,未经传唤不得随意出入的。” 身后跟着我的侍从纥奚东立刻喝道:“大胆!这是夫人邹氏!” 小兵一惊,已经跪倒在地:“夫人恕罪!” 我本作男装打扮,他一个小小的兵卒,又没见过我,认不出来也是正常。我一笑:“无妨,你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那小兵惶恐万分低着头出去,还不忘抬头又悄悄打量了我几眼。 到了傍晚,宇文泰的近侍过来说:“夫人,丞相正在中军帐宴请诸将,要夫人也一起过去参加宴饮。” 我应了一声:“知道了。我马上就到。” 一个人坐在镜前开始梳妆。傅铅粉,两点胭脂膏揉开,如艳霞初照。描文君远山眉,轻点绛唇。挽上流苏髻,插白玉簪,换上珊瑚色的杂裾垂髾服。米绸色的髾盖在围裳下,时下从宫中到民间都颇为流行,据说走路时如燕蹁跹飞舞,轻盈动人。 也不知这样费心装扮,是给谁看。 又去箱子里取那条米绸色的帔子,忽然箱底一件衣裳闯入眼中,无端牵动情肠。 那身绛红色的交领窄袖袍,他的,我的。明明不会再有机会穿它,也不知为何要偷偷带来。 上一次穿,似乎还是几年前在福应寺那次。 伸手将那衣裳从箱子里拎出来。[.超多好看小说] 从那衣裳里悠悠飘下一张纸片。 那纸片飘落的姿势极为优美,又带着一点诡黠。先是奋力往上一冲,在我眼前一晃。还未看清那上面一排排黑色的小字,它已滑起一道弓形的弧线,缓缓地,缓缓地飘摇而坠。 仿佛是从很久以前尘封中呼啸而出,带着真相大白的决绝,落在我脚边。 我捡起来。啊,想起来了。是那日在福应寺求的观音签。 庞涓观阵,中。 石藏无价玉,只管他乡寻。持灯更觅火,奈何枉劳心。 姻缘会遇,何事不成。须无限意,眼前是真。 一阵苦笑。什么眼前是真。还是永宁寺那支签灵,镜花水月,终成泡影。 眼前突然闪过那日宇文泰看着我的脸。 陡的一阵心惊肉跳。 ——那日在眼前的,是宇文泰! 我呆立住,浑身竟无法动弹。 庞涓观阵? 齐威王以孙膑为军师,将兵伐魏。庞涓至营地观阵。孙膑减灶添兵,骗得庞涓追至马陵道。庞涓中伏弩而死。 何以菩萨跟前早已洞察先机,我却浑浑噩噩懵然不知?若我早些体察到菩萨的指点,是不是今日这一切苦楚,都能避开了? 我手捧那签纸,眼泪滴在上面,化开一团一团水印子。 眼前是真。 眼前是真。 “夫人,丞相请您过去。”近侍又来催。 我迅速转过身抹去眼中的泪水,回过身来说:“知道了。” 看着他出去,我将签纸放在烛火上。那纸薄易燃,呼的一下蹿着了火,火焰腾腾,如挣扎挥动的一只小小鬼手。 我不去看了。看不得,江河终无法倒流,日月也无法逆行。 回不了头了。 走到那灯火通明的大帐门口往里一瞧,一众将官已到,坐定两边。宇文泰高坐在正中,身边空着。 宇文泰一直在笑眯眯看着我。故而我不敢分开目光去看独孤公子。如今这样子,也颇为不堪了。幸好杨忠不在,其他的人,都不知道我们曾经的故事。—— 不,他们都知道他曾经于定州得一心爱女子。却不知那女子摇身一变,已作为洛阳邹氏的嫡女嫁于当朝丞相。 而那定州女呢?他几番迁徙,或许早已流失于乱世。这人海茫茫世事奸诡,稍不留神,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以一个贵妇应有的姿态款步走到宇文泰跟前,立在那几阶台阶之下,半蹲下低头向他行礼:“丞相,妾来晚了。” 他走下座位,一手扶起我。 我抬起头看他。他微笑着,似是很满意。 他牵着我,对着众人说:“这是夫人邹氏。”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他的眼睛似乎有意无意间往下面瞟了一眼,将我带入席中,在他身边坐下。 席间众人说的都是军国之事。我也恹恹无趣,抬眼偷偷向下看去。—— 他竟离我那么的近! 他坐在宇文泰的下首处,左边第一个位置。此时他垂目敛容,专注于自己盏中的酒。他结发于顶,裹着襥巾,穿着花白色的上领袍。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粉色衬得他的脸如白玉般莹润无瑕。那些眉间眼角那些皱纹仿佛都不见了。 他仿佛从未变过。 还是那夜,他抱着我,走过春熙楼上那条长长的走廊。那红光旖旎的窄道,弯弯曲曲,如百转柔肠,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气,混合着习武的男子特有的气息,荡心摄魄。 那一晚,他的臂膀为我的人生铺开了一条鲜艳簇新的红毯,令我飘飘然忘乎所以。爱情瑰丽而壮阔,那是用尽所有的想象,都无法描绘分毫的美景。他只手一挥,那画卷便在我眼前一一铺陈,无边无涯。 然而匆匆九年。我们错过的太多了。 我曾以为我们有一生的时间来尽情蹉跎。 我们错过的太多了。亦不会再有机会偿还。 手在桌下忽然被人用力一捏。 我惊醒过来,转眼看去,是宇文泰。 这才惊觉自己失态。眼眶都已经热了。 他微笑着伸手来抚我的眼下,说:“看你不胜酒力,怎么才喝了两盏,眼都有些红了。” 我低下头轻轻说:“对不起。” 他将我的手握在手中,片刻才松开。 酒过半巡,独孤公子突然端着酒盏上来,说:“独孤信敬丞相、夫人一杯。” 我手停在半空,去拿酒盏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觉得心如鼓擂,几乎要擂破胸膛。 他并未看我,只紧紧看着宇文泰,那从来都是温柔的目光中竟跳出一丝挑衅的神采。 宇文泰笑着,伸手按下我的手,说:“荆室不善饮酒,还是孤替她喝吧。”说完也不待他回答,仰头干了。 独孤公子面无异色,也仰头干了,旋即转身回座。 这一席酒宴,吃得心神不宁,也不知他们都在说些什么。直到夜深各自散去,我跟着宇文泰一起回营。 他喝得有些多,走路时摇摇晃晃,有些不稳。 我伸手去搀他,被他一把甩开。 他不高兴了。在那大帐里,别人看不出,可我们的种种表情落在他眼里却无可掩饰,又不能当场发作。想是气极了。 只得紧跟其后,也不敢说话。 回到营帐,他突然回身,一把将我按在营帐中间的长案边上,二话不说吻了上来。 他的舌头闯进来,毫不留情地四下掠夺。 如洪水猛兽,凶暴异常。他一手揽过我的腰,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 无路可退,无可逃遁。 挣扎间,案上的笔砚被我扫落一地。 烟熏酒笼,人就变得荒唐而失控。我想他终于耐不得了。 他要我。我是他的妻,他要得堂堂正正理直气壮。 我勉力在他手中挣扎,不要这样失给他。可是这太难了。他和我都实在厌倦了追和逃。酒的刺激,香的熏笼,令我不堪支撑,也令他情欲大发。 他始终耿耿于怀虎视眈眈。作为男人,他太明白,他一日不要我,我便一日还属于另一个男人。 男人大概都这样以为。对于一个女人,最有效的占有是身体。 他疯狂又急煎地向前逼近。方才酒宴上的情形令他嫉妒得失去理智,还管我们之间有什么样的君子约定么?手中是他的妻,这是天道! 我仿佛闻到他身上酒气中蒸腾而出的一种特殊的动情的气味。混杂着隐隐的阿末香的气味。心为欲根,他欲焰升腾。 我自欺欺人,然而心中实在太明白。有些事女人逃避不了,也无法长久支撑。 在春熙楼呆得久,虽离开十年,但旧日光景历历在目。我看得太明白了—— 男女之间,两相纠缠的不是爱情也不是欲望。只有占有而已。互相追逐,欲擒故纵,欲罢不能,往往到占有的那一瞬间终止。 只有缘分深重,才得继续往下。 然而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缘分来配给?不过是偶一注目,偶一倾心。得到了,谁还在乎? 所以才有了婚姻吧。 婚姻,用来弥补缘分的后继乏力。 然而世事往往可笑。我同他,宇文泰,在婚姻之后,才颠倒着唱追逐纠缠的戏。 他要我,我才是他心头花,掌中玉。但他怎可能长久容忍?终归是开始就算定了有办法让我屈服。 陡然像离魂一般,魂魄忽飞至高处,冷冷看世间这对男女的纠缠。他爱恨纠缠欲罢不舍;她进退无路两相为难。 他从我的颈项间抬起头,撕开我的衣裳,一手掀开我的裙子。 我停止了挣扎。泪自眼中滑下。滑入唇间。 眼前是真。 能坚持到几时?终究是有这一天。他是我的乔木。 然而他忽的停下,只有熏人的酒气喷在我脸上。 我睁眼看着他。 他的眼中烧着两团火,黑沉沉,泛着隐隐的赤红色,在他的眼睛里熊熊燃烧,似要将我烧成灰烬。 他抓着我的肩膀,忽然低下头去,半天没有抬起来。 那黑黑的头发,宽宽的肩膀,粗壮的手臂。忽然都停下。仿佛时间被无限拉长,渐至静止。 只有他低低的喘息声。 “公子……”我轻轻唤他。 他的肩膀一颤,慢慢抬起头来。 我一见,惊得捂住嘴,几乎要夺路而逃。 那燃烧着火焰的双眼此刻已油干火尽。他眼眶通红,半晌,涌上一点晶亮,又迅速隐去。 “公子……”那眼神让我只觉惊心动魄,不由自主地双手向后紧紧抓住长案的边缘,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明音……在我的梦里,你只看得到他,却从来看不见我……”他轻轻低语,以至哽咽,“明音,我也爱了你很多很多年。为什么你眼中始终只有他……你为什么不愿意转头看一看我?” 我心神俱乱。女子如此凄切尚且令人不忍,何况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在这一刻,我忽然非常的软弱而感动。 若那夜带我走的是他,我会爱上他吗? 我望着他,伸手贴在他的颊上。那面颊线条耸立,似他的种种不甘。 命,总是无法再来一次。那么多的如果,也终不可能寻得到答案。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回转过来。伸手捧着我的脸,手指细细拂过每一寸肌肤,低低说:“明音,宇文泰一直都在你身后。可你从来都不转身看他一眼。宇文泰不好吗?他对你不好吗?” 我如同被铁浆从头顶当头浇下,满头满脑滚烫剧痛。恨不得扒下自己的皮来,扔在地上狠狠踩踏。—— 我是如此卑微而不堪! 他一把松开我,如逃一般出门而去。 一夜未归。 第四十五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在咸阳期间,宇文泰每日都很忙碌。[]他的胸中有一幅宏图,然而时势逼仄,不得不奋发。 东有高欢,他精力旺盛,野心勃勃,时人称他和宇文泰是乱世双雄,也不为过。他一年数次来犯,互有输赢,和宇文泰几乎打出了感情,直恨不得把酒言欢,惺惺相惜。 北边柔然本也出自大魏,本是匈奴后裔,而他们世袭统治的贵族却是鲜卑拓跋氏的一支。太武帝轻视他们,认为他们败多胜少,如智力低下的虫子,令全国军民改称他们“蠕蠕”。然而如今他们统治着辽阔的北方草原,伺机而动,虎视眈眈。 西边吐谷浑本是辽东鲜卑慕容氏后裔,西晋末年,首领吐谷浑率部西迁,又扩展疆域,吞并周边的羌氐而建国,后以祖先名为国号。虽目下吐谷浑与我们无犯,但来日亦未可知。领土,钱粮,女人,谁会嫌少呢? 而南边呢,萧衍虽已老迈无心北上,但长江以南富庶繁华,将来新主登位,若汉人思图光复中原,或又北伐。 我虽是汉人,但自小离开建康。得以以一种特殊的眼光打量南边的汉人。汉人很奇怪,他们和胡人完全不同。他们崇尚礼仪信义,但也惯于诈术并津津乐道。他们的性格都极为柔韧,但又在触底之后急速反弹,力道大得不可思议摧枯拉朽。他们不像胡人这般尊重女子。他们看不起女人,但不管是一家之小还是天下之大,很多时候,又都决于女人之手。他们冷落着枕边的妻子,却对自己的母亲展示出一个男人可以对一个女人奉献的全部温情。 汉家儿郎,我是真的看不明白。―― 如今四面强敌围伺,想要突围生存下去都殊为不易,何况宇文泰的志向是逐鹿天下。 强军是唯一的道路,以一当百,以少蚕多,缓缓图之。 今日聚在咸阳的将领都是长安之最精锐,个个有奇谋大略,指挥得了千军万马。宇文泰要用他们,也要挟制他们。 进退方寸尺度,殊为不易。 而他,似乎游刃有余。 那晚之后,他一直都没有回来,也不知宿在哪里。 这晚回来了,穿着龙鳞铠,神采熠熠,闯进来,拦腰将我抱起,说:“跟我去潼关吧。” 潼关始建于东汉建安年间,为魏武帝预防关西作乱而设。北临黄河,南踞山腰,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扼长安至洛阳驿道的要冲,是进出三秦之锁钥,所以成为汉末以来东入中原和西出关中的必经之地和关防要隘,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昔时魏武曾与马超在潼关大战,割须弃袍,亦是关陇健儿的一段佳话。近年,高欢也曾多次派兵进犯潼关。 宇文泰选择从此地开始东征,有他的用意。 八月丁丑日,宇文泰率着十二将开始了东征。我男装随行,跟在他的身侧。 彼时昏日苍凉,黄沙飞卷,西风烈烈,旌帜高飞。军士俱穿黑袍,将军着明光铠。我看着走在我前方一个马身的宇文泰,他雄姿英发,器宇轩昂。他才三十二岁,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而如今,他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征途漫漫,如波澜汹涌的大海。 到潼关下正是夕阳斜照,我与他登上西门谯楼。危栏斜斜映在血红的夕阳晚晖中,天际归鸿落雁点点行行,一排排黑色的影子从赤色夕阳中优雅地掠过,从容不迫,壮美非常。 那些落雁归鸿,从来都知道要往哪里飞。 而我们,该往哪里去? 宇文泰凭风而立,一言不发看着远处荡阔朦胧的连绵群山,日落云霞,夕雾薄薄。不久,夕阳渐渐隐入山间,天地苍茫无声,只余一幅层叠渲染的水墨画,逐渐随夜色深沉―― 天边渐升一轮孤月,又高又白,又冷又清。 他双手负于身后,目视着前方那渐渐隐没在夜幕中的远山,说:“真是江山如画――明音,我要从这里开始,为你挣一个天下。” 我无端心头一烫,似被滚水浇下。彼年彼时,彼人也曾说过这话。 此刻他正勒马城下,也在默默注视着远方。 是否也想起那年,在我耳边的呢喃细语? 我想为你挣一个天下―― 我转头看着宇文泰,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我要这天下做什么? 此时天地莽莽,夜色初临,天地间一片黑红蓝混杂的光晕。城下陈兵列阵,晚风中旌旗烈烈。宇文泰拔出佩剑,大声宣誓:“与尔有众,奉天威,诛暴乱。惟尔士,整尔甲兵,戒尔戎事,无贪财以轻敌,无暴民以作威。用命则有赏,不用命则有戮。尔众士其勉之。” 城下兵士的脸都混在凄迷夜色中看不清楚,只听到一片应和声:“奉天威,诛暴乱!奉天威,诛暴乱!!” 一时鼓角齐鸣,气吞山河。 夜色为他的脸染上一层肃穆神秘的光。头顶逐渐星斗阵列。他伸手牵住我的手,突然之间面色平静,褪去了武人的英气,变得无比祥和。 他看着我,那双眼在迷蒙晚色中分外清澈明亮。他说:“明音,这是我给你的山河。” 次日,宇文泰派于谨为前锋,率军先到了盘豆。东魏将领高叔礼守城不下,于谨挥军猛攻,不日,高叔礼降。于谨收编了千余名降卒,将高叔礼送到长安。 首战告捷,军情激昂。戊子日,大军到了弘农。 在弘农的战事有些不顺。东魏将军高干、陕州刺史李徽伯拒守城中,又连日天降大雨。宇文泰手中兵马不多,无法久战,于是命各路兵马冒雨攻城。 我在后方营中守着,眼看着连日秋雨越下越大,如夏日暴雨般滂沱肆虐。地上泥水横流,营帐里也湿湿一片。 宇文泰已领军走了三四日,前方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到了庚寅日,正在帐中心急如焚,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一个说:“刚刚传来的消息,弘农攻下了。当阵斩了李徽伯,俘虏了八千人,都就地收编了。高干逃往度河方向,丞相已经令贺拔胜追击去了。” 我的心陡的摔在地上。犹自微痛。但总算是落了地了。 另一个说:“这场仗打得真不容易。我听说有大将伤亡?” 第一个说:“嗨,一将功成万骨枯。死的还不都是我们这些小兵。不过我听说,骠骑将军中了流矢,现下生死不卜,也不知怎样了。”―― “我能给你什么?这世道,不知哪一天我就一去不回,你还这么年轻,我能为你留下什么?” “我带你去北中郎城好不好?” “我想同你有个孩子。男女都好,一起将他养大,听他唤我阿父,唤你阿娘……” 夜寒梦碎,恨流年似水。 金戈铁马,断送一场多情。 他怎么会?他怎么会? 生死不卜! 他若死了,我怎么办? 我脑中一阵阵轰鸣,此时已想不得任何事情,冲入雨中,直奔马厩牵了一匹马,翻身上去往弘农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我要去见他。此时此刻,漫天的淫雨也阻止不了我,宇文泰也阻止不了我。我要去见他,我要守在他身边! 哪怕天崩地裂,星辰逆行,哪怕从地下忽然伸出无数双鬼手要将我拖入阿鼻地狱,我都要立刻去见他! 暴雨劈头盖脸打下来,脸上忽冷忽热,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我不停地抬手将脸上的水擦去,心中从未像此刻这样后悔过,我们在一起,竟浪费了那么多的岁月! 弘农的城郭隐隐出现在前方。浸在肆虐的雨幕中,无根无着如海市蜃楼。 我遥遥看着那恢弘的城,它在血雨腥风中是那么摇摇欲坠。它被雨水淹着,被鲜血浸着,被时间剖剐着。 能不能把生命这些离别中伤心错乱的片段都抽走,只留下我们在洛阳、在荆州、在长安的恩爱时光? 或者我惺忪着眼睛大梦初醒,转头看见他尚在沉睡中的脸。那白玉般无暇的脸庞贴得我那样近。那胸膛像一堵坚实的墙。他依然还是我唯一的靠山。 然而他死了,他若死了―― 到头来,被抽走的只有我和他的日子。 到了近处,才看清,那海市蜃楼的脚下,匍匐着一地已经死去的生灵。 我翻身下马,心中如这无边的雨帘一般,一片茫茫。 人。万物灵长。 可是没有一种生物,会像人这样大规模的互相杀害。 陡然想起那个死去的孩子。 若一个母亲在怀胎时便知道自己的孩子将在这样一个暗沉沉的雨天里草率地死在一堆尸首中间无人掩埋,她还会拼死生下这孩子吗? 生他时何尝不是血流遍地?何尝不是嘶喊哀嚎,痛不欲生? 血中生,血中死。 慈母大恩未报,这一生如何就了断了? 我滚落下马,跌跌撞撞在那一堆堆尸体中翻找。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他藏在哪个角落里,笑着看我这般为他癫狂? 猛见一小兵走过,拉住问:“独孤信在哪里?骠骑将军在哪里?” 我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狼狈不堪。那小兵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手一指一个方向:“在那里。” 我跌跌撞撞顺着他指的方向奔过去。四下里都是混乱,活着的人还在计较暴雨浇身之苦,一地血肉模糊的尸体无人问津。 我四顾茫然,他在哪里? 我跑进城,空空的街道四下无人。刚经过战争,百姓都紧闭家门。 如一座空城。 我只觉得水铺天盖地地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四下里都是水,呼吸困难,浑身冰冷。 可是他在哪里? 若是伤重,该在城里的医馆吧? 我沿着街道,一间医馆一间医馆地找。俱是失望。 寻着寻着,我累了。我站在四下无人的街道上,倾盆大雨冷冷浇下,我精疲力竭,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难道他真的死了? 这会是一个噩梦吗?我伸手狠狠掐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地掐下去。 疼痛并没有使我愕然醒来。 我恍恍惚惚,只觉空空荡荡。魂魄已飞天外。 他若不在了,我该去哪里?我该去哪里,藏住我们的记忆,藏住所有他曾经活过的证据? “莫离。” 第四十六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那声音如玉石叩磬,直入心底。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声音在回响。 我回过头。 满脸雨水肆虐,我几乎睁不开眼。可是我看见他了。 他站在我身后,左胳膊吊着,受了伤。还穿着明光甲,头上未戴兜鍪,雨水浇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的脸颊一道道流下来—— 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如绝境逢生,惶然不敢相信。 大悲之后骤然大喜。身体却无法及时反应,我一头扑到他怀中,放声大哭。 他一手抱着我,说:“我刚刚听他们说,有个奇怪的人在四处找我。你怎么了?” 我仰起脸,脸上滚烫:“我听说你伤重,生死不明……” 他将我的头摁进怀中,说:“胡说。我死了你该怎么办?我不会死。”一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似为了让我更看清,他抬了抬那只吊着的胳膊:“只是左臂中了一箭。流矢而已,你看,不深,不重。放心。” 我低头一看,才见那臂上绑着的白布已经浸透雨水,洇开一片浅红。 胸前的护心镜被雨水冲得锃亮。照出我狼狈不堪的脸。而因见他无恙,这狼狈的脸上浮出的欢喜,竟是那般美艳。 他柔着声音安慰:“不要紧的。这点伤……” 我踮起脚以唇堵住他下面的话。 这伤任在哪里,都是不要紧的。然而在他的身上,就是在我的心头。 雨水流入口中,如甘露芳香甜润。浅尝辄止,只为让他住口。 我抬起眼四下一看,暴雨让夜幕降得格外早。周围空荡荡没有人。谁可来帮忙? 匆匆想起方才找医馆的时候,见到城中有一间小寺庙,或可栖身。 那庙颇小,小门,小院,小房舍,小佛像。然而佛像圣洁,供案整齐。木鱼,钟磬,香炉,鲜花,一丝不苟。战乱中一隅净地,今夜,且在这里躲开人间吧。 寺中三五个僧人与世无争,只顾济世,不问来路。问明来意,便带我们到一间客房,可以休息一夜。还提供了干净的衣物和药品。 因我男装,僧人并未察觉——或察觉了,也觉得无甚区别。佛门中人,眼中可有男女之别? 我帮他将铠甲和衣服换下,重新敷上药扎了伤处,穿上灰色的僧袍。 他说:“你还是回去吧。” 我摇摇头。 他又说:“若你一夜不归,黑獭他……” 我哀哀举目看向他:“公子别赶我走。” 失而复得,哪怕只是一夜,也弥足珍贵。最新章节全文阅读明日就算死了,又怎样? 他说:“哪舍得你走。只是这时候黑獭怕是已经回去了。若知道你同我在一起,怕你之后吃苦头。” 我扑在他怀中,泫然欲泣:“公子……不要让我走。我还是公子的人……” 他一愣,随即抱紧我,说:“你真是傻。我有什么值得!我有太多的错处对不起你,一想到你,心里就被凌剐一样疼。” 我软软靠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再过几亿年,都能让我怦然心动。 窗外哗哗的雨声将我们同这个世界隔开。哪怕就一夜吧,哪怕只有这一夜,都能温暖此后寂寥苍白的人生。 我在他怀中,昏昏沉沉,渐渐头目森然地睡去。很久没有觉得如此安详和放松。我如一团尚未成型的灵,漂浮在黑暗寂静的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他的呼吸,他的气味,他的每一个温柔的爱抚,都让我愈来愈平静。 耳边响起诵经的声音,嘛嘛吽吽,绕于耳边不散。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我睁开眼,眼前一片云遮雾绕,不知身在何处。我四处走动,望不见一个人。心中竟也不慌。俄而浓雾散去,发现自己竟身在一处山顶。那山方形,四面由四宝所成,外有七山七海围绕。山中香木繁茂,薄雾缭绕,天空中飞着无数不知名的奇异鸟类,相和而鸣。 这是哪里?如登仙境。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见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形伟巨人,面貌年轻俊美,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 这是谁?好像佛经画上的人物。好似有些面熟,应在庙里见过。但是谁呢? 只见他走到一处树下,那树下有一尊等人高男子玉像,无瑕剔透,灵气环绕。 那巨人正在观赏那玉像,忽然间脸色一变,俄而大怒,拈指似是念咒,顷刻,那玉像直直掉落半空,直下凡尘—— 呀,我往下一看,这四方山竟是在天上的! 突然脚下一空,竟无所凭托,我也直直掉了下去! 一瞬间,四方山,四宝,巨人,云海,统统消失不见。四周重又陷入一片黑暗的死寂。 我惊魂未定。 “宇文泰不好吗?他对你不好吗?” —— 突然惊醒。窗外雨声已歇,云雾散去,只一轮明月高悬天际。 凉的月光从窗格间洒进来,银雾一般的光。 我抬头看他。他依然以那样的姿势抱着我,闭着眼睛,似已睡去。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如初雪般洁净。他的宽厚的胸膛近在咫尺。这不是梦—— 然而比梦更令人心碎。这胸膛已不属于我。 他轻轻睁开眼睛,说:“怎么醒了?” 我摸着他那灰色僧袍的衣衿,说:“不能再睡了。一睡到天亮,又要分别。” 他细细抚着我散开的长发:“唱首歌给我听吧。” 我抬眼看着窗外那轮明月,轻轻唱: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静默良久,低头轻吻我的额头,喃喃念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莫离,那时候,你恨过我吗?” 恨?也许我恨过他。在失去孩子的时候,我刻骨地恨他。我把这无法消抹的伤害归咎于他的错误,咬牙切齿,在心里将他生生推得很远—— 然而同爱相比,恨算得了什么?哪怕最刻骨的恨,都抵不上最轻浅的爱。一念爱生,便是春拂大地,死物复苏。 更何况男女之间,万种仇恨,也抵不上一刻温存。 “如愿……”我伸手抱紧他,“如愿。我恨过你,直到现在都恨你。然而这恨,却无法消抹我爱你。” 渴望着此刻可以拉得很长,长到一生一世,不,三生六世。长到无边无止,跨越时间的边界。没有其他。 我陡的燃起巨大的渴望。看着他,那英俊的面庞忽然间那么不真切,倏地遥远,模糊。 我的渴望在身体里腾起一簇火苗,那火苗瞬间喷薄而起,愈烧愈烈,终成燎原。 我吻着他,渴望着他。我的爱,我的灵魂,我的身体都在呼唤他。巨大的欲望在体内尖啸着,叫嚣着,左突右撞—— 我要他!我要他要我!! 灰色的僧袍匆匆褪落,我们肌肤相触,欲望相亲。他的手,他的唇,似妖魔般疯狂蔓延的藤,在我的身体上肆虐地生长,疾速地裹缠。 我吻着他,舐过他的身体。如一条蛇,缠住他,愈缠愈紧。 疯狂地交缠。 他**,欲望瞬间膨胀,半闭着眼,望向我的表情快乐又凄苦,笼罩着迷离的夜色和月光,隔着眼泪,光怪陆离。 窗外云翳匆匆盖住明月。大地陷入黑沉如墨泼染。 我的长发披散,落在他的胸口肩头,如一床黑色的薄衾。香气笼人,迷离欲醉。 他的身上燃起火,蓝绿的火苗如从八热地狱深处冲出,一簇簇腾蹿,舔舐着我,贪婪而狂妄,旁若无人。 身体的渴望,心灵的渴望。渴望!渴望! 要他!要他来狠狠地占有!—— 他是我最初的、惟一的男人啊。 他教会我爱情,教会我思念,教会我痛苦,也—— 教会我欲望。 欲海翻滚,因为绝望而格外怒涛澎湃。 沉沦。溺亡。 他一手紧抱住我,大口地喘气,浑身沁出细密的汗珠。唇在我的身体上逡巡,身下左突右撞寻找出路。正要进入—— “铛——铛——” 啊,寺里的钟声响了。已是破晓时分。 我们陡然停住。一切的欲望升腾到最顶端,浓烟滚滚,正成冲天之势,却又顷刻间烟消云散。 外面隐隐传来了僧侣们诵念早课的声音。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南无、阿唎耶, 婆卢羯帝烁钵罗耶, 菩提萨埵婆耶, 摩诃萨埵婆耶…… 大悲咒。欲生何等佛土,随愿皆得往生。永离障难。离一切诸怖畏。 啊,天要亮了。 那总是漫长煎熬的夜,怎么遇见他,就如此短暂不堪,仿佛匆匆一眨眼。 我低着头,双手撑着他的胸膛。 “如愿……我……爱……” 两滴眼泪无声落下,滴在他壮硕的胸膛上。 他紧闭着双眼,手紧揽住我的腰,颤抖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天就要亮了。时间无多。 我匆匆结一根细辫发,一刀绞下。取红绳捆好,找了针线,匆匆缝进他的衣衿内侧。 “如愿……”我抱着那衣服泪如雨下,“我永远同你在一起。” 他紧抱着我,只一壁唤:“莫离……莫离。” 天边已现红光。万般不舍,也终到分离。 他将我送至寺门口,轻声说:“你去吧。我看着你走。” 凌晨寒凉。我缩着双肩,在他的目光中离开,悲伤得不敢回头去看。 而他,想必更悲伤吧。 目送别人离开的人,总是更加悲伤的那个。因为他走的时候,身后连追随的目光都没有。只有被遗落一地的凄凉。 第四十七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天边月亮还未隐去。[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被它窥觑了昨夜所有的渴求和绝望。 回到宇文泰的营帐门口时,天边正泛着柔蔼的玫瑰色的光。 我呆呆看着天际上玫瑰色的云霞,想起昨夜,想起如愿那张破碎的脸,只觉恍如隔世。 忽然间,一轮红日从群山间跳脱出来,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向上升起。 一时觉得无比刺眼。 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心情,掀开营帐的帘子。里面还不知有什么在等着我。此刻到了眼前,也顾不上害怕了。 营帐里暗暗的。宇文泰双臂抱着剑,半低着头一动不动坐在床榻边。庄严凝肃,如一尊石像。仿佛风吹雨打,亦可以经得千年。 几日未见了,此刻他面色灰败,眼下发青,拉碴的胡须使他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见到他,心里才有些发怯,站住不动。 不敢再向前。他这幅模样,让人生畏。 他仿佛不知道我进来一般,亦没有抬头。帐篷里是可怕的寂静。 沉默半晌,他开口说话了。 “你去了哪里?” 他的声音沉闷又沙哑,似是精疲力尽,已苦不堪言。 我惟有沉默。我不想骗他,也骗不了他。 他抬起头,两眼直直地瞪着我,又问一遍:“你去了哪里?” 依然是沉默。 他明明都猜到了。我这样站在他面前,是杀是剐都由他处置,为何还一定要亲耳听我说出来。 他霍然起身,锵的一声,长剑出鞘。 沉沉架在我脖子上。 我感到一股寒气直逼心底。 他的周身泛起沉重的杀意,如燃烧起黑色的火焰。在这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说。”他阴沉着声音命令。 他一定要听。听到了,才会死心,才下得了杀手。 “我去见他了。” 话音未落,只见他眼色一沉,迅速燃起两团暗色的火焰。钢牙一咬,几乎崩碎―― 我本能地闭上眼,只觉得耳边一阵风掠过,随即听到一声巨响。 势大力沉,劈山开石。他一剑砸在身旁的桌案上,生生砍成两段! 长剑一挥,直指向我。 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只看见眼前剑刃铮铮,如不甘心的嘶喊。带着凛冽的冲天恨意,他咬牙切齿,大喝一声:“我在前方死战!你却去找他!!” 发指眦裂,恨不得将我撕碎。(.无弹窗广告) 他既愤怒,又痛苦。 可这些不都是他所求么?难道他在逼着娶我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我这样想着,来掩饰自己心底不时悄悄泛起的愧疚。 我为何对他愧疚?把心一横。我对他愧疚,谁对我和如愿愧疚?! “我听说他受了重伤,我要去见他一面。”我全告诉他,让他什么都知道。他虔诚信佛,难道不知因果?昔日因是他种下,今日果便由他品尝。 我们又何尝不是?自己种下了苦果,只能自己往下咽。 忍受痛苦和不甘。赔上骄傲和尊严。 宇文泰双目通红,牙关紧咬,誓要与我不共戴天:“我苦战多日,几要肝脑涂地!怕你忧心,一得战果便立刻回来!你却!你却和他趁我不在的时候私相授受!!” 剑软软垂下。他似气力耗尽,低垂着头,悲从中来:“明音……邹明音……” 声嘶力竭地大喝一声:“你怎能如此负我?!!” 忽地抬起头,满脸煞白,嘴唇煞白,两眼却血一般红,那是爱为油,恨为芯,燃着的火,炙烧着那瞳中映出的女子影像,要将她烧尽,烧得片甲不留! 我呆立在他面前,觉得自己一颗心如一块被久烧的琉璃,在一片一片碎裂,剥落,一地不忍张目的斑驳。 是谁负了谁的期待?是谁负了谁的爱眷?是谁负了谁一生青翠韶华? 泪自我眼角滑落。忽而在这一刻,心如死灰,生志全无。 “你杀了我吧。” 如愿很痛苦。宇文泰很痛苦。我也很痛苦。 爱是甜蜜的。甜蜜又痛苦。我们都是平凡血肉,生受不住。无能为力。 他脸上肌肉一抖。眼是绝望的。唇是绝望的。那断开的眉,亦是绝望的。 “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我宇文泰!竟被你这小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一闭眼,提起长剑向前一刺。 我胸口一凉,随即一阵滚烫的热,尖锐的痛。 我低头看那剑,刺穿了我的衣衿,刺开了我的皮肉。 长剑依然很长,抵在我的胸口上。刺住皮肉,未再往前。 血洇出来,在白色的衣衿上染开一小团红色,如雪中绽开的红梅。只开一朵,寒冬中独自寂寞。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见院子里的那株红梅都开了。你知道么?” 剑锵然落地。 他下不去手了。向前三寸,他过不去。这是他迈不过的坎,避不过的劫。 他看向我,瞳中的影像消失了。 他双眼红着,唇颤抖着,脸扭曲了―― 他一把抱起我,重重扔在床榻上,随即如一只黑色的猛禽,覆了上来。 他粗暴地亲吻我,粗暴地撕开我的衣服,粗暴地舐过我胸前的伤口。他的手指带着残忍的绝望的愤怒在我身上游走。如渐渐收紧的粗绳,勒得我窒息。 生怕一放开,我又投入别人怀中。 我挣扎着,阻挡不住他理智丧尽,胡乱扯掉自己的衣服―― 那胸口上,自一边的肩膀到另一边的腋下,密密裹着一圈白布。新鲜的红色洇出来,越来越多,几要滴落。 原来他也伤了! 原来他也会受伤! 他毫不理会那白布下迸开的伤口,气急败坏,狂吻乱亲,胡乱地不顾一切地寻找着他的出路。他力大无穷,一手抓住我,一手在我身上放肆地攫取。 他强壮而**,充满着仇恨,怒火升腾,欲海汹涌。 我的挣扎如蚍蜉撼树。 这是一个男人决意要一个女人。如毒燎虐焰,海啸山崩。 狂暴如一头发怒的狼,电闪雷鸣之夜,他攫戾执猛,爪下狠狠踏着久久不肯屈服的猎物。然而终于被他擒获,扼住咽喉,一口咬下―― 他毫不留情,凶猛地闯入! 我听见一个女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响在我耳边,惨烈而诡艳,直裂心房。 他开始凶猛地拉扯。 身体被扯碎了。尊严被扯碎了。心亦被扯碎了。 身体经历着剧烈难忍的疼痛。浑身颤抖着,浮起细密的汗珠,片刻便只余游丝半息。挣扎,反抗,不甘愿。他的手死死掐住我,地狱喷出的火烧着了我,烈火焚身,化为灰烬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将就此死去,已使不出半分力气。我半睁开眼,昏昏噩噩,看到他涨满情欲的脸,那瞳孔中寻不到猎物的影像。 他似自那惨痛的叫声中获得鼓舞,如一只发狂的野兽一般,用力撕扯着我,一块一块,将我生吞入腹。满脸沾血,快意恩仇。 原始而又凶残。 宇文泰,他终于赢了! 这用尽心机也不愿屈服的猎物,原来如此轻易就能到手。 他大口喘息,发出愤怒又满足的**。用劲。 胸口久悬于白布之上的血终于滴落下来。滴入我唇间,温热,腥甜。 啊,我又清醒过来。 他闭着眼不看我,毫无怜惜,横冲直撞。他是如此恨我,再把这恨转为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地撞进来,一次一次,尤不解恨―― 啊――! 我的泪滑入鬓间。 如愿。我彻底辜负了他! 他止息了,安静了。伏在我身上,身体恋栈尤不肯离去。 精疲力尽,随手扯过一旁的衾被,裹住我,沉沉睡去。 半晌之后,他已睡熟。我挣扎起身,紧咬着唇,轻轻掩起残破的衣衫,走到地上,拾起他落在那里的长剑。 帐外正是天光大好。多日暴雨之后,晴日格外明媚招摇。 而帐内一片昏暗。 那剑锋闪着暗暗的银辉,闪亮的锋刃上映出一张破碎的脸庞。 我提着剑,走到他面前。 他健壮的胸口袒露向上,毫不设防。 我恨他。我动用了全身全部的力量来恨他,恨得擎剑的双手无法控制地在抖动。 我爬上床,跪在他身边,深吸一口气,双手擎剑,高举过头顶。 对准他的心口,用尽全身的力量―― “你真的恨到要我死吗?” 他闭着眼,面色平静似刚才沉睡中一般无二。可那唇齿间,却清晰吐出沉沉的沙哑的话语。 我浑身一抖,手已停住。 他缓缓睁开眼。 那双眼又黑又亮,如新磨出的浓墨点染。没有欲望,没有愤怒,没有仇恨。 他拿那双回复成少年般纯净的双眼深深地看着我,问:“你真的想要我死吗?我宇文泰,从头到尾,从来都没有打动过你吗?” 我一怔,顷刻泪如雨下。 他躺着未动,胸口依然坦荡于剑锋之下。 我看着他那血色凝结的胸膛,身体里还在一阵一阵地隐痛,只觉从未如此刻这般绝望过。已生志全无。 鬼使神差般,倒转剑锋,举起那剑往自己的颈间抹去―― 他一跃而起,一手使劲抱住了我,一手狠狠将剑夺去扔出三丈之外。 力气太大,我几乎一下昏厥过去。 一股气闷憋在胸口,我只觉得窝囊。一生做不成一件事情,此刻连寻死也不成! 一下子哭了起来,渐至歇斯底里。此刻昏昏沉沉,脑子里一片幽暗生出了苔藓一般。我揪住他,拼命咬他掐他,使劲捶打着他。 他只是紧紧抱着我,不停地轻轻拍着我的背,好像在安慰一个乱发脾气的孩子。 直到我筋疲力尽,只在他臂间哭泣着喘息,他突然问:“明音,你经历过生离死别吗?” 我顿时安静。 生死?我的泪尤凝在腮边,怔怔地想着这番事情。 我失去那孩子,也该算是经历过生死了吧?只是未来得及看他一眼,就让他从我的身体里急急地剥离了。 他轻轻将我放在床上,给我盖好被子,说:“我十七岁那年六镇暴动,我便跟着父兄上阵了。后来不久,阿父和卫可孤战于武川南河,临阵坠马。大兄宇文颢为了救阿父战死。连尸首都没有找到。十九岁时,阿父和次兄宇文连战死在定州左人城。当时我也在场。阿父为了保护我,替我挡下迎面一刀……” 他的眼中泛起一点晶亮的光。抬了抬眼睛,垂目看着我:“后来我和三兄洛生跟着葛荣,葛荣爱其才,封为渔阳王。只可惜又被尔朱荣杀了。可怜他和连,连一个子嗣都没有留下……” 他伸手轻抚着我的脸,爱怜又伤感:“明音,我不想再经历这些。尤其不愿见你……”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疼痛漫天彻地地席卷而来。我哀哀发问,眼泪又汹涌而下。如今这样,活着只剩苟且,我还有什么指望? 他抱着我,口鼻都埋进我的颈窝间。只听他一遍又一遍轻轻说:“我爱你。我爱你。” 第四十八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梦中一片五光十色,各种轮廓模糊的奇异物类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或嬉戏调笑,或嘶声痛哭。[]光怪陆离,诡异莫名。 我自无数怪梦中睁开眼。 刚刚黄昏时分,一天还未走完。而人生已偷换了模样。—— 我已是宇文泰的人了。 他在我身边,披散着头发,正侧身以肘支着头,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我。他的气色一扫早晨的青灰颓败,此刻眼神清亮无波,唇角紧抿。连脸上的皮肤都在发光。 他终是得到了。 我恨恨地问:“你满意了?” 他淡淡说:“我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像做了一场滋味奇特的梦。太不真实了,我自己也无法相信。”他伸出手拨开我散落在脸上的长发,细细地看我。“终于得到了你,我却觉得有一些悲伤和不甘。” 他胸口的白布上沁着一条血迹,已凝固成了暗色。 待会儿取下来,又该扯皮连肉,再流一遍血。 不知为何,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他起身穿好衣服出去。回来时胸口的伤已重新换了干净的白布包扎。 他手中端着一盆热水,坐到我面前,拿着一块干净的巾子,蘸着热水,清洗我胸前的那记剑伤。擦干净了血,又帮我涂上药膏。 他做得轻车熟路,一丝不苟。双目低垂着,心无旁骛。说:“在你身上留个我的记号。是不是?从此走到哪里都不会失散了。” 我看着他。我看着这个用最暴烈残忍的手段占有了我的男人。我恨自己的软弱和卑微,可是我对他竟再也生不出恨意。 脑子里想到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那香气氤氲的房间里,他坐在对门的位置。蚕眉凤目,有一张窄瘦的桀骜不驯的脸。大笑出声,又邪又怪,一身的少年轻狂。 他问我:“你叫莫离?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啊,这句话竟是他先说的。 那时,我们大概谁都想不到,彼此会走到这里吧。 十年前,谁会想到,我们会以这样令人憎恶的面目面对彼此。 “再过十年,我还会在这里等他,你又会在哪里?且看吧。” 眼角一瞬间又湿又热。 这像一个诅咒。牢牢地套在我身上。 且看吧。 她没有等到十年。我也没有等到。 十年后,她已成一抔黄土。 而我。 难道一切都是注定?我们的命运,难道是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所牵引,身不由己。无论我们怎么奋力挣扎,也是徒劳。(.$>>>棉、花‘糖’小‘說’) 血肉凡躯,怎么和天斗? 佛经里早就说了,一切欲望都是幻象。一切想要的,最终都不可得。 可是芸芸众生无不倾尽全力在红尘中翻滚。不甘心,还是看不破。总以为自己逃得过命运的追究。 他听到我吸鼻子的声音,抬起眼来看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默默看着我,半晌,说:“身上疼么?你怎么那么倔?你若开口求我宽宥,我大概不会那样对你。” 我看着他。 眼前是真。 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在枕上。 人生太漫长了,任何的错漏都无法弥补,任何的变故都措手不及。若是已经很努力地求一个善果,到了最后却依然满目萧然两手空空,开始的时候,又何必要虔诚地合手去祈祷? 我还要怎么再承受一个支离破碎的十年? 爱情脆弱而招摇,我们都没有能力去要。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见我流泪,轻轻绞干净手中的巾子,擦掉我脸上的泪水,说:“别哭了。眼睛要哭坏了。” “你就那么恨我?”我问他。 他说:“恨啊。我从未像恨你一样恨过一个人——可是没有恨,哪里能爱得深沉。恨要比爱倾注更多的力气,更多的心血……” 他伏在我的肩上,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一样,说:“明音啊,我找了你很多年,盼了你很多年。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我哭了,起伏的胸口扯得胸前的伤生疼。可是这疼,却能让心里的绞痛缓解一些。 他给我擦净脸,起身走到案前坐下,对我说:“来给我束发吧。” 我起身披了件雪青纱衣走到他身后,拿起手边的齿梳轻轻为他梳着头发。他的头发乌黑光亮如新研出的好墨,很长,一直垂到地上。 书上说,发长委地是天生贵相。 我为他梳好头发,轻轻扎起,在头顶结成一髻,再用襥巾裹紧。 他转过身看着我,乌丸般的眼睛和孩童一般纯真。他拉着我在他身边坐下,说:“明音,能娶你,是我这辈子发生过的最好的事情。我宇文泰,永不负你。” 我低着头,泪又凉凉滑落。被一个男子炽热的爱情逼到死角,不得不正视那灼人双目的光芒。我不敢去看。会心慌,会动摇。 也许我再也不会见到独孤公子了。 不去见了,也不去想了。一切都已注定,都已成定局。我再去见他,也真是徒劳了。 从此真的无惊无苦,岁月安详了。 攻下弘农不久,附近的宜阳和邵郡都归附了宇文泰。 这一年因为关中饥荒,后方军粮筹措不及,宇文泰率军在弘农城待了五十多天。 这一晚,我刚洗完澡,长发半干,披着松花色的纱衣正坐在铜镜台前梳妆。 丝绸制的粉扑沾着白色的铅粉,轻轻滑过脸,滑过颈脖,耳后,胸口。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中有沧桑。突然觉得有些不一样了。依旧是远山眉,依旧是金花钿。可是眉间眼角,已暗换芳华。 暗换了芳华,真正成了妇人。是宇文泰的妇人。 原来我同如愿在一起时,一直都是个孩子。 手中的粉扑轻轻落在了地上。 撒了一地的粉。一地细细不可拾掇的流年。 探下身正要去捡,才忽然发现宇文泰正站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他笑吟吟走进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粉扑,拿在手里,说:“我是头一回亲眼见女子梳妆。竟想不到姿态如此妩媚。”他站在我面前,伸手拿粉扑轻轻在我脖子上按了两下,贴在我耳边说:“还扑得这么仔细做什么?等一下又全乱了……” 我脸一热,起身避开他。 他呵呵一笑,走到窗前推开格窗,窗外半轮白月。他仰头看着月亮,声音有些怅然:“月似当时,人可似当时?” 我站起身走过去,接过话说:“似何时?” 他仿佛忽然醒神,冲我一笑,说:“没什么,我看着月亮忽然有些感慨罢了。” “悲秋吗?”我轻笑。 他望着我一挑眉:“怎么?只有宋玉那样的才子才能悲秋?你为什么老以为我是个粗人?我也是熟读诗书的!”颇为不满,就提起气,摇头晃脑准备耸给我听。一副争强好胜的孩子样。 我笑道:“是了,是我错了。丞相弘知风雅。”又问:“但不知丞相大人为何悲秋?” 他也笑了,伸手一捏我的下巴,咳嗽了一声,双手背到身后,一板一眼地说:“寡人悲的是,寡人的妇人如此貌美,也终有老去的一天。” 被他取笑,我羞恼地伸手去打他。被他一把抓住手,不肯放开。 我跺着脚说:“我才不怕变老!” 他突然认真地说:“我怕。我怕我老得太快。” “你作为男子,为什么怕变老?” 他微微一笑,语气突然有些苍凉,说:“我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可是我怕来不及一一完成。——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他望向窗外,“谁又逃得过时间?” 我听了,一时心中也有些凄凄的凉意。 他伸出双臂将我拥在怀中,轻轻说:“我如今很怕,也许忙碌一生,到了最后,我一事无成,一败涂地。连你都保护不住。” 他说:“可我已不能后退了。我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才渐渐知道,自己身在一种什么样的危险中。我若后退了,很多人会想来杀我,而且有能力轻而易举杀了我。那你怎么办?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孩子怎么办?我会害了你们。”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原来到了顶峰,并不是更好的风景,仅仅只剩下最初的愿望,我要活下去,也要让我的家人活下去。只能这样。” 我心中凄然一动。包括如愿在内,多少人想要踏上他的位置。多少人想要得到权力的垂顾。可是他身在其位,竟然说,只是为了活下去。 当初,满怀着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壮志和渴望,毅然踏上离乡之路。今日回头看去,竟都是含泪的笑话。 我问他:“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你还会离开武川吗?” 他一笑,说:“会啊。时势逼人,若还是有六镇起义,我肯定还是会离开武川。” “那你还会从军吗?”我追问。 他又一笑:“会啊。乱世中,男儿不是从军就是流寇。我当然还是会从军。” “那你还会迎先帝到长安吗?” “会。否则以何名义同高欢抗衡?最终不过是败亡。” “你还会……鸩杀先帝吗?” 他毫不犹豫:“会。否则我会被他所杀,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啊,一切都是必然的。即使再来一次,还是这样的结果。十几年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直至权力鼎盛,原来这一路走来,始终的目的都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他看着我,说:“开始的时候,我没有那么高的雄心壮志。我离开武川,跟着时势到处流浪,一半是为了活命,一半是为了寻梦里的那个女子。我那时想,等我寻到了她,就找个稍清净的地方,同她安静地生活,生儿育女。可是后来慢慢不一样了。这世上,有很多有野心有能力的人,但是他们的心里没有天下。葛荣,尔朱荣,他们不过是想将国家用来作威作福,满足对权力的渴望。他们只会把这个世界败坏得更加糟糕。所以我觉得,这事情该由我来做。我能让大魏走出困境,让大多数人都比从前更好。” 我第一次痴痴地看着他。竟觉得有些不认识。我究竟嫁了一个怎样的男人?他的心中对于想要的东西如此的清明。他把权力看得如此透彻。他爱权力,也惧怕权力,更要驾驭着权力去完成他的志向。 他察觉我的眼神,噗嗤一笑,说:“怎么这么看着我?” 我觉得站在窗前有些凉,拢了拢身上的纱衣,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第四十九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不久,东边传来消息,高欢集十万大军,扬言要直捣长安,声势浩大到了蒲阪。宇文泰得了消息,回来笑着同我说:“他还真的准备和我拼命了。不过一下子来了十万,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吧。” 生死存亡的大事,在他口中跟儿戏一般。 弘农只有不到一万的兵马。实力悬殊。我有些担忧,问他:“要不要先回长安,避其锋锐,从长计议?” 他双眼一瞪,说:“回长安?那多不威风!跟夹着尾巴败逃似的。我难道怕他吗?” 这种时候,他竟想着这种事情?! 见我一脸诧异,他说:“我要是现在回长安,不就好像是欢迎他入主长安一样?怎能就这么将他迎入长安城下?我当然要迎上去!” “可是……” 十万之众,浩浩荡荡。光是想想,都觉得前途莫测。 他揽过我,执起我的双手,说:“没什么好担心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我是高欢那小老儿的克星。我们交手多次了,不管兵多兵少,他赢了我几回?” 我看着他明亮坚定的眼睛,问:“你准备怎么办?” 他的眼睛越发明亮,看着我,一字一句说:“我要引军入关,在渭南迎击他。” 渭南? “会不会太险了?要不要……等高欢再往西一点?”不到万把人的军队前行到渭南,一旦被人切断归路,就是全军覆没,毫无生机。 他听了这话并无忧虑,反而很开心地摸摸我的头,笑嘻嘻说:“明音若是男子,也可在我帐下做一大将了。” 我不满地撇开他的手。这话怎么说?是夸奖还是讽刺?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诸将也都是这么说。可是我告诉他们,高欢来势汹汹,若是等他到了咸阳,长安就会惶惑而人心思变。不如趁他远来,还未立稳,趁势击之。”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太过冒险。难怪诸将都心中不安。 “不过。”他说,“这次我以少迎多,只怕乱军中照顾不了你。我想把你送回长安去。” 我看着他,有些诧异。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我点了点头,对他说:“那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他笑得温柔又颇欣慰,捧着我的脸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这阵子越发好看了。”伸手将我鬓边落下的碎发别到我耳后,又说:“今年廿三了吧。不知不觉竟长成个小妇人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很高兴,笑嘻嘻说:“明音,我可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白了他一眼:“你第一次见我时我都十四了。怎么能算是看着长大的!” 他嗤地一笑:“可你那时分明就是个小女孩啊。[]明明还是张孩子的脸,却打扮得花枝招展,学作妇人样。” 我眼一瞪:“难道是我愿意的吗?”转过身不理他。平白说起那些我最不愿提起的往事,有些生气。 见我生了气,他转到面前来赔着笑哄我:“怎么就忘了,我确是看着你长大的,可不是在梦里天天见你么?” 我眼睛一转,一咬嘴唇,说:“听说宇文郎君当年在青楼浪荡行踪也是出了名的?” 他突然间露出一丝看似羞涩的表情,脸也随之一阵红一阵白。 我这才由那难得的窘迫中得到一丝乐趣。 他见我一脸报复得逞的得意,一把将我抱起,恨恨地说:“还不是为了找你!人没找到,惹了一身风流债!” 我一惊,随即搂着他的脖子忍不住吃吃地笑:“都是你自己惹的,又没人逼着你。如今倒耿耿于怀起来。你既喜欢自命风雅,当知青楼留名也是雅趣啊。快放我下来!” 他不肯放下我,故意板着脸说:“自命风雅?寡人在你心中就是个粗人是不是?寡人要治你出言不逊之罪!” 我扶着他的肩膀低头看着他,笑着问:“丞相大人要如何治小女子的罪?” 他抬头,将我放在地上贴在我耳边轻轻说:“侍寝三日,不得起身。” 我脸一烫,伸手推开他低头不语。 暧昧的气氛却令我心里却突然觉得难过。 我和他今日的情状,已然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果然女子都是身如柳絮随风摆么? 想到如愿,心又隐隐泛起疼痛。那日他站在雨中唤我的样子又清晰地浮在眼前。心一揪,眼中立刻一热。突然间很后悔,那日离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头再去看他一眼。 我们能在那么近的距离互相看着的时刻,大概再也没有了。 他察觉到我的情绪,问:“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我努力躲避着他探询的目光,挤出一丝笑,还未说话,一个侍从在门外说:“丞相,征虏将军到了,正在外面等着。” 他将我放在地上,说:“萨保1来了。我去跟他说点事情。” 过了一会儿又回来,说:“一路上怕有流寇,我让萨保亲自护送你回长安。当日攻克弘农时收的李徽伯的八千多兵马,有大半不愿留下的,都给放出去了。别人送你回去,我不放心。” “真要让我回去么?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出来?” 他一笑:“你想出来,我就带上你。”他将我揽过去,蹭着我的脸说:“我的明音不是一般的女子。女诫那种东西怎么捆得住她。她想做什么,我都尽力让她去做。” 他捧着我的脸,看着我说:“我也不需要你像其他女子那样,守在家中循规蹈矩,数着夫君的归期枯耗年华。你是我宇文泰的妻子,就该见惯世面,神采飞扬。”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融融的暖意。 忽然心中又有一丝愧疚。为着心中常常暗自浮起的另一个身影。也说不清这愧疚是对谁。 第二天一早,他将我送出城门。一队不到五十人的队伍,就朝着长安的方向出发了。 走到半路,一直同我并辔而行的宇文护笑着说:“还好叔母擅骑马。若是马车行走,又是诸多不便,我都不愿意送了。” 我也笑起来,调侃他:“难道我骑着马,你便是真心愿意送么?” 他一愣,随即大笑,连连摆手:“不可让叔父知道。” 宇文护长我两岁,从葛荣开始就一直跟着宇文泰,也曾跟着他一起到晋阳。当初宇文泰刚入关时他还年幼,并没有跟去。我听姚阿姊说过,到了平凉之后,他还一度帮助宇文泰料理家事,听说他治家严谨,家中上下被他打理得极好,极得宇文泰夸赞。后来宇文泰去了夏州,便将他留在贺拔岳身边。宇文泰一直很喜欢他,也很信任他。 他长得很秀气,瓜子脸,一双丹凤眼和宇文泰有几分相像,鼻子挺翘,鼻梁高而薄,嘴唇也薄,宇文泰说他长得更像母亲。男生女相,听相士说,这是大贵之相。但他家一门英烈,他自小又长在行伍之中,身上又天生带着一股武人的粗迈豪气。混在一起,实在是说不出的味道。 此刻见他这样说,我打趣他:“你怕宇文泰?” 他想了一下,说:“如兄如父,亦敬亦畏。” 刚刚行到潼关附近,天色将晚,宇文护便命众人寻旷地扎营。又分派士兵煮食、值夜。等一切安排妥了,便来跟我说:“叔母且安歇一晚,明早再走。” 看士兵们都在各忙各的事情,我便起身到四处走走。骑了一天的马,身上乏得厉害。 宇文护见了忙说:“叔母可别跑远了。怕这附近有流寇逃兵。” 想了想,还是招手找了三四个人,同他一起跟着我。 我说:“我又不会走远,何必这么谨慎。” 他笑着说:“百密尚有一疏。我可不想回去向叔父领罪。” 我一笑。跟就跟着吧,正好有人说说话。 一路闲聊着家常,走着走着就远了。看到前方有一片坍塌了一半的民居,宇文护笑着说:“运气不会这么好吧?”回头对跟着的士兵说:“走,去看看有没有留下的粮食。” 略走得近了,却听到一处倒塌的墙壁后面似有几个男子的嬉笑声和女子痛苦的**声。 宇文护一笑:“哪里的兔崽子,躲在这里快活!” 拔剑在手,走了上去。 我也连忙跟了上去。 绕过那残壁,看见四个军士模样的人正在那墙下凌辱一个女子。那女子衣衫尽已被扯烂,手脚俱被压着,一个人正伏在她身上耸动。 那女子紧闭着眼,已气若游丝,一串串微弱的**从喉咙深处滚出来,似是痛苦至极。 我立刻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脑中却浮现出多年前春熙楼的那一幕。 宇文护擎剑在手,两步上去二话不说,几剑便将旁边那三人刺倒在地。正在施暴那人一见,连忙起身拎着裤子想跑,被宇文护从后面追上去,一剑挥去,削去了半个脑袋。 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喷在那残壁和那女子赤/裸的身体上,触目惊心。 他扔下手中的尸体,随手拎起散落在一边的衣物擦干净剑上的污物,过来对我说:“没事吗?没吓着你吧?” 我摇摇头。血腥味太浓,令我的脑中有些恍惚的空白。 他说:“看这衣服,应该是攻克弘农之后遣散的李徽伯的人。好不容易逃脱生天,竟干这种勾当!” 宇文氏出身高贵,对这种事情自是不屑。 而我又岂会不知,战乱中这种事情稀松平常。当年连宇文泰都劫过民宅里的良家女子给尔朱兆。今年关中又闹饥荒。我们一路走过来,开始腐烂的饿殍,逃难被杀的难民飘在河上发出阵阵臭味,随处散落在乡野田间的残肢断臂,浑身赤裸的女子腿间一片血迹,被啃了一半的尸体,埋首在尸体中间的乌鸦和野狗。各种惨状不可历数。 宇文护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又抬头看看天,说:“天晚了,我们回营地吧。” 我朝地上那女子张望了两眼,她还活着,只是气息奄奄。看她被扯破的衣裙都是绸缎质地,那软软瘫在地上的手指甲上还残留着染上的凤仙花汁的红色,想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子。我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对宇文护说:“我去看看她。” 宇文护拦住我,不欲我多事,说:“叔母,算了。这种事太多了,哪是我们能管得了的?” 我推开他走到那女子身边。她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还在小声的呜咽。我取出身上的罗帕,将她身上沾着的血和脑浆胡乱擦去,回头对宇文护说:“把你的斗篷给我。” 宇文护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脱了下来递给我。 我将斗篷裹在那女子身上,将她的头抬起来,问:“你还好吗?还能动吗?” 她虽有些神志不清,但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立刻伸手将她脸上遮着的头发都拨开。―― 我的手脚立刻僵住了。 注解: 1萨保:宇文护的小字。 第五十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她是秋苓阿姊! 我连忙大声唤她:“秋苓阿姊!秋苓阿姊!” 她有些回身,勉强睁开眼看了我一眼,似是没有认出来。[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但是手抬了一下,又因为乏力,重重地掉了下去。 我回头对宇文护说:“我认识她!我们一定要救她!” 宇文护无可奈何,让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将秋苓阿姊抬回了营地。我烧了热水,遣开旁人,将她的身子仔细清洗了一遍,又喂她喝了些水。 直到晚间,她总算是醒了,神智也清醒过来。 我问她:“秋苓阿姊,你还认识我吗?” 她害怕地往床榻里面缩了缩,畏惧地睁着疲累的眼睛努力看了半天,摇摇头。 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是男装打扮,连忙将自己束着的头发散开,期待地看着她。 她又辨认了一会儿,突然失声痛哭:“你是墨离!墨离!” 她这一哭,将我的眼泪也引了出来。 已经十年过去了。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重逢。没想到当日她逃脱了春熙楼的灾祸,今日却还要受同样的屈辱。 这是宇文护在外面说:“叔母,可以进来吗?” 得到我的首肯,他掀开帘子进来,手里拿着一碗馒头,问:“醒了?” 我冲他点点头。心里是感激他的。虽然他不情愿,但还是救了秋苓阿姊。 我是不能怪他的。他的责任是将我安全地送到长安,自然不希望节外生枝,有任何的差池。 秋苓阿姊问我:“你好吗?你嫁人了是吗?” 我点点头,问她:“阿姊的家人呢?” 一问,问得她悲从中来,好容易止住,又哭了起来:“都死了!流兵闯入我家抢粮食,争执中杀了我的夫君和我的两个儿子!大娘心肠歹毒,竟容不下我,第二天就将我赶出来了……”哭得呜呜咽咽。 我觉得很难过。原来这乱世,谁都逃不过。 可是能活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谁能期待得更多? 好容易止住了哭,她看看我身后一身戎装的宇文护,问我:“墨离,那个独孤郎君后来去赎你了吗?你是嫁给他了吗?” 一句话勾动我的情肠,心中一绞。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已经是十年后了。 我还未说话,宇文护在我身后喝了一声:“大胆!这是当朝丞相的嫡妻邹氏,朝廷钦封的一品夫人!休要胡乱攀附!” 秋苓阿姊被他一吓,立刻闭了嘴不敢再说话。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眼看向我。 眼中却是困惑的。 我回头瞪了宇文护一眼,轻轻说:“你不要吓她。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宇文护义正辞严地说:“叔母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能被这种乡野村妇随便攀附,污了名声?若是叔父知道了,只怕会大怒。”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说的何尝不对。这关乎宇文泰的脸面,他的妻室怎么能是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还同他人有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 我轻轻对他说:“我都明白。你先出去吧。” 他很不满,身上散发着怒气。连脚步声都分外用力。 见他出去了,秋苓阿姊才小声问我:“你嫁的是当朝丞相?宇文泰?他真的就是当年常去春熙楼喝花酒的那个宇文郎君吗?我还一直疑心呢,只以为是名字相同的巧合。可怎么不是独孤信呢?他那时不是包办了你么?没再去找你?” 我摇摇头:“说来话长。”将故事从前往后、半真半假说了一遍。 独孤信一去不回,春熙楼遭难,宇文泰来救我,从此一直伴随在他身边。 她露出艳羡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说:“墨离,真是想不到,原来一直对你有心的,竟然是那个浪荡子。还是你的命好,他都是丞相了。你们又是相从于患难,感情该是很好吧?” 我低头一笑,胡乱点了点头。 秋苓阿姊越想越气,说:“那个独孤信!我当日还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还为你高兴。怎么说,我们这样的女子,能清白地对一个男人从一而终是多大的幸福。可是他竟然没有再回来!倒是那个宇文泰有情有义。――我听说独孤信如今也是大官了。你后来见过他吗?他还有脸面见你?” 她理解的,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我在心中苦苦地笑。清白地给一个男人?可惜,我已不是了。是我辜负了他。 其实我辜负了两个人。 越想越难过,唯恐露了马脚,我打断她:“别再说从前这桩事了。都过去好久了。” 她欣慰地将我的手拿过去拍一拍,说:“是是,你如今都是一品外命妇了。这些事,从此不再提了。”她细细看着我,说:“做贵妇就是不一样。你看你,长高了,人也更漂亮,更华贵了。你看你的手,还是跟葱段似的――你再看看我。” 她离开春熙楼的时候大约二十出头。如今也该三十一二了。可是面色蜡黄,眉间眼角都有深深的皱纹,皮肤已开始松弛。一眼乍看上去到像是将近四十的女人。手依然瘦,却不再是娇养着的水嫩,有几分粗糙。想是在那人家里过得也不容易。 我不欲跟她谈论这个话题,便问她:“阿姊今后打算怎么办?还有亲人可以投奔么?” 问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泛出来:“本来就是被拐卖的。如今夫家也回不去,我哪里还有人可以投奔?” 我一想也是。可故人重逢,她昔日待我也不差,总不能丢下她在这荒郊野外不管。我想了想,问她:“阿姊可愿意随我们一同去长安?到了那里再作打算。” 她一听,眼中一亮,立刻说:“墨离可愿收留我么?我可以在府中做杂役,可以伺候你的起居。我不怕吃苦,什么都能做的。” 这个,我心下生出几分为难了。虽说我是正妻,但家中的事一向不过问,都是姚阿姊在打理。而且,让秋苓阿姊在家里做杂役,我觉得于心不忍。昔日都是姐妹,她也待我不薄。如今怎么能让她伺候我。 我说:“这个,我便作不得主了。要问了我夫君,他同意才行。” 她一听,连忙说:“他会同意的。我当年还同他见过几面。”说了这话,她立刻小心地打量了我一眼,似是怕我不悦,又说:“墨离别误会,我只是陪他喝过几次酒。但他一定记得我的。” 我真的颇为为难。宇文泰不会同意的。他自己都讨厌别人提起当年浪荡青楼的事情,怎么还会让那里的旧相识到家里去。何况还是个熟知我过去的人。 但是又不好同她明说,只得说:“这个我此刻真的不好答应阿姊。家里的事一向都是夫君说了算的。夫君如今在外打仗,要等他回来才能同他商量这件事情。阿姊先同我们一起去长安,安顿下来了,等夫君回来再说,好吗?” 心里想着,同宇文泰商量,若我苦苦求他,也许他不会置之不理。或可为她寻到别的安身之处。 她有些失望,但还是勉强笑着点了点头,说:“墨离,多亏了你。不然我就只有死了。” 商量定了,我便起身了:“很晚了,阿姊休息吧。明早我们要赶路的。” 她点点头。 我转身正要离去,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墨离!” 我回过头:“怎么了?” 她的神情如惊弓之鸟,哀哀地说:“明早一定要带上我。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我对她笑了笑:“阿姊放心吧。” 我一夜没有睡好。 秋苓阿姊的出现让我措手不及。忽然又想起了很多往事。从前霜娘打我,一众阿姊都围在一边看笑话,只有她一个人看不下去了,挺身出来为我求情,还差点和霜娘起了龃龉。 做雏儿的时候因为霜娘怕我们发胖了跳不了舞,所以一直不给我们吃饱饭。也总是她有了什么好东西会偷偷给我留下一点。 春熙楼里的阿姊们每日接客,时常会收到客人的欺侮。受的气多了,就那身边伺候的雏儿们出气。年幼的女孩子们常常被打得浑身青紫。可是在我伺候秋苓阿姊的那大半年里,她从未打过我一下。 后来独孤公子包办我,她也是真心为我高兴的。 我躺在床上,回忆像被扯开的棉絮一般,丝丝缕缕地在脑海中飘荡。东一下西一下,忆到的全是我曾经想忘记的事情。 一直到晨光微现我也没有睡着,便早早起身。 出去一看,兵士们都已经起了,正在拆卸帐篷做临行准备。 见到两个士兵正从外面回来,边走边摇头:“太惨了,弓弦啊,脖子都断了一半。” “将军也真是。留下给我们玩几次也是好的呀。” “嘘――说这种话想挨打吗?” 抬头见了我,都噤了声,恭敬行了个礼:“夫人。” “征虏将军呢?” “在大帐呢。都准备要走了。看着夫人还再睡,将军就说夫人昨天累了,再等一会儿。” 我点点头,想起秋苓阿姊,便到她的小帐里去找她。 到了那里一看,两个小兵正在拆帐篷。 我奇怪,问:“秋苓阿姊呢?” 两个小兵都摇摇头:“不知道。队长吩咐把这个拆了,说要出发了。” 莫非她也同我一样,一夜心事,一夜难眠。 我在营地周围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她。只得去问宇文护。 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在看书。见我进来,站起来说:“叔母这么早就起了。那我们就准备走吧。” “你见到秋苓阿姊了吗?她不见了。”我问他。 他脸色平静地说:“我已命人将她绞杀了。” 太平静了,就像在说谁家丢失了一头牛,或者谁家多添了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我大惊失色:“杀了?你为什么要杀她?” 我脑中轰的出现她夜里拉着我的样子:“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他为什么要杀她? 我逼上前去拉住他:“你疯了吗?那是我的故人,她昔日对我是有恩的!” 宇文护面色肃然,冷冷地挣开我,说:“疯的人是叔母吧?竟然想要将她带到长安?” “可是她无亲无故呀!”难道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吗?! 宇文护说:“长安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她若在那里出言不慎,岂不是全长安都要沸沸扬扬,当朝丞相的嫡妻原来是个青楼女子,一双玉臂千人枕过?!叔父不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我心里泛起一阵寒意。是宇文泰介意,还是他怕别人介意? 我的声音在发抖:“我没有……” “可别人会怎么想?别人只会说,丞相的嫡妻原先竟是个青楼女子!”他也发怒了,为了维护宇文泰的尊严。 他说的也没有错。只要传出去,就是个笑话。 所有人都知道,嫁给宇文泰的是建康邹氏的女儿,梁主封的县主。士族豪门里清清白白走出来的高贵女儿。 我为什么还要再提过去的事情? 我低低地说:“那你……你可以将她送走。为什么要杀了她?” 宇文护冷笑:“送走?她如今认得你了,难保不会去长安投奔你。而且你看不出来吗?她如今只身一人走投无路,想要攀附叔父!谁知她攀附不成会怎样?她知道得太多,又不懂分寸。为免叔父叔母将来无穷的后患,我只能杀了她。” 我诧异:“你偷听我们说话?” 他一昂头,理直气壮:“我是为了叔父的声誉着想,怕叔母被他人蛊惑做出什么糊涂事情。” 乱世里一个孤身女子,遇到故人,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想要攀附依靠也很正常吧。 可是宇文护也真的没有错。若是宇文泰在,他也会这么做。换了任何为我着想的人在,哪怕是独孤公子,恐怕也会这么做。 是我错了。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若不同她相认,将她平安带到长安或中途找个安全的地方放下也就是了。 可我偏偏太欢喜,认了她。 害死了她。 我问他:“你们把她丢在哪里了?” 宇文护叹了口气,说:“放心吧。我让人把她埋了。不会曝尸荒野让野狗啃的。” 我想起方才从外面回来的那两个人,想必就是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还好,秋苓阿姊最怕的就是死后曝尸荒野。如今在地下有个一席之地安葬,还好。 一路郁郁不乐,同宇文护也没有什么话了。 过了几日,便回到了长安。 第五十一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冬 宇文护没有片刻停留,立刻便又动身回宇文泰那里。[.超多好看小说] 送走了宇文护,姚氏兴高采烈,拉着我一壁问:“前面情况怎样?宇文泰胜了吗?如今到哪儿了?怎么中途就把你送回来了?” 她关心着他,一点一滴都要知道。 我只得耐着性子一桩桩一件件说给她听。 听完在前线的那些事,她回味半晌,不无羡慕地说:“唉,明音,他对你真好。我也想什么时候能跟他一起出去时时陪在他身边就好了。” 我只好赔笑:“我是个闲人,在家里又帮不上什么忙,才好四处走动。可这么大的宅子要阿姊看着,阿姊哪有空走得开。” 姚氏笑道:“哪里的话。他这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见着你,恨不得把你栓在身上一刻不离。”复又叹口气,看着我无奈地说:“我尽心服侍他这么多年,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待过我。” 我又一笑。无言以对。她倒不是在埋怨我,只是心里确实这么想,就这么说出来了。 这时管家来报:“骠骑将军府的郭夫人来了。” 我的心往下一坠。 他的新妇。 也是可怜,新婚不到一月,丈夫便奔赴沙场。 姚氏有些尴尬,看着我一笑,说:“是我在家无聊,请郭氏夫人将金罗带来和毓儿一起玩的。我没想到你今天突然回来了……” 我也勉强笑笑:“无妨的。阿姊去吧。我刚回来,累得很,就不出去招呼她了。” 姚氏应着,出去了。 我坐在屋子里,看向门外的庭院。已到初冬时节,银杏的叶子凋零一地。阳光照下来,一地铺满的落叶上尽是斑斑驳驳的亮点。 两个婢女正拿着大篦帚扫着那些枯黄的落叶。 其实厚厚地铺着挺好看的。我走过去,对他们说:“这些落叶不用扫了。都留着吧。” 她们应了一声,都出去了。 眉生走过来,轻轻问:“金罗女郎在旁边的院子里玩儿着。夫人不想见见她吗?” 我想了想,说:“你想个法子将她引来。别让姚夫人察觉。” 过了一小会儿,就听见门那边毓儿说:“这里不能进去。这里是我阿母住的地方。” 一个细细的小女童的声音传来:“为什么阿母住的地方不能进去?可是这里面好漂亮……” 毓儿似是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带你过去。但是你要小声说话,不能吵着我阿母。我阿母刚从阿父那里回来,正在休息。” 两个小家伙蹑手蹑脚进来,在花园里左看右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我走过去一看,小小的金罗又长高了,梳着可爱的双丫髻,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采衣。毓儿正牵着她的小手,在花园里四处张望着那些新奇的植物。 真是两小无猜。 毓儿指着头顶上摇落殆尽的银杏,对金罗说:“你看,这是我阿父最喜欢的树。是他为了阿母从别处特意挪来的。” 金罗奶声奶气地问:“为什么他送自己喜欢的树,而不送你阿母喜欢的?” 毓儿一下被噎住,想了一下,说:“阿父喜欢的就是阿母喜欢的。他们都得喜欢一样的东西,不然怎么能做夫妻呢?” 金罗又问:“夫妻是什么?” 毓儿一愣。大概他也不懂什么是夫妻,只得支支吾吾地搪塞:“我阿父和阿母那样的就叫夫妻。” 金罗捂着嘴无邪地笑道:“你阿父和阿母是夫妻,你是你阿母生的。” 毓儿摇摇头:“我是我阿姨的孩子。” 金罗不解,追问:“你怎么不是你阿母生的?那你阿父和你阿姨是夫妻吗?” 毓儿被难住了。他还太小,并不懂得妻和妾有什么区别。他不懂为什么妾生的孩子不是妾的孩子却是妻的孩子,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有了妻还要有妾。 虽然未来他一定也会有妻有妾。 此刻他却因为答不上这么多问题而变得不耐烦,对金罗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再问就不带你玩儿了。” 金罗一下子住了嘴。娇滴滴的小姑娘,从前我在的时候尽娇宠着,大约她父亲也疼爱她,视若掌中之宝。此时被毓儿顶撞了一下,立刻不高兴了。 也不吵闹,就背着身子撅着嘴,等着毓儿去哄她。 平日里阿父阿娘都会去哄她呢。 可毓儿怎么懂?妹妹一下子不理他了,他也手足无措。 两个小家伙都不说话了。气氛一下子就凝滞起来。 我连忙走出去:“金罗。” 金罗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那小脸上的天气就变了。一时间暴雨倾盆。她哭着扑上来,一头扑到我身上,放声大哭:“家家……!” 她还认得我。 我一时心酸无比,也忍不住湿了眼眶。我紧紧抱着她,仔细问:“金罗,你在家好吗?” 小小的人,还不知好坏是什么,只是大声哭着,喊着:“家家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要金罗了吗?” 毓儿有些不高兴了,走过来皱着眉头要拉开她,说:“哎呀你认错人了,这是我的阿母,不是你家家。” 金罗听了这话,突然从我怀里抬起身子,愤怒地向毓儿打去:“她是我家家!你们偷了我的家家!” 举起手就朝着毓儿的脸打过去。 我还来不及拉住,一个小巴掌拍在了毓儿脸上。 毓儿有些懵,等反应过来,立刻捂着脸大哭起来。 这个也是家里惟一的小公子,千人宠万人疼的。 我连忙去看毓儿的脸。帮他揉着脸哄他。 那边金罗一看我撇下了她,立刻又放声大哭起来。两个孩子在我的小花园里哭成一团。 我连忙又抱起金罗。金罗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哭着说:“家家,你跟我回去吧!你别丢下阿父和金罗了……” 哭得鼻涕眼泪全都糊在我的衣服上。 只得哄她:“金罗如今有新的阿母,也待你很好的。” 金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闭着眼睛大张着嘴嚎啕大哭:“我不要新的阿母!我要我自己的阿母!阿母跟我回去吧!” 那边毓儿听了,一边哭一边来扯她的脚:“你才想来偷我阿母!她是我的阿母!等我阿父回来治你的罪!” 直把她的小鞋子都扯了下来。气愤中,扬手狠狠扔了出去。 这时姚氏和郭氏闻讯赶来,一看这阵势,立刻一人一个将两个孩子分开。 姚氏训斥毓儿:“你怎么回事?让你带妹妹到别处玩儿,你怎么把她带到这里来吵闹阿母?” 毓儿眼泪还没擦干,气呼呼地指着金罗告状:“她不讲理,非要说阿母是她的阿母!” 姚氏听了脸色一变,一个耳光扇了上去:“胡说什么!” 毓儿无端又挨了一掌,哭得更凶了。 我连忙将毓儿拉过来抱进怀里,对姚氏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别真打那么狠。” 姚氏真的动了气,脸都涨红了,说:“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 那边郭氏还在费力地哄着金罗:“别哭了,阿母带你回去好不好?” 金罗竟狠狠一拍她,怒道:“你不是我阿母!我不跟你走!”小手一指我,“她才是我阿母!” 说着又泪汪汪伸出双臂来要我抱。 郭氏无比尴尬,窘迫地对我行礼道:“是我没教好孩子,冲撞了夫人……” 她长得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都知书达理。 她是他的妻。她对着我行礼,慌张而凌乱。小心看我的脸色,生怕得罪。 可是她不知道,她的手上,有我耗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 我慌乱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波澜,笑着说:“没什么。可能这孩子想念她的亲生母亲了。” 郭氏心无城府地说:“可也奇怪呢。听府里的下人说金罗的母亲刚生下她就过世了。她是根本连看都没看过一眼的。也不知怎么今日看到夫人就非要说是阿母。” 我正不知该怎么往下接她的话,听到姚氏在一旁骂毓儿:“你看你惹出来的事!阿母的脸色那么差,她刚从阿父那里回来呢,长途奔波,你怎么不让她好好休息!还不快向阿母告退?” 毓儿委委屈屈走上来行了个礼:“惊扰了阿母,是孩儿不是。孩儿告退。” 郭氏也连忙抱着金罗向我告退。 只有她怀中的金罗还在呜呜咽咽地哭着,泪眼汪汪看着我唤着家家。苦恼挣扎,凄凄惨惨。 只是大家都以为那是小孩子的胡话,没有人再去理会。 一下子人都散尽了。 我一个人站在庭院里,感到飕飕的凉意。茫然地抬起头一看,冬日晴好,阳光透过那几乎已经落尽的银杏树顶洒下来。本该是暖的阳光,此时照在身上,冷得我浑身发抖。 盛极而衰,缘尽花残。 瞥见金罗那只小小的鞋子躺在草地上,便走过去捡在手中。 那鞋子又轻又软,红色缎面绣着小朵精致的花。果然是个极受宠爱的孩子。 我捏着那鞋子,一直到夜幕低垂。 一直站在这精致的庭院中。 这园子多美,费尽多少工匠的心机,有别处移来的沧桑古树,有别处引来的涓涓活水,有别处运来的嶙峋怪石――一切都是别处来的。连着这园子的主人,也是别处挪来的。 天地笼罩着我,却没有保护我。只是扔我在这里繁茂的园子里,冷冷看我自生自灭。 夜深了。在这园子里,有生命的,在嘤嘤哭泣。没生命的,也在嘤嘤哭泣。我努力侧耳倾听,这令人参不透的却渗入每一个毛孔让人不寒而栗的神秘的声音,大概就是岁月。 哭着哭着,就成苍老的声音。嘶哑而浑浊。岁月饶不了谁。大势早已去了。 眉生轻轻过来,将一袭斗篷披在我肩上,叹口气说:“是奴婢多事,不该将金罗女郎引来,让夫人伤心。以后总还有见面的时候呢。” 是啊,以后还会见面。以后将有漫长的岁月要一起度过―― 如无意外,金罗会嫁给毓儿为妻。 只要他们的父亲没有明着撕破脸,这婚事都是板上钉钉的。 而我要做的,不就是尽量避免他们两个明着撕破脸么? 亦是一桩大事。心里稍稍安慰着。我这样地堕落和凄楚,都是为了他。 第五十二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冬 前方的战报每隔三四天就传回来。两个传信的小兵两边不停地来回跑。一切的事情,宇文泰都竭力让我知晓。 那日我刚走,他便命人在渭水上搭建浮桥,令军士只随身带三日口粮,轻骑渡渭水。到了十月葵巳日,和高欢的大军相会于沙苑。 因彼众我寡,李弼建议据渭曲而待。于是宇文泰率诸军至渭曲,背水东西为阵。又命将士藏于河边芦苇之中,闻鼓声而起。到了下午申时,高欢率军来了。远远见宇文泰兵少,竟没有下令军队结行列而行,纵军竞驰。宇文泰亲自鸣鼓,埋藏于芦苇中的大军皆奋起作战,将高欢的大军截成两端,首尾不能相顾。 一直打到夜里,高欢逃遁而去。 前后虏卒七万。 想起宇文泰说的,他是高欢的克星。还真是怎么打都能赢他。 我合上书信交给一旁的眉生:“去拿给姚阿姊看吧。” 那送信的小兵又说:“末将出发之时,丞相已献俘长安,还军渭南。所有兵士于战所每人种树一株,以表武功。” 我轻轻一笑。他还真是有趣,竟想到用种树来纪念战功。 千秋万代之后,今日战场硝烟早已消弭,但那一万株树,却都已郁郁葱葱,成为华盖,荫蔽后人。 也许后人经过那里,见到那一大片参天古木,有人会说,看这些树,就是当年宇文泰在沙苑以少敌多,大破高欢之后种下的。 亦是别有心思,另一番千秋功业。 过了几日,朝堂上传来消息,宇文泰被进为柱国大将军。并随同出征的十二将俱有封赏。 如愿被改封为河内郡公,増邑两千户。 听说他在降卒中遇到一位东边的远房亲戚,才得知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甚为悲痛,表奏皇帝,急急回了长安,发丧行服。 人生大起大落莫不如此。少年离家求取功名,终至分封列侯,只是双亲再无福得见。 他为了忠义失去太多。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妻子,也失去了我。谁说得清他当初若是留在洛阳会发生什么?也许今日和宇文泰在战场兵戎相见,两军对阵,同样的唏嘘感慨,生死难料。(.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命运是吝啬的。不会全给。想要的,总不会全给。需要权衡取舍。然后到死也许都不知对错。然而要怎样提前算计? 糊涂一点好。 这日我带着毓儿上街玩儿,过了晌午,便往回走。走到半路,正遇见彭武,驾着一辆马车,迤逦而来。 那里面坐着的不是他便是郭氏。我连忙带着毓儿闪到一边,不欲与他们相见。 无颜再见他了。 “莫离娘子。”彭武将车停在我身侧,探过来唤我。 我只得回头,对他一笑。 车帘子掀开,他的脸露出来。 他见了我,转头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然后便跳下马车。 这时才看到,车里还坐着郭氏和金罗。 俱戴重孝。 那素白孝服下,郭氏低头垂目,最朴素的装扮,一点首饰也无。然而才十五妙龄,清丽秀美,遮不住的绮年玉貌,万般风流。 郭氏见了我,也连忙带着金罗下了车,对我行礼:“夫人。” 金罗表情怯怯的,咬了咬嘴唇,似是不甘心,还是行了个礼,生硬地开口说:“夫人。”话一出口,眼已经红了。 想是回去被人教过。 我心里一阵酸痛。 连忙一推身边的宇文毓:“你见过骠骑将军了么?” 毓儿撇了撇嘴角,似是有些不乐意,但还是恭敬地行了个礼:“宇文毓见过独孤将军。” 如愿一笑,说:“毓儿可愿意和金罗去那边玩一会儿?我有几句话同你阿母说。” 毓儿警觉地仰脸看着他:“将军要同我阿母说什么?” 如愿大约是觉得这孩子的样子很好笑,噗嗤笑了一声,说:“是有关你阿父在前方的事情。” 毓儿回头看看我。我冲他点点头:“去吧。” 于是郭氏将两个孩子抱上马车,彭武驾着马车到前面去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站在路边相对。我一时觉得羞惭,只对他说:“你请节哀。” 他苦笑一下,说:“有些事天命注定,非人力所能改变。好在听说家父去得安详,没有经受什么痛苦。” 如此寒暄几句,见车走远了,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怎么样?怎么瘦了许多?” 我尴尬一笑,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胡乱说:“我一切都好,公子不用挂心。” 他又问:“那日你回去,黑獭可有为难你么?” 我摇摇头,掩饰着:“倒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曾怎样。” 他点点头:“那就好。我只担心黑獭那个性子,一旦发了脾气,你会受到伤害。” 我又轻轻摇头:“他一直待我很好。” “是吗……”他的声音有些落寞。 “只是……我应承他不会再单独和你见面。”我低下头,羞于看他,“所以我们从此还是别这样吧。” 他先是有些吃惊,但随即明白了。有夫之妇,如何能与别的男子频频私下里相见?更何况这女子的丈夫,还是天下顶尊贵的一个男儿,手握大权,睥睨苍生。 有些事情,越是不能够,越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只因得不到吧?五内俱焚。 他说:“你是对的。如今你我都已各自嫁娶,再这样下去只是白白招惹是非,对你也不好。但是——”他看着我,双眼黑沉沉地黯淡,有浓密的愁云在翻滚辗转,“不要爱上他。我一定会来接你走。不管过多少年,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要做这件事!我们不会长久地分离。所以,你不要爱上他……” 我柔柔地一笑。他精致英气的五官映在我的眼中分外的温柔和暖。眉如墨画,目若朗星,龙章凤姿,肃肃如松下清风。冷风中,他眉头紧蹙,眼中翻滚着无边无际的苦痛。斗篷领边的狐毛轻轻扫着他的脸颊,那纯黑色的斗篷披在他身上,分外清贵雅致。 心中为之酸涩。上天既生了如此俊美标致的人,为何还要吝啬给与他快乐。 我看着他,看着看着,心中凄凄的,泪就涌了出来。这个白玉般温润无瑕的男子,他是我最初的和最后的爱人。有了他才有了我人生里数之不尽的欢乐和绵绵不断的哀伤。我怎还能爱上旁人? 街上汹涌的人潮中,只有我们两个随着时光静止。这漫长的时间如河,那噬人心肺的感觉久久缠绕不去,我们情迷其中,俱不愿动。 我含着泪,笑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如愿,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怀疑我。” 他伸出手指抹去我快要滴下的泪水,用力地点头,好。 我们望着对方,凉凉地笑。这世界阴沉又冷寂,对我们恶意作弄亏欠。我们却无处讨要,爱恨亦无处安放。 也不知他是真的认为我们还有那一天,还是在安慰我。 就算是安慰也好。若是这点安慰都不见了,还怎么往下过活?地位再高也是空壳。谁稀罕。聆音苑里的种种华美,谁稀罕。 一只华丽的囚笼。囚住一只金丝雀。也不知宇文泰是如何算计。就算囚住我,又得了我,那又如何?我永不会爱他。 权势再重,人可以困住,心可以剜出,而爱却要如何抢夺? 不过是痴心妄想。 一阵悲风卷过。天上飘下了雪花。一下就是大片大片,如碎玉轻洒。 有几片雪花落在他的头上,洁白地伏着他乌黑的头发,无比沧桑。我一时恍惚,好像一眼见到了他二十年后的模样。—— 二十年后,他五十五岁了。会是什么模样? 不忍再看,轻轻对他说:“我该走了。” 他点点头:“好。” 我一笑,尽量让这个笑容温柔而美好。——每一次和他的相见,都怕是最后一次。我们早已经历过生离死别。 我说:“这次公子先走吧,让我看着你走。” 他眼中清波一动,唇微微一颤,随即转过身去,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那里走去。 我看着那高大修长的黑色的背影。斗篷的角在寒风中翻飞着,他在我期待的目光中不曾回头。 突然后悔。原来那天我离开的时候,他未等到我回头再看他一眼,心情也是这般的失望而落寞。 果然只有一地曲终人散的寥寥冷清。 我看到他将宇文毓从马车上抱下来,对彭武说了什么。彭武便牵着宇文毓过来了。 他钻上了马车。一直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 之后没几天,他被迫提前结束了丧期。朝廷派他和冯翊王元季海一起率领两万步骑去攻打洛阳。 我牵着毓儿回家,还沉浸在方才的悲伤之中,一路上默默无语。 毓儿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喜欢独孤信?” “什么?”我一愣。何以一个五岁的孩子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瞪着我,表情颇为不满,说:“你喜欢独孤信吧?” 我一笑,蹲下身去看着他,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是你阿母……” 他摔开我的手,一时间变得气呼呼的:“正因为你是我阿母,我才要问清楚!你心里只能有我阿父一个男人!” 我无奈,只得说:“我喜欢的当然是你阿父。独孤信是你阿父的同僚,我怎会喜欢他?” “骗子!”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还当我看不出来?不喜欢他你见了他哭什么?” “我哪有哭?” 他指着我的眼睛:“你眼睛还是红的!他还帮你擦眼泪来着。当我在车里没看到么?” 唉,何以落魄到被一个五岁的孩子识破了天机。只得强作精神继续搪塞:“他方才同我说,你阿父在前线仗打得很辛苦。我这才伤心起来。” “真的?”他仍然不信,警惕地盯着我看。 我点点头:“真的。” 他这才半信半疑,瞅着我说:“你可别忘了,你是我们宇文氏的女人。” 那双乌黑得如同两颗墨丸似的眼睛盯着我看,令我啼笑皆非。俄而又暗自伤怀起来。他这么小,却也知道,我是宇文氏的女人。 谁都知道了。只有我和他还不甘心。妄想着篡改天意。 深夜的庭院里还簌簌飘落着絮般的雪花。我靠在床上,床边的两个火盆也不足以抵御窗缝漏进来的寒风。 他的斗篷那翻飞的角一直在我的眼前浮现。 泪凝在腮边,仿佛结了冰。 寒夜深梦,天涯断肠。 第五十三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春 大统三年大概是极利于宇文泰的一年。(.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整个冬天捷报频传。他一路往东,势如破竹。进军蒲阪,往北又平定了夏州;随即南面李显攻下了荆州;东面侯景退败,如愿进了洛阳;颍川、梁州纷纷投降。后来韦孝宽又取了豫州,东扬州也投了他。 到了大统四年的三月,他们终于班师回到长安。 在咸阳整军时不足一万人。带回来的却有六七万。出发去潼关开始整军之前,朝堂之上还一片质疑之声,包括皇帝都抖抖索索犹犹豫豫。 三十出头的青年,靠着偶尔得到了昔日长官的部众起家,又抓着先帝和高欢有隙,将先帝迎到长安获得了正统的地位。桩桩件件怎么看都是投机,如何教一众老奸巨猾惯于明哲保身的老臣信服? 然而如今都沉默了。随即一片赞叹之声。 班师回朝的那天,正是阳春三月的晴妙好天。春风和暖,桃李争华。城中的空气里都飘着迷醉的花香。 毓儿闹着要去看他阿父,姚氏便带着他出门去了。 回来时兴奋地说,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浩浩汤汤走过长安最宽阔的那条能容纳十辆马车并行的街道。兵士皆黑袍银甲。春风中旌帜迎风昭昭,气势如虹。 跨着马走在最前面的是扛着军旗的小兵,黑底白字的大旗,一个大大的“魏”字。右边落他一个马身的扛着帅旗,同样黑底白字,是“宇文”二字。 宇文泰就跟在他们后面不远处,勒马缓步而行。 多少人血染黄沙,才有这长安城上湛湛青天。多少不归的死灵,才换回这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 谁都以为军人就该上战场。可战场上厮杀咆哮的,也都是平凡血肉之躯。这风光场景的背后又有多少失去儿子的寡母,多少失去父亲的孩子,多少失去丈夫的妻子。 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以少胜多大胜归来实属不易,自要做足了姿态。 再后面又是两个扛旗的小兵,两面帅旗分别是“李”和“独孤”。后面的就是李弼和如愿。 再往后便是其他将领,一一往后排去。 听说,毓儿在人群中见到他阿父,兴奋地叫出声来。宇文泰也高兴,便将他抱过去,放在自己的马鞍前,一路到了宫城门口,才放了下来,让姚氏先带了回来。 毓儿两眼发亮,对我说:“阿母,我以后也要同阿父那样,做大将军,领兵打胜仗!” 姚氏笑嘻嘻地说:“你啊,平时读书也不长进,尽顾着玩乐。你若是真能有你阿父一半的英雄,我也就安心了。” 我笑道:“毓儿读书已经很用功了,是不是?” 哪知毓儿摇头晃脑地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我忍俊不禁:“你是从哪里学了楚霸王的话?” 他认真地说:“孩儿近日在读太史公书。” “哦?”我倒是有些诧异,“谁给你的太史公书?” 他说:“阿父书房里的。我看阿父在家的时候没事都会看太史公书。” 我无奈地摇摇头:“太史公书里写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人,你怎么光记住了楚霸王的这句话。” 他总想取悦宇文泰,小脑袋绞尽脑汁去想宇文泰喜欢什么。可是毕竟年纪小,拿捏不准。 我倒是有些担心。他从小在宇文泰强大的阴影下亦步亦趋,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毓儿还兀自沉浸在父亲回家的欢乐中,冷不防姚氏说了一句:“你阿父不在这几个月,你写了几张字?念了几首诗文?你阿父待会儿从朝中回来,若是考起你,我估计你是逃不过一顿打。还万人敌!” 毓儿立刻变了脸色,望了一眼假装疾言厉色的姚氏,又怯怯地看向我,伸手拉过我的宽大衣袖,小声问:“今晚毓儿能不能来陪着阿母?” 姚氏一听,放声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这小畜生,他倒是知道阿泰不会在你面前发脾气呢!”说着一把将他搂过去,说:“阿母今晚要陪着你阿父,没空理你。” 人小鬼大。处处揣摩着父亲的心思。 晚上皇帝赐宴,因着战功大宴群臣。 刚吃过晚饭,毓儿就抱着书盒来了聆音苑,我便让他在书房里写字。他铺着纸,提着笔,装模作样地写着。远远一看,心无旁骛。 看他写了一会儿有些恹恹地犯困。我便走过去,将他面前的蜡烛拨亮一些。随便一瞥他面前的纸,直是忍俊不禁。 那纸上整整齐齐,稚气又工整地写着魏武帝的《龟虽寿》! 他这是怕宇文泰回来打他,先练练宇文泰喜欢的诗,讨他欢心呢! 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小眼珠一转,就是一肚子主意。 没准将来,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我看看时辰,已经过了定昏,毓儿手里抓着笔,头不停地点着,实在是困了。便对他说:“毓儿去睡了好吗?明天早起再读书。” 他努力睁着困顿惺忪的眼睛说:“可是阿父还没有回来。” 我将他手中的笔接过来搁下,将他抱起来,说:“阿父今天要很晚才回来,毓儿就睡在阿母这里好么?阿父不会怪你的。” 他点点头,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已经要沉沉睡去。 我吩咐眉生去跟姚氏说一声,便将他抱进内室,放在那张大床上,招来侍女给他脱衣盖被。只片刻,他已经熟睡了过去。 我看着他熟睡中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不禁又想,若生下了那个孩子,如今也该四岁了。也是这般怕他的父亲责打,也是这般安静得如同一只猫儿一般睡在我的床上。 眼中一热。硬生生挥断自己的思绪。 不能想。都是想不得的烟云旧梦。 我起身熄了灯,回到书房。那纸张还未干透。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何以小小年纪,竟要他背这样老气横秋的诗。真是难为这么小的孩子。 不禁重铺了一张纸,提笔写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刚落笔,外面传来一阵沉实的脚步声。他回来了。 我抬头看去。他还穿着朝服,衣冠严整,环佩玎玲,通身的气派。脸上却浮着掩不住的喜色,走进来说:“怎么还不睡?在等我?” 我笑笑,搁下笔说:“毓儿怕你回来考他的学问,刚才整晚都在这里写字呢。” “哦?”他挑眉,“他写的什么?”说着向桌上看去,看到我写的那张,佯怒道:“靡靡情诗,他怎么写这个?不像话!” 我一把抢过来:“这不是他写的!” “同心而离居?”他的嘴唇向上一挑,一把搂过我的腰,身上淡淡的酒气直冲我的鼻子。他垂着眼睛紧紧看着我,眼神一丝魅惑,轻轻说:“是谁半夜一个人写这个?所思在远道……” 我浑身一滞,连忙一个转身轻轻推开他,一手拿起另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毓儿写的。”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来,草草扫了一眼,竟也失笑:“这小兔崽子,写这个做什么?” 他抬头看看我,说:“写魏武的诗来讨好我,还躲到你这里来……哼,看来这些日子是没有好好念书,才这样害怕我责骂他。” 我也笑了,将白日间毓儿说的那些话都学给他听。 宇文泰知道他在读太史公书,有些高兴,又有些不满说:“好啊,读史好。就是怎么读了半天,只读进了项籍?” 我笑道:“小孩子嘛,崇拜英雄的自然的。” 宇文泰嗤了一声:“项籍算什么英雄,勇而无谋,优柔寡断。张良,陈平,韩信,哪一个不值得他崇拜?还学万人敌!我看他,能敌得过他老子就不错了。” 我见他真的有些不悦,也不知他刚回来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只得抚了抚他的胸口说:“孩子还小,志向还未定型。还需要你多教他。可他如今那么怕你。费尽了心思去猜你的想法,迎合你的喜好。只怕将来,对他自己不好。” “哼。”他重重哼了一声,“没出息。也不知碧儿平日是怎么教的!他老子正准备帮他把仗都打完,不用他去万人敌!” 我沉默不再说话。 宇文泰兀自气了一会儿,缓了缓,问:“他人呢?回去了?” 我伸手指指内室:“在里面睡了。” 宇文泰一皱眉:“谁允许他睡这里的。他睡这里,他老子睡哪里?”说着大步往内室走去。 我连忙跟了进去。 只见他在床边站了片刻,似是在借着月光悄悄看熟睡中的孩子。 我走过去,将蜡烛点亮,倚在他身边,也看着毓儿。 半晌,他转过头来,轻声对我说:“他真是没半分像我!” 可那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慈爱的,闪着父亲的光。 然后他将毓儿轻轻抱了起来,贴在我耳边轻轻说:“我把他放到碧儿那里就回来。等着我。” 我脸一热。见他轻手轻脚出去了,便吩咐侍女给他准备睡衣睡履,自己也换了纱衣,坐在铜镜台前细细地篦发。 他回来的时候,见我坐在铜镜前,抱臂倚着门框轻笑着说:“青纱衫子淡梳妆。明音比在弘农离别时,又美了二分。” 他走过来拉起我往院子里去,一边说:“刚才我见院子里的几株西府海棠开了,你见到了么?” 一般的海棠有色无香,美中不足。只有这西府海棠,色艳香浓。且西府海棠的花蕾红艳妖娆,开花后颜色逐渐变淡,远观如晓天云霞,堪称海棠中的极品。 此时院落一角,三五株西府海棠已全部开放。俱褪去艳红,变得粉嫩洁白,一瓣一瓣,吐蕊而绽。在柔柔月光下泛着清辉,且妖且雅,娉婷袅娜。 宇文泰从身后轻轻抱住我,贴在我耳边问:“你喜不喜欢海棠?” 他喜欢海棠。他觉得桃李轻佻,白梅孤冷,莲花太圣洁,牡丹太华美,连芍药都因媚丽而失于端庄。 惟有海棠,娇艳且清丽,潇洒而锦绣。颜色、香气、姿态,无一不恰到好处。 海棠。他也许不知道,海棠又名断肠花。相传是古时一个女子思念情人,吐血阶下,随生此株,随开此花。 我点点头。 他拉着我走到树下,信手摘下一朵犹自盛开的花,轻轻插入我的鬓边,欢喜地一笑:“海棠映烛照红妆。这样便更好看了。” 一阵晚风吹来,树上轻轻落下几片粉色的花瓣,飘在他的肩上。亦如诗如画。我突然惊觉,他亦是一个神貌俊伟的男子。 他的丹凤眼波光流转,灼灼生辉。眼中的神色像潺潺流水一样不可捕捉,又柔柔地看着我。他靠得太近了,我闻得到他身上阿末香的气味。淡淡的,却熏得人头目昏沉。 我仰头看着他,有些神思迷惘。 然而他的唇是暖的。滚烫的。一直烫到心里。 第五十四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夏 在长安未待满一个月,诸将都纷纷动身回到了自己的驻城。[] 宇文泰将如愿派去了洛阳,自己带着军队返回了潼关附近的东雍州1。我与他同行。 跟随在他左右,心无旁骛,反而不容易胡思乱想。 七月下旬的一天,天气依旧炎热,宇文泰未去军中,正在家里练字。 我站在一边,将一颗颗新鲜乌紫的葡萄从翠绿青枝上摘下来,慢慢剥去皮,放在他手边的白釉莲花碗里。 淡淡的怡人的果香萦绕着我的指,弥散在书房的方寸之间。刚刚洗净的葡萄,经过百天的生长,阳光雨露,颗颗饱满光滑,酸甜润喉。 不仅可口,还能酿酒。太史公书里记载,博望侯张骞将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技术从西域带到了中原,此后葡萄酒便受到宫廷和贵族的喜爱。从前都是极其珍贵的。据说东汉灵帝朝,扶风郡有个叫孟佗的富人,只拿一斛葡萄酒贿赂宦官张让,当即被任命为凉州刺史。到了晋时,葡萄酒已没有那么难得。陆机就曾经写道:蒲萄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 宇文泰也钟爱葡萄酒,说它和中原所酿高粱酒味道迥然,甘甜馥郁,饮后余香满口,飘飘然如入仙境。 若按照张让的标准,宇文泰喝下的葡萄酒,便是用来换整个长江南北,都绰绰有余了。 见他写得入神,便用两齿小银叉戳了剥好的葡萄,送到他嘴边。 他依然全神贯注,连葡萄籽都一并嚼了吞下。 天气炎热,我觉得有细密的汗珠从额头和脖颈上渗出来。便去一边的榻上拿了纨扇,轻轻扇着。 他受到风,停下手中的笔,打量着我手中素白的纨扇,突然一手抢过去说:“怎么是个白的?我来给你的扇子题个字吧。” 我急得一把按住扇面,嗔道:“我可不要什么壮士暮年志在千里!”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望着我一笑,撒开我的手,下笔细细写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是他一贯的字体,铁画银钩,收尾处潇洒飘逸。 他将纨扇递给我,得意地问:“那这个可满意?”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细密青翠的葡萄藤,温柔地缠绕着挺拔的樛木,相依相生。 只不过——我举着纨扇,看着那上面的字慢悠悠地说:“樛木上岂止有一株葡萄藤缠绕?枝枝蔓蔓牵扯不清的,也不知有多少。难怪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这是你们男人喜欢的诗,我拿着这扇子岂不是打自己的脸?我不要这纨扇了。” 说着往书案上一丢。 他哈哈一笑,捡起那纨扇,说:“就这么害怕我见异思迁么?” 我拿白眼瞟着他,说:“你便是见异思迁了,我又能如何?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他噗嗤一笑,说:“果然还是善妒的女人最惹人爱。别有风情。”他贴上我的耳朵,坏着声音说:“放心,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心中一动。 啊,连在他身边,我都已成了故人。 他看着我,突然话锋一转:“你怎么流这么多汗?太热了么?来,夫君给你扇扇。” 说着一手接过我手上的罗帕给我擦汗,一手给我打着扇子。 还边说:“你看你,一脸的汗,皆因心起妒念。你再看我,心无旁骛,心静自然凉。” 这人多大了都改不了信口胡诌。我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捡起白釉碗里的小银叉,戳了一颗葡萄送入他口中。 正在说闹间,宇文护大步走进来,身上的铠甲哗哗作响。一见宇文泰在给我打扇子,有些尴尬,连忙退后了一步,低下头行礼道:“不知叔母也在这里。宇文护失礼了。” 我也有些尴尬,连忙一手夺过宇文泰手中的纨扇。 宇文泰倒是不以为意,呵呵一笑,说:“无妨。什么事?” 宇文护抬起头,表情严肃:“高欢遣侯景、厍狄干、高敖曹、韩轨、可朱浑元、莫多娄贷文等围洛阳,高欢率军随后。如今独孤信据金墉城,随方拒守,已数日之久。” “什么?”宇文泰明显一惊,似是意料之外。他说:“可是皇上不日就要前往洛阳祭拜园陵。他们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围了洛阳!” 宇文护说:“恐怕独孤信一支军马,挡不住高欢这几路大军。前日侯景命人纵火烧城,如今金墉城内外官房民舍十只剩二三。叔父需早做决断。” 说着,似是无心地,瞥了我一眼。 宇文泰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调赵贵、李远、怡峰、李虎,率所部跟我即刻往瀍东进发,去救独孤信!” 宇文护立刻接话说:“如此倾巢而出,解往西边的降卒会不会不稳?何况至尊还未有诏书给叔父。此时大动干戈,只怕至尊面前无法交代,在朝上又惹人非议。” 宇文泰面露为难之色。打起仗来,又是前方又是后方,兵力才显得捉襟见肘。沉默半晌,说:“只能赌一赌。若战事顺利,后面便不敢叛乱。如今主上已经在去往洛阳的路上,我必须要去解洛阳之围。” 听着他们说话,我的心忽上忽下。上一次,他没有出兵去救他,逼得他弃城南奔。现在想来,以如今的兵力要首尾两顾都捉襟见肘,何况当时。原来他当年并不是故意见死不救。 晚上宇文泰躺在床上一直睡不安稳,辗转反侧,似是心烦意乱。我便起身取了扇子,轻轻给他扇着。片刻,他似是安稳了一些。忽然睁开眼问我:“你是不是想同我一起去瀍东?” 他的双眼看着我,在黑夜中分外清澈明亮。 我垂目不语。心弦乱颤,却不敢说。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闷闷地说:“想去就一起去吧。” 我还是没说话,又给他扇了两下风,他忽然心烦意乱地一挥手:“行了,别扇了。越扇越热!” 那团扇被他的手一打,啪地掉落在席上。 我的手悬在半空,突然间无所适从。他是那样的恼我。 我轻轻捡起纨扇,正要下床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一跃而起,英气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眼神恁的复杂。没来由的愤怒,苦闷,看着我的眼睛,似想将我看破。 “你就这么紧张他?!” 我的心中有无限凄怆翻滚辗转。 紧张他?我原以为,这隐秘而沉痛的思念,除了天边的月亮,再没人知道了。 浓墨重染的夜里,突然被宇文泰质问,想到昔年缠绵恩爱的时光,只感伤心欲绝。—— 如今我连为他担心,都成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地上的青瓷博山炉袅袅腾着轻烟,芳菲的香气,如催情的春药,笼着各怀心事的男女。 我睁眼看着他,近在咫尺,那瘦瘦的脸看上去却不真不切。是夜色太浓了吗? 他平静下来,看着我,眼中尽是失望。过了很久,淡淡说:“想去就去吧。” 他下了床,去书房睡了。 我凝固在黑夜中,坐在床上,静静看着窗外的漫天星辰。 黯淡无光的下弦月,在云中默默穿行,照不见我灰沉的人生。 泪凉凉地滑落。 谁会想到呢?我已不知所措地拥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将令我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许只有随他出征能够挽回颓势。发生点意外,车马劳顿,伤心伤身,或许便可一劳永逸。 到了八月,我随宇文泰动身了。 初三日,出了函谷关,便到了谷城。 立刻便遭遇了莫多娄贷文和可朱浑元。 听说侯景和高敖曹得知宇文泰出关的消息,本想以逸待劳,就在金墉城下等着。然而莫多娄贷文主动请兵要求击其前锋。侯景不准。莫多娄——用宇文泰的话说,是个痴人。他不肯受命,和可朱浑元带着一千兵马过了瀍涧。 这天,得知了消息的宇文泰派了李弼和达奚武陈兵于孝水。夜里,他们遇上了渡过瀍涧而来的莫多娄。 当李弼他们正和莫多娄贷文交战的时候,皇帝到了宇文泰大营。 我在不远处看到那巍峨华盖下,被众人簇拥着缓步走进中军帐的中年男人。他个子很高,身材微胖,却依旧努力挺着腰板,好使自己在一众下臣面前不那么委顿。 却仍然掩不住黯淡风霜之色。 皇帝四十一岁了。民间都在议论他只是宇文泰手里的傀儡。也许他更愿意做一个没有权势,只有富贵的南阳王吧。至少,原配夫妻之间可得圆满。 二月间他刚听了宇文泰的建议,娶了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瑰的长公主郁久闾氏。柔然势大,不愿年轻貌美的公主为妃。为了让公主入主中宫,他只能废了原来的皇后乙弗氏,并命她于别宫出家为尼。后因郁久闾氏仍然嫉妒,又只得让乙弗氏去儿子秦州刺史、武都王元戊那里。 乙弗氏端庄娴雅,同皇帝少年成婚,在大统元年被册为皇后。如今全无过失就被废除,不过是出于她夫君的政治需要。—— 不,是我夫君的政治需要。宇文泰要东征,便要防着北边的柔然来犯。婚姻不一定最有效最稳定,但一定是最便捷的结盟方式。何况郁久闾氏是柔然可汗的掌上明珠。 于是皇帝不得不为了国家大义驱逐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妻子。 想起如今在秦州青灯古佛的乙弗氏,不禁觉得凄凉。半生爱恋,只换来佛前一盏永不泯灭的油灯。 婚姻在权势面前尚如此薄弱。世事苍茫,总成云烟。任何一点意外都可随意摧折。 爱情更是不值一提。—— 我胃中猛的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将眼泪逼出。 帐中闷热,我起身走到外面去透气。 仲秋的晚风阵阵清凉。觉得好些了。 不久,一匹快马直冲大营,候骑飞报入帐,隐约听到说,李弼达奚武大胜,临阵斩了莫多娄贷文,可朱浑元单骑逃遁。已将俘虏送解往弘农。 又过了一会儿,又一匹快马冲进来。 侯景得知消息,又知宇文泰将进军瀍东,便连夜撤军。金墉城解围了。 我怕听得不真切,忙又遣了人去打听,得知确实金墉城的围城之困已解,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被围困旬日有余,他总算有惊无险。顿时,天地都变得无比清明。一弯新月高悬,漫天洒满明亮的星子。连四下黑暗里秋虫的鸣叫都分外清脆悦耳了。 注解: 1东雍州:西魏废帝三年(公元554年)改东雍州置华州。 第五十五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秋 不觉夜深。(.无弹窗广告)先是皇帝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出来了。宇文泰将他送至帐外,然后转身又进去了。 也许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我笼了笼宽大的衣袖,转身进了卧帐。 我有些困倦,倚在床上半睡半醒,似乎过了很久,忽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轻唤:“莫离娘子。莫离娘子。” 我睁开眼,还未看清是谁,就被来人一把捂住了嘴。 心中一吓,定睛看去,却是贺楼齐。 此时此刻,他怎么会在此地? 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间轻轻嘘了一下,放下捂住我的手,轻轻说:“娘子快跟我离开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我头皮一麻,有不祥的感觉。 贺楼齐小心翼翼地将声音压到最低,说:“娘子别担心,将军安然无恙。是我家将军吩咐的,要将娘子立刻带离这里。其他的事情,由他处理。” “他要干什么?”我问。 金墉城刚刚解围,皇帝在此,宇文泰也在此,如愿他要做什么? 我的心突突乱跳,仿似窥见了一个惊天的阴谋,连带着头也开始痛起来。 见我犹豫,贺楼齐着急地说:“娘子忘了和我家将军是怎么约定的了?他来接你走啊!” 我的心狠狠往下一坠。 不知为何会往下一坠。是我自己说的呢,等他来接我。可是此刻,心却坠在胸腔里,沉沉压着,雀跃不起来。 脑子还一片混乱,贺楼齐已经不由分说一把抓着我往外面走。 我一片昏头涨脑,任由他将我推上马背,小心避开值夜巡逻的卫兵,一路向西跑去。 跑出去约三四里地,突然胃中又一阵翻江倒海,紧跟着头也一阵眩晕,几乎要摔落下马。我赶紧勒马停住。 贺楼齐见状,也勒住马,回头来问:“娘子怎么了?” 我定一定神,勒紧马问他:“公子呢?其他人呢?” 贺楼齐愤愤说:“娘子不会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变卦了吧?” 变卦?何以要深更半夜偷偷溜走?如愿他到底计划了什么? “公子他要干什么?”我追问。 贺楼齐一咬牙:“娘子难道不是已经心知肚明吗?今晚之后,就没宇文泰这个人了!” 我大惊失色。脑海中左突右撞的全是各种血腥的画面。如愿去杀他了? 我的心中划过一道闪电。莫非至尊前来洛阳并不是一个巧合……他也参与了这个计划? 宇文泰深陷重围,四面楚歌。 而他并不自知。 脑中一轰,是了,营中此刻颇多荆州系和武川系的将领,都是如愿的旧部。[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对宇文泰颇多不满的皇帝也在营中,杀了宇文泰,新的丞相和柱国大将军立刻就会被昭告。他杀宇文泰一个措手不及,一夕翻身,于公于私,都完美了断了。 可是宇文泰……他会死去,以一个贼臣逆子的罪名! 我心知肚明?是啊,当日和如愿约定来带我走,难道宇文泰会眼睁睁看着么?一定是你死我活。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还是故意不去想…… 我难道真的想宇文泰死吗? 贺楼齐又焦急地催我:“娘子快走吧!将军一旦得手,我们的兵马就会立刻冲进去控制局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所以将军让我带你先走!等办完这里的事,他会亲自去迎你。” 我抬起头。 云翳匆匆掠过月牙,四周静得一丝风声都无。八月间,尚有点点萤火虫,上下飘于路边的乱草杂树之间,绿光莹莹;远处群山渺渺,影影绰绰,都伏在夜色之中,不动声色。远观这人间荒诞悲喜。 迎我?一个权臣倒台,另一个权臣崛起,连带前者的妻妾,也一并接管。 沉沉夜色中,我成了一个同人勾结阴谋篡位的奸妃! 心惊肉跳,肝胆俱裂。 新婚之夜,他见我哭,说:“哭什么?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现在哭,还太早了。” 难道他早已知道,有一天我会出卖他到如此地步? “你叫莫离?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你敢这样拿刀对着我,不过是仗着我爱你罢了。” 宇文泰通红着双眼,对着我大吼:“邹明音!你怎能如此负我!!”―― 我猛的惊醒,掉转马头就要回去。 宇文泰不能死! 贺楼齐抢先一步到我前面挡住:“将军有令,娘子只能往西,不能回头!” 他的表情阴冷,像一座山一样挡在我面前。马在他的胯下不安地来回摆动着头。他看着我的眼睛里流露出愤怒。一定是恨我这样一个软弱善变的女人,不坚定,不忠贞。独孤公子已然不顾一切要和昔日横刀夺爱的人做一个了断,我却还在左顾右盼诸多踌躇。怎么原谅? 是谁说,女人对爱情,总比男人更义无反顾? 可是我已来不及背叛宇文泰了! 我牙一咬,心一横,使劲一夹身下的马肚子。那马吃了痛,疯一样地向前狂飙,直把贺楼齐连人带马撞到了一边。 “娘子!”他在身后气急败坏,也只得策马追了上来。 我一路策马狂奔,却并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一意孤行地回去。 这一回头,如愿的一切计划都付诸流水。 这一回头,我就算彻底辜负如愿了。 这痛苦令我疯狂。 我遇着他们两个,便从此坠入了一个酩酊又销魂的神奇世界里。爱情,欲望,权力,争夺,杀戮。他们一一尽情投入演给我看。我恍惚懵然,四周都是他们那漂亮的喷射着占有欲的眼睛,牢牢看准了我,不得逃离。 身体里翻江倒海。心里翻江倒海。一切都已颠覆,一切都已翻沉了。 都来不及了!我已来不及再和他厮守―― 我翻身下马,几乎滚落在地,跌跌撞撞闯进中军帐。 两个人,拔剑相对,一个抵在他心口,一个抵在他咽喉。 帐中的烛火随着我的闯入拼命地扑动着微弱的火焰,橘红色的火在空气中奋力挣扎伸展。周围暗暗的,剑锋冰冷,微微泛光。映着他们俩的脸,也是冰冷的。 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连火苗都快要停止跳动。 他们拔剑了! 我觉得大势已去,顿时浑身无力,长裙大袖,扑倒在地,如一只将死的鸟。 如愿先开口了。 他转头看着我,惊道:“不是让你走么?怎么回来?!” 宇文泰闻言,也看着我,脸上如同覆这一层寒霜――不,他根本就像一个刚刚从千年寒冰里挖出来的人一样,连那双眼睛,都透着森森的寒气:“你跟他计划好的?” 我自地上抬头看着他们。 帐中没有旁人。没有埋伏,没有帮手。他们一人一剑,是两个男人的决斗。 宇文泰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丝伤感,嘴角抿出一个凄苦的笑,问:“明音,你不惜要我死,也要离开我吗?自从去建康求婚,你三番五次想杀我,原来都是真的。” 我颤抖着双唇,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心中有一只猫,此刻为了蹦出来在拼命抓挠,想要在那封闭的空间中找到出路。我疼痛难当,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那样看着他,心里满满的都是说不出的悲伤。他的阿干,和他的妻,一起背叛了他。他站定不动,也许在那一刻,什么都想放弃掉了。 人生真是无趣,什么都会背叛。什么都不可信。 他闭了一下眼睛,冷冷说:“你们都想我死……期弥头,不要再同我说什么忠于元氏了。你是真的为了社稷,还是为了她?” 如愿的剑明显抖了一下。 也许在那一瞬,想到了在武川一起成长的那些岁月。少年时分享彼此的理想和秘密,青年时各自奋斗,并肩作战。 宇文泰凄怆地一笑,说:“天下局势,你岂会不明不知?还是为了她。” 如愿那白玉般的脸此时映在微弱的烛火中,竟如同被烧着了一般通红炽热,他双眉倒竖,眼中喷火,咬着牙低沉着声音说了一句:“黑獭,这是夺妻之恨!” ―― 须臾之间,他已飞身向后弹开。修长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好看的弧线。他避开剑锋,又翻身抖开一个剑花,利刃直取对面的心口! 宇文泰却在对面飞身弹开的那一瞬间,垂手扔下剑,面色平静。在那一刻心如死灰。 我目瞪口呆。他怎会在这个时刻,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转头哀哀地看向我。那漂亮的丹凤眼中,似有两点光焰,倏地灭了。 “开始的时候,我没有那么高的雄心壮志。我离开武川,跟着时势到处流浪,一半是为了活命,一半是为了寻梦里的那个女子。我那时想,等我寻到了她,就找个稍清净的地方,同她安静地生活,生儿育女。” 生儿育女?不!―― 我奋力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力量太大,带得他一转。眼前一片黑―― 天地混沌初开之时,也是这样的黑吧?盘古开天辟地,又以肉身化了山川河流。这世界都是血肉组成的,为什么却这般寒凉? 两声惊呼。背后一道凉气划过,耳中听到丝质的衣服破开的声音。呲―― 夜被撕裂了。 我听到海棠花瓣滴落到春水之上的声音。 我听到夏虫在夜里欢乐鸣叫的声音。 我听到秋风中的枯叶从枝头啪嗒断裂摇落的声音。 我听到大片雪花簌簌坠地的声音。 眼前一片漆黑。那么多的四季好景,都辜负了。 心中悲怆着。我辜负了他,辜负了爱情。 人生太长了,如今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指望?它是一个无底深潭,令人绝望。 我睁开眼,见宇文泰坐在地上,紧抱着我。他的看着我的双眼那样漂亮而多情,表情是那么奇妙,仿佛在我抱住他的一瞬间,他的已被生剖开的心,忽的愈合了。 他眼中含起泪,箍得我几乎要窒息。 而另一边,如愿呆立着,手中的剑上挂着一截我的衣袖。黑夜里不知从何处飘然而至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栖止在他的剑上。 “莫离……你……”他生生吞下后面的话。事已至此,他不愿将此事连累到我。可是他的脸在一点点破碎,喉结上下游动,终于说:“你还是爱上了他。” 他忽然像一只倦极欲眠的困兽,低低退守到他的角落。跳动的烛火给他的脸映上一片片阴影。这陷入爱情的男子,如今要如何自拔?他答应我的,都做了,终究是为了一个女人耗尽一生一世的心力。可是―― 温热的泪滑下脸颊,渐渐冰冷。 第五十六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秋 我挡在宇文泰身前,心里亦是绝望的。(.)若早一些,我或可在这里牵住他的手,和他同生共死。但如今都晚了。究竟是造化弄人。 一天天盼着,一步步算着,可老天只要轻轻一勾手指,一切都推翻了。光是笑自己蠢都够笑好多年。 我仰脸看着他,轻轻说:“如愿,我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 风也静止了。时间也静止了。天上的流云也静止了。 只有我脸上的泪,轻轻滑落下来,顺着下巴,到脖子,一直流到心里。 他呆住了。他也呆住了。 三尺长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死一般的静默之后,他突然间凄凄一笑,越笑越厉害,越笑越大声,直至抑制不住,不可收拾。 “真是你们的造化。”―― 忽然间蹲下身去,双手捂住脸,再不能言语。 我的心如被无数的利刃胡乱捅入。我轻轻唤他:“如愿……” 他不动。若不是肩膀在颤,简直成了一尊姿态怪异的雕像。 我忽然觉得肚子一阵剧痛,忍不住**:“我痛……” 他闻声一下子面色惨白,冲过来从宇文泰手中接过我。他几乎要将我的手捏碎,也许是想起了几年前的惨事。 宇文泰也惊慌失措,竟问他:“她怎么了?” 如愿抬起头对着他吼道:“快去找大夫!” 宇文泰二话不说冲了出去。 我抬眼看着独孤公子那伤心的脸,泪水汩汩而下。紧紧抓住他的手,哭着对他说:“公子……是我辜负了……你忘了我吧。” 他咬牙问:“为什么要这样?你明知我不在乎的……我不会在乎……” 我紧紧闭上眼,心里一片黑暗,摇着头说:“我不想我的孩子没有亲生父亲。”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狠狠撕扯着我的四肢百骸。我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那么多孤寂的日子,那么多寒冷的夜,守在窗前独自看着天际的明月,想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可到末了,只一次孕中的呕吐感,便将这些日夜的苦守和渴望都轻易击垮了。 连这腹中尚未成形的孩子,也来摧折我们的爱情。 到末了,只剩下这个简单的愿望,我的孩子要有亲生父亲。 从此后,月盈月缺,再和我无关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他的脸上浮出掩饰不住的哀痛,皱着眉,英俊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说话。 腹中疼痛稍减。我努力睁着眼睛看他,心里翻滚的都是苦涩。 何以走到这一步? 我轻轻说:“公子,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嘴角扯起一丝苦涩冰冷的笑意,摇着头,低低说道:“别说了。别再说了。” 这时大夫跟着宇文泰匆匆进来,一见这情形,低头草草行了一礼,说:“骠骑将军也在这里啊。还是先请回避吧。在下要为夫人诊脉。” 如愿松开我,捡起地上的剑,成一个失败者,拖着剑,拖着步子,拖着他自己的灵魂,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走出去。他走一步,我心上一个洞,他走一步,我心上一个洞。 直到千疮百孔,再挽救不得。 这夜,除了风有些大,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夫给我把了脉,扎了几针,说:“夫人有些动了胎气。好在孩子已经保住了,还请夫人多多休息,不能再受颠簸。在下开几帖药,要给夫人按时服用。” 这夜狂风大作。我神思枯竭,软软倒在宇文泰的怀中。 他紧抱着我,坐在榻上,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了,说:“知道自己有身孕为什么瞒着我?” “放过他。”我轻轻说,“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求你放过他。” 他重重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说:“他还真的想杀我。” 他将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说:“你是因着有了孩子回来的,还是为我?” 我沉默半晌,假设我未怀孕,会不会回来挡在他身前?我不知,我爱的是如愿啊!我信誓旦旦同他说过,我这一生,只会爱他一个。 没发生的事,如何假设? 只是因为有了新的生命,只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我想要这个新的生命。便如天下所有平凡母亲一般心思。他是不是我的夫君?不及分辨。他是不是我爱的男人?无暇顾及。但是,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一切的爱恨,一切的痛苦和不甘。那旷世而庞大的熊熊燃烧的爱情,都因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灰飞烟灭。 我藏起心事,轻轻说:“我不想你死。” 敏感地觉察到他松了口气。也不知是真的信了,还是迫着自己相信。他抚着我的头发,说:“明音,我觉得很欢喜。不光是因为我们有了孩子。我真的很欢喜。” 夜色渐渐隐没在天际泛起的霞光中。 宇文泰一直在床边守着他疲倦不堪的妻子,和她腹中那块刚刚凝成不久的血肉。 也许这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了不起的守望。他的血肉,竟孕育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 他赢了。 我和如愿都输了。因着这个孩子,我们惨败到底,一无所有。 我闭着眼,听着他呼吸的声音。然而我终于信了,他是那样爱我。在得知被我背叛的那一刻,他心如死灰,生念全无。 在这一刻,我忽然很感动。 终究因为一个孩子,我们再也无法分开了。 到了天明,宇文泰又跨马出战。 这一天高欢大败北遁,宇文泰临阵斩杀了高敖曹和李猛,俘获甲兵一万五千余人。据说战后飘在河上的尸体数以万计,惨不忍睹。 本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之势,也不知是不是命数,到了下午,忽然起了大雾。因军阵庞大,在雾中无法前后相顾,彼此失散,一众战将在阵中被浓雾分隔,无法相顾,又找不到皇帝和宇文泰之所在,只能弃卒先归。 之后洛阳失守,宇文泰经过这几天的事情,也失了战心,便宣布班师了。 河桥之战便是这么个不胜不败的古怪结局。 然而宇文泰和众人都没想到,后方乱了。 及到弘农,长安传来消息,之前大军倾巢而出,关中兵少,前几年虏获的那些散落在民间的东魏士卒趁着长安空虚,举兵谋反了。 这是出发前宇文护提醒过宇文泰的事情。 宇文泰连忙派出李虎前去剿杀。大军都屯在弘农观望。 可几天之后,传来了李虎和众公卿带着太子躲避到渭北的消息。 宇文泰大怒。他的后方,长安,竟然沦陷了。这天半夜回营,脸色黑沉沉的,山雨欲来。 我问他:“长安如今怎么样?” 他眉头皱着,仿佛再也展不开了。那双颊的颧骨高耸着,脸上一片片的阴影,没有一点好的迹象。 他说:“太子已离朝避祸,公卿大臣们也都纷纷出城去了。如今关中震恐,百姓相剽劫。听说,景况很惨。沙苑的降将赵青雀和雍州的一个叫于伏德的游民造反了。青雀占据了长安子城,于伏德占领了咸阳,和咸阳太守慕容思庆领着降卒拒我还朝大师。如今长安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抗拒青雀,候骑说,每日接战不止。” 我忽然想起长安的丞相府,惊道:“姚阿姊和毓儿还在长安……” 见他脸色越来越黑,我不敢再往下说。 虽说丞相府有不少看家护院的家丁,但是能不能挡得住那些反叛的士卒和流民? 毓儿还小,姚阿姊又只是个妇道人家。若是变故真的波及到了丞相府,他们该怎么办? 还有金罗。他的府中,也只有郭氏带着金罗两个人。如今又怎么样了? 我不敢往下想。 许是我愁容满面,令得宇文泰担忧。他抓过我的手,轻声安慰说:“别担心这些事。你如今照顾好自己就行。皇上已经命我前往征讨,我们明天就一起去长安。但你要乖乖听话,护好我们的孩子。不然,我就遣萨保直接送你去东雍州了。” 大军不日就到了长安城下。众将都有家小留在长安。此刻也都心急如焚。 豁出命去的半生戎马,也不过是为这一家一院。如今陷入敌手生死未卜,眼看半生辛劳将付流水,怎能平心静气? 这天,大军屯于长安城外,四面将长安围得水泄不通。宇文泰遣宇文护袭取咸阳1,然后南渡渭河与大军相会。 宇文泰一直很重视宇文护,多年来着力培养。近年来更是时常委以重托。他曾对我说,若是将来毓儿,或是他其他的儿子能够像宇文护这样优秀,他也就心满意足可以放心托付了。 有时我忍不住怜惜宇文泰。人人都道他时机正好,年少得志,谁又晓得年少闯荡的辛酸和艰险。谁又明白眼看着父兄一个接一个殒命的悲痛和恐惧。 世道的险恶,从不因为一个人年纪尚轻就轻减分毫。 总欺少年穷。 他不光要保全自己,还要照顾一众侄子,悉心培养他们。其实算起来,他比宇文导也只年长六岁而已。 可是他却那么强大。一肩扛着家族的荣辱,一肩扛着天下的兴衰。他逼着自己那么强大。 他从不同我说这些,然而我总是会在某个莫名的时候,感受到他身上突如其来的沉默和寒意。一瞬间,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注释: 1《周书》记载袭取咸阳的是宇文护的二兄宇文导(511-554)。本文为避免太多人物出现而改为宇文护。 第五十七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秋 这夜突然狂风大作。(.)剧烈的风刮得帐篷哗哗作响。 宇文泰睡在我身边,将我紧紧揽在臂间。 我的胃中翻江倒海,一阵阵呕吐感汹涌而来。 他轻拍着我的胸口,问:“睡不着?这么难受吗?” 我推开他的手,吐了口难耐的浊气,说:“姚阿姊不是生过孩子么?难道你不知道?” 他突然沉默下去,半晌,说:“那时候我哪有心思管她。都是她自己过来的。”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个时候,提起姚氏,无疑让他本已糟透的心情雪上加霜。 其实我一直在揣测,他对姚氏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无疑他是关心姚氏的,他很在意她。可若说那是爱情,却又不是。 难道是爱情吗?那他为什么又把所有的宠爱和最好的一切都给了我? 这时外面侍从轻声说:“丞相还醒着么?” “什么事?”他坐起身。 “有长安城的百姓开了城门,结队出迎丞相大军。现在几个长者正在帐外求见丞相。” 他一听便说:“我马上就来。” 我也起身。他回头一看,说:“你起来做什么?” “我要同你一起去。” 他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膀,语气中有些不满:“这样的黑天,外面风又大,你怀着身孕,一起去做什么?” 我低低说:“也许……有人知道府中的消息……”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得我直有些心虚,也不知为什么,像做错了事情一样,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多披件衣裳。” 外面候着十来个老者,都须发尽白,垂垂朽矣。为首的那个拄着一支竹节拐杖,背拱得像一座桥,一双眼睛眯得几乎要睁不开了。脸上皱巴巴的,又糙又黄,像风干的猪肚。 一见到宇文泰,他们立刻颤颤巍巍要下跪,被宇文泰上前一把扶住,说:“老先生不必行此大礼。” 那为首的老者努力抬着头,睁着眼睛看宇文泰,嘴唇颤抖着,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不意今日复得见公!” 言毕,一皆人等都老泪纵横。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宇文泰说:“是宇文泰思虑不周,关中未留兵看守,以致关中百姓蒙难。是宇文泰的过失。” 为首的老者摇着头说:“长安贼寇为乱,百姓苦不堪言啊!如今丞相大军回来了就好了,好了!” 我心急如焚,上前一步,本欲开口询问相府的情况,却被宇文泰暗下一把拉住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只得沉默不语。 这种境况下,若他们主动提起也罢了。但自己开口询问相府的情况,岂不显得私心过重?他不愿落下这样的声名。虽然他自己也忧心忡忡,但只能死死隐忍。 他一夜未眠。夜的微光雕刻着他的轮廓,那么静默,寂寂无声。 宇文护没有让宇文泰失望。没过两日,咸阳便传来捷报。慕容思庆临阵被斩,于伏德也被生擒。他马不停蹄率军渡河来和宇文泰会合。 接下来没几天,大军便攻陷了长安子城,杀了赵青雀,平定了叛军。 回师短短数日,宇文泰平定了关中。 大军迎着皇帝回了长安。宇文泰下令诸将各自回府安抚家人。我们也急急忙忙回府了。 可家中只有遍地家丁的尸体,已人去楼空。 聆音苑也被搜掠一空。婚礼前宇文泰特意派人送到建康的金奔马也不见了。 我慌忙打开奁妆台最下面的暗格,见到那枚红绳系着的菩提子还在。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宇文泰脸色惨白,下令在全城四处搜寻姚氏和毓儿的下落。 过了半日,有军士来报,说是发现了出征将军的家小都躲在一处荒废的田庄内。 宇文泰怕我担心,连忙带着我赶过去。 那处田庄早已破败。满眼只是些残垣断壁。 我们是最先找到那里的。里面静悄悄没有一丝声音。我进去四下寻找,口中唤着:“毓儿!姚阿姊!毓儿!” 四周只有破败的断墙残瓦,和积满灰沉散落一地的家具。 我回头看向宇文泰,手足无措。 这时不远处的一堆发霉的草垛后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宇文泰连忙唤士兵:“快去看看!那里有人!” 几个士兵立刻冲过去,奋力扒开湿霉的干草。 后面传来了孩子的哭声。但很快变成了呜咽声,似被捂住了嘴。 我连忙走过去,待到草堆都清理干净,我见到了郭氏和金罗。 郭氏侧对着我们,缩着肩膀低着头,将金罗死死抱在怀中,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 “金罗!”我心如刀绞。 她从小就被千娇万宠地捧在手心里,什么好的都堆在她面前。她何时经历过这样的恐惧和磨难。 金罗透过郭氏臂膀间的缝隙看向我。那双眼睛充满了恐惧,继而盈满了泪水,使劲推开郭氏的手,哭道:“家家!” 郭氏这才颤抖着身子慢慢抬起头来,一见到我们,顿时也泪流满面:“丞相,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 她满面尘土,蓬头垢面,神情憔悴,也不知带着金罗在这里躲了多久。 金罗一下子挣开她的手扑倒我身上,放声大哭:“家家!家家!!” 气氛凝住了。 郭氏一把将她拉过去,说:“金罗又叫错人了。上次不是说好了吗?”又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挤出一个尴尬的笑:“丞相和夫人恕罪。小孩子不懂事,这几日又实在被吓得不轻。” 金罗被她拽在怀里,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呜呜地哭着,却再不敢出声。 也许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一时间,四下里从各个荫蔽的角落,三三两两走出一些女人和孩子,见到宇文泰,也都泪流不止。 都是娇生惯养的,受尽了委屈,惊魂未定。 宇文泰上前一步,急急问:“见到姚氏和毓儿了吗?” 郭氏点点头,一指里面:“他们应该在里面。但是姚夫人似乎病了,这两天总听到她在咳嗽,我们又不敢出去。” 金罗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哽咽着说:“毓儿哥哥也在里面。姚夫人让他出来和我们呆在一起,他不肯。” 宇文泰连忙吩咐侍从:“去通知骠骑将军和其他将军来这里接家小。先给她们一些水和食物,查看有没有人受伤。” 然后头也不回抬脚就往里面去。 我跟着他进去。转过几间屋子,才在最角落的一间柴房里找到了他们。 毓儿一见我们立刻扑了上来:“阿父!阿母!” 宇文泰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才六岁的孩子,死死撑着,没有哭出来。 “好孩子。”宇文泰看着他,问,“阿姨呢?” 毓儿伸手一指屋子的角落,眼眶有些红:“阿姨病了。我们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 姚氏躺在那边角落的地上,裹在一堆乱草中,闭着眼睛,呼吸沉重,面色潮红。 宇文泰放开毓儿走过去,将姚氏抱起来,抱进怀里,从身后的侍从手中接过水壶,轻轻倒进她的嘴里。 口中轻声唤着:“碧儿。碧儿。是我。” 姚氏轻轻睁开眼,一见他,嘴角竟费力地扯出一点笑,哑着声音说:“你回来啦……别管我了,去忙你的吧……” 宇文泰一把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一言不发。 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背,又说:“看你……我没事。”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根本就不是宇文泰在安慰她,而是她在安慰宇文泰。她像一个安定慈祥的母亲,安慰着怀中惊慌失措的儿子。 宇文泰,一直在她身上索求的,是不是这种母亲般沉着坚定的安全感?她是他精神的避风港,无论他遇到什么样的风浪,都需要到这个港里休憩,寻找慰藉。 他们这样的,才叫夫妻吧。他们之间才有真正灵魂的共鸣,彼此珍惜,引颈相交,相濡以沫。而我和他,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有名无实。 我愿与之相濡以沫的男子,却再无可能了。我和那人,这一生,都有实无名。 突然觉得心头划过薄薄的凉意,如一袭丝缎凉凉滑过肌肤,伸手却来不及抓住。 他为什么一定要得到我?明明这个女人,才是真正让他安心的,是他非常非常在乎的那一个。 他为什么? 第五十八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秋 一连数日,宇文泰都没有来聆音苑。[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白天忙于政事,回来了就去姚氏那里照看她。他事事不假人手,亲力亲为,只差自己拿着蒲扇去煽火煎药。 我每日去姚氏那里看望她。只见她一碗碗药喝下去,身体却毫无起色。 如是数十日,时近中秋。怀孕的反应越来越强烈,每日吐得天昏地暗,茶饭不思,觉也睡不好。只好让眉生去找了大夫来。 因是孕中,大夫也不敢胡乱开药,只开了一些补养安神的药物,让按时服用,或可减轻妊娠反应。 这晚喝了药,难得觉得好一些,心中又开始烦闷。便让眉生取了琴,在窗前坐下。 窗外明月孤悬,指尖琴声泠泠。寒月清宵,莫名地,想起了长门赋。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昔年汉武帝曾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可后来,他只给了阿娇一座冰冷的长门宫。 猛然打断自己的思绪,又低低自嘲。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怎么竟会想到长门赋。他不是汉武,我亦不是阿娇,更不是卫子夫。 只是这明月高悬白光如水,让人惆怅罢了。 人不都是如此么。双手捧着送到面前时,不屑一顾。待到没有了,又开始怅惘。跟爱情哪有关系? 门外响起一阵沉实的脚步声。 宇文泰走进来,说:“在那边就听到你在弹琴了。弹的是《幽居》吗?” 没想到他亦通晓蔡氏五曲。我有些尴尬,停下手站起身,问:“吵到你们休息了吗?” “没有。”他说,“碧儿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说:“姚阿姊的身子怎么也不见好……要不要给她换个大夫?” “我已经安排了。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他伸手掰着我的肩膀,仔细看我的脸,说:“我听说你差眉生去找大夫了?怎么了?这些日子都没顾得上你,怎么瘦了许多?” “没什么大事,就是反应太厉害,吃不好,也休息不好。”我轻轻说。 他一皱眉:“这还叫小事?明儿我差个御医过来看看。”回身过去将窗子关上,又说:“怀着身孕别站在窗口吹风,去床上躺着吧。(.无弹窗广告)” 说着帮我脱下纱衣,将我扶着在床上睡下。自己随即也脱了衣服上来,伸手抱过我,说:“碧儿身体不好,这些日子冷落了你,别往心里去。知道你怀着身子辛苦。” “我没有。”我闭着眼睛,心里竟融融觉得被抚慰了一般。 他自顾自地说:“碧儿十四岁就跟了我,一心一意为我操持打算,又给我生了个儿子。可是多年来,我对女人的心思一直在你身上。对她根本算不上周到。毕竟是有亏于她。” 是啊,这世间可还有女子会像她一样对待自己的丈夫?用力奉献,毫无私心。 我抚着他的胸口,问:“她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爱她?” 他思忖了一会儿,说:“不,我爱她的。她就像我的一部分,一只手,或一只耳朵。我是这样来爱她的。” “我不懂……” 他转头看向我,眼中慢慢泛起无可奈何的凉意,说:“你当然不懂。你并没有毫无保留地全部地奉献过自己。你对感情没有安全感,一直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所以你不会懂。也许这怪不得你,你自小流离失所,看尽人间险恶……” 他转过头去,闭上眼,说:“但是明音啊,若始终只纠缠在男女之间的情爱中,两个人终究是无法长久的。――睡吧,我累了。” 他的话像一个尖利的凿子,一字一句凿在我心上,生疼。 窗外风渐渐大了,呜呜掠过,似乎夹裹着远处野猫不耐的叫声。 我睁着眼,细细回味着他的话。 他总是比我懂得太多。那双眼,那颗心,仿佛藏着一整个天地的秘密,只偶尔泄露给我知道。可只是这偶一所为,已让我软弱。 第二天早晨,他临走之前说:“我过两天要还屯东雍州了。你有身孕,就不要一起去了。碧儿身体不好,你留在这里陪陪她吧。” 他在这场动乱之后仿佛突然顿悟。因为差点失去,他突然感悟到姚氏的可贵。就像空气,平日里摸不着看不到,一刻少了,却要窒息。 而我的闪躲,也许令他疲累了。 他毕竟说得没错。终究是我从不肯对他付出真情。是我辜负他。 我对如愿……他说得也没错。我若爱他不顾一切,不管是妻是妾,早就是他身边名正言顺的女人了。 我患得患失,寻找退路。到最后,却发现根本无路可退。 这世上到处都是死胡同。前无去路,后无归途。 他一走数月未归,隔年便是大统五年了。 姚氏的病一直时好时坏,不见大的起色。我依旧每日去看她一次,同她说说话,也看看毓儿。 毓儿自那场动乱之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沉默寡言,连眼神都越来越沉郁。 郭氏带着金罗来过两次。她已有身孕,小腹微凸,满脸都是即将做母亲的幸福,说宇文泰又将如愿派到荆州去了。 听她说,如愿在荆州收了一房妾室,写回来的家书中说,如今也有身孕了。 他已彻底放弃了我。 一桩桩事情,恍如隔世。仿佛只是一眨眼,我已经完全不认得这个世界。 我同他那么浓烈地相爱过―― 真的相爱过吗?还是只是我的一场梦? 都失去了,细细碎碎地流失在时间里,翻找不回。 大统五年三月,春阳明媚,清风微凉。我在长安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宇文泰大约在东雍州事务繁忙。他写来的家书中说,近日和一名叫做苏绰的汉臣聊了很多国家之事,相谈甚欢,颇为投机。 一直到孩子满月他才向皇帝上书请求还朝长安。 他抱着孩子一脸的欢喜,不停地伸出手指去拨弄那粉嫩饱满的小脸颊。 站在一旁的眉生笑眯眯地说:“府里上下都说小公子长得像丞相。” 宇文泰仔细端详着那张粉粉的小脸,笑着摇头说:“不,像他阿娘更多,跟个瓷人儿似的。” 我说:“孩子还没有起名字。” 他放下孩子,对我说:“我早已想好了,叫觉吧。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他抚着我的脸,说:“辛苦你了。这是我的嫡长子,我很欢喜。”他压低声音,轻轻在我耳边说:“我已想好,这孩子不管如何,我都立他为嗣,继承我的一切。” 心里突然满满的都是温柔。这是一个女人关于人生的全部愿景。殷实安定的生活,疼爱自己的丈夫,被丈夫爱重的孩子。 岁月将那些少女时关于生活与情爱的梦想都一一剥落。留一个残局,好歹都要收拾。这毕竟还是个人生。那些绮梦落了一地,再也收不拢,碎了也就碎了。 世事无常,一切设定好的前景转身就化作一堵高大坚实的墙。 春色委尘,断尽流年了。 也许春熙楼蒙难那晚,宇文泰早来半个时辰,我们如今亦都甘心得多。 往事不堪深究。 不过好歹我有了个儿子。得他承诺,要立为嗣子。更多是给我的保证,我们母子永不会居于人下,仰人鼻息,低人一头。 他已什么都做尽了。 我问他:“你去看过姚阿姊了么?我最近也不能去看她,听说她偶尔能起身走动了。” 他说:“我现在就去看看她。你好好休息。我晚上过来陪你和觉儿吃饭。” 到了夜里临睡前,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只小木盒递到我面前,说:“去年我们回长安之后,有人从叛军那里缴获了这个。几经周折,才有人认出是我们的婚礼上你佩戴的东西,这才还给了我。” 我心中一动,接过来打开那盒子。果然是那只金奔马颈饰。 不禁一笑,细细抚摸着它,说:“总算是失而复得。” 他笑眯眯看着我,问:“怎么没告诉我丢了这个?” 我抬头看着他,小声说:“当时家里乱成那样,你心情又不好,我不敢拿这种事来烦你。” 他笑出声,似是心情愉悦,说:“不敢?你对我还有不敢?如今有了孩子撑腰,更没什么不敢的了。” 我低头:“我哪有。” 他伸出手臂抱住我,似是心满意足,在我耳边喃喃说:“明音,我如今再无所求了。我得了你,如今又得了觉儿,已什么都满足了。你尽可对我为所欲为。是我欠你的。” 我的心底如贲开一眼细泉,温热的泉水汩汩涌出,四下流淌到四肢百骸。全身都暖暖的。 亦奔涌到眼中,变成了眼泪,流下来。 他一见,忙伸手来擦,说:“哎呀,才刚满月,别哭啊。会坏了眼睛。” 我哽咽:“宇文泰,你不欠我的。” 他一把将我抱住,来吻我的唇,轻声说,“明音,我那么爱你,什么都想给你……你别让我失望……” 第五十九章 大统五年(公元539年)-夏 这一年宇文泰将东雍州的事情都交给了宇文护处理,自己一直留在长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五月间,听说郭氏也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为善。那便是如愿的嫡长子。宇文泰送去了很多礼物表示祝贺,不久,又准了他还朝的请求。 姚氏的病情一直反复着,时好时坏。有时已可以在侍女的搀扶下载庭院里散散步,有时又只能卧床不起。宇文泰几乎访遍了长安内外的名医,药方开了一张又一张,什么名贵的少见的药材都弄来了,只是不见她大好。 到了六月间,姚氏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先是连日高烧不退,整个人烧得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宫里来的御医们用尽了各种药方,都没有办法将体温降下去。 宇文泰心焦如焚,整个人几日间便瘦了一大圈。 这一日我刚从姚氏那里回聆音苑,毓儿便追了上来,语带哭腔:“阿娘!” 我回身:“怎么了?”见他眼圈红着,泪眼汪汪,忙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他抱着我,轻轻说:“我昨天听到齐大夫悄悄同其他大夫说,阿姨……恐怕救不了了。” 我心里一惊。这事恐怕连宇文泰都不知道,却被毓儿无意中听去了。 连忙对他说:“不会的。阿姨会好起来的。那些大夫们只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阿姨一定会好起来的。” 毓儿抬头看着我,说:“阿娘,我好害怕。” “别怕。”我抱紧他,“你阿父会有办法的,他会把最好的大夫都找来。阿姨一定会没事的。” 一边说着,我的心一边沉沉地摇落下去。 到了第二天,姚氏高烧突然退了,却开始不停地呕吐。吃的食物、喝下的药汁全都吐出来,之后便吐胃液,再之后,又吐出黄色的胆汁。 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怎么一个好好的人,一场大病成了这副模样,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宇文泰终于暴跳如雷,将几个御医都赶回宫里,又把长安城所有医术好的大夫都找过来,一面下令在各大州县广贴告示,寻找名医。 在不停地呕吐了三四天之后,姚氏已经形销骨立,瘦得如同一具骷髅,面目中再也寻不着那泼辣爽快的娇俏可人的模样。 这日艳阳正盛,她自数日的半昏迷中忽然清醒过来,见我在旁,竟一下子认出了我:“明音。” 声音虚弱,却很清晰。 我喜出望外,大概那十几位民间的名医会诊之后给出的药方总算见效了。我连忙吩咐侍女去取一碗清粥来。 她又唤我:“明音,阿泰呢?” 我在床沿坐下,说:“他还在朝中未归,也快回来了――阿姊想见见毓儿吗?毓儿一直很担心你。” 她费力地摇摇头,说:“别让他见到我这样儿……我想见阿泰。[.超多好看小说]” 我抬头看看外面的日头,说:“大概还有两个时辰他就回来了。阿姊先吃些东西养养精神。” 她又摇摇头:“我现在就要见他,不然来不及了。明音,你去帮我找他立刻回来好不好?” 我见她这模样,心中生出不祥的感觉。她突然清醒过来,难道是……回光返照? 立刻找来一直住在府上的几名大夫给姚氏看看。 几个大夫出来的时候一个个垂着头黑着脸。 我的心往下一沉,迎上去问:“怎么样?” 为首那个摇摇头:“夫人请恕我等无能。姚夫人已是回天乏术。还是……赶紧准备后事吧。” 我听此言,耳边犹如雷鸣轰然。死死压住心头的骇然,赶紧召来一个小厮,让他去朝中找宇文泰立刻回来。 那小厮有些犹豫,问:“如此十万火急,该怎样同丞相解释?” 我略一思忖,说:“你就告诉他,姚夫人不行了。” 那小厮脸一白,连连摇手:“我不敢!丞相会杀了我的!” 我一把抓住他,狠狠说:“你怕什么!你就对他说,是我说姚夫人不行了,让他立刻回来!” 那小厮虽仍有迟疑,但也知事情严重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转身火速去了。 见他出了门,我又让几个大夫去煎些汤药给姚氏灌下,务必让她撑到宇文泰回来。 若是宇文泰不能见她最后一面,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 这才拖着已经发软的双腿,来到姚氏身边。 只见她面色红润,皮肤透着光泽,眼睛也晶亮有神。 这死前最后的光芒是如此夺目。这是一个不甘逝去的灵对人世最后的留恋。 我死死忍住眼中的泪水,笑着对她说:“宇文泰很快就回来的。阿姊放心。” 她看着我,一笑,说:“明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有件事,是对不起你的。现在都告诉你,算是为我自己赎罪,你从此,不要再怪阿泰了……” 她喘了口气,说:“其实,当初宇文泰去建康求婚,是我的主意。” 我一惊,向后退了一步。 她一笑,说:“宇文泰本没有拆散你们的想法。都是我的主意。一切是我设计的。” 我忍住奔涌而出的眼泪,笑着说:“阿姊不必这样。到了今天,我早已不恨他了。” 她摇摇头:“阿泰他心思那么重,什么都放在心里。他爱着你,又见你没了孩子那两年那么痛苦,又担心将来有一天和独孤信公开对立会伤害到你……他很明白,独孤信是有野心的人,可他不愿和独孤信对立。你在他身边,他们俩都会因为你有所顾忌。” “这些我都知道。阿姊不必说了。”我不愿再听从前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无法改变结局了。 都是已经发生的故事。再回头去说,历历都是不堪回首。 她突然语气疾厉起来,一把抓住我,眼睛瞪着我几乎要蹦出眼眶:“明音,你不明白!阿泰虽然这样想,但从来没有准备真正做过!是我一直怂恿他,我对他说,你若一直在独孤信的府中,他怎么都得不到你的。那个丘三……宇文泰不知道,可我早知道他是独孤信插进府里的,我见到他偷看独孤信给你写的书信,又在他往外递消息的时候把他抓个正着。于是我要挟他,让他送你去建康。我想,等你到了建康,找到娘家,宇文泰就可以名正言顺去向梁主求婚。然后我故意去激怒宇文泰,诱他去向梁主求娶你。” 我目瞪口呆。 竟是她!竟是她!! 原来蛰伏在这一切离恨和哀痛背后阴险笑着的竟然是她! 她哀哀地拉着我:“明音,都是我的主意。连宇文泰都被我算计了。所以你不要怪他,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 我一厢用力甩开她的手,愤怒地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知道我那么爱独孤信!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她无奈地从嘴角扯出一抹艰涩的笑容:“阿泰爱你啊,他为你难过,我不愿他难过……我要帮他得到你。” 我的心一下子炸裂开,血肉模糊中燃起熊熊的怒火。我一把抓住她恨恨地说:“你害了我们!你为何这么狠毒?” 她害得我们失去了一生。 我伏倒在床边,再也忍不住伤心,哀哀地哭起来:“你害了我们……你害了如愿……” 她抓住我的手,语气突然柔柔的:“明音,都是我的罪孽。我是太爱宇文泰了,我不愿他受一点伤痛和折磨。你千万不要迁怒他。” “我恨你们。”我一把甩开他。 她一笑:“你恨我没关系,但你不要恨他。你也爱上他了不是吗?他是觉儿的父亲呀。” 我站起来,流着泪,冷着心,说:“我至死都只爱着一个人。永不可能是宇文泰!” 她费力地又伸手来拉我的手:“明音,我死了,毓儿便也是你的儿子,你们还会生下别的儿女。你们注定一生都要在一起,分不开了。” 我心里涌着无限的悲怆。这几年来,我一直纠结于对宇文泰的恨和恕中。殊不知,这罪魁祸首,却是她! 一切都错乱了,错乱了。 我流着泪,轻轻问:“阿姊,你这样地爱他,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若是要你嫁给别的男人,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你会愿意吗?你会对那个男人心甘情愿吗?” 她表情一怔。 我见到她的表情,心中怆然。原来,她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片刻,她的眼中涌出清亮的泪,她哽咽着说:“对不起……明音,对不起……都是我的罪孽……” 对不起?这就是她所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哈!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恨她!我恨她和宇文泰! 我往后退了几步,摇着头说:“我不会原谅你。不会原谅你们……” 转身便走―― 冷不防门外站着个人。 宇文泰,他早已回来了。 此刻木然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地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大概他也是头一回听到姚氏说起这些。 他会在心里感激她吗? 我看着他,已心如死灰。这个同样被算计的可怜人。只不过这场阴谋,他是得益者罢了。 原来一直以来,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而我,只不过是他们共同的猎物。是她为了自己的爱情为对他奉献的祭品。 “宇文泰,我恨你。” 我抬脚往外走。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他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连声音亦颤抖:“明音……” 我抬头看着他,隔着泪,眼里心里,他的面目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什么事也不信了。什么人也不信了。谁知姚氏说的是真是假?也许是临死前的一个弥天大谎,为的是将所有的罪孽揽上身,带到地下去永不见天日。 谁知道宇文泰原先是否知情? 茫茫人海,谁可信赖? 我再也无法看清楚他的样子。眼前却浮出在春熙楼那晚,第一眼见的他。 他来了,我便濒临绝境。运途都偏斜了。他定是我命里的克星。原来如愿从不是我的命运,他才是。他一直在黑暗里暌违,伺机而动。他才主宰我的一切。 “宇文泰,我爱的是独孤信,这同我和谁在一起没有任何关系!” 抓住我手腕的那只手猛一着力,几乎掐断,却又软软地松开了。 我推开他,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里。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那边隐隐传来了哭声。 她死了。 她死之前,狠狠捅了我一刀。我本已甘于一切了。 我本已甘于做一个高门大户里的女人,为一个感情模糊的男子生儿育女,相守终老。甘于可能到来的被冷落,无边的孤寂和冷清。 可是这世界太阴鸷,不予片刻温柔。我已失尽最后的一点希望。 姚氏的葬礼极尽奢华,远远超出一个妾的规制。宇文泰上奏皇帝,请求追封她为夫人。又请了福应寺的法师来念经做法事,做满七七四十九天,超度她的亡灵早登彼岸。 身后享尽哀荣。 然而留得下什么? 只有那一沓沓被用力洒向天空的白色的圆钱。在风中兀自翻腾,姿态逍遥。期盼的是死者在另一个世界也丰衣足食。 然而真有人信么?刚过完的今生都支离破碎。 第六十章 大统五年(公元539年)-夏 送走了姚氏,府里再没有她爽朗的笑声,骤然变得冷冷清清。(.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宇文泰一直留在长安,只是我从出殡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姚氏死了,他很悲痛。悲痛到数日没有去宫里,也一直没有过来聆音苑。我曾数次见他在深夜一人独自坐在相府的花园里,抚着姚氏生前最喜爱的一条帔子发呆。 有时心里隐隐泛起一丝怜惜,然而抵消不了那巨大的恨。―― 我是真的恨他了。 若是姚氏不告诉我那些就好了。 糊涂一点比较容易过活。 然而这枚刺插在我心里拔不走。 大概过了一个月,宇文泰来了。 彼时正是炎夏永昼。聆音苑整日大开着门窗散热气。觉儿热得生了痱子,昼夜啼哭不止。我和眉生正拿了大夫开的药方煎出的药汁给他擦着身子。那小小的柔软的身子上遍布着红色的痱子,想是很痒,又不会说话,甚至手还不会抓挠,只得一直啼哭。 我心疼极了。 连宇文泰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 只见眉生突然恭敬立屏息立在一旁,又小声提醒我:“夫人……” 我回头一看,他站在身后。 许是天热,他头戴着纶巾,穿着白色的大袖衫,站在身后神色复杂的看着我。 我无心和他说什么,转过头去继续拿巾子蘸了药汁给觉儿擦身子。 他问:“觉儿生痱子了?” 见我没说话,眉生连忙接口说:“都好几天了,小公子一直吃不好也睡不好,整夜地哭闹。昨儿才找了大夫来开了药祛火。夫人不放心小公子和乳母睡,晚上就抱了过来。” 他说:“眉生你先出去吧。” 眉生低眉小心地行了个礼,将手中的巾子放在药盏边上,轻着脚步出去了。 宇文泰拿过那巾子,蘸了药汁,和我一起给觉儿轻轻擦着,一边问:“还在生我的气?” “我没什么可生气的。”我说。 心已被挖空了。原来我的婚姻,竟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他们一步步诱我入局,骗取了我仅有的东西。 凶手已死了。我尚在她的局中还需活许多年。剩下漫长的岁月,这伤痛和不甘要向谁讨还? 只有一个孩子尚可慰藉。 大约药汁起了作用,觉儿停止了哭闹,安静地睡去了。宇文泰唤来乳母将他抱走,然后对我说:“你准备和我僵持到什么时候?难道从此一生都这样不理不睬形同陌路么?” 我看着他。[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那窄瘦的脸黑了一些,下巴上长出了唏嘘的胡渣,添了几分沧桑。 一生?一生太久了。谁有耐心去谈论那么长远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心底腾起一股燥热的厌倦。我厌倦了这一切。我厌倦了他事事讨好处处周全,我也厌倦了对他小心翼翼尽力迎合。谎言拆穿,我们留给对方的筹码都已用尽,此刻要怎样厚颜无耻地往下继续? 所有的人事,都脱了轨道。 红尘万丈,我想逃离。 我深吸一口气,问他:“宇文泰,你从前答应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什么?”他的眼中闪过警觉的光。 “你答应我不必困囿于此。你答应我,若我愿意,可以纵情山水。”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你想离开长安?” 我点点头。 “去哪里?”他问。 “我不知道。” 我能去哪里?建康回不去了,亦已同如愿诀别。我能往哪里去?天地茫茫,我该去哪里? 他的眼中划过细细密密的凉。也许这一刻,他的心头亦涌起一阵悔意?终因贪慕那片刻温存的辰光,玷染了一生追亡逐北吞吐山河的男儿志气。渐渐像一只甘心的春蚕,细细吐丝,密密织罗,到最后,结一个茧子,不知不觉将自己困住。 他抓着我的肩膀,一壁问:“明音,你要离开我?你要离开我吗?” 我看着他,我忽然觉察到,我痛恨这骗局,是因为这个男子,我对他心动过。 我恨他,是因为我对他有了感情! 也许是在聆音苑那一树西府海棠之下时。也许是在东雍州和他共饮葡萄酒时。也许是觉儿在我肚子里第一次胎动时。 然而如今这些都不再有价值。 谁说男人心狠?在情爱里,女人比男人更心狠。只要令她失望心死,她便绝不留情,乃至不惜玉石俱焚。 男人?男人哪舍得为情而受烈火焚身之苦?他们要的太多了。 “你让我离开一段时间。”我推开他的手轻轻说。 他一瞬间冰冷下来,转过身去,挺直了腰背,仿佛是要努力收拢起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狼狈。―― 他是当今权臣,万人之上。怎可为一女子狼狈不堪? 他双手负在身后,侧过头来冷冷问:“你会去找他?” 我的嘴角扯起苦笑。找他?我凭什么?早已轻负前言,缘尽花残了。 “我是你儿子的母亲。” 他浑身微微一颤,这才缓缓转过身来,伸手轻抚着我的脸颊,看着我,嘴唇轻颤着。半晌,放下了手,只说:“早些回来。” 秋天的时候,我到了秦州。 秦州是陇右门户,跨着长江和黄河,是丝绸之路上的商贸中心和战略要冲,自汉以来便是西部富庶繁华之所在。 刚到城下,侍从尉迟术便说:“如今的秦州刺史是武都王元戊。夫人可要进城?” 武都王元戊是废皇后乙弗氏的儿子。听说乙弗氏如今就在秦州城里出家修行。 几个月里我已从长安一路北上,最远到了凉州。茫茫戈壁沙漠令人心生荒芜之感,只有一座繁华的凉州矗立其间,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这里同西域的贸易繁盛,葡萄酒的贸易尤其兴旺。 我在凉州城呆了半个月,日日品着西域各国的葡萄酒,偶尔也会想到,钟爱葡萄酒的那个人,如今是在长安,还是已经还屯东雍州了。 侍从每隔三五日便会将我的消息飞鸽传书给他,只是从没见他捎来只言片语。 如今又南下到了秦州,我觉得一路有些累了,对侍从说:“我们在这里住下吧。你们去打听一下,乙弗氏在哪里修行。” 隔了两日,侍从打听回来,说元戊在秦州城外几里处的慧音山上为其母建了一座妙胜院,乙弗氏如今就在那里修行。 妙胜院是座精致小巧的小佛院。背山临水,东侧山势险峻,古柏苍翠,钟灵毓秀。 那山门洞开着。往里一看,几座阁楼殿宇翘脊飞檐,并不宏大,却静穆庄严。 我让跟着的几名侍从停在门外,自己抬脚进去。 刚一进门,一侧便有一个婢女拦了上来:“这位郎君莫不是走错路了?这里是私家禅院,不接香客。” 我向她行了个礼,说:“我是特意来拜见乙弗皇后的。” 那婢女脸上表情微微一变,随即说:“这里没有乙弗皇后,我家主人是妙胜师父。不知客人是哪位?” “我是长安来的。我姓邹。” 那婢女表情疑惑,但还是转身去禀报了。 过了一会儿,那婢女又回来,恭敬地行了个礼,说:“妙胜师父请郎君进去说话。” 我跟着她往里走。那禅院正中是个佛堂,东西各有一排配房。十几间屋子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屋子之间来来回回不时地走过几个侍婢。看样子,元戊派来照顾他母亲的人不少。 那个婢女一直将我领到佛堂外。里面正中一尊不大的木身立佛像。身前贡案上香火供果一应俱全。 一个身形中等的妇人跪拜在下,默然不动。 也似一尊像。 半晌,她起身回过来。她这一年应该有三十岁,面貌秀美,神情安穆,仪态端庄。她曾也是母仪天下的女人吧。如今却只有这一尊佛像相伴。 此时虽是灰色布衫,那一头刚长出不久的头发倒是颇引人注目。似是在故意蓄发。 她看着我,问:“你是宇文泰的夫人邹氏?” “师父知道我?”我有些诧异。自从嫁给宇文泰之后的每个新年,我都是跟着他在长安以外的地方,因此从不曾入宫向皇后妃嫔拜年。何况此时我是男装。 她一笑:“当年冯翊公主病死,宇文泰向梁主求娶你,又为你兴建聆音苑,长安满城风雨。” 我低头一笑,无言以对。 她也一笑,淡淡地说:“宇文泰心狠手辣,野心勃勃。没想到亦有心思取悦女子。” 我沉默无言。 她见我不说话,问:“你来找我有事么?何以不留在长安?” 我问:“师父可愿收留我一段时间?” 她露出诧异的表情,沉默片刻,却没有问缘由,说:“那你住到东边的配房去吧。但你的那些侍从不可以住进来。” 我也不知我为何会要求住进这间佛院里。从长安一路走出来,见到经历战火之后破碎的山河,有些州郡已经开始复兴。宇文泰,他对待政敌固然心狠手辣,可也并不是那么罪恶和糟糕。 朝堂之上对他的评价是野心勃勃。可是民间里对他还是颇有好感的。 我想找一个干净清净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我也想念觉儿。生下他三个月不到,我这个阿母就狠心抛下了他。心里不是不痛。但是我和他父亲之间,若一直那样下去,终会伤害到他。 出来几个月,我已深深地明白,我同宇文泰之间,已有了一条血肉相通的脉。他的血会流到我的身体里,我的痛,也会传到他的身上。他不光是我的夫君――不,这根本不重要。可他是我孩子的父亲。这种骨血相连的亲密已是改变不了。 乙弗氏从不让我的侍从们进门,因此他们只能隔三五天在门外求见,见我安好,才能给宇文泰报信。只是不知我在里面做什么,大概那书信上反复写的也都是“夫人仍安身在妙胜院”这几个字。 这一年冬天,我在东配房外面的院子里,将从凉州带来的葡萄枝插了下去。 第六十一章 大统六年(公元540年)—春 到了来年春天,栽下的葡萄枝开始疯长。[]我立起架子,那些嫩绿的藤蔓便顺着架子蜿蜒往上,缠绕不休。 那一年,我对他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那一年,他对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我呆呆看着那些新长出的藤蔓和叶子出了神。那些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清晰地招摇着细细的脉络,一丝一丝向出延展。长得正好呢。 “明音。”乙弗氏在身后唤我。 我被打乱了思绪,回过头去。她的头发已经蓄了起来,到了肩膀,平日都拢起,收在灰色的僧帽里。我一直疑惑,难道皇帝还要接她回宫? “师父找我?” 她一笑:“我来看看你种的葡萄。” 我也笑着回头看了看那支架,说:“也不知能不能结出葡萄来。” 乙弗氏仰头看那已经爬到架子顶上的藤蔓,轻轻说:“我记得至尊很爱喝葡萄酒。” 她的心中还在挂念着皇帝。 她十六岁嫁给皇帝,大统元年被册为皇后,夫妻感情非常好。她生活节俭,从不吃山珍海味,只穿旧衣服,不戴首饰。听说在后宫里仁慈宽厚,深得嫔妃宫人的尊重和皇帝本人的信任。然而她亦是个命苦的女人,和皇帝生了十二个孩子,却大多早夭,只有太子和元戊活了下来。 她并无任何过错,甚至是个难得的好皇后,却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而我的夫君是始作俑者。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惭愧。 她突然问:“你和宇文泰有孩子么?” “去岁春天生了个男孩。” “啊。”她若有所思,“那你为何要离开长安?为何不呆在孩子身边?” 我不禁眼底发胀鼻中酸涩。这几个月乙弗氏从未问过我为何单独离开长安。我低低说:“这事说来话长……” 她目光清澈地注视着我。 我说:“有些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便想离开他,自己好好想想。” 她说:“你这是在画地为牢,自我囚困。” 我看着她。我不明白。 她一笑,说:“人会生出种种困惑,无非因为贪。没有的时候想要,有了就想要更多。可这样是不对的,只会让你生出很多烦恼和不甘。你要相信,此刻在你身边的人,就是最好、最合适的那个人。” “可若本来该在身边的是另一个人、是被生生搅乱的呢?”我不禁追问。 “独孤信?”她微微一笑。 我心一怔。她何以洞察这天机? “师父怎么知道?”我咬唇,心事被人点破,心有不甘。 “至尊还是南阳王时,和独孤信多有往来。两人关系很密切。” 啊,是了。那晚,他就是去南阳王府邸赴宴之后…… 乙弗氏见我沉默,说:“没有什么是被生生搅乱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按部就班,走得一步不差。你生就是宇文泰的人,这是前世就注定的。[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我的泪渐渐涌出来,低着头,咬着牙问:“师父为何帮他说话?师父不是因为他才落到这里的吗?” 我需要一个人,和我同仇敌忾,和我一同骂他,仇视他。 可乙弗氏又一笑:“我没有帮他。难道帮他的人不是你吗?” 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她。何以说这样的话? 她抬头看着那些爬上架子的葡萄藤,笑着说:“这些葡萄,难道不是为他种的吗?” 她出尘离世飘然而去。我却于那青翠葡萄架下泫然。 那隐秘的心思,自己都未有勇气去检点翻看,却被他人一语点破。不愿承认,又掩藏不住,措手不及。 急欲逃避,每次稍动念头,就匆忙掩住。 为何要戳破?! 晚上,我独自去佛堂。燃一支清香,跪拜在地默默祈祷。 供案上的蜡烛燃点着,烛光摇曳中,面前的佛像闪动着影子,映在四面墙上影影绰绰,时有时无。 我闭着眼,在佛前默默念诵。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静默中,似有人在低低窃语。 “你心里有事。” “你有心魔难除。” “你没有力气放下,更没有勇气拿起。” 不!我不是! 我猛的睁开眼。 他立在我面前。 那个黄河边的南梁士兵。他满头满脸的血,肚膛悚然开着,双手兜着涌出的白花花的肠子。 他眼角一滴清泪,说:“我想回建康……我好想她……” 他已成了沉在黄河底的森森白骨。却仍是江南一扇朱格窗里的梦中人。 冷汗涔涔而下。我惊惧得无法动弹。 何以佛前会有这些鬼魅? “不不,佛前一片清净,是你心中有鬼。” 一晃间,一只手挡在我眼前。那手冰凉凉地透着寒气。我下意识去抓,却忽地不见了。 我再张眼去看,那小兵已不知去向,秋苓阿姊却来了。 她的脖子被弓弦绞断了,惨惨地半挂在肩上。她要一手去扶着,头才不会掉下来。 她凄凄一笑,说:“墨离,你怎么还是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不是我!”我神思惊惧,双腿瘫软跌坐在地上。 她在世受尽苦楚,如今怎么还不入轮回?! “阳寿未尽,只能在黄泉路苦熬。” 她突然口鼻涌血,那断开的脖颈上也喷出猩红的鲜血。她捂着那鲜血喷薄的断口,对着我凄厉叫道:“我一生未做恶事,为何要这样对我!!” 啊――! 再睁眼时,秋彤站在面前。 她又瘦又小,又冷又饥。胸口一个血窟窿,鲜血淋漓不尽。她对着我柔柔笑着,衣裾在扑腾的烛火光影中飞扬。她是那样美艳,神情又忽的木然,她是一个鬼。 她的双眼空洞,对着我伸出手:“我的女儿呢?” 他们都是鬼!! 我大叫一声,拔地而起想要逃出去,却被人一把抱住,紧紧抱住。 我惊惧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打这那双抱住我的手臂,歇斯底里地尖叫哭喊。 他凶狠地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前,在我耳边大叫:“莫离!!” 我胆裂魂飞奋力挣扎,尖叫着,云山海月都在激荡―― 噗通一下,摔倒在地,四周一片寂静。 我一身的冷汗,喘息未定。 抬头望去,面前的佛像依旧垂目不言。昏暗的烛光跳动,墙上一片黑色的影子。 原来都是幻觉吗? 伤感和颓丧突如其来,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软弱。既贪且怖,这就是我。 人是如此软弱,软弱到根本承受不起爱与恨,却又忍不住贪慕。 谁说爱恨不可怕?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一阵夜风灌进来,莫名的寒冷。 我缩起肩膀,哆嗦了两下。不知为何,泪水就流了出来。那一阵阵鬼气森森的风吹在身上,并不觉得有多害怕。只是莫名的,觉得满腹委屈,想有个人来哄。 我在冷的夜风中,忽然想起了被宇文泰抱着的时候,从心底涌起的暖意。 我回过头,月亮已经隐成挂在天边的一道黯淡的影子。天色微光发亮。 又是一天了。 到了五月,葡萄已经一串一串地挂在架子上了。黑紫黑紫,蒙着一层白霜,在阳光下招摇又可爱。 我将成熟了的葡萄剪下来,一颗一颗洗净,放在陶罐里用杵捣碎,加入糖密封起来。 过了二十多天,打开陶罐,一股带着酒味的清香扑鼻而来。 我将几个陶罐一个个打开,将酒里的葡萄渣都滤掉,剩下一小坛红色的晶莹透亮的液体。这便是宇文泰钟爱的葡萄酒。 我捧着那小坛子喝了一口―― 那香醇的滋味自远而近地涌来,仿佛从远古而来,河流湍急,忽的排山倒海。 黑暗中各自彷徨的两个灵魂。 我装满一个酒囊,找来尉迟术:“你找一匹最快的马,将这个送去长安给丞相。” “夫人,这是……”他一脸不解。我们离开长安一年,我从未捎过东西回去,只言片语都没有过。 我轻轻一笑:“送去给他,他会喜欢的。” 尉迟术正要接过去,我拔开塞子,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重新塞好给他:“告诉他,第一口是我喝的。” 他双手接过去,立刻回身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葡萄酒芳醇的滋味还在口舌间徘徊。想象着他喝到这酒的样子,那于黑暗中各自彷徨的两个灵魂,在在这囊酒中,或可相逢。 我的泪竟然涌了出来。 过了几天,尉迟术匆匆前来,说:“夫人,茹茹来犯,已渡河至夏州。丞相已召诸军屯于沙苑备战。夫人可要回长安去?” 我问:“如今的皇后不是茹茹的公主吗?为何茹茹还要来犯?” 尉迟术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属下听长安来的消息说,至尊有意接乙弗氏回宫,早已命她偷偷蓄发。夫人日日居于此地,当很清楚这件事情。如今朝廷内外都说,茹茹此次出兵就是因为至尊要接乙弗氏回宫。” “怎么可能!”我失声说,“怎么可能为一个已经出家的女子而发兵打仗呢?” 尉迟术迟疑了一下,说:“至尊也是这样说。可是至尊也说,既然招致这样的议论,他亦无面目见屯于沙苑备战的众将,所以……” “所以什么?”我想起乙弗氏的僧帽下那一头新长出的乌黑的头发,心里生出不祥之感。 “至尊已派出中常侍曹宠,带着手敕前来这里,要乙弗氏自尽。” 我呆立住,不知该如何反应。半晌,跌跌撞撞跑进去,一头伏在乙弗氏跟前。 乙弗氏诧异:“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死死忍住要汹涌而下的泪水:“师父,你快点走吧。离开这里吧。” 她安详一笑:“曹宠已经快到了吧?” 我目瞪口呆。她知道? 乙弗氏起身从身后的小柜子里取出一份帛书递给我。我接过一看,细密软薄的白帛上,是皇帝的手书密函,说不得已派了中常侍前来赐她自尽,要她挑一心腹侍婢替死,自己赶紧乔装离开,天涯亡命去。 我手捧着那帛书问:“那师父为什么还不走?” 屋子里暗暗的。窗格间透过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恍惚不定。 她坐着,岿然不动,说:“若是因为我挑起了战端,这次能逃过,下次呢?总之我不死,郁久闾氏是不会罢休的。我不过这样的一条命,何必总给至尊添烦恼。不要再打仗了。” “师父不要这样说。如今诸军已经屯兵沙苑准备一战。我大魏怎能一而再容忍国母被人欺凌?” 她坦然一笑:“诸军?那里面有你孩子的父亲,也有别的孩子的父亲。何必为我一个,让那么多孩子失去父亲。” “师父……皇后……”我的泪忍不住奔涌。我伸手抓住她的脚,泪水滴在她的鞋面上。 宇文泰让她到如此境地,她却说宇文泰是一个父亲。 “皇后,我们对不起你……宇文泰对不起你……”我哀哀泣道。 亦是出身豪门身娇体贵的女子吧。多年恪守本分,她又妨害了谁? 乙弗氏微微一笑,低低说:“他并非为他自己。我不怪他。命该如此,我谁都不怪。” 我哀哀求她:“皇后,你还是走吧……主上也让你快走……将来或可再见啊。” 她说:“至尊是天下的至尊,也是我的夫君。夫妻间,又有什么是不能够相互成全的?” 我抬起头看她。她神态安详地端坐着,手中拈一串佛珠,慈目低垂,似一尊佛像。然而那乌黑的头发从僧帽下露出来,尽是对尘世的留恋和渴望。 第六十二章 大统六年(公元540年)-夏 乙弗氏死后,灵柩被安放在麦积山石崖上开凿出的石龛内。[] 这个仁慈的女人,到临死了,还说,愿至尊千万岁,天下太平,虽死无恨。 可是她一定是恨的。这世道不给一点温存的光。 安陵的法事做完后,众人都散了。尉迟术说:“昔日丞相为夫人开凿的石窟就在这附近不远,听说前些日子刚刚完成了,夫人可要去看一看?” 那石窟两丈见方,一丈见高,内有几尊姿态各异的佛像。主佛是卢舍那佛。那佛像站立莲台,身披璎珞,头戴宝冠,作俯视态,嘴角微翘,垂目微笑,睿智而慈悲。 卢舍那佛的身边有阿难、迦叶、胁侍菩萨和力士、天王。或慈祥,或虔诚,或庄严,神态各异,色彩明丽,极为精美。 在卢舍那佛的脚下,还有一尊等身高的石像,是个穿浅红色紧身窄袖短衫和间色裙的女子,梳着蝉鬓堕马髻,鬓边簪木芙蓉,臂间披着帔子,嘴角微翘,富贵又安详。 在那石像下面有一个不高的底座,上面刻着:邹明音宇文泰妻魏大统三年。 大统三年。我嫁给他三年了。 这便是这个石窟的供养人。是我。是他为我供养的。 连功德亦要帮我修得圆满。 尉迟术看那雕像,笑着说:“工匠大概是拿着夫人的画像照着雕的,真有几分相似。” 我轻轻一笑。 我想,也许是时候该回长安了。 另一个侍卫从山下匆匆而来,说:“夫人,丞相来了。此刻已经到了妙胜院了。” 我回头问尉迟术:“你知道他来?” 尉迟术笑着摇摇头:“丞相的行踪哪里会告诉我们?他之前一直在沙苑备战,未曾提及要来秦州。” 我回到妙胜院之时,正是夕阳斜照。昔日婢女仆从们来回走动忙碌的庭院此刻空无一人,只有金色的余晖铺陈一地。红霞晚照中起了一丝风,吹得我手臂间的帔子随风飘飞。我走进去,见到他站在东配房外的那排葡萄架下,负着双手,仰头看着那架子上挂着的一串一串紫黑色的葡萄。夕阳照在他的脸上身上,赤红一片。他不动,像一尊静默无言的雕像。 “宇文泰。”我唤他。 他缓缓低下仰着的头,转过来看我。他的窄窄的脸浸在夕阳的光里,金红一片。 “宇文泰……”甫一见到他的模样,便忍不住哽咽。 相隔一年了。他仿佛一夕间就老去。额上眼角都有细细的沟壑,下巴和腮边蓄起了茂密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高耸的鼻梁像孤独的山峰挺立。 岁月无情。沧桑了。 三十五岁的男人,一年中,又不知经历世间多少错乱。政治阴冷无情,步步蕴藏杀机。(.无弹窗广告) 惟有那双细长的丹凤眼,还执着地清亮着,不显疲态。 我走到他面前。他依旧负着双手,看着我,半天不说话。 突然冲着我咧嘴一笑,问:“葡萄酒还有吗?” 我蓦地潸然。 他上前一步,低着头看我。那双狭长的凤目中溢满了温柔。他抬起手指抚着我的嘴唇,轻声说:“不远千里差人送来那么一囊,是要我尝什么滋味?” 我心中一热,扑进他怀中。 夏夜的葡萄架下,明月朗朗,凉风习习。不远处松涛阵阵。我靠在他肩上,谁都不说话。 最终还是他打破了沉默,问:“还不打算回长安么?” “你还要我回去么?” 他斜过眼睛来看我,说:“你若不回去了也罢,我这就回去纳几个妾,日子也能过得。” 他又戏弄我! 我眼一瞪,又忍不住发笑,伸手去打他。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顺势将我揉进怀中,笑道:“这妒妇,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子!” “你……” 话未出口,他将我推在葡萄架上,一口急急叼住我的嘴唇。 力气太大,葡萄架一撞之下,落下几颗乌紫的葡萄。 他喘息,狭长的凤目魅惑又迷离,声音低沉而嘶哑:“明音,我好想你。你想我么?” 月光洒落一地的清辉。葡萄架下被月光照出一片斑斑驳驳的阴影。 抬手拾起一颗落在我身上的葡萄,看着他的眼,轻轻送入他口中。 “我想……” 他的眼中陡然燃起熊熊的烈火,如一头**良久的兽,看着我的样子似乎想将我一口吞食入腹。他将我顶在葡萄架上,一手提起我的腰,另一手掀开了我的裙子—— 烈火焚烧之中我已头目昏沉,他贪婪而急切,在我的身上放肆地掠夺攫取。用尽全力。我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激荡着难言的快乐和苦痛。喘息中我睁眼看到地上的影子。那些在头顶上挂满了的葡萄串跟着架子剧烈摇晃着,地上的影子也随之晃来晃去,姿态妖冶又迷离。熟透的葡萄一颗一颗纷纷落下来打在身上,身体厮缠中被挤压着,甜腻的汁水胡乱四溅在皮肤上,空气中也渐渐散开葡萄的清香。 混着他身上的汗味,和阿末香的气味。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贴在我的耳边,一片潮热。 还有葡萄架晃动的声音,夏虫的声音,松涛的声音。夜的喘息声如游丝般在耳边飘荡,若有若无。 浑身无力,发髻散乱,钗环尽落。我贴着他沁着汗水的身体,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他,突然感到无助得心里发紧—— 这个令我爱恨不能的男子,我遇着他,百般闪躲,千般抵抗,终究劫数难逃。 “宇文泰……”我闭上眼,吐一口气,忍不住轻轻唤他的名字。 头上云翳滑过,蒙住高悬明月,此处是永恒的黑夜。松涛的轻吟,葡萄的芬芳。他的手像带着魔咒,在滑过的每一寸皮肤上点燃熊熊烈火。 云翳又过去了,月光蹑手蹑足,撒得葡萄架下的男女一身燦璨银辉—— 此番终于不是心事杂芜。 此番终于,眼里心里都全是他了。 苦涩,甜蜜,哀伤,又喜悦。 我闭上眼紧咬住唇,身体里骇然涌起一波又一波滔天巨浪。 却有一滴泪,自眼角滑落了。 他在我恐惧的时候,遮住过我的眼睛。—— 他从来都如此温柔。 呀,开膛挖心,偷换魂灵。就算使劲浑身解数,结局也由天定。那一席好宴,终归琴瑟哑然,曲终人散了。 恍惚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我还蜷在他的身边。丝质的薄被覆着一宿的春光。 似一条蚕,从那丝被中慢慢爬动着探出头去—— 一抬头,见他早已醒了,只未起身,此刻正支着肘看着我。 “醒了?”他一笑,伸手理了理我散乱了一脸的长发。 我哑着声音应了一声。仍旧困倦,半闭着眼,把脸在他胸口蹭了几下。心里莫名的一阵踏实。 他嗤地一笑:“跟个懒猫儿似的。”他的手探进丝被,在我的身上轻轻一滑而过,说:“昨晚那么诱人……” 我猛的睁开眼。脸却一下子烧得滚烫。 他又一笑,伸手来捏我的脸:“脸红什么。” “不许说。”我伸手去捂他的嘴。 他笑嘻嘻地取下我的手,轻轻抚着我的额头,说话的语气既爱又怜:“你我成婚至今,我一直事务缠身,都没好好陪伴过你。近日朝中内外都无甚大事,我总算有时间可以陪你四处去走走。你想去哪里?” 他这一说,触动了我的一桩心事。 当日从建康远嫁,家中一切算不得好。当日他同梁主求娶时说共伐三荆平分其地,后来他遣如愿平定荆襄,梁隔岸观火未出一兵一卒。之后宇文泰分给了梁三个州郡,算是完结此事。也不知后来家中有没有因为此事再生事端。 然而宇文泰怎能陪我回建康去? 见我出神不说话,他问:“想什么呢?想到去哪里了?” 我勉强一笑,说:“我想回建康家中看看。——但我知道你为难,还是算了。” 他听了,叹了一口气,说:“这本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我们的情况你也知道。别说我不能公开去建康,就是你,也不能去。” 我知道他的道理,但是听他亲口这样说,内心里不免还是有些失望。也只得轻轻一笑,倚在他怀中不再说话。 半晌,他说:“可令人多备厚礼,你写一封书信,以你诞下的嫡长子满周岁为由,送到你建康家中。再让他们回了书信过来。如此,你既尽了孝心,也知道了家中的状况。这样可好?” 他事事周全,什么都为我想得周到。 我点点头。 他笑着说:“那些南边的汉人哪,总以为我们鲜卑人是夷狄。这下可让他们知晓,我这个鲜卑人,可没有亏待他们汉家的女儿,是不是?” 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我只能苦笑一下,说:“昔年衣冠南渡的血泪教训太深刻了。人都是思念旧都的。” 他不屑地撇撇嘴:“我觉得萧衍那个老头子可是一点都不想念洛阳。” 我抱着他:“我有些想念洛阳了。” 他笑起来:“那简单。等我收复洛阳,让全城百姓列道迎你入城。” 又胡说八道!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我们起身后不久,有侍从来报:“新上任秦州刺史得知丞相也在秦州,邀请丞相和夫人晚上去府上赏光家宴。”说着,递上一个帖子。 宇文泰接过帖子打开扫了一眼,合上冷笑道:“他倒消息灵通。连我们住在这里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我问:“武都王要卸任回封地么?” 宇文泰看了我一眼,说:“他任秦州刺史本就是为了将乙弗氏迁来陇右,如今乙弗氏死了,让他回去吧。” “新任刺史是谁?你好像不怎么喜欢他。”我说着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帖子。 打开帖子,映入眼帘的竟是那熟悉的字体,纵横飘逸,落纸云烟。 末尾盖着一方鲜红的私章。“独孤信白书”。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里忽地浮起一层细细的汗,竟不知该用怎样的手势将那帖子合上,捏在手上,却又觉得烫得发慌。 半晌,忽然想起宇文泰,抬起头看他一眼,见他目不转睛盯着我,不由得尴尬一笑,手足无措。仿佛一肚子心事被人窥觑,下意识将帖子藏到身后,又陡然意识到不对,又从身后取出来,递给他。 他瞅着我,接过帖子去,一言不发。 我尴尬莫名,挤出一丝笑,讪讪地说:“我……我还是不去了……” 突然间觉得委屈,竟有那么多的心事无法同他道明,只能埋在心里,任之慢慢腐坏。 任他胡思乱想。 心头如有一把尖细的薄刃缓缓割过,伤口细密而深刻。里面轻轻探出头向外张望的,都是那些不足与人道的悲伤和无奈。 “你……别那样看我……”我低下头紧咬住唇,泫然欲泣。 他紧着的眉目忽然间一松,伸手将我抱住。 “忘了他!明音,忘了他!”他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狠狠地说。 第六十三章 大统六年(公元540年)-夏 宇文泰欣然带着我赴约――若拒绝或孤身前往,岂不是等于低头? 他不会低头。[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于我的事上,他绝不会向独孤公子低头。 我们走进大厅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到了。独孤公子和郭氏迎了出来,连同其他城将和妻子也一并迎了出来。 宇文泰不可一世。连那些女眷看我的眼神亦有不同。 坊间都传说这位权势熏天的权臣对这个妻子极尽爱宠之能事,造府宅,供佛窟,行军打仗亦带在军中,却又能放她一年在外面游山玩水不加干涉。―― 连近日茹茹退兵之后宇文泰会立刻出现在秦州,都是特意绕道来接她回长安的。 她们都抬眼来看我,目光中微有不屑。 也不过是凡俗女子,未见得有多么惊为天人的姿色,也并不那么年轻了。又凭什么占尽好处,连分宠的妾都没有一个。 宇文泰牵着我的手,笑着对独孤公子和众人说:“来晚了,诸位恕罪。” 独孤公子也笑道:“无妨无妨,来晚了就多喝两杯,不醉不归。” 温婉可人的郭氏站在他身旁,笑着插话:“想是出门前丞相要为夫人细细画眉,因而晚了。” “不得胡言!”独孤公子回首轻声斥她,面露不悦。她却一副被夫君娇宠的模样,用袖子掩起嘴,抬眼来看我,眼中尽是止不住的温柔笑意。 眉间眼梢的风情已和在聆音苑第一次见时那恭谨谦卑的模样大不相同。想是独孤公子待她甚厚。 天下女子莫不如是,底气都在男人身上。 我的底气,都是宇文泰给的。 宇文泰听了,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说:“若要寡人给她画眉,她很难出门了。” 众人笑着,一同进屋入席。 我心中凄然一笑。画眉的故事,的确是有的,只不过,曾在窗前就着日光为我细细描黛的,是另一个人罢了。 他人随口一句话,都是我们的旧事。 因着是家宴,便省却了许多繁文缛节。前些日子柔然又从北边撤了军,免去一场战事,众人的情绪都很是轻松。席间觥筹交错,往来不绝。 不知为何,宇文泰兴致极好。几盅酒下肚已然微醺。他举着酒盏,走到独孤公子面前,笑嘻嘻地说:“阿干,当年六镇暴乱,你我从武川流亡出来,可曾想到会有今日?”手一挥,声音愈发地激昂:“高朋满座,珍馐美酒,娇妻爱子。下马安社稷,上马定乾坤!人生若此,也不负你我当日流离之苦。” 独孤公子端着酒盏,只微笑不语。那笑冰凉凉挂在他的嘴角上,令人看着心寒。 我离座过去扶住宇文泰:“丞相醉了。” 他侧眼看我,说:“哎呀,明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盏中那清澈透明的米酒,随手往地上一泼,说:“期弥头,你这酒还不够好!寡人有上好的葡萄酒!”说着对候在外面的侍从说:“去,骑快马出城,把妙胜院里的葡萄酒取来!” 我扶着他,说:“丞相喝醉了,不如去歇着吧。” 他抓过我的手,脸色突然有些阴郁,固执地拉着我回到座位上,说:“不,等一等。寡人要和众位将军共饮葡萄美酒。” 众人皆不知宇文泰为何突然之间如此作态,皆面面相觑,不敢作声。(.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席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抬眼偷偷看独孤公子。他半低着头,面色无惊无澜,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忍不住细细看他。岁月毕竟在他曾如银月般皎洁光华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他的额上有了深深的纹,连面无表情时都已遮挡不住。也蓄起了胡须,下巴腮边密密的一片。 三十八岁了,岁月无情。 依然俊美清贵。可是,他愈少笑了。曾经是那样清俊无暇,春风昭昭的男子。 良辰难再了。人生中那些大好的时光逝去,想要旧梦重圆亦不可能。 过了一会儿,侍从取来了两坛子葡萄酒。在堂上当众揭开油布的封口,一股清洌洌的香气飘散出来。 总算打破了沉默。众人皆交口称赞:“好香!果然是好酒!” 宇文泰一脸在外难得一见的洋洋得意,命人给众将斟上,一边说:“你们可知这酒的来历?” 众人不愿扫兴,都去捧他的场,一时间七嘴八舌猜得兴致盎然。有人猜是西域的贡品,有人猜是天下名师所酿。宇文泰皆摇头,笑而不语。 独孤公子突然说:“这是邹夫人酿的。” 他的声音如林籁泉韵。四周嘈杂的声音立刻静了下来。 我的心一跳,抬头看着他。 他是太了解宇文泰了。宇文泰的一点点小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到底是自小厮混的交情。 宇文泰也看着他,手中的酒盏刚端到口边,停在那里,不上不下。 众人一片议论声。一个人笑着说:“丞相是最爱葡萄酒的人,夫人有这般手艺,果真是天生一对,天定的姻缘。” 宇文泰听了,一口喝干盏中的酒,接口说:“没错。天生一对。”转头看着我,似是戏谑,笑问:“是不是?” 四下一片恭维的笑声。 他似沉醉在这赞美声中,半闭着眼,嘴角微翘着,不言不语。 我扶着他的胳膊,轻轻对他说:“丞相喝醉了,我们不如早些回去吧。” 他摇摇头,依旧兴致高昂:“我无妨。” 郭氏起身说:“不如请丞相去后面稍歇一会儿,喝些茶醒醒酒再来。” 独孤公子侧过头对她说:“你去安排一下。” 郭氏出去,少顷,领来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扶着宇文泰,将他扶出去了。 众人继续饮酒聊天,气氛却总有些阻滞,不似开始时那般热烈。没多久,独孤公子亦起身出去了。 我独自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问了郭氏宇文泰休息的位置,跟过去寻他。或许喝多了酒,正躲在哪里打盹。 转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回廊,便走到了一间书房。这便是郭氏告知的宇文泰休息的地方。 我提着裙子走过去,甫一走近,便听到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不是该睡着了吗?莫不是悄悄在这里见谁的密使? 我本想转身离开,却隐约听到了独孤公子的声音。 “郑伟、赵肃、柳虬,你将他们调离我身边,又将我调任陇右,不过是为了斩我羽翼,防着我有足够的力量勤王事,清君侧。” 他们俩竟在一处说话。 我驻足窗下。 略一思忖,独孤公子说的那些人都是他在大统三年入洛阳期间,陷于东边的颖、豫、襄、广、陈留等地忠于魏室前来款附的豪强。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们都纷纷成了独孤公子的手下乃至心腹。 “清君侧?”宇文泰冷冷一笑,哪怕隔着一堵墙,我都能想象他脸上那森森的寒气。他的声音那么清醒,一点都不似方才半醺的样子,“期弥头,我在你眼里,早已是个乱臣贼子了吧?” “从孝武帝崩后,你就防备着我和至尊接触过多。忠于元氏的人太多,对你来说自然是大不利的。” “期弥头,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如今国内你是惟一有能力又有意愿和我抗衡的人。我一直在避免和你公开决裂。大统四年的那件事情,我不想再发生一次。” 他说的是金墉城刚刚解围那夜。那夜是我们三个人的痛脚。 “你绑架了她……”独孤公子的声音凄冷而不甘。 “绑架?”宇文泰一声苦笑,“我同你一样、甚至比你更爱她。”他忽然话锋一转:“期弥头,我们自小相识,你该了解我。我不会害她,亦不会害你。我们初到长安时,关中是多么千疮百孔,你也亲眼所见。我在关中苦心经营多年了……我知道你不满我毒杀孝武帝。可是难道你不知道他当初在宫里日日谋划要除掉我。――是我将他迎来长安摆脱了高欢的!当日我若被他所杀,以元氏之孱弱,怎么对抗高欢?何况西有吐谷浑,北有茹茹。他有那个能力吗?!这不是一个好时代,我们得尽力活下去。期弥头,我只想你给我一个承诺。你若懂个中艰难,给我一个承诺。” 独孤公子沉默着,半晌,说:“黑獭,从你把她夺走的那天开始,我们就已经反目了,不是吗?”语气低沉而伤感。似沉沉黑夜中的一双手,缓慢而沉重地,在如玉无暇的身躯上抓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是啊,他眉已断,他剑已拔。他们已经反目,兄弟义绝了。 为着一些说得出的堂皇的家国事,和另一些说不出的隐秘的儿女情。 宇文泰的声音冷了下来:“期弥头,我难道不知道么?这几年你在洛阳和荆州都励精图治网罗人心,不过是为了有一日将我打垮,将她夺回去。” 四下里静悄悄的,一丝风声虫鸣也无。只有宇文泰那凉透骨髓的声音,萦在不安的夜里。 “可是来不及了。我和她已有了孩子,你什么都来不及改变了。” 独孤公子有些愠怒:“若不是你巧用奸计……” 宇文泰打断他,狠着声音说:“阿干!为了她!就算是为了她!我们能给的,都给她!你做我的后方,让我去统一东边,统一南边!天下太平了,她就不会再受流离之苦!” 独孤公子突然大吼一声:“你有什么资格?!”哐地一声,似是掀翻了桌子。他吼道:“我是配不上她了,我早已不配!你呢?黑獭,难道你就配她吗?你敢说你娶她的目的中没有掺杂一点点利己的政治图谋?你不过是拿她挟制我!可她和我们之间的恩怨本没有任何牵连!你也不够资格!” 若爱情只是一个终归会醒来的幻梦,应该本不会有彻骨的伤痛吧。伤痛的是一人已醒,起身离去,而另一人却依旧沉在梦中不愿醒来,泥足深陷。姹紫嫣红的鸳鸯梦成了一场凄风苦雨的独角戏。而更凄凉的是,戏子是他,观众还是他。 孽海情天,原为大梦不觉而已。 我是那已醒的冰冷无情人。 我倚在那绿窗之下,泪水静静地流淌下来。 我从不知道,他为那件事情一直自责到现在。我一直以为,我杀了他孩子的母亲,在他的心里,我早已满手血污,面目狰狞。 宇文泰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有什么配不配?她不愿困囿于宅院,我便带她行军。她要三千宠爱一身,我便不纳妾只宠她一个。她冷了给她燃一个火盆,她热了给她打一会儿凉扇。不就是这样么?爱一个女人又有多高尚?若命运肯宽待一些,我愿这一生只她这一个女人,也恨不得她这一生只和我有一段情。不过是造化弄人,我比你慢了一步,才多了这许多纠葛罢了。” 里面沉默了很久,宇文泰又说:“期弥头,抛开明音的事,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我可以给你保证,我宇文泰,不会篡位称帝。我们永远都是元氏的臣子,尽心辅佐,无有二心。我想的只是重整山河,给我的妻子和孩子一个清平的时代。只是这样。期弥头,我需要你成全。” 独孤公子沉默片刻,忽然声音很低很沉,似是无限悲痛,说:“你要统一天下……你难道不知道飞鸟尽良弓藏?到了那时候,元氏不会让你活着的……黑獭,你将会把她和你们的孩子带入怎样的腥风血雨中……” “不会有那一天。”宇文泰的声音又冷又硬。 里面沉默了很久。过了很久,久到这里外三人都成了塑像―― “好。你若不称帝,亦不负她,我愿意为你永镇陇右,不再入朝。” 他的声音如白露泠泠,骤然凝霜,凄冷而荒芜。他将永远守在这荒凉无垠的陇西,昏日黄沙,一并埋葬他的壮志和梦想。纵然雪照琼窗,窗下人却已心字成灰。 他只化作一尊石像,守着一段已经支离破碎人去楼空的爱情。 都只为了一个已经背叛了他的不堪的女人! 我死命忍住喷涌而出的泪水,一口紧紧咬住右手的手背,紧紧咬下去,咬下去。 牙齿刺破了皮肤,尖锐的刺痛中,血的甜腥在口中散开。 我恨我自己! 脚下如踩着暴雨后的烂泥一般,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门,对侍从说:“你去找丞相,就说我觉得不舒服,催他回去了。” 一会儿工夫,宇文泰在众人的簇拥下出来了。 见了我,紧走了两步到了面前,问:“怎么突然不舒服了?” “我头疼得厉害。” 他轻声说:“别是晚上喝了酒又吹了风的缘故。这就回吧。”说完回头与众人辞别。 我看着独孤公子。他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下巴上整齐茂密的胡须显得他更加英挺有男子气概。 只是岁月刻薄,不肯宽待这雪雕玉琢的人。 陇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如今贺拔胜势弱,他已经成为荆州系的实际领袖。他完全有能力和宇文泰分庭抗礼。他可以要得更多。 然而他退后了。 他忽然看了我一眼。 四目相接中,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流露出令人无比眷恋的温柔,销魂碎魄,断尽愁肠。 可是那温柔一闪而过,已经捕捉不到了。 他移开了目光。 夜风吹得马车的帘子哗哗作响。宇文泰倚在座靠上半闭着眼,似是养神。半晌,他忽然牵过我的手,手指轻轻抚过手背上咬破的伤口。 刚刚燃起的火焰,被悲伤生生浇熄。 他依旧半闭着眼,不知喜怒。 第六十四章 大统八年(公元542年)-秋 东雍州的秋天和长安并没有什么两样。[.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已经快要入冬,府中院子里的两株银杏早已被秋风打成了金色,在秋阳下玎玲招摇。 我们一直呆在东雍州,照顾着两个孩子,我渐渐的,非常安于做宇文泰的妻子。 我有些看不起自己。那晚送别时,独孤公子那一眼照见我内心满目疮痍。我心中对他愧悔,然而又能改变什么。从身到心,俱已不忠。 桌子上的青瓷熏炉内袅袅腾着七宝莲花香的气味。那烟从炉盖的细孔中袅娜钻出,细细往上摇摇升腾,颤动着,像不安的心弦。 正看着那细烟发愣,忽然听到里面卧室里哗啦一声,似是什么东西洒落了。 我走进去,看到是矮案上的妆奁散了,里面的各种首饰脂粉盒散落一桌一地。一个小侍女正手忙脚乱跪在地上急急地收拾。 见我走进来,连忙伏倒在地:“夫人恕罪!那妆奁突然散开了……” “没事,用得久了自然会坏……”我说着,眼睛瞥见案上那一堆脂粉盒里,那颗系着红线的菩提子。 眼中见了,只觉一阵恍惚。伸手去拈起来,握在手心里。粗糙又冰凉。我已许久不拿在手上把玩,小心地秘密地收在妆奁最下面的暗格里,生怕被宇文泰发现。 昔年里,那人将这个挂在我颈间的那个清晨,可曾想到这个解千忧百愁的菩提子有一日会被我收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再不见天日? 他的模样,一下子近在咫尺,倏地又远在天涯。 我已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仿佛他这个人整个从这个世间消失了一般。侯门相府的庭院深如无边静海,他在秦州的境况,无一丝半点传入这个黑洞洞的海底。 这曾经缠绵恩爱的两个人,如今各在天涯,相隔层云万里。 正惆怅间,眉生进来说:“毓公子来了。” 一见屋里这情形,低头对伏在地上收拾的小侍女说:“快去拿个新的妆奁来,将这里收拾干净。丞相许片刻就回来了。” 这日天气好,吃完午饭,便让乳母和一众仆从带着毓儿去郊外骑马玩。 不一会儿,穿戴齐整的毓儿便进来向我告别。 他已经十岁了,几年间,幼年丧母的哀痛已渐渐平息,但对我,他却总有着一二分若有若无的疏离感。(.无弹窗广告) 他在宇文泰和我面前变得沉默而自持,最多的时间埋首于书房里,无论晨昏,总能听到他童稚又清晰的诵读声传出来。却不再是为了讨宇文泰喜欢了。 只见他穿着赭色的窄袖胡服,梳着总角垂髫,也是一双丹凤眼,晶亮有神。脸的线条却是温润柔和的,如他母亲一般。也许是一直关在房里读书久不见日光的缘故,他的皮肤有些苍白。十岁的孩子,恭谨而生疏,表情里有几丝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和老成。 我看着他,暗想,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该让他多出去骑射。毕竟是胡人的血统。 我微笑着嘱咐他注意安全,又交代了一众仆从好好看护。 等到毓儿出了门,又让眉生将觉儿抱来。觉儿已三岁,他有一双漂亮的杏仁一般的眼睛,总是咕噜咕噜地转着,好奇地东张西望。 此刻乳母刚带着吃完饭,正是犯困的时候。眉生引着他玩了一会儿,他便爬到我身上,迷糊着眼睛要睡觉。 正在这时,宇文泰进来了。 “今儿怎么玩到这个时候才睡午觉?”他见觉儿钻在我怀里,笑眯眯地问。 眉生说:“刚贪玩了会儿,才闹着要睡了。” “今日如何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抱着觉儿坐在绣墩上,仰起脸问他。 “至尊忽然觉得身体不适,便早早散了。”他说着,笑着将手伸向觉儿,“来,阿父来哄觉儿睡。”他将觉儿抱过去放在榻上,给他盖好锦被。 觉儿突然睁开眼说:“阿干去骑马了,不肯带我。” 语气那么委屈,急急地在父亲面前告状,好像在阿干那里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宇文泰被他逗得哈哈一笑,问:“觉儿想骑马吗?” 孩子睁着圆滚滚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他父亲想了一会儿,说:“那你乖乖睡一个午觉,过几日阿父休沐,亲自带你去骑马可好?” 觉儿开心地一下子爬起来,嗖嗖几下子爬到宇文泰的肩膀上,搂着他的脖子说:“阿父不能食言哦。” 宇文泰开心地笑着,说:“不食言。你快下来睡觉。” 觉儿顺从地又爬进被子里,乖乖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宇文泰这才离开了床榻,过来问我:“毓儿什么时候走的?” “刚吃过午饭便去了。好些人跟着呢,你放心。” 他轻轻叹口气,说:“到了他这个年纪,是该好好学骑射了。过几天我给他找个师父,好好指点他。” 我见他突然在为孩子的事情烦恼,便引开话题问他:“听说去岁冬天夫君奏明皇帝推行十二条制进行得很顺利?” 说到这个,他兴奋起来,说:“苏绰真了不得!奇才!真是孤的王猛。” 王猛。我忍不住笑。他还要自比苻坚吗? 我笑着问他:“夫君果然对儒术有兴趣么?” 他也笑着回答我:“什么学说利于治国,我就对什么学说有兴趣。”他沉浸于自己治国的宏伟蓝图中,“明音,当年在潼关整军时,我的想法错了。那时我太年轻,急于求成。要扩充兵员,提高战力,发展经济才是根本。――如今按照这样的改革推行下去,不出几年,我们就有足够的实力去吞并东边了。我们有钱,有粮,也有人了。” “你想吞并东边?” 他压低声音说:“今天早上刚来的消息,高欢遣军入侵了汾州绛州,围了玉壁。主上正是为这个头疼不已。我准备出兵蒲阪。” 我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近两年,随着两个孩子慢慢长大,我越来越不喜欢宇文泰谈到打仗的事情。我知道统一和太平是要付出血与火的代价。关中多年积弱,近年又时有大旱饥荒,根本无法和丰饶富庶的关东地区相比。可他不想总是被高欢挑衅,所以才勤于内政,发展经济,囤积实力,以期将来能一举吞并邺城。 我亦知道他想在他这一代把能做的事都做完,为孩子们开创一个安乐的时代。可是我越来越不喜欢听到他说要打仗。 我越来越怕,一夜之间会失去他。 想到此,鼻子酸酸的。 他知道我的心思,伸手将我鬓边散落的碎发撩到耳后,说:“别担心。我把能做的都做了,你和孩子们才能过得安乐。” “可是天下总是分分合合的,哪有长久的安乐?个人能做的太有限了。” 他看着我,沉着声音说:“自永嘉以来,已经分了两百多年了。天下该合了。我想要做这件事情,我想将来,我们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能安享一个统一的,太平强盛的帝国。我宇文泰,愿为他们奠这个基业。” 功业,万代千秋,他在想的始终都是这些。 泪水轻轻滑下来。 我是软弱的。无论我多么不甘,也最终成为一个宅院里依赖一个男人的女子。 我仰脸看着他,轻轻说:“我怀孕了。” 他的脸上掠过一阵欣喜:“真的?几个月了?大夫可来看过了?” “今天上午大夫刚来诊过脉,已经两个多月了。” 他将我揽进怀中,欢喜地说:“好。这回生个女孩吧。像你一样娇艳。” 我一笑,低下头去:“我都老了。” 我确是老了,又经历过流离纷争,廿七年纪,眉间眼底都是掩不去的沧桑。跟那些打小养在深宅大院的女子毕竟不同。她们自有无惊无苦无忧无虑的风流姿态。我却不可企望。 宇文泰细细看着我,目光温柔又爱怜,说:“哪里老?可不还是从前的模样么?这楚楚动人又无所适从的样子,可不还跟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样么?” 我又落下泪来,伸手攀住他的脖子,哽咽道:“求你别那么拼命……不管怎样,哪怕我们带着孩子们隐姓埋名地去生活……别丢下我们……” 在这个时候我感到深深的孤单和无助。我的夫君万人之上怎样?我有这样一个对我爱宠有加的夫君又怎样?我的心愿和那些在乱世中苦苦挣扎苟活的平民女子又有何不同? 不过是冀盼着明日早晨醒来,他还活生生地陪伴在身边而已。 过了两天,到了休沐那日,宇文泰一早便出去了。 觉儿醒来后满宅满院地寻他阿父寻不着,跑回来委屈地说:“阿父还说今天带我去骑马呢。说话不算!” 我想着他一早就匆匆出去,也许有什么要紧事,便哄着觉儿说:“阿父也许突然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等他回来了我们再问他好不好?” 小孩子欢喜期盼了几天,突然落空了愿望,嘟着小嘴,眼圈都有些红了。只得将他抱进怀中,好生安慰。 刚过中午,宇文泰回来了。 我迎上去,有些嗔怪他:“觉儿一早醒来就在找你,说你答应了带他去骑马又食言。” 宇文泰呵呵一笑:“他人呢?” “乳母带着吃午饭呢。你去哪里了?” 他笑着说:“等他吃完了就给他换衣服,让毓儿也换胡服――你也来,一起看看。” 故弄玄虚,又不肯明说。 第六十五章 大统八年(公元542年)-秋 不一会儿,乳母将觉儿带了过来。[.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觉儿一见到宇文泰,两只眼睛立刻冒出了兴奋的光,一路扑过来抱住他:“阿父!骑马!” 宇文泰一把将他抱起,笑嘻嘻说:“走,带觉儿骑马去。” 一家人因为觉儿的快乐而欢喜地一起出门。绕过街角,到了府上的马厩。 宇文泰喜欢骏马。这马厩里饲养的尽是他喜爱的几匹好马。如今在那一排强健精壮的骏马中间,竟然有一匹小小的、通身雪白的小马驹! 宇文泰命人将那小马驹牵到跟前,得意地说:“这是纯种大通马,我费了大力气从北边寻来的。刚刚才断奶不久。” 难怪他这两日忙忙碌碌,一早还出去了大半日。原来是为觉儿张罗马去了。 大通马产于北方草原,体格不大,但是身躯粗壮四肢有力,生命力极强,在战场上勇猛无比,历来就是优良的战马品种。 宇文泰送给觉儿这样一匹马,也是用心良苦。 只见他将觉儿抱上那矮矮的马背,对他说:“这马就是你的了。你同他一起长大,做一对好兄弟,如何?” 觉儿开心得直拍小手,口中乌拉乌拉口齿不清,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忍俊不禁。 一转眼,见到站在一旁的毓儿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心中一揪。 明明是家中的长子,父亲却明显地偏爱着阿奴。宇文泰对毓儿一直要求很严格,甚至有些苛刻。他对觉儿的疼爱,毓儿小时候大概是从未感受过的。如今母亲又去世了,毓儿大概更加觉得孤身一人,在这个家中无立足之地。 我连忙对宇文泰说:“有觉儿的马,也一定有毓儿的吧?” 宇文泰一笑,回头看了一眼毓儿,伸手将他揽到自己面前,说:“有啊,当然也有好马送给毓儿。” 他将毓儿带到那一排良种骏马面前,指着其中一匹全身赤红、四肢修长的马说:“这是前年吐谷浑的单于送给寡人的,是一匹纯种大宛马,刚刚四岁。寡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漠。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毓儿显然没有想到宇文泰会送他一匹这样好的马,欢喜得小脸都涨得通红,竟至手足无措,扑通一声跪倒在宇文泰面前:“多谢阿父!” 宇文泰威严又慈爱地微笑着,将他扶起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说:“自从你阿姨去后,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她,一直不快乐。我也很想念她。你是我的长子,如今下面有一个阿奴,你阿母如今又有了身孕,以后你还会有更多的弟妹。[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希望你在这个家里担负起长子的责任。这就是我对你的期望。” 宇文泰试图让这个性格日渐孤僻的儿子知道,哪怕他母亲不在了,他依然是受到父亲关注和重视、并被寄予了厚望的长子。 毓儿的眼眶有些泛红。眼底浮起一片水光,却又迅速隐去。或许自小到大,宇文泰从未这样明确地告诉过他对他的重视和期望。他在父亲强大的阴影下成长,却看见阿奴沐浴在父亲的阳光中。 也许在他的记忆里,从他记事开始,他阿父的全部精力就在那个富丽葱翠的聆音苑里。为什么他的阿母只能是阿姨,而昔日的姨母却成了阿母,也许他一直都没有想得明白。 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随后宇文泰便带着两个孩子出城骑马去了。 回头对我说:“你早些回去歇着。” 我点点头。 我有些累。看到他对待孩子们的样子,无端觉得心里累得发疼。 眉生陪着我走到门口,正要抬脚进去,听见里面两个侍女在小声说话。 “我听说,骠骑将军近日要还朝了。” “我也听说了。说是妻室去年亡故,至尊又给配了清河崔氏家的女儿。骠骑将军因此要还朝迎娶。” 我的心一动。记忆中那个柔顺秀丽的女子,竟也不在了。 “郭氏还很年轻吧?怎么竟天不假年?” “谁说不是呢?她和骠骑将军虽不是原配夫妻,年龄也差得多,但是听说夫妇感情也一向和睦的。她还给骠骑将军生了三个孩子呢。”声音里尽是惋惜。 “我听说骠骑将军是个美男子。你见过他吗?”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 这个口气得意起来:“你可记得大统四年的春天,安定公率诸将入朝?我挤在街上远远看到过他。真是风宇高旷的神仙中人。那时他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也不知他少年时该美成什么样呢。我们都是没福气见到的。” “听说他年少时,长得又好,气度亦佳,军中都称他独孤郎。” 独孤郎……我记得,他自己并不很喜欢这个称呼的。每每有人提到,总要皱眉。 “我前几日在街上还听人说了一件他的一件风流事。说是去岁他在秦州时出城狩猎,因日暮城门将闭,他纵马入城,头上的冠被风吹歪了都不自知。谁知第二天开始,整个秦州城的男子,无论士农工商,都故意将冠歪戴,想要学他一星半点呢。” 两人压低了声音窃窃偷笑。 我在门外静静听着,眼前就浮现出了那样的画面。夕阳斜照,侧帽风前,该是怎样令人倾慕的景象。 我已数年未见他了。留在记忆里的,除了那十年间点点滴滴的恩爱、缠绵和伤痛,就只有他在秦州最后看我的那一眼。那温柔,一眼之间,已洞穿三生。 如今想到他,便如隔着静静洛水,遥望对面山崖上耸立着的一块石头。烟云缭绕,不真不切。样子留在心里,眼中却再难看分明。 我低头一苦笑。我们已分别太久了。 两个小婢女还在窃窃议论。 “只不过骠骑将军还朝,安定公该要不安定了。去岁他平定赤水蕃王梁仚定叛乱,加封太子太保。这是何等风光的大事,安定公竟也没有同意他入朝谢恩呢。听人说,两人之间芥蒂颇深。” “这便奇怪了。我听说安定公和骠骑将军同出自代郡武川镇,自幼相识,早年还是肝胆相照的挚交。不知如今为何互相忌惮至此。” 眉生听到这里,迈开步子跨进去斥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私下里议论安定公和朝廷大将之间的事情?命都不想要了吗?!” 两个侍女始料未及大惊失色,见我慢慢走进去,慌忙跪倒在地,一时间也手足无措,大概又不知道我们在门外将对话听去了多少,只一个劲哀求:“夫人饶命!” 眉生气不过,依旧责骂:“你们这两个小婢,这可是安定公府!别人都谨小慎微地做好本分,惟独你们两个在这里乱嚼舌头!安定公的事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妄加揣测和评论的吗?” 两个婢女害怕得哭起来,不停地磕头点地求饶。 这时管家闻讯匆匆赶来,见此情景,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两个婢子惊扰到了夫人?” 我还未发话,眉生气呼呼地说:“莫那娄管家,你来得正好!她们俩竟然在背后偷偷议论安定公和朝廷的事情!也太胆大包天了!这得亏是夫人听到了。若是别人听到,还以为是安定公容不得朝中的能人呢。就算不那么想,总少不得要说我们府上没有教养,竟任由下人到处口舌是非!” 管家一听,立刻火冒三丈。举起手就打下去。 他平日是个宽厚人,也善待府中下人。只是他跟随宇文泰多年,一直承蒙厚待,是以耳中最听不得旁人议论宇文泰的是非。此时听了眉生这样说,自然怒火中烧,一边打着一边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安定公这样的大人是你们能议论的吗?!小心把你们卖到酒肆做两脚羊!” 两个婢女知道今日祸从口出了,吓得伏倒在地连躲都不敢躲,只能生生受着呜咽不止。 “莫那娄。”我制止了他再继续打下去。 管家敛容,垂首立着,气得脸色发青,说:“是我平日里没有管教好她们。如今夫人看怎么处置为好?可要等安定公回来发落?” 我说:“他哪里管这些事情。虽是背后多嘴,也未到罪恶滔天的地步。只不过我觉得也不适合留在府里了。” 管家说:“夫人说的是。那就打发出去吧。” 我低眉看了一眼不停哭泣的小女子。她们还那么年轻。若不是家中贫穷,谁愿卖身与人为奴为婢。能卖身到相府已算幸运。也许身后一大家子,都等着她们领着月钱偷偷拿回去补贴。 想到此,我说:“你去把她们的卖身契找出来还给她们,再一人给些钱财,把她们遣走就好了。” 管家面露犹豫之色。作为管家,看着这么大的宅院,这么多的人,宇文泰又是个生活用度简朴的人,他自然精打细算。人是花钱买来的,如今不光卖身契原物奉还,还要贴上钱财。他当然不愿意。 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笑了一下,说:“安定公的府上从不苛待下人的。你就这么去办吧。他不会有意见的。” 管家这才应了一声,对那两个侍女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下来:“你们,跟我来吧。” 两个侍女知道无可挽回,哭哭啼啼哀哀凄凄向我磕了个头,爬起身跟着管家去了。 拿着卖身契回去,少不得再被家中卖一回。可是再卖去谁家?被安定公府遣出的仆婢,又有哪个官员家里会再收留?前途难测。 眉生看着她们的背影,气还未平,小声埋怨:“夫人也太厚道了。她们那样编排独孤公子竟也就那样让她们走了。独孤郎是她们叫的吗……” 我看了她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轻轻说:“少说这样的话……我还要谢谢她们……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心中有无限的凄怆在辗转翻滚。 都已经是太子太保了。我早就知道,他终有一天会站在这个时代的顶端。 只是彼时年少,不曾想到命运如一只翻覆无常的手。到了这个时候,和他并肩而立分享荣耀的,并不是我。 清河崔氏。起于山东的汉姓大族。天兴二年,道武帝杀崔逞,崔逞诸子大多逃亡到南方做官。后来太平真君十一年太武帝又杀崔浩,并尽杀其族人。崔浩这一支便消亡了。之后南逃的崔氏后裔从灵茂之子稚宝担任北魏祠部郎中开始,才又重新出仕北方,一直显赫至今,是北方汉族的第一等大姓。 从门第来说,岂是之前的荥阳郭氏可比? 和他并肩的,终是这样门第的女子。 至尊依然指望着他。我却觉得心寒。哪怕他已经不想再争下去了,也没法再停下来。正如同宇文泰之前说的,已经走到了这个地位上,就身不由己了。 忽然一滴水滴在我的鼻尖上。 我抬起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天空中飘起了绵密的细雨。 冷雨轻溅。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深沉悲切的担忧。他成了一头赴死的困兽,进退皆已无路。 第六十六章 大统九年(公元543年)-夏 已经疼了两天了。[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这两天里,我数次昏厥又疼醒过来。请来的几个产婆都束手无策,又将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请来,海马熬煮的催产药喝了一碗又一碗,孩子依然生不下来。 他顽强地长在我的腹中,仿佛已经根深蒂固,无法撼动。 我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眉生哭着扶着我的头,将一碗新盛出来的热热的汤药递到我嘴边:“夫人,快喝些参汤补补体力。一定能生下来的。” “宇文……宇文泰……还没回来吗……”我费力地翕动着嘴唇,也听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 眉生将耳朵凑到我嘴边,然后说:“快马前日夜里已经出发去长安了。安定公此刻应该已经快到东雍州了。” 我想我快要死了。我想见一见他。 竟然想见的是他。 大概因为他离家太久了。 去岁十月,他出军蒲阪,渡过汾河追击高欢。十二月,至尊到华阴狩猎,大飨将士。他又率诸将到至尊下榻的行辕谒见。 今年春天,又和高欢战于邙山。听说后来战事不利,诸将失律,他自己也差点被高欢俘虏。 是如愿率军从后面攻击了高欢的追兵,这才救了宇文泰。 生死关头,他本可落井下石,却还是伸手将他从悬崖下拉了上来。 是因我当年的那句话吧。我的孩子要有亲生父亲。 他始终不负我。 此时难产,大概也是我负了他的报应。我亏欠他太多。 这个孩子迟迟不肯出来,我却渐渐失去力气。我勉力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四周的几个产婆束手无策焦头烂额。 我对眉生说:“那颗菩提子……在妆奁的……暗格中……” 我闭上眼,仿佛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我在她耳边轻轻说:“我若死了,你想办法,将它送还给……他……” 眉生哭着哀求:“夫人不要说不吉利的话。[.超多好看小说]夫人不会死……” 交代完这件在我心中牵挂了多年的事情,我闭上眼。身体的疼痛渐渐趋于麻木,脑子也昏沉起来。 于昏沉混沌之际,我忽然很想见宇文泰。这男子与我纠葛多年,爱我亦毁我。对他又岂止是爱恨不能四个字可以概括。 是的,我想见他。 一个女子,韶华胜极,却不过刹那风光。然而令我一丝欣慰,他终究不必看我荒芜老去的样子,记得的永远只是我的美丽我的青春。 从此拥着这一张不变的笑靥,过完茫茫一生。一夜夜风雨潇潇,灯花瘦尽,这昔日里迷恋不已的温柔乡,最终成一座令人悲怀的荒冢。 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我竟孤独至此,怕被他遗忘。 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暖。只觉相思如扣。 我是爱他的。—— 是的,我同他朝夕相伴,为他生儿育女,我早已爱上他。我不愿承认,我不想说自己真的是一个背弃旧主投身新君怀抱的不贞的奸妃。 心中一动念,吓,怎么竟如同弥留之际一般,如此坦诚。 真是命数到了—— “安定公回来了!安定公回来了!” 一声一声的呼喊声传进内堂,声带欣喜。众人大概皆想,若在他回来之前便母子俱亡,又不知该是怎样翻天覆地。 总要见得最后一面,说尽生平不能说、未敢说的话,才算都交代了。 眉生亦欣喜地贴在我耳边说:“夫人,安定公回来了。” 说话间,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房间里一阵衣物的窸窣声,想是人已跪了一地。 他脚步如风地过来,唤道:“明音,我回来了。” 一壁握紧我的手,在我头边坐下,一壁将我的肩膀撑起,说:“明音,撑住,生下来!” 他的手干燥温暖,那么有力。我闭着眼无力睁开,只觉得头面尽已汗湿。 软软靠在他胸前,费力张口:“宇文泰……” 我想对他说什么?刚唤出他的名字,我竟发现自己对他无话可说。胸中丘壑如日月山河般波澜壮阔,可到了嘴边,竟一字也无。 还有什么要对他说?他比谁都明白我所思所想。 我已很久没见到他了,我想看一看他。 我使劲睁开眼,抬着眼睛去看他。他这大半年过得不甚如意,脸颊凹进去,此刻喘着气,眼底发红,目中一片倦色。连一脸漂亮的髯须都失了光泽。大概回来得急,脸色发红,满头满脸的汗水,模样狼狈不堪。 我冲他咧嘴一笑:“我们也到了这死别的时候。” “胡说!”他发怒,抬头对四周跪了一地的产婆吼道:“你们在干什么?继续接生啊!” 一个产婆抖着身子不敢抬头,说:“小公子在里面憋得太久,只怕是保不住了……” “那夫人呢!你们赶紧救夫人啊!”他又吼。 那产婆继续说:“小公子早已没了动静,出不来啊……夫人又没有了力气……我们,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 宇文泰狂暴地怒道:“你们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夫人!不然今天这里所有的人都要陪葬!!” 我觉得眼睛干涩,只觉得身体一阵一阵地飘忽起来。 我轻轻说:“别为难他们。是我没用……”我费力地用手指去抚他的掌心,心中凄然,泪水就忍不住流了出来:“我对不起你。” “明音。”他俯在我耳边,一手轻抚着我隆起的肚子,“你要挺住。别丢下我和孩子们。两个孩子都还小……” 他双眼水汽迷蒙,铮铮铁骨的汉子,竟露出孤单无助的神情。 我的心中涌起一阵凄怆:“阿泰……” 他的声音哽咽:“大统三年,你嫁于我做新妇。如今不过匆匆六载。如果没有了你,我还要这天下做什么……” 我渐觉身子奇寒,莫名坠入奇妙的陶醉之中。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越来越飘忽。渐渐的,四周变得静悄悄的。 我只觉得身体愈来愈轻,愈来愈轻,直至飘了起来。耳边响起了明澈的梵音,嘛嘛哄哄不绝于耳。 前方一片耀眼的白光,只见一朵五彩祥云缓缓飘来。 原来大限已至是这样的情景。 我的心中忽的澄澈平静,变得无比清明。眼前一幅幅画面闪过,俱是一生苦乐。 望着眼前停住的那祥云,我想,是不是踏上去,就可以青云直上,登入极乐。 此时心中脑中一片空白,竟不记得来路,也不知道去向。 正要提步踏上祥云,忽听得耳边一声大吼:“孽子!把你母亲还回来!!” 宝剑出鞘,锋芒毕露。刺耳的声音划破长空,锋利的剑刃溅起火星数点。那数点火星骤然蔓延成密布长空的闪电。 平空里轰地一声惊雷,眼前的祥云刹那消失,周围的白光骤然熄灭。一切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的身子一沉,只觉得失去了重量,在不断下落,耳边疾疾地掠过呼呼风声。 随即,一线隐痛从身体的深处探起,升腾,俄而扩大成撕心裂肺的剧痛,惊涛裂岸,排山倒海而来。 “啊——!” —— 我睁开眼,只见自己还是在那间屋子里。周围的人一片忙乱。宇文泰站在我身边,手里抱着个血淋淋的安静的婴孩。 床上,我的身侧,插着他明晃晃的佩剑。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吗?他还活着吗?我想抬身去看,却只觉得筋疲力尽,无法动弹。 宇文泰还未察觉到我醒来。他紧紧抱着那孩子,面色沉重又悲伤。半晌,将孩子交给一旁的产婆,说:“快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埋了吧。别让夫人看到。” 产婆立刻转身去了。 听他这么说,我的眼泪潸然而下。 还是没有能活下来…… “泰……”我轻轻唤他。 他身子一抖,立刻扑过来将我的手一把抓住:“明音,你醒了。” 我看着他,悲悲戚戚无法自控:“孩子……死了……?” 他伸手将我抱紧:“我们还会有孩子的。重要的是你没事。”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 十月怀胎,每一天都小心翼翼满腹欢喜,期待着另一个新的生命降生在这个空寂的庭院里。他还未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怎么就没有了? 叩心泣血之痛,一时间,只觉万念俱灰。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婴儿啼哭的声音。 仿佛一道惊雷,打破了满庭院悲伤的死寂,劈开了笼罩在整个宅院上空的悲痛。 我们都惊呆了。一时甚至不及反应:那是什么声音? 宇文泰哗的站起来,两步冲了出去。片刻,又将那孩子抱回来,狂喜道:“哈哈!明音!他还活着!我们的儿子还活着!!” 他顾不得孩子还满身血污,将他轻轻放在我的头边。 那孩子的脸皱巴巴的,惨白的身体正在逐渐变成充满生命力的粉红色。蜷着手,眼睛紧紧闭着,却大张着嘴,用力地哭着。 我难以置信这是真的,伸手去触他。却那么柔软,那么温热。 泪水一行行奔涌而下。我紧紧抱着他,喜极而泣。 第六十七章 大统九年(公元543年)-秋 孩子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并且一日比一日健康。. 我卧床数月,宇文泰每日陪在身边,悉心照拂。 宇文泰对这个新生的孩子又爱又恨,又无比感动于他的失而复得。他觉得这孩子大难不死定是天意,将来必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左思右想,几日查阅典籍,最后给他取名叫邕。 愿他肃邕永享。 心里还是疼爱他的。 这日下午,仲秋的艳阳高照,晒得屋里屋外都暖融融的。我也觉得精神极好,便让乳母将刚睡醒的邕儿抱来。 刚将邕儿抱进来,毓儿便牵着觉儿来了。 进来之后说:“我带觉儿来看看阿奴。” 两个孩子好奇地趴在床边看着襁褓中粉嘟嘟的婴孩,此时正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两个阿兄。 毓儿伸手轻轻戳了戳邕儿的脸,立刻又缩了回来,笑嘻嘻地对觉儿说:“好软,真好玩。” 觉儿抬起头奶声奶气地问:“阿奴什么时候才能同我和阿干一起玩?” 我笑着说:“等到阿奴会说话走路了,你们就能带着他一块儿玩了。” 觉儿不满意我的回答,撅着嘴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现在就想带他骑马去。” 我问他:“你的小马兄弟可有名字了?” 毓儿听了笑起来,说:“阿母还问名字呢,你都不知道觉儿都起了些什么名字。” 我一听有了兴趣:“都起了些什么名字?” 毓儿捂着嘴笑了一会儿,说:“先是叫他乌云,黑云。我说那明明就是匹白马。觉儿还不高兴呢。” 我也忍俊不禁。也不知孩子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怎么竟想得出这么怪的名字。 觉儿却不以为然,摇头晃脑地说:“白马就要叫白云吗?我偏觉得黑云有趣。阿干却说我不像话。” 从小就一副恣意妄为的被宠坏的模样。 这时宇文泰走了进来,一看孩子们都在,笑眯眯地说:“怎么今日都在阿母这里?” 觉儿听到他的声音,欢喜地回过身扑到他身上:“阿父回来啦!” 宇文泰一把将他抱起来,又伸手摸了摸毓儿的头,说:“都来陪阿奴玩吗?” 毓儿说:“我们在跟阿母说觉儿给他的白马起名叫黑云的事呢。[]” 宇文泰一听失笑,看着觉儿装模作样板起脸说:“鬼东西,书没见你好好读,心思全花在这上头。” 觉儿却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阿父和阿母都没有想过吗?黑的为什么是黑的?难道不是因为人们都称这种颜色为黑色吗?若是一开始我们就把黑色称为白色,那黑色不就变成白色了?我说那是黑云,是因为我认为那种颜色就是黑色,而你们以为的黑色,我却认为它是白色。” 宇文泰的表情在那一刹那间有一点发愣。我也十分诧异,小小年纪,怎么竟想出这样的问题来? 他随即笑道:“还会诡辩了?!看来觉儿以后要做个著书立说的人。好啊。立学派,收学生。”将他放下,对毓儿说:“你们哥俩想不想随阿父去军中待一段时间?” 我有些失色。他疯了,孩子还这么小,就要带他们上阵打仗? 还未开口,宇文泰悄悄将我的手抓在手里,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觉儿懵懵懂懂:“军中是什么地方?” 宇文泰还未发话,毓儿抢先说:“军中就是将军和士兵们呆的地方。有好多的兵器、铠甲和战马。” 觉儿一听有了兴趣,拍手笑道:“好啊,我要跟阿父一起去军中。” 宇文泰满意地一笑,对毓儿说:“好,我来安排。你们哥俩先出去玩吧,我有话同你们阿母说。” 他在床沿坐下,伸手逗弄着正睁着乌溜溜的双眼看着他的邕儿,一边对我说:“我已定了十月在栎阳阅兵,想将两个孩子一起带去。” 听他说是阅兵不是打仗,我才稍稍安心。却又有些不满:“孩子还这么小,干什么带他们去那种杀气腾腾的地方?” 他笑道:“两个孩子都从小养在宅院里,没见过那样的阵仗。没见识也就没胆气,没魄力。就算书读得再好,以后怎么继承我的事业?一班开府都是早年就跟随我的,自然对我忠心不二。可是若以后孩子继承了,我却担心压不住那一班老将。都是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谁愿意听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娃的?还是早些让他们出去见见世面,历练历练。” 他自己才三十六岁,却已经在为孩子安排筹划。 说的不无道理。他下面统领的大多是武川出来的鲜卑人和胡化的汉人,都经历过六镇起义的风暴,都是从时代变幻的腥风血雨中闯出来的人,宇文泰起于他们中间,多年来将他们拉在手下多方制衡不知费了多少心力,自然知道他们难以对付。 见我默然,他笑着说:“若是那时候你身子还可以,就同我们一起去。我也好几年没带着你在军中了。” 我忍不住笑:“自古以来哪有一个将军像你这样,拖家带口地去打仗的?” 他含笑默默看我良久,直看得我心里发虚,低下头问:“你看什么?” 他一笑:“没什么。只是好些日子没见你这么开心了。我的明音果然是不能困囿于宅院里的。”他抬头环视了一圈这日间都有些暗沉沉的屋子,“这院子太深太死寂了,将你的活气都吸走了似的。我不爱你困在这里头。” 他懂得我心中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要求。 我看着邕儿那张熟睡的脸,轻轻说:“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要不行了。我想见的人竟然是你。” 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会在那个时候想见的是他,而不是……? 他听了,苦笑一声:“你呀……”没有再说下去,只将温和的目光也放在邕儿的身上,轻轻说:“你看,邕儿长得像我。三个孩子里,他最像我。” 他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总将我看得太明白。在他的眼睛里,我总无所遁形。 但我又了解他多少? 到底觉得对他三分亏欠――我竟对谁都亏欠了。 白他一眼,说:“还这么小,怎么就看出来像你了?我倒觉得如今毓儿最像你。那双眼同你简直一模一样。” 他憨憨一笑,说:“毓儿毕竟十多岁,已经长开了。碧儿去后他一心用功读书,性格沉闷了些,但是于诗文上却颇有精进。前日考他中庸,竟也能对答如流。我如今只盼他们兄弟友爱,将来他能扶助觉儿。” 说到了这里,我也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其实鲜卑人一向不看重嫡庶之分,自古也都是立长为嗣。既然毓儿是长子,如今也即将长成,人品学识都好,为什么不立他为嗣呢?只怕将来毓儿心里也会有想法,觉得你偏心。” 他将目光从邕儿身上移到我身上,目光变得深不可测,嘴角也带上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问:“原因不少。你真想知道?” 我有些怵他这样的眼神,悻悻道:“要是涉及什么军国机密,就不必同我说了。” 他噗嗤一笑,伸手一捏我的鼻子:“瞧这小女儿之态。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么还同从前似的。” 被他这样说,不免有些赧然。便假嗔着扭过脸去不理他。 他笑了一会儿,说:“有些事说给你听,怕你会胡思乱想。总之你早晚会知道的,不急在这一时。” 他确是不想说。我便不再追问了。只隐约觉得,这理由其实很私人,同家国都无关。 到了十月,我将邕儿留给眉生照顾,便带着毓儿和觉儿,一起跟着宇文泰出发去栎阳了。 彼时天气渐渐寒凉,由于宇文泰坚持让两个孩子穿特意为他们量身定制的两裆铠,因此只能为他们在里面穿上厚厚的棉衣。 毓儿毕竟已经十一岁,哪怕是觉得有些冷,倒也咬着牙忍着,一声不吭。而刚刚才五岁的觉儿就耐不住寒了,刚到栎阳的第一日就开始哭闹。 讨厌军营的帐篷,讨厌外面吵吵嚷嚷的士兵,讨厌顿顿都吃白水煮的食物和干巴巴的馒头。 一直撒娇爬在我的身上,眼泪汪汪地求我说:“家家,我们回家吧。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我无奈地哄着他:“我们来这儿又不是玩的。你出来之前是怎么答应阿父的?” 他气闷地噘着小嘴:“可是眉生也不来,灵心也不来。晚上睡觉都没人陪着……”大概越说越觉得委屈,眼泪都涌出来。 我一听就失笑了。灵心是专门照顾他起居的小侍女,刚满十岁的小丫头,倒是对他尽心尽力,连晚上睡觉都是睡在他的床边。故而一刻都离不得。 也许,宇文泰正是不愿他自小就迷恋于某一个女子的照拂,才故意没有将灵心带来。 正在给他擦眼泪,宇文泰带着毓儿进来了。 毓儿倒是喜欢这里,一身合身的两裆铠穿在身上神采熠熠,连腰间的佩剑都是按照他的身长新打造的。平日里总是看他埋头苦读的样子,此时一见他戎装打扮,又是另一番俊俏风姿了。 想来宇文泰十来岁时,也是这番光景。 眼看也要长大了。 第六十八章 大统九年(公元543年)-秋 见了我,竟潇潇洒洒行了个军礼:“毓儿拜见阿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我指着毓儿对觉儿说:“你看阿干多威风。男孩子就该这样啊。” 宇文泰见觉儿泪汪汪地嘟着一张小嘴,不由得眉头一皱:“还在闹么?” 觉儿见他皱眉,自觉收敛了几分,却又不甘心地扭动着小身体,想要使出在家里屡试不爽的招数来让父母妥协:“阿父……觉儿想回家。”说着伸出两只肉肉的小胳膊,等着宇文泰像平日一样来抱他。 谁想宇文泰却无动于衷,说:“你既想回去,阿父便安排人送你回去。只不过,既然你并不喜欢军中的生活,你那匹小马我也就收回了。我要送给真正配得上他的人。” 觉儿一听急了:“不行!”上前两步一把抱住宇文泰的腿,抬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阿父,不要……” 宇文泰明显有些不高兴了,对他说:“你是个男子,到了军营就要像个军人一样昂首挺胸,说一不二。不可以乞求,也不可以讨饶!” 觉儿望着从未如此严厉的父亲,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转过头来茫然地看向我,眼神迷茫不解,等着我去替他解围。 我却只能故作不知,将目光投向毓儿,笑着对他说:“毓儿来,让阿母看看这身铠甲。” 他大步走过来,身上哗哗作响。 我伸手抚着胸口那坚硬的鱼鳞状的铠甲片,赞道:“真是好看。像个将军呢。” 毓儿神气活现,手扶着佩剑说:“我还要随阿父上阵杀敌,收复洛阳呢!” 洛阳。我一晃神。 他自出生大概并没有亲眼见过洛阳。他没有见过直上蓝天的铜驼街,也没有见过高耸入云的永宁寺塔。洛阳城中那铜驼陌上集少年的旧都盛况,他更是想象不出。 然而那却是我的洛阳。我人生里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浸泡在幸福中昏昏欲醉的辰光。 一时牵动情肠,柔声问:“毓儿想去洛阳吗?” “阿父说过,阿母最爱便是洛阳。可如今却陷在高欢的手上。若我们收复了洛阳,阿母就可以再去了。” 他大概想不到,近年数次经历战火,洛阳已什么都没有了。连永宁寺都在永熙三年毁于一场大火。 据说是雷电击中了佛塔,燃起了冲天火势。连皇宫都派出了一千羽林去救火。然而火势无法消减,三名僧人毅然投火殉道。 永宁寺的大火烧了三个月,听说一年之后还能看到遗址上的烟气缭绕不散。 那是我和独孤公子虔诚祝祷过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曾得到残酷的预言,镜花水月,终成幻影。 如今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洛阳城里再也没有了塔上金铃和风而鸣的盛世吟诵。 永宁寺的大火似乎预示着拓跋氏彻底的衰颓。[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就在那一年,孝武帝西奔了。 我有些伤感,对他说:“你该自己去看一看洛阳。” 这时觉儿大哭起来。哭声一下子撕破了营帐里有些伤感的气氛。 他四下撒娇求助不得,面对着父亲毫不妥协的疾言厉色,终于放声大哭。 宇文泰不乐见我立刻去哄他,给我使了个眼色,对他说:“你若是愿意在这个地方哭,就一直哭吧。但是你早晚该明白,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对一个男子来说,更是羞耻的事情!” 他一夕之间不再把觉儿当个孩子,而是决心要当成继承人来管教和培养了。 转头对我和毓儿说:“我们去别处看看。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哭个够!” 觉儿见我们都要扔下他,哭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眼看着我们都要走出去了,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涨红着脸嚎啕大哭:“家家!家家!!” 我心疼得恨不得将他一把抱进怀里好好安慰。只是个还不满五岁的孩子,宇文泰何苦这样声色俱厉不依不饶? 宇文泰见状,对着外面招来两个侍卫:“把小公子拉开!” 觉儿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被侍卫生生从我身上拉开,几乎连衣裳都要扯破了。 宇文泰黑着脸:“走!” 此时我和毓儿都不敢说什么,跟着他出去了。 他交代外面的另一个侍卫:“随便他怎么哭闹。只看着他不要受伤就行。” 刚出了营帐,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喊家家的声音,我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宇文泰见了,对毓儿说:“你去太尉李弼将军那里吧。他一向治军严谨,你去看一看。” 毓儿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见他走远了,宇文泰这才嗤的一笑,对我说:“怎么?心疼了?” 我热着眼圈低着头小声说:“他还那么小,头一回出远门。这还天寒地冻的,何苦还要那样凶他?” 他伸手摸着我的肩膀,以作安慰,无奈笑道:“你不知慈母多败儿么?管教他一两回,他身上那些公子病就都改掉了。不凶他,以后一直成年了都这样。以为对着你哭两下,天下什么难事就都解决了。” 觉儿还在里面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宇文泰硬起心肠,将我的手一拉:“走,不要在这里听他哭!” 他听了还不是一样心疼。嘴硬着不承认罢了。 一直到日落西山我们才回去。一个侍卫还守在外面,见我们回来,轻声说:“小公子好像睡着了。” 我掀开帘子进去,见另一个侍卫守在营帐的角落里,远远看着那一边的床榻。那床榻上,一个小小的人儿蜷在厚厚的裘毯里,一动不动。 那侍卫见了我,轻声说:“夫人回来了。小公子哭累了就睡着了。” 我点点头,又示意他出去。宇文泰在我身后,远远看了一眼睡得酣熟的孩子,说:“今晚你陪着他吧,我不进去了。”说完转身又出去了。 我走到床榻前轻手轻脚坐下。那孩子哭得满脸泪痕未消,此刻还皱着眉头,即使是熟睡中,还是一脸委屈的模样。 不禁莞尔。 难怪宇文泰不愿意过来。只怕觉儿这模样让他见了,多硬的心肠都要化了。 我伸手轻轻给他掖了掖毯子。他一下就醒了,见着我,没说话。 过了半天,还是瘪一瘪嘴,轻轻唤了声:“家家。” 那童稚的声音将我的心软绵绵地化成了一滩甜腻浓稠的蜂蜜。我忍不住伸手将他抱在怀里,亲吻着他的脸蛋,说:“不再哭了好么?” 他伸手搂着我的脖子问:“阿父生我的气吗?” 我一笑:“阿父不生你的气。但是阿父希望你早日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怯生生看着我,说:“是同毓儿阿干那样么……” 他像是一下子就长大了一样,让我给他穿好衣服,牵着他去找阿父和阿干。 这晚宇文泰在军中宴请诸将。我带着觉儿进去的时候,酒宴已经开始了。诸位将军两边排序坐定,毓儿坐在宇文泰的左手下侧。 宇文泰见了我们,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却很快敛住。 觉儿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难免有些胆怯。仰头看了我一眼。 我将他牵到宇文泰面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便毕恭毕敬下跪,认真拜道:“宇文觉来晚了,请阿父饶恕。” 我也盈盈下拜:“丞相。” 宇文泰这才面露笑意,伸手示意我们上去坐在他身边,对着下面介绍道:“这是邹氏所生的嫡长子觉,大统五年三月生于长安。” 觉儿主动站起来,对着下面做了个揖:“宇文觉见过各位将军。” 因为那模样太成熟稳妥了,和他那才四岁的稚气未脱的样子竟有些格格不入,反而显得有些可笑。 然而下面的将军们纷纷回礼,又各有赞叹之词。 我看了一眼坐在毓儿下首的独孤公子。只有他面带着得体的微笑,未置一词。 是了,当初因为突然有了觉儿,我和他彻底输了,再也没有了机会。 觉儿是宇文泰命里注定的儿子,他不仅拯救了宇文泰的婚姻,更救了他的性命。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如今我和宇文泰都有了第二个孩子。如愿在郭氏之后也续娶了清河崔氏女,听说也快生了。世事变化太快,稍不留神,什么都沧海桑田不可辨认了。 如今他在慢慢老去。那张曾经如玉般光洁无瑕令人怦然心动的脸上有了无法抹去的岁月的痕迹。无论如何,陪着他老去的女人不是我。 人生未免令人唏嘘感慨。 眼看到了下半程,诸将都已尽欢。毓儿和觉儿也在轻松的氛围中显露出了孩子的天性,两人在宽敞的营帐里追逐着玩儿起来。 宇文泰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孩子,轻声问我:“觉儿方才是你教的?” 我一笑:“我可没教他。也不知哪儿学来的。” 宇文泰也一笑:“倒是有些灵气。” 我低眉轻声说:“少年老成有什么好。小孩子非要学着大人样。” 宇文泰用那狭长凤目横了我一眼,笑着说:“妇人之见。” 我反唇相讥:“没几年前还说我若是男儿可以做你帐下的大将,说我胸中有天下的丘壑呢。如今又都成了妇人之见。” 他嘻嘻一笑,不再反驳我。 正闲话间,觉儿跑得太急,噗的一声摔倒在地。 我一惊,已经直起了身子。 他身边不远处的独孤公子见了,走下座位过去,伸手将他抱起来,给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上下查看了一番,柔着声音问:“摔疼了吗?” 那语气令我胸口莫名一痛。 那是他曾经对我说话的口气。 营帐里一时鸦雀无声,大家都有些紧张地关注着那边,生怕宇文泰最爱的这个孩子有个闪失。 觉儿摇摇头,拿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他蹲着身子,为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又说:“以后小心一点。若是摔伤了,阿父阿母还不知要怎么心疼。” 觉儿看着他,轻声问:“你是独孤信是吗?” 他一愣,又温煦一笑:“小公子认得我?” 觉儿说:“我听他们说,你一直为国家镇守陇右十州,是个不光很会打仗也很会治理州郡的将军。” 他不由得一笑:“小公子过奖了。我只是为国家尽力罢了。” 许是觉儿说的话太成熟了,又引起了四周一片惊叹。 我也惊讶,一个不满五岁的孩子面对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何以会说出那样的话来?那感觉仿佛是……主人和臣仆之间的对话一般。 他气定神闲,雍容华贵。实在不像一个童稚的孩子。 我转头看了一眼宇文泰。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神情高深得完全不可捉摸。他当然还记得刚怀了这个孩子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那一晚他所遭受的羞辱,如今他这个还不满五岁的儿子都帮他讨回来了。 我正要出声唤觉儿回来,只见毓儿已经大步走了过去,从独孤公子手中将觉儿一把拉到自己身边,说:“摔了交还只顾在这里同人说话,还不赶快去给阿父阿母看看!” 语气硬硬的,也不知是在跟谁赌气。 说着看也不看独孤公子,拉着觉儿就回来了。 倒是觉儿,又回头看了独孤公子一眼。这才蹦蹦跳跳跑到我身边,伸手攀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声说:“阿干好凶啊。又不是独孤信让我摔倒的。” 我猛想起毓儿五岁那年同我在长安街头的那段对话。 他说:“你喜欢独孤信吧?你别忘了,你是我们宇文氏的女人。” 第六十九章 大统九年(公元543年)-秋 隔天对阵演习,宇文泰亦将两个孩子带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毓儿自不必说,觉儿也像是一夕间长大,很快适应了军中的生活,每天回来都拉着我不停地说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有一日突然悄悄同我说:“阿父是不是不喜欢那个独孤信?” 我心中一惊。何以这么小的孩子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嫌隙?还是宇文泰表现得太过明显,让一个孩子都轻易察觉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阿父和骠骑将军是同乡呢。” 觉儿爬上我的膝盖,双手搂着我的脖子,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我,认真说:“我这次没有见到萨保阿干,毓儿阿干说阿父前年将萨保阿兄也派到陇右去了。独孤信明明是那么能干的人,阿父为什么还要将萨保阿兄派去呢?毓儿阿兄说,大概是为了监视他。所以我觉得阿父不喜欢独孤信。” 我真没想到,他们兄弟俩私下里竟然会讨论这些军国之事。便对他说:“你们还小,在一起玩儿就玩儿,不要讨论这些事情。” 觉儿轻轻挠了挠头,说:“可是阿父若不喜欢他不信任他,我和阿干也就不能喜欢他了。可是我却挺喜欢他……家家,阿父是不是真的不喜欢独孤信?” 我抚着他柔软的脸颊,心中千头万绪。 我该怎么告诉他,即使他的父亲不喜欢独孤信,即使他的阿干们也不喜欢独孤信,独孤信却永远不会伤害他和他的兄弟们。 正在犹豫间,宇文泰进来了。一见觉儿黏在我身上,故意板起脸来,说:“都是个军人了,怎么还抱着阿母不放?” 觉儿嘻嘻一笑,乖乖地从我膝上爬下去,走到宇文泰身边去伸手吊住他的胳膊。 这是他们父子爱玩的一个游戏。让觉儿挂在他的胳膊上荡秋千。 阅兵已经结束,不日就将返回东雍州。这些日子觉儿的成长尤为让宇文泰高兴。此时他心情极好,让觉儿挂在胳膊上荡了一会儿,笑问:“同你阿母说什么悄悄话呢?” 我的心一跳,正要出声,觉儿已经心无城府地说:“我在问阿母,阿父是不是不喜欢独孤信。” “哦?”他一笑,抬头看了我一眼,伸手将觉儿抱起来,问:“独孤信是阿父最为倚重的大将,阿父怎么会不喜欢他?” 觉儿在那一刻,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犹犹豫豫地说:“是毓儿阿干说,你派萨保阿干去秦州是为了监视独孤信。” 宇文泰微微露出不悦的神色,说:“他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捕风捉影的鬼话!”说着将觉儿放在了地上。 我不便开口,觉儿也察觉到他的不快,悄悄看了我一眼,低头不敢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想好了说辞,宇文泰在觉儿面前蹲下身子,耐心对他说:“陇右是很重要的一个后方,北有柔然西有吐谷浑。(.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我将萨保派去是为了帮助他。只有陇右稳定了,我们才有精力专心对付东边。你说,我若不信任独孤信,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地方放心地交给他?” 觉儿似懂非懂,但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宇文泰又说:“你记好,独孤信是阿父的好朋友,阿父很信任他。以后若是你们有了困难阿父帮不到你们,你们可以放心地去找他。” 觉儿又点点头。宇文泰这才一笑,将他抱起来,又认真说道:“居于高位的人,尤其不可说人是非。记住了吗?” 觉儿伸手搂着他的脖子:“觉儿记住了。” 宇文泰笑着将他放到地上:“让纥奚东带你去找毓儿玩儿去吧。” 见觉儿出去了,他回头看看我,走过来戏谑道:“做什么一脸委屈的样子?” 我亦轻声一笑。 心照不宣地,让这场尴尬过去了。 他一把将我揽过去,说:“你以为我还会怀疑什么?” 我低低说:“我怕你不高兴。” 他说:“当时你生邕儿的时候难产。那些产婆大夫都说你不行了。你连气都没了,脸也灰了,手也冰了,胸口也凉了。只有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就这么死了。你就是我的,只有我能把你的魂魄唤回来。” “我欠你一条命。”无以为报。 他笑:“欠着吧。多给我生几个孩子来还。”顿了一下,将我揽紧,又说:“算了,不生了,不要你受那罪了。你好好的就行。” 我倚在他身上,心暖暖地融化了。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如此刻这般爱这个曾让我痛苦不堪的男子。 可我却真的爱上他了。这是命运同我开的一个温柔又残酷的玩笑吗?在离开独孤公子数年之后,我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次年五月,宇文泰带着我和孩子们回到了长安。从此我们在长安安定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宇文泰将精力集中于内政,皇帝颁布了他上的三十六条内政法令,推行均田制。他越来越推崇儒学,在长安设立了国子学,致力于培养和选拔儒门学子进入朝廷。 亦越来越少大张旗鼓地去庙里拜佛。一时间,国内热崇佛教和清谈的势头也渐渐淡了下来。 到了大统十二年,国库又开始充盈了。 大统十二年的五月,独孤公子还朝了。 春天的时候,朝廷派义州刺史史宁为凉州刺史。然而原先的凉州刺史宇文仲和拒不接受史宁的取代,据州造反。瓜州人张保也杀掉了瓜州刺史成庆,占据了州府与宇文仲和呼应。随后不久晋昌郡人吕兴又杀掉了太守郭肆,以此来响应张保。 西北一时陷入混乱。 宇文泰随即派独孤公子、开府怡峰和史宁一起讨伐宇文仲和。到了五月,凉州城破,宇文仲和被擒获,连同响应他造反的六千多人,一起解往长安。 听说他身先士卒,带着士兵攻城。如今得胜还朝,皇帝赐宴,又在朝上拜了大司马。独孤公子在长安一时风头无两。 当眉生将他还朝和被拜大司马的消息悄悄告诉我时,我的心里竟五味杂陈。如今连听到他的名字,都成了一种煎熬。 可依然忍不住想要知道。想要在心里悄悄体会属于他的荣光。 这是我的一个不为任何人知道的小秘密,甚至时常不为自己所察觉――他成了梦乡里在云中穿行的月,成了春风中在肩上轻拂的柳,成了溶在我肌骨里明媚而忧郁的灵魂。 然而前尘只能拿来思念,终不似少年时。 这天晚上宇文泰回来,同我说:“有件大事想同你商量。”他拉着我坐下,说:“我近日总想着,该给毓儿定一门婚事了。” 我吃惊,说:“毓儿还那么小,怎么就急着要定婚事?” 他咧嘴一笑,说:“还小?他都满十四了。今年定下婚事,等到明年或者后年十五六,就可以正式迎娶了。” 我猛然惊醒。毓儿已经十四了。兀自发愣,不知不觉,已经溜走这么多年了。 我嫁给宇文泰那年,毓儿才不满五岁。 毓儿刚出生的时候,我还在独孤公子身边。 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宇文泰一摸我的额头:“想什么呢?” 我看着他:“我都没察觉,毓儿都十四了。我竟也卅一了。” 他一笑,眼角堆起深深的纹:“可不是?孩子们在慢慢长大,我们都会老的。” 我仰起脸问他:“我可老了么?” 他笑着抚我的脸,说:“是同早些年有些不同了。但还是我喜欢的模样。” 我想起多年之前的那个约定,顿时觉得不安,问:“朝中公卿家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他的眼神中略一迟疑,问:“你觉得金罗可好?” 我心中一惊。他果然还记得那回事。可是金罗合适吗? 见我没说话,他问:“你不愿毓儿娶金罗?” “金罗合适吗?”我的心如同被绑在一架秋千上,被狂风吹得上下晃荡。 他说:“她和毓儿年岁相当,原也认识。再说早年我和期弥头说定的事……恰好近日他也在长安,正可以商议此事。” 我的胸中突如其来地涌起一阵烦闷,站起身一甩袖子走到窗边,说:“你觉得合适就行,何必要来问我。” 他没有言语,也起身走到我面前,抬着抬起我的下巴,认真地看着我:“你为何不高兴?” 被他挑衅,觉得已无法忍耐。金罗对我来说是个多么特殊的人。她的生母毁了我的幸福,可是她却给在我最孤单凄冷的时候过我无比的欢乐。我对她的愿望只是希望她有幸福的生活,而不是成为一件政治联姻的工具。 我看着宇文泰的眼睛,我忍不住心中的愤怒,一字一句地问他:“为什么你还不放过他?” “什么?”他的眼睛里神色一沉。 “宇文泰,已经这么多年了,他也一直守在陇右从无过失。为什么你还不放过他?”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凌厉的愠怒,迎着我的目光,反问我:“是我不放过他,还是你从未放下他?” 他的话如碎冰般尖锐而冰凉地划过我的心。片刻之前,他还说,不会怀疑什么。在那尖锐的疼痛中,我忽然对我们的婚姻感到失望。 或者,他亦对我感到失望? 我低头苦笑,摇了摇头,说:“我还有什么放不下他?放不下的人是你。可是你不该将毓儿和金罗的幸福搭进去。联姻又能改变什么?” 窗外一阵冷风吹进来,如一只手在发间轻扫。冷不提防,又淅淅沥沥下起夜雨来。 雨不大,细细密密,如丝如缕,轻盈而摇曳地飘进窗里,飘在他的鬓发间。 陡然看到那鬓中藏着几丝银白的头发,眼睛被刺痛了。 人未老,发已白。 ――不,他在慢慢老去! 时间摧残着他曾经健壮的身体,摧折着他曾经豪迈的自信。他已是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子,再不是那年春熙楼上笑得轻狂的少年郎了。 细想来,这些年他在我心中的模样竟没有丝毫改变。我只觉得他该鲜衣怒马,少年轻狂。可我从未曾意识到,岁月侵蚀着他,如浪拍孤崖,从不曾宽厚和善待。 满腔愤懑顿时烟消云散,此刻但觉眼底一片潮热。 只能使劲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见了,转身去将窗关上,轻叹一口气,将我拢进怀中,说:“这件婚事,我固然有政治上的思量。你我都知道,王侯将相家的儿女本就少有两厢情愿的美满婚姻,但我亦绝不是要牺牲掉孩子们的幸福。我已问过毓儿,他倒是一直对金罗念念不忘。此事他是愿意的。至于金罗……虽然不知道她是否也有意于毓儿,但毓儿不会薄待她,我们亦会将她当自家女儿看待。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我抬头看着他,轻声问:“那你有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的手轻轻滑过我的肩膀,滑下手臂,牵住我的手,说:“我没有不放心你。我是怀疑我自己。我总是想,在你的心里,我再好也是比不上他的。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在回避这件事情。但是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明音,你同他相伴九年,如今同我,亦已九年了。我自问对你,能给的都给了。可――我想听你一句话。” 他看着我,眼神忽的露怯,却又充满了渴望。手握着我的手在微微发抖,连嘴唇亦在轻颤。 处尊居显,威重令行的宇文泰,除了新婚那日,我再未见他如此紧张的时候。 第七十章 大统十二年(公元546年)-夏 我看着他,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那滴答滴答的声响,是屋檐下的雨水滴落芭蕉的声音。 如斯辰光,夜阑人静,只闻雨打芭蕉。 “这些年你从未问过我这样的话。”我轻轻说。 “可我一直都想知道。”他俯下身,嘴唇轻轻地在我的耳垂上扫过,呢喃细语,“我被折磨得很苦。告诉我吧……哪怕不是我想听到的,也让我知道……” 心中的湖狂澜汹涌。于情爱之中,他竟如此怯懦而不自信。 我伸手细细抚着他鬓边那隐现的苍色。暗暗为他心酸。一不留神,半生已悄悄过去,心中却依旧这样的潦倒。近在眼前的女子,却总似远在天边。在陇右?在洛阳?还是遗落在了定州郊外的那个河滩上。 回首一望,三生已俱大白。 他不自信。她皱一皱眉头,他都觉得是自己令她不悦。面上镇静,心里慌乱。哪还有半分吞吐天下的气概。厮杀半生,多少惊心动魄的生死场面不曾动摇,可到了她面前,却依旧是个露怯的少年。 我细细地抚着,看着他。那窄瘦的脸陡然叫人心疼。 “我爱你的。” 他似被雷一劈,已浑身凛住不动。半晌,嘴唇一颤,说:“别说了……” 突然松开我,转身奔逃般疾疾离去。 只留一扇来不及掩起的门,被愈来愈急的风雨吹得来回关合,哗啦作响。 直到夜已深沉,我一直靠在榻上,看着那扇门随着风雨来回摇摆。 一如飘忽的命运。来回摆荡。 大约是见着屋子里一直燃着灯,眉生悄悄地推门进来,见我醒着,轻声说:“夫人,丞相在那边……在院子里站了大半宿了。夫人要不要过去看看?” 外面还在嘀嗒落雨。已是快要入秋了。 我举着伞跨过那圆拱门,就见他站在相府书房前的庭院里,双手负在身后,对着一株已经落尽的海棠发呆。 大概一直站在这里,身上都淋湿了,尖尖的下巴上聚着雨水,一滴滴往下落。 我走到他身后,轻轻将伞挡在他的头上。 他回过头,对着我轻轻一笑,说:“我是不是开始老了?这些日子总是会觉得很忧伤。” 我举起袖子将他脸上的雨水擦去,一边说:“我们不是都会变老么?” 他欣慰地一笑,合起我的手说:“云阳宫快要修葺完成了。待到完工了,我们一起去看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云阳宫便是秦时所建的林光宫,其故基相传原为黄帝祭天之地。汉时改名为甘泉宫,汉武帝时扩建,离长安三百里地,可以遥望京师。 云阳宫几经战火本已荒疏,有些宫室业已坍塌多年。去岁皇帝感念宇文泰多年辅政兢兢业业,命人将云阳宫尚完好的宫室进行翻修,并修葺周边,赐给了宇文泰。 亦是求之不得的殊荣。 几天之后,宇文泰喜气洋洋地回来,说:“已同期弥头提了毓儿和金罗的婚事。他一口同意了。这个月便挑个好日子遣媒人去纳彩下聘。” 我沉默一笑。他这样轻易便同意将女儿嫁给政敌的儿子。或许这些年,金罗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在家中过得并不受重视和宠爱。 可是再转念一想,宇文泰主动提出结亲,两人早年也有约在先。若是拒绝,岂不是要撕破脸? 宇文泰见我不说话,问:“你在想什么?你不是一直挂念着金罗么?” 我笑着点点头。想到从此天天有金罗伴在身边,顿时觉得这婚事也不算太坏。 宇文泰说:“毓儿快要成婚了,也该给他取字了。我看,不如就给三个孩子一起取了吧。免得还要做三次仪式。” 我不满,嫌他偷工减料:“男孩子都是到二十行冠礼时才取字。你这个做父亲的如何这么马虎?” 他呵呵一笑:“咱们是鲜卑人,本没有冠礼这一说,结婚又都比汉人要早,如何等得到二十岁?再说最近得空,一起给孩子们办了,免得将来万一打起仗来,我不在家,谁来操持?” 于是挑了个好日子,遍招了宾朋,给三个孩子都取了字。 鲜卑人取小字和汉人不同。他们喜欢用鲜卑语。毓儿的小字便是统万突,七岁的觉儿小字陀罗尼,连刚刚三岁的邕儿也一并取了字,叫祢罗突。 果然被宇文泰说中。刚入九月,前线就传来消息,高欢率重兵围了玉壁,联营数十里。 消息传到长安,朝野震动。 玉壁是西进的门户,若是玉壁失守,长安将很快暴露在高欢面前。高欢倾山东之众前来,志在必得。 听说玉璧城的守将是韦孝宽。 孝宽是他的字。他名叫叔裕,同昔年的高敖曹一样,以字行世。普泰年间他作为都督镇守襄城,任析阳郡守。那时候独孤公子也在荆州为新野郡守,两人多有往来,关系甚好,又都政绩出众,被荆州士民称为联璧,亦是当时的美谈。 永熙年间他开始追随宇文泰,克潼关擒窦泰,之后在多地转任刺史也都颇有政绩。大统十二年,王思政推荐他为并州刺史,他便一直镇守在玉壁,又兼摄南汾州事,进授大都督。 他从永熙年间便跟着宇文泰,故一直被宇文泰视为嫡系,极为信任。 如今玉壁被围的消息传到长安,朝堂上有人要求宇文泰也倾全国之力去和高欢决一死战。 宇文泰只说了一句:“若韦孝宽守不住玉壁,谁去都没用。” 可他忧心忡忡。虽然在朝上压住了鼎沸的朝议,但高欢十数万人汹汹而来,玉壁城里只有一万不到的守军。若韦孝宽一旦没有守住,令得高欢狂飙突进,后面还有谁挡得住他?长安恐怕将有大祸。 连年幼的觉儿亦察觉到阿父的沉重,一日吃过晚饭,非要拉着我去书房找宇文泰。 宇文泰正在看奏折,见到我们,本已疲累的脸上浮出几分笑意,说:“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觉儿回头看了看我,走到宇文泰面前,轻声问:“阿父最近不高兴。是觉儿惹阿父生气了吗?” 宇文泰听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搁下手中的笔,将觉儿抱上膝盖,说:“阿父不是生你的气,是在忧虑朝政。” “我听大兄说,高欢围了玉壁……”他怯怯的,似是不知道该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宇文泰摸摸他的头:“你和阿干会讨论这些?” 觉儿睁着一双浓墨点成的眼睛看着他,点点头。 宇文泰来了兴致,问:“朝上有大臣说阿父应该率众将去救玉壁之围。你怎么看?” 觉儿才七岁,竟考他这样的问题。 觉儿想了想,说:“可屯东雍州,进可以救玉壁,退可以守长安。” 宇文泰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半晌,不置可否,将他抱下膝盖,说:“去找兄弟们玩吧。我同你阿母说会儿话。” 待他出去了,宇文泰才同我说:“小小年纪有这番见识,将来怕是了不得。” “你要去东雍州?” “不。寡人就在长安。”他的眼中闪烁出一种奇异而倔强的光芒。 “可是如今朝议鼎沸,似乎有人……说你畏战?” 那些公卿大臣遇有战事便纷纷上书要求宇文泰率众出战。不打仗时却又极力主张皇帝削了宇文泰的军权。审慎之余,未免令人心寒。 宇文泰说:“正是因为有人说寡人畏战,寡人才更不能被舆论挟持!不然从此就不是寡人自己决策,而是那帮书生替寡人决策了!寡人就留在长安,韦孝宽会为我证明,我是对的!” 看着他瞬间充满光华的脸,我却陷入了忧虑:“如果韦孝宽败了呢?” 他轻轻一笑:“如今寡人手上的兵力,足以在自己的地盘上和高欢一决雌雄。”他拉着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似是安慰:“别担心。不用你们为这种事情操心,都有我在。近日入秋了天气甚好,你有空就带孩子们去福应寺玩儿吧。” 隔了两日,我便带着觉儿和邕儿去福应寺烧香。 秋阳正艳,风又爽利,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视线尽处的宫城飞甍参差,华美异常。两个孩子平日里很少出门,此刻都兴奋异常。邕儿将头探出马车,看到远处那巍峨的宫殿,问我:“那里是什么?” 觉儿抢着说:“那是皇宫。是至尊住的地方。” 邕儿又默默看了一会儿,说:“家家,我也想住那里。” 虽说童言无忌,却也是大逆不道之语。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只怕给宇文泰带来麻烦。我便板起脸嗔道:“不得胡说!那是至尊住的地方,你怎么能住?可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邕儿不满地瘪了瘪嘴巴,似是还想说什么。觉儿连忙一拖他的衣角:“家家让你别说就别说了!” 邕儿看了觉儿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从福应寺出来,几个侍从带着两个孩子去买吃的。 他们刚离开,便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走过来,对我说:“敢问刚才那两位小公子可是夫人至亲?” 我见他虽一身简陋粗袍,却颇有几分离尘出世、仙风道骨的味道,便说:“是我的两个儿子。” 那中年人又问:“敢问夫人一行可是那里出来的?”手往东边一指,直直地指向远处的宫城。 我连忙说:“先生误会了。怎么敢呢?我夫君是宇文泰。” 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说呢。这就不奇怪了。” 他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又好像疯疯癫癫。我倒是好奇起来,追问道:“先生是何意?” 他呵呵一笑,抬手拈了拈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说:“府上的两位小公子都有至贵之相,只可恨……” “可恨什么?”他话里有话,我不免心焦。 他说:“可恨寿数不足以称之。尤其――是较大的那个。” “你好大的胆子!”我身后的眉生怒喝出声,“丞相家的孩子也是你可以随口胡乱评论的?!” 那中年人对眉生完全不放在眼里,笑眯眯地继续说:“这也没什么奇怪。宇文泰杀戮太重,报应在儿孙身上也是天理。只怕,还不只是这两个孩子呢。真是枉费他在佛前听了几千年的经。” “你!”眉生几乎气得七窍生烟。两个孩子都是她陪在身边长大,倾注的感情心血自然不比我这个生身母亲少。此刻有人红口白舌地诅咒两个孩子,她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我却起了疑心。这人说话奇奇怪怪,他为何要主动来同我说这些呢? “这位先生,可是我夫君曾经开罪于你?若真有得罪,你要找我们夫妇报复也是常理,可为什么要牵连到无辜的孩子呢?” 那人哈哈大笑:“宇文黑獭还没能耐得罪得了我。请他好自为之吧。” 这时去买东西的一行人正好回来。眉生对侍卫说:“快将这个疯人拿下!” 几个侍卫不明就里,但立刻围了上来。 那中年人并不躲闪,站在侍卫中间,神态自若。 周围已经有一些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纷纷看了过来。 “住手。”我制止那些要动手将他拿住的侍卫。 “夫人,这样的妖人若是在长安四处散布谣言,恐怕对丞相不利啊。”眉生气急败坏,对这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先生请自行离去吧。” 那人捻了捻胡须,振了振衣袖,对着我躬身行了一礼:“夫人多保重。” 觉儿过来拉住我的手:“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先生是谁?” 我摇摇头,一手牵着他上了马车。 眉生正要落下帘子,那人忽然在外面高声问:“夫人难道忘了昔年在忘川三生石上看到的是什么?” 第七十一章大统十二年(公元546年)-秋 我一怔,不明其意。(.无弹窗广告) 眉生落下帘子,气呼呼地说:“回府!” 觉儿依旧满腹疑惑,问:“家家认识那位先生?” 我摇摇头。想到他说的话,来不及辨得真假,伸手将觉儿紧紧抱在怀中。 要什么至贵之相?我只愿他们平安终老。 觉儿笑呵呵地说:“那位先生好奇怪,虽是一副落魄潦倒之相,却分明是个见惯世面的饱学之士。我猜想他定是个隐逸的世外高人。” “何以见得?”我心事重重,只能勉强敷衍他。 觉儿哼了一声,说:“家家看不出来么?他谈吐举止都颇为优雅。丞相府的侍卫要拿他,他一点都没有慌乱,依旧谈笑自若,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和阿父共事的那些整天高谈阔论的公卿们,大概也没几个人都这样的气度呢。” 我低头愣愣地看着一脸稚气的觉儿。我忽然觉得他实在是聪明剔透,总是在忽然之间表现出异于常人的聪慧和洞察力。 简直过于聪明了。 心里反而隐隐担忧。 又突然想起他最后那句话。 “难道忘了昔年在忘川三生石上看到的是什么?” 忘川,三生石,那都是地府里的,都是人死了之后才能到的地方。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昔年”是什么意思? 他说宇文泰“枉费他在佛前听了几千年的经”又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疯疯癫癫,完全不解其意。难道真的只是他胡言乱语? “家家!家家!”觉儿又打断了我的思绪。 “怎么?”我回过神来。 觉儿趴在我的膝盖上问:“眉生刚才说那位先生在长安散布谣言对阿父不利,是怎么回事?” 我轻轻一笑,说:“没什么。他不过是有些政见和你阿父不同罢了。现在正是战事紧张的时候,有不用的意见也很正常。这并不是什么散布谣言,也不会对阿父不利。是眉生过于紧张了。” 觉儿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阿母错了。正是因为战事紧张,才更要上下齐心,统一想法。不然民心不是很容易乱吗?《荀子》里说,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打仗的时候更要抓住民心才是啊。” 他太聪明了! 我一把将他抱紧,几乎要哽咽:“别读那么多书!” 他有一刹那的犹豫,在我怀中睁着闪亮的眼睛不解地问:“家家不是一向希望我多读书么?” 我捧着他稚嫩的脸,看着那漂亮的五官,说:“家家希望你平安快乐。这样就够了。” 他不知我心中辗转不安,依旧笑眯眯地说:“可是阿父说,我和兄弟们都是相府的孩子,以后是要担着天下的,所以要多读书多做学问,将来才能不误天下苍生,也不辜负阿父和祖辈们辛苦创下的基业。[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到了相府门口,我下了马车,见眉生还是一脸怒气的样子,对她说:“吩咐他们,今天的事都不许丞相面前提。” 眉生知道我的意思,虽不情愿,还是应了一声。 我又说:“差人去打听一下,那人是什么来历。” 眉生说:“把他抓回来审问不就知道了?还要费劲去打听什么!” 我听了有些不悦,打量着她说:“你近两年脾气愈发大了。” 眉生察觉到我不快,连忙低下头,轻轻说:“眉生不敢……” 我叹了口气,说:“兵者为凶器。那人说得也没错,宇文泰从军这么多年,杀戮无数,原本就是折福寿的事。那人又没有对我们做什么,我们何必要再给宇文泰折福呢?我只是想知道那人到底什么来历,说的话可不可信……” 眉生的脸上露出赧色,低着头说:“我明白了。” 过了数日,眉生来说,差人问遍了长安市井,大街小巷,皆没有人知道那人的来历。似乎不是长安人士。 “便没一人认得他?”我倒是愈发不安了。 “只有三五个人,说他姓史名元华,偶尔在福应寺一带给人看相。但是看得时准时不准,所以也就没什么人在意他。史元华这个名字也是旁人问了他自答的,并不知真假。也未有人见过他与谁同行。” 如此,便是真的无法得知来历了。 我摇了摇头。罢了,只当是他胡言乱语的。从此后加倍留心两个孩子也就是了。 战事的煎熬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其间宇文泰顶住种种要求出兵救援的压力,稳稳地坐守长安不动。 玉壁被围,战况也难以及时传到长安。只零星听说高欢又是筑高墙又是挖隧道,又是断水又是放火,却被韦孝宽一一化解,始终攻之不克。 十一月中,某天宇文泰忽然喜出望外地回来,见到我,一把将我抱起,大声说:“我们赢了!韦孝宽赢了!!” 他紧皱了两个月的眉头终于松开,我的心也随之落了地。 高欢围城六旬不克,士兵死伤七万余人,尸首无处停放,都葬在一个深坑里。他智尽能索,终于病倒了。 韦孝宽得到消息,又散布他中箭身亡的谣言。为了稳定军心,高欢只能身带重疾坐帐会见诸将。 据说名将斛律金为高欢唱《敕勒歌》。高欢领头唱和,忍不住声泪俱下。 第二天,高欢下令烧营退兵。 宇文泰说得眉飞色舞,兴致所致,走到案前提笔挥毫,写的正是:“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拿给我看,说:“你看,斛律金是敕勒族人,这就是他唱的《敕勒歌》。阴山巍峨,草原辽阔。真是美啊。” 我见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下你可如愿了。” 他笑容满面地端详着自己写的那幅字,说:“我知道韦孝宽不会令我失望!我已表奏至尊,晋他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封建忠郡公,以奖其苦守玉壁之功。至尊也已经派了殿中尚书长孙绍远、左丞王悦前去玉壁慰问他。” 说罢伸手环住我的腰,笑眯眯地说:“这下高欢重病不起,我亦可以于内政上多用心力了。而且来年毓儿和金罗大婚,也可好好操办了。” 他以整个山河为筹码做了一次豪赌,此刻亦现出赌徒大胜之后的狂喜。他看着我,口中用鲜卑语唱起《敕勒歌》来。 眉飞色舞,神态轻狂。 青春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刚入冬的时候,宇文泰遣人往秦州下了极为厚重的聘礼。不久又遣媒人过去请期,定下了来年五月初六的婚期。 腊月初八这天是佛祖成道日。我一早便带着三岁的邕儿去福应寺烧香。 那日那个叫史元华的怪人说的话一直让我心中不爽利,近日去寺庙也格外频繁。明知道这种疯言疯语不该当真,可心里就是不踏实。 我们从寺里出来已接近晌午时分。寺门口分外热闹,僧众正在舍腊八粥,因为招来了很多善男信女和路过的人。 侍卫们小心地拨开一条路,一直到马车边。眉生将邕儿抱上车,我也提起裙子正要上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怯怯地唤我:“夫人……邹夫人……” 我回头去看。是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大约十三四模样,结顶的发髻上包着赤帻,穿着胭脂色的窄袖棉袍。那袍子的衣料质地颇好,只是这少年浑身上下有些脏乱,气色也不好,像好几天没睡觉了一样。 我上下打量着他,只觉得有些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问:“你是……” 她仰头看着我,眼里突然噙住泪水,哀哀凄凄地轻轻唤了声:“家家。” 我浑身一凛。 “金罗!” 她噗通跪在我面前,伸手紧紧抱住我的腿哭了出来:“家家!” 我吓坏了。还有几个月就出嫁了,她怎么会从秦州那么远的地方来了长安? “你怎么在这里?你阿父呢?”我问她。看她如此狼狈的模样,难道是一个人从秦州偷偷跑到长安来的? 她摇摇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我四下看了看。福应寺门口人来人往,若是被别人撞见又认出了也是**烦。我连忙将她扶起来,拉上马车。眉生机灵地将邕儿抱去另一辆车,带着邕儿先回去了。 我催着侍卫驾着马车到了一处旅店,将整个店包下,待到里面的客人都走光了,这才迅速拉着金罗上了楼,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客房。 这时才顾得上细细看她。 她已完全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美貌端雅,五官中处处可见她父亲的影子。而更多的,是像她的母亲。 “金罗,这些年你在那里过得好吗?可有人薄待你?”我问她。 她摇摇头:“阿父很疼爱我,所以之前郭氏和现在的崔氏都待我不错。” 她这样说,我才放下心来。从前最担心,就是她这样没有生母又没有外祖家撑腰的孩子在那种宅院里会受继母和其他弟妹的欺负。 她伸手抱住我,语气软软地轻声说:“家家,我好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的心里既欢喜,又酸楚。伸手轻轻抚着她光滑的头发。 时光静默着。我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她幼年的时候,那时她总是用那墨丸一般闪亮乌黑的眼睛看着我,开心地笑着,张开手臂来唤我:“家家!家家!” 那时,独孤公子南奔投梁,我总是暗暗企盼着,有一天他会重新出现在眼前。 多希望彼时的光阴未曾流走。 金罗从我怀中抬起头,仰着年轻的脸看着我问:“家家你为什么不问问阿父的事?你已经忘了他吗?” 她的话让我觉得伤心。问了又能如何? 我勉强一笑,说:“还是不问了。” 她的眼中露出一丝失望,似是不满,说:“可是阿父很想念你。” 我心中霍然一痛。钝重而深沉。 这些年,虽然眉生总是四处打听了他的近况来告诉我,可他的心思,却无从得知。他一直在往上走。打了一场又一场仗,加官进爵封侯,可是他的快乐或悲伤,我却从来不知。也从不敢去揣测。 见我不说话,金罗急了,摇着我的手臂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忘了他?你忘记当年你带着我是怎样辛苦地从长安跑到建康去找他?你忘了吗?” “不要再说了。”我轻轻打断她。她已经长大了,想必在家中和独孤公子感情很好,这样护着她的父亲。可是她不会懂我们这些年的辗转和辛酸。她永不会懂。 她不解又苦闷,追问:“我每次跟阿父提到你,他也总是这么说。他从不跟我说起你,不跟任何人说起。但是我知道他一直思念着你。我总是偷偷见他一人坐在书房里发呆,一整夜坐在那里。家里那么多弟妹,他却最疼没有母亲的我。” 我已不忍再听下去,起身打了盆水,浸透了巾子,又坐在她面前,给她轻轻擦着脸上的污渍,一边说:“我和你阿父的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如今他有自己的妻子,我也有自己的夫君。所以从此不要再提了。” 第七十二章大统十二年(公元546年)-秋 金罗低下头不再说话。(.无弹窗广告)十三岁的女孩子,是不是能够懂得什么叫覆水难收? 我帮她擦干净了脸,又取了篦子帮她把散乱下的头发重新拢上去。十年的时光从那一下一下重复的动作中又悄悄回来了。她仿佛又成了那个两岁大的小女孩,乖乖地坐在我身前,让我给她把尚显稀疏的头发梳成小髻。 我真是留恋那些时光啊。 她的神情有着和年纪不相符的忧伤,双手不安地攥弄着腰带下挂着的一枚如意结,也不看我,闷闷地说:“难道所有的人都注定不能和自己爱的人相守么?” 我惊讶得几乎要失笑。何以小小年纪竟说出这样老成的话来。 我说:“不会这么悲伤的。总有人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啊。再说,你阿父也未必不喜欢你的继母们。” 她抬起头不满地拿眼角看了我一眼:“是你移情于宇文泰了吧?阿父从来没喜欢过郭氏和崔氏。他在家连话都很少同她们说。” 我不禁悲从中来,几乎要哀求她:“金罗,不要这样同我说话……若命运不曾捉弄,我也想同他白头的……”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令我难过,瘪了瘪嘴,轻声说:“家家……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为阿父难过。” 我看着她,说:“我和你阿父都有自己的命运。你不用为我们伤感。倒是你自己,还有几个月都要和毓儿大婚了,怎么还一个人偷偷跑来长安?你阿父找不着你,还不知要多着急。若是宇文泰知道了你大婚之前还一个人偷跑出门,也会不高兴的。” 一个贵族女子的闺誉是多么重要。她还小,未必能真正懂得。 她起身,在我面前跪下,突然正色说:“家家,我不愿嫁给宇文毓。” “为什么?”我有些吃惊。 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吞吞吐吐,说:“我……我不喜欢他,不愿他做我的夫君。” 大概是得知自己要嫁人了,心里觉得害怕吧。我试图去安慰她的不安,笑着说:“你们不是自小就在一块儿玩么?毓儿是个温厚的男孩子,这些年读书勤勉,人品也好,又是家中的长子。而且他一直都对你念念不忘。从此你也可一直在我身边,不好么?” 她依旧吞吞吐吐,说:“可我……不想嫁给他。[]” 我心中起了疑惑:“你心里可是有了中意的人?” 金罗的脸一下子红得像五月枝头的石榴花,死死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言语。 我心里也是一阵慌乱。这样的事情,又要发生在她的身上吗?此时连婚期都定下了,不管她心里想着谁,都已是不可能的了。 “金罗……” 我正要说什么,却被她一口打断。她抬起头,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看着我说:“家家,求你怜悯我,去和宇文泰说,将这门婚事退了吧!” “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刀绞般难过。昔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跪在那空旷的大殿里,苦苦哀求着梁主不要应允宇文泰的求婚。 “若是男方家里退了婚,你以后可还怎么嫁人?要你阿父退婚更是不可能的。他和宇文泰……” “谁想过我?谁问过我!!他们都只关心自己的地位,谁问过我愿不愿意?!”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哭起来,跪在地上缩着肩膀,不住地颤抖。 我心疼得一把抱住她:“金罗,金罗,不要这样!” 她死死抓住我的衣衿哀求:“家家,你若是疼我,就去替我求求宇文泰吧!我不要嫁人,以后都不要嫁,你求求他去退婚吧!!难道你希望我和你一样,一生都守不到爱的人吗?!”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你喜欢的那人,他可知道么?他也喜欢你吗?” 她哭着,情绪几近失控:“我喜欢他!我只是喜欢着他!” “他是谁?”我追问。 她戛然而止,只拿一双通红的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我。 “他是谁?”我放缓了声音。 她突然双手捂住脸,低下头去,无声地哭泣。 我看着她过于年轻又过于悲伤的模样,心里的疼痛感在逐渐扩大,终于在心口挖出一个洞,鲜血淋漓。 这将终生无法消弭的、不管多么幸福快乐都无法补偿的痛苦的缺憾,也要发生在她的身上吗? “金罗……”我觉得嘴唇在颤抖,竟无法好好地说出一句话来。只能紧紧将她揽在怀中。 我不忍对她说,不忍告诉她这个世界的规则有多么的残酷。 她哭着,拉着我的衣袖苦苦哀求:“家家,你去求求宇文泰吧!帮帮我吧!!” 我把牙一咬:“这件事已成定局,我做不到!” 她嚯地推开我,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说:“你不是我的家家,你根本就不疼我也不关心我!你自己贪慕富贵,抛弃阿父和我投入宇文泰的怀抱,就以为天下女子都和你一样贪恋虚荣!” “你住口!”她越说越过分,我已无法忍耐。当年的事情她并不知情,个中苦楚,若不亲身经历也无法体会,她怎么有资格来评判我的对错?! 可是她并未停止,并且变本加厉:“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亲生母亲早就死了!!” 我的亲生母亲早就死了!! 只觉嘭地一声,心中的一团早已烧灭的灰烬霎时重新腾起万丈火焰。我霍然起身,狠狠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手心兀自发麻发痛,亦惊了。我看着她那白净俏丽的脸颊上迅速浮起的指印,看她捂着脸呆若木鸡地看着我。 我怎么会因为一句话就动手打她? 心头上久已弥合的伤口突然间爆裂,多年来被细心缝在心里的污血烂肉顿时汹涌喷出,再也无法遮掩了! 原来这些年来,这伤痛并没有消减分毫。她的生母带给我的伤害,并没有随着她的死去和岁月的流逝一并埋葬。那阴森狠戾的阴谋带着险恶的笑栖身于时光的灰烬中,等待着被重新点燃的一天。 最终点燃它的,是她留下的这个孩子。 而我的愤怒,蛰伏了多年,经过时间的淬炼并没有消减分毫,却变得更加偏执和疯狂。 原来这个孩子的存在,只是为了提醒我,在多年以前,一个并不高明的阴谋,就摧毁了我原本拥有的爱情和幸福。 挫骨扬灰。 ―― 金罗看着我,伸手一把抱住我,将脸埋在我的身上,小声说:“家家,对不起……对不起……” 在她稚嫩的手臂间,我止不住地颤抖。我又成了多年前在那场阴谋得逞之后万念俱死,心灰意冷的女子。 忽然清醒过来,这原就不是我的孩子。 我同他的孩子,在那个清冷无比的凌晨,在第一道温柔的晨光中停止了呼吸。 那张酷肖秋彤的脸。 对呀,这不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就忘了,这从来就不是我的孩子。 我轻轻推开她,说:“我着人送你回秦州。” “家家!”她急了。 而我的脑中,反反复复都是那日滂沱的暴雨,她生母的血溅在我身上,也溅在她脸上。那日我用那把剑,了断了一切。 我对自己说,那个伤害了我、背叛了我的男子,不管昔日里我们多么相爱缠绵,不管我们曾经有过怎样的海誓山盟,我―― 我永不再爱他! 我看着那张酷肖秋彤的年轻的脸,死死压抑着心底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疯狂! 那个暴雨肆虐的午后,又回来了!! 我冷冷看着她,说:“我不是你的家家。” 她看着我发愣,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这话是真是假?她不及分辨。 我心中扫过一阵凄清的凉风。谎言究竟是谎言呀。这不过是个多年精心编制的梦,竟经不得轻轻的一戳。破败得七零八落。 这时侍卫推门进来:“夫人,丞相来了。” 他如何知道? 我片刻中慌乱,他一向忌讳我同那边的联系,不知这情形在他面前要如何收场。 只听得门外一阵沉实的脚步声。心里忽然没来由地踏实,慌乱也无影无踪。 他来了,我便安全了。 他走进来,见到屋里的情形,一笑,说:“金罗怎么这时候来了长安?你阿父回秦州已经有些日子了。可是在路上错过了?” 他大概心中不满,却还是小心地给金罗找了个台阶下,免得双方面上无光。 金罗见了他,愣愣地不敢说话。 宇文泰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脸,面上却一贯清淡地笑着,说:“寡人遣人送你回秦州吧。” 金罗面上浮起慌乱,无助地转向我。 我淡淡地说:“回去好好准备嫁衣吧。嫁人是喜事,一辈子就一次的。” 她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让我不寒而栗。亦让宇文泰眉头一皱。 我记得秋彤死之前,紧紧攥着我的衣袖时,也是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看到那怨毒的魂,又回来了。 第七十三章大统十二年(公元546年)-秋 待一行人走了,我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宇文泰白了我一眼,说:“你的侍卫也是我在发饷银。(.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他环顾一下四周,又忍不住笑道:“你还知道把所有人都清出去。” 轻易地就被他逗笑了,说:“看来以后我要自己给侍卫们发饷银才行。” 他拉起我的手往外走,一边假嗔道:“你呀!堂堂丞相夫人,窝在长安城的一个小旅店里鬼鬼祟祟,像什么话!”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我忍不住反击:“堂堂丞相还有一个人穿着敞领袍一文钱不带就出去混饭吃的时候呢!” 他突然止步,回过头看着我,细长的眼睛笑眯眯成了一条缝,就是不说话。 我被他看得心虚,说:“你看什么……” 他笑道:“瞧你这小女儿之态,牙尖嘴利的。总喜欢顶撞我是不是?仗着我不会罚你么?” 我的心中柔柔婉婉,如早春明净的湖水上泛起一圈一圈涟漪。却还是仗着他的纵容对他放肆,撇着嘴说:“丞相要罚我,我也只好乖乖领罚呀。丞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我这样的小妇人,当然怎么说、怎么做都是不会错的。” 他失笑,随即不住地摇头,说:“果真是平日里太纵着你了。” 在马车上,我想起金罗的事,心里还是有几分担心,说:“金罗她……” 宇文泰皱了皱眉头,说:“我已知道了。都是萨保惹出来的事!她来长安之前,已经偷偷去见过萨保。萨保不敢收留她,将她送走后便立刻修书向我请罪。她这才跑来长安找你,希望你能说服我退婚。” 宇文护?我目瞪口呆。宇文护生于宣武帝延昌二年,如今已经三十五岁了,尚未满十四的金罗为何会钟情于他? “萨保知道吗?” “他惹出来的,他自然知道。”宇文泰的眉头紧锁着,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他前日写了书信给我,详述了这件事情。” “那他对金罗……” “他是写书来请罪,不是来请求成全的!”宇文泰低低喝了一声。 我沉默不语。 为免惹祸上身,宇文护抢先一步出卖了一个爱他的女子。作为一个三十五岁的成熟男人,实在不够光明磊落。 然而宇文泰大概也没想到,把宇文护派到秦州去,竟然会惹出这么一桩事来。 “那么……”我又想到一个人,“他……大司马知道这件事么?” 宇文泰说:“他应是不知。”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接着说:“这件事是金罗一厢情愿而已。从此不要再提了。也不要让毓儿知道。” “我知道了。”我轻声应着,不想再惹他不快。[.超多好看小说] 宇文泰缓了缓口气,慢慢说着,“本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是该退婚才是。可她毕竟是期弥头的孩子,萨保又是我宇文氏的人。事情传扬开来大家都脸上无光。只能如此了。” 我苦苦一笑。她如此聪明,还这样年轻,竟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机。只差一点。 大概如愿那后宅妻妾间的明争暗斗令她耳濡目染吧。 然而她究竟不知道当年的真相。这世间复杂的人事交织,她亦还看得不透彻。 我不由得紧挨着宇文泰,轻声说:“我有些怕。不知为何,那日的感觉突然又回来了。她……实在同她母亲长得像。” 宇文泰看着我,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我紧皱的眉头,说:“有什么好怕的。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毓儿成婚之后会有自己的府宅,你若是不喜欢她,一年也难见几回的。有我在,谁还敢对你怎样?” 那日,若他未冲进雨中紧紧抓住我,我如今会在哪里? 大统十三年五月初六,毓儿如期在长安城外迎娶了他的新妇。 新婚第二日一早,毓儿便带着新妇来叩拜。毓儿搀扶着她,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盈盈爱意。他是真的喜欢她。 盛妆打扮的金罗盈盈拜下,口中唤着“大人公”,“阿家1”。 真的过去很多年了吗?仿佛我和宇文泰成婚还是昨天的事情。他衣冠肃然,牵着我的手心里一直在冒着汗。 婚后金罗每天都过来聆音苑看我。我看到她却总是觉得有些别扭。 一日她小心问我:“阿家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没有说话。 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心里是怪你的。当年在建康,你突然就将我抛给阿父,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再见到你,你竟然已经成了宇文毓的阿母。我亦被所有人禁止再唤你家家。我那时不懂为什么,可是我心里好恨你。” 听她又说起从前那段事,我有心想要阻止,可是心里却希望她说得更多。 暗暗想,再多说一些独孤公子的事情吧,再告诉我多一些,这些年他的喜怒哀乐,他在什么样的季节哀伤和欢乐,云彩是怎样飘过他的头顶,凭栏远眺时,他看到什么想到什么。 我说:“那时你还小,你不会明白的。” 她看着我,眼中现出失望:“你真的很绝情。你对不起阿父。” 我没有反驳。无从反驳。 她脸色郁郁地走到庭院里那一株银杏树下,抚着粗糙的树身,仰起脸看那一树已经开始泛黄的叶子,轻轻说:“其实从前郭氏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夫君爱着宇文泰的夫人。” 又冷笑一声:“可即使知道她又能怎样?” 她回头看着我,眼神是和年龄好不相称的冷静与成熟:“她是郁郁而终的。” “她怎么会知道?”我心中一跳。天大的秘密被人窥见,哪怕那人已经不在人世,依然心虚得心惊肉跳。 金罗冷冷一笑:“难道她是傻子么?我回回见着你都叫家家,她又从下人那里听说了一些我母亲的事情。阿父对她也一直仅仅以礼相待,并无半分温存。” 可她一直装作不知。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美貌又温婉的女子,小鸟依人地立在独孤公子身边,在人前装出自己很受夫君宠爱、很幸福美满的样子。 费力装点门面极伤自尊。然而怕被外人嘲笑:不得夫君疼爱,一个女子便失去了得以傲人的一切资本。 真的是不甘心呀。搓了绳子想拴住一只风筝,绳子那头的却是一阵风。 现在想来,那日在秦州赴宴,她调笑宇文泰为我画眉时,当是已经知道了。难怪当时独孤公子不高兴。 我轻声说:“我从前一直以为他们夫妻感情尚好。” 金罗撇了撇嘴,说:“阿父对仆兰氏也比对她好些。——仆兰氏就是阿父在荆州纳的姬。仆兰氏随阿父入陇之后,在家中被她排挤得可不少呢。还好仆兰氏有个儿子阿穆撑腰,不然,日子更难过。” 她似乎极不喜欢郭氏。 “她是怎么死的?”我问。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听绯月说,有一日她同阿父置气,阿父没有理她,她便说了一些难听的话,都是关于你的。说什么另攀高枝而去的女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说到这里,金罗抬眼悄悄打量了一下我的表情,大概见我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又接着说:“阿父大发雷霆,把书房都砸烂了,还扬言要将她遣归娘家。谁都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脾气。郭氏这才怕了。后来阿父一直拒绝见她,她又惊又惧,大概也很伤感,便病倒了,不久就去世了。大夫说,是心病。” “他如今这么大脾气了。”不禁喟叹人事多变。从前那般温柔沉稳,怎会对一个女子大发雷霆。郭氏也算不得罪大恶极,却白搭了一条性命进去。他何苦勃然大怒。何苦。 金罗也笑了:“在家脾气是不小呢。不过后来娶的崔氏倒是真的贤良。他发脾气的时候也愿意小心在旁伺候宽慰。郭氏待我好都是当着阿父的面,阿父看不到的时候她就对我不理不睬,头昂得可高呢。但崔氏是真的对我好,对其他的姬妾也和善。所以阿父还是挺敬重她的。” 我一笑:“她毕竟是高门里出来的女儿,同郭氏又不同些。” 金罗忽然软绵绵地问我:“阿家你也是高门出身吧?我听阿父说,是南边的。” “对。我娘家姓邹,祖籍是洛阳的。” 她抿了抿嘴,似是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开口小声问:“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从前我看着郭氏带着阿善玩却不理我,我总在恨你,我总是想,若是我母亲在身边,谁又敢轻视我呢。” 她看着我的眼睛那么清澈明亮。此时又成了一个孩子,可爱又脆弱,急急地诉说着自己成长中的委屈。 我的心里缓缓泛起一阵暖流。她还是将我当成她的生身母亲。她同我撒娇,同我生气,对我说过分的话,皆因为她那么笃定,亲生的母亲不会真的遗弃她。 我望着照在院子里的暖融融的一地阳光,说:“当时确实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我们只能那样选择。” “是什么理由?”她迫不及待地打断我,“我曾经问过阿父,可他也不愿说,只说是他辜负了你。可是是什么样的错,能让你甘愿放弃都不愿意原谅他?难道离开他你就一点都不痛苦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千头万绪要如此从头说起。一生想他是最多的。对和错又该如何说? 便说:“别问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像是一件已经破碎的琉璃,我把它小心拾掇,细细镶补。所有那一切,情愿悄悄埋藏,等待数十年过去,也不过是空旷庭院里的一声叹息。其实很快的。 “真的是他的错吗?”她的语气很失望。一直崇敬和爱着的阿父竟然也会辜负一个女子。完美的样子被打破,始料未及。 “那你……”她欲言又止,“你还喜欢阿父么?” 我一愣,心头动荡,像泼洒了一碗小火慢煎成的药,苦味四溢。 还未开口,她已低下头去,用力摇了一摇,狠狠说:“算了,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我想起宇文护的事情,忍不住说:“我觉得很抱歉,你和萨保的事……” “别提他!”金罗一扭头打断我,“辜负爱情的男人不值得记住!我现在是宇文毓的妻子了!” 我一愣。 像是赌气的孩子话,却又异常坚定。仿佛自己都瞧不上自己曾经那点非分之想。他是个有妻有妾的人呀,自己这样的清白女儿,不要名分只要人,傻傻地投靠上去,竟被他生生出卖。 自尊千疮百孔。 她也是贵族出身,父亲叱咤半生没怕过谁,只对她俯首帖耳百般疼爱。—— 也是一颗掌上的明珠呀。 怎的到了那个男人跟前,就弃之如敝履,不见半分好处? 我看着她嗔怒着的娇俏的脸。 辜负爱情?我不由得细细玩味这几个字。 注释: 1阿家:婆婆称为“阿家”,“大家”。《北齐书崔达拏传》:天保时,显祖尝问乐安公主:“达拏于汝何似?”答曰:“甚相敬重,唯【阿家】憎儿。”显祖召达拏母入内,杀之,投尸漳水。 第七十四章大统十四年(公元548年)-春 最早的时候,因为宇文泰平元颢、迎孝庄帝有功,被封了宁都县子。[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大统十四年二月,皇帝下诏改宁都县为郡,封宇文毓为宁都郡公,食邑三千户,用以表彰宇文泰的勤王之功。 到了这年五月,皇帝又大封有功之臣。宇文泰被进授为太师,已经移镇河阳的如愿亦进为柱国大将军。又因为他多年来克下溠、守洛阳、破岷州、平凉州等功勋,给他的几个儿子都封了爵位。一时门庭光耀,贵不可言。 这天封赏回来,宇文泰的表情淡淡的,不见有多么的欣喜。 同我说:“我准备奉太子西巡,所以要离开你们一段时间。” 我倒是觉得奇怪。近几年东边没什么动静,柔然和吐谷浑也一直无战事,怎么突然想着要西巡。 他的脸在烛光下显得讳莫如深。半晌,又说:“独孤信近日连上三本,俱陈在陇右岁久,启求还朝。” 大统六年,大统十四年……我在心里默默算着,说:“已经八年了。” 他看了我一眼,冷笑一声:“你也记得如此清楚。” 我垂目不语。直到今天,我们之间提起他,还是那样隔阂。 宇文泰眉头紧锁深深不悦:“他是要干什么?” 他曾经答应过他,永镇陇右,再不还朝。 “你西巡去为了去见他?”他对独孤公子的忌惮与日俱增,甚至到了彻底不愿让他踏足关中、接近朝廷的地步。 宇文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几年过得快,人的想法也变得快。是该和他当面谈谈了。” 宇文泰开始老了。不光他的身体在衰退,他的心亦在老去。这一年多来他逐渐变得易怒又多疑,对他自己不信的事情彻头彻尾地厌弃。 有时没来由地发脾气。也许他太累了。 但是却越来越喜爱邕儿。 邕儿已经满五岁了。他亦过早地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同觉儿不一样,他不显得那么聪慧过人,却有着和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沉稳和内敛。同他的年纪相比,他的沉稳是显得有些笨拙和木讷的。与两个兄长工读经史不同,他小小年纪便喜欢读兵书,还常常一本正经说,兵书中不光讲怎样打仗,乃至做人处事的大智慧,都在其中。(.无弹窗广告) 宇文泰最爱他,常对人说,将来能继承他的人,必定是宇文邕。 大统十四年的夏五月,宇文泰奉太子西巡,一直远到北长城,又在长城脚下大狩。听说也经过了河阳,独孤公子又当面请求他,要求还朝。宇文泰未允。之后两人密谈一夜,旁人不知内容。但那夜之后,独孤公子继续留在了陇右,不再提还朝之事。 我总在偷偷思量,他为何突然如此强烈地要求还朝。 我已无法再得知他心里的想法。不由得苦笑,别说他,连宇文泰的想法,我都越来越不明白了。 有了三个儿子之后,宇文泰一直想要个女儿。可是经历了生邕儿的惨痛之后,大夫断言我再也不能生育了。 然而他还是待我无微不至的,捧若手中至珍。我曾暗示他若实在想要女儿,便纳个姬妾回来。他倒促狭地笑话我:“你这妒妇还容得下家里多个女人?我可不想整天为后宅吵闹而头疼。白白地英雄气短。” 我不悦:“好心容你娶个年轻的回来,好过日日对着我,看也看腻看烦了。你倒来笑话我。以后便是你想,我也不许了。” 他吃吃笑着抱住我:“放心,我永不想,就守着你了。我光喜欢善妒的女人,都三十多了还是这个样子没变。” 我以为日子可以这样一天天安宁又平淡地过下去。我最终可以和宇文泰一起看护着几个孩子,一起白头。 在陪同太子西巡之后,传报东线不稳,邺城那边似乎正在往边境调兵。于是宇文泰又带着我和孩子们举家迁屯到东雍州。 大统十四年刚入秋,邺城那边遣高岳、慕容绍宗、刘丰生等将率众十余万围大将军王思政于颍川长社城。 王思政是宇文泰的爱将,一生戎马。不仅有勇有谋,而且为人高风亮节。他不受显职,亦不营产业。宇文泰曾赐给他一处田园,王思政出征后,他的家人在园地上种了桑果,王思政回来后大怒,命左右拔而弃之。宇文泰听说了此事之后也多有感慨。而他对士兵却极为爱恤,因此在军中威望极高。 长社城被围时,城中只有区区八千守军,却死守城池,高岳久攻不下。 颍川的战事一直拖到来年春天。高欢的长子高澄见久攻不下,亲自领兵增援。 那时高欢尚在病中,高澄作为长子,大概急于要立下功劳,以便将来承袭父亲的爵位时能够服众。 他想到一个恶毒的办法,决洧水灌城。 王思政只得向宇文泰求援,听说信中言辞恳切而沉痛,说城中水流涌溢无法遏制。士兵虽英勇作战,然而挡不住城中四面八方水如泉涌,乃至悬釜而炊。 宇文泰立刻亲自帅军支援,并派遣大将军赵贵为前锋。然而赵贵进发到穰城便被陂泽所阻,不得往前。 彼时我和毓儿随他一同出征。 毓儿这一年十七岁了,长得英俊倜傥,兼取了父母的长处。穿着明光铠更显得英姿勃发。多年勤奋,骑射亦成了一把好手。宇文泰喜爱他,便带着他在军中历练。对他说,自己当年初次随父兄入阵,也是十七岁。 此时大军不得往前,只能隔着一片汪洋祈祷着王思政可以支持到水退。 不多久,传来了捷报,慕容绍宗、刘半生和慕容永珍见长社城已成一片汪洋,即可攻破,便乘着楼船观察城中情况。忽然大风骤起,所乘楼船竟然顺风漂泊城下,西魏守城将士抓住机会从城上用长钩牵住楼船,弓弩乱发,慕容绍宗落水溺死,刘半生中矢而亡,募容永珍被生擒斩首。 宇文泰大喜,认为这是天在帮他。 慕容绍宗等人死后,邺城军士气大减,加上城中大水尽退,挡着援军的汪洋也快要退尽。宇文泰便下令往长社城进发。 走了不到半日,便接到候骑飞报,高澄听闻士气受挫,又率十一万步骑攻城。高澄亲临前沿阵地督造土堰,想要重新聚水攻城。 战场上形势总是这般急转直下,令人猝不及防。宇文泰得知消息后大惊失色。傍晚时分,他叫上我,带着毓儿一直往长社城的方向走了二十里,遥遥见到邺城军的队伍军容齐整,旌帜昭昭,举着马鞭指向那边对毓儿说:“你看,那便是高欢的长子率领的军队。” 毓儿遥遥一看,立刻扶剑说:“宇文泰的长子亦不会甘于人后!” 宇文泰哈哈一笑,说:“好!但愿如此。” 是夜,他悄悄对我说,颍川救不得了。 “那王将军……?” 大帐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上微弱的烛火在不安地跳动着。仿佛宇文泰捉摸不定的心思。 “当年思政是高欢手下的大将,极受器重。太昌元年他就力劝孝武帝西奔入关,永熙二年孝武帝携其一同入关。至今整整十五年了。” 他的声音低沉轻缓,如黑夜中茫茫海水起伏不定。 “他为人高洁,作战骁勇。从前每每自认不是我嫡系,内心不安。昔年我在同州大宴,他拔刀以掷卢为誓,向我表达忠心。当时情景,尤历历在目……游戏之事,又有几人敢以命相赌?” 宇文泰说的是前几年在同州的时候,他大宴朝臣,酒酣耳热之际便有人提议游戏。宇文泰便解下腰间的金带让大家掷骰子,先掷出五个黑色者可得金带。当时群臣都掷遍了也没人赢下金带。最后轮到王思政,他未像众人般嬉笑,而是面容严肃地对宇文泰说:“王思政羁旅归朝,蒙丞相以国士之遇相待,方愿尽心效命,以报知己。天地知若我诚心,愿一掷即为卢;如我心怀不轨,神灵亦不容我,我愿死于此时此地,以谢丞相。”说完拔出佩刀放在膝上,抢过筛子便扔。当时满座皆惊,宇文泰亦大惊失色,急忙制止,筛子却已投了出去。 在一片倒吸凉气的嘶嘶声中,那筛子竟然真真地掷出了五个黑色。宇文泰大喜,立刻将金带赐给了他,从此也更加信任他。 我轻轻抚着他的胳膊劝慰他:“你别太难过。也许王将军吉人天相,或可逢凶化吉。” 宇文泰轻轻摇摇头:“回天无力了。”他抬头看着我,眼中滚滚流动着悲哀,“明音,我要失去壮志高风的王大将军了。” 两天之后,高澄下令淹城,并下令,生擒王思政者封侯;若王思政有死或伤,亲近左右皆死罪。 那日我们隔着一片汪洋,遥遥看着长社城破。 我随宇文泰出征以来,从不曾遇到过如此悲壮无奈的场面。众将皆遥望东面,沉默无言。 沉默是此刻天地的注脚。 众将皆劝宇文泰退兵,宇文泰执意不肯。城已破,人已亡。他要亲自为王思政收尸带回长安厚葬。 城破半日之后,大水终于渐渐退了。 我们驱马踏过泥泞,艰难地来到城下。城中散出的余勇哭诉,被围一年,城中缺盐,城中军民十有六七都肿胀而死。此刻满城只有不到三千人了。 然而即使艰难若此,王思政率领的军士无一人叛变。可见其威望。 “大将军呢?”宇文泰问,声音低沉沙哑。 戎马半生了,也见过那么多尸横遍野的场面。从未见他心痛若此。 那小兵大哭起来。 王思政见城池已无法保住,带着随从向西一再叩拜,之后拔剑欲要自刎,被从人拦下。 都督骆训对他说:“将军曾对我们说,不光能得富贵,亦能保全城性命。如今高澄曾下令,大将军有伤,左右皆死。将军难道就不哀怜士兵因您而死吗?” 于是王思政降了高澄,由此也保住了余下三千多士兵的性命。 宇文泰听了,默默无语良久。 有人说,王思政不仅未能守住城池,还丧尽气节,有辱国体,该论他的罪过,追究他在关中的家人。 也有人说,王思政以八千人对抗高欢倾国之兵长达一年,虽然城破投降,也是为了保住城中军民,亦不失壮烈。请求宇文泰不要再追究。 宇文泰不说话,一个人调转马头默默离去了。 一直到夜里,他都一个人在帐篷里,一言不发。 毓儿来找我,说:“阿父不要紧吧?晚饭也没吃。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他这会儿心情不好,谁去都没用。你还是别去了。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的,别担心。” 第七十五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春 一直到子时我才进帐。(.)帐子里一片漆黑,连个灯也没有。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出去唤卫兵拿了盏油灯来。又进去将里面的几盏灯一一点亮。 这才看清,他独自坐在大帐的角落里,低垂着头,像受伤蛰伏的兽。 “早点休息吧。”我走到他面前轻轻说。 他抬起头看着我。沧桑的脸在明灭不定的灯光下显得晦涩。半晌,他轻轻摇了摇头,抓过我的手,放在手心里轻轻揉着。 “那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从下午一个人离开到现在,大概什么都没吃过。 他又轻轻摇摇头。 “他辜负了我的信任……他是我的爱将,投降高欢的儿子。我跟高欢斗了半辈子,此时因为他,颜面扫地!” 说到恨处,咬牙切齿。 我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王将军亦是为了保住城中士兵的性命。舍身如此,也不愧为大丈夫……” “寡人不需他如此舍身!”宇文泰打断我,恶狠狠地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大概是不想被外面的士兵听见,“三千士兵,哪比得上他王思政一人!!” “你要追究他的家人吗?” 又是多少无辜妇孺跟着要遭殃呢? 记得当年独孤公子兵败弃城,皇帝震怒,虽有宇文泰为了我从中周旋,但也不得不遣重兵围了将军府,软禁了府中所有的人。如今王思政家中无人在朝中走动,只怕会比这严重得多。 宇文泰吐了口气,似是决心已下,轻声说:“事已至此,惩罚他的家人除了泄愤,又有什么用处?他孤身往东,若断了关中的血脉,必恨我入骨,全力为高欢效命。还不如留着他的家人,好生奉养在关中,以作挟持。” 他的心思冷静得近乎残酷。我的心霍然一抖。 第二天宇文泰就召集众将当众宣布,因水陷城,非战之罪,故不予追究王思政家人的罪过,并上诏要求至尊增邑三千五百户,又令王思政长子王康袭爵太原公,除骠骑大将军、侍中、开府仪同三司。次子王揆先封中都县侯,增邑通前一千五百户。以下诸子皆有封赏,连王康的长姊亦封了齐郡君。 颍川陷落,宇文泰又失了王思政,闷闷不乐,便传令整顿军马准备回关中。 然而,在临行的前一天夜里,本已带着投降的王思政得胜东去的高澄却突然杀了回来。措手不及。 他半夜派人前来袭营! 半夜正在睡梦中,外面突然哗然声四起,片刻工夫便火光冲天。大火映得营帐上通透的红。 宇文泰从榻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口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形,又冲回来伸手抓过一边的铠甲,往我身上一套:“你快走!” 那是他的铠甲。 他赤着上身,光着脚踩在地上。 我一把拉住他:“你呢?” 他上下看看我,一把扯下铠甲肩胛上的主帅的红缨穂:“他们要抓的是我,你跟着我走不安全。[.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你自己走!” “我不!”我又抓住他。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慌乱,也没有害怕。好像外面四起的喊声和火光亦是平常。 我的心安定了一些,对他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他一把将我揉进怀里,狠狠地抱紧,在我耳边说:“别怕,我们在潼关见。” 我还要说什么,尉迟术闯了进来,见到我们,大喊:“丞相快走吧!高澄的人杀过来了!!” “宇文毓呢?”他问。 “已经跟着赵贵将军离开了。”尉迟术心急火燎,六月天里一头一脸的汗往下滴,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好。”宇文泰的表情轻松了些,将我放开,伸手拿过一边的兜鍪,拔下顶上的红缨,戴在我头上,对尉迟术说:“你带夫人去潼关!” “丞相呢?”尉迟术的眼睛在冒火。大丈夫何患无妻。危难时刻,如何把生的希望留给一个女人? 宇文泰沉着脸,沉着声音:“我跟你们分开走!” “丞相!”尉迟术急了。 若他有个闪失,留下潼关上的孤儿寡母和一众将士,要如何往下继续? “我不!”我死死抓住他的袖子。我不能在这时候和他分开。 除非死别,绝不生离! 我哀哀看着他,乞求着他不要在这样的时候和我分开。 宇文泰看着我。他的眼神在我脸上来回游移着,最后一皱眉,一把将我推开,拔出挂在一旁架子上的佩剑指着我们:“走!立刻给我走!!” 我垂目看着那凌冽闪光的剑锋,又见到他胸前斜贯而过的那道伤疤,突然间恐惧弥漫开来,遍布全身。若这一刻便是我们能见到彼此的最后一面该怎么办?若我在潼关等不到他该怎么办? 尉迟术见他心意已决,便只得来拉我:“夫人,我们快走吧。” 我看到他的薄薄的嘴唇颤了两下,硬硬扯出一丝笑,说:“快走吧。在潼关等我。” 我紧握着拳头,只觉得指甲都掐进了掌心里。最后只能把牙一咬,用劲点了点头。 转身正要离去,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用力。 我落在他的怀中。紧紧的,要窒息了。 在那一刻,身体里的疼痛如狂涛骇浪排山倒海而来,几乎将我拍倒。我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 死死咬住嘴唇。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 咣当一声。他手中的佩剑落地。他捧着我的脸,狠狠地吻我,咬着牙说:“明音,去潼关!”说罢一把将我推开。 尉迟术拉着我,将我强行拉出了那个大帐。 他带着我一路往西飞奔。夏夜里的风扑面吹在脸上,只觉狼狈不堪。心里一直在想着,宇文泰有没有逃出生天。 突然身体一轻,竟往前飞了出去。眼前一片眩晕,随即全身一阵剧痛。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摔倒在地上。 顿时四下里火光一片。一些声音七嘴八舌地大喝:“活捉那个年轻没胡须的!那是宇文毓!!” 我向四周一看,马已被绊子翻倒在地,尉迟术也跌倒一旁,正要挣扎起身,数把钢刀已经同时架在了我俩的脖子上。 我懵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被捉住了。 转头看向尉迟术。他看看我,突然间发难,大喝一声,劈手夺过一把刀,四下里砍杀起来。 然而他一个人怎么敌得过四面八方涌来的早有准备的敌手。很快,一支金羽箭稳稳地插进了他的胸口。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唯恐出了声被人识破了女子的身份。我看着他,他的身体渐渐软了,跪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却始终看着我,似是不甘心。 然而他终于倒下去了,合不上双眼。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看着我,似笑非笑地一伸手:“宇文公子,齐王已恭候大驾多时。请吧。” 我见情势至此,已无法脱身,只得闭口不言,被他们带着往东边去了。 到了天明的时候,我已经被押送到了晋州,直接送到了高澄的帐内。 高澄此时大概刚刚起床不久,,敞着胸,半掩着大袖衫,一脸倦态,恹恹地斜靠在座位上。 押送我的军官器宇轩昂神气活现,大步走上前朗声说:“末将抓到了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献于齐王帐下!” 我张眼去看坐在上面的那个青年。若我没记错,他这一年应该刚满二十八岁,正是青春得志,意气风发的时候。他眉目清秀,甚至有些阴柔,一双眼却炯炯有生气。 听说他是高欢的正妻娄氏所生,自幼聪慧过人,十二岁开始参与军国谋划,十五岁入朝辅政,早早就被高欢立为嗣子,也最得高欢喜爱。 此时以肘支颐,漫不经心地抬眼来看我,懒着声音说:“费了半天力气,又没有抓到宇文泰,有什么好邀功的?” 那军官脸色一白,仍然勉力争辩:“这是宇文泰的长子,该是他的……” “宇文泰不会让他做嗣子!”高澄不耐烦地一口打断那军官。 我心里暗暗吃惊。鲜卑人一向以长子为嗣。宇文泰从未向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透露过准备立觉儿为嗣的想法,为何高澄会知道宇文泰没打算立毓儿为嗣子? 高澄依旧慵懒着一张久眠未醒的脸,停了片刻,说,“也罢了,先将人看起来,孤来想想可以跟宇文泰要几个州郡过来。” 我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至少宇文泰是安全的。也许已经顺利抵达潼关了。 心中又一紧。他若是见不到我会怎样?他们将我错认成毓儿,还会错多久? 此后我并没有再见过高澄。之后几天,我被送到了邺城,软禁在一处府宅里。日日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破了身份。 又过了几天,高澄来了。 故意穿着一身胡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讪笑说:“毓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又说:“毓公子,你说奇不奇怪。你家是鲜卑人,你父亲宇文泰却一力推行汉文化;而我家是汉人,却学足了鲜卑人的方方面面。你我的父亲斗了几十年,也算是惺惺相惜了吧。” 我闭口不言,也不敢抬眼去看他。 他又说:“可惜这次没抓到宇文泰。我父王已经病重,我本想抓住宇文泰留着给他陪葬。让他们二人到阴间再继续斗去。可惜了可惜了!” 半晌见我不说话,自言自语道:“我听说宇文黑獭的长子聪慧有大才,怎么竟是个闷葫芦!无趣!” 说罢突然欺身上前,在我耳边轻轻问:“毓公子可试过龙阳之事?” 我浑身一寒。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竟有这种心思! 也许是我的表情一时间太震惊,竟令他哈哈大笑:“毓公子没试过么?果然鲜卑人不好此事吗?” 疯子! 我觉得腿开始软得打颤,只得拿眼睛死死瞪着他,怕他突然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他却如猫戏老鼠一般,伸手来抓我,一边说:“毓公子还如此年轻,当尝试世间诸多趣事啊。” “住手!”此时已无法再沉默下去,我终于忍不住喝止他。 他一愣,细细看着我的脸,似是在仔细打量分辨。半晌,噗嗤一笑:“是个女子?” 我吓坏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似是思索着什么,又似极为烦躁,口中念念叨叨:“怎么竟是个女子?” 突然大喝一声,伸手将屋子中间的小几掀翻,吼道:“这帮废物!费了半天力气竟抓回来个侍女!!” 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瞪着我:“你竟然敢骗本王,你真是不要命了!!” 我觉得浑身止不住颤抖。 这是个疯子!他会杀了我! 他却目光无神,兀自自言自语,似是神思混乱:“想抓宇文泰没抓到,以为抓住了宇文毓也可以换来十州八郡的。怎么竟只是个侍女?怎么会这样?这下跟阿父要如何交代?” 突然间表情又一愣,脸上的烦躁和阴沉一扫而空,转眼又笑了起来,问我:“你不会是邹氏吧?” 我的心往下一沉。 被他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只得死死看着他的眼睛,脑子里飞速转着,想着该如何应付这个疯狂的人。 他见我这样的表情,脸上的神情变成了笃定:“你果然是邹氏么?宇文泰的正室邹氏是么?” 仰头哈哈大笑:“早听说宇文黑獭喜欢带着夫人行军,果然是真的!” “放我回去。你要什么宇文泰都会给你的。”我强压着心头的恐惧同他谈判。 “不!”哪想他一口拒绝,转身唤来侍女,说:“带邹夫人去沐浴更衣。好生伺候着。” 第七十六章大统十四年(公元548年)-夏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窄袖襦裙,侍女又帮我挽上发髻,这才又送我回去见高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他见了我,笑道:“夫人当真国色,难怪宇文泰片刻也不愿离,时刻带在身边。” 我扭过头去不看他。 他走过来,伸手拉我的裙子,想要轻薄。 我甩开他,正色说:“我夫君同你父亲争斗了半生,你该尊重你父亲此生最大的对手,更该对他的妻子以礼相待。名门之后,何故行事如此轻薄?” 他的嘴角一挑,一脸的不屑,轻蔑道:“夫人有志要做烈女么?做烈女有什么好?我只知道成王败寇,如今宇文泰成了我的手下败将,他的夫人亦成了我的俘虏,自然由我处置。”想了一下,说:“我听说夫人也是高门之后,那也理应礼重。既如此,我愿纳夫人为妾,永结百年之好。如此便不算轻薄了吧?” 自从十四岁从春熙楼出来,我再未被人如此羞辱。此刻不由恼羞成怒,说:“我夫君尚在,我怎会另嫁他人?” 高澄有些不耐烦,伸手又要来抓我,门外突然有侍从来报:“齐王,王思政将军求见。” 高澄一愣,打量了我几眼,很不耐烦地说:“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让他……” 话音未落,门外一阵响动,门被哗啦一下推开,正是王思政闯了进来,口中大喊:“毓公子!” 一见里面的情形,愣住了:“夫人?怎么是你在这里?!” 高澄对他的举动颇为不满,却碍于刚刚招降了他,不得不让着三分。这才耐着性子问:“王将军怎么到这里来了?” 王思政看着我,还未回过神来,愣愣地说:“我听说齐王捉了宇文毓,可……怎么邹夫人会在这里?毓公子呢?” 高澄轻轻一笑:“一直都是邹夫人,从来没有过毓公子。” 王思政这才明白过来,俄而拱手哀求:“那么请齐王将夫人放回关中。她一介女流,能如何左右局势呢?” “不!”高澄傲慢地挥手打断他,“她是宇文泰最心爱的女人,我很有兴趣知道,如果我一直将她扣留在邺城,宇文泰会有何动作。” “齐王!”王思政还欲苦劝。高澄又打断他:“王将军好生歇息去吧。孤已纳了邹氏为妾,正要共度良宵。” 王思政顿时大怒,一把将我抢了过去,拔出刀架在我脖子上,冲着高澄吼道:“大丈夫不辱人妻子,齐王怎能如此轻薄邹夫人?!我降齐王,是敬齐王活了长社城三千余勇的性命。可若齐王是如此荒淫的人,不如我一刀杀了这女子再自杀,以全我二人的名节!!” 他脸涨得通红,睚眦尽裂,发尽上指。 高澄见他如此,这才有些慌了,摆着手说:“哎哎,王将军这是何必!我方才不过是同邹夫人说笑而已。宇文泰虽说是我们的敌人,但我还是敬重他的,自然也会对他夫人以礼相待。” “那请齐王即刻放夫人回关中!”王思政已生死志,故而步步相逼。[] “那不行!”高澄一口回绝。“本王即便不纳她不碰她,也要留着她同宇文泰谈条件。” 王思政想了一下,退了一步:“那请齐王再不踏进这宅院一步!所有的侍卫皆由思政亲自安排,以保护夫人的安全。” 高澄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显然是恼怒至极。然而为区区一个妇人同刚招入的降将闹翻显然不是他本愿。僵持了半天,终于还是按住了性子,说:“好,都依王将军。” 一听这话,王思政立刻放下手中的刀单膝跪下向他行礼,口中唤着:“王思政恭送齐王!” 被逼到这份上,高澄的脸上又现出一阵难堪和恼恨。然而毕竟无可奈何,只得拂袖而去。 高澄的脚步声甫一消失,王思政立刻转而跪在我面前,还未开口,已经哽咽。半晌,才压住了情绪,说:“事出紧急,冒犯了夫人。请夫人恕罪!” 我轻轻说:“多谢王将军此时此地还能保我周全。”方才一番惊吓,惊魂未定,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他大概觉得我是在言语嘲讽他,铮铮铁汉,竟流下两行热泪:“罪人王思政,兵败投降,对不起丞相多年的信任与栽培!恨不能以死谢罪!” 我感慨万千。一身峥嵘傲骨的汉子,败军之将,本打算面西自尽,哪晓得高澄早就下令,王将军有伤,从人皆死。 眼光如此毒辣,看破人心。 山穷水尽之际,众人看到一线生机,便都时时刻刻看觑着他,不令他伤一分一毫,一直拖到劝降的人入城。除了投降,还能怎样? 众人只想活命,谁管他内心两难煎熬。屈他一人名节,活三千性命。怎么算都不亏了。众人皆这样为他计算。 大概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不想活的时候,非强你活着。 此时跪倒在地,唏嘘哭泣不止。彼时一心求死的激愤慷慨已经消散,如今再无死志,只余万念俱灰,苟且余生。 昔年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匈奴未灭,去病辞家,况大贼未平,欲事产业,岂所谓忧公忘私邪! 当日在长社城斩慕容永珍时亦悲而涕下说:仆之破亡,在于晷漏。诚知杀卿无益,然人臣之节,守之以死。 人臣之节,守之以死。―― 想来心酸。也曾是个肝脑涂地的人臣。一转眼已是屈身事敌的阶下囚。永远矮人一等,永无面目再朝西望。 他埋头哭着,八尺大汉,孤独且无助―― 他没有家,也没有国了。 我心中不忍,说:“王将军不必过于悲伤。宇文泰说了,因水陷城,非战之罪。不仅没有迁怒你的家人,而且诸子皆有封赏。你的长子王康已经袭了你的爵位。家中一切,将军尽可放心。” 王思政听了,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全是不可思议。俄而又放声大哭。他面向西面跪倒,以头点地,拜了又拜:“丞相!王思政对不起你呀!!” 宇文泰步步为营,处处留手。大概也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至少现在,只要有王思政在,我该是无恙了。 半晌,王思政擦干眼泪,起身对我说:“夫人,这里对你极不安全。我已听说高澄为人荒淫,多次**自己的弟妇李氏。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王将军可有办法保我?” 他想了想,说:“高欢如今病重,高澄手握大权。大概只有高欢亲自开口,高澄才不敢对夫人轻举妄动。”又想了片刻,下定决心一般,说:“夫人放心,我天一亮便去求见高欢!虽未见得高欢会放你回去,但总比落在高澄手里强。” 我点点头,这才微微放了心。高欢既然病重,随时归天,在这种政权交迭的紧要关头,高澄想必不会为了一个妇人去触怒他的父亲。 临走前,王思政又拜我,沉痛地说:“王思政投降敌人,已是对不住丞相。夫人放心,王思政在邺城,终生不为高氏带兵与丞相对抗!” 他转身走了。高大宽阔的背影在夜色中如此落寞。 河桥之战,他曾舍生忘死,伤痕累累,几乎丧命。防御弘农,镇守河南也都功勋卓著。在离开玉壁之时推荐了韦孝宽,更是成就了韦孝宽的赫赫声名。 然而他的全盛时代过去了。一代名将,大概也就如此这般落幕了。 果如他所言,投降高氏之后,他未再领过一次兵。也就再没有和宇文泰见过面了。 几年后,他孤独地死在了郡守任上。 过了提心吊胆的难捱的数日,来了一队士兵,带着两个侍女。那两个侍女见了我,恭敬一拜,说:“奉渤海王命,接夫人去晋阳。” 渤海王就是高欢。他多年来一直身在晋阳,以晋阳为基地东征西讨,譬如东雍州之于宇文泰。 一天之后我便见到了高欢。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彼时他病恹恹地斜靠在榻上,头发花白,面容枯槁,脸色蜡黄。一看就是病了很久已入膏肓的人。 顿觉苍凉。一代枭雄,竟也有如此落魄光景。 岁月耻笑着我们。 也不知他年宇文泰是否也会如此。 他这年五十二岁。 原闭着眼,听到脚步声,这才慢慢睁开,打量了我一番,问:“你便是邹氏?” 他的声音疲惫而苍老,我竟想象不出,这个一个垂朽已极的老人,竟是我夫君这一生最大的敌手,而且数次将他置于几乎丧命的险境。 “是。”我轻轻说。他是目下唯一能保全我甚至放我回去的人,我不敢怠慢。 他疲惫地笑起来,无奈地说:“寡人病啦。病得很重。”手一指我:“都是给宇文泰气的。”似乎还在对玉壁之战耿耿于怀。 我觉得好笑,便低头一笑,说:“您不是也有气坏他的时候么。” 高欢听了,呵呵笑了两声,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满脸通红,憋成了猪肝色。一个侍女连忙走上前去,喂他喝水,又轻轻地顺着他的背。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来。 他真的老了,目光浑浊,声音沙哑。但是看人的眼神却依然精明干练虎视眈眈。他就那样看着我,一直看到我心中发毛,这才重重叹了口气。 “唉!多年以前,宇文泰还在贺拔岳帐下。贺拔岳派他来晋阳试探我。他当时才二十出头,身长八尺,面有紫气,雄异之相。跟他谈了一会儿我就极为欣赏他,要他来我帐下效命,许他出人头地。他说此行是为贺拔岳而来,要先回关中去复命。我一时糊涂,便放他走了。等到我派兵去杀他,已经追不上了。――我亲手放走了一个最好的机会。否则,大概我早已统一北方了。” 我在心里默默算着,那时哪一年,我又身在何处。 想到一个人,心思生生打住。 高欢继续说:“我原本以为,五十岁还正当壮年。玉壁之战后,我却一夜间老了。自己都未察觉,等到想再动,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他抬起已然浑浊的双目向梁上看去,叹了口气:“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我恨死了宇文泰!恨不得抓住他生吞活剥!!” 他逼视着我,目光凶狠,令人生畏:“我听他们说,宇文泰最喜欢你。又听说,你们成婚多年一直恩爱如初。你说,如今孤要如何处置你,才能气死宇文泰?” 他如此在意宇文泰,我不愿显得怯懦,白白丢了宇文泰的脸面。于是强打精神,同他对视着:“他一世英雄,不会为一个女人折了志气。” 他看着我,看着看着,突然露出疑惑的目光,仔仔细细打量着我,说:“孤从前见过你。” 我的心猛的一跳,顿生不好的预感。 他探下身子端详着我,问:“武泰元年,你是不是在定州?那间花楼下,你同……独孤信在一起。” 我的心啪地一下摔了下去,摔得粉碎。 这才想起,他曾是尔朱兆的手下。难道那晚他也在场? 高欢突然间哈哈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精神都突然好了三分,说:“黑獭竟然抢了独孤信的女人?!难怪多次听到传言,说他们俩不合,原来关窍在这里!” 被逼到角落无处可藏,只能强打起精神否认:“我不认识独孤信。” 高欢却得意洋洋,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我,说:“啧啧,真是薄情的女人。那晚独孤信为了你孤身一人和尔朱兆的队伍拔剑相向,连命都不要。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斩剑为红颜。你都忘了吗?” 那晚他果然也在场。 我的心中苦痛又澎湃,仿佛有一只手,在上上下下反复写着两个字。反反复复写着,印在心上,滴水穿石。 这无情的记忆。 高欢一下子来了精神,从榻上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说:“我有个绝佳的主意。”他看着我,只奸诈地笑着,说:“独孤信跟着孝武帝西奔之后,父母一直滞留在山东。如今他父亲已经去世,只有一个老母孤苦度日。你既同他有旧,不如我派人将他老母接到晋阳来,由你来照顾如何?也算是让你尽一点故人之谊。” 第七十七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秋 没几天就要入七月,高欢遣人将独孤公子的母亲费连氏接到了晋阳,送进了我住的小宅。[.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他真是险恶,明知道宇文泰和独孤信早有芥蒂,还要火上添油,加深他们之间的间隙。只怕很快,我在晋阳侍奉独孤信母亲的消息就会传到宇文泰的耳朵里。 然而费连夫人已经白发苍苍,又生着病。人在眼前,我不能见死不管。 她见着我倒是有几分高兴。像是孤独了许久的人终于遇到故人一般,拉着我的手说:“你可不就是那一年如愿带回武川的女子吗?可是你么?叫……”她眯起眼睛,似在搜肠刮肚的仔细回忆,想了很久,舒展眉头笑起来,对我说:“我忘记你的名字了。已经过了太久了。” 她已经过于苍老,苍老到完全失去了锐气,如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那一年,她若也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那还会有后面那么多悲伤的故事。 “我叫莫离。”我轻轻说。 已经过了太久了,其实我也早已不是莫离了。 “对!对!”她笑起来,苍老的脸上布满的那些褶子堆在一起,分外生动。“如愿那时很喜欢你的。他如今在哪里?是他要你来照顾我的吗?他什么时候能来让我看看?” 我心中酸楚。我在她的心中还是昨天的样子。然而已经那么多年过去。 流年已被偷换,只剩满目的物是人非。 如果日子可以从头再来,我会怎样选择?如果不曾去看花灯,如果不曾跟如愿走,如果。 可人贩子拉住我。如愿拉住我。宇文泰拉住我。几乎泫然。这一生竟半分不由自己做主。 我强忍住眼底涌出的潮湿,笑了一下,说:“公子一直很挂念您。”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他离家那么多年了。我这个阿母,竟然都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模样了……”拉住我的手,浑浊苍老的眼中泛起泪花,问:“他如今什么模样了?家中几个孩子?他生于景明四年,近年也四十六岁了,可显老了么?” 我张口结舌回答不出。他如今什么模样了? 大统九年在栎阳最后一次见到他,匆匆一面就过去了。连一眼都来不及深看,怎知他今日风华? 只得勉力敷衍:“他……没怎么变过。总是那样……清俊,弘雅。” “你同他有几个孩子了?”她看着我。[] 我躲着她的目光,低头说:“我同他没有孩子。” “啊……”她的目光中露出同情的神色。难怪孤身被他遣来东边侍奉老母,原来是因为多年无出,失了宠爱。 “可怜的孩子。”她轻拍着我的手安慰我,“没孩子也没什么。你瞧,我有个儿子,可又怎么样呢?有子莫如无。” 费连夫人沉沉在榻上躺下,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暗沉沉的梁,自言自语:“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他出去呢?我要他求取功名做什么?快要死了儿子都不在身边。有子莫如无啊……” 她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渐渐闭上眼,沉沉睡去。 我轻轻走出去。外面明媚的阳光一下子晃了我的眼。我眯起眼去看那头顶上的苍翠。时节已经入秋,葱翠的叶子已经露出泛黄的迹象。 又一年春去秋来。 蓦地就涌出眼泪。 我想念着宇文泰,也想念年幼的孩子们。这种想念如此坚实而深刻,满满当当地铺陈在心底,压过一切模糊不清的追忆和怅惘。 那是我的夫君和孩子。 在被悲伤的回忆折磨着的时候,只有他们能给我温暖的安慰。 他们此刻在做着什么?长安的阳光也如晋阳这般明媚招摇吗? 也不知道高欢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费连夫人的身体原本就已很差,到了晋阳之后,亦是一日不如一日。请来的大夫都悄悄对我说,该准备下寿材了。 这天是七月初六,费连夫人将我叫到身边,挣扎着从榻上起来,在枕下摸出一枚漂亮的绣囊递给我。挤着满脸的皱纹笑着,神秘又小声地对我说:“拿着。” 我不知何意,接过来。这种绣囊我亦有一些。都是二品以上品级才能用的金缕兽爪囊。而手中这个,只是五彩丝线绣成,并无兽爪图案,只绣了两朵并蒂海棠。 她笑着说:“明天就是乞巧节了。可不是你们汉人女子过的节日么?拿这个去对月乞巧吧。如愿他会回心转意的。” 啊,她竟是为我准备的。在她的理解里,我和如愿的故事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我打开那绣囊的口。里面整齐地插着两枚银针,团着几团五彩的丝线。 我有些不知所措。竟笑出声来,看着她那张似乎被风干的脸,俄而却泪如珠下。 她依旧笑眯眯地安慰我:“没事的。你还年轻,又陪伴他多年,如愿他心里肯定还念着你的好处的。” 她不再是多年前纳姬的仪式上因为听说我的出身而错愕莫名出言尖刻的妇人。她衰朽而慈悲,想要帮助我挽回她儿子的心。 她不知道,多年的离散已经挽救不回了。 只以为触动我被冷落的伤心事,安慰说:“我的绣囊很灵的。当年,我就是学着那些汉女,用这个绣囊里的针线对月乞巧。如愿他阿父一生都没有纳过其他女人。” 说着脸上露出自得又幸福的笑。 我也忍不住微笑,默默将绣囊紧紧攥在手里。 世间女子的心愿果然都是如此。她最大的成就,就是夫君一生只守了她这一个女人。 到了次日晚上,月光如水,银辉满地。深黑色天空中一丝云翳也无。月光太亮,照得周围星光黯淡。 费连夫人让人将她的榻抬到院子里。她要看着我对月乞巧。 我便找了一处没有树荫遮挡的地方,先对月焚香跪拜,然后取出绣囊里的针线,对着那清朗月光正要穿针引线,宅院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回头去看,整个人立刻如被一张巨网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他一身皂衫,皂色小冠,乌靴上满是尘土。这一刻在我眼中太不真实,可他风尘仆仆地来了。 身后跟着同样风尘仆仆的贺楼齐。 我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再无法控制地上下起伏。可是身体动弹不了;手里举着银针,却忘记了该如何放下。 他未见到藏身在庭院一隅的月光里的我,只注视着正对庭院大门半躺在榻上的费连夫人,一步步走过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唤了声:“阿母,如愿不孝!” 声音颤抖,无限愧疚。 当初只身离乡从军去闯功名,也不过为了光耀门楣让爹娘有个祥和晚年吧。怎么竟失散了这么多年不得相见。 事与愿违,处处欺人。 费连夫人亦睁大了双眼,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颤抖着手,抚着那已经不再年轻光洁的脸庞。那是她的儿子,记忆里一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年少风流。怎想到岁月凉薄,他也经不住摧残,人到中年。 我看到费连夫人的脸上有眼泪滑落的闪光。她一把紧紧将他揽进自己怀中:“如愿!” 母子多年未见,他仿佛又成了慈母膝下一个垂手聆训的少年,脸上露出和年龄不相称的温顺与乖觉。 半晌,费连夫人伸手打了他一下,骂道:“这个小畜生,终于肯亲自过来接她了!” 独孤公子的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谁?” 呀,苦心隐瞒多日的实情眼看就要被揭穿了。 费连夫人却未察觉,伸手擦了一把眼泪,笑骂道:“来就来了,还装什么?自己的女人,还放不下面子么?” 说罢伸手一指。 他朝我看过来。 他的脸上在一瞬间露出疑惑的表情,随即便是震惊。他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朝我走来:“莫离?” 贺楼齐也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莫离娘子!” “公子。”我唤他,手突然松动,银针狠狠扎进了指尖。 “哎!”钻心一痛,我低头一看,已有血珠渗出。 他两步跨过来抓过我的手:“没事吗?”将我的手指放入他口中。 我顿时慌乱,只觉得狂跳不止的心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连忙将手抽回来。 他亦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尴尬:“对不起。” 随即小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着宇文泰出征的时候在颍川被高澄捉了。” 他皱了皱眉头:“难怪我听说黑獭到了潼关之后又令赵贵率所部回了颍川附近。原来是为了寻你。” “他如今怎样?”我急急地问。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他的消息。 如愿未发一言,注视着我。半晌,说:“他已经回长安了。没有什么动静。”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失落。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到处寻我吗?高欢应该已经往长安传了消息,他为什么会没有动静? 转念又一想:“公子怎么会来晋阳?两年前你不是已经移镇河阳吗?” “有个一直在东边的远房亲戚捎信来告诉我我阿母病危了。” 我的心狠狠一跳。隐隐感到,我和他,还有宇文泰都落入了一个陷阱。 “朝廷知道吗?宇文泰……他知道你来?”心里在打鼓。宇文泰连关中都不让他踏入了,怎么会同意他到晋阳,跑到高欢的眼皮底下? 他果然摇了摇头:“我是偷偷来的。阿父去世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我想为阿母送终。” 我立刻推着他往外去:“公子,你快走。” “怎么了?”他不肯动,矗立着,看着我。 我使劲闭了一下眼。这陷入圈套的可怜人,一世威名难道要葬送在这里? “给你捎信的不是你的亲戚,是高欢。” 他的脸上划过一阵惊愕。正要说什么,门外马蹄声火光四起,一片喧嚣。片刻,一队士兵明火执仗地闯进门来。 一个队长模样的人走上前,恭谨一礼,问:“是独孤将军吧?渤海王恭候多时了。” 如愿被带走了。只留下惊慌不已的费连夫人在庭院里六神无主地哭泣。 第七十八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秋 直到天色微微发亮,如愿才只身回来。(.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灰白着脸,更显得憔悴。 一直等待着的焦躁不安的贺楼齐连忙迎了上去:“将军,高欢说了什么?” 他摇摇头,只说:“没事,你去休息吧。” 撇开一脸焦虑的贺楼齐,走进院子,见我一直等在廊檐下,紧走了两步过来,问:“我阿母怎么样?” “哭了一会儿,有些虚弱。吃了药此刻已经睡了。”我轻轻说。 一阵凉风吹来,刮起了他皂色的袍角。 我心中一动,只觉这一刻无比静谧安详。仿佛还同从前般亲密无间。那已沦落在风里的旧日时光又都回来了。 可是怎么回得来?怎么回得来?! 我在心里反复盘算,到最后一片凄清。 他说:“辛苦你。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顾我阿母?”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高欢把她送来,难道我要置之不理么?” 我该感谢高欢吗?他卑劣地、阴险地,让我们重聚在一个屋檐下。 见他半晌不出声,我抬起头去看他,他却也正看着我。 不禁心酸。 那双曾让我着迷的眼睛已不复年轻时的明亮神采。他的鬓边也有了白发,微微晨光中显得沧桑而无奈。 他已是柱国大将军,可是他的青春岁月,以及印刻在那些岁月里的人事,都再也回不来了。他渴盼与奋斗,出生入死,得到的回报却是无情的――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得到的,总多不过我们失去的。 他怎么也会老?! 我转过脸去不敢再看。再看下去,又要心慌。 掩饰地胡乱问:“高欢同公子说了什么?” 他语气平淡,无惊无澜:“把我诳了来,自然是劝降。” 我却一惊。高欢劝降他,又毫发无伤将他放回来。难道他? “你同意了?”我仰面直视着他。 他看着我,未置可否。直看得我心里发毛,才反问:“我若同意了你会怎样?” 我想了想,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就如同当年你选择了同孝武帝一起西入关中一样。” 长安和邺城的皇帝都是元氏宗亲,若细论起来,谁又比谁正统? 他的眼中泛起浓密不散的哀愁,抬起头看着天边橘色的云霞,淡淡地说:“此刻我倒真希望我当初留在了洛阳。” 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说:“公子,其实当年哪里是你选择了往西还是往东。不过是命运选择了我们,操纵了我们。” 他的声音黯哑起来:“莫离。我心里始终都放不下你。” 我又何尝放得下他。 只拿目光慌乱地扫过他的脸,却发觉他身后的贺楼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是同他一起期待着我的回应。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我一直都过得很好。”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沉默良久,开口说:“我知道黑獭他喜欢你,也对你好。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总会想你。” “公子。”我心中凄婉,却有那么多话无法说给他听,只说:“连毓儿和金罗都已经成婚了。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他听了笑出声来,伸手细细抚着我的鬓角,看着鬓角的目光又怜又爱:“是啊,我的头发都开始白了。黑獭近两年也开始老了。只有你不曾老,依旧青丝如黛。” 我抬头看他。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轻轻落在我的身后,愣愣地,似在沉思什么,半晌,伤感地说:“可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你身边看着你熟睡的样子。那时你还那么小,睡在那张大床上,完全像个失去了母亲的孤独的小孩子。当你在梦中唤出如愿的时候,我的心从来没有跳得那么快过……我想将你紧紧抱在怀里,像一个父亲挚爱他一生中唯一的女儿一样。那种感觉一生都刻骨铭心。” 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摇摇欲坠。我在他的面前根本掩饰不住。心会跟着他的呼吸跳动,疼痛,喜悦。 马上设法将自己的哀愁全部掩收起来,也试图打断他的回忆,说:“公子还是想办法离开吧。即是当初选择的,就不要再变了。” “你要我回关中去?”他的语气是失望的。 我转过身去,狠狠压住心底涌起的不甘,说:“公子自己都说过,臣无事二主。” 他叹口气,又自嘲地一笑:“那时候年轻气盛,满心的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可如今我见着你,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能同你一起多待一天都好。到底是人老了,想要的也不似从前那样多了。” 我一笑,心中了然,有一丝凉,却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从前想要什么?如今又想要什么?” 他也一笑,似是在笑自己:“从前什么都想要。如今什么都有了,却只痴心妄想着你。” 人总是在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 还未开口,耳边只听他叹了口气,那么自然地,伸手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这才发觉,秋天的凌晨是这样冷,冷到他的体温传来的那一刻,我开始不住地颤抖。 抖得太厉害,连眼泪也一并抖落下来。 那些被拼命压在眼底的泪水,和拼命被锁在心中的思念,都一并喷薄而出了! 啊,原来已经那么多年了。 在我反复的踯躅摇摆间,欢喜创痛间,竟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然而造化弄人,兜兜转转,我终于又回到这个怀抱。 原来哪怕不管怎样地爱上另一个男人,这最初的心动却从未改变过。 原来这一刻,我已经暗暗地等了这么多年,期盼了这么多年。 “公子。”我满心凄酸地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潭,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喜悦,紧紧抱住了他。 剧烈的恐惧和战栗中,眼前一黑,浑身发软,仿佛堕入万丈深渊,一直地往下堕,一瞬间万念俱灰。―― 我抱着夫君以外的男人! 我如今一心抱紧了他,可余生要如何去过?我才三十多岁呀!只觉前无生路―― 牙一咬,心一横。 不想了! 束手无策,对他毫无办法。真的,这男子我一生最爱,心心念念,无一刻舍得忘怀。他如雪剔透,如霜莹华。往昔的时光又一一浮现在眼前,只觉得痛彻心扉。 曾以为他会是我毕生的靠山,这许多年辗转,如今却只有思念如丝般缠绕在梦中。 此刻他又抱着我了! 断崖边上,我们日暮途穷地一意相拥。已经十年了。 泪眼中看着他,颤抖地拥着他,像偷了一件稀世珍宝,心里战战兢兢,唯恐被他人察觉。黄粱美梦,顷刻醒转。 我拥着他,拥着他的呼吸,拥着他胸膛的起伏。―― 然而我敏感地觉察到了,在这剧变无情的岁月里,他不但开始老去,也变得虚弱。 他的腰依然挺直,肩膀依然宽阔,意志仍然坚不可摧。然而眼神出卖了他,刻着忧伤,刻着这些年点点滴滴累积下的落寞和愁苦。 他在陇西太久了。当同时代的李弼于谨还在沙场叱咤风云的时候,他却成日守着大漠的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守着那挽留不住又日渐荒芜的岁月。 这时代已经悄悄地,将他排挤在外。 那曾经英气勃勃的眼睛,写满了悲哀。 都是因为我。 心中收拾不住地难过。怎么稍不留意,我们都被时光生生折磨。 千头万绪无法拾掇,脑海中却又突然错乱地出现了宇文泰的脸。―― 啊,我不该这样! 我已不该再贪恋这个怀抱的温柔。他一定还在长安为我心焦如焚。 我生生推开如愿,转身逃一般地离开了庭院。 第二天落了一场秋雨,费连夫人着了些风寒,前日又受了惊吓,一下子便大病不起。之后也不过旬余的工夫,人便弥留了。 她平静地,将如愿和我唤到床边,对他说:“将莫离接回长安去,好好对她。就算没有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她也陪伴了你这么多年了。” 她还不知道真相。也没有必要让她知道了。 如愿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对她好。” 我耳中听到这话,忘乎所以,如同坠入一场瑰丽诡艳的梦。“我会对她好”,一生一世,不再分离。我竟飘飘然地感动。 费连夫人满足地睁着浑浊的眼睛端详着如愿,轻轻说:“如愿,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可惜,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孙儿们。” 如愿紧握着她的手有些哽咽:“他们都很好。长子善,次子穆,三子藏,四子顺,还有三个女儿金罗毗罗和伽罗。长女金罗已年满十五,去年刚刚成婚了。” 费连夫人仰面躺在床上,听他在耳边说着那些孩子的名字,微微露出了笑容:“好。他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她又看着我,托付她最心爱之物:“照顾我的儿子,原谅他的过失。你毕竟同他二十年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 我流下泪来。在费连氏自以为的这个虚构故事里,我竟感到了真实的幸福。原来我同他,并不曾错失那十来年的光阴。 “我从没有怪过他。”我对她说。 如愿的手在床榻下紧紧握住我的手,几乎要将我的手握碎。他也沉醉在这个故事里无法自拔了。 费连氏走得毫无痛苦。躺在床上,气息渐止,像是睡熟了一般。 然而她渐渐冰冷而僵硬。脸上渐渐失去血色,变得生硬而青白。 在这乱世里,能死在儿子的身边,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了。他年我死,又会在何处?宇文泰,如愿,或是那些孩子们,谁会在我身边目送我离开? 她的丧事办得朴素又周全。如愿被高欢软禁着,独孤家的亲戚也不敢随便上门吊唁。冷清是冷清了些,但如愿守足礼数,分毫不差。 我亦在一旁帮衬。 他的妻妾一个不在。我倒像他妻子一样了。 同在一个宅中,无法不闻不问,也不好穿红戴绿。换了素白的直裾深衣,也是对亡者的一点尊重和悼念。 自己都有些自嘲。 宇文泰的父母我都未服侍过一日呢。 吓。这样想完自己也惊讶。原来在我心里,宇文泰早已是更亲近的一个了。 这天刚过了三七,走进来几个士兵。领头那个走到我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说:“渤海王请邹夫人过府叙话。” 我还未开口,如愿已一步挡在我身前,警觉地问:“什么事?” 那领头的士兵依然很恭敬,答道:“渤海王只差我等来接邹夫人。其他的事我等一概不知的。” “我要同她一起去。” 为首的士兵面露犹豫之色,说:“只是将军身带热孝,只怕不便。” 如愿立刻说:“我只和她同去,就在门口等着,不须进去。” 那人面有为难,还未开口,我回过身制止他:“公子有热孝在身,不便出门。还是不要去了。出了门,未免对你阿母不敬。” 他急了:“可是你……” 我摇摇头,轻轻说:“高欢不会把我怎么样。现下他要的是你。” 贺楼齐走上来:“将军,我陪娘子去。” 第七十九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秋 高欢比上一次见时更加消瘦,脸色蜡黄,病躯沉重,似乎下一刻就会不支一般。(.$>>>棉、花‘糖’小‘說’) 然而心情却似很好,笑着让侍女将手边一封拆开的书信拿给我,说:“黑獭终于对我开口了。” 我心中一抖,忙拆开书信。 他愿意和高欢谈条件换我回长安。 我心中感动,几乎落下泪来。然而转瞬又忐忑。我在他心中,值几个州郡? 我合上书信,垂目不语。 高欢得意洋洋,说:“当真是奇货可居。” 我抬眼看他,见他也正拿那双狡黠的眼睛端详着我:“邹夫人以为,黑獭会舍得拿几个州郡来换你?” 我心中忐忑,只顾嘴硬:“我不希望他拿任何一个州郡来换一个女人。” 高欢高声笑起来。那苍老衰弱的笑声听起来是那样诡异。我浑身汗毛倒竖。 他说:“夫人如今见了故人,该是已经把黑獭抛诸九霄云外了吧?” 我忿恨得咬牙切齿:“你故意让我和独孤信住在同一间宅子里!” 他的脸上现出一个老年人历尽风霜之后岿然不动的狡诈和犀利,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我,说:“如今我不想要州郡了。我要独孤信!我要他为我所用,去帮我攻黑獭的城,略黑獭的地!” 那双眼睛透出的阴森的寒意让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尤自强撑:“独孤信不会这么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高欢仰起头,松松地靠在榻上,仿佛胸有成竹:“侯景已叛我去投宇文泰,我遣人矫作伪书,称独孤信长年据守陇右,心中对宇文氏颇有不满。近日又有人在长安散布谣言,称他偷渡往东,与宇文泰夫人旧情复炽,已投了邺城。你们没有退路了。” 我心肝大颤,握拳透爪:“你真卑鄙。” 他冷冷一笑:“自己的大将和自己的女人苟合到了一起,宇文泰无论如何也受不下这屈辱吧?堂堂丞相,成了长安城的笑柄。独孤信还有可能回到关中吗?” “他不回关中也不会降你。”我恨恨地咬着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摧毁我拥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 他似乎是说累了,懒散地闭上眼,说:“他回不去就行了。宇文泰换个人去陇右,谁知道能不能镇得住?我这几年与柔然的联系也并不比宇文泰少。” 他想让宇文泰腹背受敌。 我心中涌动着恨意,却又无可奈何。心里只默默算着,从大统三年到大统十四年,我跟着宇文泰也十一年了。难道只有这十一年? 跟着如愿时,痴心想着能天长地久。[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可惜这天长地久也不过短短九年。“九”原是个好数字吧,却折在上头了。后来跟着宇文泰,百般挣扎,好容易心思被时光炖得软烂了,又痴心妄想着天长地久地把日子过下去,哪想。 宇文泰若听到那样的消息,必是不愿再见我了。—— 他会信吗? 马车停在门口。从大门到内院那段路,我失魂落魄,走得脚不点地。只觉得有个人拦住我,抓着我的胳膊唤我:“莫离,莫离!” 这才惊转过来。 如愿焦急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他对你说了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悲从中来:“公子,我们回不去长安了。” 遂把高欢的阴谋一一讲来。 如愿冷笑道:“还真是天衣无缝。怎么当年他也在春熙楼,我们三人的情形倒被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话说到此,我们同时陷入了沉默。 气氛有些尴尬,又实在无计可施。我想到渺茫的前路,心烦意乱,匆匆离去。 第二天独孤公子便扶灵去山东,让父母合葬在那里。随后又在那里守孝,直到过了七七,才又回到晋阳。 而这时,高欢已经奄奄一息。 他同宇文泰斗了大半辈子,临死之前,还用尽心机往宇文泰的心上插了一刀。然而他毕竟还是死在了宇文泰的前面。 在这个时代,谁能活得更久,谁就能做更多的事情。 宇文泰最终还是赢了他了。 或许是侯景叛变和几个儿子之间的争斗耗尽了高欢最后的一点精力。在他临死之前,竟对如何处置我和如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高欢死了之后,他的长子高澄立刻继承了他的官爵,开始调集军队,往西征讨正在进入长安的侯景。听说侯景以河南十三州为代价向宇文泰投降。宇文泰对此十分谨慎,分批派遣大军分头去接管河南各州,并要求侯景交出军队,入朝长安。 狡诈机变的侯景也许是想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并未交出所有的军队。当他听说高澄的军队已在征讨他的路上,便中途南下,投了南梁。 一时间晋阳也风声鹤唳。 而原本守着我们的宅院的那一队王思政的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却被悄悄调走了。到了这天晚上,整个宅子里,连仆从侍女都再不见一人了。 当如愿发现这件事情,想了片刻,说:“该不会是王思政吧?” 许是王思政找准机会,放我们离去。 如愿看着我,问:“莫离,你想回长安吗?” 我一愣。 还未待我想好,他说:“回了长安,或许我们从此再不得相见了。” “我……”我犹豫不决。我同他这样回到长安,宇文泰会原谅我吗? 可是若不回长安……我心中一跳。不回长安,我要去哪里?我恍惚。原来天下这么大,却只有宇文泰的身边,才是我的容身之处。 “我想……” 话未说完,他已一手掩住我的嘴,急切而低沉地说:“跟我走!” 他的双眼在月光下晶晶闪亮,目光攫掠住我,后无退路。 我惊住,一瞬间只觉浑身血液冰凉冻结。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他四十六了,眼角上有细密的皱纹。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成熟的气度。高高大大站在我面前,肩膀宽阔,像一个守护神。 他还愿守护我。 斜月西垂,他一手将我拉进屋子,哗地关上门,将我抵在门上,捧着我的脸,就着月光看我。 屋子里黑沉沉的,白白地月光透过门上的木格照在他脸上,一条一条的阴影,捉摸不定。 他贴得我这样近,呼吸声清晰地响在我耳边。我觉得心里某一个角落,尘封的一些东西,又开始动了。—— 它们轻易地被他引诱! “莫离。” 他欺上来,一口叼住我的唇。 我几乎昏厥过去,脑子里有一种浮荡的、昏沉的感觉。他的气息从掩埋已久的时光的灰烬中突的崛起,铺天盖地而来。我料不到后果,只觉得身体四周腾起了白雾,成为扑面的热潮。 这罪该万死的掩藏不住的渴望,又回来了! 他紧抱着我,软和的唇轻轻移过我的脸颊和我的脖颈,轻轻呢喃着:“莫离,跟我走吧……我再也不会放开你。跟我走吧。” 我的泪滑了下来。滑到心里,瞬间全身冰凉。 他放开过我。他放开过我! 我用力抱紧他,狠狠地吻他,像多年前那个要另嫁他人的女子,攀着他的颈项无助地哭泣:“公子,不要放开我!不要再放开我了!” 那夜又回来了。 那漫天星辰的河滩上,在那团篝火边,我献给他,献出了我一生所有的悲喜。 在这一刻,在这间只有月光的屋子里,我们如第一夜那样缠绵相拥。在秋夜的寒气中,他用身躯裹覆着我,温暖着我。 我看着他,细细抚着他山一样的身躯。 他的身体依然那样强壮,一块一块的肌肉线条分明。可是抱着,却觉得那样陌生。 赫然地,他左肩上的伤痕映入我眼中。是在建康诀别的那夜。齿痕已成为深色的印记,烙在他的身上擦不掉了。 那夜的痛苦心酸浮上心头,我抚着那齿痕,哭得不能自已。 他抱着我,轻声在我耳边嘘着,安慰着,说:“别怕,我在。” 我双手紧紧地将他纠缠,花尽我毕生的力气。在他的体温中泪流满面,百感交集。这样的窘境,前路茫茫。不知是谁的安排,我爱着他,已堕落成这幅模样! 还如何回去面对宇文泰? 他细细吻过我的脸颊和嘴唇,在耳边的呼吸开始沉重,欲望贲张,他急切地想要占有。 我要沦陷了,堕落了。我陷在回忆和情欲里,四面楚歌,只一次一次地,又痛,又欢喜。 这痛的欢喜、欢喜的痛,如甘甜的毒药般令人无法自拔。 然而如此不堪的我,还怎样以这样的自己去面对他从没有动摇过的爱情? —— “公子。我不能够了……”我轻轻推着他的胸膛,试图阻止他的前行。 “莫离……”他声音沙哑,无法自控。 “公子。”我又推他。 他陡然停住。眼中那两团火倏地熄灭了。 没有言语地,将我重新裹进他的怀中,紧紧抱住。 他的身子亦在颤抖。 他将我放在床上,裹进被褥中。抱紧了我,手低头看着我,目光沉稳而专注。 我望着他,轻声说:“公子,对不起。” 他俯身来吻我的额头,轻轻撩开我额角的乱发:“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再也不用急了。” 他的手温暖着我冰凉的脸。我昏沉欲醉,想要任由这个心爱的男人的手为我抹去往昔的污垢,洗去铅华,一分一毫地,现出本来的面目。 像最初一样。 正是这样一种渴想—— 我一心只想做河滩上篝火旁,被他紧拥在怀的女子。 他轻轻理着我鬓边的碎发,柔声说:“莫离,我带你离开这里。去你想去的地方,改名换姓,还可做世间一对平凡夫妻。我们还有日子……” 是啊,我同他走了,便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抛掷。也不过才四十六岁吧,若得安乐,活到六七十,也还有二十来年的时光呢。 足够多了。 他的光裸结实的肩膀披着月光,莹莹发亮。那半边侧脸亦在月光中生辉。白玉岁久有了裂痕,可那还是一块白玉啊。 只有肩上那齿痕暗暗的,仿佛在提醒我那段不堪回首的旧事。—— 我早已是别人的妻子! 我埋首在他胸前无声地哭泣,又痛苦,又欢喜。我害怕背叛自己的夫君,又重蹈最初的恋慕。然而那么不可能的人,如今就在我身边。 我无比地痛楚:“公子。” 第八十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 秋 清晨醒来,他站在窗前,沉默地望着窗外苍凉的园景。(.无弹窗广告)玫瑰色的霞光正照进屋子,越过他的肩膀,为他镶着艳丽的轮廓,照在我的眼中。 如初遇那次,他在我的床边守了一夜。 恍惚着,怀疑着,何以一夜之间,我又回到他的怀中。脑中恍恍惚惚,心中渺渺茫茫。 “公子。”我轻声唤他。 他转过身,微微一笑。纯真得如一个少年郎。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又伸手来拨拉我鬓边的头发,脸上无限喜悦,无限满足。 “莫离,不要再担惊受怕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这魂牵梦绕的人儿,他又完好地回来了。 我心中怅然,末了也对他一笑。这末世荒乱里,我们和死而复生的爱情一起相拥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无限凄楚,亦无限欢乐。 还是开口问他:“你的妻儿怎么办?” 上下一大家子靠着他才得以庇护。若他不在了,树倒猢狲散,又将是怎样的光景?他想过吗? 他沉默一会儿,说:“便让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吧。” “他……他不会信的。”我犹犹豫豫。以他的睿智,怎么不一眼看破这拙劣的伎俩。 “他不会伤害他们。” 我突然觉得愧疚。我们都在利用宇文泰。我们在敲诈他被岁月摧折后仅剩的一点慈悲。也许他心知肚明我们一起离去,心里念着半生沉沦,就此放手也就罢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见到我的踯躅,复又抱紧我:“莫离,我只要有你。我已蹉跎大半生,没有时间再去浪费了。” 我们的身体贴得那样紧,却隔着种种凄凉的故事,说不出来。 我是怎样失给宇文泰的?我是怎样为他生下两个孩子?说不出来。 宇文觉,宇文邕。 我已许久没有见过他们。我的孩子,是姓宇文的。 心中绞得难受。这一步走出去,我便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们赶着天光收拾了东西,又趁着傍晚进出城的人多的时候,便改名换姓地混出了晋阳。 我们准备一路南下到南梁去。听说比建康更南的地方,东扬州,会稽,永嘉,都富庶繁华,安乐康泰。 公子说:“我们去会稽吧。当年楚霸王就是在那里领着八千江东子弟起义抗秦。我想去那里看一看。” 我掩着口轻笑:“公子不是看不上项籍的吗?” 他叹口气,望着前方漫天遮蔽的云霞,有些忧伤地说:“从前觉得他败于刘邦,英雄气短。可如今想来,他一生至少还有一个女人,愿意和他同生共死。闯了一辈子,到最后,还有一个女人,和一匹马。(.棉、花‘糖’小‘说’)” 他转头看着我,伸手抚了抚胯下那匹马。 那已不是苍岚了。苍岚从他出武川开始陪伴他,一人一马,一同经历了年少和苍老。他说几年前,苍岚病死了。 如今这匹马是他在陇右期间从河套地区的商人那里买来的乌孙马,四肢强健,体格高大。浑身栗色,额头上有一块白章。因此独孤公子给它取名叫夜白。 然而再怎么好,都比不上苍岚。他已失去他的那匹马。 迤逦行了几日,就到了洛阳。 洛阳已不复当年的繁华景象。偌大的宽阔街道显得空旷。街上来往的商贩行人都面无表情,仿佛所有的精神都随着之前那个时代的覆灭而荡然无存。 我们昔年住的宅子,如今也荒废了。朱门上的漆剥落得斑斑驳驳,半闭着,挂满了蛛网。 见之不禁伤感。 他说:“你不是一直想回洛阳吗?我们在这里逗留几日如何?” 我轻轻一笑:“好。” 于是他同贺楼齐二人将这间旧宅打扫出了几个干净的房间,暂且住下。 深秋的寒夜,我独自在窗户漏风的卧室里入眠。恍惚间又回到永安二年,我们在这间卧室里缠绵。 永安二年,我们去晋阳见宇文泰。 永安二年,我陪伴他回武川。 永安二年,他离开洛阳去了荆州。 ――永安二年的五月,他在这里为我执礼及笄。 那时,我全身心地爱他,属于他。 而如今,我背弃自己的夫君要同他私奔到他乡。 闭上眼,心中激荡着无以名状的酸楚。命运戏弄着我们,不留情面。 这晚我梦见了宇文泰,梦见在颍川的最后一晚,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中,他将自己的铠甲穿在我身上,狠狠地对我说:“明音,去潼关!” 啊,我心一颤。 我究竟是莫离,还是明音? 正不知所以,忽又身在一个黑暗空旷的大殿。我跪在殿前,上面端坐着一位头戴毗卢冠、身披袈裟的僧人。他一手持锡杖,一手持莲花,样貌威严,凛然不可侵犯。 只见他嘴唇翕动,却不知在说些什么。忽然对着一旁怒喝:“你这畜生,不好好修行,却在一旁偷窥天机,妄动凡心。” 我吓了一跳,向一旁的偏殿望去。只见一个样貌俊秀的年轻男子走过来,跪倒在面前,指着我哀求道:“愿和这女子同下凡尘,共历劫难。” 诧异莫名,这是哪里?他们是谁? 那僧人叹息一声,说:“唉,这本也是你的劫数。罢了,你同他们一道去吧。” 说话间,手一指跪在我身旁那俊秀青年,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那青年已无影无踪。 我唰地坐起身,冷汗涔涔而下。 四周黑沉沉地,没有一丝火光。没有宇文泰。没有那阴森空旷的大殿,那僧人,那青年。什么都没有。 抬眼看向窗外,只有一轮冷月冻在天上。 不知为何,进了洛阳便舍不得离开。这城哪怕早已失了昔日的精神,只这一副落魄的空架子,已让我神魂颠倒。 埋葬的是我同他最恩爱美满的好时光。 而长安呢――我不免去想。 不,长安是另一个人的城。他是气象恢弘,野心勃勃,他是征服和占有。而不是洛阳这般颓靡又末路,看不到明日光景。 我还去集市上买菜呢。 割二斤猪肉,挑两把绿叶子菜,心满意足地提拎回去。满手泥星油星,洗干净了手进厨房,在炉灶里生起火,要为他做一个寻常的主妇。 平凡人的家里头,没有侍女没有仆从。只有一个主妇,从厅堂到卧室再到厨房,都是她的天下,都要她悉心维持。 我坐在灶边,望着炉灶里那红艳艳的火光,痴痴想,平凡人家的夫妻每日都是这么过的吧。 可我一生也没碰过锅碗瓢盆呢。不曾沾过阳春水的手,做出一桌糊烂怪异的饭菜,他却吃得香甜满足。如同山珍海味。 连贺楼齐都为难:“这……这怎么吃啊?” 他笑,也不为难他:“你出去自己找别的吃去。” 贺楼齐如蒙大赦,唯恐他反悔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地出门而去。 他却从碗盏间抬头,看着我笑起来:“这手艺也能嫁得了人,是你命好了。” 我嘟嘴不满:“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呢。” 他满足地笑:“会越来越好的。日子长着呢。” 如今他很喜欢说这句话,日子长着呢,什么都可以不缓不急,慢慢来过。他是满足的,已厌倦厮杀,厌倦争斗和权力,他尤其渴望成为一个最平庸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去逐渐尝试这世间所有平庸的快乐。 这一桌糊烂的饭菜对他而言,就是那么多他未曾体验过的“平庸的快乐”中的一种。 我亦由他的快乐中体会到快乐。 一个女子,哪怕成了皇后,垂范天下,都不比一个平凡女子的快乐――只是一个妻子,每日想不同的菜式喂饱夫君和孩子,细心为他们添置四季的衣裳,听他们夸赞或抱怨。诡艳凄凉的命运煎熬,同她是无关的。 我一笑。想起昔年宇文泰也想同我索要这种“平庸的快乐”。然而我没有给过他。连一碗不那么甜的绿豆百合汤都未曾为他煮过。 暗绿色的汤汁,小火慢煮而成,一粒粒饱满细小的绿豆都开了花,煮散在汤汁里。又飘着几片雪白软烂的百合,吹凉了,存在装满冰块的大盆里。他夏天时尤为喜爱,午后一定要吃一碗。 我同他成婚十多年,竟连这一点最普通的人夫该有的快乐也不曾给过他。 对面的男子突然不解地看着我:“你怎么哭了?” 我大梦初醒一般,一摸脸颊,湿湿一片。 我竟失态了。 他以为我懊恼这一桌不像样的饭菜,走过来揉一揉我的手,又将我揽到胸口上,说:“这有什么好哭的。一顿饭菜而已。” 我逗留在洛阳不肯离去。日复一日地,为他做着一日三餐。连衣服都添置了几身。 转眼就冬天了。 他整日白白地守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日子荒芜着,如庭院里久未拔除的野草。 荒草蔓生,覆满了我的心。 如愿的心中渐生不安。他一遍遍地安抚我,告诉我,这平凡的生活是他多年所想,为此他愿意放弃一切。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邕儿。 从头开始,从生他的那一刻开始往后,一点一滴都重现在梦中。 我想起了,在难产将要死去的时候,我是那么盼望着再见一次宇文泰。在那时候,我清晰地辨认出自己的心,我爱他,真实而坚定。 我梦见邕儿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梦见宇文泰慈爱地抱着他,教他说“家家”。 他那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狭长凤目晶亮闪光地看着我,问:“家家,你何时回来?” 他已六岁了! 我嚯地睁开眼睛。 窗外天光微亮。又是一天了。 我还伏在如愿的胸前。抬眼看他,他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用一种苍凉无奈的眼神看着我。 “你是不是想念长安了?”他轻轻问。 我无言以对。这一刻进退两难。 “你在梦里唤着邕儿。” 我默默半晌,说:“我生他的时候难产,差点死掉。” 他支起肘撑住头,看着我:“我没见过他吧。也不知长什么样。觉儿倒是长得像你。” 我一笑,脑中现出邕儿那沉稳的模样:“邕儿长得像他父亲,脾气也像――” 一瞬间话便凝住,无法往下。 他父亲,是我们都背叛了的那个人。 “莫离。”他抚着我的脸,轻声细语,“不要再想这些了好不好?我们明日就离开洛阳南下去。我们在会稽置一份薄田,自给自足,有自己的生活,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我挣扎了大半生才又得到了你,我不会再放开你的。” 我摸着他的粗糙厚实的手,心里有了一丝温暖。我们自己的孩子。 我们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见我沉默着,他说:“不如今天出去走走吧。一直都闷在这屋子里,人都病了。看你一直也没什么精神。” 第八十一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冬 贺楼齐出门去雇了辆马车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我们穿戴好,便一同出门去了。 寒冬的街市尤为冷清。想起如今长安的繁华兴盛,洛阳却变得如此萧条,不禁为之伤感。 “洛阳同从前不一样了。”我轻轻掀开马车的帘子,望着街道上那些恹恹走过的面露菜色的行人。天空里彤云密布,大半的商铺都紧闭着门,门口的锦旗褪色破烂,看样子已是很久不更换了。 如愿的脸上也有些许感伤的情绪,说:“是不一样了。从前要繁华许多。” 贺楼齐在外面说:“这天是不是要下雪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如愿说:“不急,等下了雪再回也不迟。” 忽然目之所及出现了一堆巨大的废墟,一片焦黑,似是焚毁了许久。 “那是……”我转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默默看了良久,低沉着声音说:“是永宁寺。” 啊,昔日他同我一起祈福的皇家寺院,竟已成了一片焦土。 我们下了马车,走了进去。 昔日里葱翠如盖的参天树木半边焦黑,半边枯萎。那些未及烧尽的色彩鲜艳的梁栋还半掩在坍塌的焦木之下。后面高高的土台被烧成了黑色,上面散乱坍塌着佛塔的遗骸。 连佛都庇佑不了他自己的寺庙。谁又能庇佑得了我们。 忽的脚下咯到了什么。我抬脚低头去看,却是一支半焦的签。 记得那年,我们在这里求过一支不祥的签―― 我蹲下身去捡起来,只扫了一眼,便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在地。 那半焦的竹片上模糊不清地显现着两排朱红的字。 此诸痴猕猴,为彼愚导师。悉堕于井中,救月而溺死。 那老僧说过,这是水中捞月之偈。镜花水月,终成泡影。 那昔日里恶毒又躲不掉的诅咒,终于又回来了! 我将那签紧紧握在手中,转过头无助地看着如愿。 残酷又阴险的命运,那水中捞月的猕猴,在这一堆佛寺的废墟上,对着我们森然发笑。 他是镜中花,水中月。他是一伸手便消失的幻象,是笼罩我这一生的可看而不可触摸的光。 他也看到了那签,此刻脸色阴沉,无言地看着我。这诅咒阴魂不散,潜伏在光阴里,静悄悄从不曾走开。 心惊胆寒。 一片雪花落在我的手背上,一瞬化为晶莹的水滴,滚落下去。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搓棉扯絮的。落在他的发上,肩上。 一阵风吹过来,吹乱了他鬓角的头发,几丝碎发不安分地贴在脸颊上,在风中抖动着。 他的声音沙哑了:“你还记不记得你进洛阳那天,也是下着大雪。我去接你的时候,你在庭院里,拿着一把剪子剪烛芯。” 我点点头:“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两行泪滑落下来。我隔着滚烫的眼泪看他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他是英俊的,神采英拔,芝兰玉树。昔日在秦州城外放马疾驰,侧帽风前,该是怎样风流俊逸。他是我念了一生的男人啊。 “回去吧。雪越来越大了。”他试图打断我那些不好的想法,拉起我的手往马车那里走。 深夜里,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突然听到外面有沉实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即将被昭示大白。 他在外面敲了两下门:“你睡了么?” 我犹豫了一下,起身去开了门。 外面雪霁云散,一轮明月高悬,将满庭院的白雪映照得灿灿生辉。 他披着一件紫貂毛边的黑色斗篷,高高大大地站在月光下,朗朗清华,英气逼人。 我有些慌乱,左右躲避着他的目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他笑得勉强:“你不是也没睡么?在想什么?” 我的心不住地颤抖。他都看出来了。我的犹豫,我的摇摆,都一清二楚地落在他眼里,无所遁形。 我的嘴唇颤抖着,说:“公子,我该回长安去。我们除了回忆,已什么都没有了――” 话未说尽,他一把拉起我的手腕,用力将我拉到庭院里,手一指满庭院的积雪,问:“你看这雪,同那年你初次进洛阳的时候有什么不同吗?” 他的力气太大,我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在地。却被他稳稳抓住,稳稳贴在胸口。 我喘着气,愣愣看着那一地的银光。 “你再看看我,这爱你的心,同那时候有任何不同吗?!”他狠狠抓住我的臂膀,强令我去看他。 “什么都没有变,为什么你却变了!” 被他狠狠一把揉进怀中,几乎断了气。 无言以对。无法对他有任何交代。只空洞地看着那一地白雪,连泪都不及流下。 他哽咽了,口鼻埋在我的颈间:“我不让你走!我再也不放开你!”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漫天飞舞的雪花,轻声问:“公子在建康的时候、回到长安的时候,为什么要放开我……” 我好怨他,好恨他。难道他不知道女子悲哀的软弱? 他用力地抓紧我的肩膀:“你爱上了宇文泰!你爱上了他!!莫离,你爱上了别人!”他不甘心,自己的女人,恩爱过,缠绵过,肌肤相亲,骨血相融,怎能又爱上他人? 可我爱上宇文泰。我何止于爱上他,我还同他有两个孩子,同他有十多年相伴左右的生活。岁月是如此诚实的朋友,他将给予我最多的人,最深地印在我心里。 我的心中缓缓流过一种无能为力、又销魂蚀骨的绝望。一把尖刀细细划过,剖开了,又血淋淋扒开,让里面深藏已久、急于回避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我望着他苦痛的脸,那让我如此着迷的脸:“公子,莫离没有爱上别人。可我早已不是莫离了。我是他的明音了。” 他咬牙切齿,声音嘶哑,仿佛体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声嘶力竭地怒吼:“他是拆散我们的人!是他拆散了我们!不管你是谁,你怎么可以爱上他!!” 我默默想,是啊,宇文泰用手中的权力生生拆散了我们,他给过我那么多的痛苦和绝望。可是到了最后,他愿意用整个天下来换我。 情深若此,天地同悲。 我抬起脸,抚着如愿布满细纹的脸。天可怜见,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他。然而过去的,找不回来了。 “公子,我同他有两个孩子了,改变不了了。” 他的表情一苦,无限绝望。呵,世间有那么多种关系都可以轻易离间拆散,惟独这一种,无能为力。那两个孩子,联接起我和他的血脉,丝丝缕缕,牵牵扯扯,牢不可破。 “我若那时肯扔掉一切带你走该多好。” 我低头凄凉一笑。若是那样该多好。可我们的人生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松开我,伸手轻轻掸去我肩上的雪花,望着我凉凉地一笑,声音已恢复了平静:“我同你一起回长安去。” “公子擅离军中,也许会被处罚。”我担心。 他凄凉一笑:“罚便罚吧。到了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总比不至于丧命――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我们小心寻找着西去的机会。到了十二月,忽然传来邺城的消息,高澄被贼寇所杀,高欢的次子高洋迅速率兵剿灭了贼寇,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继承了高澄的地位,控制了整个邺城的局势。 政局动荡之中,我们趁乱进入了长安的控制范围。 独孤公子护送着我到了潼关下。我们约定在这里分别。我要去找潼关的守军将领送我去长安,他将直接回河阳去,上书给皇帝请罪。 在离潼关十几里的郊外,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最后一夜。这一夜无言,亦无眠。 还能说什么呢?这一生,总归是这样阴差阳错地失去了他。 直到天边现出红光,他站起来,细细抚着我的脸,哑着声音说:“我永忘不了你的。永忘不了。” 我的眼又热了。一生梦得最多就是他,明明百转千回地已经近在咫尺,却还是不能够了。 正要说什么,他伸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印了一吻:“不要忘了我。” 他远远目送着我走到那城楼下。我回头去看他,他在冷风中,静默成了一尊黄沙中永恒的雕像。 他站在那里,目送着我一步步远去,走出他的生命。这波澜壮阔又遥遥无涯的世界,终究与我们都无关系。我们连目之所及之处能看到的这个人,都守不到永远。 耳边忽然响起了自己的歌声。那日在春熙楼上,年幼的、忧伤而明媚的我推开格窗,对着那一轮月亮清唱: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彼时我可懂爱情的百转千回、欲罢还休吗?我只以为爱情便是终身和一人厮守,生生世世,坚若磐石。 可爱情是那么软弱。 他呢?那鬓角隐现银丝的他,岁月的流逝如裂帛般无情无义,将命运曾慷慨给予他的一一讨还。 他不再是那日抱着我走过旖旎回廊,意气风发,壮志满怀的青年了。 风吹雨打呀。 我一闭眼,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我怎么会想到,那就是我这一生,看他的最后一眼了。 这就是一生了。 晨曦的红光中,我站在潼关那巍峨的城楼之下。我从未感到如此孤单。前无去路,后无归途。 偶然瞥见那城楼脚下,寒风中颤抖着一支不知名的小野花。瑟瑟的,大概是误了开放、又误了凋谢。 蒙尘又残废,孤单又萧条。 我走过去,怜惜地将它摘下,轻轻插入鬓间。就让这误了时辰的野花,送一送我们那误了时辰的爱情。 守门的士兵拦住我,傲慢地问:“什么人敢往这里闯?!这里可是潼关守军驻地!” 我昂了昂头,清晰地说:“我是当朝宇文太师的夫人邹氏。我要见你们守将。” 宇文泰,我到潼关了,带我回家吧。 第八十二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冬 修葺一新的云阳宫宫室相连,巍峨壮丽。[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昔年这里叫做甘泉宫。是西汉王室的行宫。 汉书里说,昔年汉武帝的宠妃钩弋夫人在此随侍武帝时犯了过错,被武帝斥责,后来便忧死于云阳宫,就地下葬。 后来很多人说,彼时武帝已有立幼子弗陵为太子的想法,却担心子弱母壮,国家会走上吕后乱政的老路,于是借故杀了钩弋夫人,以绝后患。 之后子贵母死在本朝成为惯例,后宫产子将为储儿,其母皆赐死。因此后宫妃嫔人人自危,怀了身孕也想方设法弄掉。导致皇嗣凋零。直到宣武帝时才废除了这个残忍的制度,生下太子的胡氏因此活了下来。之后她毒杀了自己的儿子孝明帝,尔朱荣借故进入洛阳,乱世真正开始了。 细论起来,原来都是从眼前这巍峨气派的宫殿开始的。 如今这里是宇文泰的宫殿。听说是他回长安后不久,便搬到了云阳宫常住。 闻讯匆匆迎了出来的莫那娄管家见到我一脸掩饰不住的讶异:“夫人!你怎么……” 我冲他笑笑:“太师可在宫中?” “在。”他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也不知是在惊慌什么,说:“夫人随我进来。” 我抬步跟着他,走了进去。 一路的亭台楼阁虽都修葺一新,却也未见多么奢靡华丽。还是他一贯的性子。走到正殿前面,挂了一块长匾,写着“文正殿”三个大字。 我只往里看了一眼,心已经跳得要炸开了。 他正襟危坐在那大案之后,奋笔疾书着什么,心无旁骛,一丝不苟。 莫那娄管家站在外面说:“太师,夫人回来了。” 他手中的笔一顿,从那案上缓缓抬起头来。 我同他四目相接。竟是浑身一寒。 他的眼中没有光彩。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亦没有起身离座。看了我半天,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我此时多想他能到我身边来紧紧抱住我,听我告诉他这几个月来我内心的挣扎,和对他的思念。 然而他又埋头于手中的奏折,不再有其他的反应。 莫那娄管家看向我的表情小心翼翼,悄悄说:“太师这阵子烦心事多。夫人进去说话吧。” 我跨进那空旷又有些幽暗的大殿。莫那娄轻轻地从外面将门关上了。 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大殿里顿时暗了下来。 他立刻抬起头,不满地大声说:“关门做什么?――” 见到除了我,已没有旁人。这才搁下了笔。 往椅背上一靠,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沉默了良久。 “宇文泰……”我轻轻开口。 他露出嘲讽的笑容,打断我:“他人呢?” 我心里一揪。他果然信了那些谣言。―― 算是谣言吗?我毕竟差一点真的同如愿南下了。 “他已回河阳去了。”我低下头轻声说。 宇文泰冷笑一声:“这算什么?你们还回来做什么?何不趁此双宿双飞而去,也了了你多年的愿望。――你不是一直念着他么?他也无一刻将你忘怀吧。竟是我成了棒打鸳鸯的罪人,耽误了你们。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他冰冷地嘲讽着我,一字一句刺在我心上。 我无力地辩解:“是高欢散布的谣言。他将如愿的母亲从山东接到晋阳要我照顾,又将如愿诳到了晋阳……” “那你为什么同他去了洛阳?!”他一口打断我,直戳要害。 我陡然停住。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同他去洛阳,是因为,我打算,和他南奔。 我无从辩解。我动摇过,软弱地,不忠地动摇过。 他望着我,阴冷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斥在空荡荡的大殿中,钻进每一个毛孔,冷得让我发颤。他笑得无法停下,直笑到全身都在那椅子上不停地抖动。 “你何必还要回来?何必还让我再见着你!”他正色看我,目露寒光。那如凶狼潜伏在暗处的眼神又回来了! 我答不出来。他恨我了,已不愿再见我。 他站起身,走下那高高的台阶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冷冷又问一遍:“你为什么同他去了洛阳?” 我看着他冰冷刺骨的眼神,那眼中没有昔日里的温柔,他像看一个恨之入骨的敌人,是同那一天一样的眼神。 怎样答他? 我遇着昔日倾心相爱的情人,软弱地想要和他重温旧梦,以补偿这失散十多年的思念,和当初被迫离散的不甘。 “不回答吗?”他一笑,松开我,转过身去,声音变得苍凉:“明音,在你的心里,一万个宇文泰也比不上一个独孤信是吗?到底是他刻在你身上的痕迹太深了。” 我流下泪来。 宇文泰在我身上刻下的痕迹何尝不是深入骨血。每每触及,都是切肤之痛。 他为何不问,我为什么要从洛阳回来? “宇文泰……”我心绪激荡,想要冲过去紧紧抱住他,他窄瘦的腰,他宽阔的胸膛,他已不再年轻的肌肤,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我想要用尽全身气力去抱住他。 他却大喝一声:“你如今回来,要以怎样的面目去见孩子们?!!” 我怔住,泪却哗哗流下。他不愿我回来。他宁愿我死在外面,也好过这样苟且着回来,让他颜面尽失。 为什么这样的结局? 门吱呀一声开了。袅娜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子,面容如海棠般娇丽明净。她穿着妃色的大袖衫,长长的轻纱帔子挂在臂间,手里端着一只朱漆木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只莹润的莲瓣玉碗,碗里盛着暗红色的红枣莲子羹。 她仿似看不见我一般,轻盈地从我身边走过,走到宇文泰面前,娇滴滴说:“太师,冼儿亲手做的红枣羹呢。” 鼻子间飘过一丝甜润的香气。 宇文泰面无表情,淡淡说:“先放着吧。过来见过夫人。” 那年轻明艳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是之前被高澄抓走的邹夫人吗?” 宇文泰点点头。 她于是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大案上,迈着绵软轻灵的步伐走到我跟前,盈盈蹲身:“冼儿见过夫人。夫人平安回来,真是天大的喜事。” 眼角稍稍一抬,露出不屑和挑衅的神色。 十五六模样,青春逼人,如盛夏阳光一般明媚灼人。她是谁? 我望向宇文泰。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对那女子说:“你先出去吧,我还有话要同夫人说。” 那女子温顺地行了个礼,低着头出去了。 大殿里重新变得阴暗又空旷。 我低头一笑,只觉得一股苦涩的味道自心底泛滥开来,浸泡得全身都是。 原来是琴尚在御,新声代故。 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徐氏说的话:“天下男子莫不喜欢年轻美丽的女子,但是你可知色衰而爱弛么?到那时,你还有什么可以支撑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果然是不应该回来的。”我垂目看着木头铺就的地板。 却惹恼了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用力一拽,跌入他怀中。 又狠狠掐住,问:“你觉得我负了你?你也会觉得被人辜负吗?!那你为什么要负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地负我?!” 我看着他因为暴怒而通红的脸。他要报复我,我却无力还击,生生承受下来,只觉得痛断肝肠。 我宁愿他打骂我。 “我没有负你。我辜负的人是他,从来都是他。”我流着泪轻轻说。 他眼中的火熄灭了。精疲力尽般,颓然地松开我,退后两步,整个身体都陷入了光线照不到的大殿的暗处。 他低下头喃喃低语:“我愿用整个天下来换你。我想着,不管高欢提什么条件,要三荆之地,要河南,甚至要长安,我都给他。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这些全都给他我也在所不惜!我不惜被万世唾骂,只想换你平安。晋阳一生变故,我立刻派人潜进去救你,可那些人却回来告诉我,你同独孤信趁乱南下了。” 我的手臂上,被他捏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可是心里的疼痛比手臂上的疼痛要剧烈千万倍。 他那样颓丧地躲进阴影里,如同蛰伏在暗处舔舐伤口的夜兽。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明音,你要什么我都给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无限伤痛。 我无所适从地站在他面前流着泪,像一个做错了事情,却不知如何说对不起的孩子。 他通红着眼睛,声音愈发凄苦:“我听说你们南下了,我想,也许不是我的终究还是会失去。当年是我拆散了你们,你们要是真的情深若斯,我就该放你们去。――我都放你们去了,你为何还要回来?” “我……” 他抬手打断我,重新挺直了腰背,从怀中掏出一片白色的布帛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如五雷轰顶。 邹氏明音,大统三年嫁于武川宇文泰为妻。三生结缘,今日始尽。既已缘尽,放归本家。从此各自嫁娶,两生欢喜。 各自嫁娶,两生欢喜。 他不要我了。 “你要遣归我?你不要我了?”我愣愣地看着那帛书,白纸黑字,满是绝情。 他是何时写了这个,存在身上?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给我? “你既来了,这个就拿去吧。”他轻轻说,苦笑着,目光从那帛书上移到我脸上,“拿着这个去找他吧。光明正大地同他在一起。” 我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没有动,生生承受了这一巴掌。 撇了头在一边,不说话,亦不看我。 我又给了他一个耳光。 手却火辣辣的疼,如同打在石像上。他却岿然不动,依旧站在那里,看上去是那么软弱,无力。 我仰起脸,看着殿顶上冰冷的横梁。泪水凉凉地滑落,一发不可收拾。 一般的爱恋都不得善终。那些妄想挣扎于命运洪波的女子皆无善终。我终于还是要孤单地,过完这茫茫的一生。 这一生惟独辜负了他。连番地遗弃,让他受尽苦楚。他若不知道还好,若他知道了,又可以怎么办? 惟有收拾自己。 我闭上眼,满目的黑。 手中狠狠一扯,那洁白的布帛刺啦一声,裂成两片。 抛在他面前。也已无话可说。当年他强娶时,软弱跪在他面前哀求;难道如今被他遣归,还要再软弱一次吗? 当年究竟手中有如愿的命运,有邹氏的命运。如今两手空空,亦心无所惧了。 我擦干眼泪,要在他面前做一个心肠枯冷的女子。 各自嫁娶,两生欢喜。 好。 我转身往外走去。 刚走到大殿门口,门哗地一声被用力推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卷着大片的雪花。 下雪了。 觉儿和邕儿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觉儿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紧紧抱住我的腿。邕儿跑到宇文泰面前,抱着他放声大哭。 “阿父!你别让家家走!我要家家!”邕儿大声哭着,伤心欲绝。 觉儿抱着我,使劲晃着我哀求:“家家你就跟阿父认个错吧!别离开我们!!” 我被他抱着,动弹不得。十岁的孩子,力气已经大得惊人。 我认错?我错了吗?若我此时错了,那多年前,又是谁错了? 我不该爱他,我不该爱他!! 我低头看着跪在我膝下哀求的觉儿,只觉得一片心被凌迟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我蹲下来抱住他,他是那样软,那样幼小。他离成年还有很远很远,却要失去母亲了。 “家家,你要去哪里?”觉儿哭着问,柔软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裙子不肯放手,好像一松开我就会立刻消失一样。 被丈夫遣归的妇人都该回娘家去,由父兄择人再嫁。可我哪还能回去,山遥路远,日久年深,哪里还有我的归途。 我离了他,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我细细吻着自己的儿子,柔着声音对他说:“你要好好照顾阿奴。” 站起身,狠心将他拉开,迈步要走出去。 邕儿又哭着追上来,想要抓住我,却一下扑空,摔倒在地上,一手却紧紧攥住了我的裙角。 “家家!”他满脸泪水,嚎啕不止。 我抱起他,紧紧抱在怀中。这个几乎要了我的命的孩子,直让我心如刀绞般疼痛。 “明音。”宇文泰从那片阴影中走出来,脸上那些软弱空洞的表情一扫而光。他的目光重新恢复了精明和强势,声音低沉:“你去聆音苑住吧。没有我的同意,哪里都不许去。” 我愤怒。何以如此阴晴不定,出尔反尔:“你已经不要我了!” 他的嘴角泛起残忍的笑,手中拎着那两片残破的白帛:“不,明音,我不会轻易让你离开。我哪里都不会让你去!你只能呆在聆音苑里,直到老死的那一天!”他回身,就着大案旁的烛火,将它付之一炬。 第八十三章大统十七年(公元551年)-春 在聆音苑的日子是荒废的,空白的。[.超多好看小说]这是我的不幸,但亦是大幸。从此身陷囹圄,心如止水,无限苍凉。 醒了睡了,都不知道。身边相伴的,只有一个眉生。 关着门在屋里,看不见雪融,只觉得天气渐暖。睁开眼,原来已经大统十七年了。 不是一个冬天,是又一个冬天过去了。 外面的世界已与我毫无干系,也无心无了解。只在几个仆从小声的议论中零星知道,去岁五月,高澄的阿奴高洋废了元善见,在邺城自立为帝,国号为齐,改元天保。 然而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窗外明月高悬,想起昔日的那些和月亮有关的故事,只有一片伤心忆不得。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打开妆奁,一颗千丝菩提子,一枚金奔马。我一生的两个男人,如今都不在我身边。 只觉相思如扣,杜鹃啼血。 铜镜中的那张脸迅速老去了。一双眼空洞又冰冷,像无底的深潭。 君仍是清路尘,妾已成浊水泥。 绝望是无穷无尽,无晨无昏。 忽然听到外面远远传来丧钟的声音。一声一扣,悠远绵长。响在耳边,又飘过去了。都和我无关。 是宫里传来的钟声。至尊崩了。 总算解脱了吧,大半生在宇文泰的掌控中,做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皇帝。 过了两日,来了一队禁军,一个黄门手持诏书。 皇太子元钦嗣位,宇文泰以冢宰总百揆,我亦随他被加授太师安定公夫人。 随后,那日在文正殿里见到的年轻女子冼儿按照礼节前来拜见,向我祝贺。 她年轻而妖娆,有着月亮般妩媚的脸庞,眉眼中都是青春带给她的无边的自信和喜悦。 小腹隆着,看样子已经有六个来月的身孕了。 这是姬夫人叱奴氏。原是李弼府中的舞姬。 听眉生说,有一日李弼宴请宇文泰,宇文泰酩酊大醉,夜宿李弼府上。第二日早晨便带了这女子同乘一辆马车回云阳宫了。 “那阵子,太师很不开心,大概李弼宴请他,本就有这样的目的。”眉生这样说。 他有新人在怀,而我只有萧索寂寥的庭院相伴。回首庭院如旧,风景依然,只我万念已灰。 叱奴氏走后不久,忽听到外面有欢脱的脚步声,眉生欢喜地说:“是觉公子和邕公子来了呀。” 觉儿的声音年轻而明亮:“家家在休息吗?” 眉生领着他们往里走,那声音越来越近:“刚才睡了午觉起来了一会儿呢。” 吱呀推开门。外面的春光闯进来,我眯了眯眼。 两个孩子跑进来,一头钻进我怀里。邕儿又长高了,却依旧奶声奶气:“家家,我好想你。” 我一手抱着他,一手抚着觉儿的脸。那鼻梁逐渐挺直,越发像宇文泰了。大概因为刚才跑得急,此时鼻尖上微微冒着汗。 “你们怎么来了?还跑得这样急。” 觉儿自我怀中抬起头,眨着晶亮的眼睛说:“至尊嗣位,封了孩儿为略阳郡公了。阿父说,让我自己来告诉家家一声,也带着阿奴来看看家家。” 我微笑:“觉儿如今也有爵位了。[]长大了呢。” 他撇了撇嘴:“这爵位还不是靠了阿父的荫庇?我要靠自己做一番成就。” “好志气呀。”我摸摸他的头,心里却在说,不要做什么成就,只要有一个普通人的快乐就足够了。 有大成就的人,往往不会快乐。 他们拉着我走到庭院里,觉儿指着那两株银杏问:“这树不如从前茂盛了呢。” 从前郁郁葱葱,亭亭如盖。如今枝叶寥落,冷冷清清。 我看着那树冠愣愣地出神。这庭院满目萧索,那些树木,假山,池塘,什么都没变,却没有一样还保有从前的气息。 这聆音苑到底成了一个深深的枯井了。 “家家,你什么时候回来云阳宫和我们同住?我想每天都见到家家呢。”邕儿软绵绵地贴在我身上问。 我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家家更喜欢住在这里。云阳宫里不是有姬夫人照顾你们吗?” 邕儿还未说话,觉儿皱着眉头说:“我不喜欢她!每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还老是在莫那娄那里打听家家你的事情。” “打听我?”我心里一凛。也是个不安分的女子呢。 觉儿不满地翻了一个白眼:“我都听到好几次了。莫那娄都跟她说了太师不让谈论家家的事,她还要缠着问。” “是呢。”邕儿抢着说,“还为此被阿父申斥过呢。” 觉儿抬起脸温柔又小心地看着我,轻轻问:“家家同阿父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阿父不许任何人提起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笑了一下:“是我让他伤心了。” 他乖觉地不再追问下去。也许自小就能察觉偶尔萦绕在家里的那团不安的阴云是什么。自小就明白,那个让父亲忌惮、让母亲避讳的人是谁。 转眼又是一年。 这是新帝嗣位第二年初夏,某个炎热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看门的仆从忽然进来说,叱奴夫人来了。 我还在暗暗奇怪,她怎么会来这里。她已经未等仆从去请,就自己走了进来。 穿着黄蓝的间色裙,头上珠翠环绕,光彩夺目。 宇文泰用度简朴,对自己的女人却是从来都不吝啬的。 只见她手中抱着一个小婴孩。我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也不过才一岁不到。也不知特意抱到我跟前想要做什么。 只见她摆动着柔软的腰肢,走到我跟前,轻轻行了个礼,说:“夫人见谅,妾手中有小公子,不方便行全礼。” 我点点头,连周旋都不欲花力气,问:“姬夫人来我这里有事么?” 她嫣然一笑,说:“直儿自出世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自己的阿母。近日想着,直儿都快满周岁了,怎么也要来拜见一下阿母的。” “叫宇文直吗?”我看向那孩子,暗暗想,没有觉儿和邕儿小时候好看呢。 她掩口一笑,遮不住的得意:“是,是太师亲自取的名呢。太师说,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就取名为直了。” 眉生将茶盏都端到庭院里,又摆上果脯蜜饯。我们便在庭院池塘边的小凉亭里坐了下来。 叱奴氏将手中的孩子交给身后的侍女,这才前后左右打量着这庭院,说:“这便是当年太师特意为夫人建的聆音苑吗?那隔壁就是昔日的丞相府了。” 听说宇文泰已经辞去了丞相和大行台之职,只任都督中外诸军事。隔壁的丞相府本该赐给新任的丞相为官邸。不过是因为和聆音苑相邻,皇帝便另赐了府院给新任丞相,隔壁便一直空着了。 后院里,那扇连通着丞相府和聆音苑的拱门已经许久未曾开过了。前几天眉生还在说,上面的锁都生了锈,要找工匠来切断了重换一把。 哪里还有必要呢?反正这扇门再也不会打开了。 我低头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她却兀自说下去:“妾还在闺中时就听说过太师对夫人用情至深,只是不曾想到……”她抬起眼角偷偷打量了我一眼,嫣然一笑,“不曾想到,聆音苑也不过如此。” 我明白了。她是来挑衅的。旋即没有了同她说下去的兴趣。 “用情至深,不过是时人以讹传讹传出来的。――姬夫人要是没有其他事,我想去午睡了。”我站起身,明明白白地下了逐客令。 刚踏下凉亭的台阶,她在身后说:“邹夫人。” 我回过头。 她的脸不知何时藏进了凉亭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声音却冷冷的,完全没有方才的甜腻婉转:“你既已失宠于太师,何必要霸占着夫人的地位不放手?何不于太师面前自请下堂而去,却要挡着我的路?”她抬头看一看这有些荒芜的园子,冷笑一声:“反正以你今日光景,同下堂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正妻失宠,如今她又诞下男孩,站稳了脚下的位置,便急不可耐地谋求进取了。 我冷笑一声:“宇文泰若是肯,我也没什么不愿意的。”说完抬步就走。我已三十多岁,爱也爱了,恨也恨了,繁华和冷清都尝过了,难道还要再回头同这些年轻女子玩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游戏吗? “阿邹!”她被激怒了,大声喝我:“你以为太师心里还有你吗?他早就对你弃之如敝履,平日里连提都不愿提你了!你以为你的儿子还能当上嗣子吗?!” 我一听这话,亦被激怒了。她存了这样的心思,便威胁到了同样住在云阳宫的觉儿和邕儿的安全。自古以来这样的惨剧实在是太多了,这些被权力和欲望熏昏了头脑的妇人为了想要的东西什么狠毒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走到她面前,用我自以为最阴沉的表情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没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成为嗣子。但是若他们两个有任何意外,我会不惜一切杀了你!” 我的指甲死死地掐进手心里,牙咬得太紧,以至于两腮都在微微发痛。 她明显有些发怵,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但还是蛮横说:“你如今这般落魄,只怕太师连连云阳宫的大门都不会让你进,你还想杀我?你失宠于太师,娘家在建康又被侯景杀光了,你还有什么……” “你说什么?”我打断她。在建康被侯景杀光了? 总算抓住我的痛脚,她得意地一笑,扬了扬下巴,说:“怎么?你不知道?大统十五年侯景就攻下了建康。萧衍被囚困饿死在建康。侯景因之前求婚于王谢两家被拒,怀恨在心,在建康大肆烧杀高门。那些留在建康的高门大族几乎被杀绝了。你以为平乐君还有什么荣耀可言吗?” 我一阵发懵,几乎晕倒在地。 邹氏也被杀绝了?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打击着我,几乎要将我摧毁。这是大统十五年发生的事,我竟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我浑身冰凉,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她掩袖而笑,围着我转了半圈,说:“如今阿邹成了破落户了。哪里还配得上英明神武的太师呢?知道自己的处境,就赶快去自请下堂吧。冼儿为你置一个小庄,供你养老可好?” 说完掩口咯咯笑着,毫不掩饰的春风得意。 时移世易啊。如今龙困浅滩,虎落平阳。我遭如此羞辱,竟无半分还手之力。 不设防一个更加阴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谁说她进不了云阳宫的大门?” 我诧异。宇文泰怎么来了? 我望向他。 他从没有来过这里,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男人。只是一场梦,一个幻觉。 他的漂亮的胡须亦开始花白了。眼角堆着深深的皱纹。束发插着乌木横笈,穿着玄色绣金的上领袍,金玉腰带的青玉带钩上挂着一柄佩剑。 步履沉实,也有几分沧桑。 他走过来,并未看我,却站在我身前,看着对面的叱奴氏。 对面那鲜妍动人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宇文泰黑沉着脸,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眯着眼睛仔细看着。半晌,说:“谁给你这样的胆子,以一个姬妾的身份来这里耀武扬威?” 叱奴氏吓得退后两步,抖着声音说:“太师恕罪!冼儿……冼儿是得知夫人家中的不幸,心急如焚,特意赶来告知夫人的!” 宇文泰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恼怒。―― 他早已知道,却一直隐瞒着不让我知道建康家中的噩耗! 真的恼了,说:“心急如焚?爱姬既奉寡人英明神武,又为何胆大包天敢在寡人面前信口雌黄?!” 叱奴氏噗通一声跪下,不敢再辩解,只磕头哭道:“太师恕罪!冼儿再也不敢了!” 宇文泰不理她,皱着眉将头偏向一旁,神情讳莫如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宇文泰不说话,她抬头看了看我们,几步膝行到我面前,扯着我的裙子哭道:“夫人饶恕我吧!冼儿再也不敢了!” 我扭过脸去不看她。 宇文泰冰冷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说:“姬夫人叱奴氏突发恶疾暴毙。宇文直交给妾达步干氏抚养。” 她是李弼府上送的姬妾,若是赐死有伤李弼颜面,也会让他惶恐不安。 因恶疾暴毙是一种体面的说法。然而对她却毫无意义――她终究是活不成。 叱奴氏瘫软在地上。 花一样的脸庞枯萎了。转瞬即逝。 两个侍卫将已经半昏厥的叱奴氏带了出去。宇文泰这才回过头来看我。他目光清冷,专注地看了很久,不发一言,最后转身离去。 “宇文泰!”我在身后唤他。 他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 “建康……我家中情形如何?”他一定知道,他一定是知道却瞒着我。 他微微侧过脸来,轻声说:“你阿父几年前调任江陵为太守,躲过一劫。你祖父大统十二年就病故了,倒也没有经受此番苦楚。在建康的两个兄弟和庶母却……” 第八十四章废帝元年(公元552年)- 夏 晚上我让眉生拿了一小坛酒,简单地祭拜了一下邹椿和邹榛。[.超多好看小说] 之后便独自靠在小庭院的椅子上,边喝着酒边纳凉。 脑子里乱乱的,如春天柳絮在空中胡乱飞舞。 若是一觉醒来,发现这二十多年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该多好。我还有时间可以重新选择。一觉醒来,在定州,在洛阳,在长安…… 那些都是好日子。 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免费的。却悄悄地来,又走得不易察觉。 抬眼看去,月亮在天边冻住了。 这不过是这三年里极为普通的一晚。夜凉如水,空落的庭院如枯死的深井,终日都没有人来。 眉生悄悄地过来,利落地将酒盏都收走,轻声说:“夫人该进去休息了。已经很晚了。” 我点点头,身子却未动。有时觉得自己全身已覆满了青苔,如一处残断的孤墙,畏缩在时光的阴影里。 眉生又催了一遍,语气是担心的。她和我一样明白,是因为白天宇文泰来了一趟,将我的心又搅乱了。他凭什么因为我轻易赐死一个正得宠的姬妾? 倒不如一直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不给任何指望。 我恹恹起身。头上的发髻松开了,我伸手取下发簪递给眉生。 一头的长发垂落了。 正要举步进屋,门口响起一阵马蹄声。 眉生回头去看,自言自语道:“是谁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我的心却无端一跳。 未见门口的侍卫有什么动静,大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他还穿着白天的那身玄色绣金的上领袍,直直地站在外面。 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默默数着他的步伐,看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心在狂跳不止,骤然一缩,疼痛入骨。 他来到我面前。 如同做了一场说不清滋味的梦一般,一觉醒来,他还在我面前。 他伸手抚过我的脸,轻声问:“你怎么哭了?” 呀。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一身的酒气直冲鼻子。想是来之前在哪里喝了很多酒。连眼神都不是很清醒了。没有锐气,只有迷离。 我抬手擦干眼泪:“你来做什么?” 他一笑:“我想你了,来看看你。” 我低头不语。 他又说:“上个月我亲自率锐骑三万度过金城河,直抵姑臧。吐谷浑震惧,遣使献物求和。前几日刚回来,便想着要来告诉你。” 他抬头四下看看,说:“这园子怎么荒废成这样?昔年不是这样的。” “昔年我们也都不是这样的。[]”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神在月光中闪烁着,满头斑白,已然半老。 泪又忍不住落下来。我深俯着头,眼泪都滴到他的衣襟上,成为一团团深刻的印渍。我哽咽着:“你怎么这些年……老了这么多……” 他眼中一动,翻滚起无边无际的波涛,变得渴望而暴戾:“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他一把将我抱住,狠狠吻了上来。 暴虐的,渴求的,放肆又狂妄。这叱咤风云于整个时代的人物,对我怀恨在心。 嘴唇被他咬破了,淡淡的血腥味在嘴里漾开,竟觉得透彻魂灵的满足。 我紧紧抱着他,连指甲都要掐断。 他放开我,手指在我渗着血的嘴唇上轻轻划过。深深地看着我,说:“明音,我好想你。我是不是错了?” 我转过头去不愿看他。心中又酸,又痛。 他一把抱起我往内室走去。 我瞥见月亮又斜了几分,却愈发明亮了。 这迷离又邪恶的月夜。 一颗心在身体里深深地战栗着,心事如满月下的海潮一般汹涌泛滥。昔日恩爱和静的岁月里,他也曾这样抱着我,轻放在那张海一样大的床上,覆上来时,像一只有着巨大羽翼的鸟。 仿佛还是年轻时的光景,互相爱慕和渴望。他轻轻覆着我,一遍又一遍抚着我的脸。 他醉了,热切地端详着,醉语呢喃:“明音,你真好看。我再也没有见过你这样好看的女子。十几岁好看,二十多岁也好看,此刻更是前所未见的好看。” 我心头一热。 不管老成什么样子,女子都喜欢别人夸赞她的美貌。哪怕不确定真假,甚至明知是违心的恭维,也心花怒放。 我在他的怀里,心绪昏然。像浸在一个无边的梦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醒来。 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失去他之后,才知已爱他入骨。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是我辜负了他! 一生有两个男人如命般爱过我,却都被我辜负。我再也没有了力气,这已经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残局,怎样收拾? 室内笼香熏人欲醉,一室皆春。昏昏欲睡地,觉得踏入了一个极乐世界。他的唇上下游移逡巡,欲焰升腾了。 他温柔又怜爱,手轻柔地在我身上滑过,像爱抚一匹上好的丝绸。 深爱他,早已深陷其中。在意着,无法克制。无能为力。 却自欺欺人地伤害着他。 这令人痛苦又欢愉的熬煎!我伸开双臂紧紧将他纠缠。 他停了下来,用力将我的脸上和汗水粘在一起的头发拨开,抱紧了我,喃喃低语:“明音,我终于明白了,这天下有万千红颜,可惟独你,我是不能爱的……如今这天下都是我的,可我却没有你了。明音,我没有你了……” 他醉意阑珊,喃喃着,哽咽了。 “宇文泰,我……我爱你。我从洛阳回来,是因为我爱你。”我缠住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轻诉。泪水滚烫滑下,滑进鬓角,一片冰凉。 他能不能听到?能不能明白?明晨酒醒,他是否还记得?我只能在这样的时候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可事到如今,心已枯成一口深井,还有什么重要? 尽欢之际,悲从中来。 清晨睁开眼,正看见他站在床边扎腰带。身板刚硬,一扫前夜的颓败。然后他伸手拢一拢那乌木笈插住的花白的头发,回头看向我。 我赶紧又闭上眼,不敢让他知道我醒了。不想见他用冷硬无情的目光看我。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他走了出去,在门口停住,对候在外面的眉生说:“好好照顾夫人。她瘦了许多。” 眉生有些着急,问:“太师不等夫人醒来一同用了早饭再走吗?厨房已经在准备了。” 他毫不犹豫地说:“不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眼泪随着他渐渐消失的脚步声流进了肺腑五脏,灼得生疼。 他狠心若此。 又或者是我幼稚了吧。曾笃定地以为,大凡一个男人爱一个女子,都会任劳任怨,予取予求,风雨中坚若磐石。 可他也会厌,也会失望,也会憎恶。 爱还是爱的,只是不打算原谅我。 我白来世上一遭,一事无成。 想到此处,反而从容了。我起身梳妆,收尽妆奁中的钗环。从此再不碰铅华。 那些温言细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一生一世,原不过是因为幼稚! 然而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命运不让我停歇。每当我想停下来时,他都推着我往前,毫不留情。那一年生了邕儿之后,大夫明明说我很难再怀孕了。 于是天天小心翼翼呆在屋子里不出去,怕被外面的侍卫发觉了去告诉他。有个孩子,我好歹有个伴,一起打发这看不到头的辰光。 若他知道了,难保不会夺去给他人抚养――近日连觉儿和邕儿都来得少了。 第二年春天,我在聆音苑里生下了一个女婴。 连喊痛都不敢,只让眉生拿毛巾给我塞住嘴,生怕被人察觉。产婆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被送走。我精疲力竭,抱着那粉色的柔软的婴孩暗自伤心。我怕她被宇文泰抱走,不敢让他知道;但是这孩子同我悄无声息地生活在这里,就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她这个人。那她将来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眉生轻轻走进来,嗫喏了一会儿,说:“方才有一辆马车一直停在后门那里,到孩子平安出世之后才离开。会不会是……” 我浑身一颤,心中忽如被烈火灼烧,忽如被冰水浸泡。受着这刺骨煎熬,竟连泪都流不出来。 他爱我,所以才报复我,伤害我。他要我痛苦,绝望,却又在痛苦和绝望的煎熬中依然爱他。他要碾碎我的自尊,低声下气地求他。让我在卑微中知道他有多恨我,有多爱我。 忽然心中感到无比快乐。他知道了,我们有了个女儿。 没过两个时辰,来了几个手脚甚为利索的老妇人,一溜边在内室的屏风外站定,齐声拜道:“拜见太师安定公夫人。” 我有一些惊慌,惟恐是他派来带走孩子的。那几个老妇人却甚为恭敬,说是太师派来照顾孩子的。 到了孩子满月的那天,我方才第一次下床走动。坐在镜前梳妆,发现这一个月来,脸颊丰腴了许多。到底是有个孩子陪伴,又多了许多人照顾,快乐了许多。 换了一身新做的衣裳,荼白色的窄袖襦裙,一点装饰也无。眉生将藕荷色的帔子递给我,笑着说:“夫人这些日子气色比去年好多了。” 我也一笑:“多了个孩子,这院子里就不光是你我孤零零两个人了。” 这时一个老妇笑眯眯过来,说:“夫人,略阳郡公和邕公子来了。” 我心里一暖。还未说话,已听到他兄弟两个在外面边走边说话的声音。 我走出内室。二人见了我,欢天喜地地跑上来:“家家,听阿父说你又生新妹妹。” 邕儿抢着说:“我早就想来了,阿父不让,说要让家家好好养身子。” 觉儿一推他:“还不是家家生你的时候难产,伤了身体。都是你!” 邕儿一皱眉,对阿干的责怪颇为不满:“谁说的,我才不会伤害家家呢!” 他哪里会晓得当时的景况!我笑着将他两个拥进怀里,笑道:“这也要争。都这么大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呢。” 邕儿抬头看着我,狭长的凤目十分俊俏,说:“如今妹妹是家中最小的小孩子了。比义安还要小半岁呢。” “义安是谁?”我不解。 邕儿说:“是王氏生的长女……” 还要说什么,被觉儿扯了一下衣角。 他看了我一眼,立刻乖觉地闭了嘴。 我心中涌起一丝涩。叱奴氏,达步干氏,又有了王氏。我终究只是个曾经对他不忠、遭他嫌恶的旧人了。 我这个善妒的妇人,他对我的报复如此狠毒。 第八十五章废帝二年(公元553年)- 春 觉儿到底年纪大些,看出我神色黯然,拉着我说:“阿父可惦记着家家呢,记得妹妹今日满月,说家家可以下床走动了,让我们过来看看你。[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我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收好了心事。他已十三岁了,俊秀挺拔,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这两年眼看也该成婚了,不知宇文泰会为他选谁家的女孩。 眉生将妹妹抱出来给他们兄弟俩看。觉儿欢喜地将她抱在手里,对邕儿说:“你看,比义安漂亮多了。” 邕儿说:“是呢。有七分像阿父,三分像家家。” 觉儿将孩子还给眉生抱去,问我:“妹妹有名字了么?” 我摇摇头:“还没有。你们觉得什么名字好?” 觉儿笑嘻嘻地说:“这样大的事情,我们兄弟哪敢胡说。还得阿父决定才行。” 他来决定?可他还没来看过这个新生的孩子。 兄弟俩又逗留了一会儿,说了些近日的趣事。邕儿说:“家家知道么?毓儿阿干也做阿父了。” 觉儿接口道:“金罗阿嫂几日前刚生了个女儿。我们如今也是叔父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又高兴,又有些伤感。我回到长安之后,她从没有来看过我,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竟连她怀孕生女都不知道。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快步走进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是宇文泰身边的近侍纥奚东。 觉儿一见他,说:“咦,纥奚东,你怎么来了?是阿父差你来的?” 纥奚东见了他温和又恭敬地一笑,说:“略阳郡公和邕公子也在啊?是太师来了,正在门口呢。” 说完看向我,恭敬地行了个礼说:“太师已经到门口了,夫人快出去迎接吧。[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难得这样大张旗鼓,郑重其事。 我的心还在乱跳,邕儿已经笑嘻嘻地拉住我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阿父来看家家和妹妹了呢。前阵子阿父知道添了妹妹,可高兴呢,整日里同我们说话都是笑着的。” 走到庭院里,正看到他从门外踏进来。 他似乎胖了一些,腰粗了一圈,那合体的衣服下掩着的皮肉似乎已经开始松弛。经不住的流年飞逝,韶光可怜。 我不敢正眼看他,斜看着庭院花圃里那几朵正在盛开的红月季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咱们的女儿。” 他的声音开始沙哑,变得苍老。时间恶毒得连他的嗓音都没有放过。仿佛昨天还是花楼席间笑得前俯后仰的俊朗少年,只一眨眼,逝者如斯。 朝花夕拾,捡到手中的尽是枯萎。 我觉得眼下有些发烫,努力眨了眨眼。依旧不敢看他。物是人非经年,哪还有面目可堪相对? 听见他轻叹口声,说:“这么久没见了,竟不愿抬头看看我?” 我强忍住泪,心中很苦,如泼翻一碗久煎的药。命运已剥夺一切,令我一无所有,何必再如此苦苦折磨? 勉强挤了个笑,没有抬头,说:“不是来看女儿的吗?去看看吧。” 眉生从我身后走上来,将手中的襁褓递给他。 我这才抬起头来细细看他。 他的额头刻了深深的纹,昔日俊俏的凤眼失去了漂亮的轮廓,变得松弛而委顿。整齐的胡须又花白了一些,嘴角亦有一条一条的纹。岁月从他身上偷走了那么多。是真的老去了。 他接过孩子,歪着头细细看着那张熟睡中的粉红色的小脸,温暖的笑容从嘴角渐渐漾满了整个脸,抬起脸看着我,眼中闪着光,说:“她这睡着的样子同你一模一样。” 觉儿在一旁探着头看着婴儿的脸笑着说:“妹妹还没给取名字呢。” 宇文泰将目光从孩子的身上移向我,看了片刻,说:“和氏珑玲,美玉天成。就叫玉珑吧。” 阳春三月的日光暖暖地倾泻下来,从头顶到心里都一片融融的暖意。我抬起头看着他,他那沧桑的脸上竟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这一瞬间,我陡然觉得心中一松。仿佛一个死死纠缠我很久的邪灵倏地从我身体里飞脱而出,无影无踪。 爱恨随风流散,都不重要了。 眉生将玉珑抱走,两个男孩在庭院里玩耍,我随着宇文泰走进内室。他环顾四周,微微一笑,略有伤感地说:“这里都没怎么变。” 粗糙的、指节突兀的手轻轻扶上那已有了些划痕的琉璃屏风的木架,默默注视着上面绘着的洛神良久,又回过头来看我,上下打量了片刻,像是看一个不认识的人,继而调笑道:“怎么如此素净?发上连根银钗都没有。有人克扣你的俸禄了?” “我终日不出门,这苑子也没有人来。就不费那心思了。”我轻轻说。一面觉得有些羞赧,连他都嫌弃我的姿色了。―― 从前觉得这一生誓不以色事人,原来竟是因为年轻。 如今年华老去,也会为自己的容貌伤感。多希望从此不见他,不让他见到我衰老破败的模样。 他双手负在身后,站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看了我很久,说:“这几年你变了很多。” 说得我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不知在他眼里,我是哪里变了。然而总归是变老了,变丑了,变得沉默少言,郁郁寡欢。 他仰起头看着暗沉沉的屋梁,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们都老了。这几年你不在云阳宫,有时我半夜突然惊醒。可是寝殿里空空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觉得无比的孤独。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拼了一辈子,位极人臣,威震四海,然而到最后,得到的却只有这样一个空旷又寂静的寝殿,连我爱的女人都不在身边。竟然猝不及防的,就老了。” 是的。他早已明白的,在那最顶端,只有无边的孤寂和凄冷。权力可以摧折意志,可以剥夺性命,却得不到幸福。 他伸手轻轻抚过我鬓边散下的头发,目光无比怜爱,说:“我还记得你那一年,满头珠翠,水绿华裳,站在窗边唱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我那时在想,这女子她是天边月,山巅云。她只能在梦里,一生也不会为我所有。” 我强忍住眼泪。他字字如钻句句如刀,割在我心头,痛不可当。然而我再也不愿在他面前流泪。我对自己说,一切到此为止吧。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了,这个永恒的秘密―― 我对他的爱竟旷大到无边无际,不可想象。 我的幽怨,无奈的倔强,到头来是一场空。可我为此做尽了一切聪明的事、愚蠢的事。 孰令致此? 他令我无从下手,一筹莫展。只能将爱恨都深埋心底,从此永不同他说起。心里有一朵为他盛开的花,今日狠心连根拔起,任它零落成泥,香气委尘。 他望定我,似是在等着我开口。 然而我还有什么可说。我为他一夜老去,青春和爱恨都流走了。黛绿年华已被噬尽。幽暗诡诘的光阴冉退之后,我不过是他依旧笔直强壮的枝干上一株业已枯死的女萝。 残局已定。恩情中道绝。 我沉默着,只挂着一丝笑。也许很苍凉。渐渐的,窗外暮色四合。 打断了死一般沉默的还是眉生。 她缓步走进来,见我们如此,轻声说:“晚膳已经备好了。请太师和夫人前去用膳。” 他似一下子从沉思中被人唤醒,眼神一顿,说:“我回云阳宫了。你和孩子们吃吧。” 说完不待我答话,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又停住,侧过头说:“金罗前几天生了个女儿。你作为祖母,有空去看看她们。” 立刻又抬步匆匆而去,背影竟有几分狼狈。 他老了,一举一动不再那么滴水不漏。不经意地,流露出岁月风霜侵袭的痕迹。已将半百的人了呀。哪还有那么多精力严防死守自己的心事。 待他走远了,眉生在我身边轻轻说:“夫人何苦呢?太师这是有意要将夫人接回云阳宫去呀。” 我又何尝不知他的心思。离别这几年,他觉得对我的惩罚够了。如今又诞下新的孩子,他也有了台阶可下,名正言顺地原谅我,将我接回他身边去。 然而那不是我的云阳宫。那里填满了他的权势和欲望,填满了他人对他的渴慕和攀附。那里还有那些年轻美丽的女子,以及他同她们生的孩子。 我不过是个闯入的外人。 只有这荒芜寂寥的聆音苑属于我。只有这里,是他对我最初的爱恋。 秋扇见捐呀。一场风雨后,到底秋凉了。 第八十六章废帝二年(公元553年)- 夏 金罗还在卧床,尖俏的小脸圆润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却浑身上下散发着初为人母的光。(.无弹窗广告) 见着我,表情却淡淡的,不见欣喜。 只冷冷说:“听说大家最近也喜得千金了。该好好养身体才是,不必来看我的。金罗哪里受得起。”语气里尽是不耐烦的客套。 我勉强笑了笑:“我身体已经大好。太师也让我来看看你们。金罗,我们也很久没见了。” 她目光倔强地看了我一眼,偏过头去,说:“阿家这是在责怪我没有常去看望你吗?” 她满满的敌意,倒令我一笑:“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跟我赌气。” 她扭过头去,口气恨恨的:“我原本还很高兴,以为我和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她在为她的阿父谴责我,谴责我出尔反尔,临阵脱逃。 我沉默片刻,心中犹豫再三,还是问:“他如今怎么样?” 自从回了长安,便没了半点他的消息。也不知私自离开河阳有没有受到惩处。 金罗转过头来,愠怒地瞪着我,问:“你还有什么必要问他的死活?他是崔氏的夫君,你是宇文氏的妻子,他同你有什么关系?” 我哑然了。是呀,何以要多此一举地问起他。终归是我的错。 然而她并不准备放过我,满腔的愤怒都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你同宇文泰确实恩爱啊,又为他生了个孩子。那你当初又何必对阿父惺惺作态,作出一副舍不得放不下的模样令他伤心难过?!何不干脆做个绝情的人,让他彻底死了那份痴心妄想?!” 我心里涌动着难以言表的苦涩,看着她忽白忽红的脸说:“金罗,你对我只剩下怨恨了吗?” 她冷笑一声:“难道我不该怨恨你?我不到三岁你就抛弃了我们另投他人的怀抱。就算当年你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次你和阿父总算可以破镜重圆了,可你又给了他什么?他为你苦闷了十年,你给他的却还是背叛和伤害!” 够了,我不想听下去了! 我站起身:“你好好休息吧,刚生了孩子不要动怒。我改天再来看你。” 说着要转身离去。 她在身后一声冷笑:“你不过是个贪心又懦弱的女人。(.$>>>棉、花‘糖’小‘說’)” 我站住。心被揪了一下。没错,我贪心又懦弱,才会在聆音苑独居了这些年,尝尽孤独和冷清的况味。 然而这些都是我该受的,我并无怨言。 “你甚至不如我。你两头摇摆犹豫。如今连宇文泰都不要你了,你活该要在那个荒芜的苑子里孤独终老,谁也得不到!” 她恶毒地诅咒着我,口气同她的生母是那样相似。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那段记忆却依旧如同毒蛇一般将我缠绕。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那么认真地要去看他在侧院里到底干了什么。 一定不会。 我使劲闭了一下眼,抬步走了出去。 外头暮春正午的艳阳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毓儿从对面走来,见了我,说:“阿母怎么就要走了?留下来用了午膳吧,都准备好了。” 我微微笑了一下:“我心里惦记着玉珑。这就回去了。” “哎。”他温顺地应着。大约是有些热,他的额头和鼻尖上沁着细密的小汗珠,看上去是那么可爱。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呢,已经成为父亲了。 我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柔着声音说:“有空也带着孩子去聆音苑看看我。你不常来,我心里的确也十分的挂念。” “是。”他微微笑着,恭谨又谦卑。 “好好待金罗。”我留下一句话,提步出了大门。 正要上车,毓儿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的面容突然之间十分窘迫,一阵红一阵白,似是有什么事欲言又止。又抬眼看了看我身后的眉生和车夫。 “你们去那边等我吧。”我将他们遣开,又看向毓儿:“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但是又怕冒犯了阿母……”他吞吞吐吐。 “你说吧。” “金罗她……她……”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看向我的眼神也开始左右躲闪,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怎么了?”我追问,心里有一些紧张。 “她……她是否是阿母亲生的?”最后一句话一气说出,生怕犹豫。说完了表情一阵松快,却又低下头,抬眼偷偷看我。 原来这亦是他的心病。 我想了一下,说:“她若是我亲生,你阿父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的。” “那她……” “她是当年独孤信的一个妾生的。那女子命薄,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我这样说给他听,隐瞒起自己人生里最血腥最疯狂的一个故事。 如今回想起来,也许亦是在那一个雨天,宇文泰起了夺爱之心? 一场噩梦,不愿再去多想。 毓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我轻叹口气,嘱咐道:“不要让她知道。免得她胡思乱想。” 毓儿应了一声,将我扶上马车。正要落下车帘,他突然又说:“大司马他……他没事,至尊念他至孝,当年又是只身追随孝武入关,便赦免了他的罪,还追封了他的父亲为司空公,母亲为常山郡君。阿父也未就此事多说什么。今年春天至尊念独孤信多年独守陇右,已召他还朝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觉得突然不认识他了。他何以会告诉我如愿的事情?他不是自小就很讨厌他吗? 见我看着他,毓儿不由有些慌乱,说:“近些年,我……我渐渐懂了一些事情。” 我顿时心下了然,微微笑了笑,又有些赧然。怎么竟会被一个晚辈同情起当年错乱的情事。 我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轻声说:“这是我们上一代的事情,与你和金罗都无关系。你只须记得,你是宇文泰的儿子。” 他那年轻的脸上稚气未脱,显出一丝困惑,却很快掩去心事,也笑了一下,恭敬地垂手说:“毓儿明白了。” 见他有些拘束,我又问:“你阿父最近如何?身体可好么?” 毓儿说:“阿父一向精力旺盛的。最近忙着伐蜀的事情。” “伐蜀?”蜀地与中原一向隔绝,又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他如何突然要伐蜀? 毓儿说:“阿母是建康嫁过来的,说起来这事也同南梁关系不小。”说到这里他竟忍不住嗤地一笑。随即觉得自己失礼,抬手有些尴尬地摸了下鼻子,收起笑意正经地说:“听说萧衍虔诚礼佛,几个儿子倒是很不争气。自从侯景之乱以来,他几个儿子之间争夺帝位的战争一直没有停过。去岁四月萧衍的第八子武陵王萧纪在成都自立为帝,八月率军东下,准备进攻驻守江陵的萧绎——也就是他的七兄长。十一月时萧绎亦在江陵称帝。今年春天——也就是阿母快要临盆的那段日子,萧绎写了国书给至尊,请求我们伐蜀相助。阿父当时就说,伐蜀取梁,在此一举。那时诸将皆有异议,认为蜀地偏远难行,难有胜算,只有尉迟迥认为萧纪举大军东去,蜀地空虚,正可趁虚而入。阿父便派他去蜀地了。这几日传来捷报,萧纪潼州刺史杨乾运以州投降,引了尉迟迥的军队往成都去了。” 啊,伐蜀取梁。他的野心更加蓬勃了。不仅是邺城和成都,就连建康,也是他的目标之一。目下是伐蜀,大概下一步就是取梁了。 “南梁的侯景之乱可平了么?”说到取梁,倒让我又想起这件事。 “是。萧衍死后侯景立太子萧纲为帝,是为简文帝。后来大统十七年八月,他又废了萧纲,自立为帝。去岁四月,梁将王僧辩攻下了建康。侯景东逃到胡豆洲被部将杀了。只是,王僧辩之后在台城亦大肆劫掠,听说景况更甚于侯景。建康只怕早已是满目疮痍,繁华不在了。” 建康被摧毁了,洛阳亦是一片萧瑟。如今这世间,只有长安还有安乐的景象。 毓儿小心翼翼:“我听说,阿母的娘家人亦在侯景之乱中……” 听他提起,不由得伤感又无力:“听说只有我阿父因迁任江陵太守躲过一劫。” “啊,那倒是不幸中的万幸。”毓儿感慨道。 我突然想到:“你阿父可是已经有了进攻江陵的想法?” “这个……”毓儿欲言又止,支吾片刻,说:“目前蜀地还未彻底平定,无人敢揣测阿父的想法。不过我私下里猜想,阿父既知道外祖父在江陵,想必也会顾及这层关系,不会赶尽杀绝。” 军国之事,不与妇人言。他谨守着本分,一字不漏。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如今这情势,若是在蜀地的战事不顺倒还好说,若是尉迟迥顺利攻下蜀地,那江陵就岌岌可危。 如今梁主萧绎和父亲俱在江陵,一旦交兵,若是宇文泰败了,顶多就是损兵折将。可是若梁败了,便是倾国之祸。父亲虽是一介书生,却也有文人的气节。当自己的女婿成了敌人,他又怎会向他乞饶? 第八十七章废帝二年(公元553年)- 夏 金罗还在卧床,尖俏的小脸圆润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却浑身上下散发着初为人母的光。[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见着我,表情却淡淡的,不见欣喜。 只冷冷说:“听说大家最近也喜得千金了。该好好养身体才是,不必来看我的。金罗哪里受得起。”语气里尽是不耐烦的客套。 我勉强笑了笑:“我身体已经大好。太师也让我来看看你们。金罗,我们也很久没见了。” 她目光倔强地看了我一眼,偏过头去,说:“阿家这是在责怪我没有常去看望你吗?” 她满满的敌意,倒令我一笑:“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跟我赌气。” 她扭过头去,口气恨恨的:“我原本还很高兴,以为我和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她在为她的阿父谴责我,谴责我出尔反尔,临阵脱逃。 我沉默片刻,心中犹豫再三,还是问:“他如今怎么样?” 自从回了长安,便没了半点他的消息。也不知私自离开河阳有没有受到惩处。 金罗转过头来,愠怒地瞪着我,问:“你还有什么必要问他的死活?他是崔氏的夫君,你是宇文氏的妻子,他同你有什么关系?” 我哑然了。是呀,何以要多此一举地问起他。终归是我的错。 然而她并不准备放过我,满腔的愤怒都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你同太师真是恩爱啊,又为他生了个孩子。那你当初又何必对阿父惺惺作态,作出一副舍不得放不下的模样令他伤心难过?!何不干脆做个绝情的人,让他彻底死了那份痴心妄想?!” 我心里涌动着难以言表的苦涩,看着她忽白忽红的脸说:“金罗,你对我只剩下怨恨了吗?” 她冷笑一声:“难道我不该怨恨你?我不到三岁你就抛弃了我们另投他人的怀抱。就算当年你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次你和阿父总算可以破镜重圆了,可你又给了他什么?他为你苦闷了十年,你给他的却还是背叛和伤害!” 够了,我不想听下去了! 我站起身:“你好好休息吧,刚生了孩子不要动怒。(.)我改天再来看你。” 说着要转身离去。 她在身后一声冷笑:“你不过是个贪心又懦弱的女人。” 我站住。心被揪了一下。没错,我贪心又懦弱,才会在聆音苑独居了这些年,尝尽孤独和冷清的况味。 然而这些都是我该受的,我并无怨言。 “你甚至不如我。你两头摇摆犹豫。如今连宇文泰都不要你了,你活该要在那个荒芜的苑子里孤独终老,谁也得不到!” 她恶毒地诅咒着我,口气同她的生母是那样相似。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那段记忆却依旧如同毒蛇一般将我缠绕。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那么认真地要去看他在侧院里到底干了什么。 一定不会。 我使劲闭了一下眼,抬步走了出去。 外头暮春正午的艳阳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毓儿从对面走来,见了我,说:“阿母怎么就要走了?留下来用了午膳吧,都准备好了。” 我微微笑了一下:“我心里惦记着玉珑。这就回去了。” “哎。”他温顺地应着。大约是有些热,他的额头和鼻尖上沁着细密的小汗珠,看上去是那么可爱。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呢,已经成为父亲了。 我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柔着声音说:“有空也带着孩子去聆音苑看看我。你不常来,我心里的确也十分的挂念。” “是。”他微微笑着,恭谨又谦卑。 “好好待金罗。”我留下一句话,提步出了大门。 正要上车,毓儿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的面容突然之间十分窘迫,一阵红一阵白,似是有什么事欲言又止。又抬眼看了看我身后的眉生和车夫。 “你们去那边等我吧。”我将他们遣开,又看向毓儿:“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但是又怕冒犯了阿母……”他吞吞吐吐。 “你说吧。” “金罗她……她……”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看向我的眼神也开始左右躲闪,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怎么了?”我追问,心里有一些紧张。 “她……她是否是阿母亲生的?”最后一句话一气说出,生怕犹豫。说完了表情一阵松快,却又低下头,抬眼偷偷看我。 原来这亦是他的心病。 我想了一下,说:“她若是我亲生,你阿父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的。” “那她……” “她是当年独孤信的一个妾生的。那女子命薄,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我这样说给他听,隐瞒起自己人生里最血腥最疯狂的一个故事。 如今回想起来,也许亦是在那一个雨天,宇文泰起了夺爱之心? 一场噩梦,不愿再去多想。 毓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我轻叹口气,嘱咐道:“不要让她知道。免得她胡思乱想。” 毓儿应了一声,将我扶上马车。正要落下车帘,他突然又说:“大司马他……他没事,至尊念他至孝,当年又是只身追随孝武入关,便赦免了他的罪,还追封了他的父亲为司空公,母亲为常山郡君。阿父也未就此事多说什么。今年春天至尊念独孤信多年独守陇右,已召他还朝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觉得突然不认识他了。他何以会告诉我如愿的事情?他不是自小就很讨厌他吗? 见我看着他,毓儿不由有些慌乱,说:“近些年,我……我渐渐懂了一些事情。” 我顿时心下了然,微微笑了笑,又有些赧然。怎么竟会被一个晚辈同情起当年错乱的情事。 我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轻声说:“这是我们上一代的事情,与你和金罗都无关系。你只须记得,你是宇文泰的儿子。” 他那年轻的脸上稚气未脱,显出一丝困惑,却很快掩去心事,也笑了一下,恭敬地垂手说:“毓儿明白了。” 见他有些拘束,我又问:“你阿父最近如何?身体可好么?” 毓儿说:“阿父一向精力旺盛的。最近忙着伐蜀的事情。” “伐蜀?”蜀地与中原一向隔绝,又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他如何突然要伐蜀? 毓儿说:“阿母是建康嫁过来的,说起来这事也同南梁关系不小。”说到这里他竟忍不住嗤地一笑。随即觉得自己失礼,抬手有些尴尬地摸了下鼻子,收起笑意正经地说:“听说萧衍虔诚礼佛,几个儿子倒是很不争气。自从侯景之乱以来,他几个儿子之间争夺帝位的战争一直没有停过。去岁四月萧衍的第八子武陵王萧纪在成都自立为帝,八月率军东下,准备进攻驻守江陵的萧绎――也就是他的七兄长。十一月时萧绎亦在江陵称帝。今年春天――也就是阿母快要临盆的那段日子,萧绎写了国书给至尊,请求我们伐蜀相助。阿父当时就说,伐蜀取梁,在此一举。那时诸将皆有异议,认为蜀地偏远难行,难有胜算,只有尉迟迥认为萧纪举大军东去,蜀地空虚,正可趁虚而入。阿父便派他去蜀地了。这几日传来捷报,萧纪潼州刺史杨乾运以州投降,引了尉迟迥的军队往成都去了。” 啊,伐蜀取梁。他的野心更加蓬勃了。不仅是邺城和成都,就连建康,也是他的目标之一。目下是伐蜀,大概下一步就是取梁了。 “南梁的侯景之乱可平了么?”说到取梁,倒让我又想起这件事。 “是。萧衍死后侯景立太子萧纲为帝,是为简文帝。后来大统十七年八月,他又废了萧纲,自立为帝。去岁四月,梁将王僧辩攻下了建康。侯景东逃到胡豆洲被部将杀了。只是,王僧辩之后在台城亦大肆劫掠,听说景况更甚于侯景。建康只怕早已是满目疮痍,繁华不在了。” 建康被摧毁了,洛阳亦是一片萧瑟。如今这世间,只有长安还有安乐的景象。 毓儿小心翼翼:“我听说,阿母的娘家人亦在侯景之乱中……” 听他提起,不由得伤感又无力:“听说只有我阿父因迁任江陵太守躲过一劫。” “啊,那倒是不幸中的万幸。”毓儿感慨道。 我突然想到:“你阿父可是已经有了进攻江陵的想法?” “这个……”毓儿欲言又止,支吾片刻,说:“目前蜀地还未彻底平定,无人敢揣测阿父的想法。不过我私下里猜想,阿父既知道外祖父在江陵,想必也会顾及这层关系,不会赶尽杀绝。” 军国之事,不与妇人言。他谨守着本分,一字不漏。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如今这情势,若是在蜀地的战事不顺倒还好说,若是尉迟迥顺利攻下蜀地,那江陵就岌岌可危。 如今梁主萧绎和父亲俱在江陵,一旦交兵,若是宇文泰败了,顶多就是损兵折将。可是若梁败了,便是倾国之祸。父亲虽是一介书生,却也有文人的气节。当自己的女婿成了敌人,他又怎会向他乞饶? 第八十八章废帝二年(公元553年)- 秋 我不明白一个人会对权力痴迷到什么样的程度。(.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更无法想象一个三次舍身寺庙不愿为帝的人,竟有一群为了当一天的皇帝可以抛弃千秋功业的儿子。 萧纪一定是失去了理智。尉迟迥已经打到了成都,他却宁愿舍弃成都也要攻下江陵。军队里的蜀人人心思变。 到了七月,萧绎见时机成熟,便对萧纪发起了反攻。长江两岸十四城纷纷背弃萧纪,开城投降。萧纪在硖口的船上被萧绎的大将樊猛活捉,随即和他的儿子萧圆满一起被杀。 没过几天,萧绎宣布将萧绎以叛逆的名义在族谱上除名,改姓饕餮。 萧绎终于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他的兄弟都被他杀了,只有一个在襄阳依附着宇文泰的萧詧还活着。 他终于成了唯一的皇帝。 宇文泰也得到了他想得到的。汉中、益州全境尽入他手。 我每日遣眉生出去打听消息,得知萧绎一直留在江陵,似乎并没有还都建康的准备,只是遣王僧辩和陈霸先驻守建康和京口。 听说武昌太守朱买臣对萧绎说:“建康旧都,山陵所在;荆镇边疆,非王者之宅。”极力主张他还都建康。可是萧绎却认为建康凋残,江陵全盛,坚持要留都江陵,不愿东归。 他们都忘了,建康曾经有过怎样的繁华。他们都忘了,是谁让繁华的建康凋残。 我只是担心父亲。 然而宇文泰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听前来探望的觉儿偶尔说起,似乎这阵子在忙着内政的事情。 转眼到了十一月。这天眉生去街上买丝线,我独自在房里逗着已经八个多月大的玉珑玩。小孩子长得快,转眼间已经会口齿不清地唤“家家”了。 到了晌午,眉生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我一见她,寒冬腊月的,额头上竟沁着细细的汗珠,不禁诧异:“你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她喘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说:“夫人,不好了,太师刚才下朝的时候被人行刺了!现在外面乱成一团,到处在戒严!” 我的心猛的一跳,惊得拿在手中逗弄玉珑的小布偶也掉在了地上。 “是谁干的?他怎么样了?” 不敢去多想,怕一不小心,就想到最坏的结果。连想都不敢去想。 眉生气喘吁吁:“我不太清楚,是方才在街上突然就开始戒严,从皇宫到城外云阳宫一路都有侍卫把守,谁都不准通过。我是听路人私下议论,说是太师下朝的时候在宫门口遇刺了。其他的情况谁都不知道。[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如此语焉不详,怎知他安危? 我将玉珑放到眉生手上,自己抬脚便往外走。 眉生追在后面喊:“夫人要去哪里?” 我边走边说:“让他们赶快备好车,我要去云阳宫看看。” 可是一进入主街道便遇上了戒严。路两边都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士兵,马车根本无法进入。车夫回过头来为难地说:“夫人,过不去了。要不要同他们说明身份,或许可以从大路直达云阳宫。” 我低头犹豫了一下。便是此刻对别人说出自己的身份,这种草木皆兵的时候,谁会信呢?节外生枝。 “你将车驾回去,我走着去。”我下了车。 “夫人。”车夫不放心,“您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可如何是好?要不回去调两个侍卫来跟着。” “不必。”我心急如焚,转身就沿着路往云阳宫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我听见有人压低着声音偷偷说,这次行刺是皇帝主使的。 “刚才你们都没看到,我却见到了,那从皇宫出来的马车的车壁上都渗出血来。宇文泰只怕凶多吉少。” 我一路听着,心惊胆战,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立刻飞过去看看他究竟如何。 等我走到云阳宫门口,已经斜阳西沉。 门口依旧有大夫提着诊箱进进出出,我想上前去,却胆怯了。 也许他并不愿在这个时候见到我。 可是我只想知道他的安危,只要有个人告诉我,他毫无大碍,我便可安心离去。 我一直在云阳宫外远远地徘徊,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看见随着夜幕降临,大夫一个一个都出来了。 个个表情严肃,令人心乱如麻。 这时门里出来一个人,远远朝我走过来。我一下进退两难,正在犹豫间,看清了来人是莫那娄管家。 他走近前,看清了我,惊道:“夫人怎么在这里?方才门前侍卫说有个妇人一直在外面徘徊,还怕是同刺客有关,便来禀报我了。怎么会是夫人?” “他怎么样了?”我的心紧紧地提着,那弦一触即断。 莫那娄说:“伤在了肩上,并无大碍。太师这会儿外敷内服的药都用过了,正在休息。夫人放心吧。” 一颗心这才啪地掉落下来,砸得胸腔一阵生疼。 “是谁干的?” “是尚书元烈。已被太师的侍卫当场斩杀。” 尚书元烈。他是当今皇帝元钦的叔父,这件事,大概同皇帝是脱不了干系的。 可是既已将他当场斩杀,也就是说宇文泰不愿再追究下去了。若是追究到了元钦的头上,又该如何? 见我发愣,莫那娄说:“夫人进去看看太师吧。” 我尴尬一笑。我这样步行匆匆前来,仪容不整,鬓发散乱,怎堪与他相见? “知道他没什么大碍就行了。不用进去见他了。”我轻轻说。 “那夫人……”莫那娄有些迟疑。 “我这就回去了。”说罢鼻子竟有些酸。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连关心他都要如此偷偷摸摸。我已这样卑微了! 莫那娄的表情有些难堪,又有些惋惜,说:“我遣辆车送夫人回去吧。这天都要黑了,离长安城还有些路程,您又孤身一人,只怕路上不安全。” “不用了。”我转身就走,狼狈得只想快点逃遁。 走出去不远,一个人从后面追上来:“夫人!夫人慢走!” 我回过头,竟是纥奚东。他快步跑到我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说:“太师已经知道夫人来了。太师请夫人入云阳宫。” 我大为尴尬。怎么会让他知道我来了这里。 只得胡乱整理了两下鬓发,跟着纥奚东走了进去。 这是我第二次进云阳宫。那些庭院回廊都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寒冬萧条,葱翠的植物都凋敝了。 纥奚东将我带到一间大殿门口,轻声说:“这是太师的寝殿,夫人进去吧。”说着伸手帮我推开紧闭的门。 我觉得心跳得很厉害。这样一个被他嫌恶的落魄的女人,竟连见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寝殿里空荡荡的,又大又旷,满室烛光摇曳,只有这些橘黄色的烛光填充着空旷的屋子。 我慢慢往里走,每走一步,都想转身退出去。他的身边,此时也许正围绕着那些年轻美丽的姬妾。我的出现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我转身欲逃——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明音。”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柔的,沙哑的,疲累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转过身去,隐约见到那头远远地隔着一片白色的轻纱,他的声音是从那片白纱里面传出来的。 我抬手将眼泪擦掉,慢慢走了过去。 掀开那片白纱,里面是一张很大的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孤单地半倚在床头,神情无比冷清。 他的左肩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脸色也有些苍白。毕竟是老了,很难经受得起这样的伤害。 站在他面前,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他,手足无措。 他也抬眼看着我,不说话。 我不敢同他对视,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问:“你没事吧?” 他这才沉沉叹了口气,伸手来拉住我的手,说:“非要我有个三长两短,你才肯来看看我。” 我更加慌乱,不知他是何意,被他握住的手心拼命冒汗。 他却噗嗤一笑,将我拉着坐在床沿上,伸手抚着我散乱的鬓发说:“既来了怎么又想偷偷地走?若不是门口的侍卫认出你就让你这么走了,我还真以为你如此冷心冷肺,不问我死活了。” 我轻轻一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肩上的纱布,问:“这是说的什么话。早上眉生出去买东西,匆匆忙忙回来同我说你遇刺了,我都吓坏了。——伤得严重么?” 他摇摇头:“皮外伤,未到筋骨,修养两天就好了。” “可是至尊指使的?” 他的表情一下子阴郁下去:“人已经杀了,不说这事了。” 他是不愿多说了。他虽把持朝政多年,却也是兢兢业业为着元氏的天下多次出生入死,从未有不臣之心。然而从孝武帝到文帝再到当朝的皇帝,他们都忌惮他,寻着机会就想置他于死地。 才刚刚吞并蜀地,就又一次想要取他的性命。难免心寒。 当年如愿也同他说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不开心,我也不痛快。久别之后,竟相对无言。我站起身:“你既无大碍,我就回去了。” “明音。”他伸手拉住我。 正要开口说什么,却低头看着我的脚。 我低下头一看,立刻羞赧得无地自容。刚才一路步行赶来,鞋上沾满了泥土不说,那丝绸的鞋子又极不耐磨,此刻前面已经通开两只洞,连从那洞中伸出的白袜子上亦沾满了尘土。 我慌忙缩了缩脚,扯了扯裙子,狼狈地想把那双脚遮住。——可连裙裾都脏了,还破了几处。 宇文泰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瞧你,还像个小姑娘似的。这是去哪里野的,扑了一脚的泥。” 我赧然:“街上都戒严了,马车走不了,我只好步行过来。” 他听了,脸上的笑意隐退,默默看了我良久,说:“天色晚了,今晚别走了。留下来陪陪我。” 他受伤了,脆弱又孤单。 我点点头。 一大堆侍女簇拥着,服侍我洗完澡,换上簇新的衣裳和鞋,披着半干的长发又回到他的寝殿。 他端详着我,取笑说:“这便回复几分模样了。” 正说着话,寝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第八十九章废帝二年(公元553年)- 冬 宇文泰不乐意此时被人打扰,不满地开口问:“谁啊?怎么不通报就进来了?” 那头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跑过来,欢喜地笑着:“真的是家家来了吗?” 宇文泰一听也笑了,从床上又坐直一些:“是祢罗突呀。[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邕儿跑进来,见到我,眼睛一亮,一下子扑在我身上,甜腻腻地撒娇:“真的是家家呀!” 宇文泰皱起眉:“都十岁了,怎么还往阿母身上腻?快点下来!” 邕儿吐了吐舌头,乖乖离开我,站到他面前问:“阿父伤好些了么?” 宇文泰一笑:“死不了。” 邕儿突然叹了口气:“真是伴君如伴虎,阿父为至尊殚精竭虑,至尊却要阿父的命。” 宇文泰问:“你听谁说的?” 邕儿说:“这还用听说?想想都明白了。阿父一直功高震主,元氏本来就如履薄冰。之前高氏又废君自立,至尊这是害怕自己也有这一天吧。” 宇文泰的表情讳莫如深,说:“好了,难得你阿母来了,不谈这些朝政之事。――你阿干呢?” 邕儿脸上那股子不和年龄的成熟气一扫而空,转眼那个甜腻欢快的孩子又回来了:“阿干在读书呢,说天色晚了,不敢来打扰父母,明早再来拜见阿母。” 宇文泰有些欣喜,对我说:“你不在这些日子,陀罗尼的功课颇有进益。他自己也聪慧好学,我觉得颇为欣慰。” 又伸手一捏邕儿的鼻子:“就是这个东西不成器,整日只知道玩耍和卖弄小聪明。” 邕儿不满地摇头甩开他的手,说:“邕儿才没有卖弄小聪明。是那些人都太笨了而已。邕儿也有用功读书啊,最近都在读《六韬》和《太公兵法》。” 宇文泰有些诧异,抬头看看我,又低头对他说:“你看得懂《六韬》?” 他这么诧异不奇怪。《六韬》相传是周代姜太公吕望所著,共六卷六十篇,从治国用人到战略兵法都有论述。太史公书中就评价它“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 而邕儿才不过十岁。 可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令人震惊,睁着一双童真的眼睛看着他阿父说:“能看懂啊,而且受益颇深。” 宇文泰一笑,大概是不信他如此年幼竟能读懂六韬,有意要奚落他:“那阿父来考考你。若你面对一个很强大的敌人,你没有足够的力量能打败他,但又必须要打败他。你怎么办?” 邕儿想了想,说:“《三疑》中说,夫攻强,必养之使强,益之使张。太强必折,大张必缺。要攻打强大的敌人,不妨让他骄傲自大。[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文伐》中也说到,表面上尊崇他,麻痹他,投其所好,亲其所爱,阴赂左右。给他美人和珠宝,收买他的内臣,与他伪结亲谊。然后就可以抓住他不设防的时机,一举将他击溃。” 宇文泰听了,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你小小年纪,竟一肚子诡计了!” 邕儿却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阿父当年在尔朱荣帐下时、在贺拔岳帐下时也不在韬光养晦么?让元氏和柔然结亲,不也是伪结亲谊么?” 宇文泰板起脸:“这些都是当年情势逼人,不得已而为之。你年纪尚小,少学这些阴险诡诈之术,还是要像你阿干一样多学一些孔孟之道才是正途。” 邕儿一脸不屑:“孔孟虚伪。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天下乱了两三百年了,哪一天君君臣臣了?若是恰逢盛世,自然可以用孔孟之道来维护统治。可是在乱世里,孔孟之道是行不通的。阿父你难道自己真的信孔孟之道?” 眼看宇文泰还要同他理论,我连忙拉过邕儿说:“不要同你阿父顶嘴了。这父子俩怎么说着说着就要争起来了!” 宇文泰立刻也收起了争论的架势,说:“好了,你回去睡觉吧。我同你阿母也要休息了。” 邕儿笑嘻嘻贴在我耳边说:“阿父争不过我就赶我走。” 我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去吧。” 他朝着宇文泰又行了个礼,恭敬说:“阿父好生养伤,儿子明日再来探望。” 看着他走远了,宇文泰无奈地笑,却也无比欢喜,说:“几个儿子里,祢罗突最得我心。我不会看错,将来成我志向者,必是此子。” 可随即又有些担心:“只是他天资太高,我担心他年纪轻轻就过于引人注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我猛的想起几年前那个在福应寺在叫做史元华的人所说的疯话。 有至贵之相,可惜寿数不足以称之。 今日想来,一阵心惊胆寒。然而这却是我最无能为力的。 在他身边依依躺下。他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臂揽着我,又说:“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已给陀罗尼订了婚事。本想着该同你这个做阿母的商量,可是一直也没有得空去那边找你。” 觉儿十四岁了。 “是谁家的女孩?”我问。 “晋安公主元胡摩。” “你要觉儿去适公主?”我有些不快。晋安公主是先帝的第五女,当今至尊的妹妹。不要说公主一向是难相处的,便是刚刚发生的这件行刺,也令我不想觉儿和皇家沾上任何关系。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算是安慰:“你也明白这种婚姻是怎么回事。和元氏结成姻亲,也可让至尊安心。” “伪结亲谊?”我白了他一眼。 他噗嗤一笑:“你倒学得挺快。” 我叹了口气:“觉儿怎么说?情愿么?” “他明白个中情由,没什么勉强的。”说到这里,宇文泰顿了一下,说:“那个灵心,自小服侍他的那个侍女,我已同意他纳为姬夫人了。” 我这才稍稍安心。觉儿从小就喜欢灵心那丫头,也习惯了她的服侍。纳了她做姬夫人,好歹身边还有个可心贴心的人陪伴。 已渐渐明白,宇文氏的孩子,自出生起就不可能像平常人那样去生活和选择。他们在父亲和家族的庇佑下享尽富贵,自也有要为家族分担的重担。 婚姻,只是其中非常微不足道的一种。 宇文泰受了伤,很快便沉沉睡去。我却久不成寐。他呼吸的声音响在我耳边,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恍如隔世。怎么又如从前般恩爱?那些冷言冷面、那些欲言又止都去了哪里? 他如今在伤中,脆弱又敏感。等到他好起来,我便又成了那个背叛过他的、可恶的女人。如今他身边全都是身心完全忠于他的女子,我这样的人又算什么? 不过是他偶然想起时心底泛起的一阵陈旧又怀念的气味。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心中忽甜,忽酸,忽苦。心虚茫然。 转眼,窗外就泛白了。曙色无比苍茫,斗列的星辰隐退,天际泛白,泛紫,泛红。天边发出五彩的光,似微笑。 真愿如此庭院静好,岁月无惊。 他还在沉睡。是受伤,又受了惊吓。他是该好好休息一夜。 我看着他,心中澎湃。 几年间,我努力于无忧无悔无爱无恨,只为了那无数孤独的夜晚能安然入睡。可昨日狼狈地跑来探他安危,功亏一篑。 爱的还是爱,恨的还是恨。且忧且悔,依旧是一个平凡女子。 软弱之际,爱恨大举入侵。 他熟睡中的表情是那么安静而无害,鬓角花白着,令人怜惜。 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抚了一下。他有些醒了,轻哼了一声,不安地转动了一下头。片刻又睡沉了。 眼中噙起泪光,一片模糊。真希望他永不会老去。不愿见时间对他的残酷。他永远做那个鲜衣怒马少年轻狂的宇文泰,举手投足,光芒万丈。多好。 却眼睁睁看着他渐渐屈服于时间,无可奈何地,百花凋落。 我悄悄起身,将寝殿四周角落里点了一夜的蜡烛都吹灭。青烟袅袅腾起,伴随着一股好闻的烟火味。刺着鼻子,却那么真实。 我穿衣挽好发髻,轻手轻脚地出门去。走出院子,看到莫那娄守在那里。 他见到我,一躬身:“夫人如何这么早便起了?可要先用早膳?众位姬夫人和妾已经等着拜见您了。” 我在聆音苑数年,除了叱奴氏之外未有人来。昨夜宇文泰将我留在寝殿,今早便都赶来拜见了。 也不知这富丽空旷的云阳宫里,这几年又多了几个新人。 我是嫉妒的。想到那些年轻娇艳的面容,那些软凸轻荡的身段,一个个都是春风里的百灵,艳阳下的娇花,没来由的嫉妒。旧人见新人,除了心酸,还能怎样? 便笑了笑,说:“都免了吧。你去准备车马,我这就回聆音苑了。” 他一愣,犹犹豫豫地去了。 片刻,又回来,说:“车马在门口等着了。可是……” 我往外走,边走边问:“怎么了?” 他站住不前,说:“夫人应该明白太师的心思,为何还要回那地方去?” 我停住脚步,愣了片刻。 他的心思?他的心思我怎么敢猜,又怎么猜得到? 低头看着自己脚上崭新的丝履,一笑,抬头说:“我喜欢聆音苑。” “可太师,还有公子们都希望夫人搬来云阳宫啊。这云阳宫,本就该是您来当家的。” 我回头看着他。他也老了。头发白得厉害,脸上的褶子一道一道。他跟着宇文泰将近二十年了。一直兢兢业业,尽忠职守。无论是在丞相府还是在云阳宫,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和宇文泰也算半是主仆,半是朋友。 现在能同我说这话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我想了想,说:“云阳宫太大了,我住不惯。” 他垂下眼睛,似是十分失望。过了一会儿,问:“聆音苑的仆从可够用么?要不要再派几个过去?” “不用。那里一切都好。自从玉珑出世,已经添了很多仆人了。”我说。 我上了车,正要让车走,莫那娄又一把抓住车辕,说:“夫人,留下来吧。您这样走了,太师醒来会伤心的。有些话太师说不出口,可是他天天都在惦记啊。” “我……”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了。这里有你们照顾着他,我放心的。” 马车沿着街道缓缓走动。我掀开车帘子抬头看去,天边红云铺天盖地,层叠漫卷。很久没见过这样瑰丽的朝霞。只不过,随之而来的便是暴雨吧? 朝霞不出门呢。 街道依旧还在戒严着。大概借着元烈行刺的事情,宇文泰还会处置一批同他交从过密的人。他太明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这又是个清除异己的机会。那一刀不能白白承受。 他是该住在云阳宫那样旷大的宫殿里指点江山的人。 而我只想要一个聆音苑,静静地生活。 第九十章 恭帝元年(公元554年)- 春 元烈的行刺终究还是打破了我和宇文泰之间的僵持。[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虽然我未搬入云阳宫,但他却频繁地出入聆音苑。 玉珑也因此成了一个幸福的女孩,就像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女郎一般,爹宠娘爱,无忧无虑。 是他的掌上明珠,千宠百爱都觉不够,恨不得世上所有的珍宝都搜罗了来堆在她的面前。她笑一下,他就觉得通体舒泰,无比安乐。 宇文泰并没有就元烈行刺一事大肆捕杀皇帝的亲信,只是将几个直接参与计划行刺的同谋诛杀之后便不再提及此事。我私下想,也许这件事情真的是至尊主谋。昔年宇文泰为了亲结柔然逼死了他的生母乙弗皇后,这些年来他一直怀恨在心吧。 次年正月里,宇文泰又做了一件大事。作九命之典,以叙内外官爵。以第一品为九命,第九品为一命。改流外品为九秩,亦以九为上。又改置州郡及县。共改州四十六,置州一,改郡一百六,改县二百三十。我们曾经长住的东雍州也改为华州。 与此同时,皇帝却亲自策划了一次诛杀宇文泰的行刺。父亲十七年的傀儡生活令他压抑和不满,元烈的死又大大地刺激了他的斗志。他下定决心要置宇文泰于死地。 然而提前泄露了机密,被皇城内掌管禁军的李基、李晖和于翼知道了消息。李基是李远的次子,李晖是李弼的次子,而于翼又是于谨的次子。他们都是宇文泰多年的心腹。 历史是相似的,却又大相径庭。永安三年时权臣尔朱荣被皇帝诛杀之前也是大约这幅情形。然而这一次,上天选择的是宇文泰。 宇文泰勃然大怒,忍无可忍,得到消息的次日便召公卿商议,将皇帝废黜,幽禁在雍州。随后又拥立齐王元廓为帝。 这是长安的第四个皇帝了。 宇文泰又愤怒又失望。整夜地失眠。 自孝武西奔之后,关中贫瘠,饥寒满目。十几年来不管是军事还是内政,宇文泰都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他虽然专权于长安,但并不是是非不分滥杀无辜的人,反而不分士庶,大力选拔优秀的人才进入庙堂,对元氏宗亲也一向谨守该有的礼制。 可元氏还是不想让他活着。功高震主,在元氏的眼中是多么大的一个威胁。 想起他从前说的,到了那个顶点,想要的只是活下去而已。 世情荒凉。 他说:“长安和整个关中都是我一手经营的。[.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这关中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二十年呕心沥血,多少日夜难以成眠,又有多少次在战场上险些丧命。我不可能把他交给无能的人,让关中又一次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可是你不可能一千年一万年地守着关中。”我仰头看着他。这铁铸的怪物。只和我去山林田野隐逸不好吗?只做最普通的农夫和村妇,又何尝不是快乐?权力吞噬着我对幸福的渴仰。 他转头看着我,目光灼灼:“觉儿和邕儿都是治国的大才,他们的孩子也不会差。关中地区早已是我们宇文氏骨血里的一部分。我还要吞并东边,吞并南边,统一天下。” 啊,我深怨着他,却又清清楚楚地明白他的渴望这已经不再是对权力的执迷。这是他对生命的热爱。 他固执地决定着孩子们的命运。 我心里头很慌,没来由地慌。他如同一支蜡烛,用力地燃烧。可是岂不知,燃烧得越用力,就熄灭得越快…… 四月里,新帝在宫中置宴,大飨群臣。 而另一边,宇文泰命人将被幽禁在雍州的废帝鸩杀了。 不久,皇帝下诏,封邕儿为辅城郡公,邑二千户。 八月间,虽已入秋,暑气却还未肯消散。这天下午,天气热烘烘懒洋洋的,我刚刚午睡起来,正要让眉生将玉珑带来给我看看,就听到门口的侍从恭敬地声成一线:“洛阳郡公到!” 是觉儿来了。我一笑。他如今诗书骑射都要学习,宇文泰还特意请了苏绰给他讲治国用人之道。看来宇文泰要立他为嗣子的心意仍然没有改变。 也因此,觉儿已没有很多时间来聆音苑看我。 只见他穿着赤红色的翻领胡服,铜带钩,乌色革靴,梳着一头辫发,腰后挂着一只刺绣箭袋,背上还背着一张檀木雕花弓。满脸的汗水,一看就是刚去骑射回来。 远远见了我,咧嘴一笑,抬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唤道:“家家!” 正在长身体,声音亦在发生着变化。慢慢就从孩子成了男人。 我心里疼爱着他,抬起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汗水,混着灰土,擦得我袖子上乌糟糟一片:“这是去哪儿疯了,大热的天也不怕热坏了。” 他笑着说:“今天苏先生家中有事,没能上课。我便一大早出城打猎去了。不知不觉就过了晌午,这才往回赶,刚好经过家家这里,就进来讨口水喝。” 我嗔道:“讨口水喝倒是小事,只是别只有口渴的时候才想起家家来。” 他憨憨一笑:“哪能啊。时时都惦记阿母呢。” 我将他带进屋里。早有侍女端来新打的井水,递上干净的巾子给他洗脸洗手。我坐在一旁给他打着扇子。一会儿,又有人端来盛了葡萄和桃子的果盘。 觉儿一看,笑着说:“家家这里好吃的真不少,比云阳宫里也丝毫不差呢。” 我说:“这些都是前两天你阿父遣人送来的――他近日怎么样?好几个月没见他了。” 觉儿说:“阿父近日很忙。也是自从上次元烈行刺一事之后,精力突然大不如前了。” 我也感觉到了。虽然伤势不重,但是总像是有一种精气神从他的体内悄悄溜走了。赤兔马踏平天下,方天戟震动乾坤,气吞日月,虎视六合,一转眼都是昨天的事了。 原来从前看他只是样貌衰减,这一回,才是心神一点点衰老下去。话也少了。因为老去,话越来越少。 时光摇曳匆促。热血抵不过心寒呀。 我在一旁看着觉儿拿着巾子细细擦过脸颊和颈子。白皙的皮肤被烈日晒得微微泛红。小时候杏一般圆圆的眼睛变得细长了些,那高耸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同宇文泰一模一样。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呢。 “我还记得你刚出世时的样子呢。那时候你阿父还屯兵在华州,直到你满月才回了长安见到你。怎么一转眼,你都要成婚了。”看着他,思绪就回到了从前。 觉儿放下手中的巾子,冲着我一笑,说:“成了婚,不还是家家的儿子么?” 他已经长得比我高了。才十五岁,这几年还要抽条似的猛长个子。渐渐就脱去稚气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天地广阔高远,雏鸟终有离巢的一天。 然而想到宇文泰如今的处境和心境,我倒宁愿这几个孩子生在平凡的人家,有最普通的人生。 伸手抚了一下他还在发热的脸颊,笑了一下。愿他们永享富贵和安乐。 他说:“家家知道么?五月柔然遣乙旃达官入侵广武的事。” “知道啊。”五月时宇文泰在聆音苑时同我提起这件事,说是派了柱国大将军赵贵前往平乱,斩首数千级,凯旋还朝。 觉儿笑道:“家家一定不知道后面的事情。柔然随即被突厥人击溃了。柔然可汗郁久闾邓叔子领着残部数千人竟来投降阿父,请求庇护。” 这我倒真的不知道,只记得几个月前确实听说长安城里吵吵嚷嚷,来了很多柔然人。 “你阿父倒也容得下他们。”我笑了一下,拈起一颗葡萄,轻轻剥去外面的皮,放在邕儿面前的一只水晶小盏里。 觉儿说:“这倒也不是容得下容不下的事情。如今突厥日益强盛,若是没了柔然,我们不是成了突厥眼皮子底下的目标?阿父自然是想留着柔然制衡突厥。因此邓叔子一行在长安还颇受礼待。” 稳定西边,对抗东边一向是宇文泰的策略。他忍让柔然多年,到了此时,还是不得不容忍着。 这样想着,将手中剥好的一颗葡萄送到觉儿嘴边。 心中突然一动。从前的时候,也曾这样将剥好的葡萄送到宇文泰嘴边呢。那都是哪一年的事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就是对夫君和孩子无尽的牵挂和期盼。 觉儿吃下葡萄,接着说:“只不过,突厥人态度强硬,写来了国书,要求阿父交出邓叔子等人,便与我们缔结盟好。否则兵戎相见。” 局势风云变幻。刚赶走了狼,又遇见了虎。 “你阿父怎么说?” “阿父将邓叔子一行交出去了。突厥人将那些人里的成年男子全部杀死,女人和孩子全部分给了各部王公。邓叔子本人被突厥使者当众斩杀于长安青门外了。就是前两天的事。” 我倒是有些诧异:“你阿父如何这么轻易就将邓叔子交出去了?”按照他的脾气,怎么也要多谈点利益回来才行。柔然一亡,我们就真的在突厥的虎视眈眈之下了。 觉儿叹了口气:“阿父目下也是无暇西顾了。江陵的萧绎前阵子送来国书,竟然提出要按照旧图同我们划定疆界,又瞒着我们勾结高氏。听统万突阿干说,来使言辞相当悖慢。阿父未当场发作,使者走了之后却大发雷霆,直言要荡平江陵斩杀萧绎。” 按旧图划定疆界,就意味着宇文泰要还回西蜀和江汉,之前尉迟迥的西征变成为他人作嫁衣裳。宇文泰如何能答应? “你阿父真的打算攻打江陵?”我还是有些慌的。父亲还在江陵,若是宇文泰决意南征,父亲身为江陵太守,必躲不过一场浩大的战火。他一介书生,如何同宇文泰手下这些南征北战多年的柱国相抗衡? “应该是不会变了。阿父纵横捭阖二十多年了,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他同群臣说,古人道:天之所弃,谁能兴之,说的就是萧绎!” 天之所弃。 宇文泰想让萧绎为天所弃! 顿时心乱如麻。 留觉儿吃了晚饭,将他送到门口。他依旧笑嘻嘻的:“家家早些歇息吧。我改天再来。” 我见他腰后的箭袋子绣得颇为精致华美,拿在手上看了看,说:“这手艺真是不错。” “灵心绣的。”他笑得有一丝羞涩。情窦初开的模样。 “你喜欢灵心,她又长你几岁,我同你阿父倒是十分放心她。将来她若生下长子,那孩子又还可以作为,便可按你们鲜卑人的习惯立为嗣子。晋安公主也欺负不到灵心的。” 觉儿默默点点头。大概对婚事还是有些不开心,嘟嘟囔囔说:“还是阿父有福气,可以将他喜欢的女子娶作正妻。” 我一笑:“我又不是他的原配,只是继妻而已。” 他急了:“怎么说都是有资格和阿父并肩站在人前的。灵心却没有这样的资格。” 我伸手掸了掸他肩膀上的衣褶:“她原是你的侍女,本就没有机会同你并肩人前。可是两个人的感情,并不需要别人来喝彩,自己明白就行了。越被众人瞩目的感情,越容易被破坏。” 说到最后,有些悲伤。也不知自己说的是谁。 见他还有不快,又说:“我们宇文氏的孩子,婚姻总不可能十分顺遂心愿的。好在你阿父还同意你纳了灵心是不是?你好生待晋安公主,就是在帮助你阿父。你也必不希望你阿父再被人行刺吧?有晋安在你府中,总多一重保障。至于你的心在谁身上,谁又管得了?你说是不是?” 我也成这样一个妇人,肚子里一箩筐理直气壮的大小道理,关于政治关于婚姻关于利益关于大局。可我曾经也是为了爱情可以豁出一切生死相随的呀。锦绣醉梦的前半生,只浓缩成这样一些曾经被自己耻笑的话,又说给自己的孩子听。 我也老了。 第九十一章恭帝元年(公元554年)- 冬 数日间辗转反侧不知所措。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宇文泰已被激怒,江陵岌岌可危。要怎么做,才能保住彼方的父亲不受到战火的牵连? 恨不得直接去找宇文泰,央求他放弃攻打江陵。可心里亦明白,这样只会让他更生气。我从未过问过他的军国之事,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做无谓的尝试。 他是把什么都分得太明白的人。正是因为我从不过问,有些要紧的事,他才愿意说给我听。 眉生见我几日来烦恼,悄悄对我说:“夫人何不给郎主写一封家书,要他以年老体病为由辞去江陵太守一职,告老还建康去?” 我忧愁无比:“可是依爹那个性子,怎么会在大敌当前之际提出告老还乡?” 眉生探在我耳边轻声说:“夫人可在信中稍加提醒……” 我有些惊骇。对宇文泰而言这样岂非是通敌?我若是将宇文泰要攻打江陵的消息透露给父亲,作为江陵太守,父亲必然会告知萧绎,早作防备。 甚至设下陷阱,诱敌深入。 岂不是害了宇文泰? 眉生轻轻说:“夫人要眼睁睁看着郎主城破殉国吗?” 她幼时淮河泛滥,家乡饿殍遍野。父母带着她从淮州逃荒出来,又在路上先后去世。她孤身流落在建康街头,被父亲捡回去抚养,虽说是婢女,却一直待她不薄,后来又随我陪嫁来到长安。她对父亲的感情并不是婢女对主人的尊敬那么简单。也正因如此,她多年守在我身边,不管繁华还是冷清,都任劳任怨,毫无二心。 “你让我想想。”我轻轻挥挥手,让她退了出去。 晚上我辗转难以入眠。大敌当前,父亲不可能独善其身要求回到建康。只怕我就算明白地告诉他宇文泰要遣大军攻取江陵,他也不会有半步退缩。 只会迎头而上,以身殉国。 几日未想到好的办法,这一天,聆音苑的大门却突然被破开了。 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闯了进来,身穿铠甲,手执长戟,满满当当站了一庭院。彼时乳母正抱着玉珑在庭院里玩,玉珑从未见过如此凶神恶煞的场面,当场就被吓得嚎啕大哭。 我闻讯连忙跑出去:“你们要干什么?是谁派你们来的?” 心里却在暗暗发慌。难道是宇文泰在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片刻,宇文泰大步走了进来。[.超多好看小说]穿着玄色的朝服,仪态整肃,双眉紧锁。见到玉珑哭得满脸通红,头一偏,说:“让玉珑回避吧。” 乳母立刻将玉珑抱到了后堂。 “出了什么事?”见到他完好无损,我才稍稍松了口气。可为何要在聆音苑摆开如此的架势?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你到底怎么了?”我被他看得心虚。他已有数月未来,上一次走的时候还是温言软语,怎么一转眼就这幅模样? 他一言不发看着我,手往后一伸。身后的纥奚东立刻上前一步,将一封书信交到他手上。 见到那信封,我的心没来由地一颤,有了一种巨大的不安。 他立刻捕捉到我的心思,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摇摇头,硬生生按下心头涌起的那个猜想。 宇文泰的脸上翻涌着死死压抑的怒气,将书信甩在我身上:“那你自己看!” 我将那书信牢牢按在胸口,却怎么也不敢打开。仿佛那里面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若将它揭开,这光天化日,我会被碎尸万段。 我看着宇文泰愤怒得微微变形的脸,感觉心底腾起无法抑制的恐惧。轻轻抽出那信封里的薄薄一页纸,只看了个开头,身体已经凉透。 父亲大人,宇文泰不日将遣大军攻打江陵。请父亲即刻告老还乡回到建康,以避祸端。明音上。 我惊诧莫名。何以会有这样一封书信,还落在了宇文泰的手里? “这……这不是我写的。”我无力地辩解。 “这当然不是你写的!”一声断喝,我忍不住浑身一颤。 他的脸上愤怒翻涌,看着我的眼神似乎是想将我一口咬碎吞下:“但这封书信是从这聆音苑出去的!” 我难以置信。他竟怀疑我到这般地步:“你认为是我让人写的?” “除了你还有谁?”他咬牙切齿,“除了你还有谁会关心那边的死活?” 我的心里始终盘桓着一个名字,然而恐惧却揪住我,不让我继续往下猜想。是谁暗自往江陵传信?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你的人搞错了?还是……” “我的人不会搞错!”他的手用力一挥打断了我,“明音,你知不知道,这是通敌的大罪!若是你坐实了这个罪名,我也保不住你!” 我的心里有些凉意。他就是不信我。 我看着他。他情绪平稳了一些,但仍旧一脸怒色。那样的看着我,眼中有无奈。他也保不得我?他竟就信了,我会这样匆匆地、不加掩饰地瞒着他往外传递消息。 我垂目,轻轻问:“你不信我吗?” 他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明音,如今我信不信你已经不要紧了!要紧的是这书信确是从聆音苑出去,在长安城外被截获的!你是聆音苑的主人,若是查不到传递消息的人,你就要背上这罪名!” 我扭过脸去恨恨说:“你要怎样,请便吧!只不要吓到玉珑。” 他松开我,挺直了腰背,对身后的士兵说:“进去搜。” 这时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侧院的方向传来:“不用查了,书信是我写的,夫人并不知情,也和这苑子里任何一个人无关。” 眉生。果然是她。 她穿戴一新。身上是我给她的、她一直舍不得穿的妃色广袖丝裙,精心挽着三鬟飞天髻,粉面红唇,慢慢走了出来。 她从未如此精心修饰过自己,如冬天里骤开的一朵不合时宜的桃花。 我呆了。 宇文泰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冷冷下令:“拿下。” 立刻三五个士兵快步过去,将她扭翻在地。 她被摁倒在地上,半边脸紧紧压在地面上,并未挣扎。 我连忙拉住宇文泰:“等一下!是不是有误会?眉生不会做这样的事!” 宇文泰转向她:“你说。” 眉生在地上挣扎了几下,说:“夫人,我并非是要害你。而是郎主面临灭顶之灾,我无法不闻不问任由祸事降临到他头上。他对我有活命之恩,这也是我该报答他的时候!” “夫人和郎主有父女之情,和太师也有夫妻之义,不免左右为难。眉生愿意豁出命去做这件事。死也甘愿!” 我出嫁长安那年,她刚满十四岁。如今已三十有一了。近十年来我同她说了多次,要给她找个好人家将她嫁出去,可她总是不肯,说要终生在我身边服侍。 她是我身边惟一一个来自家乡的人。她明白我全部的苦乐。 然而我却从来没有认真去了解过她。 我看着被摁在地上的眉生,挣扎间,头上的发钗掉落在地上,嘴唇也咬破了。 我走过去,推开捉住她的士兵,将她扶起来。 她已含泪,看着我:“夫人,眉生还是连累了你。” 宇文泰转过脸去不看我们,口中吐出的话却是冰冷无情的:“侍女眉生私通外敌,证据已实,就……不必去见大司寇、受审查刑讯之苦了。直接带下去绞杀吧。” “宇文泰!”我一把拉住他,“你饶她一命吧!” 宇文泰的身子转向一边,并不看我。 只得在他脚边跪下,伸手抱住他的腿哀求:“你饶她一命吧。她跟随我快二十年了,若没有了她,这聆音苑里,还有谁可以同我说说话?” 他依旧不说话,也不看我。 庭院里除了我低低的哭泣声,就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然而,宇文泰还是坚决地说:“带下去行刑吧。” 我正要冲过去拦着,却被宇文泰一把拉住,紧紧锁在双臂间。 一阵杂乱纷沓的脚步声之后,耳边安静下来了。只有他的呼吸声还响在耳边。 “明音,我万不想,筹谋多年的取梁大计毁在自己的后院里。我不得不杀她。”他放柔了声音,试图令我接受事实。 然而我抬头看着他,这个花白着头发的雄心万丈的男人令我心中腾起一种巨大失望和恐惧。他与我的距离陡然远了。 真是夕阳西下水东流。他成了阴谋和权力的情人,而我只沦为他缤纷的江山英雄梦中一点灰白憔悴的影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同他的梦想开始格格不入? 我流下泪来,然而事到如今,还要揉软了心肠,为父亲求一线生机:“宇文泰。不要杀我的父亲。他年事已高,你放过他。” 他面无表情,脸是冰凉的。军国之事他从不退让,如今愈发冷酷无情。 “宇文泰!”我扯着他的衣袖泪如泉涌。怎的数月不见,他严酷至此? 他高高在上地站着,看都不看我一眼,只说:“前两天,于谨、萨保、杨忠、韦孝宽已率步骑五万前往江陵。战场上刀剑无情。我只能保证,若他为我们所俘虏,我可以让他在长安颐养天年。” 可他不保证在江陵城破之前,父亲就已经阵亡! 他不欲再与我多言,只说:“眉生通敌虽与你无关,但你总有管教不严之过。这段日子你就在这里闭门思过,哪里都不要去了。我也会告诉几个孩子,这段日子都不必来了。” 他大步而去,没有半点情面。 必已知道是觉儿将他要攻打江陵的消息告诉了我。也许觉儿已受到责罚。 两军对垒,难有亲情。说到底,还是不信我。正是战时,便将我软禁于聆音苑中,里外难通消息。 第九十二章 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从此我无听无言,被深埋在聆音苑这座荒冢里,身边除了玉珑,一无所有。(.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到了十二月的一天,下起了暴雪。 长安城已好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彤云密布,狂风呼啸。院中的银杏树被吹得哗啦作响。屋门稍有不严,寒风便夹着雪片闯进屋内。 玉珑嚷嚷着冷,我便让人用泥和了花椒涂在内室的墙上,挂起一层层挡风防寒的帘幕,又点了数个取暖的火炉。同她围炉而坐,将雪白的年糕置在炉火上烤软了给她吃。 玉珑长得极像宇文泰,比她的两个阿兄都更像宇文泰年轻时候的样子。那双漂亮的凤目,几乎就是宇文泰年轻时候的翻版。眉目如画,当年亦是一个细致多情的少年。 看着她的脸,有时候会恍惚不解。我同宇文泰也有过缱绻温柔的岁月吧。怎么到了今日形同陌路,连见一面都难。 我同如愿之间,终究是我负了他;可我和宇文泰呢?到底又是谁负了谁?难道我们之间从来都互不信任?事情怎的演变到如此局面?我想不明白。 忽听得墙外面人声鼎沸,嘈杂一片,隐隐还有哀嚎哭泣之声。这狂风暴雪的天气,有谁会聚在街上久久不散? 我唤来侍女:“你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片刻,侍女回来,嗫喏说道:“是……是江陵被俘的士民在……在游街示众。已经快要到苑子门口了。” 我惊起,拔腿就往门外走去。 门口的侍卫冰冷地拦住我:“太师有令,任何人不得出这个大门。” 心急如焚,抬眼看见那示众的队伍从风雪中缓缓走出来。两队黑袍士兵阵列两边,推推搡搡,打骂不止。 被拘押的士民衣衫褴褛,一路从江陵被驱赶到长安,已经筋疲力尽,伤痕累累。老幼妇孺相互搀扶着,啼哭不止。 宇文泰为何如此残忍? 忽然看见队伍的前面,被挟裹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有一个瘦弱的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根并不粗壮的树枝,颤颤巍巍,勉力跟着队伍往前挪动。 “爹!”我唤出声。 那不是他又是谁? 十七年过去,他已年逾花甲,垂朽至此。早该抽身离去,皇室衰微江山腐坏,做什么忠臣! 风声呼啸,他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从苑子门口过去了。 他早知道宇文泰为我修聆音苑。可是这种境况下,他没有力气抬头看一看当年让邹氏又满门荣耀的庭院。 我使劲推开守门的士兵冲了过去。挤开恹恹的、行尸走肉一般的人群,直冲到他面前。[] “爹!” 他的反应很慢,良久,才仿佛是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我。 他的目光浑浊暗淡,头发披散着,脸上有伤痕,嘴角还有血迹。他努力睁着眼睛看我,半晌,才开口:“明音。” “爹!”我紧紧抱住他,泪如雨下。 晶亮的液体也迅速从他的眼中滚落下来。他撒开手中的树枝,两手紧紧抓住我,颤抖着声音问:“明音,你还好吗?” 这话是该我问他的。 而我已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道皮鞭凌空抽下,隔着我身上厚厚的棉衣依旧火辣辣地疼。 我回头望去。是押送的士兵。那是我见过最丑恶的脸,横眉怒目,大声喝骂:“哪里来的刁民敢当街拦截押送俘虏的队伍?!不要命了吗?还不快滚开!!” 父亲一把将我护在臂间哀求:“打不得!打不得她!!” 我却一眼瞥见他破烂的衣袖下面,那些肿胀发炎的一道道伤口。 隔着棉衣尚且如此疼痛,何况他薄衣单衫,如何抵挡?我心如刀绞。 那士兵却越发凶悍,一脚踢上来。皮革的靴子坚硬无比,使足了力气毫不留情。我只觉得肋下一阵剧痛,已和父亲一起摔倒在地上。 “明音!”父亲唤我。 “家家!”又是玉珑的声音。她不知何时也跑了出来,见到我摔倒在地,吓得放声大哭。 我挣扎起身要去抱住她,那士兵却抢先一步将玉珑拎了起来,骂道:“天寒地冻的,什么人都来寻晦气!这得胜凯旋的队伍是可以随便冲撞的吗?!我们在前方浴血奋战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光躲在长安好吃好喝!!” 似是有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正寻到我们,要好好发泄一通。 玉珑在他手中吓得大声哭泣。 “你放开她!!”我扯住他的黑袍下摆。肋下在隐隐作痛,无法立时起身,只能仰头看着小小的玉珑在他手中恐惧地挣扎。 “住手!”聆音苑的侍卫纷纷赶来,一见这情景,吓得魂飞魄散。这太师最疼爱的女儿若是有三长两短,谁有命担待? “这是太师安定公夫人!你好大的狗胆,是嫌命长吗?!”侍卫大喝,两步上前从那士兵手中将玉珑夺下。 我一把抱住玉珑,紧紧护在怀中。 那士兵犹自嚣张:“吓唬谁呢?太师夫人怎就如此落魄,跪在这里哭爹喊娘的?” 这时一匹白马从后面赶上来,一个银甲将军跨在马上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不走了?” 那士兵连忙报告:“将军,有人拦截队伍,还冒充太师夫人。我正要教训他们……” 我抬头一看那马上的将军,心立刻定了下来:“杨将军。” 他一见我,面色凝重起来,随即翻身下马,毕恭毕敬行礼道:“真的是夫人。”又低头看了一眼还在嚎啕大哭的玉珑:“这便是玉珑小女郎吧。” 立刻脸色一沉,回头大骂:“怎敢对太师夫人如此无礼!” 那士兵瞬间面无人色,腿也开始哆嗦。 我已无暇顾及他的恐慌。肋下一阵剧痛袭来,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早已众叛亲离。 这是一条望不见头的路,阴风惨惨,渺无人迹,却总有哀惨的哭泣声在四周回荡。路边一团团通红的火焰灼得人要发疯。我慌乱地四下寻找出路。 这是哪里? 远远见对面来了两个人,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拦在我面前。一个问:“你是何人?私闯到此。” 另一个人看了我,说:“怎么是你?”他抬手推了推前一个人:“竟然是她。” 我上前问:“两位认识我?这是哪里?我找不到路了。可否指点出路?” 白衣的那个诡秘一笑:“我两个在这里是引路的,可不是指路的。你要说指点出路,我兄弟两个也不会。” 我看看他们身后那条蜿蜒的长长的小道问:“那这条路是通往哪里?” 黑衣的说:“这是世间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却不是你该走的路。还是另寻出路吧。” 我望着路两旁燃着的火焰和蔓生的荒草有些害怕:“可这四下除了这条路,哪还有路可走呢?” 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夫人怎么来了这里?” 我回头一看,有些面熟。再细细一想,竟是那年在福应寺前断言觉儿和邕儿寿祚不长的那个人。 好歹是曾经见过的人。在这里遇见,我立刻心定了不少。 “先生怎么也在这里?先生可知道这是哪里吗?” 他双手负在身后,笑吟吟说道:“在下知道这是哪里,却不能告诉夫人。这并不是夫人该来的地方,还是随我速速离开吧。” 那黑衣人见了他,说:“既是史先生来了,就快些带她离开。我兄弟还有差事要办。”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这怪人叫史元华。 史先生对着他们行了个礼,看着我说:“在下这就送夫人去该去的地方。” 说罢衣袖在我眼前一挥。 我只觉得耳边一阵呼呼的风声,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自己在哪里。 忽然风声就停了。身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不知是何处,史先生也不知去了哪里。 陡然觉得浑身酷热无比,陷在不断涌现的各色恐惧中。周围霍然出现了无数妖魔鬼怪,狞笑着,叫嚣着,红舌白牙要将我吞入腹中。 “啊――!!”我惊叫一声,嚯地睁开眼。 “明音。”耳边响起了宇文泰的声音。 我努力睁着眼睛,看到高高的屋顶,暗色的梁柱,四周是雪白的帷幕。 这不是聆音苑,这是云阳宫。 我偏过头,看到宇文泰坐在我身边。 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妇人,若不是靠着宇文泰的庇护,谁容忍我半分? 半生尊贵,不过靠着他! 我一动,肋下生生作痛。 他忙说:“你别乱动。受伤了呢,要好好养着。”说着脸上露出恨恨的表情:“那个不长眼睛的东西,我已命人砍去了他的双脚……” “玉珑呢?”我问。他人都和我无关,只惦记着那个无端受惊的孩子。 他一笑:“玉珑没事,祢罗突正带着她在前面院子里玩雪呢。” 我看着他,又问:“我父亲呢?” 他面色一黯,说:“我拨了宅子给他,可他性情刚烈,不肯独安,更以死相逼,执意要同其他文武百官一同在牢中受苦。” “你让我去见见他。” “现在不行,你身子还不好。受了皮肉伤,又发了几天高烧。等你身体好了,我再安排你们相见。” “你掳了多少人到长安?”想起那风雪中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我觉得心惊胆寒。 “十万左右。”他简单回答。 我心一坠。江陵城总共才多少人? “都要没为奴婢吗?” 他站起身,有些不悦:“朝堂的事你不要管。” “宇文泰。”我强忍着肋下的疼痛坐起来,“两国交战,百姓又有什么罪过?你放他们回去吧。” 他转过身,声音变得冰凉:“当日萧绎拿着旧地图要和我重新划定疆域时的口气何其可恨!我难消心中这口恶气!” “宇文泰……”我还想劝他。他却一挥手,不耐烦地说:“好了,我说了你不要管这些事。近日就好好在这里养伤吧。” 说罢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这寝殿真的很空旷。唯一有活气的,只有那几幅随风飘动的白纱帷帐。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难免心肠冷硬,不近人情。 怪道宇文泰同从前不一样了。 这云阳宫,亦是一个华丽的牢笼。 第九十三章 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攻打江陵的进程是如此顺利而迅疾。(.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宇文护和杨忠先占据了江津,以防萧绎兵败逃跑。两天后于谨率军到了江陵城下,列营为守。又过了两天开始攻城,当天便攻克了。 萧绎无奈写了降书,携太子等人到于谨军营投降。没几天就被侄子萧察用土袋压胸给闷死了。 接着便是浩浩荡荡的迁徙。宇文泰对萧绎怀恨在心,下令将江陵百官和所有的百姓都迁往长安为奴。 听说得以幸免的只有两百余家。 随后宇文泰立萧察为梁主,令他居于江陵,为魏附庸。 想来也讽刺。听说萧绎自幼聪慧过人,长大之后好文学,通工画,又精通佛典,下笔成章。他不好声色,颇有高名。本是和故去的昭明太子一样著书编纂便能名垂史册,却偏偏迷了心窍,也想要一尝九五至尊俯瞰天下的滋味。 才华横溢却胸无韬略的书生如何治理江山?何况生逢乱世。 倒是写得一手好诗。 “花中烛,焰焰动帘风。不见来人影,回光持向空。” 心中一动。不见来人影,回光持向空。 天黑了,他就回来了。眼下发青,面有倦容。到底是有了年纪,稍一熬夜,就脸色灰白难看。 连脚步亦是疲惫的。走到床边坐下,问:“今儿还觉得疼吗?” 我摇摇头,轻声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去见一见我父亲?” 他伸手抚一抚我额上的头发:“我会安排的。” 我黯然垂目。 他见了,说:“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一个人住在那地方。” “我在那里很好。玉珑也喜欢那里。”我把头侧向一边,眼角陡然湿湿的。岁月侵蚀,光阴冉退,只剩满目黑白,对这残酷多舛的命运连乞求都失去勇气了。 不敢去看他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脸,只听见他在耳边轻诉:“我已经老了,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我已没有精力再同你怄气。回我身边来吧。已经失去了你的那么多年华,连一天都不想再浪费了。到末了连悔恨都来不及,有什么意思?我今日走到这一步,最开始时,无非是为了找到你。――我哪有什么野心。.” 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手上,微微颤动着,那么胆怯,苍老而无力,在历经风霜之后对待命运是那样的无可奈何,锐气全无。 他是纵横天下,叱咤半生的男子啊。 我看向他,潸然泪下。 仰头喝尽了半生的爱恨。都抹净了,还可从头开始吗? 冬夜的明月挂在窗外。庭院里积雪未融,照得一片莹华。 他捧着我的脸,轻声说:“在这乱世里,我们能倚赖的还有谁?已活过大半辈子,竟然如此糊涂。明音,不光是你倚靠着我,我也需要倚靠着你的。” 我含着泪惨然一笑:“我这样的人哪里还有资格。” 他突然伸手将我紧紧抱入怀中:“你如今怎么在我面前如此小心翼翼?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正在这时,大殿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接着一阵细碎谨慎的脚步声,走到那排白色帷帐前停住了。 一阵衣衫摩擦的悉索声,似是有人轻轻跪下。 “是谁?”宇文泰的声音恢复了冷峻。 “妾王氏,来给夫人进药。” 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如黄莺般婉转动听。又是谨慎不安的。我暗暗想,那帷帐后面,会是怎样一张清纯娇艳的脸?那颗年轻的心,总在细细揣摩宇文泰的喜恶,倾力迎合。 然而宇文泰不悦:“谁让你擅自来的?出去将药交给婢子送进来。以后不准踏足这里,回去也这样告诉其他人。” 那女子大概惶恐,那边传来一阵慌乱无措的碗盏相碰的声音。离去的脚步声慌张而惊惧。 他皱着眉头看着大殿的门又轻轻关上,转头对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们在你跟前出现。” 我不禁低头一笑。他依旧记得我善妒。 于是自欺欺人地想要遮住我的眼,让我以为这还是在华州的那些和静安详的时光。 然而昔年的善妒是闺房中恩爱的宠眷,如今却成了满目凄凉之后他恩赐的宽慰。 何至于此? 我低着头,手在光滑的绸制的床单上缓缓滑过。 他在这华美的宫殿里――或许就在这张床上拥着那些年轻妖娆的身体时,我的那些孤单荒凉的日日夜夜流去无声。 我并不是不怨恨他。可是是我先伤了他的心。 那些事都已经发生了,我们要做什么才可挽回和弥补?要怎样去装作一切都从未发生?我们亏欠对方的,要怎样一一补偿? 沧海桑田呀。 眼泪轻轻滴落在棉被上,印开一片深色的渍。 他抱着我,一壁问:“明音,你如今为何什么都不同我说?你同我说话呀!” 我愣愣看着他,我不爱同他说话了吗?犹记得从前,很喜欢同他顶嘴。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同他说话了? 啊,是了。这些年,在那寂冷荒芜的聆音苑里,终日便是有话又能同谁说?不要再说“犹记得”了。 “我喜欢聆音苑。我想留在那里。”我紧紧攥住手边的棉被,攥得关节发白。 抬眼看着他,看着他在一刹那伤痛的脸,泪如泉涌。 我们在互相伤害的诅咒中已停不住手。仿佛只有看到对方痛苦,才能相信在我们彼此之间爱情依然还存在。 不让他痛不可当,怎知他还爱我? 他腾的一下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了我良久,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孤单地带着玉珑回到聆音苑,连同父亲见面都被无限期延后。宇文泰又突然间没了消息。我一天天失去耐心,父亲还身陷囹圄,我等不了宇文泰安排,迫不及待要去见到他。 可是没有了眉生,我已很难像从前那样探知外面的情形。 这天觉儿来看我,闲聊了一会儿,说:“家家可知阿父已经开始命人将江陵俘虏来的囚徒分批发作奴婢了吗?” 我心中一颤,问:“都发配去了哪里?” “听说壮年男子都要发配去西边充军,女人和孩子没入官府为奴。还会卖一部分。” “老人呢?”我急了。 觉儿说:“这个倒未听说。也许阿父还没想好。”他默默看了我一会儿,轻声问:“家家可是在担心外祖父?” 我几乎要哭出来:“我听你阿父说他拒绝了另置宅院安顿,一定要和江陵俘虏一起被关在牢中。他不愿失节,可年事已高。我担心他的身体熬不住。你阿父曾答应我愿让他留在长安养老。我想去劝劝他,可我如今同你阿父……我也没法再开口求他。” 觉儿叹口气:“家家也真是的,同阿父还置什么气。都半生过去了,阿父又同你开了那样的口,就不能服个软么?” 我勉强笑笑,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他突然间语气有些激动地打断我,“家家还把我当小孩子吗?难道我还幼稚到什么都不知道?若非当年家家跟独孤信在洛阳私相授受,阿父又怎么会一气之下纳了姬妾?如今阿父已向你低头,低声下气求你搬去云阳宫,可家家你连一个笑都不肯给他!阿父是太师啊,他是这江山的顶梁柱,是整个国中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啊!独孤信就那么比阿父好吗?!” 我愣愣看着他气得青白的脸,一会儿又烧得通红。他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我,双拳紧握,为他的父亲抱不平。 他已懂事了,他已懂得这世间有解不开的恩怨。 当年若不是怀上了他,我会不会在那夜,毫不犹豫地和独孤公子站在一起? 我低下头,使劲将涌上眼中的泪憋回去。谁说得清我们之间的故事?是我不坚定,不甘心,经不起岁月的考验。 “我同独孤信私相授受?你还知道什么?”我低低问,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万想不到有一天,我的儿子会同我说出这样的话。他可知他崇拜敬仰的父亲趁人之危,横刀夺爱? 世人薄情寡义,趋利避害,皆可一笑而过。惟独他,不该这样对我。 “我……”他突然词穷语结,看着我的眼神闪烁不定,左右摇摆着,闪避过去。低下头,轻声说:“我……” 我望向窗外。孤单荒凉的冬日,连阳光都昏暗无力。照在庭院里,一片死气沉沉。思绪又回到了从前,那些哀伤的回忆,长久地纠缠在无法醒来的梦里。转眼二十多年了,而岁月给我留下了什么?爱我的,我爱的,都失去了。 “人生在世,欠下的债,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觉儿一下慌了神,绕到我眼前,拉着我说:“家家别哭,我说错了话……” 我转过身去,觉得疲惫,说:“你回去吧,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正要离去,他忽然在身后说:“家家,你想去见外祖吗?” 第九十四章 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这是在长安城外临时圈起的一片囚地,圈禁着从江陵迁徙来的百姓。(.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外围守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里面用高高的木桩隔起一片一片的囚笼,将那些百姓分批关着。露天的,在寒风中衣食无继,瑟瑟发抖。 一路上那些戍卫的士兵们见了觉儿都恭敬地行礼,并无人阻挡。他一直将我领到那些囚地的最里面,那里显然关押着一些重要的人物,连守卫的人数和规格都与前面不同。 领头的军官见到觉儿,走上来行了个礼,问:“略城公怎么到这里来了?” 觉儿气定神闲地说:“阿父让我陪伴母亲来这里见一个人。” 那军官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说:“江陵太守一直是单独关押的——请跟我来。” 父亲被单独关押在角落的一个营帐。一掀开那营帐的帘子,眼前一片黑。 那里面一丝光也不透。 我使劲眨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里面的昏暗。努力看过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蜷缩在角落里,沉默不语。 看押的军官机灵地引燃一根白蜡,为我在前面引路,口中说:“夫人和略城公这边走。” 觉儿一手接过他手中的蜡烛:“你去多点些蜡烛把这里照亮些,然后出去看守着,别让其他人靠近这里。” 里面的老人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半低着头缩在角落里,依旧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轻声唤他:“爹。” 他的身子轻轻一颤,仍然没有抬头。 我心惊胆战,不知来到长安这些时日又发生过什么。整日独自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足以令人精神崩溃。 这就是宇文泰答应我的妥善安置? 我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又说:“爹,我是明音。” 他又一颤,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我。 微弱昏暗的烛光中,他的脸颊和眼眶深陷,花白的胡须稀疏散乱地挂在下巴上,一眼看过去如同骷髅一般。 “明……”他的嘴唇颤抖着,看着我,“明音。” 泪水一下子盈满了他浑浊的双眼。他颤抖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好不好?爹可连累你了?” 我紧紧抱住他,泪如泉涌:“爹,竟让你受这样的苦楚!”锥心刺骨的痛,恨自己只是个女人,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连自己的父亲都安顿不好。 我一把扶起他:“爹,你同我走,明音带你离开这里。”我要将他带回聆音苑去。他一生勤勉克己,他应该享有一个安稳欢愉的晚年。 可是他拉住我:“明音,我不能去。” 我回头看他。 他说:“江陵沦陷,国家败亡,我这个江陵太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整个江陵的士民都被强行迁徙来长安,我没有以身殉国已是羞耻,还有什么脸面借着你的关系苟且偷生?” 觉儿在一旁小声对我说:“阿父已在长安郊外西北面为外祖安置了宅院和仆从,可是遣人来请了几次,外祖都不肯去。[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父亲看着觉儿,眼中露出欣喜:“这就是那年你的家书中提到的嫡长子吧?” 我点点头:“他是宇文觉。” 父亲欢喜得一瞬间眼睛都在发亮:“竟这么大了。长得真好看,眉清目秀的。” 我无心同他在这个腌臜地方絮叨这些,打断他说:“爹你跟我离开这里吧。宇文泰已同意让你在长安颐养天年。建康已碎,江陵已破,你还牵挂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明音啊,文臣无法马革裹尸,惟有死节而已,我怎么还能受着敌人的恩惠、在敌国的土地上颐养天年?我要怎样颐养?他日身死,都无颜去见祖先的。” “可……可宇文泰也是你的女婿。你忘了他曾是敌人,只当是在享受女儿女婿的孝敬,好不好?”几乎是哀求。年逾古稀的老人,满脑子的忠君爱国。愈是苍老,愈不愿功亏一篑,晚节不保。 他叹一口气:“明音,你别瞒着我了。我在江陵早就听说了,近些年你同宇文泰并不和睦。他大肆纳姬纳妾,同她们住在云阳宫里,只留你一人在聆音苑。” “爹怎么会知道?”突然之间被自己的父亲提起自己在夫君跟前失宠,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唉!”他如此沉痛,“主上之所以拿着旧图去跟宇文泰要求重新分地,就是想着宇文泰宠爱着你,总要给我三分薄面。纵然不能十分如愿,他能让个两三分,主上也就觉得足够了。可谁想宇文泰直接就发兵了。这才有人得知你早已失宠。” 我一苦笑,满朝文武竟在朝堂之上商量靠一个女人来讹方寸土地。 只得再苦苦劝他:“纵使我已经失宠,可宇文泰不会为难爹的。你放下朝堂的事,同我一起去生活好么?” 觉儿也在一旁说:“是啊,外祖。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其实我阿父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还都是有阿母的。你去聆音苑住,阿父不会为难你们的。” 他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你已如履薄冰,爹怎好再让你冒险。”他攥紧我的手压低了声音,“何况宇文泰尚未立嗣子,这还关系到你儿子的前途。这样的时候,不要去惹怒他,连累到觉儿的将来。” 父亲如此坚决,我一时举棋不定。他说的不无道理。我今日是瞒着宇文泰来的,若是直接将父亲接走,不仅宇文泰可能生气,还确实有可能牵连到带我前来的觉儿。可是要将父亲置之不理,放任他在这个地方自生自灭也不可能。 看来只有再去云阳宫求一求宇文泰。 我说:“那父亲再忍几日,我去求宇文泰,让他亲口同意你去聆音苑养老。” 说罢正要转身离去,外面传进来一个洪亮又冰冷的声音:“就在这里求吧。” 宇文泰!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帘子被人掀开,高高地挂起。他站在外面,是一个轮廓光亮的剪影。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从他的声音里,却能想象他眼中滚滚的怒意。 他在恼我自作主张来到这里吗? 他缓步走进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对我说:“明音,不要我时,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需要我时,对我肆意妄为,予取予求。好,你很好。” 我半低着头,无意和他争辩,只说:“宇文泰,我们已到了这一步,多说也无益处。你怎样惩罚我都好,只求你兑现对我的承诺,放过我爹。” 他冷冷一笑:“我并没有对岳丈大人怎样。养老的宅院就空在城外等他点头。”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令我恐惧。仍然要鼓足勇气,对他说:“让他随我去聆音苑可以吗?爹年事已高,别人照顾他,我不放心。” “不行。”他一口回绝。 “阿父,外祖他独居实在可怜……”一旁的觉儿也开口要为我求情,却被宇文泰一口喝住:“你住口!谁准你带你阿母来这里的?!” 似是满腔怒火全都扑泄到觉儿身上,阴沉的天空中一声惊雷。 身后的侍卫跪了一地。 觉儿也噗通一声跪下,连连告罪:“阿父息怒!是儿子的错,是我违抗阿父的命令,请阿父不要迁怒阿母!” 宇文泰哗的一下高高扬起手,似是要一个耳光打下去。 我跪下去一把将觉儿抱在怀中,抬起脸看着盛怒中的他。 他瞪着我,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不知为何生气成这样。手高高地举着,打不下手,也放不下脸面。 我紧抱着觉儿哀哀求他:“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 他探下身子,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他瞪视着我喝道:“你以为我不会吗?你以为我不会惩罚你吗?!这么多年你吃定着我是不是?你觉得我会一直对你妥协是不是?!我宇文泰,顶天立地,岂会为你区区一个妇人所要挟?!” 说着一把揪住我的手臂,要将我从地上拖起来。 外面的寒风灌进来,发髻凌乱着,吹得更乱。乱发鞭笞着我的心。风声在耳边呼啸,淹没了心碎的声音。 我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脸。他看我的眼神永远不再一样了,一切****都被埋葬,我俩成了水火不容的仇敌。 昔年那温柔多情的—— 父亲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宇文泰跟前。我转脸去看他。他苍白的乱发在风中胡乱地飞舞。干枯的手撑在地上,支持着瘦弱的身体。 “宇文太师,当年你倾全国之力逼迫已许配他人的小女嫁你为妻,难道是为了今日以如此面目相对吗?”父亲声音颤抖,声嘶力竭,全身都在颤抖。 “不要提当年之事!”宇文泰大喝一声。 泪水凉凉地从脸颊滑落。他怎么可以后悔当年之事?如果他后悔了,那我们的亏欠和苦痛又算什么?如愿这十数年的荒凉孤苦又算什么? 父亲深深地伏下身子,声音悲伤又苍老:“宇文太师,我行将就木之人,又是战败的俘虏,不敢有善终的要求。只求你善待小女。她幼年坎坷,又去国离乡,在此地举目无亲……” “她是我宇文氏的人,我怎么待她,是我的家事。不劳太守费心。”宇文泰扔下我,将双手负在身后,冷冷打断父亲的话,甚至不屑看他一眼。 心彻底凉成了一把死灰。手中一捏一揉,成了齑粉,随风散了。 宇文泰居高临下睥睨着我,冷冷问:“邹明音,寡人今天在这里问你最后一次,跟不跟我回云阳宫?” 我觉得整个身体被他的冰寒如刃的声音一块一块撕扯成了碎片。那从身体深处涌出的剧烈的疼痛感令我浑身无力。心却变得无比坚硬,无比寒冷。 “放了我父亲,我就跟你去。”我抬头看着他。我们的眼神中俱已没有了温柔。只有互相的嫌恶和猜忌。 他钢牙一咬:“不要跟寡人谈条件!” 我低下头,苦苦一笑。算什么?这样算什么?何必还要这样继续互相逼迫互相折磨? “那么,妾身自请下堂,就在这里照顾父亲。”我跪在他面前,低垂着头,已没有其他话可说。 “邹明音!你!!”他显然恨极,瞪着我的眼睛几乎飚出血来。终于一个耳光扇来。我仆倒在地上,半边头都在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的疼,嘴角有黏湿的液体流下。 心被剐成了碎片。 “家家!”觉儿大惊失色,探着身子过来扶我,被宇文泰一脚踢开,大骂:“滚开!” 我伸手整理了一下鬓发,抬起头看着他发怒的脸。忽然感到岁月的可笑可耻。我和他也有过恩爱和静的时光呀。可岁月偷走了他的从容豁达,令他偏执和暴戾。而我爱的,始终都是在海棠树下负手相看的那个人。 岁月负了我,满目疮痍。回不来了。 泪水滚落在腮边,顷刻冰凉如雪。 “我,再也不愿,与你相见。”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嘴唇上尝到鲜血的滋味。甜的,酸的,冰凉的。 我爱过他,正要恨他。不能恨下去。哪怕不爱了,丝丝缕缕的回忆,如零落成泥的花魂,虽香气委尘,但总有余味可供依恋。 一时四周静悄悄了。连宇文泰都没了声音。似是在细想我方才的话。—— 一声长剑出鞘。还未及反应,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一个身影倒了下去。 鲜红的血飞溅出来,滴溅在我身上。 “外祖!”觉儿最先反应过来,飞身扑了过去。 爹。 我脑中一片空白。 扔在地上的是宇文泰的佩剑。他是何时,抢过了宇文泰的剑? 滴溅在我身上的血逐渐冰凉了。 第九十五章 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爹的瘦弱不堪的身体在我手中微微颤抖着。(.棉、花‘糖’小‘说’)我满手的血,双手亦在颤抖。我要以什么样的姿势抱紧他,才能阻止他的身体逐渐冰冷下去? 手足无措。 爹嚅动着开裂的嘴唇,轻轻对我说:“爹从来没有能好好保护你,也不愿再拖累你啦。你照顾好自己……” “爹……”我问他,“我们这是为了什么?我们想要的,都得到了吗?” 一生过去了,依旧两手空空。 他最终没有了动静。连那微微的颤抖都没有了。平静地躺在我的双手间,颈项间满是血迹。 四周都安静下来。连风声都消失了。天地间一片澄明。 身后一个声音说:“传下去,追赠邹勤为江陵郡公,原配吴氏为江陵郡公夫人。” “不必了。”我轻轻说,“爹最在意名节,不会接受敌国的封赠的。我只求你遣人送他的遗体回建康,同我母亲合葬在一起。”想了想,又补充说:“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随便你如何处置我。我死无怨言。”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从此只当这世上再没你这个人。但是我会把玉珑带走。”他转身离去了。 我抱着父亲冰冷的遗体,觉得万念已灰。终究是曲终人散了。 只有觉儿在一旁小声啜泣起来。 聆音苑里再也没有了声音。玉珑被带走了,仆从被抽走了,连门口的侍卫都不见了。只有一个哑声的老妪徐妈妈照顾着我的起居。然而在多数的时间里,连她我都是见不到的。 池塘干涸了,银杏枯死了。连昔日假山石上茂盛滑腻的青苔都消失不见了。 倒是墙壁上野生的藤蔓越爬越满,渐渐覆盖了整个院子的墙壁。远远一看,仿佛一座废弃已久的宅子。 而我成了这荒弃宅院里一个幽灵。 总也睡不着。勉强睡过去了,就陷身在一个个光怪离奇的梦里。醒来时筋疲力尽。于是陷入了酒中。只为了睡一个好觉,就拼命地喝。 转眼到了恭帝三年春天。 一日还在沉在醉中未醒,徐妈妈进来卧室将我推醒,两手上下比划着,口中呀呀出声。 “怎么了?”我撑起身子,头还在痛。 她一直拿手指向门外。我问:“是门外有谁经过吗?” 还在不解中,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了进来:“阿家,是我来了。(.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是金罗。我随手穿了件衣裳,将头发随意拢了拢,说:“进来吧。” 金罗走了进来,见了我,眼中闪过惊讶的神色,问:“阿家是病了吗?怎么如此憔悴?” “我好得很。”我有些尴尬地一笑。说起来,她是我抚养的第一个孩子,如今见了她竟还有些手足无措。 她转眼见到妆奁上的酒盏,皱了皱眉,说:“阿家现在酗酒?” 我有些羞惭,笑了笑说:“不喝点酒睡不着,睡不安稳。” 金罗有些气愤,说:“不就是为了一个男人么,何必如此糟践自己!” 为了一个男人?我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说我。 金罗一把抓过奁台上的铜镜塞到我手中:“阿家自己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若是我阿父知道你会成今天这样,当初宁愿绑着你去南边,也不会同意将你送回宇文泰那个狼心狗肺的人身边!” 一句话,又牵出多年前的恩怨。 我呆呆地看着铜镜发愣。那里面映出的是我吗?两颊深陷,脸色晦暗,眼角下垂,唇角和眼角有一道道清晰的皱纹。―― 这是一张被酒精摧残殆尽的脸! 我伸手轻抚着那张已经失去弹性的脸。怎么短短一年就成了这幅模样? 金罗在我身边蹲下,说:“宇文泰这样对你,你还留在做什么?你去找我阿父吧,他还是愿意带你走的。” 我的眼眶一下子热了。已经一年多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一下子千言万语要说,却又如鲠在喉。 “家家。”金罗这样唤我,将脸靠在我的膝盖上,“你是我的家家,你是阿父惟一爱过的女人。他至今深爱着你,在你们的爱情里从一而终。你是该属于我们的。去找他吧。” “我……”我艰难开口,“不会去的。” 金罗腾地一下站起来,说:“正月里宇文泰行周礼建六官,封阿父为大司马。阿父向宇文泰辞官,请回武川终老,宇文泰不允。你们俩这一生,为什么都被宇文泰那个狗贼紧紧攥在手中不得脱身?!” 恨恨的,咬牙切齿。 “不要这样说他。他是我夫君。”我轻轻说。 金罗一把抓住我:“家家,你被他折磨得糊涂了。我阿父才该是你夫君。一开始是你们相爱情深!” “不要再说了!”眼泪还是忍不住滑下来。 “家家!”金罗伸手抱住我,“你是我的家家呀,我怎么忍心你在这个地方如此凄凉!你去找阿父,跟他走吧!你们的人生,还有多少年可以犹豫蹉跎?” 我撇过头去不说话。这一生,从没有人问过我,我想去哪里,我想同谁共度一生。 “家家!”见我沉默,金罗无可奈何,片刻沉默,说:“好吧,看来你是铁了心要留在这里。不过你不用担心,陀罗尼刚被宇文泰立为嗣子了。我想宇文泰死后,陀罗尼就会将你接到云阳宫去。至少你的晚年不会太凄凉。” 啊,他最终还是立了觉儿为嗣子。最终也不是按照鲜卑人的习惯立的毓儿。 “已经定了么?”我问。 “至尊已经下诏,封宇文觉为安定公世子。想是不会变了。”金罗撇了撇嘴,“阿家还是在乎这个的。可你却并不完全明白为何是宇文觉却不是宇文毓。” 我看着她。 她说:“我阿父是统万突的岳父。若是他年不幸宇文泰早于我阿父先去了,他们又如此势同水火,他难道不担心我阿父作为外戚专权,夺他宇文氏的天下么?阿家不会连宇文泰的这点心思都猜不透吧?” 陡然想起当年他承诺我要立觉儿为嗣子时神秘兮兮的样子。原来还有这一层考量。原来那时他就想好了,决不让如愿有任何可能插手朝政。 金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说:“光是为了立陀罗尼为嗣子,宇文泰还特意安排了一场好戏呢。” 他故意召众老臣近臣一同商量立嗣的事情。光明正大地说,想立嫡长子宇文觉为嗣,但又恐大司马见疑,故而一直犹豫不决。 “阿父本在立嗣的事上就不便做声,故而一直未说话。听他这样公然说,顿时惶恐无比,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直到李远拔剑跳出来。” 李远是宇文泰多年的心腹重臣,此时拔出剑来直指如愿,说:“洛阳公是太师的嫡长子,如今我们推行周礼,立嫡长子为嗣理所应当。若独孤信不服,我现在就杀他!” 宇文泰连忙拉住他:“何至于此!” 情势逼迫至此,如愿只得表示他也同意立觉儿为嗣。于是这事当即就被决定了下来。 “可耻的是,下了朝堂,李远还去向阿父赔罪,说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而为。”金罗对李远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你阿父很不开心吧?” “换了谁能开心?倒不说立谁为嗣,光是我阿父为了他宇文氏戎马一生,立下大小功勋无数,阿父还救过宇文泰的性命,到头来却被这样猜忌,这才真叫人寒心!” 我一笑,竟也不知该帮哪头说话。宇文泰的猜疑心越来越重,这些年我也都是看在眼里。何况他同如愿之间的事情,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 便说:“也许他是真的怕你阿父有什么想法。” “他怕的才不是我阿父有想法。他一直想效法魏武,将来让他儿子篡位登基。我们独孤氏势大,他怎么会愿意让独孤氏成为外戚?而陀罗尼娶的是元氏,一旦宇文氏篡位,元氏注定是灭顶之灾,又能如何兴风作浪?” 听着金罗说的话,我的心一点点凉下去。我并不确信宇文泰就是这样思量的,但是这样的安排,的确是他会做出的。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苦笑了一下。然而对错都没有分别,他已和我无关。 “家家。”她苦口婆心,“他宇文氏的天下你们旁观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你还要拿自己的生命去给他的无情无义陪葬吗?阿父还在挂念你,只要你对他点点头,他就会立刻来找你。你们离开这充满了是是非非的长安吧。” 我抚着自己粗糙松弛的脸,轻轻笑了:“我已成了这样,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他?我只愿自己在他心中是一个常在的美人,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他不会嫌弃你的……”金罗的眼中涌出泪水。她是否已经懂了我这些年的无奈? “可我嫌弃我自己。”我垂目,看着攥在手中的那面铜镜背后雕刻的莲花。精致生动的莲瓣一片片绽开舒展着,永没有凋败的时候。若是人生也能如此多好。 “金罗,我和你阿父互相地辜负过,伤害过。而总的来说,我亏欠他更多。我再也不愿去影响他的生活,不管他好还是不好,我都不想是因为我了。” 她杏仁般的眼中涌起泪花,抬着头看着我,鼻尖微微泛红,终于嘴一瘪,眉尖一蹙,滚下泪珠来。 将脸埋进我的膝盖,失声痛哭。 “家家,你知道吗,我直到现在,最大的愿望依旧是你和阿父能在一起,你们该在一起。” 我抚着她光亮的头发,千疮百孔的心化成一个平静的毫无波澜的湖泊:“他永远都在我心里。人可以拆散,但是回忆,谁都挖不走。我哪怕有一天死了,也随身带着。” 第九十六章 恭帝三年(公元556年)- 冬 一辆黑色的马车悄悄停在聆音苑门口。[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这是十月乙亥日。我早起刚把庭院里的枯草落叶打扫干净,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敲门。 除了去岁金罗来过一次之外,两年来没有人踏足过这里。甚至几个孩子都因慑于宇文泰的威严,不敢踏足这里。 也不知这么早是谁来访。 打开门,竟是莫那娄管家。 他见了我,目光中微微有些惊讶。也许是惊讶我两年的时间变得苍老又憔悴。但是他很快藏好心事,对着我行了个礼,说:“夫人,一向可好。” 我点点头:“都好。有事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太师急召夫人去云阳宫。” 急召?他同我之间还会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吗?当日他揪着我咬牙切齿,事已做绝,话亦说绝,还见面做什么? 我冷着一张脸,说:“我不去。”说罢就要关门。 莫那娄伸手挡住门,咬了咬牙,轻声说:“太师病重了,刚回长安不久。几个御医会诊,说可能就在这几日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缓缓低了下去。仿佛声音越低,那就越是一句无法成真的假话。 我一下子僵住了。 什么叫“可能就在这几日”?他才五十二岁呀。 这年秋七月宇文泰北巡渡过北河,八月间生了病,拖到九月实在熬不下去,只得匆匆回了云阳宫。 “已经急召中山公回来接受遗命了。”莫那娄的声音缓沉而哀伤。 我坐在马车里沉默地听着他在车外一边跟着一边说前因后果,却心乱如麻。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独居在聆音苑的这两年,我不愿听、也听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消息。我不知他恢复鲜卑姓氏,不知他往北巡狩,更不知他在外病倒,一发不可收拾。 我原以为,被困在这无边的死寂中,我笃定会死在他前面。我原以为,可以潇洒无情地将无边的凄冷和寂寞留给对方的人,是我。 怎么会是他? 要背负着追悔莫及的爱与悔孤独活下去的人怎么会是我? 锦绣的云阳宫矗立在初冬的风中,阴沉的天气里看不出一丝巍峨的光彩。身着黑衣、手执长戟的士兵在宫殿外的高高台阶上两边排开。那台阶上不停地有文臣武将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俱神色惶恐,脚步匆忙。 然而除了旗帜在风中猎猎翻飞的鼓鼓声和匆匆的往来不绝的脚步声之外,四周竟然静得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莫那娄半低着头,仿佛丝毫看不见周围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只走在我前面三步的地方,回头说:“夫人请随我来。”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抬着脚,跟着莫那娄往前走去。可是那前面有什么,我心绪茫然,一片空白。 莫那娄引着我绕过前殿,穿过庭院和书房,一直走到宇文泰的寝殿面前。 我心中一颤。他已经只能在这里接见大臣了吗? 莫那娄轻轻推开那半掩的大门,轻声对我说:“夫人进去吧,太师等了好久了。” 那空旷幽深的大殿如一口将人吞噬的深井,令人望而却步。从大统十五年开始,他在这个冷清寂寥的宫殿里浸淫了七年。这漫长的七年,摧毁了我和他之间所有的爱和依赖。 从大殿的门口一直到床边重重叠叠地挂满了白色的轻纱幔帐,冷风吹进来,那些幔帐随风轻摆,如梦似幻,是一个从不真实的梦境。 他是那样孤单,孤单地躺在那头,那宽大无比的床上。他的青春已经逝去,精力拾捡不回,连不可一世的万丈雄心,都在疾病面前灰飞烟灭。 到头来,只是这样的一个人,形容枯槁地躺在那里,静静地等待这死亡的临幸。 床边跪满了人,都是朝堂上的大臣,衣着整肃,弓着身子,瑟缩着身体,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 各有心事地,等待着这个曾经叱咤于整个时代的巨人轰然倒下的声音。 跪在最前面的是宇文护,听到脚步声回头来看,见到我,转过身来行礼:“叔母。” 我轻轻走到床边,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他苍老得那样可怕,闭着眼睛,眼窝和两颊深陷进去,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脖子上的皮肉松垮着,愈加显出喉结的突兀。窄瘦的脸上,高耸的颧骨像乱堆的石块。头发已全白了,凌乱的发丝散落在枕上,那么潦草又落魄。 都经不住岁月无情呀。 他听到宇文护的声音,依旧闭着眼睛,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开口说:“是明音吗?” 声音倦怠又苍老,这个人,已山穷水尽。 我轻轻应他:“是我。” 他缓缓睁开眼,默默看了我一会儿,抬手对床边跪着的人说:“你们先散了吧。”又将目光转向一边的莫那娄:“让众姬妾和孩子们都进来。” 朝堂的事已经交代完了,他这是要交代家事了。 一众姬妾和孩子鱼贯而入。觉儿是世子,理所当然地和妻子元氏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毓儿和金罗,然后是邕儿,以及其他的孩子。 走在最后面的玉珑见到我,眼中露出陌生又疑惑的神色,似是在仔细辨认着什么。 她已不认得我了。 所有人都按序在宇文泰的床前跪下,低着头等着他开口说话。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上方的横梁,过了半晌,伸手在床边招了招:“萨保,你过来。” 宇文护恭敬地直起身子,膝行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枯瘦的手:“叔父。” 宇文泰缓了口气,说:“世子年少,其余诸子除统万突之外都尚年幼,里外不足以支撑大局。且天下尚未平定,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普泰年间你就曾帮我料理家务,上下井然。多年来又跟随我左右,立功无数。我死后,我的这些家人,我的儿子们――”他的手一指下面跪着的人们,“就托付给你照看了。” 宇文护含着泪,紧握着他的手:“叔父对我恩重如山,如师如父。宇文护即使肝脑涂地,也会悉心照看各位阿奴和妹妹,不敢懈怠。” 宇文泰轻轻点点头。转过头,看了他良久,目中露出复杂又难以言说的神色,最后说:“不要辜负我。” 然后他放开宇文护,转目看着我,良久,说:“你过来。” 我过去在他跟前跪下,双手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那一年,在建康,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哭着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缘起缘灭,不过一念三生。 我的乔木,在数十年风雨飘摇之后,终于摇摇欲坠了。 眼底涌起热流。不甘心呀。 他挣扎了两下,似是要起身。我连忙将他扶起来,用两个软枕垫在他的腰上,让他在床上靠好。 抬起头,正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看我。他的目光温和又浑浊,那是一双老人的眼,看得到前生和来世。 见我看他,他移开目光,对着下面跪着的众人说:“寡人死后,夫人邹氏和玉珑随世子居云阳宫。其他诸子,已经封爵的就去封地居住,无世子召见不得入长安。尚未封爵的由世子安排,在长安另置宅院。诸位姬妾,有子的随子居住,有女无子的可在长安太师府中居住,无子可自行改嫁。” 周围响起了小声的啜泣。还都这么年轻,就要面临树倒猢狲散的窘境。有孩子的从此要面对冷清孤单却又漫长的人生;没孩子的,谁知道改嫁的人家又会怎样?将来的命运谁又能看得到呢? “阿父!” 玉珑已经泣不成声,站起身跑过来,扑在宇文泰身上:“阿父,阿父要去哪里?玉珑要同阿父在一起!” 她还不满四岁,也许并不知道生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这屋子里悲戚的气氛令她恐惧。她本能地觉得,她很快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宇文泰将她搂在怀中,爱怜地抚着她的头:“你不是想念阿母吗?你不认得她了吗?她就是你的阿母。从此阿母可以天天陪在你身边了。” 玉珑更加嚎啕大哭:“我不要阿母,我只要阿父同我在一起!” 我撇过脸去,强忍住要落下的眼泪。她被带走的时候还在牙牙学语,如今已经不认得我了。 宇文泰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安慰:“我们都同你在一起,谁都不会离开。好不好?” 她这才止住哭泣,泪汪汪地看着宇文泰,又看看我,问:“真的吗?” 宇文泰笑着点点头:“真的,阿父不会离开你。” 玉珑这才将脸伏在他的肩膀上,轻轻蹭着,将眼泪都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可见平日宠爱到什么地步。 一旁跪着的觉儿见了,上前将妹妹抱了过去,勉强地挤着笑容,说:“瞧你,一脸的鼻涕,把阿父的衣服都弄脏了。”说着接过元氏递过来的帕子,细心地给玉珑擦着脸。 宇文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过了一会儿,他抬眼看着我,对他们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想单独同夫人说。” 一阵杂乱谨慎的脚步声之后,整个大殿又安静下来。 他靠在床头,默默看着我。 说:“明音,你老了。” 我低头不语。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 他轻轻一笑,从鼻中发出哼的一声:“还在生我的气。就一点不念及我昔年的好么?” 我说:“你我之间,是好坏可以说得清的吗?” 他抬头看看屋梁,颇为无奈:“是啊,说不清了。我毕竟对你坏过,坏得我自己都不愿去回想。”他拉着我的手,哀戚的,荒凉的:“明音,是我耽误了你。这两年我一直在想,我不该逼你嫁给我。或许,你跟着他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这么多年以后,他终于有勇气直面这件事情,直面我们三个人的纠葛。 我笑了一下,轻轻将他的手合在手心里:“我并没有后悔过。”我在他身边坐下,怜惜地抚着他窄瘦得突兀的脸,“我从洛阳回来,是想着,要亲手为你做一碗汤。” 他嘴唇猛的一颤,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抓我的手:“明音……” 我的泪终于涌了出来。这句话在心中辗转了千万遍,纠缠了千万遍,此时此刻,才终于有勇气对他说出。 “宇文泰,我爱你,比你知道的、以为的、想象的,都要深得多,深得多……”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眶陡然红透,伸手将我揽入胸口,紧紧贴住。 他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似是在努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半晌,说:“我辜负了你。” 我潸然泪下,抚着他的胸口,哽咽着:“来生,你可不可以先找到我?” “来生你还愿见我吗?不怕我再霸占你的一生?”他的笑容是那样温柔,仿佛这方寸之间,那些温柔恬和的岁月,又回来了。 我抚着他斑白的鬓角,柔着声音说:“来生若承平盛世,愿和你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不问国事,没有离别。” “好。”他笑着,疲惫衰老的面容也容光焕发起来。突然间像是浑身充满了力气一样,说:“扶我起来,我想到苑子里走走。” 第九十七章 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冬 为他穿戴好衣帽,裹紧貂裘斗篷,扶着他走到门外的苑子里。[] 他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低头对我说:“好像要下雪了。” “嗯。”我应一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同你说,等到天下太平了,我就带着你隐逸山林,随酒逐乐?” 我轻轻一笑。站在这个时间里再回首过往,只剩沧海桑田的荒凉了:“我记得。” 他抬起手抚着我额角的碎发,看着我的目光疲惫又爱怜:“我辜负你了。可那时我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在讨你欢心――我是真的那样想。” 我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努力地回想,那一年他说那话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想着想着,眼角湿了。 他也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默默良久,无限悲凉:“这天下本与我无关,我却为他争斗了一生;而你,却被我彻底地辜负。” 我感到久枯的心在腐朽的尘土下松动,发出咯吱的声响。渐渐的,从那已锈死的尘埃底下,贲开一眼细细的泉。温热的泉水涌出来,四下流动,在那片枯朽破败的废墟中,又一次招摇而明媚地开出了新的鲜花。 我扶着他,紧紧靠在他肩上。时间一分一分地流走,不由得心如刀割。固知无法永久,然而要怎样才能让时间流逝得慢一些? 灰色的天空如坠下一张巨网,闪着诡黠的光亮,笼罩在我们身上。红尘难逃,生死都早已注定。 下雪了。 我抬起头哀怨地看向他,轻轻说:“才二十年呀。” 我们才相伴二十年。 他嗤地一笑:“少了点。[.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下辈子补给你。什么都补给你。” 说着,拉过我到他面前,在我的额上轻轻一吻。是一个多情优柔的公子,温柔又爱怜。 我应和着他笑,然而心中酸涩。我们才相伴二十年呀。三个孩子,七年分离。这就是我们的二十年。蓦然回首,才惊觉时光匆匆,错失的却无法再挽回。 他突然咳了几声,脸开始泛红。一下子无力地趴在我的肩头,开始用力地喘气,脸渐渐成了紫色。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滚下来。 我连忙搀扶着他,又回到床上躺好。 他缓了些气回来。 我起身。他拉住我:“你去哪里?” “我去给你倒些水。”我四下看看,周围连婢仆都被遣走了,偌大的寝殿里只有我们两个。 他叮嘱:“快些回来。回来帮我把头发重新束一下。――我还想再听你唱一遍折杨柳歌辞。”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黏人,片刻不愿走开。 我点点头,端起他头边的玉盏往外走。 走到一半,他在身后唤我:“明音。”他的声音是那样活泼轻快。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我恍惚以为自己身后出声的是第一次相见时在一众男子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个狂浪青年。 以为是那个在长安醉人的夕阳中等着迎娶我的男子。 以为是那个在清明月光下将盛开的海棠插入我鬓角的男子。 一点一滴,一声一唤。 明音。明音。 我回过头去。 重叠的幔帐无边无际地挡住了他的身影。只听见他在那头轻轻说:“我很想你。” 心中一动,几乎潸然。我使劲眨了眨眼睛。 外面雪花轻轻飘着,碎碎如柳絮轻舞。隔着庭院,见到那一重门外跪满了人。突然觉得可恶。他们俱不离去,是在等着某个消息从寝殿里传出来,然后仪式性地哭两声,便可回身去迎接另一个时代。 人还未走,茶已凉透。 觉儿见我一个人出来,连忙走过来:“家家,阿父他……” “他还好,我去给他倒点水喝。你去吧。”我看着这个俊秀的孩子。很快,他父亲所有的,都将是他的。他父亲戎马一生,挣下的,都给了他。 他乖觉地又退回了门外。 我端着水回去,远远地,见宇文泰躺在床上,似乎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我心中莫名一紧,轻声又快步地走过去。 他闭着眼,嘴唇紧抿着,白色的头发丝丝缕缕散落在枕上。他的面容平静无比,像那些无数平静无梦的夜里,我醒来时看到的脸一般。 听到脚步声,他的手指动了两下。已说不出话来。只拿一双苍老又浑浊的眼睛紧紧看着我,无限哀伤。 我小心地给他喂了些水,放下碗盏,取过一旁妆台上的梳子,将他扶起来靠在身上,轻轻帮他梳着头发。 一边梳,一边在他耳边轻轻唱: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他费力地伸出手,喘着气,摸索着,寻着我的手。 我紧紧抓住。 在他耳边唱着。 唱着唱着,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那个遥远的故事从少不更事说到今天,终于要落幕了。 紧紧抱着他,紧紧牵着他的手。听着他渐渐微弱的呼吸,一生中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像此刻这般感到无力。 我靠他这样的近,却连他的一分一毫,都不再抓得住了。 “明音……”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手在我手中轻轻地松了。 我只觉得肩膀上一沉。他的头已经垂了下去。 胸口被什么东西凶狠地挖空了一个巨大的洞。心被挖出来用力地捏成一团。尖锐地疼痛着,血喷涌出来,自心中淘空。 一切都冻住了。沉寂着,他无定的一生,这是一个真正的迷梦。 冰冷的泪一道道滚落,冲刷着冰冷的脸庞。只把他抱紧,再抱紧。贴着他的耳边,贴紧了他的脖子。 这令我深恨的人儿,已不在人间。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你就那么恨我?” “恨啊。我从未像恨你一样恨过一个人――可是没有恨,哪里能爱得深沉。恨要比爱倾注更多的力气,更多的心血……” 我紧紧抱着怀中渐渐冰冷的身体,只觉得无梦无惊。空气变得异常稀薄,我神思眩晕。他曾说,我许你庭院葱翠,岁月无惊。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 即使过了天长地久又怎样?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恍惚间,听到耳边一阵轻灵灵的脚步声,到我面前停下。半晌,轻声地、奶声奶气地问:“阿父他怎么睡着了?” 我抬眼看她。她是我和宇文泰的第三个孩子,也是宇文泰在众多孩子里最疼爱的一个。 我轻轻对她说:“过来送送你阿父吧。” 玉珑的表情在一刹那间有些迷茫,然而她突然醒转过来,转身跑到外面放声大哭起来,口中喊着:“阿父不在了!阿父不要玉珑了!!” 外面渐渐响起了哀哀的哭声。 第一百章 恭帝四年(公元557年)-春 我闭上眼,成日地守在宇文泰的牌位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黯淡的黑色填着他光辉的名字。他辛劳一生,政绩足以彪炳史册。然而他去后,我只看到满目的黑。 连眼前跳动的烛火,都成了黑色。 在宇文护的逼迫下,拓跋廓在年前正式下诏,将皇位禅让给了觉儿。正月初一日,觉儿受禅即位,改国号为周,自称周天王。禅让之礼后,觉儿下诏,追尊宇文泰为文王,又尊我为太后,立妃胡摩为王后。 当天晚上,觉儿独自来见我。 几天的忙碌之后,觉儿的物品都已悉数搬到了长安的皇宫之中。他要我同他一起移居到皇宫,可是我想在云阳宫里陪着宇文泰。 他身上黑色的皇帝礼服还未换下,缓步走到我面前,说:“阿母真的只愿留在这里么?一个人未免太冷清了。” 我一笑:“我已冷清那么多年了。何况这里有你的父亲。有他在的地方就好。” 我再也不想离开他了。 觉儿在我面前端坐,正色问我:“母亲,如今孩儿已是天王。明日一早孩儿便要正式移居皇宫,从此便不能天天见到母亲了。如今真正的权力都在萨保大兄手中。他说待孩儿成年之后便归政于我。母亲可有什么要嘱咐孩儿的?” 我想了想,说:“不要过于信任萨保。” “母亲……”觉儿不解。宇文护多年来对宇文泰一直忠心耿耿且忠诚有加,为何不能信任? 他不明白,手握大权号令天下的感觉太令人陶醉。到手了,谁愿轻易放开? 宇文泰在宇文护的心中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他只忠诚于宇文泰和他的理想,其他的,他并不会过于爱惜。 包括宇文泰的儿子。 我压低了声音,说:“厚待那些跟着你父亲出生入死的柱国。” 觉儿点点头:“孩儿明白。” 有一句话萦绕在我心头,不知该不该说。然而想到他将来可能面临的危机,我还是说:“遇到任何的危险,或是无法跨过的难关,去找独孤信。” “母亲!”觉儿警觉地看着我。何以又提起这个让宇文泰如此忌惮的人? 我泫然欲泣,心中有那么多的话却无法与这个孩子明说:“这世上,除了你阿父阿母,只有他,绝对不会害你。” 他的目光闪烁而犹豫,但终归还是点了点头:“孩儿记住了。” 他起身离开。那宽大礼服遮盖下的他虽然还未成年,走起路来却是不一样的沉稳。他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寝宫大殿的门口。 几天之后觉儿下诏,封宇文护为冢宰,同时大封当年追随宇文泰的一众柱国开府。[.超多好看小说]如愿被加封为太保、大宗伯。晋封卫国公,食邑一万户。 又过了旬日,觉儿正式下诏,即皇帝位。追认宇文泰为太祖文皇帝。 虚无的喧闹之后,生活又冷清下来。 转眼到了三月。阳春时节正是鸟语花香和风暖日。云阳宫里的聆音苑却倍加寂寥。几株银杏虽蓊蓊蔚蔚,池塘的水虽清澈见底,院子里的海棠虽也盛开成一片,却因为萦绕着思念,而倍加冷清。 这天正闲来无事,在海棠树下扫着掉落一地的花瓣,侍女推门进来,说:“太后,太傅赵贵求见。” “赵贵?”我好生奇怪。我同此人从无来往,更无私交。他为何突然要见我? 当年赵贵和宇文泰一同投在贺拔岳帐下。彼时宇文泰尚在夏州任刺史,贺拔岳为侯莫陈悦所杀。赵贵收葬了贺拔岳,又同贺拔岳的旧部逃往平凉,首先提出从夏州迎宇文泰奉为首领,宇文泰来到后,任命赵贵为大都督,兼任府司马。可以说,他是宇文泰最早的嫡系,克沙苑,征河桥,战玉壁,屡有军功,被宇文泰赐鲜卑姓氏乙弗。六官建制之后为八柱国之一,封太保、大宗伯,改封南阳郡公。觉儿登基以后又加封为太傅、大冢宰,晋楚国公,食邑一万户。 如此显贵之人,又素无往来,何故突然要见我这个未亡人? 他已年近花甲,因为连年征战,整个人显得更加衰老。但是那双眼睛却依然闪着精明强干的光。见了我,先是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问:“太后一向可好?” 我一笑:“都好。太傅怎么有空来见我这个闲人?” 他促狭一笑,搓了搓双手,随即挺了挺因年岁渐长而有些佝偻的腰背,说:“太后独居长安之外,不知是否有留意过朝政之事。” 第一次单独的会面,他就问起如此尖锐的问题。如今朝政都把持在宇文护的手中,觉儿并没有实权。再想到史元华的警告,令我对他的来意多了几分警觉,便微笑说:“太傅说笑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又终日独居在这云阳宫,又怎么会知道朝堂中的事情。” 他一听,却显出两分焦急的神色:“太后当真毫不关心?昔年文王带着我等老将出生入死挣来的天下,如今在宇文护手中把持着,至尊却成了傀儡,太后当真无动无衷?” 我依然保持着警惕:“即便是文王在世时,哀家也是从来不问政事的。何况如今只是个未亡人。而且……晋国公当年也深得文王信任,如今至尊尚未成年,晋公辅政,本也是文王的托付。” 哪晓得赵贵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面容沉痛,说:“太后!文王所托非人啊!也许太后不知道,宇文护如今已不止是辅政,而是在朝堂上公然顶撞至尊。至于朝中各部官员……至尊早已被架空,昔年朝中各部里文王提拔的官员正逐渐被宇文护换成自己的心腹。太后大概还不知道,如今连皇宫里至尊的身边,都安插满了宇文护的耳目。至尊的一举一动,都在宇文护的监视之下。只怕如此下去,宇文护早晚会篡位啊!我等跟随文王出生入死挣来的天下,眼看就要落入宇文护之手啊!” 我又岂会不知?我又岂会不知! 自从觉儿一意要握住至高的权力,就已经将自己置于了这种危险之中! 我收起笑脸,问:“太傅觉得该如何是好?” 赵贵抬起头昂然说:“至尊被宇文护监视着,无法有什么行动。老臣今日来,是来求太后的手诏,诏文王旧臣一起勤王事,清君侧!” 我的心一抖,手中的茶盏亦跟着一颤,些许茶汤泼洒出来,溅在面前的铺席上。 “清君侧……”我喃喃低语。这是个可怕的咒语。 夜晚的梦中,我迷迷糊糊,眼前满满都是看不清的人影,拉满了弓,箭在弦上。万箭齐发,直射觉儿的心房。他惨叫着,血温热而腥甜,双眼赤红,惨遭灭顶之灾。 自梦中惊醒,梦的残片仍在眼前纠缠,那血的腥气缠绕不散。 觉儿已成权力祭坛上的供牲,而我无能为力。 赵贵若得了我的手谕,就算他铲除了宇文护又如何?不过时朝堂上的下一个执牛耳者。宇文泰当年对拓跋氏做的,如今都回到了他儿子头上。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佛堂里为宇文泰焚香,侍女忽然匆匆而来,在门外轻声说:“太后,外面有个名叫贺楼齐的人求见。” 贺楼齐?他怎么来了?是如愿让他来的? 我猛的想起一个月前赵贵前来的事情,顿时心头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贺楼齐也老了,须发花白,眼神里早没了年轻时轻狂的神色。他见了我,跪倒在地,说:“娘子救救我家将军吧!” “他怎么了?”我震惊。他是病了,还是? 贺楼齐红了眼眶,说:“一个月前太傅找我家将军密谋诛杀宇文护,可是事有泄露,被宇文护察觉。太傅即被诛杀。因我家将军名望素重,宇文护本只是将将军革去了官职。可今日至尊突然赐下毒酒,要将军在家中自尽!” “觉儿?!”我无比震惊,不由得紧紧握住拳头。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掐到肉里。 觉儿为何要赐死如愿? 不,不,这不是觉儿的意思,是宇文护!是宇文护要赶尽杀绝! 他戎马一生了。未马革裹尸,却终究要丧命在朝堂的权力斗争之下吗? 不行,我要去救他。他那样一个妙人,风华绝世,怎能死得如此不清不白? 我唤来侍女匆匆梳妆,由贺楼齐引着,直奔如愿的府宅。 走到那街角,已看见卫国公府前围满了全副武装的兵士,杀气腾腾。 走到门前,我下了马车。正要进去,却被守门的士兵拦住。为首那个趾高气昂:“奉至尊旨意赐酒给卫国公,任何人不得入内。” “大胆!敢拦太后的去路!”一旁的侍女叱道。 为首那士兵一怔,显然没有料到我的出现,立刻行了个礼,依然拦在面前,声音和缓了不少:“太后为何到此?今日这里实在不适合太后驾临,还是请回吧。” 我没有说话,没有前进,亦没有退后。 那一队士兵挡在我面前,也没有退后。 良久,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令人憎恶的声音:“叔母何以出现在这里?今天卫国公府有大事,叔母还是回避吧。” 我回过头看着他。许多年前也是个风华正茂怀揣梦想的青年。 很多年前,也是他带着许多士兵,闯进我的院子――不,是如愿的院子。 早夏正午的日头已有些毒辣。直直地照下来,我觉得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被封住了去路,我该怎么办? “娘子!”贺楼齐紧张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跨前半步挡在我身前。 宇文护往前垮了一步。 他身着玄色刺金的上领袍,双手负在身后。须发齐整,目光炯然。人到中年,正是大权在握,如日中天之势,和从前自然大不相同。连看我的眼神亦大有变化。 我还未说话,他躲过我的眼神,正视着贺楼齐:“你好大的胆子,敢挟持太后到此!” 贺楼齐将我往身后掩了掩。 我恼怒道:“你为何要杀他?” 宇文护神情淡漠地看了贺楼齐一眼,并未回答我,却说:“侄儿接到报告,说有叛臣家奴强闯云阳宫,挟持叔母欲要挟至尊,故而前来护驾。” 话音未落,周围围了一圈的士兵皆长剑出鞘,指向贺楼齐。 叛臣?我看着宇文护。 他一生冲锋陷阵戎马倥偬,却只落得个叛臣的下场? 贺楼齐怒骂:“宇文护,小人!滥杀忠良的乱臣贼子!!” 宇文护冷笑:“叛臣家奴欲对太后不利,左右拿下立刻处死!”说完手一挥,几个士兵冲上去将贺楼齐拿住,强行押走。 “萨保,放了他!他对你没有任何威胁!”我欲要上前,却被两个士兵拦住。焦急着,烈火焚心。 这里的境况如此窘迫,觉儿在朝堂上又该是怎样处境? 府中此刻又是如何情形?琥珀盏中淡黄色的毒酒,他可已饮下了?同他只隔了一道门,却不得相见,心如被烈火焚烧。 “萨保!” 宇文护挥挥手,让周围的士兵都退开,这才回过头,沉默地看着我。 第一百零一章 孝闵帝元年(公元557年)-春 我噙着泪水,伤心地问他:“萨保,你可还记得宇文泰临终的时候对你的嘱托?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的旧臣?何况他们还曾经是亲密无间的……” “我当然记得叔父临终的嘱托!”他打断我,“正是因为我将叔父的嘱托放在心上从不敢忘,所以赵贵和独孤信必须要死!”他正色,表情无比凛然。 “可他们都跟着宇文泰出生入死几十年!独孤信不光和他幼年相识,还数次救过他的命!” 他冷冷一笑:“你难道不知道他恰恰是让叔父最不痛快的人吗?你以为叔父真的可以大度到不计较你心里一直念着另一个男人?” 我只觉得四肢冰凉。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如愿可已经喝下那杯毒酒了? 不敢去想。只觉得头晕目眩,腿下阵阵发软,连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动。 是啊,我念了他二十多年。不甘心呀。我流下眼泪,看着他哀哀说:“萨保,我求你放过他吧。他这一生太苦了……我求你让他有个善终吧。” 他太苦了。那么多的苦,只能往心里掩埋。他想要的,什么都没有得到。 宇文护默默看了我良久,从怀中摸出一枚赤红色的锦囊递到我面前:“叔父临终给了我两道密旨,第一个叔母已经知道了。这是第二个。” 那是一片雪白的丝帛,整齐地叠在锦囊里。上面只有四个字。却是宇文泰终其一生,心中最大的秘密。 那小小一个锦囊,一方丝帛,藏着宇文泰心中埋藏了几十年的恨与妒。他心中所有阴暗的火,都在那一小片帛上熊熊燃烧着。 他藏着这样一个隐秘的心思,从不说与人听。 杀独孤信。 杀独孤信。 杀!独孤信! 丝帛飘落在地上,如在风中死去的蝴蝶。 泪水在我的脸上冻住了。 四周的空气冻住了。花鸟虫鱼冻住了。 整个天地冻住了。―― 他始终不放过他! 我腿下直软,也不知何时已瘫坐在地上。昏昏噩噩间,想起了宇文泰临终时的样子。他的目光浑浊,仰面看着灰白的天空说:“这天下本与我无关,我却为他争斗了一生;而你,却被我彻底地辜负。” 他辜负了我! 他彻彻底底地将我辜负了!! 我恨自己势弱,恨自己还活着承受这一切。 宇文护沉默着,亦不动。 很久很久之后――也不知到底多久,忽然听见宇文护说:“你……你去送一送他吧。” 我一愣,身子狠狠一颤。 送一送他? 如今是怎样的光景?他一人蒙罪,家中必多牵连。只怕乱作一团,也无人有暇素衣孝服好好为他送行。 他曾是我耳鬓厮磨的爱人,却早已成天涯海角的一尊石像。如今要曲终人散,我要以何面目看他踏上黄泉路? 然而不及细想,我撑着软的身体起来,跌跌撞撞走上那八级台阶―― 里面传来隐隐一片哭声。 “太后驾到――”小黄门扯着嗓子传道。[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朱红色的门吱呀地开了。我走到门口,只见里面果然乱作一团。全副武装的兵士将偌大的院子围得严严实实。一些妇人、少女和年轻男子皆身穿素色,跪在厅堂外面哭泣。 昏暗的厅堂中间隐隐坐着一个人。隔得太远,看不真切。 宇文护在我身后挥手示意,院子里的兵士驱赶着哭泣的男女都去了后堂。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宇文护将他最后的时间留给了我。 我朝着厅堂走过去。一步一步,只觉得腿下有千斤重。 正要看清坐在厅堂中间那人,却见里面走出另一个人,将门吱呀地合拢了。 我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拼尽全力跑过去,却一下子扑倒在紧闭的门上。 泪水汹涌而下,我使劲拍打着门哭起来:“公子!如愿!” 可是门里半点声音也无。 半晌,哭得累了,只得靠在门上抽泣。 听见门的那一边,传来他的声音:“莫离。” “公子!”我趴在门上,冀望着他从那门里出来,让我好好地、仔细地看一看。 他的声音低沉又平静:“你是来送我的?” “公子……”我心如刀绞。何以落到这步田地?是不是都怪我那时没有同他一起南下,而是折返回了长安? 是我害得他不得善终。 “是我害了你。”他说,“我不该诱你南下。我知你后来那些年备受冷落苦楚。可是却一分一毫都帮不了你。” 泪水滚落在额下的门槛上。我伏在门上,手指轻抚过细细的门缝:“公子,你不愿见我了是吗?让我再看一看你吧。” 里面的人沉沉一笑:“还是不见了吧。别看我这副狼狈样――还说要给你挣个天下,却什么也没能给你。爱了你一辈子,却什么也不能给你。” 他沉默一会儿,又说:“我曾经想过,有一天我死了,你为我孝衣素服,头簪白花,为我守灵哭坟,也算是我一生得了个好归宿。――很多年之前这样想过。只是舍不得你那样年轻就孤身一人独活。――如今我也管不了啦。” “公子。”我抚着门,只觉得心一瓣一瓣碎裂,劈啪作响,炸得胸口很疼很疼。 “好了。”里面有衣服摩擦的悉索声,他说:“我该走了。你从此自己保重。” 我悲痛欲绝,拼命拍打着那决绝的门哭喊着:“公子!公子!你开开门!开门啊!!” “莫离。”他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我竟从未有这福气听你唤一声夫君。” 有玉盏落地而碎的声音。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还扑在那门前。天光暗了一些,起了风。庭院里的树被吹得沙沙作响。 宇文护站在我身后。 只觉得恍如隔世。我撑起身子,又去拍面前那门:“公子……公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人出现在门口,见到院子里的情形,站住不动。 “金罗。” 她穿着白色的衣裙,通身一点装饰也无,目光冷漠地看着我,手里捧着一方木盒。 双眼通红。 他…… 金罗看向我,将手中的盒子伸到我面前,说:“阿父不愿见你最后一面,你不要怪他。他同我说,临死之人太过潦草邋遢,愿你只记得他在春熙楼上的模样。” 银杏树被风吹得悉嗦作响,发出高低音韵。似挽歌。 一只蝴蝶从眼前飞过,翅膀上有黑蓝的图案,在风中稳稳地向前。朝生暮死,却那么有力量。而我白活一世,软弱至此。 幽朴的庭院里,除了风声,没有一丝声响。 “这是你给他的全部,现在都还给你。我不愿他带着你的任何痕迹下葬。” 她是个素服的贵妇,单刀髻高竖头顶,簪了一朵白茶花。 她将木盒放在我手上,愣愣地看了那盒子片刻,语气突然伤感:“他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他到死都惦记着你。” 转向宇文护,语带讽刺:“晋国公不会对太祖皇帝忠诚到连一件遗物都要斩草除根吧?” 宇文护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物是人非了。这是他曾经爱过又出卖过的女子啊。竟能这般冷静自持,仿佛从不相识。 白衣裙如一只白色的蝴蝶,转身翩然而去。 院子里的风声掠过树顶,空空地响着。 宇文护沉默半晌,说:“你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我如行尸走肉般回到殿中,那木盒静静放着,不敢去动。 如愿在几天后匆匆下葬。几个儿子都迅速被定罪,发配蜀地,偌大的府宅一夜间树倒猢狲散,因此葬礼仓促又潦草,狼狈不堪。 我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那七倒八歪的送葬的队伍,寥寥数十人,抬着棺木,举着灵幡走过街道,连哀乐都不敢奏响。 我远远看着,他一世英武,如今却沉睡在那副并不昂贵的棺木中,走向他最终的安寝地。 如愿。 那年初见时,华灯初上,红烛旖旎。他穿着一身绛红衣袍,在一众青年中显得冷清而孤单。 那样清冷地走进我的生命,也算是用尽了全力,却并未得到一个好结局。 我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烧灼着脸颊,一幕幕往事却在眼前急速地掠过。 若那年我不曾退却,若我同他去了会稽,又会怎样?至少他不必死于阴谋吧? 潼关之下,他远远目送着我,目送着我回到另一个人的身边。竟不曾想到,那就是他在我生命中最后的模样了。 带我走。带我走。 寒夜里,他一手牵着我,同尔朱兆拔剑相向。 如愿。我爱他。 心底的深处,我从未停止过爱他。 往事是一床好被,拥着入眠,得偿好梦。 是一个英俊的男子,牵一个少女,走在无定的命途中。 ――我们最终失散了呀! 半夜醒来,只有泪打湿了枕畔。 都不在了。 我起身,取出那只木盒。 轻轻开启。跳动的烛火下,那是他最后留给我的秘密。 一袭浅色的斗篷,遥遥开启了那年那夜那片河滩旁的故事。我同他紧紧相拥,仿佛时间都为我们静止。 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拎起那斗篷。那几朵盛开的海棠已经枯萎,是暗暗发黑的颜色。我们的青春和时光都已凋落了。 他说:“于我,很珍贵。” 便珍藏了三十年。 然而那女子,却狠心将他辜负。 我哭泣着,将斗篷紧紧抱在怀里。 我爱他,亦怨他。心有戚戚,怨他当年不愿带我遁世而走,偏要恋栈红尘,那些志向,那些欲望,不肯放手。 斗篷的下面,还有一只小木匣,紫檀木,细长的,镂空花鸟,无限精致。 里面放着的,是一撮乌黑的头发。 是那天清晨我匆匆绞下,缝在他的衣衿里的。我对他说:“我永远同你在一起。” 在那撮头发旁,另有一撮花白的头发。 那是他的青春逝去后最后残留的思念。他将他最后的牵挂留给了我。他在同我说,他永远同我在一起。 如愿,我辜负了他! 我泪如雨下。 如愿的墓地一如他的葬礼一般潦草。 我抚着他的墓碑。 那年那夜,他不该来救我。何不就让我死在那夜。 一个乱世的英雄,因为一个不值得的女人,一步错,步步错。终于走到这般的穷途末路。 他的绛红色的衣袍,浅色的斗篷,装着头发的紫檀木匣,统统付之一炬。熊熊火焰升腾着跳跃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埋下了这样的结局?我已不配、也不想再拥有这些。我想忘记他,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忘记他―― 再爱再怨又能如何?我终究要躺进别人的坟墓里。 我又绕道去了成陵。 太祖文皇帝,他的陵寝庄严整肃,又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昔日一同出武川,闯天下。他高升,他沦落,他得志,他失落,又能怎样?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陵墓的差别。 同他在一起,是幸福的,亦是苦痛的。宇文泰,我也爱他,爱他亦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只剩秋风了。挣扎半生,他们先后去了。 我冷。 这便是人世间的爱情吧?亦伤,亦毁,不甘,不愿。人人都有无可逃遁的苦难。 “宇文泰,你终究还是没有放过他。” 我恨他。他即使死了,还是给了我们的故事另一个结局。他即使死了,还是翻覆了他的命运。是的,我恨他。 人生不足百年,轮回不过百世。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静寂无声。 盛夏的夕阳中我忽然觉得很寒冷。金色的夕阳照在他的墓碑上,那名字令我感到无比的寒冷。他的心如海一般深沉。我半生随他,也终未看透他分毫。 一只黑色的乌鸦停住他墓旁的一株树上,沉默地看着我。 半晌,呱地一声,振翅往血红的夕阳里飞去。 空寂的山脚下,松涛飒飒如泣。我仰头看着飞远的乌鸦,暝色渐侵,天际的光无限哀伤。 我忽然觉得委屈,又一天过去了,永不重来。而懊悔、怨恨和思念将在我余生时时相随。 泪流满面。 转身离去了。我想在我死之前,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末了,我终于可以选择了。这两个人,我都要遗忘。 黑暗吞噬了大地。 第一百零二章 明皇帝二年(公元558年)-春 侍女轻轻走进起居殿,恭敬说:“太后,皇后那边有人来报,说皇后病重了。[.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我从眼前的书卷中抬起头,看着站在大殿台阶下的年轻侍女,说:“皇后?胡摩不是已经出家了吗?” 那侍女一愣,随即低下头,小声说:“如今的皇后是孤独氏了……” 啊,颠三倒四,我竟糊涂了。 去岁八月,觉儿死了,皇后元氏出家,从此离开宫禁,不问世事。 如今的皇帝已经是毓儿了。 我一时有些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望向窗外,正是彤云密布,大雪纷飞。 这是哪一年了? “太后。” 不知愣了多久,侍女的轻唤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太后,来人报说御医诊断皇后就在这两天了。太后是不是要去看看?” 装饰华丽的车辇缓缓走在从云阳宫到长安宫城的路上。我坐在车里,脑中混乱一片,一丝一缕,近年的往事慢慢清晰。 宇文泰一手缔造的旧时代一去不返,昔年威震四海的八柱国也依次凋零。宇文护却权势渐隆,如日中天。去年春天,觉儿和宇文护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宇文护将觉儿身边的羽翼一一剪除之后,派贺兰祥逼迫觉儿退位,废为略阳公,并将他驱逐往封地幽禁。不久,略阳传来觉儿病逝的噩耗。 语焉不详,不清不楚,总之就是薨了。 史元华的预言成为了血淋淋的现实。觉儿死时刚满十六岁。 我未能见他最后一面。他死后葬于封地,我亦从未去过他的陵墓。 随即宇文护扶毓儿登基,金罗成为了皇后。 四个月前金罗诞下了嫡长子,然而那幼子未满一月就夭折,金罗受到打击,一病不起。 没想到拖到现在病未痊愈,却到了弥留。 这天下已经变了。宇文泰和如愿生死厮杀拼尽全力的天下已经充斥着阴谋和欲望。每天都有悲伤的事情发生,而云阳宫里,那聆音苑外的铜锁已经生锈了。 金罗的床榻周围围满了御医和侍从,见我进来,纷纷跪地行礼。 坐在床榻边的毓儿也起身行礼:“母亲。” 金罗躺在床上,眼眶和脸颊深陷,紧闭着眼。长发散落在枕上,干枯杂乱。 行将就木,已无生气。 “金罗。”我坐在床边,将她的手握在手中。 她的手是滚烫的,干枯的,触之心酸。 她轻轻睁开眼,看到我,默默看着,忽然涌出泪水。 她的嘴唇动了两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伸手轻轻整理着她散落在枕边的头发。心里又怜又痛。这满是阴谋和争斗的宫廷里,本来该是我们两个女人相依为命。然而自从如愿去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此刻相见,竟已是她弥留之际。 她伸手拉住我的手,看向毓儿:“至尊,妾想同太后单独说几句话。” 毓儿点点头,示意屋里的人都离开,随后自己也离去了。[.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金罗。你会好起来的。”我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手。丧子的痛苦折磨着她,嗜心灼肺,无可缓解。 “家家……”她轻轻唤我。 我心中一疼。她已许多年没有唤过我家家。 晶莹的泪流下来,没入她的鬓间。她干枯的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金罗,你可有什么话同我说?”我轻轻问她。 她看我半晌,问:“你告诉我,你可有思念过阿父?” “我已忘了他。” 我已忘了他。我已忘了定州城外的河滩,忘了洛阳纷飞的白雪,忘了弘农的大雨,也忘了永宁寺的残垣断壁。 我已将关于他的一切都遗忘了。 时间消磨了一切。权力,名位,爱恨,生死。消磨殆尽。 只剩一颗空无一物的心,无边无涯。 她听了,竟轻轻一笑,说:“阿父在饮下鸩酒之前,有一句话留给你。我因恨你,并未转告。” “不必告诉我了。”我看着她。 泪水突然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下她的脸庞。她哽咽着,又问:“我就要死了,可是有一件事,多年来我一直想问你。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 “你问吧。” 她顿了一下,说:“我不是你的孩子对吗?我的亲生母亲是你杀的,是不是?” 我平静地看着她,她的眼中满满的全是绝望。我平静地握住她的手,说:“你是我的孩子。” 金罗听了,沉沉叹了口气,又似不甘心,追问:“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不是真的。” 她眉头展开,舒心地一笑:“太好了。” 屋外的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地上铺着厚厚的银色毯子,印上足迹,又很快填平。簌簌的下雪声仿若音韵。 多年未仔细倾听了。 金罗溘然长逝于这一年漫天飞扬的大雪中。直到死,她都以为她是我和如愿的孩子,并且幸福地死在这个谎言里。 这个改变了我和如愿的一生的孩子,在这个大雪天里魂归迷蒙的天涯海角。 站在宫殿走廊的尽处,整个宫城的景色尽收眼底。层层排排的宫室相连,银装素裹,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静默不言。 一场雪,在洛阳。一场雪,在云阳。 这又是一场雪了。 “太后。”身后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转过头。 是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梳着惊鹄髻,身穿天青色袄襦,白色的帔子,装扮朴素,双眼微红。 她容貌秀美,眉眼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 “你是……” “独孤伽罗。”她说,“先父是独孤信。” 啊。 难怪觉得眼熟。同他年轻的时候很像―― 我已快要忘记他的模样。 他死后,妻儿俱流放蜀地。这孩子还能出现在这里,应是当时已经出嫁。 “你长姊走的时候没有痛苦。也算是一件幸事吧。” 她低头嗯了一声,有些哀伤地说:“长姊是先父最爱的女儿,同至尊又一向伉俪情深。只可惜福薄,天不假年……” “可有你母亲和兄长们的消息?” 她听了,噗通一声跪下,说:“求太后庇护!” 独孤氏显赫一时,却一夜倾覆。妻妾和诸子俱被流放蜀地,男子充军,女眷为奴。毓儿为了金罗,曾想****将他们召回长安,却被宇文护所阻。此后他们在蜀地更是被人欺凌,无处申诉。 我听了,心里暗暗想,如愿在时虽然势大,但诸子却没有特别出色的。何以他死后宇文护还恨不得赶尽杀绝? “你夫君是谁?” 她说:“司空杨忠长子杨坚。” 难怪了。 昔年杨忠同如愿交好,听说他的几个儿子个个雄才。只怕宇文护是担心独孤氏会和杨氏联合。 当日我曾同觉儿说,如果有无法解决的困难,就去找独孤信。我从来都是那么坚信他会保护我的孩子。 若他有知,也许亦希望我能够保护他的孩子们。 “如今杨氏的日子不好过吧?” 时有耳闻,宇文护对如愿的旧部颇多忌惮,多方打压。也因此杨氏一族自从如愿死后一直如履薄冰,日子并不好过。 “再艰难也得撑下去。我们独孤氏已经败落,若杨氏也败落了,先父哪里还有昭雪的一天?好在夫君是个有志气的男儿,懂得韬光养晦。如今宇文护势大,可盛极必衰月盈则亏乃是世间常理,他也必有倾覆的一天。――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微微侧目看着她。年轻的女孩,眼中有温和又坚定的光芒。盛不凌人,衰不卑微。实在难得。―― 这是几分他的风骨。 “伽罗,你看这宫城。”我指着外面笼罩在漫天飞雪中的宫殿,“他们都为了住进这个地方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丢弃身家性命。可是住了进来又如何呢?” 伽罗走到我身边,亦举目远望。茫茫白雪中,哪有红墙碧瓦,金碧辉煌。 “宇文泰从前有句话说得对,站在顶端,除了无边的孤单,什么都没有。” 她目望远方,叹了口气,轻声说:“我听说,先父是因为太后才被太祖皇帝记恨,留下一道密诏,赶尽杀绝。” 我望着外面的宫城,没有回答。她亦没有追问。 半晌,我说:“伽罗,你去过洛阳吗?” 还未待她回答,我又说:“人说洛阳花似锦,铜驼陌上集少年。” 她问:“太后喜欢洛阳?” 我又一笑:“很多年前,我曾客居洛阳。只记得那年,也如这般大雪纷飞。我见庭院里的烛火暗了,怕照不见路,就去剪那些烛芯……” 天地间迷蒙的大雪中,那副画卷缓缓展开。那个梳着双丫髻细剪烛芯的少女是那样娇俏可人。烛光映照她的脸,红红一片。映在眼中,晶亮亮的都是欢喜和期待。 伽罗侧过脸来看我:“那是哪一年?是前朝孝武帝还在洛阳的时候?” “孝武帝?”我努力地回想,“那是武泰元年的冬天。那时候在位的还是孝庄帝,朝中的权臣还是尔朱荣。” “啊!”伽罗有些惊异,“那是三十年前了。” 我心中一疼,几乎潸然。 已经三十年过去了。 从尔朱荣,到高欢,到宇文泰,又到如今的宇文护。都是皇室式微,权臣当道。住在这旷大深邃的宫殿里,有什么意思? 那如花美眷,已如夕阳西下水东流,再难寻见。 那踏雪而来的青年―― 我已忘了。 毫无防备地,伽罗问:“您喜欢洛阳是因为先父吗?” ―― 我看着她,这俊俏风流的脸庞,依稀的眉眼中,有他的影子。我突然间感到巨大的伤痛和感动。在这依稀的眉目中,我找回了自己失去的岁月! “大概在洛阳的那几年,是我人生里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伽罗依旧看着外面飘飞的雪,默默无语。 “叔母。” 我回过头,见到宇文护站在身后。 见到我和伽罗站在一起,他的眼中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 伽罗见了他,神情不卑不亢,对我行了个礼:“伽罗告退。”又对他行了个礼,翩然离去。 我说:“你来晚了。金罗已经不在了。” 宇文护面无表情,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外面无边的白雪,说:“长安已经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他已经快要半百,须发皆隐现花色。这些年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 “萨保,这么多年来,你可曾敢面对自己的心?”若当年承担下和金罗的一切,今日金罗必不会早早离世。 他低下眼来看我,目光冷峻,不见一丝情绪,半晌,轻轻启齿反问:“你敢?” 我垂下眼睛一苦笑。是啊,面对自己的心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自己亦做不到,又何必要求他人。 我抬手拢了拢斗篷,转身正要离去―― “是的,我爱她!直到今天都还深爱着她!” 我的心一震,缓缓回过头去。 他的老谋深算的眼中闪出妒恨的光:“这些年我日日不得安寝!我几乎发狂,而这狂乱我却无处可说!” “是你背叛了她。” “没错!”他双臂一震,“我只能背叛她!我在叔父和独孤信的阴影下诚惶诚恐,连她对我的感情于我而言都是巨大的逼迫!那时的我只能放弃她!” 我看着他,心中陡生怜悯。在权力和爱情中,他选择了权力。他亦选择了作为人上之人,高高站在孤单的顶峰。男人都会如此选择。他们管这叫做志气。 不知为何,我眼中发热。 “赦免她的兄弟们,放他们回长安吧。”我轻轻说。 “不!我恨独孤信,我要他的子孙代代为奴!”他被仇恨炙烤着,煎熬着。金罗在世时,尚是遥遥彼岸一朵鲜妍盛开的花,可她死了,一切隐秘的牵挂都成了熊熊燃烧的怨怒。 “他们都是金罗的至亲――这该算是你对她的一点补偿吧。你又何尝知道,她因为爱你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宇文护呆立着,眼中的火熄灭了。 我转身离去。 纷飞的大雪,偌大的宫城仿佛一个人都没有。空旷得如尘埃乱舞的洪荒世界。 第一百零三章 开皇二年(公元582年)-春 “夫人,今天天气不错,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可好?”年轻的侍女走到我面前,贴在我耳边轻声问。[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我亦觉得天气渐渐转暖,浑身倦怠,便点点头。 小侍女走到窗边将格窗推开,往外一望,欣喜地回头说:“夫人你来看!院子里的海棠都开花了!” 我眉头一皱,轻斥她:“糊涂!咱们的院子里哪里来的海棠!” 小侍女并不惊慌,依旧欣喜道:“夫人不信就过来看啊。这院子自从咱们搬来就一直有海棠啊,原以为死了,没想到今春都活了呢!” 我仍然不信:“云阳宫哪里来的海棠?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了,从没见过哪里有海棠的。” 小侍女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我跟前,扶着我轻声说:“夫人您忘了,咱们早已经不住在云阳宫了。这是昔日的聆音苑,是皇后特意拨给夫人的。” 听她这样说,有一些旧事开始如丝如缕地在我脑中胡乱又昏沉地飘荡。我一时竟糊涂了,可是怎么又会在聆音苑?明明昨天我还住在云阳宫。是宇文泰又生我的气、又不愿见我了吗? 见我兀自发愣,小侍女轻悄悄地说:“夫人,现在已经是开皇二年了。” 开皇?我又困惑了:“开皇?邕儿又改年号了?” 那侍女表情又一变,更加小声地贴在我耳边说:“夫人糊涂了,咱们大周已经没了。如今是大隋了。” 大周,没有了? 我呆呆地望向窗外院子里乍暖还寒的春景。鼻中弥散开昏沉又腐朽的气味。 原来大周真的没有了。 宇文泰早已不在了,邕儿也不在了。 啊,我想起来了。 毓儿在即位后不久被宇文护指使人毒杀了。然而他在临死前总算为我们留下一线生机,在朝堂上,他亲口指定邕儿即位,随即口吐鲜血数升而死。[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血将衣衿染得鲜红。 从此邕儿安静又乖顺地蛰伏了十二年,对宇文护惟命是从,小心翼翼捧着他那颗不可一世的雄心―― 然而他终于死在我们母子手上。 我宣他入殿,邕儿从背后击杀了他。 他匍在我的脚下,流出的血浸湿了我的鞋子。他抬眼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怨毒。 我和邕儿在跌坐在他的尸身旁相拥而泣。从此悬在我们母子头顶上的剑消失了。 宇文泰在世时曾说过,邕儿最得他秉性。宇文护死后,邕儿接掌大权,开始展现出和宇文泰如出一辙的眼光与魄力。 他一举肃清了宇文护的党羽,焚毁了宇文护在长安北边修建的豪华的宫殿,整顿吏治,发展经济。到了他即位的第十五年,他决定出兵往东,讨伐北齐。 仗整整打了三年。三年之后的建德六年,我们的大军终于攻克了邺城,邕儿亲自进城纳降,尽诛高氏。北齐灭了。 不久他派人来长安接我。 华丽的车队绵延了好几里。他迎我去洛阳。 那日天降大雪。整个洛阳城都被笼罩在漫天飘飞的白雪中,街道尽被覆盖。 一如我第一次随着宇文泰进洛阳的情景。 我在被翻修一新的馆驿中等着邕儿来见我。天色渐暗,雪还在飘飞。我担心邕儿来时看不见路,便让侍女去将庭院小径两旁的烛火剪亮一些。 看着侍女那纤弱轻盈的背影,不小心地,泪水又涌了出来。 那日踏雪而来的,不光有如愿,还有宇文泰。 邕儿神采熠熠地来了。那夜,他像个孩子一样躺在我的膝盖上。没有了权臣的威胁,北方又已经统一。邕儿终于做成了他父亲没有完成的事情。 我抚着他的鬓角轻声说:“你到底宇文泰的儿子。” 他轻轻说:“家家,你还记得当年统万突阿干说要攻下洛阳迎你入城吗?” “记得啊。但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微笑着看着他年轻俊美的侧脸。我已有很多年没有感受过这一刻的平静和安详。 他静静地看着案上的烛光,轻声说:“是阿父告诉我的。阿父曾对我说,阿母不喜欢长安,阿母最爱洛阳。――家家,”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我的膝盖上,用清澈明亮的眸子看着我,“我好想念阿父。从前在萨保阿干的威胁下,尤其怀念阿父在的时候,从没有人敢那样欺负我们母子。” 宇文泰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他躺在冰冷黑暗的地下,早已腐朽成一堆白骨。不过他有姚氏陪伴,应该不会觉得孤单吧。 自从如愿死后,我再也没有去成陵拜祭过他,他亦从未来到我的梦里。但是此刻听邕儿如此说起他,我的心里觉得有一丝陈旧的温柔松动了。恍惚中,邕儿那年轻的脸上竟浮现出宇文泰的模样。我伸手抚过他鬓角的碎发,轻轻说:“我也很想他。” 年轻有为的君王看着我,追问:“家家为什么喜爱洛阳?” 我还在想怎样回答他,他一下子翻身坐起来,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好奇地看着我。 “家家,你从未跟我说过洛阳的事,阿父在时也从未提过。” 我一笑,抬眼看向窗外,仿佛透过那一道高墙,看到了外面的熙熙攘攘。我轻声说:“金马门外聚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我年轻的时候在洛阳生活过几年,那时洛阳还很繁华热闹,不似现在这般凋敝冷清。――高氏真是把洛阳毁了。” 邕儿来了兴致,一壁追问:“家家在洛阳生活过?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时候已经遇见我阿父了吗?” 我笑着摇摇头:“你阿父并不曾在洛阳长久地住过。” “那家家又是如何在洛阳生活的?家家不是从建康嫁到长安的吗?” 他自幼老成持重,从不曾像今日这样追问过我的过往。 我沉默了片刻,说:“我幼年时被人拐卖,辗转到了定州。后来战乱中又到了洛阳。再后来才遇见了你父亲。” 他面色一黯,犹豫片刻,问:“是同已故卫国公吗?” 我的心一疼。多年未触及的往事又一次被翻起。这是擦不掉的魔咒。 我转脸看着案上红艳艳的烛光,说:“将近五十年了。那是武泰元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进洛阳,是你父亲护送我来的,他送我来见独孤信。”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良久,他低下头,说:“所以那时候你要同他南下……没想到竟是真的。竟真的是阿父抢走了……可阿父竟还冷落了你那么多年……” “别说了。”我平静地打断他。“你是我们的孩子,你无法评判我们。我不恨你阿父,相反,我对他的感情比我自己知道的都要深。” 我已经六十三岁了。年过花甲,白发满头。不需要再去谈论究竟是谁错了。也许惟一错的人是我。 灭齐的第二年,邕儿又率军伐突厥,在途中一病不起。六月丁酉****回到长安,当天夜里死在了我的怀中。 上天带走了我和宇文泰的第二个儿子。 北周从此国运衰颓,又过了三年,隋国公杨坚废宇文衍自立,改国号隋。 时代滚滚向前,从不停息。 拓跋氏的时代过去了,尔朱氏的时代过去了。宇文氏的时代也过去了。 我收回思绪。啊,没错,现下这个时代已属于杨氏了。 伽罗成了皇后,垂范天下。独孤氏又崛起了。 伴随着独孤氏的崛起,宇文氏却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被当今的皇帝几乎屠戮殆尽。也许是为了报复当年被宇文护打压,又或者是伽罗为了给她父亲报仇――听说她同她的夫君感情甚笃,每日上朝,她都亲自送到朝堂外,等他下朝,再并肩回宫。 因此我被迫迁出了云阳宫,迁居到长安城的聆音苑旧宅。 啊,都记起来了。 杨氏连宇文氏的妇孺都没有放过,女眷都没入官府为奴,那些男孩子,哪怕是嗷嗷待哺的婴儿,都被杀死。 我被留存下来,没有死,也没有被没为奴婢。 皆因为伽罗,因为我同独孤氏千丝万缕的联系。 另一个被留存下来的是玉珑。邕儿还在的时候,她被封为顺阳公主,嫁给了杨坚的阿奴杨瓒。听说婚后夫妻一向恩爱和睦。宇文氏覆亡后,有人劝杨瓒遣归玉珑,杨瓒坚决不允。也是这几年来惟一让我觉得欣慰的事情。 但是他们不允许玉珑来看望我。 我怔怔看着窗外雪白粉红成片的海棠。是了,这是聆音苑,这是昔年宇文泰亲手植下的西府海棠。转眼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又孤身一人在聆音苑里。这里是我挣脱不掉的牢笼。 记得那时独居在聆音苑时,这几株海棠已经枯死了。没想到今年春天花竟然又开得如同晓天云霞。 宇文泰,是你的魂魄回来了吗? 第一百零四章 开皇二年(公元582年)-春 “夫人。[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外头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小侍女,“皇后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到大门外有黄门捏着尖细的嗓音唱道:“皇后殿下驾到——” 透过敞着的窗子,我看到一队人庭院,从抄手游廊远远走了过来。 打头两个小黄门,后面紧跟着四个宫娥。在后面被簇拥着的那女子着红色大袖衣,外披翻领小袖外衣,头顶盘桓髻,两边各插三支金发簪。冷着脸,昂着头,通身的气派。 那大概就是当今的皇后吧。 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金罗去世的那天。 还未来得及回想当天的情景,那队人已经到了这边厅前。 领头的小黄门大声说:“皇后驾到,邹氏——” 话未说完,伽罗说:“免了,你们都退下吧。” 待那一队人悉悉索索地都退出院外,伽罗才款步走到我面前,唤了声:“邹夫人。” 我未说话,将目光投向窗外那些绚烂的海棠。心中忽然觉得凄凉。转眼这许多年飞逝而去,我却依然两手空空。 那么她来做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可以被剥夺和损毁? 伽罗踱步到窗前,看着那些海棠,问:“听说这院子里的几株海棠都是宇文泰当年亲手种的。” “是的。他生前最喜便是海棠。” “听说连这聆音苑都是他为了夫人建的。” 是啊,当年他迎娶我时何等风光。红毯从城外一直铺到丞相府门口。青庐交拜,盟誓百年。我却从未细细回味过那天的情景。皆因为不情愿。 不情愿时,整个天下也算不得什么。 我回过头,平静地说:“皇后殿下,他已经故去很多年了,我不想谈论他的事情。(.无弹窗广告)” 伽罗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满的光,追问:“夫人是不愿谈,还是不愿和我谈?因为我是独孤信的女儿?因为你跟着宇文氏如日中天的时候,我们独孤氏却在一天天沦落直到满门凋零?” 多年背负着家族沉重的负担,又一朝翻身,她成了一个雍容而刻薄的妇人。 可至少宇文护因着金罗的缘故没有赶尽杀绝。而现今宇文氏却没有了一丝骨血。 我沉默不语。 轻叹了一口气,伽罗似是整理了一下心情,又接着说:“本宫今番来,是想来告诉夫人,主上已经下旨,追封父亲为赵国公,谥景。” 说着,从袖笼里取出一张明黄色的诏书递给我。 我接过来展开。 褒德累行,往代通规;追远慎终,前王盛典。故使持节、柱国、河内郡开国公信,风宇高旷,独秀生人,睿哲居宗,清猷映世。宏谟长策,道著于弼谐;纬义经仁,事深于拯济。方当宣风廊庙,亮采台阶,而世属艰危,功高弗赏。眷言令范,事切于心。今景运初开,椒闱肃建。载怀涂山之义,无忘褒纪之典。可赠太师、上柱国、冀定相沧瀛赵恒洺贝十州诸军事、冀州刺史,封赵国公,邑一万户。谥曰景。 风宇高旷,清猷映世。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眼前有些潮潮的模糊。第一次见他时,一身绛红锦衣,清冷不言,确是清猷映世的模样。 笑了一下,说:“他总算得到了他应得的。只是来得太晚了。” 那年在潼关下,远远看到他矗立在晨风中的样子,就是他留在我心里的最后一个影子。 “夫人,你还爱他吗?” 被陡然这样直白地一问,我一愣。随即苦笑:“你们每个人都追问我这个问题。宇文氏的人也问,独孤氏的人也问。可是我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他们早就不在了,连我近日都觉得精神一日比一日更差,也许时日也不多了。” 伽罗深吸了一口气,问:“夫人想百年之后同我父亲睡在一处么?” “你说什么?”我以为自己年纪大了眼花耳聋听错了。这是一个皇后说出来的话?我是宇文泰的妻子啊。 伽罗看着我,缓缓地,缓缓地说:“这便是方才我问夫人那句话的用意。父亲在世时最疼爱的孩子便是我,他亦被我视为生命中比夫君更重要的男子。我年幼时,常见父亲一人在书房里,一遍遍描摹一个女子的画像,可那女子却不是我阿母。我母亲崔氏虽然是父亲的正妻,但是我们全家亦十分清楚,夫人才是父亲一生无法忘怀的挚爱。父亲当年被宇文氏逼害而死,连下葬都不敢声张。如今既被主上追封,自然是要重修陵墓。许多年前宇文泰横刀夺爱强娶了夫人,造成夫人与我父亲一生的遗憾。现如今我已身为国母,有足够的能力扭转乾坤。只要夫人点头,本宫便可让夫人的名字从宇文氏的族谱上消失,出现在我独孤氏的族谱上。我亦应承夫人,待夫人百年之后,可与我母亲一起随葬父亲于主室之中。这也算是,我为父亲了却一桩心愿。” 静静的,静静的。思维纠结,又似空白。隐忍着,将一切恩怨网罗在密不可见的心底,孤凄屏息,独守一隅。 我深吸了一口气,离开窗边,重新坐到软榻上,缓缓说:“当年虽是宇文泰用权势威逼强娶,但你父亲亦并没有全力护得我周全。我也想一生只侍奉他一个男子啊。我求他带我走,他说他没有退路——你父亲早已放弃了我。” 多少年来,这样的想法一直被我紧紧压在心里,惟恐一说出了口,就成了事实—— 可那早已是事实了! 在建康时,我去找他,是希望他不顾一切带我走的! 在长安时,我偷偷去见他,是希望他抛下一切带我走的! 可他不肯啊,他不肯啊!! 我捂住脸,泪水在掌心里流淌。 “可是宇文泰亦将你冷落在聆音苑那么多年——” “别说了。那不是他的错——” 我打断她:“你跟我来。” 我将她引到内室,那蒙尘的妆奁已多年没有打开。我打开它,抽出里面的一个小抽屉,又在那更深处,取出一颗菩提子。 千丝菩提,可以解千愁。可是我却因了它,愁苦一生。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如同第一次得了它一般。将它轻轻放到伽罗的手心里。 “这是?“伽罗困惑不解。她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这么一件东西。 “这件物事对你父亲来说极重要。他自幼体弱,他父母便从寺庙里求了这个,并高僧大德诵经加持,戴上从未离身。那晚,我成了你父亲的女人,之后你父亲便亲手交给了我。” 那河滩旁,星光下。 “伽罗,这颗菩提子你收好它,想你父亲了,就拿出来看看。你就会知道,他是一直同你在一起的。” 她看着我,美丽的眼睛里泛着晶亮的光:“既是父亲亲手交给夫人,夫人又珍藏了一生,为何如今却要给到我手中——它对你来说不重要了吗?父亲对你来说不重要了吗?” 我一笑:“活到我这样的岁数,已经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了。这东西随着我,终究无人知晓它的来历,最后不过随我一同长埋地下。不若留给你做个念想。——你父亲当年,是何等的芝兰玉树,英姿勃发啊。” “多谢夫人。”伽罗将那菩提子紧紧合在手心里,如同合住她父亲的手一般。 “伽罗。”我突然觉得浑身倦态,似是将那菩提子交出,也交出了我全部的精力。胸口极闷极闷,我使劲喘了几口气,说:“玉珑从小极受宠爱,难免骄纵。请你无论如何,放她一条生路。” 伽罗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见她应承,我放下最后一桩心事,又说:“我死后,你着人将我一把火烧了,将灰都撒在洛水里头。” 伽罗神色一变:“夫人既不肯与父亲同葬,我也应允夫人百年之后葬入宇文泰的成陵。为何夫人……” 我抬头看着面前的琉璃屏风,旷日年久,那屏风已经显出陈旧之态,可是宇文泰亲笔题的《南国有佳人》还在上面清晰可见。 我看着那诗,又想起第一次进聆音苑那次,在这里,他使个小计抱着我,调笑道,宓妃在怀,如何能放?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竟一笑。 互相追逐互相折磨,相爱痴缠的男女都逃不过。 我和他毕竟是爱过的。 “我想我不必再去见他了。”我轻轻说。 第一百零五章 开皇二年(公元582年)-春 是夜,我一个人躺在榻上辗转难以成眠。窗外风声大作,掠过树梢发出哗哗的声响。我睁眼看着那屏风,那些字突然影影绰绰地飘起来动起来。 我觉得惊异,怀疑是自己年老花了眼,坐起来揉揉眼睛,却看到那些字渐渐融成了一个人影,立在屏风的那一头。 “宇文泰?”我出声。 那身形可不是他么? 可那人影一直立在屏风后面不动,也不出声。 我挣扎下床,跌跌撞撞扑到屏风后头—— 那后头却空无一人。 风将窗子哗啦一声吹开,狂风猛灌进来,吹得我一阵哆嗦。我定睛看去,窗外的几株银杏参天之势,在风中哗啦作响。月光照下来,映着院子里如一片腾腾银雾。 我四下张望,却又看到一个影子在屏风的另一边。 那不是如愿又是谁? 何以他们今夜都来找我?是我的阳寿到了吗? 我又扑到那一边,却依然空空荡荡。 我疲累已极神思倦怠,对着四周沉沉的黑暗轻声问:“如愿,是你吗?” 四周没有一点声音。 我却悲从中来,轻声抽泣:“如愿,我把你给的菩提子赠与了伽罗,你不高兴了么?自从邕儿去后,我自觉身体一日坏似一日,拖到今天已是难得,却渐渐记性越来越坏,头脑也越来越坏,估摸着也没多少日子了。把菩提子留给伽罗,总算还是你留在这人世的一点念想。” 眼前忽然腾起一朵祥云,瑞气千重。祥云上现出一个赤足站立的菩萨来,身为蓝色,乌发肉髻,双耳垂肩,面相慈善,仪态庄严。穿佛衣,坦胸露右臂,右手上一支尊胜诃子果枝,左手捧一佛钵,身后有佛光笼罩。 见我目瞪口呆兀自发愣,那菩萨拿手中的果枝在我额心轻轻一点,说:“痴儿,还在梦中么?” 我只觉得一股暖流从眉心直冲灵台,顿时一片清明。 前尘往事一一记起了。 我原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掌中一枚青果,因私动****,被罚受天谴,同帝释天座下那尊如愿玉像一同历受情劫。 再睁眼时,只觉身轻体健,我已回复成一个年轻女孩模样。 我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千丝万缕纷扰而去。片刻,又清明了。 我双手合十,对着面前的如来虔诚拜下:“世尊。” 药师佛微微颔首,宝相庄严:“你下到凡间,历尽人世****苦楚。今历劫已毕,得成圆满。本尊特来接你白日飞升,同回东方净琉璃世界。” 说着又一挥手中果枝,我已变成一男子像。 “净琉璃世界一向清净,无女人形,离诸欲恶,亦无一切恶道苦声。你既已渡劫,修行已成,从此须化男形在本尊尊前。此世凡间种种,本尊皆为你封印于灵台之中,不会记起。” “弟子遵命。” 那如来这才微微一笑:“你啊,这才显得有些长进了。你虽在我座下听经千万年,得了灵性,但终究不是我佛门受戒弟子。若他日机缘已成,我也拦不得你,你自行去了便是,不必知会于我。” “世尊,世尊此话何意?弟子不明白……” “你自会明白的。” 说完手一抬,我脚下亦腾起一朵祥云。 耳边梵音阵阵,我只觉身轻,已腾空而起,随着药师如来从窗子腾空而去了。 风声阵阵,我听着耳边的梵音嘛嘛哄哄,灵台清明,心如止水。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着前方远远的一片七彩霞光,祥瑞无比,想是快到净琉璃世界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佛祖慢走!” 佛尊停了祥云,我亦向后看去,见是个鬼差,便对佛尊说:“世尊,想是地藏王菩萨遣来的。” 说话间,那鬼差已到面前,打了个揖,说:“地藏王菩萨知道佛尊打凡间来,因经年未见,特邀一同前往万灭河边喝盏茶,小坐片刻。” 佛尊呵呵一笑:“如此也好。”回头唤我,“少珈,随本尊一起吧。” 我应了一声,拈个诀跟着佛尊往万灭河而去。 远远已见万灭河边瑞气千重,冲得上方的天空一片霞光万丈。那万灭河河面宽三十三丈,波澜壮阔,白浪滚滚。到了近前,见地藏王菩萨只身披袈裟,手持如意宝珠,作普通僧人状。同佛尊照了面,互相唱了个喏,地藏王菩萨笑眯眯将目光投向我:“这便是少珈尊者?” 佛尊亦笑道:“他如今尘难已渡,白日飞升,已是上仙了。” 地藏王菩萨不住点头,口中说道:“好,好。” 说话间,已有小沙弥在河边摆上矮桌,放好棋盘,奉上香茗。 佛尊对我说:“少珈你一向少出来走动,难得来这万灭河,便四处去走走看看吧。” 我知道二位尊上或是有话要说,便恭敬地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走出约二里地,已无侍奉的沙弥在周围走动。我看着万灭河的河水,白浪滚滚,浩浩汤汤,奔流而去。因是天界仙河,那河面上影影绰绰地笼着一层五彩的薄雾,上下飘忽,煞是好看。 心中兀自盘算,佛尊对地藏王菩萨说我已历尘劫,白日飞升。可是我已什么都不记得了。想是飞升之时脱胎换骨,连那历劫的记忆都一起脱去了。 佛尊说,这些记忆都已封印在我的灵台之内。 为何还要封印住,却不是直接丢弃呢? 既是劫数,想必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不记得也好。 佛尊不承认我是他门里受戒弟子,想必因为我的本尊是女儿身。可我原就是他手中枝头一枚青果子,这修成男体女体原也是天地造化,不是我说了算的。 现下虽说我已是上仙阶品,若佛尊不嫌弃,就算不能成他法门内弟子,我还是愿意留在他座下听他再讲经千万年的。 正在思量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回头一看,却是一只瑞兽,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此刻正款步朝我走来。 我一笑,这九不象可不就是地藏王菩萨身边的通灵神兽谛听么。 虽我从未亲眼见过,但他这独一无二的相貌竟和书里说得一模一样。是以我一眼便认出了。 我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看着他问:“你可是谛听尊者么?”说着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一下。 谛听将脑袋一甩,将我的手甩开,似是生气了。 想起在地藏王菩萨跟前无比尊贵,还无人敢这样摸他。 瞧他这“一脸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的不爽劲。 想到此,我不禁一笑。 谛听浑身一抖,周身腾起一团白雾。白雾散后,竟化成个人形,脸庞窄瘦,凤目狭长,是个标致的男子。 这是要同我打上一架么? 我连忙作揖赔礼:“方才无知冒犯了尊者,还请恕罪。” 哪知他走近我,定定看住我,半晌没说话。 “尊者?”我唤他。 “明音。” 我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