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师》 第1章 天寒地冻的二月,酉时过半,华灯初上,街上萧瑟不见一个人影。红灯笼高挂在宁王府的大门两侧。 王府外车马停了一条街,还不时有客远来,府内张灯结彩、辉煌明亮,庭中筵席摆开几十桌,坐满了朝廷大小官员,多是平日里与宁王赵恒打过些许交道的人,专程来赴他庆生的酒宴。 有些不该来的来了,也有些该来的没有来。 门外跑进一个小厮,急匆匆找到王府总管傅文博,耳语了几句。傅文博听后直皱眉,走到赵恒身边低声问:“王爷,勤王爷那边打发人来送礼了,说是还有几句话带来,王爷见是不见?” “怎可不见?”赵恒笑了笑,“让他进来吧。对了,你去把苏岂给我找来,大半天的也不见个人影。” “是。”傅文博领命后退下,径自去了王府后院。 当朝皇帝子嗣不多,迄今封王的只有四个,分别是睿王赵惟,勤王赵恺、宁王赵恒和静王赵怡。赵惟是皇后所生嫡长子,当王爷没两天就名正言顺册封了太子,可惜五年前竟因病去世了。 自此太子之位一直悬空,皇帝也没有要另立的意思。 “这勤宁两王不和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知这来送礼的小厮能有什么话说?”宴上周之韵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这——”旁边官员连忙堵住他口,“周长史!切不可乱说话!” “我不过觉得有趣罢了。”周之韵喝了口酒,看了一眼门外走进来的勤王府小厮,笑而不语。 勤王虽说有话带到,却也不是什么紧要的话,无非是一些生辰祝贺之词,端的是冠冕堂皇的兄友弟恭。 赵恒收了礼,三言两语把人打发了,心里正有些不耐,忽然看到远处走过来一抹青色身影,神色缓和下来。 那身影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走近了众人才发现,那少年生了一副极好的样貌——肌肤白皙五官清隽,莹莹烛火照在他脸上,如同刚要化开的一片初雪,让人狠不下心来看,却又忍不住不去看。 他衣着不甚光鲜,看起来却很得宁王的宠。 “过来。”赵恒招了招手,也不等少年行礼就说,“给我倒酒。” 苏岂倒完了酒,就侍立在赵恒身侧,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赵恒最不耐烦他这样一声不吭,伸手在他腰上用力一揽,把人拉到身前:“一天没见你,在干什么?” 赵恒的动作可谓十分亲密,明眼人一看就懂这少年为何受宠了,苏岂瞥到席间一些官员说不清是什么的目光,心里蓦然火起,而这火气又被他一点点压下,只低声说:“昨夜受了风寒不大舒服,忘了和总管告假,请王爷恕罪。” 赵恒伸手摸了摸他脸和额头,没发热,心想也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病,但没再追究。 宴席中坐着一位曹太师,年过不惑,平日里最喜在身边养几个年少俊美的书童,方便他行些床笫之私。 他喜欢漂亮的男孩子,看到苏岂这般令人惊艳的样貌,眼睛都直了,视线从苏岂雪白的脖颈往下游走,到他露出一截的白玉似的手腕,又见他神色冷淡,对宁王仿佛不大有感情,只觉得胸中有团火在烧,简直要坐不下去。 “咳……”曹太师抓着酒杯猛灌了一口,不想愈发难以忍耐,眼睛不住地要往苏岂那看去,“真是个……” 曹太师招了招手,贴身的小厮连忙弯下腰来,曹太师眼神暗了暗:“给宁王的礼准备好,我亲自去送。” 曹太师说完站起身,往赵恒那走过去,小厮摸不准自家大人的意思,唯唯诺诺地跟上了。 曹太师走到赵恒那一桌,命小厮将一个锦盒呈上去,然后笑着拱了拱手:“王爷万安。这夜明珠是我自南海所得,光洁无瑕,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此番特地带来,献给王爷当生辰礼了。” 赵恒诧异,这曹太师是当朝贵妃的父亲,而贵妃又是勤王妃的干姐姐,说起来都是勤王那边的人,亲自来送礼是什么意思? “这礼太过贵重,”赵恒顿了顿,笑道,“本王受之不安。” “王爷太过客气了……” 曹太师一门心思全在苏岂身上,觉得走近了看,这少年更比想象中轻尘脱俗,实在让人移不开目光。 赵恒见曹太师半天不说话,眼睛直勾勾盯着苏岂看,心里冷笑一声,揽着苏岂的手紧了紧。他转头看去,却见苏岂还是一副不愠不火的模样,仿佛他人虽在这个酒宴上,心却早已不知飞去了哪里。 “在想什么?”赵恒问。 “没什么。”苏岂面露一丝倦怠,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问,“我累了,想回去歇一歇……行吗?” 赵恒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觉得他也许是真不舒服,不然不会这么软软地求他,他松开手,声音里带了点温柔的意思:“去吧。别一个人,让云椹送你回去,再请个大夫来。” 苏岂告退,赵恒一直盯着他的背影,那目光满是宠溺,却偏又带着几分凌厉,像是能看穿什么来。 筵席一直闹到亥时才结束,赵恒喝了不少酒,有几分醉意,但他还记着苏岂病了,就想去兰苑里看看他。 兰苑里就住了苏岂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赵恒打发了跟着他的下人,独自一人走到兰苑,推开门进去。 赵恒进房里,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影,侧身背对他。他走到床边,看着那张熟睡的脸——苏岂闭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咬着唇,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脸上的神色说是痛苦也不为过。 他就活的这么不开心吗?赵恒心里这么想着,伸出手轻抚了抚苏岂皱起的眉,却不防一下子把人弄醒了。 苏岂睁开眼睛,明若星辰的眸子就这么盯住他。赵恒收回了手。苏岂想起身,被他阻止:“你说你不舒服,好些了吗?” “大夫看过了,风寒而已,没什么大碍。”苏岂声音淡淡的,“王爷深夜来此,莫不是有什么吩咐吗?” 赵恒原本就是想来看看他,看完就走,苏岂这么一问,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苏岂说:“王爷若无事,不如早些去休息吧。” 赵恒一愣,心里就有些不快,他要走要留全凭心意,苏岂有什么置喙的余地?但仔细想来,苏岂心里恐怕是厌烦他留在这里的,他对自己一向是七分冷淡三分憎恨,若是有机会的话,他会毫不犹豫逃得远远的吧? “今日见到的那个曹太师,对你可是很上心,我看他差点忍不住向我开口要你了。”赵恒冷冷地说。 “与我何干?”苏岂揉了揉眉心,语气冷淡却如匕首锋利,说不出的嘲弄,“他要与不要,全不是我能做主的——给与不给,才是王爷要想的事。” 赵恒一把捏住他下巴,眼里仿佛有两团火在烧:“你巴不得跟了他出府,就可以逃开我了是不是?” “王爷说笑了。”苏岂的语气十分认真,“跟谁不是跟,那太师和王爷也无甚差别,我怎么会那么想呢?” “你说——跟谁不是跟?这就是你的心思?很好,你很好!”赵恒松开手,被气得不轻,眼底都是戾色。 苏岂那句话像是点燃了引线,原来沉进心底里的火气和酒气腾一下爆炸开来,让他瞬间失去了理智,但他还记得苏岂现在经不起他折腾,只得用最后一丝心力克制住了撕碎他的*,忍得双手都有些颤抖。 苏岂看着他的脸,轻轻笑了:“王爷生气了?” 赵恒没说话。 “王爷生气的时候,不是一贯喜欢折磨我吗?怎么今天忍着了?”苏岂的声音如针般刺进赵恒心里。 “苏岂……”赵恒咬着牙,一字一字沉声道,“你今天是想惹火吗?” 苏岂摇摇头,对上赵恒的眼睛,目光平静:“我只是看不得王爷这样,强忍着什么,好像真的多心疼我似的。这样让我觉得——虚伪。” 苏岂话音未落,赵恒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赵恒手劲很大,一巴掌就把人半边脸打肿了。 苏岂却仿佛不觉得疼,反而笑了:“这样多好,王爷不必忍着,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还不知道吗?”赵恒冷笑一声,伸手按住苏岂后脑,便俯身狠狠吻上了他的嘴唇。 苏岂被迫张开嘴,赵恒将舌头探进去,还尝到几分余下的药味,但这并没有唤起赵恒丝毫同情,他只是边吻边恶狠狠的想,他要的不就是这样吗?残忍、粗暴地对待他,他难道就称心如意了吗? 赵恒一边霸道地吻着,一边伸手扯开了苏岂的衣服。他翻身上床,将这个病弱不堪的少年压在身下。 有的时候他也不明白,苏岂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少年,怎么有胆子一次次违拗他呢?他仗的到底是什么呢? “这就是我想做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赵恒说着,抓住少年的两只手压在头顶,在没有任何前戏的情况下,狠狠地贯穿了他的身体。 苏岂的体温较平常有些高,抱着他,赵恒觉得全身的火都被勾起来了,愈发抑制不住占有他的*。 “嗯……”苏岂发出一声闷哼,脸色刷的一下褪成惨白,他徒劳地挣了挣,感觉手腕就要被男人捏断了,一时间分不清是哪里更疼,然后他在漫长的、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痛楚之中,如愿以偿地昏了过去。 第2章 苏岂是真病了。赵恒酒气上来,不管不顾地折腾了他半宿,和衣就睡,第二天早上才发现身边的人烫的厉害。 苏岂趴在床上昏得不省人事,半边脸肿的老高,身下还有撕裂带出来的血。赵恒看着他,觉得他好像只有受伤的时候才是乖的,受伤受得狠了,没力气叫嚣了,才知道要安静听话不惹人生气。他伸手摸了摸苏岂的脸,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赵恒穿上袍子,去外面找了个下人:“叫大夫来。” 苏岂是两年前进的王府,也是阴差阳错出的意外。赵恒依稀还能回忆起那一日的光景,细节却不甚清晰。他只记得当时王府正招仆役,他从宫里给太后请安回来,刚巧看到一个十几岁脏乎乎的少年站在街角口,怔怔望着王府的朱红色大门,想上前又不敢的样子。 赵恒觉得好奇就走过去,还没开口,身旁侍卫上前捅了捅那个少年:“这是宁王,见了还不快行礼?” 苏岂一下子抬头望向他的脸,然后像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被吓着了一般,猛往后退了两步,目光里是收不住的惊恐。 虽说宁王身份尊贵,平常人难以接近,会惶恐是也理所当然,但苏岂的反应却有些奇怪。赵恒觉得他的害怕,不是纯粹的对上位者的敬畏,好像还夹杂了点别的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少年心里似乎有某种深入骨髓的、仅仅是对他一个人的恐惧。 这感觉一闪即逝,赵恒看着苏脏兮兮的脸,发现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漆黑明亮,像夜里发光的星辰。 这事过去没几日,府里新收的仆役来书房送茶,赵恒埋首书卷之中,一抬头便看到了张清雅隽秀的脸。 “你……”赵恒端详着少年的面容,那双眼睛分外熟悉。他把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只觉得这人长得真是好看,容貌端正自不用说,眉角眼梢都带着奇异的绮丽,连身段也甚为标致,比起女子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恒不是什么好色之人,平日里对房事也不甚在意,此刻却忽然乱了心弦,有一个诡秘的想法冒了出来。 “我见过你?” 苏岂行了个礼,语气温和又恭谨:“几日前小人曾有幸见到王爷……在王府外的街上。” “原来是你。”赵恒想起来了,但他很难把那个黑乎乎的小乞丐和现在这个珍珠般的人儿联系到一块儿,他走到苏岂面前问,“你不是很怕我吗?” 苏岂似乎是真怕赵恒,明明不是责怪的语气,他却受了惊似的扑通一声跪下:“小人当时失仪,请王爷恕罪……” “罢了。”赵恒轻拍了拍他肩,觉得少年身体的温度似乎透过那层衣襟,传到了他的指尖,他收回手,“你叫什么名字?” “苏岂。” “苏岂……是么?”赵恒低头看他,而苏岂只是垂首望着地面。苏岂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早在这初遇的一刻,赵恒就对他动了那样的心思。赵恒的目光冷冽而深沉,如同旷野中的狼,紧盯着自己选中的猎物。 赵恒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皇子的身份让他不惯去顾及别人的想法。他想要苏岂那就是一句话的事,进退都在他掌控之中,只不过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个见了美人就霸王硬上弓的野蛮人,才日复一日地忍着。 赵恒把苏岂调到书房当差,逐渐摸清了少年的脾气。苏岂温和乖顺,就像只小兔子一样软和好欺负。 于是赵恒想,倘若有一天真的被欺负了,苏岂顶多也就是哭一场,最后还是会乖乖留在他身边,不然他能怎么样呢? 赵恒忍了两个月,终于挑了个他觉得不错的日子把人办了,办得身心舒畅。 那个晚上苏岂有没有哭,赵恒已经不大记得了,他只记得苏岂一直在挣扎抵抗,大有一种不死不休的气势。可是对付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赵恒根本不用花太大力气,三下五除二就把人锁死在床上,开始了他强势的侵占。 苏岂被他弄得很惨,那之后的大半个月都没能下床,赵恒觉得有些心疼,好言好语哄他,可少年视若无睹。 苏岂像是变了个人,变得冷漠疏离,性子里都多了几分凉薄。赵恒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恨,他看向自己的时候,眼底都会浮起一层寒气,目光锋利如刀子。更可怕的是,苏岂一改从前的唯唯诺诺,突然变得牙尖嘴利起来,说出来的混账话时常要让他花好大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一手掐死他的*。 这改变彻头彻尾,有的时候赵恒看着苏岂,都在想——他真的是被自己逼成这样的,还是本来就是这样的? 如果他本来就是这样的,那最初的乖巧温驯,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吗? 赵恒每每想到这里,都会有些失神——因为他发现无论是哪一个苏岂,顺从的还是倔强的,他竟然都很喜欢,是以尽管苏岂一次次违逆和触怒他,他生气之余,除了用些手段欺负他,也不能真的拿他怎么办。 他想征服苏岂,而苏岂想逃离他,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他们谁都没能得偿所愿。 苏岂烧了大半日,到晚上才醒,朦胧中感觉有人把自己扶起来,那手臂非常结实。苏岂口干舌燥,温热的水像及时雨一样送到嘴边,他勉力喝了几口下去,喉咙里的不适退掉一些,神智也逐渐清醒。 他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裹着厚被子,被赵恒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在怀里。他在的地方不是兰苑,是赵恒的卧房。 “醒了?”赵恒放下杯子,扶他靠在床上,神情从容淡定,就好像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苏岂身后的伤还疼着,就听见他说,“醒了就把药喝了。” 赵恒出门没一会儿就回来,端了碗冒着热气的黑色药汁,在床边坐了。他吹了吹勺子里的药,刚想喂给苏岂,就听到少年哑着嗓子:“我自己来。” 苏岂病的声音都不对了,赵恒竟然还能从里面听出冰冷的味道来,他皱了皱眉,担心苏岂拿不住碗,只把勺子给了他。 “慢点。” 苏岂就着赵恒的手里的碗,一口一口喝完了药汤,倒是没再闹。明黄色的烛火中,他低垂着目光,侧脸白皙宛若一块光洁的瓷器,让人忍不住想去好好珍惜。苍白的脸色带了些许病态,衬得双唇樱桃一般红。 赵恒望着他,心里有什么地方被一下碰软了。他想,他不要苏岂怎样讨好,只要他能稍微顺着点,自己也会对他好些。 苏岂喝了药,头还是沉沉的疼,刚想躺下逐客,却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地方。苏岂不确定赵恒会不会放他回去。 赵恒低了头,瞥到苏岂欲言又止的神情,虽明知他不会说出什么让人开心的话,还是问:“想说什么?” “让我回兰苑去吧。” “就睡这,”赵恒说,“你那院子冷,别让病情又重了。” “王爷恕罪……这里我睡不好。” “方才不是睡得挺好的?”赵恒冷笑,心想这病还没好,就又开始拿话刺他了,“别给我没事找事。” 苏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权衡一番后没说出来,兀自躺了下去。赵恒也没理他,转去一旁的案上拿了本书卷看。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去,赵恒早已放下书,在桌上打起瞌睡了,房门外传来傅文博的声音:“王爷,有事要报。” 赵恒一下子醒过来,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夜色却愈加深重。他望了一眼床上,见苏岂还乖乖躺着,放心了些,又怕和傅文博说话会吵到他,就走到门外去,顺手把门给捎上了。 傅文博见他出来,行了个礼,猜到苏岂在里面睡着,就压低了声音:“王爷,出了件事,侍卫队的齐九死了。” 赵恒皱眉:“怎么死的?” “是……中毒死的,尸体就在自己房里,秦苍看了,说是死了有一日了。” 王府的侍卫队不同于府里其他侍从,人数不多,却个个是赵恒的亲信,齐九这人赵恒知道,算的上是忠心的下属。 “他是惹上什么人,把命都交代了?”赵恒问。 “这……”傅文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事出蹊跷,”赵恒想了想,觉得这事里面有丝说不出的古怪,府里已经很久没有没出乱子了,别又是勤王搞的鬼,“本王亲自去看看。” 赵恒还没走出两步,卧房的门忽然哗一下从里面打开了。赵恒转头,就见苏岂只穿了件月白色单衣站在门边看着他。苏岂的脸背着光,脸上的表情不甚分明,瘦削的身影在黑夜中透出丝让人心疼的气息来。 赵恒停了脚步:“怎么起来了?不是睡着吗?” “我想回兰苑,”苏岂的声音带了一丝虚弱,“我说了,在这里睡不好。” 赵恒的眉头一皱,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心想为这事闹的,还有完没完。傅文博见他脸色难看,像是又要发作,连忙劝道:“不如我把苏岂送回去吧,病才好了些,别让他在风里吹着……王爷不是还有事要办吗?” 苏岂的脾气,反正是轻易不肯妥协的,不让他走,一会儿又该闹起来了。 赵恒盯了苏岂片刻,不知是急着去处理齐九的事,一时没空与苏岂多费口舌,还是当真对他无可奈何,袖子一甩就大步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一句:“穿好衣服再走。” 第3章 宁王府侍从仆役所住的地方,在庭院的北边,赵恒很少踏足这里,远远的就看见秦苍正和一个丫鬟说着话。秦苍是王府的侍卫队长,出身草莽但身手十分了得,赵恒少时遇见他,惜他之才就让他跟在身边,在王府供职有近十年,是他最为信任的人之一。 赵恒走近了,两人见是他,连忙跪地行礼。赵恒让他们起来,发现那丫鬟眼眶红红的。 “这是怎么回事?”赵恒笑道,“秦苍,你把人家小丫头怎么了?” “和属下无关。”秦苍生来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作风严谨行事一丝不苟,脸上永远没有多余的表情,他低声道,“齐九的事王爷听说了吗?” 赵恒点了点头。 秦苍指了指那丫鬟说:“她叫云翳,是齐九处了有一段日子的小情人,我想她兴许知道些情况,就找来问问,可惜……没问出什么。” “王爷明鉴,奴婢真不知道齐九是怎么死的!”云翳跪在地上,声声哽咽,一脸委屈的表情。 “哦?”赵恒看了那丫鬟一眼,神色淡然,“你昨日可见过齐九?” “没有……” “那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云翳垂着头,想了有一会儿说:“约莫是……两日,不,三日前。” 赵恒低头看着他,目光里有种说不出冷漠的意味,片刻后他却轻笑了一下,让云翳起来:“无事,你下去吧。” 云翳惶恐地告退,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步履慌张地走开了。 赵恒望着云翳的背影,待得她走远了,才低声对秦苍说:“这个云翳有些古怪,在撒谎……你好好查查她。” 秦苍一惊:“王爷怎知她撒谎?” “你舞刀弄枪的本事厉害,察言观色却不行,她方才眼神躲闪,回话也不清楚,面露恐惧之色。齐九死了,她该伤心才是,可她的害怕却远大过了伤心,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有些奇怪。” 不得不说,赵恒有种超乎寻常的敏锐,这点一直让秦苍深感敬佩。 “齐九的尸体还在原处吗?”赵恒说,“走,带本王去看看。” 王府的侍卫队地位不同凡响,住的地方也比普通侍从好些,在一个大院里,每人都有一间独立的屋子。 自从齐九出事后,他那间房就被锁起来了,钥匙在秦苍身上,只得他一人能出入。秦苍开了锁推开门,给赵恒让出条道来。 齐九的尸体是蜷缩在床上的,面朝外,死状并不如何狰狞,只是双目紧闭,五官皱成一团,想来死前经受了一番痛苦。 “属下粗略看过,他身上没有明显外伤,银针刺入颈中变黑,应当是中毒而死。”秦苍说,“通常情况下,人死后两三个时辰,尸体就会开始发僵,一到两日后尸僵开始缓解,而齐九的尸僵尚未有缓解的迹象。此外,尸体右下腹的皮肤上,有少量尸绿——这种东西,人死十二个时辰后才会出现。因而属下判断,齐九大约是在昨天下午遇害的。” “那依你看,是什么人下的手?” 秦苍想了想说:“属下只知道,若是高手,应当不至于用毒。” “查查看,是什么毒。”赵恒皱着眉头,神色中有几分凝重,“本王忽然觉得,这事或许和勤王无关……可除了勤王,还有谁会向本王的人动手?又为什么要杀齐九?秦苍,这件事交给你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秦苍颔首道:“是。” 傅文博把苏岂送回兰苑,亲眼见他关了门熄了灯,才慢悠悠离开了。兰苑在黑夜里一片寂静,虫鸣声更显清脆。 傅文博走后很久,苏岂才慢慢从床上坐起身。白色的月光从窗口打进来,映出他面无表情的半张脸,他低垂着目光,眼神清醒却又含着一些怅惘,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良久之后,他才从床上下来,悄无声息地走到桌案边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画筒,筒中插了几卷书画。 苏岂的房中有不少名贵书画——那恐怕是他屋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还有成摞成摞的笔墨画纸,都是赵恒送的,他以为苏岂喜欢。 两年的相处时间里,赵恒一度觉得苏岂对什么都不上心,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苏岂似乎对画画有些兴趣,于是在这方面他想尽了办法哄他高兴,时不时便差人送来新得的名画供他赏玩,画具之类也是从不间断。 赵恒不知道的是,苏岂对这一道根本毫无想法,每当他看到墙上挂着的书画时,心中总忍不住觉得可笑。 ……还有一种隐藏在最深处的,冰寒彻骨的凄凉。 如果一个人,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的生活是一个又一个谎言的拼接,那会不会有一天,他就真的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可悲的是,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再有人知道,原来的他是什么样子了。 苏岂蹲下身,将筒中的书画尽数取出,把手伸进去,在筒底掏出一个檀木盒子。那盒子长约五寸宽约四寸,高只有二寸,盒面上刻着一株兰花,盒前有一个金色锁扣。 苏岂把盒子打开,取出了里面的东西。他的动作很轻,暗含着小心翼翼,如同手里的是绝世的珍宝。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甚至是温柔而带着眷恋的。 苏岂点燃了桌上的烛台,静静望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张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的、仿佛纸片儿似的东西。 仔细看才知道……他拿着的,竟是一张做工异常精致的人皮面具! 苏岂把手里的人皮面具轻轻展开,露出了它完整的模样,那是张非常小巧的脸,肤色白净,依稀可见是个女子,眼鼻不甚清晰,却透着种奇异的灵动,仿佛有着生命一般。他指尖轻轻抚过眼皮的位置,触手一片冰凉。 面具再真,终究是个死物,然而这面具如此逼真,绝非一朝一夕的成果,制作它的人必定有着精湛的技艺,且为之花费许多时间与心力。如果它是按着某个人的脸仿制的,那脸颊的轮廓,眉眼的弧度,皮肤的色泽,甚至脸上微小的毛孔与细纹……所有的细节都要经过反复描摹与修正。 苏岂就这么坐在灯下,看那张面具看了很久,然后他似乎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缓缓将面具移到烛火边。 火光中,那面具上似乎能看出谁的影子……如果秦苍站在这里,他或许会发现,面具的样子有几分像……云翳。 火苗如同一个顽皮的孩童的手,轻轻勾上了面具的一角,愈演愈烈,不过短短一瞬间就整个燃烧起来,烧到最后一点点的时候,苏岂轻轻松开手,仿佛不忍直视般闭上了眼睛。火焰在空中落到一半就自行灭了,灰烬洒落在地上,成了尘土的一部分。 苏岂伸手欲把檀木盒子阖上,落盖的那一瞬间,他迟疑了一下,目光所落之处,是盒子中的另外一张人皮面具。 苏岂将盒子扣上,吹灭了桌上的灯柱。他的房又恢复了最初的黑暗。 次日天晴,阳光正好,初雪化了一地。宁王府的庭院中栽种了一片梅树,梅花瓣星星点点落在积水中,随着水波晃荡。梅林后头是古典的亭台楼宇,衬着这缤纷的景,让人看之心生愉悦舒爽之情。 赵恒下朝回到王府,换了身衣服,就独自一人往兰苑走去。他有个习惯,那就是去兰苑的时候很少让下人跟着,或者说,当他和苏岂两个人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不喜欢有多余的人在旁边。 初春的时候,万物都显得生机勃勃,不知是不是天气回暖的缘故,兰苑的草木似乎显得葱翠了一些。 赵恒进苏岂的房间一贯是不敲门的,他直接推门进去,看到苏岂坐在窗边发呆,怔怔的,又似乎有些倦态。 “在想什么?”赵恒从背后环住他,感觉到怀中的身体一僵,然后极缓慢地放松下来。他微微一愣,因为苏岂很少会这样乖顺。 赵恒能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就像有只毛绒绒的瓜子刮擦过他的心脏,温暖洋溢开来。 “……没什么。”苏岂说。 赵恒此刻心情极好,也不在意他回答得敷衍了,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发觉他皮肤有些凉,就把自己的袍子脱下来,披在他肩上:“身体好些了吗?衣服多穿一点。” 赵恒和苏岂在一起的时候,往往是他说上好几句话,苏岂才会吝啬地回给他一两个字,有的时候则什么也不说,直接把他当团空气,就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苏岂都全然不知似的,他整个人都不在他眼里。 赵恒习惯于苏岂的沉默,所以有的时候,只要苏岂肯心平气和地多说两句话,他都觉得打心底里高兴。 这种喜悦就像是看上一件心仪的宝物,想把它好好地藏起来——藏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看的到的地方,时不时拿出来观赏一下,然后把它的每一分轮廓都仔细记住。 赵恒把苏岂搂紧了些,柔声说:“这两日天气好,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好吗?整天闷在府里,人都闷坏了。” 苏岂沉默了一会儿,侧过脸问:“王爷日理万机,还有出去玩的时间?” 赵恒知道他心动了,尽管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语气却和平日不大一样,他是想去的。 苏岂很少出府,如果没有他的传唤,甚至很少走出自己的院子,但他毕竟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喜动不喜静,很少有沉得下心的,谁喜欢整日地待在家里?谁不想游山玩水,走遍天下? “可以告假的。”赵恒说,“准备两日,我们就出发,你想去哪?” 苏岂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犹豫,皱着眉头像在思考什么,半晌他淡淡地问:“还有谁去?” “还能有谁?只有我们两个。”赵恒觉得好笑,柔声哄道,“至多带着秦苍和云椹,再带几个丫鬟和小厮,怎么样?” 赵恒等着少年的回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听到苏岂低声说了一句:“……我想去扬州。” 第4章 赵恒手下最得力的两批人,一是宁王府的亲卫队,队长是秦苍,二则是他培养了很久的暗卫。 暗卫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没有固定统领,每一个人都直接听命于赵恒。他们大多是赵恒一手培养起来的,从不会武功到身手精湛,从碌碌无为到有一技傍身,从生活贫苦到锦衣玉食……赵恒给他们想要的,而他们为之尽忠。 这些暗卫的一个共同点,是他们都没有亲人,孤身一人在世上,为赵恒卖命的时候,毫无后顾之忧。 云椹是宁王府的暗卫之一,他十六岁出师,接到赵恒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暗中观察和保护王府里一个叫苏岂的少年,尽量不要让他发现。他知道宁王和苏岂的关系,所以一直矜矜业业躲在暗处,从未露过面。 然而有一次苏岂醉酒,在院子里睡着了,他把人弄进房里,抽身欲走之时,不防苏岂突然又醒了。 “你是谁?”他听到少年冷冷在他身后问。 那是苏岂和云椹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如同冰霜一样冷漠……而又沉静。 云椹身份暴露,就把实情说了,第二天自行去向宁王请罪。赵恒并没有怪责他,只让他继续保护苏岂。 云椹自此一直留在苏岂身边,他观察着少年的一言一行,有的时候心里会涌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困惑。苏岂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谜,求而不解,环环相扣,他恍惚觉得,这个少年内心深处,其实埋藏了一种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心思,且深得可怕。 云椹每十日会向赵恒复命一次,告诉他苏岂这十日都做了什么,身体好不好,心情如何……两年来从未间断。 苏岂的生活苍白又乏味,无外乎是吃饭睡觉、画画发呆,云椹几乎是一次次重复着说同样的内容,说得舌头都麻木了,而赵恒却不觉得腻,每次都听得非常认真和仔细,连苏岂饭后吃了什么点心也要追问。 后来云椹逐渐发现,赵恒真是把这些东西全记在了心里。 事无巨细,吃的,用的,只要他能想到的,就会按着苏岂的喜好来办——当然,除了在床上的时候。 云椹想,这或许是赵恒表达关心和体贴的一种方式。他喜欢苏岂,苏岂却并不愿意向他敞开心扉,那走进他世界的那条路,赵恒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摸索,去寻找。 ……可是在苏岂的心里,这是喜欢吗?是爱吗?在他心里,赵恒依旧是最初强迫他的那个赵恒,恐怕从来都没有变过吧? 宁王府书房外,赵恒下朝回来,就看见云椹站在门口等他。自从云椹的身份在苏岂那暴露,他成了王府里唯一一个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动的暗卫,府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苏岂身边有这么个人,傅文博之类的,对他的出现就更习以为常了。 赵恒推开书房门,摈退了一干下人:“进来吧。” 赵恒心情不佳,云椹如往常一样报告完苏岂这十日的的生活,他没开口多说一个字,手里把玩着一个印章,脸色始终是沉的。 “王爷……”云椹见他久久不动,盯着手里的东西,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提醒道,“属下说完了。” 赵恒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云椹心下松了口气,低声说:“王爷若无别的吩咐,属下先行告退。” “去吧。” 云椹退到房门口,有一刹那在心里疑惑赵恒到底是为什么事而不快,但他很快把这份好奇压了下去,因为这不是他该管的。他推开门,脚步刚迈出去,忽然听到赵恒在他身后喊了一声:“云椹。” 云椹回过身。 赵恒看着他,问:“我生辰的那一天,苏岂……他一直在房里吗?” “是。”云椹思索了一下,“公子那日身体欠安,整日都在房里休息,直到傍晚的时候,王爷传他。” “……知道了。”赵恒挥了挥手,示意云椹出去。 云椹临走时的眼神都是纳闷的,但赵恒自有考量,也不必向他解释。云椹走后没多久,秦苍在门外求见。 秦苍办事极有效率,短短两日时间,关于齐九的死已经查出了一些眉目。 首先是关于毒药,经几番查证,齐九死于一种名为乌头碱的毒。 “乌头碱这毒,制法颇为繁复,然而乌头不是难寻之物,普通药店皆有得卖。”秦苍说,“凶手选择这种毒,恐怕就是为了掩盖身份。” “继续。” “还有……那一日云翳果然撒了谎。”秦苍轻叹道,“齐九被杀当天,她原是和齐九约好在王府后门见面,然而等了一个时辰,也没见齐九出现。她去齐九房中找他,却发现……人已经死了。” 赵恒沉默不语,秦苍说:“齐九被杀,云翳因害怕而不敢声张,也是情有可原的。属下觉得,这事应当和她无关。” 赵恒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秦苍,你知道本王觉得最奇怪的是什么吗?” “王爷请说。” “本王觉得最奇怪的是,死的人为什么是齐九。”赵恒说,“若是有人寻他私仇,恐怕不会选在王府动手,这么说,凶手便是冲着本王来的了——而若是这样,杀一个齐九,能威胁到本王什么呢?这倒是让人看不明白了。” 赵恒都不明白的事,秦苍就更得不出答案了:“……属下不知。” “罢了,这事你不必再管,交给手下人去查吧,该来的,总会来的。”赵恒语气平静,更有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他顿了顿,又对秦苍说,“过两日要南下,去扬州,你提前准备一下。” “扬州?”秦苍愣了,“王爷去扬州作甚?” “……开春了,带苏岂出去走走。”赵恒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非常温和,停顿片刻,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溢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更何况,勤王逼得太紧,本王不想同他闹,只好先避一避。” 说到勤王,这才是赵恒今日脸色不善的原因。这事还得从早朝说起。 如今的天下是难得的太平盛世,人民安居乐业,外无战乱,内无争端,皇帝赵鸿煊也是个治国有道的明君。然而他毕竟已不复壮年,身体又不甚好,太子之位迟迟不再立,早成了朝中一干大臣的心病。 自从五年前先太子赵惟因病去世,朝臣便逐渐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勤王赵恺,另一派则认为,宁王赵恒才是可堪大任的人选。 对于这帮大臣来说,他们拥护的不仅仅是未来可能的新君,更是自己的前程。 赵恺和赵恒都不是嫡子,才学品性也在伯仲之间,可以说机会是公平的,立谁为太子,端看皇帝的心意。 可让大臣们着急的是,皇帝对立储之事一向避开不谈,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丞相谢无伤也曾多次直言相谏,但都被皇帝一两句话轻飘飘驳回去了。 久而久之,无人敢再当众谈起此事。不曾想,这立储一事,却在今日早朝上被一个官员给提出来了。 那官员叫张召,站在队伍末排,赵恒连他的名字、职位都不甚清楚,只知他是大理寺一个新上任的小官。 早朝快结束的时候,皇帝身边宦官刚喊完话,那张召就猛一步走出队伍,躬下身子,眼睛盯着地面,静谧的朝堂之上,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突兀:“臣有事奏——” 皇帝问:“何事?”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而臣私以为,国亦不可一日无储君……”他停顿了一瞬,接着说,“是以臣斗胆,奏请皇上早日立下太子,以安天下百之民心!” 张召这话一出,朝堂上氛围顿时变了,若不是天威当前,群臣只怕要哗然起来,连丞相谢无伤都惊讶地回过头。 皇帝的面色不变,轻轻转着指上的扳指,良久后沉声问:“那爱卿以为,这太子之位——该如何择选?” 张召像是不怕死似的,竟真的直言不讳了:“臣不才,如今国泰民安,担当太子之位的,须是一个温和廉明、贤良忠厚之人,如此才可守天下之大业,造福百姓。” “温和廉明、贤良忠厚……”皇帝轻轻呢喃这四个字,嘴角噙着笑,目光却清如明镜,充满了威严。 朝臣们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世人都知勤王雷厉风行、个性霸道,而宁王则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张召这话说出来,不就是在暗示皇帝该立宁王为太子吗?张召表面上虽是帮着宁王说话,可这哪是帮呢?这分明是害了宁王! 听到这样的话,皇帝多半会认为这人是宁王派出来的,在向自己要太子之位了,更甚者,这可以说是一种示威。 平日跟在宁王身后的官员无不战战兢兢、不敢吭声,与宁王有师徒情分的夏太傅也皱起眉,神情凝重起来。 果然,下一秒皇帝的目光就投在了赵恒身上:“……宁王,你以为呢?” 第5章 圣心难测,若是平常人遭遇这种事,只怕要慌了阵脚,赵恒却轻轻一笑,从容道:“儿臣以为,正如张大人所说,须择一贤明果敢之人任太子之位,如此才可辅佐父皇治理天下。然而立储一事事关重大,父皇又正值盛年,可反复思虑后再做决定,不必急于一时。” 赵恒丝毫不为自己辩解,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倒有几分清者自清的意思,皇帝听他说完,兀自沉思起来。 赵恒余光瞥过勤王,见他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眼神不知是赞赏还是嘲弄。他没有理会,静静站在原地。 “如此,此事容后再议吧。”皇帝沉默半晌后开口,侧过脸对身旁宦官说,“朕有些乏了,退朝。” 赵恒心里已经很清楚,这是勤王给他使的绊子。如果皇帝因此事对他失望,目的自然就达成了,可皇帝没那么蠢——勤王必然也知道,他很可能猜出有人故意针对赵恒。但这又如何呢?只要赵恒和太子之位联系了起来,就不怕皇帝不怀疑,不戒备。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暂时从朝中抽身,幸而昨日才答应了苏岂带他去扬州,也不失为一个难得的机会。 退朝之后,朝臣们相继散去,太傅夏敏走到赵恒身边:“王爷,您觉得——皇上这是信您还是不信?” “父皇不是愚昧之人,自有他的考量,他这会儿,只怕已打发人去查那个胡言乱语的官员了。”赵恒低声说,“今日的事,我能应对,太傅不必担心。” 赵恒与夏太傅出了正殿,夏太傅先行离去,赵恒刚转身,就看见勤王独自一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勤王赵恺如今刚过而立之年,样貌端正,与他的母亲明妃有几分相像,赵恒看不惯他那张脸,又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盯着赵恺的脸看了半晌,才冷冷吐出一句:“二哥寻我有事?” 赵恒和赵恺之间的不和睦,绝不是从太子逝世才开始的,只是太子的死造就了他们矛盾爆发的契机。 十四年前,宫中最受宠的妃子不是明妃,是赵恒的母亲柳妃。在赵恒的记忆中,他的母亲虽然出身并不高贵,却是个姿容秀丽、温柔贤良的女人,然而后宫之中,愈是受宠的人,就愈容易引起人们的嫉妒。 当时赵恒十二岁,柳妃怀上第二胎,宫中消息传得快,柳妃有孕一事很快就人尽皆知。明妃与她姐妹情深,日日前来探望,她这么探望了几日,柳妃就小产了。太医诊断后说,柳妃体弱,不宜生育。 柳妃小产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又症结在心,积郁成疾,一场大病后香消玉殒,赵恒被送去给皇后抚养。 很久之后赵恒才查出,当年他的母亲难产,竟是明妃动的手脚。她买通太医,在安胎药中动了手脚,事后又逼迫太医辞去官位,让柳妃小产的真相彻底沉入了水底。而那个太医,如今已经死了。 若事情到此为止,赵恒还不至于对赵恺心生恨意,然而后来赵恺做的事,却和他母亲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明妃想专宠后宫,赵恺觊觎的是太子之位,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们都不择手段。 正殿之外,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灰蒙蒙的仿佛要下起雨。赵恒一身紫色朝服,赵恺则身着墨绿色,两人无声注视着对方,沉默对峙,目光都冰冷而无情,如同他们不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弟,而是天生的敌人。 赵恺向前走了两步,站到赵恒身侧,过了良久才轻声说道:“我没有想到,最后和我争的人……会是你。” “我也没想到。”赵恒侧过脸,面无表情,“可是二哥,你知道吗,一步步把我逼到今天的人,其实是你。你和明妃,用我母亲的死,用太子的死,亲手给我铺下一条血路,你说,这样一条路,叫我怎么能不走呢?” “你母亲和太子皆是因病去世,与我何干?”赵恺笑了,“你自己想要权势与地位,又何必找借口?” “是不是借口,你我心知肚明,”赵恒语气冷漠,“我想要什么,我心里也很清楚。” “这么说……”赵恺眼神暗下来,“你是不肯放手,一定要争到最后了?” “是。” 赵恒只回答了这一个字,说完他头也不回往地前走去。赵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极其阴冷地笑了笑。 这样一个时刻,他们谁也不肯妥协,谁也不打算放手,因为正如赵恒所说,一条由鲜血和生命所铺成的路,他除了一路走到尽头,别无他法。仇恨所带来的伤害无从弥补,只能用新的仇恨去释怀。 而这场不欢而散的对谈,似乎注定了他们的结局——将走向全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终有一日,他们母子加注在我身上的痛苦,我要让他们十倍、百倍、千倍地奉还;我要让他们知道,毁了别人的人生,该付出怎样残酷的代价。” 宁王府书房里,赵恒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字一字全是恨意,目光里仿佛有把锋利的刀子,要将他所想之人千刀万剐。 秦苍怔然,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幸而赵恒很快回过神来,恢复了常态,轻声对秦苍吩咐说:“去准备吧。” 赵恒当晚就入宫,向皇帝请辞,告了三个月的假,名义上说是要去江南体察民情,实则是为了带苏岂去扬州。 皇帝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一句话没多说就准了他的请求。关于早朝上的事,他们谁也没有主动提起,皇帝对赵恒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爱,看不出任何嫌隙的端倪。 两日之后,赵恒带着苏岂、秦苍和府中几个丫鬟小厮前往扬州,云椹仍旧跟在暗中护卫,傅文博则留下照管王府。 出发的那一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苏岂在赵恒的逼迫下,穿了一件月白色绣青花的锦袍,衬得人格外清俊。他平日里总穿得十分素净,又经常生病,赵恒几乎已经习惯了他裹着棉衣的苍白模样,望着他一时回不过神。 赵恒自己一身墨色服饰,腰间配了白玉麒麟佩,也是神采奕奕、英俊不凡。苏岂换好衣服,径自从他身边走过,竟是一个眼角的余光也没给他。赵恒在原地苦笑了一下,慢慢走到门口。 王府外已候了三辆马车,秦苍见两个人出来,对赵恒行礼后说:“王爷,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好。”赵恒把苏岂扶上第一辆车,跟着自己坐了进去,掀开帘子对秦苍说,“走吧。” 二月末的午后,城外官道上三辆马车缓缓离开京城。初春的时节草木生机盎然,花开遍地,沿路都是秀丽风景。 马车里的布置很用心,椅子上铺了厚厚的白貂皮,桌上燃着梅花味熏香,还摆了一壶温热的清酒。 窗外景色流动十分缓慢,天气又暖洋洋的,苏岂坐在车里昏昏欲睡,头靠在窗旁车厢上,想睡却睡不着。 “困吗?”赵恒问他,声音是少有的温柔。 苏岂很轻地摇摇头,连话也不想说。他望着窗外,只见阳光在绿叶上打出一片片璀璨的金黄,那颜色非常耀眼,带着一种清新的明媚,让人忍不住想一直盯着看,看久了又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 苏岂闭上眼睛,把窗帘子放下来,往后靠了靠。赵恒把他搂进怀里,动作非常轻柔,低声说:“睡吧,到了叫你。” 苏岂没有如往常一样挣扎,很听话地偎在他怀里,像一只柔软的小动物。这让赵恒想起了第一次在书房见到苏岂的时候,他充满了胆怯,说话都不敢太大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那个时候,赵恒就觉得自己很喜欢他了,喜欢又心疼,想好好去疼爱他,把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捧给他看,然后告诉他说你看,有什么好怕的呢?有我在,你会过的很开心的,什么都不用怕。 可惜事与愿违,直到很久之后赵恒才发现,苏岂最害怕的那些东西……都是他给的。 赵恒觉得来扬州这次,他是终于用对了方法,把人哄好了……那么如果他早一点带他出来,如果他一开始就温柔、认真地对待他,他们今天是不是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赵恒低下头,凝视苏岂的面容,伸出手将他散落的发丝拂到脸的另一边,然后用手背轻碰了碰他的面颊。他的皮肤很凉,但光洁而柔软,就像一块白嫩的豆腐。赵恒甚至不敢太用力,只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弄疼他、弄碎他了。 他碰了那么一下,温热的情绪就一下子涌上了心头,那不是一种得到和占有的喜悦,而是一种松了口气的心安的感觉——就好像只要他在身边,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他能看到他感受到他,就已经足够。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求了。不求苏岂能喜欢上自己,不求他们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只要现在他们在一起……就够了。 赵恒忍不住俯下身,在苏岂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那吻极其轻柔,隔着发丝,苏岂甚至根本感觉不到。 “……对不起。”赵恒轻声说。 第6章 暮色四合的时候,马车抵达到一个小镇上,此去扬州还有三四天的路程,秦苍在镇上找了间干净的客栈,一行人就在里面住下了。掌柜的见他们衣着不凡,非富即贵,招呼得甚为热情。 赵恒不能暴露王爷身份,出行时就称自己是京城商户之子,得空去扬州游玩,乍一看倒也像那么回事。 秦苍要了几间客房,分配了随行的丫鬟小厮,就请示赵恒:“天色不早,明日还要赶路,少爷不如早些休息?” 苏岂站在赵恒身边,刚睡醒恹恹的样子,赵恒看了他一眼,吩咐店小二说:“准备一桶沐浴用的热水,再做几个小菜送到房里。” 店小二领命去了,赵恒和苏岂走到后院二楼房间,本是各自一间房,赵恒伸手一揽就把人带进了自己那间。 他反手把门拍上,下一个动作就是制住苏岂的双手,毫无意外地感受到了少年剧烈的挣扎,但他手劲很大,轻易就把人扭在胸前,看上去像是从背后给了人一个拥抱。赵恒低下头,只见苏岂用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眼底隐隐有一丝愤怒。 “闹什么?”赵恒说。 “放开我。” 赵恒犹豫了一瞬,然后慢慢松开手。苏岂平静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桌边坐下了。 苏岂是这样的人,倔强但又非常识时务——或者说,聪敏,似乎在任何情状下都能取舍得当。当他知道今天的确出不了这个房间了,因为赵恒无论如何不会放他走,那他就不会再去做一些徒劳的尝试。 而这样的退让,恰恰在某种程度上讨好了赵恒——至少让他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不多时店小二把热水和饭菜都送上来了,等人退出去以后,赵恒递给苏岂一双筷子:“吃点东西吧。” “不吃。”苏岂站起身,就往床边走去,意思是他要睡了。但苏岂其实一点也不困,他在马车上睡了一天,此刻是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和赵恒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罢了。 赵恒当然知道他想什么,两年的朝夕相处让他太了解苏岂了,他一把抓住少年手腕,却不动怒,只是说:“坐下来。” 苏岂最终没能违抗他,不情愿地在桌边坐了,脸上的表情很漠然,仿佛他什么都不计较,是因为什么都不在意。 很多时候苏岂给赵恒一种感觉,就好像他是一阵不可捉摸、又无从寻觅的风,随时都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就这么消失在空气里。当他消失的时候,就真的无影无踪,再没有人能找得回来。 每当这个念头跑出来的时候,赵恒就觉得不可忍受,于是他急切地向少年宣告他的占有,甚至不惜去伤害他。 ……但更多的时候,赵恒还是愿意温柔地对待苏岂的。 客栈里的食物比不得王府厨子做的精美,桌上摆了四样菜色,都是些简单的家常菜。赵恒舀了一碗鸡蛋羹,细细把上面的葱姜都挑了,才放到苏岂面前。苏岂没有拒绝,把碗里的鸡蛋羹都吃了。 赵恒看着他一口一口把东西吃完,心里竟莫名的松了口气。他想,如果苏岂一直这么听话就好了。 如果苏岂能待在他身边,不管真心与否情愿与否,只要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永远不过去,就好了。 苏岂又吃了一点菜,才放下筷子:“我可以去睡了吗?” “有热水,”赵恒说,“洗个澡再睡吧。” 苏岂的表情一僵:“我不想洗。” 洗澡这件事对苏岂来说简直充满了阴影,如果他现在一个人在自己房里,当然想洗个舒舒服服的澡,解去一身疲乏。但此时此刻,赵恒就在旁边,他很难想象洗完澡之后,赵恒会想对他做些什么,而他又将陷入怎样难堪的境地之中。 虽然倘若赵恒真的想做什么,他洗不洗澡,其实都关系不大,但那种任人摆布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 “去洗吧。”赵恒看了一眼苏岂的神情,心中了然之余又有些无奈,“我今天不碰你,我也有些累。” 苏岂闻言,眼中流出一丝冰冷的意味,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半信半疑地去了隔间。 透过山水屏风,赵恒能隐约看见苏岂脱下那件月白色的外袍,赵恒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异常的柔和。 苏岂把自己浸泡在热水里,闭上眼睛,感觉全身都放松下来,那些积累的疲惫、压抑的痛苦,仿佛也随水流一点点消失了。 他留恋那片刻的温暖和安逸,磨蹭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热水都凉下来才开始穿衣服,动作有些迟疑。 赵恒就在外面,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为什么没有催他?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难道他出去了吗? 苏岂走出隔间的时候,才知道了原因——赵恒趴在桌上睡着了。苏岂小心翼翼地靠近男人,只见他一只手放在桌上,额头就靠在手臂上,也许是因为没有留心,袖子上甚至沾了点赭色的汤汁。 赵恒露在外面的只有小半张脸,嘴唇抿紧,显得有些疲惫,看起来和平时不大一样。苏岂很少看到赵恒睡着的样子,或者说,他从来也没有机会去注意——在床上的时候,他往往比赵恒先一步失去意识,而他醒的时候,赵恒又已经走了。 赵恒给苏岂的全部记忆,就是他日复一日冰冷的威胁、阴沉的目光和凌厉的背影。赵恒比他高大得多、强势得多,他对他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能勾起苏岂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苏岂低头凝视着赵恒,这个男人看起来那么没有防备,那么容易解决。有一瞬间,苏岂甚至想跑出去找把刀,杀了赵恒一了百了,那么他此次以后,就再也不必忍受痛苦和折磨,再也不必活在永无止境的噩梦之中。 他差一点就那么做了——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差一点就动手了,可紧接着,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他要的不是赵恒死,他要的是赵恒活着,活着承受失去一切的痛苦……就像他曾经经历过的那样。 苏岂上床盖上被子睡了,他觉得自己一直很清醒,直到快天明的时候才终于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 恍惚中苏岂听见了下雨的声音,非常清晰,滴滴答答的落个没完,最近天气很好,怎么会突然下雨了呢? 这个念头才刚闪过,他就又睡着了。 等到苏岂陷入深眠、呼吸趋近平缓的时候,趴在桌边的赵恒才坐起身,揉了揉发酸的手臂。他的眼神非常澄明,完全不像一个刚睡醒的人。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扇窗门,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精神一凛。 这时差不多是卯时,破晓时分却没有阳光,天色非常灰暗,厚重的乌云铺在天空上,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打在屋檐上。那声音太大,赵恒怕吵到苏岂睡觉,又伸手把窗户关上了。然后他走出了房间。 苏岂醒过来的时候,已近两个时辰过去了,但屋里光线很暗,窗外天色似乎也非常阴沉,他没法分辨是什么时候了。 赵恒不在,苏岂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就见一个丫鬟跑过来,笑吟吟地问:“公子起了?要不要洗脸水?” 那丫鬟叫云锦,苏岂知道她是赵恒的贴身侍婢。他从来没被人服侍过,颇有些不适应,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等云锦去打了水过来,苏岂道:“我自己来吧。” 云锦把毛巾递给他:“因为天气的缘故,少爷吩咐今日不启程了,就在客栈住两天,等雨停了再走。” “……是吗。”苏岂低低应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了。 云锦跟了赵恒好几年,是看着苏岂入府,然后留在赵恒身边的,虽然她和苏岂之间并没有过多接触,但却很清楚这个少年的脾气,知道他是个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因此她收拾好东西就出去了。 由于暴雨耽误了行程,一行人得以在客栈停留一段时间,不管怎么说都是非常闲暇的光阴,苏岂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正如云椹所说的,他的生活其实非常苍白、非常没劲,有的时候甚至连苏岂自己也觉得,他活着或是死去,似乎差别也不大。 他下了楼,走到院前的屋檐下,看到院子里摆了排紫色的兰花,生机勃勃,花朵又柔嫩,盛开得十分美好。 也许是因为雨水太多,有个十几岁的、穿一身粗布衣裳的少女正冒着雨,把它们一盆盆搬到檐下。 苏岂动作一滞,看着那些紫色的兰花,平静已久的心忽然起了一丝波澜。他走过去,帮着那少女把最后两盆兰花搬好。 “谢谢你啦!”那少女一转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异常清秀而俊美的少年,他年纪不大,穿了件月白色外衣,那衣服一看就是好料子,衬得他整个人沉静而又高贵,非常温和,让人看了忍不住的……心生喜欢。 两个人站在檐下,距离非常近,远远看去很是亲密,少女轻微地红了脸:“你……你的衣服都湿了啊。” 苏岂低头看了一眼衣服,说:“没关系。” 苏岂的目光移到那几盆兰花上,含着某种专注的意味,少女偷偷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兰花?” 苏岂轻轻“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我曾经有个亲人,他最喜欢的花,就是兰花。” “是吗?” “可惜,”苏岂突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非常苦涩,带着一种深重的悲伤,“他死了。” 少女听后不禁呆了,心想一个人怎么能笑着说出自己的亲人死了?而他的笑容,又怎么能那样不开心?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好像站在她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的喜怒哀乐都已经没了,心里只剩下满满的灰心和绝望,然后他所有的表情和动作,都化作了假象,他哭也好,笑也好,说话也好,沉默也好,都只是掩盖在那灰心和绝望之上的一层纱。 “没什么。”苏岂说完,只身走进雨幕里,那背影显得非常瘦削……和孤单,让人忍不住觉得很难过。 少女在原地怔然了很久,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都没有回过神来。 而不远处,赵恒站在院门口,右手狠狠握成一个拳头。 第7章 赵恒站在门口,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一幕,苏岂不仅和一个陌生少女聊了会儿天,还笑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么长时间里,苏岂都没有对他笑过,一次也没有,赵恒甚至放弃了让他展颜的想法,却不想他其实是会笑的,只是不愿意对他笑。 心里那股嫉妒和愤怒夹杂在一起,烧成了胸膛里的火,赵恒轻轻呼出一口气,竭力克制住自己把人撕碎的冲动。 他觉得不甘心,却又坚信苏岂是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刚认识的人的,更何况那少女不过是一介村妇,又长得那么丑,有什么地方值得苏岂为她动心? 赵恒有一种感觉,如果苏岂真的会喜欢上什么人,那一定是日久生情,文火慢热出来的,如此想来,他也不是全无希望。 尽管找了各种理由安慰自己,赵恒仍无法释怀刚才的情景,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抬腿往他们的房间走去。 苏岂正在看书,赵恒推门的动静显然惊扰了他,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赵恒,又平静地把目光放回书上。 他换了一身靛青色的棉衣,头发湿漉漉的散在身后,浓墨一样的发衬得他脸更加白净,宛若一块美玉。 他对赵恒的漠视是十分彻底的,若是放在平常,赵恒恐怕也就习以为常一笑置之了,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才刚看到苏岂对一个陌生少女那么温和,心里郁闷,就更不能忍受他对自己的冷淡。 “在看什么?”赵恒走过来,见苏岂看的竟是一本医术,“你还懂这个?” 苏岂的动作一顿,顺手合上书:“不懂,随便看看。” 赵恒手搭在他肩上,指尖能轻触到他的一绺发丝,软软的,凉凉的,就像苏岂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方才见你和那个女孩子有说有笑的,聊了些什么?”赵恒问得直截了当,语气看似非常平和。 苏岂答道:“没什么。” “没什么?”赵恒随意反问一句,心里却几乎要咆哮了——没什么?没什么你就笑了?怎从来不见你对我笑过? “真的没什么。”苏岂说完,站起身就想往外走。 赵恒一把拉住他,猛地将人扯进怀里,然后他一手握住少年的腰,一手按着他的头,欺身吻住了苏岂的双唇。 柔软的肌肤有一瞬间的摩擦,带来极度温热的触感,唇齿间的亲密昭示了一种强势的拥有,赵恒攻城略地一般尽兴地享受着这种奇异的感觉,沉溺其中,心想他虽然不能让苏岂对他笑,至少还能吻他,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不……”苏岂奋力挣扎,发出破碎的声音,用力推赵恒的胸膛,却被赵恒抓住手腕压在身后,无论如何也没能逃离他的禁锢。 慌乱间苏岂尝到了一丝血的腥咸味道,下一秒赵恒放开他,苏岂惊恐地看见赵恒唇上沾了血。 苏岂喘息着,知道那不是自己的血,他伤了赵恒。 赵恒沉默着,用手指在唇上抹了一下,指尖顿时染上红色,他盯着那颜色看了一会儿,又望向苏岂。 苏岂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强撑着镇定,其实心里害怕极了,他知道得罪赵恒会有什么下场——曾经他在床上扇了赵恒一巴掌,赵恒也是这样一声不吭、不动声色,却很快用暴戾的情(和谐)事表达了他的愤怒。苏岂在床上直接晕过去,那之后他高烧昏迷了整整五天,醒过来的时候恍若隔世。 “你……”苏岂双手握拳,身体不易察觉地发颤,色厉内荏,“你如果不那样对我,我不会……” 赵恒笑了:“你的意思是说,我自找的?” 苏岂根本笑不出来,他的脸色苍白,眼神恐惧而戒备,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头野兽,随时会扑过来将他生吞活剥。 赵恒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人拉进怀里,苏岂的身体发着抖,赵恒就这么抱着他:“别怕。” 赵恒的安慰只是苍白的一句话,苏岂还是害怕,害怕得甚至不敢动作,他怕一个轻微的抵抗都能激怒赵恒,换来极致的生不如死的痛苦,他满脑子都是往昔经历过的种种,都是赵恒对他的粗暴和残忍。 他以为赵恒一定会发作,可他……为什么竟然没有呢?他到底在等什么呢? 赵恒抱着苏岂,用手轻轻拍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非常温柔的动作。少年逐渐平静下来,赵恒即便没看到他的脸,也能想象他一定又恢复了一贯漠然的表情——没有任何悲喜的情绪,那些恐惧都被他又一次压进了心底。 “别怕……”赵恒重复了一遍,双手慢慢往上移,握住了少年瘦削的肩膀,迫使少年和他对视,“你真的那么怕我吗?” 苏岂咬着牙不肯说话。 “我知道我欺负过你,让你受过伤生过病,让你伤心过害怕过,可是,我难道没有对你好过吗?一点也没有吗?” 赵恒望着苏岂,而少年依旧沉默,他的眼神看起来非常茫然,仿佛他真的认真去想了,却什么也想不到。有那么一瞬间,赵恒觉得非常绝望,那种绝望是排山倒海的,把他心里的一切希冀都焚烧成灰烬。 “算了。”赵恒轻笑一声,开始用一只手扯少年的衣服,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他坚定地抓住少年的身体,把他拎到两步之外的大床上,瞬间将人压在身下。 苏岂尽一切方法试图逃开那张床,愤怒而惊惧地望着他:“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想白日宣淫吗!” “白日宣淫又如何?”赵恒丝毫不为所动,伸手在床帘上撕下一段长长的布条,把苏岂的双手绑起来压在头顶,边绑还边问:“苏岂,你说,你会爱上一个怎样的人?” “不要这样,放开我!” 赵恒抱住苏岂,手掌在他光洁的后背上一点点游走,一寸寸抚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的缘故,苏岂的身体特别冷,赵恒抱着他像抱着一块冰块,可他却又那么柔软,让人不忍心松手。 他低头亲吻苏岂,从耳际一路吻到脖颈,印出点点红痕,像冬日里的梅花一样,清冷中带着旖旎的色泽。 “无论你会爱上一个怎样的人,终究,我是不可能变成那个人了,”赵恒的手缓缓下移,碰到苏岂那最隐秘的地方,轻轻探进一根手指,“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对你有多好,或者多坏,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恒的手指侵入他身体的那一刹那,苏岂整个人都僵硬了,他全身绷得紧紧的,大口喘息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不要……”苏岂摇着头,尚且来不及反应,身后就传来一阵巨大的痛楚,硬物强势捅入的痛,夹杂血肉被撕裂的痛,混合着鲜血从身体里流出的诡异感,不管已经经历多少遍,他都不可能会习惯。 有的时候苏岂感觉,赵恒似乎希望看到他流血受伤,他似乎很喜欢自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脆弱无助的模样。 ……真恨他啊,苏岂这么想着,动弹不得,麻木地像是丢弃了自己的身体。 赵恒在他身上发着狠,一下一下,每次都顶到最深的那个位置上,蛮横而霸道,像是某种说不出口的宣誓,只能用粗糙的行为去表达。 苏岂毕竟年幼,他非常怕疼,一疼就忍不住哭,但那哭泣却是极其倔强的,一点声音也不肯发出来。 事实上,他在床上的时候自始至终都特别安静,像一个苍白的空壳,无论赵恒怎么捉弄他强迫他,他都把牙关咬得紧紧的,连一丝丝呻(和谐)吟也不肯泄露出来。他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赵恒。 可即便他这么无趣,赵恒还是打心底里想要他,苏岂一个波澜不惊的眼神,都能触动赵恒内心的情(和谐)欲。 ……越是得不到他,越是想要他,越是不由自主一点点越过雷池,用尽一切办法,想逼迫他弃械投降。 赵恒只释放了一次,就从苏岂身体里退了出来,他解开苏岂的双手,在少年的侧脸上落下一个温情的吻。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情话,甚至没有关怀地问一句“疼不疼”——因为问了又如何,苏岂不会回答他。 赵恒穿好衣服,亲自去外面打了盆水回来,取下架子上柔软的毛巾,轻轻给苏岂擦拭身体,每一个地方都擦得仔仔细细。清理好身体内部,赵恒又小心地给他伤处擦了药,动作非常轻柔。 赵恒换了水,重新拧了毛巾叠成小小的一块,刚想给苏岂擦脸,就见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眼中忽然滚下一行泪水,接着又是一行,从眼梢流出,迅速没入耳侧的发丝之中。 赵恒叹了口气,伸手抚过那泪痕:“哭什么呢?” “赵恒……”苏岂的眼神空空荡荡,魂魄不在身体里似的,过了很久之后才听他低声说了一句,“我真恨你。” 赵恒一愣后笑了笑:“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苏岂的右手在身侧握紧了拳,用力得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苏岂说完,像是力竭一般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意识很快散去,最后一刻仿佛听见赵恒说了一句—— “你恨我吧,没关系。” 第8章 俗话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春天是扬州最美的季节,万物苏醒,生机盎然,湖边烟柳摇曳,陌上琼花绽放。 雨后的扬州清净而安宁,一条幽静的巷陌里,三辆马车徐徐而至,最终停在一座精致的宅院前。 这座宅院名为熹园,是赵恒早年在扬州置办的一处房产,但他来扬州的次数不多,真正住在里面的日子屈指可数,因此宅院虽大,却只留了王府一个老管事在此看顾。 秦苍下车前去敲门,院里很快出来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见了秦苍连忙躬身:“秦大人,久不见您了。” “沈叔何须如此。”秦苍扶起老者,转身走到马车帘前低声说,“少爷,我们到了。” 赵恒并没有立刻回应,片刻后车里传来两句很轻的说话声,像是赵恒在哄什么人,秦苍心里明白,立刻就噤声了。 “这……”沈叔苍老的眉目中露出一丝困惑,压低了声音问,“……王爷这回可是带了哪位夫人来?” 沈叔久居扬州,并不清楚赵恒至今不曾娶妃,身边只有两个侍妾,而自从苏岂入了王府,那两个侍妾也形同虚设了;只是在他印象里赵恒性格一贯强势,能让他放低了身段去哄劝,车里的那位一定是非常得宠了。 “不,不是夫人……”秦苍正待要开口,马车帘子忽然就被一只手掀开了,然后一个样貌清俊秀丽的少年从车里钻了出来。那少年衣着简朴,安静伫立于马车边,赵恒接着就下了车。 沈叔一时愣了,没想到赵恒车里的竟然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但他毕竟活到这个年岁,早学会处变不惊了,他向赵恒行过礼,就转向苏岂:“不知这位小公子是?” 苏岂站在那恍若未闻。 苏岂是个什么身份,王府里的人心照不宣,却很少有能说的明白的,都怕说错话。秦苍瞥了一眼赵恒,见他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连忙小声对沈叔道:“只当成主子伺候着就是了。” 沈叔恭敬道:“……是。” 沈叔早早给赵恒他们收拾好了房间,还新请了厨子和几个伶俐的佣人。赵恒他们到熹园的时间是傍晚,暮色四合,不多时晚饭就备好了。 饭桌上有一道赤豆元宵,赵恒见了命人盛了小碗摆到苏岂前面:“我记得上次府里厨子做这个,你很喜欢。” 苏岂没有谢恩,甚至没看赵恒一眼,就拿起勺子默默吃了起来,而赵恒对此竟像是习以为常。 沈叔侍立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心想这少年虽穿着朴素,却自内而外透出几分娇贵,而这娇贵十有*是赵恒宠出来的——但他这个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乖巧听话的,赵恒为什么还会宠他?莫非他有什么不寻常的身份? “扬州最正宗的小吃在和月楼,明日带你去尝尝。”赵恒又给苏岂夹了只大虾,说,“还有些好玩的地方,瘦西湖和二十四桥,各式园林……你想去哪,我们都可以去。” 苏岂吃着那一碗元宵,动作慢吞吞的,很久之后才回了一个“嗯”字,但赵恒像是很满意了,脸上露出笑意。 晚饭后大家各自回房,苏岂的房间就在赵恒旁边,因得知这小公子身份不同,沈叔特意又取了一床厚毛毯送去。春寒料峭,扬州前些天才落了雪,如今的天气白天虽晴朗,到了晚上毕竟还是有些冷的。 沈叔走到小院的时候,就看见苏岂一个人站在门口,穿着件薄薄的单衣,抬头望着天空中圆圆的月亮。 沈叔心想这小公子脾气果然古怪,他轻轻地走近了,只见苏岂的眼神十分专注,竟像是在怀念些什么似的……沈叔也算阅人无数,隐约就有了种感觉,眼前的这少年是个有故事的人。 晚饭后他问过秦苍,这小公子是个什么来头?莫不是身后有什么背景,才能得王爷如此宠爱? “什么也没有。”秦苍摇摇头,“只是王爷喜欢他罢了。” 一个人的喜欢能有多靠谱呢?更何况赵恒堂堂一个王爷,身旁美人如云,谁能保证他的喜欢不是一时之兴呢? 沈叔轻轻叹了口气,不免为这少年感到担忧——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 次日中午阳光正好,赵恒就带着苏岂、秦苍二人去往和月楼。和月楼在扬州最繁华的街道上,沿街都是商铺和小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赵恒带苏岂一路往前走,秦苍就在后面默默跟着。 苏岂毕竟少年心性,对街上的那些小摊小贩甚为好奇,赵恒察言观色,碰上他喜欢的就停下来看一看。 这么磨磨蹭蹭的,好不容易到了和月楼,却又出了件事——和月楼前围了群人,不知在吵吵嚷嚷些什么。 秦苍上前去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有个女孩子在乞讨,自言家中有位病弱的母亲,急需医药钱,但和月楼的店小二怕她在门口影响了生意,就想把人赶走,这么一闹就引来了许多围观的人。 赵恒和苏岂两人走过去,只见那女孩子十五六岁的年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哭得梨花带雨惹人同情。 苏岂皱眉看了一会儿,叹息着轻声说:“不过是个可怜人,何必如此为难她?” 赵恒知道他素来心软,就用眼神暗示了一下秦苍,秦苍会意,上前给那女孩送了一些银两。 那女孩得了救命钱,连连给秦苍磕头,千恩万谢后才跑着离开。人群很快散去,和月楼门口空旷下来,苏岂却还站在原地。 “想什么呢?”赵恒揽了揽他的肩膀,“走吧。” 赵恒一身衣饰不俗,和月楼的老板见多识广,一看就知道他有大来头,连忙亲自过来招呼,殷勤地把人请到雅间。 “客官要点什么?” “你们这拿手的菜,有什么就上什么。”赵恒的声音低沉,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显得财大气粗,反而有种上位者的尊贵。 老板脸上堆着笑:“小店的东西不是自夸,在整个扬州城都是出了名的,保准让几位客官满意,还请稍待片刻。” 老板出去后没多久,各式菜肴和点心都陆续端上来了,不多时就摆了满满一大桌。赵恒让秦苍也坐下,习惯性地给苏岂布菜,苏岂碰到喜欢的会多吃两口,不合口味的就丢在一边,颇有些难得的孩子气。 赵恒眼里都是温柔的宠溺,饭桌上忽然就有了一种和乐融融的氛围。 与此同时,店门口匆匆走进来两个人,和月楼老板看着上完菜,刚从二楼慢慢踱下来,就和那两人迎面碰上了。 “哟!知府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那两人其中之一正是新晋的扬州知府,另一个则是他下属,这回是打听到宁王微服前来扬州,想寻机会见他一面;然而宁王住处不明行踪又不定,好不容易得知他今日要来和月楼吃饭,当然不能放过了机会。 那知府一脸焦急:“我问你,现下可有一个二十来岁,京城口音,面相华贵的男子在此?” “大人真是神了,”老板胆再大也不敢对地方官撒谎,只能如实相告,“有这么一个,在雅间伺候着呢。” 直奔雅间太过冒失,这知府也不算太笨,思前想后决定来个偶遇,这还少不了那和月楼老板的配合—— 赵恒那边饭正吃到一半,雅间的门忽然猛一下被推开了,那知府走进来脸上一愣,似是没想到里面有人。 “客官您走错了!你该在隔壁那间!”那老板急急忙忙追上来,说完又向赵恒点头哈腰地赔罪。 “不碍事,”赵恒神色淡淡的,让人分辨不出喜怒,他看了一眼门口,露出恍然的表情,“这不是尹大人吗,好久不见。” 那老板蓦地一惊,心想这男子的来头果真不小,见了知府都能坐在那泰然自若,该不会是什么京城大官吧? 他虽心里好奇,却是个极知分寸的人,明白接下来就不是自己能听的,连忙躬身退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雅间的门。 尹大人站在那,赵恒不发话,他一时进退不得就有些局促,又看到赵恒身旁坐了个极端清秀的少年,不知是什么身份。他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硬撑着道:“王爷还记得下官,下官真是深感……深感荣幸。” “大人言重了。”赵恒放下筷子,盯着尹大人的眼睛道,“本王今日闲游,还能碰上大人,真是不可谓不巧。” 尹大人背上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知道这点把戏瞒不过宁王,忙解释道:“王爷恕罪……王爷恕罪,下官的确是有事寻王爷,一时心急才……绝不是有意打探王爷行踪!还请王爷明察!” “大人何必紧张?本王不过这么一说罢了。” “……是。” 赵恒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非常浅,却愈发让人觉得深不可测:“既然大人说有事,那不防说来听听?” 第9章 尹知府要说的事,显然是十分隐秘的,不便让太多人知道,他抬眼瞥了瞥苏岂和秦苍,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吧。”赵恒明白他的意思,却并不打算让自己的人回避,他甚至舀了碗汤放在苏岂面前,看着他拿起勺子慢慢开始喝。 “……是,”尹知府屏退自己属下,躬下身子抱拳陈恳道,“下官此番,是特意来求王爷救命的。” “此话怎讲?” “月前皇上颁了一道旨意,令严查江南一带贪污受贿之官员,凡查到的皆严惩不贷。下官初任扬州知府一职,也仅仅……仅仅收过那么一次礼,却不想竟被列进了受贿官员的名单之中……”说到这里,尹知府似乎有些难堪地住了口。 官场贪污受贿、徇私舞弊之事并不少见,赵恒司空见惯,漫不经心道:“那尹大人可真不走运。” “王爷!”尹知府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道,“若那名单上达天听,下官只怕从此仕途无望,还请王爷施以援手,救下官这一回!” “尹大人。”赵恒加重了语气。 “是。”尹知府跪在地面上双膝冰凉,手心出满了冷汗,心却跳动得厉害,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若本王没记错的话,月前勤王府设宴,尹大人可是在宾客之列,本王也听说尹大人一向得勤王信任——”赵恒眼睛轻轻眯了一下,声音却冰冷,“既是如此,二哥的入幕之宾,怎来求本王办事呢?” “这……”尹知府不敢吭声,他比谁都清楚宁王和勤王是死对头,然而若非他们不和,他今天也不会走这一步险棋。 赵恒看出了点什么,淡淡问道:“那名单如今在谁手上?” “查办此事的人,是江南巡抚……陆云陆大人。” 陆云这名字一出来,不用说赵恒,连秦苍也顿时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尹知府和陆云都是勤王的人,现在皇帝命陆云彻查贪污*,眼看着保不住尹知府,勤王就干脆不顾他死活了。 想来他是在勤王那碰了壁,才转而求到赵恒这里。 “呵……”赵恒似乎觉得好笑,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自言自语道,“弃卒保车,像是勤王会做的事。” 尹知府听到赵恒这么说,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刚想开口再求两句,就听见一声很轻的把碗放在桌上的声音。那声音虽然轻,但偌大的雅间里无人说话,非常安静,就显得格外清晰。 尹知府刚抬起头,就看见那个始终沉默坐在一边的清秀少年站起身,轻声说:“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他这话显然是对赵恒说的,尹知府跪在地上,能看见那少年的表情异常冷淡,他低头对赵恒说话,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居高临下的意味。 尹知府很快被自己这想法一惊——赵恒是有权有势的宁王,这天下又有几个人敢对他居高临下呢? 赵恒皱起眉头,刚想拒绝少年的要求,余光就瞥到了尹知府身上……他愣了愣,心想也许苏岂根本不愿意看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让他暂时避开也好,免得他坐在这里越听下去,越觉得心里不快。 “好吧,去吧,”赵恒想了想,把身上钱袋递给他,又终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街上乱走,转头吩咐,“秦苍,你陪他去。” “是。”秦苍领命。 苏岂根本不指望赵恒真的能让他 “一个人”出去走走,对此也没有异议,只是拿了钱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秦苍连忙跟上,不经意间转头,还看见赵恒的目光一直盯着苏岂的背影。 苏岂走出和月楼的大门,外头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他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地游荡,脚步缓慢却不曾停下。 忽然一群孩童嬉闹着从他面前跑过去,追赶打闹,喜逐颜开,苏岂于是就停下来十分专注地看了会儿,直到那几个小孩跑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他才又继续往前走。 秦苍站在苏岂身后,看不见苏岂是什么表情,但见他站在吵闹的街道上,背影显得十分瘦削和孤单,心里就有些同情。 秦苍平时是很少和苏岂交谈的,这个少年似乎单方面的拒绝和别人过多接触,他只从傅文博那里对苏岂的身世有了一些了解——只知道他是孤儿,到京城寻亲无果,走投无路了才进的王府。 他似乎也是江南人,具体是哪儿的,秦苍就不甚清楚了。 苏岂进宁王府后,赵恒对他做了那样的事,为人下属,秦苍是无法对赵恒有所指摘的,只能在心里同情苏岂罢了。 苏岂在城中兜兜转转,小半个时辰后,秦苍就发现有些不对了——苏岂虽然看似没有目的地,但对那些街道仿佛是十分熟悉的,他从没有走过任何回头路,甚至没有重复经过同一个地方。 “你来过扬州?”秦苍忍不住问。 苏岂停下脚步,惊异地望了一眼秦苍,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半晌后他迟疑着答道:“……我是扬州人。” “原来如此。”秦苍一愣,惊讶之余心里隐隐有一丝奇怪,但那感觉十分轻微,稍纵即逝。 苏岂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转身进了街角一家画坊,挑选起画具和油墨,他低头的样子看起来非常认真。苏岂喜欢画画是府里人都知道的,秦苍并不觉不妥,安心在外面等他,不多时苏岂抱了一纸袋东西出来,秦苍便帮他提着。 随后他们到了一家茶馆,苏岂在那茶馆门前停留片刻,就走了进去,秦苍暗暗松了口气,对此求之不得。 茶馆人不多,两人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了,小二上了壶热茶,秦苍还没喝上两口,就听见苏岂突然说:“秦大人。” 秦苍一愣:“怎么了?” “我方才似乎忘记买丹砂了。”苏岂抬头看着秦苍,似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我现在实在有些累,不知可否劳烦秦大人为我跑一趟?” 秦苍放下茶杯,心里七上八下的——苏岂素来沉默冷淡,秦苍很少看见他温和地说话,更不用说笑了。 “这……”秦苍犹豫了一瞬,心想那画坊并非很远,来回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让苏岂一个人留在这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那好吧。” “辛苦秦大人了。” “不必。”秦苍临走,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那个云椹……是一直跟在你身边的吧?他跟你来扬州了吗?” “大人放心,”苏岂垂下目光,望着手中的茶杯,低声回答道,“他在的。” 秦苍离开后,苏岂坐在那低头品着茶,目光沉静而清澈。他似乎在想些什么,眼底透着几分难以看穿的苍凉。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茶杯,招来店小二,要了两碟小点心,然后在店小二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话。 店小二躬身表示明白后,苏岂站起身,出了茶馆的门。 这个茶馆的位置建的并不太好,它不在人来人往的主街上,经过的人并不很多,周遭也没有酒楼之类,相邻的反而是一家当铺和一间药店,苏岂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便走进那间药店里。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就从药店里出来了,看上去并没有买什么分量大的东西,与进去时没什么不同。 苏岂往回走,刚走到茶馆门口,突然感觉有人在身后看他,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糖人摊和两个经过的路人,卖糖人的老头低头做着糖人,路人行色匆匆,都没有往他这里看一眼。 苏岂皱起眉,眼里的神情少见的凝重起来,他的感觉一向非常准确,他不相信刚才那是自己的错觉。 苏岂在门口停留了一瞬,然后决然地走进茶馆。 秦苍回来的时候,苏岂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细细品着茶,他甚至点了两碟小点心在吃,特别悠哉的样子。 秦苍把一盒丹砂放在桌上,苏岂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多谢秦大人了。” “天色不早,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秦苍问。 苏岂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根本不理会秦苍的话,不紧不慢道:“我看天色还早,不如吃过晚饭再回去吧。” 秦苍刚想说什么,只听见苏岂接着道:“——我听说扬州城三月的晚上有灯会,特别好看呢。” 秦苍默然,想劝他这样不好,王爷还在等着你呢,但一时又找不到好的说辞来劝,只好沉默不说话。 如果是傅文博在这里,看时间不早了,为了让赵恒不至于等得太生气,绑也要先把苏岂绑回去再说,毕竟那样无功无过,赵恒不至于迁怒他;可秦苍毕竟不是傅文博,没那份机智,只好陪苏岂耗时间。 他们就这么一直坐到了晚上。 花灯初上,晚饭后灯会迟迟没有动静,秦苍找人一问才知道灯会要十五才开始,离现在还有三天呢。 苏岂颇有几分失望的意思,只得不情不愿地跟秦苍回了熹园。 第10章 赵恒很早就回到熹园了,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也不见人回来,心里就有些着急,但念及秦苍在苏岂身边,料想他们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热腾腾的晚饭端上桌,大门口连个人影也没有,赵恒心里那点焦急就变成了压抑的火气。他今天怎么就答应让苏岂出去乱跑了呢?现在好了,跑的连家也不知道要回了。 赵恒对苏岂一直是有种强烈的掌控欲的,他必须每时每刻都清楚地知道苏岂在哪里,在干什么,否则就心里不安。 随着时间的流逝,赵恒心里那点火简直要烧起来了,他阴沉着脸坐在饭桌上,也不动筷,脸色非常难看。 云锦在一旁伺候,试探着给赵恒倒了杯酒,赵恒顺手把酒杯拿起来,刚想一口灌下去,手移到嘴边却忽然停了动作,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片刻后将那酒杯狠狠掼在地上,名贵的白玉杯瞬间碎了一地。 “王爷息怒!”云锦慌忙跪倒,连带着伺候的下人跪了一地,一个个无不战战兢兢,不知道王爷为何发怒。 “起来……没你们的事。” 云锦把地上碎片收拾好,突然听见赵恒吩咐说:“把酒撤了。” “是。” 赵恒伸手揉了揉眉心,似乎很倦怠的样子。他忽然想到上次喝高了,结果把苏岂折腾得大病一场。 这次可千万不能了。 赵恒扪心自问他对苏岂是很好的,除了最开始的时候用了点强,他什么时候不是顺着他、哄着他的呢? 可无论他如何用心,苏岂就像是块冰冷的石头似的不为所动,这天下恐怕再没有比他更铁石心肠的人了吧? 赵恒虽然口口声声对苏岂说,你爱不爱我无所谓,你恨我也没关系,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就好了……可偶尔他也还是会希望,苏岂的心会有那么一点点融化,他们之间会有那么一点点彼此喜欢的可能。 戌时过半的时候,赵恒才听到下人报说苏岂回来了,但直接回房去了。不多时秦苍赶过来复命。 秦苍瞥了眼一大桌子冷透了的菜,和显然还没用膳的自家王爷,终于有些后悔没早点把人给带回来了。 “他吃过了吗?”赵恒问。 “……吃了。” 赵恒点点头,并没有任何不快的意思,只是拿起筷子,开始吃桌上冷了的饭菜,还吃得怡然自得。 云锦本想把饭菜拿去热,被赵恒阻止,示意不必麻烦了。 这举动让秦苍倍觉揪心,要知道赵恒一个身份尊贵的王爷,什么时候在饭桌上等过人,结果还没等到? “为何回来得这么晚?”赵恒边吃边问。 秦苍说:“公子说想看扬州城的灯会,然而灯会十五才开始,今天没看到。” “灯会?” 秦苍心里一动答道:“属下听说,公子是扬州人。” “是吗?”赵恒拿筷子的手一顿,轻轻重复了一声,旋即无奈道,“他是扬州人……本王竟也是第一次听说。” 赵恒知道苏岂来自江南,在京城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这么轻易把人弄到手;可他似乎也真的从没问过苏岂,你家乡在什么地方?家里情况是怎样的?又怎么会成了孤儿? “或许公子提过,王爷忘了也未可知。” “罢了,”赵恒摆摆手,“你辛苦一天了,去休息吧。” “是。”秦苍犹豫了一瞬,低声道,“王爷,容属下多问一句,今日尹知府的事,王爷打算如何处理?” “本王已承诺保他。”见秦苍面露惊讶,赵恒谈谈道,“蝼蚁虽小,可食象也,他毕竟曾得勤王信任,日后终会有用处的。” 赵恒不紧不慢地吃过晚饭,沐浴之后没有回到自己房间,而是披了件深紫色的锦袍,推开了苏岂的房门。 不知是不是因为累了,苏岂睡得比平常早一些,房间里灯都熄了,借着月光隐约能看见他在床上睡着。 赵恒轻轻走过去,小心翼翼在他身侧躺下,尽量让自己不惊动了少年,然而苏岂睡眠非常浅,一碰就立马惊醒了。赵恒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伸手将人抱在怀里柔声哄:“别怕,我不做什么。” 苏岂一僵,放弃挣扎,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真的不做什么,就和你……在一块睡会儿,睡吧。”赵恒边低声安抚着少年,边缓缓松开手。 赵恒是真的没打算做什么,非常安静地躺在苏岂身边,然而苏岂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面对着墙,赵恒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非常僵硬,连呼吸也是压抑着的,就好像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似的。 赵恒轻轻叹息一声,在黑暗里盯着少年的背影,突然低声开口:“你就真的那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苏岂对此毫无反应,身体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屑回答。 “听秦苍说你是扬州人,所以才想来扬州吗?”赵恒顿了顿,问,“……你家在哪里?想回去看看吗?” 苏岂沉默不答。 赵恒轻轻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儿后说道:“你看,你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了,我呢……我也是一样的。我虽然有不好的地方,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我在改不是吗?我们就不能好好在一起吗?” 赵恒对这样的自说自话是很习惯的,不管苏岂回应与否,他都能自顾自说下去,他知道苏岂在听,也许说得多了,有一天就真的能把他打动了呢? “不一样的。”少年忽然开口。 赵恒并没想到苏岂会搭理他,一时有些怔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说——什么不一样?” “你还有父亲。”苏岂的声音闷闷的,“你不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父亲吗?”赵恒沉默片刻,低声笑了笑,“你不明白的……历来天家父子的关系,总是先君臣后父子。” 赵恒又说:“我小的时候,对父皇就不大亲近,总觉得他太过威严;后来母妃去世,我搬去皇后那住,往往几个月都没机会见到父皇一面,你说我们之间能有多少亲情呢?——总之我是没有的。” 苏岂听说过赵恒对他生母感情极深,和太子关系也好,倒没听说他和皇帝父子感情深厚,料想这番话应当不假。 毕竟皇帝儿女众多,宠爱是分不过来的,能得到些许注意——就已经算得上是天恩厚重了。 “别想太多了,虽然你没有亲人疼你爱你了,可我会对你很好的啊……我发誓,苏岂,我发誓,我会永远都对你好的。” 赵恒觉得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说的最郑重的情话了,他可能只会对这么一个人说,也只会说这么一次。 以赵恒的身份来说,这样的话是很难以启齿的,说出来简直有些丢脸,然而他什么都不顾了。 “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真是不为所动,”赵恒有些无奈地叹道,“你怎么就不能尝试着爱我看看呢……” “爱?”苏岂突然打断他,漠然问:“你爱我吗?” 赵恒苦笑:“我爱不爱你,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少年的声音冷漠疏离,“我只知道我恨你。” 有句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赵恒恍惚觉得这句话放在苏岂这里是不管用的,因为什么都不能撼动他。 “……人的感情是会变的,生与死,爱与恨,有的时候都只有一线之隔。我有足够的耐心,可以等到你改变。”赵恒的语气非常笃信,他侧过头吻了吻苏岂的脸,柔声道,“睡吧,十五带你去灯会。” 赵恒对苏岂的事一向上心,说要带他去看灯会,就绝没有忘记的道理,十五那天他早早就把少年带出了门。 ——当然,秦苍依旧忠诚执行护卫的职责。 暮色四合时分,月亮从树梢上探出一个角,浓重的夜色弥漫开来,街道上却竟是比白日里更热闹几分。 放眼望去,几乎所有的店家都开着门、迎着客,灯火通明;沿街地上摆满了小摊点,有卖胭脂小物的,有卖古玩书卷的,还有琳琅满目的小吃,每个摊头都放了至少一盏色彩缤纷的花灯。 小摊上的花灯不甚精致,不过图个热闹,但也有专门卖花灯的铺子,那里的花灯可就漂亮别致得多了。卖花灯的地方往往可以猜灯谜,因此周围总围着不少文人墨客,偶尔也有嬉闹的孩童在一旁看热闹。 “想去猜灯谜吗?”赵恒问。 “不去。我不会。” 赵恒失笑,也不为难他:“那就不去了吧,带你去别的地方。” 街道上人潮可谓十分拥挤,赵恒走在苏岂身旁,顺手就牵住了他左手,苏岂下意识一挣,赵恒抓得更紧。 “放开。” 苏岂不惯大声讲话,声音像风一样飘散在人群的喧嚣里,赵恒于是佯装自己没听见,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苏岂又急又气,碍于不能大街上发作,只好一路忍着,好不容易到了个人少点儿的地方,他一把甩开赵恒的手。 第11章 “你……不要太过分!”苏岂怒道。 赵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前看。 他们这时到了一个静谧的湖畔,夜里有薄雾,湖心的小亭若隐若现,湖水在月光下泛出迷人的深蓝色。 湖面波光流动,倒映着漫天繁星,如同整个天地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而他们就站在画卷之中。 赵恒和苏岂站在湖边,脚下咫尺之外的距离,就是晃动的湖水,那声音格外轻快明晰。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一条街开外就是喧闹的灯会,而这里却那么寂静,寂静得好像脱离于整个世界之外。 寂静得……让人感觉心安。 苏岂的表情慢慢放松下来,望着空旷的湖面,不由怔怔出神。赵恒对秦苍使了个眼色,后者识趣地退下了。 “喜欢吗?这地方。”赵恒从背后拥住苏岂,一只手环住他的腰,少年的腰非常纤细,不堪一握似的。 苏岂没表现出明显的憎恶,赵恒就知道他心里是高兴的。 他抱了少年一会儿,然后走到旁边灌木丛里拨拉了几下,竟取出一黄一粉两个水灯来,显然是早有准备。 那水灯黄的是云雀,粉的是玉兔,形状都非常逼真可爱。 苏岂一愣,就见赵恒把水灯和吹燃的火匣子递过来。他犹豫了一下,伸手点燃了灯。 “听说三月灯会的晚上,扬州人都会在湖上放水灯祈愿,这还是特意差人去买的——”赵恒顿了顿,“你喜欢吗?” 苏岂望着那两个水灯,火光透过薄薄的纸传递出来,赵恒的脸在那光中显得特别模糊,让人莫名觉得有些陌生。 苏岂能感受到手上那丝轻微的暖意,迟疑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赵恒松了口气,笑了笑。 苏岂把那两个灯一先一后放到湖面上,烛火在灯中摇曳,明明灭灭的,欢快得像是两个活泼的精灵。它们顺着水流渐渐漂远,如同像深黑的夜幕里,两颗流走的星辰。 苏岂盯着那两个漂走的水灯,片刻也没有移开目光,他仿佛在那火光中,看到了多年前自己少不更事的模样。 尘封已久的记忆一幕幕浮现。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曾经发生在他生命里的那些画面,曾经铭记在心的感情,曾经生活的全部——每一个微小的不起眼的细节,都如洪水般奔涌而来将他淹没,不留任何喘息的余地。 那些往事那么清晰,清晰得让人痛彻心扉,让他愈发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是如此荒唐…… 赵恒对此毫无察觉,他转过头,只见少年的瞳孔里映出了点点光亮,而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好看。 赵恒忍不住用指尖碰了碰少年尖尖的下巴,像逗一只坏脾气的小猫一样,苏岂没动,于是他又得寸进尺地往前走了一步,轻轻扶住少年瘦削的肩膀,让他面对着自己,然后低头吻了下去。 苏岂没有如往常一样挣扎,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他胡闹,而赵恒这次却很收敛,没一会儿就松开了手。 水灯已经漂得不见踪影,远远的只剩下一个光影,仿佛到天的另一边去了,赵恒哑声道:“没什么心愿吗?” 苏岂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怎么……会没有呢?”赵恒突然心里一抽痛,他能看见少年淡漠的、古井无波的眼神,像是生无可恋。 可他才二十岁不到,怎么就生无可恋了呢?怎么就整天一副无欲无求、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了呢? 赵恒想说点什么,却忽然不知如何开口,他知道苏岂的心结所在,然而要他对少年放手那是不可能的。 但除此之外,他能承诺的一切苏岂似乎都不稀罕。 他们在湖边站了很久,直到晚风越来越凉,赵恒才脱下外袍披在苏岂肩上:“回去吧。” 回熹园的路上,他们经过一个无人小巷,赵恒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一丝异动——像是有个黑影一闪而过,他皱着眉停下了脚步。 秦苍显然也早已有所察觉,上前两步对赵恒低声道:“王爷放心,此人身手不高,属下能应付。” 赵恒嘱咐道:“别让他跑了,查清楚是什么人。” “是。” 苏岂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恍然想到了那天在茶馆门口,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视,也许就是现在这个跟踪者——他原本以为茶馆门口是赵恒的人,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那这个跟踪他们的人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秦苍一言不发,转身就去捉拿那个跟踪者了,赵恒对苏岂道:“秦苍办事很可靠,那个人跑不掉的。” 赵恒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着的阴狠和无情,就好像一头狼王要捕获猎物,根本不用自己动手。 苏岂一度以为自己是了解赵恒最冰冷、最阴暗的那一面的,然而他却不知道——赵恒在他面前再狠再坏,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想吓唬吓唬他罢了,因为他归根结底舍不得对付他、伤害他。 而对那些完全不相干的人,赵恒才是真正的无情——苏岂本该早就明白这件事的,他却在很多年后才发现。 那天晚上,赵恒难得的没有在苏岂房中睡觉,也幸好是这样,苏岂狼狈不堪的模样才没有被他看到。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窗外连虫鸣都淡去了,世间一切都仿佛陷入沉睡之中,却偏偏有人醒着。 苏岂睁眼望着虚无的黑暗,一丝睡意也没有。 他一会儿想起幼时无依无靠,一个人在扬州城中流浪,一会儿又想起在山中居住的恬静安宁的生活。 无论哪个画面里都有同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个男人名叫俞见柏,是苏岂的——师父。 当苏岂脑中回忆起俞见柏这个名字时,眼里忽然一阵酸涩,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苏岂从小就是个孤儿,他的记忆是从俞见柏收留他的那一天开始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的光景—— 当时苏岂才八岁,俞见柏已经二十六了,然而他眉清目朗、俊逸出尘,看起来就像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 当时苏岂无父无母,真是个在扬州城里流浪的小乞丐,俞见柏见他可怜就给他钱,他于是错口喊了声哥哥。 “你叫我什么?”俞见柏眼里溢着笑意,揉了揉苏岂头发,一点也不嫌弃他脏,“你知道我几岁吗?” 苏岂傻乎乎摇头,俞见柏却仿佛忽然很有兴趣似的,蹲下身注视着小苏岂的眼睛,半晌说:“——不如你喊我声师父,我就带你回家。” 苏岂儿时就十分聪慧,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个人没有恶意,是个好人,于是立刻乖巧叫道:“师父!” 苏岂依稀记得,俞见柏当时仿佛笑了笑,然后就牵着他的手往回去的路上走,那条路很长,苏岂唯一留下的记忆是俞见柏的手掌和笑容都非常温暖;那是苏岂漫长的孤零零的岁月里,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 俞见柏是个隐士,独自住在扬州城外山中,他收留苏岂之后就把他当孩子般疼爱,教养和陪伴了他五年。 有的时候苏岂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如果不是因为赵恒,这时间一定能更长一些。 俞见柏手把手教苏岂读书、写字和画画,陪他看医书,日复一日,甚至把他的看家本事传授给了苏岂。 那是一门独特的、巧夺天工的手艺——易容术。 后来苏岂才知道,俞见柏十五岁时便以易容术行走江湖,由于年少轻狂惹了不少江湖纷争,后来命悬一线得人所救,就对名利看开许多,是以他二十多岁年纪轻轻,却躲在扬州城荒郊野外过起不问世事的生活。 有一次苏岂向俞见柏问起他们的初遇,问他为什么想收留他,俞见柏漫不经心笑道:“一身技艺总得要有个传人,偏巧你长得乖巧可爱……” 苏岂小时候确实长得非常漂亮,大眼睛白皮肤像个瓷娃娃,若不是后来到了变声期,和女孩子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容貌对一个易容师来说是必须的,因为长得美的人扮丑容易,丑的人要化成美人却很难。 易容术与画术、医书都相关,因此苏岂修习易容术的同时,也对另外两门有所涉猎,然而他对画画并没有太多天分。 “这些旁的都是辅助,学不好也无甚关系,”俞见柏安慰他说,“易容术最重要的,是要学会看人心。” 也许因为苏岂从小是孤儿的关系,他对于观察人心这个方面格外在行,他总能透过一些不明显的表情和细节,很轻易地揣测出别人在想什么。而经过不断的模仿和训练,他甚至能完全在性格上完全化身成另一个人。 这是一种特别的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只能说俞见柏选对了人,他们的相遇有着某种奇异的缘分。 苏岂在易容术的路上越走越远,那是一条俞见柏走过的路,他原以为俞见柏会一路陪伴他引导他,却不想一切那么快就终止了——终止在五年前的一个雨夜。 第12章 那一夜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只是雨下的很大,傍晚的天空乌云密布,沉甸甸好像要坠下来一样。 俞见柏白天去城中集市买东西,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湿透了,苏岂从柜子里找了件干衣服给他,他就换上了。 俞见柏做饭的时候,苏岂就在桌案上分药草,分完了药草又开始调制膏药——那是一种米白色的粘稠物,从植物中提取出来的,俞见柏说把它涂在脸上,干了之后可以增添皮肉的厚度,用水洗过又会恢复原样。 俞见柏的屋子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多与易容有关,像是可以改变肤色的染料,可以变化声音的药丸,还有一种叫“人鱼泪”的东西,不知取自哪里,滴入眼中竟能改变眼睛的颜色。 除了这些,俞见柏还做了上千张不同的人皮面具,苏岂闲来无事便带着玩,每次照镜子都像是换了张脸。 俞见柏曾说,易容的最高境界,是能削骨异形、逆天改命,然而他认为这终究是要折寿的事,所以并不让苏岂接触。 苏岂从没有见过俞见柏动刀子,也不知道这“削骨异形”是怎样的一个过程,但他隐约感觉俞见柏是有这个本事的,又或许正是因为他曾经这么做过,才惹来了所谓的杀生之祸,不得不退隐江湖。 那天晚上他们吃过晚饭,苏岂还没来得及收拾碗筷,就听见有人敲门。山中人迹罕至,有人敲门还是第一次发生。 他带着疑惑往门边走去,余光瞥见俞见柏站在桌边,一脸严肃的皱着眉头。 苏岂不止一次见过他这样子——每当这个男人正在思考什么、怀疑什么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果然,他走到一半,俞见柏就喊住了他:“苏岂,别动,我去开门。” “……哦。”苏岂虽然奇怪,但终究没有违背他,乖乖站在了原地。 事后苏岂重拾当日记忆,才发现早在那一刻,俞见柏对即将发生的事就是有所察觉的,他的心思很深,一向能预知很多事。 俞见柏走到门边,却没有立即开门,而是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看过之后他的神情更为凝重了。 他站在门边没动,背对着苏岂不知在想些什么,外面的人又敲了两下门,力道比之前更重了一些,似乎带着种不耐烦,那“砰砰”的拍门声如重锤一下下敲击在苏岂心上。 “怎么了?……不开门吗?”苏岂忍不住开口,俞见柏的沉默让他莫名有些心慌,就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一样。 听见苏岂的声音,俞见柏似乎愣了愣,然后他猛地转过身,把苏岂拉到床边的柜子旁:“进去,我不让你出来就别出来。” “为什么……” “别问。”俞见柏打开柜子门,把苏岂往里面推,“进去。” 那柜子不足一米高,原是用来放棉被的,苏岂身量小,刚刚好躲在里面,却被挤得非常难受。 “苏岂,你听着——”俞见柏蹲下身,注视着少年的眼睛,就像他们初遇时的那样,“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出来,知道吗?” 苏岂隐约明白过来什么,眼眶蓦地红了一圈,微微颤抖着声音说:“你能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吗?” “我知道你聪明,我也不瞒你,来者不善,今日之事恐怕不能善终。”俞见柏轻叹了口气又道,“人各有命,我当日种下的恶因,今日必结成恶果,只是这些事终究与你无关,所以你不必插手。” “可是我……” 苏岂还没说完,俞见柏打断了他,他轻轻揉了揉苏岂头发,温和道:“不要让我这个做师父的,到了最后还觉得亏欠你,好吗?” 俞见柏的目光平和却又坚决,他的无声像是一种逼迫。苏岂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半晌才挣扎着点了点头。 “听话。”俞见柏笑了笑,然后关上了柜子的门。 苏岂的视线里剩下一片黑暗,那片小而狭窄的黑暗,从此之后成为他记忆不可磨灭的、惊惧而绝望的那一部分。 他能听见俞见柏打开了门,声音平静道:“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外面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存在一样,苏岂一动不敢动,耳中只剩下自己压抑的粗重的呼吸。 就在苏岂几乎忍不住要把柜子的门推开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一声轻微的、仿佛纸片撕裂般的声音。 “刺”的一下,伴随着某个人的闷哼。 苏岂的呼吸猛地一窒,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全身的血液都一下子凉了似的。他脑中清楚地推测出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声音,是怎样发出的一个声音,他的心却拒绝接受这个推测。 过了一会儿,仿佛有人倒在了地上,然后俞见柏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却十分虚弱:“你们……到底是谁?” 终于有一个沙哑的男声缓缓开口道:“你既投靠勤王,就怨不得宁王要除你。” “齐九,闭嘴。”另一个不同的男人声音不满低喝道。 “原来如此,还未到京城,宁王的动作……真快……”俞见柏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了。 过了很久之后,那个叫齐九的男人对另一个人低声道:“死了。” 这两个字响起的时候,苏岂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他蜷缩在狭小的柜子里,面对着空荡荡的黑暗,一瞬间觉得仿佛一切都只是梦境,不是他正在经历的这痛苦,而是他全部的人生,都似乎只是一场荒谬的梦。 俞见柏死了吗?怎么会死了呢?不可能的……他刚才还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话,对他笑,怎么可能……忽然死了呢? 苏岂睁大眼睛,挡不住泪水肆意流淌,然而他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因为一旦发出声音,他就会被发现。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俞见柏说“不要让我到了最后还觉得亏欠你”是什么意思。 俞见柏要他好好活着,所以他必须活着,必须拼尽全力自保,就是哭声到了喉咙口,也要生生咽下去。 后来苏岂到赵恒身边的时候,无论赵恒怎样粗暴对他,他都无法哭出声,他好像失去了哭的时候发出声音的能力。 苏岂躲在柜子里,忽然听到那个齐九说:“咦……桌上怎么有两副碗筷?难道他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 苏岂一惊,全身都僵硬了,然后他听到另一个男子说:“搜。” 翻箱倒柜的声音传来,那两个人似乎分开在房中搜索起来,苏岂什么都做不了,只得咬紧牙关听天由命。 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瞬间就到了耳畔,苏岂能感觉到有人正站在柜子前,犹豫着要不要把门拉开——这柜子非常小,是很难藏下一个人的,若不是苏岂尚且年幼,身量不高,他也无法躲进去。 不要开,不要开……苏岂在心里发出声音,然而令他失望又绝望的,“吱呀”一声,柜门被人拉开了。 光明顷刻间遮盖了黑暗,暖黄色的烛光在黑夜中本该是柔和可亲的,这一刻苏岂却只感觉到彻骨的恐惧。 一个面容刚毅而冷漠的男人站在他眼前,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似乎没想要竟然真的有人躲在这个小小的柜子里……并且还是一个看起来不满十岁、长得十分漂亮却满脸都是泪痕的少年。 其实那年苏岂已经满十三岁了,只是他相貌生得精致隽秀,身体又还没长开,就显得年纪似乎很小。 苏岂和那个男人对视着,他能看见男人眼里闪过类似迟疑、犹豫和挣扎的情绪,他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的命正握在对方的手里,眼前这个男人要杀死他,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的事。 他们对视了很长时间,直到那个叫齐九的男人似乎查完一轮回来了,扬声道:“没什么发现,你那边呢?” 苏岂其实非常害怕,他甚至连目光也在颤抖。良久之后,男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竟伸手关上了柜门。 “没有人,走吧。” 那个男人放了他一条生路。 苏岂不知道自己在柜子中待了多久,他恍惚觉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夜,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 然而当他终于鼓起勇气爬出那个柜子时,才发现黑夜远远没有过去,烛火还在摇摇晃晃燃烧着。 地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苏岂走过去,缓缓跪在冰凉的地面上。 俞见柏的腹部有一个穿透的刀口,鲜血流了一地,他的面容苍白而没有血色,就像是生了病一样。 “师父……”苏岂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难听,他摸到俞见柏冰凉的手,又固执叫了一遍,“师父。”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他的眼睛疼得几乎要失明,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苏岂跪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感觉那雨像是下在他心里。 第13章 后来苏岂安葬了俞见柏,把他埋在小屋后面的一片梅树林里——这片梅树他生前曾十分喜爱。 苏岂独自在小屋中住了半个月,没有碰俞见柏留下的任何一样东西,他有的时候发着呆,恍惚还能看见俞见柏的身影在屋中走动。 他会对那个身影说话,却从来得不到任何回应,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悲哀。 半个月后,苏岂终于把俞见柏的东西一件件收拾起来,然后坐到桌案前,开始研习那些医术和药理。 俞见柏教给他的易容知识并不很多,苏岂只能透过一些残留的书册、和他随手写下的只言片语,来寻找易容一道的前进的道路。幸而他天资聪颖,仅仅从俞见柏留下的那些东西中,也学会了不少东西。 失去俞见柏,苏岂已经不求自己能达到易容的顶峰,他只求立身,只求能有一技之长,去完成他想完成的事。 俞见柏年轻时行走江湖,由于性格狂傲不羁得罪了不少人,后来把他从一个门派手里救下来的人——是勤王。 勤王与江湖人士一贯有往来,看重俞见柏的本事,花重金请他去王府做事,然而遭到了婉拒。 俞见柏欠下勤王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个人情终有一日是要他还的,是以多年之后勤王要争储,书信给他求助的时候,他不得已答应前往京城。 ……这些事苏岂多少知道一些,他还知道俞见柏死的那日,他去扬州集市上就是为了准备出行的物资。 俞见柏也曾提过,不久之后他会远行一段时日,归期不定。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俞见柏甚至没有走出扬州城,就死在了宁王手中,在一个冰冷的雨夜死得悄无声息。 后来勤王曾多次派人来山中打听,那些人都被苏岂巧妙地避过了,他不愿意同勤王沾染上任何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对勤王有一些怨怼——因为如果不是他送来那封书信,俞见柏也不会死。 苏岂对勤王的怨怼只是小而隐秘的,和他对宁王的庞大的恨意相比,根本不堪一提——他恨着宁王,那恨意已深植他的骨血。 苏岂不止一次的思考,他要不要为俞见柏报仇?俞见柏临死的那一刻,是不是希望自己日后为他报仇? 他心底隐隐有一个答案,那声音告诉他说,俞见柏必定是希望他不要去仇恨、好好生活的。 可是他该怎么去好好生活呢? 一个人活着,必然要有生活的目标,抑或是情感的羁绊,那可以是对亲友的爱,也可以是对仇敌的恨。 苏岂已经是孑然一身,身边甚至没有一个知道他名字的人,更不可能会有人爱他了;他除了去恨,除了把自己交付给这种恨,他找不到未来的方向和目标,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如果不去恨,他觉得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苏岂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修习了全部的医术和易容技艺,而画画他却再也没有碰过。他总要把一个记忆的角落留给俞见柏,不然他怕时间过去得太久,他会连一丝过去的印记也找不到了。 三年之后,苏岂离开扬州,只身前往京城。从他走出扬州城门的那一刻,他就是一个去京城寻亲的孤儿了。 他带着虚假的身世和经历,顺利来到赵恒身边,却没想到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可怕——他强迫他伤害他,对他施加凶狠的暴行,还口口声声以爱他的名义。 苏岂刚到王府的那段时间里,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有的时候睡到一半就惊醒了,梦里都是零碎的可怖的片段。 有一次他从噩梦中挣扎着醒过来,睁眼却看到赵恒就睡在身边,一时间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回到了现实,还是仍旧在梦中。 有的时候赵恒问他,为什么他们之间不能有哪怕那么一点点爱?苏岂最初听到这个问题时,觉得荒唐可笑,到后来渐渐就麻木了,他根本不可能对赵恒坦白说,我那么恨你,我们之间怎么可能会有结果呢? 苏岂憎恨赵恒,可是他也不能否认,在很少的时候,赵恒对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好的,他忍耐的限度偶尔会让苏岂感到一丝诧异。 无论赵恒是基于什么目的,那种温暖的关怀和善意,是真真切切不掺假的。所以苏岂有的时候会想,如果赵恒当年没有派人害死俞见柏,如果他不是把自己的人生毁得那么彻底的话,他或许…… 或许会恨他恨得少一点。 那一晚苏岂哭了很久,他低声哽咽着,似乎把封存多年的感情都挥霍殆尽了。 而赵恒睡在隔壁,一夜无梦。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秦苍到赵恒房中议事,告诉他说那个跟踪他们的人已经抓到了,经过审讯,果然是勤王派来监视的。 赵恒对此不无奇怪,但他一向是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人,勤王既然敢向他出手,他也该做点什么以示警告。 “修书一封给谢丞相,就说本王手里有陆云陆大人在江南一带督查时,狎妓冶游、寻欢作乐的证据,请他上报给父皇。” 秦苍明白赵恒的意思,犹豫道:“丞相大人素来刚正不阿,如果证据是假的,他恐怕不会……” “你错了。”赵恒笑道,“丞相大人虽刚正,可他毕竟有个妹妹在宫里,如今得宠的曹贵妃与勤王沾亲带故,听说跋扈得很,他妹妹的日子想必不大好过,不论这证据真假与否,他都会试一试的。” 赵恒又道:“本王也不欲把陆云置入怎样的境地,只是要让勤王知道,凡事三思而后行罢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秦苍顿了顿问,“那昨夜抓到的那个人,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赵恒没有多想,淡淡道:“别让他活着回去。” “是。” 秦苍退出了赵恒房间,匆匆往院子外面走去,没走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秦大人。” 秦苍脚步一停,转身看到竟然是苏岂。这少年穿着半旧的棉服,像是刚从房间里走出来,脸上不知为何有几分憔悴。 “何事?” “秦大人神色匆匆,不知要去哪里?”苏岂问。 秦苍当然不能告诉少年,他是要去处置昨晚那个跟踪者,他知道有很多事,赵恒是不想让苏岂接触的。 苏岂见秦苍不说话,也知道他是不会说的,于是很识趣地没有再问,只轻地扬了扬嘴角:“大人走好。” 秦苍抱了抱拳,转身离开了。 待秦苍走出一段距离后,苏岂裹紧了身上的棉服,提步跟了上去。他不敢跟太近,远远的隔了百步距离,只见秦苍出了熹园,绕过一条街后到了一块荒地似的地方,那里有个空屋,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秦苍就出来了,但并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还拖了个人,那人穿着一身夜行衣,想来是勤王派来的跟踪者。 他显然已经死了,脑袋歪在一旁,四肢无力地垂落在地。秦苍拖着他手臂把他往前拉动,地上就拖出一条血痕。 苏岂看着秦苍找了块地把人埋好,然后干净利落地离开。他注意到秦苍的佩刀上染了星星点点的血,有一种诡异的艳丽。 苏岂离得很远,可他竟然偏偏注意到了那几滴血,仿佛这个微小的细节落入他眼中,就被放大了无数倍。 秦苍走后很久,苏岂才慢慢现身,他走到那个空屋旁,蹲下身用手指沾了地上的血迹,指尖能感受到一点轻微的温热。 这血还是热的,说明那人才刚刚死——秦苍动手杀了他。 苏岂站在空屋旁,表情瞬时变得非常冷漠,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不动声色地酝酿起某种夹杂着愤怒的情绪。 苏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秦苍,他分明在赵恒房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也知道勤王这个手下难逃一死,那他为什么还要跟来呢?为什么还想要亲眼看看,秦苍是不是真的会杀了这个人呢? 有那么一瞬间,苏岂对自己感到很失望,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期待些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对谁抱有期待。 比起期待赵恒的仁慈和善良,他更愿意期待秦苍会一时手软,放过这个奉命行事的可怜人——可秦苍没有。 这个人并非死有余辜,他只是奉命行事,只是权力争夺下一个小小的牺牲品……就像当年的俞见柏一样。 而归根结底,秦苍也是奉命行事,奉的是赵恒的命令。 那个真正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决断别人生死的人……是赵恒。 苏岂很难不去想起过往的痛苦,因为赵恒总能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是非报仇不可的,他必须亲手去结束那一切。 他初到王府的时候,迟迟迈不出复仇的那一步,但当赵恒将他压在身下的那一刻,他清晰的看见了自己前方的路——他清晰地认识到,知道如果他不动手,他的痛苦将永远也不会终结。 所以他走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而如今,到了下一步了吗? 第14章 转眼清明将至,熹园里萦绕着一种平静的氛围。苏岂整日躲在房里看书,若赵恒不传他,他根本不出房门半步。 赵恒知道少年一贯是很安于这种生活的,因而并没有想得太多,有的时候待得闷了,他就独自一人去街上转转。 这天下午赵恒走到一家玉器店,闲来无事就进去看看,刚巧看到一对莹白色的双鱼玉佩,做工甚为精巧。 “客官好眼光……”玉器店老板笑着将玉佩取出来,放在一个锦盒中呈给赵恒,“这双鱼羊脂玉佩取材自上好的和田玉,又是由京城最顶尖的工匠师傅雕刻而成,质地细腻,色泽又明亮,当真是有价无市的宝贝!” 赵恒见多识广,将那玉佩拿在手里把玩片刻,就知道它材质不如玉器店老板吹嘘得那样好,但胜在做工确实精致。 ……不知道苏岂会不会喜欢? 玉器店老板悄悄打量了赵恒一眼,观察着他神情,立刻又道:“这玉佩是一对,刻的又是双鱼戏珠,暗示着有情人成双成对、爱情圆满——这位少爷若有妻子或心上人,送这玉佩最合适不过了。” 玉器店老板说话还是很有本事的,一下就戳中了赵恒的心思,赵恒没多犹豫就把玉佩买了下来,抽身回府。 赵恒回到熹园,并没有急着把东西送出去,他想找个更适合的时间送,不然苏岂恐怕不会乖乖收下东西。 他先是把手头的一堆公务处理了,而后又看了会儿书,时间流逝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夕阳西下,暮色笼罩着小院。赵恒传了膳,让人在饭厅里候着,然后慢悠悠踱到苏岂房门前敲了敲门。 “进来。”不一会儿少年沉静的声音传来。 赵恒推开门走进去,看见苏岂正在桌案上练字。他低头的时候,额前的碎发就遮住了眼睛;他执笔的那只手袖子滑落下去,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姿态极端优雅,让人忍不住想去静静欣赏。 苏岂一如既往地视赵恒为无物,自顾自练着字,赵恒站在门边,能看见那笔尖在纸上轻轻游移,宛若一条灵动的小鱼。 赵恒走过去,看到他写的两行字,是《诗经》中的一句话:“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这句话的意思是把高岸当作低谷,把低谷当作高岸,人也高处时不要张狂,人在低处时也不必沉沦,要学会处变不惊。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赵恒低声念着这句话,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写这个?又在想什么呢?” 苏岂搁下笔:“没想什么,觉得这话说的好罢了。” 赵恒又往那纸上瞥了一眼,觉得那字如少年的人一样,说不出的隽秀好看,于是随口问道:“你的字是谁教的?” 苏岂的动作一滞,而后露出了不太耐烦的神情,一言不发地皱起眉头,似乎觉得赵恒问得实在太多了。 苏岂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赵恒都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当即就没再追问,温和地笑了笑:“晚膳已经备好了,去吃饭吧。” 苏岂有个特点,那就是他心情好坏不会明明白白去表现,而是会从一些微小的细节上透露出来。 比如他心情好的时候,往往说话都带着一点温和的味道,也愿意多说两句;而心情不好的时候则不爱搭理人,如果你在这时招惹他,他就会说话句句带刺,好像非得把人扎得千疮百孔,才能缓解他心里那点怨气似的。 晚饭的时候赵恒就感觉到了,苏岂今天似乎格外听话一些,夹给他的菜一点不剩吃完了,也没给他什么脸上看。 沈叔在一旁伺候着,忍不住偷偷对秦苍提了一句:“小公子今日……似乎很平静啊。” 其实苏岂并不是个脾气大、难伺候的主,也从没做什么为难下人的事,只是他对赵恒的态度实在说不上好。 有的时候他惹得赵恒不快,眼看着赵恒怒气积在心里不得发作,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就忍不住胆战心惊——要知道赵恒把这少年捧在手心里宠着,再生气也不会对他发作,可是谁知道他会不会迁怒他们呢? 晚饭在一派和睦的氛围中结束了,赵恒和苏岂一道回院子里,他跟在少年身后,端详着他瘦削的背影。 苏岂走在前面,他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始终锁定自己,那目光*裸的好像要将他看穿一样。 他咬牙忍着,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还没来得及关上门,赵恒忽然从背后抱住他问:“你今天怎么了?嗯?” 苏岂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赵恒将人抱了个满怀,心里那点温柔就蔓延开来了,如水流一样淌过他心里。他忍不住低头蹭了蹭少年侧脸,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碰到了仿佛花瓣一样柔嫩的东西,于是不由自主把动作放得很轻柔。 苏岂依旧没有动,他的沉默让赵恒感觉到自己被给予了某种纵容,让他觉得苏岂似乎……并不如从前那般抗拒他。 那让赵恒产生一种错觉,就是苏岂也许正逐渐在接受他,他的付出终于得到了某种令人欣喜的回应。 赵恒简直有些意乱情迷了,他吻着苏岂的脸颊,从眼角一路吻到脖颈,然后缓缓将人带到床边。 苏岂真的和平日不一样,他任由赵恒为所欲为,甚至带着种半推半就的味道,把赵恒搞得几乎要晕眩过去。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这么乖?”赵恒声音沙哑而压抑,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半晌他动手去解少年的衣服,“……可以吗?” 苏岂不吭声,赵恒俯身看着他,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少年的眼睛水汪汪的,深邃而明亮,瞳孔中映出他的脸。 “可以吗?”赵恒又问了一遍,动作停在手边,好像如果苏岂不答应,他就不会继续下去似的。 苏岂看着他,心想这又是何必呢?已经伤害了那么多次以后,突然佯装起尊重和温柔来,这又是何必呢? 赵恒急迫地望着苏岂,那目光中充满了期冀。在过去了仿佛千百年那么漫长的时间之后,他忽然看到少年躺在他的身下,正视着他的双眼,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那动作既轻微又迅速,就像一个难以捕捉的幻影。 那一瞬间赵恒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觉得脑子一空,所有的*顷刻间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种慢慢攀升上来的,辛酸到想流泪的冲动。 赵恒咽下那些哽咽,伸手把少年拥进怀抱,他的力气非常大,像要把少年揉碎在他怀里、揉进他血肉一般。 然后他把少年的衣服慢慢往下拉——苏岂穿的是一件深青色的棉衣,没有扣子,只一条绣着锦纹的缎带束在他窄窄的腰上,用手轻轻易一勾就松了开来,连带着整件衣服从他身上滑落,铺在床铺之上,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单衣。 赵恒是半跪在床上的,他低头一手抓住少年的肩膀,一手把那件单衣掀了开来,让少年美好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 苏岂的皮肤很好,这是赵恒很早就知道的,他的身体柔软而青涩,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块没有被任何人染指过的玉,充满了诱惑的气息,有时候就是这种气息让赵恒情不自禁。 “你可真好看……”赵恒迷醉地盯着苏岂,忍不住低声呢喃。 苏岂躺在床上毫无回应,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光影,光影之外的世界在他看起来是那么不清晰。 苏岂在床上是从来不说话的,赵恒也并不指望他能说什么,他俯下身用手扯下了少年的裤子。 赵恒的这个动作是有些简单粗暴的,苏岂闷哼了一声,音调里似乎带着某种不满,但比起从前的拳打脚踢,要显得温顺得多了。 在以往的情事里,苏岂是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快乐的,赵恒起初不大会体恤人,到后来则往往因为被触怒而异常暴戾。 赵恒沉浸其中的那些快乐,一直以来都是苏岂的痛苦,只有很少的一些时候,苏岂才能在那庞大的痛苦中,体味到一丝身体上的愉悦——只是那种愉悦太轻太短暂了,几乎难以注意到。 而且这种愉悦会转化成一种耻辱的情绪,像丛生的恶毒的藤蔓一样愈演愈烈,盘踞在苏岂的脑海里。 每当这个时候,苏岂会对赵恒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那不是情爱也不是怨恨,是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的情绪。 在认识赵恒之前,苏岂并没有任何相关的经历,他最私密、最脆弱的那一部分,无论是不是心甘情愿,都已经毫无保留地给了赵恒一个人,这让他感觉难堪和痛苦。 赵恒压抑的低喘声传来,然后苏岂忽然看见他低下头,就在那一瞬间,他身体最敏感的那个部位忽然被一片柔软的温热包围。 苏岂如同被雷劈一般猛地坐起身,他看见赵恒将头埋在他身下,将他那羞耻的地方深深吞咽了进去…… 赵恒显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动作笨拙而没有技巧,然而同样的经历苏岂也是第一次,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赵恒,刹那间甚至忘记了身体上的感觉,脑中只剩下那一个不可思议的画面。 “呜……”温度和刻意的讨好让苏岂忍不住溢出一丝呻吟,双手紧紧揪住床单,从未有过的快感让他濒临疯狂。 赵恒感觉到了少年的某种变化,于是适时地抬起头,含糊不清地问:“……舒服吗?” 苏岂羞耻地说不出话来,推开他就往后躲,赵恒却忽然强势起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然后一把把他拉到自己身下。 “你看,其实没那么痛苦……对不对?”赵恒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斥一种危险的诱惑,又有着轻佻的姿态。 苏岂眼里盛满了愤怒,气得连眼睛都红了,他忽然抬起头一巴掌打在赵恒脸上,把赵恒的脸重重打到一边。 打完之后苏岂又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脸上血色褪尽,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赵恒。 苏岂的力道再大也就那么点,更何况他现在虚软无力,赵恒觉得他像是被一只胆怯又傲气的小猫拍了一爪子,自己一点也不疼,那小猫却吓得躲在角落一动也不敢动了。 “没事,别怕……”赵恒抓住苏岂的手,亲吻他的指尖,然后摸到他的手腕,感觉纤细得像是随时会断掉一样。 床上的空间并不很大,苏岂能感觉赵恒的气息近在咫尺,让他心慌又无处可逃。他避开赵恒的亲吻,避不开他抓住他的手,避开了他的手,却又逃不出这个小小的天地,他脑海里只剩下赵恒在他身体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滚烫的印记。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竟然在这长时间的僵持之中,再次体味到那奇异的快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强烈。 苏岂想推开赵恒,却仿佛触到了他的逆鳞一般,让他整个人狂躁起来——又或者他其实一直在这种状态之中,只是强行忍耐着。 赵恒把他翻过身去,然后在没有任何准备、他还处于一种懵懵懂懂的状态的情况下进入了他的身体。 那冲击是非常强横而猛烈的,苏岂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好半天才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哼。 赵恒明知自己应该再慢一点的,可他还是忍不住这么做了,从少年委屈而隐忍的声音里,他忽然获得了某种释然,于是咬着牙又*了几下。 苏岂流血了,赵恒感受到一些液体润滑开来,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点,然而他的理智已经被快感消磨掉了。 同样被快感折磨着的还有苏岂,他狠狠痛过一阵之后,在那麻木的痛楚里,他竟然能分辨出一种无法抗拒的颤栗。 ……而最后,在激烈的摇晃和动作之后,他们竟然在同一时间释放了出来,屋子里溢满了麝香的味道。 苏岂躺在床上,一只手挡在脸上,似乎带着某种悔恨的情绪,恨不得躲进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里与世隔绝。 赵恒从旁边抱住他,疲惫道:“就这么睡一晚,明天再洗好不好?” 苏岂不吭声,半晌过后他把手放下,低声道:“赵恒。” “怎么?”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苏岂的声音格外平静,“你爱的到底是我这个人呢,还是只是这具身体?” “想什么呢?”赵恒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心力生出一种深沉的无奈,“当然是你这个人。” 赵恒其实很想告诉他,他是很爱他的,比他想象的要爱得多,可他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口。他觉得如果他说了,就是把一件很珍贵的东西交付了出去,但这个东西显得不到很好的珍惜。 “那我求你件事。”苏岂迟疑了一瞬,很快说道,“清明那一天,我想去一个地方扫墓,我想自己一个人去。” “扫墓?”赵恒问,“扫谁的墓?” “一个亲人。” 苏岂没有说是谁,他似乎从来不愿意提起任何过去的事,赵恒在那一刹那想起很多细节,像雪花一样纷飞在他脑海。 那些细节最终定格在苏岂一个背影上。 赵恒还记得那一天,那是他有一次带苏岂在京中花会上赏花,苏岂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周围的花卉色彩缤纷,却丝毫没有将那颜色沾染到少年单薄的身体上,他看起来是那样冷淡。 这个背影从此一直印在赵恒的脑中,他时不时就会想起那副画面,就如此刻一般。 赵恒抱紧了少年的身体,在他颈中蹭了蹭,低声道:“去吧。让你一个人去。” 第15章 清明那几天又下起了雨,雨滴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从高楼望出去能看见打着伞匆匆走过的人。 街上充满了萧瑟和寂寥的味道,真真是应了杜牧诗里写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自从那一晚过后,赵恒觉得苏岂似乎真的变了很多,以前的那份冰冷和拒人于千里之外都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独属于少年的柔和。 赵恒简直有些欣喜,他觉得是苏岂是终于想通了,要好好和他在一起过日子了,这是他梦想了多久的事,现在终于有一丝要实现的迹象了。 赵恒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去查苏岂说的那个“亲人”是谁,那显然不是他的父母。在他印象里,苏岂提到自己亲生父母的次数都不多,然而在清明这样的日子里,他却要去为一个“亲人”扫墓,这个人一定对他影响深远。 在赵恒的观念里,和苏岂有关的事他是一定要了解的明明白白的,一丝疏漏也不能有,然而事实上也并非如此,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苏岂的家乡是哪里。 换句话说,他真正想了解的其实只是苏岂本人,他觉得比自己必须知道那个“亲人”是谁,只是因为苏岂看重那个人。 而一想到这世界上竟然有那么一个人——尽管他已经死了——占据了苏岂心里一块重要的位置,赵恒就觉得莫名的非常妒忌。 但是他最终没有派人去调查那个人是谁,他有一天甚至已经把秦苍叫到了书房,却又在刹那间改变了主意。 那一刹那他想的是,他已经答应了苏岂让他一个人去扫墓,就表示自己不会干涉,那如果苏岂知道他派人去追查,他恐怕是会不高兴的吧? ——因为不想让他不高兴,不想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融洽的关系弄僵,所以他放弃了追查的念头。 阵雨一直下到深夜,苏岂的房里点着一盏烛火微弱的灯,灯光明明灭灭扑打在他脸上,衬得少年的脸纸一样白。 他坐在桌案前,手边摆了几幅画卷,半摊在桌面上,像是准备随手拿来放在面前观赏一样。 在那些画卷的掩盖之下,苏岂面前正放着一张极其纤薄的、半透明的胶状物。它是人脸的形状,平铺在纯白的纸张之上,依稀可以辨别出眼睛和鼻翼的位置,而苏岂正拿着一支细细的画笔,描绘眼角的纹理。 他的手稳而灵巧,浅浅的一个勾勒,甚至看不出他落笔的痕迹,然而那张脸却就这么平添出几分灵动来。 苏岂做的很认真,他抿着嘴唇,鬓角渗出薄薄的一层汗。他动作虽然慢,一个时辰也不见得能完成多少个细节,但就是这么慢而细致的,让这张人皮面具一点一点、慢慢的显露出形状和生气来。 如果赵恒在这里,一定会惊异于少年的耐心和毅力,因为在他眼里苏岂一贯是娇贵而懒洋洋的。 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东西,能让少年露出一点特别在意的模样,然后专注而拼命地去完成它。 苏岂完成最后一个轻巧的落笔,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放下了笔,用左手揉着右手酸疼的手腕。 过了很长时间以后,苏岂把那张人皮面具小心翼翼拿起来,然后坐到铜镜前,轻轻把面具贴在了脸上。 面具很软,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捏住它的顶端,然后另一只手沿着轮廓仔细而谨慎地一点点贴合上去。 这个动作让他一时无法看到自己完整的脸。 当每一个边缘和缝隙都没有被疏漏,每一个细微的位置都调整好,冰冷的感觉覆盖在整张脸上,苏岂恍惚中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脸,仿佛是在畏惧接受某个事实一样。 苏岂坐在铜镜前,沉默如同一座雕像,然后他轻轻的、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镜子里的那个人有着清朗的眉目、俊秀的眉眼,二十多岁清逸出尘的模样,时光在他脸上似乎没法留下任何印记。 事实上时光再也不可能给他留下任何印记了,他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人,他的人生永远的停留在了他最风华正茂的时刻。 苏岂缓缓抬起头,摸到自己的脸上,隔着薄薄的那层面皮,他似乎能感受到一种并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他的脸已经成为了另一张脸,然而他的眼睛还是自己的眼睛,苏岂盯着那双眼睛,看到了瞳孔里映出的脸,慢慢地迷失在了某种幻影之中。 这么多年来,苏岂一次也没有尝试过做一张属于俞见柏的人皮面具,尽管他对俞见柏的脸非常熟悉……和想念,他却一次也没有做过。 因为有的面具戴久了就会摘不下来,他怕自己一旦戴上那面具,会忍不住一直戴下去,然后以一种荒谬的方式去生活。 到那个时候,他自己的人生去了哪里呢?他这辈子幸福的日子一共加起来到底有多少呢? 这个世界上有数不清的人,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不同的,然而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活得这么痛苦呢? 他不知道。 时间在静默中缓缓流逝,苏岂过了很久才把那张面具撕下来,然后收进了他那个刻着兰草的木盒子里。 烛火依然在斗室中轻微地摇曳着,窗外的雨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转眼到了清明那天,天气并没有好转,那天赵恒亲自为苏岂挑了件淡紫色的外袍,看着他慢吞吞地穿上。 赵恒对每天早上给苏岂准备衣服这件事,似乎始终抱着某种强烈的兴趣和坚持,他认为这昭示着一种亲密的关系。 据说苏岂要去扫墓的地方并不很远,于是赵恒就只是把他送到熹园大门口,他见苏岂撑着把白色的纸伞,伞撑得很低,隐隐约约只露出小半张脸,然后便是一袭合身的紫色衣衫,觉得甚为满意。 如果可以的话……赵恒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看到苏岂漂亮的样子,他有着金屋藏娇一样的不可明言的心思。 “早去早回,自己小心些。”赵恒低声嘱咐道。 就在赵恒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苏岂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流露出一种赵恒很难读懂的情绪。 然后他轻轻“嗯”了一声,转身朝街上走去。 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赵恒仍然兀自站在原地不动,他忽然觉得自己没法从刚才少年的那一眼里走出来。 苏岂的眼神很奇特,那里面似乎装满了话,却又一句都不打算说,还掺杂着一点委婉的叹息的意思。 赵恒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街角,在雨幕中回到园子里。 苏岂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他把那把白色纸伞撑得很低,经过他身旁的人没有一个能看到他的脸或是表情。 街道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苏岂拐进一个幽暗的小巷——他太熟悉这个地方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熟悉,这曾是他的栖身之所,也是他从灰暗人生里走出来的那条路的起点。 早在来扬州的第一天,他就在小巷转过一圈,这么多年过去,整个扬州城都面目全非了,这里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小巷里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大多蜷缩在墙边,借着那一点小小的屋檐避雨,却还是被淋得很湿。 苏岂在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乞丐面前蹲下身,他撑着伞,顿时为那个小乞丐挡住了空中落下的雨。 小乞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苏岂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银锭子,放到小乞丐的身前:“给你的。” 小乞丐的眼神顿时亮了,不只是他,旁边两个年纪大一点的乞丐也紧紧盯着这里,仿佛随时会扑上来争抢一样。 苏岂知道他们不敢——这些流浪在城中的可怜的人,他们若无事生非,一旦被官府抓住,会受到比常人更严酷的惩罚;他们甚至因为长期的饥饿和病痛,尽管是一个成年人的年纪,却连争抢的力气也所剩无几。 苏岂看着那小乞丐,目光里充满了怜悯,还有一种隐秘的悲哀,他低声说:“——但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苏岂凑到那小乞丐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明白了吗?” 小乞丐点了点头,抓住地上那定银子,快步跑出了小巷。 苏岂离开小巷之后,又走进了街角一间不起眼的客栈,要了里面最便宜的房间,短短一刻钟之后他就又走了出来。 他进去的时候是一张脸,离开的时候,虽然还穿着原来的衣服,却已经换了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不只是脸,他的言行举止,都仿佛隐约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不再是他自己,他的模仿以假乱真。 这样的转变是不可思议的,甚至不可思议到危险的地步,因为只要他想,他几乎可以成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最上位的人。 客栈掌柜眯眼看着少年的背影,忍不住抓住一旁的店小二问道:“那是刚才来的客人吗?我怎么觉得……他长得和刚才不太一样了呢……” “不一样?”店小二打着哈欠,瞧了一眼走出去的客人:“怎么会不一样呢?也许是您记错了吧,人本来就那样……” “是么……”掌柜的坚持道,“可是他刚才分明……要年轻许多。” “没有吧……” 苏岂在他们不休的争论声当中,已经逐渐走得远了。 苏岂在傍晚时分到达了扬州城外的荒郊,那里的一片梅林还未完全凋谢殆尽,星星点点缀在枝头,清冷而艳丽。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住不下,苏岂走在梅林里,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呼吸间都是雨后芬芳的香气。 梅林深处有一座墓碑,显然一惊很长时间没有人打理过了,杂草几乎要淹没墓碑的顶端,周围却还盛开着几朵小小、黄色的野花。 苏岂在墓碑前停住脚步,他站在那里不动,眼睛专注地看着墓碑上的字,那是他当年亲手刻下的七个字。 ——恩师俞见柏之墓。 那几个字上有浅浅的褐色痕迹,那是苏岂的血流在了墓碑上,他当年刻这几个字的时候,双手磨损得鲜血淋漓,那种锥心一样的痛,他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晰。 苏岂站在墓碑前,心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好像倦鸟回到了安逸的巢穴,一切奔波劳累都已经结束。 苏岂的脸上闷闷热热的,仿佛有什么在微弱地燃烧着一样,那是人皮面具覆盖了皮肤带来的温度。可当他带着面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心绪都淡却了,脑中只剩下唯一一个坚定的信念。 那是一个深藏着的信念,是他花了过去无数心力去建立的一个信念,这个信念在此刻无比坚定。 苏岂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疲倦,于是他在那墓碑之前缓缓跪了下来,泥土里都是积水,他的膝盖浸没在积水中,顿时湿透了。 膝盖处传来彻骨的冰凉,然而这冰凉给苏岂带来清醒,他忍受着这种不适,好像身体上痛苦了,精神上就能得到什么解脱一样。 “师父……”苏岂跪着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声音里却满满的都是悲伤,“你会不会……怪我呢?” “我这么做,你会不会怪我?” “你知道吗,我变了很多,我甚至杀了人,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你会怪我吗?”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啊……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 “对不起……” 苏岂喃喃地说了很多,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都近乎哽咽了,带着一种嘶哑,好像随时就会哭出来似的。 然而墓碑前只有他一个人,就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在这空旷的天地之间,始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除了穿梭而过的风声,没有一个多余的声音来回答他。他活得那么悲哀。 到了傍晚都快要过去,酉时过半、天色暗沉下来的时候,苏岂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一直向他靠近,直到站到他的身后。 苏岂站起身,背对着来人,用一种几乎不属于他的声音低沉声音说道:“……你终于来了。” 第16章 “是你让那个孩子把我找来的?”背后那人问,“——你是谁?” 苏岂转过身,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在他身影边缘映出暖黄色,而他的脸却苍白如雪,光影中五官异常清晰。 他独自一人站立在那里,携带着静默冰冷的味道,却又含着几分别样的温柔;他像一个俯瞰人间的神祗,对世间一切都充满了悲悯和仁慈——然而这是属于俞见柏的性格,不是苏岂的。 俞见柏是一个硬朗而伟岸的人,胸怀宽广而满含包容心,让人放心去依靠,但是苏岂,他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处于少年最冲动、最不安的时期,只是那份冲动和不安被他自己压制了,他装作沉静而波澜不惊的模样,以为这样就可以显得厉害一点,就可以把自己保护起来。 他把他的性格层层伪装起来,早已分不清哪一部分是真的,哪一部分是假的——又或者全部都是假的。 在赵恒面前的他和独自一人关在黑暗房间里的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而如今戴着俞见柏的脸,他就成为了俞见柏。 在苏岂两步之外的距离……站着秦苍。他们无声对视着,气氛太过平静以至于酝酿着某种风雨欲来的气息。 秦苍看着面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记忆刹那间把他带回了五年前的那个雨夜,他眼中惊讶一闪而过——怎么会是他?这个男人,他不是应该早就已经死了吗?五年前他们不是亲手把他给杀了吗? 当时朝中的背景非常混乱,太子刚逝世,赵恒正式对勤王宣战。得知勤王写信给扬州城中一个隐士求助,赵恒就先下手为强,在那人抵达京城之前把他密杀了——说是密杀,其实大家都知道是谁动的手。 赵恒也不怕人知道,他只是要用一个行动来宣告他的意图,而那个山中的隐士,只是权谋和手段中的牺牲了的人。 但是就像战场上一定有牺牲者一样,在政治争夺中牺牲掉的人也不计其数。他们有的是舍生取义的,有的是放弃小我的,有的是跟错人的,更有甚者只是运气不好,就这么白白的死在角落里了也没人知道。 政治本来就是一场残酷阴暗的、腥风血雨的战争,死一个不知名的隐士又算得了什么呢?各为其主罢了。 秦苍清楚地记得这件事,杀他的时候一把匕首捅穿腹部,血流一地,没多久就断了气,结束得干干净净。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苏岂往前走了两步,似乎为了让秦苍更清楚地看见他似的。这时夜色渐渐弥漫开来,月光若隐若现,衬得俞见柏一张脸俊朗而苍白,看起来那么的不真实,就好像随时都会消散成轻飘飘的白雾。 “你想起来了吗?”苏岂沉声说,“你还记得这张脸吗?” 苏岂靠近一点之后,秦苍就看见了他身后墓碑的全貌,“恩师俞见柏之墓”这几个清晰地落入他眼里。 这是一种诡异得有些悚人的感觉,你看见了一个人的墓碑,而那个本该躺在墓碑下面的人此刻却就站在那墓碑前。 秦苍素来是一个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他盯着那张俞见柏的脸,宁可相信他根本没有死:“你怎么会……还活着?” “你说呢?”苏岂淡淡反问,承认了自己不是什么亡魂,“你说我为什么要活着?”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和刚才似乎又有那么一点细微的不同之处。 刹那间秦苍忽然把很多事都连起来了,循着一个微小却关键的点,穿针引线一般把所有细节都汇集到了一起。扬州城郊、俞见柏的死、齐九的死……这些东西隐隐约约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真相。 秦苍觉得自己已经触及到了这真相的一角,他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立碑的那个人是俞见柏的徒弟,这个原本最该为俞见柏报仇的人,自始至终他的身影没有出现在整件事里。 如果这时秦苍的判断力还在,他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个疑点,这个疑点甚至比俞见柏的死而复生更令人不解。然而在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已经失去了他的判断力。 秦苍恍惚中觉得有些眩晕,就好像身体被某种药物给控制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了。 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一样,手脚彻底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那种冰凉的无力感很快从脚底一点点攀升上来,爬上他身体,覆盖了他每一寸皮肤和骨骼,让他仅仅是维持着站在原地,就仿佛花尽了体内的最后一点力气,很快他膝盖一软,狠狠跪在了地上。 秦苍咬牙吐出两个字:“迷药。” “这种药是我特别用曼陀罗配的,你会变得没有力气,甚至连动一下都做不到,但意识却会一直清醒着。” 秦苍心底升起一股凉意:“你想干什么?” “你问我想干什么?”苏岂似乎很轻地笑了笑,眼底带着点冰冷的的意味,“我想让你还当初那一刀——” 苏岂说完,忽然迅疾地从怀中摸出一把手掌长的匕首,他把匕首拔出来的瞬间,脸上被映出一道雪亮的寒光。 他按着秦苍的肩膀,自下而上将匕首狠狠捅进了秦苍的腹部,动作快的就像已经演练过千万次。 轻轻的“刺”的一声,与记忆里那撕裂的声音重合起来,苏岂看到地上滴落了几滴浓稠的红色血液,远远的就像是几片鲜红的梅花瓣一样,秦苍一声不吭,脸上的血色却在刹那间惨白一片。 那一瞬间苏岂没有得到释然,他只是被一种无力的悲哀笼罩着,依稀觉得自己距离深渊又近了一步。可是如果他只有这么一条路,那即便路的尽头是深渊,他也在所不惜。 秦苍忍着剧痛,想伸手捂住腹部的伤口都做不到,那匕首现在还没拔出来,如果拔出来,不出半个时辰他就会流血身亡,就像当年的俞见柏一样。秦苍隐约想着,也许这就是俞见柏要的结果,这就是他要的复仇。 “我不会杀你。”苏岂忽然站起身,“你的迷药一刻钟之后就会解开,那时你还不至于死,你可以自救。” “为什么?”秦苍费力地仰起头,疼痛让他说话变得很艰难,“齐九不是你杀的吗?你既然杀了他,为什么不杀我?” 苏岂低头看着他,似乎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你和他不一样……所以我不会杀你”之类的话,但秦苍根本听不清了,他脑中剩下的只有疼痛。 “你说什么?” 苏岂摇摇头,突然低声问:“当初动手的时候,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点手软吗?在你们眼里,人命到底算什么呢?” 秦苍痛得都麻木了,汗水早就浸湿了衣服,他惨淡地笑了笑:“人命?你为勤王办事,你知道死在勤王手里的人又有多少?你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吗?人命就是用来换的,看换来的是什么罢了……” 苏岂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并很不满意这个答案,突然很轻地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那换来了什么呢?” 说完之后他就觉得有些可笑,明明做错了却还要拿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骗谁呢? 秦苍的汗水滚进眼睛里,眼前模糊一片,在那些白色的轮廓中,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俞见柏。 他和俞见柏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却能看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五年前俞见柏死在城郊那个小屋子里的时候,那么平静而坦然,没有丝毫愤怒和不甘,怎么到了五年后就突然开始计较起生死了呢? 他不该是这样的人,报仇这样的事,也根本不像是一个隐士会去做的。秦苍越想越不对劲,哑声问:“你到底……是不是俞见柏?” 苏岂一怔,没想到秦苍的感觉这样敏锐,短短几句话之后竟开始生疑了。他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你不是俞见柏……”秦苍在他的迟疑中愈发肯定,声音里掺杂了几分厉色,“你到底是谁?” 苏岂没想过能隐瞒秦苍,因为死而复生这样的事太玄,秦苍根本不会信,他预料到秦苍会查出俞见柏的身份,然后推测出有人易容成他的模样复仇,这都没关系,因为秦苍做这些事还需要时间。 ——然而他没有预料到秦苍这么快就发现了端倪。 苏岂一直没有说话,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秦苍才听到他问了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秦苍咬着牙:“为什么?” “俞见柏常和我说,君子以德报怨。”苏岂声音低低的,自己暴露了身份,他顿了顿又说:“我实在做不到以德报怨,所以杀了齐九——但看在你当年放我一条生路的份上,我如今留你一条性命。” 苏岂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决然地转身离开,一步一步,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墓碑后面。 第17章 秦苍仰面倒在地上,身体的知觉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回来,腹部伤口的疼痛也比之前缓和了些,他慢慢坐起身,颤抖着手轻轻按上那伤口,随即“嘶”了一声,血液从刀刃和皮肉的缝隙间汩汩渗出来。 秦苍扶着地面站起身,腹部还插着那把匕首,他能感觉到匕首没入血肉不深,那个人是真的不想杀他。 “看在你当年放我一条生路的份上,我如今留你一条性命……”秦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猛然意识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当年那个蜷缩在柜子里的弱小的孩子,如今竟然长大了回来报仇,秦苍望着两步外的墓碑,微微苦笑了一下。 他还记得那一晚他打开那个柜门,看到里面竟然躲着一个那么小的孩子,那孩子不知是俞见柏的谁,躲在柜子里哭得双眼通红,他望着自己的目光盛满了恐惧,好像还带着点哀求;身体轻微地发着抖,就像一个受惊了的小兽。 秦苍第一个反应是杀掉他,他想这孩子和俞见柏必定有渊源,也听见他们的谈话了,留下来是莫大的隐患。 秦苍想把他从那个小柜子里拉出来,却忽然不知该怎么下手,他觉得自己轻轻一个动作,那孩子都能吓得魂飞魄散。 ——到时候怎么办呢?把他从柜子硬生生给拖出来然后一刀毙命吗?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会不会太残忍了? 那孩子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而可怜的模样,秦苍发现自己忽然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他下不去那个手。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这么想着,轻轻叹了口气,把柜门缓缓阖上了。 他没想到时隔多年之后,当年那个小小的不忍心的举动,竟然给他带来了果报,更没想到那个孩子竟然会想报仇。 他这些年难道都是怀着仇恨生活的吗?他杀了齐九伤了他之后,还会做什么?他不会还想对宁王动手吧? 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有了俞见柏的容貌? 秦苍把外衣扯碎了按住伤口,往城门方向走去,血已经染红了他大片衣襟,没多久就顺着碎步的边缘滴在地上。他走到城中医馆的时候,脸色比之前又苍白了几分,但是若不细看竟也和常人无异。 秦苍这辈子受伤无数,这刀伤虽重,却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他往医馆那一坐,掀开那些碎布,大夫顿时大惊:“这这——这刀子——” “治。” 大夫手忙脚乱地取来药品和纱布,看着这个沉默而刚毅的男人,心里忍不住犯疑,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要治伤先要把匕首拔出来,大夫迟疑着不敢下手,生怕一个不慎割破了内里的脏腑,这人就死在自己手里了,而且把匕首拔出来是非常痛的,那种疼痛就算是硬挺的汉子也未必受得了。 “刀口不深,能止血就行。”秦苍见他还是有些犹豫,就咬了咬牙,用右手一下子把匕首给拔了出来。 霎时间血花四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那大夫脸上,而秦苍还是坐在那里,丢掉匕首冷冷道:“现在可以治了。” 扬州城的小大夫,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人,碰到过这种事,当即一句话不敢多说,为秦苍止血包扎起来。 戌时快要过去的时候,秦苍才回到熹园,他回房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的时候却看到厨房一盘盘精致的菜肴端出来。 王府开饭一般在酉时,现在都一个时辰多过去了,秦苍随口问一个婢女道:“怎么今日上得这么晚?” 那婢女捧着食盘答道:“今日那小公子回来得晚,王爷听说他还没吃,就吩咐厨房再做一份饭菜送去。” 秦苍与苏岂一贯是没有过多交集的,因而他并不知道苏岂今天去干什么,猜想他只是出去玩了,就没多问。 他经过饭厅的时候,远远的看见赵恒陪着苏岂吃饭,脸上的表情温和到极致,甚至透露出一点幸福。 赵恒这几天心情很不错,秦苍觉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苏岂不像以前那么违逆他了,虽然神色还是淡淡的,却不怎么会说些令人恼火的话了,也没当着众人的面拂赵恒的面子,确实和以前不同了。 秦苍本想把俞见柏的事告诉赵恒,但看到赵恒难得有这么安宁的时日,就想算了,还是等查清楚了再说吧。 饭厅里两人吃着饭,赵恒大多不动筷,只是看着苏岂吃,见他吃到一半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 苏岂望着门口的方向:“我好像看到秦大人了。” “秦苍?”赵恒往门口看了一眼,只见人已经走了,“今天倒是没看见他,也不知去干什么了。” 苏岂目光收回来,没有接话,半响赵恒说:“吃过饭不如我们去散步吧,上次那个湖你不是很喜欢吗?” 苏岂正在喝汤,赵恒就等他把汤咽下去,那短短的弹指一样的时间忽然就变得非常漫长,他等得甚至有些焦躁,等那口汤终于咽下去,赵恒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然后他听见少年说:“好啊。” 深夜的风凉凉地打在皮肤上,湖畔的宁谧却让人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赵恒和苏岂并肩坐在湖边的矮坡上。 赵恒这时格外想把少年搂进怀里,然而他知道如果这么做了,他们恐怕连并肩坐在这里都不能了——这些天苏岂的温和,很多时候是赵恒用自己的克制换来的,他发现自己克制一点的时候,苏岂也不会反抗得太厉害。 赵恒临出门的时候,顺手带上了上次在玉器铺里买的双鱼佩,苏岂坐在他右侧,他左手就紧握着那两枚玉佩。 如果在很早以前,赵恒可能就把玉佩丢给苏岂,然后命令他不准丢掉,但是现在他认识到,如果苏岂心里不想接受,那给他又有什么用呢?这玉佩还是自己的,只是换了个地方放罢了。 “我有个东西送你。”赵恒感觉自己有些紧张。 苏岂露出一丝疑惑:“什么?” 赵恒把左手伸出来,掌心放着两枚洁白的玉佩,刻着精致的双鱼图案,明显就是一对的,底下还挂着一黑一紫两种颜色的流苏。 “这玉佩是我在街上买的。”赵恒忽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他能看到玉佩上亮晶晶的东西,那是刚才他手心的汗。 大概不会有人想到,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在军队里一呼百应的宁王,竟也会有如此紧张的时刻。 ……因为是喜欢和在乎的人,才会紧张到害怕的地步吧? 苏岂没有伸手去拿那玉佩,赵恒的手就一直尴尬地悬在半空,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放下了: “怎么了?不喜欢吗?” 苏岂摇摇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赵恒宁可他说这玉佩有什么地方不好,也不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拒绝的话。 然而苏岂望着他,沉静地说:“你知道为什么的。” “我不知道!” 赵恒脱口而出,然后他沉默着,觉得自己被一种无助的悲伤缠绕起来,胸膛里却又燃烧着不甘的火,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牢笼逃出来一样,怎么他做了这么多,换来的却还是这样的答案呢? “有的时候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赵恒的语气里有压抑的愤怒,“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在沉默这种手段上,苏岂显然比赵恒更加运用自如。赵恒于是突然觉得很悲哀,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原点,然后发现自以为走了很长的路的那个人只是他,苏岂从一开始就停留在原地没有动过。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他像傻子一样做了这许多吗?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苏岂,你知不知道自己其实很残忍?”赵恒过了很久低声说,“你知不知道把人从一个深渊里带出来,给了他希望之后,却又把他毫不留情地推进另一个深渊里,这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苏岂看了他一眼,似乎被这话激起某种怒气,他盯着赵恒的脸低声说:“最残忍的事,你不是都已经对我做过了吗?” 赵恒一怔:“……你还是在恨我?” 就在这句话后,他们之间仿佛蓦地被划出一道鸿沟,站在鸿沟两侧,彼此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 “你一直在问我什么时候会爱上你,什么时候肯接受你,”苏岂似乎觉得有些冷,慢慢抱住手臂,他的样子看起来那么脆弱无助,声音却如刀刃一样冰凉而锋利,“那我问你——你什么时候肯放过我呢?” 不等赵恒回答,苏岂又说:“我求过你很多次,可是你放过我了吗?你折磨我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残忍呢?” 赵恒呆呆的,无言以对,他甚至没注意苏岂说他残忍,只听到那一句“我求过你很多次”。苏岂求过他吗?什么时候呢? 他不是一直就像个坚硬的蚌壳一样,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内部的那点柔软,生怕收到伤害一样,一点都不肯松口的吗? 他什么时候竟然求过他呢? 赵恒的第一个反应是,如果苏岂有什么事求他,他是不可能不去完成他的愿望的,然而他猛然意识到,苏岂最大的愿望就是逃离他——逃得远远的,最好此生永不相见,这样的愿望,他能同意吗? “可是我……”赵恒讷讷的,竟然不知该如何去表达,“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啊,我怎么能……” “喜欢我?”苏岂的笑容特别无力,“就算你喜欢我,你能保证自己喜欢到什么时候呢?等到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你想过我该怎么办吗?你现在还年轻,可以拖着不立妃,可是你难道一辈子不立妃吗?” “——到那时即便你仍然信誓旦旦地说你喜欢我,你让我如何自处呢?”苏岂咄咄逼人,简直要把赵恒逼到死角。 赵恒从来不知道苏岂竟然会想这么多,他下意识地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又住了口,带着某种退让和隐忍。 “说不出来了吗?”苏岂洞穿他的心思一般嘲弄道,“你是不是想说你可以永不立妃?是啊……你可以,可是如果有一天你登基做了皇帝,你难道还能不立皇后吗?到那个时候,我怎么办?” 他怎么办? 赵恒其实想过这个问题,他希望少年能留在他身边,他会倾尽一切去爱他保护他,可是这似乎只是一句空话。没有真正到那一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现在全部的承诺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苏岂这么敏感多疑的人,半个字也不会相信。 赵恒看着少年倔强而含着愤怒的脸,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冰凉一片,他轻轻叹了口气:“到那个时候,如果我不能好好保护你、照顾你,我就放你走,好吗?到那个时候,如果你还坚持,你就可以离开我。” 苏岂转过头,狐疑地看着赵恒,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说过会放他走之类的话,这是第一次:“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赵恒把手收回来,低声说,“到那个时候,除了让你开心一点,我大概也别无所求了……” 苏岂坐在那,用一种惊疑的目光望着赵恒,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变了很多,以前他暴戾残忍,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自己面前就成了小心翼翼又忍耐着的样子呢? 苏岂瑟缩着肩膀的模样让人心疼,赵恒终于按捺不住把自己厚外袍脱下来裹住少年,然后把人带进怀里。 苏岂没有动,他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像是因为刚得了一个美好的承诺,有些惊讶的缓不过来的样子——离开自己就让他这么高兴吗?他就这么在乎这件事吗?赵恒心里忍不住泛起一层苦涩。 “你知道吗,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去争皇位,就带着你云游四方,”赵恒低声说,“我们也可以在江南找个风景秀丽的小地方,过布衣的生活,就我们两个人,养些花草,那样也很好。” 苏岂不知是不是困了,声音闷闷的好似某种抱怨:“……你不是很想要皇位的吗,怎么又不去争了?” 苏岂躲在赵恒怀里,所以他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呈现出一丝无奈的意味来,他只听见赵恒轻笑一声道:“我争皇位,有不得不争的理由。” “什么?” “你知道吗,我的母妃当年很受宠,众多妃嫔之中,父皇最宠爱的就是她。可是勤王的母亲,也就是明妃很妒忌她,用计让她小产。她小产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心里又积着怨恨,去的时候都流着眼泪。” 这是苏岂第一次听赵恒说起往事,他知道赵恒小时候命途多舛,非常艰难,却不想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的故事。 “母妃去世之后,我搬去皇后那里住,明妃倒是再也没有过什么小动作。”赵恒说,“皇后和太子都是宅心仁厚的人,当时在太傅那里上课,别的皇子都不甚待见我,只有太子对我很好,他是真的把我当弟弟。” “可是五年前太子死了……”赵恒停顿了一瞬,接着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听说是病逝的。” “是啊,是病逝,给太子配药的太医用错了方子,那张方子对当时的太子来说是致命的。”赵恒笑声里含了一丝轻蔑,“太医院的老太医,怎么就用错方子了呢?事后父皇诛了那太医九族,可太子的命是换不回来了。” 苏岂听到这里,隐约明白了什么,前后的事串成一条完整的脉络:“那张方子,难道是勤王给的吗?” 苏岂忽然想到在俞见柏墓碑前,秦苍说的那番话,他说勤王手下的冤魂不计其数,他说人命就是用来换的,看换来的是什么罢了……那个太医全家的性命,换来的难道就是勤王被封为太子的一线可能吗? “勤王想当太子,已经是司马昭之心了。”赵恒语气嘲讽,“既然他想当太子,想上位,我就偏不让他如愿。” 苏岂闭上眼睛,漠然道:“那你呢,你自己就不想当皇帝吗?” “如果我说不想,你信吗?”赵恒抱着他的手似乎用力了些,“可是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由不得我想不想了。” 赵恒今天似乎有很多话,苏岂听着他说话,一开始还能回应两句,到后来就觉得累了,意识有点不清晰了。 他今天做了太多的事,在俞见柏墓碑前刺秦苍的那一刀,已经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他又回忆起两个月前在王府对齐九动手的时候,经历过的那种痛苦和绝望。 当时他易容成云翳的模样,亲眼看着齐九喝下那杯下了毒的茶水,然后痛苦地在他面前挣扎着死去。 其实早在大半年前,苏岂就开始观察云翳的言行举止了,然而他迟迟没有动手——如果不是确保万无一失,他不敢动手,他必须用那种成竹在胸的勇气,来掩盖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恐惧和怯弱。 齐九死的时候,手里紧紧抓住苏岂的一片衣襟,苏岂在他死后把他的手掰开,把自己的衣服一点点抽了出来。 做这件事的时候,苏岂的手是颤抖的,他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和俞见柏一起生活过的单纯的孩子,那个在黑暗的柜子里无声哭泣的少年,都已经在蚀骨的仇恨里,被冲淡了身影。 苏岂在胡思乱想里沉沉睡过去,赵恒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少年,看到他眼下一圈淡淡的淤青,样子显得非常疲惫。 赵恒低头吻了吻少年的眉心,小心翼翼地抱起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膛上,然后往回去的路上走。 月光把男人的背影拉得很长,从背后看过去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透露出浓重的孤寂。 第18章 四月琼花开得正好,扬州城西有一个琼花园,这日天晴,赵恒就带苏岂和秦苍去赏花。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向前,车窗帘子被掀开一小半,阳光洒落进来,在毯子上照出明黄的色泽,温暖又柔和。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好的日子里竟然会有意外发生,那意外来的让人措手不及,直到很久之后赵恒才想起来,他那天是原本是带苏岂去看琼花的,结果到四月过去,琼花都谢尽了,他们也没能如愿看一次。 当时苏岂依旧坐在车里昏昏欲睡,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他脑袋往侧壁一撞顿时清醒了不少。 “怎么了?”赵恒把车帘掀开来,只见官道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影,秦苍却转过头神色凝重:“有人埋伏。” 从马车停下来的那一瞬起,周围的氛围似乎确实和之前不大一样了,道路两旁的林子安静得有些诡异。 赵恒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一支冷箭横空直射过来,秦苍反应极快,登时举刀一挡把箭打到旁边。 “王爷请进车里去!” 秦苍说话间,箭支又从四面八方袭来,秦苍挡得了前面挡不住后面,颇有些吃力。幸而马车构造结实,那些箭只射进一个箭头就被卡在木头里,随着接连不断的“嗖嗖”的声响,马车上被打出一个个黑洞。 赵恒把苏岂整个人护在怀里,余光瞥见那些箭头上竟然隐隐有着蓝色光泽,像是淬了毒的痕迹。 “别怕……”赵恒按着苏岂,见那些箭似乎并不能射穿马车,就把帘子一掀自己往外走,转头对少年嘱咐道,“你以前不听我的话也就罢了,但是这次不能不听……你好好待在车里,别出来,知道吗?” 苏岂闻言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赵恒没心思注意他的细微表情,跨出马车,只见秦苍和两个身穿黑衣的人打的不可开交,那两个黑衣人下的都是杀手,一招一式都不留丝毫余地,秦苍被两面夹击着,竟隐隐处于一种劣势之中。 赵恒躲开一记暗箭,在旁边观望战局,发现那两个黑衣人身手并不如何高超,在他看来远远比不上秦苍。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秦苍的招式看起来非常绵软,动作也不如往日灵活,竟然像是……受了伤一样。 可他什么时候受了伤? 仿佛是为了证明赵恒心中所想的,在他们打斗的地面上突然印出了点点血迹,那血迹随着打斗的动作越来越多。 秦苍穿着黑色的衣服,因而并不明显,但赵恒还是隐隐约约能看到——他衣服前面竟然已经被血染透了! 秦苍见赵恒从车里出来,大声喝道:“车下有剑!” 那剑应该是秦苍备着的,赵恒弯腰从车下把剑抽出来,还没来得及前去支援,只见又有两个黑衣人出现。 箭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想来是毒箭用完了,那两个黑衣人就抽兵器上阵了,赵恒注视着他们,没有急于动手。 赵恒的身手在一众皇子之中是最好的,他的师父是当年名镇天下的韩大将军,那武艺一招一式都是战场上磨练下来的精粹,他打架的时候又带着股特有的狠劲,光是气势上就能压人一筹。 一个黑衣人举剑朝他砍来,赵恒侧身躲开,手肘一记猛击打在那黑衣人的肩颈处,转身又刺向另一个黑衣人。 这些黑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势要让他们三个人葬身于此,招式都狠辣凌厉,有的时候甚至只攻击不防守。 秦苍那边已经快要支持不住,这么僵持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赵恒拼着后背露给敌人的危险,专注于攻击身边那个和他纠缠的人,好不容易一脚把人踹在地上,正奇怪另一个人去了哪里,转头一看顿时大惊! 只见苏岂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马车,微微弯着身子站在马车前座上,剩下那个黑衣人提着刀往马车那边跑去! “苏岂!”赵恒焦急大喊,“别愣着!跑啊!” 苏岂显然被外面的局面惊到了,听到赵恒那一喊才回过神,只见一个目光凶狠的人迎面朝自己冲过来。 他下意识就想让马车快走,于是举起手边鞭子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抽,马匹吃痛嘶叫一声,抬腿跑起来。 黑衣人伸手再敏捷也制不住失控的马车,只能任由它从自己眼前呼啸而去,他回过神就发现赵恒已经追到身后,一转身他就迎上了锋利的刀刃,赵恒的剑狠狠地、不留情地刺进了他心口! 黑衣人手中剑落地,软软倒下,赵恒把他踢开,狂奔着追向那失控的马车——这个方向跑下去不知会跑到哪里,山路险峻,万一碰上悬崖深谷什么危险的地势,他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苏岂根本不会骑马,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件事,马匹失控脱离了官道,在林子里狂奔,苏岂被那些树枝撞得七荤八素,只能抬起手挡在脸前,他又不敢进车里——车里插满了毒箭头。 短短片刻间,手上身上不知被划了多少道口子,他额头被撞了一下,血顺着鼻翼流下来,疼痛变得十分麻木。 转眼马车冲出林子,苏岂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在一个转弯的地方他手没抓稳,整个人就被甩了出去。 他在地上滑出好几米远,半张脸贴着地狠狠蹭了一下,伸手一摸,钻心的疼,感觉整块皮都被蹭掉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四肢完好,除了脸上的伤严重点之外,其余都是小伤,也算是万幸了。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景致,来时的林子在身后,前面是一条小溪,周围又环绕着其他从没见过的树木。 苏岂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让他顺着原路回去是不可能的,那个林子里根本没有一条完整的通路,他也许走到一半就迷路了,天黑之后也不一定能再次走出去,到时候会比现在更麻烦。 苏岂走到小溪边,见那水还算清澈就洗了把脸,把那些血迹都擦干净了,看到水里自己满是伤痕的脸,他不由怔了怔。 苏岂沿着小溪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太阳就落下了,缤纷绚烂的云霞布满了天空,夕阳像玫瑰一样红。 苏岂觉得自己似乎走了很久,那条小溪时宽时细,却好像一条看不见头的丝带,直蔓延到天的另一边去。 好不容易走到一块空地上,他看见树下架着一堆烧过的树枝,像是有人曾在这里过过夜,他心里不由升起一丝希望,快步走到那堆树枝边,跪在地上翻找了一遍,果然找到了几块细碎的残留的火石。 天已经黑了,再走下去也未必会有结果,肯定是要露宿一晚了,有火石的话他就可以生火煮东西吃,也不必担心有野兽出没。 他捡了些树枝回来围成一堆,试图把火点起来,然而那火石太细碎,非常难打出火星,试了十多次才终于成功。 火焰燃烧得越来越旺,与此同时天色也越来越黑了,山中的夜晚似乎来得特别快,夜色携着宁谧一点点侵袭而来。 苏岂坐在火堆前,虽然胃里的饥饿感很强烈了,他也不想站起来去找东西吃。 他疲倦得动也不想动一下。 渐渐的那阵饥饿感就过去了,火堆前非常温暖,寒冷都被驱赶得一干二净,苏岂低头抱着膝盖,觉得困意一点点涌上来。 就在他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开始非常急促,走近了却又放慢了些。 苏岂一开始以为是什么动物,猛地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人的身影在阴影里非常模糊。 苏岂眯起眼睛细细地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赵恒! 赵恒大步走过来,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狼狈,苏岂跟了他两年,从没有看见过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的身上全是血污,风尘仆仆的像是走了上千里的路,他走近了蹲下来,苏岂才看见他左肩胛有一道很深的刀伤。 那伤真的非常深,衣服都撕碎了,血成块地凝结在上面,却还隐约能看见里面森森的白骨。 苏岂看见那伤势的第一个反应,是赵恒的左手可能已经废了——都伤成这样了,他的左手还能用吗? 下一秒赵恒把苏岂狠狠抱进怀里,双手用力得像是要把他血肉揉碎一般,苏岂怔怔的忘了挣扎,只是想——他的手竟然还这么有力气。 赵恒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痛苦,他沙哑着声音说:“我……找了你很久,看见火光……找过来……幸好是你……” 他的话断断续续的,他像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后来就干脆不说了,只是非常用力地抱着少年。 苏岂的下颚搁在赵恒肩头,垂下目光就能看到他那道见骨的伤,而他竟然隐隐约约感觉到赵恒的肩膀在颤抖。 他为什么颤抖呢? 苏岂想挣扎开来,被赵恒狠狠按住了:“别动……” “求求你,别动……”赵恒按着他的背,声音沙哑之余竟然有几分哽咽,他像是想隐藏些什么,坚决不肯让苏岂从他怀里出来。 如果放在从前,苏岂一定就毫不犹豫地就挣扎开来了,他恨不得冷眼看着赵恒狼狈的样子,然后狠狠奚落他一番。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他安静地待着赵恒怀里,心里乱得无以复加,那些混乱里还隐隐待着一种不安的情绪,让他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好像赵恒那个刀伤是他带给他的一样。 他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强烈的愧疚,一种对眼前这个男人若有若无的亏欠感——这简直是太荒谬了。 慢慢的赵恒平静下来,缓缓松开手,苏岂无声地看着他还带着点湿润的眼睛,问:“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赵恒说:“打斗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 他当时一路追着苏岂,到一半的时候就追不上了,然而他还是继续往前,直到看到那辆破败的马车倒在路边。 马匹和车里的人都不见踪影,赵恒当时整个心都凉了,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想着少年也许受了很重的伤,在某个地方忍着濒死的痛苦;又或许他现在还完好,但是到了晚上,他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他会不会找不到东西吃?会不会遇到什么毒蛇猛兽?万一真的遇到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怎么去保护自己呢? 赵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想得这么远,但他就是这么想了,短短片刻的时间里,他越想越感到绝望。 他甚至没有注意身后杀手已经追上来了,等他听到动静转身的时候,一切都差了那么点,弯刀一下子割破他背后血肉。 赵恒整个人一震,当即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不顾身后伤口崩裂开来,反手一剑刺穿了那黑衣人的胸膛…… 这些他都不会告诉眼前的少年,在火光中看到他安静地、完好地坐在那里的时候,赵恒就什么都释然了。 他何必知道发生了什么呢?他只要一直这样好好的待在一个地方,等着他来找就可以了。 苏岂脸上的伤看起来十分严重,他的脸本来是非常白皙柔软的,光洁得像一块白玉,然而现在却布满了伤痕。 细碎的刘海下挡着额头上撞破的口子,火光里就像一个陈年的伤疤一样,赵恒伸手到他额前,想碰却又没有碰。 最后他把手放下了。 他心里有一丝从来没有过的懊悔——如果苏岂不是跟着他就好了,如果他不是宁王,身边没有那么多纷争,就好了。 那些杀手只可能是冲着他来的,赵恒甚至推测出了那是谁派来的人——不是勤王,而是那个江南巡抚陆云。 前几日京中传来消息,陆云在江南巡抚时玩忽职守一事惹得龙颜大怒,他又不知道得罪了朝里哪个人,被揭发出贪污受贿等罪状,皇帝对他失望之极,直接在朝上革了职交给大理寺查办。 陆云为官这些年也积累了不少手下,据赵恒所知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一旦知道这事是他在幕后动的手,就必定会有所动作。 就是不知道他人都下了天牢,到底是谁帮的他?这事除了勤王,恐怕也没有别人能做到了。 赵恒坐在地上发着呆,神色专注而凝重,苏岂看了他一会儿,目光移到他身后伤口,轻轻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赵恒立刻回过神来:“你去哪?” 苏岂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刚走出两步就见赵恒想站起来,他转头带着不满低喝道:“——你坐下。” 赵恒愣了,在他记忆里苏岂一直是沉静而收敛的,甚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当然不会明白苏岂是因为心里烦躁,才表现出了这种带着点孩子气的、恼羞成怒味道的样子。 赵恒沉浸在那种讶异里缓不过来,就这么任由少年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幸而没过多久,苏岂就又回来了,手里抓着几把绿色的枝叶。 那是种很珍贵的药草,不是精通药理的人,很难把它从普通的草木丛中区分出来,苏岂在来的路上就看到了,但他伤得并不是很重,觉得麻烦就没有去采。 “……这是九里香,涂伤口的。”苏岂似乎在犹豫该怎么处理它们,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把药草放进嘴里咬碎。 草木的香气和独特的苦涩滋味溢散开来,苏岂咀嚼了一会儿没咽下去,然后吐到手上,一言不发看着赵恒。 赵恒盯着少年的动作,直到他看着自己的时候都有些不敢相信,比起苏岂竟然知道九里香这种药材来说,他更惊讶的是,少年竟然会为自己做这种事? 苏岂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耐的神色,赵恒连忙把衣服扯下来。 肩胛那块的衣服都和血肉连在一起了,他因为动作太粗暴,生生撕扯下一块皮肉来,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苏岂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把那些嚼碎了的绿色汁液往伤口上一拍,动作当真是和“轻柔”两个字一点关系也没有。 赵恒是无论如何不会喊疼的,他们就这么彼此沉默着一个医治一个忍耐,过去了相当长的时间。 赵恒虽然是在忍耐,心情却是特别好的,他从来就没感受过苏岂主动去触碰他是什么滋味,就算是这么简单的上药的行为,他也觉得格外满足了。 苏岂把最后一点点药草用完,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坐回了火火堆的树旁,他一开始在的那个地方。 这让赵恒又产生一种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如果不是他衣服还没穿好,他恍惚以为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过了一会儿,赵恒挨着坐过去,看到少年倚在树旁闭着眼睛,发出浅而均匀的呼吸声,竟是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赵恒醒得比苏岂早,山中鸟鸣非常清脆,晨露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打湿了一层,他端详着身侧少年清秀的睡颜,一时间竟然渴望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不要过去。 没过多久苏岂也醒过来,留下一句“去找吃的”,然后就这么离开了。 苏岂走后没多久,秦苍竟然找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他的样子比赵恒好不了多少,看到赵恒就跪下请罪:“属下失职!” “起来吧。” 秦苍发现赵恒一个人,也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苏岂,但他猜测苏岂应该没事,不然赵恒不会如此泰然自若。 “王爷现在是否回府?”秦苍问。 赵恒本想说等苏岂回来,但转念想到昨天晚上两人之间的片刻温存,就觉得回府或许还不如待在这里。 赵恒微迟疑了一瞬,道:“……你先回去。” “王爷?”秦苍露出不解的神色,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赵恒心里隐秘的想法,只当他是有什么别的安排,他瞥到赵恒背后的伤,忍不住道,“王爷伤势严重,还好尽早回府医治的好,拖下去只怕……” “无碍。”赵恒淡淡打断他,“你先回去就是了,别忘了查清楚昨天是谁动的手。还有,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秦苍犹豫着。 赵恒见不答,想了想,算了,再问下去苏岂要回来了,他挥了挥手道:“罢了,回去再问你。” “是。”秦苍转身欲走,忽然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来,递给赵恒,“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治伤却颇有效用,王爷还是先用一些,聊胜于无。” “知道了。” 秦苍走后,赵恒坐下来把衣服拉开,把手里的白色伤药粉末倒了一点在伤口上,然后把瓶子收进了衣服里。 没多久苏岂回来了,怀里抱着不知哪来的一堆野果子,颜色红艳艳的看上去非常可口,然后他把果子放在地上。 “吃。” 赵恒原本还在怀疑那果子颜色这么鲜艳,会不会有毒,苏子这么一个字丢出来他就一句不敢多说了,拿起果子咬了一口,竟然十分香甜。 山里的气息非常清澈干净,果子味道也好,眼前还有自己最心爱的人,赵恒不知不觉就有些心猿意马,低声问:“你昨天怎么会想到给我治伤的?” 苏岂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道:“从前有人和我说过,医者父母心,但凡懂些医术的人都不该见死不救,我只是——不想违背这句话。” “你懂医术?” 苏岂否认道:“不懂,刚好知道那种药草的功效、又见过它的样子罢了。” 赵恒正想说些什么,苏岂忽然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赵恒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回去,犹豫道:“还是等……秦苍来找我们吧,至多不过半日,他应该就会来了。” 赵恒说完这句话后,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苏岂盯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睛竟像是能洞察他的谎言,过了一会儿少年低声说:“赵恒,你真的以为我这么好骗吗?” “什么?” “秦苍已经来过了,不是吗?”他的声音里带着笃定。 赵恒一下子就懵了,他想少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呢?秦苍来去不过片刻时间,他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你……你怎么知道的?” 苏岂一言不发,他不可能告诉赵恒,他知道——是因为他闻到了他伤口上新的药草的味道,那味道或许很轻微,但对于一个修习了近十年医术和药理的人来说,是很轻易就能闻出来的。 他甚至能分辨出里面有些什么成分,制成了多长时间,还知道可以用什么别的药材去替代其中一两种。 这些他都不可能对赵恒说,所以面对赵恒惊讶的目光,他只能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 苏岂把最后一个果子吃完,站起身:“回去吧。” 第19章 那一天他们用了两个时辰徒步走回城里,路上苏岂几乎没说话。回到熹园的时候,秦苍见到他们颇为错愕,不明白赵恒怎么又回来了,但看到自家主子似乎有些阴沉的脸色,识相的没有多问。 这回那些刺客真可谓是触了赵恒的逆鳞,他自己受伤事小,可每当他看到苏岂脸上那些伤,就恨不得把远在京城牢里的陆云千刀万剐。 接下来的几日都在养伤中度过,赵恒肩胛处的伤势非常严重,请来的大夫说至少要月余伤口才能完全愈合。而就在养伤的这几日,京城忽然来了一道书信,是太傅夏敏寄给赵恒的,信中只说了一件事——皇帝身体抱恙。 如果皇帝得的只是普通的风寒之类,夏太傅不至于特意写信告知他,因而赵恒猜测这病应当有些严重。 皇帝虽然还未年迈,却因为日夜忧心和操劳国事,身体一直不大好,这回恐怕是病来如山倒。 赵恒当机立断决定启程回京,一来是因为他们离京已有一段时日,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二来皇帝病了,他人却不在京城,朝中定然不大安宁。夏太傅写这封信,恐怕也有些暗示的意思在里面。 苏岂对要回京这件事表现得很平静,按理说他应该是非常不想回去的,他只是忍着不说而已,赵恒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愧疚。 七日之后,一行人抵达京城宁王府,赵恒当夜就入宫去探望皇帝。 皇帝的寝宫是正德殿,酉时过半,明亮的灯光从殿里透出来,许是为了安静,殿门口只守了两个宫女。赵恒到的时候只见张全——皇帝身边最说得上话的宦官——面露焦虑之色从里面走出来,他的眉头皱的死死的,像是这个表情因为维持了太多日子,已经深深刻在了他脸上似的。 “张公公。”赵恒走上前去低唤一声。 张全转头看见赵恒,脸上讶异神色一闪而过,而后露出一丝轻微的迎合的笑意:“宁王殿下,您回来了。” “父皇可是在休息?” 张全猜想赵恒肯定是了解皇帝生病的事了,于是十分识趣道:“皇上今日精神好些,还未歇下,待我去为王爷通报一声。” 赵恒轻笑了笑:“劳烦张公公。” 张全这个人,多年在皇帝身边做事,眼里心里都只有皇帝一个人,也从不见他卷进任何党派之争里——当然,但凡他有一点插足政事,皇帝都不会留他在身边了。赵恒也从没有试图去拉拢这样一个宦官。 不多时张全从殿里出来,躬身请赵恒进去。 赵恒走进正德殿,只见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平日伺候的宫女太监之类少了一大半,剩下的全部安静侍立在龙床不远处。 明黄色的龙床上隐约躺着一个侧卧的人影,赵恒走上前去跪了,恭声道:“儿臣参加父皇。” “……过来。” 不过两个多月不见,皇帝的声音竟像是苍老了十多岁,沙哑而虚弱。赵恒心里一动,起身慢慢走到床边,而当他走近的时候,才发现皇帝苍老的并不仅仅是声音,还有他的容颜——赵恒从未看见过皇帝如此憔悴颓唐的模样,一时间不由怔然。 “怎么?”皇帝倒是温和地笑了笑,勉力坐起身,赵恒连忙去扶,只听他轻轻咳嗽了两声。 赵恒抿了抿唇,低声道:“父皇身体抱恙,儿臣却未能及时赶回,还望父皇恕罪。” “无妨……”皇帝摇了摇头,哑声道,“听张全说,你今日才到的京城,旅途奔波,辛苦你了……” “父皇言重了。” “江南一带可好?”皇帝问。 赵恒想起陆云已经下狱的事,不知皇帝这句话只是随口一问还是意有所指,谨慎道:“依儿臣所见还算安定。” 皇帝沉默了一瞬,低声道:“那便好,你也知道,朝中官员……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之人实在太多……” “是。”赵恒低头望着皇帝放在身侧的手,没有移开目光。这时皇帝又咳嗽起来,旁边宫女连忙跪着捧上茶水,皇帝勉强喝了两口,好不容易咳嗽才渐停,他整个人眼看着又虚弱了几分。 “……回去吧。”皇帝闭着眼说。 赵恒走出正德殿的时候,张全还在外面候着。赵恒走出两步,压低了声音问:“父皇的病,太医怎么说?” “积劳成疾,”张全轻叹了口气道,“都是陈年的旧疾了,皇上早年征战沙场时就落下不少病根,这些年又忙于朝政,根本不把自己的龙体放在心上,这回一场风寒算是把毛病都带出来了。” 赵恒沉默,只听张全又说:“王爷在皇上面前是能说得上话的,还请王爷多劝劝皇上保重龙体。” 张全当真算的上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赵恒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本王还想请张公公好生照顾父皇。” 张全躬身行了一礼:“奴才自当尽心竭力。” 赵恒回到宁王府的时候接近亥时,夜色弥漫在空气中,弯月从云层中探出鹅黄色的一角,王府书房灯火明亮。 赵恒坐在桌案前,闭着眼用左手揉着眉心,似乎非常疲惫的模样,他脑中不断浮现出皇帝沧桑而病态的面容。 在赵恒的印象里,皇帝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他是站在权力顶峰的王者,是九五之尊;他坐在那张金黄色的龙椅之上,始终高高在上而遥不可及,杀伐决断,不动声色之下却又暗藏韬晦。 他没想到这样一个强大到可怕的男人,也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衰老、脆弱而无力,好像根本没有必要去畏惧他什么。 这让赵恒忽然开始质疑,这个男人真的有他想象的那么强大、那么无坚不摧吗?难道他以前看错了什么吗? 赵恒正沉思着,忽然传来了两声敲门声,外面熟悉的声音低唤了一句:“王爷。” “进。” 秦苍推门进来,赵恒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刺客的事查清楚了吗?是陆云干的?” 一行人刚回到王府,赵恒还没稍作休息,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秦苍彻查那些刺客的底细,虽然当时刺客已经全部身亡,但从京城这边下手查,也能抽丝剥茧地查找出真相,更何况所谓的真相本就昭然若揭。 “人是陆云的,行刺也是陆云从牢里暗传的命令,但是传信的是勤王的手下,”秦苍说,“与王爷所料皆一致。” 赵恒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惊讶的表情,过了会儿他抬起头看着秦苍,低声说:“陆云这个人,我不想留。” 陆云死期将至,早在刺客出现的那一秒秦苍就知道了,这个没脑子的巡抚此番可谓是自己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赵恒不可能留一个行刺自己的官员的性命,更何况在行刺之时,那些刺客还伤了不该伤的人。 有的时候秦苍甚至觉得,如果刺客伤的只是赵恒,而没有牵扯到苏岂,他们或许还能被留下一条活路。 也许是同样在这时想到了少年,赵恒忽然问:“苏岂呢?” “回房休息了。” 赵恒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放心的意思,低声对秦苍说:“你也去休息吧,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是。”秦苍犹豫了一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把话咽了下去,躬身告退。 秦苍回到自己的房间,转身阖上房门,借着银白色的月光点燃桌上烛台,房内顿时明亮起来。 他的住处还是最初在宁王府供职的时候,当时的侍卫队长分给他的,这么多年了也没换过,房间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就和一个最普通的侍卫的房间无异——干净整洁得有些过分,这似乎透露了房间主人的某种性格。 秦苍从柜子里取出一瓶伤药,然后坐在床边缓缓解开上身的衣服,衣服都脱光后,只见他腰间缠绕着白色纱布。 男人熟练地把纱布拆开,手指轻轻按上腹部那块深褐色的、半指长的伤口,似乎是为了确认伤口的愈合程度,他轻轻碰了一下就收回手,然后把药粉撒在伤口上,紧接着就把纱布重新包好。 这个伤口几乎没有伤及内脏,但下手的那个人显然并不是很有经验,或许他其实懂几分医理,才能落刀落得如此巧妙。 五年前那个被他放过的孩子,如果当时他真的是十岁的话,现在应该有十五了——当日那个年轻人真的是他吗? ——如果是他,他怎么会变成俞见柏的样子?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这五年的时间里,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苍皱着眉,根本想不通这其中暗藏的关联,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是潜伏在暗处的,只等着时机到来的那一天,就会把当前的平静搅得天翻地覆,到那个时候,恐怕再想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幸而赵恒这些日子实在太忙,忙得让他似乎忘了遇刺之时他带伤的事,也没再问追,不然秦苍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一切都搞清楚前,他暂时不想对赵恒提这件事,他心里隐约有一个荒唐的念头——那就是赵恒不能知道真相。 第20章 在赵恒离京的这些日子里,京城其实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当前统帅三军的大将军韩修从北境回来了。 韩修是镇国将军韩正的儿子,与赵恒同龄,是他儿时唯一的玩伴。韩修十八岁的时候,被他父亲打发去参军,在军队一待就是八年。三年前韩修在军队的职位还是参将,当时主帅军前阵亡,军心大乱之时,韩修带领一小队精兵直取敌军后方,以一人之力歼灭了敌军主帅,也奠定了他在军中的声望。 那场殊死的战役造就了韩修,北境大捷,朝堂之上皇帝龙心大悦,破格册封韩修为宁远将军,执掌帅印。 军队里的将士思想都很单纯,一向是谁有本事就服谁,因而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将军非常尊重。 况且韩修自幼熟读兵法、精通谋略,行军布阵时有如神助,有他在,北境竟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八年来从未被犯。 他是一代战胜,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也是京城无数少女心中梦寐以求的夫君人选,然而韩修自从军之后,回来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也至多停留不过月余,更是绝口不提娶妻之事。 韩修已经回到京城的事,赵恒是几天之后才从傅文博那里得知的,傅文博给了他一张请柬,红色的纸面上是熟悉的张狂的字迹,既没有称谓,也不落署名,只简单的一句话——“明晚清风楼一叙。” 像极了韩修的风格。 赵恒拿着那张薄薄的请柬,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脑中不由回忆起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恍如昨日似的。 赵恒六岁的时候认识韩修,那时他还不是一个失去了母妃的落魄皇子,和韩修将军之子的身份相当。 有一日在习武场上,赵恒看见一个和自己同样年纪的少年靠在大树上睡觉,后来才知道那是当朝大将军韩正的儿子,入宫来做太子的伴武。 大将军韩正在那个年纪的孩子眼里,是百战不殆的神话,沉稳如赵恒,也忍不住好奇这样的人会有一个怎样的儿子。 事实上,韩修和他想象的大不一样——他顽劣胡闹、不拘一格,性格里又带着几分孤傲,既不像一个世家子弟,又不像是军人家庭的出身。赵恒至今都不太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和韩修成为朋友的,他沉稳内敛,而韩修放纵洒脱,他们是性格这样不同的两个人,却偏偏成为了手足般的朋友。 韩修十八岁从军之前,大半生活都是和赵恒混在一起的,即便后来赵恒不再意气风发,两人关系也没有不同。 有的时候赵恒想,或许就是这一点,就是韩修待他一如既往的这一点,让他从心底赏识这个人。 这是一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朋友,是你山穷水尽的时候可以去寻求帮助的人,也是倘若有一天你被逼上绝路,迫不得已背水一战的时候,必定会站在你身边的人。 第二天赵恒赴约之前,特意把苏岂带上了。少年听说要出门,一脸不太情愿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妥协了。 清风楼是京城一家酒馆,说是酒馆,但来这里的文人雅士居多,常有些诗会之类的活动,较普通的酒楼之类也安静些。韩修挑了这么个地方,在赵恒看来还真是稀奇,他一向是喜欢更热闹一些的地方的。 京城店家里的小二毕竟见多了达官显贵,或许是受到了韩修预先的嘱咐,恭敬地把两人请上了二楼拐角雅间。 推开雅间的门,只见一个身穿黑色缎袍的俊朗男子坐在桌边喝酒,他的五官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英挺和阳刚之气,或许是常年行军打仗的缘故,皮肤的颜色比寻常男子要深一些,但显得非常好看。 男子左手拿着酒杯,慢慢递到唇边,却又不是粗犷的一饮而尽,而是浅浅酌着,像是在尽情享受美酒的滋味。 “怎么约在这里?”赵恒大步走进去,拉着苏岂在桌边坐下,没有客气的意思,“你的品味何时变了?” 韩修抬起头,扬起嘴角轻轻笑了笑,目光却移到苏岂脸上,上下打量着,露出了和方才喝酒时一样品味的神情。 这是苏岂第一次看见韩修——这个名震天下的年轻的“战神”,却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此刻韩修盯着他,他只觉得男人的眼神说不出的戏谑,却又格外干净明朗,让人生不出讨厌的情绪来。 “你在看什么?”赵恒似乎带着一点不悦开口,伸手敲了敲桌面,成功转移了韩修的注意力。 男人这才慢悠悠收回目光,仿佛没听到赵恒在说什么似的,只回答了他上一句问话:“我的品位,你又如何知道?” 赵恒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再接话,韩修却接着说:“选这里,自然是因为有人喜欢。” “‘有人’?”赵恒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还请了谁?” 韩修笑而不语,过了会才说:“等他来了,你就知道了。” “你怎么也学会卖关子了?” “这不是和你学的么?”韩修无辜道,“你不是最喜欢这样了?自己怀揣秘密,还吊着别人的胃口。” 赵恒嘲道:“莫非这样讥讽人也是和我学的?” 苏岂在一旁看着他们斗嘴,安静不语,一是因为他和韩修不熟,二是他没想到赵恒还有这样的一面。 温和而活泼,甚至有些孩子气的样子,这是苏岂从不曾见到过的。 整个天下都知道赵恒和韩修交好,放在朝堂上,他们就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原先韩修远在北境,再有权有势也干涉不了京城的内政,现在他回来了,还带着兵权回来——他一个人,就代表了驻守北境的近十万将士。 皇帝生病,韩修从北境归来,他是来协助赵恒……争夺帝位的吗?苏岂想到这一点,心里莫名升出一种不安。 就好像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被他疏漏了。 韩修似乎察觉到了少年游离的目光,伸出手重又倒了三杯酒,然后将其中两杯推到赵恒他们面前,笑道:“先喝酒……然后,赵恒,你是不是该给我介绍一下,你身边这个漂亮的少年是谁?” 任何一个男孩子都不会喜欢被人形容成“漂亮”,苏岂皱了皱眉,望了韩修一眼,那一眼很淡,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熟知少年的性格,赵恒还是从那里面看到了一丝细微的不满。 不知道为什么,赵恒心里竟然有些高兴。 “他叫苏岂,”赵恒顿了顿,道,“是我的……” 赵恒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说爱人吗?可是苏岂从来没有承认过,如果他反驳,自己该怎么收场? “我懂了……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对吗?”韩修笑道,“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拴在身边,真像是你会干的事。” “闭嘴。”赵恒漠然道。 “呵,还不让人说了,”韩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酒杯,懒洋洋道,“这么好的酒,你们都不喝?” 赵恒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把少年面前那杯也喝了,转头对韩修说:“他不惯喝酒,别为难他。” “还真是护着。”韩修看了少年一眼,只见少年从始至终都非常安静,那种安静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冷漠。 这个少年长得十分俊秀——他刚进这个房间的时候,韩修就不动声色地把人打量了一遍,少年有着星辰似的双眼,白皙如同和田玉一般的皮肤,五官精致耐而耐看;他的外形让人感觉他应当是非常柔和的,可他的眼神却偏偏透出一种疏离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韩修太了解赵恒了,这少年一看就是被硬逼上手的,他忍不住嘲讽道:“不知到底是谁为难了他呢?” 赵恒知道瞒不过韩修,这男人敏锐得非常可怕,只好扯开话题道:“你请的人呢?何时到?” “他一向磨蹭得很。” “女人?” “男人。”韩修肆无忌惮地白了赵恒一眼,转头刚想说什么,却听到雅间的门被人推开,然后一个青年走了进来。 那青年至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身朴素的棉布衣裳,看起来非常内敛的模样,像一个寒窗苦读的书生。 青年看到雅间里坐着的三个人,微微一愣,然后竟把目光放在赵恒身上,错愕道:“皇兄。” 赵恒也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他——赵怡,皇帝赵鸿煊的第六个儿子,当朝静王。 赵怡这个人,非常特别——或者说,在皇子中,他是很特别的,赵恒作为他兄长,对他也不甚了解。 赵怡小时候乖巧听话得过分,该读书时读书,该习武时习武,从不和别的皇子厮混在一起玩闹。 他闲下来的时候,只是自顾自读书、练字。 然而不知是不是天赋使然,在他长大一些的时候,他诗词书画的才情就展露出来,美名甚至传出了宫外。当时的太傅曾不止一次慨叹,若是六皇子潜心于诗词之中,必能成为一代文豪。 当时听到这话的人只觉好笑,堂堂皇子要成为文豪做什么?似乎人人都觉得,皇子应该钻研的,是权术。 然而赵怡偏偏没有去研究权术,治国之道的那些书他也看,却永远都只是匆匆瞥过,仿佛从不放在心上。 ——与此同时,他舞文弄墨的本事是越来越好了。 早年的时候皇帝颇有些恨他不成器,骂也骂过,劝也劝过,赵怡都不为所动,后来皇帝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听之任之了。 皇帝心里其实是很宠着这个六皇子的,赵怡的母妃是皇后的亲妹妹,几年前因病去世,皇帝就下了一道旨,册封赵怡为静王,赐府邸一座。这样一来,赵怡就彻底成了个富贵闲人,在王府过起悠闲的生活。 他不问朝政,即便是每日例行上早朝,也通常是躲在一边几乎不说话;他不卷进党派之争也不妨碍别人,因而这么多年来,生活竟相当恬静舒适,这放在任何一个王爷身上都是不可想象的。 赵怡手中无权,有的官员难免轻视他,不把他当回事,然而赵恒却清楚,他这个弟弟,其实藏得很深。 赵恒没想到韩修和赵怡的交情,可以好到约出来吃饭的地步,更没想到今天晚上这样的场合,他会叫来赵怡。 然而这显然是韩修一手策划的,因为赵怡在看到雅间内的三个人时,脸上错愕一闪而过,随后归于平淡。 “坐。”韩修抬了抬头,示意旁边的位置。 赵怡平静地坐了下来,也不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脸上神情始终淡淡的,这一点倒是和苏岂有点相似。 想到这里,赵恒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促狭地望了韩修一眼,后者却视若无睹地转过头去,招来店小二点了好些菜。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赵恒笑着对韩修说:“……我竟然不知道,原来你和六弟的关系这么好。” 这话背后含了很多层意思,韩修听懂了也装没听懂,料想苏岂已经知道了青年身份,就把他向赵怡介绍了一下。 “我们的交情,不是小时候就开始了吗?你不知道?”韩修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酒,忽然转头对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少年道,“赵恒小时候过得可落魄了,丑事有一大堆,你想不想知道?” 苏岂自进这间房开始,就没说过一个字,这会他看了韩修一眼,竟轻声道:“好啊。” 韩修一愣,笑道:“看来赵恒果然经常欺负你。” 韩修说的赵恒的“丑事”,无非就是和同龄人打架输了,读书时被太傅责骂了之类,有许多赵恒都记不大清了,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韩修在胡编乱造,但见苏岂听得认真,就没有打断韩修的滔滔不绝。 但其中有一件事,赵恒是有印象的,也是因为这件事,让他知道,赵怡——他看似文弱善良的弟弟,其实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那时柳妃刚去世,赵恒失去最大的依靠,受尽了宫人的冷落,到二月寒冬的时候,连盆烤火的木炭也没有。 当时太子随太后出宫顾不上他,他自尊心强,也不愿为此去找皇后,就只能一个人硬挨。 这事后来被韩修发现,他私下里找到那几个势力的太监,用暴力警告了他们一番,却没让赵恒知道。 那些宫人不敢与韩修作对,对着他毕恭毕敬地答应,转头对赵恒却更不如从前——平白无故被打了一顿,心里那些怒气和怨恨,当然要找个人发泄,更何况他们知道不管他们做了什么,赵恒都不会说出去。 开始的时候只是不供应炭火,到了后来则连一餐热饭也难得一见,赵恒那段日子过得艰苦无比。 直到有一天赵怡无意中路过他住处,他隔着窗子和赵怡远远对视了一眼,意外地看到那个比他小几岁的孩子严肃地皱起眉头。 赵怡当时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然而几天之后,事情出现了变化——那几个薄待赵恒的宫人,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狠狠责罚一顿,全部调到浣衣局去干粗活了,皇后又调了一批新的宫人来伺候赵恒。 赵恒心里明白,一定是赵怡在那之后做了什么,才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但他想不通赵怡为什么要帮他。 想不通是一回事,道谢是另一回事,于是有一天赵恒找到赵怡,对他说:“你帮过我一次,我会记住的。” 那个时候赵恒已经相当成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无异于是在许诺,他有朝一日定会偿还赵怡的恩情。 但是赵怡只是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说:“不必。” 赵恒记得非常清晰,当时赵怡的眼神完全不像一个*岁的孩子,他目光澄澈而通透,带着一点嘲弄。 ……好像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屑去理会,甚至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意味。赵恒当时就愣了,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这个弟弟,然后他只听见赵怡接着说:“我只是为了证明,韩修实在太蠢了。” “你做了什么?” 赵怡平静道:“那几个宫人运气不好,得意洋洋讨论他们是如何克扣你供给的时候,被皇后撞见了。” 赵恒沉默了一瞬,轻声问:“真的是运气不好吗?” “有什么关系呢?”赵怡看了他一眼,“达到目的就好了……不是吗?” 这件事过去直到今天,韩修都不知道原来故事还有后续,他一直以为他为赵恒解了围,但却没发现赵恒身边的宫人换了。 令赵恒奇怪的是,赵怡并没有告诉韩修他做了什么,但如果像赵怡说的,是为了气韩修,他为什么不说呢? 也是因为这件事,赵恒发现他看似温和无害的弟弟,其实非常聪明,并且有手段,他只是善于隐藏而已;而他隐藏的原因,恐怕就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不在意吧——对权势,他不在意。 许多年后,曾有手下官员对赵恒说:“历来不乏有皇子韬光养晦,暗藏野心,不知静王是否有这个可能?” 当时赵恒的回答是,静王是不可能的。他韬光养晦或许有,暗藏野心——则完全是在说笑了。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是真正看穿了帝王生活光鲜的表面下,那些枯燥和身不由己,他是真正不想让自己沦陷进去。 韩修絮絮叨叨说了小半个时辰,意外的是苏岂并没有任何不耐烦,他安静听着,整个人显得非常柔和。 菜在韩修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全部上桌了,赵怡早就自顾自吃了起来,等韩修说完的时候,桌上一条鲈鱼肚子上已经没有了。 韩修回过神来,盯了一会儿那条鱼骨头,转头对赵怡认真地说:“原来你喜欢吃鱼,下回来我府上,我做给你吃。” 倒不是韩修自夸,八年行军打仗下来,餐风露宿,有的时候没东西吃,就只能自力更生,他的厨艺也见长。 赵怡看也没看他一眼,说了到现在为止最长的一句话:“承蒙好意——可是吃你做的东西,我怕我身体承受不住。” 韩修一愣,脸色顿时不好了,欲言又止,最后只猛灌下一杯酒。赵恒在旁看得好笑,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不多时饭吃得差不多了,赵恒见苏岂有些倦了,就起身告辞,带着少年离开。 偌大的雅间里只剩下了韩修和赵怡两个人。 韩修闷不吭声地喝酒,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放下酒杯,盯着赵怡,颇有些恶狠狠的样子。 “你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赵怡毫不躲避地迎上他目光,用一种冰冷的语气嘲讽道,“你在生气?你生什么气?” 韩修的声音有些低沉:“你说呢?” “我不知道——”赵怡把桌上酒壶拿过来,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一饮而尽,“该生气的是我才对。” 韩修不吭声了,不防赵怡又接着道:“在这种时候,今天我和你们吃了这顿饭,明天全京城都会知道,我是站在宁王的阵营了,你的目的达到了?该生气的难道不是我吗?” ——恐怕不会有人想到,温润如玉的静王殿下,也会有这样咄咄逼人的、凌厉的模样,这是他从不在人前表露的那一面。 韩修望着他,低声说:“你以为我把你叫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就只是为了这个吗?赵怡,你……” “不管你有多少个目的,只要这是其中之一,我就不打算轻易原谅你。”赵怡说完,站起身欲离开。 他走到门边的时候,韩修忽然两步追上来,拉住他手臂,然后把人带进怀里;他从背后抱住青年,在他耳边低声说:“真的不原谅我吗?……那今天怎么还会来?你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时候可以改一改?” 赵怡没挣开他,任由韩修用脸颊轻轻蹭他,蹭得他痒痒的,只听男人接着道:“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那又如何?”这回赵怡有动作了,他转头嘲道,“你知不知道,你和赵恒有个共同的毛病,自作多情。” 韩修一怔,松开手,对上赵怡清澈的双眸:“……你说什么?” 正当韩修和赵怡所处的雅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的时候,另一个被寂静笼罩的地方,是远在京城西北处的大理寺牢狱。 阴冷潮湿的牢房之中,昏黄的油灯在通道墙上发出微弱的光芒,在一片灰暗之中,偶尔会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和谐)吟。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提灯慢慢走过通道,手里拿着牢房的钥匙,他一路走到牢房深处,然后用钥匙打开了其中一扇牢门——而不远处,在牢房的门口角落,躺着两个被迷药放倒的狱卒。 男人微微低着头,斗篷的帽子和头发挡住了大半张脸,然后他对着牢房角落蜷缩的一个黑色人影说:“陆大人。” 陆云的身体动了动,在灰暗中坐起身,借着月光能勉强看到前面的人,然后他嘶哑地问:“事情办成了吗?” 陆云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了,显然牢狱生活给他的身体带来了很大负担,甚至有些得病的样子。 “宁王没有死——”男人边说边缓缓靠近,从左手袖中取出一瓶药似的东西,这个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陆云身前。 忽然他猛地伸手扣住男人的下颚,强迫他张开嘴巴,然后将手中的药全部灌了进去! “呜……”陆云挣扎呜咽着,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男人,只见惨白的月光下男人的脸是完全陌生的! 秦苍把药灌完,眼神冰冷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痛苦挣扎、等待死亡那一刻到来的陆云,低声道:“——宁王还让我告诉你,你死,是因为伤了不该伤的人。” 秦苍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陆云已经窒息了,那种毒药能让人看起来就像是病逝,他的行刺活动是秘密进行的,因此除了勤王,不会有人怀疑到赵恒身上,而就算怀疑,恐怕也无法从这牢狱中找到任何证据。 只有牢狱里一具凉透了的尸体。 秦苍谨慎地收拾了一下男人的衣服,地面的痕迹,然后将牢房的门重新锁好,离开。 与此同时,清风楼二楼的雅间内,赵怡站在韩修面前,注视着他说:“赵恒是当局者迷,你也看不出来吗?” 韩修沉默,赵怡接着道:“那个叫苏岂的少年,你说赵恒喜欢他,可是我在他的眼睛里,只看到了——恨。” 韩修谨慎道:“可能赵恒一开始的时候,对他……但是那没关系不是吗?” “你觉得没关系吗?”赵怡轻声反问,“我怎么觉得,他是个厉害角色呢?厉害到——可以毁掉赵恒的全部。” 第21章 诚如赵怡所说,在短短一夜过后,得知赵怡和赵恒、韩修吃了顿晚饭的那些京城官员们都在不约而同地猜测,静王是不是和大将军一样,已经站在宁王的阵营了,毕竟他自己没有当皇帝的心,到最后总要选择一个辅佐的对象。 而如果静王站在宁王那一边,那宁王的胜算可就大了,除非勤王还有什么杀手锏,否则很难与之抗衡。 现在朝堂上的情况是,宁王身后站着太傅夏敏——夏敏是三朝元老,在朝中影响力甚广,如今还有大将军韩修,他所代表的则是北境近十万的兵权。而勤王身边则只有一个太师曹政,以及在宫中吹枕边风的曹贵妃。 剩下的人,包括丞相谢无伤、大将军韩正、尚书柳云、长使周之韵等一众人等,都是持中立态度的。 近日宫中也传来消息,说是在皇帝养病的日子里,曹贵妃日日前去探望,贤惠而颇得皇帝欢心。 ——但是曹贵妃再得宠,毕竟是后宫嫔妃,倚靠的还是宫外的人,在朝堂上是很难掀起太大的风浪的,皇帝也没病倒糊涂的地步。因而朝臣们关心的,还是皇帝的病什么时候能好?还会不会好? 万一皇帝真的不好了,他们下一步该怎么选择? 按照如今的局势来看,除非皇帝亲口命定继承人,并且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让人即位了,否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皇帝任命继承大统的人是宁王,勤王即便心有不甘,恐怕也只能认了;但如果是另一个结果呢? 如果宁王没有被选中,他会不会揭竿而起、发动兵变? 这么一想,有的朝臣甚至期盼一开始皇帝心里的那个人选就是宁王,这样还免了一场腥风血雨的争斗。 皇帝这一病,连着十多天没有上朝,从太医那打听消息,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们也只是摇头。 大多官员心里都清楚,再过不久,京城恐怕就要变天了。 宁王府中,赵恒正在苏岂的兰苑里午睡。自从扬州一行后,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偶尔甚至还会一起出去逛逛。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傅文博从兰苑退出来,迎面碰上秦苍。秦苍脸上还是那样没有表情,语气却很郑重:“……我有事找你。” 两人找了后园一处小亭里坐下,傅文博问:“什么事?” “有件事想问你——”秦苍开门见山道,“大概五年前,王爷下令密杀扬州城一个叫俞见柏的人,这件事是我和齐九去办的,如今齐九被人谋杀,我怀疑是和这件事有关,有人想为俞见柏报仇。” “谁?”傅文博沉默了一瞬,问,“他向你出手了?” “嗯。”秦苍看着傅文博,“我不知道他是谁。这就是我想问的,那个俞见柏到底是什么身份?” 傅文博皱起眉,似乎在思考一件很复杂的事,良久他才叹息道:“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你知道王爷为什么非要杀了他吗?” “为什么?” “一是因为他想和勤王宣战,二是因为这个人不能来京城,他来了就是威胁。” 秦苍一愣:“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他是个……”傅文博一顿,抬眼看着秦苍,低声道,“易容师。” 秦苍一怔,那三个字在脑海里迅速划过,然后他想起了当日在俞见柏的墓碑前,那张和俞见柏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那么逼真的一张脸,他差点就要相信那是俞见柏从坟墓里爬出来了,没想到是假的——易容术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吗? “原来如此……” 秦苍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暂且不说扬州城郊发生的事,只道:“这个人很清楚我们的动向,我怀疑他就是身边的人,或者,至少他在注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如果你发现府里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会告诉你的,”傅文博打断他,道:“但是,这件事你和王爷说了吗?” “等查清楚了,再和他说。” 傅文博盯了他一会儿,问:“你没瞒着我什么吧?” 秦苍摇摇头,起身离开了小亭。 皇帝的病有好转趋向,几天之后宫中传令恢复早朝,消息传出之后,先前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平息了许多。 旭日东升,宣和殿内列了文武两队官员,均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皇室宗族则有独立的位置。 在等待皇帝到来的时候,文官中不知有谁提到:“听说关在大理寺的陆云前几日暴毙身亡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另一官员附和道:“我也听说了。” “死是死了,是不是暴毙身亡——可就不知道了。”长使周之韵在旁插了句嘴,那两文官连忙看向他。 其中一个按捺不住好奇,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问:“周长史,这话怎么说?” 周之韵余光瞥到门口走来的人,住了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摇摇头对那官员道:“不可说,不可说。” 门口正走来的是静王赵怡,他从殿门口一路走到队伍前面,朝上所有官员都暗暗盯着他,但他好似没看见。 若是放在平时上朝,赵怡来和不来几乎没什么差别,但如今局势不同,谁都想知道他的态度到底是什么。 只见赵怡径自走到皇子中间,和众人见了礼,然后不动声色地站在了赵恒身后两步的位置上。 动作非常自然,自然到他好像从始至终就是站在那里的——他的表现依然非常低调,但毕竟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赵恺转过头注视了赵怡片刻,勾起嘴角阴冷地笑了笑,后者神情淡漠。而赵恒则从始至终没有过回头。 朝堂上有那么一瞬间十分寂静,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队首那三个人身上,紧接着张全从内殿走出来,尖声道:“皇上驾到——” 堂上所有官员都跪下,皇帝落座,叫起,官员抬起头才明白,为什么从太医那里打探不出任何消息。 如果皇帝的病好得了,那消息不稍片刻就能传得人尽皆知,太医不敢说话,说得直白些,那就是没得治了。 如今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和两个月前已经不是同一个了,他像是一夜之间衰老了二十岁,整个人透露出一种灰败的、无力的味道,如同一棵被抽掉了生命的枯木一样,只剩下躯壳在风中耗着时日。 散朝之后,勤王坐车回到府中,他的眼神比以往更为冰冷阴鸷,伺候的下人们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触怒他。 赵恺回到王府书房,坐在桌案前,早朝上赵恒和赵怡站在一起的画面在他脑海挥之不去,心里那颗愤怒和不甘的种子疯长起来,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他猛地挥手扫翻了桌上笔砚,大喝道:“来人!”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却是一个穿紫衣的柔美女子。 赵恺手下心腹不多,其中之一便是这个女子,她叫凌寒,是唯一一个敢在赵恺不悦的时候和他说话的人。 在赵恺还是皇子的时候,凌寒就是他的贴身侍婢,后来赵恺把她带出了宫,一直留在身边。 对赵恺来说,凌寒不是普通的侍婢,她貌美如花,却又冰雪聪明,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也是真心为他着想的人。 “王爷。”凌寒远远地行了个礼。 赵恺对她发不出火,闷声道:“你怎么来了?” “王爷在为什么事不高兴?”凌寒走到桌案前,伸手倒了杯茶,然后递到赵恺唇边,“消消火。” 赵恺就着她的手喝了茶,又顺手把人拉进怀里,兀自咬牙道:“还能为什么事?赵恒一直在和我作对,韩修回来了,现在连赵怡也站到他那边去了!” “静王?” 赵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片刻后又冷笑道:“父皇竟然放心把韩修调回来,看来是真的想传位给他了……凭什么?” 凌寒眼里闪过轻微的笑意,柔声问:“王爷有主意了?” “赵恒不是一直怀疑当年太子的死,是我干的吗?这件事放在那,早晚有一天他会找到证据,到那个时候,我可就成了俎上鱼肉了……”赵恺眼神暗了暗,低声道,“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凌寒问:“王爷想怎么做?” “派人在宫中散布消息,就说当年太子病逝一事另有隐情,要把这件事嫁祸到赵恒头上,还要靠曹贵妃帮个忙……”赵恺顿了顿,吩咐凌寒道,“回头你派人给曹太师递个请柬,就说本王有事与他商谈。” “是。” 赵恺和凌寒详细商量了计划,末了赵恺低头吻了吻凌寒的侧脸,把人放开,温和道:“去吧。” “是。” 凌寒理好衣服退出书房,准备去给曹太师写请柬,余光却瞥见暗中似乎有个人影,匆匆沿墙角跑了出去。 她皱眉盯着那人背影看了会,倏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然后径自离开了。 第22章 傍晚将至,余晖给草木镀上金色,宁王府书房内,赵恒站在窗边凝神看着外面一株桃树,背对身后跪着的人。 云椹汇报完了近日苏岂的情况,垂首看着地面,他直觉赵恒似乎有什么心事,但不敢开口问。 赵恒也任由他跪着,很久之后,忽然低声道:“云椹。” “是。” 赵恒转过身,盯着云椹的脸问:“在扬州,刺客袭击的时候,你在哪里?” 云椹心里一凉,紧张和害怕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放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咽了口口水,低声道:“属下……” 赵恒冷冷看着他,等他解释,只听云椹犹豫着答道:“属下前一晚贪杯,是以第二日没能及时营救王爷和公子……” “撒谎。”赵恒眼中不见一丝温和,他缓缓走到云椹旁边,蹲下身,伸手抬起了青年的头。 “云椹,我是不是给你太多自由了?”赵恒的声音如寒冰一般,“你是不是忘了,这自由是有前提的?” “属下知错!”云椹根本不敢看赵恒的目光,猛地把头磕在地上,“属下失职!还请王爷责罚!” “我可以不问那段时间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但是没有守好本分,就是你的不对。” “是。” 赵恒站起身,低头注视着青年,似乎在考虑该给他一个怎样的责罚,末了他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三十鞭。” “……是。”听到男人的话,云椹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背后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手心也滑的握不住。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赵恒会杀了他。 “同样的事,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赵恒冷冷警告了一句,挥了挥手,“出去。” “是,”云椹心有余悸道,“属下明白。” 云椹把书房门关好,转身就靠在了旁边的墙上,他低头咬着牙,像是陷入什么痛苦的情绪中缓不过来的样子。 半晌他平静了些,大步往王府的刑房走去。 刑房是一个位处后园的小屋,平常王府里处罚下人,都是直接把人压来这里的,但云椹身份特殊,也没有人监刑,其实他去与不去,赵恒不一定知道,但他不敢冒这个险。 看守刑房的是两个侍卫,他们不认识云椹,但听他说是赵恒亲口下的令,又见他衣着不似普通下人,就没有绑他。 云椹半趴在一条长凳上,眸中露出隐忍的神色,侍卫们准备好后,其中一个蹲下对他说:“小哥,我们下手轻些,你且忍忍。” 云椹点点头。 伴随“嗖——”的一声,长鞭破空落下,撕裂的疼痛瞬间蔓延过整个后背,云椹一声痛呼扼在喉咙口,最后只溢出一丝轻微的闷哼。然而他没能忍太久,到十几鞭的时候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云椹咬住衣服,咬得牙关发疼,感觉身后的疼痛已经非常麻木了。 三十鞭打完后,云椹已经彻底昏了过去,因为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那两个侍卫只能把人安置在旁边床上,等他醒过来。 到了深夜的时候,云椹才慢慢醒转过来,背后依然疼痛非常。看守的侍卫见他醒了,忙把他扶起来:“给你上了点药,要我们送你回去不?” 云椹摇摇头,挣扎着想从床上下去,忽然他动作一顿,转头看着那侍卫:“你说……你给我上了药?” “是啊。”侍卫说,“皮肤都抽破了,不及时上药,感染了可就麻烦了。” 云椹盯了那侍卫一会儿,确认他真的没发现什么,才低声道:“谢谢。” 云椹坚持自己离开,那个侍卫就塞了瓶药给他,送他到门口。云椹走出刑房没两步,迎面撞到了秦苍。 他这个时候可没有心力应付秦苍,于是一言不发和他擦肩而过。 云椹身上的血腥味甚重,秦苍皱眉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心中疑惑,待他离开后,就走到刑房里面。 看守的那两个侍卫认得秦苍,就把事情说了一遍,听到赵恒亲口下令责罚云椹三十鞭,秦苍心里的疑惑更深。 云椹自从调到苏岂身边,赵恒对他一样是很宽待的,颇有点爱屋及乌的意思,是什么事能让赵恒动怒至此? 秦苍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只找到一个原因——那就是在扬州遇刺的时候,云椹失职了。 云椹为什么失职?他那天去了哪里?想到这里,秦苍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然而细想之下却又觉得荒谬。 云椹自小就接受暗卫的训练,十六岁已经出师,在赵恒身边待了十多年,他不可能是俞见柏的徒弟。 秦苍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联,只好把这件事先放在一边。 翌日天晴,赵恒处理完手边的事,就踱到苏岂的兰苑去,这些天只要他有空,就会去少年的院子里坐坐。 倒不是每次非要做些什么,有的时候只是各自看书,整个下午说不上几句话,但这样的日子竟意外地令人心安。 赵恒脾气好些的时候,苏岂也不会特别过分,他就像一只需要人哄着安慰着的小猫,需要被温柔对待。 赵恒敲门之后,过了很久苏岂才把门打开,少年背光站着,脸色看起来非常不好,赵恒摸了摸他脸:“你怎么了?病了?” 苏岂的脸一片冰冷,他躲开赵恒的手,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厌恶的情绪,然后退开两步回到了屋子里。 赵恒站在原地微觉错愕,苏岂眼神里那种带着点不耐烦的厌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走进屋子里,明亮的阳光下,赵恒才发现少年的脸色几乎是惨白的,然而那种不悦的情绪已经没有了。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赵恒微微皱眉,眼底有明显的担忧,“不舒服就请大夫来,别硬撑。” “没有。”苏岂轻声答了一句,然后兀自在桌边坐了。 赵恒这才发现桌上摊着一张画纸,上面有苏岂画了一半的兰花。他似乎特别喜欢画兰花,一直都喜欢。 赵恒记得第一次发现苏岂会画画,他画的也是兰花,寥寥几笔,勾勒得却异常传神,就好像真有什么在纸面上绽放一样。 那个时候苏岂讨厌赵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往往好几天都不肯说一句话,倔强得让人没办法,但在赵恒问他“你是不是喜欢画画”的时候,少年却意外地非常动容,仿佛陷入了某种迷茫和怅惘之中。 最终他点了点头。 ……那些记忆还非常清晰,赵恒看着少年把那幅兰花画完,只见他鬓角不知为何已经渗出了薄薄的汗水。 这个天气绝没有热到出汗的地步,况且少年脸色苍白,也不像是热的样子,赵恒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听见少年说:“我给你画张画像吧。” “什么?” 苏岂看了他一眼,轻声呢喃了一句:“不要就算了。” “要——”赵恒这才回过神,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紧张,想把话圆回来,却竟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得又低声说了句,“要。” 少年摊开一张新的画纸,他低头的时候额前碎发垂落下来,发尾沾到脸颊的汗渍,在阳光下晶莹地闪耀。 赵恒觉得口干舌燥,望着少年感觉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低声道:“可是你,你的身体——” 苏岂抬头望着他。 “还是请个大夫来吧,”赵恒说,“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身体没事,不想看大夫。”苏岂摇摇头,已经准备在纸上落笔了,他看了赵恒一眼,说,“你能坐下吗?” 赵恒知道再说下去,少年就要不耐烦了,于是找了个地方坐着,远远望着少年垂眸认真地在纸上描绘。 一想到他画的是自己,赵恒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知是欣慰还是感动的情绪,那种情绪堵在他胸口,让他连呼吸都带着一股沉重的感情。 苏岂画了有一个多时辰,中途赵恒坐得有些累,刚挪动了下身体,少年就投来一个不满的眼神,于是他只得僵硬地、一动不动地在那坐了一个多时辰。 画画好的时候苏岂显得非常疲惫,把还未干的画纸往赵恒怀里一塞,转身就往床边走:“我累了,你出去。” 赵恒打开手中画卷,只见画里的根本不是他坐着的模样,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画里的是他独自站在一棵树旁边,那情景有些像当时在扬州遇刺时,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但画里面的他没有带伤。 赵恒把画收好,走到床边,只见少年侧卧着身体,竟然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好像真的是累坏了一样。 他怎么就累成这样了?赵恒帮少年把被子盖好,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他没发烧,这才离开了兰苑。 离开兰苑之后,赵恒仍然有些不放心,犹豫再三,还是打发人去请大夫来,但吩咐说晚点请。 天色暗沉下来的时候,赵恒派人请来的大夫敲响了兰苑的门,那大夫是第一次来王府,也不清楚里面住的什么人。他敲了两下,却不见人应答,但猜想里面不该没人,于是就大着胆子推开了门。 他背着药箱走进去,隐约见床上躺着人影,就走了过去,只见床上躺着的是个样貌非常隽秀的少年。 少年脸色异常苍白,看起来真是病重的样子,大夫轻唤了两声“公子”,那少年也没醒,他迟疑了一下,给他把了脉。 把完脉大夫大惊,连忙从药箱里找出一瓶药,倒出一颗来,又去桌上倒了水,让少年把药吞咽下去。 不多时苏岂醒转过来,虚弱而警惕地看着大夫:“你是谁……” “王府总管请我来给您看病。”大夫担忧道,“公子方才是昏了过去,小人给公子把了脉,公子,您身上可是——” “我身上?”苏岂淡淡打断他,注视着那大夫的眼睛问,“我身上怎么了?你把脉,看出什么来了?” “小人——” “我身体很好。”苏岂再一次打断他,声音无力却不容质疑,“大夫,我劝你留下药,别的什么也不要管。” 那大夫完全不明白这少年为何要这样,但王府毕竟不比寻常人家,有的时候的确不该多管闲事……或许这少年是在帮他? “想通了?”少年似乎能明白他在想什么,低声问。 大夫犹豫道:“可是总管那边……” “就说我身体无碍,他不会为难你的。”苏岂话锋一转,冷冷道,“但是如果你说的是别的,出了事可没人保得了你。” 苏岂说这话难免有些夸大,但为了吓住这大夫,也只能这么说了,好在这大夫看起来不清楚他身份。 那大夫思量再三,才唯唯诺诺应了苏岂,从药箱里找出瓶药,又留下几句医嘱,离开了兰苑。 第23章 “陆云死在牢里了,是你动的手吧?”宁王府书房里,韩修喝了口茶,低声道,“那天赵怡站在你身后的时候,你看见勤王的脸色了吗,他这个时候应该气得不轻吧?你说他会出什么招对付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怕他吗?”赵恒不屑道。 韩修笑道:“人前怎么不见你是这副德行?要是朝臣们知道贤良宽厚的宁王殿下,背地里是这么个阴狠角色,你说他们怎么想?” “我可没说过自己是好人。”赵恒说,“我也不要什么,不过求自保罢了,若是赵恺即位,你说他会放过我吗?” “我觉得他会把你发配去边疆……”韩修认真道,“不如到时你来投靠我,供你吃住还是没有问题的。” 赵恒好笑道:“我都失势了,他会留着你手上的兵权?你以为你大将军的职位还保得住吗?” “这倒也是。”韩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道,“那你呢,赵恒,若你真的继承了皇位,你打算怎么处置勤王?” 赵恒沉默了一瞬,神色冰冷道:“我会杀了他。” 韩修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并没有显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静静看着赵恒,显然并不十分认同。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韩修,”赵恒说,“但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太子死的时候,我就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让赵恺偿命,你不会懂这种感觉的,这种整个人生都被另一个人毁掉的感觉……” “那苏岂呢?”韩修忽然说,“他懂不懂?” “他?”赵恒似乎有些错愕,“怎么忽然说到他了?” 韩修刚想说什么的时候,书房门忽然被敲了敲,赵恒于是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低声说:“进来。” 傅文博就站在门口的地方,和韩修见了个礼,转而对赵恒说:“王爷,外面来了个小厮,说有要事通报您,问他是什么事也不肯说,说是只能告诉您一个人……王爷您看,要传他进来吗?” 赵恒和韩修对视了一眼,道:“传吧。” 不多时傅文博把人领到书房,退出去关好了门。 那小厮二十来岁,样貌平平,躬身向赵恒和韩修行了礼:“小人叫陆盛,在勤王府当差……但小人是尹知府的人。” “尹知府……”赵恒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后来才意识到就是在扬州城碰到的那个官员,“我记得他。” 陆盛谄媚地笑了笑:“尹大人感念殿下的恩德,一直想着回报殿下呢,所以特意命小人来向王爷传递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赵恒问。 陆盛说:“日前小人偶然经过王府书房,听到勤王在和人商量,说是……想把当年太子之死嫁祸给宁王殿下。” 赵恒眉头一皱,半晌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盯着那小厮:“什么意思?太子不是病逝的吗?” “这……小人也不知道,”那小厮犹豫答道,“尹大人说,勤王必定是想陷害殿下,还请殿下早作准备。” 赵恒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半晌才轻声说:“我知道了,你回去,谢谢尹知府的好意。” “是。”小厮应了一声,退出书房。 韩修看着男人沉默的样子,知道他心里不快,太子的死一直就是他的心结,如今勤王竟还想拿这件事做文章。 “这人可信吗?那个尹知府又是谁?”韩修问。 赵恒沉默片刻说:“如果赵恺有动作,我会知道的……这个尹知府本事倒不小,竟还能在勤王府安排人手。” “但是他恐怕活不长了吧?”韩修说,“事情一旦败露,勤王怎么可能放过他?” “那就和我没关系了,”赵恒嗤笑了一声,“他也不是真心想帮我,只不过想借我的手,报他自己的仇罢了。” 韩修轻叹着摇了摇头,过了会儿他问:“你刚才说,如果勤王有动作,你会知道——为什么这么肯定?” 赵恒轻笑了笑,笑意里带着种对敌人的轻蔑,韩修意识到什么,问:“你在他身边放了人?” 赵恒点了点头。 “真有你的……他可不是个轻信的人……”韩修喃喃感叹了一句。 勤王的动作很快,几天之后宫里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流言,说当年太子并非死于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谋杀。 流言很快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尚在病中的皇帝大怒,称之为谣言,并重重责罚了议论此事的一众宫人,然而皇帝心里并非没有怀疑,他只是不愿怀疑太子的死另有隐情,因为这很可能和立储之事相关。 他不愿相信他的儿子里,竟有人为了储君之位,做出谋杀兄长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那是他为人父的过失。 “咳咳……”正德殿里,皇帝躺在龙床之上,曹贵妃在旁服侍,见男人咳得厉害,连忙从旁边倒了杯茶来。 皇帝喝了茶,咳嗽才勉强停下来,虚弱地慨叹道:“这身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皇上说什么呢?”曹贵妃在床边坐下,拉着皇帝的手,柔声道,“太医前些天还说皇上的病有起色,相信很快就能好起来。” “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心里清楚得很,”皇帝说,“太医院那帮人……几时讲过句真话?唉,罢了……” “皇上……” 皇帝望着龙床顶上明黄的帘幕,哑声道:“贵妃,你说,我若不查太子之事……太子在天上,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呢……”曹贵妃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朕竟有些怕……”皇帝叹道:“可惜当年那些个太医,都被朕赐死了……如今就是想查,也无从下手……” 曹贵妃蓦然想起前些日子,曹太师进宫来见,叮嘱过她的几句话,犹豫片刻后低声道:“也不是全无办法。” “哦?”皇帝疑惑地看向她。 曹贵妃说:“北苑山高塔上不是住了个神官吗,精通占星术,太子一事真相如何,问问他可未尝不可。” 当朝设神官一职,身居此职位的人都是常年住在高塔之上,轻易不下来的,他们日夜钻研占星之术,传言可通神。 历代皇帝对神官都是非常信任和尊重的,有的甚至在发动战事、决策重大国事的时候,都要请教神官的意见。 在赵鸿煊这一代,他并没有在朝政上过多依靠神官,因而曹贵妃提起这个人的时候,皇帝一时甚至觉得有些陌生。 “神官……”皇帝低声呢喃了一句,“朕倒是忘了,还有他……” 曹贵妃给皇帝把被角压了压,纤纤玉手轻抚过男人憔悴的脸,无限温柔地问道:“皇上觉得此法如何?” 皇帝倦意袭来,身心都异常疲惫,低声应道:“罢了……就这样吧……择日请他进宫一趟。” 转眼天气变暖,这日赵恒出门带了不少画卷回来,但临时被韩修约出去喝酒,就让秦苍把东西转交给苏岂。 自从扬州回来后,秦苍很少有机会见到这个深居府中的少年,偶尔碰见也只是遥遥打个照面。 秦苍抱着一大摞画卷走到兰苑,敲了敲门,不多时少年从里面把门打开,看到男人时脸上有明显的错愕的神色。 秦苍微笑了笑,说:“王爷让我把这些带给你。” 苏岂侧身退后,秦苍把东西搬到里面书桌上,又替他整理好,转身看到少年站在旁边,片刻后他低声说道:“谢谢。” 男人摇摇头示意无妨,他很少来苏岂这里,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少年的房间干净整洁,美中不足的是,唯一的装饰就是墙上几幅书画,实在有些……简陋。这让秦苍微觉诧异,毕竟赵恒偶尔会住在这里,他难道不介意吗? 苏岂见秦苍不是立刻要离开的样子,就走到桌边倒了茶,秦苍在桌边坐下,苏岂把茶杯递过去,却说:“这茶味道不太好。” 秦苍抿了一口,才发现少年没有客气的意思,茶水非常苦涩,简直有些难以下咽——他平日就喝这个吗?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苏岂沉静地笑了笑:“习惯了,也觉得还好。” “听傅文博说,前两日你身体不大好?” “没什么事。”苏岂说。 茶的味道非常浓烈,秦苍捧着杯子,闻到的几乎都是那种味道,喝完茶,秦苍站起身告辞,苏岂把他送到门外。 “秦大人走好。”少年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秦苍走出两步,倏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却只看到少年的一个背影,他脑中突然飞快地闪过了些什么。 当夜秦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觉得有什么事压在心里,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却又想不出来由。 月光从窗棂漫进来,在地上投出一片明亮而斑驳的光影,他脑中忽然闪现出了苏岂那个单薄的背影。 那个背影不知为何有些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秦苍心里很清楚,那种熟悉感绝不是因为他认识苏岂这个人,而是它很像记忆里其他的片段——就像一件和你记忆里很相似的东西,活生生出现在了你的眼前。 是什么呢……秦苍想,到底是什么呢?到底像谁呢? 突然他整个人一怔,记忆里不同的画面瞬间重叠在一起,那个背影……很像当日云椹和他擦肩而过时,离开的背影! 那天云椹离开的时候,秦苍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就有些奇怪,云椹走路的样子非常虚弱,带着点弱不禁风的味道。 云椹一个武功高强的安慰,怎么可能弱不禁风?秦苍当时想他身上带伤,就没有在意,但细想之下就能发觉不对了——区区三十鞭,就把一个暗卫打得连路都走不稳了吗?怎么可能呢? 在这个时候,秦苍甚至忽然想到了一个细节,白天在苏岂房中的时候,他似乎隐约闻到了药味,是伤药的味道。 傅文博说,五年前死的俞见柏是个易容师,他的徒弟显然也会易容……苏岂是扬州人,两年前来到王府…… 这一切似乎环环相扣,成了一个清晰的局,而轮廓已然缓缓显露出来。 第24章 秦苍根本等不到第二天再作计较,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衣服就往兰苑走,到了那,只见苏岂的房里还亮着灯。夜色深沉,稀薄的雾气让夜晚平添了湿冷,那片柔柔的黄色的灯光,透出温暖的味道。 这种平静太过美好,让人不忍心去打破它……秦苍站在小院里,清晰地知道一旦自己敲开门,就有什么东西必须去面对了。 事实上他并没有机会犹豫多久,因为很快地,少年从里面把门打开了,他穿着白色单衣,平静地对上秦苍的目光。 “你……”秦苍视线穿过少年的身体,看到他背后的房间,那房间和白天没什么两样,但里面的医药味更重了,他很明显能分辨出那是治疗外伤的药,不由眼神暗了暗,低声问道,“你受伤了?” 苏岂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道:“这么晚了,秦大人,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云椹。”秦苍低声说,“他人呢?” “我不知道。”苏岂望着男人,璨若星辰的黑色双眸如同一汪深水,流动着宁静的光芒,让人难以捉摸。 秦苍盯着少年苍白的脸,忽然觉得小腹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那伤口已经愈合了,不应该还会痛。 他很难把眼前这个虚弱的、楚楚可怜的少年和当日在俞见柏墓碑前,凶狠地捅了他一刀的那个人重合起来,但苏岂此刻的模样,又和五年前躲在柜子里那个发着抖的小孩如此相似,让他徘徊在犹疑和未知的边缘。 “……介意我进去坐坐吗?”秦苍问。 还是下午的茶,秦苍喝了一口,只觉味道似乎没有初尝时那么苦涩了,又或许是习惯了,竟还能品出几分甘甜来。 “秦大人,你想找的人到底是云椹,还是我?”苏岂开门见山,坦荡地令人不解,“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找的人既是他……也是你。”秦苍沉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苏岂并没有表现出震惊的模样,他神色如常,甚至眼里还认真地闪过一丝困惑的味道来:“我不太明白。” 秦苍喝完茶,站起身走到桌案边,低头似乎在欣赏那几幅刚完成的画作,半晌开口道:“你上次和我说你是扬州人?” “怎么了?” 秦苍问:“冒昧问一句,你家住何处?家里还有亲人吗?” “我是孤儿,家中只有一位老人,但她在三年前去世了。”苏岂说,“她告诉我在京城还有亲人,但我并没有找到。” 秦苍不知道这番话几句真几句假,如果苏岂身份真的如他所想,那他现在就是在信口开河了。 “哦?”秦苍随口问,“你把她葬在扬州了?” “葬在扬州城郊的一处墓地里,清明时我去看望过她……”苏岂望着秦苍,“秦大人深夜来此,是来查我的?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秦苍其实并不善于应付这种局面,他来之前心里几乎已经确定了——苏岂很可能就是俞见柏的徒弟,但是在这短短的一番谈话之后,他却又有些怀疑了,如果苏岂的身份有问题,他为什么能这么处变不惊? 他是在掩饰吗?他的掩饰能到什么地步呢?他听到俞见柏的名字的时候,还能这么一脸泰然自若的神情吗? “你在扬州城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奇人,他叫——俞见柏。”秦苍紧盯着少年,“是一个易容师。” 苏岂困惑地思索了片刻,非常专注的模样,然后他摇摇头:“没有,至少在扬州城内,我没听过有这样一个人,他很出名吗?” “不,没有。”秦苍轻声说了一句,转开目光。男人只顾着观察少年的脸色,并没有看见在他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少年握着茶杯的手用力到轻微地颤抖着,然而他的脸色却又非常平静。 “那云椹呢?”片刻后男人换了个话题道,“你知道前两天他被王爷责打了吗?” “是吗?”苏岂露出一丝惊愕,“难怪这两日都没见他……为了什么?” 秦苍见少年一脸茫然,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由怀疑起自己的判断,然而他又感觉到怪异。 那种怪异源于少年的沉着应对,他太过冷静了,冷静地就好像是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似的,这让秦苍不由想起五年前,他和齐九敲开扬州城郊那个小屋的门,俞见柏接受死亡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个姿态……他们如此相像。 “秦大人都问完了吗?”苏岂站起身,有些送客的意思,“问完就请回吧,我实在有些累了。” 苏岂转过身往门边走去,他穿着件白色的单衣,秦苍盯着少年的后背,仿佛很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如果他的背后有伤,那云椹就是他易容而成的,他是俞见柏的徒弟也是一个易容师,他来王府是想报仇吗?真正的云椹又在哪里? 秦苍怔怔地跟在少年后面,下意识伸出手,想碰触少年的身体……就在他的指尖轻触到苏岂肩膀的那一刹那,少年猛然转身,目光澄澈而警惕地盯着他:“——你干什么?” 这是秦苍第一次听到少年如此冰冷而不带感情的声音,好像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敌意,让男人忍不住一怔。 他收回手,转瞬意识到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朝少年逼近一点,盯着他沉声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受伤了吗?” 秦苍一点点往前,苏岂就一点点后退,最后他几乎被逼到了墙边,抬头倔强而愤怒地瞪着秦苍:“没有。” “真的吗?” “你够了——”就在苏岂说出这三个字的同时,秦苍抓着他的肩膀往墙上狠狠一按,苏岂的后背整个贴在了墙上! “唔——”像是什么坚强的伪装被打破了一样,他的脸色刷的褪成惨白,咬牙忍耐着,额头却渗出了冷汗。 秦苍怔然,下一刻缓缓他松开了手,少年靠在墙面上低声喘着气。 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苏岂低头隐忍的模样犹如一头受了伤的小兽,秦苍终于确定了他想确定的,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岂面无表情地抬头:“你满意了?” 秦苍退开一步:“你是俞见柏的徒弟?齐九是你杀的,那天在墓碑前,易容成俞见柏的那个人也是你?” 苏岂靠着墙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回答我。”秦苍说。 苏岂咬牙低声道:“出去!” “——回答我!”秦苍怒吼,心里仿佛有股愤怒迫不及待想要发泄,“你做了难道不敢认吗!你来王府想干什么?” 这回苏岂一个字也不说了,他仇恨而冷漠地盯着秦苍,如同透过他在凝视一些别的什么人,秦苍瞬间就明白了,他狠狠地盯了苏岂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无奈的意思。 他想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呢?当年那个弱小的可怜的孩子,怎么就变成了今天的苏岂呢?原来苏岂来王府是有目的的吗?所以他才忍受着赵恒对他做的一切,忍受着这样的生活,却从来都没有生出逃离的念头吗? 那他该有多恨赵恒啊……他们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感情,难道都是镜花水月,是一触即破的假象吗…… “云椹呢?”秦苍低下头,问,“云椹在哪里?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易容成他的?” 苏岂依旧沉默着,秦苍没来由一阵火起,刚想说些什么,不防少年清冷的声音传来:“他死了。” “什么?” 苏岂抬头看着他说:“两年前他就死了——在京城外的山谷里,重伤不治而死的。” “山谷……”秦苍皱眉回忆了片刻,猛然想起了什么,惊讶道,“是那一次……那个时候……” 那是有一次赵恒带着苏岂去城外一处围猎场,少年意外从高崖跌落,却奇迹般的没有受什么重伤,两天后王府的人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他,赵恒当时急疯了,看到少年安然无恙简直要喜极而泣。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是云椹武艺高强护住了苏岂……可是那么高的山崖,任何一个高手都不可能在保护一个人的同时,还能全身而退。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死了吗? 秦苍根本没想到苏岂藏得那么深,整整两年的时间,云椹每十日会去一次赵恒那里,他是怎么瞒过去的? 还是他根本就是刻意地用另一个身份,隐瞒了自己真实的意图?若不是这样,他做的那些事怎么可能不被赵恒发现? “你接下来,还想干什么?”秦苍问,“你想对付王爷吗?” 苏岂不说话,沉默地抗拒做出任何回答,他看起来有一种脆弱的倔强,秦苍望着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你会害死你自己的……”秦苍说完,越过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兰苑。 第25章 秦苍走后,苏岂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靠着墙面缓缓坐下,他右手挡在眼前,刻骨的绝望从胸口蔓延到全身,让他连一个轻微的动作都懈于去做,那种被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痛苦瞬间如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秦苍知道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然后呢?会发生什么?他会怎么做?他现在是去告诉赵恒了吗? ……如果赵恒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刹那间苏岂脑海中浮现出男人的脸,他冷酷而不带感情的脸,那样的他真让人害怕,苏岂只要一想到,就完全无法克制住自己的颤栗。 他抱着膝盖坐在墙角,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几乎想要沉沉睡过去。这个时候他想,如果赵恒知道了真相,他会不会立刻冲进这个房间来质问他、朝他怒吼?他会不会气疯了,干脆一刀杀了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苏岂甚至希望赵恒能来,然后如他想象的一样做,那样的话对他来说或许也是好的。 ……那样的话,他就不必再坚持下去了,他已经撑不住了。 苏岂在墙边不知不觉坐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他昏昏沉沉醒过来,窗外旭日初升,破晓的曙光照亮了天际。天色很快就亮了起来,但是没有人来,整整一个晚上过去了,都没有人来。 苏岂觉得很困惑,却又克制不住心里的那一点失望,他扶着墙站起来,两条腿全麻了,几乎失去知觉。 他经过镜子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只见镜中的自己鬓发凌乱、面无血色,眼神晦暗而痛苦,苍白得像个鬼。他走到床边把衣服脱掉,心想即便赵恒下一刻就要对他动手,他也不能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 秦苍昨晚那一推显然把他背后的伤口弄裂了,苏岂脱衣服的时候感觉有些困难,好像是血黏在上面了。苏岂咬牙把衣服一扯,随即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他把衣服丢到一边,只见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殷红。 枕头下面藏着伤药,现在也没必要藏着了,苏岂走到镜子前面,侧过身照到后背,艰难地往伤口上涂药。 少年的身体瘦削,肩膀不宽,腰也非常窄,平日穿着宽松的衣服看不大出来,脱了后就能看出特别来。 如今那片如玉石般光洁的皮肤上,布满了鞭痕,如同丑陋的蜘蛛网缠绕在少年的身体上。 苏岂却仿佛不大在意,只是下手重的时候,或许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眉,他信手上完药,换了件干净衣服穿上。 苏岂刚把带血的衣服收拾起来,就听见有人敲门,少年蓦地一僵,低垂下目光,片刻后他走到门边。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然后松开,打开门,只见熟悉的婢女小雨笑吟吟地望着他。 “公子早——”小雨提着一个食盒,打开盖子,只见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粳米粥和桂花糕,“这是王爷吩咐送来的早膳,公子趁热吃。” 苏岂几乎彻夜未眠,喉咙干得发疼,开口的声音沙哑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得了:“你说什么?” 小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公子,这是王爷吩咐送来的粳米粥和桂花糕……” “王爷让你送来的?”苏岂打断他,“……什么时候?” “就是方才啊。” 苏岂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小雨更觉奇怪了,王爷不是经常派人送吃的来吗? “公子……” “给我吧。”苏岂接过食盒,转身走进屋子里,很快把门关上了。 小雨莫名地怔了会儿,只觉得今天的公子说不出的奇怪。 早膳摆在桌上,苏岂看着它们完全没有食欲,半晌后他把盖子阖上,披了件衣服走出兰苑。王府和平日里并无不同,早起的仆役们在进行洒扫,气氛平和而安逸,然而这安逸此时却那么令人惊惶。 苏岂走过后园,到庭院北边,那是侍卫们住的地方,秦苍就住在其中一间,他很快找到了男人。 秦苍明显的也是一夜未眠,坐在庭院的长廊里一动不动,像是在发呆,苏岂走到他面前,男人把头抬起来。 “为什么不说?”苏岂低头看着他,有点色厉内荏的味道,“为什么不告诉赵恒?” “告诉他什么?”秦苍顿了顿,“告诉他是你杀了齐九?告诉他你来王府是为了报俞见柏的仇?还是告诉他,你接近他其实是别有用心的?” 苏岂不说话。 秦苍站起身,比少年高出大半个头,语气严厉道:“告诉他这些,你还有活路吗?” 苏岂一怔,旋即淡淡地笑了:“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秦苍说,“——我当年放过你,难道就是为了让你用另一种方式,把自己送上死路吗?” 苏岂听完一愣,很久都没能想出一句话来回应,他不知道秦苍说这样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总之你不会说出去,对吗?”苏岂问。 秦苍深深看了少年一年:“我可以假装不知道,但你必须就此收手。” 轻风吹乱了少年的头发,苏岂的表情在那些纷乱的发丝后面,显得不甚清晰。他低着头,像是在认真思考某件事。 过了一会儿,秦苍听到少年的声音说:“……不可能。” “什么?” “我说,”苏岂抬头平静地笑了笑,“你愿意假装不知道,我很高兴,但是你要我就此收手,那不可能。” “为什么?”秦苍皱眉问,“你非要报仇报到王爷身上吗?齐九的死、你刺我的那一刀,还不够让你释然那些仇恨吗?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带着仇恨生活,最终把自己毁在里面吗?” “……这已经和仇恨无关了。”苏岂摇摇头,目光里竟然有一种隐秘的悲凉,“我现在做的事,是为了我自己。” “什么意思?” 苏岂冷笑着说:“我不对付赵恒,他难道就会放过我吗?” 第26章 北苑山高塔上的神官叫旬敏,皇帝赵鸿煊年轻的时候,曾想废除神官一职,勤王赵恺一番谏言才作罢。但自此之后,谁都知道当朝皇帝不信鬼神,旬敏不得重用,只能终日在高塔上观星算卦。 说起神官的用处,夜观星象、阴阳五行、天干地支都是精通的,奇门遁甲之术也稍有涉猎,但要窥探过去、预测未来,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这样的事,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能做到了。 是以旬敏接到圣旨,从太监那里打探到,皇帝竟然想让他推算当年太子之死的真相,眼前一黑,只觉得大限将至。 世人都知太子是病逝的,真要查出什么宫闱秘事,他必然会成为被灭口的羔羊,旬敏好歹为官多年,这点觉悟还是有的;那要是不查吧,他就显得无用,皇帝本就不待见他,万一惹得龙颜不悦,他还是一个死。 正当旬敏焦头烂额之时,京中勤王府忽然来了一封书信,信里言辞亲近,意思却只有一个,就是让他把事情推给宁王。 自从勤王谏言保住了神官之位,旬敏对这位王爷一直是心存感激的,他对京中局势了解一二,知道勤、宁两王不和已久,如今更是争夺储君之位争得激烈,如果宁王因这事被降罪,勤王可谓从中获利不小。 勤王得势了,自然也不会亏待他,更何况旬敏本就欠了他一个人情,于情于理也会帮这次忙。 两天之后,旬敏入宫,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他。皇帝的身体显然还不大好,明黄色亮堂堂的龙袍披在身上,愈发显得他脸色灰败憔悴。 “吾皇万岁——”旬敏行了大礼,跪在地上盯着地面,就听见皇帝叫他起来,他于是又行一礼,“谢皇上。” “近日有传闻说,当年太子逝世的事另有蹊跷,然而时隔多年,这事也很难再查出什么眉目了……朕心里着实不安,只想知道当年之事是否另有隐情,曹贵妃说,或许你可为朕解惑一二。” 皇帝的声音非常低沉,或许是因为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说到后来嗓子都有些沙哑,简直听不出原来的音调。 旬敏深深一揖:“臣不敢,自当为皇上尽绵薄之力。” “那你可有什么方法?” “臣钻研观星之术多年,或许可借此姑且尝试一下……”旬敏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卷暗黄的绘满星图的羊皮纸。 “个人星宿命盘都不同,据臣所知,太子命格属火,若碰上水相星宿,则对他极为不利,当年的灾祸或也因此而起。”旬敏迟疑了一瞬,问道,“臣斗胆,不知皇上想知道……谁的星宿?” 旬敏问完这句话,明显感觉到皇帝的脸色沉了,他心里一颤,在原地慢慢跪下了。 皇帝很久都没有说话,旬敏垂着头,觉得揪着羊皮纸的手都被汗浸湿了,良久才听到头顶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看一看……勤王的星宿吧。” 旬敏心里一惊,不想皇帝心里怀疑的人竟是勤王殿下,看来京城里传闻皇帝属意宁王,还真有几分可信度。 旬敏问了勤王的生辰八字,和手里的星宿图对照了,恭声道:“皇上,勤王殿下的星宿是北斗七星之一的贪狼星,虽属水木,却和火相的廉贞是一对偶星,彼此相辅相成,断没有冲突的道理。” 对旬敏来说,这都是准备好了的说辞,他一早就知道赵恺和赵恒各自的星宿,属性相克也不过是碰个凑巧罢了。 他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把火顺利引到宁王身上,但问题是,万一皇帝根本就不问赵恒,他该怎么办? 好在皇帝在这件事上还是颇为一视同仁的,片刻后又说了赵恒的生辰八字,让旬敏看他的星宿。 “宁王殿下的命格里有紫薇之光,星宿在破军……”旬敏一边假意查看着星宿图,一边在心里捏造说辞,他目光随手指移动,低声念道,“星宿在破军,破军属火……”说到这里,他蓦地住了口。 破军属火?不对啊……旬敏怀疑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却发现羊皮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破军是火相星宿。 破军主水,和火相的廉贞是相克,这点旬敏从小就熟知,根本不可能记错,是这卷羊皮纸出了问题;可羊皮纸是勤王府派人送来的,星宿相克的法子也是勤王想的,他怎么会送一卷出了问题的羊皮纸过来? 现在这样的局面,他还怎么把太子之事推给宁王,一个不慎,被皇帝发现欺君之罪,自己的命恐怕都保不住。 旬敏冷汗顿时从背后下来了,他迟疑的样子被皇帝看在眼里,皇帝不怒自威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话了?” “臣……” 皇帝伸出手:“拿来我看看。” 旬敏无法,只好把羊皮卷呈上去,皇帝对照着赵恒的生辰八字,毫不意外地看到他星宿在破军,命格属火。 破军星到底是水相还是火相,皇帝是不知道的,旬敏知道,却不敢说,如果这时他告诉皇帝纸上写的是错的,他就完了,皇帝必然会产生怀疑,只能将错就错,把错误掩盖过去,太子之事更是没法推给宁王了。 旬敏想到这儿,心里颇觉得有些对不起勤王,没办好他交代的事,但星宿图是这个样子,他也实在是没办法了。 “破军属火,有什么问题吗?”皇帝问。 “……没有。”旬敏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却很清晰,“皇帝,臣以为,当年太子病逝一事,确实是意外。” “是吗?”皇帝轻声反问了一句,就不说话了,转着右手上的扳指,似乎在想些什么,半晌后他说,“如此便好。” 旬敏见没他什么事了,就强装镇定地告退,手里的羊皮纸却捏的皱成了一团。 两个时辰后,消息传到了宫外,勤王府里,赵恺把手中茶杯狠狠掷在地上,只听“哗啦”一声,名贵的白刹那间瓷碎了一地。 “你说什么——”赵恺揪着传信的小厮衣领,怒吼道,“有人在羊皮卷上动手脚?这件事知情的没几个,你告诉我,谁会在羊皮卷上动手脚!谁有这个胆子!” 小厮吓得一动不敢动,几乎快要哭出来,膝盖软软的恨不得要跪下去,却被赵恺紧紧揪着衣领,只得踮脚站着。 “小人不知,小人不知……” 赵恺一把推开他,眼里仿佛有团火在烧:“给我滚!” 那小厮踉跄着跌在地上,又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逃命似的跑了出去。凌寒站在帷幕后,冷眼看着这一幕。 赵恺气呼呼地坐回椅子里,凌寒这时从后面走出来,婷婷站在一边,柔声说:“府里恐怕出了内奸。” “定是有人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给赵恒通风报信了,”赵恺阴狠道,“若知道这人是谁,本王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王爷息怒。”凌寒走过来,右手轻轻搭在赵恺肩上,“能听到我们说话,又能经手羊皮卷的人,府里不出几个,查起来不难。” 赵恺眼神暗了暗,眸中一抹冰冷闪过:“势必把这人给我找出来。” 同一时间,赵恒带着苏岂和韩修喝酒,他们坐在城中有名的茶楼里,便装打扮,听楼下说书先生讲江湖趣闻。书说到一半,走上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直直朝他们这桌过来,赵恒显然认得他。 那小厮恭敬行了个礼,接着就低声对赵恒耳语了几句,赵恒听后轻轻挥手,那小厮便听话地离开了。 “出什么事了?”韩修瞅着赵恒脸上表情,能看出他心情不错,什么消息能让他心情不错? 赵恒摇摇头,或许是顾及苏岂在场,不欲多说,反而伸手将苏岂唇角的点心沫擦了,动作十分亲昵。 韩修嗤笑一声,自顾自喝起了酒,不欲管他们两个。 三人一起吃过晚饭后,韩修策马先行离开,赵恒就和苏岂慢悠悠散步回王府,到达府邸的时候天色已晚。 赵恒因为这些日子忙,很多天没有睡在兰苑,但他心里其实想少年想得快疯了,几乎片刻都忍不下去。 苏岂走进房间里,男人紧接着就跟了进去,转身把门关上,伸手把人拉到胸前,低头就狠狠吻上少年的嘴唇;感觉到那一小片温热的柔软,男人感觉自己心里一下子被填满了,紧抓着少年背后的衣服不想放手。 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他不想放开这个人,永远不想……他怎么能容许少年躲避他,远远地逃开他呢? “放开……”苏岂把他手拉扯开来,微微退后一点,脸上有些难以呼吸的潮红,“放开我。”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不是像以往一样仇恨而抗拒的,他没有冷冷瞪着赵恒,好像连看着他都在承受痛苦。 他现在的样子,更像是有些青涩和害羞——赵恒有的时候觉得,苏岂就像一颗鸡蛋,外面裹着坚硬的壳,固执得仿佛无坚不摧,但当你把他的壳敲碎了,就会发现里面其实是难以想象的柔软。 这种柔软让人难以招架,每当这个时候,赵恒就不太忍心为难少年,所以他犹豫片刻后,慢慢松开了手。 圆月在窗外高挂着,在明亮的烛火中,赵恒能看见苏岂的脸上还带着点憔悴,他这几日总是这个样子。 “病还没好吗?”赵恒摸了摸少年的脸,有些心疼,“上回来的大夫不是说,只是普通风寒吗?怎么总也不见好。” 苏岂没吭声,赵恒动作很轻地拥着他,他也乖乖站着不动,显得格外需要人保护和疼惜,赵恒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我不碰你,你好好休息吧。” 赵恒下巴蹭着少年柔软的头发,所以他没有看见,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少年冰封一样的脸露出了松动的神情。 他黑如陈墨的双眼望着室内一点烛火,怔怔的仿佛出了神。 赵恒抱了他一会儿,又按捺不住在他脸侧落下几个轻柔的吻,然后他松开手,转身打开了背后的房门。 “好好休息。”赵恒又嘱咐了一句,这才离开了兰苑。 第27章 第二天下午日光明媚,苏岂在房间里午睡正酣,婢女的敲门声叫醒了他:“公子,王爷请您去前厅。” 赵恒没事不会特意让人叫他,既然叫了那就是非去不可的,苏岂洗过脸换了身衣服,往外走。 到了前厅,只见赵恒和韩修坐着喝茶,苏岂正奇怪——如果是韩修来王府,找他做什么,就见赵恒站起身,一把拉住他手腕往门外走,苏岂回头,只见韩修也跟在后面。 赵恒带着他走到外面,只见一辆马车已经候在王府大门口,赵恒把帘子掀开,示意苏岂坐进去。 “去哪?” “看大夫。”赵恒看了韩修一眼,道,“你身体不是一直不好吗?韩修认识京城一个名医,带你去看看。” 苏岂上车的动作一僵,面露迟疑,赵恒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只能坐上马车。 马车在京城的巷陌中颠簸着,似乎一时半会还到不了目的地,苏岂坐如针毡,他那身伤根本不能看大夫。 “我只是得了风寒,上次大夫不是开过药了吗,何必再去一次?”苏岂说。 赵恒不为所动:“去看看总是好的,上次那个大夫……你吃了他的药,病也没有好的样子。” 苏岂被堵得哑口无言,他总不可能对赵恒说,养伤是要时间的,这时韩修插嘴道:“赵恒原想给你请个太医的,可惜皇上病情反复,太医院一干人几乎都住到宫里面去了,想请也请不到。” 韩修顿了顿又道:“我认识的这大夫医术精湛,只是脾气有些古怪,求医只能当门拜访,所以才把你带出来。” 他原本以为,这样说能让少年知道赵恒一番苦心,却不想苏岂不冷不热道:“既是名医,何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赵恒太了解少年脾气了,一把把人带进怀里,手指摩挲着他侧脸,低声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去是吧?” “是。”苏岂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都坐上车里,你只能去了。”赵恒笑了笑没说话,一句“我这是为你好”到了嘴边,又把它咽了下去。 马车辗转了许多条街道,半个时辰后停在一处没什么人烟的小巷里,三个人下了车,眼前是一个很小的医馆招牌。 韩修敲了敲门,不多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开了门,韩修显然认识他:“长青,你师傅在吗?” “在。”那个叫长青的少年把两扇门都打开,迎了三个人进去。 赵恒和苏岂都是第一次来这里,本以为那名医已经有了徒弟,年纪应该不小,不想却只有三十出头的模样。 “欧阳,别来无恙。”韩修冲坐在厅里的人打了招呼,转头对赵恒和苏岂介绍,“他叫欧阳却。” 韩修说,这欧阳却是个云游四方的医者,在北境逗留的时候有缘和他结识,近日才到京定居。 欧阳却的脾气的确有些古怪,他看起来温文尔雅,说话却甚为无礼:“叙旧就不必了,谁要看病?” “他。”赵恒看出这医师是个直截了当的人,当即道,“他体质弱,前些天染了风寒,脸色就一直不大好,请大夫给他看一看。” 以赵恒的身份,能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话已属不易,欧阳即便不清楚他身份,也该给韩修个面子,不想他却脸色一沉。 “风寒?”欧阳瞥了韩修一眼,声音里压着薄怒,冷笑了一声,“我不治风寒,你们回去吧。” “欧阳……”韩修登时就有些尴尬。 欧阳却慢悠悠坐回椅子里,喝了口茶,挥手招来那个少年,一指厅里的三个人:“长青,给我送客。” 苏岂是第一个有动作的,欧阳却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走,赵恒两步追上去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 “回去啊,”苏岂的语气颇为无辜,“没听见这位大夫让人送客了吗。” 苏岂急于离开,一副压根不想看病的样子,赵恒不知道他身上藏着秘密,以为他只是又闹起了脾气;但欧阳却的态度着实不好,赵恒心里也有些火,一时没办法,只能求助地看向韩修。 韩修耸耸肩,他知道欧阳却的脾气,说不治就不治,是完全没办法的,只得对赵恒道:“……算了,先回去吧。” 苏岂暗暗松了口气,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心悸,赵恒皱眉看了欧阳却一眼,但看在韩修的面子上没有发作。三个人往门边走去,苏岂正要跨过门槛,不防身后欧阳克忽然慵懒道:“等等。” 苏岂脚步没停,赵恒却拉住他手,转过身看着欧阳却。 “本来我是不想治的,但你带来的人倒有趣,”欧阳却望着韩修,又把目光慢慢移到苏岂身上,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不想治病的病人,莫非这‘风寒’有什么古怪?过来吧,我给你把个脉。” 欧阳却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了不远处少年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快,就像被惹急了的小猫似的……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苏岂几乎是被赵恒押着回到厅里,坐在欧阳却对面座位上,头顶仿佛悬着一柄随时都可能落下来的利剑。 欧阳却挑眉看他,他放在身侧的手握了握,复又松开,然后才慢慢放在桌上,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对面的男人。 “什么时候染的风寒,服过什么药?”欧阳却一边搭上他脉搏,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突然他神色一愣。 欧阳却怪异地看了苏岂一眼,对上少年澄清的黑色双眸,一时有些愕然,他的脉象不对,他自己知道? 赵恒站在一旁,见欧阳却把了脉却不开口,不免有些担心:“他怎么了?” “你说,他染的风寒?” “先前大夫是这么说的……”赵恒顿了顿,“不对吗?” 欧阳却有些犹豫,按理他就应该说出实情,但这个少年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他身体状况,到底是为什么? 欧阳却有些好奇,半晌嗤笑了一声,站起身往里面走,回身对苏岂说:“你跟我进来。”又对赵恒韩修道,“你们,在外面等着。” 苏岂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揭穿的准备,却不想这个欧阳却竟然帮他瞒了伤势,他诧异地望着男人的背影,片刻后起身进了内室。 赵恒原本想跟,被那个叫长青的少年拦了下来:“这位少爷,里面是师父的药房,未得他允许不能进的。” 长青不知道赵恒身份,是以敢拦他,韩修在旁劝道:“我们就在外面等着吧,放心,欧阳不会吃了他的。” 苏岂跟着欧阳却走到一个小间,浓郁的中药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面,小间一整墙都是抽屉状的药盒,架子上也摆了不少形状奇异的草木,苏岂熟读药理,知道那都是一些极难寻的珍贵药材。 这下苏岂终于相信,或许眼前这个男人医术真的很精湛,光收集这么多奇珍异草,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欧阳却从容不迫地从架子上取下一小瓶药膏,转身看着沉默的少年:“伤在哪里?脱衣服。” 苏岂没有动,欧阳却放下药膏,淡淡说:“这样吧,我帮你治伤,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瞒着外面两个人。” 少年警惕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也行,我出去和他们说,你根本没有得风寒,而是带了一身的伤,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样?”欧阳却笑道,“到那个时候,就算你不说,我恐怕也能知道你为什么要瞒着他们了。” 苏岂对这个古怪的医师毫无办法,他眼底闪过一瞬挣扎,但很快消失不见,平静地把外袍和里衣都脱了。 苏岂本来就长得很俊秀,身体更如一块光洁无瑕的白玉,在失去衣物的掩盖之后愈发撩动人心,欧阳却玩味地看着他脱衣服,觉得这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治吧。”苏岂转过身。 欧阳却抬眼看了一眼少年的后背,顿时愣住了,只见那片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紫红色的鞭痕! 那些伤口显然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有的甚至撕裂开来,边缘泛出了不正常的深紫色,看起来极为可怖。 “这是怎么搞的?”欧阳却走过去,手指按上其中一处鞭痕,或许是因为疼痛,少年猛地往前躲了一下。 “别动。”欧阳却低声说了一句,拔开手中药瓶的瓶塞,将那些药膏尽数抹在了少年的后背上。 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药,非常猛烈,苏岂只觉得背上一凉,紧接着是火辣辣如同热油浇过去一样的疼痛,那种疼痛蔓延得非常快,让他一瞬间几乎说不出话来,喉咙口溢出痛呼又生生忍住,最后他猛地跪在地上。 “疼……”苏岂咬牙,冷汗已经从鬓角滑落下来,滴在地面上,化成一朵水花。 “疼是对的。”欧阳却说,“伤成这样,再不治,就没得治了。” 第28章 欧阳却给苏岂上完药后,就在一旁软榻上坐下,不动声色,似乎在等他开口。苏岂沉默着把衣服穿好,转身看他,只见男人的眼睛似一泓清泉,蕴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温和之中又带着深不可测的味道。 “若我告诉你,你是不是会为我保密?”苏岂问。 “这个么……”欧阳却本想说看情况吧,但对上少年隐忍而固执的目光,一时竟有些心软。 “好吧,我答应你,不会告诉任何人。”他说。 苏岂于是很平静地叙述了伤痕的由来,他的身份,他的过往,他为什么混进王府,又为什么假扮云椹。 其实他本可以随意编个故事糊弄眼前这个大夫,但他就这么真实地把自己的一切坦白交代了。 没有丝毫遗漏的地方,就像一个将死之人,想把生平经历的一切记录下来似的。 这些事在他心底压了这么多年,他其实早就已经很累了,秦苍找他对峙的时候,他是那么想要一个了断。 拖着疲惫的躯体走一条看不到终点的路,他真希望能快点走到结局,即便横死半路,也算作一个结局。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才会对欧阳却如实相告,既希望欧阳却信守承诺,又有着无法言说的隐秘期待。 欧阳却一声不吭地听他说完全部的故事,表情甚为满意,半晌才评价了两个字:“精彩。” 赵恒原本低头喝茶,见欧阳却和苏岂出来,就放下茶杯站起来,目光在少年苍白而满是冷汗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伸手拭去少年鬓角的汗,动作和声音是毫不掩饰的温柔。 “他怎么了?到底是什么病?” “气血不足之症,他身体底子差,寻常风寒也不甚禁得住,现在唯有用先针灸驱寒,再辅以药草调理。”欧阳却看了眼赵恒为苏岂拭汗的那只手,唇角倏然勾起一丝笑意,“每日申时把他送过来,我为他针灸。” 赵恒对医理知之甚少,点了点头:“多谢。” “不必客气。” “既是如此,让苏岂每日来这一趟即可,相信身体很快会好的……”韩修在一旁道,“我看天色不早了,先回吧。” 赵恒一行人向欧阳却告辞之后,就上了马车往回府的方向走。行至半路,韩修说:“前面那个路口让我下车,我约了人喝酒。” “莫非是约了我六弟?”赵恒笑问。 “是他。”韩修沉默了会儿,似乎欲言又止,半晌却只是低声喃喃道,“不瞒你说,我……我是真的……挺喜欢他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全然不顾忌这马车车厢里还有旁人,倒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末了自嘲地笑了笑。 赵恒不知道该说句什么好,他虽有所察觉,却也是第一次这么明明白白地知道韩修的心意。 赵怡不是个好脾性的人,如果他们两情相悦也就罢了,但如果他对韩修没那个意思,韩修该怎么办? “罢了,不提也罢。”韩修长长叹了口气,正巧马车已经停在了路口,于是他掀开帘子便下车了。 赵恒坐在车里,心里一时有些怅然,忍不住抓住了身侧苏岂的手,微微的有些用力,苏岂一愣,赵恒却已将手放开了。 韩修在街上走了两步,到了和赵怡相约的酒楼,只见那个眉清目秀,带着股书生气的男人已经到了。他坐在窗边的位子上,一身茶灰色袍子,腰间连块玉都不配,真是朴素至极,完全不像个王爷。 韩修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酒,抱歉道:“带赵恒家里那位看病去了,耽搁了点时间。” “无妨。”赵怡神色淡然,吃着东西,却不喝酒——桌上那壶酒是给韩修的,过了会他突然问道,“你说谁病了?” “苏岂啊,你见过的,不记得了吗?” “记得,他得了什么病?” “大夫说是气血不足,”韩修看着赵怡若有所思的表情,奇怪道,“你怎么了,对他这么上心?” 赵怡不说话,心里却闪过一丝疑惑,初见苏岂时就觉得这个少年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楚。 “赵恒待他怎么样?”赵怡问,“我见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很好,莫非他和赵恒在一起不是自愿的?” “赵恒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看上的人怎么会放过,就是不愿意也得愿意啊,”韩修笑了一声,“况且上回我听他说,苏岂父母双亡,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亲人了,无依无靠的,倒是方便他下手。” 赵怡迟疑了一瞬,心想如果不是他领会错了,那苏岂是真的恨着赵恒的,可如果他恨,那为什么还待在赵恒身边?毕竟他亲人都没有了,赵恒能用来威胁他的不过就是他的命,可他看起来并不是个惜命的人。 “我看他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就没反抗过赵恒?没逃过?” “如果是赵恒,想逃也没用吧?”韩修见赵怡一副苦思的模样,笑道,“好了好了,关心他们作甚?” 韩修于是夹了一筷子蒸鱼放到赵怡碗里,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赵怡把鱼吃了,脑中却还想着这件事。 在韩修看来,苏岂的事是赵恒的家务事,无关紧要也不值得担心,可赵怡的想法却不一样,他一早觉得苏岂是个厉害角色,如果他留在赵恒身边是有隐情、有目的的,那对赵恒来说就危险了。 他担心的当然也不是赵恒的安危,只是他们现在可以说是站在一条船上的人,保住赵恒,就是保住了他自己。 等到储君之争尘埃落定,京中局势稳定下来,这一切才算结束,在此之前,他不允许事情的发展有什么差池——哪怕是因为赵恒自己身边的人。 第二天午后,赵怡亲自拜访宁王府,找的却不是他的皇兄赵恒,而是王府兰苑里深居简出的少年。 他甚至没有知会赵恒一声,就像是看望自己的朋友似的,直奔兰苑去了;赵恒在书房听说这件事,没有干涉他。 苏岂午睡刚起,听到敲门声就去开门,见到门外的青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片刻后才想起——是静王。 “静王殿下。”他的声音礼貌,却并不很恭敬,想来即便是赵恒站在这里,也无法让他变得恭敬。 苏岂不知道静王为什么会来找他,退后两步把人让进屋子。 赵怡的气质很沉静,打量了一眼四周的布置,玩笑似的道:“皇兄怎么也不给你间好点儿的屋子住?” 苏岂没回答他,站在边上说:“静王殿下来我这里,不知有何事?” 瞥到少年清冷而又疏离的神色,赵怡笑了,心想他果然没有看错,面前的人虽看似柔弱,却懂得以退为进。 “都是朋友,听韩修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你,”赵怡随口胡诌了两句,“你该不会觉得我冒犯了吧?” 眼前的人说话太过坦然,苏岂无言以对,心想我们何时就成了朋友?沉默片刻后低声说:“王爷客气了。” 赵怡笑了笑,忽然一怔,快步走到少年旁边的位置,观摩墙上一幅真迹,眼里是抑不住的喜爱之色。 “没想到这画在你这里,我寻了它好些时日。” 苏岂看了一眼那画,似乎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对赵怡说:“并不是我的东西,不过是挂在这里罢了。” 苏岂话音刚落,就有小厮进来禀报,说是赵恒找他,要陪他去欧阳大夫那看病,马车已经在府外候着了。 苏岂没应声,过了会只见他抿着唇说:“你和王爷说,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不必劳烦他相陪。” 听见这话赵怡微微一愣,看苏岂一眼,但那个小厮却仿佛对少年的态度习以为常,只露出为难的表情。 局面顿时有些尴尬,这时赵怡轻轻笑了,对那小厮说:“不防这样,我陪苏岂去看大夫,你则去禀报宁王,请他不必担心。” 苏岂一怔,惊讶地看向赵怡,只见青年仍然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但又仿佛与先前见到的他有所不同。 那小厮不认识赵怡,疑惑道:“敢问您是?” “这是静王殿下。” 小厮一愣,连忙给赵怡行礼,赵怡却望向苏岂道:“我陪你去看大夫可好?还是……你更想让皇兄陪你去?” 其实如果真让苏岂选,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去,只有这样才能避人耳目地把伤治好,可是他当下似乎是别无选择了:“那就麻烦静王殿下了。” 赵怡和苏岂到了欧阳却那,听说欧阳却的规矩是,治病时不能有外人在场,这个外人,说的自然是陪同的赵怡了。 其实欧阳却本来是没有这个规矩的,但他既然答应了苏岂为他保密,就不会食言,只把他一人带进小间。 “公子喝茶。”长青奉上一个青花瓷杯,就退到一边去捡药材了,赵怡见他动作熟练,不由就多看了两眼。 转眼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欧阳却和苏岂一先一后从小间出来,与他们进去时看起来没有不同。 赵怡带苏岂回去,离得近了,隐约能闻见他身上传出一点淡淡的药香,这个味道之前是绝对没有的——若只是针灸,为何会有药味? 不同于赵恒和韩修,赵怡本就是心细之人,更何况他对苏岂有一层怀疑,就更是把细节都记进了心里。 他没有问苏岂药香的由来,仿佛不知道这回事似的,他习惯于谋定而后动,一旦有所动,便要一招制敌。 第29章 赵怡把苏岂送回宁王府的同时,在勤王府的地牢里,陆盛受了酷刑、满身是血地靠在墙角,听到牢门被推开的声响,惊恐地抬头望向来人——美艳动人的女子,此刻在他眼里却犹如修罗般可怕。 “凌、凌姑娘……”陆盛哆嗦着往后靠了靠,背脊贴上冰冷的牢壁。 勤王府没有人不认识凌寒,她是勤王的心腹,地位可说仅次于王爷,陆盛没想到她竟会出现在这里。 “我奉王爷的命令来审你。”凌寒嘴角带着点笑意,眼睛却透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还不肯招么?”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陆盛已经被连日的酷刑折磨怕了,他给宁王通风报信后,没过几天就被侍卫抓进了牢里,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么快就暴露了? 凌寒见陆盛似乎被吓傻了,只知一味的的自言自语,微微叹了口气:“这样吧,我问,你答。” “答……答什么?”陆盛抬头,看到了凌寒的双眼,仿佛从中看到了一点安抚的味道,于是讷讷点头。 他不想死,况且他只是受人之命,身不由己,那么多酷刑已经让他受够了。 “那日我和王爷在书房谈话,门外偷听的人是你,对不对?”凌寒的语气淡淡的,但又非常笃定。 陆盛无力地点了点头。 “你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于是回去告诉了尹知府,尹知府让你把这件事泄露给宁王,好让他早有准备?” “是……”陆盛颤抖道,“知府大人说,要还宁王的恩情,还说勤王不仁,就怪不得他不义了……” 凌寒忽然厉声质问:“所以你就偷偷换了送给神官旬敏的羊皮卷,暗中帮助宁王逃过一劫?” “什么羊皮卷……”陆盛一惊,否认道,“什么神官,旬敏……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凌寒低头望着陆盛,似乎有些同情:“你不必否认了,因为说得再多,也是没有用的。” “和我没有关系!我……我只是给宁王报了信,之后的什么就也不知道了!真的……求你相信我,求求你……” 伴随着支离破碎的辩解,陆盛恐惧得脸色惨白,在牢房烛火的微弱光芒中,如一个含冤而死的孤魂。 凌寒一言不发,陆盛的声音一点点微弱下去,望着眼前的女子,恍惚中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一切都是设计好的,不管布局的人是谁,他的结局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担下全部的罪名,然后…… 他整个人一下子颓倒在地。 凌寒离开地牢,陆盛的尸体被守卫拖出牢房,送去乱葬岗掩埋。夕阳余晖未退,光芒中世间的一切都仿佛走到暮年。 那是突如其来的一种苍凉,她经常会这样,刹那间就感觉寒风吹进了心里,伴随着某种蚀骨的悲哀。 凌寒摇了摇头,转身去了赵恺的书房,告知那个男人陆盛畏罪而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了尹知府的指使。 尹知府有背叛的理由,真假参半的谎言,赵恺是分辨不出来的,更何况他那么相信自己…… 赵恺很快下令处理了尹知府,他就是那样的人,尹知府在他手下时尚且可以弃之不顾,现在背叛了他,就更不可能还有活路。 苏岂的“病”在欧阳却的调理下,的确一天天见好了,后来赵恒陪他去看过几次诊,本来他还对欧阳却治病不让人看的奇怪规矩有些不放心,但见苏岂气色确实比以前好,也就慢慢地放下心来了。 苏岂身体康复的同时,皇帝的疾症却是无论如何也治不好。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皇帝近日咳血之症愈来愈严重,太医们已经完全没法子了,甚至跪在龙床前痛哭,正德殿里伺候的宫人们一个个都胆战心惊。 皇帝昏迷的时候居多,赵恒多次去看望,他都是昏睡的,若不是尚且还有微弱的呼吸,赵恒会以为他……已经去了。 赵恒对皇帝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君臣关系和多年的疏离让他缺乏亲情,但他却清晰地知道那是自己的父亲。 血缘的羁绊让他不忍否认这层关系,甚至曾对这个父亲有所期待,但母亲的死令他对男人失望至极。 当年柳妃小产的事,如果皇帝不是顾及着后宫和朝堂的关系,能好好的查清楚,那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赵恒在后宫残喘生活的那么多年里,皇帝不闻不问,每每思及此,他都是怨恨着这个父亲的。 ……但那又如何呢?他毕竟还是父亲啊,何况他现在都这样了,难道真的就眼睁睁看着他油尽灯枯吗? 赵恒不是没想过让欧阳却去宫里给皇帝治病,欧阳却医术精湛,也许有办法救回皇帝。他向韩修提了这件事,韩修却道:“你想让欧阳进宫?不行,我不同意。” “为什么?” “宫里是什么地方,欧阳能治好皇帝也就罢了,若是治不好,让他去给皇帝陪葬吗?……我知道这样说不对,但欧阳是我朋友,他性子孤僻,之前请他给苏岂看病,我已是欠了他人情了,断不能再陷他于不义。” 韩修都这么说了,赵恒只好暂时作罢。 这日赵恒按惯例入宫,到正德殿门口的时候,偏巧宫女端了药过来,赵恒就示意她下去,亲自端了汤药入殿。 皇帝依旧昏迷着,赵恒在宫女帮助下把人扶起来,给他喂药,皇帝不大有意识,勉强能喝进去一点。 药喂到一半皇帝忽然颤巍巍睁开了眼睛,虚弱地看着赵恒,嘴唇蠕动了下,唤了赵恒的名字。 “父皇。”赵恒觉得自己很久没有和皇帝说过话了,面前的人风烛残年,他不知该说什么,“父皇先把药喝了吧。” 皇帝把药一点点喝完,力气有所恢复,人也精神了点,摈退了一干宫女,独留下赵恒一个人。 赵恒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就静默等待着,皇帝断断续续问了些国事,他都一一回答了。 “父皇虽抱恙,但朝中事仍井然有序,辅政大臣功不可没。”赵恒低声说,“只盼父皇能早日好起来。”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朕早知有今日。”皇帝长长叹息了声,“朕不惧死,只是微觉憾恨。” “父皇言重了。” 皇帝好半天都没有说话,赵恒以为他身体不适,抬头去看,只见皇帝目光冷然,颇有深意地看着他。 “父皇……” “朕有一事问你。”皇帝不知为何选在这时开口,“你自幼与太子亲近,五年前太子病逝,你可知其中有什么隐情?” 赵恒心中一凛,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此事,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还是勤王又从中挑拨了什么?皇帝是真的查到了内情,还是只是在怀疑他、试探他?他难道……竟然怀疑是他害了太子吗? 莫名的赵恒心里有些发苦,身在帝王家已有诸多身不由己,父子之间竟还要猜忌至此,也真是可笑。 “当年太子病逝之时,儿臣并不在其身边,也是后来才听说是太医犯了错,父皇为何说其中有隐情?” 皇帝依旧盯着赵恒的脸,似乎在判断他是否撒谎,赵恒坦然以对,情况晦暗不清,他不可能贸然“诬陷”兄长。 半晌皇帝沉吟一声,低声说:“罢了,你退下吧。” 赵恒出宫时已近傍晚,他在京城最好的酒馆定了雅间,准备让苏岂给韩修道个谢,谢他帮忙找了大夫。 赵恒在酒馆等人,谁知过了会将军府的小厮来传话,说韩将军今日有重要公务来不了了,还说大夫之事不必言谢。 赵恒看看时辰,猜想这时苏岂已在路上,应该是快到了,但既然韩修不来,还不如一道回府。这么想着,他就慢慢踱出酒馆,刚巧看见宁王府的青色软轿迎面过来,轿帘打开,出来的正是苏岂。 同样往酒馆方向来的还有另一顶轿子,赵恒觉得有些熟悉,等它靠近了才想起来,那分明是勤王府的轿子。 所谓无巧不成书,来这酒馆吃饭的就是勤王本人,他看到立于不远处的赵恒,神情也是微微一愣。 自从上次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后,赵恒和赵恺两个人私下里再没有说过什么多余的话,明争暗斗之下,彼此的关系早已经破裂得不成样子,开始的时候还能伪造兄友弟恭的表象,现在也很难做到了。 赵恺见了赵恒,本想装作没看见,但想起旬敏的事心里就有气,于是堆了脸冷笑就朝赵恒走过去了,而那边赵恒正和苏岂说着话,告诉他韩修的事,余光瞥见赵恺靠近的身影,不由皱起了眉。 三个人不可避免地碰上,赵恺客气道:“宁王近日别来无恙?”说着目光又转向苏岂,“不知这位是……” “一个朋友罢了。”赵恒根本不愿意让赵恺和苏岂认识,随口应付,只想着如何快点离开。 赵恺当然不会信他的说辞,只觉这个清秀少年的身份更加耐人寻味,和赵恒的关系看来也非比寻常。 他不由多看了两眼,见那少年沉着镇静,与世隔绝般的气质,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却又莫名地勾人心魄。 赵恒见赵恺这么专注地盯着苏岂,心里就有些不快了,语气冰冷道:“府中尚有要事,就不陪皇兄多聊了。” 赵恒说完就和苏岂上了马车,很快离开了。赵恺注视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冷笑一声后拂袖进了酒馆。 两天后,秦苍在房前练剑,余光忽然瞥见傅文博怒气冲冲朝自己走过来,他收剑入鞘,蹙眉望着来人。 “你怎么了——”秦苍话音刚落,傅文博一拳就挥上来了,秦苍完全没有防备,但反应极快躲开了。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傅文博这般失态的模样,一把扣住他手,沉声问:“怎么回事?” 傅文博恨恨甩开他,怒道:“你还问我?秦苍,我倒要问问你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也敢瞒着!” 秦苍一怔,心道不好,多半是苏岂的事暴露了,傅文博的手段他知道,苏岂那点伎俩早晚瞒不过他。 “你先冷静一下。”秦苍低声说。 第30章 傅文博哪里冷静得下来,开门见山质问道:“俞见柏的徒弟就是苏岂,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秦苍闻言一愣,心想他可查得真清楚,微微苦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上回你问我俞见柏的事,我就觉得有蹊跷,俞见柏当年孑然一身,可说是无亲无故,为何现在却有人寻仇?……我去扬州走了一趟,这才知道五年前他一直和一个孩子住在一起,是他的徒弟。” 秦苍不接话,傅文博冷冷问:“当年你和齐九奉命去杀俞见柏,扬州城外小屋里,难道没见到那个孩子么?” “我……”秦苍本就不擅长扯谎,觉得实在瞒不过去,索性招了,“……见过。他当时太小了,我放走了他。” 傅文博听后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表情,嘲道:“是啊,你放走了他,所以他现在回来复仇了。” 傅文博的话正戳中了秦苍心底最矛盾、最愧疚的那个地方,让他无言以对。 “我本来并不知道俞见柏的徒弟是谁,但我意外在那个小屋里找到了一张画像。”傅文博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卷纸,当着秦苍的面打开,“这应当是俞见柏为他画的,你看,一眼就能认出来。” 傅文博说的没错,画上的少年脸庞清秀,五官俊美,时光并未改变他许多,只是带走了当初的青涩腼腆。 然而那就是苏岂。 “我想他一定会易容,俞见柏肯定教了他。”傅文博望着那画像说,“但他如果会,为什么不给自己易容?他混进王府,难道就没想过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如果易容,就不会如此轻易被发现。” “他或许根本没想过。”秦苍说得不明不白,傅文博奇怪地望着他,他犹豫片刻后道,“其实……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即便是怀着报仇的心,又能有多少手段,他甚至根本狠不下心。不易容,也许是根本没有想过会有人去查他呢?” 傅文博沉默片刻,道:“我有一事不解。云椹是王爷亲信,终日跟在苏岂身边,如果他有动作,云椹不可能毫不知情。齐九死的那日,他说苏岂身体不适没出过房门,莫非是在帮苏岂隐瞒?” 秦苍摇摇头,索性都说了:“一直以来云椹都是苏岂易容的,真正的云椹,两年前就意外坠崖死了。” “你说什么?”傅文博露出震惊的神色,过了会喃喃道,“我想过苏岂会易容成云椹,却没想到两年来都是……那你为什么不说?他来王府是为了报仇,齐九是他杀的,云椹死了,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秦苍缄默不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愿意帮苏岂把事情瞒下来,或许他就是心慈手软吧,当年既然因为不忍放了儿时的苏岂,就注定了现在的他对这个少年的遭遇,依旧充满悲悯……及愧疚。 如果不是俞见柏被杀,苏岂依旧会是个单纯的孩子,又何至于怀着深仇潜伏在王府,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我说不出口。”秦苍说,“王爷是怎么对他的,你看到了,要是知道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我怕他活不下去。” “那又如何?”傅文博冷冷道,“王爷会不会杀他姑且不论,你是怎么回事?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秦苍理亏,没吭声。 “你既然不愿说,想当好人,我就成全了你——”傅文博怒道,“我去说!”说完,他转身就朝书房走去。 秦苍一把拉住他胳膊,傅文博转头瞪着他,两人对峙半晌,秦苍看到对方的眼神,一怔,终于无奈地把手松开了。 他无力阻止傅文博,他已经“背叛”了赵恒,傅文博的忠心是没错的,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他呢? 秦苍跟在傅文博后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进了书房。他站在廊下等,等了很久,书房的门始终没有打开。 也是,如果傅文博真的把什么都说了,王爷要如何去接受这个现实呢?一时半会的他恐怕接受不了吧? 他等了约有快两个时辰,才见书房门开,赵恒先走出来,面若冰霜,后面跟着傅文博。 赵恒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余光看到角落的秦苍,但只是冰冷的一瞥之后,就大步离开了院子。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眼,但已经足够让秦苍明白了,他毕竟跟了赵恒那么多年,很清楚那一眼里的愤怒和失望。 韩修从城外兵营回来,刚到府上就听到下人禀报说,宁王请他去清风楼一叙,他于是换了衣服出门。赵恒很少这么突然地找他,况且现在朝中暗流涌动,他应该忙得分身乏术才对,怎么会有空找他? 韩修想了一路赵恒会因为什么事找他,可他没想到去了清风楼,会看到赵恒醉得趴倒在桌子上的一幕。 从他认识赵恒的那天起,就没见过赵恒这么失态的模样,凌乱的觥筹之中,他看起来有种难以形容的狼狈。 “赵恒。”韩修推了他一把。 赵恒像是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窗外天色,沙哑道:“你来了。” 他看起来既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韩修皱眉盯着他,只见他神态自若道:“来陪我喝酒吧。” 韩修坐下来:“出什么事了?” “没事,想找你喝酒还不行?”赵恒笑了笑,把话题扯了开去,“听说近日韩老将军在催你的婚事。” “快别提这件事了,”韩修叫苦不迭,“我早就和老爷子说了我喜欢男人,这辈子是改不过来了,他倒没逼我怎么样,就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娶个女人给他传宗接代。” 赵恒道:“老将军倒是开明。” “他在军中那么多年,这种事见得多。”韩修想了想,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打算立妃?” 赵恒灌了杯酒:“……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你也该打算了,正妃的位子空着,子嗣也没有一个,单凭这点就白白落了话柄给别人,你不立妃是不是因为……苏岂?” 赵恒不回答,韩修忍不住问:“你们的事你怎么想的,你是认真的吗?真想和他过一辈子?” 赵恒不知不觉酒把酒全喝完了,放下空杯子,很久才低声说,“……怎么不是。只是……罢了……” 他的声音极轻,像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韩修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该怎么问。 喝完酒,两人走出清风楼,韩修怕赵恒醉得不轻,就想把他送回王府,但赵恒推说不用,说自己没醉。 “我清醒得很,从没有这么清醒过。” 韩修感觉他话里有话,但见他坚持,也就由他去了——赵恒的性格从来就是如此,有多少情感都压在心里,很少有发泄出来的时候,就更不会和别人说,他似乎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承担和忍受。 每当这个时候,韩修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那么一会儿,让他不至于陷入孑然一身而太过孤单的境地里。 一连几日,苏岂都没有见到赵恒,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欧阳却说短期内疤痕是不可能完全消去的,让他好自为之,所以赵恒不来打扰他,他反而觉得轻松一些,不必费心思去应付。 秦苍来找他的时候,他在房里看书,看得正入神,秦苍对他说王爷让他来传话,传云椹过去。 赵恒传见云椹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何况特意来这一趟的人是秦苍。苏岂觉得奇怪,甚至生出了一丝怀疑。 过了小半个时辰后,他把自己收拾好,换了身衣服出门,却发现秦苍还站在门口没有走,像在等他。 在这个男人知道真相后,苏岂还是第一次以云椹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他以为自己应该是会有些局促不安的,可他竟然没有,绝妙的易容背后他心无旁骛,心如止水,恍惚觉得自己和云椹本就是同一个人。 难怪俞见柏曾说,易容会混淆别人,也会混淆自己。两年前云椹死了,两年后,云椹或许早已在点滴中慢慢变成了苏岂。 秦苍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的眼神清醒而坚定,看不出丝毫破绽。秦苍叹了口气,想起了赵恒的话。 “你知情不报的事,本王可以不追究。”赵恒说,“但本王知道真相的事,你也不必告诉苏岂。” 秦苍虽不知赵恒有何用意,但是话已至此,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也没有办法再帮着少年了。 “秦大人还有什么事吗?”苏岂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不知是不是服了特殊的药物,当真是易容得彻底。 可易容之术再高明,也只能用来欺骗那些不知情的人,对于洞悉一切的人来说,伪装得再天衣无缝也形同泡影。赵恒什么都知道了,苏岂却还懵懵懂懂一无所知,这场对弈他怎么可能会赢? 然而秦苍转念一想,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对弈。 虽说赵恒在明苏岂在暗,可如果在明的是一匹狼,而在暗的只是一只羊,狼难道还会把羊放在眼里吗? 第31章 秦苍无法想象如果苏岂以云椹的身份去见赵恒,究竟会发生什么,忍不住想阻拦,但又无法违抗赵恒的命令,半晌才挣扎着问了少年一句:“你为什么不离开王府?” “离开?” “换张脸,换个身份,对你来说离开并非难事,天下之大,找个地方重新开始不好吗?又为什么执意报仇?” 苏岂一怔,似乎没想到秦苍还会劝他,早在男人第一次让他收手的时候,他就已经拒绝过他。 “别再说了。”少年的语气透出一丝不耐,“如果现在的一切都不能结束,谈什么重新开始呢。” 秦苍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开口。 苏岂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在扬州城外,动手的人是你还是齐九?” “齐九。”男人低声说。 苏岂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秦苍能感觉到他听到答案后的释然,忽然恍然明白,他是后悔杀了齐九吗? 因为后悔,所以不得不用俞见柏的死来说服自己,他是该死的,这样就可以消弭自己的痛苦和恐惧了? “你这又是何苦。”秦苍忍不住说。 苏岂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苏岂进了赵恒书房,只见男人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夕辉中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刚毅,他的神情难以分辨。 苏岂行侍卫礼,赵恒不开口,他就一直跪在地上。过了会赵恒转过身,低声对他说:“你起来。” 赵恒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怪,苏岂没有时间多想,垂首起身,等着赵恒吩咐。 他不会发现赵恒是用一种怎样的目光在看着他,挣扎,失望,愤怒,心疼,痛苦……那些情绪在男人的眼睛里一一闪过,但最终一点点熄灭在漆黑的瞳孔里,好像烈火燃尽荒原后,徒留一地破碎的虚妄。 苏岂听到赵恒脚步声靠近,直到跟前,低沉的声音对他说:“把头抬起来。” 苏岂抬头就对上了赵恒的视线,那种眼神——温情和残忍并存的眼神,在苏岂是“云椹”的时候,从来不曾在赵恒眼里出现过,然而在他是自己的时候,却看到过无数次,每次都令他如履薄冰。 “王爷……” 少年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看穿,那目光如锋利刀刃,层层剐开他苍白的伪装,让他有种无能为力的错觉。 赵恒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脱衣服。” 苏岂一愣,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眼里闪过不加掩饰的恐慌,赵恒的话让他想起以往那些痛苦的经历。 他对赵恒的畏惧是埋在骨子里的,笃定了男人会对平日小小的忤逆宽容,却从不相信他不会真正伤害他——他总觉得赵恒就像猛兽,他不去撩拨尚且不能自保,倘若真的触怒他,会毫不犹豫被撕成碎片。 赵恒见他不动,重复了一遍:“把衣服脱了,云椹。” 最后那两个字掷地有声,敲醒了一时迷惘的少年,让他知道这个命令是必须服从的,没有违抗的余地。 苏岂咬牙脱了上衣。 “脱光。”赵恒补充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苏岂这才明白男人是要验伤,想起王府似乎是有类似的规矩,不免松了口气,甚至有些庆幸可以背过身去。 光裸的背脊上是还未消除的疤,颜色已经褪成暗红,只是那些印子纵横交错,还是可以想象行刑时的惨烈。 赵恒的手不自觉抚上那累累伤痕,心里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可又为少年的欺骗而感到愤怒和痛苦。 到了最后他的指尖克制不住地颤抖——这是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啊,连爱他都小心翼翼不敢用力,他却在他手里被伤成了这样,还以为终有一日能感动他,还奢望可以和他相守一生,却原来都是他自己想多了。 他挨打的时候会有多疼?他疼的时候会怎么想他?在这个少年心里,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恨他恨得要命? 难怪有的时候苏岂看他的眼神冰冷,目光里的那份决绝,仿佛真的要和他同归于尽似的,他原来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在恨他啊……赵恒忍不住想,我那么喜欢你,但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呢?是笑话吗?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绝望,像亲手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让人踩在脚下一样绝望。 苏岂在赵恒碰他的那一瞬间,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他迅速转身跪下,语气谦恭:“王爷……属下知错了。” 赵恒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把衣服穿起来吧。” “是。”苏岂求之不得,整理好衣物后问,“王爷是否还有所吩咐?” 神色自然,语气恭谨,像一个真正的侍卫,平常的苏岂绝不会是这个样子,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赵恒觉得自己开口得格外艰难:“没有了,你出去吧……日后,你继续留在苏岂身边,但不必向本王汇报情况了。” 闻言少年迅速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惊讶,但很快掩去眸中困惑,低声应道:“是,王爷。” 少年的身形在赵恒视线中远去,宛若一个渐渐被融化在水墨中的幻影。 后来的半个月,赵恒依旧没有踏足兰苑,像是忘了那地方一样。这是两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王府消息传得很快,赵恒不闻不问的态度让王府众人纷纷开始猜测,那个叫苏岂的少年是不是终于失宠了。 之所以说“终于”,是因为赵恒毕竟身份尊贵,能专宠一个人两年的时间,在人们眼里已是不易。 没人觉得赵恒会一辈子把心放在兰苑那个少年身上,所以他的失宠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 传言终于在某一天变成了事实,那是在立秋过后的第二天,天气还未转凉,静王遣人给赵恒送了份礼。 那礼物不是别的,而是个人,一个清灵俊秀的少年,五官竟有七八分长得像苏岂——最像的地方是他的神情气质,赵恒看到他第一眼就怔住了,仿佛看到了两年前的少年,青涩而干净。 那个时候的苏岂同样不情不愿,但毕竟涉世未深,还带着点孩子心性,喜怒更是都写在脸上。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矛盾越闹越烈,关系越演越僵,彼此却都还为可笑的原因维持着这段关系。 他是因为爱,而苏岂是因为恨。 逐渐的苏岂发脾气的时候变少了,把愤懑和痛苦都压在了心底,愈发沉静得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当初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少年不知怎么的就不见了,他的身影就像是砂砾堆起来的,风一吹就消散殆尽。 赵恒有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苏岂生病发烧,他喂药给他吃,少年因为记恨他而不肯好好吃药,还故意把碗打碎在地上,他忍不住发怒,却只是对上一双毫不示弱的清澈的眼眸。 那样的苏岂让他心动。 赵怡送来的少年叫柳缙珩,他很乖顺,既不像从前的苏岂那样单纯倔强,也不像现在的苏岂那样沉默冰冷。 他不说话的时候,模样像极了苏岂,但他会温言软语地讨赵恒欢心,这是苏岂永远不会做的。 柳缙珩在宁王府住下,赵恒把府里新筑的玉溪苑分给了他,还命傅文博安排了不少下人伺候。 柳缙珩住下后,赵恒每日必去探望,对王府另一隅的兰苑——他曾经最常驻足的地方,则一句也不再提起。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在王府做事的人最懂得揣摩主人的心思,因此没人会在赵恒面前主动提起苏岂。 人们说到兰苑,逐渐的只剩下唏嘘和怜悯。 苏岂平日里不甚出门,饭食都是送到苑里的,因此这些事他都是不知道的。有一回他无意间向送饭的婢女问起赵恒,问他这些天都在忙什么,那婢女先是愣了愣,然后便蹙起眉,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岂觉得奇怪,追问了一句,那婢女便犹豫着道:“王爷这几日……都常待在玉溪苑。” “玉溪苑?”苏岂疑惑。 那婢女发觉他真不知情,暗怪自己说错了话,只能硬着头皮道:“……前些日子有一位姓柳的公子住进府里,王爷很欣赏他,赐了新筑的玉溪苑,这几日多去他那里喝茶,有时晚上也会去。” 那婢女心善,顾及苏岂的感受,话说得十分委婉,说完后还偷瞥少年的表情,只见他一脸的漠然。 “公子……”婢女有些惴惴不安。 “是吗?”苏岂回过神,喃喃说了一句,然后便转身回到了屋里。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两个月,有一天赵怡路过宁王府,就登门拜访了一下,赵恒邀他在玉溪苑赏琴对弈。 柳缙珩弹得一手好琴。他原本是官宦人家庶出,母亲去世得早,家里人对他很一般;后来父辈获罪下狱,家中境况一落千丈,他离开家,却因为年纪小又生得好看,被人贩拐骗卖进了倌馆。 赵怡遇见他是个意外,当日他和韩修因事争吵,一怒之下就去了烟花巷,既是心情愤懑也是想发泄。 他想去的是青楼,想找的是女人,谁知走错了路,这才阴差阳错进了柳缙珩所在的地方。还来不及懊恼,就听到了一曲动人的琴声,清澈婉转沁人心脾,宛若山涧一道澄净的泉水流淌而过。 赵怡不是没听过天籁般的琴声,但在这样世俗的地方,听到这样纯净的琴音着实不易,让他忍不住好奇。 很快好奇变成了震惊,他在见到柳缙珩的一瞬间就愣了,以为自己看到了苏岂,因为实在是太像了——如果只是安静站在那里,柳缙珩就像一个收去所有棱角、相貌俊秀而性子温和的苏岂。 他替柳缙珩解了围,把人带出了倌馆,但柳缙珩感激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他又转手把人送到了宁王府。 第32章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我的目的不在于帮他,”赵怡执白落下一子,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安静弹琴的人,“但他很听话,如果你只是喜欢那样的脸,留在身边也未尝不可,至少不会给自己惹麻烦。” 赵怡话中有话,赵恒问道:“你想说什么?” “上回我陪苏岂去看病,发现他的病不像单纯的风寒,就又找那欧阳大夫问了问,结果问出不少内情。” “那欧阳却守口如瓶,你怎么让他开口的?”赵恒问。 “这么说,你也查过。”赵怡道,“那便是你的方法不对,欧阳却身边那个叫长青的少年,是他的软肋。” 赵恒闻言沉默下来。 “欧阳却把什么都说了。”赵怡把棋子放回棋盒,语气变得有些冰冷,“关于苏岂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柳缙珩的琴音时而婉转,时而轻快,但他始终低头认真弹奏,也不知是听不见两人谈话,还是装作听不见。 赵恒望着他的身影,良久地缄默不语,赵怡瞥了他一眼,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你都知道。” 赵恒点点头。 “既然都知道,还把他放在身边?”赵怡笑了笑,眼底的神色却冷,“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赵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忽然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看来你今天是来逼我的。” “不是逼,是劝,”赵怡面无表情,用下巴点了点柳缙珩,“他长得很像苏岂,你难道不喜欢他么?” 赵恒看柳缙珩一眼又收回视线,淡淡道:“长得像又如何,你会因为一个人长得像韩修,就喜欢上他吗?” 赵怡被他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才低声道:“可是我听说,你挺宠他的。” “我只是想试试看罢了。”赵恒似是想到了什么,沉默起来,过了会道,“苏岂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转眼到了十一月,天气变凉,宁王府按惯例赶制冬衣,京城最好的布庄送来了衣服料子,傅文博一一拿给赵恒过目。 赵恒对衣食是不甚讲究的,随意看了两眼,就让云锦拿主意,还命她把料子送到玉溪苑,让柳缙珩挑几个自己喜欢的。 以往这样的东西,赵恒都是让人先送到兰苑给苏岂挑的,尽管那个清隽的少年大多时候看也不看一眼。 云锦在赵恒身边伺候多年,明白他对苏岂倾注了多少感情,不相信这样的感情会说厌倦就厌倦、说放手就放手了。更何况柳缙珩和苏岂长得那么像,如果张恒已经不喜欢苏岂了,何苦找一个相似的人放在身边? 王府里的人除了秦苍,就属云锦是向着苏岂的,尽管她和苏岂交集并不多,但打心底里同情少年。 苏岂刚和王爷在一起的时候,丝毫不肯服软,常闹得赵恒大发雷霆,最后受伤的往往又都是他自己。即便如此他仍是宁折不屈,似乎永远也学不会低头,王爷对他毫无办法,又只好温言软语的哄劝。 或许连王爷自己也没有发觉,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什么时候对人低声下气过?也就是苏岂才能让他如此。 他们相处的两年时间里,看似是苏岂百般忍耐,实则是王爷在一步步退让,退到了边缘,苏岂从未变过。 既然王爷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他会这么容易的就喜新厌旧了吗? 云锦手里捧着衣料,迟疑着开口道:“王爷,这料子……柳公子挑选过后,还送去兰苑吗?” 赵恒蓦地望向她,云锦垂下目光,她知道这么问不合适,但若她连都不问,这府里还有谁能为苏岂说句话。 “不必了。”赵恒语气很淡,“往后都不必送了。” 云锦心里一震,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犹豫好久,最后才小声应了句“是”。 入夜的时候,赵恒在玉溪苑用晚膳,厨子上了道糖霜点心,赵恒尝了一口,接着夹了个放进柳缙珩碗里。 柳缙珩一声不吭地吃完了,而后对赵恒笑了笑:“太甜了。” 赵恒闻言一愣,心里泛起些无奈和苦涩,眼前的人不喜甜食,不是那个人,他却似乎总是把这一点忘记。 柳缙珩察觉赵恒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以为他不高兴,连忙换了话题,赵恒却仍旧是那样神色淡淡的。 柳缙珩初住进宁王府的时候,也像府里其他人一样,以为赵恒是真心喜欢他的,可后来他得知了苏岂的存在,再后来,他发觉赵恒看他的时候,总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那种感觉微妙又明显。 伺候他的下人说,他和苏岂形貌虽像,性子却大不相同,赵恒喜欢的正是他的温软乖顺。因此他从不忤逆赵恒,做出他喜欢的模样,同时又有意无意地提醒男人,他和苏岂并非同一个人。 用过晚膳,柳缙珩伺候赵恒沐浴后,两人歇在床上。夜已经深了,冰凉的月光映出他们炽热的缠绵。 赵恒的动作极狠,将青年整个压在身下,双手扣住他肩头,力道大得仿佛要把他的骨头握碎。 柳缙珩不敢喊疼,忍受着巨大的冲撞,身体撑不住,只得用手攀住赵恒的脖子,脸颊轻蹭他肩头以示祈求。 赵恒在他身体里释放,松开双手,坐在床上低喘着。柳缙珩忍着不适起身,轻拉他手臂:“王爷……” 这样小心翼翼的讨好并没有发挥作用,男人的脸上丝毫不见愉悦,他紧抿着唇,侧脸轮廓显得冷硬而薄情。 柳缙珩忽然觉得自己很凄凉,白日里那些温柔体贴、呵护备至都像是演戏,他能得宠,或许是因为他愿意配合。可是他不甘心只是演戏啊……如果赵恒是真的喜欢他在乎他,那该有多好? 赵恒并未注意到柳缙珩含有深意的目光,事实上从晚膳那盘糖霜点心开始,他心里想的就都是苏岂。 “云椹”不在了,再没有人会告诉他关于苏岂的事,也刻意的没有派人去问,因此并不知道这段日子少年过得如何。但在王府这样的地方,失了他的庇护,下人会不会亏待他?天气凉了,他会不会生病? 只是闪过了这些琐碎的念头,一贯沉着的男人忽然就变得有些烦躁,眉头慢慢皱起来,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 柳缙珩在一旁轻声道:“王爷,夜深了,歇息吗?” 赵恒没说话,半晌似乎终于做出某种决断,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了句“你睡吧”,而后穿上衣服离开了。 赵恒避开了巡查的侍卫,在静谧的夜晚独自一人来到兰苑。秋风萧瑟,不知是不是错觉,兰苑显得比从前荒凉不少。 屋子的灯是暗的,苏岂应该是已经睡下了,他一贯睡得早。赵恒站在院子里,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就那么沉默而挺拔地站在那里,正对着窗户的位置,仿佛透过一层薄薄的窗纸,能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兰苑外面,柳缙珩披着长衫,远远望着赵恒,心想他为什么不进去,既然那么念念不忘,为什么要克制自己? 赵恒的背影看起来和平日完全不同,柳缙珩记忆里的男人一直都是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即便是语气温和地说话,也沉着笃定,让人生不出一点违抗他的念头,那是他身为一个王爷的风度和气魄。 可他现在站在这,脱下了所有耀眼的光华,只剩下那个最真实最平淡的他……满心的疲惫和无奈。 这都是因为那个叫苏岂的少年么……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赵恒做到这样的地步?是不是只有对他,赵恒才会生气心疼、为他开心为他难受,甚至夜深人静的时候忍不住来看他,却只是伫立在门外…… 赵恒站了整整一晚,甚至连姿势都未怎么变过。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才慢慢转身走出了兰苑。 柳缙珩也这么陪了整晚,赵恒出来的时候,他连忙躲到山石后面,这才发现身体都僵硬得不自如了。 晨露打湿了衣服和头发,冷意沁凉心里去,他回头望了一眼院子里紧闭的房门,抿着唇皱起了眉头。 几天后,柳缙珩机缘巧合之下,第一次真正见到了苏岂。那日他在房中练字累了,就一个人走到湖心亭坐了会儿,偏巧有个衣着朴素的少年从旁经过,说自己不熟悉王府的路,问他兰苑怎么走。 那少年看到他正脸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明显愣了愣,柳缙珩看在眼里,道:“我也闲着,不妨带你过去吧。” “那多谢你了。” 去兰苑的途中,柳缙珩得知那少年名叫长青,不是王府的人,他师父是个大夫,打发他来给苏岂送药。 他手里确实提着两个药包。 “苏岂……不知他之前得的是什么病?”柳缙珩好奇地问。 长青对柳缙珩身份尚且困惑,当然不会一五一十相告,只说是寻常的体弱之症,具体如何他也不清楚。 兰苑的门是开着的,苏岂难得没有躲在房里,在给院子里的几盆菊花浇水。阳光正好,他一身白衣,侧身对着门外,脸庞清秀,轮廓瘦削,双手的袖子挽起,气质却依旧清澈出尘,像画卷里的人物。 整个兰苑空荡荡的,看起来有些萧条,可这个白衣的少年,在所有人遗弃的角落,却生活得那么平静。 他的宠辱不惊,是真的因为不在乎吗? 柳缙珩轻轻叹了口气,人人都说他和苏岂很像,可他一看便知,他们是性格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啊。 “路也带到了,我就不进去了。”柳缙珩对长青笑了笑,往来时的路离开了。 第33章 长青敲了敲开着的木门,然后走进去。苏岂转过头来,见是他微微一愣,而后放下了手里的工具。 “公子近来可好?”长青性子温和,说话让人听着很舒服,“师父让我来送两包药,还有些话带给您。” 苏岂看了他一眼:“进屋说吧。” 两人走进屋子里,苏岂关好门,给客人倒了杯茶水。长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茶杯。 “这两包药是调理身子的,师父说您体质偏寒,入了冬,喝些草药暖身为好。”长青说完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瓶,递给少年,“还有这个,这是祛疤的良药,药引难寻,花了好些功夫配制呢。” 苏岂望着手里的小药瓶,眼神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才开口道:“便只有这些话吗?” “什么?” 苏岂打开药瓶放在鼻下嗅了嗅,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药是好药,欧阳大夫真是为我费心了。” 长青心思单纯,体会不出苏岂话里的深意,但他见少年虽在笑,却并不像是高兴,也很快明白过来些什么。 “公子放心。”长青低声说,“师父只是嘱我把药送来,我也只知公子先前受了伤,至于是什么伤,如何得的伤,我全不知情。我不会多问的,更不会把此事告诉任何人,请公子相信我。” 长青说的是实话,他什么也不知道,可他不能告诉苏岂的是,欧阳却已经被逼一切都吐露给了静王…… 这会不会害了苏岂,他们谁也不知道,欧阳却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心中有愧,才会命长青来这一趟。 “师父还有句话对您说。”长青顿了顿道,“他说,他会一直在京城,若您日后遇到困难,可去找他。” 送走了长青,苏岂回到院子继续浇花,心思却渐渐飞得远了。欧阳却为什么让长青过来,是真的关心他么? 长青不像是个会撒谎的人,可苏岂摸不透欧阳却的想法。他带来的话也让人生疑——若日后遇到困难,可去找他,他是料定了会发生什么,还是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苏岂想了很久,按理说,他最担心的事应该是欧阳却出卖了他,或者说,是赵恒知道了全部的事。 然而赵恒怎么可能知道呢?如果他知道,一切不会如此风平浪静,他知道的话,怎么可能放过自己呢。 说起来,赵恒突如其来的冷落,也是苏岂始料未及的。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暴露了,可是仔细想想,若赵恒发现了他的所作所为,决不会只是简单的冷落而已……他或许真的是对他厌倦了吧。 这样也好,这样,他们的关系不就更清楚一些了吗? 几天之后苏岂出府买东西,却不慎淋到雨,回来之后就咳嗽起来。正如赵恒担心的那样,他这回是真病了。 如果请大夫来看病开药,傅文博就势必会知道,那难免他不会告诉赵恒。 苏岂不想惊动任何人,强撑几日,病情反而重了,没办法只得自己写了张方子,托熟悉的下人去买药。 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他觉得自己整日神思恍惚,提不起精神来。坐在房间里也无事可做,想着答应给他带药的小厮差不多是时候回来了,就干脆到院子里生了火烧水,坐在炉边慢慢地等。 穿了件冬天的厚袄,却还是觉得挺冷,双手缩在袖子里,一阵冷风吹过,他没忍住又狠狠咳了几下。 院子里静静的,只有火苗乱窜的细微声响,和压低的咳嗽声,他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耗了很大的力气般轻轻喘息着。 突然苏岂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慢慢把头转向门口,顿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赵恒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他多久,脸上的表情一片冰冷,既冷漠到极点,又带着压抑的怒气。 他忽然大步走到院子里,一把把苏岂拉起来,动作粗暴而蛮横,失了一贯的稳重自持。苏岂本就有气无力的,突然被这么狠狠一拽,整个人险些跪倒在地,眼前一阵强烈晕眩,所有知觉都瞬间被抽离似的。 少年的脸色惨白一片,赵恒握紧拳头又松开,伸手摸了摸他发烫的额头,不知怎么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用过午膳去书房的途中,遇见了给苏岂带药的那个下人,这才知道少年竟然病了,据说还病的不轻。 他说不清听到苏岂生病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情,只知道自己从下人那里拿过药,就怒气冲冲的走到兰苑了。 到了门口才觉得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一听说他有事,就把之前的决定都忘在脑后了。 还没后悔够呢,转念一想又有些释然,他不就应该来这里么,少年生病才好,这样他才有理由站在他面前说,你看,我一不在你身边你就病了,这么不会照顾自己,还整天想着离开我,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倔强呢? 赵恒是准备了一堆奚落嘲弄的话的,可是当他站在兰苑门口,看到少年咳得血色尽失,当他把他拉起来,发现他站都站不稳的时候,那些话忽然全都堵了在喉咙口,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赵恒挫败地想,自己终究是对眼前这个人无能为力,苏岂就像是在他心上扎了根,一动他,自己也会疼得窒息。 赵恒把苏岂拉进屋子里,狠狠按在床上,苏岂挣扎得厉害,可力气甚轻,赵恒一把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躺好。”他声音极冷,说完就走到院子里开始熬药。 苏岂坐起身,透过窗子看到男人在做的事,一瞬间百感交集,他还记得小时候生病,俞见柏也是这样在屋外给他熬药,可他不会像赵恒那样冷着脸——他一定是病的不轻,怎么会拿他们两人比较呢。 但是赵恒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不是厌倦他了么,居然还会来找他,居然,还亲自给他熬药。 苏岂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竟昏睡过去了,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赵恒还坐在院子里,似是熬了一下午的药。 过了没多久,赵恒就端着一小碗药进来了,见苏岂怔怔坐着,也不多说什么,把药递给他:“喝了。” 如果这种时候苏岂还拒绝,赵恒不确定还能克制得住自己,但好在少年这次听话地把碗接了过去。 刚煮出来的药非常烫手,赵恒找了块帕子垫在苏岂手里,见他一口一口慢慢把药喝下去,心里安定了些。 “方子哪儿来的?”他明知故问。 苏岂果然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仿佛没听到似的,用沉默表示了拒绝回答。 赵恒也没逼他,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什么也不说,直到少年把药喝完,男人把碗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那夜他在苏岂门外站了整宿,想了许多,从少年的身世想到赵怡的警告,从他和少年初次见面的情景想到齐九的死,想到每一次云椹在他面前恭谨的模样,还有那一夜少年流着眼泪说恨他。 他想了很久,也没能找到一个彼此原谅的方法,曾经觉得永远也不会放手,最后却发现或许放手才是对的。 如果苏岂在他身边只能仇恨着生活,如果他必须离开自己才会解脱快乐,那为什么……不让他离开呢? 一个人痛苦总好过两个人都痛苦,何况他亏欠他。 他本打算好好告别再把人送走的,可是一拖再拖始终没有去做,倒是苏岂这么一病,给了他开口的机会。 “好好照顾自己吧。”赵恒语气平静,望着少年墨色的眼睛,“把病养好,我派人送你回扬州。” 苏岂一愣:“为什么让我回扬州?” 他的声音很轻,眼神里带着些许困惑,赵恒忽然觉得特别难受:“你不是一直想离开王府吗?” 苏岂像是突然明白了男人的意思,皱着眉仿佛有些不可置信:“你……让我走?” “嗯,你若是不想回扬州,去别的地方也可以,日后想怎么生活都随你,你再也不必见到我了。” 赵恒低头望着少年,认真道:“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苏岂,所以离开以后,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话里的意思已经足够让少年明白。出乎他意料的,少年并没有露出多少喜悦的神情。 “为什么突然让我走?”苏岂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是因为……你喜欢上别人了吗?” 如果苏岂曾经有哪怕一点点爱过赵恒,听到他那么问,赵恒都会觉得很高兴,那代表他失望了伤心了。可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平静,就好像提了一个事不关己的问题,又或者只是纯粹地想求证一件事情。 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赵恒点了点头:“嗯。” 第34章 苏岂病好离开宁王府的那日,是十一月的最后一日,那日刚好是他的生辰。赵恒是不会来送他的,听仆役说当朝太傅夏敏来府上拜访,赵恒正在招待客人——但即便没有客人,他应当也是不会来的。 马车在门口等候多时,苏岂行李不多,房间里不是他的东西一概没有拿,傅文博送来的银两也分文未动。 那天的天空非常阴沉,随时要下雨似的,车夫坐在马车前打盹,苏岂穿着半旧的青色衣衫从王府走出来,后头跟着替他拎包裹的小厮,那小厮把东西放置在车中,又叫醒车夫嘱咐了几句话。 苏岂安静地站着,余光瞥见王府守门的侍卫,只见他们目不斜视,表情漠然。 “公子,还请等等——”这时府里忽然走出一个女子,是赵恒的贴身侍婢云锦,她急匆匆走到苏岂跟前。 苏岂望着她。 “王爷命我给您送样东西。”云锦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饰物,递给苏岂,“王爷说这个给您,权当纪念。”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双鱼玉佩,底下缀着紫色的流苏,本来该是一对。苏岂想起那夜他和赵恒并肩坐在湖畔,他不肯收这块玉,他们吵了一架,后来赵恒说了很多话,他听着听着却睡着了。 只记得赵恒笨拙地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啊”,还说想和他一起在江南生活,他当时只想发笑。 后来赵恒把他抱回去,他途中是醒过一次的,只是迷迷糊糊的,但那个时候赵恒的模样,他恐怕一辈子都很难忘记。 苏岂本想说没什么可纪念的,然而看到云锦手中的云佩,突然就犹豫了,而后轻叹了口气将玉佩接过。 云锦是最不愿意看到这种场面的,想到苏岂住在府中这两年的点点滴滴,不自觉就红了眼眶。 “公子走好,以后……” 苏岂温柔地笑了笑,堵住了云锦还未开口的话,然后上了赵恒为他准备的马车。 几日后马车抵达扬州城,苏岂在城中安顿下来,住了数日,生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多年前一样。 赵恒言而有信,没有让任何人打扰他,或者说,真的彻底放过了他。 苏岂在家中住了大半个月,很少出门,直到十二月末的一天,他收拾好东西,雇了马车,孤身离开了扬州城。 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因为他易了容,换了一张平平无奇、过目就很容易忘记的脸,恐怕就连为他赶车的车夫事后回想起来,也难以描述出他的容貌,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描述的特征。 在马车赶往京城的路途中,一只绑着丝绢的信鸽也落在了宁王府书房的窗台上,赵恒将丝绢摘下来。 那是他派出去的暗卫传回来的消息。苏岂离京的同时,赵恒派了暗卫跟随他,如果苏岂置身事外,那两个月后他就会将暗卫召回,兑现他的承诺,然而丝绢上只有五个字——“已离开扬州。” 赵恒捏着那张薄薄的丝绢,眼中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黯然。 勤王府邸位于京城东南,门前匾额高悬,两旁有瑞兽石像,气派程度与宁王府不相上下,让人望而生畏。 一个青年才刚靠近,就被守门的侍卫拦下了,那侍卫上下打量了一眼青年,只见他相貌平平衣着朴实,还带着似是行囊的东西,显然不是什么贵客,不禁粗声粗气道:“你是何人?王府重地不得擅入!” “我是来求见勤王殿下的,烦请为我通报一声。” 那侍卫皱眉:“王爷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你为我通报便是,若他说不见,我自会离去。”青年神情和语气皆是淡淡的,“我姓俞,俞音的俞。” 那侍卫犹豫片刻,还是入府去通报,但他当然不敢惊扰勤王,正四处寻找王府管事,就见一女子迎面走来。 “见过凌姑娘。”那侍卫想着凌寒为人和善,又在王爷面前说得上话,就把门口那青年的事对她说了。 “如此,我去问问王爷,你且让那人候着吧。” 青年在门外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见一个姿容美丽的女子从王府出来,柔声对他说:“你跟我进来。” 青年跟在女子身后,走到一处议事厅内,只见赵恺坐在里面喝茶。他穿着深灰色描金的外袍,正襟危坐,不算年轻的脸上神情严肃,眼神阴鸷。女子示意青年进去,自己则离开了。 青年进入厅内,对赵恺行了一礼:“见过勤王殿下。” “免礼。”赵恺放下茶杯,看了一眼青年,“你姓俞?” “我不姓俞,”未等赵恺蹙眉,青年便低声道,“但王爷认识的人,是我的师父。我此番是来帮助王爷的。” 赵恺闻言一愣,不禁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端详着他的脸,似乎有些不信:“你说,你是俞见柏的徒弟?” “您可是觉得我的相貌过于寻常?”青年笑了,“避人耳目罢了,王爷可不要忘了师父的独门本事。” “这么说,你的脸……”赵恺说到一半便不说了,转了话锋,“你方才说,你是来帮我的。” “是。”青年道,“五年前家师惨遭杀害,凶手是谁王爷想必也清楚。不瞒王爷,我想报仇。” “你的意思是,你想报仇,所以愿意助我。”赵恺沉思片刻后道,“可是既然是想报仇,为何现在才出现?” “正因王爷如今需要我,我才出现。”青年瞥了一眼赵恺的神色,问道,“莫非王爷是不信任我?” 赵恺摇摇头,“不是不信。我只是在想,你能如何帮我。” 青年道:“还请王爷借我一间屋子,和一套女子的衣饰。” 两个时辰后,赵恺正在看书,一边看书一边却也想着方才的青年,觉得于情于理他的话都应当是可信的。他当年和俞见柏有交情的事,知情的人甚少,如果那青年师承俞见柏,那他来此便情有可原。 而师父遇害,他对宁王想必是恨之入骨,如此说来想报仇也是真的,他势单力薄,必然只能依附自己。 他会易容术,于自己的确是一大助力,五年前因赵恒破坏而未能开展的计划,如今也可以重新谋划。 而现在的时机,竟像是比五年前更为有利…… 赵恺正想着,敲门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看去,见是凌寒走了进来。 “你来得正好,”赵恺的声音温和下来,“你去打点一间客房。今日来的那个青年,我打算留下他。” 凌寒不说话,赵恺正觉有些奇怪,却忽然听她道:“王爷。”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就让赵恺浑身一震,惊讶地盯住女子的脸,因为他听到的,分明是男子的声音! “你是……”赵恺扔掉手里的书,大步走到“女子”身边,仔细察看她的容貌,却找不到任何的破绽! “若再给我三日,我还可制出变声的药丸,然而举止性情,却非一朝一夕可以模仿。” 赵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唏嘘道:“你的易容术,必是早已青出于蓝了……你,叫什么名字?” “苏岂。” 苏岂以宾客的身份在勤王府住下,由于他不愿公布自己的姓名,勤王便吩咐下人,一律称呼他为俞公子。 勤王的时间显然是不多了,因此第二日就让下人传唤苏岂,请他到书房议事,依旧是只有他们二人。 赵恺屏退了伺候的婢女,就连门外侍卫也命他们退出三尺开外,不得靠近。苏岂开始还不明所以,可当他听完赵恺的全部计划,就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小心谨慎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他竟也敢想! 赵恺的计划说来也简单,就是四个字,偷梁换柱。他想让苏岂易容成当今皇帝,颁布传位给他的矫诏。 如果五年前俞见柏没有遇害,顺利到了京城,那赵恺也会与他商定这件事,不论他同意与否,赵恺都会想办法迫他答应,现在尽管迟了五年,可皇帝病重,易容起来却变得更容易一些…… 这事看似荒唐,却并非不能做到,只是赵恺身为皇子,竟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他与逆某犯上的乱臣贼子有何异?苏岂不禁深深看了一眼赵恺,只觉他恐怕是想皇位想疯了。 “这事如今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赵恺道,“本王相信你不会背叛本王,如若事成,必当重赏你。” 苏岂闻言默默冷笑,这事既然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一旦成功,赵恺还不赶紧杀他灭口? 苏岂住进勤王府的第三天,赵恒派出的暗卫回宁王府复命。暗卫单膝跪地,向赵恒汇报少年的行踪。 “公子七天前离开扬州,三天前抵达京城,回京当日就径直去了勤王府,并在那里住下。”他觉得每说一句,男人的脸色就沉上一分,让人心惊胆战,“公子回京时易了容,前后判若两人,勤王应该并不知道他与王爷的关系。” 赵恒沉思着,他果然去了勤王府。想找人联手,赵恺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竟真的打算对付他! 暗卫偷偷瞥了一眼自家王爷,只见他面无表情,整张脸冷得如寒冰一般,眼神沉得仿佛浓墨。 这时,忽然有一只灰色的信鸽扑棱着飞到窗台上,赵恒打开密信看了一眼,又重新写了字条绑回信鸽的脚上,让它飞走。 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暗卫,赵恒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不必再跟了,回去休息吧。” 小半个时辰后,勤王府南院僻静处,灰色的信鸽从空中飞下,扑腾了两下翅膀后停在草地上低头啄食。 凌寒俯身从鸽子的脚上取下字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静观其变。” 两日前,她把苏岂的事汇报给赵恒,令她意外的是,赵恒似乎知道那个突然出现在勤王府的青年是谁。 那青年好像姓俞,赵恺和他密谈了多次,谈话的内容却连她也没有告诉,秘密得让人生疑。 凌寒将字条收入袖中,见四下无人,便小心地离开了。 不远处苏岂从长廊中走出,望着凌寒背影,轻轻皱起眉。没想到他无意中经过这里,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确定凌寒离开后,他走到先前那鸽子停落的地方,蹲下身,发现草丛中散落着一些荞麦——是喂给那只信鸽的。 苏岂对信鸽的事始终有些怀疑,他虽只在勤王府住了几日,但也了解到,那个叫凌寒的女子在赵恺心中的分量是不一般的。 她在僻静的地方用信鸽传信,显然是不想被人知道,那她是奉了赵恺的命令这样做,还是…… 苏岂连续几日都会去那个地方,但一次都没有见到那只信鸽,也就只能将此事搁置。 这日苏岂在房中,下人说赵恺找他,他到了前厅,赵恺却说:“走吧,跟我进宫。” 苏岂跟赵恺上了马车,只见车上放着一个红木药箱——那是他们之前说好的,苏岂学过医,让他以民间大夫的身份入宫,既可以接触到皇帝,又不会令人生疑。 到了皇宫,在宫人带领下来到正德殿,主事的公公张全不在,赵恺心情愉快,那可是个精明又愚忠的奴才。 两排宫人安静侍立在殿中,皇帝平躺在龙床之上,仿佛在熟睡。赵恺走上前,躬身轻语:“父皇?” 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行了个礼,道:“禀王爷,皇上方才醒过一回,如今想必是睡得沉了。” 赵恺点点头,道:“我在民间寻了良医,请他来为父皇诊治。太医院那帮人,都是废物。”说罢命苏岂上前。 宫人们全都垂首静立着,宛若一尊尊不会说话的雕像,但赵恺知道,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走漏风声的人。 苏岂给皇帝把完脉,写了方子,是一副养生的药,但药材的选用有些独辟蹊径,不知是否能蒙混过太医院的太医们。 给皇帝看完病,此行的目的也就差不多了,赵恺带苏岂离开正德殿,穿过御花园的时候,低声问道:“模样记住了?” “只记得六七分,能易容出大概,但若要以假乱真,还差得远。” “没关系,我们还有机会。”赵恺停下脚步,“此事必须慎之又慎,本王容不得一丁点差池,你明白吗?” 苏岂点点头,正欲往前走,却忽然看到凉亭处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不由愣了愣。赵恺有所察觉,转头望去,而后冷笑了一声:“那就是宁王。” 赵恒身后跟着侍卫,向他们走过来,一身深色服饰,身形挺拔,五官英俊,脸上神情肃穆。 赵恺观察着苏岂的表情,只见他淡淡注视着赵恒,眼神中是完全的漠然,倒不像是有深仇大恨的样子。和苏岂相处这么多天,多少也知道了他的性子,也就愈发觉得,他和俞见柏其实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赵恒远远的就看见赵恺了,正疑惑他进宫的目的,就看见站在他身旁的那个青年。青年相貌普通,五官算得上端正。看起来有二十多岁的样子,身形并不高大,穿着朴素的衣裳,还背着个红木药箱。 他是个大夫?赵恺从哪里找来一个大夫,是给皇帝治病?赵恒想着想着,忽然一愣,视线再度望向青年。 明明是从未见过的脸,也找不到丝毫熟悉的感觉,可是他却忽然笃定地觉得,那个人……肯定就是苏岂。 赵恒忽然想到在扬州的时候,陆云派杀手暗杀他们,他肩臂受了伤,苏岂从山中采来草药为他敷伤口,那时他说不过是凑巧知道草药的功效,可上一次他生病,却给了替他买药的仆人一张完整的方子。 大夫么?原来如此,可他为什么会入宫?总不会真的是赵恺一片孝心,想治好皇帝的病吧…… 赵恒走近两人,并未把目光过多地放在青年身上,只怕他多看几眼,依赵恺的脾性便会开始生疑。 “宁王近来无恙?”赵恺打了招呼便道,“听说宁王近日得了位弹得一手好琴的‘佳人’?真教人羡慕啊。” 宁王府里面的事,当然不会外传到如此人尽皆知的地步,赵恺这么说,既是讥讽,也是暗示赵恒——他对他的动向了若指掌。 要说偌大的宁王府,连一个赵恺的人都没有,赵恒也是不相信的,因此他并未在意,只是嘲弄地笑了笑。 “话说回来,上回在酒栈偶遇,宁王身边的那位‘朋友’,本王倒是很想认识认识。只是可惜,当时竟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后来赵恺自然想通了那少年的身份,因此故意拿话刺赵恒。 听闻他提及苏岂,赵恒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和冷意:“不巧他已经离开京城了,勤王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 赵恒诡异地笑了笑,视线转向一旁始终沉默着的青年:“勤王身边的这位……是大夫吧?” 第35章 “这位是我从民间寻来的大夫,医术了得,因此特意请他来为父皇诊治。”赵恺望一眼苏岂,只见他十分镇定。 赵恒似笑非笑地盯着青年,“……原来如此,那不知父皇如今的情况如何?可有令他痊愈的办法?” “皇上龙体虚弱,草民试着开了张药方,情况如何,还得等药效出来后才能定夺。”青年的语气不卑不亢,但是基本的恭敬礼貌还是在的,眼神澄澈,却不带什么感情,仿佛赵恒真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高高在上却与他无关的王爷。 他演的可真好,惟妙惟肖,和那天在王府书房里,假装自己是云椹,在他面前自称“属下”的情境如出一辙。 “那就有劳大夫尽心为父皇治疗了。”赵恒淡淡地说了一句,带着侍卫离开了。 待他们走后,赵恺对青年赞许道:“你很冷静,即便是和宁王面对面也没有露出破绽,看来本王大可放心了。” 苏岂随意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赵恒去了正德殿,刚巧皇帝醒了,宫人们忙前忙后,他请安行礼,皇帝倚在龙床上向他招手,嘶哑道:“你过来。” 那声音听起来很没力气,但威严尚存,待赵恒半跪在龙床边,他又命身边的宫女太监们全部退出殿外。 赵恒不解:“父皇,您这是……” “张全不在,他们,朕不放心……”皇帝艰难地吐字,眼中竟有种温柔与慈爱,“恒儿,朕有些话……想与你说。” 赵恒怔然,不仅是因为皇帝的神情,更是因为称呼,皇帝有许多年没有那样叫过他了,那个称呼仿佛只存在于柳妃还活着的时候,那遥远而又模糊的孩提时代。 还记得那个时候,皇帝是个慈父,亲自教他认字背书,也是这样亲切地唤他的名字,目光里都是喜爱。 可是那样的片段转眼支离破碎,恍惚得像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梦境,后来皇帝望向他的目光里只剩下冷漠。 “恒儿,这些年,你是怨朕的吧……” 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话,赵恒却一惊,抬头望着皇帝,诸多情绪在心里翻涌。 “你母妃走后,朕就极少顾及你……后来,还把你丢给了皇后……”皇帝喃喃,“……是朕太自私了,伤心于你母妃的离世,故而也不想见到你……每次看到你,都会想到你的母妃……你们长得太像了。” 只是因为相像,因为不想伤心,所以就把亲生儿子彻底丢开了吗?这样的借口,就能让我原谅你所有的冷酷吗? 皇帝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不能自拔,赵恒却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仿佛说再多也是无益。 “这么多年,你即便是怨朕,也是情有可原……后来你长大了,出类拔萃,朕既觉得欣慰,也……觉得愧疚……觉得有愧于你……” 皇帝说到这里,闭了眼睛,仿佛不愿再说,但道歉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身为高高在上的君主,要把对不起说出口并非易事。 赵恒听着皇帝的话,却愈发沉默了,他以为自己一直以来就在等皇帝的愧疚和忏悔,等那一句迟迟不来的道歉,可是真的等到了,却并没有他想象中会有的喜悦和如释重负,反而更难受了。 突然间,他宁可皇帝永远遥不可及,永远冷漠无情,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压抑了多年的不甘和痛苦都被轻飘飘一句话堵住了出口,从此无处宣泄。 “父皇为何忽然说这些,这些话……”赵恒一时失语,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身侧的手轻轻握拳颤抖。 皇帝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再不说,怕是没机会了……” 空荡荡的正德殿有一瞬的寂静,过了会儿,皇帝突然低声道:“恒儿,太子的事……朕其实都知道。” “什么?”赵恒心里一震。 “朕并不糊涂……只是很多事,朕不愿、也不能去追究……”皇帝的神情很是疲惫,眼神却清明,“不论是你母妃当年小产,还是太子病逝……朕都知道……” 赵恒一时不能自制,脱口而出:“那为什么——” “为君之道……便是如此。”皇帝望着赵恒,沉重的目光流露出苍凉的味道,竟让人无言以对,“你会明白的。” 皇帝的话让赵恒一愣,他还尚未来得及反应,只听皇帝又道:“……朕要你答应朕一件事。” “父皇请说。” “无论如何,不可做出手足相残之事。” 赵恒动作一顿,漠然道:“父皇何出此言?儿臣不会……” “朕要你答应朕!”皇帝打断了他,因说得太急低声咳嗽了起来,赵恒忙端来茶杯,皇帝喝水后才好些。 赵恒望向他的父皇,只觉得他似乎变了个人,变得陌生又熟悉,冷漠又亲切,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他们真正靠近彼此了。 他沉默了一瞬,而后低声说:“儿臣答应父皇。” 听到这句承诺的皇帝,露出了一丝仿佛是释然般的笑意,叹息自嘴角溢出。就在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皇上,该服药了。”张全的声音。 张全端着刚煮好的汤药进来,伺候皇帝服下药,尚未退下,就听皇帝低声道:“……张全,把东西给他吧,朕,倦了……” 张全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但很快恢复如常,对侧身睡去的皇帝躬身行了一礼:“是。”说完转身对赵恒恭敬道:“王爷,皇上有一件东西交给您。” 张全走到桌案旁,取出一个长方形的黑色木匣,走回来递到赵恒手中。 “这是什么?” “还请王爷收好,回府后再细看。”张全低垂着目光,不知是不是错觉,赵恒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微妙。 赵恒接过木匣,出了正德殿,只见殿门口守着两个宫女,其中一个他认得,是贴身伺候皇帝的女官。赵恒脚步一停,转头问她道:“听说,今天勤王请了一位民间大夫,来为父皇诊治。” “是。” “那大夫医术如何?” 宫女想了想,道:“那大夫年纪虽轻,看起来却是有经验的,留下的方子也给太医院那边的人看过了,说是没什么问题。” 赵恒若有所思片刻,而后命那宫女将药方抄一份,送到宁王府,说完就离开了。 一个时辰后,赵恒回到宁王府,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放着皇帝交给他的黑色木匣,那色彩显得格外沉重。 他迟疑了一瞬,将木匣打开。 ……当赵恒明白,木匣里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并且接受了事实,他闭上眼睛,心里攀升出一种难言的情绪,似乎觉得荒唐,又似乎只是有点无奈,然而唯独没有一丝一毫本该有的喜悦。 那种心情就好像一个孩子期待一颗糖果,想方设法费尽心机去得到它,当他终于拥有糖果的时候,以为尝到的会是满口甘甜,可事实上却是辛酸和苦涩的味道,然后他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苍白而可笑的。 赵恒怔怔地坐了良久,而后平静地将木匣再次阖上,锁进了柜中。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那把锁永远不会被打开。 经过近一个月的观察,苏岂发现那只灰色的信鸽每隔五日,会停在勤王府南苑,而每到那个时候,凌寒都会避开府里其他人,到那个地方去“取信”,显然,她和王府以外的某个人保持着联络。 如果这一行为并非勤王授意,那他是否知道这件事?而凌寒又为什么这样做?莫非她对勤王存有异心? 凌寒是赵恺的身边人,平素为人和善,在府里极得人心,恐怕很少有人会去怀疑她,除了苏岂这个外人,而如若不是苏岂无意看到了凌寒“取信”的那一幕,他想必也不会有那样的怀疑。 这日凌寒被王府里的事情绊住,一时半会脱不开身,苏岂便独自来到南苑,等了片刻,果然见到那只信鸽。 信鸽的脚上绑了绢条,苏岂见周围没有人影,便取下绢条,打开来只见上面写着:计划有变,见面详谈。 虽然不知所谓的“计划”是什么,但那字迹,苏岂却熟悉至极,绝不会认错,那是赵恒的字。 果然如此……苏岂早就怀疑勤王府里有赵恒的人,因为每当勤王有什么动作,赵恒总能很快得到消息,勤王的心腹有哪些,信任谁排挤谁,赵恒也一清二楚。如果不是勤王府有内应,他不可能洞察到这个地步。 只是他没有想到,赵恒的棋子竟然埋得这么深……听说凌寒是勤王还是皇子、住在宫里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的宫女,那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背叛了勤王,又为什么会背叛他,去帮赵恒做事? 苏岂虽然有诸多困惑,但并未细想,担心凌寒随时会来,便将绢条绑回原处,而后离开南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第36章 苏岂并不想对付凌寒,可是他想知道,赵恒把她安插在勤王府,到底是想干什么。以凌寒的受宠程度,绝不会只是让她打探消息这么简单,他们一定有别的图谋,也就是密信上提到的“计划”。 既然信上说“见面详谈”,那用不了多久,他们一定会碰面,只要盯住凌寒,就不难把事情弄清楚。 赵恺那个瞒天过海的阴谋,凌寒并不知情,也许是出于怜惜,赵恺并不想让她参与其中。那只要凌寒不破坏赵恺的计划,不向赵恒泄密,她是不是内奸,就和苏岂没什么关系了,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转眼十多天过去,凌寒却从未出过王府,苏岂觉得奇怪,又怀疑是不是她已经出去过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这期间他又入了一次宫,借着给皇帝看病的缘由,再次细细观察了皇帝的容颜,甚至记下了他眼珠的颜色。回到勤王府后,为了记住脑中印象,几乎是不眠不休花了三天时间,终于将按皇帝相貌仿制的面具绘完。 勤王府书房的隔间内,苏岂对着铜镜,将面具缓缓贴于脸上,他的动作缓慢而细致,带着小心翼翼。白皙的肤色染上枯黄,年轻的脸在一瞬间苍老,若不是脖颈以下还是原本的样子,活脱脱就像换了个人。 鬼斧神工般的转变,足以让人叹为观止,只是这空寂的小小隔间内,只有他一人而已。 苏岂认真地将调配好的、和面具同色的药油涂在脖颈处,耳后,手背上,所有会暴露在衣服外的地方,那些地方事先都涂了一层像是胶水似的东西,凝固后有细长的褶子,乍一看很像是皱纹。 等到做好这一切,他将染成了灰白的头发梳成皇帝的样式,换了衣服,而后静静望着铜镜里的人。 他的身形原本是比皇帝小很多的,只是皇帝因病消瘦,他又穿着塞了厚棉絮的衣服,倒也看不大出来。 他试着皱了皱眉,努力做出严肃的模样,可是总觉得不对,行为不对,还有……声音也不对。 赵恺坐在书房里,端着杯茶细细品味,听到隔间的门开了便抬起头,看到走出来的人,先是一愣,而后便露出满意的笑容。 “真像……”赵恺起身走过去,站在“皇帝”面前,仔细地盯着他的脸。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因为他从不曾这样正视过皇帝,而尽管眼前这个人并不是真的皇帝,那张脸却实在太像了,像到竟让他产生了某种敬畏。 “王爷。”苏岂一开口,清澈的声音便破坏了那种不怒自威,但他浑然不觉,“易容并非只是简单的改头换面,声音和举止也要和真人无异才行,然而我入宫两次,皇上却一直处在昏迷之中。” “这点你放心,”赵恺说,“本王已经吩咐过在正德殿当值的宫人,只要父皇精神尚佳,便着人通知本王。” 苏岂点点头:“那便好。” 苏岂易容一次并非易事,至少要费两三个时辰,又要不让人发现,因此只能在赵恺书房中秘密进行。 这时天色已晚,有人轻轻敲了敲书房门:“王爷,该用膳了。” 赵恺听出是凌寒的声音,眼中流露出一丝柔情,低声道:“把晚膳送到书房来吧,送两份饭菜来。” “是。” 凌寒走后,苏岂回到隔间,用特质的药液把面具轻撕下来,收进盒中放好,而后用清水洗了脸和手出来,只见赵恺端坐在椅子上,抿着唇神情专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岂猜想他在想凌寒的事——这些天凌寒有意无意的,时常来书房,他因为知道凌寒的身份,所以明白她的意图,可是不知赵恺是否有所怀疑,又是怎么想的。 事实上,赵恺在犹豫,犹豫是不是该把一切告诉凌寒,他当然是不怀疑凌寒的忠诚,只是不想把她拖下水。 万一事情失败,那至少凌寒是无辜的,能全身而退。 这些年他从未隐瞒过凌寒什么事,唯独这一件从头到尾没让她知道,虽然凌寒嘴上没有说,但赵恺能感觉到她是有些失落和伤心的,可是比起让她伤心,赵恺更不愿让她插足此事,承担危险。 “王爷是否在想,把一切都告诉凌姑娘?”苏岂漠然的声音响起,赵恺转头看他,只见他喝着茶,目光都未动。 赵恺对凌寒的感情,自然是不方便说,只是道:“凌寒跟随本王多年,即便是告诉她,也无甚关系。” 苏岂动作一顿,而后放下茶杯,转头冷冷道:“王爷难道觉得,跟随多年的人,就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了?” 赵恺自接触苏岂以来,见到的一直都是他温润平和的那一面,即便偶尔有些冷淡,也不失礼貌。他第一次听到苏岂用这样的语气和神情说话,像是一把封在鞘中多时的匕首,忽然间出鞘,露出了锋芒的一角。 赵恺皱起眉,敏锐地问:“你想说什么?” 苏岂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谨慎地决定着什么,直到赵恺露出一丝不耐,他才抬头缓缓道:“前些天,我无意中发现,凌姑娘似乎与一个人关系密切。” “……谁?” “宁王。” 赵恺一愣,而后怒然拍案道:“胡说!” 苏岂早知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惊慌,望着赵恺平静道:“是不是胡说,王爷一查便知。” 那只信鸽并不代表什么,但是只要勤王有心去查,凭他的手段,不可能查不出一点凌寒和宁王府通信的证据。 “我不会去查她……”赵恺压抑着怒气,盯着苏岂的目光凶狠得仿佛要吃了他,“我相信她,绝不会去查她!” 赵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愤然地拂袖而去。 苏岂望着他离开的身影,眼中露出嘲讽的笑意。赵恺性格多疑,若是没有人告诉他凌寒有问题也就罢了,可他现在知道了,又怎么可能不去查……就让他看看,在赵恺心里,对凌寒的感情,和对皇位的渴望,孰轻孰重吧。 午后阳光正暖,勤王府凉亭中,一抹紫色的身影柔婉绰约,曼妙的琴音自她手下逸出,汇成清丽动人的曲子。 凉亭不远处,身着玄色锦袍的男人冷冷望着女子,以往的温柔神色都在眼中褪去,剩下的是犹疑和心痛。 他不相信凌寒会背叛他,可是他的计划,容不得一丁点失误……如果凌寒真的在骗他……赵恺挣扎良久,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招来贴身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侍卫领命退去,赵恺却怔怔望着女子,心里思绪万千。 这一切凌寒是不知道的,三天后她出府办事,在京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了一段路,而后拐进了偏僻的小巷。 小巷中有一个冷清的茶馆,几乎没什么人在里面,茶馆主人见到凌寒便熟络地笑道:“姑娘里边请。” 凌寒跟那老板走进上座,珠帘落下,老板为她沏了壶龙井,道:“姑娘还请在此稍待片刻。” 凌寒点点头。 不多时珠帘被掀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在凌寒对面坐下。男子穿着黑色劲装,面容刚毅。 “秦大人。”凌寒挽起袖子,为秦苍倒了杯茶,“我不便在此多留。宁王信中说‘计划有变’,不知是什么意思?” 秦苍低声道:“王爷原本答应姑娘,事成之后,勤王的性命便交给姑娘。如今情况有变,恐怕要失信于姑娘了。” “你的意思是,事情结束后,我不能杀了赵恺。”凌寒镇定地问,“为什么?” “王爷答应了一个人,无论如何不能杀了勤王。” 凌寒沉思片刻:“那个人莫非是……皇帝?” 秦苍早知凌寒聪明,因此并不惊讶她能猜出答案,只是道:“还望姑娘谅解。” “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凌寒站起身,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便是不能杀了赵恺,我也不会反悔,宁王可以放心……更何况,留下他的性命,对他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凌寒在赵恺身边那么多年,对男人了若指掌,按他的性格,若是不能夺得皇位,又怎么甘心继续做一个王爷。 他必会一战再战,即便是鱼死网破的结局,也在所不惜。 凌寒悄悄离开了茶馆,却没注意到她身后始终跟着一个人影,那人影并未继续跟着她,而是在茶馆门口暗中等待片刻,直到身着黑衣的男子也走出,确认了他的身份,这才迅速朝勤王府走去。 “属下并未看错,凌姑娘,确实是与宁王府的人见了面,那人是宁王的得力手下——秦苍。” 赵恺听着侍卫的汇报,阴沉着脸并无反应,半晌后突然狠狠一挥手,将桌上的笔砚全部扫在了地上。 那侍卫一惊,迅速垂首跪在地上,赵恺却不发一言,若是他抬头,便会发现赵恺此刻的眼神极其阴鸷。 书房安静得可怕,侍卫背后全是冷汗,跪了足足有一刻钟,这才听到赵恺冷冷道:“你去,把凌寒叫来。” 那侍卫仓皇地退了出去,赵恺却抑不住自己的滔天怒意,气得眼睛都泛出血色,他根本没有想到凌寒真的会背叛他,他全心全意地信任她,宠爱她,她却和赵恒勾结在一起!为什么! 如果不是苏岂告诉他,他竟然还被蒙在鼓里,何其可笑…… 凌寒来到书房,只见赵恺面色阴沉地坐在桌前,又像是被谁惹了,她习以为常,便关上门走过去,打算软言相劝几句。 “王爷……” “站住。”赵恺抬起头,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无情,若是细看,甚至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凌寒一怔,在原地停住,秀气的眉轻轻皱了起来,赵恺从未这样对待过她,他的怒意倒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赵恺望着凌寒的表情,眼神更沉,低声问:“你方才去哪了?” “去府外置办一些杂货,怎么了?”凌寒未曾想过赵恺会怀疑她,因此回答得也镇定,“王爷……出什么事了?” 赵恺走到凌寒身前,他比女子高出大半个头,气势逼人,又是带着愤怒,凌寒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那一步却激怒了赵恺,他以为凌寒是心虚了,心中大为光火,厉声问:“只是去置办货物?” 凌寒愈发不明所以,却也的确有些紧张,咬了咬唇:“不然还能做什么……王爷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恺忽然伸手猛地扼住女子的喉咙,眼神阴狠地瞪着她,一字一句问:“你为什么会和秦苍见面?” 凌寒被掐住脖子,那双手坚固如铁,没有一丝放松和怜悯,她感受到一种窒息的疼痛,然而在听到赵恺的话后,心猛地一凉,那种疼痛和窒息反而淡去了。 “呜……” 她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无从辩解,也不需再辩解,赵恺发现,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就是他所知道的那样。 “为什么……为什么!”赵恺的手越来越用力,愤怒的火焰吞没了他,让他真的想杀了眼前的女子。 凌寒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无法呼吸,阵阵晕眩,在黑暗彻底到来之前,掐住她脖子的手却忽然松了。她猛地跪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还没缓过气来,赵恺却一把把她拉起来,又狠狠一巴掌把她打回地上。 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唇齿间的血腥味,凌寒看着赵恺盛怒的模样,忽然笑了,解释的话也咽了回去。 她原本还想辩解一番挽回赵恺的信任,却忽然发现,就这么承认,也足以给眼前的男人一个沉重的打击。把真相说出来,然后看看这个男人的表情是什么样的,让他知道这一切折磨都是他应得的。 “你笑什么——”赵恺咬着牙,蹲下身盯着凌寒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背叛我?我对你不够好吗?” “你对我是很好。”凌寒的声音温柔依旧,只是无端得听起来有些冰冷,“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对别人太过无情。” 赵恺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赵恺,你还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跟着你的?”凌寒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是我十四岁的时候。” 赵恺一个失神,仿佛突然回忆起往昔片段,穿着粉裙的女孩子,笑靥如花,眼眸灵动,那时她还很小,却已十分美丽。 “可是在我十四岁被分入你的宫中,做你的贴身侍婢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你……你还记得一个叫婉仪的宫女吗?” “婉仪?”赵恺似乎有些许印象,但是却想不起来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一定不记得了。”凌寒淡淡道,“那时你也不过才十五六岁,一次酒后乱性,就强要了那个宫女。” “没过多久,那宫女怀孕了,她去寻你,你却没理会她。后来这件事被你的母妃知道了,你猜你母妃做了什么?” 赵恺没有说话,但他多少已经知道那宫女的结局了。 “你的母妃,为了不让人知道这件事,偷偷地将她送出宫,然后赐了她一瓶毒药……一尸两命。”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恺问。 “那个宫女,本名叫凌音,婉仪是她伺候的嫔妃给她取的名字。”凌寒说,“她是我的——姐姐。” 赵恺蓦地一愣,森然的目光注视着凌寒,似乎一时很难接受她的话。这样一段几乎都不在他记忆中的过往,竟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如你所见,我的确和宁王勾结。事实上,当你和宁王不和后,是我主动去找了宁王,他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凌寒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赵恺愤怒得几乎不能自制,她的意思是说,她从始至终都想着如何报复他! 赵恺猛地站起身,闭上眼睛,似乎是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然而当他睁开眼睛,眸中的神色却愈发冰冷。 “来人!”守在书房外的侍卫推门而入,赵恺连一眼也没有看凌寒,背过身命令道,“把这个女人关起来。” 那侍卫并不明白情况,只是见凌寒颓然坐在地上,半边脸颊都是肿的,显然是触怒了王爷。 可是凌寒在王爷面前一向得宠,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他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见赵恺转头厉声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 “是!” 凌寒被那侍卫拉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却忽然停下,低声道:“赵恺,你不如杀了我。” “我知道你想死。”赵恺冷笑,“可是没那么容易。” 一夜之间,凌寒突然成了勤王府的阶下囚,没有人知道她因何触怒了勤王,只是所有在赵恺面前提到凌寒的人,都被狠狠责罚了。 苏岂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听说这件事,他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赵恺没有杀凌寒,可见还是对她有情。 又过了几日后,宫中传来密报,说是皇帝近几日清醒的时候居多,赵恺得到消息后,便再一次带苏岂入了宫。 皇帝虽是清醒,可毕竟虚弱无力,说不上几句话,苏岂只是略微诊治了一番,皇帝便说倦了。 赵恺和苏岂退出正德殿,张全送他们二人到殿外,赵恺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对苏岂道:“方才那人叫张全,是伺候了父皇几十年的老人,忠心得很,旁人也就算了,只是他,务必要瞒得过。” 苏岂思索片刻,道:“皇上的声音我已记下,只是他平日的一些习惯喜好,王爷还需尽可能多的告知我。” “这好办,回头我命宫女仔细和你说。”赵恺顿了顿,见苏岂似乎欲言又止,便问,“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苏岂迟疑了一瞬,低声道:“我方才替皇上诊脉,皇上的气色虽比前些天好,脉象却更弱了。” 赵恺皱眉:“什么意思?” “皇上恐怕很清楚自己的情况,早已无心诊治……”苏岂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王爷最好做好准备。” 赵恺和苏岂二人前脚刚离宫,立刻便有人去宁王府禀告。赵恒听着消息,思虑颇深。 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苏岂已经入了三次宫,先前他开给皇帝的那张方子,命人查过,说是只是养生的药方。 苏岂看起来并不能治好皇帝的病,那他如此频繁地入宫是为什么?还有凌寒的事,和苏岂有关系吗? 赵恒理不清头绪,却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关系,尚且来不及细想,就听见下人禀报说静王和韩将军到了。 赵恒、韩修和赵怡三人坐在书房内,赵恒喝了口茶,低声说:“今日我找你们来,是有些事想同你们商量。” 韩修疑惑地望着赵恒,赵怡则转着茶杯不语。 “我在勤王府有一个内应,叫凌寒,可是昨日我得知,她被勤王关起来了。”赵恒缓缓道,“我怀疑这件事……和苏岂有关。” “什么?”韩修满脸困惑,他甚至不知道苏岂的身份,和他与赵恒的纠葛,只知赵恒把人送回扬州了。 他为此还追问了赵恒一段时间,赵恒却一口咬定是因为柳缙珩。可是现在,怎么这件事又和苏岂扯上关系了? 赵怡是知情的,因此与韩修的反应既然不同,严肃地望着赵恒,问:“他怎么会在勤王府?” “我送他回扬州没几天,他就回了京城,然后去了勤王府。”赵恒冷冷道,“现在他是赵恺那边的人。” “我就说他留不得。”赵怡瞪着眼睛。 韩修总算是有所察觉,知道他们有事瞒着自己,脸上表情也不大高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恒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韩修听完后沉默良久,反而对赵恒说:“这件事,本来就是你的不对。” 赵恒一愣,没想到韩修会指责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苦涩地笑了笑。 “我原以为他对你冷淡,只是因为你强迫他,可没想到你还杀了人家师父,那就怪不得他对你是那个态度了。” 韩修想到少年漠然的神情,又想到当日赵恒在酒楼喝醉,无奈而绝望的模样,不由一阵沉默。赵恒也是无言以对。 “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赵怡对赵恒道,“苏岂在勤王府,想干什么?或者说,他会怎么帮赵恺?” “他会易容,自然是防不胜防。”赵恒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这些天,苏岂多次入宫,以大夫的身份给父皇诊治,可是坦言说,父皇已经……回天乏术,他应该治不好父皇,那为什么还一直入宫?我有些想不明白。” “或许他入宫不为治病,而是另有原因。”韩修道。 “应该是这样。” 这时,一旁的赵怡却忽然问:“苏岂的易容术,有多精湛?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以假乱真。”赵恒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有一个暗卫名唤云椹,他易容成云椹整整两年,没有人发现。” “什么?”韩修哑然。 赵怡并未露出多少惊讶的神色,表情反而更加凝重了,过了会儿他迟疑着道:“如果苏岂的易容术真的能以假乱真,那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赵恒示意他说。 “勤王生性贪婪无情,他对皇位的觊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的事……他更是不顾丝毫兄弟之情。我在想,他既然不顾兄弟之情,又是否会顾及父子之情?他既然能谋害兄长,又有什么行径不敢做呢?” 赵怡停顿片刻,继续道:“据你所言,五年前他就请苏岂的师父去京城相助,那他当时必然是已经有所计划。可是因你的插手,俞见柏身亡,这个计划被打乱了,但他显然并未放弃,所以苏岂去了勤王府,很快便得到了重用。” “你是说……” “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易容师,而他想要皇位,那么最快、也是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这个易容师易容成皇帝,名正言顺地传位给他!” 赵怡说完,赵恒和韩修都沉默了,这个推想虽然惊人,然而细细思索,却的确是最简单也最合理的真相。 如果真相是这样,那苏岂三番两次进宫就说得通了——既是易容,他一定要熟悉皇帝的容貌才行。 “如果赵恺真的是这样打算的,那他恐怕已经在准备了,一旦万事俱备,他就会立刻出手。” 赵怡点点头。 赵恒转头道:“韩修,我恐怕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 “备兵。” 第37章 韩修回京时带了一支三千人的精兵,驻守在城外,直接听命于他,赵恒将自己的亲卫队也交给他调遣。然而勤王在京负责的是皇城的护卫工作,他手下可用的士兵至少也有两千人,更不必说他在江湖中有自己的势力,暗地里不知蓄养了多少兵力。 韩修与赵恒商议后,决定再从北境调两万兵马回京,以备不时之需,只是调兵需要时间,怕就怕勤王下手太快。 韩修擅自调兵本来是于理不合的,然而如今皇帝病重,朝中局势紧张,自然没有人会去找他的麻烦。 赵恒手中还有一张王牌,但按如今局势,那张牌只能在战胜时拿出,否则勤王一旦发动兵变,而他们又没有万全的准备,必会殃及无辜。 那日部署完成后,韩修离开前问赵恒:“无论勤王的计划是否成功,苏岂都会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你会救他吗?” 赵恒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根本不可能放任那个少年自生自灭,看着他陷入危险而无动于衷。 “若是他最后依然落到你手里,我希望……你能放了他。”韩修道,“放他走吧。” 赵恒闻言沉默良久,最后才低声道:“我已经给过他一次离开的机会,是他自己选择回来。” 韩修看了一眼赵恒,只见他神情漠然,而他熟悉这个男人,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非常难过的。 韩修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原本想要劝说的话也咽进了喉中。 苏岂用了五天时间,终于将易容所需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他不仅要把自己易容成皇帝,还要把皇帝易容成“俞大夫”,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皇帝送出宫,彻底替换成另外一个人。 勤王一直在等他,而他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那日入宫,他就发现皇帝的身体早已衰败到了极点,随时都可能撑不下去,如今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用珍贵的药材吊着命,即便如此,最多恐怕也只能再坚持半月。 勤王其余事宜都已部署完成,只要他这边一完工,不论皇帝情况如何,都可以立刻开始计划。 苏岂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收到勤王仓促间从宫中传来的消息时,还是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那日勤王如往常一样入宫探视,偌大的正德殿中只点了几盏灯火,张全侍立在龙床边,幽幽火光映在他神情凝重的脸上。 宫女小心翼翼地把汤药端来,赵恺接过药碗,张全便躬了身子凑到皇帝耳边道:“皇上,药已经端来了。” 皇帝仿佛昏睡着,叫了两声都不见动静,张全又凑近了些,喊了好一会儿才见他睁开眼睛。张全连忙将皇帝稍稍扶起来些,让他倚着自己的手臂,然后示意勤王靠近些,把药喂进皇帝嘴里。 开始的时候,皇帝还能小口把药咽下去,后来不知怎么的,猛地咳嗽了两下,忽然就把先前喝下去的药全吐了出来,那些呕吐出的汤水里还夹着血。赵恺一惊,失手摔了碗:“父皇!” 皇帝的表情十分痛苦,喉咙里发出仿佛困兽般的哀鸣,他用手紧紧攥住赵恺衣袖,眼神却空洞而无神。 “皇上!”张全颤抖着手,眼神里尽是慌张,愣了一瞬才厉声朝外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宫人们顿时乱作一团,好几个太监跑了出去,张全焦心不已,走到正德殿门口去等候太医。 皇帝依然紧紧抓着赵恺的衣服,用力到整个人都在发着抖,赵恺望着他的脸,只见他眼神始终一片混沌,像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神智。突然间,他似乎恢复了意识,眼神汇聚到一处,转头盯着赵恺。 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清醒,他哆嗦着嘴唇仿佛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手上更用力了。 赵恺看着皇帝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皱起眉头,片刻之后,皇帝的手渐渐松开了…… 伴随着那只手的垂落,皇帝眼中生命的光彩彻底消失,脸上再没有一丝表情的变化,也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赵恺一怔,侧过身子挡在皇帝身前,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地伸出手,轻轻放在皇帝的鼻下…… 什么也感觉不到。 没有呼吸…… 赵恺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快就死了,会死得这么突然,他以为至少还有六七天的时间。望着皇帝面无表情、睁大双眼的脸,赵恺竟突然有种深深的恐惧,有种什么东西从手中溜走的错觉。 然而很快的,他便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眸中闪过一抹寒意,先是俯身佯装在听皇帝说话,而后便抬头对几仗以外的宫人冷声道:“皇上吩咐,全部退出正德殿!” 宫人们唯唯诺诺地退出去了,走到最后的一个宫女被赵恺喊住,命令道:“你去勤王府传俞大夫入宫,要快!” 那宫女刚领命匆匆奔走,便听得赵恺复又喊住她道:“——提醒俞大夫,别忘了把救命的药带上!” 正德殿外,张全见宫人们全都退了出来,听说这是皇帝的命令,便没有说什么,只是心中有些担忧和不解。 殿外人来人往,那个奉赵恺命令传信的宫女悄悄离去,并未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不多时太医们奉命匆匆赶来,那些年过半百的老者们急得气喘吁吁,满面通红,张全敲了敲大门扬声道:“皇上,太医求见!” 正德殿里一片沉寂,就在张全急得满手热汗的时候,勤王中气十足的声音才传来:“让他们在殿外候着。” 太医们闻言面面相觑,继而询问地望向张全,而张全也是一脸不明。皇帝的情况有多危急,他方才在殿中看得很清楚,如今太医来了,却为何不赶快让他们进去?皇帝病重至此,还有什么话非得和勤王单独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太医们急得团团转。 张全眯着眼睛沉思片刻,忽然将一个刚才退出来的宫女拉到旁边,压低声音问:“殿里情况究竟如何?” “奴婢不知……”那宫女战战兢兢道,“皇上突然吩咐让我们都出去……” “你听清了?是皇上吩咐的?” 那宫女愣了愣:“勤王殿下说,是皇上吩咐的……” 张全眉头皱得更紧了,盯了紧闭的正德殿大门半晌,忽然疾步走过去,对里面高声道:“皇上,龙体为重,还是先让太医们入殿为您治疗吧!” 殿内赵恺听到张全的话,冷笑了一声,没有答话,心想谅他们也不敢硬闯进来,他必须等到苏岂入宫。 成败在此一举。 龙床上皇帝的眼睛还睁着,那表情多少带了点不甘心的味道,赵恺俯视着那张脸,刹那间对眼前的人——既是天下的君王,也是他的父亲,充满了怜悯。他松开身侧攥着拳头的手,抚过皇帝的眼睛,终是让他瞑目了。 张全等了半天也不见回应,心中的疑虑更甚,他是不可能擅闯皇帝寝宫的,这个天下能擅入正德殿又能与勤王抗衡的人,恐怕就只有一个……张全挺直了背脊,转身对一个小太监低声命令道:“去宁王府,请宁王速速入宫来。” 他把话说出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内心刻意压抑的恐惧,原来是如此庞大,他不禁在心里苦笑。 其实不必张全传话,赵恒也知道勤王已在宫中待了近三个时辰,只是张全的传话让他更确信事情有变。 宫中消息传来的同时,他收到了另一条来自暗卫的密报,说是勤王府后门驶出一辆马车,如今正急急地往皇宫的方向去,马车上坐的似乎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赵恒听后脸色一变,立刻招来另一个暗卫,命他将人拦住。 那个暗卫叫云十,正是苏岂孤身去扬州时奉命跟住他的暗卫,赵恒唯恐他把人跟丢,告知过他苏岂会易容,因此他是宁王府里为数不多的、对少年的真实情况有所了解的人。 “决不能让他们入宫。”赵恒盯着云十的眼睛,缓缓道,“你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务必把人带回来。” “是!”云十单膝跪地道,“属下定不辱命!” 宫中情况有异,而苏岂又急于进宫,赵恒很轻易便推测出事情的缘由。云十走后,他又命手下去给韩修送了信,简单地说明了如今情况,让他立刻带兵围住勤王府,希望以此可以制挟住勤王。 待做完这一切后,他坐回桌案前,将皇帝先前交给他的木匣从上锁的柜中取出,然后带着它离开了宁王府。 半个时辰前,苏岂听到勤王府中下人说,勤王命他带“药”入宫,很快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并不觉得惊讶,因为皇帝的脉象确实早已经非常危险。他收拾好东西,便上了勤王为他备好的马车,一路向皇宫驶去。 马车颠簸前进,中途忽然停了一下,苏岂觉得奇怪,正想掀开车帘看一眼,马车又缓缓地向前走了。 走了很长一段路,却依然未到皇宫,苏岂心中生疑,将车帘掀开一点,却发现驾车的根本不是先前的车夫! “你是谁?” 云十驾着车转头一看,对上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心道不好,连忙将马车停下。苏岂一言不发便要下车,他不敢硬拦,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纠结了一瞬,终于咬牙一记手刀劈在苏岂颈后,将人打昏过去。 第38章 韩修收到赵恒的信后,立刻带了一队士兵赶到勤王府,却发现赵怡竟已经等在那里了,身旁有两个侍从。韩修猛地勒住缰绳下马,皱眉望着身前儒雅的青年:“你怎么得的消息?来干什么?” “我的消息会比你晚么?”赵怡也不看他,语气淡淡的,“你下令吧,我为什么在这里,过会你就知道了。” 韩修虽然疑惑,但并未多问,一声令下,他所带的士兵就将勤王府团团围住。府中侍卫拔刀对抗,一场混战后,很快被训练有素的精兵制住,前后但凡可以进出的门都有人把守住,王府里不论是谁一律都没有办法出去。 勤王府总管得知此事,想阻止却毫无办法,谁也没想到,韩将军和静王趁勤王不在的时候,竟敢在勤王府如此挑事! 侍卫队长前来请示韩修,下一步该如何做,赵怡却忽然道:“搜府吧。” “搜什么?”韩修问。 赵怡想了片刻,道:“……逃犯。” “逃犯?”韩修拉过赵怡,低声问,“到底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搜什么逃犯?逃犯又怎么会在勤王府?” “……是没有逃犯。”赵怡波澜不惊道,“但是勤王府有样东西,必须搜出来不可,你就搜吧。” 韩修无法,只好命士兵分成小队开始搜查王府。 此时的赵恺并不知道,苏岂已经被人在半路带走,不可能如期入宫了。正当他等得心烦意乱时,正德殿的门忽然又被敲了两下,这两下敲得不轻,赵恺一下子心头火起,走过去猛地打开了大门。 出乎他意料的,门外站着的竟是——赵恒! 赵恺凌厉的目光一下子望向张全,却只见这个跟随皇帝多年的宦官目不斜视,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宁王。”赵恺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门口,防止赵恒突然有什么动作,“宁王如此匆忙入宫,有什么事吗?” “来探望父皇罢了。”赵恒脸上神色笑意全无,眼底一片冰寒,“不知父皇现在情况如何?听说我身后的这些太医,已经在殿外等了好几个时辰了,父皇为何不宣召他们?” “父皇说,此刻他不想见任何人。”赵恺望向那些太医道,“父皇身体无碍,各位不不必在此苦等了,先回去吧。” “那可不行。不亲眼见到父皇龙体无恙,太医们想必也不会安心,还是让他们进去看看吧。” 赵恒说着便要强行闯入,却被赵恺用手一拦,随后用力扣住他肩膀,怒道:“父皇已说了此刻不见人,宁王难道想抗旨吗!” 赵恒和赵恺彼此对视,两人眼睛里都有怒意,气氛剑拔弩张,一帮太医干站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宫人们则早就低下头不敢再看,似乎只有张全一人沉着脸,笔直而沉默地伫立在旁望着他们。 赵恒倏然冷笑一声,打开赵恺的手,提步便要往里走,赵恺怒道:“来人!宁王公然抗旨,还不将他拿下!” 禁卫军本就属勤王管辖,统领更是他的得力手下,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宫中即便是张全,也不会轻易开罪赵恺的原因。更何况如今皇帝已经无力主事,整个皇宫的生杀大权都落在了赵恺手中。 禁军统领得令后,立刻带了一群侍卫上前,硬生生拦住了赵恒:“还望宁王不要轻举妄动!” “哼……”赵恒瞥了那统领一眼,目光让人心中发凉,而后他竟然真的退了两步,转头嘲弄地对赵恺道,“勤王如此阻拦于我,莫非这正德殿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赵恺面无表情:“宁王想多了。” “也罢,本王可以不进去。”赵恒视线越过赵恺,望向太医队列中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郑太医是太医院掌事,本王信得过你,不如就请你替本王进去看看,父皇此刻的情况到底如何。” 那郑太医踌躇着:“这……”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匆匆跑过来,低声对赵恺说了什么。赵恺听完后脸色大变,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阴狠,瞪着赵恒,声音里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宁王,你竟敢擅自命人搜查勤王府,是想造反吗!” “想造反的不是我,是你——赵恺!”赵恒面无惧色,却是忽然转过头,对着那帮太医说,“不瞒诸位,本王收到勤王意图谋反的密报,担心父皇安危,这才匆匆进宫,同时命人彻查此事。搜查勤王府只是不得已的做法,若不如此,恐怕找不到证据啊。” 赵恒的目光紧紧盯着郑太医,那郑太医别无他法,只得哆嗦着回应:“即便如此,这也太……” “诸位也看到了——”赵恒打断了那太医的话,“本王不过想入殿探视,勤王便百般阻挠,而自午后开始,除了勤王,便没有一人进入过这殿中,安知父皇现况如何?若有人真的做了逆谋犯上之事,只怕是不想让人知道!” “赵恒!”赵恺狠狠一甩袖子,怒道,“你不要信口雌黄!若父皇同意,本王定会让你们入殿探视,可如今父皇既然说了不见人,本王就绝不会让你们进去。你若是执意抗旨不遵,就休怪本王不客气了!至于你说的什么谋反,哼……简直是一派胡言!没有证据还是不要乱说话的好!” “证据很快就会有了。父皇的旨意不过是勤王一面之词,清者自清,勤王如果行事光明磊落,为何不能让人入殿查看?若皇上真的安然无恙,事后怪罪下来,责罚全由本王一力承担!” 赵恒说完,凌厉地望向那太医,道:“郑太医,有劳你了。” 在赵恒逼人的目光中,那郑太医只得缓缓走到殿门口,赵恺向那禁军统领使了个眼色,后者刚想阻拦,不防赵恒突然一个闪身,动作迅速地把他腰间佩剑抽走了! 那禁军统领还未回过神,就见赵恒手中的利剑已经直指勤王心脏! “勤王还是不要亲举妄动的好。”赵恒语气冰冷,持剑的手稳稳定在空中,“如今皇宫已被韩修的三千精兵包围,若是那些精兵与宫中禁军厮杀起来,只怕是要血流成河了,这难道是勤王想看到的吗?” “你敢——”赵恺气得双眼通红,手都在微微颤抖,“赵恒,你带兵包围皇宫,又如此威胁本王,是想逼宫吗!” “是本王要逼宫,还是勤王谋害了皇上,待太医入殿查看之后,自会有定论!” “你——” 那郑太医颤巍巍地进了正德殿,赵恒冷冷注视赵恺,看着这个年过而立的男人面露不甘,心中闪过一丝快意。 “皇兄,你已经输了。”赵恒用低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等的人,他不会来了。” 赵恺震惊地抬起头,与此同时,正德殿中传来那老太医的一阵哀呼:“皇上——” 所有站在正德殿外的人均是一颤,再愚蠢的人也隐约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甚至有胆小的宫人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没过多久那老太医跌跌撞撞地从殿中跑出来,神情悲恸,猛地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道:“皇上、皇上——驾崩了!” “皇上!”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宫人和太医都跪了下去,悲伤的哭泣声渐渐响起,张全跪在地上,刹那间红了眼眶。 赵恒的手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抖,随即冷声对赵恺道:“勤王,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恺尚未来得及开口,忽然一个侍卫跑到赵恒近前,跪地道:“王爷,韩将军手下士兵在勤王府中搜出龙袍、冠冕等物,特来禀报!” 那侍卫声音洪亮,旁边太医和宫人们听到他的话,皆是兀自不可置信,更有甚至发出低低的惊呼声。 赵恺闻言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什么,盯着赵恒的脸,片刻后忽然笑了:“哈……赵恒,我真是小看你了!” 赵恒神情漠然:“人证物证俱在,勤王,你谋反的罪名是跑不掉了。” 同一时刻的勤王府外,赵怡命令那些士兵,将王府内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私藏龙袍是大罪,如果勤王谋反的罪名落实,那不仅是他,还有他府里下人的命运也堪忧。 韩修和赵怡先行离去,龙袍被搜出的那一刻,韩修就明白了赵怡先前的话,那件龙怕恐怕并非勤王的东西。 这样的栽赃嫁祸的确有力,可是却会连累勤王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韩修叹了口气,突然间觉得皇权争斗,实在牵扯害苦了太多无辜的人。 “勤王私藏龙袍在先,谋害皇上在后,其心可诛!”赵恒瞥了一眼那禁军统领,厉声道,“禁军的职责何在!还不将他拿下!” 那禁军统领自是不想听赵恒的,刚面露犹豫之色,望见赵恒嘴角一抹冷笑,心中一凉,旋即一阵剧痛袭来! 只见赵恒反手便将手中利剑刺入那禁军统领腹中,片刻后又狠狠将剑拔出,炽热的鲜血顿时洒了一地!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变故震慑到了,直到那个禁军统领软软倒在地上,他身后的一干禁卫军还目瞪口呆着站在原地。 “拒不从命者,与勤王同罪——”赵恒望着剩余的禁卫军,“还愣着干什么?” 第39章 那些禁卫军这才回过神来,一拥而上将勤王制住,勤王倒也未多挣扎,束手就擒,只是脸色阴沉得可怕。待一切几乎尘埃落定后,赵恒这才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明黄色的锦缎,似是——诏书。 “其实不久前,父皇曾交给本王这张诏书,如今却是遗诏了。”赵恒将诏书递给张全,示意他念出来。 张全接过诏书,面色镇定地打开,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登基三十年有余,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予凉德所致也。今朕自知大限将至,遂传位于宁王赵恒。宁王仁孝,善辅导之,谨记公四海之利,一天下之心,体群臣而子庶民,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宽严相济,经权互用,以图国家久远之计,则朕余愿已。钦此。” 张全念完后,正德殿外一片寂静,静默无声,半晌,勤王突然发出了仿佛是自嘲般的大笑。 “原来他到底是向着你的……”他瞥了赵恒一眼,淡淡道,“你为何不早拿出来?” “你觉得呢?” “哈……”赵恺长长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不欲再说,或者说,他是不想承认自己真的彻彻底底的败了。 赵恒选在最后亮出这张诏书,既是怕他反咬一口质疑诏书的真实性,更是一种羞辱,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赢了他,这和皇帝的旨意没有任何关系。 赵恒令那些禁卫军将勤王收监,如何处置还要和朝中大臣商议后才能定夺。勤王被带走后,赵恒独自走进正德殿中。 皇帝安安静静地躺在龙床之上,双眼紧闭,面容憔悴而枯槁,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像所有死去的人一样。 赵恒缓缓在龙床边跪下来,触摸到皇帝放在身侧冰凉的手,良久地沉默。他发现自己忽然不恨眼前这个男人了,在他死去的这一刻,过去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他忽然就原谅了他。 赵恒独自在殿中待了很久,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张全还伫立在殿外,眼中的悲伤是非常明显的。 “照看好父皇……的遗体。”赵恒说。 张全哑着嗓子:“是。” 此时的赵恒并不知道,苏岂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回到宁王府,而是阴错阳差地让自己身陷天牢之中。 数个时辰前,云十架车往与皇宫相反的方向走,车中载着昏迷的苏岂。云十把人打昏时没敢下重手,因此苏岂很快便自己醒了过来,这次他并没有轻举妄动,唯恐车外的男人察觉,再把他打昏一次。 马车最终在一处地方停下,苏岂想了想,干脆闭上眼睛装晕。云十掀开车帘见苏岂还昏迷着,便放下心来。 车里还放着苏岂易容所准备的木箱,那是绝对不能让人发现的,云十想了想,决定先把那箱子处理了。 云十本打算速去速回,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苏岂其实早已经醒了。云十抱了箱子走后,苏岂立刻下了马车,这才发现马车停的地方,竟是宁王府后门!但他来不及细想那个男人与宁王府的关系便匆匆离开了。 半刻钟后云十回到原地,却发现马车里空空如也,苏岂不见了。 苏岂逃离马车后,直奔位于城南的勤王府,好在两地相距并不算太远,很快也就到了。此时的勤王府已经乱成一片,士兵们奉命将勤王的家眷、府中的下人分批押往天牢,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韩修和赵怡早已离开,王府外只剩一个韩修手下的副官在善后,指挥着那些士兵。 苏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拉住一个看热闹的男子道:“这位大哥,请问勤王府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那男子道,“听说那从北境回来的韩将军,突然就带兵搜查勤王府,结果竟然搜出一件龙袍,好多人都看见了……”他压低声音,“还听说勤王密谋造反已久,不知是不是真的。” 苏岂心中一凉,无措地怔在了原地,他抬头往王府的方向望去,只见最后一批下人被带出来,其中竟有一个是他认识的。 那是每日负责给苏岂送饭的小厮,叫青儿。那青儿生性胆小,被士兵推搡了一把,便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抬头忽然眼尖地看见了人群中的苏岂,简直像看到了救星似的,傻傻惊呼了一声:“俞公子!” 苏岂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只想低头不动声色地混出人群,却不防韩修手下那副官是个精明的人,迅速用佩刀拦下了他。青儿被押到前面,那副官指着苏岂问他:“你认识他?他是勤王府的人?” 青儿似乎终于意识到他害了苏岂,有些愧疚地垂下目光,却不敢不说实话:“是……是王爷的客人。” “既是如此,一并带走。”那副官挥手招来两个士兵,将苏岂也扣住了。 天牢这样的地方,关的一般都是朝廷重犯或是死囚,很多人一关就是一辈子,很难再有出去的机会。 天牢四季阴寒潮湿,牢中的囚犯大多是病死的,死在残酷刑罚之下的也不在少数,黑暗中痛苦的哀嚎,鞭子的抽打声,墙壁上斑驳可怖的血渍,即便是有人侥幸获释,那段牢狱经历也将成为他们一生的噩梦。 苏岂从未坐过牢,甚至自俞见柏收留他后,就没有吃过什么苦,然而身处简陋的牢房,他却镇静自若。 他在思考勤王的事……勤王密谋确有其事,但没这么容易败露,而王府中搜出龙袍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相信勤王会蠢到把证据留给别人搜查,这一切就像是设计好了似的。 没人能料到皇帝会在这一天病逝,但是要栽赃嫁祸却是非常容易,只是时机要对……赵恒怎么会把时机算得这么准,就好像他知道勤王的计划,于是将计就计把勤王困在宫中,把他拦在半路,同时命人去搜查勤王府。 查出来的龙袍只是欲加之罪,单凭皇帝的死,赵恒就能想方设法给勤王扣一个弑君的罪名。 但是赵恒是怎么做到的,如果不是什么都知道,他怎么可能会派人去拦马车……想到这里,苏岂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苏岂在换囚服的时候,就莫名挨了狱卒几鞭子,此刻伤口疼得厉害,然而比起那次鞭刑来说还是好些。 和他关在同一间牢房里的是个粗犷大汉,那人衣衫脏乱胡子拉碴,眼神有些浑浊,显然是在牢里待了不少时候了。苏岂没理他,独自坐在角落中,那汉子却一直盯着他看,目光里竟有种贪婪。 差不多到了晚上的时候,狱卒从铁栏杆里塞了两份饭菜进来,没有恶劣到馊掉的地步,但实在算不上好,而且分量少得可怜。 那大汉显然饿得不轻,一见食物便扑了上去,狼吞虎咽地把两份饭菜都吃光了,苏岂冷冷看着没有说什么。 第二日依然如此,苏岂算着时间,发现牢里一天只提供两顿饭,且分量少,难怪那大汉如此饥饿。这样下去,不消几日他的身体也会撑不下去。 晚上的时候狱卒照例发饭,苏岂径自拿了自己的那一份,那大汉瞪着他,声音粗哑:“放下。” “狱卒还未走远,你也不想惹麻烦吧。”苏岂自顾自吃了一口饭,咀嚼了两下,还是微微皱起了眉。 苏岂并不知道那大汉对他动的是什么心思,因此毫无防备,夜深的时候他倚在墙边,朦胧中感觉到有人靠近。 那人身上的味道不太好闻,苏岂感觉到有什么粗糙的东西抚上他的脸,因为他易着容,所以对此格外敏感,瞬间就清醒了。 睁开眼睛才发现那是一只手,那大汉的脸凑他极近,简直要贴上来,黑暗中他的容貌愈发显得猥琐起来。炽热的眼神中带着一点晦暗的*,灼灼凝望过来,却让苏岂背脊一阵发寒。 苏岂猛地站起身,退后两步贴着墙壁,警告地望着那大汉:“滚。” 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发现易容还完好。 “呵……”那大汉显然是不吃这一套,更何况此刻夜深人静,狱卒根本不可能过来,他便更加肆无忌惮。 他盯了苏岂一会儿,忽然迅速地伸手一抓,想把人制住,却不防苏岂反应灵敏,躲了开去。 “别跑。”那大汉低低嗤笑一声,“你跑不掉的。” 那大汉再动手的时候,苏岂却真的乖乖站在原地不动了,大汉以为他学乖了,迫不及待地凑过去想亲他。嘴唇还没碰到什么,不防苏岂忽然狠狠一抬腿,膝盖撞在那大汉小腹上,疼得他顿时弯了腰。 也是那大汉放松了警惕,才会着了苏岂的道,等他缓过神来,顿时怒极,挥手便是狠狠一拳砸过去。 苏岂嘴角破了,嘴里刚尝到一点血腥味,那大汉又仿佛是报复似的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将他整个人踢倒在地。 雨点般的拳头砸下来,苏岂却蜷着身体一声不吭,那大汉把他压在身下,按住他双手,又俯下身体想亲上去。 苏岂却冷冷笑了:“你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把你的嘴唇咬下来。” 第40章 那大汉一愣,似乎是担心苏岂真的会那样做,犹豫着停下了动作,苏岂低喘着坐起身,胸膛轻微起伏着。 那大汉对上他蕴着怒意的双眸,惊讶于他目光中的决绝,自觉无趣,便嘟囔着回到自己铺位翻身躺下,算是放过了他。 苏岂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自鬓角滑落,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着,昭示出他内心的恐惧。 他从未如此害怕过,这漆黑的牢狱仿佛刹那间将他带回了五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他蜷缩在狭窄而黑暗的柜子里,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孱弱,和那种让人窒息的孤身一人的悲哀。 他不知道自己能在这牢中坚持多久,亦不知道等待他的结局是什么……或许就是死亡吧,他想。 苏岂闭上眼睛,在彻骨的凉意中被梦境吞噬。 接下去的几天,那大汉除了和他争抢食物,便没有再动手动脚过,或许他是在等苏岂身体虚弱下去,也就彻底无力反抗了。 苏岂脸上的易容是用薄胶黏上去的,几天没有修补,便有些要脱落的迹象,边缘处尤其明显,那大汉有一日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指着苏岂的脸惊恐道:“你——你——你的脸——” 苏岂一愣,用手摸了摸,摸到耳侧并不平整的皮肤,微微叹了口气,然后随手将脸上的面具撕了下来。 那薄如蝉翼的一层皮被丢在地上,他用手擦了擦残余的胶水。 那大汉或许根本不知道世间还有易容这种东西,顿时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恐惧地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 苏岂当时没有在意,但他很快发现那大汉始终离他远远的,也不与他争抢食物了,于他而言倒是一件幸事。 皇帝驾崩的消息很快昭告天下,勤王赵恺以谋反罪名被暂时□□在紫灵宫中。葬礼后,皇帝的遗体被送入皇陵之中,在朝臣一致推举之下,赵恒主持了祭天大典。群臣斋戒,百姓一月内皆服素缟,禁止嫁娶,百日内不得作乐。 赵恒忙了半月有余,这才有机会回到宁王府,还没歇上一口气,云十就来找他请罪,说他并未把苏岂安然带回。 苏岂失踪后的数日里,云十想方设法,总算是查到了他的下落,知道他和勤王府的人一起被关进了天牢。天牢重地,没有一品以上官员的手谕,狱卒是不会放行的,他没有办法,只能在王府等赵恒回来。 听说苏岂的事后,赵恒并没有立刻去天牢把人带回来,他在书房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才换了衣服出门。 赵恒贵为亲王,也是第一次踏足天牢,看守天牢的狱卒听说是宁王,吓了一大跳,连忙点头哈腰地伺候着。 冬日的清晨霜寒极重,但天牢里面竟似是比外面更冷上几分,过道墙上幽幽的灯火也驱不走那寒意,反而让整个天牢显得更阴森了。狱卒在前面带着路,赵恒注意到他腰上缠着鞭子,颜色极深像干涸的血色。 走了一小段路,那狱卒在一处牢房前停下,赵恒望过去,只见牢房内一片昏暗,隐约有两个黑色人影。 “怎么有两个人?” 那狱卒讪讪的:“回禀王爷,牢里的规矩便是如此,除了特别吩咐身份不同的,都是两个囚犯住一间。” 赵恒听到那狱卒说“囚犯”两个字,不知怎么便感觉心里被刺了一下,低声道:“把门打开。” “是。”狱卒开了锁便退到一边,赵恒却命令他先退下,他似是有些犹豫,但还是照做了。 苏岂根本未熟睡,听到开锁的动静便抬起头来,只是牢房里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来人是谁。 那身影的轮廓非常熟悉,苏岂一怔,待那人俊朗的脸出现在烛火光芒下,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赵恒远远望着少年,只见他穿着灰色的囚服靠在湿冷的墙壁上,衣服被鞭子撕出裂口,边缘沾着血迹。他精致俊秀的脸上染着脏兮兮的灰尘,眉眼和嘴角处都有伤,嘴唇干裂而发白,狼狈的模样让任何人看了都会心生同情。 赵恒心里一疼,让他更痛苦的是少年的眼神,少年隔着一根根铁栏望他,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可是那沉静之中蕴含了很多东西,仇恨淹没在心如死灰般的绝望之下,已经变得不堪一提。 而苏岂呢,当他看到赵恒出现的那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被作弄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犹如一只困兽。 无法挣脱,无处逃离,命运沉重的枷锁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们距离很近,却仿佛咫尺天涯。 过了良久,赵恒抑制住心里那种窒息般的痛苦,冷下面容,好像这样就能藏住心底那些付诸东流的情感。 他一个人走进阴暗的天牢,望着蜷缩在角落伤痕累累的少年,声如寒冰:“苏岂,你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吗?” 苏岂抬头看他,轻轻溢出一丝笑意:“我想过我会死。” 赵恒闭上眼睛:“我不让你死,你连死的办法都没有。你就是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棺材,我也要让你收回来。” 他话虽说得狠,却只有自己知道心里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奈,如果他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有办法,那他为什么还会来这天牢,他能控制很多事,却始终控制不了眼前这个少年,所以……他其实是在害怕。 赵恒说完,牢房便陷入了静谧之中。一旁的大汉被说话声吵醒,身子动了动,但识时务地没有出声。 苏岂垂着目光,静静的如同一个无悲无喜的人偶,片刻后他抬起头看着男人,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说的是俞见柏是他师父的事,赵恒沉声道:“三个月前,傅文博去扬州,查到了你的身份。” “这么说来,你早就知道了。”少年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脸上的那些伤痕,看在赵恒眼里特别刺眼,就好像是他亲手伤了他。 “我给过你机会。”赵恒声音低沉,带着痛楚,“我说过的,我放你走,你为什么还回来呢?” 他并非要一个回答,苏岂也知道,他咬着牙关想说些什么,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赵恒,已经说不出恨了——或者说,已经不能单纯地去恨他了。 他曾经以为如果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事情都被捅破,他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质问赵恒为什么这么残忍,是可以把压抑多年的情绪都狠狠发泄出来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恨”字变得那么复杂。 他话到了嘴边,却发现说出来的时候,少了本应有的理直气壮,变得更像是一个人无奈的呢喃自语。 他恨赵恒下的那个命令,恨他害死了俞见柏,恨他那样强迫自己,可是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他究竟是恨赵恒多一点,还是把所有的痛苦都归咎到他身上,让自己得以喘息。 那样对赵恒来说是不公平的,他有所亏欠,所以付出的时候甘之如饴,可苏岂却承受不起。 他宁可赵恒残忍无情,折磨他伤害他,也不想看到他用心疼和和怜惜的目光看他,那目光让他觉得恐惧,想要逃离。 赵恒走到苏岂面前,缓缓蹲下,伸手想碰他的脸,苏岂却猛地往后挪,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别碰我。” 赵恒收回手,看到少年的脸色十分苍白,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像一只迷茫的小兽。他觉得胸口堵得厉害,眼眶发疼,连声音都变得嘶哑:“你……想杀我吗?如果有机会,你会杀了我吗?” 苏岂一怔,他知道自己应该毫不犹豫地回答“会”,平静地把话说出来,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苏岂这一生其实活得很简单,涉足他生命最多的两个人,一个是俞见柏,还有一个便是赵恒。 赵恒给他带来的是痛的那一面,可是同样深入灵魂,他抵触他,恨不能摆脱他,可是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从不曾细想过没有赵恒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你到底想要什么?”赵恒几乎半跪在地上,望着少年愈发苍白的脸,却连安慰他都感到无能为力,“你想要什么,你说出来,我……都可以给你。”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即便是苏岂要他自刎当场,他都可以立刻去做,只要他想要,只要他不再那么痛苦。 “……我什么都不想要。”苏岂忽然将脸埋进手心里,瘦削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声音里竟带着哽咽,“别逼我。” 赵恒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让苏岂崩溃到哭的地步,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根本还没有长大,他是那么脆弱和无助,以往那些沉静的模样,冷漠的姿态都是装出来的。 他扮演了他希望的那个自己。 赵恒想到了苏岂的身世,他经历的很多,却也很少,他或许知道什么是恨,可他知道……什么是爱吗? 他会这么痛苦这么挣扎,是不是说明……他其实并不是纯粹地恨着自己呢? “别哭了。”赵恒小心翼翼地揽住少年,他能感觉到那单薄的身体颤抖着,可是意外的乖顺和听话。 此刻的苏岂已经近乎崩溃,黑暗的牢狱生活本就让他心力交瘁,赵恒的出现和步步相逼,让他自我挣扎着谴责着,坚强冷漠的伪装层层剥落。他想推开赵恒,可是手脚都动不了,甚至想就此在痛苦中沉沦。 他太疲惫了,疲惫到恨不得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连曾经存在过的那些痕迹,那些片段也一并抹去。 赵恒感觉到少年的额头抵在他心口的位置,眼睛愈发酸涩了,他低声问:“苏岂,你……你爱我吗?”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他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那是即便拥有了全天下也无法弥补的卑微。 苏岂没有回答,赵恒察觉到不对,将少年扶起来,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昏迷过去了,脸上带着泪痕,眼下有层淡淡的乌青,憔悴得厉害。 他忽然有些庆幸,苏岂没有听到那句话。 赵恒把苏岂抱起来,这才发现少年比从前更清瘦了,囚服松松的罩在他身上,领口露出的皮肤上有青紫的伤痕。 天牢的狱卒见宁王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个少年,虽觉得奇怪但不敢多问,只是暗怪自己没看出那少年是个有身份的人。他迎上去,却见那少年似乎是在昏迷中,脸埋在赵恒胸口,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谁准你们动私刑的?”赵恒问。 那狱卒听他语气十分不悦,吓得连忙跪地道:“王爷明鉴,牢里是绝不会滥用私行的,那伤,只怕是和他住一间牢房的犯人打的,这是牢里常有的事……王爷放心,小人定好好教训那人!” 赵恒冷哼一声没有说话,正打算离开,却忽然停下脚步,转头问那狱卒:“勤王府关押的那批人里,可有一个叫凌寒的女子?” 那狱卒想了想道:“有,有。” “把她放了。” 赵恒把苏岂带回宁王府,安置在自己的院中,请了大夫来,大夫看过后说他昏迷主要是因为没有调养好身体。 赵恒也知道天牢那样的地方,常年阴寒,吃不饱睡不暖的,身强体壮的人进去尚且熬不了多少时间,更何况是苏岂这样,身体本来就不好的。 赵恒吩咐下人去准备药和吃的,自己则在苏岂床边守着,脱掉少年的衣服,给他身上那些伤口上药。 房里点了四个暖炉,因此并不是特别冷,赵恒把药膏在手里揉开了,轻轻涂在那些伤口上。其实有些淤青的地方,是要用力气揉开才会好的更快些,但赵恒怕把少年弄疼,没敢下手去揉。 他身上最严重的那处伤在腰腹处,像是被人用脚踢的,拳头大的一块黑紫,赵恒能想象他该有多疼。 苏岂昏迷了四个时辰才苏醒,睁开眼睛的时候一阵恍惚,看到头顶上紫色的帷幔,才发现自己不在天牢里。他侧过脸,看到赵恒趴在床边睡着了,身上的衣服还是那一件,他的手抓着自己的,微微有些用力。 苏岂把手抽了抽,却不防赵恒醒了,对上他的双眼,眼神疲惫而释然,松开了自己的手:“你醒了。” 赵恒起身,去外面让下人把食物和药送进来,苏岂看到屋外天色,又看到室内烛火,才发现已经是夜里了。 他在牢里从未敢熟睡过,如今因为昏迷反而得以休息,只是休息过后,似乎更加疲倦了,身上的伤也叫嚣着疼痛。 而赵恒的模样太过自然,若不是伤口还痛,苏岂恍惚觉得还是过去在宁王府的日子,一切都并未发生。 不多时下人把东西送进来,赵恒端了碗粥到床边,递给苏岂:“先喝点粥,然后再把药吃了。” 那粥是清甜可口的雪梨银耳,是从前苏岂在宁王府的时候,很喜欢的一道粥。喝完粥后赵恒又把药端给他,或许是因为粥太甜的缘故,那药格外苦涩难以下咽。他喝的很慢,赵恒也并未催促。 苏岂对牢中的事情,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了,但他记得他哭了,记得赵恒胸口的温度,就像一个隔世的梦。 而有的时候他真的分不清楚,自己是想回到冰冷的现实,还是永远留在那个错误的梦境里。 赵恒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冷漠和深情,温柔和残忍,苏岂觉得自己永远猜不透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赵恒把碗拿走,回来的时候看到少年坐在床上发呆,神情怔然。他忽然开始相信命运这样的说法了,有些事情不可挽回,无法逃离,也无从遗忘,如何开始便要如何结束,如何相遇便注定如何分离,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赵恒替苏岂把被子盖好,动作轻柔,神情也如往常一样,末了他站在床边,忽然低声问:“你还想报仇吗?” 苏岂并不知道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是因为心痛,还是在向他示威,但他已经累得不想再去猜测了。 他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看着空中一处虚无轻声说:“赵恒,那你恨我吗?我骗了你那么久。” “我怎么会,恨你呢。”赵恒觉得苦涩。 苏岂似乎是笑了笑,然后说:“那你放我走吧,让我离开,这次我一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会打扰你。” 赵恒知道到了如今的地步,苏岂一定会说到做到,一旦走了就会彻底离开他的生活。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放的风筝,线断了,那风筝转眼就飞到天边,转眼就消失不见,剩他一个人手里握着断线,却什么也抓不住。 赵恒很想问问少年,如果他不想放他走呢,他会怎么办,可是却觉得,即便是问了,也不过是徒劳。 “我知道了。”赵恒低声说,“我让你走。可是至少把伤养好再走吧,就当是……让我补偿你。” 赵恒说完,根本不打算等少年回应,便已经打算离开,可是走了两步却又倏然停下脚步,背对着苏岂道:“我似乎还没有和你说过……对不起。苏岂,对不起。” 赵恒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在他关门的那瞬间,苏岂忽然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少年坐在床上,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哭。 第41章 赵恒在宫中一忙就是大半个月,回府第二天去了天牢,之后又照顾了苏岂几天,几乎没有歇下来的时候。 柳缙珩并不知道苏岂回来了——事实上王府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他等在玉溪苑里,却迟迟等不到赵恒去看他,便忍不住悄悄去了男人的院落,从伺候的下人口中得知,赵恒不知从何处把苏岂带回来了。 带回来的时候少年是昏迷着的,一身的伤,他急急请了大夫,又亲自给少年上药,在旁照顾了多日。 柳缙珩站在赵恒的房门口,透过半掩的房门,可以看见男人站在床侧。他大半个身子挡住了床头,因此柳缙珩看不到苏岂的情况,但他能看见赵恒的脸,那张素来冷硬的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神情。 苏岂或许是对这样的赵恒无动于衷的,然而柳缙珩不同,这是他一直渴望却似乎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柳缙珩听说皇帝驾崩前,留下了传位给赵恒的诏书,而朝臣们对宁王的态度也多是赞许,即是说不久之后,赵恒会很顺利地登基为帝。到那时,他的生活也许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并不愚蠢,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柳缙珩在几天之后做出了那个选择,他挑了个平静的日子,在赵恒难得闲暇看书时,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他给自己找了个听起来合情合理,想要离开的理由,说是尚有亲人在人世,心里始终放不下,故想去寻找。赵恒半点都没有怀疑他的话,而事实上他早就是孑然一身了,又哪里来的所谓亲人,他的身世不知静王是否对赵恒提起过,或许没有,又或许有过,但赵恒并未放在心上。 他是静王送给宁王府的人,其实是没有资格要求离开的,但他知道如果他想走,赵恒绝不会拦他——他高高在上惯了,如果不是极其珍视的人或物,根本不会放下身份去挽留,譬如他。 既然是得不到的东西,不如洒脱不要,因此柳缙珩走的很坦然,殊不知赵恒对他的离开,其实并非那么漠然。 就在两天前凌寒也来向他辞行,主要还是感谢他把她救出天牢的事,她并未说以后如何打算,但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柳缙珩也是同样,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能永远在他身边当别人的影子。 几天之后韩修来宁王府,带着两个目的,一是探望苏岂,二是告诉赵恒他很快就要离京,回到北境的驻军中。 北境并无重大战事,赵恒原以为他会在京城待上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安定下来,没想到他突然又要走。 韩修对赵恒没什么可隐瞒的,直接把原因交代了。前不久韩老将军逼他成亲,物色了不少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硬逼他在其中挑一个。他被老将军折磨得苦不堪言,去找赵怡,两人却因此彻底闹僵了。 这么多年,韩修以为自己对赵怡的感情已经表现得非常明白了,赵怡从未回应过他,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他也并不是很在乎,总觉得赵怡心里肯定是有他的,只是嘴上不想服软罢了。 然而那日赵怡看着他说:“韩修,你够了没有,你成不成亲,又同我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让韩修整个人都冷静下来了,或许赵怡只是一时气话,但又或许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或许这么多年,他始终是这样想的。 韩修那日没有再多说什么,独自回到将军府,又碰上韩老将军捧着一大摞女子的画像来找他。就算赵怡对他没感情,他也不想随随便便和一个女子成亲,但老将军逼得那么紧,他想来想去,觉得还不如回北境算了。 这件事他还没有和韩老将军说,怕他不放行,依老将军的性子,如果真觉得没办法了,可能会自己选定了儿媳妇,再把他押去拜堂成亲。 韩修说的是玩笑话,赵恒知道韩老将军其实是非常宠韩修的,如果他坚持,老将军不会真的如何逼迫他。 说来说去,其实是韩修自己想走,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显而易见的,这次他是真的被赵怡给伤到了。 “去北境也好,京城事情太多。”赵恒笑着说,“只是往后找不到人同我一起喝酒了。” 韩修爽朗地笑了笑:“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赵怡,是我自己执念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想清楚一些事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平静,倒有几分沉稳的模样,赵恒蓦地就想起了少年时的他,率直而又冲动。 “算了,不提这个了。”韩修说,“倒是你打算怎么处理勤王的事?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和我说。” “说起这件事,朝中那帮元老已经争了多日了,”赵恒摇头笑,“有的要求放了勤王,彻查龙袍之事,也有人坚信他有逆谋之心,要求严惩。这已经不是我能左右的了,等他们争出个结果再说吧。” 韩修也知道朝堂上那些是非曲直,错综复杂,因此了然地笑了笑,如论如何,如今局势算是稳定下来了。 “你决定权也不小,如果你发话,他们没有不听的道理。” 赵恒道:“父皇临终前曾让我答应他,不可伤害手足,如今想来,他恐怕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既然不能动他,那无非就只有两个方法,一是革去亲王称号贬为庶人,二是……终生囚禁。” “勤王在江湖里势力不小,放他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听赵恒这么说,韩修就知道他已经决定了,他忽然觉得死其实并没有多可怕,可怕的是彻底失去自由。 “我听说你把苏岂带回来了。”韩修问,“他怎么样?” “之前受了点伤,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赵恒说这话的时候笑容有些强撑,“他很快也要离开京城了。” 韩修讶然:“为什么?你们不是——”他以为赵恒能把人带回宁王府,两人一定是和好了。 “我这不是听你的吗,不是你说让我放他走吗。”赵恒偏过头,神情显得有些黯淡,“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对。” 韩修皱着眉,他当时会那样说完全是因为同情苏岂的遭遇,可是静下心来想想,赵恒是真心喜欢苏岂,一定不会再伤他了,而苏岂经历了那么多,他需要一个人好好爱他保护他,如果他愿意原谅赵恒,给他一个机会,对两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赵恒言不由衷,从他的样子看,他一定是倾尽全力挽回过了,韩修叹了口气:“我去看看他。” 苏岂并没有想到韩修会来找他,男人笑着说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就当是最后来告个别。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韩修一副大咧咧的模样,尽管苏岂对这个和赵恒为伍的男人不甚有好感,但很难冷下脸来。 韩修关心地问了问他的伤势,苏岂随意回答几句,男人突然道:“赵恒是把你关在宁王府里了吗?” 苏岂一怔:“什么意思?” “他又没关你,你整日待在屋子里不无聊吗?”韩修笑着站起身,“走吧,我带你出去逛逛。” “去哪里——”苏岂话音还未落,就几乎是被韩修强迫着拉出了门,他不免有些恼火,但对上韩修无辜的表情,又发不出脾气来。他其实是个很难对人发脾气的人,只有赵恒能摧毁他坚如城墙的理智。 苏岂不会骑马,便坐在韩修的马上,韩修临时起意,说:“我教你骑马吧。” “我不想学。”少年声音淡淡的。 韩修却不容他拒绝:“抓紧我。”说完扬鞭信手一抽,身下的马便嘶鸣一声跑了出去,男人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的,大意是说不会骑马怎么行呢,骑马的乐趣有很多,他学了就知道了。 碰上这么不讲理的,苏岂简直有些懵了,咬牙忍着不快。韩修策马时微微回过头,瞥见少年的神情,在心里暗自好笑。 其实苏岂的性格,尽管他表现得冷漠而又绝情,骨子里却是单纯温顺的,他的性格比赵怡可要好多了。 韩修策马到了城外,风和日丽,山野苍翠。他一个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对苏岂道:“我这匹马性子烈,但是有我在,你不必害怕,试试看能不能控制它往前走……对了,可千万别揪它的鬃毛。” 他说得顺理成章,苏岂咬唇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默默拿起缰绳,试着控制那匹马。其实对骑马这件事,他并不是那么抗拒,甚至心里是有点想学的,只是没有机会,也没有人教他。 韩修那匹马特别有灵性,似乎知道他是生手,慢悠悠地任他骑着走,苏岂逐渐的也习惯坐在马上了。 “你若是要让它转弯,只需按着方向拉缰绳,它会感觉到的。” 苏岂试了试,在路口轻扯手中缰绳,发现那马果然按他希望的换了方向,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韩修一直在旁边跟着,走了一小段路,马儿停下来吃草,苏岂也有些累了,下马坐在路边岩石上休息。 韩修取下马鞍上系着的水袋递给少年,然后在他身旁坐下,片刻后笑着说:“你知道吗,小时候有一年生日,我和赵恒偷溜出宫骑马玩,也是在这里,我不慎从疾行的马上摔下来,撞破额头,当场就晕了。”他顿了顿,接着道,“那马跑的不知踪影,是赵恒把我背回城里送回将军府的,这么远的路,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苏岂静静听着。 “我在家躺了一天,后来才听说,赵恒回宫后受了重罚。他虽然是个皇子,可在当时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地位还不如我这个大将军的儿子呢,皇后气他做事不知轻重,连累我受伤,也没法向我爹交代,责了他一顿板子。” 韩修倏然笑了笑,语气变得轻松:“他没和我提过挨打的事,可就是因为他不提,我才一直都记着。” 苏岂的神情似乎有些变化。 “其实这事和赵恒也没什么关系,是我让他和我一起溜出宫骑马的,谁想到会出事呢。”韩修喝了口水。 “你想说什么?”苏岂问。 韩修道:“我想说,其实赵恒他……他就是这样的人,爱恨分明,可能有的时候手段有些冷酷和霸道,但对人好的时候也是真的很好,你和他在一起两年,难道一点都感觉不到,他是真的很在乎你吗?” “感觉得到又怎么样呢,”苏岂淡淡一笑,“可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他考虑过我想不想要吗?” 韩修一怔,没有反驳,半晌后道:“你师父的事,我前不久才知道,我没想为赵恒说话,那件事是他做的不对。” 苏岂知道他还有后续,果然韩修顿了顿接着道:“可是赵恒下那个命令的时候,他甚至都还没有遇见你,我想他现在一定后悔那么做了。后来你去了宁王府,赵恒不知道你的身份,还强迫你留在他身边——”韩修说到这里突然一顿,笑了笑道:“这么说起来,他好像还真的挺讨人厌的。” 苏岂没有接话,用手拨弄着草叶玩,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虽然你在骂他,可我怎么觉得,你还是想替他说话呢。” “被你看出来了。”韩修敛了笑意,轻声道,“他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虽然做了很多混账事,但是能不能请你看在他毕竟是真心对你的份上,看在他除了对不起你师父,从没有真正想伤害你的份上……原谅过去的一切?” 一时间周围似乎变得非常安静,除了马儿在不远处吃草,连丛林中的虫鸣和轻拂而过的风声都淡却了。 过了会儿苏岂道:“你说的可真容易。” 韩修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没等他开口,苏岂却又忽然接着道:“——可是,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韩修一愣,只见少年望着他,语气波澜不惊:“怎么,你难道要我现在就去对赵恒说,我原谅他了吗?” 苏岂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其实在天牢中看到赵恒出现的那一刻,在得知勤王已经彻底失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所谓的报仇,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并不是说他不能费尽心力地去做,而是说他已经做得太多,累得不想再执念于此了。 后来赵恒向他道歉,郑重地说出“对不起”三个字,他这才觉得真的够了,真的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他不是不能去原谅,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韩修明白他的意思,带着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仿佛是在替另一个人说的。 韩修性格豁达率性,是那种很容易熟络起来的人,觉得和苏岂“相谈甚欢”,骑马回城后又邀他去喝酒。他不觉得邀少年去喝酒有什么不对,意外的少年也答应了,到了酒馆酒过三巡之后,他才发现少年原来真的根本不会喝酒。 苏岂才喝了一点,就已经有些微醺的模样,脸色倒是未怎么变,只是眼神变得茫然涣散起来。 韩修知道他这是已经醉了,也不敢让他再喝,刚想把酒杯收走,不防苏岂却按住那酒杯,警惕地问:“你干什么?” “苏岂。”韩修喊他的名字,希望能让他清醒些,奈何少年不为所动,他只得劝道,“别喝了,我送你回去吧。” 苏岂抬头看他:“……回去?” “嗯,回宁王府。” 韩修只是随口这么说了一句,未曾想苏岂听到“宁王府”三个字反应很大,狠狠一皱眉后转过头道:“我不。” 韩修一听还得了,他不过就是一时兴起带苏岂来喝个酒,要是把人弄醉了还带不回去,赵恒还不得杀了他。 韩修思考着对策,一时没留意,苏岂又捧着酒杯喝了起来,越喝越醉,不太闹腾,但是韩修说什么也不听,固执得像个孩子。 看苏岂那样子,不把桌上的酒喝完是不会罢休了,韩修趁他不注意,把几壶酒在身后倒了,苏岂没察觉,拿过酒壶晃了晃发现里面没有东西,也就把酒壶扔在一边不管了,兀自趴在桌上睁着眼睛发呆。 他看上似乎有些困倦,韩修觉得正好,凑过去轻声问:“困了吗?困了我带你回去吧,回去就可以睡了。” 苏岂不知为何对回哪去特别执着,又问了一遍,韩修为了不让他拒绝,哄道:“将军府,你先去我那睡一晚,好吗?” 苏岂迷迷糊糊地点了头,韩修松了口气,半扶半抱着把苏岂弄回了宁王府。 赵恒出门来接,韩修把人交给他,赵恒闻到苏岂身上一股酒气,不悦地望向韩修:“你让他喝酒干什么?” “我……”韩修自知理亏,没敢交代细节,匆匆告辞离开了。 幸好这时苏岂已经昏昏沉沉的了,赵恒把他打横抱回房间,安置在床上,而后命下人准备醒酒汤。 第42章 赵恒回转过身,苏岂已经醒了,坐在床沿上呆呆望着室内的烛火,那轻晃的火光映在他黑色的瞳孔里。 他身体不好,因此赵恒很少让他喝酒,也不知他喝醉了竟是这个样子,脸上的表情平静乖巧,和平常的模样大不相同,他这样一个隽秀纤弱的少年,就应该是让人好好守着他保护着他的。 苏岂一句话也不说,因此赵恒不知道他到底醉成了什么样,还认不认得清自己,他走到床边蹲下,用一种近乎卑微的仰视的方式看着少年:“苏岂?我命人准备了热水,先沐浴好吗?把衣服换下来。” 苏岂茫然地低下头,视线对了好一会儿才定格在赵恒脸上,但片刻后又看向了四周,问:“这是哪里?” “王府啊。” “王府?”苏岂显得更茫然了,小声道,“不是将军府吗?” 赵恒一愣,心想韩修到底和他说了什么,他怎么会以为这里是将军府?难道以为是将军府才愿意回来的吗? 好在苏岂意识根本不清醒,片刻后也就不纠结自己到底在哪了。暖炉把屋子烘得很热,少年白皙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粉红色,似乎是热得受不了,他扯松了衣领仍不满意,干脆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这样的景象赵恒怎么受得了,他很长时间没有碰过少年了,渴望和情动一直处在压抑的边缘。 他一下按住苏岂的手:“别动。” 苏岂不明所以,无辜地望着男人,此刻在他眼里的赵恒,只是不陌生的记忆的一部分罢了,甚至和他养过的那些花花草草没有区别,他模糊的知道自己认识这个人,但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就想不起来了。 赵恒手劲很大,苏岂被按得有点难受,挣扎着动了动,赵恒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松开手站起身。现在他怀抱着怎样的心思,苏岂应该是醉得分不清了,赵恒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尽量用正常的声音说:“你先别动。我命人把热水抬进来,你脱了衣服刚好可以沐浴,现在脱……会冷。” 苏岂似懂非懂地抬头看赵恒,男人的脸英俊而轮廓分明,眼神却温柔缱绻,他一怔,而后听话地点头。 赵恒松了口气似的样子,出去吩咐下人准备沐浴用的热水,屋外已是寒冬,冷风像刀刮在脸上,却让他庆幸这能让自己清醒,以免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他不希望少年日后回想起他,记忆里全都是挣扎和痛苦。 院子角落种着几株红梅,因为时节到了,枝头的花苞也零星地绽放了,一朵朵甚是精巧,清贵而妖娆。 赵恒站在院中望着那梅花发呆,忽然感觉到鼻尖一凉,一颗白色的晶莹被体温慢慢化开,他怔了怔,抬头往天空看去。 碧蓝色的空中,细雪纷纷扬扬的飘落,风变得小了些,就好像连它也不愿意惊扰这份诗情画意的安静。 赵恒笑了笑,转身对屋里说:“苏岂,你看,下雪了。” 苏岂是很喜欢下雪的时节的,他说过白雪覆盖一切的时候,让自己置身其中,就好像能忘记所有痛苦的事。 他穿了件单衣就从屋子里走出来,被外面的寒气冻得一颤,轻轻呵着气,水汽氤氲遮住了他的面容。 赵恒皱着眉匆匆回屋去拿狐裘,出来的时候苏岂却不在原地了,蹲在院子中央低头看着地面。 赵恒疾步走过去,把狐裘披在他身上,往里笼了笼,而后半跪在地上给他系胸前的缎带:“怎么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再出来,不冷吗?”半含着责备的话,男人却说得非常温柔。 他手臂结实手掌宽大,系带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然是很少为谁这样做,但偶尔那么一次,却做的非常认真专注。 苏岂抬头看他,赵恒笑:“你看着我做什么?” 苏岂不说话,从赵恒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见少年清澈的双眼仿佛泼墨般的颜色,睫毛微卷浓密宛若两片小扇,在白瓷般的脸上映出一片铅色的阴影,他垂着视线,莫名的就有几分乖顺的楚楚可怜的味道。 赵恒情难自已,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少年的唇角。极其轻柔的,迅速的,小心翼翼得像是害怕被谁察觉一样。 苏岂的身体一顿,赵恒在他反应过来,就迅速地抽身往后退开,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而少年仿佛是真的不知道男人刚才对他对了什么,除了表情有些怔怔的以外,什么都没有说。赵恒松了口气。 “地上有什么可看的?”他碰了碰苏岂放在身侧的手,只能摸到一片冰凉,他把那手握住,问,“冷吗?” 苏岂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把手抽开,而是过了会突然道:“下雪的话,可以在地上写字啊。” 赵恒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此刻地上还没有积雪,只有薄薄的泥土和水渍,只见苏岂捡过一根树枝慢慢在地上划着什么。等他把手挪开了,赵恒才知道他写的是他自己的名字,深色的地面上“苏岂”两个字并不是很清晰,像陈年的刻痕。 他竟然还能清楚的写出自己的名字,赵恒笑意才刚刚溢出一点,就听见少年用一种温和的声音说:“我小的时候不认识字,师父教我写字,最先教的就是我的名字。那天也下雪,他就拉着我到屋外,在雪地上写了我的名字,然后一笔一划教我该怎么写。” 苏岂说的内容是什么,赵恒根本就没听清,在他说出“师父”那两个字的时候,赵恒就懵了——他以为苏岂已经醉得分不清人了,可他竟然还记得师父,还能把过去的事说的那么清楚。 如果苏岂根本就没有醉,那刚才他亲他的时候,他知道吗?他知道的话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赵恒根本不知道他这时候该说什么,望着少年柔和的侧脸,觉得手心里全都是热汗:“我以为……你喝醉了。”说出的话也不知是辩解还是什么。 苏岂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刚才是有点头晕,出了屋子风一吹,酒就醒了。” “那刚才……”赵恒从没有觉得自己如此语塞过,话在脑子里打转,却不敢轻易开口,害怕说出来的都是错的。 苏岂根本没理会他的欲言又止,用手里的树枝把地上的字几下划掉,然后扔在了一边,站起身轻轻在手上呵了口气。 赵恒跟着起身为他挡住一些风,这才像是找回了说话的能力,轻声说:“外面风大,还是回屋吧。” 刚好这时下人这时已经把热水准备好了,苏岂就进屋去洗澡。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把地上那些凌乱的字迹给盖没,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与它们一同被封存起来的,还有赵恒未说出口的话背后,苏岂漠视的背后深藏的感情。 转眼到了年前,京城却在这个冬天遭遇了近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大雪下了十多天未停,视线里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若是最初还有人因为下雪而感到愉快,那么当雪势大得让他们出不了门,积雪已经把京城最繁华的街道都覆盖的时候,那些人恐怕就再也愉快不起来了,只剩下担忧。 大雪让许多农田都遭到了破坏,城外的官道和山路都被积雪堵得无法通行,身在异乡的人甚至不能如期回家过年。 朝廷发出了赈灾的官银,也派遣了不少人去清理主官道上的积雪,可是收效甚微,往往是另一头还没清到,先前清理过的那一头已经又被大雪盖住了。雪不停,道路就永远都不能打通。 赵恒虽然还没有当上皇帝,但处理这些事早已经是他的职责所在了,他为百姓担忧着的同时,却在想,若是道路一直不通,苏岂不就出不了京城了吗?虽然积雪总会融化,苏岂终究是要走,但能晚几天也是好的。 赵恒把这个消息告诉少年的时候,语气是非常平常的,他小心翼翼地藏起了心里那种近乎愉悦的情绪。 “官道被积雪堵得很厉害,朝廷派了一拨拨人出去也没能处理好,迫不得已,只能先把道路封住了。” 苏岂一下子就抓住了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我现在就是想走也走不了,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恒急切地辩解,“我不是想拦着你走,可是现在驾车出行真的很危险,我怕——” 苏岂打断了他:“那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赵恒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他看到少年的瞳孔清澈如湖面,而其中倒映出自己的脸,忧虑而慌张的,带着一点藏住的胆怯的脸,他忽然觉得很无力,半晌才低声道:“我真的……放心不下。如果你一定要现在走的话,让我送你走,你想回扬州,至少让我把你安全地送到扬州城里。” 他的语气温柔里甚至带了低声下气,苏岂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听完他的话后,却觉得心里堵得很难受。 “……不用了。”他说,“等雪停了,我自己走。” 他说的是等雪停了,可他们谁也不知道雪什么时候会停,或许明天就停,又或许还会再下很长一段时间,但得到这样的答案,赵恒已经觉得很高兴了。就好像原本只是期待结果不要那么令人失望,却发现有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快过年了,这恐怕是你在王府里……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吧。” 说不出这话里是惋惜是悲伤,还是别的什么,但是赵恒说的很平静,听的人则更是无动于衷。 半晌赵恒笑了笑,转身离开:“你好好休息吧。” 他走到门口,苏岂却低声喊了一下他的名字,他转过身,只见少年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赵恒,你……何必呢?” 赵恒紧抿着唇,过了会才又笑了笑,温柔和苦涩并存在他的笑容里,那样的笑容会让看到的人觉得难过。 “我能说的都说了,现在只是想把能做的,再尽量做一些,”他说,“你不想接受也没关系,就先忍忍吧,等到离开京城,就可以彻底把我这个人,把‘赵恒’这个名字……给忘记。” 直到很久之后,苏岂都记得赵恒说的这句话。 他始终想不明白,那个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男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无声无息地就改变了他原来的模样。 这年的除夕夜是二月的最后一天,年前宁王府还有件比较重要的事,就是赵恒的寿辰。历年他的寿辰,都是要费心操办的,傅文博早早准备好了宾客名单、寿宴流程拿给赵恒看,却不曾想赵恒连看也没看一眼,就说今年不办了。 不办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皇帝仙逝不久,他尚且还在守孝期间,不宜在府中摆宴作乐,落人话柄。 还有一个他没有说的原因,则是因为想起去年生辰的那天,他折腾了苏岂一晚上。少年带着泪痕的痛苦的脸,他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且每想起一次,就让他无法不去后悔和谴责自己。 他打发了傅文博,云锦进来送茶,放好茶杯刚要退下,忽然听见赵恒低声问她:“寻常百姓家里,是怎么过年的?” 皇室里的人,衣食住行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当然也包括过节。赵恒生来就没有走出过那套规矩,自然不熟悉百姓的习俗是怎样的,可是他想,苏岂一定是经历过的,那是他的过去。 是赵恒无法得知也无从参与的,属于少年的过去。 那日苏岂提起俞见柏教他识字的事,赵恒就知道,少年对往昔的回忆还是充满怀缅的,他来到宁王府的两年里,过的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那到了喜庆团圆的节日的时候,是不是会更觉得孤独和悲伤呢? 他想到这里,就觉得那深深扎进自己心里的根,翻搅着他的血肉,丝毫不顾及他的疼痛,往更深的地方一路猛钻。 云锦观察着自家王爷的脸色,目睹他脸上原本柔和的神情,渐渐的变得有些痛苦,然后又慢慢掩藏起来。 “王爷……” “没事。”赵恒示意她说。 于是云锦道:“寻常百姓家里,年前也是要置办年货的,要包汤圆制年糕,□□联年画,准备新衣服,还要把家里打扫干净,里里外外掸尘扫除。除夕夜的时候与家人吃团圆饭,然后围炉守岁。” “还有呢?” “还有……城里的集市晚上有庙会,舞龙舞狮放烟火猜灯谜,可热闹了。”女孩子都钟情庙会之类的活动,云锦说这话的时候满是笑意。 赵恒道:“如此说来,民间的活动也很丰富。” “是啊。”云锦笑道,“——其实话说回来,怎么过都是一样的,最重要的是和谁一起过,就是因为合家团圆,幸福美满,才会觉得过年是件喜庆的事吧?” 赵恒一怔,而后笑了笑,道:“你说得对。” 第二天风雪小些的时候,赵恒就拉着苏岂出门“买年货”。他身为王爷,这样的事根本不用他去做,苏岂问他的时候,他说往年傅文博置办回来的东西,他都不大满意,这次想亲自去挑选。 赵恒日理万机,怎么有闲暇顾得这种小事,这样的谎言,苏岂都懒得去拆穿他,也就跟着他上了街。 结果到了城里的市集,赵恒却根本不知道该从什么东西开始买起,兜兜转转好几条街,依旧无从下手。临近除夕夜,集市上的东西琳琅满目,他只记得云锦说的春联和年画,却没在街上看到这两样东西。 他不知道那种纸制的饰物是在一条街上卖的,而他还没有找到那条街的时候,苏岂就随口说了一句:“前些天我看到傅文博已经命人把春联和年画贴起来了,那么,这两样就不必买了吧?” 赵恒不喜在屋子里有多余的装饰,因此即便是过年,春联什么的也是贴不上他院子的门的,所以他并不知道傅文博已经把东西买了。 他从未觉得傅文博办事如此碍眼,如今失去了唯一的目标,顿时感到自己陷入了某种窘迫的境地里。 又走了一小段路,冬天天色暗的快,不经意间就已经是黄昏了,夕阳在零星的白雪中呈现出一种厚重的红色。 苏岂走得累了,终于不想再陪赵恒耗下去了:“你到底要买什么?” 赵恒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显得莫名寂寥,半晌低声问:“以前,你住在扬州的时候,过年都买些什么?” 苏岂这才算是明白了今天一天的兜兜转转是为了什么,他叹了口气,抬头望着男人,有些无奈地道:“那些东西你都不需要买。赵恒,回去吧。” 他转身就要走,赵恒一把拉住他的手:“等等。” 苏岂转过头,赵恒的声音很低,语气里竟有着某种近乎祈求的意味:“……再走走吧。陪我再走走。” 第43章 苏岂微微的抬起头,发现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故意将视线移向别处,仿佛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是很少这样的——苏岂一向只觉得男人看他的目光热烈深沉,毫不遮掩,有的时候甚至能把他逼得丢盔卸甲崩溃投降,他从来没有掩藏过那样的目光,一如从来没有克制过想要占有他禁锢他的*。 可是如今,赵恒却主动退离了一大步,直到这一刻苏岂才有点相信,赵恒常说的爱他……或许是真的。因为爱所以患得患失,所以有所顾忌,所以宁可退让都不愿去伤害……所以最后只剩下对自己的折磨。 苏岂眼前忽然闪过初雪那天赵恒亲他的画面,那甚至算不得一个吻,唇角的温度冰冷,却有着异常轻柔的味道。他们或许有过很多更亲密的接触,看似深情炽烈,可苏岂明白那全都是编织出来的镜花水月。 因为是假象,他也就从不去推想赵恒对他抱有的到底是强烈的占有欲,还是强烈的爱,这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 可是在那个雪天里,在他们直面对方之后,他却第一次真实地从赵恒的眼神和动作里,感受到了他的……爱。 那是他始终视而不见不愿承认的,浓重到让人负担不起承受不起的,刚破土就被深埋的情感。 那日赵恒仓促地亲了他一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男人就已经远远退开。他的眼神局促、慌张而疼痛,往昔片段与之重叠,莫名的就触碰到了苏岂心底某个位置,让他刹那间生出一种近乎同情的情绪。 这是他放任了赵恒那样做的原因,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可怜——他一路都在赢,最后一步却输了。 就像是一场战役,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赢到最后,在即将要清点战果的时候,却被一支冷箭射穿了心脏。那支冷箭就是他的在乎和犹豫,他那放不开的爱,他妥协自己想要挽回什么,却终究只是徒劳。 那么他就输了,苏岂只要随随便便的说句什么,随随便便的一个眼神,都能让他痛苦万分。 意识到这样的事实并没有让少年感到高兴。他发现从很久以前起,他就再也不能从伤害赵恒中得到复仇的快意了。 相反的他会难过会痛,会苦苦挣扎在恨与愧疚的边缘,试图从中做出一个抉择,却始终都做不到。 有的时候他会想,他到底有什么对不起赵恒的地方,怎么可能竟然会觉得自己愧对他呢? 可是那种仿佛是从他那里拿走了什么东西,从此亏欠于他的感觉是那么强烈,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 苏岂和赵恒又走了一段路。雪依旧在下,夜色很快笼罩了房屋,街灯一盏盏亮起来,繁华中带着寂静。 赵恒走在靠前一点的位置,背影高大,却莫名的有些寂寥。苏岂叹了口气,余光瞥到街角,于是停下脚步:“我饿了。” 刚好旁边就有家干净的小饭馆,赵恒闻言正准备带苏岂去那里面吃点东西,少年却扬手一指:“我想吃那个。”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街角处有个面摊。那面摊布置的非常简陋,只一个布棚和几张破旧的桌子,老板一个人在热气腾腾的锅边张罗着。或许是因为天寒地冻,人们都不愿在外面吹着风吃东西,摊子的生意并不好,只有寥寥两三个客人。 赵恒从没有驻足过那样的地方,更不要说坐下来吃东西了,他刚皱了皱眉头,就被苏岂看出了不情愿。 “你不想吃?”苏岂作势就要走,“那算了,回去吧。” “我吃——我怎么会不想吃呢?”赵恒连忙拉住他,一路把人拉到了摊子那坐下。 赵恒衣着华贵,苏岂虽穿的朴素但气质出尘,两个人都不像是会在这种地方吃东西的人。他们一坐下,原本正在吃面的客人都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他们几眼。 倒是那摊子的老板不以为意,热情地过来招呼:“二位要点什么?这天冷的,吃碗面刚好暖暖身子!” “你这有什么?”赵恒问。 “牛肉卖完了,只剩下青菜面和鸡蛋面了。” 赵恒征询地望向苏岂,只见少年随口道:“我要鸡蛋面。” “那就两碗鸡蛋面。” “好咧!”那老板把擦桌子的抹布往肩上一搭,就回到锅边下了两把面条,边煮面还边愉快地哼着小调。 不多时两碗鸡蛋面上桌了,清汤挂面,面里夹杂着点蛋花,卖相实在一般,赵恒拿起筷子一时下不了手,苏岂在旁轻声说:“吃啊。” 赵恒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其实还行,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以下咽。苏岂似乎并不饿,又或许是觉得这面看起来就不合胃口,手里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面条,就是没动一下。 “你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吃。”他知道苏岂吃东西其实挑的很,平日在王府里不喜欢的东西就是一律不碰的,有的时候为了让他吃点什么,还得叫府里的大厨变着法子按他的口味来做。 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非要在这破破的摊子上吃面,想吃面,饭馆里不一样能吃吗?味道肯定比这好。 赵恒转念一想就有些明白过来,苏岂恐怕是故意拉他来这里的,就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没什么坏心,就是想折腾他一下。 时辰也不早了,逛了一下午又很累,赵恒真怕他饿着,就放下筷子:“算了,回去吧,想吃面让府里的厨子给你做。” 苏岂闻言却不动,神色淡淡地望着男人,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赵恒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无奈道:“行,我吃完还不行吗?”说罢就重新拿起筷子端起碗,迅速地把那碗味道不怎么样的面给解决了。 他刚吃完,苏岂就把自己面前的碗推了过去:“还有。” “……那是你的。” “我不想吃。”苏岂语气平静,但听起来就是那么理直气壮,“但也不能浪费。” 赵恒于是默默接过碗吃起来。这面别看光秃秃的就一碗面,分量却很足,吃一碗已经够饱了,更别说再来一碗。 赵恒到后来就有些吃不下了,动作明显慢下来,每一口都是在硬塞,苏岂看了他一眼,他苦笑道:“我会吃完的。” “你本来就应该吃完。”苏岂将视线转向别处,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很轻以至于很轻易地就差点淹没在风中,如果错过了,那赵恒恐怕会后悔一辈子,他说的是——“……今天不是你的生辰么。” 赵恒吃面的动作一顿,整个人像雷劈一样怔在了原地,似乎很艰难地思考了一番少年的话,然后恍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说……你说什么?” 苏岂根本不看他,没有回答,侧脸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柔和温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还吃不吃?” 赵恒点点头,觉得他此刻根本无法开口说话,怕一开口都是哽咽。在他意识到苏岂到底说了什么的时候,一种压抑在心底的酸涩就蓦地攀升上来,那不是感动,那比感动更甚,带着许许多多隐晦的情愫。 他觉得眼眶很干很疼,风一吹好像就要流下泪来,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就有想哭的冲动。 赵恒瞬间就忘了自己已经吃不下了,安静而麻木地重复着吞咽的动作,苏岂转头看他,只见夜色中男人的眼眶微红。 他不知道他到底是希望看到赵恒这样,还是不希望,但话已经下意识说出了口:“赵恒,你别误会。” 赵恒仿佛没听见一样,连眼神都未动一下,但苏岂知道他听见了。 “我只是在想,你杀了我师父,逼我和你在一起,那都是你欠我的……可是你毕竟也真的有对我好的地方,我只是想多少还给你一点。这和我恨不恨你,原不原谅你,都没有关系。”苏岂斟酌着说得很慢,但赵恒听明白了,把他的那些好都还了,那即便是最后原谅了释然了,他们也两不相欠了。 “我知道了。”赵恒觉得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非常难听,他放下碗牵强地笑了笑,“我吃完了,我们回去吧。” 转眼到了除夕夜里,宁王府上下热热闹闹的,赵恒去宫中赴宴,回来的时候喝得酩町大醉。 苏岂住在赵恒的偏院里,用过晚膳后,云锦跑来问他要不要去园子里放烟花,他懒得动,就说不去了。 这两日白天很少下雪,韩修空的时候会跑来教他骑马,他是真心想学的,所以也不推辞,每次学的时候都很认真,往往几个时辰练下来,体力耗尽,累得动都不想动一下。赵恒倒是对此很满意,因为他吃的比从前多了。 赵恒从宫中回来的时候,苏岂换了衣服刚准备睡下,听见外面空中烟花盛开的声响,就打开门看了一眼。 第44章 漆黑的夜幕中绽放着五彩缤纷的烟花,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滞留后慢慢凋谢,落下流星一样的花火。一朵一朵,美好如同盛世繁华的画卷。嬉闹声和欢呼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衬得这小院更加寂静了。 苏岂原本仰头望着烟花,一低头就看到赵恒站在几步之外,他走近了,苏岂才闻见他身上浓重的酒味。 赵恒的神色看不出是醉没醉,但他用力一把抓住自己手腕的时候,苏岂就知道他醉了,且醉得很是不轻。 “你干什么——”苏岂下意识地挣扎,被禁锢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他带着怒意道,“放手!” 在苏岂的印象里,喝醉酒的赵恒就是凶猛的野兽,残暴冷血,毫无道理可讲。他深深地畏惧着这样的男人。挣扎间赵恒把他的扣到了身后,牢牢按在腰上,然后不顾少年气愤地想杀人一样的目光,俯身就亲吻他。 “赵恒!” 这还没碰到嘴唇呢,喝醉了酒的男人对上少年浓墨一样的双眸,忽然就一个失神,手上的力道也松了。 苏岂趁机挣脱开来,猛地退后了两步,揉着被攥红的手腕,转身就往房间里。 赵恒不知道是不是清醒了,竟没追上来,怔怔地就站在原地。苏岂没理他,把房门一拍就径自去睡了。 第二天苏岂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看到赵恒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肩头发尾挂着冰霜,竟像是坐了整夜。 苏岂想到昨晚的事,心情自然好不起来,视若无睹地从男人身旁走过去,赵恒猛地站起身来,在他身后说:“——对不起。” 苏岂停住脚步,原本他是很生气的,可是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赵恒就一直在向他道歉。虽然昨晚的事本就是他的错,但是若换在从前,他是决计不可能为这点小事道歉的,即便他做了更过分的也不会。 赵恒的改变是如此巨大,每当他以为自己全部掌握了的时候,又会发现其实还有更多他没有发现的。他这么无声无息的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让少年觉得陌生的,却又不那么抗拒的人。 苏岂就这么背对着赵恒,语气没那么不悦,只是淡淡地说:“……我不会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的。” 韩修把苏岂彻底教会骑马是几天后的事了,然后他就像是完成了最后的任务似的,立刻就定了离京的日子。 官道才开放没两天,北境路途遥远,不坐马车是不行的。韩修这次是偷偷的走,因此马车也不敢用将军府的,自己雇了辆。 他走的那天赵恒和苏岂去城门口送他,他生性洒脱,因此也没啰嗦什么,只简单道:“保重!” 韩修背对着城门,赵恒注意到他说完后,往城里看了一眼,仿佛是在期待什么人会出现。可没有人出现,而那一眼很短暂,他很快收回目光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由于官道刚通,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赵恒恍惚中有种错觉,苏岂也会混在人群中转眼就消失了一样。 ……后来赵恒才知道,那不是错觉,那是一种预感。 年后以丞相谢无伤、太傅夏敏为首的朝臣们,开始着手安排赵恒的登基大典。历来皇帝登基程序都颇为繁复,至少要准备月余,但凡参与其中的人都忙的焦头烂额,因此赵恒又在宫中一连住了好几日。 赵怡去御书房汇报情况,绝口未提韩修,赵恒甚至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韩修已经走了,于是就开口问了他,熟料赵怡淡淡道:“我知道啊。” 他既然知道,那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了,赵恒无心也无权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只是为韩修感到惋惜——如果他爱上的不是赵怡这么心高气傲,看似温和实则无情的人,他现在一定会幸福的。 赵恒自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他总希望身边的人多少能过得好一点。 “原本赶一赶年前能解决的事,你非要拖到年后,如今臣子们都在传,你是不是不想登基。”赵怡说。 “那他们倒真的猜对了。”赵恒笑了笑,其实他是想最后的时间陪着苏岂,一旦即了位,那他们就彻底结束了。 赵怡原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看他的眼神又有几分认真,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他了。 “你是说真的?”赵怡犹疑地,“你不想当皇帝?” 赵恒没有很快回答,但赵怡何其聪明,从他的眼神里就能估摸着猜出他在想什么,不由得有些震撼。 “你对苏岂还没死心吗……”赵怡缓缓道,“就算你不当皇帝,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你们已经没机会了。但是父皇既然传位给你,臣子们既然寄重望于你,你就不该再想那些儿女情长了。” 赵怡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小时候四书的太傅,那古板的老头子总是天下长责任短,听得人心累。 “你说的我都知道。”赵恒淡淡笑了笑,“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日赵恒回到王府,吃过饭后就去苏岂住的偏院,他以为少年一定是在的,看书,练字或者摆弄那些小花小草,可是当他看到窗户里一片漆黑的时候,就有些困惑——苏岂没理由睡得那么早。 他还没来得及敲门,院子外面云锦就匆匆跑了过来,神色焦急而慌张,赵恒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安。 云锦跑到他面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王爷,公子他……他走了。” “你说什么?”赵恒整个人都懵了。 云锦解释说:“因为王爷先前吩咐过,公子要走要留都随他心意,所以……” 赵恒的脸色很难看,不像是要发脾气,但就是让人觉得很阴沉很可怕,随时就要把人挫骨扬灰的那种。 云锦差点就要跪下请罪了,半晌却听见他低声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两天前。” “谁给他安排的车?” 云锦摇摇头:“公子没有坐车,是骑马走的,就是韩将军送他的那一匹。” 苏岂走的那么突然,赵恒觉得心里仿佛有团火,还没烧起来就被人狠狠踩灭了,剩了一小片黑色的灰烬,还有那种烫伤的炙热的痛楚。 他挥退了云锦,独自推开房间的门,只见屋子里一片漆黑,最显眼的是床上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苏岂平日里不需要人伺候,但他是从来不叠被子的,每每床铺上都是一片凌乱也不管。 他走了两天,那这被子是下人叠起来的,还是他临走时叠好的?赵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到这个,但他就是想到了,且越想越觉得难过,如果是他自己叠的,那他可真是走得干干净净。 他忽然回忆起当初去扬州的时候,客栈下雨的庭院里,苏岂站在廊下,对搬花的少女露出的那个温柔的笑容。 那不是给他的,他也永远不会有机会了……因为那个少年,从此就彻彻底底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们的生命会渐行渐远,他会在宫中禁锢自己一辈子,而少年可能会娶妻生子,有一个他渴望的美满的家庭。然后他们会各自老去,死去,埋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中间隔着无法跨越的土地。 赵恒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仿佛这样就能缓解那种逐渐渗进骨髓里的疼痛。他就这么孤独地在木桌边坐着,仿佛在缅怀最后的一些什么,然后很久之后,他起身离开了屋子。 门外站着闻讯而来等候已久的傅文博,见了他躬身问安:“王爷。”眼神里难掩担忧的情绪。 “我没事。”赵恒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少年的离去真的没有打击到他,片刻后他转头低声吩咐,“把这间屋子封了。” 傅文博一怔,领命说:“是。” 苏岂回到扬州后,住回了城郊的小屋。靠近小屋的城南处有个私塾,他就在那里找了份教书的工作,每日早出晚归地去上课。 在私塾念书的都是四五岁的孩子,天真活泼,苏岂非常喜欢他们,渐渐的也爱上了这样安静平和的生活。不过小半个月的时间,他就觉得他的生活似乎本该如此,从来就是如此,过去的一切纷扰都像是遥远的梦。 苏岂脾气温和,私塾里的孩子们都亲近他,那是一种对哥哥对长辈的敬慕。在赵恒身边的时候,他总是被管着这个管着那个,自己都像是个孩子,如今却渐渐的成长为了另一个成熟稳重的他。 苏岂上了几天课,就发现课堂外总是会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时不时地出现,那也是个孩子,但是看着年纪大些。那孩子总是穿着件带补丁的脏兮兮的衣服,头发乱七八糟地盖在脸上,就像个小流浪汉。 有一次苏岂看见他,就好脾气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来上课的吗?” 那孩子抬头看了一眼苏岂,转身就跑。 第45章 苏岂当时的确是有些郁闷的,后来他课上的孩子告诉他说,那个小男孩没有名字,是住在破庙里的小乞丐。 “那他为什么来这里?”苏岂问,“是想听课吗?” 孩子们根本不关心小乞丐的事,嘻嘻哈哈地就闹开了。苏岂后来才从一同教书的孟夫子那里得知,小男孩的确是想读书的,但因为交不出学钱,私塾长也不让他进课堂听课,他就只能经常躲在外面偷偷地学。 苏岂离开王府时什么都没带,身边现银也不多,教书的钱刚好够维持生活罢了,想帮那男孩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他素来是不多管闲事的,但不知为什么对那个男孩很是同情——或许是因为在他的身上,依稀能看到自己少年时候的影子。 过了几天,苏岂教书的时候又隐约看到了那小男孩,等下课后出了门,苏岂却发现那男孩靠坐在爬满了藤蔓的墙边,抱着膝盖将头埋起来,很脆弱无助的模样。 孩子们都欢快地回家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苏岂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拍男孩瘦弱的肩膀:“你怎么坐在这里?” 男孩没有回应他,一动不动的像是睡着了似的,苏岂察觉有些不对,把他头抬起来,这才发现他脸色非常不好看,嘴唇干裂发白,额角都是冷汗,双颊却泛着不自然的潮红,明显是发烧了。 男孩迷迷糊糊地醒了一瞬,试图想挥开苏岂的手,但显然他早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很快又昏睡过去。 苏岂探了探他额头,确定他烧得厉害,微微叹了口气,把人背起来,往自己家里走去。 私塾和城郊的屋子还有一段山路要走,幸亏男孩不重,苏岂背他虽然有些勉强,但也总算是撑到了家里。 他自己就是经常生病的,因此家里总是备着些草药,他把男孩安置在唯一的一张床上,盖好棉被,然后到外面的院子里生了火给他煎药。 把药喂给男孩之后过了会,见他脸色好些了,身上的温度也退了,苏岂才微微放下心来,出门去买吃的去了。 男孩在他走后不久就醒了,他记得他昏迷前发烧烧得很痛苦,像是随时要死去一眼,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些庆幸自己还活着。 他并不是蜷缩在某个冰冷的墙角,也不是躲在昏暗的幽巷中,而是躺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上,身上盖着干净的棉被……男孩安静地躺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梦中,但他不敢轻易打破这样的梦境。 大半个时辰后,苏岂带着一大盅热乎乎的香菇粥回到小屋,轻轻地打开房门,见男孩还安静在床上睡着。他走过去,却发现男孩其实已经醒了,他躺下的时候额前的碎发散到了一边,露出明亮有神的双眼。 “你醒了啊。”苏岂把粥倒进小碗里,端到床边,“吃吗?” “……是你?”男孩似乎认出了苏岂。 “你记得我?” 男孩点点头,他记得苏岂是因为他长得很好看,他坐起身子,却没有接苏岂手里的粥,而是看了一眼周围:“这是你家?” 男孩最多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这么小的孩子,苏岂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某种谨慎和小心翼翼的味道。是因为受了太多的苦吧,所以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就算是善意也要先试探一番才会勉强接受。 苏岂把碗直接塞进男孩手里,转身到桌边给自己也盛了碗粥,漫不经心的说道:“你怕我?” 男孩闻言猛地摇头。 苏岂觉得有趣,温和地说道:“那你怎么不敢吃我给你的东西?” 毕竟还是孩子,被他这么一说,男孩只是略微犹豫一瞬,就吃起了碗里的粥。最初还是慢慢地一勺勺地吃,但他或许是真的饿了,很快就连勺子都不用了,直接就着碗口往嘴里倒,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 男孩没有说他还想要,苏岂看出来了,但只是从他手里收回了碗,淡淡道:“你应该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吧?就算是饿,现在也不能吃太多,不然伤胃。” 苏岂下意识地就说了这么些话,说完他自己都有些失神,这些话……似乎是那个男人从前经常会对他说的……苏岂摇摇头,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打发掉,只是有些怅然他竟然还会想起那个男人。 更让他怅然的是,在他们形同陌路之后,他竟然能把那个男人当做回忆的一部分,那么平静地就想起他。 苏岂把碗拿走,男孩难免有些失望——其实他才在乎伤不伤胃什么的,他过得就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如果有东西吃,有的时候就算是吃不下也会硬塞进胃里,要不怎么度过那些饥饿的时候呢? 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在苏岂转身放东西的时候,也掀开被子下了床,穿上他破旧的鞋子,对苏岂说:“今天谢谢你……我走了。” 苏岂看看外面天色,皱了皱眉,拦住他道:“现在已经很晚了,夜里山路难走,你今天先睡这儿吧。” 他知道男孩即便是回到城里,也没有可以栖身的地方,夜里天寒,如果他住回破庙,岂不是又要生病了? 男孩本想摇头拒绝,但他心里似乎有某种微弱的渴望背叛了他,他习惯孤零零的凄惨的生活,但那不代表他就喜欢那样的生活。 每次在私塾里看到那些读着书的孩子,他都会羡慕他们,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书读,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人陪伴,有人关爱——那是即便再坚强的孩子,也会想要得到的东西。 苏岂似乎一眼就看穿了男孩的心思,但他知道这样还不足以让男孩接受他的好意,还需要一个更大的台阶,于是他道:“——但是我救了你,还买吃的给你,你总得做点什么报答我吧?” 男孩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无措:“要我怎么报答你?” “嗯……”苏岂似乎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突而一笑,指了指桌上的两个空碗,“你去替我把碗洗了。” “……洗碗?”男孩似乎没想到所谓的报答就是这样的小事。 苏岂依旧神色温和:“对啊。” 男孩听话地把碗拿出去了,院子里打着几桶凉水,天气极冷,放在外面就差没结冰了。男孩也不知道要兑些热的,就着其中一桶就把碗洗了,回来的时候一手拿一个干净的碗,双手被冻得通红。 男孩当晚就在苏岂家里住下了,虽然只有一张床,但是两个人挤挤也不成问题。或许是因为床太舒服,第二天男孩醒得很迟,日上三竿的时候才睁开眼睛,苏岂不在,应该是去私塾给孩子们上课了。 男孩本想离开,但想着怎么也该和那人告个别,毕竟他收留了他一晚,而他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苏岂中午的时候回到小屋,似乎并不意外男孩还在,他换了身衣服,就在院子里的炉灶旁煮午饭。 男孩透过窗户望见他,忽然觉得这个教书的夫子看起来年纪也不大。身形瘦削,容貌俊秀,是个很特别的人。他虽然住的简陋,穿的也朴素,但就是给人一种清贵而从容的感觉,那就是所谓的气质吧? 男孩也不知道自己从哪一刻开始,就对苏岂产生了一种亲近和钦慕的感觉,可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呢? 苏岂在炉灶旁折腾了一会儿,就端了米饭和两盘菜进屋。菜色相当简单,一盘土豆丝,一盘青椒鸡蛋。 男孩觉得苏岂这样的人,就该读读书写写字,或者画个画,下厨做菜这样沾满了尘气的事不适合他。 事实证明苏岂的确也不大会做菜——男孩吃到的土豆是夹生的,青椒是带籽的,鸡蛋里面还有碎壳,做的最好的就是米饭,配着口味偏咸的菜吃起来刚刚好。 苏岂似乎习惯了自己做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夹了一筷子鸡蛋,看到蛋壳的时候很平静地用筷子戳掉了。 “你……”目睹这一切,男孩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有些讷讷地道,“晚上……我做饭给你吃吧。” 苏岂一愣:“你说什么?” 男孩有些尴尬地转过脸,似乎竟然有些羞赧,轻声道:“你不是救了我吗?我做饭给你吃,就当是报答你了。” 苏岂一时没有说话,半晌忽然放下筷子道:“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就当是陪我吧。” “什么?”男孩似乎反应不过来,他从没有想过有人会愿意收留他,如果他和眼前的人住在一起,那他以后是不是就有一个家了?他是不是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都有些哽咽地颤抖,“为什么……” 苏岂笑了笑,坦然道:“可能是因为你和我以前很像吧,看到你,我会想起很多过去的事……” 男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问,但他觉得苏岂的神情似乎埋藏了很多心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苏岂道,“我听私塾的孩子说,你没有名字,是真的吗?” 男孩摇了摇头,小声说:“我叫萧明远。” 第46章 萧明远的名字据说是他父亲给他取的,他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人家,父母都是农户,年幼的时候一家三口住在扬州城附近的村庄里,可惜多年前村庄流行疫病,他父母不幸都染病去世了。 自那时起萧明远就流落街头,他年纪太小,卖苦力都没有人要,只能靠乞讨为生。他和野狗争抢过食物,也曾经差点被人贩子卖走,白天流连在扬州城的深巷中,晚上就回到城西破庙睡觉,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同龄的孩子小的时候,或许还沉溺于父母的爱护,萧明远则很早就盼望自己能快点长大,在他看来,长大就意味着能养活自己,能有地方住有东西吃,能不再到处看人脸色,能摆脱那样猪狗不如的生活。 这些都是苏岂后来才知道的。他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没有俞见柏收留他,那他的遭遇恐怕未必会比萧明远好多少。 值得庆幸的是,他遇见了俞见柏,而萧明远遇见了他。 萧明远在小屋中住了下来,苏岂收拾了当年自己的房间给他。他的手艺很不错,据说是曾经在客栈厨房打过下手,耳濡目染就学会了怎么炒菜做饭,不管怎么说,他煮出来的东西比苏岂做的味道要好多了。 苏岂自从认可了萧明远的厨艺后,就心安理得地把煮饭的任务交给了他,从此再没碰过碗筷以外的东西。他白天去私塾教课,晚上回来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就准备好了,吃过晚饭教萧明远读书写字,生活倒是变得比之前更为平静安逸。 萧明远非常聪明,苏岂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很机灵,但机灵和聪明又是两回事,萧明远的聪明在于他记忆力好,寻常人要背好几天的文章,他一个晚上就能背下来,而且还能领悟其中的含义。 苏岂毕竟不是那么擅长教书,于是他想,如果萧明远真的有读书的志向,他不能耽误了他,还是得想办法让他去上课。 一天吃过晚饭后,萧明远捧着本诗集在灯下读得津津有味,苏岂就坐过去问他:“小远,你喜欢读书吗?” “嗯。”萧明远抬起头,迟疑道:“哥,你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萧明远刚住下时,着实为称呼烦恼了一阵,喊先生显得太生疏,年纪又差得不甚大,就干脆喊哥哥了。 苏岂捧着茶杯暖手,语气温和:“如果你读书是想考取功名,那你不能永远跟着我学,我能教你的有限。” 萧明远隐约听懂了他的话,却歪着脑袋道:“考取功名不就要做官么?可是我不想做官啊。”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萧明远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由被难倒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后只能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对于一个*岁的孩子来说,这个问题的确太深远了。苏岂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能教给他的,发现他擅长的除了易容术就是医术了。易容术太过招惹是非,学医又那么枯燥,萧明远会喜欢吗? 苏岂想了想,道:“小远,你愿意跟着我学医吗?” “学医?”男孩愣了愣,惊讶地望向苏岂,“你会医术?” “会一点。其实我有个师父,他是位……大夫。” 苏岂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可萧明远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知道苏岂和他一样是孤儿,可是他的过去就像是个谜,很少提起。他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更不知道他原来还有位师父。 有的时候他觉得苏岂有点……深藏不露的味道,可是他们每天住在一起,生活得平静又平凡。 萧明远没多想,就说:“哥,那我以后不学私塾里那些书了,你教我医术吧。”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你喜欢读书吗?”苏岂有些犹豫。 萧明远笑嘻嘻道:“学什么都是一样的,说不定我更喜欢看医书呢?” 萧明远是真心想和苏岂学医的,倒不是出于对医术的兴趣,而是出于对苏岂的钦慕和依赖。 他从前认识一个比他小两岁的男孩,男孩的父亲是铁匠,于是他说自己以后也要成为最出色的铁匠。苏岂虽然不是他的父亲,但人一旦对另一个人产生了依赖,就会不自觉想靠他更近一点,甚至是重复他走过的路。 背书对萧明远来说不成问题,没过多久他就把屋子里的医书都翻阅了一遍,记住了不少药草和处方。 那些医书上有着很多注解笔记,字迹清秀而稚嫩,萧明远认得那字,知道那应该是很多年前的苏岂写的。 等萧明远把常见的草药集本都背得差不多了,苏岂就亲自带他去山里采药,一则省了买药钱,二则能帮他学以致用,倒不失为一举两得。 苏岂身体不好萧明远是知道的,他似乎很容易生病,一到阴雨天就精神萎顿,屋子里也总是备着药。他性格安静,虽然有时略有些清冷,但内心是真正温和而善良的,这些萧明远都知道。 但他知道的其实远比这更多。 有一天晚上他看医书遇到问题,就打算去隔壁向苏岂请教。隔壁的房门没有关上,苏岂刚好在换衣服,他就站在门口,心想等他换完衣服再进去吧。 苏岂没有发现他,自顾自地把青衫脱了,又低头解里衣。烛火照在他侧脸上,宛若一片刚化开的冰雪。 他长得真好看,容颜俊秀,眉目如画,皮肤白皙比女子更甚,就连解衣扣的手指都修长漂亮……萧明远呆呆望着他,只是单纯地因为看到美好的事物而移不开眼睛,回过神来,却见那薄薄的衣衫从肩膀处落下,露出光滑如玉的背脊。 还没等萧明远赞叹就连背脊也这么好看,他就蓦地一愣,看到了苏岂背上那浅浅的,错综遍布的伤痕。 他迟疑着挽起自己的左袖,只见小臂处有一道类似的伤痕。那是他很多年前在街边行乞,不小心冲撞了大户人家的小姐,被随行的仆役用马鞭抽的,这伤痕……竟和苏岂背上的伤很像。 他手上的那道鞭痕已经是几年前的旧伤了,新的皮肤长出来,原先的伤口就褪成了白色的一道痕迹。可是苏岂背上的伤还带着点淡粉色,竟像是不久前才有的,谁会那样打他? 萧明远不知为何有些慌张,怕苏岂发现他,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甚至连原先的问题也忘得一干二净。 他不敢向苏岂提起这件事,可是却把这件事深深记在了心里。 萧明远读了一段时间医书后,就去城里的医馆帮忙给客人抓药。他年纪小,医馆老板原本有些不放心,但看在他不要酬劳,那老板也就姑且让他一试,没想到这个男孩还不到十岁的年纪,对草药却甚是了解。 医馆里的一位老大夫看萧明远十分聪颖,就想收他做徒弟,没想到萧明远想了想便笑道:“我有师父啦!” 那老大夫连叹了几声“可惜”,便没再提过收徒弟的事,也未曾问他师承何处。 萧明远在医馆帮忙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排队买药的人闲聊,说是新帝继位后,律法又要有所改动云云。 “唉?”萧明远一愣,拉住那闲聊的一人道,“你们说新帝继位?继位的莫非是宁王殿下?” “是啊——”那人奇怪道,“就是明天了,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 萧明远不好意思地笑笑,自从和苏岂一起住后,每天在那小屋里读书,倒是有点与世隔绝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萧明远想起这件事,一边夹肉丸子一边道:“哥,我今天在医馆听说,新帝明天继位呢。” 听到他的话苏岂一愣,动作有片刻的凝滞,萧明远专心夹着丸子没有看到,只听到他淡淡应了一声:“是吗。” “嗯。”萧明远把夹到的丸子放进苏岂碗里,又补充道,“继位的是宁王殿下呢。” 男孩提起宁王的时候,态度有些微妙,苏岂状似不经意道:“听你的语气,似乎很喜欢……宁王?” “也谈不上喜欢……”萧明远似乎在回忆些什么,“只是那个时候村里染疫病,刚巧宁王南巡经过,或许是觉得我们可怜吧,给了村长很多银子,还请了外城的大夫来。多亏了他村里的病情才有所好转,我爹娘也拖了些时日才……”萧明远说到这里停了,似乎有些难过,埋头吃起饭来。 苏岂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赵恒还做过这样的好事。 如今他再想起赵恒,那些浓烈的爱恨都已经淡却了,全部的过往都只剩下一个泼墨般的轮廓。恍若遥远的前世。 他想这样是最好的,唯有时间和距离才能化解仇恨。 只有那个男人离他远远的,永远不再走近他,他才能在想起他的时候,依稀还能拼凑出一些美好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