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我一生》 第一章 竹谷正宗 大师兄颜几重来唤如玉的时候,她正坐在溪边,一腿膝盖竖起,一腿侧盘,双手环着单只膝盖,半边脸颊都埋在交错的胳膊里。听到这话缓缓抬起头,露出姣好的面容,并不十分出众,只是那双眼睛着实灵动,似含有万江春水,让人过目不忘。。 “颜如玉,新任务。” 如玉恍然回过神来,转过头来看了眼方才出声的男子。垂下头起了身,拂了拂衣衫上沾到的杂草,轻轻说道:“是,大师兄。”。 现下正是初春,前几日下的雪还没化全,绒绒的白雪也盖不住蓬勃的生命。细尖的春草一株株争相冒出头来,那一抹抹在白得刺眼的山脉间绿得尤为显眼。两人穿梭在树林间仍是很安静,周围似乎也没有什么鸟兽。颜如玉就这么随着他,颜几重只是兀自的向前走,并不在意身后人的步伐,渐渐地两人的距离越离越远。 如玉看着前方人影越来越小,直至终于看不见了,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她的这位大师兄仿佛无情无欲,面容永远都是那样冷峻非凡,与他在一起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若说在竹古正宗里,与她关系最好的,却莫过于三师兄颜如何,只是他日前去执行任务,已有许久没有见面了。。 莫竹殿前,照例站了六名精英,看到如玉皆低下头以示尊敬。颜如玉用眼神扫过六人,正了正表情便迈进殿中。 殿内灯火通明,只见距门大约三十尺的大殿中央的步阶平台上,坐着一名玄衣男子,看面容约计有二十五六,如墨的长发部分高高挽起,其余都似流水般覆落在脸颊边。男子手中握有一串佛珠,眼角含笑,却也掩不住一身的沉静气质。 “如玉,你迟了。”男子淡笑道,话语中有着藏匿不住的的宠溺。 如玉听闻立刻低下头:“如玉知错,惹师傅生气,还请师傅责罚。” 玄衣男子笑容更甚,看向一旁的颜几重。 “几重,你道如何?” 颜几重听到师傅问话,看也没看如玉,上前一步抱拳回道:“颜如玉藐视师令,不如将她交由徒弟手中,待徒弟好好□□一番。” 如玉一惊,心有余悸地抬眼看了看他的腰间,赤零长鞭如烙铁般炙红,似要将人撕成碎片。 男子手中不住地拨弄着佛珠,只笑道:“怎么?交由你,全凭赤零鞭说教?”他摇了摇头,又道:“这样的□□,难道还少吗?如玉身上的那些伤,新新旧旧有哪一道不是你伤的?” 颜几重一愣,垂手说道:“徒弟只是认为规矩诚设矣,她这样没有规矩,日后恐是要让江湖上的兄弟们看笑话。” 男子谷下寒见他如此执拗,心下无奈,只得暗叹一声转而对如玉正色道:“如玉,我这次交给你的任务颇为重要,只是你初入江湖阅历太少,只恐不易得手。” 如玉尚有后怕地收回视线,听到这话便抬起眼眉,轻声说道:“师傅自小便教导我们,没有十拿九稳的任务,只有十成以赴的尽力而为。 男子手中的佛珠在空旷的大殿里噼叭作响,虽突兀,却不嘈杂,反而有种定人心魄的魔力。 “很好,只是这个任务也只能交给你。你师姐想容因为私事未归,本门派其余的女徒又太少且太过年幼,实在没有其余合适的人选了。” 男子在提到谷想容的时候眼神有所异样,但也只一瞬,便消逝不见了。 如玉听及奇怪,望向师傅:“女徒?师傅这次一定要找女子?” 男子点点头:“这次一定要是女子。” “不知是何任务?” “代替安府千金安红缨嫁于耿醉君。” 男子站起身,硕长的身形如劲松一般,点点烛光将其身影拉得极长。他一边慢慢走下台阶,一边蹙了眉头解释道:“耿醉君乃淮康都尉,别看这一小小的都尉,名气可是大的了不得。几重,你之前也有在淮康执行过任务,想必这个人你应该不会太陌生。” 颜几重颔首:“耿醉君人如其名,嗜酒如命,性子变化莫测,阴鸷非常。” “没错,淮康人称‘煞面阎王’,可见此人冷情冷心。” 说完,男子走到颜如玉面前,与她对视。 “如玉,这次任务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你们都知道,夏口正宗的势力日愈扩大,只因之前与如何之间的矛盾,使得我们两派关系一直不佳。两日前我听闻他们教主任展危病逝,新教主娄迹年轻气盛,扬言两个月之后将攻打我教。要阻止此事,只能和谈。我已于昨日与其通信并约定好,如能在两个月之内帮他拿到他想要的‘绝情诀’,我们两派将在两年之内各不干涉,相安无事。据我所知,‘绝情诀’早在一年前就被耿醉君据为己有,至于来路却无人可知。而耿醉君的都尉府上暗卫重重,要凭借一己之力潜伏出入虽不是全无可能,但此人高深莫测,城府极深。知人知己,百战不殆。更何况我们尚有两个月,若能混入耿府一探虚实,会更有把握。” 如玉越听越糊涂,不明白为何一定要与夏口正宗和谈,也不解为何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混入耿府,这么想着眉头则越拧越紧。 男子似已知晓如玉心中的疑问,嘴角勾起一缕苦笑,侧过身子轻轻说道:“此事不用再议,我意已决。” 话毕,男子回过身抽出腰间的长剑,递到如玉面前。 “这清水白石,就交由你了。” 不及颜如玉开口,男子抬起她的手腕将剑放入其手心,又合住她的手掌,使剑紧紧地被握在手中。 “此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开鞘必见血,这是宝物,也是孽物,无情能控制它,有情只能被其所制。如玉,你虽纯笃,但自小□□之心极淡,为师相信你,你有资格成为它的主人。” 如玉低头看向手中的长剑,玄黑的剑鞘上赫然印着一行狂草。。 清水白石下寒沙。 这把清水白石的主人,玄衣男子,原来就是让江湖中人都闻风丧胆的竹谷正宗的教主,谷下寒。 容不得如玉细想,谷下寒便派人随她到其住所‘玉暖生烟’阁收拾行装。 随行的教徒名唤月认,因不是谷下寒手中的直属弟子,便只有名而无姓。只见这月认一身蓝色的翠烟衫,身披水色的外衣,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瞧着倒也真真是个俊俏姑娘,只是面上的表情太过冷淡,似在推拒他人切勿靠近一般。 月认打了帘子,走到莲文半圆桌前揭开青花瓷壶,发现剩下的茶水因泡得太久而变得颜色过深,重新盖上后转身去了自己院内的小灶房生了火。 如玉看着她忙来忙去,也不好意思在一旁干看着,便跟着进了灶房蹲下身子添柴,没一会锅盖边便露出的一缕缕升腾起来的热气。如玉愣愣地盯着不语,好似在发着呆,什么也没想,又好似心中有百般计较,暗自揣摩。 月认不耐烦她这副模样,上前夺了她手中的柴火冷声说道:“回神!” 如玉一怔,却也习惯了月认对她的横眉冷指。 教里的兄弟们一起在无山长大,一块练武。她因着是谷下寒亲指的弟子,与旁人接触的机会自然也少了些,但对于他们如玉也从来未有疏离冷漠的地方。 到了‘竹谷正宗’,就算不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毕竟也该有一点情义在,自己也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月认,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如玉强打了精神,一面打开锅盖一面说道:“姐姐别恼,我不敢了。” 月认轻轻哼道:“青天白日也能做白日梦,真长本事!” 如玉垂着眼睛不答。 月认垂下手将手中的柴火扔进灶台里,拍拍手说道:“等会回屋收拾收拾,教主命我也同去。” 如玉眼睛一亮,淡淡地笑着说:“有姐姐陪着我,我便宽心多了!” 她笑起来两边嘴角都有浅浅的梨涡,配上那双清澈发亮的眸子,可真是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月认拿锅盖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气急败坏地对如玉说道:“我手上功夫不如你,你也不用这样变着法儿来羞辱我!” 如玉被这样严肃的神情给喝得愣了愣神,慌忙说道:“姐姐别误会,我万万没有这个意思!” 月认又喘了喘气,转过脸便不再理她。 如玉见月认厌恶她,也不敢随意接话,直直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煤灶里的柴火烧得噼叭作响,隐约有几滴火星子溅了出来,落在了如玉的手背上。 如玉被烫的一激灵,攥紧手忍着不叫出声。 “你帮我去拿个灶壶,在门旁的板架上。”良久,月认拉长着脸说。 如玉听月认唤她帮忙,心里不觉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便举步往门旁走,拿了灶壶说道:“姐姐不要生我的气罢。” 月认的面上松了松,抿抿嘴不语。 如玉笑了笑,知道她气消了,便蹲下身子用铁架将炉灶里的几个烧得正旺的柴条一一夹了出来,耐心的等着它们自己熄灭。又把他们整整齐齐地码到一旁以备下次使用。 月认站在一旁环着双手看着,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如玉码完后直起身子,朝月认笑笑转身提着灶壶进了正房。 左手握着壶把,右手则将湿布微微挪了挪位,招呼着月认:“姐姐来尝尝这云雾茶,刚泡的时候香若幽兰,实可谓浓醇鲜爽。” 月认面色稍霁,低声道:“是啊,都说你这里的茶香。” 如玉拿起茶盘里的兰花纹茶盏给两人都倒满了,才徐徐坐下。 “茶倒是香,只是不知道承了人家多少情。好多都是兄弟姐妹们照顾着送来的,竟不知怎么的也越累越多。” 月认轻轻抿了一口,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说道:“其实也就那回事。” 如玉听了也不恼,只扬唇笑了笑。 朦胧的烟雾徐徐地由茶盏里漂浮起来,雾气直晃人的眼睛,如同舞者缭绕在空中,只是初春的寒气不容忽视,不一会的功夫便消散了。 月认面无表情地一口口将茶仔仔细细地喝完了,才搁了茶盏抬头看向如玉:“多余的东西无需清理,到时候自然有人安排。” 如玉道是,伸手又去拿灶壶准备添茶。 月认摆了摆手,站起身捻了捻衣褶子:“早点歇了,明儿要赶得早。”说完便不等如玉的回应便径直走了。 初春的夜晚总是很凉,天色晦暗,云幕低垂地压人神经。整个冬季颜如玉的房里都没用火盆,暖炕更不消说。颜几重在她还很年幼的时候,便将火盆一一掷了出去,严令不许再用。于是这么多年过来了,这冰凉的床铺,她倒也习惯了。 如玉搓了搓手,朝手心哈了口气。铺了床后便去灶房烧热水。 刚出门便只觉得颈后一凉,任直觉快速转身抽剑去挡。 抬起眼落入眼前的便是玄铁剑刻的龟背纹,干净的剑身印出了颜如玉清明的双眼。 “大师兄?” 第二章 暗香几重 夜晚湿气渐重,浓浓的云朵盘踞在一起久久不散,使得月光也无法透出光亮,更显得夜色黯淡无光。 颜几重也不急着收起剑,只是拿着剑柄换了几个姿势,在如玉的颈边比划。如玉凝起心神,只待颜几重稍有动作便躲闪开去。 要说起这颜几重倒也真是个人物,自小遭弃,被谷下寒收留认为徒弟。因其清骨极佳,又甚有练武天赋,便一直跟在谷下寒身边,渐渐开始独当一面,所受理之事完成得可谓完美,这样一来在江湖中的名气倒也极高,但凡说到竹谷正宗,人们的第一反应是谷下寒,这第二印象便是他颜几重了。只是其为人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接触,就连在教中也极少与其他教徒来往,只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也叫人看得习惯了。众人瞧着此人性子冷傲,又知晓在教中深得人心的颜如玉自小便是被此人鞭策至今,于是都希望能离他远远的才好。 这故事要从头说起,想当年颜几重只是一总角少年,可气势却已不同于旁人,深邃的眼眸,棱角分明的脸庞,高挺的鼻梁,无一不在宣告其人的凛冽性格。这种气质在师傅谷下寒收留了一名新弟子之后变得更为强烈,这个徒弟就是颜如玉。 颜几重待这女孩本与众人并无差异,行事一度进退有度,只是如玉总喜欢有事没事缠着他。平时练武要在旁边看着,习字读书也要在旁边盯着瞧着,乃至用膳之时还一定要有他作陪,有时更甚竟嚷着要他喂食。 因看着师傅谷下寒的份上,颜几重才没有制止这种类似无理取闹的行为,只是这不耐却一天强似一天。终于在颜如玉豆蔻之年,颜几重用尽了他的最后一点耐心。 一日,如玉在其练武之时拿走了他的剑鞘,玩心贪重弄丢此鞘。颜几重黑着脸将如玉横拖硬拽地丢进柴房,狠狠鞭打一顿之后命众人不得探视送食。碰巧谷下寒那时正在闭关,并不知晓此事,又因着颜几重是大弟子,众人无一不得不服从。可怜颜如玉自小身子便不怎么好,底子又弱,刚被谷下寒带回来的时候手腕的骨型都清晰可见。原来谷下寒想调理好她的身子再教其习武,谁料过了四五年,身子骨虽略微强似从前,可和旁人相比仍是虚弱。这般倒好,被颜几重这么关了整整两天后竟生生地晕厥过去,颜如何见此不好也顾不上师兄,踹开柴门便将如玉抱了出来。 谷下寒出关后听闻此事狠狠把颜几重罚了一番,看着如玉也并没有大碍,才将此事作罢。只是自打以后如玉便不似从前那般粘着大师兄,却是和三师兄颜如何打成一片。颜如何随意不羁,又很是怜惜这小师妹,过不了一段时间,两人的感情自然便不在话下。颜几重在一旁冷眼瞧着,也叫人看不出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每逢如玉犯了错便会拿赤零鞭将她鞭打一番,越随年长,只道颜几重心有不顺,便也会拿她略施鞭刑。颜如何虽然不平,奈何师兄之命也不可违,只要是当时在场,也会陪着如玉受罚,每当这时,颜几重下手更为厉害,丝毫不顾同门情意。谷下寒因此事追究过数次,却还是会在下次看到更深的新伤。久而久之,包括颜如玉自己,都已经习惯了颜几重这暴虐无常的行径。 如玉抖了抖长长的睫毛,眼睛一直盯着颜几重的四肢动作,她整个身体都陷入了极其紧张的备战状态,似乎一根绷直了的琴弦,在下一秒就要断裂开来。 “不错。”颜几重见如玉此番动作,甚是满意。“你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集中精神,专心应对我。” 颜如玉听闻此话仍不敢懈怠,仍是维持防守的姿势,一动不动。 颜几重轻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并未到达眼睛,从面容上看也根本看不出来他有丝毫笑意,如不是亲耳听到,如玉也许会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 颜几重将剑收入剑鞘,又敛了敛袍子,这才斜眼看向如玉。如玉见他收起剑,不由得暗暗舒了一口气,这大师兄要是真的拿剑出来和她试真本领,她也得硬着头皮接上去,只是最后仍会落个狼狈不堪的后果。 想到这里,如玉抬起头偷偷看他,却见颜几重用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盯着自己,全身警戒再次响起,就怕颜几重突然发难没有预兆地攻击过来。 就在如玉胡思乱想的之际,只听到颜几重低沉的嗓音弥漫在湿气甚重的空气中。 “这是你的人皮面具,明儿一早就戴着它,除非任务完成,否则决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方才那女人也有一张,叫她也戴上。” 颜几重口中的女人自然就是月认,众所周知,颜几重对余人毫不关心,只对教中脸孔认了个大概就再不肯花心思去记姓名了。 如玉看着大师兄从怀里掏出一个藏青色的小包裹,接过来打开心里不由一惊。好一张逼真的人皮!就连那眉毛就像从人的身上剐下来重新植在上面一般。如玉拿着那面具,心里有点打突。 “这面具不会真的是拿安家小姐的脸面做的吧?” 颜几重听了此话也不答,只轻哼一声:“安家小姐三天之后一早坐轿经过淮康城北的荣说酒肆,我们的人会在那里埋伏。等轿一到,我们自会将轿中安家小姐劫走,你和那人就趁乱混入,明白了?” 如玉这么听着,点点头表示知晓。忽地感觉手上又多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本册书。 “这里面是安家小姐和随嫁侍女的记录,你好好学着,休要露出半点差池。”说完,也不待如玉的反应,径直转过身离去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透了,如玉仿佛可以感觉到手背上都凝结起了露水,她突然又感觉到头顶被轻轻敲打了一下,扬起头却看见针尖般的雨点稀稀疏疏地落下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转过身进屋将手中的包裹和册书一同放在榆木案桌上,然后又小跑着去了灶房生火,打算今晚好好将这些个东西琢磨一番。 如玉拿着小册子坐在床上,随着红烛一点一点的消逝,她也逐渐陷入了梦乡,只是心里有所惦记,睡梦中眉头也没有舒展开。 窗外的黑影瞧着,恍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才转身离去。 清晨总是来得那么快,让人只觉得好像只是闭了眼,等到睁开的时候,就穿越到了未来。 昨夜的阵雨下得真是时候,一夜之间竟把冬日最后留下的残骸也给吹走了,地上铺满了焦黄干枯的树叶,留在树枝上的则是清清爽爽的翠绿,就好似昨日那萧条的景色根本不存在一般。 如玉很早就起了床,洗漱之后便将那本书册倒入了灶房烧了个干净,又回寝房将那张安小姐的人皮面具仔仔细细地覆在脸上,拿出连同那小布包裹里的白瓷小瓶,打开瓶盖将瓶内的液体在手上倒了些许。这白色液体从外表上看起来和女儿家常用的凝露没什么两样,可是仔细一闻便可知这里添加了少量异物,只是怎么也分辨不出来是何物罢了。 经过昨晚的研究,如玉对此已经有所了解。只见她将液体在手中揉搓,直到掌心发热后便涂抹在面具与肌肤接合之处。液体经过手掌间的摩擦已经变为了半固态,等至接触到肌肤时,奇妙的竟变了颜色,正正地和肌肤毫无差别,叫人怎么也看不出来其中的端倪。 如玉满意地舒了口气,又从另一灰色小瓶里倒出些许液体将连接处涂抹了一遍,不过一会,面具边缘又变回其原来的颜色。如玉轻轻将脸上的面具揭下来,并将两幅面具和两个小瓶仔细收了起来,尔后环顾了寝房四周,这才离开去和月认他们会合。 走出‘玉暖生烟’阁还没多就,便远远的看见了颜几重高挑的身影,身后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走近一看,原来除了月认外,还有一名堂主和两位香主。 颜几重扫了她一眼,细弱微闻地冷哼一声。 如玉不好意思地笑笑,向众人一一道了歉。 颜几重也不愿再等,便转过身子一个人走了。如玉几人见了怔了怔,对视一眼只得提步去追。 颜几重择的这条路虽不是什么林荫大道,但地势平坦,少有起伏,这样几人骑着马脚程倒也快,第五天便到了淮康城内。 “没想到淮康城地方不大,倒也挺热闹。” 淮康城的街头丝毫不似无山那般清净,而是带有闹市里特有的喧嚣。人们来来往往,交谈甚欢,谈论的虽然都是油盐酱醋,但也别有生活的一番风味。 如玉鲜有到过镇上闲逛,此次正好有机会可以一饱眼福,只是身后几人如影随行,也不便放开手脚去看热闹。 这时几人正好经过一家饰品铺,一女子端着架子,亭亭地经过他们的身边走了进去。 “老板,我是来给我家夫人取预定的牡丹琉璃扇。” 如玉从未见过琉璃扇,此番一听心中也甚是好奇,便停了脚步看向说话的姑娘。 只见那姑娘身着淡粉色裙衫,外披白色纱衣,发丝则用发带束起,头插一支蝴蝶钗,剩一缕青丝垂在胸前。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彩蝶,仿佛随时都会旋转起舞。 体态略显丰腴的中年男子听到有人唤他,抬头一看竟道是来了大生意,忙堆起笑容来招呼。 “哟,精帘姑娘,快这边请。夫人的琉璃扇早已让人打造好,就等着您来取呢,您稍等,我这就拿来。” 那精帘姑娘倒也不急,淡淡应了一声便坐在一旁看铺里新出的纹样。 如玉瞧着新鲜,她长年在山上鲜少见此闹市,脚步这下却是怎么也挪不动了。 颜几重拉长着脸冷眼看去,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心里一动,撇过脸冷冷说道:“快去快回。” 第三章 淮康之秀 如玉一怔,没料到他会这般,但心下自然欢喜,忙不迭地点点头便进了铺子。 碰巧这时老板也折了回来,手中还多了一个黄花梨云头纹木匣。 老板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放到柜几上,拿出一把小钥匙打开面前的实心白玉锁。 “哗!你看到了吗?真真是不一样的!” “那还用说?耿少向来出手阔绰,你也不想想那是谁的夫人!” “嗳!真是有福气啊!” 匣子刚刚打开,如玉便被众人挤到一旁,也亏得她眼里好,在匣子打开的一瞬看到了那琉璃扇的妙处。 晶莹剔透、光彩夺目似乎已经不足以形容这巧夺天工的饰物了。这多彩的琉璃扇像有生命一般,而其中的气泡就是它的五脏六腑。这些气泡游走在水晶之中,漂浮在柔情似水的多彩颜色带中,如此的流云漓彩、天工自拙。 看到这样的宝贝,如玉不禁咋舌。也不知道是哪一大户人家肯动用这样的大手笔。 “哎哟,精帘姑娘。你家夫人真是有福气,换作旁人是十辈八辈都修不过来哟!” “就是就是,精帘姑娘,你看你们府上还缺人手吗?我闺女虽然粗手粗脚,但做起事来那也是相当麻利的。” “精帘姑娘……” 耳边嗡嗡作响,这下吵得如玉更是头疼,不禁摇摇头,便出了铺子,走到颜几重面前。 “看够了?”颜几重斜下眼。 如玉小心地点点头,即使不喜欢和大师兄一起,但比起方才的情况,她还是更愿意出来恢复一下元气。 “走!”颜几重招呼众人,一齐转身离去。 淮康城地方虽小,人口却也不少。街道两侧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医馆药铺各行各业应有尽有,大的铺子门口还扎了‘彩楼欢门’的字样,悬挂市招旗帜以招揽生意。颜几重带着几人在荣说酒肆旁不远的客栈歇了下来,众人用过晚膳后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一晚过去,如玉睡得不甚安稳,翻着身子胡思乱想。周围一片寂静,身旁的月认睡得很熟,只是好像梦见什么,眉头皱得跟藤柳似的,不过没有说出口罢了。 竹古太宗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教中众人不得梦呓。一般人若是听到此说,定会觉得奇怪,然而江湖中人却皆知晓其中奥妙。若是心怀不轨之人来窃取情报,或在擒住对手之后施以摄魂之术,那么以此方法也可守口如瓶。于是竹古上下不无对此心生警觉,但凡发觉身边之人有此恶习,便会交予香主,香主则将此种人的寝房归为一房,以便夜晚集中管治。 如玉曾听颜如何说他以前也有过此疾,被送至香主手下后,晚上睡着后一旦开口,便有人将他鞭打至醒。如此反复,只要颜如何在睡梦中梦呓,他都会有感觉并且会提前惊醒以免受那鞭策之苦。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就连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淮康城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在这也丝毫瞧不见在无山那样的雪冷子,就算老人们常说“早晚莫贪凉”,如玉也丝毫感觉不到那种季节交替的不适,反而认为这种春日里特有的倦懒而又清新煞是合她心意。 听着耳旁月认轻微的呼吸声,如玉感觉神志越来越清明,索性披了外袍起身,走到案桌旁给自己添了一盏茶,也不管已经冷得彻底,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如玉一直在窗边坐到卯时,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去唤月认。 “姐姐,醒醒。”月认本也不是贪睡之人,睡眠又浅,在如玉起身之时便已转醒。两人都利索的开始收拾,月认拿着面具不知从何下手,只是一个劲的将面具在手掌中来回翻看。如玉见此便放下手中被褥,走到月认身前按之前试验的那般给她戴好面具,又一一讲接合处用液体抹盖住,瞧着并没有什么破绽之后才罢手。 月认在妆奁前细细看着,不禁也在心里感叹这面具的细致做工:“你可知这面具从何而来?” 这本来也是如玉一直疑惑的问题,但昨晚胡思乱想之际她突然记起师傅曾向她提过一个挚交,名字好象是泛倚,只是那姓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如不出她所料,这面具定是出自此人之手,师傅曾说此人有画皮刻骨之能,想必能让师傅如此堪夸,应该着实不俗,此番一看,果然不同凡响。 月认听完沉吟片刻,眉间闪过一丝怅然,但又瞬间如若平常:“即使如此,想必是不会有差池了。” 如玉不觉其他,只认真点点头,轻声应了。 不一会功夫两人就收拾好了,也总不过是一些解补之药一类的小什物,都用纸包好隐藏在袖口中。如玉清点了随身物品,便转身打开房门去了大堂。 天才擦亮,大堂里却已经坐了几人,如玉一看,原是颜几重和几位堂香主。 如玉瞧着颜几重凝布寒气的脸,心下踌躇,磨蹭着慢吞吞才挪了过去。月认可不管这些,走过她径直和颜几重几人坐好。如玉没法,只能上前挑了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了。 众人安静地用过了早膳,四位堂主和两位香主便不知踪影,颜几重吩咐如玉两人待在房里,待有指示再行动。 回到房内,月认心情看似不差,慢吞吞地擦着她的十字短剑,那剑长两尺四寸有余,两边有剑尖向上,另有一字形剑尖横贯于剑身之中,以此所成十字形。十字短剑最擅长的是近身伤人,也难怪月认的任务都是前锋。 如玉独自在圆凳上坐了,心里默念着昨夜记下的册子。按照上面所记载的,安红缨是一位正统的深闺小姐,据说待人接物礼数周全,在人面前大方有度,从小便受到严格的行为束缚和礼教规范。 如玉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那套礼仪虽已全面地记载了册子上,但在一夜之间就能按此一字不差地照做下来,怕是也是不可能的,如今也只能走步算步了。 一晃便到了晌午,颜几重仍没有回来,月认下楼请掌柜端了饭菜上楼,两人默默用完皆无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也暗了下来,轻轻地给大地披了一层黑纱。 “把这换上!”颜几重走进来将一堆火红的布料塞到如玉手里,如玉险些和他碰了个满怀。颜几重看也不看她的脸,便转身离去。 如玉莫名的摊开手中的布料,竟是一套嫁衣,再一细看,嫁衣、红袍、霞帔、子孙袋一样不差。如玉拿着包裹,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月认再一旁冷眼瞧了半晌,轻哼一声夺了包裹走到妆奁前头也不回地说道:“还傻愣愣的站在那儿?快过来别误了时辰!” 如玉垂下眼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快步走过去坐好,任由月认打扮。 不一会的功夫,一个娇俏新娘子便活生生地出现了。 如玉又在身上披了袍子、带了帽纱,两人方才下楼。 颜几重带领几个堂主香主早已在客栈门口等候多时,见她们下来都崩直了身子。如玉见他们如此也不禁在心里打起突,紧紧地将藏在衣袍下的双手交握着。 淮康城内的街道上已没有了白日的喧闹,百姓们都各自回了家,小贩们也都收了摊子,只是热闹不减,街两旁反倒更添拥挤。 一行人看着准时机,三三两两地拉着距离,很快便藏在了‘荣说酒肆’正对面的街角。 西方既黑,街道上的人们大都伸长着脖子往东街那头看,想必都是为了一睹安家喜事的盛况。 如玉闭了闭眼,冀望着再睁开的时候看到的是自己还在暖玉生烟阁里,一大早睡醒了第一眼便能看到赤赭石色承尘。可是耳旁那些人声盘踞不散,如玉任命般的睁开眼,却看见颜几重几近阴霾的面孔。 “你又在出什么神?”颜几重面色凝重地问。 如玉强笑,也不敢抬头:“什么也没想,就是在发呆。” 颜几重重重地哼了一声:“这种时候也发愣,留点神,待会可不能出半点岔子。” 见如玉应了,颜几重转而侧身向四位堂主说道:“你们隐蔽好,看我手势再现身。” 几人点点头,一个眨眼便都不见了踪影。 如玉侧过脸看向路口,想必此次安府小姐出嫁很是费了些心思,早早地就将街道封了,只是这般风光也是和那耿醉君脱不了干系。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起来,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行人站在胡同内,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听街上的动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听见有人喊道: “安家大小姐的喜轿来啦!” 如玉定睛一瞧,见一列长长的迎宾队伍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其中的就是喜轿,在喜轿轿框的四周罩有红色的绫罗帷幕,轿帏上刺着火红的‘禧’字。喜轿是硬衣式的,四方四角出檐的是宝塔顶形轿帏,四个角上还悬挑了彩球,别提有多气派。 待喜轿行至街口,颜几重竖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两位香主快速地混入人群,将手中的银针逐一射向了马匹,马儿一痛,高声嘶叫起来,重重地踏着蹄子扬起一片片灰尘。还有几匹干脆就没头脑的乱撞,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百姓们慌张地到处逃窜,安家的喜轿也终于被迫停了下来。蒙上面的颜几重和两位香主飞快的混入迎宾队伍中,几个轿夫见此情形也不得不放下轿抬。这时四位堂主现身,朝队伍后面的一辆马车走去。喜娘看似不好,慌忙大叫起来:“来人哪!有人要劫嫁妆!来人啊!” 第四章 春眠觉晓 这下可好,几个轿夫听到此话也顾不上其他,转过身撒开腿便朝队伍后边跑去。 颜几重看准了时机,上前撩起矫帘便将安红缨迷晕,两位香主上前将她和轿外一侍女背在身上。瞧着差不多了,颜几重便朝如玉看了一眼,如玉见状便解下衣袍帽纱并带上了红盖巾,和月认混入了人群。 颜几重瞧着一切顺利,低声给其他人下令:“撤!” 众人领命,几个功夫便都不见了踪影。 不一会儿的功夫,喜娘和轿夫哭丧着脸跑了回来,喜娘担心地拉着如玉直嚷嚷:“这可叫什么事!哪里来的恶徒!要是误了时辰可怎么才好?我这可怎么给老爷夫人交代!” 如玉被嚷得心烦,挣脱了手便径直上了轿。喜娘被此一举愣住了,又瞧了瞧身旁的丫头,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大娘,可不能误了时候!”月认在旁边看得心下着急,不禁冷冷说道。 喜娘回过了神,与轿夫一同算了算同行的嫁妆,发现并无有差,只是再是心存疑惑也总耽搁不得,连忙召集了轿夫和迎亲队,这才又继续吹锣打鼓,恢复了方才喜庆的景象。 迎亲队伍好容易到了耿府门前,耿府大门却紧紧掩着,丝毫看不出来有任何喜庆的迹象。 喜娘尴尬地搓了搓手,走到轿旁问道:“小姐,耿府大门关了,要不奴婢去上门问问吧?” 如玉愣住了,大喜的日子哪有新郎府上不开门迎接的道理?此番情景她从未所闻,便只得出声应了。 半晌,便听见喜娘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轿旁停住。只听喜娘的声音更加生硬:“小姐,他们下人说耿少有吩咐,若是安家小姐到了便请走后门……” 这事愈来愈奇,如玉拧着眉头不语。 喜娘在轿旁不安地绞着手帕,只怕小姐受不了这般耻辱而做出过激之事,轿夫和迎亲队伍也不明就里地开始窃窃私语。正当喜娘准备开口再问的时候,只听到从轿中传出清冽的女声:“起轿,走后门。” 四人抬的轿辇仍是让人坐得不甚舒服,如玉随着轿夫的步伐轻轻摇晃着,火红的喜帕遮挡住了她前方的视线。如玉低下头,看向手中握着的红苹果,微微使了使劲,又骤然松开手。 “小姐,该下轿了。”喜娘在外面轻声道。 如玉听闻不悦地皱了皱眉,大喜的日子被拒之大门之外已经足够荒谬,现下连喜娘都要刻意地压低嗓音,完全没有平常嫁娶的热闹喜庆。 这般想着,便起身握着那苹果出了轿辇。身边的月认上前虚扶了一把,两人便跟随喜娘向前走去。 “喜娘,府上没有迎宾吗?”如玉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问问清楚。 方才一路走来,竟没有听到一丝觥筹交错之声,完全不似大喜之日应该有的热闹,反而带着浓重的萧瑟之感。如玉甚至可以感觉到小厮婢女们与他们离得很远,这种距离带着明显刻意的疏离。 喜娘被此一问倒搪塞起来,支支吾吾的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如玉见此也不再追问,船逢桥头自然直,且走一步算一步罢。 一行人经过弯曲的长廊,又穿过几扇垂花门。如玉抬起头,透过半透明的喜帕看向前方朦朦胧胧弯曲的小径,眼眸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容易停在一座偏房前,喜娘小声在如玉耳边道:“小姐,暂且委屈您住这儿,管事说这也是耿少的安排,不过小姐大可放心,依靠小姐的身世,耿少很快会宠爱您的。” 如玉上了台阶站定,笔直的立在云纹隔心门前。朦胧的光线打在六团喜相逢缎褂上,折射出乌沉沉的光晕。 她就那样挺着背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周身似环绕重重孤寂,又仿佛毫不在意。 卢栩心里一动,心下有些不忍,便轻着嗓子说道:“小姐莫难过,爷并不是薄情寡义之人,还请小姐耐些心。” 如玉握在衣袖里的手紧了紧,片刻之后又松开,转过身只道:“有劳管事。” 卢栩看不清盖巾下的面容,也不好猜测这位小姐又怎样的心思,只得弯了弯腰,从容地转身离开。喜娘瞧连管事都不上心,了了叮嘱了几句后也匆匆而去。 如玉垂下眼睑,转身推开了房门。 明晃晃的烛花在房里轻轻摇曳,在满屋火红的装饰下更显喜庆。门上挂的八仙彩,扇隔上缠绕的喜幛,就连应该在拜堂之时用的金炮炷香都被放在了红木方角镜台之上。 月认板着脸将喜房扫了一圈,面色阴沉地抬脚便出门而去。 如玉看她那副模样也不敢多问,只心里盼着别有什么闪失才好。 屋内点点燃着的喜烛映照过来,那黄色荡出一圈一圈的晕影,模糊而有温暖。 如玉将盖巾取下,抚了抚身下的烫边鸳鸯被,喜帕上的饰穗也随之晃动。因心里积事,时候倒过得也快,只一会儿便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嗒嗒地接近。 月认推开门走了进来,笃悠悠地将门缓缓关上,又踏着步子进了内室,抬头看了眼如玉,讥诮着说:“我方才去打听,下人倒都躲着我,好容易抓到了一个竟然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幸而我耳力好,听到两个侍女私下里说,新来的夫人当真可怜,刚进府便被耿爷冷落。除了咱们这间屋子,整个府上没有半点婚嫁之喜。哼,这婚事倒是天下独有头一遭!” 如玉听完只笑笑,起身至硬木雕花日月桌前,给月认倒了一盏茶。 “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我不是安红缨,自然不会计较这些。” 茶香慢慢弥漫在这红缕氤氲中,月认盯着如玉,似是想看出点什么:“接下来有何打算?” 如玉解下身侧的牡丹锦帕,一一拭了唇上的朱赤色口脂,又将头上的花钗九树细细拆了,褪下一身的喜服。 “姐姐如此睿智,心里怕是已经早有计较了。” 月认冷哼一声:“我哪有什么计较?凡事还不得由你说了算!” 如玉一怔,也不知她这话的意思,只觉得月认横竖不喜她罢了,便柔着表情说道:“依我之见,咱们才到府上,不可轻易妄动,还是熟悉几日再做计划吧。” 月认不答,只偏着头盯着那袅袅茶雾。 如玉看着屋内火红的装饰,摇头叹息:“锦绣华衣,朱门秀户,里面的辛酸又有谁能瞧见?只可怜了安小姐,便要在此寂寥一生。” 月认一笑,挑着眉头看她:“原来你竟是个软心肠的!” 如玉面上一僵,也不反驳,只眼神肃道:“我只会对敌人心狠。”她又摇了摇头:“安红缨,她不是。” 月认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道:“保不准某一天会是。” 如玉皱着眉头也不愿再说,抬眼瞧着烛盘里的红烛就快燃尽,便上前将烛芯剪掉,又打了水供两人洗漱。月认换了寝衣在外室的小榻上歇下,如玉将床铺上的红枣一一收拾起来,也和衣睡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如玉便被窗外的婉转莺声给唤醒。屋内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四槛窗上糊着的竹篾纸隔绝了清晨的第一缕光线。 如玉起身打开墙角的榆木暗雕三连柜,里边都是安家小姐尚未正经过门时便送来的起居常服,说是常服,其衣料质地都是与旁人不同的。如玉随意翻看了一下,瞧着都是不俗之物:缕金克丝窄裉袄、翡翠百蝶穿花绉裙、白绸竹叶立领中衣…… 如玉看着发愣,好容易捡了两件素净的出来,原来一件是青萼梅折枝刺绣中衣,另一件恰巧是月白蕉岭兰花刺绣长袄,两件搭在一块甚是怡人,就像是春日里的连绵细雨,叫人怎么看都看不够。 不一会功夫如玉便穿戴妥当,坐在妆奁前看着一堆什物有些不知所措。竹谷正宗教她读书,教她武功,却唯独没有教她如何做一名真正的女子。 幸而月认也悠悠转醒,看了她的穿着后嘲讽了两句,随后便将梳妆的活儿全给揽了过去,如玉看着月认的侧脸,心中不禁一片柔和。 如玉打点妥当后便推开云纹隔心门,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走出了屋。 她朝院内打量一圈,并未下台阶直行,而是转了身子沿着右手边的抄手游廊缓缓踱步,直到院门前的影壁处才停下来。一路过来只见树荫合地,满耳鸟鸣,静无人语。 她走到大门的正前方,回过头准备好好打量这个居所。谁知一转身便看到了屋檐下的青地牌匾,匾上用狂草写了四个大字:舍南舍北。 如玉见了觉得新鲜,便自己在心中又默念了几句,觉得写此句的人颇为有趣,将这几个狂草细细在心里临摹了一番,想着能写出这般豪放不羁的字真真是不简单,又凝望了半晌才恋恋不舍地转移了视线。 这时,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如玉和倚在门旁的月认对视一眼,两人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对。 “夫人,昨日怠慢了您,还望见谅。”率先走进来的是昨夜已经打过照面的管事。 管事见如玉不语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道:“奴才是耿府的管事,卢栩。夫人平日若是有吩咐,尽管来找奴才就是了。” 如玉看这卢栩还算知礼,便也不似之前那般冷漠:“卢管事客气了,今后少不了要多麻烦你。” “哪里哪里,这几个丫头是分给夫人您的,这里虽不如夫人的娘家阔绰,但也绝不会委屈了夫人。”卢栩低眉顺眼的答道。 如玉恩了一声,便叫月认领着那几个姑娘进屋去了。回头又看见卢栩仍旧站在那儿,不禁觉得奇怪。 “不知卢管事还有何事?” 经过方才的对话,卢栩打心眼里觉得这位夫人很是可亲,不禁在心里便偏向了几分,他此番正是在等如玉这一问,为的就是将其他人支开,以免拂了她的面子。 “夫人,奴才下面的话虽然不怎么入耳,但按照规矩,奴才也不得不说。” 第五章 著花新客 他看了如玉点了头方才开口:“还希望夫人不要觉得耿爷薄情,爷对女子向来都这般对待,没有一位夫人在新婚之夜就能与耿爷相见……” 如玉听又与这此有关,心中甚为不悦,却也并不打断,只是完全没有听进耳朵里罢了。 “耿爷不喜人打扰,所以夫人就算再心疼爷也不要擅自去寻,之前就有位夫人因此被休……” 没完没了,如玉越听越倦,心中对耿醉君的印象又差了几分。休妻不是因为犯了七出,竟是因为厌烦夫人的关心,真是个不知好歹的男人。 看卢栩对这些话很是熟谙,想必只要是有夫人过门,他便会去一一说教。如玉面无表情的听着这些无关痛痒的规矩,不时地装作认真的神情点点头,心中却盼着马上飞奔着离开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独处才好。 “府上现下有八位夫人,夫人您是第九位……” 听到这里,如玉瞠目回视,终没忍住,惊讶地说道:“第九位?都是夫人?” 卢栩点点头,又解释道:“爷没有给诸位夫人有名份上的差异,只说过门的都是夫人。不过夫人您且放心,您是安家府上过来的,与旁人自是不一样。” 知此如玉只是对安红缨更怜惜了几分,又觉得耿醉君实在是个荒唐之人,于是在心中狠狠地哼了一声才觉了舒坦。 卢栩见如玉神色无异,才松口气说道:“按道理论礼仪,三日之后便是回门之日,只是耿爷公事实为繁忙,怕是抽不开身陪夫人回安府。不过若是夫人不在意,并也愿意只身回门,奴才可为夫人打点妥当。” 如玉尚未回话,便见一小厮躬着腰便进了门,朝两人行了礼。 “卢管事,爷在寻您呢,说是要拿出前些日子得来的凤纹绣梅宝钗赏黎夫人。” 卢栩皱着眉头瞪了一眼那小厮,又脸上讪讪的对着如玉笑道:“那奴才便不打扰夫人了,夫人好生休息着,有事唤奴才便是。” 也不知是否有听到这小厮的传话,如玉只是凝神在想些什么,听后便颔首让他去了。 如玉过了半晌恍过神,心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左右也不过是耿府的新客罢了。” 在淮康城中,人人都道耿府阔绰。谁家要是有年轻的男子,父母之辈定会劝说其进府,只是光想着还不行,得要齐备好什物,好酒好茶都预备着,千般委托与耿府有交情的人家。谁家要是得了女儿,若是长得齐全些的,也都会排着队找着淮康城最好的媒婆,希冀着自家闺女的名帖能有朝一日被耿少看中。小小的淮康城里,一时间竟掀起了浪潮,可见天高皇帝远,耿醉君也算是全城至尊了。 可偏偏如玉认为此风甚为荒谬,在她入府的第一天,就感觉到了被禁锢的滋味。想她之前在无山,漫山树林,流水暮禽,有任务的时候便出山历练,在江湖中来去随风,没有任务时便在无山中与剑为伴,与书为友。可像现下这般,倒使人觉得了无生趣。 待卢栩离去,如玉便回房瞧了几个方才分配的侍女。卢栩办事也算妥当,给舍南舍北添了四个少女,分别是:云罗、瑶矜、含祯与梦倚。四个姑娘无一不穿着淡粉色长锦衣,分别用深色丝线在丝绣上秀了花样,又用玄紫色宽腰带勒紧了腰,显出了窈窕的身段。发式梳得整齐严谨,唇上也只是淡淡抹了淡色朱红。 如玉在翘头案前坐下一一问了四人的家事,知道四人皆是因家境不济而入府。只是说到耿醉君之时,瑶矜和梦倚脸色含羞,似是春情已动。如玉见此也装作不知,吩咐了四人几句便打发着散了。 春季里的白日渐渐拉长,就像在与夜晚的拉锯战中骤然赢了几分,使得人们且未适应。如玉在房内诸多嫁妆里翻找了许久,才在红木镶云石背板木箱里看见了几本用稠绳编椽起来的书册,细细地打开一瞧,头一本便是《金谷园》。如玉心中一滞,有些出乎意料。原来这《金谷园》是市井相传的通俗小说,描写男女风月之事,被上流阶级视为*。没想到安红缨竟会将此装进嫁妆一并带入耿府,不可不谓离经叛道。 如玉拿着《金谷园》不知如何是好,要是藏起来被下人偶然发现,安家小姐的名声也就要不得了。可若是光明正大地摆在书架上,又不免惹人争议。如玉实在捉摸不透安红缨的想法,翻了翻下面几册,所幸都是些大家之言,便拿了两册出来,将《金谷园》搁在剩下书册的最下面压好,才系了包裹放回原处。 日上三竿,舍南舍北因添了几个侍女,小院落里来来往往的倒也显得热闹。如玉出了正房看见西北角的廊庑下甚是怡人,初春的桃花还未到盛放的时候,但花苞已经一个个的都冒了头,在温熙的春风吹拂下略略晃动,煞是好看。便唤了云罗瑶矜抬了屋内的黄花梨躺椅出来,自个儿挑了桃树下坐下,心下却计较着该如何将‘绝情诀’拿到手。 月认见如玉坐在树下愣神,上前皱着眉头说:“你倒清闲!” 如玉被唬了一条,抬头见月认面色不善,轻轻笑道:“今儿才第二天,姐姐也未免太心急了。” 月认沉声说道:“我心急?待几日后看你还是否还能有如此说辞!”说完便转身出了‘舍南舍北’。 如玉抿了抿嘴,也不阻止。月认已在教中数十年,接下的任务大大小小也有许多,想必是不会有差池的。 月认出了舍南舍北,心中琢磨着找个知晓府中底细的探个清楚。谁料竟走到了一片含笑丛中,花朵尚未开全,但其在暖春中摇曳嫣然,似美人于其中,破颜一笑,掩乎群芳。 这时不远处传来些许细碎的脚步声,月认迅速的转身走到花丛后的假山石下,捡了个死角躲了进去。 “还别说,我看这整个府上最受宠的就是黎夫人,连新夫人新婚之夜耿爷都寸步不离,瞧瞧这福气,真是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嘘声!这话要是被卢管事听去了准得把你打发了。” “好姐姐,这不就只有咱俩嘛。” 方才开口训斥的侍女也慢慢放下防备,两人你一句我一语的倒也将话都说开了:“记得我进府之前,听闻耿少冷酷无情,性情叵测,可在府上带了一些时日才知晓,咱们的主子会疼人。” “可不是么!也不知是谁在外面造谣,将爷说得这般不堪。碧结姐,可是爷在外头得罪了人?” 碧结斜了她一眼,轻轻哼了一声:“爷得罪的人还少吗?外边的人瞧着咱们府上风光无限,其实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了岔子。你当那位钱夫人真是寒疾加重不治身亡的吗?旁人也就算了,她陪嫁丫头知筠没两天也随着去了,这事怎么看都古怪。玲珑,我现下可告诉你,外面恨爷的人多了去了,只是爷没空捡捻子搭理罢了。” 玲珑开始听着还不觉有异,听到这里却愈觉骇人,一个劲的搓着胳膊,但又因着好奇强着自己听下去。 “如此说来,咱们府里随时都有危险?” 碧结面色凝重的点点头:“外头的人想要爷的命,可我们既然是爷的人,便是拼了命也要护着爷。” 玲珑先是迷茫的应着,听了这句却不知怎的挺直了腰板,郑重的许了。又好似想到了什么,覆在碧结的耳边问:“我还听说爷早已练成了绝情诀。” 月认等了半晌也没听到重点,不耐烦的晃了晃脑袋,又突然听到绝情诀三个字,当下便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竖起耳朵细细听着。 碧结听玲珑此问立刻板起了脸,而复抬头看她,紧抿着唇,眼里有探究之色,玲珑被他这么一瞧顿觉手足无措,不敢再说。 碧结嘴角紧抿,见她只低着头默不作声,至此两人已行至含笑丛旁,风停了,细小的花苞也不再舞动,只见茫茫一片,寂静无声。 良久,碧结叹了口气:“罢了,你心里疑惑也是正常。只是仅此一次,今后便不要再问了。” 玲珑被唬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一个劲的点头。 “咱们爷确实有‘绝情诀’,只是我瞧着这几年爷待几位夫人是极好的,想必是没有碰过那东西。外头的人怎么说我们管不着,只是咱们自己要知道自己的本分,服侍得爷高兴就是了。” 月认本以为能听到有用的情报,谁料到听来听去尽是一些甚不关己之事,心里难免有些烦怒。又觉得这碧结倒也是个忠心护主的,也不知那耿醉君究竟是何许人,竟使得下人这般忠诚。 “好了,卢管事方才说耿爷五日后要宴请官吏,各位夫人都得参加,咱们也得好好预备着。”碧结见玲珑仍是怅然,便柔着声挽了她的手一齐离去。 月认瞧着两人都走远了,便又等了一会,确认周围着实没有人,这才沿着来的路回舍南舍北去了。 第六章 广陵放歌 时间过得飞快,长时坐着也不免觉得有些困乏,如玉抬起头看见金灿灿的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云罗正好这时迈着小碎步走来,福了福身子道,“夫人,午膳已备好,请回正堂用膳。” 如玉点了头站了起来,走进房子中将书册搁在内室门旁的柞榛木高花几上,这才转身在榉木圆桌前边坐好。又瞧着月认不在跟前,便唤了梦倚过来询问。梦倚在四人中是年龄最小的,听说今年腊月十四岁的生辰刚过,母亲却因风寒去了,家中实在入不敷出,这才将人送进府里。卢栩看着是个清秀姑娘,做事也算妥当,便留了下来让其在后院帮忙。后因安红缨入府,梦倚才被安排到这新夫人身边伺候。小姑娘一开口,如同黄莺一般的嗓音弥漫在整个舍南舍北里,叫人听了觉得很是灵动。 “兰佩姐姐吗?没瞧见呢,已经有好一会儿没看见她了。” 兰佩便是安红缨身边的侍女,当日被颜几重几人一同劫走,现下则是由月认乔装而成。 如玉听了更觉奇怪,却也没有再问。常年的习惯使她吃饭只吃半饱,一个人坐着吃了一点米饭就着竹叶菜便搁下了碗筷。 如玉站起身,嘱咐着给月认留些饭食,才叫四人撤了饭菜去用膳。 屋子里一室静谧,如玉在隔心门边倚站着,视线落在黄花梨手架上捧着的陶瓷鱼缸上,缸里养了两条才只手指长的小鲤鱼,两尾锦鲤懒懒的摆着尾巴,晃悠悠的来回游动。 没过一会儿进来了一侍女,如玉抬眼一看,原是含祯。 这含祯长着一张容长脸儿,皮肤白净,双目黑亮颇有神采,端着手亭亭地站在那儿,显得很是稳重端厚。 如玉心里转了转,招手说道:“过来,我且有话问你。” 含祯顺从地走过来,离着还有三步砖时站定了。 “我刚到府上,有许多事情都还不明白。你也知道,外边儿对耿府有怎样的传言。”如玉停了停,看含祯的面上淡若平常,才又开口:“耿醉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含祯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垂下,轻轻说道:“夫人,人言可畏。在众人唇舌之下,再是正人君子怕是也会不堪重负。” 如玉微蹙眉头说:“你是说耿醉君修身洁行?” 含祯听了忽地一笑:“奴婢没有这么说,爷虽没有修身洁行,但也不至于像外头流传的那般不堪。” 如玉嘴角挑了挑,说道:“那如何会空穴来风?” 含祯垂着手,直直地看着如玉,若有所思地说:“夫人是打心眼里对爷有偏见了?” 如玉愣住了,她只不过有些许疑顿,提出来莫不是想要个明白,含祯这一副样子倒像她自个儿犯了什么大错似的。话就这么噎在了半头上,想再说下去的心思也没有了。心烦意乱之余,讪讪地侧过身子道:“你下去吧。” 含祯知道自己惹恼了她,也不讨饶,只福了福身便出去了。 恰时月认这时也回到了‘舍南舍北’,见含祯缓缓从屋子里出来。眉梢似有含愁,心里不禁有些讶异,但也不好追问,只独自上了台阶进屋。 屋里原本静寂,月认踏着步子发出嗒嗒的脆响。如玉见她回来,心中高兴:“姐姐可回来了!” 月认瞧她笑吟吟的,也不好再提之前的事,只应了一声也算罢了。 如玉走近两步说道:“饿了吗?我叫他们给姐姐留了饭,快些去吧!” 月认听了也不急,只摆了摆手说道:“先别管那些,方才我从下人那里听到关于耿醉君的事。” 如玉一听肃了表情,静静地看着她。 月认走到榉木圆桌前坐好,才笃悠悠地开口:“这耿醉君原来是个多情种子,对几位夫人极尽宠爱,看来那些传闻也不全是真的。” 这话恰好撞到了如玉的心坎上,方才含祯说的话又浮现在她脑里,或许对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确实不该过早论断。 月认见如玉一副心不在焉,咳了一声不满地说道:“你不发愣心里就不爽快?” 如玉回过神,抿着嘴笑了笑:“实在对不住,我也知道这毛病不大好,却怎么也改不过来。” 月认又瞪了她一眼,又从胸前掏出一张牛皮纸说道:“这是之前大堂主交给我的,你仔细看看。” 如玉好奇地将纸拿了过来,原来是一张地图,上面还将每个建筑都标记了名字:“这是耿府的地图?” 月认点点头,说道:“咱们对此地不熟,有了这个定能事半功倍。” 如玉心里又惊又喜,拿着地图不肯撒手。 月认见她如此,面上也松动了许多:“再说这耿醉君,如此多情,想必是没有用过那‘绝情诀’的,但若如此,又怎会被人如此断定此物在他这儿呢?” 如玉一时语塞,也没有了看地图的心情,只扯了扯嘴角说道:“他用了也好,没用也罢,我们的任务只是来取那诀书,若能很快找到,那自然最好,若找不到……” 若找不到,会怎样呢?如玉不敢往下想,只得强打了精神继续说道:“一定要找到。” 月认这次没有再甩脸子,只点点头应了。她也自然明白此次任务的困难,只是这事总急不得,只得走步算步,看了时机再决定。 春日的清晨赶得早,这夜幕倒是迟迟未到。偏房里的瑶矜正拿着剪子在一块淡紫云锦上比划,见含祯进屋笑盈盈地招呼,“姐姐快过来帮忙,样子画好了,只是我前些日子手摔伤了,还使不上劲。” 含祯走过去接过剪子:“还疼吗?伤口愈合了吗?” 瑶矜道,“早就不疼了,已经结了痂。这枕巾也是我临时绣的,瞧着夫人那条已经皱了,便想赶紧绣好换上,只怪自己的手不讨巧。” 含祯听闻笑道,“你想得这样周全,夫人定会高兴,我那里有凝肤露,待会你就拿去,治这些小伤顶好。” 瑶矜感激的笑笑,拿了另外一块筛娟开始按布上的花样仔细得绣着,云锦布上画的分明是朵水仙,素雅的白加上花蕊的淡黄,别提有多素雅。 含祯见了觉得甚是好看,便停了手里的活在一旁看着。 “这水仙倒正是现在开的,也挺应景。” 瑶矜不答,只扭了扭已经发酸的脖子笑笑。 这时梦倚打了帘子进屋,听见她们的谈话坐在杌子上也开始胡侃,三人边说边绣着枕巾,等完全绣好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几人打量着绣品,争着要拿给如玉看,到了正堂一推开门,便见如玉正和云罗对弈。 三人相视一眼,便都垂下手安静地立在一边。 没多一会云罗便笑着说道,“夫人的棋艺真真是精妙,奴婢可不敢再下了。” 其他四人听了一瞧,果真,棋盘上白子纷扰一片,似有破竹之势,而黑子已被打散,几个散区被分割开来,好不凄惨。 众人都咧了嘴角,梦倚笑得骨头都酥了,“好个云罗姐,该罚!” 云罗笑着瞪了她一眼,又瞧见瑶矜手中拿了一条枕巾,又见三人方才是一道进屋,便知是三人的绣工。抽了枕巾放到如玉面前道,“夫人别笑话奴婢,这条枕巾就当是奴婢的一点心意罢!” 梦倚三人见此不乐意了,红了脸来打她,云罗边躲边笑,几人闹成一团,扑在黄花梨方杆小炕上又揉又推的。如玉笑着起身走到一旁,却透过窗楞子上的常新纸瞧见不远处的天空有些许光亮,正准备走近看仔细些却听见有歌声自灯火那边传来,众人听到此歌声也不闹了,都起了身安静地听着,歌声越来越高昂,甚是婉转动听,唱的是当下新制的新曲《垂醉鞭》“双蝶绣罗裙,冬池宴初相见。朱粉不均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良久,梦倚恻恻道,“夜半高歌,爷竟这样宠着黎夫人……”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接连三天,绝酒堂里夜夜笙歌。 如玉有些倦懒地斜靠在卷草纹翘头案旁,眼睛转了转看到梦倚在外边扫着桃树下的新叶。小姑娘这几日都不太高兴,旁人和她说话也懒得搭腔,只有见了如玉脸色才收敛了几分。 如玉瞧着情字伤人,本想着宽慰几句,但又顾及小丫头脸皮薄,便也将话吞进了肚子。只是每每看见一稚气秀丽的姑娘露出一副怨妇的表情,总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云罗从小厨房里端了奶皮子出来,见梦倚环着扫帚一动不动,心中不免有些讶异,等走近才看着这姑娘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么抱着扫帚站在那儿,似有千般烦恼,万般愁肠。 云罗见了觉得好笑,饶有兴趣地笑道:“我倒不知道,妹妹原是这般痴情的!” 梦倚被这突然的调侃吓了一跳,回过头瞧见云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怕自己小女儿家的心思被旁人猜了去,还没开口说话,脸颊上便飞上了一片红霞。 “云罗姐姐真欺负人,存心的吓我,看我不回了夫人去!” 听了这话云罗脸上的笑容更甚:“哎,人人都知道夫人最怜你,你倒也会讨巧!” 梦倚撅着嘴偷偷瞄云罗,又不好意思再在这里杵着,便扯了个借口溜进偏房去了。 云罗笑着摇摇头,将奶皮子端进内室,却见如玉盯着她笑,便猜着方才的情景必定是被瞧去了,心里又是一阵戏谑。 “瞧瞧梦倚这丫头,真真是让人拿她没办法,夫人您要是再由着她,还不得把她宠上天去了!” 如玉点点头道:“确实不能太惯着了,找个机会我自会说说她。” 云罗心里赞着这安夫人确是个明白事理之人,刚准备接过话却听见外边传来了卢栩的声音。 第七章 轻约何许 如玉闻声,扭头看向那雕草花篮窗,密密的窗栏隔着白花花的窗棱纸,叫人瞧得甚为模糊。 这时月认走进内室敛眉道:“夫人,卢管事求见” 如玉颔首示意她将人带进来。 “问安夫人好,不知这几日在府中可还习惯?” 卢栩心里有着些许不安,耿少这三天的专宠,不知使多少房的夫人吃了味。只是大都按着性子没有发作罢了。眼下这位安夫人却也不知想法如何,要是再有一个杜夫人,这耿府就真的没有安平之日了。 “卢管事客气了,大小事务由你打点,我在府中自然是好的。” 卢管事听闻又弯了弯腰,垂着眼睛道:“夫人过奖,奴才此次打扰却是有要事不得不通传。爷明日酉时将宴请群官,请夫人务必准时到场。” 如玉挑了挑眉,不情不愿地问道:“每个夫人都得到场吗?” 卢栩一怔,只当是她对多日的冷落心有怨念:“这是自然的,过去的宴请各夫人都一一在场,无一例外。” 如玉有些头疼,本想抛开纷扰尽快完成任务,丝毫不被府中关系所牵连,可原来该来的终究逃避不了,出现的也只是时候早晚的问题罢了。 这般想着,心中倒也好受了许多。 卢栩看着如玉应了,又缓缓开口道:“还有另一事,希望夫人明示。” 如玉回了神,点点头等着他开口。 卢栩道:“前几日奴才有说到夫人回门之事,可恰巧近几日府中多事,爷因有要事在身忙得今夜也不得回府。怪奴才不中用,把这事抛到脑后了。今个儿过午才听底下的人说安府已经来人问过了,只是那些小犊子们不懂事,竟将安府的人打发回去了。奴才今日来也是请罪,还请夫人责罚。” 如玉心里一沉,若不是卢栩现下说起这事,她也竟忘记了,新婚三日应回门探视,这可是打哪儿都得遵循的规矩。如玉不禁心里一阵慌乱,斜着眼睛看了月认。月认听罢也暗叫不好,两人都只希望能平平静静地在府中度过这些时日,谁都没有真正融入这两个角色。 如玉暗暗在心里计较片刻,只得淡了表情笑道:“难为卢管事还惦记着,我虽思念家父家母,但也知晓近日春日疲乏,众人甚是劳累,回门之事我不怪着谁,卢管事且宽心罢。” 卢栩听毕舒了一口气,微微直了直腰板笑道:“难得夫人这般宽厚,只是回门之事奴才办事实在不力,不知夫人可否愿意隔几日再回安府?” 民间流传“三日不归,必有凶事”。如玉自哀叹安红缨可怜可叹,竟嫁入这样的夫家,只是嘴上怎能说出口,只是暗自唏嘘了几句便强打起精神继续应对。 “卢管事辛苦,只是三日已过,实在没有理由再回府。我会写信告知家父家母,还请卢管事代为传送。” 卢栩忙点头应了:“夫人哪里的话,本就是奴才办事不周。若夫人写好,叫人直接送到东北角上的长驻阁便是了。” 打发了卢栩,如玉掰着手指算了算,到耿府已经四日了,自来了府上竟没有收获丝毫,不禁心里有些着急,又想着师傅在临行前将从不离身的清水白石都交予了她,可她又在这里做什么呢?竟当真作起了夫人的过活,任着一天又一天地混日子。想到这里,如玉脸上噪噪的,心想一定得寻个机会好好打探一番才好。 如玉叹了口气,又庆幸方才在卢栩面前没有露出纰漏。哪里会有连回门之日都不记得的新娘呢?如玉猜想也许自己也算是史无前例了罢。 这时候的天色又慢慢地擦了黑,原本鸟清和鸣的舍南舍北也逐渐沉静下来。如玉以前听任如何和她说过,养鸟人在休息时会在鸟笼子外蒙一圈黑布,这样鸟在黑暗里也会以为的确到了黑夜。那时如玉觉得有趣得紧,因而笑了好久,可现下想想,作一只心思单纯的飞禽又有何不可?至少没有那么多惹人伤神的烦恼。 如玉突然想起卢栩的一句话:爷因有要事在身忙得今夜也不得回府。 如玉转过脸看着窗屉子,一手撩起隔扇罩上幔子的一角,暗自下了决心,今夜定要把握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因心中积事,如玉便早早歇下了,几个侍女都回了偏房,屋子里寂静无声。 前半夜是梦倚当值的,如玉在屏风罗漠床上辗转反侧,半睁半闭得听着外屋梦倚的动静,毕竟刚入春,淮康城在白日里再如何怡人,还是抵不住夜晚所带来的的寒噤。 前两日瑶矜将舍南舍北所有的窗楞子周围又糊了一层,本想着能抵寒,谁料到冷风从竹篾纸透进来,就算盖着被子脸颊上也能感觉到寒气逼人。如玉听见梦倚在屋外翻来覆去得不安稳,心中叹口气,索性坐起来去唤她。 梦倚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唤着她,半睁了眼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稍一顿,连忙应了一声坐直身子掀了锦幔走进来问:“夫人唤我么?” 如玉问道:“什么时辰了?” 梦倚瞧了瞧榉木圆桌上的漏刻,轻声道:“已经子时了。” 子夜时分正是最凉的,也不知道是哪里进的风,丝丝凉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梦倚忍不住打起了罗嗦,如玉道:“回偏房睡会吧,这种天儿还守在这里准保要受凉。” 梦倚摇了摇头,说道:“夫人放心,我身子骨好着呢。” 如玉笑了笑:“再结实的身子也得担着点儿,快些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梦倚还要推辞,却狠狠得打了个冷颤,抬头瞧见如玉戏谑的笑容不禁红了脸,便福了福身回去了。 如玉靠在床边又等了小一会,起身下地将床尾的木板角往右边扭了半圈,又狠狠往上提了提,打开了暗箱,拿出一件通黑的夜行衣。这夜行衣是前一日月认以置物为借口出府拿到手的,而到府上第一晚如玉便发现床尾竟藏有暗箱,当时着着实实吃了一惊,第二天将此事告诉月认,月认也认为此事蹊跷。如玉后又转念一想,是了,此房内的所有物品皆为安红缨的嫁妆,有这么一个小机关也不足为奇,再加上前几日发现的《金谷园》,如此一般也就都说的通了。 如玉换上夜行衣后,又将月认藏在箱内的一蒙面戴在了脸上,转身看了眼窗外朦胧的夜色,便轻着手脚出门了。 一时如玉出了舍南舍北,心里按着那牛皮地图的标识,往东边转弯,穿过一个东西向的抄手游廊,便向南大厅而去。沿路约有十余道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面通街。 如玉瞧着府中侍卫,一个个拉耸着眼好没精神,好容易有几个神志清明的也在小声说着话,警备甚是松散。 如玉暗自窃喜,向南大厅之后的大院落看去,上边三间大耳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轩昂壮丽。如玉又向正房后移去,只见一条甬路通入后边的堂屋中,抬头迎面看见的是一块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绝酒堂”。 如玉扫了一圈,发觉院内侍卫只有寥寥数个,和别处的数目差不太多,想必是耿醉君离府便带走了大半。诺大的绝酒堂内漆黑一片,仿佛和夜色相融相合。 如玉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绕着转到绝酒堂房侧,趁侍卫一个不注意便翻身进了屋子。 屋内梁高两三丈,正中央一檀雕螭案,上设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地下两张楠木交椅,都搭了银红撒花椅搭。又有一副对联,镶着錾金的字,只是屋内太暗看不清罢了。 再往里屋便是书房,中墙下方则是红木踏楹书桌,除文房四士外,笔架、墨床、笔洗、书镇等,一应俱全。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毡,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两边一对梅花小几。 看到这里,如玉不禁咋舌,这般气派的摆设相比也只有皇家贵族才得以用上,也不知耿醉君用了什么法子才能用上此番奢华的物什。如玉轻轻晃了晃脑袋,朝最里的内室走了进去。 内室和正屋书房完全是两种品级的映射,外头富丽堂皇,里边却朴素无华。只见室内只有一硬木架子床和一张榉木小方桌,桌旁放有两张束腰圆凳,除此之外可以说没有任何摆设了,就连床榻上的被褥都是最普通的棉麻,上且没有任何花纹巧饰。 如玉见罢愣了愣,回神想起此番的任务,便轻声快步地走到床边翻看起来。 绝情诀是一本武学秘籍,说是武学秘籍,其实和武学也甚无关系。只是此秘诀能控制人的六欲,使人摆脱爱欲纠缠,这也恰恰能使人心专于情爱之外。许多江湖中人为了使自己冷情,专心于武艺而寻找此诀,只可惜已失传多年。不久前耿醉君放出消息说此诀在他手中,这怎能教众人不心动? 如玉翻看了床铺后有些失望,但又怀疑这床会和自己的一样设了暗箱,便在到处轻轻敲了敲,一圈过后但无异常。如玉有些发怔,又贴着墙寻了一遍,希望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在走到东南角的时候,如玉感觉到了一阵寒意,这绝非是夜里寒气所致,而是……人! 如玉飞速地抬头,却没有在承尘的架梁上看到任何人,她忐忑不安,不敢有丝毫懈怠。 虽不见任何人,但她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叫着撤离。脚随心动,只一个转身,人便已到了落地隔罩处,还要往外走,却听见压低的人声自背后响起: “找到想要的了吗?” 第八章 立处针峰 步走轻灵,如玉用最快的速度转了身,并暗暗自责自己的大意。随着如玉的动作,那人也极快地向后退了几步,上下打量着她。 虽然屋内昏暗,但如玉在经过方才一番打探之后已经逐渐适应,且微微定了定神看向那人。 只见那人负手而立,墨色长发顺服地垂落在腰间,玄色袍服在室内更黯淡了几分,只是脸庞隐藏在了黑暗里,让人看不清样貌。 如玉心中警铃大作,直觉告诉她此人极难应付,这男子与大师兄颜几重一样,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冷冽之气,使人望而却步。 看准时机,如玉先发制人一脚离地,莲步生风,快速向那人下盘攻去。只听一声冷笑,如玉一脚扫空,刚落地便觉身侧杀气袭来,双脚略微一使劲,人便向后滑了些许,险些着了那人的道。再定神一看,那人单手抚桌,身子稳稳得孑然而立,好似方才一切都不曾发生。 如玉暗道不好,没料到此人竟是如此好手,便在心中思忖决定立刻离开此地。 那人仿佛看穿了如玉的想法,只一个挥袖,人便转眼便到了落地罩旁。 如玉恨恨地瞪着他,准备随时迎头而上。 那人微微动了动手指,如玉不等其有下一步动作便一跃而起,以掌风打破了窗楞子,一个翻身便消失在黑暗中。 那人怔了怔,嘴角似乎扯了一丝笑意。夜里刺骨的寒风从裂口蜂拥而入,瞬间袭满了整个屋子。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外室响起,原来是卢栩。见此番景象微微一愣,提步就准备去追,却听男子说道:“不用去了,你不是她的对手。” 卢栩站住身子心里震了震,虽心有不服但也只得低垂了头,静静等待他接下来的示下。 “方才的事不准对任何人提及。”男子顿了顿,又道:“查明西苑。” 卢栩听罢认真应了,才示意人进屋悄悄打扫了那一地的碎屑。 玄衣男子,耿醉君深深看了看窗外远边的黑暗,如清泉清冽的嗓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有意思。” 如玉惊魂未定地回了舍南舍北,换下一身夜行衣收入了暗箱,复又上床裹了被子,静静平息着正咚咚直响的心跳。 想她自两年前出无山,接过任务大大小小数十个,面对过多少难以应对的对手。虽然自小身子骨不好,但也在师傅的栽培和大师兄的严格鞭策下渐渐成长。一开始谷下寒令颜几重教如玉赤手功夫,众人本报着不甚所谓的态度,可谁料到在短短时日内如玉便能掌握要领。谷下寒甚是欣慰,便亲自教授其剑术,如玉在剑术上的天赋明显颇高,一天天的竟有超越颜如何之势。 想到这里,如玉叹了口气,手上功夫再好又能怎样呢?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心里又转念暗自责备自己性子急躁沉不住气,希冀此番动作千万别将自己暴露了才好。就这么左思右想,便怎么也睡不着了。好容易听到第一声鸡鸣,暗暗盘算着好歹已经寅正,再过一会就天就亮了。迷迷糊糊地守着灰蒙蒙的什锦窗糊纸半晌,这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瑶矜便起身了,回头看了看其余众人仍在睡梦中,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昨夜因北风肆虐,清晨的空气还是那样慎人,丝丝寒意穿透了瑶矜的锦衣,只钻进骨头缝里去。 瑶矜忍不住跺了跺脚,瞧着天色大好,似是将要晴空万里的模样,心里一阵欢喜,人家都说运瞧日初,一天的运势大约都在这清晨上了。 瑶矜转身进了杂房打水洗了脸,又掂着脚进了屋坐到妆奁前,将最下边屉子里被细细包好的小布包拿出来打开,里边都是她平日里不舍得用的妆什。瑶矜首先取了一小盒傅粉和一小片淡粉色的花钿,想这花钿还是在她刚进府时卢管事叫人给打赏的。记得当时耿爷也在,就是那个时候,瑶矜觉得天下再没有比自家爷更好看的了。 这个时候云罗也悠悠转醒了,看着瑶矜坐在镜前比划,笑着说道:“姑娘今日起得倒是这样早。” 瑶矜被吓了一跳,慌忙将傅粉和花钿收进了小布包里,回头看云罗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手中的动作,这才舒了一口气,回答道:“是姐姐们倦怠了,现下这个时候也早该起了。” 两人这么一来我往,倒把含祯和梦倚也给吵醒了。含祯半睁着眼慢慢坐起身道:“这天儿也不知怎么的,教人全身都使不上劲。” 云罗已经下地穿了外袍,拢了拢长发笑着说:“是了,昨夜刮了一晚上的风,倒把我们的精神头也给刮走了。” 几个人就这么在屋里说着话,瑶矜瞧着没人注意她,便把小布包又塞进了屉子,这才出屋去了灶房生火。 梦倚梳妆完毕,便出了门守在正堂门口,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没见如玉起身,心下不禁有些困惑,含祯来来回回见她已经站了许久,便走过来笑着说:“你去忙别的吧,夫人这边由我照料着。” 梦倚只觉得双腿又酸又麻,不好意思地笑笑便道了谢去了。 如玉一觉睡到了巳时,一睁眼就看见了窗格上白花花的一片,刺得眼睛都睁不开。便向内翻了个身,缓缓坐了起来。 含祯听到房内动静,进来走到床边将床幔挂好,笑吟吟的说道:“早上我们还说这天儿误人,大伙儿都不乐意离床,干活也怏怏的没啥干劲。这会子夫人竟也这个时候才醒,等会我可定要用这个和瑶矜好好拌拌嘴。” 如玉听了觉得奇怪,问道:“这和瑶矜有什么关系?” 含祯蹲下身子给如玉穿上了菱纹倚屐,又扶起她走到床边炕上坐下,扯了扯嘴角向外一指,说道:“这丫头今天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是我们几个起得最早的,我一睁开眼就看见她在梳妆,还以为自个儿还在睡梦中呢。” 如玉听了只笑道:“也难得这个天色她也这么勤快。” 含祯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便将如玉打扮妥当,将膳食布好服侍着如玉用了。 午膳过后,如玉便令她们下去歇着了,只留了月认在房里伺候。 如玉坐在炕上抿茶,见屋内没有旁人,便轻着声音说道:“我昨夜去了绝酒堂。” 月认身子一顿,转过身竖起眉角,右手重重朝案几拍去:“你说什么!” 如玉被唬了一跳,手腕一个打颤,险些将茶盏打翻。 月认被气得喘了喘气,拧着眉头道:“哼!你倒也真是会自作主张!” 如玉坐直了身子,见月认面上如此不快,心里叹了口气说道:“昨日午后,卢栩无意间说耿醉君晚上不在府中,我只觉得是个好机会,便仓促之下做了决定。” 月认直盯着她,面上冷冷地冻人三尺。 “确实怪我思虑不周,好容易进了‘绝酒堂’却发现内室有人。” 月认听闻倒吸了一口气,追问道:“那人是谁?” 如玉微叹道:“夜色太暗,我看不清他的模样。我与他过了几招,他武功远在我之上,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月认皱着眉不说话,半晌才道:“你没有被认出来吧?” 如玉摇了摇头,续而说道:“昨夜我伪装过,想必是没有被认出来的。” 月认还要再说,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动静,抬眼却见云罗走了进来,只见她福了福身说道:“夫人,卢管事方才派人来通知,晚上夜宴推迟一个时辰。” 如玉点点头,心里却暗自腹诽,若能取消那才是最好不过的了。 一晃便到了日暮时分,舍南舍北里忙碌一片。 在耿府内的这些日子很是清闲,不大不小的院落由五名侍女打理,实可谓牛鼎烹鸡。府中人虽多,但大都守着规矩恪守本分,就连其余那几个夫人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互甚少有交流。这么一来府中走动少了,人自然觉得闲极无聊。这会子好容易有个热闹事,众人的精神也好似提起来了很多。 含祯端着海棠花式茶盘,盘上放着什锦小茶吊和一只海棠叶杯,笑吟吟地打外间进来。如玉一身素色中衣,规规矩矩地坐在雕花平头妆奁前,一旁的云罗和月认正围着如玉穿盘着发髻。因月认之前也并没有特意学过梳盘,只能在一旁给云罗打着下手。云罗的手也真真是巧得紧,只上下几个梳弄便已疏了个大概,如玉在一边看得啧啧称奇,夸得云罗面上红扑扑的,如同打了蜜粉一般,格外动人。 如玉恍过神,瞅了一眼月认便移开目光,对着云罗问道:“今夜不知能否带两名随侍同去?” 云罗笑道:“当然可以!夫人地位尊贵,两名随侍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如玉听了在心中冷笑,好一个地位尊贵,尊贵得与其他女人平起平坐,尊贵得入府至今竟没见到夫君一面!这样的尊贵,她颜如玉可要不起。 云罗不觉有异,继续问道:“夫人想要谁陪侍呢?” 如玉笑而不答,只是反问道:“你们有看到梦倚和瑶矜吗?” 三人都摇摇头表示不知,如玉扬了扬嘴角道:“今夜若不带上她们俩,保不准会闹什么性子。” 含祯笑道:“说的倒是,方才我在外院似是看到了她们,在偏房凑在一起不知在嘀咕什么高兴事。” 听了这话云罗也不敢搭腔,这俩小姑娘那点小女儿家心思擦的比谁都亮,明眼人一看就知晓是怎么个回事,也难为着她们整天念念不忘。只是耿爷岂是人人都可惦记的?在夫人手下办事还对爷怀有妄想,真不知该说是愚昧无知还是天真可怜。 如玉假装不知晓两人的心思,只叫含祯挑了烟笼梅花百水裙和织锦羽缎斗篷出来替她换上,自己则端了海棠叶杯抿了一口,便放在一旁再也没碰了。 第九章 涵虚太清 这场夜宴果然冗长而无趣,如玉坐在冰凉的影木心丝竹花式椅上一动不动,坐的时候久了,整条腿都僵硬了。 坐在上位右侧的女子想必就是黎夫人,只见她身着团碟百花凤尾裙,外套了一件杏红镶边墨紫对襟斗篷,头戴翡翠花卉步摇,额上贴有累丝羽纹的花钿,五官却十分秀丽,并不如旁人说得那样妖媚,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一派端庄谦和的姿态。 如玉微微扬了扬头,将自己周围的女子也都看了个大概。 坐在右手边的女子则是沈夫人,有着上人之资,细瘦的身段,人有些腼腆,说不了两句话脸便红了。再往那边是一红衣女子,体态妖娆,长发只部分梳成缕鹿髻,一双桃花眼说不出的娇媚,只是眼里透出的点点凌厉又叫人心生畏惧。 如玉多多少少有听闻府中细巨之事,只瞧了这女子一眼便已知晓这位便是杜夫人。听说之前府中因病已去的钱夫人与她处处相对,这样看来众人对此事的怀疑倒也不无可能了。 如玉又扫了一眼其他的女子,个个都是标志得紧,可谓含丹如花、各有风情,看来她这夫君的艳福着实不浅。 这时杜夫人好似才看见她,斜着眼问道:“这便是新妹妹吧?” 如玉望向她,淡淡的应了。 杜夫人心中不快,正打算奚落几句,眼神一转却瞧见如玉身边的陪侍。冷笑一声道:“早听闻安府势大,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连妹妹身边的陪侍丫头都打扮的如此娇艳,不得不说,连妹妹都不及,可怜见的真真让人怜惜。” 如玉听罢便知晓这便是故意刁难了,看了一眼梦倚和瑶矜,两人脸上都讪讪的。平日里侍女们都不许涂脂抹粉,只如今日这种特殊场合是例外,侍女们适当穿得适当鲜亮一些,脸上嘴上涂点胭脂,只要不是太过分,都是被允许的。 梦倚换上了紫红色的春绸帛衣,青色镶边,蝴蝶式的纽扣,脸上涂了薄薄的一层傅粉,又以鹅黄在额间点了一点,煞是动人。而瑶矜则着了葱黄绫锦裙,发中插着鱼涎珠钗珥,钗上的垂珠配上一副娇羞的表情,看着喜庆又应景儿。 如玉懒得接话,坐了半晌甚觉无趣,又望了上位的剔红捧寿纹宝座,这场夜宴的主人并没有出现,而受邀的宾客却均已到场。如玉干咳一声,对身边的沈夫人说道:“我去更衣,去去就来。” 沈夫人笑着点头,如玉便带了梦倚瑶矜两人向东边的东苑去了。 天边皎洁的满月好似瑶台明镜,端立青云。夜晚的凉风一阵阵地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不时地在细长的树干丛里□□,旋转着院落小径上潮润的树叶。头顶上笼罩着漆黑朦胧的天空,万物模糊的边缘似乎和天空融成一片,仿佛是溶化于其中。天空中有几颗发亮的星,几朵寥落的云孤零零地随意飘着。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样子。 如玉一行人缓缓走着,一路无语。梦倚偷偷看了如玉一眼,又转头望着瑶矜,盼着谁能开口打破这难堪的沉默。瑶矜哭丧着脸,完全没有了方才在夜宴上的精神头,只是随着如玉亦步亦趋。 如玉怎能不知道这两人怀了什么样的心思,方才杜夫人的刁难并没有让她放在心上,本想也就过去了。可这俩小姑娘倒是死脑筋,就怕她听了会多想。 如玉携了两人的手,柔声说道:“你们也别想太多,我本来也不在意的。” 听罢,瑶矜深深吐出一口气,仿佛方才背负了千斤重负。另一边梦倚干脆挽了如玉的手臂,笑着说:“我还以为夫人从此以后都不理咱们了呢!” 如玉笑笑,又仿佛想到了什么,说道:“宴中实在无趣,你们知不知道府中有什么稀罕的地方吗?” 两人都摇了摇头,如玉有些失望,想到又要回到那枯燥的宴请,心里一阵反感。 梦倚眼精,吐吐舌头说道:“我也觉得方才那场面甚是心烦,杜夫人也越来越目中无人了,方才说起我的时候,我是真被吓到了。” 如玉看她俏皮的样子直发笑,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鬼精怪!” 三人又说笑了一番,瑶矜抬眼看了看绝酒堂处的灯火通明有些恍惚,因此番并未见到心上人,心里难免觉得有些落寞。 如玉把两人脸色都看在了眼里,不觉有些头疼。 梦倚瞧着夫人不太乐意回去,便讨巧地问:“夫人要在府中其他地方走走吗?虽没有什么特别,但也有好多都是夫人没去过的。” 如玉就盼着离着夜宴远远得才好,听了这话心里自然高兴,便令两人带路朝着东面去了。 三人说笑着徜徉在府中,与正院‘中苑’右边轴向平行的院落是‘东苑’,是府中待客之地,如玉所住的‘舍南舍北’则是在‘中苑’的左面,里面大都住的是府中女眷。 如玉刚踏进‘东苑’就看到了院落中央硕大的一棵白玉兰,现下正值早春,白玉兰的花骨一株株格外显眼。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如玉忍不住称赞出声。 瑶矜和梦倚不明其意地面面相觑,瑶矜却是个机灵的,上前附着应和:“我不懂那些诗词,只觉得这木兰开得极好,想必再过上一段时日便能瞧见它盛放的模样。” 如玉点点头,有些欢喜得走上前,想要采下几株好好欣赏,心里却很是舍不得。 梦倚见了直笑,说道:“夫人怜花不舍得,那便由我来吧!”说罢便上前揪住了花茎。 谁料到此树如此粗壮,就连分叉的树枝都是极其结实,梦倚扯得脸都涨红了,仍是一朵也没摘到手。 如玉不忍为难,出声劝道:“罢了,我们就此放手往前头再看看吧。” 梦倚不听,松开手恨恨地说:“我就不信这个道儿了!”。又转过头对如玉说:“夫人暂且等等,我去拿铰刀。”说罢一遛弯地便跑不见了。 瑶矜笑道:“梦倚妹妹真是直性子。” 如玉也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罢了,随她去罢。” 良久,夜色渐深,空气里的水气也渐渐凝结起来。 如玉抬头望了望天,方才还挺醒目的半轮残月也被一团浓密的云层遮掩了起来,只剩从云朵中透露出来的朦胧月光。 如玉眼尖,瞧见尽头的垂花门的那侧似乎有些许柔光,不禁觉得心痒难耐,便唤了瑶矜道:“我去里头看看,你且就在此处等着梦倚。” 瑶矜有些不放心,要说这耿府虽不如皇城内院那般无边无垠,但归根究底这耿醉君还是一城都尉,其府邸自然是寻常人家所不能比拟的。夫人又是府上新人,自嫁入耿府几乎没有踏出过‘舍南舍北’,要是一不当心走了神,那可让人从何找起? 如玉看瑶矜的表情便已猜出七八分,心里更是哭笑不得,感情这姑娘把自己真真当作了深闺小姐,恨不得将自己一言一行都担在心上。 如玉侧过脸莞尔,向她打趣道:“这是怎么了?小小年纪竟如老妈子一样思东虑西了!” 瑶矜见自己被取笑,噪红了脸,刚准备回嘴,却听如玉说:“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如玉认真的神情让她不知如何反驳,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 到了里院快喘口气儿,如玉四面望了望。院中有点微风带着南方的花香,将树影都吹到了墙角有光的地方来,又吹到无光的地方去。风微微地吹,一切都是那么温柔,什么都有点睡意,如果不是远处传来的觥筹交错之音,如玉便什么也不顾了,只想立刻靠着抄手游廊的美人靠上睡着去。 如玉顺着左手边的游廊缓缓地走着,感受这难得的静谧。这廊子也仿佛知晓她心思般,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 如玉走了好一会觉得不妥,或许梦倚已经拿了铰刀回来了。这样想着,正侧过身打算往回走,却看见不远处斑驳的桂花树影里似有什么在晃动。身体不知怎的也不听使唤了,只是又转回来走入了树丛中。 没想到层层桂花树里居然有一精雕的格扇门,门上有一不起眼的小匾,匾上用隶书写着‘涵清境界’,如玉瞧着这字的笔锋似曾相识,应是在哪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索性弃了这念头,举步往里而去。 呵,好一所‘涵清境界’!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面前。如玉不禁心里赞道一声:好山!若非此山,一进来园中所景悉入目中,将有何趣?若非胸中大有丘壑,怎能想到此法? 绕过假山,则是一条曲折的扁柏路,路的那面则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跨过一座小桥,桥下水声淙淙。一抬眼,一座高台屹立而上,但此台仍被遮掩于绿树花丛中,使人看得不甚真切。 如玉又回过头打量,就连那门栏窗格,皆是细雕之作,并无朱粉涂饰,清一色的水磨群墙,下面的虎皮石块随势砌去,果然不落俗套。 如玉瞪大了眼,想不到这里竟藏了这样一所宝地。回过头顺着右手边只容一人登的石阶婉转而上,好容易到了高台之上,才见一壮丽又不失清雅的主体建筑,门上仍用隶书写了‘涵清馆’。顺着‘涵清馆’的外墙往台沿走,视线一下变得异常开阔,高台正前方正是一座小轩,轩上用狂草写着‘与谁同坐’。 如玉轻轻的走到轩中石凳上坐下,发现在这里正好能将此园尽收眼底。如玉将手肘搁在石桌上撑着头,越笑越开心,没想到今夜能找到这样一个怡人之处,真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 看着平静的湖面,如玉心中甚是欢喜,刚起身走到台边打算将此园景色再好好细观一番,却听一含了怒气的男声自不远处响起。 “你好大的胆子!” 第十章 池上衔杯 如玉一惊,反射性地回头将右手举至胸前,只是忘了自己已有好多天没有随身佩剑了。 一男子着了墨色的锦绣华服,身如玉树,长发一泻而下,并没有任何束扎,说也奇怪,平常人若是这样披头散发,如玉定会厌恶一二,可对着眼前这个男子,她却觉得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披散长发的了。 男子面色凝重,双眉紧锁,眼里有探究之色。如玉被这样瞧着不禁出了冷汗,这人什么都没做,只一个眼神就能让她如此,她蹙眉福了福身说道:“园中清净,不知有人在此,叨扰大人了。” 男子听了也不搭话,只是看着她因低下头去显露出的白玉簮珥。如玉半折着膝盖,半晌也没听见丝毫回应,不禁有些气闷。再怎么说自己也算是半个主子,该进的礼数也都进到了,人家不领情难道自己还得巴巴地贴上去吗? 想到这里,如玉直起身子,说道:“大人恕我无礼,先容我告退了。” 如玉不敢抬眼看他,这人看向她的眼神甚是不善,周遭冰冷的气息扩散开来,似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男子听她一口一个我,转着左手食指上的虎骨扳指,微微一哂:“你是府上的?” 这时如玉已经转过了身子,听此问话又不得不转了回来低着头答:“是。” 男子笃悠悠地向如玉走过来,离着还有四五步的时候停了,负手而立:“你叫什么?” 如玉听此心里警觉,答道:“我只是府中食客。” 男子听此回答不甚满意,敛了眉说:“叫你回话,你就明明白白地回,别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应付我。” 如玉已是不耐,鼓了勇气又抬眼看他,眼前这人可真谓是龙章凤质,眉眼如画,整个人都散发出昂扬之态。 长得这样好看,脾性怎地这样差呢?如玉暗自腹诽,却又不敢这样直直说出口,只得耐着性子回道:“我叫安红缨,前些日子刚过门。” 男子半睁着眼,沉吟片刻道:“你可知此处是禁地?” 如玉诧异:“如此美景怎会是禁地?再者,大人不是也在此吗?” 男子一顿,皱了皱眉,复尔说道:“以后再不要来了。” 如玉听了心下气恼,好容易瞧见一处深合自己心意的地儿,虽说离‘舍南舍北’远了点,但也是值得为此来回奔波的。这人倒好,张口闭口尽是命令之语,如此狂傲真叫人不喜欢。刚要开口,却听见那人背过身去说道:“过来喝酒。” 如玉愣了,只见那人倚了‘与谁同坐’轩的美人靠。自身侧拿出一个酒壶,偏了偏头说道:“去拿个杯杓来。” 她见此心中疑虑更深,还在思忖他是什么人,莫非是府中贵客,只是有再多疑惑也不能问,只得又福了身子答:“大人好兴致,只是我已离席许久,恕不相陪。” 男子一听脸上更显冷峻,冷笑一声道:“原来这就是耿府的待客之道。” 好一句‘耿府的待客之道’,分明摆明了若她不顺着他的意,这耿府的面子也就是她拂的了。 如玉心里暗叹一声,只得走到石桌前,拿了杯杓递给他。男子也不接,只懒懒的将手中的酒壶朝着杯口微微倾斜。 如玉端着酒杯有些不知所措,男子看她如此轻笑了一声,说道:“怎么?不能喝?” 无论再怎么伪装,她终究还是一江湖人,江湖人最在意的正是豪气。如玉听那人话中似有鄙夷之意,心里一阵烦闷,举起酒杯便一饮而尽。 喝完酒,如玉垂下眼帘望见那男子似有所思地盯着她看,脑海一阵发麻,但也不肯示弱,只直着身子动也不动。 男子似笑非笑的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只一个人就着壶嘴便喝起了酒。 如玉虽不嗜酒,但对此也并不是一无所知,方才口中饮过的酒味已经渐渐散去,只那余香却徘徊在舌尖,这便是佳酿了。她禁不住抬眸,那酒壶似有魔力一般吸引她的视线。 男人眼角瞥到她这副神情,勾了勾嘴角淡淡说道:“怎么?没喝够还想讨些去?” 如玉被此一说甚是不好意思,又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思,只得仰着脖子掘道:“大人此言差矣,我并非垂馋那酒。” 那人听了眯起了眼睛,过了好半晌才道:“你莫不是在垂馋我罢?” 如玉一躁,整个脸瞬间就如火烧般地红了起来。这人好不害噪,对着第一次见面的女子便说这般轻佻之语,真真是个徒登浪子。 不愿再在此纠缠,如玉恼羞成怒地说道:“大人休要此般说话,告退!” 男子也不阻止,看着如玉的身影在树丛花影中消失,又将酒壶用酒塞塞好,站起身瞧着园中那抹娇小的身影。 如玉忿忿地走至湖中央的小桥上,也不管人家看不看得见,转过身便对着高台上的黑影使劲瞪了瞪眼。 男子眼力极好,看到如玉这般孩子气的动作不禁失笑,这笑抚平了他脸上刚毅线条,面容柔和得叫人挪不开眼。 正在这时,远处一阵喧嚣,男子淡了笑望向正院的绝酒堂,淡漠地瞥了一眼,复尔又坐了下来,眼里情绪被遮掩得很好,让人瞧不出任何心思。 不出一会,男子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抬眼一瞧却又是方才那丫头。 如玉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走到‘与谁同坐’轩的边缘,望向绝酒堂。 男子嗤地一笑,说道:“快些走吧,此地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如玉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气,哪里有心思理他,只是一个劲的瞧着。绝酒堂那儿依旧灯火通明,只是人声嘈杂,丝毫没有丝竹管乐之音。 不隔一会,人声愈来愈近,将原本静谧美好的仙境打碎得体无完肤。 还没等如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传来声声高喊: “抓刺客!” 随着一声声高呼,一时间‘涵清境界’外灯火通明。 府中侍卫纷纷赶到,眼瞧着那黑衣刺客往隐蔽深处逃窜。众人暗道不好,看那方向正是耿爷严禁打扰之处,怪只怪自己没有三头六臂,好截了刺客接近那禁地。 那刺客动作甚快,一面色黝黑的侍卫急道:“快进去抓了那人!”其余的人听了便急冲冲的往里涌,都争着抢着立头功,顿时那碧云屏障处好一阵喧嚷。 这时一男子疾步而来,面色不善地向众人吼道:“都给我站住!一个个都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 这一声怒吼使众人停了动作,不禁纷纷回头。 “卢管事,咱们也是耿府的人,尽自己的职责怎么能说掉脑袋?”方才那黝黑的男子听了甚是不服。 卢栩斜着眼睛瞪着他,好一会才沉着声音向众人说道:“都不许追!此处谁也不许进去!但凡进去的就等着掉脑袋罢!” 周围一阵沉默,谁也不敢驳了卢栩,眼前到底是总管,他说个什么你要是不听,就等着开籍被赶出府罢。 卢栩蹙着眉叹了口气,复尔说道:“并不是我为难大伙儿,只是主子有令,咱们做下人的只能服从。” 一旁一人见此上前陪着笑:“总管说的是,爷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咱几个平日里虽混,但也是知道些好歹的。” 卢栩转过身看着他,说这话的人是个新入府的侍卫,高颧骨,细尖的脸儿。眼睛虽小,但格外有精神,溜溜得很是灵光。 卢栩说道:“我记得你叫曹庭坚,前些日子才到府上。” 这曹庭坚听了直点头,躬着身子附和道:“是是,卢总管记性真好。” 卢栩沉吟片刻,抬头对众人说道:“咱这耿府就是缺这样有眼力劲儿的。从今天起,曹庭坚便是侍卫长。” 众人皆惊,平日里看这卢管事做事妥理妥当,大伙无一不服,今日一看原来也是个爱听溜须拍马的。 忽一男子出声说道:“我不服!” 大伙儿一看,却又是方才那驳了卢栩的侍卫,这人胆子也真是横,当着众人的面都敢和总管对着干,真不知是该说性子耿直还是该说无知愚昧。 卢栩面上难看,瞧了那人眼里没有一丝惧意,心里不禁有些诧异,但方才那情景换了谁心里都不爽快,于是便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你有什么好不服的?扣两个月月钱小惩大诫!” 众人看着热闹都不禁庆幸方才自己没有做出这等冲动之事,又带了同情的目光去看这个倒霉鬼。 那人仍是梗着脖子,既不顺从,也没有低头服罚。 卢栩也不再看他,肃了表情转过身子对众人说道:“就此散了,各回其职!” 而在这边高台之上,如玉两人完全不知晓外面的情况,只是听见众人一阵阵的嚷叫,没过一会儿便又恢复了平静。 如玉听到有刺客,立刻肃了身子转着眼珠想找出刺客的藏身之处,只是身后有人,也不便放开手去搜寻。 男子看着她紧皱着眉头,轻轻说道:“倘若害怕,现在偷偷溜走兴许还来得及。” 如玉听了这话又是一阵气恼,真拿她当作那贪生怕死之人了吗? 男子看她没有动作,便走进了两步侧着身子低头看她:“吓傻了?” 如玉终于忍不住,猛地抬头瞪他,嘲讽地说道:“大人好幽默!只是现下并不是开玩笑的好时候,大人还是跟着我离开此地罢!” 男子一愣,停了半晌才说道:“你?” 第十一章 最难将息 如玉又急又气,红了脸好一会才闷声憋出一句:“不信也罢,大人若是愿意留下便恕我先行离开!” 还没等如玉转身,男子却伸了手拉住她的手臂,轻笑道:“这就生气了?” 这下如玉连脖子都浸了个遍红,低着声音说道:“快撒手!” 男子笑容更深,只道:“我跟你走。” 短短的四个字似乎带有某种蛊咒,似有什么在心上抓挠着,如玉突然觉得心头上痒痒的,就像小时候在无山收养的那只小猫,逗着它玩的时候手心会有阵阵酥麻的感觉,只是不久便被大师兄发现并认为此举玩物丧志,某日趁她不在的时候将那小猫带走,如玉便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它了。 男子见她发愣,有些不满地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臂。如玉一抬眼便望进了一双眼眸,令人惊异的是他的瞳孔外居然散出另一圈瞳孔,更显黝黑深邃。 如玉看着一愣,脱口而出道:“重瞳!” 男子听了身子一僵,缓缓收了手,移开目光负手而立。 如玉有些后悔,重瞳虽然稀罕,但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不祥之兆。邻国的穆国就有一重瞳子,世人皆觉其将带来灾祸,因而将此人予以焚刑。如玉本就觉此不可理喻,方才那声惊呼也只是对其感到好奇,如此一来,想必这人心中也有介怀了。 如玉嘴角微垂,喃喃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你的眼睛很好看。” 她眼中尽是楚楚的歉意,淡青色的珠穗摇曳生辉,抹了淡红胭脂的脸颊在远处灯火的清辉映照下显得有些发白,却又如剔透得如羊脂玉一般,一双眼睛水波潋滟,好生叫人梦萦昏牵。 男子仍是垂着眼睛,也不知听没听见,沉吟半晌才抬了眼皮看过来。只是那脸上再没有了方才那抹戏谑,反而带着刻意的疏离,目光也变得冷冷的,竟比夜里的寒风还要凛冽几分。 如玉在心里暗叹一声,看来还是把人给得罪了,于是便敛了表情好声好气地轻声劝道:“大人莫要跟我生气,此地不宜久留,还是随我走罢。” 男子拉着脸面上无喜无悲,只转身径直朝着右手假山上的小径走去。 如玉没办法,正准备提步去追,却听一阴沉的男声自背后响起。 “耿醉君,拿命来罢!” 这一声高呼倒真把如玉唬了一跳,身后冰冷刺骨的杀气直捣脊骨。 凭借这些年的武学修养,如玉的第一反应便是抽剑转身迎敌而上,但右手移至胯侧,只触到柔软的绸绢手帕。如玉苦笑,又准备赤手空拳去对付,只是还没转身,便被方才那登徒子拉住了手腕。 “阁下好雅兴,竟会找到这里与耿某一聚。” 如玉一惊,早知道此人身份不一般,原来此人便是淮康都尉,方才那黑衣刺客叫得不甚真切,此番一看这人果真是自己过门许久都未曾见过面的耿醉君! 耿醉君缓缓将如玉带至身后,也不惊慌,只是定着眼瞅着那黑衣刺客。 话说这黑衣人得知今夜耿府有夜宴,便做了行刺打算。谁料到潜伏在耿府内好几个时辰,耿醉君竟然久久未出现,不免有些急躁不安,于是便准备打道回府,谁料到撤退的时候被一眼尖的侍卫瞧见,这才狼狈至此被追赶,本想着越过这园子便能出府,可好巧不巧的发现耿醉君却在此处饮酒,又听见方才追赶自己的人们被令不得入园,心中不由得一阵欣喜,看来今日注定是这姓耿的忌日了! 黑衣人冷冷一笑,用剑指向耿醉君,恨恨地道:“老天开眼,今日若不杀你,就对不起早夭的世子!” 耿醉君听此也不反驳,只淡淡地回答道:“你倒是有心,听见今夜有客宴便来了。” 这么说着,面上并无异色,缓缓转着左手食指的玉扳指,完了一顿,又开口道:“要是我告诉你这场夜宴本就是为引你而来,你怎么想?” 听了这话,如玉和黑衣人皆是一惊,原来这竟是场鸿门宴。如玉虽对两人的事不明了,但也知道眼前这黑衣人确是真真正正的栽在了耿醉君的手中了。 黑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正了正身子,双脚踩在小轩的靠栏上,用剑指着耿醉君说道:“你连襁褓中的世子爷都不放过,如此狠心!俗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说是也不是,耿爷?” 这声‘耿爷’叫得极是嘲讽,黑衣人的眼中散发出浓烈的恨意,那目光只恨不能上前将耿醉君来个千刀万剐。 耿醉君瞧着也不开口,直直的站在那里轻轻拧了眉,又忽而一笑,说道:“说得好,来杀我罢。” 如玉一愣,这话说的风清云淡,就如同人闲聊时说的‘来喝酒罢’毫无差异。只是没想到,这人竟把自己性命看得如此轻薄。 那黑衣人可不似如玉这般想,听了耿醉君这样说更为气恼,提了剑便冲了上来:“少瞧不起人!看剑!” 说那时快,耿醉君伸手把如玉往旁侧重重一推,上前便与黑衣人过起招来。如玉始料未及,整个身子都撞向了红漆木柱,如玉忍了痛直起身,也不顾右臂传来的阵阵酥麻,只忙着看向不远处的两人。可也只这一眼,如玉便已知晓输赢。 黑衣人的剑法虽狠绝,但并不十分精准,几招下来都没能威胁耿醉君分毫。而耿醉君虽并没认真对待,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倦懒,但其速度却远远凌驾于黑衣人之上,旁人若是个不懂武的看了也都知道耿醉君左右只不过是应付罢了。 如玉摇摇头,看来这黑衣人今次命数已定,再无回旋之地了。 又过了几招,耿醉君面上渐渐显出不耐之色,一个反身便落在石桌边。 黑衣人还要冲上来,两步之后却猛地跪在了地上。 这动作又快又准,如玉却瞧得分明,那耿醉君站于桌前将杯杓握入掌心,只待黑衣人一有动作,便将手中的瓷片向他膝盖处抛出,一击即中。 如玉暗暗心惊,这耿醉君的武学修养没想到竟能到如此境界,那碎瓷片想必是在入手中后以掌力握碎的。之前就有听师傅说过,武学的最高境界便是手中无器,身边的任何事物都可以拿来做防身只用。当时听了只觉得不可思议,若非现下亲眼所见,自己还未必真能信服此说。 耿醉君收了袖口,将手中残余的碎渣轻轻倾倒在桌面上,又抬眼瞧向黑衣人,无悲无喜地说道:“你若说出老十一将密文藏于何处,我兴许能绕你一命。” 黑衣人大笑一声,膝盖的伤被扯得生痛。如玉猜想方才那一击,应该已经穿骨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看了此人的忍力着实不凡。 “呸!耿醉君!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咱们十一爷当初早该把你丢到乱葬岗去!这般心狠手辣,你且留着那‘绝情诀’等死罢!” 黑衣人还要再说,嘴角却吐出了几口鲜血,如玉定睛一瞧,原来是耿醉君又拾了几块瓷片射入了黑衣人的身体,虽然数目不多,但处处皆在要害之处。 黑衣人猛地咳了几声,吐出的鲜血染红了白石台矶,握着剑柄的右手不住地打颤,几下之后终于不堪重负倒了下去。 耿醉君勾了嘴角,上前了两步轻轻地说道:“看你今日命丧于此的份上,我不妨告诉你。老十一,我迟早要除。” 黑衣人瞪大着眼睛,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喘了一口气便不动了。 耿醉君斜着眼睛看着地上已经快没有呼吸的黑衣人,面无表情地转身坐到了石凳上。 云团缓缓移动着,将那本就朦胧氤氲的月亮吞没了进去。周遭一片寂静,如玉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处,别提有多难受。 就这样又等了半晌,如玉斜着眼睛看耿醉君毫无动作,不禁暗自舒了口气。 这时耿醉君突然起身,面无表情地从腰侧抽出一手臂粗的长鞭,二话不说就上前往黑衣人身上挥去。 如玉惊得脸色煞白,这鞭子下去又快又狠,只几下便将黑衣人打了个血肉模糊。 好一个耿醉君,果真如世人所说那般阴狠暴虐。 如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明明是暖春早夜,却感觉如寒冬腊月般刺人心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渐近,如玉忍着惊惧缓缓转头去看,原是卢栩。 卢栩见了耿醉君这般心里也不禁大震,瞧了一眼便不敢再抬头,只垂了头道:“属下来迟,请耿爷责罚。” 耿醉君顿了顿,停手将长鞭抛掷一边。又将腰间的酒壶取出仰头喝了个干净,面色阴鸷地说道:“处理干净。” 卢栩慌忙道是,眼光一瞥却瞧见如玉站在不远处,心下更为疑惑,又不敢贸然去问,只心里忐忑地用余光看着耿醉君的动作。 耿醉君喝完了酒,随手便将酒壶放置在石桌台面上,迈开步子正要离开,突然眉头一紧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子,盯向了站在小轩阴影中的颜如玉。 第十二章 锵然重寻 如玉本是看着卢栩的,心里仍在为方才耿醉君的暴行惊愕不已。想她历经江湖几年,鲜有见到如此行径,就算遇见过那些所谓的江湖恶人,或许在此番相较之下,都会显得不足以道了罢。 如玉眨眨眼睛,先是见卢栩用古怪的眼神盯着她瞧,随即又感觉一阵恶寒,还没来得及细想,眼角便看见耿醉君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着她。 卢栩暗道不好,看耿爷这副模样定是要将这安小姐也处置了。 如玉握了握拳头,没一会又松弛下来。心想此人心思诡变无常,现下的耿醉君与方才与她调笑的那个人判若两人。若说方才那人是讳莫如深的浪荡子,那么眼前这个浑身散发阴郁鸷气的长发男子,就如同地狱修罗一般,兴许下一刻就会向她挥舞利爪。 这个情况该如何是好?若是耿醉君真的突然发难,她是应该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反抗,还是默默地承受下来? 如玉有些不知所措的胡乱琢磨着,到底还是十六岁的孩子,即便已经历练数载,但仍是缺了点那么稳重和决断。 在她怔愣之际,耿醉君提了步子向她走了过来。 几乎是行为反射,如玉愣愣地向后退去。 这下耿醉君倒是停住了脚步,渐渐拧了眉心,如墨的长发随着春日夜晚的微风徐徐飘拂,在夜色的笼罩下,那双眸子如同琉璃一般,竟似要将人吸嗜进去。 如玉感觉背部微微出了汗,全身上下都燥热非常,心里下定决心无论耿醉君如何处置她,她都要克制自己,定不能将此番任务付诸东流。 耿醉君直直地站在那里,目光如箭,似要将眼前人看个彻底。又想起方才在远方灯火照耀下的那双眼睛,那样地楚楚动人。微微在心里叹了叹,收敛了一身的杀气,轻轻地说道:“过来。” 如玉打了个颤,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怎么也捉摸不清楚对方的想法。不远处那白玉石铺地上的黑衣刺客早已经没了声息,散发的血腥味相融在潮湿空气中,刺激着如玉的神经。 耿醉君见如玉仍在原地,也不催促,只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如玉倚着红漆木柱怔怔地看着他,然后调转视线瞥了卢栩一眼,发现卢栩正慌不迭地朝她使着眼色。 如玉一愣,不解其意。卢栩见了着急,又晃了晃手,示意她赶紧照着耿醉君的话去做。 这下耿醉君的眉头拧得更深,面色不悦地向后动了动脑袋,卢栩立刻垂下头不敢再动。 如玉不知其中缘由,只看见耿醉君拉长着脸瞪了卢栩,面上甚是不快,当下心头一凛,低下脑袋不敢看他。又想着卢栩的手势,心下一横便挪了步子慢腾腾地走到了耿醉君身边。 这一路下来只有区区几步,如玉却觉得如同万水千山那么漫长。脚下的白玉石板略显斑驳,石板缝里长出来的杂草似有千般蔓藤,如玉此刻只希望被它们紧紧束缚,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耿醉君转了转脑袋,低头看着如玉不情不愿的挪过来,面上一黑,正要抬脚离开,鼻间却渐渐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暗香,原来是如玉身上带来的,这下便说什么脚下也迈不开了。 如玉强着自己不要颤抖,试着一步一步地走得踏实,袖中的双手却紧握成拳,只怕一个不小心,便泄露了自己的不安。 耿醉君耐心地等着如玉一步步向他走过来,等人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过了半晌微微摇了摇头,似有惋惜般地叹了一口气。 如玉好容易站住脚跟,又听耿醉君的叹息,更是二丈摸不着头脑,只得僵着身子挺在那儿,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耿醉君动了动,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如玉藏在衣袖下微微颤抖的手。 如玉只觉得心口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胸口闷闷的疼了起来,两人的双手交叠在一起竟不显半分突兀。 如玉的呼吸变得急促,感觉对方冰冷的温度顺延着手腕直直满布全身。只是心中虽然惊愕,但心情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耿醉君又轻轻地捏了捏,感觉手中的皓腕纤纤,她的体温那样温暖,似是阳春三月的曦日,能将他心里所有的雾霭拂散。 如玉恍了神,惶惶不知所措,也不敢乱动,半晌才勉强开口道:“耿爷?” 耿醉君似乎没听到般仍不放手,却也不去看她。就这么垂着脸颊,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耳边,遮挡住了他的面容。 如玉不习惯被这么拉着,挣了挣也没挣开,又看着眼前的男子略带了落寞的身影,心不知怎么的一下就软了。 “红缨。”忽地,耿醉君开口低低唤着。 只这么两个字,却将如玉淋了个冰凉彻底。 是了,她现在是安红缨,为完成任务才潜入耿府。如玉在心里喘了喘气,只觉得有块巨石压在了胸口,令她喘不过气来。 如玉抬起头,淡了表情望向耿醉君。 还是那么美丽的眼眸,两圈如同皓月般的瞳孔那样醉人心脾,幽幽的没有尽头,只是这双眼望着的并不是自己。 如玉在心里嘲讽地一笑,什么时候开始她也竟会生出这般小女儿姿态,如此扭捏,这样的她,当真不是颜如玉。 如此一想,面上的表情也寒了许多,脚下退开一步垂下眼帘道:“寒露贪凉,请耿爷放红缨离开罢。” 耿醉君一愣,如玉明显疏离的态度令他有些不明所以,但也只是一瞬,便也恢复了常态。 他缓缓松开手,似是要将她看个彻底。 良久,他闭了眼睛,轻轻点点头。 如玉似获大赦,转过身子疾步沿着右手石阶下去,没过一会便没了身影。 耿醉君慢慢阖上了眼,微微张了右手手掌,又紧紧地握了起来。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在淡淡月光的映照下,泛出青灰的影来。 耿醉君转过身子,扫了一眼卢栩,便笃悠悠地走到轩中侧栏旁停下,目光看向远方,面无表情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发话,卢栩也不敢有所动作,这主子脾气难以捉摸,可得打量仔细了才能伺候得当,否则以他的手段,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卢栩,你糊涂。”就在卢栩松懈掉一切戒心后,耿醉君突然侧过脸淡淡说道。 卢栩一愣,抬了头看向他,音量不大的清冽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竟显得有些突兀。 卢栩仍不明白哪里让主子看不顺眼了,只得低了低头说道:“奴才愚钝,请主子明示。” 耿醉君微微摇了摇头,如墨的长发顺着白皙的面颊缓缓下滑。 “你提了杨庭坚,做得很好。但此人机灵狡猾,若无人制衡,很容易生出事端。” 卢栩一惊,这本来是园外发生的小意外,没想到竟一字不差地被看到了主子眼里。 这下卢栩连最后的底气都没有了,肃了表情说道“主子的意思是?” 耿醉君垂了垂眼,又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被你罚了月钱的李硕,可用。” 卢栩一顿,心里更为惊异。眼前这位主子的脾性他是知道一二的,做事从来谨慎,思虑甚为周全,只是现下连区区一名不起眼的小侍卫都叫得出名,不可不谓心思慎密。 耿醉君也不看他,只继续说道:“刚柔并济,才能为我所用。” 卢栩听了在心里思量一番,不由得对耿醉君更为佩服,这样相生相克的法子,或许也只有耿爷才能想得如此缜密了。 这样一来不仅能让曹庭坚得到重用,至少短时间内会效力于耿爷;二来又能让李硕与之相抗衡,李硕性子耿直,此番定会忠心不二;三来耿爷又可利用他们得到更多人追随,实在是一箭三雕的妙招。 卢栩点头称是,看着耿醉君似是再无动作,便准备回头处理那已经身亡的刺客,谁料冷不丁耳旁又传来一句话: “还有安红缨。” 卢栩眼睛一转,表示不解其意,问道:“安夫人?”那安夫人将方才情景都瞧了去,看来爷定不会就这么饶了她去。 几番思量之后,卢栩便垂下头答道:“属下领命。” 耿醉君抬眼瞥他,皱了眉头问道:“你领什么命?” 这下卢栩是当真不懂耿醉君的心思了,虽说跟了主子十几年,主子的个性还能瞧出个两三分,可眼下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是自己会错意了? 收拾了一下纷乱的思绪,卢栩低着头弱着声音回道:“主子难道不是要属下了结安夫人吗?” 耿醉君一听这话,面上一寒,眉头横竖,右手重重地在石桌上一拍,沉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掌并未使出几分力道,但无奈耿醉君内力深厚,只消这么一下石桌台面上便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纹。 卢栩一惊,忙不迭地跪下,心里暗暗道苦。主子的心思讳莫如深,在他身边服侍了十几年都摸不过几分,现下这般恼怒,这可该如何是好。 隔了好一会儿,耿醉君才开口,只是语气里已不如方才那般光火,想必是已经压制了下去。 “以后若不是我亲口下达的命令,切勿执行。”这一声仿佛道尽了所有的力气。过了半晌才又轻轻说道:“谁也动不得她。” 卢栩心觉奇怪,只是不敢问出口,只得应了。 耿醉君说完,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连语调都轻快起来:“你今儿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卢栩摇摇头,对主子那变幻莫测的性子暗暗在心里咂舌。 耿醉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淡淡地说道:“方才我牵着她的手,触到了虎口的薄茧。” 卢栩一听便愣住了,感情这安夫人还练过武功,安大人的女儿竟会如此非同一般。 耿醉君瞧着卢栩的表情便猜了个七八分,摇摇头说道:“你想哪里去了?安红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手中怎会生茧?虎口有茧必是习剑之人。” 卢栩有些脸红,幸而这是夜里,让人瞧着并不十分真确:“主子说得自然是对的,只是这安夫人……” 没等卢栩说完,耿醉君便斜了眼睛看他,隔好一会儿才说道:“这安红缨是被人假扮的。她虽然掩藏的极深,从面容上根本瞧不出端倪,但那倔强的性子和在危险之际所流露出的戒备,却绝对不是一个闺中小姐应有的。” 卢栩听得讶异,想他也算是和那安夫人打过几次照面,竟没能看出丝毫不妥,相较耿爷只在今夜接触了一二,便能将此人看个七八分。 深吸了一口气,卢栩垂着手问道:“那耿爷的意思是?” 耿醉君侧过脸去,这下明晃晃的月光也鞭长莫及,只得任由这人将面容融入黑暗中。 “静观其变。” 夜已深沉,墨兰的天空仿佛也为附和地上这个孤寂的身影一般被抹了浓重的色彩。尽管白昼温暖,夜晚依旧寒冷。冬天仍不肯退让。可是逐渐消融的湿气,却也正是春季的胜利。 无论如何,冬天总算是过去了,不是吗? 第十三章 柳暗花明 如玉心里跳得厉害,一路小跑至‘涵清境界’外才停了脚步,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也不知今儿撞了个什么运头,这样也能碰到府中的这位正主儿。想她进府之后对此人避之不及,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便也能扯出这些事端。 如玉调整了一下呼吸,心有余悸地转头看了看身后,幸而也没有人跟上来,看那耿醉君性格无常,说不准下一刻就派人来向她发难了。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接近,如玉沉了沉心,将身子靠向泥石瓦墙。 “都大半会儿了,夫人这到底是去了哪儿了?” 原来是梦倚和瑶矜,两人神色慌张,看来是急得不行。 如玉整了整表情,缓缓从围墙阴影中走了出来,轻轻唤道:“梦倚?” 俩丫头一愣,忙转过身子去看。梦倚方寸大乱,上前就拉着如玉的手臂,哭丧着脸道:“夫人可叫我们好找!方才听见府中有刺客,一问才知道便是往这个方向来了,夫人您要是有个什么不好,我们该如何交代?”说着说着,竟止不住地大哭起来。 如玉皱了皱眉,刚要安抚,却瞥见瑶矜也拿袖口抹着眼睛,心下无奈,只得说道:“让你们担心了,真对不住。” 瑶矜边抹着边带了哭腔悲戚道:“梦倚回来见夫人不在本不着急,没想到没过一会侍卫们都朝着咱们这边儿过来了,原来是在抓刺客。咱们求着那些侍卫来寻夫人,可那么些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个个只挺着脖子不理咱们,我……” 如玉见她们哭得伤心,心中不忍。便携了她们的手说道:“别担心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瑶矜还算是个知性的,停了眼泪,笑道:“夫人向我们担保了以后不乱跑,这事才作罢。” 如玉一笑,打趣道:“原来你也是个机灵劲的,见缝就钻。” 梦倚这时也不哭了,只是手仍攀着如玉不肯放,巴巴地盯着如玉瞧。 如玉被这么盯着心里又软了一截,没法儿只得又说道:“罢了,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梦倚听了这话面上直带着笑,拉着如玉的手臂晃了晃。 瑶矜也因此送了一口气,后又面色一紧,皱着眉头说:“夫人还是回宴罢,方才听侍卫们说这个刺客也是冲着耿爷手中的什么诀来的,咱们还是小心为妙,在人多的地方也安全些。” 如玉一听,又回想起之前在‘与谁同坐’轩中那黑衣刺客也提到了‘绝情诀’,心里不禁一动。 若是连方才那刺客都道出了‘绝情诀’之事,那么应该是没有差池的了。 这么想着,如玉的心仿佛也安定了一些,只要目标地点不错,那么就有机会去寻,只是时间已经不多,看来只得自己主动出手了。 虽然百般不情愿,如玉还是拖着身子回到了夜宴上。 早在园中便可依稀听见奢靡人声,更别说现下身处其中更是感到莺声燕语,热闹非凡。 经过方才一遭,如玉便感觉怏怏的,脑子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就连那杜夫人在身边恶意嘲讽都没听进耳朵里。杜春冉见如玉不怎么搭理她,哼哼了几声也自觉没趣,便转了身子和身后的丫头说开了。 沈夫人看如玉脸色不太好,拿起桌上的青釉刻花瓷汤瓶,缓缓在瓶边的青瓷梅花杯里倒了些许清茶,端至如玉手边,柔柔地说道:“看妹妹好似身子不爽,不妨尝尝这铁观音,听说是下面的县丞拿来孝敬爷的,平日里还没得喝呢。” 这声音婉约动人,似轻抚琴弦,又似春蚕食桑,绵绵的听来很是舒服。如玉笑着道谢,伸手接过细细抿了一口,随口说道: “真是好茶,我猜这里边儿应是大有文章的。” 听如玉如此一夸,沈夫人眉角更弯:“正是呢!妹妹真仔细,里头加了冰糖,化了好久才把香味一齐给逼出来的。” 如玉的嘴里仍是未散开的清淡甜味,徐徐在喉间萦绕万千。 沈夫人见如玉听得认真,笑着继续说道:“咱们爷也真花心思,吩咐了下面好好地读了那《茶经》,须得研读妥当了才准许泡此茶。听说泡的时候不能拿温水,得拿刚出炉的沸水,光这么还不成,得一点儿一点儿地放,完了再一遍遍地搅匀了,注五六趟的水让茶叶翻翻个儿,这才得行呢。别看这一壶才这么一点儿,试了好几次才只能得到这么几壶。” 如玉心不在焉地听着,看沈夫人似乎颇有兴致也不便打断,只强打精神笑着应和。 沈夫人突然停了下来,圆圆的眼睛直盯着上位瞧,如玉觉得奇怪,一侧身便看见高台之上那个修长的身影,原来是耿醉君。 剔红捧寿纹宝座旁燃着八根手臂粗细的巨烛,茫然璀璨的火光照得高台一片通明。耿醉君汲着淡淡的笑倚了上去,一手支着额头,一手屈着关节扣着檀木扶手,面上并无异色。卢栩跟在身后站定,神色从容。 上位右侧的黎夫人见他久久才入席,嗔笑着倒了一杯酒说道:“爷将咱们晾在这儿半晌了,实在该罚。” 耿醉君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接过酒盏调笑道:“湘儿倒是越来越讨巧。” 黎湘掩着嘴笑:“哪里是我讨巧,实在是咱们姐妹们想爷想得紧,这可是真真切切的实诚话儿。” 耿醉君听了笑而不言,拿了眼睛去瞧那桌女眷。 如玉听着,两边眉头轻轻绞了起来。心里说不出的什么滋味,原来这个人对任何女子都是如此轻浮。 杜春冉一声娇笑:“姐姐好口才,谢谢姐姐将咱们的心思都说了出来,也不枉咱们这般思君心切呢。” 如玉不敢抬头,只垂了眼盯着面前的青瓷梅花杯一个劲的瞧。可即便如此,她仍可以感觉到有股视线凝视自己。如此一般自是不自在,头更是越垂越低,只能将两只微微颤抖的手交握在一起掩饰自己的不安。 正当如玉胡思乱想之际,耿醉君在上首淡笑道:“过来。” 这一句说得不明不白,让人觉得奇怪。如玉身子一僵,微微侧了头,却看见杜春冉扬起明媚的笑站了起来。 原来唤的并不是她。 如玉暗暗松了一口气,又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多心。在这府中按她的境遇来看,越不起眼自然越好。 这边杜春冉昂着头带着媚人的笑走到上座,一个转身便坐在耿醉君的身侧。 见此沈婉轻轻蹙了额,耿爷向来是疼惜她们的,但虽说是一视同仁,但也是要看谁能对得了爷的性子,谁能把爷服侍得高兴了。这杜春冉明显是有这一手好本事的,自打进府两年,可谓是集宠爱于一身。 只可惜自己并不能拉下这个脸面,沈婉不禁恻恻地想着。手中的丝帕在此时也仿佛有千斤重,使她几乎不能牢牢握在手中。 另一边,黎湘见杜春冉如此娇蛮,讥诮地瞥了她一眼后竟旁若无人般与爷同坐,心里兀自打了个拧。在此次宴请之前,她便听闻新入府的安红缨有疏云掠月之姿,后又听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原来那安红缨并不被爷待见,可心里终究仍是有所芥蒂。直到今日见到那安家小姐,模样倒真是不错,只是性子淡漠,这样的脾性向来不怎么讨爷的欢喜。如此一想也便放下心来,可谁料到这杜春冉依旧我行我素,堂堂宴请之上也敢如此胡来。 黎湘勉强自己不去看她,只是耳旁不断传来嬉笑之语,使她忍得实在辛苦。可她更是知道,耿爷最是不喜旁人坏了他的兴致,如此一来,便也只得暗自腹诽,此番总得忍下来就是了。 酒过半巡,宾客皆已酒酣耳热,攘诀持杯。耿醉君便起身使众人散了,自己则圈着怀中佳人入了内室。 如玉见他离席,又瞧着众人兴致不高,便起身告退,沈婉本因方才杜春冉之事而感到不痛快,也一并辞了,随如玉一块走向西苑。 回到‘舍南舍北’,如玉忙不迭地取了头上的饰样,又叫人打了水,将脸上敷的脂粉全给洗掉。梦倚在一旁瞧着有趣,又不敢说出缘由,只得一个人忍着笑告了一声便回侧房去了。 含祯和云罗两人见如玉一脸疲惫,手脚也算伶俐,不过一会儿便将如玉服侍得当。待如玉换了中衣在床上安睡后,这才剪了烛芯推门离去。 月光柔和似絮,斜斜地照了进来,将窗棱子映成一轮淡青色的光晕,由深而浅,若有还无,不似晚霞那般浓艳,因而显得更加素雅。 如玉睁着眼睛看向床幔旁挂着的双绣花卉虫草纱帐,勾着的金梭子半条搭在床沿,细细的穗子垂落在床边沙沙作响。 就这么惶惶地等待夜深,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如玉听着外头一片寂静,只有晚风刮着叶蕊的细微摩挲,整个淮康城都陷入了沉睡。 如玉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缓缓地用手支起了身子,抬起眼望向糊窗的灰白竹篾纸。夜色似乎连月光都无法照亮了,灰蒙蒙的一片,将眼前的视线紧紧地蒙了起来。 如玉正了表情,眼中的坚毅如玉石般耀眼。 今夜月色正好。 第十四章 彤云又吐 黄花梨方杆小炕桌上的刻漏滴答作响,一粒粒的水珠由楠木细口跳了出来,在空中打了个滚便融入水盘中不见了。 如玉取出夜行衣换上,无意间触到手臂上的疤痕。这是很久以前在无山练剑时被颜几重给刺伤的,当时她正和颜如何说着话,好巧不巧被颜几重给撞见,于是二话不说就和如玉对起招来。 颜几重武学资质奇高,许多剑诀已经烂熟于心,谷下寒见其有心,甚是欣慰,便将手中的‘夺命九剑’拿来传给了他。话说这‘夺命九剑’只有武质才华很高的人才能练成此招,否则,即使皓首穷经也揣摩不出个所以然来。 ‘夺命九剑’,相传无论遇上何种敌手,不出九剑,敌手必亡。其实也并无一定招式,最关键的却在于一个“化”字,千变万化,随心所欲,不受剑法约束,脱离常规之中。颜几重将这点把握的恰如好处,随手一挥,似乎不使半分气力,却能使对方一筹莫展。 如此这般,如玉哪里是他的对手,只两三下手中的青玄长剑便脱了手。 颜几重冷冷的看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可知哪里错了?” 如玉不敢抬头,听见这话也不禁愣了愣,心里委屈得厉害,莫不成现在连和人说话都不允了吗? 想了半晌也没想明白,只得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颜几重眉头更紧,沉声道:“剑术有两个禁忌,第一,不能手抚刀刃;第二,不能出声说话。你可记得?” 说到这里,如玉似是记起在刚学剑法的时候,师傅谷下寒便如此教过。 如玉的脸颊一下便似红霞吻过一般,咬着嘴唇弱着声音答道:“刀剑若常被触摸,很容易被损坏生出锈斑;不能说话则是因为……因为说话时无法避免唾沫溅到刃面上,也会伤害刀剑。” 颜几重不为所动,直直地站在那儿训斥道:“不仅如此,练剑时说话也极易分心。已经习剑这般久了,你连这些基本都未记在心上,今儿的晚膳你也莫要想了,去静中庵好好思过罢!”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饶是如玉方才再如何委屈,此刻也不得不服。颜如何却是个一根筋的,见颜几重黑着脸将如玉说了个面红耳赤,跳出来指着颜几重急道:“我平日里仰敬你是大师兄才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怎么总找我们的茬?再怎么说如玉也是你师妹,你就不能怜惜一二?” 颜几重转了眼睛,黝黑的瞳孔照得颜如何秫秫地消了声。 “你不出声倒把你忘了,整日看你无所事事,看来你也相当清闲,那眼下的任务就由你来接。” 颜几重满意的看颜如何气恼得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微微淡了表情,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话: “晚膳皆免。” 如玉有些恍惚地忆起这些陈年旧事,徐徐系好最后一根衣带,便顶着深夜重露出了门。 深夜的耿府不似酉时那般人声鼎沸,相反,整个都尉府像是被黑暗盖上了厚厚的面纱,一切静得瘆人,春日的夜风也不再如白日里那般亲切宜人,反而如剃头刀儿一般扫荡着这黑沉死寂的百里府邸。月亮像半张死人的脸,冷光熹微,根本刺不透沉沉夜幕。 如玉轻着脚步飞快地赶至绝酒堂,那‘绝情诀’如此重要,耿醉君应是将它藏置于眼皮底下,只是上次在绝酒堂内并未寻到蛛丝马迹。如玉转转眼睛,若东西不在正堂,余下来的也只可能是一些让人不易察觉的地方。 突然如玉的脑子里闪过那株簇锦的白玉兰,正是她在之前夜游之时所经过的,那侧院里似是有一小阁,门上还挂了锁…… 打定主意,如玉便侧身向绝酒堂东侧走去。 园中的白玉兰依旧直挺挺地立在那儿,仍是那么柔和的白,含苞欲放的花朵、片片精巧的花瓣,似在夜色中浸过,又似用玉石雕刻过,绽放的那样不显山露水,纯粹得连也都多余,洁白的花萼亭亭玉立,好似镶着一层淡定从容。 如玉见此美景不禁多看了两眼,好容易收回视线登上台阶,门上的铜锁已经生了锈,想是已经许久没有人进去过了。 如玉抬起头,看见楼阁上有一小窗,上面已然结了蜘蛛网,只是里面并未上锁封住,薄薄的扇叶直棂窗被夜风拍的吱吱作响。 暗自庆幸一番,如玉借外墙轻跳,一个翻身便钻进窗里。 阁楼里一层灰蒙蒙的,使人看得一阵迷糊。如玉待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才看清了屋里的摆设。 房里不大,收拾得十分整洁,虽然大都落了灰,但也是可以瞧出它曾被人仔细清理过的。墙角边放着一张简单的红木加矮老条桌,隔着则是已经认不清颜色的翘头案。屋内堆放了许多什物,连地上都摆放了不少。许是白日里不朝阳的原因,现下站在这里只觉得潮湿异常。 如玉皱皱眉头,正准备往前走,脚下却迈不出步子,原是脚边有一幅字画覆在了前方。低头细看才发现居然是前朝画师李甲所作《潇湘图》的孤本,又一转身,右手边有一书册,原来是神医白沧祁所著的医经《青囊鉴》,此医经在江湖中已失传许久,没想到竟藏匿在此。如玉环视一圈,发觉摆放的大都是珍奇异宝,看来‘绝情诀’在这里的可能性极大。 如玉定了定心神,着手从身旁开始翻找起来。 开始是细细的查看,可越到后来心里越是不安,渐渐加快了手中的动作,直到最后手中放下最后一件琉璃灯盏,如玉的脸色也逐渐变得煞白。 怎么会这样,这里明明是最有可能的藏物之地。 如玉几乎站不稳当,心中涌起了一股深深的绝望,她将筹码全部压在了这里,却没想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如玉无力地抬起了头,看着天边的残月闭了闭眼睛,整个人僵直地一动也不动。 云朵缓缓地在天上移动,依稀露出了稀朗的月光。 如玉眨了眨眼,咬了咬牙迈出脚步,翻出窗子离开了。 站在暗格的两人这时才走了出来,一人垂着头恭敬地问道:“主子打算如何处置?” 另一人似是没有听到一般,敛了敛衣袖舒展了眉头。 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他原本淡漠的面孔,竟显出几分盈盈笑意。 天边的月亮调皮地在云层里翻了个跟头,便躲在里面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 翌日清晨,云罗便拿了新的纸样,在院子的左侧回廊里坐了下来准备剪些新的纹样,这是两日前含祯吩咐过的,只是因着昨日府中大摆宴席而耽搁了。 远处的天儿已经浸了粉红,空气中还弥漫着轻纱般的白雾,晶莹的露水将‘舍南舍北’染了个遍地迷蒙。 含祯一向是几人中起得最早的,洗漱完毕后一出门就见云罗独自坐着。于是脸上带了笑意轻着手脚慢慢走近,打算好好唬她一跳,待走到她身后刚要开口,云罗便冷不丁扭过头,得意的挑着眉头。 含祯见没能戏弄着她,不禁泄了口气,扭头见云罗掩着嘴哧哧的笑,也觉得有些悻悻的,便捡了身边的美人靠坐了。 云罗调侃道:“姐姐难得也有这般促狭的时候,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含祯笑着瞪了她一眼,说道:“你这丫头怎地耳朵这样灵,我已经把脚步放得很轻了。” 云罗抿了抿嘴,只道:“这大早上的,院子里这样静,姐姐再怎么轻着步子也是有响声的。” 含祯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糊涂,便轻轻咳了咳,拿起云罗手边的纸样说道:“这个模样我倒觉得不怎么好,还是换一个罢。” 云罗低头去看,原来是用平金绣着的海棠花。 含祯又道:“府中其他的夫人用这个倒也喜庆,只是咱们夫人喜静,性子又淡漠,不会讨爷的巧,用这个怕是不合时宜。” 云罗听了怅然一叹,说道:“且留着罢,就是因为这个,咱们才要冲冲喜。” 说起这话云罗又有些气结,但又不好开口,只倚了红木漆柱半天没吱声,过了会儿才闷闷说道:“咱们在这里伤心又有什么用呢,左右只不过是看造化罢了。” 凉悠悠的清风丝缕缕地吹,将清晨的轻微寒气打散开来,连同头顶上的薄云也渐渐聚拢在了一起,使得日光怎么也透不过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阵话,郁郁的谁也提不起精神。 含祯甩了甩已经有些酸涩的手腕,抬头看了看天说道:“这天儿不对劲,看是要下雨了。” 第十五章 淮康之秀 淮康城虽小,但其地处国疆之边境,三面环山,凭此优良的地势成为了昭国的军事要地,常年有军队驻扎在此。将军孟之章被朝廷派来坚守于此地,他手下有两名都尉,一个是由朝祁郡县太守调任过来的白朴,另一个便是耿醉君。 这白朴依仗着自己之前是太守,便一直没有将耿醉君放在眼里,又瞧着他不仅嗜酒,府中还妻妾成群,更是对其鄙夷一二。孟之章却是个不拘小节的武痴,知道这两人向来不和也不去劝解,只管每日抱着兵法不撒手。白朴见将军不管,胆子便愈发大了起来,但凡城内有盗贼等突发事件,也不等县令知府的动作,便私自截了过来命耿醉君去处理。每每如此耿醉君倒也不抱怨,事无巨细一律接手并一一解决。因其处事果断狠绝,淮康城内一时倒也民和年丰。 这天一大清早,天还没擦亮,卢栩瞧着已经卯时了,便去绝酒堂内室唤了耿醉君起身,待服侍好了洗漱和早膳后便随其一起出府去了城堂。 天儿还太早,东方才开始发白,黑色的天空渐渐在褪色,空气里还弥漫着潮湿的香气。小城里的人们大都还在梦中,只有零星的光亮,原来是几个早点摊在准备早食。 若说城里最著名的,恐怕就要属这脚下的御道街了。 现下正是好时节,街道两旁栽种了好几年的梧桐和香樟,都已抽出了新芽,偶尔长出的叶片绿得如翡玉似的。再往前走是玄武湖,湖旁砌了整整齐齐的石板凳。空气中散发着幽香,不知是那湖水的氤氲湿气,还是香樟的馥郁芬芳。 耿醉君带着卢栩缓缓徜徉在这十里长街上。这条长街的顶头左手所在的那条巷子叫龙蟠里,与龙蟠里对口相望、逶迤而去的那道坡,被称为虎踞关。而耿府就处于那龙蟠里的中端,白府却恰恰在虎踞关的坡头。 除此之外,淮康城还算是一个钟灵隽秀之地。 待两人走到城堂,天色已经全亮了。卢栩随耿醉君踏进后绕过缂丝青玉雕纹插屏,他第一眼所注意到的便是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公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 耿醉君似笑非笑地走到案前,随手拿起一册说道:“看来白朴来过了。” 卢栩只道是,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打结。全淮康城都知晓耿爷和白大人处不来,爷也真是好性子,从未与之计较,只是看爷的表情,虽然没有异样,但怎归哪里有些不对劲。 耿醉君面无喜悲,淡然地走过公案后坐下,捡了公文细细地收拾。 哎,若哪天真能摸清爷的想法,我或许就能成为天下第一的读心法师了罢。 卢栩悲哀地想道。 白朴留下的公文虽多,但也并无十分恼人之事,只是册卷杂乱无章,因而整理起来也较为麻烦,待差不多清理好,也已过了两个时辰了。 耿醉君抚了抚额,视线朝远处飘忽过去,黑压压的乌云将整个淮康城压得透不过气,原本人声喧嚷的集市逐渐安静了下来,堂前摆放着翠绿的五针松也好似褪去了一层皮,只留下黯淡斑驳的枝丫。 卢栩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垂着手上前轻轻说道:“爷,奴才给您添添茶吧。” 耿醉君恍过神,批改公文的手顿了顿,随即将笔搁在珊瑚笔搁上,慢慢抬起了眼问道:“什么时候了?” 卢栩恭敬答道:“回爷的话,已经巳时了,过不了一会儿膳房就会预备好午膳。” 耿醉君只缓缓起了身,踱步至堂外,背手说道:“天儿是要下雨了。” 这没来由的一句让卢栩丈二摸不着头脑,只能垂手道是,还没待他琢磨明白,又听耿醉君问道:“安红缨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卢栩一愣,抬眼见耿醉君斜着眼睛看他,心里一惊,忙低了头回道:“奴才无能。” 耿醉君一笑,淡淡地说道:“她面容伪装得相当完美,怪不得你。只是这事先不要查了,暂且放在一边,我自有打算。” 卢栩应了,衣摆被风吹得左右翻飞。 一阵轰雷。 密密麻麻的雨帘在一时间散落下来,无边无际的细网瞬间便把淮康城拢了个滴水不漏。 雨这么一下,仿佛一下便将之前的闷热挥赶去了。耿醉君轻舒一口气,脑子里却满是‘与谁同坐’轩里那个傲然而立的身影,她的身子骨那样弱,背脊却挺得那样直。他现下还真有那么些后悔,当时就那样放了她去。 卢栩愣愣地杵在一旁,盯着台基下的青苔发呆,忽地感觉一阵冷风袭来,原是耿醉君转身进了公堂。 卢栩连忙随着走进来,一不留神却瞥见耿醉君脸上那掩也掩不住的笑意。 这笑容柔和似锦,似乎比春日里的朝阳都还要和熙几分,耿醉君本就生了一副好面孔,只因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才让人心生疏离,此番一笑,倒别有一种风流韵致。 卢栩看傻了眼,觉得这样的笑容是断断不该出现在自家主子脸上的,他是兰芝玉树那样的人,生来就应该高高在上,对旁人不屑一顾。方才不是还熬着脾气着吗?怎么转过脸就过去了? 可惜耿醉君很快淡了表情,仿佛方才的压根儿就没发生,如同昙花一现。 卢栩暗自叹了口气,果然这样的神情才合适啊! 耿醉君扭头看向天边,沉吟半晌才说道:“回府。” 春日里的第一场雨往往是没有丝毫前兆的,屡屡雨丝缓缓飘落,不一会儿,力道越来越猛,雨星散漫出腾腾的水雾,漫天一片泛白,似有巧手在迅即利落地赶织硕大无比的帷幔。 月认从小灶房里端了一碗蛋羹,打了帘子进了偏房。三个姑娘围在一起绣着花样,闻着香味都抬起了头。 梦倚挪了挪,腾出手招呼道:“兰佩姐姐,过来一起罢。” 月认听了摆摆手,说道:“还是饶了我罢,这些东西我看了头疼。” 含祯站起来抖了抖袍子,笑着接过蛋羹:“梦倚那丫头定是嘴馋了,还是交由我吧。” 梦倚嘟了嘟嘴,倒也不反驳,只回道:“姐姐快去给夫人送去罢,现下都已经巳时了,夫人房里怎地还没有动静?” 含祯蹙着眉叹了口气说道:“是呢,许是昨夜累着了,休息休息就好了。”说完便推门走了出去。 月认听了气结,只觉得如玉没用。但心里再不痛快,眼下也不方便,只得忍了下来准备待到合适的时候再好好问个清楚。 怔愣之际,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姑娘对视一眼,正要出门看个究竟,只见一人慌慌张张地推开门,一抬眼,原来是瑶矜,只见她满面潮红喘着气说: “快收拾收拾!爷来‘舍南舍北’了!” 这话犹如惊雷一般在屋里炸开了,梦倚急急地拉开房门说道:“我去侍候夫人!” 如玉一晚未睡,回‘舍南舍北’换了中衣便一动不动地倚在屏风罗漠床边。她不明白,为何在那楼阁中藏有那样多的稀世珍宝,怎地就单单‘绝情诀’不在其中?如玉怏怏的发着愣,越想越是心灰意冷,此番或许要让师傅失望了。 这样一坐便坐到了天明。 因着她睡眠浅,两日前便吩咐了众人不必值夜,并坚持不用任何人来服侍起身。含祯等人虽有异议,但也不敢拂了她的意。正如现下虽已日过三竿,但仍没有人进来服侍。 房里寂静一片,外屋中央铜炉里点着沉香木块,熏得满室幽香。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竹篾纸透进来,将屋内照了个氤氲满溢,就连空气中的浮尘都一颗不落地悉数了过来。如玉抬眼看过去,那样烟雾缭绕,不就和自己现在的处境一模一样么?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渐渐暗了下来,耳边传来阵阵低沉的轰鸣声,如玉起身靠上黄花梨方杆小炕上,微微打开雕草花盆窗朝外看。黑压压的乌云在空中结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灰色的帷幔。风将屋前的老榆树刮得摇摇晃晃,树枝扫着屋檐,发出唰啦啦的响声。院子里的落叶被吹的旋卷起来,忽地卷到高空起舞,又猛地被抛到西边,而后被推到一个旮旯里动也不动了。 如玉叹了口气,又愣愣地瞧了好一会。北风悄悄进了屋子,将卷草纹翘头案上的百长纸吹了个满屋,飘散在空中哗哗直响。 如玉关了窗,转身去捡,还没一会儿就听见梦倚颤着嗓子在屋外道:“夫人,容奴婢进屋伺候。” 还没等如玉出声,梦倚就慌慌张张地闪进了屋,看见如玉的模样又是一愣,急急地走上前扶起了她:“夫人先别管这些了,快换身衣裳吧,奴婢再帮您梳个朝天髻。” 如玉本就心里抑郁,又见梦倚这般没规矩的闯进来,声音便不由得冷了好几分:“你这是做什么?” 梦倚何时见过如玉这般,当下就被唬得心里悚然一惊,但因此番事出突然,也顾不了许多,只磕磕巴巴地说道:“夫人别恼,爷马上就要来了。” 如玉怔了怔,又很快恢复了镇静,将手中的百长纸递给了梦倚,自己则走到榆木暗雕三柜橱前取了藤青曳罗长裙。梦倚见此忙不迭地将散落在地上的百长纸捡了个干净,又拿楠木镇纸压好。待两人正要梳妆之际,窗外响起了一道没有起伏的男声: “安夫人,耿爷来看你了。” 如玉僵了身子,不禁咬了咬唇,自个儿又在心里思量了一番,莫不是前日因自己瞧见了耿醉君的暴行,他后悔当时放过了她,于是现下便来打算将她灭口罢? 梦倚听见声音,也顾不上其他,直直地小跑着便去开了门。 第十六章 笙簧难画 第一场春雨来得干净利落,直哗哗地掉落下来,让人没有丝毫准备。 卢栩举着油纸伞小跑着,脚下的青石板面被雨水浇了个遍地淋漓,一不当心就会滑了脚。他心里直摇头嘀咕,主子的性子真是愈发难琢磨了,前一刻还风轻云淡,一转身便这样急冲冲地打道回府,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雨势渐大,黑色外袍上沾染了粒粒雨珠,因脚下疾行,衣摆墨靴上也溅上了泥水。卢栩抬眼,耿醉君仍是那副淡淡的面容,只是脚底迈的步子愈来愈快。 卢栩见了也顾不得自己,慌慌张张小跑地将油纸伞举至耿醉君的头顶,可还没一会儿,两人便又落了距离。 就这么跌跌撞撞,好容易回到了耿府,卢栩正要扶了耿醉君进‘绝酒堂’,却见他脚不停歇的往西苑走去。 卢栩见了一愣,哪有连朝服都不换的理儿?先不说在外边就有人认出了爷这副狼狈的模样,就单单在自个儿府中,这么多双眼睛都瞧着呢!都尉大人衣衫不整?这要传出去还了得? 卢栩急忙跑到耿醉君面前,垂首咬着牙说道:“爷,请先回‘绝酒堂’更衣!” 耿醉君皱了皱眉,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卢栩不知他的心思,只梗着脖子劝道:“您这样实在是有伤君威,爷难道想将这模样让旁人看了去吗?” 耿醉君心里一动,慢慢抬起眼看向远方,心里渐渐冷静了下来,心下琢磨着,是啊,自己这个狼狈模样,岂不是教她看了笑话? 低头看着卢栩一身的泥水,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滴落下来,真是足足的一个落汤鸡! 耿醉君失笑,抬手扶起了卢栩,又将脚边的油纸伞捡起来举至两人的头顶,说道:“罢了,也亏你想得周全,就换那身景泰蓝的罢,你也辛苦,让人找衣服给你换上。” 卢栩本心里打鼓,若主子爷仍执意如此,怕是谁都劝不来的,正要跪下以表忠心,头顶冷不丁传来这么一句,整个人忙不迭地接了伞柄,将油纸伞完完全全地移至耿醉君的上方,打心窝子里都暖和起来,红着眼眶道了谢,便麻利地叫人搀了耿醉君回了‘绝酒堂’。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耿醉君已经梳洗完毕。褪去了一身的泥垢后的他,整个人显得格外神清气爽,连带着屋外暗沉的天色好似都明亮了几分。 耿醉君笃悠悠地迈过门槛,面上无喜无悲。 卢栩由偏房走出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心下道了几声阿弥陀佛,但愿主子爷可别再想方才那般失了分寸。 耿醉君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淡淡说道:“走。” 卢栩忙叫人取了稍大一点的油纸伞,便随耿醉君一道下了略有青苔的石玉台阶。 一路两人无语,耿醉君不开口,卢栩也不敢吱声。只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原以为爷那般失态是因着黎夫人,可现下经过‘断云阁’爷瞥都没有瞥一眼,相反,爷竟直直的向着西北角的‘舍南舍北’而去。 这时瑶矜正好从帐房那取了月例,挺着伞便打西边回廊走了过来,远远就见两个身影渐行渐近,其中一人身形高挑,满雾烟雨也掩不住他的钟秀之气,那人头上的油纸伞略微倾斜,缓缓地露出了他的面容。 瑶矜见了吓了一跳,脚底仿佛定在了地上动也动不了,好一会儿才满面红晕地回过神,哎呀一声便转身跑了。 卢栩见她如此不懂规矩,刚要喝她回来,耿醉君抬了抬手,也不说什么,只蹙了眉头,不徐不急地往前走。 此时两人已离‘舍南舍北’外不到几丈地,耿醉君停了脚步见那丫头匆匆进了偏房,还没等站稳脚跟,另一个丫头又忙不迭地冲进正房内。耿醉君停了一会儿,右手将左手食指的虎骨扳指转了一转。 雨丝毫没有收小的势头,反而愈来愈大,似乎要将多少天来积累的苦水一并倒了出来。 过了半晌,耿醉君也不再等,抬脚便进了屋子。 诺大的屋内一片昏暗,阴沉沉的天色透不进半点亮光,如玉坐在那红木方角镜台前一动不动,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地看着他。 耿醉君一看见她,脑子里好似打了结,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得心烦意乱的挥了挥手,示意卢栩和梦倚都出去。 梦倚心里不乐意,慢腾腾地不愿挪步。卢栩见了急忙使眼色,这丫头还真不懂看脸色,要是爷怪罪下来可有她受的! 梦倚见卢栩着急,嘟了嘟嘴才往门口走去。天知道她有多么想念爷,今日好容易见上一面,也不得让她好好瞧瞧。 卢栩在心里啐了一声,上前就抓着梦倚的胳膊拽了出去。 门一阖上,屋内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水珠拍打着床楞子,滴滴答答的没有尽头。 耿醉君向前踱了两步,走到隔扇罩那儿停了下来,也不出声,就那么直直的看着她。如玉小心的抬了抬眼,只看见耿醉君背对着窗子,将整个面容都遮掩住了。心下不由得打了个突,愈发觉得不安,只得站起身缓缓施了个礼:“贱妾给爷请安。” 耿醉君就那么站在那儿,也没有叫她起身,她的长发顺着脸睑披散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荷荷的雨水狠狠拍打着屋檐,将琉璃瓦摆弄得滴答作响。 好容易按捺住心里的躁动,耿醉君由胸前取出一颗金丝香木禅玉珠,轻轻地放在黄花梨方杆炕桌上,似笑非笑地说:“这是难得的珍宝,现在赐给你,喜不喜欢?” 如玉有些惊愕的抬起眼,一下便望进耿醉君深不可测的眼眸,心里一颤,又垂下头轻轻说道:“此物如此贵重,贱妾受不起。” 耿醉君收了笑,缓缓踱步到如玉身后,眼睛盯着她白皙的耳垂,轻轻地说道:“那什么是你受的起的?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一句话语说得柔情似蜜,好似对心上人的喃喃细语。 如玉一听,脸上像被打了一巴掌,整个人的心尖儿都是颤的,右手紧紧的握成拳,强忍着没有跳窗而逃。 耿醉君见如玉没有反应,便侧过头去瞧她,见她脸色苍白,不由得眼神一顿,沉着声音说道:“这是怎么了?” 如玉恍若未闻,面上呆呆的看着前方,这个危险的男人就站在身后,鼻息中呼出的气息轻扑扑的飘到脖子上,拂起一阵涟漪。 耿醉君见她不语,也不催促,心下叹一口气,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踱步至卷草纹书案前站定,拿了面上的几幅字看着。 如玉本狠狠地在脑子里搜刮一切可行的说辞,这样一番下来,看似装傻充愣是最适合不过的了。只要我不认,你手上没证据,又能拿我奈何?这般打定了主意,一个转身却见耿醉君长立于身地赏析字画。如玉颇感意外,挑了挑眉,不知他要干什么,却也不敢多问,只得垂着手在一旁静候着。 耿醉君侧着身子,视线越过手中的百长纸,落在那个纤弱的身影上。 亭亭独立,如琼脂一树,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的单衣。再往上看,清晰可见的锁骨、线条优美的颈项,只是眉头略微蹙着,似有万千烦恼深埋于心。外屋熏着沉香,淡淡的若有似无,隐隐约约的就钻进人的鼻子里去。 耿醉君恍了一会神,定神一看,又见如玉紧紧攥住的双手,不由得在心里低叹一声,手中略顿了顿,慢慢说道:“你难道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如玉等了半晌也不见有动静,便绞着帕子发起愣来,突然听到这么一听只微微一顿,低着头耷拉着眼皮说:“回爷的话,贱妾没有什么要说的。” 耿醉君嘴角渐渐显出几分笑意,放下百长纸转身面对着她:“是吗?” 如玉心里打了个颤,这人高深莫测,脾性难以捉摸。那夜在‘与谁同坐’轩内的暴行让她怎样也忘不了,而他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更是让她无法读透,就像是深陷在一团迷雾中,叫人怎么也看不得真切。 耿醉君见如玉不语也不在意,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离如玉只有一臂之距的地方停了站定。 随着耿醉君愈来愈近,如玉只感到一阵巨大的压迫感侵袭而来,心中的一个声音在大叫着‘快些跑!’,只是一抬眼看见耿醉君的那双重瞳后,眼睛就怎样也移不开,眼眸中央的褐色瞳孔如日全食一般,将人吸嗜进去,而脚底也仿佛被定了钉子,半分不得动弹。 耿醉君停了脚,嘴角的笑容更甚。此番的他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鼓角料峭,这样的淡雅和熙,反而显得容色更加秀美。他低下头瞧着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庞,神色柔和,仿佛怎样都看不够。 如玉被这么一瞧,手心里都微微出了汗,这样含情脉脉的模样是要摆给谁看呢?本来两人就是不相往来的主儿,如此神情要是让旁人看去了,大指都会感叹他的深情罢。如玉稍一迟疑,便退开一步弯下了腰。 耿醉君一愣,在这淮康城中,他从来只有被仰望的份儿,哪还有过被女人这样不待见的。 窗外的天色又暗了几分,屋子里一片阴晦冷瑟。 第十七章 阑月半掐 耿醉君藏在窗楞子洒下来的阴影里,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一股说不清的失望往心间涌聚。他这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任由她胡来?她值什么?左右只不过是江湖中一个无名小卒罢了,也值得他这样念念不忘? 一甩袖袍便上前抓住了如玉的右手,拉长着脸将其抬至两人眼前,他咬牙说道:“这是什么?” 如玉见耿醉君拉她的手就觉得不太对劲,此番听到此问不由得大惊失色。她一下就看到了自己手掌中的虎口,凡是练武之人必然会生茧,尤其是以剑为武器,更是令人显而易见。 当初乔装的时候就觉得这样不妥,只是一连几日过去也没人发觉,她就随着去了,千想万想没想到这耿醉君眼神毒辣、心思慎密,与她只打过一次照面就能发现迹象。 如玉骇异不及,脸色煞白的就像一盆冷水直从头顶泼了下来,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耿醉君一眼便看穿了她眼中的惊心掉胆,但如玉即使心里正瑟瑟发抖,恐惧得已然不能自己,表面上仍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模样。 耿醉君一看她这样,顿时没了脾气,缓缓放开手抚上如玉的脸颊。 如玉被冰凉的触觉吓得一哆嗦,但也不敢再抬眼去看,正当她准备避开,耿醉君倒是先一步垂下了手。 他倒退一步,抬起右手转着左手食指的虎扳指,转过身对着窗子轻轻说道:“不论你是谁,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在乎。” 如玉一哽,不知该怎么回答。自打那夜见过他之后,就知道此人极难应付,只是没有料到他居然能这么快在她身上发现异常。她也在此之前做了准备,万一事已败露,就算拼了命也得叫他交出‘绝情诀’,总说不得让师傅失望就是了。 这个场景如玉自个儿在心里已经琢磨过了数遍,只是千思万想都没有料到他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反应。 耿醉君本心里烦乱,见如玉这样疏离着他更是觉得难受,但又转念一想,怎么说她现在也在自己身边,感情这回事,说到底也得靠时间熬,时间若是短了再好的茶也是泡不香的。 耿醉君舒了眉头,侧过身说道:“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如何?” 如玉略动了一动,才发觉身子僵的过久,半边腿都麻痹的不能动弹了,手脚更是的使不上劲道。 她低声嗫嚅:“什么都行?” 多想无益,总归自己的行迹已经暴露了,倒不如顺其自然,看看这耿醉君是否将此当真,若是作数自然皆大欢喜,若不是,到时候再行下策也未尝不可。 耿醉君轻笑一声,随即略略点了点头。 如玉心生警觉,想必他是不知道她此番目的的,即便这样也能放心任由她在府中这么多时日吗?他是根本不觉得她是威胁,还是说他已经有办法应对了? 正在如玉胡思乱想之际,耿醉君垂了眼睛去看她,似笑非笑地说道:“只是我从来讲究一个‘公’字,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作为交换,你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表示?”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雨势渐渐小了下来,荷荷的雨声中现在剩下的只有空灵的檐前滴水声。沿廊边上的青苔和虎耳草因沾上了雨水而显得格外碧绿,片片嫩叶经过洗礼也微微颤动着,翡翠的雨珠调皮的不断从叶脉上跳下来,在空中打个滚就不见了。 良久,如玉清秀的眉蹙了一下,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耿醉君眯了眼睛看她:“别忙,你得先决定是否答应这个条件。” 如玉突然明白了过来,这是使了套子等她往里边跳呢!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气得身子发噪,手攥得紧紧的,略长的指甲抵住了掌心,留下了一道道指痕。 如玉的眉眼显得过于秀气,就算拧着眉头,也一点不显刻薄。那双眸子里就算有怒气,也是温和的。而耿醉君则不同,他就算嘴角含了笑,眸子里的那抹意味深长的光,也会让人生出怯意。 怅然呼出口浊气,自己开解了一番,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再怎么说自己也可以算得上未带善意的不速之客,一晃这么些时日过去了,可那本经书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丝毫踪迹。现下被人发觉了,不但没有刀剑相向,反而还提了要求作为交换,若是能凭此真拿到经书,被人下个袢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思至及此,如玉抬了头正欲点头,却见耿醉君淡了表情朝房门走去,一边踱步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别急着回答,想好了再来找我。” 如玉听了转过身去看他,急急说道:“我已经想好了!” 耿醉君身子顿了顿,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径直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命人送走了耿醉君,如玉任瑶矜梳洗了一番。小姑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个劲地朝如玉瞟着,如玉拉了她的手安抚的笑笑,又因一夜未眠身子实在疲乏,喝了点淡粥便令她们散了。 如玉一沾上床便昏昏睡了过去,只是白日里总不及晚上睡得踏实,朦朦胧胧间躺了两个时辰。强撑起身子看了眼漏刻,一晃已经卯时了,又望了望窗外,雨已经停了,但仍看不见日头,雨天里的白日也显得特别短,只一个闭眼天色便暗了下来。 如玉扬声唤了唤,却没有人应声,只得下了屏风罗漠床,披了件外袍便走了出去。 雨后的‘舍南舍北’徜徉着一股清冽的氤氲之气,空气中带了些许凉意,花篱周围散发着泥土的香气,一株株含苞欲放的花骨上都乘着颗颗露珠,如同琉璃般晶莹剔透。 雨水积在石板路上,聚拢成一个个小水凼,倒映出园子里的硬山屋顶长廊和女子的身影。 如玉踮起脚跟,小心翼翼的一步步落脚,怕溅起的水花会打湿裙摆,更怕踏碎了水凼里的纯净景致。 好容易走到了偏房,却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叹息。 如玉走进了两步,心里正纳闷着这人是谁,便听到云罗低声说道:“那两个丫头怕是耐不住性子了。” 含祯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 云罗等了一会,不见她有别的话,又转了笑脸,摆开闲聊的架势,回忆着感慨道:“还记得咱们刚入府的时候,府里还没有多少人,爷也尚未娶妻,时候一晃竟过得这样快,梦倚瑶矜进了府,咱们被派来侍候安夫人,想来还是有缘份的。” 云罗一边说着,一边细瞅含祯的脸色。 含祯只顾着刮着手里的茶叶沫子,神色始终不轻不重,没有多大变化。 云罗见她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面上讪讪的,裂开嘴拉了下嘴角,拿了染红的色纸用洗盆里的水淋湿,又在下边压了模板,然后取了煤油灯使之面对着朝向。这剪纸可不仅仅这么简单,要等到都被煤油灯飘忽出来的烟所熏黑,色纸也已经完全干燥之后,才得将模板取下,这样就会留下煤油烟熏过的地方,以及没有被熏到的被模板盖住的空白痕迹。即便这样,也还是剪纸里一个铺垫的小过程罢了。 过了半晌,如玉听两人不再言语,正打算推门进去,却听见含祯开口说道:“梦倚虽小,但也还是知道些分寸的,只是瑶矜,恐怕迟早要出事。” 如玉愣了愣,停了动作站在门外。 云罗听了连忙转过身,急急追问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在四个侍女里头,含祯最为年长,自然处事最为周全,平日里但凡有个什么大事小事,旁人都让她拿主意。 含祯抿了口茶,瞥了眼云罗:“瑶矜是你妹妹,你关照些自然也无可厚非,只是为了自家姐妹而去害了旁人,却是万万不该的。” 云罗听罢脸色煞白,嘴唇直哆嗦,蜷着手指半天说不出话来。 含祯轻叹:“何苦呢?爷不是咱们能肖想的,你这么做是把瑶矜越推越远啊!” 云罗一凛,心头突突直跳,心下一横只得垂了头说道:“还是瞒不过姐姐的眼睛,本想着姐妹在一个府上总可以相互照应些,我本来也是知道点瑶矜那丫头的心思的,只是没想到她性子这样倔,我劝了几次都不成。”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见含祯面容并无异色才继续说道:“我只盼着这孩子只是贪图一时新鲜,隔段时日兴许就抛到脑后了,可谁知道……” 还没等她说完,含祯便将话截了过去:“你以为只是孩子之间小打小闹吗?若不是我方才去了趟药铺,老板将此事告诉了我,梦倚怕是过不了几日便成了痴儿!” 这话让如玉狠狠吃了一惊,站在那儿丝毫动弹不得。 云罗带了哭腔,咬着嘴唇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孩子这事做得太绝,竟不留一丝情面!只是看在她对夫人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了她这次吧!” 含祯轻哼一声:“忠心耿耿?这丫头是着了魔!只是梦倚天可怜见的,还将她认作姐妹,这样铁石心肠的姐妹,我看还是不要的好!” 云罗细细抽泣,觉得天似乎都塌了下来,她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啊,本以为两人进了耿府,家里的苦日子也到头了,谁想到竟会生出这样的事端! 含祯还不解气,恨恨的将茶盏往桌上一搁:“只因为梦倚对爷也有盼头,瑶矜就在饭食里给她下药。要是换作夫人呢?爷现在来‘舍南舍北’的次数越来越多,那她是不是就打算鸠占鹊巢了?” 云罗被这一番话惊得手脚发虚,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在脑子里落脚,就被她下意识的赶了出去。 含祯看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面色稍霁:“我也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这件事若瞒得也就罢了,但瑶矜从明日起不得近身侍奉,你也得费些心思开解开解。” 云罗一听,这便是要将此事作罢了,长长的呼出了口气,忙不迭地点着头,拿起桌上已经凉得彻底的茶盏准备去换新的,还没走两步便听见含祯在身后轻轻一叹。 “可惜她是那样的讨夫人的欢喜。” 第十八章 知与谁同 静静在门外停了半晌后,如玉便拉长着脸跨进了灶房,只见梦倚一个人在熬着什么饭食,空气中热腾腾的雾气遮住了视线。 梦倚从小家境不好,好容易家人到处奔走托了关系才得以进府,虽说拿的月例不多,但供家人吃穿用度也是足够了的。人嘛,也极为伶俐,大家伙儿看她身子骨弱小,平日里也会包了衣裳小什物送与她。 如玉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上前问道:“你在熬什么?” 梦倚一惊,忙扭头去看,见了如玉脸上立即露出笑容,欢欢喜喜地说:“夫人怎么来这儿了?”又低头看了一眼灶锅,复尔说道:“我下午向卢管事讨了些酸枣仁和龙眼肉,我看夫人您这几日气色不是很好,于是就自告奋勇来熬了这粥,这食材可是我从来自南秀城的姐妹那听来的呢,要知道,南秀城的吃食是最棒的!” 如玉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也难得有人为自己这般着想,她也并不是铁石心肠,心里微微有些动容。 只希望瑶矜能有所顿悟,别再图了不轨的心思才好。 云团缓缓移动着,被吞没了多时的满月一下子跳了出来,像一个刚出炉的金盘,辉煌灿烂,将整片大地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如玉满腹心事,回房好容易勉强用了一点粥,便在床沿坐了一会倒下睡了,只是下午已经歇了四个钟头,现下还没有什么睡意。屋子里落地熏炉里燃着沉香,一室静悄悄的。 人在闲下来的时候,总喜欢乱想。每至夜深,如玉都会自责不已,此时也不例外。 时日已然所剩不多,遇上这样的任务,要是按照以往的做法,只需将人绑了略施恐吓,东西是极易得手的。再硬气些的,绑了他的家眷,脊梁骨竖得再直的汉子也不得不低头。虽然手段卑劣了点,但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只可惜,是这耿醉君啊…… 脸上永远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怎么也看不穿他的心思,身上有着让她极不自在的气息,眼里偶尔闪过一道犀利的光芒,似乎要把人从前至后刺穿一般。 想到这里,如玉觉得胸口憋得难受,好似有千斤重石压了下来。翻了翻身怎么也抚平不了心中的烦躁,干脆坐了起来给自己倒了一盏白水,就着凉气喝下了。 如玉忽觉身后有异,直觉般的将手中的茶盏掷了出去,却听茶盏无声,转头一看,却是被一身着灰色劲服的男子接住,其人面色暗沉,看上去有种沧桑操劳之感,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颧骨略显高耸,衬得整张面容更加瘦骨嶙峋。特别是交叉在在胸前的双手,有些干枯消瘦,像是几近枯萎的枝干一般。 “你是黎湘?” 男子的嗓音并没有想象中的枯哑,反倒是带了些许儒雅。 如玉一愣,摇了摇头。 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突然脚底微动,只一个眨眼,人便来至如玉的面前:“檀玉珠?” 如玉低头去看,果真,白日里耿醉君交由她的玉珠仍放置在黄花梨方杆炕桌上,她皱了眉头抬眼问:“这怎么了?” 男子冷笑一声,扬手就是一掌:“这檀玉珠是耿醉君随身之物,既是在你这,想必你就是黎湘!” 如玉抬脚轻跳着后退一步,面色微愠地说道:“我不是黎湘!你找错人了!” 男子不依不饶地抽出腰侧的长刀,冷冷地说:“这已经不重要了,不管你是谁,我都要将你拿下!” 如玉一见那长刀,眼睛一亮,心里被挠得痒痒的。要知道对手棋逢,莫属刀剑。刀与剑皆是伤人利器,只是其品性不同,则被不同的人所选择。竹谷正宗里人人使剑,等如玉开始真正飘荡江湖中才知晓,使刀的看不起用剑的,佩剑的瞧不上别刀的,因此两者的强弱还尚未被人知晓。 不过此番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吗? 俗话说百日练刀,千日练枪,十年练剑。她可要让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好好吃点苦头。 如玉眯了眯眼,一个转身便来至床边,翻手取下床幔下的‘清水白石’。 这剑原是如玉藏在床板之下的暗格里,白日耿醉君与其坦白而谈之后,她便将剑取了出来。事即败露,还藏着掖着有什么趣呢?谁想到好巧不巧,今夜竟就能派上用场! 手握剑柄,如玉兴奋得身体微微颤抖。好久都没有同剑与共了,现下这种感觉真是叫人说不出的舒爽畅快! 男子见如玉持剑,不由得也微微一晒,想不到小小的耿府居然卧虎藏龙,区区一个侍妾都能有此架势。 嘴角微微朝两旁咧了咧,肌肉被拉扯成一个怪异的弧度,整个脸颊都显得更为可怖。 如玉定了定神,拔剑就向男子迎去。 刀行锋重,霸道立势。 剑走轻灵,游移难测。 两人瞬间交斗在一起,男子的刀看起来虽然异常沉重,但从其挥舞之态却看不出他有丝毫吃力之感。 如玉见两人旗鼓相当,更是高兴,手腕微动,使剑更为灵活地刺向男子。 男子虽然力道不小,一招一式尽显犀利,只是如玉因已多日以来都未碰剑,心中自然是想借此机会好好发泄一通,因此其剑势愈来愈强劲,到最后剑剑指向男子的要害之处,竟有种定要其亡的凛冽架势! 刀虽如猛虎,剑却似游龙。 男子的动作慢慢缓了下来,如玉看准时机,一个推送便将剑尖刺向了男子的喉结! 就在那最后一刻,如玉突然改变了方向,一剑刺向了男子的锁骨下方。 如玉稳稳的拿着剑柄,挑衅的看着男子。 男子被这一剑刺得敛了敛眉,靠着墙半晌说不出话。 如玉微微舒了口气,刚要拔剑,却觉身后有异,侧了身子去看,竟是一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哼笑一声:“你终究还是心太软。” 如玉一晒,定睛一看,果真是耿醉君。 皎洁的月光透过床楞子上糊着的竹篾纸,一倾全部泼洒在了地上。这样的光跳动着照在静默的耿醉君脸上,一瞬间,在如玉眼中造成了惊人的假象。 耿醉君的脸在狰狞着抽搐。 如玉定了定神,眨眨眼又看。 哦,她看错了,清冷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微微晃动,从始至终,他都保持着高深莫测的表情,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的,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如玉手上稍稍用力,一个抽手便将剑从男子肩上拔了出来。男子轻轻□□了一声,便靠着墙捂住伤口不再动了。 耿醉君缓缓走到男子面前,收了表情问道:“你也是来找‘绝情诀’的?” 听了这话,如玉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原来如此,难怪她怎样也找不到,他确实有可能将东西交由宠妾保管。 还有那檀玉珠…… 如玉抬眼去看,黄花梨方杆炕桌上的玉珠璀璨夺目,月光游移在其表面,仿佛将其披了一层薄纱。 耿醉君是故意将这檀玉珠留在这里的,他知道今晚刺客会来,为了护住黎湘,他自然会用此办法混淆视听,把她推出去迎上风口浪尖,真是好样的! 如玉深深吸了口气,皱了眉头退了两步。 男子喘了喘,看也不看耿醉君,颊边一动,嘴角便流出血来,没多久人便倒在了地上。 如玉一愣,又随即明白了过来,这便是死士了。当他们完成不了任务或被俘之后,通常都会用此方式了解自己,为了不让敌人对其施以更残忍的酷刑,更是为了不将秘密泄露出去。 耿醉君倒是面色无异,无喜无悲的走到方杆小炕上坐下。 如玉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地上的男子已经气绝身亡,惨白的面容在月光在照射下更显诡异。 耿醉君缓缓将眼睛抬起来,眼里雾霭深不见底,隔了半晌才笃悠悠地说道:“你若不想有此下场,便要管好自己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如玉偏头看他。 耿醉君不语,只扬手击了一掌。 见如玉身子猛的一顿,心里微顿,又漫不经心地说:“这个丫头,是你的人吧?” 进来的原来是月认。 双手都被两指粗的麻绳捆绑在背后,身上狼狈不堪,明显刚经过一场恶战。 卢栩将月认推进屋,朝耿醉君行了个礼便站在了一旁。 月认紧抿着嘴唇,低着头扭向一边不敢看她。 如玉见此眉头拧得更深,看此情形月认一定擅自做了糊涂事而被拿下了。 耿醉君看向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看她那黑宝石一般的瞳仁深处藏着惊慌,却还是玉树临风般的挺立着,就如一尊正准备受难的玉雕。那隐隐流露出骄傲和倔强的脸逐渐清明,如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如玉不明所以,心想要糟,是谁都不会容忍外人在自己府中一而再的放肆罢,这般想着便望向他。 见如玉转头看他,耿醉君轻轻一笑,随口家常般地闲聊道:“这丫头在长驻阁被卢栩抓到。”停了停又道:“看似在翻找什么。” 如玉瞬间明白了过来,记得刚来府中,卢栩确实有说过这个长驻阁。若说藏匿重要之物,托于管事也倒合情合理,只是月认手上功夫也不到家,难免会被人发觉。 耿醉君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说过,你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直接跟我说。但只一点,接受我的条件。” 这话让卢栩和月认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两人何时竟已经将此事摆到台面上了。 如玉怔了怔,不若昨日的决绝,反倒带了些许犹豫,沉默着不语。 答应他的要求,自然很容易。只是若他提出的条件,是在她能力之外的?又或者是危及到‘竹谷正宗’的呢? 耿醉君沉下眼,直起身说道:“我已经没有耐性了,明日晌午前给我答复。”说完便带着卢栩径直走了。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月认才轻轻哼了一声,只是仍梗着脖子不说话。如玉也不好意思开口责怪,毕竟自己也曾冒失单独行动过,再说要不是因为自己,她们也不会这么快就被发觉。 如玉暗叹,抬眼看向她,说起了两人在白天的约定。 “你要答应?”听完如玉的解释,月认的心里竟有些许不安。 如玉抚摸手中长剑的右手停了停,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不论是什么条件,我都愿意一试!” 第十九章 暂伴横波 春雨过后的青天白日是值得人敬仰的。 被雨水淋过的大地焕发出新生,阳光也显得那样耀眼,炙烈得将昨日的阴霾一扫而光。 如玉无精打采的起身,这任务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得多,这种持久战迟早会将她消耗殆尽。 吱呀一声门开了,月认垂着手扶了如玉洗漱更衣。外头即使再怎么阳光普照,还是感染不了屋内郁结低落的氛围。 “我一个人去就好,等我消息吧。”如玉正了表情说。 月认撇撇嘴,再怎么担心都是枉然,若是真遇上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也说不定是拖后腿的那一个,于是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看着如玉拿了‘清水白石’拉开房门踏了出去。 这边如玉不急不慢地穿梭在硬山长廊下,略显刺目的阳光使她微微眯了眯眼。在经过几次夜探之后,她对耿府也算是知晓了个半熟。偶尔有几个侍女经过,看到了她手中的长剑后,向她欠了欠身便匆忙离开了。 嘲弄地一笑,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就这样不知不觉便来到了‘绝酒堂’。 众多侍卫皆严整以待,见如玉来此均露出一副警戒的表情。 如玉的眉间闪过一丝尴尬,除了前几日在夜宴上露过脸,便再没出现在‘舍南舍北’以外的地方,也难怪他们都不认识她。 端着手走近,福了福身说道:“我是安红缨,烦请向耿爷通报一声。” 这话说得轻声细语,一字一句条理清晰,有着南方人特有的婉转,丝丝的钻进耳朵里,别提有多舒服。 离着最近的那侍卫怔了怔,随即说道:“爷刚下令不见任何人,还请夫人回去吧。” 如玉一愣,心下无奈,只得点点头应了。 往回还没走两步,不禁又觉得奇怪,现下居然遣了如此多的侍卫看守,这架势好似是在戒备着什么。 好巧不巧的,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来人!快些拦住!” 为首的便是前几日的夜宴上夺了侍卫长之位的杨庭坚,正气喘吁吁地朝‘绝酒堂’跑来。 如玉一愣,难不成这是来抓自己的?眉头皱了皱,刚要出声辩解,却看见一道白影几个衣角纷飞便到了自己面前。 只见这人身着白衣,就连一头乌发也束着白色缎带。腰间束了一条白绫长穗绦,上系一块羊脂白玉。再往上看,是一双钟天地之灵的眉眼,只是眼角稍有拉长,使得整张面容显得风流多情。 那人也不看她,只抬脚上了‘绝酒堂’。 杨庭坚好容易从后面赶了上来,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白爷,咱们爷……咱们爷现下真的不……不方便见客,还请爷先回府吧!” 白衣男子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说道:“不方便?他能有什么不方便的?无非就是和侍妾寻欢作乐!”说毕,便见如玉站在一旁,脸上嘲讽更甚:“想必这也是他的侍妾吧?” 杨庭坚一愣,搓着手不知道如何回答,见如玉一人站在那儿,赶紧朝旁人使了个眼色:“快些扶夫人回去。” 男子却转身先下了高台,上下打量着如玉,续而讥笑道:“耿醉君的眼光倒也不差。” 如玉只觉得这人怎地这般傲慢无礼,便拉着脸微微欠了欠身:“大人有礼,这般先告辞了。” 嘴角咧得更深,那人又走近一步说道:“美人生来就是要配英雄的。” 太不象话!这徒登浪子竟对旁人的侍妾说这种调笑之语,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是好生猖狂! 杨庭坚见了急得直跳脚,忙走到男子身侧劝道:“白爷,求您先回府吧,您要有什么要紧事告诉奴才,奴才一定会转告给爷的。” 如玉忍了忍,又见男子眼里的讥嘲,不禁说道:“美人配英雄这话虽不假,但也要看是何种英雄,像大人您这样的英雄,我看得要到后院马厩,才能找得到配得上您的美人。” 男子听闻大怒,眉头竖起,沉声道:“你说什么?” 杨庭坚吃了一惊,心里啧啧的咂舌,看这位夫人样子温婉,没想到说起话来竟这般不留情面。 男子刚要发难,却听到身后飘来一道倦懒的男声:“白朴,有何贵干?” 如玉抬眼,见耿醉君披散着长发倚在门褴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心里不禁一沉,看他这副模样应是已经站了许久,只是自己只顾着生气,没有留意到罢了。 黝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似是要将她看穿。 如玉没有底气地低下了头,自己方才的言语说得的确过火了,再怎么说那男子都是府上的客人,可自己呢?说到底只是被冷落的侍妾,说什么夫人,其实也都是抬举罢了。 白朴扭头看见耿醉君,甩了甩衣袍登上高台,两人对视着不语。 一个横眉竖指。 一个好整以暇。 良久,白朴耐不住地低吼道:“你也真是好出息!府里竟养出这般无礼之人!” 耿醉君扫了一眼如玉,见她眼中略有怯意地望着他,不由得心里一软,看向白朴,漫不经心地说道:“府上这么多张嘴,我可管不过来。” 白朴气结,指着如玉朝耿醉君吼道:“这女人辱我太甚!今日我定要讨个说法!” 如玉在下面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真是七灾八难的,怎么又摊上了这事儿?若自己此番不低头,看那男人的架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自己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做好了打算,便提步走至高台正下方,眼角不留痕迹地扫到不远处的几道人影。 如玉定了定神,却看见那几人袖中藏着的尖头匕首。 若不仔细还真看不出来。 按下心中隐隐升起的不安,朝白朴盈盈施了一礼,刚要说话,便见后面那几人持了匕首冲了上来。 这些人动作奇快,杨庭坚只觉眼前一花,再一看,喝!几个面相凶恶之人拿着匕首正向爷冲过去呢! 如玉也不知是怎么了,那一时间只想着耿醉君千万别死在这几个人手中。这其中缘由来不及细想,便抽出‘清水白石’抬手挡住。 几人一愣,定睛一看却只是一个女子,便松下了心性。 颜如玉又是何人?上有威震武林的师傅谷下寒,下有新秀杰出的大师兄颜几重,经过几年的锤炼,就算再怎么不济,对付几个泛泛之辈也是绰绰有余的。 过了几个来回,那几人渐觉不妙,手中动作更为狠绝。 如玉暗运一口气,将‘清水白石’当胸一横,径直双目一闭,呼吸平稳地竟似熟睡。 其中一人暗道好机会,便拿匕首朝如玉的身后刺去。 眼见锋芒已经到了如玉的背后,如玉猛地张开双眼,暗喝一声却不戈挡,反而一个纵身跃到了那人上空。 只须知人若在空中,而没有大地做依靠,破绽最是繁多,更何况空中并无接力之物,一旦力竭便只能任人宰割。 那人面露喜色,匕首顺势一挑,直指如玉的双脚。 如玉面对那人犹如附骨之毒的匕首却是不为所动,她双手紧握剑柄,顺势一个空翻,头下脚上的劈了上去。 这一剑可算是凝聚了全部的功力,再加上从天而降的气势先声夺人,一时间强大的压迫感好似天崩地裂一般。 那人不料如玉有此一招,想抽身却已经来不及,便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如玉的手下丝毫没有留情,一个挥手便将那人的胳膊砍了下来。 心狠手辣,不留余地。 杨庭坚惊恐地退了两步,拍着胸脯喘着粗气,看向如玉的眼神也变了一变。 这个女子着实不简单,这样一个危险人物看来是不能久留此地了。 其余几人见了,皆停了动作,愣愣地看着地上捂着断臂的那人瞧。 如玉收了剑,抬眼去看耿醉君。 耿醉君仍不咸不淡地站在那儿,深黑色的长发垂在两肩,眼眸清澈却又深不见底,即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是风姿奇秀,给人一种水木清华之感。 白朴也是个有胆识的,见了也不慌张,只在心中暗叹这女子的手段,当真是残酷无情。 众人皆被这一幕惊惧地说不出话,这真的是安夫人吗?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残暴? 诺大的庭前竟显得如死寂般沉默。 良久,耿醉君才启口朝白朴说道:“对此,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说法?” 白朴皱着眉头反问:“我?” 耿醉君笑笑,伸出右手拢了拢蛇纹烫边外袍:“你的人在我府上闹事,难道与你没有关系?” 白朴张了张口,却无力反驳,这几个人确实是他的护卫,他们方才拔刀出来的时候还真将他唬了一条,只是还来不及制止,便被那女子制服了。 白朴沉吟片刻,过了半晌才没底气地说:“奴才为主子分忧,那女人本该受罚。” 耿醉君听了眼神一凛,寒噤噤地直射到白朴身上,白朴不禁心惊,这没出息的家伙什么时候竟有这样的气魄?让他好一阵恶寒,只是虽然心中生惧,当着这么多人的眼睛,面子却还是要的,便仍是硬生生地将脚板站稳了。 卢栩在一旁看了很久,心里突突直跳。一是为了这假扮安红缨之人的骇人之举,青天白日里下手这样果断决绝,好似一点都不在意旁人异样的眼光;二则是为了耿醉君,他的爷什么时候竟这样包庇他人了?若说旁人也无可厚非,只是却是那完全不知晓来头的女人啊!人家是个什么来历现下都还没有半点头绪,他的爷就等不及要做老母鸡护崽了?虽说女色诱人,但那也是真正安红缨的相貌,要是这本尊是个无盐女,这买卖不就亏大发了吗? 这边耿醉君倒是一点都不知道卢栩的心思,抿着嘴半晌不出声。他不说话,众人自然不敢有所闪失。 白朴是个急性子,忍了半天也不见有半分动静,便将右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咳:“我说你什么时候也在意起这些了?以前我那些奴才也在你这犯过事,怎么不见你吱声?感情你是越来越不怕我了!看我不找个机会好好拾掇拾掇你!” 一面说着便抬脚就往屋子里走。 耿醉君阴沉着脸,嘴角勾出一声细微的冷笑。 第二十章 暮云合璧 如玉歇了午觉起来已是申时末,含祯见她两眼黑青,二话不说便搀着她进了内室,如玉也确实着实疲乏,便半推半就的依了。只是也不知怎么的,翻来覆去的睡得不甚安稳,睁着眼睛好容易挨了几个时辰,仍是没有一丝困意。身上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没气力,但怎么也就睡不着,这可不是活受罪吗? 如玉微微叹了一口气,起身隔着云纹隔心门向外看,天空仿佛铺下了一张薛荔青的鸳鸯锦,院子四周寂无人声,只嘒嘒的夜虫高踞在桂花树上鸣叫着。粼粼的微风将院子里的花香一阵阵地透过窗棱子送入房内,如玉嗅着这样的芬芳,全身顿觉轻松多了。 方才在床上捻着被角,想得最多的却是那耿醉君。 最后那一声轻哼绝对不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练武之人耳力极佳。旁人因着惧怕着他,就算有那么几个有家伙底子的也得装聋作哑,更别说抬头去看。耿醉君望向白朴的那一眼充满了轻蔑与野心,这也更让她确信,耿醉君,绝非池中之物。 想着想着,那人竟当真出现在了眼前。 剑眉、星目,还有直挺的鼻梁,俊美而骄傲。 那眼眉鼻息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深深印在了脑海里,不断地翻滚沸腾:“耿醉君?” 那人轻轻扬起了嘴角,柔声说:“是我。” 耿醉君的心里荡起一片涟漪,一想起她那个时候挡在他面前拔剑对敌,心中就一阵狂喜,他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她也许是在意他的? 站在红漆木柱边,耿醉君的目光甚至可以说是无害的,从容安然地打量着如玉。但不知为什么,如玉却打心底里对他有丝畏惧。 如玉稍稍别过脸:“你怎么来了?” 耿醉君的眼神一顿,随即又缓和了下来:“怎么,我来看看自己的妻妾也不成吗?” 随意的口气让如玉一怔,正过身子看着他说道:“我不是你的妻妾。” 斩钉截铁,显得是那样的傲骨铮铮。 耿醉君也不在意,笑着轻轻说道:“谁也保不准以后。” 如玉有些愠怒,紧紧地咬了咬牙关,沉声说:“耿醉君,我不想再和你这样耗下去,你提出你的条件,然后把‘绝情诀’给我!” 耿醉君直着背脊环着手臂,看着那张优美的唇瓣微微张合。 这个人就连生气的模样也还是那样恬静,没有一丝陷入绝境的惊慌失措。 她分明是害怕的。 他如何不知道两个月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如果在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她必定会采取一切手段来夺得‘绝情诀’。 但他就是不想要她变得那么决绝,两个人在一起,还是给对方一点退路比较好。 耿醉君稍稍迟疑了一下,便抬脚走到她的身边。 有淡淡的香味萦绕鼻尖,不是脂粉的味道,也不是熏香,说不出的好闻。许是方才气恼着了,她的脸颊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红晕,耿醉君挑了一束长发放至鼻尖。 “你在做什么?”如玉抬起头,这才发现耿醉君离自己太近了,她从前只是觉得这个男人的目光让人有所惧怕,现下这样的接触却让她心里升起了一股恶寒,便悄悄的往一旁挪动,头皮传来一丝疼痛,微微吸了吸气:“放开我。” 耿醉君却如没听到一般不撒手,倒将掌中的头发都凑到鼻间上去嗅。 他低下头,温热的呼吸都铺洒在如玉的脸上,这样的暧昧,叫她措手不及,下意识的偏开头去,却将头皮扯得更痛。 耿醉君看她眉头微皱,垂下手退了两步,说道:“也差不多时候了,摆膳吧。” 如玉一愣,抬眼看他,却见卢栩垂着脑袋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从,小心的将饭菜一盘盘地端上了外屋的榉木圆桌上,随后都静静站立在一旁。 如玉忙取了搭在衣罩上的外衫披上,微微又扫了一眼,连带着卢栩,竟没有一个人是直着脑袋的,都将眼神直直地盯着脚下,均一径静寂无声。 耿醉君入席坐好,见如玉没有反应,蹙着眉头说道:“怎么不过来?莫不是还想耍脾气?” 如玉见他面露不悦,只好挪着步子到了桌边,面对着他坐下。 饭菜热气腾腾,诱人喷香。只是仍没有胃口,只得拿起筷子,随便夹了几片青菜叶,放到嘴里细细咀嚼。 耿醉君冷眼看着,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自己让她不自在了,心里暗叹一声,恐怕只有自己这个碍眼的不在,他才会有食欲。 于是不由得一阵心灰意冷,自己也是食不知味,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站起来说道:“我去院子里吹吹风,你接着吃。” 如玉轻轻在心里舒了口气,拿着筷子的手都似乎有劲了许多,便又吃了一点肉汤伴着饭吃了。 耿醉君扶着手倚着长廊的红漆木柱,眼睛悠悠地落在屋内的那个娇小的身影上,心里五味杂陈,而房内那人却毫不知情,只知道将自己的心如丝一般细细捆缚起来,容不得旁人去解分毫。这样的道路不知还有多久才是个头,只是自己已然认定了,便断断不会就这样轻易放手的。 如玉吃得斯文,平日里用的也不多,不一会儿的功夫便饱了。卢栩的眼睛拨得贼亮,瞧着差不多了便命人撤了饭食,一干人等皆退了出去,只留下了她一人。 耿醉君静静在外着,良久才抬脚进来。 如玉心里一缩,没料到他还会留下来,自己这样不讨巧,换作旁人不早就被气走了么? 耿醉君装作没看见她略显惊讶的表情,径直走到了卷草纹翘头案旁,招呼道:“过来。” 迟疑半晌,如玉还是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去。 一阵轻笑,耿醉君拿起书案上的一幅字说道:“这个‘静’字看上去虽工整,但还是缺了四平八稳的脉络。” 如玉一怔,看向那幅自己之前未写完的字,米色的宣纸上写着颜体楷书,只是最后的那一竖似是被什么打断了,终究没有落笔。 耿醉君又说道:“就算只有一笔,也能写出完全不同的字。” 说罢,他便拿起手边的狼毫蘸了清水晕湿,又细细地在砚台上捋了捋,牵起如玉的手抬至宣纸上方。 如玉只愣愣地任由他摆布,等她完全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耿醉君圈在了怀里。 如玉心里大惊,就算自己之前再怎么不知晓男女之事,但此时和一男子如此亲近,怕也是不妥当的。僵着身子挣了挣,无奈耿醉君铁了心不让她逃脱,用了几分力道都挣脱不了分毫。 耿醉君只觉心里一阵荡漾,换着如玉的手臂收紧了些,低着头嗅着她的脖子。 如玉这下便是吓得动也不敢动了,整个人直直地挺在那里好似在她脖子旁边的并不是人,而是利剑尖刀。 要说害怕,倒也不是;若是害羞,怕更是谈不上。 这么算来,每一次遇见耿醉君,自己都会无所适从。 耿醉君满意地暗叹一声,感到怀里人的身子如冰似铁,又忽的一阵丧气,松了力道,握紧了如玉的右手,蘸了些许墨汁,开始轻轻移动。 笔尖极缓、极缓地轻轻移动,那未完成的‘静’字逐渐圆满。 如玉看着那纸,却什么也没有入眼。 她的手被耿醉君握着,棱角分明的关节、白皙修长的手指,沉稳而有力地覆盖她的手,略显清凉的掌心,拢着她的手背。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笔,却仿佛用尽了冗长的一生。 耿醉君轻轻松开手,站直了身子说道:“你看看。” 如玉愣着仍抓着笔,紧了紧手指,低头去看面前字迹未干的字。 本是略显娟秀的字在最后一笔的带动下,竟如同劲松般酋健有力,墨色的一道很好地融入了其中,不显一丝突兀。 耿醉君说道:“计白当黑,行气自然,这是书法中最重要的。都道字行之间才有行气,其实每一笔之间都有,你看这字,难道不是这个理儿?” 没错了,笔断意连、联缀成行、积行成篇,在文字的书写中,既有变化,又能和谐。眼下这个‘静’字,倒真如字义那般恬然屹立着,看着看着,竟也觉得其行云流水,像是一挥而就来写成的。 如玉盯着墨迹未干的字,久久不语。 接触得越多,心中越是忐忑。 这样的一个人,明明是那样地狂放不羁,风流成性,照她平日里的性子,只盼着巴巴地远着他才好,可是为什么每一次都无法逃脱,蜷伏在他的掌控中呢? 如玉暗暗甩了甩头,硬了心仰头说道:“我的字本就不怎么好,还让耿爷见笑了。” 耿醉君静静地站着,瞧着她的肩膀由松懈到僵硬,心下明白,她仍不愿就此卸下围绕在身边的重重防备。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面对着背,都看不见对方的神情,连呼吸都若有似无。 如玉只觉得头皮发麻,似是要被耿醉君的目光所刺穿,良久,她才听见头顶上飘来低沉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如玉一愣,似是没有明白,便略略侧了身子,抬头去看他。 本来是不经意的一眼,但在两人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如玉稍微一仰头就可以看到如刀削的下巴,再往上,便是分明的侧颊和惑人心脾的眸子了。 耿醉君猝不及防,一眼便撞进了如江南烟雨的双眼里,心脏也仿佛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脸上挂不住,装作咳嗽别开头,又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如玉一怔,带了嘲讽的笑说道:“耿爷莫要开玩笑,既然知道我身怀目的,那就也应该知晓这些,都不是能够言而告知的。” 耿醉君本就为自己方才的心动而感到窘迫不已,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只恨不得一口气没提上来,整个人仿佛都跌入了冰窖一般,冻得心尖儿都是冷冰冰的。 势均力敌的事情他从来都不屑,每一次较量他都要掌控主导,只是眼下这人,怕是要将此都击打得支离破碎了罢。 第二十一章 冷暖自知 不知何时,夜已深沉,雕纹窗外传进来草虫的微吟,昏暗的天空抖了抖身子,便落下了一地繁星。 如玉交握着双手坐在黄花梨方杆小炕上,面前摊开的是于墨的《论平计心》,里头讲的无非是为人之道,此书在民间虽不怎么受欢迎,但在权贵之府必是人手一本。这种书是她之前没法儿接触到的,现下好容易得空可以阅读一二,心思却怎样也集中不了。 眼神穿过层层氤氲的烛光,看向坐在书案前的那个男人。 两个可谓是各怀鬼胎的人,居然也能这样平心气和地坐着各自读着书。 心思叵测的耿醉君,就连读着书,眉头也是蹙着的,仿佛他的肩上担着这全天下的愁绪,雾蒙蒙地让人不能喘息。 如玉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焦躁,又不明白这感觉是因何而起,只当是自己最近缺少睡眠的缘故,便低头去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提提神,举了茶盏刚到嘴边,却听耿醉君轻飘飘说道:“端来给我。” 如玉拿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又见耿醉君头也不抬,好似方才那一句是幻觉,正准备细细抿一口,却见他慢悠悠地伸出右手摊开,怕是已经在等着了。 没法儿,只得端着送到书案边,放在书案上,突然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手,稳当当地托住了茶盏。 天边的月亮用惨白的脸色探进云幕中,在这静夜中,就连那闪烁在半空中的繁星,也能听出它发出光芒时的噼啪响声。 耿醉君黑眸闪烁不定,只当左手拿着的书是眼下最能吸引他视线的东西,忍着不去瞧她。 他可以不在意旁人对他的蔑言污语,可就是受不了她轻轻的一声冷言。 如玉不禁有些疑惑,耿醉君端着茶盏的手迟迟未放,刚要收手却只觉手中一轻,原来是他将茶盏接了过去。 耿醉君也不瞧她,只低头喝了一口,淡淡说道:“累了吗?” “不累。”虽然有些愣怔,如玉却还是依言回答。 耿醉君放下茶盏,啪地一声合上书册,站起了身说道:“我累了。” 还没等如玉恍过身,便见耿醉君转身走向了屏风罗漠床。 走了几步在床边站定,后又从容地说道:“过来给我更衣。” 如玉一愣,抬眼去看那张毫无起伏的面容,心下有些打突:“耿爷若是乏了,回‘绝酒堂便是。’” 耿醉君抬高的双手一顿,抿着嘴不语。 如玉又道:“卢管事兴许就在屋外,请容我去唤了他来。” 耿醉君笑笑,面上带了些许不羁:“你若想让旁人观摩夫妻床笫之事,我倒也不在意。” 如玉面上一僵,诧异地瞧他:“耿爷何出此言!” “你虽然今日在众人面前砍下那人手臂,但他们也只会略觉奇怪。顶多会认为你是身怀绝技来到府上,绝对想不到这个安红缨是由人假冒的。”耿醉君停了停,续而说道:“况且我现在来了你这里,莫非还有把我赶出去,让旁人看笑话的理儿?” 如玉只觉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白日里出手本是她的计划之外,后来看着那些侍卫惊愕和怀疑的眼神,便不由得暗自懊恼,只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两鞭子才好! 耿醉君见如玉面色不好,也不忍心逼她,敛神静气地站在那儿等着。 良久,如玉才用让人不得不用神聆听的凝重语气低声说道:“那么,你想怎样呢?” 耿醉君心下不由得一喜,这便已经是成功了一半!只是面子上仍是要挂着的,便仍旧板着脸沉声说:“这个约定本就只是关乎我们两人,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还是不要做出不合时宜的事。” 如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嘴不语。 耿醉君也不再绕圈子,右手解下左手的虎扳指,轻轻放至炕桌上,说道:“你既扮的是安红缨,那么一切言行都得与之符合,例如说……” 说到这里,他不禁弯了嘴角笑道: “同枕而眠。” 如玉尚为碧玉,平日里又鲜少接触那些男女之事,一听这话脸颊瞬间红了个遍,连带着脖子都被染成了暮霞之色。 耿醉君看了心里更是喜爱,只想好好将她抱在怀里疼爱一番。 “哼!我道是什么,原来还是这种不齿之事!” 如玉虽然心慌,但也不愿就此表现出来,挺着背脊拉长着脸喝道。 耿醉君觉得好笑,又怕惹恼了她,只得生生地憋了笑意,清着嗓音说道:“女侠,你口中的‘不齿之事’可是每对夫妻都得做的。你若不配合我,到时候被人发觉了,苦的可不是我。” 这种事情真不是如玉所擅长应对的,只是他的神色那样认真,怕也真是想以此堵住悠悠之口罢。 想到这里,如玉轻轻松了一口气。 耿醉君也不再说,只端了手臂站在那儿等着她。 如玉将两手交握在一起,心里的疑虑生生地浮现在了脸上。 好容易按下心中的情绪,向她扬了扬手:“快过来,不然我会吃了你。” 如玉脸色变了变,眼神里充满了疑虑和戒备。 耿醉君只觉得可爱,面上忍着笑慢条斯理的说道:“让我想想,是该把你整个儿蒸了,还是将你手脚卸下,再用料味拌食呢?” 这边当着笑话说给自己听,那边却将此话当了真。 如玉惨白了脸,脑子里突然记起他鞭打死尸的模样,硬生生地打了个颤。 耿醉君停了停,过了半晌伸出手,柔着声音说道:“来。” 也不知他施了什么蛊惑,如玉望着他黑黝黝的重瞳,抬起脚一步步地走到他的身前。 耿醉君笑意更深,抬起身示意她更衣。 如玉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眼他的眼睛,乌黑又清明的眸子深不见底,眼波潋滟却温柔似水。 整了整繁乱的思绪,抬起手缓缓解下他的外袍。 耿醉君倒也不为难她,动也不动地任由她摆弄。 如玉强忍着轻微颤抖的手,轻轻盘弄着束腰带,好容易解开之后,又缓缓将中衣脱了放在了一旁的衣罩架上。 罕至的寂静中,只剩下细细簌簌的衣料声。 如玉转过身子叠着袍子,憋着一口气胡乱说道:“你难道一点也不关心安红缨的下落吗?” 耿醉君听此身子一顿,不答。 如玉不觉有异,只想打破这一室的尴尬,于是便自问自答地说道:“安红缨虽然被我大师兄掳走,但他最是不屑做欺辱妇孺之事,你大可以放心。” 耿醉君耸耸肩,淡淡说道:“你大师兄是什么人?” 如玉手上停了停,歪着头细细想了一想,说道:“大师兄的武功很厉害,虽然平日里凶巴巴的,对我也不好,但到关键时刻很可靠,嗯……是个好人。” 耿醉君弯了弯嘴角,轻轻嘲笑道:“好人?这世上没有好人。” 如玉听了急道:“谁说的!大师兄二师兄还有师傅师姐,都是好人!” 耿醉君但笑不语。 就是这样的态度,才会让她觉得不痛快。 “大师兄虽然严厉,但也是出于好心!多少年来每日勤练武学,也毫不愧对他在江湖上的名声!” 耿醉君的表情一点点淡了下去。 “够了!”终于忍不下去了,他有些恼怒地低吼。 如玉猛一抬头,耿醉君已经从床边朝她走了两步,脸色阴鸷地盯着她看。 耿醉君在心里自嘲的笑笑,周身瞬间感到冰冷了下来。 这么些日子,他以为自己对她的纵容与讨好,或许能让她有所动容,可这笨女人竟毫不知觉,还不断地在他面前提及另外一个男人的好! 她站得离他并不是很远,看着他有些愤怒的神情,一时说不出话来。面颊莹莹如玉,因着惊愕,眼睛睁得大大的,愈发显出眸子漆黑明亮。 耿醉君又好气又好笑,紧绷的一张脸显得微微有些扭曲。 如玉将两手交握在一起,有些顾忌地盯着他瞧。 耿醉君舒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按下心中那股躁虑,回过头又走到床沿坐下。 “歇息吧。” 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好似道尽了他的全部气力。 如玉心下虽然不安,但也依言褪了外袍上了床。 耿醉君见她已躺好,便起身吹熄了一室的蜡烛。 一片漆黑。 如玉瞪大了眼睛,感觉身侧的床板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但也只一阵,便恢复了平静。 身侧多出了一个人,这叫人如何能睡得安稳? 如玉狠狠眨了眨眼,似是要把承尘看穿,耳旁传来淡若无声的呼吸,心里犹如乱麻般越搅越杂。 轻轻侧了侧身子,将面颊完全背对着他。 低沉的声音悠悠从背后响起:“我前几日所说的,并不是信口胡诌的。” 如玉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你在这里,我……” 那个‘我’字仿佛哽咽在喉间,吐出了一半,却说不出剩下的一半,伴随着无穷的余音,藏着道不完的意蕴。 如玉静静地听着,还未听完却只觉一双手臂环住了自己。 她一僵,刚要回头,却被耿醉君的一只手抵住了背上,拦住了。 “别回头。”耿醉君低低地说道:“不要回头。” 他的声音那么低,好似他并不是平日里的那个轻浮浪子,小心翼翼地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从此一去不复还。 第二十二章 霜天难晓 第二日一早,如玉便被窗外的莺声鸟语给唤醒了,雕草花盆窗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个细缝,清晨里略微湿润的空气渐渐弥散进来,将干净清新的气息吹进了屋子。 如玉眨了眨眼睛,脑子里一片混沌,好容易侧过身子将手臂慵懒地搭在了床沿,人却打了一个激灵,睡意一瞬间便没有了。 身侧并没有脑海里的那个人,空荡荡的好似昨晚所发生的只是一场梦境。 如玉缓缓坐起来,微不可闻地轻声叹了一口气,本以为会一夜无眠,谁知道自己却能睡得如此踏实,连他何时离开的都不知晓。 窗子被人细心地侧向她开着,轻脆的婉转鸟声如同最动人的韵律,点缀了整个白日。 如玉心不在焉地起身唤了含祯进来,洗漱早饭后便又倚着方杆小炕坐了,月认见她怏怏的,心里一气打不过来,只了个理由打发了众人,自个儿则了留下来。 如玉见她似有话要说,也强打了精神,挤了笑说道:“姐姐?” 月认狠狠瞪了她一眼,走到离她两步砖的时候停了下来,压低了声音喝道:“你当真是有出息!才多长时间的功夫就把任务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玉扯着嘴角说道:“姐姐误会了,我是断断不敢忘了任务的。” 月认冷哼道:“敢不敢可不是嘴上说的,这几日你和那耿醉君走得倒近,天天黏糊在一起,竟一点也不顾男女之别!我可警告你,你对他存了什么心思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若要是耽误了教主的任务,我可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如玉懵了一会,眼角一跳,急急说道:“姐姐何出此言!我本就是迫不得已,何况他已承诺,若我答应他的一个要求,他便将‘绝情诀’给我!” 月认不置可否,拉长着脸说道:“这都几日过去了?你答应了他吗?他将东西给你了吗?” 如玉一噎,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说到这个约定,她心里还真没有几分把握,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暂且还没有,我打算这两日就答复他。” 月认怀疑地看着她,说道:“我劝你最好快一点,万一这条道儿走不通,咱们还可以另想法子,总不至于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就是了。” 如玉微微垂了眼睑,只道是。 外头艳阳高照,云团聚集在远处,气势磅礴地覆盖了脚下的土地,云朵轻轻地互相碰撞挤压着,缓慢而又柔和地翻腾起伏,无声无息地散开续而聚拢起来。 ‘舍南舍北’如往常一样,几个侍女忙完了手上的活,便在院中捡了一块庇荫地儿聚在了一起。 瑶矜面上不爽,云罗也不好开口训喝,只是一个劲地瞟着含祯。含祯倒一点也不在意,头也不抬地只顾着整理手上的绸缎。 梦倚虽心思简单,但也知道现下的气氛古怪,便老老实实地闭着嘴盯着含祯的动作。 月认打了帘子出来,见四人围坐一团,但并不似之前的欢声笑语,心下觉得奇怪,只是她从来不参与其中,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便一个人挺着背回了偏房。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众人皆各怀心思,院子里倒也安静不少。 如玉等了数日,本以为耿醉君会再次来到‘舍南舍北’,可一晃几天过去了,人影都难得瞧上一瞧。卢栩倒是来过几次,只是每次还没站稳脚跟便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本打算自己去‘绝酒堂’问个清楚,可却发觉‘舍南舍北’外居然多出了几名武艺高强的侍卫,说是奉了耿爷之命,请她不要迈出‘舍南舍北’。 哼,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变相的幽禁,不让她再继续在旁人面前露出马脚罢了。 月认被磨地越来越没有耐心,对如玉的态度愈来愈恶劣,如玉知道她的心思,只是心里私下认为,耿醉君并不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这日,约近卯时,天渐渐擦边地黑了下来,一行人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舍南舍北’一院的宁静。 带头的却是那日在‘绝酒堂’门外见到的尖脸侍卫。 “见过安夫人。”杨庭坚作势弯了弯膝盖,继而说道:“请安夫人随我们走一趟。” 如玉见他额头已然冒出细细的汗珠,想必一定有要紧之事,便正了表情说道:“耿爷已派侍卫守在院外,令我不得出‘舍南舍北’,还请大人谅解。” 杨庭坚听了慌忙摇着头说道:“夫人莫要折煞了奴才!奴才杨庭坚,是府中的侍卫长,奴才正是得了耿爷的命令,才来请夫人的。” 如玉一愣,觉得事情越来越蹊跷。 单就眼前的这个杨庭坚,口口声声说是耿醉君来请她过去,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了,若不是‘舍南舍北’外那些侍卫日日不离,她兴许会认为,他早就将她遗忘了。 良久,如玉才点了点头说道:“请带路。” 杨庭坚忙不迭地转身走了两步,侧着身子弯腰候着她,待她跟上之后,便回过头渐渐加快了步子。 如玉面无表情地随着往前走,微微仰了仰头。天空没有什么云,皎洁的月光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照射到地面上,似乎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从来都喜爱繁星的如玉,在这一刻却无暇顾及,只是默默在心里猜测此行的目的。 如玉转了眼珠看了眼杨庭坚,却见他面色焦急,脚步匆匆,便将疑问吞进了肚子里,船到桥头自然直,且走步看步罢。 一行人穿过西边的廊庑和侧院,所经过的院子皆有侍卫严正以待,没有任何嘈杂之声,明明有这么多人,可整个耿府却如荒山野岭般一片死寂。 因杨庭坚脚程快,不过一会儿便到了‘绝酒堂’。 如玉远远地就看见了堂外层层伫立的侍卫,个个都皱着眉头不言不语,染得‘绝酒堂’外一片肃穆。 卢栩正直直地站在高台上的红漆木柱旁,蹙着眉头望着这个方向,一见着她便不由得松了口气,捻了衣角迎上来说道:“安夫人,您可来了!” 如玉狐疑地看着他,沉着脸说道:“总管有礼,不知耿爷为何唤我?” 卢栩紧张地抬起眼睛,对着杨庭坚挥了挥手说道:“下去吧,记得别出纰漏!” 杨庭坚垂首道是,转身便走开了。 卢栩仍是不放心,低着头说道:“还请夫人进屋。” 如玉思忖一番,淡着眉目走了进去。 这是她第二次踏进‘绝酒堂’,屋子里仍是那样富丽堂皇,青绿的古铜鼎稳稳当当地立在正室中间,袅袅烟雾从里面升起,从门外带进来的徐风将此搂了个遍,灰白的烟丝不堪负重,微微晃了晃,才勉强站住了脚跟。 卢栩关上门,正了面容唤道:“姑娘。” 如玉身子一顿,转身对上他的脸。 卢栩也不闪躲,低着嗓子说道:“姑娘即是和耿爷打了约定,便不该存有他想。”说完眼光一转,停在了如玉的右手上。 如玉猛地将藏在手中的匕首攥紧,咬牙不语。 卢栩却异常沉着:“奴才知道姑娘心善,若无意外不会伤了耿爷,只是我这个做奴才的,却绝不能允许那个意外发生。”说到这里,又停了停,续而说道:“究竟该怎么做,还得请姑娘自己拿主意,只盼看在爷对姑娘不薄的份儿上,能好好思量思量。” 说罢,便低了下头。 如玉紧了紧牙关,动了动衣袖,缓缓将匕首抵到了卢栩的面前。 卢栩面色无异,接过匕首淡了表情说道:“谢谢姑娘体谅,耿爷前两日出了点小事,身子略有不爽,还劳烦姑娘照拂。” 说完,也不等如玉的反应,便垂首缓缓退了出去。 一室静寂。 如玉抬起脚,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往内室走去。 简陋的屋子里虽没有用热炉,但窗户却被毡子遮住了,将外头的凉风都杜绝在外。只有一盏蜡烛在榉木小方桌上点着,昏黄的烛光左右晃动,就如同她的内心一般不安。 她的视线已经全被木架子床上的人给吸引住了。 心里猛地一拧,一口气没提上来,迟疑半晌才迈开步子缓缓踱步到床边,低下头仔细打量起他。 苍白的面颊不似常人那般红润,干裂的嘴唇泛着淡淡的青色,偶尔蹙起的眉头暗示了他在忍受着痛楚。 如玉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如何是好。又见他鬓角冒汗,便解了身侧的帕子,替他拭去了汗珠。 她的动作很自然,完全没有一丝犹豫,似乎他们从来都是这么亲近的。 收回了手,看着耿醉君憔悴的面容,心里不禁百感交集。 虽然不知他为何会虚弱至此,但她也知晓,若是眼前这个人撑不住,之前的合约都将变成空谈,这次的任务也将失败。 如玉看向耿醉君的目光游移起来,忽地眼神一顿,拨开了覆在他身上的被褥。 大片的纱布层层包裹了耿醉君的整个胸口,许是伤口深了,有几处已经细细渗出了鲜血。这样重的伤势,若不是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如玉还以为他早已没了生息。 如玉倏地感到周身冰凉,刚将被褥重新盖好,抬眼便望进了一双混沌的眸子。 第二十三章 困倚蓬窗 耿醉君在睡梦中只觉得疼痛非常,身子冰凉得不住地哆嗦。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来了,挣扎着使自己清醒过来,一睁眼却见到一副清雅脱俗的面孔。 他刚醒来,还未完全清醒,半眨着眼睛,好似完全不记得了眼前这个人。蹙了眉角想了想,意识也逐渐恢复清明。 如玉小心地看着他,轻轻唤道:“耿爷?” 这个声音细匀温婉,好似六月的柳絮一般缠绵恻徘,一下就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耿醉君不语,只仔细地盯着她瞧,半晌才嘶哑着说道:“水。” 从他受伤至今,已有四日有余,嗓子干涩地像是在冒烟,舌苔也传来阵阵苦味。 如玉听了转身在方桌上取了杯子,倒了水端至床边。 耿醉君知道她脸皮薄,努力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无奈力道不够,头怎么也抬不起来。 如玉心下不忍,空出左手挽了他的肩膀,轻轻将他扶了起来。 耿醉君柔了表情,侧过脸去看她,如玉猝不及防,两人面对着面,近得连鼻间的气息都可以感受得到。 如玉不自在地偏了偏头,将水杯抬至他的唇边。。 耿醉君见眼前微微颤抖着,犹如白玉一般的手,心情一下不由得大好,低了头浅浅去饮。 几日没有进水,就连皮肤都变得异常粗糙,只几口便将水饮尽了。 如玉见状,轻轻问道:“还要吗?” 耿醉君微微一晒,摇了摇头。 慢慢将他扶着躺下,又将空杯放回小方桌,在束腰圆凳上坐了。 耿醉君柔着神情去看她,她轻轻咳了咳,续而说道:“我原以为耿爷是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他听了有些意外,但也耐着性子说道:“有些苦不得不吃,有些伤也不能够避开。” 如玉疑惑,开口问道:“不能是指能力不足吗?” 耿醉君微微摇了摇头,叹道:“有能力也不能避开。”说完顿了顿,复尔说:“罢了,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懂。” 如玉到底也还是顾忌他的,再怎么说,他也只是过客,怎样也不能和待如何师傅那般,将心思都剖心剖肝地说出来罢了。 沉默,又骤然占据了整个内室。 耿醉君眯着眼睛佯睡着,感受着她在身边,这片刻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正室传来了推门声,伴随着不快不慢的步子渐渐接近了过来,如玉抬眼一看,原来是卢栩。 卢栩见如玉好好地坐在一旁,不仅舒了口气。经过几次的观察,对于这位姑娘的身手,他也是知道一二的,就算是没有匕首,若真要对耿爷存了什么歹心,一个练家子的还制服不了尚在昏迷中的病人吗? 想到这里,便又转头去看耿醉君。 看这呼吸,应是已经醒了。 心中满怀惊喜,卢栩唤道:“耿爷……耿爷?” 耿醉君不耐烦地睁开双眼,瞪着他说道:“吵什么?” 卢栩被唬了一跳,腼着脸笑道:“耿爷醒来就好!醒来就好!都已经四日了,可把奴才的魂都给吓没了!” 这样的谄媚的话,要是换作旁人来说,十有□□会让人觉得厌烦,只是这人却是卢栩,话语中带的笑意总使人觉得,他怎么也和‘庸奴’俩字沾不上关系。 耿醉君不置可否地轻哼:“行了,这种话还是少说罢!”复尔又说:“趟得也乏,扶我起来。” 卢栩忙不迭地上前轻着动作,搀了他支起上半身,又将被褥向上扯了扯,好好地捻好。 “爷多日未进食了,奴才命下面熬了瘦肉粥,可新鲜着呢,爷要用一点吗?” 经过这么一说,肚子还真饿了起来,肠子空荡荡地直打颤,叫嚣着不满。 耿醉君收回目光,淡淡问道:“吃过了吗?” 卢栩一愣,刚要回答,却见耿醉君眉角皆弯地看着如玉。 如玉正发着愣,冷不丁地肩膀被人轻轻推搡了一下,一抬头便见卢栩责备地看着她。 方才出了神,压根就没仔细听两人的对话,怎么就一下关乎她来了呢? 耿醉君有些好笑,弯了嘴角闷闷笑出声。 这么一笑,被褥便顺势滑了下来。 如玉愣住了。 许是情绪波动而引起的胸口微震,密密裹着的纱布有几处已经被鲜血染透了,一片片的红色简直让人透不过气。 伤口这样深,身体究竟要忍受着怎样疼痛? 如玉恍过神,看向他额头上冒出的细汗。 明明之前就已经将汗渍拭去了。 即使是伤口裂开,渗出大量的鲜血,他的神情却还是那样自若,颜色从容悠然,好像那些伤口并不是他所受的。 如玉仿佛觉得心跳停了一下,没来由的就难过起来。 耿醉君本耐心地等着回答,却见她面露嘁色,抿着嘴唇低声说道:“伤口都这样了,你怎么就不说出来呢?” 耿醉君一愣,没料到她会主动谈到自己的伤势,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如玉瞅了他一眼,良久才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疼吗?”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如惊雷一般在耿醉君的心里炸响。他全身无力地倚靠在床头,胸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但唯一想做的,却是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至于为什么要哭,他也说不上缘由。 身体的痛楚算得了什么呢?只有心里的伤痛才是最要紧的。 耿醉君咧了咧嘴角,想大声哭叫嘶吼。 痛! 真的好痛! 他感到眼眶骤然热了起来,泪水却怎样也流不下来。 恍恍惚惚中,他好像看见小时候的自己,那时是那样单纯天真,和两个弟弟日日相处,手足之情让人钦羡。就算那个时候不懂事,骄纵贪玩,父亲总是板着脸教训他,也没法儿坏了心情。若不慎滑倒受伤了,也有母亲温柔的安抚。 纾儿,疼吗? 这个时候,耿醉君忽然记忆起,除了已故的母亲,已经好多年都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如玉有些心惊,耿醉君的眼角确实在轻微地抽搐,不仔细看真是一点异样都看不出来。 耿醉君好容易将涌出的苦水咽了回去,将脸面向里侧,摆摆手嘶哑着嗓音说:“传膳。” 不一会儿的功夫,卢栩便命人将饭菜盛了上来,偷偷看了眼耿醉君眯着眼睛,便悄悄地将如玉唤到了外间的书房。 “谢谢姑娘愿意配合耿爷,来这儿服侍一二。”还没等如玉反应过来,卢栩便弯了腰施了一礼。 如玉一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哪里,要想瞒住旁人,这也本是我应该做的。” 卢栩微微点点头,又道:“这几日怕是要麻烦姑娘,爷即是请了您来,便是做做样子也得要像真的,免得在旁人面前落了口实。” 如玉静静地听着,面上无悲无喜地说道:“请放心,我心里自有计较。” 卢栩还要再说,却听见耿醉君略有不快的声音:“卢栩,你倒是胆儿肥了!” 面上一愣,讪讪的对如玉说道:“快些进去吧,爷不高兴了。” 如玉淡淡地应了一声,转身进屋便端了碗米饭坐在了床沿。 如此自然的动作,令耿醉君不敢置信地僵直了好一会儿。 如玉扫了一眼,方才的纱布已经被人换取了,一片崭新的白色好似那些晃眼的红色都是一场幻觉。 转身拿了勺子,舀了一勺米饭,递到了耿醉君的唇边。 耿醉君突然想到了什么,斜着眼睛去瞅卢栩,卢栩正满意地笑得开怀,还没来得及收笑,却见主子冰冷犀利的目光刺拉拉地射了过来。 卢栩尴尬地垂了手,行了个礼便带着众人退下去了。 这样简陋朴质的内室,因着方才人多,便也没有在意,现下人一散,竟显得空荡荡的,没来由的让人觉得冷清。 如玉拿着勺子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冰凉了下来,让她一动也不敢动。 耿醉君顺着她的眉眼瞧,越看越欢喜。虽说卢栩擅自做主,请她服侍周全,但这也不是自己期望的吗?这让他很是受用,卢栩这回是立了大功,当赏!他喜滋滋地想,回头叫人去把那李甲的《潇湘图》赐给他,这小子也看上它好几年了,这下可真是叫他如愿以偿了。 耿醉君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饭,淡笑着说:“佳人作陪,果真别有滋味。” 如玉见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不羁,心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他对旁人也是这样放荡轻浮,便没来由地觉得郁结难解,肃了表情不作回答。 耿醉君心里苦笑,又是一个闭门羹!他也不明白自己有哪点让她看不上了,使她每次都对他这样冷淡。 他不说话,如玉更不会主动开口,两人坐得那样近,心却离得那么远。 沉默的时候,对着美味佳肴也闷得没了胃口。 耿醉君随意吃了两口,便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吃了。如玉虽不赞同,也不好插手强着他,毕竟两人的关系也只是互相利用的过客罢了。 如玉端着碗清理完正要出去,却听见一声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耿爷,你也让我太高估你了!” 第二十四章 水平天远 如玉纳闷,心里暗想:这人是谁?也没人制止,怎这样毫无忌惮?” 心下想时,只见一男子大步迈了进来,他的相貌十分秀丽,乍看上去仿佛柔软而高雅。他的眉目分明,鼻梁挺直,鼻间又有些圆润,很好地冲淡了菱角的凛冽,他的肌肤不是耿醉君那般纯粹的白,而是犹如温润的玉石,却又比玉石温暖柔软。 “闭嘴。”耿醉君倒也见怪不怪地应了一声。 男子着了一身亮绸面的乳白色长袍,外罩一件绣墨色的暗紫对襟坎肩。袍角上翻,塞进腰间别着的白玉腰带中。 如玉看得一愣,能有这样的穿着,必定非富即贵。又见他进来首先走到离床三块砖的地儿停了下来,老老实实地行了上礼,心里更是诧异。 耿醉君不哼不哈地轻声应了,男子这才直起身子,看向了如玉。 “想必这就是新嫂嫂!”男子的声音如三月阳春,温熙地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如玉福了一福,浅笑道:“见过大人。” 男子摆摆手,笑道:“什么大人!嫂嫂只管叫我子敬即可。” 如玉笑了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耿醉君瞥了眼韦子敬,不咸不淡地飘来一句:“这次你倒是没把家当都赌光。” 韦子敬一愣,讪讪地扯了笑说道:“上次那也不是意外嘛,谁能料到那家伙居然真有两把刷子,叫我留不下半分面子。要我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迟早会遇到更厉害的!” 耿醉君轻哼,不置可否。 如玉瞧着两人似是熟人,想必应有许多话要说,便行了一礼说道:“即是故人来访,便容贱妾退下罢。” 耿醉君也不看她,轻轻地点点头。 如玉如遇大赦,端了碗就出了门。 她走得匆忙,没有半分留恋,像是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到外边去。 耿醉君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奈,本不该强求的事,偏要记挂着,生生拉至自己身边,分明是给自己找不爽快! 韦子敬一旁瞧着,见耿醉君一副呆愣的模样,唬得身子一顿,心里冒出了无数的疑问。 可是,就这么愣神也不是个法子呀。韦子敬上前轻声唤道:“耿爷?四爷?主子?” 无动于衷,耿醉君就和丢了魂一样,对外界的声音一概不理会。 韦子敬没辙了,推了推他:“爷这是怎么了?可别吓唬我啊!” 耿醉君眼里慢慢有了焦距,转脸去看他,见他满脸的担忧。耿醉君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难过,从来只有他是最贴心的,虽然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却比那远在万丈之隔的亲弟弟要体己多了。想起他那个亲弟弟,耿醉君又不由得黯然,想在很小的时候,两兄弟的感情是极好的,同吃同住同玩,一天不见心里就跟猫爪子挠过一般,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竟要对他赶尽杀绝。 韦子敬看着他难过的模样,心里老大的不忍心,自己想为他排忧解难,却连他抑郁的原因都不知道。 “爷,您的福气可不小,这才多久,竟又给自己添了美娇妻。”韦子敬轻轻笑道,想打破这一室的凝重。 耿醉君的眼神动了动,仍是不语。 韦子敬又继续说道:“上次见面时还对着小丫头念念不忘,这才过了多久,就有了新欢?” 听到这里,耿醉君便斜了眼睛去看他。 韦子敬一眼就看出了他眼里的落寞,突然心里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想。 “别告诉我,方才那个女人就是小丫头!” 耿醉君淡了表情,恢复成往常的那副漫不经心,弯了嘴角苦笑一声。 韦子敬大吃一惊,没想到他竟能找到多年前的那个小丫头,而且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将人弄来了府中放在自己身边,看来在他这一趟远门期间错过了很多。 “嗯……爷您真厉害!”半晌,韦子敬才憋出来了这么一句话。 耿醉君听了低声笑笑,说道:“万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 什么万不得已!韦子敬不由得在心里暗自腹诽,说到底还不是忍不住,找到了心上人便立刻想亲近亲近! “没想到小丫头竟长成这么水灵,看来谷下寒对她极好。” 耿醉君收了笑,面上无悲无喜地说道:“那不是她的模样。” 韦子敬一愣,不明缘由。耿醉君便将她是如何乔装打扮成安红缨,代嫁来到耿府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听到最后,韦子敬不由得咋舌,他这位爷的执念有多深他是见识过的,只是没想到为了多年前的一次际遇,能在心里挂念至现在,而且还在暗地里使了这样多的手段。 耿醉君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心底一阵嘲弄,自己这般作想怕是在旁人眼里是可笑得紧,只是自己已然踏进了万丈沼泽,怕是怎样都没法子净身爬出了。 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解释,耿醉君敲了敲韦子敬的脑袋,轻斥道:“回神!” 韦子敬被唬得一跳,抬头见他不满地瞪着自己,讪讪地笑了笑。 耿醉君动手捻了捻被角,淡淡说道:“你那边怎么样了?老十一那边有什么动静?” 韦子敬肃了表情,蹙着眉头说道:“还是那样风平浪静,看不出一点儿异样,您这次的伤势这么重,恐怕万岁爷那边也瞒不住了,也难得十一爷能耐得住性子。” 耿醉君轻哼一声说道:“他那也叫耐得住性子?他要是耐得住性子就不该趁着这个当口对我下手!” 韦子敬应声附和,又道:“说起来也怪,眼看着克烈和乃蛮部落就要在边境开战,十一爷居然放着七爷不管,竟上了折子请求亲征!” 耿醉君一怔,重复道:“亲征?” 韦子敬点点头,继续说道:“万岁爷已经布下了加强南隅关的防御工事,同时在邻近的龙水关、泽垓关两处也派去了重兵驻扎,时刻准备应对这次的边境之乱。” 耿醉君微微一笑,神色傲然地说道:“边境之乱?淮康城正地处边境,怎么我这个都尉却不知晓?” 韦子敬听了心里诧异,转念却想起一个白衣翩飞的身影,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白朴。 韦子敬咬着牙狠狠地在心里吐出这两个字,好像这般便能将白朴本人也给深吞咀嚼了。 说到这个白朴,曾是让韦子敬一度都想暗中除去的人。 只不过是一小小的郡县太守,竟然也敢甩开胳膊对上耿爷,平日里也不管城内事宜,只知道在耿爷这里寻漏子,仿佛这便是他唯一的乐趣。倘若不是自己安排的内应查明作证,他还真会认为白朴是十一爷派来专门刁难耿爷的呢! 这次便也差不到哪儿去了,定是他将此事瞒了过去,让爷一个人认为淮康城仍风平浪静,一片安详! 耿醉君垂下眼睑,淡淡说道:“看来事态又要紧张了。” 可不是么!十一爷上书请求亲征,在这几个关口中,首当其冲的不就是脚底的这座淮康城吗? 这个外表无害,其实心里不知道在打着什么阴狠主意的小鬼,近些年来是越发让人摸不透性子了。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听宫里伺候过的人来说,都说是出了名的刻薄无情、性情难测。眼下见了他对自己的亲哥哥下狠手,不惜交结宦官,狠狠将耿爷打压到这个边境小城,现在又要来边境亲征,这说什么也让人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只可怜他的耿爷,不知道要遭受怎样的刁难。 良久,耿醉君抬起眼眉问道:“老十一还是对你心存疑虑吗?” 韦子敬哈哈大笑:“他怀疑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横着左右看着不顺眼,这次我特意绕了梁岐山,路上多走了半个月才来到这里,再怎么说我也是京城第一富贾啊,这样偷偷摸摸成何体统!” 说完,还特意拉长着脸挤了挤眉头。 耿醉君被逗得忍俊不禁,笑道:“得了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早些年我将那恒信拉下台,这第一的称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你的头上!” 韦子敬撇撇嘴,不甘心地说道:“那恒信本就是一个奸商,除去他也算是为民除害,爷您这可是在做善事!” 耿醉君一听便愣了愣,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善事?我这一生,做了很多孽,要是待我命归黄泉,若能一得阎王收留,那便是我几辈子的造化了。” 韦子敬噎了噎,忙规劝道:“爷这是说的什么话!要说罪孽深重,那也是被那些犊子们害的!要下地狱也得是他们做垫背!” 耿醉君不语,半晌才苦笑道:“子敬,这些年你因为我东奔西跑,还与皇室为敌,空有一手才能却得不到施展……” 说到这里停了停,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委屈你了。” 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大恩不言谢,深恩几于仇。 韦子敬眼眶一热,心里知道他这是和他掏心窝子说话呢!想他出身书生,本想追榜逐利地聊过此生,却造化弄人地使他遇上耿爷。老鹰出笼必将高翔于天,这样大的恩情,教他无以为报,况且今日能得到耿爷的信任,之前的那些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夜也渐渐深了下来,静谧的大地陷入了沉睡。月光一丝不漏地洒在树叶、长廊上,又偷偷亲吻床楞子上的竹篾纸,最后温柔地洒落在屋子里,留下一地朦胧的光影。 万物变化,有多少看不清的迷雾重重,但耿醉君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过不了多少日子,那个人绝对会先出手。 到那个时候,谈佑,他的亲弟弟,未必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人。 第二十五章 寒生轻晕 两人聊到深夜,直到蜡烛燃尽才散了。 耿醉君命人将韦子敬带至东苑晴台阁,自己便唤了卢栩前来。 “她歇下了?” 经过方才一遭,卢栩也算是明白了些许,别瞧着那姑娘是个江湖刺客,对耿爷来说,或许还是个了不得的祸水呢! 想到这里,卢栩轻咳了两声说道:“已经在偏房歇下了,爷这是要叫醒她吗?” 耿醉君笑着瞪了瞪他,说道:“胡说!哪有随随便便就不让人睡觉的?你家主子也就这么能折腾人?” 主子爷心情好,自然得好好陪着千万莫要扫了兴! 卢栩扬起眉梢,躬着腰笑说不敢。 耿醉君淡淡收了笑,吩咐道:“叫人在这里铺一张床,打明儿开始让她歇在这儿。” 说到这里顿了顿,复尔说道:“既是要服侍人,便也得近身侍奉,你说是不是?” 卢栩哪敢有异议,连连道是。 耿醉君不再言语,撑着右手便缓缓躺下。 卢栩瞪大了眼睛,上前正要搀扶的时候,耳旁轻飘飘地传来一句:“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退下罢!” 卢栩不好意思地垂了垂首,行了一礼便撒了帘子出去了。 一夜过去,晨曦姗姗来迟,星星不肯离去。但乳白色的蒸汽已从玄武湖面上冉冉升起,霎时间,就组成了一笼巨大的白帐子,将那被三面环山的淮康城,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如玉很早就醒了,透过床楞子上的竹篾纸往外看,只灰蒙蒙的一片。 周围静悄悄的,只是外室传来了些许细细簌簌的声音。 如玉觉得奇怪,披了外衫起身去瞧,一看原是卢栩带着几名侍女挑拣着衣饰。 卢栩见她来了,笑着迎了上去:“夫人起得真早。” 如玉见他又开口唤她夫人,身子一顿,又看了身旁的几位侍女,心下不由得了然。 “辛苦管事也这么早。”如玉朝他点了点头。 卢栩笑着说:“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习惯了,往常爷便是这个时候就醒了,需要人侍候。再说,这些日子虽然爷身子略有不爽,但咱们做奴才的也不得怠慢了,总不能坏了规矩不是?” 如玉淡淡笑道:“也难为管事如此尽忠竭力。”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每人心里的算盘都打啪啪直响。 卢栩说了两句心里着急:姑娘,爷现下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命你近身侍候,好歹你也应该有所表示吧?我费着嘴皮说了这么多,你怎么都不懂得这话里有话呢? 这边如玉也此般想着:你的耿爷又不是我伤的,我何必去做这个冤大头!何况你我都清楚,我和他根本没关系,完全可以避重就轻,现下居然还要求我来近身侍候,要不是我看着他刚刚受伤,我立马会要求与我实现约定,二话不说拿上‘绝情诀’离开! 终于,卢栩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垂着手说道:“夫人,奴才也不和您绕圈子了,耿爷亲口吩咐下来请您侍奉,这不,奴才连床铺都给您准备好了。” 如玉诧异地问道:“什么床铺?” 卢栩笑笑,续而说道:“自然是您这些日子安寝的床铺,差不多巳时就可以安置好了。” 如玉恍了恍神,轻轻说道:“安置在哪儿?” “自然是在内室,这样才能做到近身侍奉!”卢栩表情认真地回答道。 如玉噎了噎,见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心下不禁一番腹诽,只不过自己也确实也算是个奇人,劫了人家的妻子混进府中,被人知道了还照样供得好好的,吃穿用度一应不缺,就算是承了情,答应了去侍奉一二也算是礼尚往来罢。 这样想着,心里也觉得舒爽多了。于是面上带了笑意,彬彬有礼地答道:“管事且放心交给我罢。” 卢栩见她回答得一脸畅快,心里不禁打了个转,本以为还需再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只几个来回便将她说动了,不过如此也好,难得爷会对一个女子有意,只希望她不要伤了爷的心便是了! 如玉不觉有他,弯了弯腰便进屋梳洗,与众人一起只等着耿醉君起身了。 谁知这一等,便是整整一天。 耿醉君的伤势并不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不值一提,相反,因刀剑入肌肤太深,又加上渗毒的原因,胸口已经开始小面积地腐烂了。之前开的药方也是只起了一时的效用,并不能完全将毒逼出体外,经过一夜,便再次发起了高烧。 卢栩瞧着不对劲,耿爷向来是守着时辰起身的,怎么今日都到午后了还不传人侍候?巳时已经派人进去问过了一次,看爷睡得迷糊,也不好意思打扰,可这都一天了,怎么看都不像回事! 想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又命人将已准备好的饭菜重新再热一遍。 韦子敬休息了一宿仍觉得疲惫,先不说这些天在路上的来回颠簸,单说那些个明枪暗箭都防不设防。于是一路上就这么哈欠连连得踏进了‘绝酒堂’。 第一眼便看见的是端着手站立在青绿古铜鼎旁的如玉。 简简单单的深蓝织锦群,用了一条白色腰带束住,乌黑的秀发挽了如意髻,仅插了一支白玉簪,虽然简洁,却衬得人清新优雅,就算不看面容,凭这气质就已经算头等出挑的了。 又抬了眼去看她的脸颊,淡淡的胭脂轻轻带过,眉梢正好是涵烟眉,眼角微微上扬,一副亲切温婉的模样。 韦子敬看着这副几乎让人瞧不出破绽的面容,微微咋舌。 “大人。”如玉见是他,便福了福身行了一礼。 韦子敬收起心思,回礼道:“嫂嫂。” 这边,卢栩犹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对韦子敬说道:“韦爷您可来了!爷都一整天没有起身了,就这么一直昏昏睡着,奴才怕是伤口严重了,但只恨自己不懂医术,劳烦您还是进屋看看吧!” 韦子敬心里一惊,当下就狠狠训斥道:“糊涂东西!自家主子伤势怎样都不清楚吗?这都一天过去了你也不知道去寻个大夫来好好瞧瞧!要是耿爷有个什么万一,赔一百个脑袋你都不配!”说完便抬脚往内室去了。 卢栩垂着头被这么一说,心里更为担心,转过身就跟着韦子敬进了屋。 只剩下如玉一人站在正堂中央,背对着房门使人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内室传来一阵争论声,期间夹杂着嘶哑的咳嗽。 “荒唐!伤口都溃烂成了这副模样,还不想看大夫!您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韦子敬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 耿醉君软软地躺在那里,连正眼都没给他一个。 韦子敬咬咬牙,兀自转身冲了出去,直到正堂见如玉仍在那儿,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停了下来。 “嫂嫂。”他艰难地开口说道:“爷现在伤势加重,刀剑上沾了毒液,渗入了肌肤,爷的身子趟得紧,怕是要撑不住了。” 如玉心头突地一跳,面上只作镇定。 韦子敬深吸一口气又道:“说实话,姑娘您假冒安红缨的事儿我已经知晓。” 如玉眼神一闪,也不避让地盯着他瞧。 “爷既与姑娘有了约定,便一定会履行。只是倘若爷……要是有个不是,姑娘就永远别想得到那‘绝情诀’了!”韦子敬压低了声音冷着脸说道。 如玉迟疑了一下,垂下头说道:“我又能做什么呢?” 韦子敬争着表情低声说:“姑娘只消好好在爷身边守着,便是能救回一半的性命!” 这话说的奇怪,但也不好深究,只得点点头答应了。 韦子敬舒了一口气,不禁在心里感概道:看来这两人现在只是耿爷那边一头热,这丫头也当真如此薄情,连着这么些天的情分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只可怜他的主子爷要忍受这相思之苦! 也来不及再细想,便抬了脚出了门。 如玉见他离开,也不好意思再在这里杵着,于是缓缓地挪着步子走进了内室。 就算是受了重伤,耿醉君的面上仍是那么风轻云淡,轻轻阖上的眼眸似乎仅仅是睡着一般,只是面颊上的潮红可以让人看出一丝异样。 卢栩叹了口气,便行礼出去了。 如玉轻轻走到床侧,眼神轻轻描绘着耿醉君的容貌,最后不由得一愣,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无需铭记,他的相貌已经深深被刻在了心里。 如玉僵住了身子,狠狠地攥紧了双手。 良久,才直起了身子,端着手坐到了一旁的束腰圆凳上,面上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的表情。 一定要记着师傅的叮嘱,断不能让师傅失望。 薄情寡欲。 就这么坐了许久,直到卢栩端了一份食盘走了进来。 如玉摇了摇头,在这个当口,怎么也提不起来食欲。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韦子敬领着一白发老人直冲床铺,慌慌张张地对老人说道:“快些!这便是耿爷!” 老人也不着急,只谨慎地取出药箱的道具开始了诊治。 余下四人皆提着心静候着。 良久,老人才转过身,笑道:“耿爷福大命大,只须服药静养即可。” 这句话就如同一颗定心丸,使众人皆放下了心。 韦子敬心情大好,对一侧的卢栩笑道:“也真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卢栩,你猜怎么着?我刚经过虎踞关准备腼着脸去找白朴那小子,却在坡上遇上了一位故人!正好大将军帐中有一名医,我这不就火急火燎地带着他们回来了!” 这时如玉才看见除了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人。 面色凝重,黝黑的皮肤上写满了历程沙场的故事,浓浓的眉毛因烦恼纠缠在了一起,眼睛不大却很有精神,嘴唇紧紧抿在一起,整个一副凛然正气的模样。 韦子敬转而笑道:“之章,快来见过夫人!” 第二十六章 且过从容 孟之章只草草向如玉点了点头,便转过脸去看耿醉君。 韦子敬见他这般冷淡,又担心如玉会多想,便打着哈哈笑道:“多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不讨人喜!” 孟之章不搭理他,仍然拉长着脸不言不语。 如玉知道韦子敬怕自己尴尬,心里不由得感激,只是她向来遇事淡漠,也不甚在意。 如玉看韦子敬一脸紧张的模样,只觉得有趣,却又不忍心去逗弄他,便柔了表情对他笑了笑。 韦子敬一愣,只见佳人眉清目秀,观之亲切,尤其是眼角唇畔间的气韵,雅致温婉,极为动人。 暗骂了自己数声,这才回过了神来。 耿醉君病中昏昏欲睡,听见韦子敬的声音,勉勉强强睁开眼睛说道:“子敬?” 韦子敬听见唤他,忙不迭地走到床边应着。 耿醉君将眼睛转了转,睡意朦胧中似乎看到了另外两个身影。 韦子敬见他瞥向身后,轻声说道:“耿爷,孟之章将军来了。” 耿醉君眼神停了一停,缓缓地点点头,又看向一旁站立的如玉。 韦子敬心里有数,感情耿爷对小丫头的心思还是那样活络,年经数载了都还如同当初那般别无二致。 伸出右手放到嘴边咳了一咳,说道:“爷您身子不爽,怕是人多了会扰到您修养,我们这还是先回避罢。” 本以为耿醉君会出声应和,哪怕默然都是可以被预料到的,谁知他沉默了一会儿,便出声说道:“无碍,我也正好有要紧话要问问你们。” 哎!这又是什么说的?韦子敬不由得心有疑虑,心里略显失望但又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明说,只得由了他去。 如玉听他们有要事相商,也不好意思杵在一旁,便带着那白发大夫出去了。 耿醉君因伤口没结痂,再加上因发热又耽搁了一天,只觉得口干舌燥,喝多少水都觉得不顶用,到了现下,竟连坐都不能够了。 他生性好强,又极能忍耐,也恰逢这段时间事态紧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个大乱子来,所以便强着自己先处理眼下的事务。 “孟将军。”耿醉君嘶哑着嗓子说道:“辛苦将军专门跑一趟,我身子本也并没有那样糟糕,只怪子敬心焦气躁,才害得将军如此劳神。” 孟之章性子内敛,但也丝毫不影响他骨子里的英雄气节。 “哪里的话,耿兄莫要同我客气,咱们本就是同僚,举手之劳也自然是应该的!” 孟之章品级虽远在耿醉君之上,但从来都称耿醉君为兄,这曾让白朴很是不满,只是孟之章作为一军之将,他只是一城都尉,便自然不能够横加阻挠。 耿醉君扯出一抹浅笑:“将军也许也已知道了十一爷即来淮康之事。” 孟之章表情凝重地点点头道:“十一爷和七爷正值储君之争,为何他会抛下这般纷乱而前来驻关,其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耿醉君听了这话,轻轻笑出了声,一时没注意扯到了伤口,笑意在脸上顿了顿便隐去不见了。 “哦?将军如何知道十一爷居心叵测?” 孟之章愣了愣,良久才低声蹙着眉头说道:“这个……我也说不上来,只是那位爷给我的感觉向来都不怎么好。” “哈哈哈,原来之章的感觉也是这样啊!”韦子敬猛地大笑出声:“看来咱们还真是志同道合!” 孟之章惊诧地看向韦子敬,眼中满是惊疑和猜测。 耿醉君似笑非笑地瞅了韦子敬一眼,转眼对孟之章说道:“别听他胡说,十一爷只是样子清冷点,心思倒是不坏。” 韦子敬睁大了眼睛,什么叫做心思不坏?有心思不坏的人会追杀自己的亲哥哥吗?有心思不坏的人会因储位之争公然在朝廷上分庭抗礼吗? 孟之章听闻垂下眼睑,低声道是。后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说道:“白都尉这几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整日整日地看不到人影。” 韦子敬不屑地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能干什么正经事?还不是躲着赖着,将事务都扔给耿爷!” 孟之章不搭腔,本来这两人之间的不合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看对方不顺眼也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若想从中调和,依这两个人倔强的性子怕是起不了任何作用。 三人又谈论了一些城中琐事,孟之章便起身告辞了。 耿醉君将头正了正,长时间一个姿势使他脖颈有些疲惫僵硬。 韦子敬上前将他的头轻轻抬了抬,又把药枕向下挪了挪,这才将耿醉君的头缓缓放了下来。 耿醉君浑身又冷又热,方才只因为孟之章在身边,才硬撑了下来,现下只觉得一阵眼花,他强撑着不露出疲态,咬着牙说道:“十一现到哪儿了?” 韦子敬一愣,轻声回道:“十一爷已经过淮康,现下在龙水,据报明儿启程去泽垓。” 听到一半,耿醉君的脸色就已变了一变,喘了口气半晌才有气无力地开口说道:“去了龙水?他居然去了龙水?” 韦子敬见耿醉君的脸色已不复方才那般发热的红晕,转而竟骤然全褪了下去,被苍白替代,如同冰霜冻结在了上面一般,留下半透明薄薄的一层。 由京城出发,一路下来,首先到达的就是淮康城,继续往西南走是泽垓关,最后往东南才是龙水关,这十一爷怎么会突发奇想绕开淮康城而去最远的龙水呢? 不按常理出牌,必将发生变故。 耿醉君冷冷地盯着承尘,隔了片刻,才屏着气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在梅雨季节的淮康城,毫无疑问是温和的。雨丝从云层中坠直摇下,缓慢、轻柔地演化成腾腾水雾,漫天一片泛白,竟难分丝缕来了。主子爷受伤卧床不起,连带着整个耿府都萦绕着抑郁的氛围。 这已经是第八日了,‘绝酒堂’里仍没有丝毫动静,但凡耿府上上下下,无一没有不在打听耿醉君消息的,只是除了韦大人、卢总管和大夫之外,便没有人得以进入堂内。 哦,还落下了一个安夫人。 说到这个安夫人,那可是不得了哟!你听说了吗?那日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就把白大人侍卫的手臂砍了下来!你瞧瞧,这是一个豪门闺秀做得出来的事吗?偏偏咱们爷就还待见这样的女人!放着温润舒雅的黎夫人不管,整日整日地令她贴身侍奉!要我说呀,越是平日里看得不起眼的,越是有本事! 嘘!总管过来了,当心点舌头! 哎哟!这石板路也够滑的,稍不留神就得滑脚!咳咳,总管好。 卢栩蹙着眉头不语,这样的闲言碎语他已经在有意无意间听到过许多次了。不论耿爷是对那个冒牌货是真感兴趣,还是逢场作戏,都对他们不利。本来耿府的名声已经很糟糕了,要是再来一些不利的留言,耿府怕是真的会声名狼藉。 垂着手穿过西侧长廊,院子里很静,只剩稀稀落落的滴答雨声,地面湿漉漉的,如琉璃般油亮一片,倒映出整个世界。 卢栩迈上‘绝酒堂’的高台之上,将油纸伞轻轻搁在门外靠着墙边,又抖了抖身上沾到的雨珠,这才抬脚进了屋子。 第一眼便是见到了如玉,她坐在榉木小方桌旁的束腰圆凳上,手上拿着本已经略有泛黄的书册,静静地读着。 而耿爷,正倚着查阅送来的琐事公文。 一室静悄悄的。 卢栩心里有些发闷,但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很是和谐,那满脸淡然的耿爷,原来也是适合这样的平常生活。 耿醉君眼皮都没抬一下,微微侧了侧脸颊问道:“什么事?” 卢栩一惊,忙低了头下去上前答道:“耿爷,大夫刚又送来了明后天的药材,只是爷您只按时喝这些药汤怕是不顶用的。” 耿醉君挑眉看向他:“哦?” 卢栩又说道:“安病还得安修,还望爷多注意点自个儿身子,这些公文搁放几日也是不打紧的。” 耿醉君不在意地笑笑:“虽说不打紧,但还是要人处理的,我可不喜欢将事情都堆到一处儿。” 卢栩噎了噎,不知如何再劝解下去。 没想到却是如玉在一旁搭了腔。 “身子若是不行了,还留这些事务有什么用呢?左右自己的身子都不照料好,真是让人不省心。” 话还没说完,便见耿醉君愣愣地盯着她瞧。 如玉想许是自己多管闲事,惹人家不痛快了,便闭了嘴低下头继续看书。 好一会儿,耿醉君才意识到那是在说他,心内大喜,面上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道:“身子骨我自己也清楚,总不会是那样虚弱便罢了。” 如玉拿着书的手顿了顿,抿了抿唇不语。 耿醉君轻咳一声,说道:“现下我们来谈谈那个约定罢。” 那个约定…… 如玉僵了身子,缓缓去看他。 他仍是那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只是眸子里有些许她看不懂的情绪,明明灭灭。 第二十七章 但为卿系 “你可有想清楚?”耿醉君抬起眼细细看她。 如玉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册,正了表情说道:“我答应你的条件。” “很好,看到桌上的玉勾云纹盒了吗?”耿醉君半睁着眼睛,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动作。 如玉扭头去看,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耿醉君又道:“打开它。” 如玉拿起盒子,将铜钩向旁边拨了拨,缓缓地将盒盖翻开。 竹青色的玉珠静静地躺在盒子中央,玉质这般圆润,叫如玉一眼记起来,这便是之前在‘舍南舍北’里他为诱敌而用的。 如玉蹙着眉头,端着玉勾云纹盒去看他。 耿醉君说道:“别小看这枚珠子,据说能救人性命,不知有多少人都对它虎视眈眈。” 如玉淡淡接了一句:“与我何干?” 轻笑出声,耿醉君轻轻说道:“当然与你有干,从现在开始,我要你贴身带着它,这便是我的条件。” 如玉一愣,看向手中的玉珠:“什么?为什么?” 耿醉君眯起眼睛说道:“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这便是条件,戴上罢!” 没法儿,即便答应了对方,便是下刀山火海也要硬着头皮上,况且这也并不是什么刁难的条件…… 不过…… 不知有多少人都对它虎视眈眈。 对了,就是这个原因,他才会将这个珍宝放在自己身上,避人耳目。 终究自己也只不过是他人手上的一枚棋子。 可恨的是自己还心甘情愿。 如玉轻轻取出了檀玉珠,玉珠的上端被钻刻了一个细细的圆孔,由红丝线穿过。 “过来。”冷不丁地,耿醉君低声说道。 如玉不明所以,但也只得起身走到床边。 耿醉君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缓缓地带向自己身边,如玉一个措不及防,便坐在了他的身侧。 卢栩一愣,也不管耿醉君看不看得到,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阿弥陀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耿醉君端起如玉的手,将檀玉珠取了出来,柔着声音说道:“转过头去,背对着我。” 如玉逃无可逃,只得无奈地转过身子。 耿醉君有趣地看着她,发现她的手指僵硬地抓住了垂下的衣摆。 暗自叹了口气,这样撩人的姿态,勾得他心里痒痒的,真想就这么抓起她芊白的手指,然后一根不剩地含到嘴里,慢慢吮吸。 真庆幸她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打着怎样的念头,倘若她知道了的话,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耿醉君舒展开手中的红线,从她的背后悄悄贴近。 距离一点点缩短,稀薄的空气慢慢地从两人之间挤压出去,如玉感觉脖子痒痒的,微微侧过头却见耿醉君近在咫尺的面容。 如玉大吃一惊,就要退后起身,耿醉君的动作更快,伸出手从背后将她搂了个满怀。 “别动。”他缓缓开口,如雨夜飘零般清冷而缠绵:“我为你系上。” 如玉低了低头,看见耿醉君手中的红线,这才略微放松了身子不再挣扎。 耿醉君环着她,两手各自拉扯着红线的两端,轻轻在脖子后面交汇着打结。 打的是最简单的单结,但它因很像两手相环的样子,所以也被称为交腕结。 耿醉君又在外细细地环了一圈,将绳与绳之间相连接,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圈套。 一会儿过后,如玉便听见耿醉君在身后低笑。 如玉动了动脑袋,问道:“好了吗?” 耿醉君嗯了一声,便放开了手。 如玉站起身,右手摸向脖子后面刚打的结上,一梗硬邦邦的,似是打了个死结。 转过身却又和耿醉君的眼睛撞了个满怀。 这双幽黑深邃的重瞳里,好似有些她读不懂的东西在慢慢滋生,但又似乎和一开始被他目光所刺穿的感觉有些不同。 至于是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耿醉君淡淡舒展眼眉,唇角的笑意毫不吝啬地浸洒出来:“千万别取下来。” 窗外仍是下着绵绵细雨,忽明忽暗的天色叫人心生不安。 韦子敬连伞都没来的及带上,便踩着重重的步子奔向‘绝酒堂’。 ‘绝酒堂’的门半掩着,正堂空荡荡的,便疾步往内室走去。打了帘子一瞧,哟!耿爷和小丫头正好巧不巧地处在一块儿呢! 但眼下这个形势也顾不得了,猛地上前了两步急道:“耿爷!十一爷到城内了!” 耿醉君骤然缩了瞳孔,眸中满是滔天暴浪。 一时无人说话。 房内沉闷得令人窒息。 良久,方才启口说道:“扶我更衣。” 十一皇子来淮康城,好大的架势!连带着三营五部的人马,长长的一眼竟看不到头。只是这样大的阵仗,在此次的随行军队里也都还是凤毛麟角罢了。 景谈佑在巡视完龙水、泽垓之后,只带了少量亲兵来淮康,剩下的兵马大都驻扎在南疆一带,那里正好是克烈和乃蛮的交界,两个部落现下正因夺地之争闹得不可开交,将大量兵马搁置在龙水、泽垓,密切关注着南疆的动向,只待稍有不对劲便出兵卫国。 一辆被白绸子裹得密密实实的四轮马车,在一队精兵的护送下,从淮康城的西边小巷子里无声无息地穿过,最后停在了耿府的门口。 日暮时分,街上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这缠绵细雨,一路无声。 这辆垂着厚实的帘子,样子简简单单,瞧不出里面坐着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的马车,在此时更增添了一股巨大的压迫感。 在最前列的侍卫翻身下马,走到马车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十一爷,到了。” 帘子被人掀开,露出一只骨节分明而白皙的手。 一个颀长而又略显消瘦的男人,从车里出来,搭着侍卫伸过来的手臂,缓缓站直了身子。 他抬头看了看高高悬挂的匾额,扬唇笑了笑,眼中蒙上一层浓密的雾霭。 侍卫低着头不敢看他,但只眼角勾勒出的身影便已让他将这位风华正茂的皇子深深记在了脑海里。 偷偷地,他挑起眼睛打量了面前的少年一眼。 宫里的老人们都说,打自□□主子爷开始,景氏子孙长得个个儿标志,就眼前这位主子爷来说,那便是最好的例子。高高的个头,宽肩窄腰,身板挺得笔直,虽然轻轻皱着眉头,可也丝毫不损这副骄傲而俊美的灵气劲儿,举手投足之间不乏英气与华贵。 景谈佑垂下头,适意地动了动手腕,不等他反应,便抬脚踏上了台阶。 耿醉君虽然经过了几日的修养,但身子骨仍没好全,由韦子敬搀扶着,还没走两步便挣开了,直挺着背兀自走向了正堂。 景谈佑不徐不急地踱进了院子,远远地就看见了高台之上那个颀长的身影。 耿醉君立在门的正当口,负着手看向影壁的方向,略带寒意的湿气直扑到身上。而他对此似乎一点也不惧,迎着风好像让他更有精神了,见景谈佑被簇拥着进来,脸上浮出了一丝让人看不出深浅的微笑。 “十一弟来了。”耿醉君轻抿着嘴唇,慢条斯理,字正腔圆地说道:“一点蛮族之乱也辛苦你来这一趟。” 景谈佑走到台阶下停住,微微扬起了头,眯着眼看向眼前的这个人,他的亲哥哥。 动了动嘴角,竟扯出来一丝动人心魄的笑容:“有劳哥哥挂心。” 短短六个字,配上那双暗沉得发亮的眸子,却无端多了一种凝重危险。 耿醉君侧过身子,看着他笑道:“别淋着了雨,快些进来罢。” 景谈佑的眼神晃了晃,但只一瞬,便消逝不见了。 韦子敬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得腹诽,这小鬼才多久不见,眉角细语更加阴鸷了,这屋子里明明舒适地紧,但只一撞上他的目光,却不由得让人生出一股颤栗。 景谈佑进屋转了转脖子,看见韦子敬也不吃惊,一字一顿地说道:“哦,原来你在这儿。” 韦子敬收回了心思,强忍下情绪,换上一副恭敬的神情:“是。” 转而又侧了面颊,目光看向了站在最后的如玉。 “这样的美人。”景谈佑顿了顿,继而说道:“似是未曾见过罢。” 如玉一愣,不知他是谁,只感到有丝丝凉意透过衣裳直钻到骨子里。 韦子敬暗道不好,正要出声解围,这边耿醉君却抢先一步开口喝道:“不懂规矩!见了客人也不行礼!” 三人皆一愣,如玉首先回过神来,端着手规规矩矩地福下身子说道:“见过大人。” 景谈佑的眼神停了停,也不叫她起身,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她瞧。 耿醉君见此,过了半晌才凉嗖嗖地扭头对刚进来的卢栩说道:“拖下去,杖责二十!” 如玉身子一顿,良久咬着牙直起腰走了出去。 景谈佑这才裂开嘴笑道:“哥哥这是何必,只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 不久,便传来了院中那一声一声的闷响。 韦子敬有些心惊地转身透过窗愣子去看,只见如玉早已被按倒在条凳上,手脚被四扭四花的牛筋紧紧捆住,就这么一会儿,身上已经落了好几个板子了。 丫头倒也真是个硬气的,从头至尾竟没有哼哼一声,寻常人要是被笞杖这么直直地打下去,笞杖还没落到身上也得狠狠地嚎上两嗓子。这边倒好,耳边的发丝也不知是被雨还是被汗浸湿了,她却偏偏就是没有一点儿声响,连细微的呜咽都没有。 第二十八章 灯花空老 卢栩垂着双手站在一旁,见二十下噼里啪啦一顿过去了,便命人上前割断了牛筋,轻轻一扯便露出来了一片瘀紫。他不由得愣了愣,这下不好,爷见了估计得心疼得滴血,不过又转念一想,若心里要真存了心思,能舍得她硬生生地遭这个罪吗? 上前走了两步,见如玉仍是趴着,便轻声唤道:“夫人?容奴才差人送您回去罢?” 唤了几声却不见动静,心下不由得纳闷,命人在她的背部轻轻拍了拍,谁知那人力气没掌握好,一下子便把人顺着弄翻到地上。 这一摔,却叫众人狠狠吓了一跳。 平日里的那张清冷却不失生动的面容,此时俨然惨白如鬼魅般,颊边有些许水花,与散落的头发凝结在一起,连着已经抹了胭脂的嘴唇泛着青白的印子,想必是方才隐忍着痛得受不了,而自己咬出来的。 卢栩慌了神,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先不说自个儿府上的人,单是十一爷来访,便也不得乱了规矩,何况这是主子爷下的令,再遭罪也得吞进肚子里。 还是就叫人小心点抬回‘舍南舍北’,好好养着便是了。 景谈佑抿着嘴勾出一抹笑,缓缓地走到楠木交椅前坐下。 耿醉君像是在想着什么,负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阴霾的天色透过窗棱子洒在他的面上,叫人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景谈佑轻轻蹙了蹙眉头,也不催促,只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韦子敬在一旁杵着,面上有些尴尬,这两主子爷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句话不对付了说不定就得招幺蛾子。耿爷方才也不知是怎么的,二话不说就将人打晕了过去,那人还是他在心里惦记了这么多年的小丫头。再偷偷瞧一眼十一爷,那张脸阴沉的模样,真能将他的心里吓得打俩颤。 “耿爷?” 耿醉君的眼神定定地望着红漆木柱,似是要将它看穿一般。 韦子敬又唤了两声,耿醉君这才有了反应,移动着眼珠子看着他。 韦子敬被唬了一跳,那双墨色的重瞳倒映出的是并不是如水般的平静,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韬天怒火,而是带了极度扭曲的痛苦。 就好像那笞杖之刑,是他亲历一般。 韦子敬看了心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但也只一瞬,耿醉君便很好地收了表情,从幼年开始,他已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忍字当头,这就是父皇教予他唯一的为君之道。 皇宫里的人精堪比天上的繁星,个个儿都善于察言观色,他们会顺从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喜怒哀乐,来为自己谋取利益。若是稍不留神,许会招来杀身之祸,特别是他这个不受宠的皇子,更是如履薄冰。 耿醉君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也在楠木交椅上坐下,抬眼对上景谈佑的目光。 景谈佑别过眼,目光穿过高高的木墙,射向幽远昏黄的天际,仿佛随口感慨,又仿佛意有所指:“听说哥哥今日被暗袭了。” 耿醉君看在眼里,扬唇笑了笑:“难为十一弟远在京城,都还能知道这点小事儿。”停了一下,复尔又道:“也不打紧,这些年来我经受过的风波还少吗?” 景谈佑一愣,回过头看着他,舒了舒眉角叹道:“几个兄弟里就属哥哥最遭罪,打小黛姨娘便疼您,只可惜去得早……” 听他提到这些陈年的伤心事,耿醉君只觉得不耐烦,又想到之前他数次派人来暗袭,心中更加郁结,把眼睛一转,便将他完全挡在了眼皮外。 景谈佑见此,知道他不愿意听这些,闭上嘴面上一沉,垂着头看着檀雕螭案上蓝绿交织的布搭,续而转了目光,身子一顿,微微颤抖的手指略有凉意。 耿醉君顿了顿,见他直盯着自己的手,敛下眼睛一瞧,原来是自己左手食指上佩戴的那只虎骨扳指。 这种样式的虎骨扳指,每个皇子在他们弱冠之年都能从皇帝那儿得到,扳指的内圈还会由手艺精湛的工匠,将他们的名讳刻在上面。 景谈佑比耿醉君小了五岁,从小就爱跟着他玩耍,耿醉君年少丧母,少年老成,读书库布样样拿得出手。景谈佑就不一样了,打娘胎里出来受尽宠爱,也不善学,整天胡天胡地,淑妃溺爱孩子也由得他去了,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皇子,宫里人人都争着来巴结讨好,可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只偏偏喜欢这个孤傲冷僻的四哥。 嗤地一笑,景谈佑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微微弯了嘴角说道:“那年打围,皇阿玛一定要我打五只野兽,到最后了手上还只有两只旱獭,要不是哥哥你把手上的黄羊给我,我不定得受什么罚呢!”说完了偷偷看着耿醉君,希望能从那面容上看出什么。 耿醉君仍是那副清冷的模样,连眸子都没有动一下,心里有说不出的五味陈杂,对于这个弟弟,他也曾经是有过出自真心怜爱的,只是宫廷乱斗,争权夺利之事各朝各代都有,宫内无人不垂馋那诸君之位,说到底,这又能怪得了谁呢?从古至今,帝王之术无非就是两个字。 狠绝。 狠,不仅是对旁人,对自己亦然;绝,不仅是绝人之情,更要绝己之情。 在这一点上,他这个弟弟可谓做到了极致。 弱冠之年刚过,耿醉君便因审时度势、心宽以容的气度使百臣皆服,景谈佑看势不好,便和着母亲淑妃暗地勾结大臣以各成一派,再加上淑妃深受皇帝喜爱,耿醉君受到重压,又没有母家势力帮衬,没过几年便被分派到了淮康城做了一城都尉。 耿醉君抬头看了眼眼前的这个弟弟,冷冷地截住了:“这些事情,我早已经忘了。” 景谈佑僵住了,面上的轻笑还未来得及收回,一时间竟形成了扭曲着的诡异神情。 耿醉君也不看他,拂了袍子站起身背对着他说道:“路上辛苦,还请十一弟下去休息吧。” 窗外的雨声越发大了,檐上好似走马一般。雨珠繁杂的打着窗棱子,风吹乎着已经湿透的树枝,横扫廊外的木栏,簌簌作响。 好容易将景谈佑打发下去,耿醉君如同历经万仗一般,韦子敬瞧着方才兄弟间的不愉快,也不敢多嘴,只僵着身子坐在一旁,手里把玩着云纹茶盏。 卢栩刚将景谈佑送至西苑的澄观楼,就举着伞赶了回来,见耿醉君一副恍惚的模样,便大着胆子上前轻轻问道:“耿爷,时候不早了,现在摆膳吗?” 耿醉君侧着身子去瞧他,却似是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只沙哑着嗓音问:“她怎么样了?” 韦子敬和卢栩皆是一愣,但只一瞬便都明白了过来。 何苦呢?将人抡了几杖之后又巴巴地去操心,这不是纯粹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可万万不得这么说!卢栩的心挑了挑,答道:“奴才不知,方才只叫人送了回去……” 话还没说完,耿醉君便已一个抬脚快步走了出去。 卢栩怔了怔,忙提步去追。 雨势更大了,之前多日的细雨,似乎要借由这场大雨一倾泼洒出来。耿醉君任凭衣衫落雨,连同万千发丝都纠缠在一起都不曾发觉,只直直地向着‘舍南舍北’赶去,恨不得下一秒就能看见她的面容。 天连着水,水连着天,耿醉君狠狠眨了眨眼睛,面前一片迷蒙。 他伸出冰凉的双手,颤抖地推开房门,见几名侍女将床铺围了个水泄不通。 含祯听见声音,转身一见是他,眼睛闪了闪便带头率先施了一礼道:“耿爷吉祥。” 众人这才转身看向身后,一时都呆住了,竟不知如何是好。 耿醉君也顾不得这些,上前便伸了脖子去看如玉。 这一看可不得了,如玉当时便痛晕了过去,由侍卫抬回来,几个侍女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将她轻轻背朝天地放好,又将背后湿漉漉的罩衫用铰刀剪了,这才露出来伤口。 白皙光滑的背部早瘀紫一片,有几处已经略渗出了血珠,耿醉君刹时心疼得要滴出血。又伸出已经冷透的手去捧她的脸看,嘴唇青紫青紫的,如同服食了世上最烈的毒药。他听见自己脑子里的弦啪地崩掉一根,又伤心又心痛,只恨不得自己替她受了这份罪才好! 梦倚几个哪见过耿醉君这般不顾仪态,皆瞪大了眼睛只道不可置信。含祯轻咳一声说道:“既是耿爷在此,便请容咱们几个先退下罢。” 耿醉君听若未闻,只蹙着眼角不言不语。 含祯见他如此,对旁人使了一个颜色,便领着众人施了一礼离开了。 如玉身子骨弱,这些年无论怎样修身习武,还是没法儿在身体条件上与对手抗衡。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此番一倒,竟有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而耿醉君,早早便将床榻安置在了‘舍南舍北’,只是每至深夜才会来此休息。 第二十九章 帘外残红 多天的雨将淮康城洗刷掉了阴鸷的雾霾,换来的是刺拉拉的白日艳阳。 如玉经过多日的休息,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再加上耿醉君送来的是上好的草药,现下在白皙的皮肤上也只剩下几道浅浅的疤痕。 如玉蹙着眉头倚在黄花梨方杆小炕上,透过窗棱子望着冷清清的明月。周遭泛着一片青烟似的薄雾,远望过去,只隐约辨出建筑灰色的山墙斜影。 一连数日,耿醉君夜夜都来‘舍南舍北’。两人独处的时候大都是沉默的,耿醉君总是将大堆的公事文件带到内室,深夜偶尔醒来也会看见他皱着眉头批阅公文时的困扰神情。 如玉垂下眼睑看了眼刻漏,已经子时,应该也快来了。 不出所料,还没一会儿,耳旁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耿醉君走路时并不像颜几重那般将每一步都踏得很沉稳,也不似颜如何那样轻灵,更不如谷下寒那般悄无声息。他的脚步总是那样有固定的节奏,不徐不急,似乎将步距都精准到了毫厘。 “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没睡下?”耿醉君有些讶异,平日里他来得很晚,每次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孤峭的背影,好似这一转身便将两人隔绝到了千里之外。可是今日却不如往常,就连看着那明晃晃的烛花也觉得异常温暖,如同这般微弱的光线直射到了他的心窝子里,使得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如玉转过身抬眼看他,深夜露重,他外袍上已经沾上了几滴露珠,再往上看,就连那双眉眼都看上去湿漉漉的。 “我在等你。”如玉垂下眼睛,不自在地绞着手中的锦帕。 心里一阵狂喜,耿醉君忍不住弯着嘴角,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的笑容越扩越大,收不住地绽放在嘴角,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似是要张开胳膊拥住她。 如玉仿佛骤然震了震,就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明明站在那里并没有动弹,耿醉君却好像看见了秀丽的脸孔下晃动着一丝惊惧。 如同寒冬里最冰冷的冰柱一般,直愣愣地□□了他的心里。 耿醉君知道,自己是让她害怕了。 两人初次相见之时,自己便已经在她面前处置了那个刺客,在她眼里自己全然只不过是残忍暴虐了罢。之后使劲将她强迫性地待在身边,好不容易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似之前那般遥远,可惜此番的笞杖之刑只怕是叫她更加疏离了。 她怨我。 这三个字如惊蛰一般刺入耿醉君的脑子里,他有些心惊胆战地想从如玉的脸上看出什么,只是她低垂着头,乌黑的刘海盖住了睫毛,叫人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如玉强迫着自己转过身子面对他,眼睛半阖着,心头砰砰作响。 眼看着时候剩得越来越少,一转眼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到现在也只是得到了对方口头上的约定,又因着耿府现下来了位看似了不得的客人,一切的一切都透露着些许古怪。 而最要紧的,却是自己,竟越来越习惯了耿醉君的接触,那种从未有过的心悸,原来感觉是这样奇妙。 不行! 不能这样! 不远处的烛光剧烈颤动了一下,噼啪作响。 如玉深深皱起了眉头,不是已经打算好了吗?今晚向他谈谈口风,尽快拿到‘绝情诀’,回到无山,就可以继续自己的剑客生活。 耿醉君看不清她的面容,并不知道她此时的想法。只看着那略显单薄的身子,恨不得立刻上前拥住她,用自己的肩膀,为她撑起整片天空。 “时候不早了。”他轻轻开口说道:“该休息了。” 经过这段时候的同床共枕,两人的距离也好似缩短了许多,如玉微微点头不语,抬手便要帮他褪下外袍。 耿醉君有些意外,这样的主动,完全不似平日里的她。但软香在旁,并不想拂了意,便配合地张开双手,由得她去了。 如玉将他好容易服侍好,便自己上床躺到了内侧。 这样可爱乖巧的她,也别有一番风情。 真想看见每一个不同的她。 止不住嘴角的笑意,耿醉君轻笑道:“猴精儿!动作倒快!” 如玉将被褥盖住脸庞,闷闷地说道:“不早了,也该累了。” 耿醉君轻轻颤动着肩膀,如果是自己一个人,自己大概会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罢! 心情大好,耿醉君掀开被褥躺了进去,从后面将如玉抱了一个满怀。 如玉怀着心思,也不敢挣脱,背后传来越来越熟悉的体温,两人离得这样近,似乎连心跳声都是那么清晰。 耿醉君汲着笑,脸颊轻轻贴着如玉的脖子,慢慢闭上了双眼。 几日的周旋,饶是他也有些无法应对,耿醉君感觉身子越来越沉,渐渐失去了知觉。 “时候不多了,‘绝情诀’……” 这句话如同一颗小石子,咚地一声便沉入了湖底,惊起一片涟漪。 正如毫无预警般地掉入了冬日里最冰冷的池水,冻得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耿醉君却并没有这样,即使疼痛到如芒在背,即使难受到无法呼吸,他也只是皱起了眉头不予言语。 可是,恰好就是这样的沉默,却给了对方最有理由的不安。 话才冒出了个头,如玉便感到一阵巨大的压迫感自背后袭来,她有些心惊胆战,但却又不知道如何去打破这一室的沉重。 “别急……”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迟迟没有回应。如玉猜他许是睡着了,便也渐渐阖上双眼,她憋着呼吸慢慢自鼻腔里吐出一口,感受着身后轻微的气息温柔地拂过她的后颈。 耿醉君沙哑着声音,双手慢慢收拢,将她狠狠地困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你要的东西,很快就能得到了。” 如玉心里一动,正要继续追问,却被他紧紧环住。饶是她平日里在感情上再如何迟钝,这时也闻到了些许不寻常的味道。 这个时候的耿醉君,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就算是背对着他,她也可以感觉得到,他散发出来浓烈的悲哀和深深的不安。 微微动了动脑袋,如玉侧过身子望向左方。映入眼帘的是耿醉君光滑的下颚,再往上,便是淡色的唇。 那不薄不厚的嘴唇渐渐倾上自己的额头,落下浮尘般的亲吻,随后又微微蠕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续而便遏止了。 是啊,平静的生活很快会远离这里,很快。 而到那个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 虽说自己已经做好了打算,耿醉君还是没有料到那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再平静的湖面有时也叫人瞧不出来其中暗藏的汹涌,这样的情形,形容现在的耿府,怕是再合适不过了。 从后院不知名的小厮到总管卢栩,每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耿府里似乎有什么变了。平日里就算是站在‘绝酒堂’前偌大的正院中,头顶着最明亮的百日日光,却还是会觉得身子正在被那丝丝凉意逐渐渗入侵蚀。 若是仔细回想起来,这似乎都是在那名贵客来到耿府之后出现的。 如玉取下屏风罗漠床头的‘清水白石’,独自站在‘舍南舍北’的院中比划着,长时间没有持剑,总还是有些生疏。 几个侍女前几日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那日如玉在‘绝酒堂’的骇人行径后都不由得大为震惊。 “你不知道?”玲珑有些诧异地问道:“这位安夫人可真了不得!据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就那么将那人的胳膊砍了下来!腿脚也够灵光,真真的好功夫!” 云罗面上讪讪的,只得强笑着说:“这我倒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平日里夫人也只是待在院子里,哪儿会这些拳脚功夫,莫不是你听错了吧?” “那怎么可能!铭归那日正好当值,看得可是真真切切的!” 云罗听了,心下也有了一番计较,咧着嘴角转而回道:“若真是这样,那真叫我们小看了夫人呢!看来安大人教女确实令有奇招。” 玲珑知道这便是在为安红缨解围了,也不拆穿,只顿了顿便换了话题。 云罗回了‘舍南舍北’,在几人聚在一块儿的时候将此话说了出来,梦倚听了,急急忙忙地上前两步说道: “胡说八道!这样跌份的话都说得出来!这不是纯粹给夫人找晦气吗?咱们府上碎嘴的人越来越多,要我说,应该将这些人都好好收拾收拾,赶出去除籍最好!” 月认插着双手立在一旁,面上的表情晦涩难辨。 含祯半晌不说话,只皱着眉头静静在一旁听着,待梦倚一番发泄之后,她突然启口说道:“好了!这样的话再不能说!咱们只消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够了,夫人平日里待我们不薄,该怎们做你们也应该知道!” 这番话说得很是认真,瑶矜一愣,随即便笑着答道:“姐姐大可放心,我相信在这儿的都是为着夫人的。” 含祯瞥了她一眼,缓缓点点头说道:”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 夜里,圆月当空,月夜宁静。圆月的清辉泻满院子,夜风轻吹,慢慢拂过‘舍南舍北’。 白日里练剑,如玉并不是没有顾忌的。那些闲言碎语她也多少听到了些许,她这么做只是想以此来给耿醉君施压,这样不合身份的事情,若是再发生几次,只怕是全城都要对耿府抱有疑问了吧? 这样的话,他是不是便会依了她,将诀书给她放她离去呢? 坐上床沿,手轻轻抚过被褥。自那夜开始,她便再也没见过耿醉君了,虽说强着自己不去想这些浮杂之事,只是旁人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在她耳旁提起。 听说耿爷这几夜都唤了黎夫人去‘绝酒堂’。 听说黎夫人从耿爷那儿又得了白玉华胜。 听说耿爷去公堂都会叫黎夫人作陪。 听说…… 这样的耿醉君,仿佛便是之前进府前她所听闻的。 风流多情,放荡不羁。 轻轻蹙了眉角,站起来抬起了头,举步走出了房门。 她当真不愿再这样等下去,输棋先者,还不如先行一步,占了先机。 月亮和星星,都被乌云和密雨遮得一点儿也不透,好像它们都完全消失了一般。 ‘绝酒堂’外空无一人,只有隐约的烛光自里屋散发出来。 如玉正了表情咬咬嘴唇,横下心踏了进去。 正堂和书房一相寂静昏暗,空洞的月光也撒不进来,整个屋子一室混沌。 好容易踱到了内室前的青瓷花瓶旁,缓缓抬手打开了帘子。 如玉屏住了呼吸,骤然瞪大了双眼,感觉自己的身子完全僵住了。 寒冰彻骨。 第三十章 始觉春空 那是一个异常诡异的画面。 耿醉君立在床边,墨色的衣袖遮住了他垂下的右手,长长的剑柄拖在地上,拉出一丝曲折的弧线。 他的长发随意披洒在肩头,在沉闷月色的映照下泛出一圈柔光。 但这些都不重要,如玉的目光已经全被他隐约遮挡住的身后所吸引。 那是一摊鲜血。 刺眼的红色有逐渐扩大的趋势,染上被褥,滴下床沿。 如玉愕住,眼神被死死钉住,无法移动。 感受到身后的鼻息,耿醉君微微偏了头,随即定住。 时间仿佛凝结在了这一刻,两人都停住了动作,安静地探究。 良久,耿醉君缓缓转过身子,对上如玉的双眼。 那是一双毫无感情的眸子。 如玉见过发怒的他,戏谑的他,严肃的他,就是没有见到过他如现下这般的死寂,深邃的重瞳在此时如同一团死灰,就连微风都没办法将它吹动分毫。 “谁准你进来的?”没有起伏的声调,冰冷之极。 如玉僵硬地蠕动嘴唇,慌忙移开眼光,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恍若无声。 耿醉君的重眸已被黑暗晕染,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似是毫不在意般走到榉木方桌前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而原本在他身后被遮掩住的,此刻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如玉的眼里。 大量的鲜血已经染遍了整张木架床,还有些许被溅洒到了青灰的墙壁上。而躺在床正中的,看身形似是一名女子,只简单的着了中衣。 如玉强忍住恶心,往前挪了两步,走到床沿边。那人的面容已经完全被散乱的长发所掩盖住,并不能叫人辨认出来。 如玉大着胆子伸出手,轻轻拨开了那人脸颊旁的长发。 怎么会是她? 极尽宠爱,让多少女子都妒忌艳羡的她。 黎湘。 呼吸乱了频率,如玉死死地盯着那张脸庞,美丽而死寂的脸庞。 “她……”饶是心中有万千疑惑,飘散在嘴角,却也只化为了不成形的零碎话语。 耿醉君手中持杯,举在胸前停住,眼角却偷偷看向她。 不安而期待。 床上的女尸、手中的长剑,无一都不在宣告着这场血案的始作俑者。 他心中却就是抑制不住地对她有所期待,期待她的信任,质疑眼下的一切。 而期待最终也只是存在于假想之中。 他的耳中只听见了五个字:“她是你杀的。” 没有丝毫疑问,这五个字已然分分明明地道出了她的想法,好似在诉说着再真实不过的事实。 耿醉君转过身子,失望积满了他的胸膛,充斥着他的肺腑。他的下牙死死抵住下牙,握着剑柄的手因过分用力而泛出了一层淡淡的青灰。 然而他的面容,却是极度平静的。 如玉有些不安地看向他,眼里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了警戒与顾忌。 耿醉君突然笑了。 如果那也能称之为笑。 带着些许扭曲的,无奈与痛苦。他的嘴角咧出了一个奇怪的弧度,而深邃的重瞳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她,该死。” 如玉僵了似的站着,温熙的夜风在此时也森冷般地刮在脸颊上,令她清醒了许多,她又低下眼睑看了一眼,突然就感到周身都环绕着荆棘,怕是稍不留神就会被刺个遍体鳞伤。 “该死……这就是你的理由?”如玉低沉地缓缓开口,却藏着往日那般如流水般的沉静气度,只是话语间有些难过罢了。 “我以为,你只是性子有些难以捉摸,可没想到你对一个女子都可以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屏住了呼吸,随即又极艰难地吐出来。 “何况是她……” 没错,何况黎湘。 倘若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地杀死自己最宠爱的人,他是不是就可以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冷血无心? “闭嘴。”耿醉君冷冷地截住了,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他当然可以读出来她在想什么。在旁人眼中,黎湘是伴随在他身边时日最长的女人,其间亲密程度自不必说。这样的误解他向来不在意,可当他看到她眼里的指责和失望,他心里居然有些退缩。 “你不明白,黎湘并不是我所在意的。” “不是你所在意的?”如玉不禁微微摇了摇头,蹙着眉头续而说道:“一个女人长年相伴与你左右,现在竟换来你这么一句话?” 黎湘,你当真不值。 耿醉君眯起眼睛,有些恼怒地说道:“什么时候你竟有这份儿善心了,嗯?你们竹古正宗的人,个个儿手下亡魂怕是数也数不清了罢!” 只是开口说了这一句,他的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懊恼得恨不得给自己一鞭子才好。 如玉直直地站在那儿,青色的月光扫过她的面容,显得格外苍白。 凝结似的沉默中,如玉忽然难以察觉地动了动唇。 “原来你都知道了。” 再如何心头发闷,此时只得苦涩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耿醉君暗暗叹气,压低了声音说道:“既便已经知道了,问这些又有何用呢?” 他轻轻紧了紧牙关,慢陵地闭上眼睛,只便一刻便又睁开。 “颜如玉。” 听到这里,如玉终于忍耐不住地颤抖起来,狼狈地逃开他的视线。 耿醉君深深看了她一眼,悠悠地喃喃自语。 那声音太轻,轻得让他自己都以为是幻觉。 如玉正在惶恐之时,哪里能听到。只将指甲一点一点地捏着手心的肉,后又恶狠狠地拧着,又疼又惧,一股危险的感觉萦绕在肺腑之间,似毒一般沁入的寒冷袭满了全身。 耿醉君看在眼里,良久,静静地转过了身子背对她。 “区区一江湖剑客,竟也敢来耿府撒野,谷下寒可真当是有本事!” 如玉窒了窒,心里重重一沉。 不等她有反应,耿醉君继续说道:“再如何说,这里也不是你们江湖之人随意放肆的地方!我已忍耐多时,今天话既已说开,便再也容不得你们在此胡闹了!” 这态度完全不似以往那般柔情似蜜,反而是极度的冷淡疏离。 如玉始料未及,正要辩驳,却只听他淡漠地说完最后一句。 “从此往后,你便待在‘舍南舍北’里,不准踏出一步!”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 可这句话若放在耿醉君身上好像并不适用。 在任何人面前都是那般居高临下的姿态,就连面对着上位者也丝毫掩饰不了那股子雍容自在。 卢栩取了温水回来,抬眼看了眼雕花空心纹漏刻,正好卯时,一刻不差。 小心地看了看主子,仍是那样的高深莫测。他扭了扭净巾,小心地走上前帮耿醉君擦拭伤口旁的肌肤。那伤口划得并不太深,只是位于颈动脉旁,刀剑当时又是斜着刺进去的,于是便也厉害得紧。 一不小心净巾尾边扫到了伤口,卢栩倒吸一口气,之前他特意吩咐在巾尾蘸了些许汤药,这药是用花椒和盐煎汤合用的,除湿解毒最是有效,只是会使人感到疼痛异常,难以忍受。他许久才敢抬起头去看,却见耿醉君面无神情地坐在那儿,仿佛方才的痛楚并不是他所经受的。 暗自在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手下的动作更是小心了许多。 好容易弄干净了,又打开药盒,沾了一点在指尖,轻轻帮耿醉君一点一点地涂着。 卢栩抬起眼帘瞅他,瞅了许久,才低声试探着唤了一声:“主子?” “嗯?” 耿醉君心不在焉地应了。 “那个女剑客,主子可留不得。” 耿醉君愣了半晌,才低声斥道:“你现在胆儿肥,也学会胡说八道了……” 卢栩放下手,也不顾手掌上都沾满了粘稠的汤药,慌不迭地说:“自她来了府上,主子您就不对劲,现下十一爷又来了,府上可经不起这样折腾了!” 耿醉君听了瞥了他一眼,勾了勾嘴角笑道:“折腾?我倒是竟不知道!不如你来告诉我,府上究竟是如何折腾了?” 卢栩默然,续而便清楚而又缓慢的开口说道:“主子您脖子上的这伤,倘若不是您有所戒备,怕是情况会更糟。” 耿醉君收起笑,盯着他磨牙道:“你说的糟糕的事情,怕是暗示黎湘要我的性命吧?” 不善的目光瞬时让卢栩冷出一脊梁的汗来,他低声道:“奴才也是为主子您着想,这黎夫人这次出其不意竟下此狠手,想必是有幕后指使,如此一来,主子您可得万般当心哪!” 这番话语说得动情动理,让耿醉君也不禁柔了表情,看了他半晌,长叹一声道:“难得你能有这般心思。” 卢栩愣了片刻,斩钉截铁地说道:“奴才跟随主子已近十年载,主子待奴才不薄,奴才愿以死追随。” 耿醉君一阵恍惚,轻声说道:“这话你在十年前也说过,记得当时正是你待在我身边的第二天。” “十年前说出此话,十年后便已知分晓。”卢栩微微笑道:“奴才愿用余下每个十年以表忠心。” 耿醉君一阵轻笑,斜睨了他一眼,抿嘴不言。 卢栩见他笑颜相待,便又提起胆子说道:“黎夫人此番作为,主子可得小心着十一爷。” 耿醉君身子一顿,半晌才回道:“你道我没有想到吗?黎湘是我当年带进府上的,我自是留意的,只是没有想到他动作竟会这么快,都待不了压住边境之乱以后,看来老七把他逼得很是紧哪!” 卢栩一惊:“原来主子心中早有怀疑,这般奴才便放心了,只是奴才愿冒死再进一谏。” 耿醉君却不看他,只收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以这些时日的相处,依奴才看,那名女剑客性子淡漠,倘若主子仍继续倾心相待,怕是会吃不少苦头。” 耿醉君不答,沉默地看向屋角处新添的玉钩云纹灯,那是景谈佑不日前赐予的。 良久,耿醉君静静地站了起来。 “放心吧,这把剑虽是锋利,但对于习武之人,现在再是割手难受,只要想想日后的无极功夫,再苦也是值得的。” 第三十一章 点绛传杯 接下来的日子,耿府内外一如往日般的风云变幻。 南蛮克烈之间的争战并没有随着大昭国十一皇子的到来而有丝毫变化,依旧那样不紧不慢,你今日夜袭,我明日便派人溜进你方粮营放火,两方都没有大动作。 这叫景谈佑极为恼火。 眼下最让他头疼的莫过于京城里的夺嫡之争,他本打算和七哥就这么分庭抗礼地对峙下去,只待时机一出现便出手。可太傅年景却一定要他毛遂自荐,接下压制争乱的苦差事,说在此关头正好可以崭露头角,在父皇面前博得欢心。可现在倒好!两方人马不约而同地打起了边鼓,这种模棱两可的作战形势只会让他感到自己的耐心慢慢地被消磨掉,最终一丝都不剩。 敌不动,我动。 既然两方都采取这种犹疑态度,那也休要怪他将一锅全推翻。 对这个阴鸷残暴的十一皇子,随行的众位大臣们一向都不敢随便发表意见。 谁都不会忘记,就在他弱冠之年,同样的暖春时节,四皇子景谈纾因耳聪目明,深受臣子们的追捧,同年盛夏,朝中重臣易临生上书告发四皇子结党*,由此引致圣上龙颜大怒,十一皇子景谈佑连连告饶,恳请将景谈纾发派边城,仅以一城都尉为职,被允。 可谁心里都有一本帐簿,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分明。 那易临生,本就是十一皇子旄下的。 四皇子现在隐姓埋名落在小小的边城,聊以度日。 不可说,不可说。 于是这十一皇子若想要开战,那是谁都拦不住的。 哎,那就战吧。 只是这群人中,有一个人却并没有这么想。 白朴已经多日没有去朝堂了,自打十一皇子来到淮康城中,他便愈发没有了处理公事的心思。 这位十一皇子,好像对他甚为不满。 自己虽说不是要紧的朝廷命官,但如何说都是淮康城的都尉,朝中若是来人,按照以往必定是要先来和自己会面的,可这都半个月过去了,他连这位皇子的脸都没见着。好容易逮着个随侍,一问才知道,原来十一皇子已经在耿府安置了。 好家伙!总算叫他见识到了耿醉君的心思了,难怪平日里对自己不理不睬,敢情原来是早已攀上了高枝! “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不吭不响的,原来是藏了这份儿心思!”白朴气急败坏地低吼。 “你小声些,这里毕竟还是朝堂。”孟之章轻睨他一眼,便闭口不再说。 “你叫我怎么小声?孟兄,咱们共事几年,这里面也算是有几分情谊在的,明人不说暗话,是,我平日里对他确实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可也从未给他使过什么暗绊子不是?他倒好……” “他怎么了?是暗中给你使了绊子?”孟之章正了正脸色,严肃地问道。 “这……那倒也不是。” “即是如此,你也没有必要这般恼怒。” 白朴沉着脸不悦地说道:“孟兄,我知道你为人耿直,但是他耿醉君暗中勾结皇子,你说这样的行径,难道也值得你为他辩护?” “我并没有为谁辩护。”孟之章直直地看向他,坚定的说道:“只是祸从口出,你还是言语谨慎些为好。” 白朴一听这话火气更盛,也不管自己的嗓门多高,尖着声音叫道:“他耿醉君行为不俭,里外勾结,我难道说都说不得吗?” “闭嘴!”孟之章骤然提高音量,重重地低吼道。 白朴被吼得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他涨红了脸正要反击,却听见孟之章深叹一声:“这事儿估计也再瞒不了多久了。” 他停了停,扭头又看了一眼白朴,缓缓闭上眼睛轻声说道:“耿醉君,就是派放边城的四皇子。” 说完,他重重喘了一口气,好似方才的那几个字已经要走了他全部的气力。 白朴愣住,暖暖的春风调皮地吹进堂中,却叫他感到心头一阵发闷。 “你说什么?” 孟之章蹙眉低声说道:“几年前十一皇子为了排除异党,暗中唆使大臣告发他结党*,皇上盛怒,十一皇子却苦苦哀求,他才会来到这淮康城。” 白朴听得心惊胆颤,一时间竟不能言语。 “四皇子的母妃去得早,没有自己的势力。你知道,在深宫中,谁不是拧着脖子巴巴地盼着别人跌跟头呢?愈是露出锋芒,愈是如履薄冰。” 孟之章握紧了手掌,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而我,就是在四爷被流放之前就安插在此地的暗线,四爷早就预料到会有此不测,委托我来此,就是与他能有所照应。” “他把你当作自己的爪牙,你还甘心这般为他?” 孟之章深深看了他一眼,无可无不可地说道:“其实仔细想想,这与我也是好事,我自小无父无母,由叔叔拉扯大,家里贫穷没法子,只得投靠朝廷充军,我也不会那些歌赋诗词,只有一身蛮力,四爷看上我,说我是个可造之才。” 白朴勉强裂开嘴笑笑:“看来他眼睛挺毒的。” “四爷一手提拔我,亲身亲厉教我行军作战。”孟之章自嘲地笑笑:“即使他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我也完全可以理解,相反,我一直都很感激他,毕竟物为己用这一点,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如今四爷遇到了麻烦,用我的时候也到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白朴没了声响,把这位战勋赫赫的将军的话放在心里慢慢咀嚼,口里像含了千斤重的芜菁似的,半晌才开口道:“即是如此,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 良久,孟之章才抬起眼眸从容自若地说:“我们需要你。” 窗子外头,一轮红日已稳稳自广漠的云洋雾海中托出,那红日好似从炉火纯青的大熔炉内喷出的一个巨大的火球,颤巍巍地蹈云穿雾,忽悠悠地向九天飞去,照亮了整座淮康城。 两人又密语了一会儿,嘱咐此事重要切记保密之事,这才散了。 孟之章出了朝堂,迎面扑来一阵凉风。他微微皱起眉头,抬头看了眼高挂的烈日,顿了顿身子,转身便径直去了耿府。 骑着马到了耿府,停着还没下马便被拦住了。 “孟将军,耿爷近日不见客,还请回吧。”门口的侍卫一板一眼地上前说道。 孟之章冷着脸道:“为何?” 侍卫一愣,不明白这个为何指的前者还是后者。 正在他怔愣之际,正巧遇到卢栩打街头过来。 “孟将军。”卢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将军为何停在府前?” 孟之章还未答话,那侍卫却抢先一步说道:“卢管事您应该很清楚,十一爷已经禁止外人入府。” “没错,我很清楚。”卢栩笑了笑,不咸不淡地应道:“但我是耿爷的人,不是十一爷的。” 说罢,他侧过身子对孟之章说道:“孟将军,请随我来。” 孟之章颌首,微微提力下马,看也没看那侍卫,便随着卢栩入了府。 两人静静地绕开影壁,沿着青灰的石砖缓缓踱步,很有默契地相继沉默着。 良久,卢栩才压低着声音说道:“府中的形势您也瞧见了,十一爷这便是变相幽禁着耿爷。” 孟之章不答,只侧了脸表示他在听着。 “十一爷出城制敌,在耿府却留下了不少暗探,密切注视府上的一切动静,这耿府现在像牢笼一样,就连奴才我出府都要受一番盘问……” 说到这里,卢栩重重叹了口气,又道:“情势不容乐观,还请孟将军多多帮衬。” 孟之章听到这里,这才启口说道:“卢总管说笑了,咱们同在四爷手下办事,自然是要对主子尽忠尽力的。” 正好两人已到了‘绝酒堂’,卢栩强笑:“将军说的在理儿,奴才这就去寻耿爷,还请将军在侧室候一会儿。” 孟之章进房坐了,接过卢栩斟的热茶喝了两口,眼眸盯着房门,幽幽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瞅见屋外立了个侍卫,看样子面孔不熟,当下便明白了几分。 没等一会儿,耿醉君便笃悠悠地踏了进来。 孟之章见他一脸从容,完全不似正值困境之人,心中更是暗暗敬仰。 “四爷。”孟之章站起身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一大礼。 耿醉君点点头,微笑着问:“孟将军挑了这个时候来耿府,怕是有要紧事吧?” 孟之章眼神一黯,眉宇间细细的纹路线曲曲折折地勾勒出他的额头。 “四爷,奴才是个粗人,不会拐弯抹角地说那些空话大话。”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眼耿醉君,又慢慢开口,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但是,奴才只知道一点,先到为君,后到为臣,现下正值四爷您的大好时候!” 耿醉君默然,隔了半会儿却掀着嘴角,笑了一下:“先到为君,后到为臣?” 第三十二章 凭谁难驻 孟之章恭敬地答道:“十年前爷在朝中就颇受推崇,如今也该是重整旗鼓,班师回朝的时候了!” 耿醉君了然似的,轻轻哦了一声,又慢慢移动目光,看向白花花的窗棂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君临天下,那个位子刺太多,不是扎别人,就是被人扎,坐得那样难受,又能得到什么?有时我也会想,就这么留在这里过一辈子,一天天上下公堂,不紧不慢地这样……生活下去。” 半晌,他的目光,软绵绵的却如钉子般的回到了孟之章的脸上,对上他的双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 “我仍需忍。” 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孟之章深深地看入他的眼里,却深不见底。 毕竟也是征战杀场的猛将,孟之章心仍不死,锲而不舍地庄重地沉声说道:“成败之事,在此一举,我同韦大人已经商议好,白朴那儿我也通了气儿,只待爷的一声令下,愿四爷您能痛下决心,夺回嫡位。” 说罢,便行了一礼退下了。 耿醉君拧了眉,一脸高深莫测,非喜似喜,眼睛抓住景谈佑命人所摆放的雕螭龙绿石插屏,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半日才苦笑着细语道:“先到为君,后到为臣,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看似再平静的海面,其内也许也会藏有惊涛骇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十一弟,希望你不要走到最后一步,逼得咱们兄弟之间抵命相残。 微微活动了下脖颈处,觉得不再有疼痛与不适。这么算算,离那夜已有六七日,与她,也没有再见面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么想着,回过神来自己竟已经来到了‘舍南舍北’的门口。 耿醉君心头一沉,本想着等过几日待十一对自己有所松懈时再来看她,可没想到自己的自制力居然这么差,才没几日的功夫就已经日思夜想。 罢了,罢了,能留一天是一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是分离. 他弯起好看的嘴角扯出一抹浅笑,藏着满眼不舍,一步步地走向正室。 院外的侍卫见是他来了,有些不敢置信地对视一眼,然后半跪了膝盖。 “奴才给爷请安。” 耿醉君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个儿却丝毫没有减缓脚下的步子,一个劲儿地往里面走,只是还没走几步,便听到了一丝声音。 那是刀剑在空中挥舞的声音。 他又走了几步,目光越过挡在身前的矮木乔灌,落在那抹纤细的身影上。 手里握紧的仍然是那日在‘绝酒堂’前使过的‘清水白石’。耿醉君眯了眯眼,这柄长剑他曾在上个年末在谷下寒那里见到过,应是随身之物,现下也居然放在她的身边,这难道就是*裸的宣告着所有权? 他有些不悦地胡思乱想着,越想越觉得心头发闷,只得将那些恼人的想法试着抛掷脑后,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她的身上。 这么一试,果然有效。 耿醉君的视线随着她身子的动作而移动,把她的背影映在眼底,仔仔细细,没有一分遗漏。她那么放松,背脊上的线条柔软优美,不用瞧,他也知道她此刻脸上必然如同当初自己无数次注视时的那般淡然闲适。 如玉绕过身子扬起袖袍,调转剑势回身反刺。她运足内力,手中的‘清水白石’使得更加凌厉,剑气陡然大增,一时间,千变万化,似有几把刀剑同时向前刺去。 耿醉君看准时候,一个抬脚便来到了她的身前。 这动作太快,如玉只见一个身影来到了自己面前,心中不禁大惊,奈何剑势太强,已然无法收回,只得顺势侧了剑尖,这才好不容易调转了方向。 “你做什么?”如玉站稳脚跟,轻轻蹙了眉角抬眼问道。 耿醉君有些贪婪地看着她的神情,化在嘴角却轻笑道:“功底不错,但剑法太柔。” 如玉眼神一凛,提了剑便刺向他。 耿醉君不慌不忙,极尽潇洒地将衣袍一摆,右腿前伸,上身后仰,双袖翻飞,如同舞者一般美轮美奂。 长攻近打,如玉毫不留情地将手中长剑如雨点般以各个角度劈向他,耿醉君心里苦笑,看来方才那句话是真的惹恼她了。 微微提一口气,耿醉君快速移动步子抽身而出,可是如玉哪里会这么容易就善罢甘休,只举了剑再次攻了上来。耿醉君无奈,只得抽出腰间佩剑,迎向‘清水白石’。 重重剑影击退,只见耿醉君长剑出手,人随剑进,霎时间风舞梨花,剑气满天。 “看好了,这才是刚柔相济!” 说完这句,他将剑柄摩挲了一下,停下动作,用佩剑撑住地面,划出一道深刻的裂痕,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再抬眼挥动长剑,便是全然不同方才的剑势了。 若说之前的是凛冽而又带有傲睨群雄的气势,那么现下轻现在如玉眼前的是温润雅致的婉约。奇怪的是,如此灵活细腻的剑法,在耿醉君的剑下井散发出不可言喻的英气。 以柔制柔,向来都是行不通的,只两三招,如玉便已渐觉吃力。 耿醉君看在眼里,轻挪脚步,移至如玉的身后,如玉抬起手腕准备回头痛击,奈何耿醉君动作更快,收了剑身便拿手掌恰到好处地握住了她的手肘,使她完全无法动弹。 “经我方才一说,你的剑法变得犀利许多,你看我是不是很配合你,将这‘刚柔相济’演绎得完美无缺?” 如玉不答,恼红了脸,侧着脸颊去瞪他。 耿醉君越看越爱,微微收紧了手臂,将她完完全全地环在自己的怀中。 这个姿势似乎是他最喜爱的,好像只要这样抱着她,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没有‘竹谷正宗’,没有朝廷里的血雨腥风。只有他们两个人,共处在一起,心贴着心。 如玉被他喷在颈边的呼吸弄得有些瘙痒,她轻轻晃晃头,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握着剑柄的手却渐渐放在了身侧,泯灭了一身的杀气. 良久,还是没有任何回应,耿醉君也自觉没有意思,便收手退了两步仔细地看着她。 如玉转过身被看得不自在了,移开眼神说道:“我都被你幽禁了,你还来做什么?” 这话一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话语的口气怎么听都有些类似撒娇时的抱怨。 耿醉君却不管其他,这小女人的姿态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睛一亮,连着心里的那只百灵鸟都雀跃地欢叫起来。 他正要说话,打算好好地向她吐露衷肠,却被远处的两个黑影吸引住了。 他怎么会不认得,那是十一派在府里的暗卫。 半天,耿醉君微微倒吸一口气,勉强抚平了心态,别开了目光冷声道:“幽禁你,自然是为了不让你再做出出格之事。”他停了停,又道:“我这次来,就是看看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打一些不自量力的主意。” 干巴巴的两句话,里面像藏了沉甸甸的石头似的,耿醉君刻意低沉的语气,不知为何,竟能给她一种在心上压了一块重铁似的感觉。 “如您所见,我乖乖地呆在这里,哪也没有去,更没有打什么主意,我累了,您还是请回吧。” 说这话的时候,如玉只觉得自己的脸绷得紧紧的,又冷又紧,恐怕就像一块锈迹斑斑的铁。心里也又冷又硬,不知从哪里泛起的苦味让她无所适从,却又锲而不舍地弥漫在胸口。 她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了。 为何自己那日被侍卫押送回来的时候,心里会那样失望和烦闷?为何几日不见她居然会有些想念那个放荡不羁的声音?这一切都透露着蹊跷,让她彷徨而又迷茫。 抬了抬眼睑,偷偷看了他一眼,那张布满了坚毅线条的面容。耿醉君今日着的仍是玄墨的长袍,缎料的外衣被徐风吹得似动非动,衣摆处不知是在哪里被弄皱了,却显得别有风情。他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影印出一束束斑驳的黑影,洒下一地祥和。 两人都没有说话,偌大的庭院竟显得静悄悄的,如玉被搅扰了很久的脑子像被一把上等鹅毛的刷子轻轻扫过,忽然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眼前的这一个人。 只剩下耿醉君,和她。 这不对劲! 如玉心里的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怒吼般的叫嚣。她勉强抚平了心境,又飞快的出声问道:“在此之前,你是不是应该让我知道,你对我是怎么打算的?” 这个问题不偏不倚地正好撞上了耿醉君的胸口,这也是他这几日以来一直思考的问题。不放她,又担心她会搅入他与十一的争乱;而放她,却又怎么也舍不得。 他垂下眼,轻声而又坚定地说道:“竹古的不速之客大驾光临,我这个东家说什么也得好好招待,总不会轻易放你走就是了。” 第三十三章 浅卧藏龙 如玉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惊疑自己这般反常的心理,只是还没等她有所反应,便又听见耿醉君说道:“素闻‘竹谷正宗’的教主谷下寒不仅在武学上雄霸四方,在文学诗赋上也颇有造诣。” 如玉听觉奇怪,微微抬起头去看他。 而他犹似不觉,只自顾自地背手走至院中央的青石砖路上,扬起头看向‘舍南舍北’的牌匾。 “舍南舍北把酒扔,我欲与谁欠西风?” 吟完这两句,耿醉君这才回头看向她,冷着面问道:“你即是谷下寒为数不多的的徒弟之一,应对这样的句子,想必应该不难。” 因着逆光,如玉眯了眼睛才好容易看清楚他的脸,而最吸引她的,却仍然是那双深邃的眸子。 两人离得并不近,她看不清那双重瞳,但是却能很清晰地在脑子里勾画出来,这双瞳孔里所蕴藏的独特与魅惑。 还有野心。 面对白朴讥讽时所放射出来如同沙漠秃鹰般犀利的目光,面对府中新客时所被完美压制好似草原猎豹凛冽的眼神,都是她无法理解,但又毫不遗漏所能辨认出来的。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鲤鱼但恨深一尺,浅处不妨有卧龙。” 猛地僵住了身子,耿醉君直愣愣地,好似发呆一般望着前方。 如玉见他如此,心中有些不安地说道:“我乱说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话还没说完,却忽然噤了声。 耿醉君一向深邃的眼睛在此刻竟显呆滞,他缓缓转过身子,将目光对准了她。 她对上的这句话狠狠刺了他的心窝,他试着把眼别到远处,思绪愈发清醒起来,洋槐树像把天地间所有的绿色都摸到了自己的身上,脚下的杜鹃也毫不吝啬自己的美,虽然只是一朵朵小花苞,但也足以窥出日后的模样了。 然而这样富有色彩的景象,却全被他抛在了脑后,眼里只剩一个她。 终于,他腾出一只手,缓缓伸向她低声道:“来。” 如玉有些迷糊,不知自己是哪里让他不悦了,看向他的眸子一跳,不安地瞪着他。 耿醉君见她没有动作,也不催促,只是好脾气地站在那里伸着手,只是那双已不陌生的深不见底的森冷黑眸里,投射出来的惊涛骇浪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见他如此,如玉没法,只得小心地挪动脚步,连呼吸都压抑住地,极慢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中。 或者说是悬放在了耿醉君的手的上方。 耿醉君却不再等,将手往上托了托,将如玉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掌心里。 不够,这远远不够! 他用双臂将如玉禁锢在怀里,又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了她的脖颈处。 如玉在耿醉君的双臂间挣扎,却听见近在咫尺的声音呢飘入自己的耳里:“别动,想想‘竹谷正宗’。” 这已经是明着的警告与威胁了。 如玉的身子顿了顿,任命似的闭上了眼睛。耿醉君见此,不禁终于轻笑出声。 他微微松开了她,低下头将自己的鼻尖与她的轻轻相触,他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如玉抑制不住的颤抖。 而这一次,他没有再忍耐。 耿醉君伸出舌头,从鼻尖轻轻点了点,又移到脸颊,一直到唇角,几乎是极尽温柔地舔着她充满弹性的肌肤。 如玉威震了一下,两人之间的交往一向都是浅尝辄止的,不过只是被他环在怀里,再甚者也只是被亲吻面颊,而像现在这样的绯恻缠绵,却从来都没有过。 她只能试着放松一点,垂下漂亮纤长的睫毛,躲开这样的追逐。 而耿醉君却没有打算放过她。 耿醉君忍不住倾身吻她,只打算蹭蹭蔷薇色花瓣一般的唇,但略略一碰,就身不由己了,舌头想自己有意识似的直往里面探。 如玉还沉浸在方才的紧张气氛里,浑无警觉心,微微颌着嘴唇,被耿醉君轻易地就攻了进去。 耿醉君用舌头轻舔着她的牙床,浅尝滋味。 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用舌头探寻她的意思,从贝齿一直到舌根,软绵绵地爱抚着,诱惑如玉和自己舌吻。 如玉被吻得有些晕眩,隔了一会儿好容易找回了理智,狠狠地推开了他。 耿醉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微微眯了眼,居高临下地看向如玉。 白皙的肌肤莹莹如玉,□□在空气中的脖子下方很好地被广陵面料所遮掩住。 而那柔软的脖颈,若是自己稍微用力,或许都能感受得到薄薄肌肤下血管的剧烈跳动。一股难以解释的冲动充盈着耿醉君的内心,那股快感和此刻无法全部拥有的沮丧,同时涌进血液里,充斥着不满的叫嚣,几乎让他无法保持一向隐藏得很好的情绪。 “你说的很对。”只是一瞬,耿醉君又回复到了之前的冷漠,凌冽的声音令人觉得更加心悸。 “看来谷下寒并没有我想象中的一无是处,起码经由他,你能对得上这前半阙。” 如玉不喜欢他的腹诽,只是方才那一吻使她着实失神了片刻,好容易才皱起眉头抗议道:“你把师傅看成一无是处,只能表示你不如他!师傅向来能文善武,这可不只是嘴上说说!” “他吻过你吗?”耿醉君不看她,过了半晌才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淡着声音问道。 “什么?”如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耿醉君正过脸,用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你听到了。” 如玉被激得涨红了脸,半晌,她正欲好好声讨一番,冷不丁地却撞见了耿醉君如匕首一般的目光。 身体僵硬了片刻,如玉提着气,好似从齿间挤出来地说道:“没有。” 耿醉君冰冷的眼神,如同冰针一样扎在她的身上。 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认命的觉悟,深深地看了如玉一眼,幽暗的光芒从重瞳里射出来,几乎洞穿了她。 最终,他只从喉间浸出般地低声叹息着说道:“别怨我。” 耿醉君丢下这句话,便径直转过身子离开了‘舍南舍北’。这是头一次,他是这样迫不及待地离开她的身边,几乎是狼狈的,他扭过头匆匆而去。 如玉站在‘舍南舍北’的牌匾下,有些茫然地看着耿醉君离去的方向。 春风的动静愈来愈大,将飘落在地上的绿叶吹得翻飞不止,如玉像被惊醒了一样,眼睛猛地抽搐了一下。 脾性古怪,每当他靠近,自己浑身的寒毛都会竖立起来,如同面对着最恐怖的魔鬼,无助而彷徨。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己为什么会在意呢? 这么一想,便到了亥时。 如老僧入定般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个问题好像一把找不着门锁的钥匙,胡乱碰撞,却丝毫没有目标。 如玉叹出一口气,静静地听着外头响起的梆子声。 含祯将正室的烛火差不多都灭了,只剩下一根放在角落里,从内室看去,只见着极度微弱的火花照得若干家具等影影绰绰。 “还没睡着?” 一厢寂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句男声,突兀地在潮湿的空气中侵袭开来。 如玉惊得身子一僵,条件反射地以最快的速度执起了枕边的‘清水白石’,迅捷地将剑身拔离剑鞘刺向那人。 “如玉,别动手,是我!”那人见此,慌忙压低着声音说道。 如玉一愣,试探着轻声问:“二师兄?” 那人松了一口气,脚步无声地走近了两步,月光这时正好挥洒到了他的脸上,黑夜中赫然走出了一位俊秀少年。 月白色长衫,颀长的身形刚刚正好,脑后的发丝简单地用黑绳绑了起来。他有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不甚浓密却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地格外惹人注意,嘴边挂着的笑意奇异地糅合了他身上带有的冷冽杀气。 “二师兄!真的是二师兄!”如玉猛地站起来,赤着脚朝着颜如何走去,满脸惊喜。 还没走两步,那道身影已经抢先一步扑了过来,执起如玉的手哈哈笑道:“真不容易,总算让我见着你了!” “二师兄不是在出任务吗?”如玉笑着任由他拉着手,无奈地摇头:“莫不是又是在任务中偷溜出来了?” 颜如何兴奋地笑骂道:“胡说八道!我的玩性难道那么大,大得让你这样看?”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教里哪个兄弟姐妹不知道二弟子颜如何是怎样的人?还用得着我睁眼去看?对了,你这样突然来找我,可是哪里出了问题?你的任务完成得如何了?” “嗨!那任务算得了什么,左右只不过是多花了时间结交一些人脉,打听出来一些线索也就能交差了,我前几日刚回教,就听说你接了任务到这儿来了,教主命我来看看情况。一切可都还顺利?” 第三十四章 任披青蓑 如玉一愣,心中更觉羞愧:“我在尽力。” 颜如何瞧她一脸愁容,心下便明白了几分,狐疑地问道:“这任务竟这般困难?我虽听说耿府主人难得应付,但是都快两个月了,你竟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法子?自然是有的,只是用在他身上,都不管用。明里暗里我都试过,可还是斗不过他。他已经知晓我的名字,来自何处,手中还捏着把柄,现严令将我幽禁在这里。”如玉垂下眼睑,愈说愈泄气。 颜如何见她这样抑郁,心里也不禁跟着担心起来。约定的两个月时间就要到了,若没有拿到夏口正宗的教主所想要的,那么两派之争将是不可避免的了。 “别担心。”颜如何露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轻轻拍了拍如玉的脑袋,笑着说道:“天塌下来有师兄给你撑着,多大点事儿,成不了难道就活不成了?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总不会走上绝路的。” 如玉知道这是在安慰她,强挤了笑回道:“师兄说得是。” “傻丫头。”颜如何爱怜地抚摸着如玉的黑发,轻声道:“师傅叫我给你带了话。” 如玉听了一惊,忙抬脸去看他。 颜如何瞧她这样心急,也不忍心再逗弄,便老老实实地继续说道:“心静而身凝,心不静则思动,思动则意不坚,意不坚则行不达,行不达……” 说到这里,颜如何皱紧了眉头,停了停,但半刻过后仍将最后三个字吐露了出来。 “则尽败。” 如玉只感到心一动,就如同心脏兀地被扎了一下。 “师傅说了,你听了便会明白。” 如玉垂下眼,好容易才失魂落魄地说道:“谨遵师傅教诲。” 颜如何觉得古怪,看如玉的神情颇有不妥,但只怕开口追问更会令她心烦意乱,只得将一干疑问全部吞进肚子里,佯装不知。 “如玉,你要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师傅与我,总不会害着你就是了。”颜如何轻轻拍了拍如玉的肩头,安抚地劝道。 如玉回过神来,面上作出淡然之色,笑着点了点头。 颜如何暗暗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神情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耿府侍卫众多,戒备森严。我不便在此待留过久,这就回去了。” “师兄保重,替我向师傅问好。” “这个自然要的,我在教里等你回来。”颜如何说完这句,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师傅最近在教大师兄‘上清剑法’,为以防万一,你可得好好想想应对之策。” 说完,颜如何便脚步无声地从窗子翻身而去。 ‘上清剑法’,本是师傅谷下寒交予她的第一套剑法,据说此剑法在江湖中早已失传,那剑谱却不知怎地,被谷下寒背诵了下来。整个‘竹谷正宗’,乃至整个武林江湖,也只有他一人独会,再加上如玉,不可不谓是真正的独门剑法。 只是,现下教给了颜几重,她便有了逃脱不了的麻烦了。 都道颜几重性子清冷,素不爱与人交往,但对于颜如玉,他却有着数不完的狠劲。以往但凡有个什么新招式,只要是他能掌握于心的,他必会找过几招,直到把对方攻个片甲不留才善罢甘休。 这次,他学到了她早已熟识的‘上清剑法’,想必倘若不将她弄得狼狈至极,他怕是断断不肯轻易放了她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如玉拿起红木方角镜台上的银簪,走到外室墙角处的长杆珐琅落地架前,轻轻挑动其中那弯曲垂下的蜡烛芯。 火花“噗”地爆跳起来,斑影重重。 当日夜里,耿府中再起波澜。 一大早,如玉便被‘舍南舍北’外的动静给惊动了。一波一波的侍卫在院前来来往往,似是有了不得的事情,每个人的脸上都透露肃穆与紧张。 如玉也觉得此事不寻常,便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侧廊的尽头站定,凝神看着院外的人来人往。 “真是奇了,我还从没见过府里出现这样的情况呢!”云罗一脸担忧地说道。 含祯看了云罗一眼,自如玉被耿醉君幽禁之后,梦倚和瑶矜被调离了‘舍南舍北’,如玉虽然心里不知,但她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再清楚不过了。 云罗心中不安,几步便走至院门,脸上带着小心讨好的笑朝守卫笑道:“嗳!守卫大哥,今儿怎地这么多人!府里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喜事?”守卫冷哼一声,沉声道:“一夜之间,府上三位夫人被害,这也算是喜事?” “什么!”云罗一听,惊得说不出话来。 含祯怔神,半晌才开口道:“不知是哪三位夫人。” “说来可惜。”侍卫一脸惋惜地说:“是沈、柳、唐三位夫人,都是今早被发现用剑刺杀致死的。” “这样……”含祯思索片刻,却瞥见如玉站在不远处,脚上如钉了钉子一般,再不能挪动半步。 “夫人。”含祯快步走至如玉身侧,搀了她的手臂说道:“夫人怎地这样就出来了?春晨寒露重,怎么也不披件斗篷呢?” 如玉玉似的脸还是白得似纸,紧蹙着眉角恍惚道 :“三位?其中还有沈婉?” 含祯一愣,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是他,我知道是他。”如玉喃喃自语,张着苍白的唇嗫嚅道。 含祯听了心下大叫不好,几日前黎湘在耿醉君床上被害,耿爷对此不置可否,也怪不得如玉,府里府外无一不认为是耿爷下的手。之前相传的‘煞面阎王’,看此情形姑且又得风行一阵了。 “夫人的心思,奴婢本是不应该随意言论的,只是在这儿仍有一句,奴婢不得不说,还请夫人成全。” 如玉奇怪地抬起眼,轻轻点了点头。 含祯正色,声音不大,但却异常清晰:“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夫人切勿轻信他人,要相信眼前,和自己的内心。” 如玉无奈地强笑道:“我自然是相信眼前,亲眼所见他握剑立于黎湘身边,那剑身上的血腥味儿还都是那样的浓烈,你倒是说说,‘眼见为实’,这句话难道是诓我们后人的吗?” 含祯没料到当夜如玉竟会在‘绝酒堂’,更没料到她竟亲眼目睹了那个场面,当下便瞠目结舌地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罢了。”如玉闭了闭眼,恍若无声地说道:“这风吹得我昏了头,咱们还是回房吧。” 当天夜里,如玉便梦见了耿醉君。 在烛光绰绰中的他的脸色十分奇异,半边阴影,半边雪白,似笑非笑,若即若离。如此简单,却叫如玉看得眼花缭乱。 早晨醒来,阳光洒了一地的金光。 外室正中的影木雕篱香炉,散着袅袅幽香,漂浮在阳光之中,给人了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觉。 如玉枕着手,怔怔地盯着那香烟雾绕,一时竟出了神。 简直不知今在何处,何处明朝。 直到一声尖叫响彻了‘舍南舍北’。 如玉下床披了外衫便推了门,朝着那声音寻去。 卢栩领着两位面无表情的护卫站在偏房门口,见如玉来了,便弯了弯腰行了一礼,照着招呼道:“问安夫人早。” “我刚听着了什么动静,发生什么事了?”如玉也不请起,便着急地直截了当问道。 “惊扰了夫人,奴才该死。”卢栩面上不动声色地回道:“奴才只是来给云罗姑娘带一个信儿,恐怕她日后不再会有伺候夫人的福气了。” 这话说得奇怪,如玉又见他不愿多说,便自个儿推了房门进屋。 见到的第一眼便是云罗。 她跌坐在床脚,只赤着脚着了一件中衣,泪流满面地瞪着一双眼睛,无神而又绝望。 如玉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忙走上前弯下身子问道:“这是怎么了?姑娘可别吓我!” 云罗眼里汲泪,空洞地看向她。 良久,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含祯没法,只得开口不温不火地对如玉道:“瑶矜犯了过错受罚,云罗是她的家姐,自然是难过的。” “你胡说!” 如玉一口气还没放下,却见云罗一脸震怒地瞪着含祯嘶吼。 “爷太狠心!连一个丫头都不放过!可怜瑶矜才十三,竟就这样被要了性命!” 如玉越听越不对劲,后又听瑶矜被要了性命,心中越受震动,转过身子朝含祯沉声问道:“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还是让奴才来告诉夫人吧。”不知何时,卢栩进了屋,站在离三人不远的地方,凉凉地说道。 “瑶矜犯了大错,触到了耿爷的底线,不得不赐她一死。”说完,他又转过脸对云罗道:“云罗姑娘,耿爷既吩咐了下来,你也尽快拾捣拾捣,大家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云罗似有不明白,恍恍地问。 “耿爷说了,姑娘既是瑶矜的家姐,出了这样的事儿,便是断断不能再留在府上了,这里是姑娘的卖身契,还有些许银两,姑娘拿了便可以离开了。” “你要赶我走?”云罗不可置信地问。 “错了。”卢栩极有耐心地解释道:“不是我,是耿爷。” 云罗的身子动了动,神色极痛地将脸埋在了膝盖里。 一室无声。 “瑶矜犯了什么样的大错?” 卢栩有些意外地看向如玉,却被她脸上的肃杀之气惊得怔了怔。 他稳了稳脉息,低声然而又能屋子里每个人都能听清的声音说道:“自然是不可挽回的大错。”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正了脸色继而道:“爷特意吩咐过,夫人您还是担心些自个儿吧。” 第三十五章 庭前夜懒 暖春时节,天渐渐亮得早,太阳一升上去许久都不转中,只感觉磨磨蹭蹭地都好似多了好几个时辰才到晌午。 耿醉君拿了城外刚刚送来的加急密报,暗暗叹气。 南蛮克烈今日虽无动静,但据密报所探,两方都在暗地里筹集人马,短短几日的功夫,大略地数着人头竟似乎多出了一倍。 看着主子脸色不好,卢栩玲珑心思,立在一旁轻轻地说道:“爷且宽心,两方部落只不过是乌合之众,何况十一爷已经帅兵亲临城下,想必他们是断断不敢轻举妄动的。” “轻举妄动?”耿醉君冷笑一声,寒着面容说道:“他们要的就是按兵不动,越平静,越表示情况不对劲。” 卢栩一愣,垂着手问道:“爷的意思是?” “两方对峙,必得有足够的粮草予以供应,而如今,他们悄无声息地在短时间内从自个儿国家召来了大量兵力,你以为如何?” 耿醉君停了停,也不等卢栩回答,便自顾自地说道:“他们准备一鼓作气,攻下淮康。” 卢栩被惊得说不出话,瞪大着眼睛只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耿醉君看他如此,轻斥道:“兵法树人,回头抱着书多读读!别弄得到头来使得人家说我耿府的管事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卢栩侍候他的日子久了,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时候不对,暗暗叫苦,主子心情不好,偏偏自个儿倒霉撞上了刀口,姑且当块磨刀石罢。心下掂量一番之后,便陪着笑脸说道:“四爷训得是,奴才一定按爷说的办。” 耿醉君敛了敛眉,又仰头看了眼外头的太阳,搁下手中的红木狼毫,转头去寻卢栩,语气不善地问:“都什么时候了?你是不是成心想饿死我?” 好家伙!感情主子这是拿他来撒气呢!不知道是怎么,惹毛了主子爷,活该大家都得倒霉。 “奴才不敢。”卢栩连连答道:“都已经命人备好了,正摆在了偏厅,就等着爷呢。” 耿醉君斜睨他一眼,沉脸道:“亏得你还有点眼力劲儿。” 饭菜热气腾腾,喷香诱人。耿醉君扫了一眼,转头瞪着卢栩说道:“怎么有龙井竹荪?这可是御前菜品,你可是越来越会办事了,连宫里的东西都敢胡乱拿来使,嗯?” 卢栩倒吸一口气,当下就跪了下去。 “主子明察,奴才再是有三头六臂也不敢这般没规矩!”停了停,见主子并没有反应,便又说道:“这是十一爷出城之前交代下来的,说是对爷一定得按御前的侍候,不得有丝毫怠慢。” “十一?”耿醉君一愣,万万没想到会是他。 半晌,才转回了身子轻声说道:“又是这样的伎俩。” 卢栩听了不解,正待发问,却听他又说:“御前的东西,谁能随意享用?我这个弟弟,可真是好手段!” “我若是就这么大大方方毫无避讳地吃了这顿饭,他就有千万种理由将我命丧于此,逾越这种大不敬之罪,万代千秋里的罪人难道还少了吗?” 听到一半,卢栩已经明白了过来,心内不禁凛然,肃着表情说道:“好阴险的法子!十一爷好狠的心!” 耿醉君不屑道:“阴险?他向来就是如此。想对我下手,他还没到那个火候!”说罢,他便站起了身子,对卢栩吩咐道:“把这些都撤走,叫外面他派的那些侍卫们吃了,就说我胃口不好,权当作十一爷的赏赐。” 卢栩应了,出了偏厅吩咐了下去,又叫人随意做了点面汤,呈上来请耿醉君就着吃了。 “这两天府里一切还好?” “回主子的话,一切都还妥当,几位夫人的后事已经安排了下去,明日一大早就送走了。” 耿醉君轻轻嗯了一声,叫人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还有瑶矜那丫头,按主子您的吩咐,准许云罗将她带回去了。” 耿醉君执筷子的手一顿,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舍南舍北’现下只剩下两个侍女了?” “是两个。”卢栩察言观色,见主子在意,心下也揣摩出了几分,恭敬地回道:“主子放心,‘舍南舍北’外已经加强了人手,安夫人一定不会有危险的。” “一定?”耿醉君冷哼道:“要是有那个万一呢?你拿什么来赔?” 说罢,他低头想了想,半晌才吩咐道:“叫子敬今夜看着‘舍南舍北’,记住,别明着来,要暗着盯。” 卢栩道是。 耿醉君将最后几根面条挑了出来,又将面汤喝了干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朝卢栩问道:“子敬呢?这几日怎么都没见着他?” 卢栩上前一面收拾着碗筷,一面答道:“好像是在白爷那里,说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耿醉君蹙了蹙眉:“不管什么要事,也得把他叫回来,要是出了事,够他好瞧的!” 卢栩觉得好笑,他就像一个劣性顽童,有些任性,又有些别扭。 “主子既是这般忧心,只消自个儿去‘舍南舍北’,安夫人见了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用问都知道她现在怨我恨我,两个侍女就这么没了,府里一下又少了好几个女人,府里府外都相信是我下的手,她也毫不例外。”说到这里,耿醉君摇了摇头:“高兴?她是高兴,我去了她就能拿刀剑对着我,一泻怒气了。” 红白皆喜事,第二天清晨,天还黑着,府里一干人等都跪在了‘绝酒堂’的门口,头上和腰上系上了白色的首绖和腰绖。‘绝酒堂’外正中放置着三个红漆云纹棺材,两旁点燃了两支巨烛,昏黄的烛光影影绰绰,将众人的脸庞都映得异常诡异,好似另一个炎魔之地。 耿醉君站在一旁,面上无喜无悲,本该是由丧主自己向前来参加丧礼的宾客拜谢,却不知怎地换成了卢栩。而后一身素缟的有司连续三次高声地叫着“噫兴”,已警醒死者的神灵,又连喊了三声“起殡”,这才叫人上前抬起了棺材,将行出发。 待众人都跟随着去了,府里恢复了一片安宁之气。 耿醉君背着手站在‘绝酒堂’屋檐洒下的阴影里,面上讳莫如深。 杨庭坚这时自外边儿小跑了进来,见他虽着缟服但仍风姿绰约,心下不由得拜赞一声,小心地停在三尺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十一爷回来了。” 耿醉君眼睛一眯,轻轻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景谈佑近来遇事不顺,在城外几次都扑了个空,心中难免急躁。但其人懂得审时度势,对于他这个四哥,他心中难免颇有忌惮。 进了耿府,潇洒地甩了甩衣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看到四哥身体好多了,弟弟我心里真是高兴。” “来,进屋再说。”耿醉君做了请,随着他上了堂外的台阶。 令人备了茶,刚烧出来滚烫的茶水一个劲儿地朝上空飞旋腾升。 耿醉君要他坐下,温和地看着他:“十一弟在城外御敌,着实辛苦,回来怎么也不令人提前说一声,我这个当哥哥的也好给你去接风。” “不是什么要紧事。”景谈佑裂开嘴露出一个不能称之为笑的面容,双眼盯着耿醉君道:“只是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有几个问题实在是想不明白,想来问问四哥。” “哦?” “我在城外驻扎之时,听士兵说四哥在几个月前曾与克烈族长见过面。” “不错。”耿醉君停了停,嘴角抿着不明显的笑说道:“霍加试图说服我发兵援助他们,可是有什么问题?” “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景谈佑似乎早已打定了主意,仍然不痛不痒地说道:“不知四哥是如何回答的。” “我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只说若是战事实在吃紧,我们会予以援助。” “明白了。”景谈佑将手掌摊平,掌心向下往桌子上轻轻一拍,装作恍然道:“我昨儿收到霍加的密信,信上说因为四哥你的回答让他心灰意冷,因此近日在考虑向南蛮求和。” 耿醉君冷哼一声道:“他本就和南蛮一伙,现下居然找借口说是因为我?荒唐!” “再荒唐的事情也会有人相信的,四哥。”景谈佑的右手抚上左手无名指的扳指,意有所指地说道:“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局势紧张的情况下,很多人会急得想也不想地,选择相信。” 耿醉君见他语调清晰,不卑不亢,颇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暗疑。景谈佑这幅神情自若的神色,一定有所意图。 会是什么呢? 寻思片刻,隐约已经猜到,顿时心内一震。 不妙! 第三十六章 步步为营 景谈佑低下头斯文地抿了口茶,闲适地说道:“如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听了些传闻那倒也不打紧,只是若是传到了京中,被父皇知道了,想必会引起不小的风波罢。” 耿醉君眼皮猛地一跳,知道自己猜个正着,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说:“父皇睿智,必不会听信谬言。” “是。”景谈佑慢吞吞地拖了一声,又道:“父皇自然圣明,但若是他最信任的儿子也这样说呢?四哥,只因你一人,使得南蛮克烈联合,陷淮康城于水火之中,有逆反叛乱之嫌,你说说,父皇会如何处置?” 耿醉君怎么不知道这是个陷阱,直直地盯着他半晌,忽然肩膀巨抖,仰天大笑,笑了一阵之后赞道:“弟弟手段高明,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所以证据你也已经有了?” 景谈佑愕然,一愣之后正了表情,眼神又转回了原先对峙的尖锐:“物证。” 耿醉君扬了扬眉,示意他说下去。 “四哥会与霍加通信,而信里面的皆为大逆不道之言,父皇若是见了,必定会龙颜大怒。” “好。”耿醉君大声赞了一声:“捏造的事件,再加上白纸黑字的证据,好!” 他仔仔细细看着景谈佑,清清楚楚地说:“你是过来和我谈条件的。” “四哥为何这样猜?”景谈佑有些讶异,不禁问道。 “猜?我从不说也不会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耿醉君笑着说道:“你布下这么一招妙棋,手上还拿了物证,不去见父皇,反而来见我,显然是有求与我。” 他既然捅破了纸,景谈佑也不必再装模作样,竖了一个大拇指,面上肃然道:“四哥好气魄,能够想得这般明白。只是事已至此,四哥难道不怕?” “我怕什么?你现在来和我谈条件,便是有求与我,既是你有所求,那么你必定不会这样做。我好歹也是个皇子,这点儿脑子还是有的。” 景谈佑这才真真正正地笑了出来,他平日里拉长着脸,面上布满了阴鸷,光是站在那里,身上散发出的冷冽气质都能将人唬得离至三尺之外。 可现在…… 白玉般的鼻梁泛着些许清辉,划出了一道完美的棱线。这并不是他往常所发出的,只是嘴角周遭淡出的假笑,也不是皮笑肉不笑地强笑,而是真真切切的笑容,纯粹而又柔和。 耿醉君一怔,抿着嘴沉了沉眼眸。 “这才是我的四哥。”景谈佑难得语气轻快地说道:“冷静睿智,不假颜色。” 耿醉君不愿意听这些,冷着脸说:“说出你的条件。” “呵……”景谈佑轻笑一声道:“我的条件很简单,自然不会使四哥为难。四哥近日府上不甚太平,接连走了好几名侍妾,四哥难道不想查查缘由吗?” 话音一落,耿醉君目光扫来,炯炯烁然,带着些许探究地说:“缘由?天下都道是我下的手。” “我知道不是。”景谈佑笑笑,轻声说道:“四哥,我信你。” 耿醉君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狐疑地说道:“信我天下人都不信我!” “四哥。”景谈佑极有耐心地淡笑道:“你是怎么样的人,我最是明白不过了,打小我就跟着你,这点儿是非难道还分辨不出来吗?” 耿醉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良久无语。 “所以,我了解你,就像了解自己一样。这些事情,一定不会是你做的,你那么宠爱她们……”说到这里,景谈佑顿了顿,眼神外盖上了一层薄薄的轻雾,良久才继续说道:“四哥也不用疑心,我要查缘由,也是为了自己。” 耿醉君不语,这太不寻常了,自己府上的人被杀了,他这个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弟弟却要求彻查此事。为了他自己?难道那几个女人与他这个弟弟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 景谈佑看他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放缓了语气道:“四哥不必多疑,我只是怀疑这其中会与七哥有关系。” 景谈泰?这和他又有何干? “四哥已离宫许久,怕是宫里很多事情都不太了解了。现在诸位之争正悬一线,朝野上分为三党:四爷党、十一爷党与保守党。”景谈佑瞧着他,自顾自地解释道。 “七哥与我向来不和,明里暗里不知使过多少绊子,我的手下里头一定混有他的人,现在我来到了这里,保管不了他们也会在这里暗中下手。” 耿醉君冷笑一声咬牙道:“我离宫许久,很多事情都很糊涂,他既是要针对你,为何会对我府里的人下手?” “别忘了,四哥。”景谈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可是朝中曾经最受推崇的皇子。而现在我与四哥你在一块,不是更方便了七哥办事吗?毕竟在一起,下手也就方便多了。” “斩草要除根啊……”到了这个时候,再难听的话也要说出口了。景谈佑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竖起手掌做成刀,轻轻往下一切,恨恨地说道:“现在要是不做些什么,到那个时候,你我都将命丧他手!” 送走了景谈佑,耿醉君一个人在‘绝酒堂’的正堂里待了半晌,忽然唤人过来:“立即请韦子敬过来,就说我有急事,要找他过来商量。” 随后又召来自己其中一个暗卫,吩咐道:“你们几个暗中盯着十一弟,但凡有异样立即回来告禀我。” 等了好一会儿,韦子敬跟着侍卫匆匆来了,因为走得太急,额头上都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看看我带谁来了?”韦子敬一踏进门便得意地笑道,示意耿醉君往外看。 耿醉君睨他一眼,但仍挪了步子至门口,一眼就瞥见了两抹竖高的身影。 “你怎么把他们也给叫来了?”耿醉君皱着眉头,转过身子去问。 “这可不是我叫的,哎,说来也巧。我这几日每日都去白府,可次次都被拒之门外,今个儿去了一瞧,却见孟之章也在那儿!一问才知道,原来孟之章这小子捷足先登,好几日前便登门上访了!” 耿醉君一脸凝重,沉吟片刻之后才幽幽说道:“姑且看看情形如何罢。” 这时另外两人正好上了台阶,孟之章正正地朝耿醉君行了一礼:“问四爷好。” 耿醉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无奈地说道:“说了多少遍,咱们同为臣子,不必在意那些虚礼。你是将军,我是都尉,若真要追究起来,我岂不是太不知道规矩了?” “孟之章不敢!”孟之章急急说道:“只是四爷身份高贵,吾等实在不敢冒犯。” “落魄皇子还有什么高贵可言?”耿醉君自嘲道:“你既是敬我,便按我说的做罢。” 孟之章低头应了,转身便朝白朴使着眼色。 白朴面上倒是显得一片淡然之色,恭恭敬敬地朝耿醉君作了一揖:“白朴给四爷请安。” 耿醉君一脸高深莫测,似喜非喜,缓缓开口:“白都尉客气了。” 白朴直起身子,毫无起伏地说道:“我自知四爷一定有诸多疑虑,但多年情谊在此,现下四爷有难,白朴人微,但也能尽力扶持一二,还望四爷莫要嫌弃。” “哪里的话。”耿醉君矜持庄重地说道:“若能得都尉鼎力相助,事情定能事半功倍。” 韦子敬与孟之章在一旁听着,见着事态顺利心中不免欢喜,两人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却听白朴那儿轻飘飘地说:“只是白朴仍有一事,还望四爷能应允。”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在白府可不是这么说的!孟之章一惊,慌忙抬眼去看耿醉君的脸色。 咦?真是奇了! 耿醉君面上一片祥和,若是仔细去看,还能发现他的嘴角余梢竟还汲着不明显的笑意,好似早已经料到了一般。 “这是自然,我若有能力,定当扶以援手。” 白朴点点头,沉声道:“若是大事已成,还望四爷能将十年前白清良一案平冤昭雪!” “白清良,我记得这个人。”耿醉君若有所思地说到:“其人曾任朝祁城太守,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祖父。”白朴的声音有些沙哑:“祖父当年被传收取贿银五千多两,因事情败露了而服毒自尽。” 耿醉君沉吟片刻,问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十年前嘉安水灾,官府赈济,祖父奉命查赈,知县蒋方妄想多开户籍,以从中饱以私囊,祖父不从,蒋方害怕此时泄露,便买通了祖父的一个下人,下药毒死了祖父。验尸的时候以自缢报案,蒋方又串通了府上其余几个侍卫,都一口咬定祖父是因受贿惧事败露而自尽。就这样,这个案子便以此盖棺而定了。” 白朴咬牙切齿地狠狠说道:“祖父含冤而亡,蒋方合其爪牙,共同打击白家,父亲接手太守之位后两个月抑郁而亡,而我,在太守那椅子上还没坐热乎,便被打发至此。” 耿醉君微诧,好一会儿露出一个极浅的笑脸,轻声说道:“我明白了,你且放心,大事若成,我必将为白清良翻案昭雪。” 第三十七章 顾此失彼 清晨如此安静,周遭静寂得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如玉已经接连几天没有睡个安稳觉了,沉重的空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最令她在意的,还是为着耿醉君的冷心,和无情。 多日的相处仿佛给了她一种错觉,她似乎能感觉到自己是被真心呵护着,那种真实的宠爱,绝不是一个冷酷之人所能给予的。 只可惜…… 终究还是自己看走眼了,空穴无来风,众人皆道他为人狠绝,由此看来并无道理,怪只怪自己心智浅薄,他人要是对自己好,就会迷了心智,不知道何处东西了。 厚厚的飐布将窗子围了个严严实实,也遮挡住了外面的天光,叫人分辨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时候。 隐约听见脚步声,如玉眯了眯眼,昏昏噩噩地以为天还没亮,她往黄花梨方杆小炕上瞥一眼,漏刻分明显示着已经卯时末了,时候不算早,但是她毕竟还在睡着,睡下了就不太喜欢别人打扰。 月认踩着步子进来,见如玉仍未起床,语气不善地说道:“日子久了,就真当自己是安夫人了?” 如玉见是她,扶额起身招呼道:“姐姐来了。” 月认在榉木圆桌前的束腰管脚枨方凳上坐下,拍了拍膝头褶皱道:“不敢叨扰安夫人,您还是歇着吧。” 如玉不知如何回答她,对于这样的冷言讥讽她已经听得太多太多了,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自己虽说是师傅为数不多的弟子之一,按资质排在‘竹谷正宗’里也算得上是个有鼻有脸的人物。只是那个说得上话的人,终究不是自己罢了。 再者对方比自己年长,自己被师傅收留入教的时候,月认早已和全教上上下下都熟捻了,按年长尊卑来算,终究也得敬着些对方。 如玉强打起精神下了床,走到榉木圆桌钱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过夜的茶水,冰凉的茶水苦涩地不象话,好似过了一夜,原本绿得发亮的茶叶里最苦的部分,已经生生地被冷冽的空气给逼出来了一般。 月认直直地盯着她看,如玉有些不自在了,勉强着将嘴角扯出一缕笑意:“姐姐是来提醒我日子所剩不多了吗?其实我又怎会不知,耿府近日发生了太多变故,我瞧着侍卫也增加了不少,实在是难以下手。” 月认轻笑一声,轻嘲道:“难以下手?究竟是你难以下手,还是不愿下手,我看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是什么意思?”如玉一怔,正了表情问道。 “我虽没有日日在你周围,但也知道这位耿爷待你如何,这些时日过去了,我在一旁瞧着,怕是你早已经沉浸在那些蜜糖罐子里不可自拔了罢!” 这句话字字伤人,一字不落地都戳到了如玉的心坎上,她的性子素来平和,不爱与人说笑打闹,就更谈不上置气了。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她一直认为这一点别人是很难触及到的,那就是自己对‘竹谷正宗’的忠诚。 “休要胡说!”如玉呵叱一声,什么姐姐妹妹的全不顾了,只感觉自己心里的怒火燃地噼啪直响,渐有燎原之势。 “我颜如玉对待‘竹谷正宗’忠心耿耿,‘竹古’就是我的性命!我能随意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吗?他耿醉君是什么人?凭着他我就能将自己的命给豁出去不要了?你简直是蒙了眼睛,失了心!” 月认哪里见过如玉这般模样,当下就僵住了,好容易找回了点知觉,竖着眉毛大嶝着眼睛却又说不出话来。 如玉轻喘一口气,面色不改地说:“我又何尝不知道,你素来不待见我,但我根本不在意,我只知道,大家同为‘竹古’的人,手里做的,心里想的,不都是为着自己的教派吗?若是教主一声话,咱们哪个不是赴汤蹈火?犯得着这样各分彼此,互戳脊梁骨吗?” 月认握紧了双拳,死死咬着牙垂下脑袋,藏在脸颊旁垂下的长发下的面容微微有些发白,她裂开嘴角轻笑一声,笑得有些苦涩,但只笑了一瞬,就把这笑意收敛得无声无息,良久,再抬起头来,便又是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面孔了。 “你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我又能说什么呢?”月认缓了缓语调,用眼角余光去看如玉:“只是我仍有一事要提醒你,听说现在城外有外族蛮夷引起了不小的动荡,耿醉君因此事忙得不可开交,最近很少能在福利见着他。我找了个机会溜了出去,一打听才知道他今日几乎夜夜留宿公堂,想必是被这动乱弄得分身乏术了。” 如玉舒了一口气,踱到黄花梨方杆小炕旁,捏了衣袖转过身来。她正对着屏风罗漠床旁立着的方骨高架,用手撑在炕桌上缓缓坐下,眼里有些许涣散,不知在对着什么微微出神,半天才应了一声。 月认将嘴唇抿的死死的,半晌才叹道:“这许是最后的机会了罢,你……且拿捏妥当了……”说完,便径直打了帘子出门去了。 到了现在这个情形,自己又能有什么法子?如玉拧着衣袖发起愣,坐了一会儿,任由含祯进来侍候着梳洗。 “我听说城内最近好似不太平。” 含祯微微一晒,抬眼去瞧,却见如玉面色无异,只端了手立在隔扇罩旁看着自己。 “是有些动荡。”说罢,含祯笑着拧干了巴掌大小的手巾,又将用白敛、乌草、山楂、甘松等草药和香料调制而成的凝团香皂仔仔细细地搁在了一旁的木质小槽里。 “那些个蛮夷在城外徘徊许久,开始大家都不习惯,整天提心吊胆的,我记得那个时候,还有人害怕得紧,生意什么的都不顾了,将家门锁得牢牢的。”说到这里,含祯自个儿也觉得有些好笑,但只一瞬,好似想起了什么,明亮有神的眼睛又随即黯淡了下去。 “话说回来,谁不担心呢?家常百姓们心里所掂着的,也只不过是肚子里还有几两肉、家里老小是否安康罢了。” 如玉舒了舒眉角,柔合了面上的表情点头道:“所谓民生,也不过如此。” “可那些蛮夷呢?今天来扰你一下,马上就跑得远远的,等你不在意了,又回头来丢块石头。哎,你说这些个折腾,还不如整军待发,好好地列兵离城三百里,正正经经地来宣战呢!” 如玉收了笑,她并不这样想,战争带来的苦痛她比谁都清楚。她在尸横遍野的血溅三千尺的荒野里苟延残喘过,她也曾立在大军中,成为那沧海一粟的兵卒,两方军队交手时的野蛮和残忍,深深地在她心里扎下了根,那些曾喷洒在她脸庞的鲜血,到今天似乎都还没有褪色,依旧鲜活的遍染着她的眼前。 “扰得耿爷忙得脱不开身,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来‘舍南舍北’了。”含祯顿了顿,有些抱怨、又有些难过。 如玉垂下眼睑,思绪又回到了之前,月认临走时所说的最后的机会,她又该如何去寻呢? 含祯见她没有反应,抿了抿嘴唇,做出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说道:“夫人可知,现在城内已经不安全了。” 如玉一惊,瞪大了眼睛反问道:“不安全?” 含祯轻轻点了点头,踏着步子走到如玉身边,搀起她的手走到黄花梨方杆小炕旁说道:“城内不知什么时候混入了南蛮的奸细,昨个儿午后在‘荣说酒肆’外被认出来了,当时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听说那几人手上还有功夫,待爷赶过去,人早就已经溜得没影了。” 如玉半晌无语,好容易才低声说道:“看来淮康城危在旦夕了。” 含祯蹙着眉,微叹道:“可不是么,耿爷昨夜就已派人去拜访各户人家,给了他们银两劝他们趁夜离城,只是还是有部分老人家不乐意,守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总不能看着说没就没了。” “那他呢?” 含祯一愣,心里有些茫然。但一抬眼,便撞进了如玉复杂的眼眸里,脑子里便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吉人自有天相,耿爷一定不会有事的。” “天相?”如玉冷哼一声,狠狠地说道:“何谓天相?坐在那里等死就是天相?他耿醉君要坐在这里等着别人的刀剑,我当真是高估了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得这么大的怒气,好似自来到了耿府,她就变了一个人,变得自己都觉得陌生,完全不似在无山上的那般不无所谓了。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很高兴。”一个男声轻飘飘地氤绕了进来。 如玉身子一僵,拧着眉头缓缓转过了身子。 果然是他! 第三十八章 不如归去 几日不见,他看上去似乎更憔悴了,嘴角残留着的胡渣,眼下的乌青,都无一不显示出他这些时日的乏累。 耿醉君站在云纹熏炉旁,即使身子再如何疲倦,他还是玉树一般,那样的风姿奇秀,似乎那些重负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 含祯在一旁瞧着,心中不免偷笑,抽出了身侧的帕子朝耿醉君福了一福:“奴婢这就下去了。” 耿醉君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含祯一走,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伪装出来的清净祥和,仿佛转眼就被瞧不见的思绪给挤走了。 “我很高兴。”静了片刻,耿醉君提着略显沙哑的嗓音低声道:“在你心中我原来也不是那般无用之人。” 如玉垂着眼,抬眼去看他,目光刚一触到,顿时又别了开去,本就不大的房间,好像狭窄到非要令人张着嘴用肺呼吸似的。 “可惜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很怀疑自己之前的看法。” 似是毫不在意,耿醉君轻笑一声,慢慢走到如玉的面前。 “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到如玉的面上忽然变了颜色,又话锋一转,改口道:“哦,不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光凭这一点我在你心里的印象也不会差。” 如玉疑惑地抬头,望进他深不见底的重瞳中:“情人?我们?” “当然。”耿醉君心里更加舒畅,拾起她搭在肩上的一缕长发细细地摩挲。 如玉忽地嗤笑,扭头抽出了自己在他手中的发丝。 “耿爷真是会说笑。” 耿醉君一愣,怔怔地看着她。 “耿爷您是都尉,是淮康的天,我是剑客,是‘竹谷正宗’的鬼,咱们注定不是一路人,早晚都得分道扬镳,耿爷,您不会是忙了这么多天,忙昏了头罢?” 如玉说完,面上露出一抹无所谓的笑,但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不安。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耿醉君给自己编织的这张情网,无论这是真实还是做作,都已经稳稳当当地在心里落叶生根了。她贪恋这样的宠爱,尽管是这样的不真实,她还是想放纵自己再多留恋一段时日。只是大限将至,她也终将和这一切告别。 “我昏了头?”耿醉君喃喃道:“难道这些日子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 “耿爷。”如玉做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沉吟一会儿道:“尘归尘,土归土,时候将至,咱们缘分已尽,还望耿爷能遵守陈诺,将‘绝情诀’给我。” 耿醉君只觉得浑身发冷,地砖透出的寒意直直透过双脚刺进膝盖,冷得他浑身一颤。 “好。很好。”他苦笑一声,缓缓低下头,再抬起来,眼中竟蕴含了惊涛骇浪。 “人人都道我耿醉君性格莫测,冷血狠绝。”他嘴角勾起一丝嘲弄:“今个儿我倒是真是长了见识!前一刻还和你相拥缠绵,下一刻就能翻脸置人于三里之外,颜如玉!你真是好本事!” 多日的紧张加起来竟不及现下来的苦闷与疲惫,耿醉君心中太沉重,反而没了方才的慌乱难受,麻木得像没了知觉一样。 如玉握紧了双手,指甲深深地凸入了掌心中,她却毫不在意,好容易才强撑着使自己没有落荒而逃。 “我从来没有向你回应过什么。” 耿醉君一气打不过来,面上一片青灰,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不全是伤心,也不全是愤怒,若是仔细体味起来,倒有一丝怅然若失的滋味。 原来一直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望向眼前这个人。 如玉的面上仍是带了安红缨的人皮面具,脸颊很美,不大不小的眼睛微微下弯,很是让人我见犹怜,若再沾着几滴泪珠,欲坠不坠,就更是美丽地让人发狂。 而耿醉君死死盯着的,却是在面具下她真实的模样。 上一次见到她是在什么时候?是十年前她拿着刀对着自己,躲在谷下寒身后瑟瑟发抖,还是就在年前瑶池旁的匆匆一瞥呢? 她有羊脂玉一般莹润的脸颊,长长的睫毛扑扇扑扇地直晃动,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一双眼眸。 碧波荡漾,清澈水灵,耿醉君痴痴地瞧着,那真是天底下最动人的眼睛。 他一点,一点也不想,失去任何能够看着她,心系着她的机会。 他无法忍受,自己不再和她有任何交集,从此天涯相思长,人各在一方。 想到这里,他狠狠缩了缩眼眸,抬眼淡笑。 “缘分这回事,是很奇妙的。” 如玉一愣,没料到他如此回答。 “有时候你不想有所瓜葛,月老却偏偏要将你们绑一块儿。” “哦?你还懂月老的心思?” 耿醉君展颜道:“那当然。” “能左右我的红线,只有我自己,我就是月老。” 如玉心里大震,完全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笃定,才抚平的心跳又再一次怦怦作响。 耿醉君坚定地又向前迈了两步,狠狠将她梏在怀里。 如玉没有挣扎。 手臂越收越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但她知道,若是此时推开,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两人多日以来若即若离,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此时的相拥相抱,才似拨开云雾般逐渐明朗。 抱着多时,只恨不得天地就这样停顿,不再日升日落,不再理会宫廷内乱、江湖纠葛。 只可惜,这一切都只是臆想。 屋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些急促,又有些不安。 “四爷。”卢栩隔着房门屏了呼吸道:“城破了。” 耿醉君身子一僵,怀着如玉的双臂渐渐松开,怔站了半晌。 竟来得这样快! “知道了,告诉孟之章调集三千军马作最后抵抗,其余一千调至东城门外按兵不动。” 卢栩领了命便匆匆离去。 如玉怔了怔,原来战事已经到了这般田地,敌人既然入了城,想必是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只是为何耿醉君他一个都尉,竟也能使唤将军孟之章?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手便被轻柔地牵着抬了起来。 耿醉君拉着她的手往外走,语气轻松地说道:“你不是怨我幽禁你吗?这下可好,耿府也快保不住了,你且走吧。” 两人来到了‘舍南舍北’的院中,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了下来,密集的乌云聚拢在了一起,将一方天地拢了个严严实实,好似下一刻人们便要陷在了黑暗里。 “你要赶我走?”如玉脚下微滞,有些惊异地问。 “不。”耿醉君没有回头,突然的拉力迫使他也不得不停住脚步。 “我不是赶你。”他沉着嗓音说:“你从来不属于这里,我只是送你回你该去的地方。” “我该去的地方?”如玉喃喃道。 真的是太奇怪了。她意识有些恍惚,仿佛不明白这突然的变故。自打来了耿府之后,她每日里最大的盼头就是早日拿到‘绝情诀’离开,这个念想一直氤绕在她的脑海里,以至于根生蒂固地扎在了心里。只是,为何临到离别,会感受到这种莫名的不舍和难过? 耿醉君见她发愣,心下不由得着急,往回走了一步便把她一个横抱了起来。如玉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勾住了他的脖子,抬眼去看他。 俊秀英气的面容带着从容,却仍写满了疲倦两字,明明没有任何表情,但那重瞳里,自己却仍能看到那,似乎可以称为眷恋与不舍的感情。 耿醉君垂下眼,静静地去端详,恍恍惚惚觉得有些悲凉,这股悲凉来的无缘无故,不知因何而起,可就是浸在心头,凉得他阵阵打颤。他强忍着挪开眼,一个转身便飞踏在了琉璃屋檐上。 登高望远,看见的总是不一样的景色。 如玉停了停呼吸,震惊地看着远处。 整座淮康城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面貌,那些曾经的热闹与喧嚣仿佛在顷刻之间倒塌。因为前一天驻守士兵们的劝访,大部分的百姓已经收拾行装离开了,那些带不走的牲口都还拴在各家院子里,只是街上冷清的完全不似一座水秀清城,反倒如同被废弃多年的死城一般,毫无生气。 只有远处攻入城内的外族人的叫喊,声声叫嚣着诉说他们的得意与自大。 如玉眯了眯眼,试着去看城门的情景,还没等她看清,便听着耿醉君沉着嗓音说道:“城已破,现在的兵力根本不可能与敌兵抗衡,淮康城,完了。” 饶是如玉再怎么不了解眼前这个人,但此时他的眼神与语气里透露出来的无奈与不甘,突然让她明白,他原来是这样眷恋着这座城。 良久,耿醉君将她轻轻放了下来,深深地看着她,忽而弯了弯嘴角道:“现在,是时候给你你想要的了。” 一切都仿佛停止了。 如玉窒了窒,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看见耿醉君靠过来,覆在自己的耳边轻轻地说:“绝情诀,本身就是不存在的。” 这句话语气极淡,最后几个字轻到了极点,若不竖起耳朵仔细听,简直就听不见。 然而就是这样,反而无端多出了一种神秘与落寞。 如玉仿佛没听明白,身子直直地僵着一动不动,就连瞳孔都没有丝毫收缩,好似刚才那句话,她根本没有听见一般。 “告诉谷下寒,我要的还远远不够。”耿醉君也不管她是否听懂,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的东西,我迟早要拿回来。你一定要记得转达他,颜如玉。” 这最后三个字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走罢,你的同伴已经在北城门等着你了。”说完,他向后退了两步:“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如玉恍恍地抬起头,眼神飘忽地望向他,希望能从他的面上看出什么端倪,只是事于违愿,耿醉君又回复了以往戏谑的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敛了敛眉,努力平复了呼吸,强迫自己将情绪压下去,闭了闭眼便转身离去。 耿醉君看着如玉的背影,喉咙好像被什么哽住了一样,屏着呼吸,心里如同有两把刀相互击刺,迸发出爆豆般地脆响在刀的刃面上,每一下都如同敲在心上。她走得那样决绝,好似没有一丝留恋,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他有些茫然,失神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久久站立着。 一切源于空来,终于空。 只好在不用再过多久,便可以斩断一切。 他抬起骨节分明的右手,轻轻抚上左胸,心脏的位置。 多少年来,江湖里总在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天下之尊,非得秘籍者莫属。 ‘绝情诀’流出后,江湖人士竞相追逐,引起无数血雨腥风。 耿醉君微微眯了眯眼,好似阴沉的密布乌云也将他的眼眸刺得纷乱不堪。 是啊,‘绝情诀’早已不复存在。 天下现只一人能练成此功。 想到这里,他垂下眼在心里默念道: 欲断情者,顺生节欲,取利去害,功用一日,技精一时,豫顺以动,渐至止欲,朱神灭佛,独步天下。 第三十九章 惊风未徂 颜几重。 这是一个最近几年崛起于江湖,是老一辈武林人物黯然失色的名门剑客。 说是名门,也是不过是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一个教派罢了。 而真正令人闻风丧胆的,从来也只有那位已经素久不曾谋面的教主。 谷下寒。 若是行走江湖,无人不知这位神秘莫测的教主,与其一手创办的教派‘竹谷正宗’。 ‘竹谷正宗’教徒不多,零零总总加起来大约也只有二三十来人,只是大家都知道,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各自使用的武器虽各领风骚,但也仅属一类。 剑。 他们之中,有狠厉的剑,有奇怪的剑,也有锋利的剑。 有追风剑,夺魂剑,将剑,血剑和毒剑。 众多教徒,谷下寒却只偏偏挑了其中的三个收为弟子。 大弟子颜几重,使的是重霄,剑鞘深紫色,是上等蟒皮制成,不带剑穗。 二弟子颜如何,使的是如风似烟,剑鞘宝蓝色,是由鲛於皮制成,墨色的剑穗,如流苏一般。 最小的弟子颜如玉,使的是玉魄,剑鞘呈象牙白,由红豆杉而制,也不带有剑穗。 若道前两者,无人会评论一二,因为除了颜几重,颜如何的名声,那也是极其了不得的。 追风逐月这种词用在他的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而颜如玉…… 众口无一不表示对其没有任何印象,都说虎门无犬子,可为何谷下寒会将这样一个平庸的女子收为氂下呢? 这个问题,就连颜如玉本人也不知道。 她早已忘了自己打哪里来,又准备往哪里去。只隐约记得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以至于在她今后的十年里,每个寒冬都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那种沁人心脾的冻彻严冰。 颜如玉飞速地奔跑于树林中,这座树林是从淮康城通往无山的一条捷径,倘若不徐不慢地由南边绕行,大约要有七八天的脚程,但若是挑了捷径,又不眠不休地赶路,怕是只需三天就可到达。 而今日,正好是第三天。 无山的山脚下有一个小镇,小镇上的人不多,满打满算也只有几十号人,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各家各户互相都知根知底。 当然,这样一个小镇,只有一个像样的街道。 不很宽,但很长。 各式各样的铺头散列在街道的两边,错落参差,大小不一,整条长街看上去就像一条因游动而扭足的百足长虫。 “是颜如玉!” 不知哪家铺子里有谁这样低呼了一声,整条长街,突然骚动起来。 就如同一条僵死的百足虫,忽又恢复了蠕动。 原本看不见什么人影的长街,突然间每家屋檐下都站满了人。女人手上抱着孩子,圆圆的后脑勺后面用红绳扎了个麻花辫,手中还抓着刚刚耍弄的泥巴。男人手上端着仍冒着热气的粥碗,一脸兴奋。 小镇实在太小,人们进行着每日不变的生活,乃至稍有一些风吹草动,都会令这些人们予以瞩目。 在这里,他们接待过许多江湖中人,而这些江湖中人来此地只有一个目的。 拜访无山上‘竹谷正宗’的教主。 再如何闭塞,这些人们也好似知道,在这山上,应该是有个了不得的人。 有些胆子稍肥些的,会主动和江湖中聊上两句,毕竟对于这些百姓来说,江湖总是神秘而又令人向往。 原来这位姑娘就是那位教主为数不多徒弟中,唯一的女弟子。 从那时起,只要颜如玉露面,大家总会特意出来看看,奇怪着这位其貌不扬的小姑娘,究竟是会奇门遁甲,还是能补天浴日,竟能使那位大人物能得以收留。 今日,也不例外。 颜如玉对此无暇顾及,□□的青马已经奔了三日,早已疲惫不堪,而自己也只是坚持着,一心早日回教罢了。 就在此时,呼的一声,一条长长的白布幡,突自街旁一间小铺子里挑了出来。 长长的白布幡,高高地挑在一根粗竹竿上,让人一眼就能清楚地望见。 布是白的。 字是红的。 竹古薄稀,命数将尽。 布幡下面似是坠了铅条,虽然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却依然垂得笔直,若是仔细看,这白布倒也是上等白细布,因此无论从正面或者反面,幡上的红字都可以瞧得清清楚楚。 布白如雪。 字红如血。 所有的声音突然静止。 如玉拉紧了马缰,又轻轻一收马鞍,仔细打量了那布幡一眼,只微微皱了皱眉头。而身后的月认则脸色大变,脱口低声道:“这该不会是‘夏口’的人……” 如玉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将右手抬至空中,忽地向下猛地顿住,示意她不要再说。 侧身下马,动作一气呵成。 如玉牵着马走至那店铺门口,铺前的蔡大爷正在搓着掌心,她一手指着那布幡问:“大爷,这是怎么回事?” 蔡大爷一愣,驹着背脊笑道:“我一个大字不识,这些字可不是我写出来的。” 如玉面无表情地点头:“我知道不是您写的。” 看来这小姑娘也并不似之前猜测的那般愚钝平庸。 “姑娘聪慧。”蔡大爷摸了摸满是癞疤的头皮,苦笑道:“这个是一个外地人叫我挂在这里的,昨个儿晚上已经走了。” “他长什么模样?” “那时天已经黑了,我还没有点灯,那位大爷把这个交给我,没说上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如玉眉头锁得更深:“他跟你说了什么?” “那位大爷说:倘若我擅自取下,必得拿下我的脑袋。” 如玉沉吟片刻,没有人说话,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剑势出鞘,她突然拔剑上跃,一个挥臂便将竹竿削断。布幡因下挂有铅条,只在空中飘晃了一下便要垂坠下地。如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剑收回,抬手接住布幡,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大爷。”她抬眼对蔡大爷说道:“这布幡,我就带走了,若那人回来闹事,就说有人撂下话……” 如玉捏紧了布幡,坚定而又缓缓地说道: “若还是条汉子,便上无山来找颜如玉。” 蔡大爷如释负重般舒了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 如玉转身上马,加快了速度。 毫无疑问,‘夏口正宗’来了。 若是告诉他们,他们所要的‘绝情诀’并不存在,是不是也就代表此次的任务,她并没有失败? 但如玉很清楚,失败和成功只有一个衡量的标准,那便是师傅谷下寒。 肃杀之气,如火似铁。 如玉站在‘莫竹殿’外,眼睛直直地望向殿门,有那么一刻,几名看守的精英以为,她的眼神已经透过了殿门,并细细地看着里面的一切。 片刻,她垂下眼睑,抬脚上前推开了殿门。 娄迹。 她想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张脸,尽管他们只见过一面。 如刀削的脸庞永远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光,好似无时不刻都带着凛冽的杀气。眉眼间遍布着冷硬,与睥睨群雄的傲气。 见有人进来,娄迹停住了话语,侧过身子冷冷地去瞧。 他的眼神如芒似刀,寒气逼人,令人不寒而栗,这样的目光,却偏偏死死盯在如玉的身上。 如玉瞥他一眼,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块白布幡,挺着脊梁在座下站定,低下头恭敬地说道:“师傅。” 谷下寒位于殿中上座,只轻轻点了点头道:“回来了。” “是。” “任务如何?” 如玉有些迟疑,抬头看了一眼娄迹。 “不打紧。”谷下寒笑笑,面上一脸和熙,正巧和娄迹冷若冰霜的面容形成了异常强烈的对比:“娄教主本就为此事来,正好你回来,一同跟我们说说罢。” 如玉收了目光应了,正了神情道:“淮康失守,他放我回来,说……” “‘绝情诀’并不存在。” 还没等谷下寒作应,一人抢先质疑道:“一派胡言!整个江湖现下都围着‘绝情诀’打转,怎么可能不存在?” 如玉扭头,这个人他虽没见过,但仍可以确定他就是‘夏口正宗’的左堂主贾虹。 贾虹四十有余,江湖人称鬼影子,来去无踪。以出色的轻功著称,传说他曾经与汗血宝马赛跑,三天三夜之后,那宝马竟不堪重负吐血而亡。 而其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脸颊上的那条刀疤。 刀疤从左眼一直延伸到嘴角右侧,几乎占据了整个面容。 “不存在。”娄迹冷冷将话截住了,转了眼神看向谷下寒。 “看来教主没有做到所许诺的,那便休怪娄某动手。” 说罢,便转身准备离去。 “站住!” 娄迹身子一顿,从未没有人这样喝令他,他停了脚步,缓缓转过身。 是颜如玉。 他对如玉并无印象,只知道她是谷下寒最小的徒弟,资质平庸。 “娄教主刚才的话是在指责我们吗?” 谷下寒并不出声阻止,只稳稳在上座静静地看着。 见娄迹没有回答,如玉又道:“那‘绝情诀’不存在,你却要我们寻来给你,这岂不是强人所难?莫非,你早已知道那诀书不存在了?” 娄迹直直地立着,诺大的殿内静得令人心惊。 良久,娄迹冷哼一声道:“存在与否,都不重要。因为我早已打定了主意,灭掉‘竹古’。” 第四十章 金虬斗转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带丝毫犹豫。 如玉怔住,双目狠狠朝娄迹瞪去,右手缓缓移到左边紧握的剑柄上。 “娄教主果然大侠风范!” 谷下寒忽地大赞一声,直起身子站起来,面带微笑地走下上座:“如此分明磊落,谷某实为佩服。” 娄迹不为所动,仍挂着一副冷面相待。 谷下寒也毫不在意,走至如玉身前站定,对娄迹说道:“只是可惜了一件事。” 娄迹紧紧皱着眉头,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眼前这个男人,被他视为自己最强的劲敌。‘夏口正宗’上任教主任展危在世时,曾多次告诫他,今后一定莫要招惹这个男人,这个人心思深重,不可揣摩。 “前一刻他还与你笑脸相待,下一刻你说不定就身首异处。你还太年轻,这样一个对手,继儿你是胜不了的。” 而他却偏偏不信!看罢,刚接手夏口就狠狠咬住竹古,等他一口一口将其吞噬掉,咽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来证明师傅任展危的话错得有多么离谱! 他仍是拧着眉一言不发,但仅仅如此,谷下寒便已知道他在等着听下去。 “昨日我接到一封密报,天山派掌门严澈不日后将举办一钞夺诀会’,打了擂台邀请各路英雄对擂,他对外宣称手上已握有三大诀书,并向各路门派发出请帖,谁若拨得头筹,谁便能拿到诀书。” 贾虹在一旁冷哼道:“那姓严的这样胡说,谷教主你居然也相信?倘若他手上真有三大诀书,为何不自己练成绝世神功,而反要弄得天下皆知,搅乱这一趟浑水,给自己找麻烦呢?” 谷下寒顿了一顿,叹了口气说道:“这便是严澈高明之处了。看上去他是在引火上身,且不说他是否已经拥有三大诀书,此番动作便已经让诸多江湖人士蠢蠢欲动了,他天山派再是如何厉害,也比不过武林众生。”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微笑道:“毫无疑问,他这样做是为了获取诀书,但如此大费周章对其极其不利,严澈不是一个无脑之人,假若这番动作值得他如此冒险,便就可以得出两种可能。” “其一,他手上一本诀书也没有,想借此机会引出各路人士,一一打听再做其打算,当然,若能遇到真正拥有诀书者更好,这样便就有了明确的目标,获得诀书也指日可望。只是这样风险极大,因此可能性也很小。” 贾虹怔了怔,心下琢磨一番只得承认,这谷下寒说得有理有据,不得不令人信服:“那其二呢?” “其二,他手上至少握有一本诀书,要获得绝世神功,三者缺一不可。他深知,其他拥有诀书的人也是此般作想,与其空守一册,不如包囊全物。如此,也便不愁引不来其他拥有者了。” 贾虹听罢,似有所悟地说道:“这样煞费心机,姓严的可真谓是赤身一搏。” 谷下寒眼珠转动了一下,笑道:“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这也是每位江湖人士的毕生所求。” 独步天下。 贾虹不再说话,因为之后的事,便不是他能做主的了。 娄迹眼神死死盯着谷下寒,沉吟片刻道:“谷教主将此事告知我们,有何用意?” 谷下寒失笑道:“娄教主心思活络,我的用意怎能瞒得过你。只是大会即日在前,谷某奉劝娄教主,还是以‘夺诀会’为重才好。” “我为何要按你说的做?” “既然娄教主铁了心要灭竹古,谷某也不得不为本教思虑一二。”谷下寒笑笑,面上一派随和之色:“只是竹古在这无山上跑不了,娄教主随时都可以来战一二。而这诀书可不同,错过了这次大会,下一次再想遇到这样好的机会,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说来说去,也只不过是为拖延时间,让竹古不要这么快就被夏口消灭罢了。 想到这里,娄迹沉了沉眼睑,冷声道:“好,就这么办,暂且就让你们竹古多活两日。” 说罢,便带着贾虹一并离开了。 如玉一直在一旁听着,心中饶有不快也不便发泄出来。只是她不明白,师傅为何要对娄迹如此卑躬屈膝,做出一副不如对方的做派呢? “夏口对我们来说是最大的隐患。”仿佛看出了如玉心中的疑惑,谷下寒转过身笑着解释道:“娄迹虽年轻,言行狂放。但其人聪慧练达,相信不至多日,他便可以达到甚至超越他的师傅。” “那又如何?” “若真到了那一日。”谷下寒苦笑一声,重重一叹:“我们竹古便当真是劫祸重重了。” 如玉还要再说,却见谷下寒朝她做了一手势,示意她停住。 “你们都进来罢。”谷下寒又朝殿门方向说道,转身上了高座。 如玉有些诧异又带了满满的羞愧,原来殿外已有人等候,她竟完全没有察觉。 进来的是颜如何和颜几重。 见如玉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颜如何心下高兴,面上止不住地笑,走至如玉眼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而后又挤了挤眼睛。如玉被他逗得一乐,好似也忘记了方才的不快。 而颜几重拉长着脸离至两人一尺地站定,看也没看如玉一眼。 “这次夺诀会我们竹古也受邀参加。”谷下寒装作没看到此番情形,对着三人漫不经心地说。 闻此,三人都正了表情,去听师傅是做了怎样的打算。 谷下寒回到上座坐定,笑道:“既然夏口已经决定去夺诀书,那么现下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动作要比他们更快。” 颜如何转了转眼睛,顿时心神领会:“因为只有我们抢先一步拿到了诀书,才有机会谈条件。” “不错。”谷下寒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夺诀大会若是如期举办,定会有不少人到场,而这些人里面,又有不少人是惹不起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着三人的眉眼弯了弯,继续说道:“你们其中任谁去我都放心不下,几重性子孤僻,难于和人打交道;如何性子急躁,难免与人发生纠纷;而如玉你江湖阅历太少,也避不了被人使绊子。” 纵使自己的短处被*裸地被指出来,三人面上也没有露出丝毫情绪,仍是垂手直直站立着。 “如何如玉,你们作为人前上擂台。几重,你负责幕后,暗中盯梢。” ‘夺诀会’是在一个闷热的午时举办的。 为大会搭建的夺诀台像一只张开巨口的怪兽,静静地蹲踞在凄迷的晨雾里。 晨雾漫漫消散,阳光有火红渐渐转为金黄,夺诀台的轮廓也渐渐清晰。 这座夺诀台台高八尺,纵宽各三丈六,它所用的木材,每一段每一节,都是上好的质料。除两边各有耳台一座,主台后面,并附有一间凉棚,为茶水供应之处。 离地面八尺,是一个很恰当的高处。 八尺高的台前横缘上,一幅鲜红细绢长垂及地,那简约着墨不多,令人一目了然。 一:本会以武会友,定名夺诀大会,会期因势而定。 二:本会举行期间,恭邀少林予德大师,武当三绝道长及华山遵宁居士三位武林贤达为夺诀见证人。 三:本会可由参加者自行决定对手。 四:本会将为胜利者举行赠予仪式,并由四位见证人颁布。 离午时虽然还早,但已有人迫不及待,在台前忙着占据位置。 颜几重已不知在什么地方藏匿着,也许正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细细地观察着这一切。 如玉和如何站在那幅红细绢前,细细看着。 三人自无山来到这里已有两日,南秀城的夏天来得过早,空气中混浊的湿气久久不散,给人带来烦闷之感。 “这简约可真够简单,合着短短几句话就草草完结了。”颜如何双手环臂,一脸的不羁。 如玉没有应声,她的思绪已经全然被眼前的诀书给吸引住了。 夺诀台的阴影,慢慢缩短。 午时快到了。 广场上人头攒动,就像一场盛大的庙会,各式各样的小贩,散落地围在场地四周,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看!是剑玄宗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如何和如玉都不禁一怔,两人对视一眼,朝后望去。 剑玄宗,以剑道闻名天下的教派,其教道无人未闻。 剑道先天。 一个使剑的教派,自然已经足够能引起如玉两人的兴趣了。 只见一个年方四十上下的男子负手而立,长长的胡须垂至胸前,眼光却如同寒星般炯炯有神。 这便是剑玄宗的掌门陆凡。 随后的是一年轻男子,一身青衣。看年纪应是和颜如何不相上下,面上一副淡然之色。 青衣着起,血溅百里。 剑玄宗掌门大弟子,百里青修。 第四十一章 白虹贯日 一行人到来,人数不多,却引来了阵阵私语。 陆凡身后走出一粗壮大汉,垂手道:“陆宗主,严掌门已为贵宗留了位,还劳烦您与百里公子移驾去耳台。” 还不及回答,那青衣男子便开始剧烈地咳嗽,看那架势似是染上了什么重症。 如玉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雪白,几乎毫无血色。 颜如何将双手交叉于胸前,轻声嗤笑一声:“我当是什么剑宗,由此看来也只不过是插科打诨的病秧子!” 声音并不大,按照常人来说,离得几丈地的距离也听不大清。何况周遭又如此喧闹,想听个明白又岂非易事。然而这话还是分分明明地飘到了那师徒两人的耳里。 陆凡转了转眼睛,只一瞬便看见了颜如何。 “原来是如何,自上次见你也已有好几年了。”陆凡笑着走过来,一脸慈祥。 颜如何眨了眨眼睛,怔了怔神,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和他攀上了交情。 陆凡见他一脸迷惑,笑道:“我于几年前去无山因事与谷教主相商,便是由你送我下山的。那时你还小,连辫穗都还没剪呢!” 昭国习俗,十六岁以下的男童一应系上辫子,有的只随意在脑后一扎;有的讲究些,便会盘分几股。但最后无一例外地都会在发尾系上一道辫穗,待十六之后再予以剪掉。 颜如何想了半会儿,脑子里还是没有印象。但听人家的意思,既是和你相识,既然相识,那么方才那句话便是万万不该说了。 这般想着,也没了方才的那般底气。 “恕晚辈愚钝,竟一时没想起来。”颜如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嗳!不是什么大事!”陆凡一挥手,转而又道:“不知谷教主近来可好,自上次见面便也没了消息,真让人好生挂念。” “承蒙陆掌门关心,师傅一切安好。” 陆凡点了点头,眼角瞥到如玉:“这位姑娘是?” “‘竹谷正宗’弟子颜如玉,见过陆掌门。”如玉正着身子拱手道。 莫道江湖,处处都得有规矩。特别是这些武林门派,行走在外,叫人看的是脸面,说得再严重些,便是整个帮派的意旨。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侠士!”陆凡满意地点点头:“‘强将手下无弱兵’,谷教主真是了不得。” 这种场面话,如玉不是没听过,虽是心里无奈,但仍是敛着眼睑道:“陆掌门谬赞。” “既碰上了,不妨一道?” 如玉看了一眼颜如何,不语。 颜如何转身笑道:“得陆掌门错爱,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日正中天,午时到了。 广场上再度掀起一股热潮,如玉看了看这架势,说不准整个南秀城的百姓都来了,再加上来自各地的江湖人士,整个广场可谓说是热闹非凡。 一个看似家丁样貌的男子走上台,朝三面拱了拱手道:“夺诀大会即将开始,首先有请天山派严派主上台宣读事宜。” 首先出场的是天山派派主严澈。 他身形瘦长,长方脸,弓鼻梁,双目奕奕有神,一脸正气。 “感谢各位武林朋友前来参加夺诀大会……” 如玉看向台上,台后方横放着一张矮脚条几,几后是四个锦缎蒲团,除了正在台中央解说简约的严澈外,已经坐了三个人。 一个白眉老僧,一名道人,以及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蓝衣儒士。 这三人不用说,自是少林予德大师,武当三绝道长和华山遵宁居士无疑。 之前虽受陆凡之邀,但未列入贵宾名册里的如玉两人,仍是不好意思入席,经由百般推诿,好不容易脱身,这才找了武台前方的位子坐了。 右边那座耳台,便是贵宾座。 这时贵宾座上坐了五人,除了剑玄宗的陆凡和百里青修之外,另外三人是两名黑色男子以及一名面色较好的红衣少妇。 如玉偏了偏头,朝颜如何低低问道:“那边的三人,你认不认识?” “那两个黑衣人是‘儒门天下’的门主和副门主纪南纪北。” “那个女子呢?” 颜如何又细细看了半晌,叹道:“没有见过。” 这时,如玉耳旁突然传来一声细语:“那女人是*娘子秦诗诗。” 如玉被唬了一跳,转头去看,原来是邻座的年轻男子。 这男子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墨色的长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肩头,脸上挂着和悦的笑容,像春天的阳光一般,使人感到温暖和亲切。 “你是谁?”颜如何侧过脸,隔了如玉皱着眉头问道。 男子笑道:“在下白钟,不想却冲撞了姑娘。” 如玉一怔,轻轻摇了摇头:“不打紧,你刚说那女子是……” “*娘子秦诗诗,天蚕教的教主。” “天蚕教?” “没错。”白钟点点头,朝台上看了一眼:“天蚕教善用蛊毒,最闻名的应该算数金蚕蛊,毒性极强,会令人感到胸腹绞痛,肿胀如瓮,第七日必将流血而亡。” 如玉瞪大了眼道:“这岂不是邪术?” “确实是邪术。”白钟点点头:“但不管是何本事,能拿得出手的就不错。” 如玉不赞同地抿了抿唇,又顾及着两人素不相识,只得轻轻点点头。 白钟见她这副模样,心里莫名地愉悦起来。 “恕白某冒昧,敢问姑娘名讳?” “你有完没完?”一旁的颜如何看了半晌,只觉得这男子举止轻佻,现下又见他这般对如玉感兴趣,不免又对他多了几分偏见。 白钟微微诧异地说道:“台兄为何如此不悦?莫非……” 最后两个字是拖了长音,仿佛那未说出口的话是禁忌一般。如玉再是纯笃也知道,他必定是将她和颜如何认为一对青鸾了。 “白大侠误会了,我们师出同门,这是我的师兄颜如何。”如玉扭过头轻瞪了颜如何一眼,又转过身子说道。 “颜如何?是‘竹谷正宗’的‘灵飞剑客’颜如何?” 如玉微微睁大了眼:“‘灵飞剑客’?” 颜如何仍在为方才的事情气闷,便是说到了他,也仍只是没好气地哼了哼。 白钟毫不在意地笑笑:“果真如传言那般好气魄!” 不管颜如何在一旁涨红了脸,白钟又侧脸朝如玉道:“既是与‘灵飞剑客’师出同门,那姑娘岂不是……” 说到这里,白钟的脸色变了一变,但只一瞬便消失不见了。 “颜如玉。”如玉没有察觉到他面上的异样,只有些羞怯地笑笑。 “颜如玉?颜……如玉?”白钟怔怔地看着如玉喃喃自语。 颜如何眉头皱得更深,越发肯定了自己心中所想。 “这人怎么看都是一副精神失常的模样,如玉,你可得离这种人远点。” 如玉担心地看着白钟,刚要说话,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原来今日无人参赛,严澈方才宣布今日的夺诀赛到此结束。 此次夺诀会的争夺赛依据个人意愿,若想上台,并也指定了对手,对手也恰恰同意与你一决,这才能形成一场竞事。 如玉轻轻疑道:“真是怪事……” 白钟回过神,看向如玉的眼神越发柔和:“什么怪事?” 如玉转过头问:“我以为人人都想争夺诀书,可是为何竟无人参赛?” “若今日就有人上台,那才奇怪。” 白钟看着如玉有些茫然的神情,笑道:“人人都为诀书,想必也都不愿一早出手,稳住站脚认清敌我形势才是上策。你方才也说了,人人都想争夺诀书,那你说说看,有这个念头的尤其是哪些人呢?” 如玉一怔,半晌答道:“那些追求武功至上的人……” “对了一半。”白钟不置可否地笑笑:“这次大会,几乎江湖上所有有脸有面的人物都到齐了,再加上我这种虾兵蟹将……这么说吧,要说是稍微会点拳脚的人都到场,这话也不嫌过分。” 如玉被这话逗得一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所有的人,来此地只有一个目的……” “独步天下。”不知不觉中,颜如何也被他们的谈话所吸引,他暂且忘记了方才对白钟的不满,顺着舌头接过了这句未说完的话。 白钟笑着点点头,站起身说道:“白某先行一步,若两位不嫌弃,咱们可于傍晚在北巷酒馆一聚。” 如玉抢先颜如何一步应道:“白大侠走好,我们届时再见。” 两人走出热闹的广场,沿街贩卖的小贩热情地招呼生意,这便是举办大会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了。 颜如何自白钟离开之后便没有片刻停歇,一路上不停地在数落着他。 “二师兄,依我看,白大侠博闻强识,为人也宽厚,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如玉打断了他,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什么朋友?如玉,师兄可得警告你,择友一定得谨慎,暂不说他是男子,就凭他那口油腔滑调你就不得再理会他。由我多年的江湖经验,他这种浪荡子,尤其喜欢对你这种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下手。” 还说人家是浪荡子,你自己也差不到哪里去好吗? 如玉撇了撇嘴,不再搭理他。 突然,颜如何猛地停住了脚步,右手拉住如玉的胳膊,眼睛死死盯向前方。 如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处的阁楼上,有个男子立在白石围栏旁,那个男子的身影峻拔伟岸,那个身影她只见过一眼就再也没有忘记过。 虽然距离很远,如玉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她仍然依稀感觉得到,那人眼里射出的光芒,依旧如初见那般锋利,而这种眼神,正落在自己的身上,叫她莫名的感觉到一股寒意。 娄迹。 第四十二章 高阳俦侣 难得的武林盛事,使得不大不小的南秀城人稠物穰,热闹非常。 大会第一天,这座城镇便已经为不断蜂拥而来的人潮所淹没。 牛肉面已经由六个铜钱涨到了十个铜钱。 价格虽然涨了,面和牛肉却少了许多。 饶是如此,也还得站在店外等着,知道有了空位才能轮得着。 吃尚且如此,更不用谈住了。 南秀城里的客店虽然零零总总有五六家,但怎么也应付不了这样磨肩擦踵的情况。 城内最大的起燕楼已经被严澈包了下来,是给那些邀请到的江湖中几位颇具声望的侠士所备。 ‘竹谷正宗’不在其中。 也幸而三人早到了几日,不然也许会落到无处歇脚的悲凉境地。 为着这个,颜如何没少过要去找严澈争据。 “你少惹事。”颜几重走进如玉为三人安排好的客房里,微微皱了眉头。 “这样风风火火,闹得人人都道我们竹古势弱,没由得的还得到严派主那里讨脸面。” 颜如何仍是不服,挺着脖子道:“那也不能被这样小瞧!” “这不是由你说的算,也不是由他们。”颜如何寒着脸瞥他一眼,说完最后一句便转身回房了。 “我们手里的剑,自会给出答案。” 颜如何瞪着房门,咬牙切齿地说:“有什么了不起,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 如玉微微笑了笑,走到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圆桌上倒了一盏茶,水是凉的,但她毫不在意,端起茶盏递给颜如何。 “师兄别恼,快来消消火。” 对于这两个师兄间的明争暗斗,如玉早已习惯。颜如何不时会在她耳旁抱怨。 师傅又教给大师兄新的剑术了,真偏心! 今早和大师兄比试,他的内力好像又增进了不少! 为什么山下的柳姑娘托我把花交给大师兄?她难道看不出来我的心思吗? 这样的闹剧,看的次数数也数不清。 颜如何轻哼一声,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怒气中平息下来。他转了转眼睛,嘴角忽然勾出一抹笑意。 那笑容如玉再熟悉不过了,每当他想出了什么怪念头,或是打谁的坏主意了,他总会露出这种表情。 “来,如玉,师兄告诉你一件事。” 如玉见他一脸神秘,只得上前坐了。 “你从耿府回来,难道就不好奇安红缨的下落?” 安红缨! 是了,她代嫁进入耿府的正主儿,安家大小姐。自两个月前被大师兄带回教中,便再不知道她的情况了。 “她怎么样?被送回耿府了吗?” 耿府现在危机四伏,淮康又被外族入侵,这个时候将弱不经风的闺中小姐送回去,岂不是风险重重吗? “送回去?我倒是想!”颜如何说到了兴头上,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眉飞色舞道:“这位大小姐可真娇贵得很,喝的茶水一定要用晨露,床榻上的被褥一定得软,还得垫足,别提有多难伺候!” 敢情这是请了一尊活佛!如玉暗自在心里腹诽,她对安红缨的印象只停留在红木镶云石背板木箱里所翻找出来的《金谷园》上,本来凭借这个,她的心中还是对这位大小姐有所期待,可照颜如何这般说辞,也终究只不过是一位被宠坏的闺阁小姐罢了。 颜如何看如玉的面上显出失望之色,不禁更是得意,他扬了扬眉角,话锋猛地一转:“可是这样一个尊贵的姑娘家,居然栽在了大师兄的手里!” 如玉一怔,倒是没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自大师兄把那大小姐接到了教里,也没把人家当回事,可不知那小姐什么眼光,居然看上了大师兄!只恨不得整天腻歪到一起。可你也知道大师兄那臭脾气,不到非不得已就不会搭理人。这不,活佛赖在教里赶也赶不走,师傅没拿话说,谁也拿她没辙。哎!只可怜这大小姐也有失手之处,没眼力劲儿的竟瞧上了一尊木头,哈!” 原来如此,如玉舒了表情笑笑。只是话说回来,一位官家大小姐竟爱慕上江湖的剑客,倒也果真符合她藏有《金谷园》的那种叛逆不羁。 这边颜如何仍在犯嘀咕:“好好一姑娘家,眼睛怎么就犯了毛病呢?” 如玉忍住笑意,板着脸孔对他说道:“人家的眼睛才没毛病,有毛病的是你!” “我?我有什么病?” “红眼病!” 颜如何听罢涨红了脸,还要再说,却听隔壁屋子里传来一毫无起伏的男声。 “你们若是觉得不挤,不妨将房退了睡大街。” 敢情这墙不隔音! 如玉两人睁大眼睛瞪着对方,半晌,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吐舌低笑。 两人又坐了一会,天南地北地胡诌了半天,瞧着差不多落暮了,才收拾了一下出了门。 “咳咳!”颜如何特意站在墙边说道:“大师兄,我们要出门了,你一个人要耐得住寂寞,千万不要觉得难过。” 他又看了眼如玉,眼神里划过一丝戏谑:“若是实在忍不住了,师弟这里也有对策:北巷里有条小花街,虽说规模不大,但解决个人问题还算是妥当的……” 如玉惊得面红耳赤,这个没有正形的师兄,居然当着她的面也这么胡乱说话。 想到这里,如玉也不再有所顾及,上前抓住颜如何的胳膊就往外扯。颜如何还不肯罢休,丝毫没有停住的意思。 “别说了!”两人出了房门,如玉踮起脚,急得覆在颜如何的耳边说道:“你想让人都知道咱们几人是一路的吗?” 颜如何听此,猛地收了话头,朝如玉不好意思地笑笑:“哎!一时忘形了。” 如玉无奈,轻瞥他一眼便放开胳膊,独身一人走了。 “哎,如玉,等等我!” 他们走出客店,拐一个弯到了和白钟约定好的南巷。 可是酒馆呢? 如玉抬头看了眼天边,太阳尚未下山,有几家铺子已经点上了灯。 只是两人从巷头走到巷尾,却没见着一家酒肆。 “那姓白的一定是在诳咱们!”颜如何忿忿地说。 如玉沉吟道“别恼,我去问问。” 傍晚的街头并不如白日里那般热闹,人们也只是自顾自的赶路,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逸致聚在一起闲谈。 不出一会儿,如玉便回来了。 “南巷确实有家酒馆,只不过不在这条道上,还得往前拐进去。” “这姓白的净会给我们找麻烦!”颜如何轻哼一声,面有不耐之色。 按所指示的方向,两人走到前面的街头拐一个弯,又走进另一条小巷。 这条巷子里到处都是人声笑语,和外头的南巷竟似乎是两方天下。 人声鼎沸,每家铺子里都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到处都可以闻到酒肉香味。 而这香味,竟是从一家铺子里传出来的。 这个铺子外没有挂牌,竖立着的木柱也似乎有点年头了,但不知怎的,就是能给人如同热炕上那种暖烘烘的感觉。 如玉两人走进这家酒肆,进门是一座敞厅,厅中灯火通明,大厅中央成梅花形摆了五张八仙桌,梅花中心则是一张较大的圆桌,这是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在喝酒,只是人数并不多。 大厅的两侧,分别聚集了两拨人,一边在掷骰子,一边在推牌九,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如玉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厅里侧的白钟,白钟这时也看见了他们,微微抬了抬手打了招呼。 “这是家赌场?”如玉坐下疑惑地问道。 白钟笑道:“前面是赌场和酒馆。” “还有后面?” “有。” “后面是什么地方?” “后面是什么地方,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白钟笑意更深,见如玉好似更加迷糊,却不再看她,反而却对着颜如何笑道:“不过颜兄若是要进去,倒是未尝不可。” 颜如何一愣,只当这是他耍的花招:“她为什么不能进去?” “因为没有未出阁的女子会去那里,我也知道我十九岁的时候还没有进去过。” 听到这里,颜如何面孔突然红了起来,他已经意会到后面是一处什么地方。 他抬眼偷偷看了一眼如玉,还好,从那双迷茫的眼睛里可以看出,这个不解人事的丫头还没有想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要再想了!颜如何有点头疼,还记得很久之前他和教里的源姑娘在亲热的时候被如玉给撞见,事后便缠着他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 “师兄,你为什么抱着源姐姐?” “……因为师兄很冷。” “那为什么你和她嘴挨着嘴?” “……那是她在给我渡气。” 小如玉歪着头想了片刻,兀地拍起手笑道:“所以师兄你的舌头伸到了源姐姐的口里,是为了确保真气已经顺利渡入师兄体内了?” “……如玉真聪明。” 不!这样的场景决不能再次发生! 颜如何猛地咬了咬牙齿,招呼店小二:“小二,过来!” “哎!来了!”伙计手脚也算麻利:“哥儿要点什么?” “切两盘羊肉,来壶酒!” 如玉随意地移开眼光,去看白钟点的酒菜,竟然也是一盘羊肉一壶酒。她再看看其他的桌子上,这才发现颜如何方才和伙计说的其实根本就是废话,原来每个人面前摆放的都是羊肉和酒。 这里根本就只有这两种东西可卖。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如玉拿起酒壶给颜如何手边的酒杯满上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也能喝?”白钟有些意外。 “当然。”如玉笑笑,低头浅酌了一口。 白钟眼里的光芒更盛,笑意爬满了他的脸颊。 “白兄极富阅历,想必游历江湖已久。”冷不丁的,颜如何在一旁凉凉地开口:“即是如此,不如给我们讲讲最近有什么趣闻罢。” 这便是要故意为难白钟了,如玉朝颜如何使了个脸色,他却装似没有看到一般,仍在面上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颜兄谬赞。”白钟面无异色,仍是那副笑脸:“我今日倒确实听闻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哦?” 白钟低头喝了口酒,又隔了半会儿才笃悠悠地开口说道:“你们知道淮康城吗?” 第四十三章 骎骎乍阙 淮康城…… 如玉身子一僵,这三个字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脑海里了。那些她努力想要忘却的记忆,此时却如同洪水破堤一般瞬间便将她淹没。 拥抱时莫名慌张的心跳。 缠绵时温柔深情的亲吻。 还有由他亲手系上的檀玉珠。 思及此,如玉将手放至胸前,隔着衣物摩挲着描绘出那玉珠的形状。那日过后,她曾对着镜子细细看过,原来那玉珠上浅浅地刻出了一个字。 纾。 她始终没想明白这个字代表着什么,只是红绳已系,若想取下也并非难事,只消用铰刀这么一剪,倒也算事! 只是…… 自己心里就是不舍得。 白钟见如玉似有所思,也停住了话头,静静地喝着酒微笑地看着她。 颜如何倒不好意思了,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如玉,低声唤道:“如玉,回神!” 如玉茫然地抬眼,见两人都瞧着她,脸颊上顿时浮上一层红晕。 这副羞怯的模样着实可爱,白钟见了,眼里更盛爱怜,只是碍于一旁的颜如何,总得要顾及一些就是了。 “淮康城是南方的一座小城,我早年曾去过两次,那里人杰物灵,的的确确是个好去处。”白钟慢悠悠地说道。 “最近蛮族入侵,十一皇子带兵镇压,谁料竟不敌对方,失了城,据说圣上龙颜大怒,拨了两万人马前来支援。” 颜如何不知所谓地耸耸肩道:“这是什么大消息?总之只要不牵扯到内城里就好。” 江湖人和百姓们不一样,他们大都不会将战争放在心上,这些战事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关乎于都城里那群拿着俸禄吃饭的朝堂大臣们,而他们作为武林中人,自然不在意这些国家大事,只要自个儿没有被波及到,谁会管它十之一二呢? 白钟笑笑:“本来没有我们什么事,但是这里牵扯到了一个人。” “谁?” “十一皇子的哥哥,四皇子。” 颜如何更不明白了,皱了眉头去看他:“我管他几皇子?知道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去了。”白钟不急不徐地缓缓说道:“这四皇子不是旁人,正巧就是淮康城都尉耿醉君!” 这句话如轰雷一般炸响在如玉的耳边,她猛地僵住了身子,抬起黑白分明的双眼看向白钟。 颜如何也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那耿醉君不是如玉代嫁入府的耿府主子吗?一个都尉怎么会是皇子呢? 白钟见他们俱一副惊讶的模样,笑盈盈地继续说道:“这四皇子倒也真是一个人物,据说因母亲是重瞳而被判为妖女,宫里上下都对她又恨又怕,在一个雨夜,终于不堪压力悬梁自尽。那时四皇子才三岁,当真是可怜。” “但他也是重瞳……”刚说完如玉便后悔了,这种事情是不应该说给一个外人听的。 果真,白钟听了一阵讶异:“你怎么知道他是重瞳?” 如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情绪说道:“我前不久去过淮康城,听那里的人说的。” 白钟不疑其他,点点头又道:“他的确也是重瞳,许也是因为这个,自小便在宫中受苦,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他是如何过活的。” 如玉垂下眼睑,脑子里浮现出耿醉君戏谑的表情。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带着笑意,将心思藏在最深处,让人窥探不得分毫。 她不喜欢这样的耿醉君。 在她面前苦笑着、发怒着、难过着的他,才是让人想要去了解和亲近的。 白钟不觉如玉有异,仍面上带着笑说道:“这个四皇子,着实厉害得紧,圣上派了两万援兵,他一个也没动,仅用着之前的那些个残兵,巧设计谋将敌方围圈了起来,现在只待宫里那位的旨意了。” 颜如何恍了恍神,不过半会又问道:“那又如何?” 白钟又喝了一大口酒,碗里的酒已经快见了底,而他丝毫没有放缓速度的意思。 “颜兄你的性子太急,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你是行走江湖中的人,是舔刀剑上血过活的,那可就得算是最大的弱点。” 颜如何怔了怔,这话虽然师傅也说过多次,但现下由这个轻浮浪子说出来,心里怎么也不服气。但此时若是驳回,那岂不是显得他更是小肚鸡肠吗? 想到这里,他压下心中的不满,面上毫不在意地说道:“白兄说得是。” 白钟笑笑:“四皇子在十三岁那年被十一皇子陷害,隐姓埋名地被打压送往淮康城,没过几年就当上了都尉,由此也可见其人颇有才干。” 敢情这是专门介绍四皇子的平生编难史呢!颜如何在心里翻了翻白眼,不免暗自腹诽。 白钟端起碗,将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转了话头道:“前不久耿府放出了话头,说三大诀书之一的‘绝情诀’就在耿醉君的手上。” 这个消息如玉两人自然知晓,正是因为这个,如玉才会代嫁入耿府,获取诀书。 “这个消息传遍了南北,我估摸着有不少人都上府试探过了。” 何止是试探?如玉在心里暗想。在耿府所经历的那些明抢暗杀,可不是这样草草两句便能诠释得了的。 白钟将目标转向空碗旁的牛肉,细细咀嚼道:“你们想想看,四皇子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如玉脑里闪过。 “天山教严澈!” “没错!”白钟赞许地看向如玉:“这和严澈的目的相同,为了引出持有诀书的其他人。” 颜如何听了不解:“他为何要这么做?” 白钟睨他一眼,笑道:“他这么做,自然也是为了收集到三大诀书。有趣!”他笑容更盛:“江湖和朝廷素来互不来往,四皇子相必也一定会出现在夺诀会上。这样一来,可就有得好戏看了!” “没想到皇子也会对诀书这样着迷。”颜如何喃喃道。 如玉蹙起眉角,心底重重一沉,本想着离开耿府之后两人相隔天涯,再无来往,谁知道自己怎么挣扎都脱离不了这个怪圈。 像是耿醉君亲手织下一张看不见的网,将她密不泄风地圈围起来。 她低头喝下了碗里的第一口酒,这酒不知是如何酿成的,刚触及喉咙就感到*辣的烧灼感,如玉一个始料未及,猛地咳嗽起来。 白钟放下筷子,轻轻拍打如玉的背部,无奈地笑道:“这种酒是店家自个儿酿的,用的材料倒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酒曲酿制的时候增加了。酿的时候越久,酒也就越香浓。” 颜如何扣住白钟的手腕,拉离了些许,面上不善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还请白兄顾及些如玉的清白。” 白钟一怔,过了半晌才收手道:“是白某唐突了。” 如玉咳了良久,好容易才缓过劲来,正要说话,却听见店外传来一声高呼。 “敢问兄弟可是白浪子?” 离店门不远的巷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人。 如玉记得他,就在这天午时,他们还打过照面。 百里青修。 这时的他与之前大不相同,背脊挺得笔直,一袭青衣依着他的身形笼罩下来。墨色的长发服服帖帖地被束在脑后,迎着微风缓缓飘起,后又优雅地跌落。 只是那话语里的态度…… 生硬、阴沉、冰冷!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棱角,使人听在耳里极不舒服。 白钟垂了垂眼睛,慢慢地抬起了头。 来者不善! 如玉突然紧张起来。 可是,白钟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就像从来没有见过百里青修一般,上上下下将对方打量了好几眼,才慢条斯理地反问道:“阁下是谁?” “我是百里青修。” “我是白钟。” 百里青修皱紧眉头道:“我不管你叫什么!” 白钟轻轻哦了一声,又道:“是吗?那么阁下想如何?” “我只问你,你是不是白浪子?” 白钟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为什么?”百里青修冷笑道:“武林新辈相继崛起,不知白兄可否听过这样一句传言。” “愿闻其详。” “浪子怎无刀,拔剑问重霄。灵飞赛竞鸟,莫道娘子笑。” 如玉愣愣地听着这句话,只觉得耳熟,她转而朝颜如何问道:“我怎么像在这句话里听到了你?” 颜如何不置可否地说道:“只是江湖里给的戏称罢了,这里边儿还说到了大师兄呢。” “哦?” 颜如何朝如玉挤了挤眼睛道:“这第一句的浪子嘛,他居然也有几分本事。你想必也猜到了,就是你看重的这位见多识广又幽默的白钟,称号也和其人别无二致。” 如玉轻瞪了他一眼:“你还要不要说?” 颜如何心情大好:“要说!当然要说!第三句的灵飞便是我,至于第二句……”他顿了顿才道:“都提到重霄了,你竟还不知道?” “原来如此。”如玉轻轻点了点头:“那最后的娘子呢?” “哎!笨丫头!” 颜如何拿着筷子敲了敲她的头:“是*娘子!” 这一边在说着话,那一边的白钟却已站起了身,笑着对百里青修说道:“江湖朋友真给面子,竟这样谬赞……” 百里青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承认了?” “承认如何?不承认又如何?” 百里青修眼里兀地露出肃杀之气:“以上这些人,我百里青修可得好好地挨个拜会!” 第四十四章 神忧鬼愁 话说到这里,来看热闹的人们也大都明白了这位百里公子的意思。 武林的新生豪杰里并没有提到他,想必这位年轻俊美而又傲气的公子是打心眼里不服气了。 白钟轻叹一口气:“如此虚名,阁下为何如此执着?”他摇了摇头又道:“恕白某无可奉告。” “那就拿功夫来说话!” 话音未落,百里青修便拔出了身侧的佩剑。 一把狭刀,薄刃,锋利,分量很轻的雁翎剑。 如玉瞧着白钟并没有携带兵器,不禁暗暗着急。这次她离教并没有带上‘清水白石’,而是携了自己惯用的‘玉魄’。 心已动,便也与之不配。 她解下‘玉魄’,对他说道:“这把剑你拿去。” 白钟笑笑:“我有武器。” 如玉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有武器?在哪里?” “等会你就看到了!” 他没等这句话说完,人便如同鹰隼一般离座掠出。 如玉不禁暗暗喊了一声好! 两人相识只不过一日,虽然白钟举止轻佻,但丝毫不妨碍她对他打心眼里觉得亲切。且不论他是否享有“浪子无刀”的盛名,单单是这份超绝的轻功,就使他瞧得大为心折。 颜如何猛地眼睛一亮:“好俊的轻功!” 巷子里的人们见势不好,立即纷纷向巷子两旁退开。看热闹虽然过瘾,但自个儿的性命还是最要紧的。 白钟身形落地,看向百里青修,从容发话道:“先由阁下露两手如何?” 百里青修冷冷地说道:“可以。请亮兵刃!” 白钟微笑道:“你没有看到我的兵刃?” 百里青修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白钟又笑了笑:“阁下希望看到什么样的兵刃?难道阁下从没见过用手相斗?浪子无刀,可不是指手无兵刃吗?” 百里青修眼神微微一变,突然冷笑一声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唰的一声,青光闪过,剑刃如烈爪一般,猛地向白钟的脖子上抓去。 白钟将头一低,身躯半转,伏下腰一脚踢出。 这一脚是弹腿的路数,招式虽不新鲜,速度却快得出奇。 百里青修长剑未及变招,但他的反应极快,身子顺势离地向后倒飞出去,脚刚着地,便身形一挫,点地扑出,将剑刃猛地向白钟足踝扫去。 白钟别无选择,只得纵起闪避,脚下动作丝毫没有减缓,看准腾身之际一脚踢出。 百里青修稍稍侧身,身子向一旁倾去。 这可是个好时机! 白钟身形一沉,朝外挥出一掌,只是这一掌速度虽快,力道可不重。 百里青修被打退两步,眼中冒着火焰,正要上前再战。 “住手!” 这一声怒吼颇具底气,稍微练家子的都会知道这必定是出自一个高手之口。如玉转了身子向小巷一侧看去,果不其然。 剑宗派掌门陆凡。 百里青修脸唰一下变得铁青,收了剑低下头道:“师傅。” 谁料陆凡看也不看他,目光越过百里青修,看向白钟。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白浪子,真叫老夫长了见识,江湖里有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怕是不愁武林后辈无人了。” 白钟立起身子,朝陆凡作了一揖:“承蒙掌门谬赞,白钟怎敢在掌门面前班门弄斧。” 陆凡面上的神色好看了些许,舒了一口气说道:“哪里的话,本是青修鲁莽,还望白大侠不要计较才是。” 说罢,便转了脸颊去瞪百里青修,如玉虽然离得不近,但也能感受得到那双眼睛里透露出的冰冷苛责。 “那么,陆某就不打扰各位的雅兴了,白大侠,后会有期。”陆凡朝周围人群点了点头,便带着百里青修离开了。 白钟淡笑着转回来落了座,轻轻摇了摇头:“我错了。” 如玉听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由得觉得奇怪:“什么错了?方才那两下好威风!我看照这样比下去,百里青修绝对不会是你的对手。”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做错了。” 白钟收了笑,轻叹一口:“剑玄宗掌门陆凡可不是个泛泛之辈,特别是像他这种老江湖,什么场面没见过?好容易到了今天这个位置,自己的徒弟却被一个浪子打败了,你说他能甘心吗?” 如玉一愣,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上。 “但……万一他本就是一个心胸宽厚的人呢?也许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白钟摇头道:“不可能。我若是他,也不会咽得下这口气。”他抬头看着如玉,一字一句地说道:“换作你们谷教主,也不会。” 他低头看了眼盘子,里边还剩两片牛肉,这里的牛肉给得不多,就连切的每一片都薄得跟头发丝一般,叫人扔到嘴里没两下就没了。 “不早了。”白钟朝外头看了眼天空道:“我就先回去了,若是有事,去西巷小树林里找我。” 他站起来拍了拍外袍,掏出五个铜钱放到桌上,走之前最后朝如玉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小玉儿,我希望以后咱们不要这么生分,今后便叫我白大哥吧。” 白钟走后,如玉两人又在酒馆里坐了一会儿。天色暗沉地吓人,头顶上黑压压的,一颗星星也没有,让人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颜如何喝完最后一口酒,面上黑黑的,忿忿不平地说:“小玉儿?那是他该叫的么?白大哥?哈!他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如玉咽下嘴里薄得可怜的牛肉,毫不在意地说:“不就是一个称呼吗?有什么好计较的?” “有什么好计较?这关乎你的名声!”颜如何这一下怕是被呛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头:“还是说……如玉,你当真看上那个浪子了?” “你混说什么?”如玉轻叱一声:“我只是觉得他性子好,愿意和他做朋友。” “你把人家当朋友,人家没准想着怎样把你骗上床!” 这句话音量不大,特别是最后几个字,微弱无声。 如玉耳尖,正好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耳里。 “真是没有个正形!”如玉的颊上泛出了一层红晕:“浪子这样的称号,怕是给你最合适不过了!” 也不等对方的反应,立起身子便快步走了出去。 颜如何看着如玉气鼓鼓的模样,心里不由得苦笑,看来这丫头真是生气了,这下可不好办了。都说最可怕的不是性子本来就烈的人,而是那些个平日里风轻云淡的,若是到了触头上,发起火来可了不得的! 他招呼了小二结帐,脚步沉重地朝回走去。和旁人不同,如玉生气起来一声不吭,冷漠的态度最是让他难以招架。只是不论怎么说都怪自己的口无遮拦,到头来也是自作孽罢了。 可惜颜如何并没有等到预想的对待。 刚回到客房,便见如玉急急地向他走来。 我就说嘛!如玉丫头还是很懂事的,回头好好一想,还是觉得师兄疼她! 颜如何喜滋滋地想着,这边如玉却上前担忧地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大师兄怎么还没有回来?” 这……这是什么话?原来她暂且忘记了方才的不快,就是因为担心大师兄? 颜如何一阵泄气,半晌才没好气地说道:“谁知道!” 如玉心里一阵慌乱,经过今日,她已经很明白地知道,这里高手如云,完全不是一个无山可以比拟的,自己这才知道,以前是有多么稚嫩,在这芸芸众生里,她只不过是一叶浮萍罢了。 如玉强迫自己坐了下来,照理说,若不是出了什么事,大师兄断断不该在此时还在外打探。莫不是遇上了高手,被缠得脱不开身? 颜如何不忍看她如此焦躁,安抚道:“放心吧,这天下还没几人单打独斗能胜过大师兄的。” 那要不是单打独斗,而是被人围攻呢? 如玉越想越惊心,只恨不得立刻出去寻他。 颜如何看出来了她的心思:“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倘若大师兄回来了,却发现咱们未归,岂不是又徒添麻烦?” 这样倒也有道理,如玉深吸一口气,强着自己走到了案桌前坐下,静静地等待。 这一等,便到了子时。 颜如何将手搁在案桌上撑着自己的下巴,昏昏欲睡。他半睁着双眼,无神地看着已脱了漆的红木栏窗子。 暖暖的夜风伴着初夏特有的腥气,淡淡地弥漫在屋子里。 遽然一袭黑色的影子飞掠进来,一下便将颜如何惊得睡意全无。 如玉一见那身影,便知那是颜几重,起身唤道:“大师兄。” 颜几重瞥她一眼,拉长了脸沉声说道:“为何还不歇下?” 如玉还没来得及搭腔,颜如何快步走进两人朝颜几重说道:“我们还不是在等你!可把我们急坏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颜几重寒着面在凳子上坐了:“我去了天门山。” 天门山是南秀城北面的一座小山,虽没有无山那般高耸,但景色很是宜人。 “天山派?”如玉给颜几重倒了一盏茶,奇怪地问道。 “不错。” 颜如何瞪大了眼睛:“为何要去天山派?” “自然是去打探消息。”颜几重说道:“方才被一件事耽搁了。” “什么事?” 颜几重拿起茶盏闭上眼睛,极慢地喝了一口,良久才开口说道:“天山派掌门严澈被杀了。” “什么?”如玉两人均怔住了神。 这才是夺诀会的第一天! 且不说现下南秀城里遍地群雄,单看天山派便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角色。严澈不单单是天山派掌门,更是这次夺诀会的举办者。 颜如何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什么人,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颜几重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眼中的眸光霍地一沉:“神忧鬼愁。” 听闻,颜如何脸色大变:“神忧鬼愁?” 如玉从来没有见过这两个师兄面上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顿时不由得心中大疑:“神忧鬼愁是谁?” 颜如何侧过身,神色略显委顿地缓缓说道:“ 飞鸟惊惧。 走兽奔走。 神见担忧。 鬼遇也愁。 一招夺命。 无一俱漏。 舐血而来。 遍地人头。” 第四十五章 滟障惊乍 如玉大惊:“这人竟有这般厉害?” 颜如何点点头,攥紧了双拳道:“他在江湖中神出鬼没,但每一次只要他出现,必将有人会送命。” 如玉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是……大师兄是如何知道杀害严掌门的就是他呢?” 颜几重沉吟一刻才道:“我并不确定,但倘若有人无声无息,并且能够轻而易举躲过所有人的注意,去杀害严澈的话,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他。” 三人都沉默了下来,屋子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良久,颜几重起身离开:“都歇了罢,但看明日如何。” 夺诀大会的第二日,有风。 如玉两人仍是就着昨日的位子,在夺诀台前坐了。朝人群放眼望去,仍是乌牙牙的一片。不同的是,空气中竟有股隐忍不安的凝重。 “小玉儿。” 如玉一愣,扭头看去。 白钟仍是着了一袭白衣,高挑的身形很是显眼。他笑吟吟地走来,在如玉的身侧坐定。 “白大哥。”如玉朝他点点头。 白钟笑笑,这才侧身向颜如何打招呼:“颜兄。” 颜如何不哼不拉地嗯了一声,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如玉面上讪讪的,不好意思地朝白钟笑笑。 白钟又岂会在意,他向如玉伏低了身子,低声说道:“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昨夜的事了。” 见白钟贴近如玉,颜如何面上更黑,但碍于如玉,只得抓住她的胳膊向上微微带了带,自个儿却沉下了背,皱着眉头看向白钟。 如玉不理颜如何,轻轻点了点头:“第一天就发生这样的怪事,夺诀会怕是要取消了。” 白钟笑道:“不会。” 如玉一怔,面有疑色地问道:“可是严掌门是举办者,举办者都被害了,夺诀会还会举办下去吗?” “会,而且更应该继续举办。” 如玉呆住了,像是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白钟微笑着说道:“夺诀会召集了江湖中各路豪杰,大家都是奔着三大诀书而来,你想,他们会为了严掌门的死就这样放弃了吗?”他叹了口气又道:“如果取消大会,那些人必定会找上天山派的麻烦,与其等着惹祸上身,还不如顺水推舟,最好大伙拼个你死我活,他天山派也好坐收渔人之利。” 如玉紧紧皱起眉头,她没想到这其中竟有如此复杂的缘由。自上无山以来,她都是一直呆在师傅身边,鲜有机会踏入江湖,她未曾涉世,接手的任务也极少。今日所见,看来果真是应了那句话:武林凶险。 白钟继续说道:“只是这样一来,这次夺诀会怕是摊上了大麻烦。” “什么麻烦?” “都道严掌门是由神忧鬼愁杀死的,倘若应了大家的猜测,神忧鬼愁出现在了夺诀会,只恐人人都得自危了。” 即使说到了神忧鬼愁,白钟的面上仍是一派和熙之色,镇定从容。 见此,如玉对他更是尊敬了几分。 颜如何猜到如玉的心思,面露不快地在如玉耳边私语道:“你去佩服他做什么?我才是你的师兄!” 如玉嘴角汲了笑,轻瞪他一眼:“你看看你,这般孩子气!再说了,咱们竹古里,大师兄才是真有师兄风范!” 颜如何又羞又恼,半晌才憋出来一句:“那你也不能把一个外人捧上了天上去!” 如玉摇摇头,一转头便看到白钟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 这下糟了,想必方才那番话已被他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 白钟笑意更甚,抬了手便轻轻抚上如玉的脑后。 极尽宠爱。 颜如何气得不轻,抓了白钟的手低吼:“你个徒登浪子!快放开她!” 如玉顿时恼红了脸,扯开两人低声道:“你们丢不丢人!都给我住手!” 正在这个时候,一袭丧衣的天山派副掌门正好登台,这才免去了三人的尴尬。 “各位,昨夜我天山派掌门严澈被害,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但是遵于严掌门生前所愿,我们决定夺诀大会仍继续举办。” 话音刚落,台下便一片哗然。 白钟说的果然没错,夺诀大会仍如期举办,只是理由却显得很是冠冕堂皇。 “今日不知有哪位英雄,愿意登台一试?” 说罢,台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应声。 难道今日也要重演昨日的场景? 副掌门面上有些尴尬:“若是今日比试,便是拨得了此次大会的头筹!欢迎各位前来一试!” “好!这个头筹就由我来拿!” 一个人影跃到台上,这人一身黑衣,体格庞大,面露凶光。但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他手中提着的一把厚重的斜尖刀。 这把刀从外观上是由铜打造,其沉重程度可想而知。 “君子西拜见各位!” 如玉拉了拉颜如何的衣角:“君子西是什么人物?” 颜如何面色好看了许多,低声说道:“只是一个一般的角色,只不过他给自己的称号太过狂妄,以此惹了不少麻烦。” “什么称号?” 颜如何轻哼一声:“‘君子一诺,江水西流’。” 如玉一愣,对这位君子西更为好奇。他是否真能如所说,若是许下诺言,就算是江水也必得按他所承诺的那般向西而流呢? 副掌门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说道:“君大侠果真神勇!那么,您想挑战的对手是哪一位呢?” 君子西侧过身看上耳台,底气十足地说道:“*娘子秦诗诗!” 台下顿时哗然一片。 颜如何嗤笑道:“这君子西还真有胆量,把自己的这份色心弄得天下皆知。” 白钟点头应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秦诗诗也着实有这个本事。” 两人男人在此时难得达成了共识。 秦诗诗这*娘子的称号绝不是凭空而来的,一袭紫衣裹身,腰束梅花缎带。身资亭亭玉立,头上斜插一支蝴蝶簪子,只留了一缕青丝落在胸前,垂到腰侧。如此娇媚无骨、入艳三分,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魄,也不难使得无数的男人为此遽失魂魄。 这样美艳的女子,同是女子的如玉都看得痴了。 秦诗诗嘴角扬起笑,清着嗓音说道:“荣幸之至!”说罢,便使了轻功落在君子西的面前。 不知什么时候,风变得急骤起来,凌乱地拍打着台上的两人。 君子西提手一揖,沉声道:“承让。” 秦诗诗笑着点了点头,身子却如磐石一般动也不动。 突然!她毫无预警地扬起双手朝君子西抓去! 众人皆是一惊,她的动作太快,这出其不意如闪电般的一击,威力竟分外的凌厉惊人。 秦诗诗出手虽快,但君子西却比她更快!他及时地侧过身子,险险地闪了开去。 只是左边的衣袖却被撕开了一个大口。 从台下看去,秦诗诗的手中并无兵刃,这是怎么一回事? 很快,君子西便给出了答案。 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这笑使得他脸上重重的纹路都拧在了一块,煞是瘆人。 “我君子西真是好运气,竟然见到了消失已久的无痕之刃!” 听罢,众人均将视线集中在了秦诗诗的手上。 秦诗诗倒也大方,勾起嘴角举起了右手。之前她的双手被衣袖所遮掩住,现在一扬手,使得全场人都可以目睹到这个罕见的异性兵刃。 白钟颇有兴致,笑着低声说道:“这种兵刃是湘西一带所特有的一种兵刃,在湘西以外很是少见。从外表看来极为普通,与普通的套手并无差异,只是遇到敌人时,可以操纵套手上的机关,使四个刀刃包裹住指头,犹如血爪一般,杀人于无形。” 如玉看得啧啧称奇,这样新奇的兵刃,她这还是第一次见。 有这个想法的并不只她一人。 场下的人们看得发愣,均不由得为君子西感到担心。看那刀刃尖锐无比,怕只消轻轻一碰就会见血。 *娘子,并不是只有在床上才会令人*。 秦诗诗轻笑一声,眼里兀地露出犀利的光芒,猛地将右臂伸出,只一瞬便来到了君子西身侧。那伸出去的手臂,竟好似被分割为了好几截,于跨步近身之际,呼地一声向右横向狠狠一划,又猛的向上勾去。 就在众人紧张地喘不过气的时候,只听君子西一声惨叫,踉跄地退后了两步。众人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秦诗诗已于一阵刺耳的冷笑中,再度朝君子西冲了过去。 扑向君子西的秦诗诗,手上竟好似多了一件长形的棍状兵刃。 突然一人惊呼道:“是条手臂!” 如玉身子一僵,面色煞白地看向君子西。 君子西正当剧痛攻心,昏昏欲倒之时,那还有余力顾及其他? 秦诗诗左手攥着那条血淋淋的手臂,右手也不依不饶地刺向君子西的左胸。 刀刃入胸,鲜血四溅,君子西哼也没哼一声,便在浓稠的血泊中,如同烂泥一般,倒了下去。 秦诗诗立于夺诀台上,身段仍是那般妖娆,只是众人的眼光不再似之前的那般炙热,反而变为了惊惧与悚然。 良久,她才转过了身子,对着台下盈盈一笑。 “承让。” 第四十六章 困挣夹刺 大会过后,秦诗诗已经离去,闲人却未立即散开。大家都以难以置信的神情,怔怔地望着君子西的那具尸体。 君子西的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灰蒙蒙的眼眸瞪着蓝天,脸上也仿佛残留着一丝难以置信之色。 “真是蛇蝎美人。”颜如何摇头叹息道。 白钟眼神飘忽了一下,轻轻扫过如玉,淡笑道:“她和小玉儿一般年纪,却是两方心地,看来,谷教主将你保护得很好。” 如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站起了身。 三人走向场外,不约而同地走向昨晚约见的小酒肆。 “那儿没有个正经名字,当地的人将它称为‘热窝’。”白钟笑着说道。 这样说来,热窝也确实很符合这个名字,白日里看起来不显眼,太阳一落,冷寂便笼袭了南秀城,但只瞧见热窝里头散发出来的明黄灯光,就似乎什么寒意都没有了,那不甚浓烈的光线,似乎能找到你的心里,如同暖流一般缓缓地流淌。 三人闲聊着很快落了座,仍是那个位子,虽然每一次他们都能找着空位,但酒肆里的人并不很少。这样的情况,就好像角落这个位子,是专门为他们留的一般。 刚坐下,便有人热情地挂着笑脸过来招呼。 “哟!白头儿!” 如玉认识这个身形微胖的男人,他是热窝的掌柜,钱如命。 白钟笑道:“钱老板好。” 钱如命的心情看似很好,他刚刚在赌桌旁招呼了几个瘾君子,找准了机会狠狠敲赚了一笔。 “老规矩吧?”钱如命满脸堆笑道:“这两位贵客呢?” 白钟抬眼道:“都一样,三份。” “嗳!”钱如命听罢便忙不迭地去了后厨房。 等人走了,如玉悄悄问道:“他为什么称你‘白头儿’?” 白钟笑笑:“上月这里有个任务,贴在了广场三天没有人揭下,我那时正好缺些银两,就揭了榜。” 颜如何看他一眼:“那是什么任务?” “替陆凡找回百里青燕。” “百里青燕是谁?” 白钟笑道:“这百里青燕是百里青修的师妹,这个小姑娘有意思得紧,年纪轻轻却离家到处想寻人比试。剑玄宗派规颇严,她每次回家都会接受处罚,但处罚完却仍会继续下山,向那些在江湖中有名望的人挑战。” 颜如何挑了挑眉:“哦?这般看来,这百里师兄妹两人竟都这般看重名声?” “剑玄宗在江湖中本就立处针峰,师傅陆凡也颇有造诣,在如此大的压力下,便也就可以理解了。” 如玉继续问道:“那你找回她了?” “找回了,便是这样这里的人才称我为白头儿。” 这时,正好牛肉和酒也上来了。那钱如命只叫小儿端来了酒菜,自己却不知去了哪里。 三人又聊了一会,眼看着碗里的酒就要见底,白钟搁下手里的酒杯笑道:“怎么样?等会有没有兴趣去我那里坐坐?” 如玉两人还没应声,边听一人自身后接口道:“不知是否能捎上我呢?” 这声音有细又甜,只令人恨不得陶醉其中。 白钟颇感意外,一转过头,身子忽然顿住。 如玉觉得奇怪,也侧身去瞧。 *娘子秦诗诗。 仍是那副娇俏的容颜,只不过她换上了一身男人的装束,令她在人群中并没有那般显眼。 白钟突然叹了一口气:“我白钟一介匹夫,现下竟也能入得了*娘子的眼。” 秦诗诗嫣然一笑:“我倒是在许久以前就听过你的名字。” “哦?说我是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浪子?” 秦诗诗拿着丝帕掩住唇笑道:“还要难听一些。他们说,自从你来了南秀城,他们就一直在为城里的闺女担心。” 白钟听闻大笑:“看来至少有一件事我是不用发愁了!” “哪一件事?” 白钟笑道:“妻子。” 如玉两人在一旁听着莞尔对视,只是白钟即便这样油嘴滑舌,却仍然没有令他们产生任何反感之意。 秦诗诗一怔,却立即缓过脸色,上前附在他的耳边,以三人都可以清楚听见的声音说道:“我这里有笔交易,不知你愿不愿意与我合计。” 白钟面色不变,抬头看她:“交易?” “没错,关于那个你已经得到手的,和你仍在想法子弄到手的。” 白钟脸色微变,点点头淡淡地说道:“晚些时候我会去找你。” 秦诗诗满意地直起身,媚然一笑道:“合作愉快。” 她收回手,朝如玉两人点了点头。却在看到如玉的时候有些怔忪,她正过身子,对如玉说道:“这位姑娘的面色不好,想必身子哪里有不如意?” 如玉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只得点头老老实实地答道:“小时候就有点体虚,也不是什么大事。” 秦诗诗思索片刻,扬起嘴角道:“不知姑娘是否愿意让我看看脉象?” 如玉一愣,颜如何见此情况皱了眉头问道:“可是秦姑娘看出了什么不妥?” 秦诗诗轻笑:“这要等我看了之后才能回答你。” 如玉没法,只得伸出左手反搭在桌上。 秦诗诗上前用食指和中指轻按住,沉吟不语。 良久,她松开手笑道:“体属性寒,阳气不足,闭而不通,也难怪姑娘身子虚弱了。” 白钟此时难得正经地拉长了脸说道:“那可有什么法子弥补?” “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解决的,姑娘切莫常处寒地,以免寒气入体。” 如玉抿嘴笑道:“多谢秦姑娘。” 秦诗诗笑笑,转身搭上白钟的肩膀,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便匆匆离开了。 几人又坐了一会儿,只是白钟神色略差,抿着嘴不知在想着什么。他平日里素来玩笑惯了,现下这般安静,倒显得特别突兀。 “白大哥怎么了?”如玉瞧着担心,抬手又添了一盏茶。 白钟有些恍惚地低头看着茶盏,热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雾气弥漫之间竟使他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幻象。 他努力扯出一抹笑:“不知怎的,竟觉得特别累。小玉儿,颜兄,我且回去了,咱们明日再见吧。” 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便立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颜如何见如玉忧心忡忡,便软言相慰。劝说了好一会,两人才回了客店。 不远处,白钟怔怔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神色莫辨。秦诗诗方才在耳边说的那句话一遍一遍地在脑里回响,久久不散。 “这下我的筹码又多了一个。” 夺诀大会第二日,晴。 因秦诗诗于昨日当场杀死了君子西,成为了第一场比赛的胜者,依照夺诀大会的规矩,第二日与之相较的对手,便由前一日的赢家来指定。 经过昨日一战,大家皆已目睹了这位*娘子的狠辣,全场一时静悄悄的,没有一人主动应战。再有些胆小的,竟将脸低低地面对着自个儿的双脚,头都不敢抬一下。 天山派副掌门纪南面上讪讪的,只得转脸对秦诗诗苦笑道:“看来秦姑娘的功夫着实不凡,即是如此,便请秦姑娘挑选一名英雄。” 秦诗诗笑笑,面上看似十分愉悦,眯了眯眼也不客气,纤指指向纪南道:“那么,就委屈副掌门与我一战吧。” 这回答太出乎意料,场上场下皆是目瞪口呆。 好一会儿,纪南才道:“秦姑娘确实是找在下?” “不错。” 纪南握了握双拳,沉声道:“那么,纪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相隔一引,相对立于台上两侧,纪南抱拳说道:“承让。” 秦诗诗面上一派轻松,血红的嘴角仍勾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轻轻点点头。 台下众人皆屏住呼吸,只怕漏掉两人丝毫的动作。 秦诗诗一提气,率先朝纪南抓去。她身形极快,手上又有无痕刀刃,这般作势,无疑将‘快,准,狠’三字演绎得极为完美。 纪南却仿佛料到了她的招数,抽出身侧的长刀,抵住刀刃的冲势。 如玉定睛一看,那长刀原是一把勾刀,式样虽与一般刀样相同,单只其刀尖略弯,而形成倒钩状。 男子练武,重在力道;女子练武,讲究技巧。 纪南的臂力果真不弱,那尖钩刀划过空气激起的凛冽风声,清晰地传到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秦诗诗一个劲地闪避,好似被这样的攻势打乱了阵脚,没有丝毫回击的迹象。 又过了几招,纪南觉得失趣,只想尽快结束,便调转了刀尖,以刀侧对向她,预备以此将其击退。 谁想他刚将钩刀收回,正欲转向,秦诗诗便看准了时机,极快地用手中刀刃勾住刀尖,一个使劲便将钩刀扯回。纪南猝不及防,整个人随着长刀向她扑去。 秦诗诗冷笑一声,反手伸到纪南的右胳膊下面,打算向上狠提。看来,她是打算将昨日的惨剧,在今日这个夺诀台上再度重演。 台下一片惊呼,脸色皆青白一片。 就在秦诗诗踌躇满志,使上最后的力道时,台后的帷幔处,却突然飞起一道银光。 银光如电,直奔向秦诗诗那位于纪南胳膊下的右手。 银光一闪而没,毫无偏差地击打在秦诗诗的掌中刃上,发出一声脆响。 秦诗诗被这力道击得向后颠绊了两步,好容易站稳脚跟,才吃力地抬头去看。 帷幔后缓缓踱出来一人,正是天山派另一个副掌门,纪北。 都道纪南纪北两兄弟武功高深,但若非要分个高低,怕是没有人会说纪南强于纪北。这纪北是标准的北方汉子,高大威猛,面相凝重而又狰狞。虽说纪南也极有男子气概,但和纪北站在一块儿,却偏偏像是少了点什么。 纪北又往前走了两步,低沉着声音道:“秦姑娘若不嫌弃,不妨与在下过两招?” 秦诗诗面上划过一丝惊奇,却只一瞬便又恢复了往常的妩媚:“果真好功夫。”说罢,她转而面对台下,扬声笑道。 “弃权!” 第四十七章 相思一点 大会散场,如玉随着颜如何一道出了广场,两人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真是一个难得闲暇的午后。 颜如何抱剑环于胸前,侧脸笑道:“听说前面有家酒肆,那玉楼梅花包可是闻名天下,咱们去瞧瞧?” 如玉轻轻笑道:“好啊!那些个美味我虽不太懂,但既然这样有名,想必是错不了的。” “是啊。”颜如何应道,随即又换了一副惋惜的神情说道:“可惜今日白钟那小子没来,否则咱们三个还能再畅谈一番。” “什么畅谈!”如玉斜了眼睛去看他:“前几日不知是谁对我说,他只是个徒登浪子,叫我离他远一点?” 颜如何噎得说不出话来,轻咳一声表示作罢。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酒肆前,不大的店面排满了长长一队,竟已在屋角转了一弯。 颜如何摇了摇头:“看来这好东西,当真是教人欲求不达啊。” 如玉正欲开口,眼角却瞥见另一侧酒坊二楼的一道人影。 那人身裹一袭黑衣,就连脑袋都用黑袍遮住,只露出面容的下半部分。他远远地站立着,并不引人注目。相反,若不是故意留心,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注意到。 而如玉却一眼就看见了他,她也并没有特意去寻,但就只消这么一眼,她就能将他从茫茫人海里毫无条件地认出来。 如玉猛地一僵,身体内如同燃烧一般瞬间升温,那火焰狠狠地吐着红信子,紧紧将她纠缠住,越缠越紧。 那人见如玉看向他,便低了低头,转身进了屋子。 如玉见他离开,不禁心下着急,迈开步子就朝那酒坊奔去。 不会的,怎么会是他? 心里怀着莫名的期待与不安,如玉急急进了酒坊跑上阶梯。 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半个月没见,怎会有这样难以压抑的相思之情?难道自己真的已经被那些软言温语给迷惑住,开始贪恋起他的爱恋与温柔了吗? 如玉狠狠咬紧了牙,这样恼人的心绪,究竟还要维持多久?无论怎样自我宽慰,他在心里留下的刻印却越来越深,怎样也拭抹不去。 就如现下这般,自己为何要去追寻他?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如玉随着自己的脚步登上二楼,只是那儿除了酒坛,哪里还有人? 如玉怔怔地抚上红漆木栏,失望地低下头。 颜如何紧紧追上如玉,见她如此失魂落魄,一脸担忧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勉强摇摇头,如玉挤出一抹笑:“没事,好像见到了一位故人,原来是我看错了。” 颜如何听了失笑道:“我倒是什么,原来是这个!只是能叫咱们如玉能这般在意的故人,想必是不同的,改明儿我可得好好看看才是!” 如玉强笑:“哪里是在意,只是很惊讶他居然也在这里。好了,不说这个了,咱们去尝尝那远近闻名的梅花包罢。” 没错,她并不在意,她也不要去在意。自古情字最伤人,她才不要做那种痴情怨女,饱受相思情痛,不得善终。 午膳过后,两人回了客店,只见颜几重稳稳地坐在如玉房中,目光凉凉地向他们看过来。 “梅花包可还合你们的口味?” 两人脸色一变,这下可好,被这位不苟言笑的大师兄抓包,必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颜如何虽平日里胡闹惯了,遇到大事小事也满不在乎,但只消面对着大师兄,便什么脾气也没有了,就像猫遇到了老虎,即便是本家,那也不是能够同日而语的。 “大师兄果真洞若观火,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颜如何腼着脸笑道:“大师兄若是也喜欢那梅花包,明儿我和如玉再去买了打包回来。” 颜几重任由他嬉笑,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拿那双已经结霜的眼睛转去看如玉。 如玉不似颜如何,她从小最敬重的除了师傅就是大师兄。两人之间虽有诸多间隙,但也丝毫不能动摇颜几重在她心中的地位。 “大师兄,对不起。”如玉小心地抬眼道:“我们玩性太重,不该分心。” 颜几重凝视了她半晌,良久才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天山派、剑玄宗、天蚕教、夏口正宗,这些都是我们的对手,要从这样一批猛虎之间拿到诀书全身而退,你们觉得容易吗?” 低沉的嗓音融入周遭空气中,平添了一股莫名的寒气。 “在我这里,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你们要记着,只得成功,不准失败。” 这样的豪言若换作旁人说出口,必定得被人耻笑一二,但这句话却是由当今江湖新辈之首说出,其可信度便可想而知了。 夺诀会才举办了两天,就已经死了两个人,赶来南秀城的人越来越多,无一不是为了看这热闹。 死亡气息越来越重,甚至已经有人称夺诀大会为‘死亡大会’。 举办者严澈在大会举办的第一天便被人杀害,事情越来越蹊跷,每个人都仿佛身处迷雾之中,不能自己。 如玉在房中又花了半日的功夫,与两位师兄商讨事宜。颜如何叫伙计将膳食送到了房里,三人用完又坐了会儿,抬眼一瞧竟到了亥时。 颜几重又嘱咐了几句,便和颜如何两人回房歇了。 白日里见到的身影在脑海里久久不散,如玉闭着眼睛躺在榻上,却怎样也没法睡着。 索性起身,着了外衣翻出窗子,一个跃身便从客店的西墙边跳了出去。 深夜,清冷微湿的空气迎面扑来。 还是不要让师兄知道的好,以免惹他们担心。 她的身体似是不受控制一般,急急地往酒坊奔去。 是为了证实白日的那一匆匆一瞥并不是幻觉? 还是当真心有所念,想早点见到他? 只是,她,颜如玉,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一个渺小的过客。 他留下她,许她承诺。但是她呢?一而再地在他的地盘胡作非为,夜探耿府,搜寻诀书。 而他却再三地容忍,并且绝无抱怨。甚至细想起来,那一言一字里,都透露出爱怜与温柔。 好容易离了耿府,却听闻他居然是位皇子。都道皇家无真情,难道之前那些温存都是他的戏谑之词,随意调笑的吗? 深夜的街道静悄悄的,湿嗒嗒的雾气从地面升腾而起,更显迷离。 如玉胡思乱想着,脚在地上一顿,飞身上了墙头,眼前便是白日所见的酒坊。 酒坊的门紧紧地关着,里头一片漆黑,叫人看得不甚真切。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这笑声自微凉的夜色中沁来,却给人心里带来了莫名的暖意。 太熟悉了,不用回头,如玉也知道这轻笑声出于何人之口。 她身子一顿,蓦地朝声音源头看去。 对面树上,赫然立着一个修长绝伦的身影,和白日里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景谈纾。 他将黑袍搭落在肩头,露出一头黑色长发,在夜色中宛如最上等的墨色丝绸,微微随风起舞。 他身姿高挑,俊秀逼人,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孤寂而又清冷。月牙白的月光轻洒在他的身上,似是镀了一层银,使得他整个人如同月上神宫里的神一般。 如玉竟一时不能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颜如玉。”景谈纾微微笑道:“如玉,玉儿。” 如玉紧握住微微颤抖的双手,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景谈纾又弯了弯嘴角,如玉只见一抹黑色在眼前一闪,随即听见一个声音近在咫尺:“想我了吗?” 如玉一抬头,便见他已经到了自己的眼前。 好厉害的轻功! 她深知二师兄颜如何灵逸的脚下功夫,也见识到了白钟的非凡绝伦,只是方才这样快的速度,却是她第一次见。 景谈纾毫不顾忌,依仗自己腿长的优势,上身朝着如玉这一侧倾斜,只差一点点便欺到她的身上。 姿势十分大胆。 如玉一惊,体内的又出现了之前的不安躁动,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急涌到了面颊,将她的脸庞染了遍红。 她抵住景谈纾结实的胸膛,想把他推开。却没料到景谈纾丝毫不肯放过她,反而蓦地伸出手捉住了她的,紧紧握住。 如玉失神了片刻,他的手异常温暖,似是将周围的寒风都驱散了开来。 不!不能这样! 如玉猛地抽出双手,向后退了两步,警戒地看着他。 景谈纾缓缓垂下了手,讳莫如深地说道:“你是来争夺诀书的。” 这并不是一句问话。 如玉点点头,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玉儿,我不想与你为敌。”景谈纾苦笑一声,轻轻皱了眉头道:“这诀书,我必得不可。”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景谈纾微沉的嗓音悄然弥漫在空气中:“你放弃诀书罢。” 第四十八章 来携素手 “放弃诀书?”如玉轻轻皱了眉头不解道。 景谈纾点点头,抬着幽幽的眸子看过来,纵使他知道这个提议她一定不会照办,但只要是为了她不去身处险境,不论怎样也总得一试。 果然,如玉眉头拧得更深:“这诀书人人都想争夺到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我不会拦你,请你也不要来阻扰我。” “玉儿。”景谈纾轻叹,轻轻说道:“若非危险之事我是不会开口的,但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在乎你,不想你有危险。” 这话说得特别轻,但他的嗓音却久久弥漫在空气中,直愣愣地插在如玉的心上。 什么叫不想要她有危险?这就表示他其实是在意她的不是吗?为什么每一次只要看见他,望进了他那双重瞳里,她就什么也顾不得了?那双眼睛似乎有某种魔力,将她一步一步地吞噬进去,无法挣脱。 就算他是皇子也好,就算脾性莫测也罢,她已经不得不承认,她已经被他深深吸引住了。他的身边如同散发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绞在其中紧紧不放。 如玉深吸一口气,夜半凉露使她感到一阵凉意。 “耿醉君。”她刚说完这三个字,便被他打断。 “不是耿醉君,我的玉儿。”景谈纾笑笑,再次走上前,抬起手轻轻抚过如玉散落在耳边的碎发,低下头贴在她的颈边蹭了蹭,左手轻柔地扫过她的衣领,食指微微向里面勾去。 如玉被这一番动作搅得心慌,早就方寸大乱了,那些礼数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只得由着他去了。 景谈纾见她并不反抗,眸子亮了一亮,而他却仍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仿佛正在享受一般。 半晌,景谈纾才稍稍抬起了头,左手却将一根红绳轻轻拉了出来。 “玉儿,没想到你竟然这般重视我给你的定情信物。” 如玉见他笑得一脸得意,不禁恼红了脸,轻斥道:“什么定情信物!不过是你为了避人耳目,才放在我这里的!” “嗯……”景谈纾懒懒地应了一声,含糊道:“这檀玉珠一直不离我身,这贴身之物现在换由在你的身上,说到底也是一回事。” 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拿起竹青色的玉珠,勾起眼角对如玉笑道:“你仔细看过它吗?” 如玉不禁点点头,她很清楚地知道那上面刻着一个字,那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纾。 景谈纾眼光更柔和:“那是我的名,玉儿,我叫景谈纾,你可要记牢了,因为……” 他顿了一顿,才道: “这名字将会伴随着你一生。” 说罢,他伸出手拉住如玉,另一只手又环过她的腰。 如玉茫然地感到自己的身子如同服了软筋散一般,昏昏地使不上力,看着眼前的他向她凑来,慢慢地,低下头…… 仿佛是惯性,如玉下意识地想要低头,却被景谈纾一把扶住下巴,嘴唇轻轻地印了下来。 如玉身子一僵,右脚随即向后退,想要脱离他的掌控。 景谈纾哪里肯放过她,搂住如玉的手收得更紧。 虽然两人已经有过亲密的行为,但如玉仍还未习惯与人这般亲近。她恍恍惚惚地感觉到这双柔软的唇,如同浮云一般,柔和地落下。她甚至可以感受得到其中的温柔,和怜惜。 如玉不知所措地承受他的亲吻,心头乱如麻。 他上一次的吻,虽算不上粗鲁,但也是极具压迫性的,像要逼得她毫无退路,好似暴风骤雨。 而这一次…… 他的吻是在严冬里飘落下来最轻薄的雪花,落在她的唇上,融化成水。 良久,如玉像是在睡梦中惊醒一般,狠狠颤抖着身子抵住景谈纾的胸膛,试着将他推开。 景谈纾充满英气的脸庞皱了皱,离开她的唇,反手抱了她个彻底。 他将头埋在如玉的颈窝,闭上眼睛。 “喜欢你。” 如玉不敢置信地停了动作,整个人都仿佛定格住。 “玉儿,玉儿,我真是喜欢你。” 夜里,景谈纾的声音低低的,却在如玉的耳里听起来异常悦耳。他停了许久,才把话继续接了下去。 “我寻了你十年,念了你十年,现在终于找到了你,我绝不会放手!” 说到最后,景谈纾咬着牙,狠狠地如同发着誓言一般说道:“谁都不能把你带走,谁都不能!” 静,主宰了一切。 如玉一动也不动,她担心,哪怕只是一个指尖的动作,也能景走着突如其来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景谈纾直起了身子看着如玉,重瞳幽深仿若海洋。 终于说了出来,多年的思念使得他再也不能承受更多,蚀骨的爱恋日夜折磨得他不得安寝,极尽痛苦。 景谈纾看她满脸绯红,不禁满心欢喜。 如玉平日里虽性子淡漠,但若心里要是有什么情绪,却是想遮也遮掩不了的。方才听到他对自己的表白,本心慌意乱,但他又说寻了自己十年,不禁又觉得疑惑重重。 景谈纾自小在深宫长大,后栽在自己的亲弟弟手上,活活吃了一个大亏,经过多年的磨砺,他早早就褪去了一身稚气,反而练就了一手察言观色的好本事。 “玉儿,你有什么想问的?” 如玉抬头看他,满腹疑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更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 景谈纾无奈笑笑:“即使你不问,我也知道,而且我会完完整整地将事情告诉你。” 天色更黑了,这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虽夏日降至,但晚春时分的寒湿是万万不可小觑的。 他拢了拢如玉的衣领,轻声说道,“我是当今圣上的第四子,母妃是戴妃。我承母妃,出生便是重瞳,当时母妃正值盛眷,宠冠六宫。” “母妃对我极好,请了最好的师傅教我琴棋书画,父皇对我期望也极高,大小便想把我培养为王者之君。”说到这里,景谈纾停了停,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我的十一弟景谈佑,在众多兄弟里与我关系最为要好,我的一生,换个活法说不定会一直这样下去,不会经过任何波澜,做一个中规中矩的皇室子弟,然后结束一生。” 他的语气里带了些许落寞,缓缓低下头转过身去。 如玉看着眼前这个修长的背影,莫名地感觉眼角有些湿润。 “人在高处,下面自是有许多人盯着,没过几年,宫里便来了新人,父皇多情,就这样渐渐疏远了母妃。” “宫里头有哪个不是攀炎附势的?得宠的时候巴巴地为你马首是瞻,你一失宠,那些刺就都向你射来了。有人到父皇那里谗言,说我与母妃皆带有重瞳,都是魔道之身,唯恐会为国家带来灾祸,父皇顾及旧情并没有出手,只单单冷落了我们母子俩。宫里的嫔妃见父皇也不在意,便更过分,于是没过多久,母妃就郁郁而终了。” “母妃并不是出身皇族,在宫里宫外都没有可以帮衬的人,她去世之后,便只剩我一个。” “我那时年幼,也不懂什么,只是一个劲地为母妃伤心,根本没有留意到其他人的动作。我仍信任十一弟,他也经常来看我,送来一些要紧的什物。” “在诸多大臣的心里,我就是父皇命定的储君,可谁料到十一弟却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他携同党羽一起向父皇进谏,上折子讨伐我,父皇对我也再没了心思,便随十一弟的意思,将我贬到淮康。到了那里,自然不能再用之前的名字,我便给自己取名耿醉君,取自一个朋友的姓,正道使然,却盼自己醉卧一生。” 说到这里,景谈纾微微舒了口气,转过头柔着面容笑道:“我便是在那时,遇见了你。” 如玉强忍住已涌到眼眶的眼泪,静静地看着他。 “我当时正被押送南下,途经无山脚,我们一行人在那里歇脚,十一弟气盛跋扈,还没坐下便赶走了那家客店里的人,你那时就在那里,当下就狠手甩了他一个耳刮子。” “十一弟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他气得直发抖,命人办了你,你那时还小,估摸着也不懂什么武功,倒是你身边的那个男孩出了面,没一会儿就解决了那些护卫。” 如玉有些茫然,但仍应了:“那个一定是大师兄,按你所说,那个时候也只有他有这个本事了。” 景谈纾却像没听到这句话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一眼就望见了你,你的所作所为,都叫我大呼痛快。其实这也本没什么,只是不知怎的,竟叫我怎么也忘不了。几个月前我终于找到了蛛丝马迹,知道你在无山,是谷下寒的弟子。知道你们在寻‘绝情诀’,我便叫人放出话来,诱你前来。” 听罢,如玉有些呆滞,她愣愣的问道:“所以说,你是故意引诱我到耿府,其实你早就认识我?” 景谈纾唇边的苦笑更浓,微微点了点头:“如玉,别怨我。” 怨他?那是自然的!之前在耿府做出一副互不相识的做派,对她肆意调笑。原来那些都是设计好了的,自己也只不过是他手里握着的棋子,皆已受他掌控。 她应该生气的!可是为何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愤怒,反而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呢? 景谈纾面上已略带有急意,怔怔地盯着她瞧。 如玉被这么一看,心马上就软了下来,那道曾经坚不可摧的心墙在他面前如同透明,竟没法起到任何作用。 “我不怨你。” 第四十九章 舒绿点眉 听此,景谈纾终于放下心来,经过这番波折,他最担心的莫过于此。即使自己是出于爱恋,但这也是变相的欺骗。 “玉儿。”他唇边汲着藏也藏不住的笑意:“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 说到这里,他收了笑,换了一副担忧的模样说道:“这次夺诀会非同小可,你且记住,万事不可强出头,最好和你的那两位师兄待在一起,知道吗?” 如玉顿了顿,听他字里行间里都透露出对自己的关心,心里更是感动。她轻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景谈纾满意地笑了,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满脸古怪,停了半晌才从嘴边挤出一句:“对了,那个白钟好想和你很熟稔?” 如玉一愣:“白大哥?” 景谈纾的脸色更怪异了,他想摆出一副和蔼的姿态,努力地挤出一抹笑,但眉宇间却丝毫不听使唤,死死地拧在了一起。 “白……大哥?” “是啊。”如玉丝毫不觉,一谈到白钟,她便止也止不住笑:“白大哥看上去举止轻浮,但他轻功极好,为人豪放,是个不折不扣的侠客。” 景谈纾再也没办法维持笑脸了,他拉长着脸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的轻功没他好吗?难道我不豪放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玉怔了一怔,为何他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 如玉虽然疑惑,但脑海里却想起了方才的情景,她老老实实地答道:“你们的轻功都很好,只是没有正经比试过,我也不能确定。至于豪放……你出生皇室,有那些拘束也是理所当然的。” 景谈纾气闷,这难道是在安慰他吗?什么不确定?什么皇室?什么理所当然?他越听越是觉得别扭。 “我会让你确定的。”他强忍自己按耐住,忿忿说道“总之,你离他远一点,白浪子这个名号可不是空穴来风。” 还没等如玉反应过来他便迅速低下头,狠狠咬住了她的嘴唇,不轻不重地吮吸了一下:“我还会来找你,照顾好自己。” 景谈纾抬起头来,面颊上隐约染上些许潮红。 又来了,每一次离她越近,心跳地就越快,难道他这是在害羞? 察觉到这一点的景谈纾猛然一惊,急急转过身,一使轻功便不见了踪影。 如玉更为羞怯,白净的月光柔和地洒在她的面上,殷红的嘴唇仿佛随时都会滴出血来,衬着白皙的肌肤,极为鲜明。 她缓缓闭上眼睛,继而睁开,又闭上。想起他的重瞳凝视自己的温柔,想起他的嘴唇触及到自己的灼热,顿时便羞得整个人都不禁颤抖起来。 徐徐的夜风扫荡着大地,拍打着如玉的脸颊,她被这股子激得一个激灵。 遇到他之后,大脑便不听使唤,出奇地在意他。 喜欢你。 这三个字反复刺激着她,而她却不再觉得有任何反感,反而心中带了丝丝甜蜜。 喜欢…… 喜欢你…… 如玉咬着嘴唇,抬头看了一眼清冷的月亮,嘴角溢出笑容。 景谈纾,纵使你就如同这天上明月一般遥不可及,但我仍会追随你,不离不弃。 夺诀大会第三日,晴。 颜如何早早便起了身,昨个儿既然已经放出话来,给师兄也带回来一些玉楼梅花包,岂能失信? 他抚了抚不太平整的床铺,直起身打开房门,却见如玉一脸笑颜倚在墙边。 “二师兄,你动作可真慢,我都等了你一盏茶的功夫,你这才慢悠悠地收拾好。” 颜如何一怔,细细低头去看她。 如玉仍是着了一身素色长锦衣,她素来不喜打扮,那些个女儿家的什物他也不懂,在竹古正宗里,除了月认和几个姐姐以外,余下的全是男子。上面仅剩的几个女子在教里也不注意什么妆容,每日携剑走江湖,也不允许他们有多余的精力放在这上面。如此这般,如玉自然也不在意容貌,整日里皆以素颜度日。 即使是不施粉黛,却也怎样也遮掩不住她的灵秀之气。 如玉并不是能让人过目不忘的角色女子,相反,她有着一副极其普通的面容,因为自小身子不好,面上还带着些许病容,只是近年来勤加练武,不让人一眼便看得出来罢了。 若真要说她的身上有什么特点的话,那么就莫过于那一双眼眸了。 不大不小的时风眼在如玉的面上显得尤为突出,眸子亮丽清澈,似是可以溢出盈盈的水花,使得整个人都增色不少。她性子温和,不似颜如何那般喜爱与人打打闹闹,长久以往,旁人只认为她淡漠,不爱与人结交,这般也就随她去了。 可是现在…… 她只是微微弯了嘴角,却清清楚楚地叫人感受到了她此刻的愉悦心情,左颊边的笑涡清晰可见,使人也不由得随着她一起展颜。 “你心情怎么这样好?遇到什么好事了?”颜如何关上房门,转而取笑道。 如玉轻瞪他一眼:“又胡说八道了。” “好好,我不胡说八道。”颜如何陪着笑脸哄道:“现下给师兄买梅花包才是头等大事!” 两人不疾不徐地走出客店,天色虽还早,但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人,大都是本地人为了营生,摆出摊位招揽客人。 “二师兄,你有没有想过退出江湖,过这种寻常百姓的生活?” 颜如何一愣,半晌才答道:“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我觉得自己这样的人生也挺好,不用去羡慕别人。我们为何不过好自己的人生,让别人去羡慕呢?” 如玉停了停,抬眼笑道:“没想到二师兄的想法竟和我不谋而合。” 颜如何得意地挑了挑眉:“不然咱们还是师兄妹吗?” 南秀城毕竟不是昭国要塞之地,城郭规模并不大,零零总总也就十几条街道,规划得也并不规律,如若不是天山派这次举办这场夺诀大会,怕是根本没有机会在城内聚集如此多的人。 如玉两人没一会儿便到了酒肆,时候虽然还早,但店内已经排了好几个人。两人站到队尾,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这时,前面那位灰色衣衫的男子对她的同伴说道:“嗳,你听说了没有,竹古正宗的谷下寒手下原来不止一位女弟子?” 如玉一时煞住了话,和颜如何静静地听着另外一黑衣男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谷下寒分明只有三位弟子,颜几重、颜如何、和那个什么……” 灰衣男子不由得接住了话:“是颜如玉。” “哦,对对,就是她,她不是三人中唯一的女子吗?” 灰衣男子摇了摇头,故作神秘地朝一旁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谷下寒身边一直有另外一个女弟子,名叫谷想容。你瞧瞧!连姓氏都和他一样!” “怎么会这样?莫非他们有血缘关系?那之前吵得沸沸扬扬的,说谷下寒和座下女弟子有不伦之情又是怎么一回事?” 如玉听了大惊,这样荒唐的事情她可从来没有听过,如此侮辱竹古,这些人倒真是有本事! 想到这里,她皱着眉头转眼去看颜如何,想问问她是否当下就应该澄清这谣言。 谁料颜如何面上无半分讶异之色,他只是在一旁蹙着眉头静静地听着。 “这可不是空穴来风!”灰衣男子很是得意,好似他知道了这一手消息使他备足了面子:“有人亲眼在无山脚下看见谷下寒抱着一位女子,看上去特别亲密!两个人的脑袋都贴一块儿去了,你说这还能有别的意思吗?” 黑衣男子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可是之前不是传言那是颜如玉吗?” “不是她。”灰衣人晃了晃脑袋:“据无山脚下的百姓说,颜如玉在此之前就已经下山离开了,直到两个月前才回来!” “谷下寒可真够味的,竟然盯上了自家人,这眼光可真够特殊的,嘿嘿。” 如玉越听越不对劲,她确实有个师姐没错,只是师傅从小就告诫他们不要让她被外人知晓。师姐被师傅藏得很好,除了他们师兄妹三人,就连教中其他人也不知道师姐的存在。现在想想,师姐和师傅确实形影不离,对此她也没有多想,或许师傅只是更偏爱师姐也未可知。可是经由旁人这么一说,这其中应该必定是有什么隐情了。 如玉胡思乱想着,那两人早已走远了,颜如何也已经买到了梅花包,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半晌无声。 终究还是颜如何率先开口:“如玉,方才那两人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如玉抬眼看他:“不要放在心上?”她转而低下头,不再言语。 颜如何见她这般也不禁难受,自小他便最疼爱这个师妹,哪里受得了她如此,只得举手投降:“罢了罢了,我便都告诉你。” 他清了清嗓音,缓缓说道:“师姐和师傅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他们,似乎是真心相待的。” 第五十章 薰风无浪 “这是什么意思?” 颜如何轻叹一口气,继而说道:“方才那人所说不假,我曾经亲眼见到师傅拉着师姐的手,不过看师傅的神情很是认真,让人不得不相信他是出于真心。” 没错了,师傅平日里都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虽然性子平和,但从没有戏谑之语。她是师兄妹三人里和师姐接触最多的,如果和师姐谷想容交情不深,那么旁人也许只能看到她温柔娴淑的那一面,但若是走得近了,便会发现她其实是位浑身带刺的烈火女子。 这样看来,还真是水与火的奇妙组合。 只不过…… “可是他们是师徒,这样会有多少人说闲话?”如玉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担忧。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瞒着你的原因,师傅和师姐有了真情,这本就是天理难容,那些迂腐儒士更会对此大肆宣扬。我本以为这会是一个秘密,没想到却越闹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如玉垂下头,别说那些儒士了,就连她自己也很难接受。师傅不显年龄,只约莫着比她大上七八岁。至于师姐,年前才刚刚为她过了诞辰。可是两人年纪再搭对,但凡冠上一个师徒的名号,便成了世人所不容的孽缘。 对了! 如玉恍然记起景谈纾曾经问过她:他吻过你吗? 那时她只觉得他不可理喻,现在看来,原来也许是他从哪里听闻了些碎言碎语,把那个女弟子误认为是她了。 只单单想到景谈纾,如玉也能感受得到心里泛出的丝丝甜蜜。 颜如何拍了拍如玉的肩,打断了她的思绪:“别再想了,这归根究底还是他们两人的事,外人也插不上手。你想,师傅师姐对我们如此关照,我们难道不应该祝福他们吗?” 如玉缓缓顿住脚,侧过身子去看他,眼睛逐渐清明。 是了,这江湖四处豪杰,所发生的奇闻异事只有小部分记录在了民间戏耍与说册,其余的大都湮没在了历史长河中。不论何时何地,最缺的,却总是那份真心与实意。 更何况是自己的师傅和师姐,她不是应该更宽容吗?只要他们两情相悦,旁人的想法又有什么打紧呢? 这样一想,果然好受许多,两人回到客店,和颜几重一道用过早膳后便出发去了广场。 广场上的人更多了,放眼望去只见黑压压的的一片,如玉两人好容易挤到前两日的坐席,那里却早已经有人落了座。两人正无奈准备转身另寻之时,耳边却传来一声清澈的招呼声。 “小玉儿!颜兄!” 这声音高亮清澈,话语中还藏了些许不羁与戏谑,如玉笑笑,侧身向那声音看去:“白大哥!” 果然是白钟。 白钟向两人招了招手,指着身边的两个空位说道:“快过来,我已为你们留了位子。” 颜如何有些讶异,一面向前方挤去一面疑道:“我们到的也不晚,今个儿怎么一个个竟来得这样早?” “可不是么?”白钟笑着应道:“大概是听说了严澈之死和秦诗诗的事情之后都赶来一探究竟罢。” 天山派掌门被杀,这事确实非同小可,众人好奇也无可厚非。 可是秦诗诗……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白钟低下头轻笑道:“其余那些人自然是为了一睹*娘子的绝世风采而来的。” 如玉面上一红,坐下羞怯地笑笑。 白钟见了只觉新奇,挑了挑眉头说道:“只一天不见,小玉儿似乎与之前不一样了。” 颜如何听此话也侧头去看,如玉被他们看得不自在,红着脸轻咳一声:“浑说!什么不一样?难道我还能多长了个鼻子眼睛不成?” 颜如何蹙眉沉思,隔了一会儿才道:“这么一说,果然是有哪里和之前不同,只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究竟是哪一点不同。” 如玉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这话可把我听糊涂了,哪里有人变了还叫人看不出来的?可见你们又是拿我来寻开心了。” 白钟接了话茬打趣道:“我倒是觉得多了些女儿家的娇羞,像是正在怀春的少女哩!” 如玉一僵,抬眼偷偷看了他一眼。 白钟说完便正过了身子看向台上,仿佛方才那只是随口一说,说完也就完了。 颜如何又瞅了她两眼,低声嘟囔道:“如玉才不会随便和那些野男人暗自结情,这姓白的说话从来就没个准谱。” 如玉在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被发觉,否则按二师兄的性子,这事必定没完没了。 忽然周围安静下来,如玉抬眼望去,原来是纪南出场了,身边还站着同胞兄弟纪北。他右手臂缠纱,想是被昨日的碰撞伤到了。他环顾了会场一圈,咧开嘴想露出一个笑容,只是想遮也遮掩不了的尴尬凝结在脸上,形成了异常滑稽的效果。 “昨日既由纪北胜出,那么就请选出今日的对手。” 纪北如磐石一般一动不动,眼珠却往会台右侧的耳台移去,他硬着身子瞪向耳台上方的青色身影说道:“百里青修。” 白钟眯了眯眼睛笑道:“看不出来这纪北的心眼竟这般小。” 如玉不借地问道:“怎么说?” “百里青修喜爱找人比试,而纪北以力大闻名,也被百里寻上,具体我虽不清楚,但似是被下了个绊子,从而败于了他。现在看来,纪北仍记着那场胜负,想借这个机会挽回颜面。” 耳台上的百里青修看似十分愉悦,想他出身剑玄宗门下,在剑法的造诣本就不同凡俗,他相信那些什么气力、拳脚,在他剑下不会起到任何效果。 咣的一声,是剑出鞘的声音。百里青修拔出长剑,一脚蹬出便落在了台上。 百里青修道:“这次众人在场,我便要你再次败倒在我的剑下!” 纪北一愣,转而喝道:“上次被你这小儿使了暗道,看我这次不割下你的舌头!不过在此之前,现在我得先宰了你!” 他最后一个你字,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这一声沉喝,宛若雷鸣,直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谁也不难听出,他为了说出这个字,是花了多大的力气,以及在这个字里头蕴含了多少怨毒之意。 然后,他整个庞大的身躯,便像一个惊叹号一般,朝百里青修扑了过去。 这位纪北所使用的兵刃,是一把三股叉,他朝百里青修扑过去之时,右手也顺势将那把三股叉抽出,死死地捏在手中。他在江湖中闯荡多年,没想到竟栽在了一个毛孩子手上。这下他不单单要杀了百里青修,一定还得亲手劈烂他那张英俊的面孔,才能出尽他胸中的那股子恶气。 百里青修岂能容得纪北一把迎面抓至,只见他身形微微一动,反手握剑便向纪北劈去。 纪北怒吼一声,拿三股叉去挡,拼着一股子蛮劲硬生生地逼着百里青修后退了好几步。 百里青修一斜身子,移至一旁,纪北猝不及防,全身的力道根本来不及收回,便结结实实地绊了个踉跄,失手将那三股叉丢落一旁。 合格的练武之人与人比试,是绝不会放过丝毫可趁之机。 百里青修冷声一笑,长剑挽花,一招晃过,只见银星入幕,顿将纪北罩入一片剑光之中。 敌我双方如果功力相差有限,一方使用兵刃,一方赤手空拳,使兵刃的自然要比赤手空拳的大占便宜。 果然,不到三个照面,纪北左肩上已经出现一道血沟。 人一旦被逼到了绝境,只有两种结果。 死或生。 死很简单,只消任人宰割便能让人轻易得手。 生却极难,如若没有豁出性命的觉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反转的余地。 纪北便是属于第二种。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运至丹田大喝一声,双脚一个使劲猛跳起来,抓住三股叉迎了上去。 百里青修心中一慌,手中长剑仿佛突然加重了几十斤。 纪北斜斜一足踢出,掌中的三股叉狠狠向他的面上划去。 百里青修以最快的速度避开,不料还是被勾住了长发,长长的三股叉插入脑后,一个拉扯竟将束在脑后的青色丝缎勾了下来。 他正值青年,五官长得极好,一双孤傲的眼眸充满了愤怒,身姿如同玉树。因方才的打斗,他的上身的青衣微微有些湿,薄薄的汗在颈脖处滑下,诱人去看那若隐若现的锁骨,这样的俊美使人不得不暗暗惊叹。 纪北一怔,眼里带了鄙夷地说道:“这样一个小白脸,竟也敢与我较量!” 百里青修怎能忍得这样的屈辱?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江湖经验或许不足,但在受到侮辱之后的报复心,却是强烈而可怕的。 百里青修突然跳了起来,一拳挥出! 这是最简单,没有变化的直拳,但是没有变化的拳法,往往都是最快的。 最快的拳法,也就是最重的拳法。 纪北道他惯用长剑,便只顾着留意他的双手,这出其不意的一下,确实让他狠狠吃了一拳,整个人都往后翻倒。 他坐起身子张嘴吐出一口血水,其中还有两颗混着血的断齿。 这下他被真正激怒了,犹如一头猛兽向百里青修抓去。 百里青修似乎连想也没有想,横身跨步,左臂一格右手抬剑顺势平平刺出。 纪北已失了分寸,被这么一击,整个人像鞠躬似的弯了一下腰,然后慢慢后退。退出数步后,双腿一软,栽坐下去。 他紧咬着牙龈,只拿一双充满恶毒之色的眼睛瞪着百里青修,他用他的眼睛说道:“小子,你小心点,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总有一天够你小子受的!” 胜负已分。 纪南惨白着脸命人扶起纪北,正要宣布本日散会,却听见百里青修直直站在高台上望下,对着如玉的方向大声说道:“这下,我总算能与你较量一番了!” 第五十一章 阻莺燕侣 如玉疑惑地见他对着自己的方向,下意识地往两旁看。难道他唤的是白大哥?之前在热窝前的争斗并没有一个结果,看来那百里青修正是找准了这个机会来寻个了结了。 百里青修冷声道:“怎么?灵飞剑客竟是这般胆小无用之辈” 如玉一愣,他怎么会找上二师兄呢? 白钟在一旁低声轻笑道:“总算到了你的二师兄!浪子无刀之后就是灵飞剑客了,只是若要找得上你那神出鬼没的大师兄,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如玉一滞,担心地看向颜如何。 她这一看,便可以将心中的忧虑全然放下了。 颜如何在笑。 他嘴角扬起,眉头却微微拧在了一起,发出一声轻哼:“百里兄弟真是好兴致,只是容我问一句:这赛事一天竟可以举办两场吗?” 说罢,他看向一旁裹着手臂的纪南。 纪南心中暗叫不好,看那百里公子凶恶的模样,想必今日不打,誓不罢休。可另一位灵飞剑客可是谷下寒的弟子,怎么敢去随意招惹?这样两面不讨好的事情,是最为让人头痛的了。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按规矩办事,再说了,下面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也就算给自己壮个胆罢! 下定了决心,纪南微微朝百里青修低了低头:“百里公子请不要介意,只是我们打从第一天就已经立下了规矩,一天只比一场。” 百里青修正杀红了眼,哪管得了这些约束,当下就不乐意了。他猛地一使劲起脚蹬向台下。大喝道:“这可由不得你比不比!” 他的这一动作,使得台下的观众全都失去了阵脚,慌成一片。 如玉被白钟紧紧攥注了左手臂,向一旁拉开。 颜如何不是一个肯甘愿吃亏的人,相反,他却是一个喜爱看人吃亏的人。他迅速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了两圈,便又落到了百里青修的身后,落在了夺诀台上。 身法之潇洒、俊逸,果然不负灵飞剑客的美名。 百里青修以脚尖点地,掉转了方向持剑冲向台上。 这两人都是以剑道闻名,师傅又都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厉害角色。众人原以为方才那场恶斗已经很是惊心动魄了,谁料到这后头竟更加精彩,皆不由而同地散在外围,一个个屏气凝神地睁大了眼睛。 百里青修缓缓将剑向上提了提,颜如何的右手,也挪向剑柄。 两人四目相对,长剑立时缓慢出鞘。 在这小小的夺诀台上,仿佛突然升腾起了一片无形的杀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瞬间,激战终于触发,只见剑光一闪,两条身形如同脱兔一般同时向前扑出。 没有人能分辨出究竟是谁先起步,以及双方出手时用的是何种招式,众人所见到何和听到的,只是两条人影突然合二为一,转而又迅速地一分为二,以及一青一白和一声震耳的脆响。 如玉紧紧攥住双拳,僵直着身子,仿佛那一刻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等两条人影分开落定,众人方才看清,交手的双方,这时已经互换了站立的位置。 两人衣着完好如故,起了变化的,是两人的表情。 白钟抬头望望太阳,轻笑一声:“了不起……” 如玉还没听清这了不起指的是什么,却被台上两人的神情所吸引住。 颜如何双目中微露惊愕之色,百里青修的眼中则浮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颜如何和百里青修此时分东西两边相对而立,这时已为午未相交,太阳的位置,正好是在颜如何的后上方。 白钟忽地向台上喊道:“颜兄,小心剑光!” 说那时迟那时快,百里青修举剑微微一晃,一股强烈的晕光,经过剑身的反射,顿使颜如何感觉眼前一片花白! 颜如何大吃一惊,正想闪身变换方位之际,百里青修长剑已发,疾风一般卷扫而至。 如玉惊呼出声。 有人已经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下去。 胜败只在这一瞬! 百里青修一剑刺出,忽觉剑身一顿,那力道大得竟不似凡人,将剑势生生打向另一侧。 台下众人一瞧,好家伙!竟只是一块小石子! 能用石子做武器本属不易,这下更是打偏百里青修手里的长剑!是什么样的人?竟有这样的功力? 可惜高手总是喜爱藏匿起来,不为人知。 颜如何恍过神,心里升起一股燎原之火。 他是出了名的不着调,只是从来不做这种使心用腹之事,现下遇到了,还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禁怒火攻心,几乎想也没想,便顺手回敬了百里青修一剑。 百里青修的身子像有意识一般向一旁闪去,只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肩胛处还是瞬间被没入了一寸长剑。 颜如何毫不客气抽剑而出,冷冷说道:“‘青衣着起,血溅百里’,这般看来,也不过是世人浮夸罢了。” 说罢,便转身跳下了夺诀台。 百里青修的面色青白一片,将手中长剑缓缓放入鞘中,铁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纪南看准时机,便忧心忡忡地宣告本日赛事结束,刚一宣布完,一个人便匆匆离开,想必是为兄弟纪北的伤势而担忧。 如玉迎上颜如何,紧皱着眉头急急问道:“二师兄,有没有哪里被伤着?” 颜如何扬起脸,得意地说道:“那点功夫,哪里伤得了我?若不是那百里青修耍诈,我早就胜了!” 白钟笑道:“颜兄果然身手不凡,只怪我发现之后没有及时提醒你。” 如玉这才记起,转头说道:“原来白大哥你已经发觉了!” 白钟点点头:“没想到这百里青修也确实聪明,竟能想到利用剑身以光刺激对手。” 颜如何轻哼道:“这哪里是聪明?不过今日终于让我见识到了‘剑玄宗’的好本事!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三人走至广场南侧的街道上,白钟侧过头低头看向如玉:“我知道前边儿有家面馆,可谓是三里飘香!小玉儿,你想不想去尝尝?” 如玉看了一眼颜如何,他的面上并没有明显的不悦,她这才笑着答道:“也好,好容易来了一趟,若没享受到当地的美食,也未免太可惜了。” 于是,白钟领着他们去了一家并不起眼的小店。铺子外头的布幡都已经被沾染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依然分辨不清之前的颜色了。 现在并不是吃饭的时候,铺子里头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灰白了头发的老翁在外廊上坐着打盹,里面还有一个腰上系了一条已经被洗得发白的围裙的老妪。 他们走进铺子里的时候,那老妪正把一只大暖壶放上火炉。 白钟笑着招呼道:“萧大嫂好,我又嘴馋来讨你的牛肉面了!” 萧大嫂抬头笑笑:“你个猴精!说说有多久没来了?亏得我家那口子天天念叨着你!” 说着,她便隔着门棱朝外头唤道:“老头子!白头儿来了!” 老萧被猛地惊醒,眯着眼睛半晌才晃过神,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招呼道:“白头儿!嗳!你看看我,人老了,总觉得累!来来,这边坐!” 萧大嫂拿手在围裙上搓了搓,面容可掬地说道:“你们先坐,三碗牛肉面,马上就来!”说罢,便转身打了帘子走到后室去了。 老萧没再说什么客套话,他们一坐下去,便端了两盘小菜,又替他们斟满了酒。 酒香扑鼻,色如翠青,居然是名品“贵妃青”。 白钟喝了一大口酒,问道:“结果怎样?” 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当然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懂。 老萧摇摇头:“一点收获也没有。” 白钟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酒,面上似乎并无半点意外或失望之色。 老萧皱了皱眉头,接着说道:“这东西古怪得很,非当事人不可解。不过依我来看,江湖上会这个的也不多,思来想去也不过还是那几个人罢了。” 白钟垂着头沉吟不语。 如玉和颜如何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白钟虽与他们意气相投,但终究只相识了三日,均各自有着自己的秘密。他们混江湖的,若说要有什么遵从的警句,那么就非这一句莫属。 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白钟突然笑了起来,转了话题说道:“有这么多的人来这里看热闹,只是热闹迟迟没有出现,未免也太叫人扫兴了点。” 老萧抬头道:“热闹,我倒是听说了一件,只是不知道这个热闹是真还是假。” “不妨说来听听。” 老萧接着说道:“前几日杀害严澈的,很可能并不是‘神忧鬼愁’!昨日夜里,有人见到‘唯我毒尊’与纪北在天山派的天门山下交手!” 白钟微微一动,微感意外地说道:“‘唯我毒尊’?他竟然也来了?” 颜如何在一旁也拉长着脸,肃着面容道:“那个老怪物神出鬼没的,难道是为了诀书而来?” 老萧点点头:“许是他想捷足先登,逼着纪南纪北两兄弟说出诀书的下落。” 白钟思索片刻,微微一笑道:“这也有可能,但若严澈是被他所杀,那么纪南纪北便一样不可能被留下活口,可是纪南纪北看上去并没有被伤到,毒尊那么好的武功,怎么可能杀掉了严澈,却对付不了他的弟子呢?” 老萧被这番话说得心服口服,连连称是。 白钟仰头将碗里最后一点酒饮尽:“只是这毒尊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相反,他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高手之一。他既然来了,也就必然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了。” 第五十二章 迢递送晖 漫海江湖中无处不充斥着腥风血雨,那些在刀剑上舔血的行者,杀人并不是他们的职业。他们有的也有着自己的老本行,上者无非是衙差官吏、富豪商贾,中着即为郎中、相术师,下者便是娼妓乞丐之流。 好比竹古正宗,维持其升级的法子便是接收来自于各处的委托。有的会请他们去杀人,有的会请他们去劫狱,大事小事,只要付得起银子,便没有办不成的事。 若教主是个能人,再加上弟子皆为不俗之辈,这种买卖对于他们,就更是如鱼得水。 竹古正宗里虽不是人人都有三头六臂之能,但仅靠着主心骨的那四个人,便也能令人望而生畏了。 哦,不对,是三个人。 如玉将‘玉魄’自腰间解下,这把长剑对于她来说再合适不过了,用起来相当顺手,就仿佛是为自己度身定造一般。而那把‘清水白石’则被自己留在了教中,并没有随身携带。 ‘清水白石’当真不适合她。 想当初师傅将这把长剑交由她的时候,说无情自能驾驭它,现下看来,她已经注定不能成为它的主人。 如玉抬眼望了一眼窗外,看日头已到了酉时末。初夏的太阳在地上落下的阴影被拉得日益增长,白日的增加,竟给了人们一种精神头更足的错觉。 如玉扶上木床外围的前角柱上,默叹了一口气。 自己原来这般没有出息,只是一日不见,心里念的想的却全部都是他。 他说他还会回来。 如玉轻轻叹息,如今景谈纾为着诀书来到南秀城,他有他的目的。而自己又谨遵师命,不得不与他相对。今后会不会有一日,他们会为了诀书刀剑相对?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万万不能辜负师傅的吩咐,纵使她现在喜欢上了他,她也做不到毫不犹豫地将竹古抛之脑后。原来感情真的可以使人变得彷徨,她不喜欢,却也不能自己。就犹如看看眼下,她也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没想到景谈纾没等到,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唯我毒尊。 毒尊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怪人,他不喜欢年轻人,他不喜欢热闹,他最喜欢独来独往。而这些怪癖,若真要细想起来,其实也是情有可原。 但比起这些,他更不喜欢女人,尤其是那些走江湖的女人。他认为女人天生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执针缝缝补补,那些抡刀子的把式,就算使出全力,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花拳绣腿。更别谈那些个美人计,个个都是摆不上台面的下流招数。虽说他自己也喜欢耍手段,但是比起那些祸水,他还是认为自己更磊落。 屋内的烛光忽闪,他透过灰白的窗棱纸,看着屋子里头的那个稚嫩姑娘。 瞧那把长剑棱角分明,刚硬有力,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只是给了这样一个小姑娘,未免太可惜了。 毒尊知道,隔壁两间屋子里,一间住着武林新秀颜几重,一间住着‘灵飞剑客 ’颜如何,可是他一点也不担心,凭他的身手,难道还能被他们欺了去? 他咧开嘴笑了笑,脸上一道道深刻的皱纹显得更深,脚下一个轻点,便翻身进了屋子。 如玉被惊得猛地站起身,反射地拿起了‘玉魄’。 毒尊面无神情地望着她,良久才慢慢开口问道:“小姑娘,你知不知道老夫是谁?” 如玉皱皱眉头,身子动也不敢动,右手死死握住剑柄,只待对方稍有动作,便拔剑而出。 毒尊见她不答,又冷笑一声:“老夫就是唯我毒尊,今天,老夫便来犬绝情诀’!” “‘绝情诀’?”如玉一愣,他要找这诀书,怎么会寻到她这里来? 毒尊继续说道:“老夫已经从娄迹那里得知,你于几个月前就是为了‘绝情诀’,去了耿府。” 娄迹? 如玉又惊又惧,看来这毒尊是和娄迹串通好了,得知了消息想从她这里拿到诀书。 “不错。”如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缓缓说道:“我的确去过耿府,只可惜一无所获。娄迹没有将此事告诉你,想必是想以此来挑起我们两方的矛盾,他好坐收渔人之利!” 毒尊微微一笑:“小姑娘倒是挺精明,只可惜……” 这句只可惜还未说完,他便扬起了右手。 这当然是个危险的信号。 他趁如玉的目光集中在他的右手的一刹那,突然一歪身子,飞起一脚,对准如玉的腹部便踢了出去。 如玉猝不及防,被一脚正中,当下闷哼一声,弓住腰往后退了两步,张嘴便狠狠吐出一口鲜血! 同时流血的,还有她的胸前。 原来在毒尊踢向如玉时,右手袖子里头滑出一把匕首。他右臂一曲一横,正向如玉的上身划去! 幸而在这一招中,手的动作没有脚下快,匕首划伤如玉的时候,因腹部被踢,整个人都顺势往后倒,而避开了要害。 如玉捂住伤口,那匕首划着的正巧是她的锁骨下方,鲜血如注地透过指缝往外涌,染红了她的整个手掌。 毒尊见她还能站立,不禁觉得讶异。这样一个瘦小的姑娘,要是换做其他人,是肯定受不了的。先不说疼不疼,就单单是看到那一滩血,就会顿时晕过去。她现在还能神情自若地瞪着自己,着实是有趣得紧。 只不过,他独尊最不喜欢的,就是有趣! 他动了动眉角,沉声道:“现在你还是不知道‘绝情诀’的下落?小姑娘,老夫可得好好劝你一句,老夫的脾气,并不好!” 说到这里,他忽地脸色一变,闪身跳到房梁上。 “你个老匹夫!竟敢伤了如玉!” 原来颜如何在房中已经褪下了外衫,冷不丁地闻到一股血腥味,心下一凛,又听到如玉房中有动静,当下便暗道不好,冲了出去。一推开门却见如玉弓着背站在床前,胸前一片血迹,当时就红了眼,拔剑刺向毒尊。 他轻功一流,剑术非凡,只因怒火攻心,完全没有按照剑法攻击,一味地刺杀,只想好好将那毒尊千刀万剐,以泄怒气。 有的时候毫无章法,倒也平添了一股凛冽的剑气。 毒尊虽武艺高强,但此时怎敌得过一个杀红了眼的剑客?他左右躲避,毫无招架之力,待两人移至窗口,他纵身一跃便跳了出去。 颜如何哪里肯放过他,拔腿便要去追。如玉心急,那毒尊看来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若二师兄攻击不成,反被陷害,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二师兄,我好疼……” 她只想唤回二师兄,这样喊疼的法子,对他自然是最有效的。 如玉被狠狠划了一刀,嗓子里像堵了一团棉花,说出来的话带了浓浓的一股子鼻音,听上去虚弱得厉害。 颜如何猛地顿住身子,转身跳到如玉眼前。如玉微微颤抖着摸索在床沿坐下,深喘一口气抬头说道:“那独尊着实厉害,你万万不要再和他对上了。” 颜如何心里一阵慌乱,也顾不得回答她。只想看她伤得如何,握住她的手就往两侧拉开。 如玉一惊,失声道:“二师兄!万万不可!” 颜如何一怔,失神地抬头对上她的双眼,渐渐恢复了理智。他又低头看了一眼,面上泛起一阵红晕,放开双手退后一步道:“对不住,我只是想看看伤口。” 如玉轻轻摇摇头,笑了笑说道:“我没事,只是看起来有些骇人罢了,不用担心。” 颜如何正要再说,却听后面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吸声。 他心下恼火,以为毒尊折回来了,正要举剑应敌,却见如玉轻轻唤道:“大师兄……” 颜几重直直地站在两人不到两尺的地方,仍带着那副冰冷的深情,死死地盯着如玉的胸口。 三个人各自以奇怪的姿势顿住,使得场景显得异常诡异。 沉默,充斥了整个房间。 半晌,颜几重紧紧蹙缩着眉毛,咬牙切齿地低吼道:“颜如玉,你真是把竹古正宗的脸都丢光了!” 说完,他便转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颜如何轻啧一声,俯下身子对如玉说道:“如玉,我这就去找大夫,你且忍一忍。”说罢,他又低着头想了想:“不好,我还是在这里陪着你,免得那老匹夫又回来了。我去叫小二带个大夫回来,除了这里,还有没有地方被伤着了?” 方才因为注意力全在胸前的伤口,便忽略了腹部收到的冲击,现下被二师兄一提,果真有着钻心的痛。 如玉左手挪至腹部,强忍住痛楚道:“腹部被踢了一脚,也有一点痛……” 颜如何心疼地看着她,她分明已经快到了极限,就连嘴唇都变得青白。 这哪里是只有一点痛!? 他暗暗下了决心,不论如何,等过了今日,确认如玉安好之后,明日他一定要找到那个老匹夫,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第五十三章 何处待风 这一日的夺诀会一结束,白钟便急匆匆地随着颜如何来到了如玉的房中。 大夫给仔仔细细瞧过了,锁骨下方的划伤只是皮外伤,并没有伤到筋骨,于是只上了药,又密密地缠了一圈纱布便罢了。而昨夜如玉所受的那一脚却不容乐观,她身子本就虚弱,从小也看不出来有什么毛病,实在古怪得很,现下又被活生生地狠狠挨了一脚,整个人就如同飘散的纸片一样懒懒地躺在床上。只用眼睛看,腹部也并没有不寻常的地方,可就是觉得疼得厉害,想必是已经伤到了肺脾,应该好好地休养一番才是。 颜如何整整一晚都陪着她,说什么也不肯回房。如玉拿他没办法,只得叫他在屋里搭了一个小榻,勉强睡下了。 没想到到了午夜,如玉却发起了高烧。 体质一但虚弱,就连平日里觉得暖烘烘的夜风也感觉是刺骨的凉气。如玉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还是忍不住把牙齿磕得咔咔响。这样没一会儿,却又感觉自己像被架在了火坑上,热得喘不过气来。她知道不能再受凉,可是又敌不过火烧一般的苦楚,于是只轻轻将被褥微微向下拉了拉,露出了白皙的脖颈。 这样折腾到了四更天,她才酸着眼睛迷糊了过去。 颜如何早早便起了身,一看如玉脸红得厉害,唤她也唤不醒,伸手往额头上一探,顿时惊得浑身发凉,忙不迭地去找大夫。大夫看了不住地摇头,这并不是普通的病症,退了烧也就完了。只是其中缘由,他却怎么也弄不明白。这救病扶人,也得找准了路子,人家要你看什么,你就看什么,特别是那些你还不能确定的症状,是万万说不得的。若说对了,却不知道怎么治,会被说成庸医;若说错了,还是会被说成庸医。 “老朽已经给姑娘开了房子,只要按照这个去抓药吃了,这烧也就会退了。” 撂下这样一句之后,大夫便告辞了。 如玉被颜如何唤醒,整个人都看起来浑浑噩噩的。颜如何扶着她坐起来,好容易哄着她吃了药,她躺在床上,还没眨眨眼睛便又睡了过去。 颜如何看得心疼,久久站在床边,那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扭得像麻绳似的。他弯下腰捻了捻被角,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出门去了。 回来的时候,他的身后紧紧地跟着白钟。 自听说如玉被袭之后,自己便好似没了知觉,*辣的日光照在他脸上,竟白得像鬼似的。 昨日在一起还说到了毒尊,怎么就没有引起半点警戒心呢?那独尊下手向来不留情面,什么妇孺书生,对他来说,没有不能杀的人! 白钟深深吸上一口气,硬着头皮抬脚进了房。因如玉体寒,又因发烧全身发冷,颜如何便叫小二端了今年冬日用剩下的炭火,取了火盆放到床边,整个房间都热腾腾的。 如玉听见声音便眯着眼去看,微微一抬头便有凉风往脖子里涌,她被冻得一哆嗦,又缩着脖子钻进了被子。 白钟见她面色灰白,心底隐隐作痛。这样瘦弱的身子,怎么能禁得起?他走进了两步停住,隔了半晌才走到床边低头看着她,轻轻唤道:“小玉儿,我是白大哥。” 如玉笑着侧过头,左颊正不深不浅印出了一道梨涡:“白大哥,你来啦。” 白钟迟疑着轻声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这样会不会打扰了你休息?” “当然不会。”如玉抿嘴道:“自打昨晚二师兄就守在床边,不然我下床,我闷在床上可无趣了!” 白钟缓缓在床沿坐下,说道:“你受了伤,昨夜又发了高烧,自然不应下床,等到你痊愈了,再活动也不迟。” “我的烧已经退了,腹部虽然偶尔还有一点点痛,可是根本不妨碍我的日常动作,这么点小事,就不要夸张了。” “小事?”白钟蹙起了眉:“这可不是小事,遇上了毒尊,就有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要不是今日颜兄下手快,我也得找上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二师兄?”如玉打断了他的话,不解地看向他的身后。 颜如何正一脸窘相地僵直站着,两颊微红:“我没做什么,不要听他胡说。” 白钟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转过头,戏谑地眨了眨眼睛:“昨日是颜兄胜了百里青修,今日便由他挑选对手。这倒好,他也不管那人在不在场,就这么挺着腰板在台上高呼毒尊的名字,可把众人都唬了一跳!” 如玉栗然一惊,睁大了眼睛。 “大会也没有限制,要求当事人一定得在场,纪南拿他没辙,只得任他叫喊,可没想到,这样一呼,毒尊到也真出现了。” 如玉紧紧拽着被沿,如惊弓之鸟一般大气也不敢出。 颜如何被看得窘迫,又不忍瞧她如此担忧,只得上前接了话道:“他那样的对手,若不经历一番恶战,是万万伤不了他的。我当时已经抱了十分的决心,就算不能当场了结他,也要施展出全力,大不了最后就是同归于尽。”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不好意思地笑笑:“谁想到,那独尊一出场,就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他的右手和右腿竟然都没了!” “没了?”如玉好似没有听清一般,喃喃道:“怎么会没的?” 颜如何耸耸肩,轻快地朝床板一拍:“不管怎么没的,都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一来,帮我出了一口恶气,二来,没了手脚的毒尊,就像没了翅膀的老鹰,再也飞不起来了!” “然后呢?” “然后?”白钟笑笑:“就算如此,颜兄犹觉不够,不是他自己动的手,总觉得没有报到仇。于是他上前三两下便拿剑将毒尊刺了个半死,流了一地的血,别提有多骇人!” 颜如何急道:“我已经下手留情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已经失去了一只手脚,我怎么能痛下杀手?这次只是给了他一个警告,下次就可没这么便宜了!” “下次?”白钟冷哼一声:“还有下次?若毒尊敢再对小玉儿下手,我必要他有去无回!” 如玉垂下眼睑,抿嘴微微弯起唇角。这些暖言温语说得她心里像泛了一层光晕一般,整个人都似乎飘飘然了起来。有了如同亲人一般的二师兄,再现在加上至交白大哥,纵使所受的伤再深、再重,能感受到的也只有温暖。这温暖包围着她,就连疼痛都可以就此忽略。 她如此幸运,有兄如他,得友如他,伴侣如他。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老天待她不薄,她现在应该做的,也只有珍惜而已。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白钟有事在身,起身离开,颜如何出门送他,一时间房里兀地沉寂下来。 如玉将身子面对内侧,不一会儿便有了困意。 倏地,一声冷语自她背后响起:“你倒养得不错。” 如玉猛地睁开眼睛,回头去看,却见颜几重拿着那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眼神很是阴鸷。 如玉一愣,轻声道:“大师兄?” 颜几重轻哼一声:“意识清醒,声音响亮,看来伤得不重,颜如何倒真是会小题大做!” “二师兄关心则乱,也是一番好意。”如玉忍住腹部传来的隐痛,缓缓支起身子。 “颜如何是关心则乱,那白浪子呢?他也是?” 如玉一怔,转念又想到白大哥方才才刚刚离去,不知大师兄在这里待了多久,若两人遇上了,也不奇怪。 “白大哥是我的朋友,今早听二师兄说了昨晚的事,便来看看。” “朋友?”颜几重皱了皱眉,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走到房中摆放的圆桌前坐下,缄默不语。 他不说话,如玉自然也不敢开口,只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复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颜几重沉默着看她,眉峰上拢着一层薄薄的愁雾,只是面上并看不出来什么,仍是那一副冰冷的模样。 沉默了半晌,他的眼光陡然一顿,看向床下的一个黑点。 颜几重起身走到床边,从床下拾起那串东西:“这是什么?” 如玉茫然地抬起眼,待看到他手上的东西时,眸子猝然紧缩,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颜几重手上拿的,正是景谈纾之前给他系上的檀玉珠! 可是,好好地怎么会在床下? 是了!如玉居然想起昨夜毒尊的那一刀,想必正是那匕首的一划,将红绳划断了掉落在了床下。 颜几重沉着脸,将玉珠摊在手心里,再一翻面,玉珠的另一侧赫然刻着‘纾’字! 他识得这个檀玉珠,几年前他曾受命去寻找这个玉珠,因为此玉珠能救人性命,雇主不惜开了天价请他去寻,他在一位即将过世的高人那里寻得,奇怪的是,那高人也并没有刁难他,便将玉珠交到了他手上。 这玉珠只有一个,全天下都寻不出相同的第二个来,如今怎么在她这里? “纾?”颜几重蹙眉看着那个字,若有所思。 “这是你的?” 如玉惊恐地抬头,她不会说谎,若要她扯歪心思糊弄别人,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是……是我的。” 颜几重嗯了一声,又问道:“怎么来的?” 如玉一懵,但她是个单纯的性子,对这个大师兄是存着一万个崇敬,于是便下意识地老老实实地答道:“是……是……人家送的。” 颜几重被她这一番支支吾吾激得冷笑起来:“人家送的?这人家是谁?莫非是哪个混账小子,你跟他暗通款曲了是不是?” 第五十四章 凭吊岂堪 如玉吓得嘴唇直哆嗦,想说清楚却又无力反驳,这本就是景谈纾给自己的定情信物,自己也确实已经与景谈纾暗自结情。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可是这怎么叫她说得出口?她总归是个女儿家,任谁也不能被说成是不懂得贞操的风尘女子。竹古正宗还要立足于江湖,她也丢不起这个脸。 颜几重看她面色发青,身子微微颤抖,知道她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只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若是没有这件事,她是断断不会不回答的,两人自小便在一起长大,虽说有极大的隔阂,但也总是琢磨得到一些对方的性子。她不会说谎话骗他,那么也就代表着默认! 他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清明。他咬牙不语,这个时候他见都不想见她!他心里的火苗噌噌滋长,快要将他整个人都给淹没! 她默认了,她就这么默认了!只是他最气的却不是这个,只恨她为什么和其他的男人私自结情!她是中了什么邪?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的心都丢了!他顿时觉得帐然若失,良久才晃过神来,他要将她丢的心给拾回来!他宁愿她仍是那个平和永不动心的小姑娘! “那人是谁?”颜几重沉了沉嘴角,吐露出的话语又险些打起颤来。 如玉满脑子的麻线团子,怎么理也理不好,只得期期地抬头轻声说道:“我不能说。他不是个寻常人,说出来会给他带来麻烦。我也没想着要和他怎么样,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就好。大师兄,平日里你常常对我疾言厉色,但我也知道,你待我不薄,请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师傅,我不想让他失望!” 颜几重铁青着脸,眼里是慢慢的厌恶。眼下她已经是自身难保,却还记着护着那人,这不是暗通款曲是什么? “你告诉我他是谁,我便不说。” 如玉抖得更厉害了,可她仍摇了摇头:“大师兄,不要逼我……我不能说。” 颜几重感觉手中的玉珠仿佛有千斤重,他低头看着那颗青色的珠子,那‘纾’字刺得他眼睛生疼。都已经给她系上了红绳玉珠,莫非他们已经私定终生了不成?他看着面前那个小小的身子,顿时心乱如麻。他闭了闭眼睛,身子缓缓软了下来,全身的气力都好似被抽走了一般,使不出半点力道。 如玉不再说话,只一味的发抖,他又开始了莫名的烦躁不安,又瞧她着实可怜,便强使自己微微定下了神,语气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凛冽,只是字里行间里都透露着一股子苍凉。 “你的那些儿女情长,我没有法子干涉,但是师傅正是看重你不会轻易动情的份上,才如此栽培你,就连随身佩剑都交给了你,你若还顾念着一丝师徒之情,就应该果断斩断这份孽缘,我话尽于此,你且好好思量一番罢!” 说罢,他便将玉珠丢到她的身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玉看着他走的方向,只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什么滋味。这话不是吓唬她的,她若一味的一意孤行,恐怕她会失去现下所拥有的一切! 她的目光落在被褥上的檀玉珠,圆润的玉珠发出如月光一般细嫩的色泽。她拿起玉珠细细摩挲,将绳子的断边仍按照之前的交腕结那样系好,小心地给自己挂上。 如玉朝后坐了坐,转身靠在侧面围子上,冰凉的珠子紧贴在胸口。她微微有了些许安慰,至少它可以代表了景谈纾对自己的绵绵心意,至少自己心里经过的煎熬并没有付诸东流。她心里有他,纵使在一起的时光越来越短,有了他的真心,一切也就值得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轻轻地笑,迷迷糊糊间竟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到了第二日早上。 微露晨曦,如玉很早便醒了,她起身看向屋子一侧的小榻,那上面正睡的是颜如何。昨日毒尊被他弄得狼狈不堪,颜如何担心他会回来报仇,说什么也不放心她一个人独处,如玉拗不过他,只得提醒他添了一层被褥便罢了。 如玉轻轻按了按腹部,前几日那灼热的疼痛感已经渐渐消失,现在若稍加小心,不去故意碰撞,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她缓缓下了床,套上外衫,走到另一侧将楞子窗稍稍开了一条缝,那混合着泥土、树木和草地的清新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将她的头脑刺激得清清凉凉的。 颜如何睡眠也很浅,只稍有动静他便能清醒过来。他扑眨着双眼翻过身,却瞥见如玉直愣愣地站在窗子旁,顿时就被惊醒了大半:“如玉,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床上躺着去!” 如玉见他醒了,不好意思地笑笑:“无妨,总是躺在床上也实在闷得紧,再说,能下床走动走动对身子也好。” 颜如何起身快步走向她,搀过她的胳膊说道:“你被那老匹夫伤得厉害,还是乖乖卧床休息比较好,这样我也能稍微放得下心。” “我真的没事。”如玉侧过脸笑道,隔了半晌又换了一副苦愁的面容说道:“你能去看看大师兄吗?昨天我惹他生气,他看起来对我很失望。” “生气?”颜如何一愣,转而笑道:“你放心吧,不管你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大师兄现在都顾不得了。” “这话怎么说?” 颜如何收起笑,叹了一口气:“昨夜教里来信,师姐刺伤了师傅逃走,现急传大师兄回教。” 如玉一哂,当下就惊慌失措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师姐和师傅两情相悦吗?现在又怎么会刺伤师傅?师傅还好吗?有没有大碍?” 说到这里,颜如何沉下嗓音,满脸肃容地说道:“信里只寥寥带过几笔,不过看情况师傅应该没有危险。” “怎么会这样……”如玉整个身子如被抽丝一般,跌坐到圆凳上。 “情爱本就是你情我愿。”颜如何喟然一叹:“伤了、怨了,也只该怨恨自己、若说两不相欠,本就是贻笑大方。若没有了那些牵扯与纠葛,便是镜花水月,实属笑话一场。” “所以,两人之间的爱恨,旁人也插不了手,我们还是不要再想了。” 终究还是依了颜如何,如玉没精打采地留在了客店。这已经是夺诀会的第五日了,这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高手,无一不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三大诀书。虽然从头至尾诀书都没有出现过,但人们的热潮却始终不曾消退,反而更加热烈。 “姑娘可在房里?”不出一会儿,屋子外头传来了了一阵敲门声。 如玉觉得奇怪,这家客店的伙计都是极有眼神的,特别是在这特殊时期,南秀城里鱼龙混杂。干他们这一行当的,尤其得懂得对客人投其所好。那些面相和蔼的人最容易满足。那些满口吹牛皮夸大话的客人,只要顺着他们的话头缕下去,保管没错。那些个满脸凶光,或板着脸面不言不语的尤其难对付,遇到这种人,也只有管好自己的眼睛嘴巴,才能保证自己平安。 也幸而大师兄不苟言笑,只一个眼神便把伙计吓得噤声,以此也免去了不少麻烦,可是现在怎么会找上门来?莫不是看到大师兄退了客房,也不讲究那些忌讳了? 她拿起清水白石,扬声道:“进来。” 伙计是个年轻的小伙,看模样也只不过十五六岁,一脸黑黝黝的皮肤很是健康,见了如玉便陪笑道:“姑娘难得留在房里,不去广场看看热闹?” 如玉不愿和他闲聊,嘴角汲着笑道:“热闹不是人人都能看的,你说是也不是?” 伙计愣愣地点了点头,回过神来笑道:“姑娘说的极是,依我看,这场大会凶多吉少,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就为了那几本诀书,值得吗?拥有至高无上的功夫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再重要也能比得了自己的性命吗?” 如玉一怔,缓缓道:“那么多糊涂人,竟也没有你看得清,原来也是我愚钝了。” 伙计脸一红,本就黝黑的脸庞正巧遮住了那团红晕,他挠挠头不好意思笑道:“姑娘抬举,我也就这么随便一说。” 如玉轻轻摇摇头,柔声道:“伙计想必是有要紧事,才来这里的吧?” 伙计这才记起缘由,双手搓了搓从怀中掏出一张密封着的信函:“这是方才一位黑衣男子让我交给你的。”他将信小心地在桌上碾平,才给了如玉。 如玉接过信函,心里暗自生疑。她怎么都想不出会有什么人给她写信,若说是教里传信,平日里只用得信鸽才是,断断不会采取这种方式。 伙计见她一脸疑容,知趣地说道:“姑娘慢看,我这就下去了。” 如玉抬头道谢,待他关上房门后急不可待地拆开了信,雪白的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今夜亥时末,来起燕楼一聚。 纾。 第五十五章 锦语琅琅 如玉好容易熬到午后,颜如何和白钟一道回了客店。不知为何颜如何自始至终都拉长着脸,直到白钟说了今日的赛事,如玉才知道了缘由。 “颜兄好本事,刚一上台便指明要夏口正宗的教主娄迹上台!老实说,我可是被正正地唬了一跳。只是娄迹的武功实在让人望尘莫及,颜兄败给他也是无可厚非。” 颜如何气得竖起眉头:“我今日只是状态不佳,这才被姓娄的捡了一个便宜!” 如玉和白钟相视一笑,也不说穿。 “既然胜负已定,我们还需要继续留在这里吗?”如玉问道。 “那是自然!”颜如何冷着脸道:“我们要一直待到夺诀大会结束后,看看诀书花落谁家。”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收了下巴侧过脸去看白钟:“白兄你为人洒脱、不拘小节,难道也是为诀书而在此地?” 白钟笑了笑:“我本就是一介俗人,自然也想得到绝世武功,不过颜兄请放心,咱们各凭本事,而且我也并不是非得到诀书不可。” 颜如何点点头,完全不疑其他:“说得好,咱们各凭本事!”他突然挑起眉头,好似想到了什么,兴奋地说道:“人生难得碰上一个知己,白兄若不嫌弃,可否愿与我颜如何作个朋友?” 白钟一愣,淡笑道:“颜兄此言差矣。” 他停了停,继而说道:“我们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吗?” 颜如何听了但笑不语,良久之后抬眼看他:“即使如此,那么我的师妹也就是你的妹妹,还请白兄日后多多关照她。” 白钟怔了怔,抚掌大笑:“颜兄果真机智过人!请放心,我待小玉儿自会如同亲兄妹一般,断不会叫颜兄你失望的!” 如玉原本听着糊涂,但也为他们大从心眼里觉得高兴,谁料到他们突然没由头地扯上了自己,知道方才她才意会到二师兄原来是借此让白大哥灭了对她的念头! 这两人,是真真正正地各有千秋。这么一想,倒也真有些许相似,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概也就是这个理了。 如玉轻咳一声:“两位大哥,既然你们已经称兄道弟了,是不是还应该配上一桌酒菜,好好一叙衷肠?” 白钟作势干咳了一声:“小玉儿说的极是,颜兄可愿与我一道去热窝坐坐?” 颜如何笑着看了一眼如玉,摇头道:“如玉一定是嫌咱们吵,想赶我们走了。” 如玉忍住笑意,面上不冷不热地轻斥道:“又在混说!” 颜如何转过身子和白钟一起往外走去,一面走还一面喋喋不休:“哎,女大不中留啊!” 如玉脸色微变,幸而那两人已经离开,没有看见她的这番模样。 按说自己要是能再多一点自制力,是个见好就收的人,今夜便不应该去赴约才是。景谈纾是什么人?是大昭四皇子!虽说现在并没有立足于朝廷之上,但也是正正经经的皇室血脉。但也恰恰是这种身份,也形成了他们之间的阻碍。若他出身于小户人家,经营一家小医馆,或是一位教书先生、甚至是在高台上吹拉马戏的,都比现在的情况容易许多。 如玉又想起了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容,这么想着竟双颊通红。 真希望夜晚立刻到来。 颜如何是酉时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袋炒栗子,说是东边巷尾出了名的香。如玉一听眉开眼笑,坐到桌边也不管烫手不烫手,解开细绳打开油纸便开始剥。颜如何瞧她这副模样有趣,也坐在了一旁。两人有话没话的说了一阵,如玉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借故说自己困疲,想就此歇下。颜如何虽觉奇怪,但也没有怀疑,只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如玉按住心脏,她心跳得厉害。等了一会儿,待颜如何的房里也没动静了,她才下床套上外衫,拿上清水白石跳出了窗子。 夜色正好,一袭明月透亮透亮的,洒下的光辉正好照亮了去起燕楼的路。如玉一路径直奔走,在终于看到起燕楼那极其显眼的招牌之后才停下了脚步,扶住树干不住地喘气。 说也奇怪,虽说她之前的身体底子也说不上好,但也是经过了一番严厉的训练培养出来的。即便前几日收到了毒尊的袭击,但大夫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怎么现在看来,身体反而竟大不如以前了? 只是没等她细想,而旁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玉儿。” 如玉听了忍不住弯了眉角,抬头去看他。 几日不见,他好像显得更精神了,身着一袭鸦青色长袍,腰间左侧挂了一上等玉配,长发部分高高绾起,只剩一缕留在颊边。 景谈纾抿嘴笑着伸出手:“来。” 如玉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缓缓伸出了手。没有惶恐不安,也没有了别扭矫情,她这才发现自己对他早已经撤了防线,那些过往的警戒与抵触,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殆尽了。 景谈纾紧紧握住她的手,微微低头看着。那样的柔软无骨,被牙色的棉麻长袖所覆盖住,但却比白绫更白,比罗锦更滑更富光泽。 他牵起如玉的手,侧身向起燕楼后门走去。他左右看了看,才带着如玉翻墙跳进了其中一个房间的窗子。 “若是有人看见你在这里,会给你惹上麻烦的。”两人刚落地,景谈纾便开口解释道:“你在这次的夺诀大会上露了面,有心人士自然会对你有印象。也为了你方便行事,还是低调些好。” 如玉点点头,回头打量起这个房间。 起燕楼的客房果真名副其实,其中装饰确实不同凡响。 客房被两个落地罩隔成了三间,最外头是会客的,中间是书房,最里间的便是寝房。挨着窗户的一侧立着一个案几,上边设着一个汝窖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右手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整个房间颇具地方风情。 景谈纾带着她走到案几边,在石面大方凳上坐了,将她搂在怀里,使她不得不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想我吗?”景谈纾痴痴地看着她,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 如玉被紧紧环在他胸前,两个人无间隙地靠在一起,这样亲密的举动让她瞬间羞红了脸。又经他问得这么毫不避讳,当下便咬紧了嘴唇,使劲挣了挣表示不满。 景谈纾看得心猿意马,将脸贴上她的,轻声说道:“玉儿,我好想你。”突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倏地蹙起眉,微微拉开与她的距离,上下打量着:“你的伤怎么样了?” 如玉一怔,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景谈纾脸颊微微发红,小声说道:“我若不知道才是怪事,我这样在意你,又怎么不会留意你的行踪呢?”他顿了顿,脑袋在如玉颈边蹭了蹭,待到面上的红晕褪去才复又说道:“我派了子敬暗中保护你,毒尊伤你的时候他正预备出手,却正逢你的师兄赶到。只是那毒尊着实可恶,只废他一条腿算是便宜他了!” 如玉一惊,打断他说道:“废他一条腿?他的右腿原来是你废掉的?” 景谈纾暗恼自己嘴快,他平日里也不是这幅模样,只是不知为何,见了她变恨不得将自己的心窝子都给挖出来让她瞧瞧。 “胡猜!”景谈纾别过眼不去看她。 “你方才的意思分明说的很清楚,怎么又说我胡说呢?你快告诉我,不要再戏弄我了!” 景谈纾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一阵轻摇,他回过神看向如玉。原来她正一脸担忧地拉着自己,就如同面对最依赖的人那般撒着娇。景谈纾一阵目眩神迷,立刻缴械投降。 “是我做的,他踢了你一脚,我自要他拿腿来报!” 如玉愣了会儿神,觉得这样实在狠毒,但他也是为了自己才下此毒手,若现在对他加以斥责,岂不是太不知好歹了吗?她忍住心里的话,又道:“那他的右手怎么也没了?这也是你做的?” 景谈纾好似特别不愿意提到此事,慢吞吞地说道:“毒尊划了你一刀,我本来是想将他的右手也算在内的,谁知我赶到的时候,毒尊的右手已被另一个人砍了下来。” “那人是谁?难道他也和毒尊有仇?” 景谈纾抓住她的手臂紧了紧,良久才说道:“那人虽蒙着面,但看他的内力招式,若我没猜错,他便是你的大师兄,颜几重。” —————————————————————————————————————————— 小剧场: 景谈纾:话说是不是应该拜见玉儿的师傅了? 脑补ing…… 谷下寒:景谈纾?原来是大昭四皇子啊!近况如何?应该快成为储君了吧?现在在朝中混得如何?学士?将军? 景谈纾:……流放边城的小都尉。 谷下寒:哦?呵呵。 景谈纾:…… 谷下寒:听说现在有四种男人最受女人欢迎,他们是:高富帅、矮富帅、高富丑、矮富丑。你是高富帅吗? 景谈纾:不是…… 谷下寒:那你是矮富帅吗? 景谈纾:不…… 谷下寒:高富丑? 景谈纾:也不是…… 谷下寒:矮富丑? 景谈纾:……当然不 谷下寒:呵呵,不是这四种,你觉得如玉会跟了你? 景谈纾:…… 景谈纾:很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第五十六章 玉暖生烟 如玉嗓子眼里一紧,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没有听清一般。 景谈纾本心中不安,转眼却见如玉这样一副呆怔出神的模样,忍不住轻笑起来。 如玉恍过神,蹙起眉角耸耸鼻子轻瞪他一眼:“你笑什么呢?” 这一个眼神让景谈纾有着说不出的受用,他喜滋滋地暗自想道。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是亲眼看到她是怎样从一个淡漠平和的性子,转变成了今天的这种亲昵。只有在面对着极亲近的人,她才会显示出这么一面。据他所知,除了颜如何之外,也没有人曾被她这样轻微地训斥,那份轻微的恼火,此刻却化为了一股子最腻的糖浆,一直甜到了他的心里。 景谈纾凝视着如玉,极其温柔,良久才轻轻笑道:“好,我不笑了。”只是面上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那股馨然笑意。 如玉低下头沉默了一会,缓声道:“你不是淮康都尉的吗?现在怎么有空在这里参加夺诀会?” 景谈纾应了一声:“南蛮克烈攻打淮康,虽然被击退,但这一仗引得周边诸多国家蠢动,边境动荡不安。幸而我有一个故人,玉儿,你可还记得我曾提到过他?” 见如玉摇头,景谈纾笑道:“我的这位故人姓耿,我给自己取名‘耿醉君’,这姓便是依据他而来的。” “可是,边境之事和他又有何关系?” 景谈纾顿住,盯着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下面这件事非同小可,倘若告诉了她,便是将她置于危险之中。可是若守口如瓶,又怕会因此引起两人间隙,好不容易得到了她,怎么能忍受再将她从自己身边推开? 景谈纾凝思片刻,说道:“我本想,有你在身边,即使发派到淮康做一个小小的都尉也不错,每日不慌不忙地度日。清晨醒来第一眼可以见到你,从城堂上回来有你在家等着我,这种日子,当真是快活之极!”说罢,他忽又露出一股自嘲的笑容:“我虽已经长年不在宫中,但仍逃不了党派之争。十一弟说服我回宫,和他一起密谋大事。” 他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似乎在刻画着眉边抹也抹不去的忧愁。 如玉见他如此,不禁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刻骨冰凉,就连在现在这种六月天里都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景谈纾苦笑道:“要想脱离纷争,只得让自己暂时陷入这泥潭里。但我最担心的,是大局已定之后,恐怕便不会有那么容易一走了之。” 他闭了闭眼睛,待睁开之后拉长了脸,幽幽地说道:“所以,我便不得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的这位故人姓耿名澹青,现在是邻国穆国丞相,我于多年前救过他一命,这才结下了情义。”说到这里,他低沉了嗓音说道:“他是亡国祈国遗孤,取而代之的穆国女帝虞麒本打算将他赐死,却被虞麒之女虞涟所救。虞涟是现在的穆国女帝,自小便爱慕上他,也不知耿澹青这惹的是福还是祸。我给自己留的这条后路,也就在这耿澹青的身上,他若能狠下心一复亡|国之耻,那么我就能凭着他,作为自己的后盾。这条路虽然有风险,但也是最可新信赖的法子。我与他相约在这夺诀会上相见,只是已经五日过去了,却仍没有他的消息。” 如玉知道他现在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句句关乎着国家风云瞬变,她窒了窒,握住他的手紧了紧,也不知道如何去劝,只柔声说道:“不要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人在做天在看,你过去的的那些苦,都不会白受的。” 景谈纾扯了扯嘴角,心里饶有千般烦恼,经过这样一番柔声细语,也消散得干干净净。 “扯了这么一大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正过脸蹙眉道:“被那独尊这么一伤,身体怕是吃不消。” 他将如玉拉开些许,不确定地用手在她腹部轻轻按下。 “嘶—”如玉始料不及地呻|吟出声,景谈纾手上的力道虽轻,但她仍受不了这突然传来的一股撕裂般的疼痛。 景谈纾猛地抬头看她的脸色,面上铁青:“大夫不是说没事了吗?怎么还疼得这样厉害?” 如玉见他面色不好,忙说道:“确实没事了,平时若不去碰它,是一点儿都不疼。” 景谈纾紧抿着嘴唇不予应答,只沉默地盯着她,半晌才起身到一旁的连三柜橱里取了一个小瓶,将她领至床边坐好。单膝跪下,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如玉一惊,忙不迭往后缩,急道:“你别这样,真的不打紧。” “别动!”景谈纾轻睨她一眼:“这瓶是子敬从宫里带出来的御药,对这些内伤也极有效,现在若是落下了病根,没准今后还得吃更多苦头。” 如玉羞得面红耳赤:“我的伤得脱了衣衫才可看到,你是男子,我……” 景谈纾心底一颤,他本强迫自己不要妄动,这下经由她这么一说,倒好似真有了点什么。他脸颊上微微泛红,但仍正着表情道:“我虽然喜欢你,但你若是不愿意,我决不强求。我只是想给你上点药,好给自己图个心安。” 如玉见他说得真诚,若再辩解倒显得她心思堪重了。她咬住下唇,缓缓说道:“你背过身去。” 景谈纾笑笑,老老实实地转了身。 身后的她似乎停了半晌,方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他不是刚出茅庐的青涩小儿,男女之事他也并不陌生。但现在只要想到身后宽衣的女人是她,他便不能自己地一阵心猿意马。 良久,才听见一道怯意的声音自身后飘来:“你转过来罢。” 景谈纾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却见到如玉将脱下的衣衫严严实实地覆在身上。 他哑然失笑,却也不说什么,只小心翼翼地用手将腰侧前的衣衫轻轻拨开,如瓷一般的肌肤上有淡淡的一抹青色,如不细看倒也看不出来。他蹙着眉头从瓶子里勺出一点膏药,涂抹在伤口处。冰凉的触感惹得如玉一阵轻|颤,她忍不住偷偷盯着眼前这个传闻中喜怒无常的四皇子,却没料想他也刚好抬头,两人的视线正好碰了个正着。 如玉微惊,立即垂下头不看他。 “疼?是不是我下手重了?”景谈纾手上的动作顿住。 如玉仍低着头,使景谈纾看不清她的神情:“不……感觉好多了。” 她垂着眼睛,睫毛又黑又长,遮挡了眼底思绪,和景谈纾对了这一句,心里忽地一跳,仿佛石头掉进湖面,泛起了一圈又小,又没声息的涟漪,而后又情不自禁地把眼睛抬了起来。 景谈纾被这么一看,仿佛整个人都被吸附了进去,他强忍住心里的悸动,轻声道:“把衣衫往下拉一拉,让我看看你胸前的伤口。” 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如玉那抓|住衣衫的手攥得更紧。 景谈纾却不给她让步的机会,亲自勾住她颈脖处的衣衫,轻轻往下扯。如玉用手拿着衣衫环住胸,眼神慌乱地向后倒去。 景谈纾伸手搂住她的后背,她的背白|皙光滑,就如最上等的丝缎,不,应该是更胜于此。长发散落一地,这么一看,清秀的面容上竟平添了几分妩媚,让景谈纾骤然屏住了呼吸。 他定定地看着如玉,良久,才坚定地低声道:“玉儿,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你放心,景谈纾说过的话,从不反悔。” 这句话说得太过真挚,竟有种些许凛冽的郑重决断。 如玉虽然已经惊慌地不能自己,但此刻也不得不被这番话打动。她心里乱糟糟的,他正压在自己的上方,用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神情凝视着自己,这种情景,她完全无法应对,只能讪讪侧过脸,默不作声。 景谈纾却不让她逃,她的这幅可怜模样叫他越看越爱,不能自制地覆上她的唇。 如玉身子猛地一僵,几乎是反射性地停住了呼吸。 景谈纾在她的唇上缱绻流连,不疾不徐,像是要品尝到她最甜美的味道,舔shi着她的唇|瓣。 如玉被吓得动也不敢动,毫无间隙的距离使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硕壮的肌肉,充满了男性的陌生气息萦绕在她的四周,几乎要把她窒息。 吻了一会儿,景谈纾微微退开,看她呆滞着不由得一惊:“玉儿,快呼吸!” 如玉回过神,轻|喘一声,胸前剧烈地起伏,大口呼吸着空气。 景谈纾似乎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睑看向如玉的锁骨下方。虽然匕首并没有刺进骨肉,也已用过大夫的伤药,但仍是留了一道褐色的细痕,伤口很直,刺拉拉地横在胸前,很是碍眼。 他松了一口气,想都没有想,便低下头用舌舔上这道正在长痂的疤痕。 他的动作很轻,只怕惊扰了一室的温旎。 如玉渐渐放松了身子,她感到胸口一阵酥|痒,身体的触觉突然间变得很陌生,脑子里也愈来愈混沌不清。 景谈纾不满足于现状,他的双|唇逐渐向两旁移动,轻轻印在她的脖子上。他的双手是冰凉的,现在就连嘴唇都带有同样的寒气。冰凉的唇碰到温热的肌肤,惹得如玉一阵触电般的轻|颤。 他覆在如玉的肩上,良久,抬起头拿着一双深沉而又克制的眸子看她,沉声道:“玉儿,玉儿,你可愿意给我?” 第五十七章 一倾含笑 如玉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她未经人事,在竹古里也并没有人对她提过情爱之事。给他?她当然愿意,只要她有的,只要是她能够办到的。只是其中的过程和方式,她却一概不知。 她颤抖着嘤咛道:“我……我不知道怎么做……” 景谈纾轻轻笑了,不再言语,他的手开始一路向下,拂过她身上的每一寸柔嫩而又细腻的肌肤。 如玉感觉他的手瞬间回暖,犹如火烧一般掠过她身子的每一处,她在羞愧中竟还能感受到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异样刺激。 景谈纾抬头细细打量着她,俯下头亲了亲,笑着轻声问道:“玉儿,舒服吗?” 如玉大羞,紧闭上眼睛拼命摇头,看得景谈纾噗嗤笑出声来:“口是心非。” 他低下头开始□□起来,又用牙齿轻咬,好像不将她逗弄得疯狂誓不罢休似的。他眯着眼睛看着阻碍在两人之间的衣衫,右手悄悄撩起她遮在下身的衣带,沿着她修长而又均匀的大腿缓缓而上…… 如玉顿时被逗弄得扭动起来,开始轻声呜咽起来,这声音里带了一股奇妙的甜腻,萦绕在两人上方久久不散。 景谈纾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见她脸颊乱红成一片,尽是情动之色,两眼半睁着,湿润之极。他心中爱到深处,不断俯下身柔柔吻她,手上的动作也没有怠慢,不断地勾动按压,惹得如玉不住兴起一阵战栗。 她的额上已然渗出一层细汗,因为羞涩,下唇已经咬出一圈浅浅的牙印。 那般唇红齿白的诱人。 景谈纾越看越爱,只想爱到她最深处。恍恍惚惚间他脑海里浮现出一脸狰狞的景谈佑,和一脸恨意的颜如何。他已不能分辨出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若要他这个时候悬崖勒马,当个正人君子,或是坐观不乱的柳下惠,那是宁死也不干的。 他忽地感受到她将自己的手紧紧吸住,便再也无法忍受了。他缓缓解下自己的衣带,紧贴在如玉的耳边轻问:“好玉儿,我会好好疼你。” 如玉不解地睁开眼,却见他赤身覆在自己上方,她慌忙闭上眼,侧过头想把自己埋进枕头里。 景谈纾抵上她,停住,手上不断安抚着她。 如玉经不住一个哆嗦,齿间逸出一道□□到极致的□□。 她虽然脑中一片迷茫,但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夹杂着淫媚、欢愉、痛苦与羞赧的声音竟出自于自己之口! 一时羞愧得无地自容,立刻用手掩住了嘴唇。她清秀而又潮红的脸庞呈现出懊悔的神情,但因为□□透出的性感*,却是怎样也遮掩不住。 景谈纾拉开她的双手,轻笑道:“我就是听喜欢你的声音。” 说罢,便整个没入了她的体内。 “啊!”被突然刺入的痛楚闪电一般击中了如玉。 她试着全身蜷缩起来,躲避下身的痛苦,可是景谈纾紧压在她上方,使她丝毫不得动弹。 “疼吗?”景谈纾顿住,抬起头轻喘道。 如玉缓缓睁开眼,对上他那张面露殷切的目光,强忍住痛楚,轻轻摇了摇头。 “玉儿,玉儿。”景谈纾低声轻喃道,半闭上眼,双手交握住她的手,开始极尽温柔地动作起来。 如玉轻咛一声,任凭那股痛意传达到自己的四肢百骸。 景谈纾极轻地吻上她,再一次用手抚摸上她的身子,小心而柔和。 半晌,如玉迷迷糊糊中感到体内那一股痛意开始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酥麻与欢愉。她抬起手圈住他的脖子,试着贴上他。 在景谈纾轻柔的动作中,那种甜腻感再度袭上,掺杂着体内不断跃升的压力,以及从未消逝过的敏感,使如玉不断地轻吟。 景谈纾的动作开始加快,他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他要更多!他背上冒出密密的一层细汗,不住地向下滴淌,感受到她的回应,他更是无法克制地大动起来,只想给她最好的感受。 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如玉整个人都随之摆动,她只能任凭他在自己体内制造出一波又一波不曾经历过的狂潮。 当下腹那股压迫力攀升到了临界点时,她清楚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要来了,而她却不知道这种极致的欢愉将会带她到何处去,她是否会被燃烧殆尽?又是否会将她摧毁得魂飞魄散? 她紧紧环住他颤声道:“我……我怕……” “别怕!”看着如玉交织着秀美与娇媚的容颜,景谈纾轻吻着她的脸颊,即使他也已经快到极致,他的身子却也动得更快更轻柔。 如玉无助弓起背,身子猛地绷紧,失声唤道:“景谈纾!” 景谈纾不满地咬住她的耳朵,哑声道:“谈纾,叫我谈纾。” “谈纾,谈纾……”如玉终于禁不住这股致命的热潮,身子缓缓瘫软了下来。 “玉儿……”当极乐之巅终于到来,景谈纾低吼一声,猛地向上释放出最后的快感。 良久,他支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如玉面容上仍未褪去的□□,以及初解人事的娇艳与懵懂。 片刻之后,如玉终于清醒过来,似是完全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一脸迷茫地看向景谈纾,无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去摸摸他的脸。 她可以感受到景谈纾像护珍宝一般拥着她,那股子殷切企盼,是那样分明不容忽视。 景谈纾轻握住她的手,引导着她抚上自己的眼睑、脸颊、下巴,,再到唇上,然后对着掌心不断亲吻。 如玉恍过神来,遽然明白过来方才发生的□□。她再次羞红了脸,别开眼不看他,试着缩回手。 景谈纾哪里肯放过她,只紧紧握住轻笑起来。 她抽不回手,只好腾出另一只手去推他的肩膀,但景谈纾的表情就如一个满足的孩子,她实在不忍心将他狠狠推醒,只得轻轻推了几把,这种不轻不重的力度,倒正似对情人撒娇一般,更显亲密。 景谈纾细细吻了多遍,又伸出舌头去舔,她的掌心细嫩敏感,温热的舌头在上面轻轻一扫,那湿漉漉的*快感如同火焰蹿跳起来,猛地蔓延上小臂,一直蔓延到全身。 如玉身子一颤,轻吟脱口而出。 景谈纾被这一声牵得情动,再次翻身覆上她。 暗香四溢…… 如玉在恍恍惚惚间,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飘落到心底,驻扎在了最深处。 谈纾,今生我会紧紧跟在你的身后,永不离弃。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是从天而降一般,密雾散落了下来。景谈纾横抱起如玉,穿梭在其中。微凉的雾气袭上两人,竟一时无声。 “好了,把我放下来罢。”到了如玉所住的客店外,她轻声说道。 景谈纾动作极轻地让她着地,双目盯着她,良久叹道:“玉儿,你是不是后悔了?” 如玉一愣,抬头看他,闷声一笑:“我颜如玉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后悔。” 景谈纾怔住,转而笑道:“我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飞身翻进了窗子。 如玉拢了拢景谈纾给自己披上的广绫披风,回身浅浅笑道:“今天太晚了,你就歇在这里罢?” 景谈纾轻笑道:“歇在这里?那你的师兄还不得将我剥皮抽筋?” 话还没落完,便从另一侧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声音。 “说得极对!拿命来罢!” 如玉大惊,转身看去,借着微弱的月色只得见一个黑衣人坐在床边,死死地盯着他们。 黑衣人长剑出鞘,尖锐的剑身划过鞘口,发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夜更静了,就连明月也在空中停止了飘动,好似在等待着这场令人窒息的决斗。 忽然间,一股无形的劲气猛地散发开来,震得圆桌上的茶盏剧烈抖动起来。接着,只见银光一闪,直逼景谈纾的脑门! 即使是初夏六月,景谈纾仍能感觉到这股剑气的砭人刺骨。 他移步退后两步,身子在这刹那之间,正正贴着剑锋滑开,冰凉的剑锋,贴着他的脸颊,刺破肌肤。 他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 灵飞剑客,果然名不虚传! 那人一剑刺空,似乎更觉吃惊,剑锋一扭,横划过去,但景谈纾已备集力道,挥出一掌。 黑衣人一惊,凌空一个翻身,轻盈着地。 他轻啧一声,准备再次举剑而上。 “二师兄,停手!” 颜如何怔了怔,如玉惨白着脸挡在两人中间,面露哀求地看向他。 颜如何的眸子骤然紧缩起来,只觉得有一股子血搀着苦辣直往上窜,他颤抖着举起左手指向景谈纾,陡然扬声道:“他是什么人?你竟这般护着他?” 第五十八章 衮龙欲傍 如玉紧咬住唇,似是怀了极大的勇气才说道:“他是景谈纾。” “我当然知道他是景谈纾!”颜如何面上青得吓人,那股子恼怒剐心一般使他实在按捺不住,猛地大喝一声:“使你去耿府拿‘绝情诀’的雇主!淮康都尉耿醉君!当朝第四皇子景谈纾!如玉,你怎么……你怎么能……” 这话语间铿锵有力,只最后一句怎么也无法说完整。如玉忍住泪意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已经认定了他,二师兄,成全我们罢!” “成全?”颜如何怔怔地低下头看她,似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成全?” “大哥。” 景谈纾在一旁看了半晌,不忍再看如玉这般失魂难过之态,他站到如玉身前,高大的身段一下便将她完全没入了自己的背影里。 “玉儿即是你师妹,那我也应该尊称你为一声大哥。我与玉儿情投意合,我心里有她,断不会将她辜负,请大哥莫要担心。” 颜如何冷笑一声:“你如何不辜负?无情最是帝王家!你是皇室血脉,如玉是武林中人,你打算将她置于何地?你们这种天之骄子,就算看上了也只是一时新鲜,哪里能够一辈子与之长久厮守?腻了,乏了,还不是一样冷落休弃!现在你说得再好听,又能拿什么来担保?” 景谈纾微微一笑,向前走了两步道:“既然大哥这般不放心,那我就拿自己的心来做担保!” “你的心?” 景谈纾点头笑道:“不错,若是日后我负了玉儿,我这条命,大哥可以随时来取!我景谈纾说过的话,向来都是作数的!” 颜如何狐疑地看他:“若那个时候你已经回了宫,这深宫大院,我又能到哪里去寻你?” 景谈纾沉吟片刻,正要回答,却听如玉插嘴道:“二师兄,你莫要刁难他了,我信他,这难道还不够吗?” 颜如何见如玉三番回护他,顿时哑了似的没了声音,愣了片刻,已是一脸的伤心失望,他无力地瘫坐到圆椅上,呆滞地垂下头。 如玉看得心脏一缩,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将双手搭上他的膝盖,轻声道:“二师兄,这么多年来,你就如我的亲生兄长一般,在教里除了师傅,没有人像你这般护着我,现在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你难道不为我感到开心吗?” 颜如何缓缓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说道:“他待你好吗?” “好。”如玉使劲地点点头:“他待我极好,否则我也不会认定了他。” 颜如何听罢闭起了眼睛,良久才睁开沉声对景谈纾说道;“你若负了如玉,我必要你用命偿还!” 景谈纾笑了,走上前将手搭上如玉的肩上:“一言为定!” 待景谈纾离开时,已是寅时末了。颜如何催如玉上床后也回了房,如玉半睁着眼睛回想起方才的种种,心里泛出层层甜意,就这么迷迷糊糊间竟睡着了。 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 如玉取出景谈纾昨夜留给自己的药膏,细细抹在了两处伤口处,这膏药原来确是上品,现在胸口的伤疤也已逐渐脱落,看模样过不了几日,便能恢复得让人一点也瞧不出来了。 换上外衫,她洗漱完毕后去敲颜如何的房门,却发现颜如何已不在房内,想必是早已去了广场参加夺诀大会。她回房看向被搁置在床头的‘玉魄’,原本师傅交由她的‘清水白石’被她留在了教中,并未随身携带。在她手中,它俨然已经没有了任何效用,既然无用,又何必徒添烦恼呢? 想到这里,她便将‘玉魄’挂在了腰间,直奔广场。 如今的南秀城虽然人多,平日里踵接肩摩、热闹非常,但只要到了举办大会之时,街道上便如同瘪了气的灯笼,毫无生机。东西两道街道,越是临近广场,则越是车马骈阗,而南秀城第一的起燕楼,就正位于广场边,在楼里可以将广场的一切收入眼底,不遗漏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动作。 此时起燕楼的二楼窗边雅座,正坐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公子。他面无神情地看了一眼广场,又不无所谓地转回视线,好似台上激烈的打斗根本无法引起他丝毫的兴致。 正在这时,一位素衣女子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他唇边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眸子狠狠向下沉了沉,抬手端起面前的茶盏,拿着茶盖轻轻在水面上刮了刮,才举至唇边啜饮一口。 半晌,他呼出一口浊气,看向对面那人:“四哥不尝尝?这可是从葛尔番运来的贡茶,味道可谓是飘香十里。” 景谈纾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哪有这个福气再想享用这些。” 景谈佑轻轻蹙眉道:“四哥何必这样贬低自己?诺大的皇宫,只有你我能担起大任,我这次来也是为了此事。”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压低声音说道:“四哥可想好了?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共享这万里江山?” “江山?”景谈纾摇了摇头,浅笑道:“我早已经被拔了羽翼,哪里还飞得起来呢?十一弟这般聪明,不如另寻高人罢。” 景谈佑眼光一闪,徐徐道:“四哥还在怨我。” 景谈纾不置可否,垂下头轻轻转动着无名指上的虎扳指。 楼下喝彩一片,楼上潜流暗涌。 景谈佑眼角扫过台下那道俏丽的身影,似笑非笑地问道:“四哥是否是为了护着什么人,才一而再地拒绝我?” 景谈纾眸光霍地一掠,抿着双唇打量他许久,忽地笑道:“多年不见,十一弟倒也学会了说笑话。” “四哥说不是便不是。”景谈佑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冷然道:“四哥既不愿意,我这个当弟弟的也不好勉强你,现在且当作咱们兄弟间的闲谈,其他的暂且不说了罢。” 景谈纾默然,心底却仍暗自思索着。眼前这个弟弟,当年能让他失去皇宠,并将他一脚踹到边城,这般冷血莫测的人,如今却愿意依了自己不再勉强,怎么想都觉得古怪,但硬要说出个什么,却没有丝毫头绪。 “四哥?”景谈佑好似心情极好,嘴角弯出一抹弧线说道:“四哥若再不喝了这贡茶,可就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景谈纾瞥他一眼,低头掀开茶盖,果真香气四溢,直扑面门而来。 他轻抿一口,又抬手刮了刮茶沫子,再俯首啜饮。 他向来举止优雅,十年的边境生活也没有将他的习性磨平,真可谓是韵质天成。 茶溢添香,不过一会儿,他便将茶盏里的茶水饮尽。 景谈佑的眉目间藏了一丝诡异,他死死盯着景谈纾的动作,直到可见杯底才启口道:“味道如何?” 景谈纾轻点着头:“不愧是贡茶,留齿余香……” 话刚落下,他整个人却如残叶一般瘫软下来! “这茶……有……毒……”景谈纾用手支撑起上半身,瞪大了眼睛看向景谈佑。 景谈佑仍是坐得稳稳当当,丝毫不失华贵风范,他拿过手边的茶壶,又给自己添了一盏茶,抿了一口笑道:“这不是毒,我的好四哥,这是解药。” “解……解药?”景谈纾只觉得全身乏力,好容易支起身子却不堪重负一下又扑了下去。 景谈佑的眉角弯了弯,极其闲适地向后靠了靠:“不错,四哥中了十年的蛊毒,我这个做弟弟的又何尝忍心,好容易帮哥哥寻着了解药,四哥难道不应该谢我?” “我根本没中毒!你……你休要胡说!”景谈纾捂住胸口,不住地喘气。 “你当然中了毒。”景谈佑笑笑:“只是四哥你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景谈纾还想说些什么,却禁不住大咳一声,他感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涌到喉咙口,还来不及用手捂住,献血却已喷出。 景谈佑面色微变,只一瞬便又恢复到之前的风轻云淡。 “四哥还是莫要再试图抵制,越是运行体内真气,这毒性就越会在体内乱窜,使得自己再遭痛苦。” 景谈纾哪里听得进他的话,他一心只想逼出茶毒,更是强行运气以冲破脉络。 看到这里,景谈佑眉间闪过一丝愕然,放下茶盏,站起身蹲在他身边急急说道:“你不要命了?快停住!” 景谈纾轻拧了眉角,冷笑一声:“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 第五十九章 暇日寻味 景谈佑的面上露出一丝痛楚,伸出手以极快的速度点了景谈纾的穴道,景谈纾无力抵抗,昏倒在他的肩上。 即使是这般狼狈,景谈纾也只是轻轻皱了眉,他的眉形很直,再配上这一副英气十足的面容,可真谓是凤表龙姿。 景谈佑垂下眼睑,带着让人无法窥视的探索和观察的眸子,静静地看向他。 耀眼的日光洒在他的身体上,从背后看就如同一座雕塑似的。 这时,广场上忽然传出一阵欢呼呐喊声,原来今日的赢家已经花落人家。他不动声色地调转了视线,看向人群的末端,那道不起眼的身影,却让他在见到的第一眼就记在了心上。 他笑了笑,这笑容和之前的大为不同,不加修饰地带着和熙的期盼。他重重地钳住景谈纾,眼神却如同猎豹盯上了最罕见的猎物,丝毫不放过那抹人影。 阳光明媚,如玉举起手遮在眼睛上方,她来得晚了,广场上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人肩并至,无一没有伸长着脖子往夺诀台上观望。 她骨架子不大,被挡在一群大老爷们身后,就连台旁那匹高高红娟简书都看不到。她咬了咬唇,也学着前方的人们将脚尖垫着老高,而后又跳了跳,见到的却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片。 “哎……”如玉轻叹一声,只得走到最后的石栏台阶上,等到大会散后再寻颜如何。 不多时,她感到一股如针扎般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这道视线似要将她看透,一针一针地刺进心里。 如玉疑惑地抬头朝四周张望,每一个人都看向台上,哪里还会有人注意到她?只是这股莫名的不安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找不到缘由的惊慌,却更能让人恐惧。 “好!”忽然,自人群中扬起一股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看此情景今日的大会应该有所结果了。 人们一面抚掌一面闲谈,面上无一不是焕发出惊叹与折服。 “你见到方才陆凡的那一掌吗?那力道!足足可以将人撕成两半了!啧啧!” “力道再大又能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败在了娄迹的剑下?依我看,重要的不在力道,而在速度!” 如玉听着周围人们的评谈,对今日的赛事也多少了解了些许。看来是掌门陆凡败给了娄迹,一向以剑道先天而闻名的剑玄宗此战一败,怕是江湖中会有更多人对夏口正宗畏而敬之了。 目光扫过人群,一眼便瞧见了那白衣纷飞和墨色锦然的两道身影,如玉眼睛一亮,待两人走至身侧时,突然蹦出笑道:“白大哥,二师兄!” 白钟被唬了一跳,一见是她,轻笑着说道:“小玉儿,才一日不见,你怎变得这样古灵精怪?” 颜如何低哼一声:“还能为着什么?还不是那些风花雪月之事的缘故!” 白钟怔了一会,转而笑道:“哦?什么人竟有这样大的魔力,也能让我们含清素丽的小玉儿动心?” 如玉被两人说得涨红了脸,别开脸不看他们。 颜如何冷眼看了半晌,也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正打算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去,却听见白钟在一旁追问道:“那人可也是江湖中人?” 颜如何一愣,白钟向来都是一个得冷知热的人,再难看破的事情,在他眼前就如明镜似的,面子和里子都能一览无遗。更何况眼下这个情景,如玉不愿再谈,面容上虽没有明显表露出来,但其略微抵触的情绪,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如玉难为情地转过来,笑道:“白大哥还是不要问了,他行踪飘忽不定,只是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当面将他介绍与你。” 话尽于此,若再不休不饶地继续这个话题,可就真谓是睁眼瞎了,白钟又是何等人物,听到这里沉吟片刻,便换了表情笑道:“小玉儿既然害羞,那就不说了。” 如玉笑笑,又歪了脑袋问:“方才我听见有人评论今日的赛事,看来还是娄迹棋高一着。” 白钟点头道:“娄迹身手快如鬼魅,招式狠绝下手丝毫不留余地。” “这样看来他赢的是理所应当。” “谁说他赢了?”白钟一怔,疑惑的说道:“剑玄宗掌门陆凡剑法不俗,若要赢他,并非易事,娄迹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和他打成了平手。” 如玉顿了顿,奇怪地看着他:“可是我听到的都是正面之辞。” “那是自然。”白钟笑道:“娄迹身上带伤,还能和陆凡拼了个平手,你说他厉不厉害?” 如玉一惊,急忙问道:“带伤?” “是。”白钟笑着答道:“昨夜他私下找到了陆凡,想逼他说出三大诀书的下落,谁知惊动了剑玄宗的弟子,他以一人之力抵挡不住,左肩胛骨被刺伤,今日正好给了他这个机会,找出陆凡一决高下,只可惜现在落了个两败俱伤,依我看他若再想出手,也是不能够的了。” 如玉轻轻拧了眉,半晌说道:“陆凡难道知道诀书的下落?” “不清楚。”白钟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对于这些名门教派,获取的信息也愈多,能从他人那里得到些许情报,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是娄迹这次有点铤而走险,孤身一人去剑玄宗,看来他是真的是等不及了。” 如玉见他说得仔细,不禁觉得好奇,她垂首问道:“白大哥似乎什么都知道。” 白钟向她挤了挤眼睛,笑道:“你白大哥当然什么都知道。” 如玉被逗得噗嗤笑出声,转眼却见颜如何在一旁黑着脸盯着他们。 他眉角分明,丰神俊朗,双手环于胸前,极其神逸倜傥,此刻却拉长着面容,露出一副阴郁的神情。 这么陡然一看,倒和颜几重有三四分相似。 如玉心里霍地一沉,二师兄只是知道了她和景谈纾的事便就如此暴跳如雷,若换作大师兄…… 她不禁颤了颤,那已经许久没有使用过的赤零长鞭赫然出现在心里,只要回忆起过去那鞭打在身上的伤痛,就能让她窒上一息。 如玉走到颜如何身侧,强笑道:“二师兄为何这幅表情?那娄迹虽然厉害,但二师兄的本事也不差,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胜过他。” 颜如何面色稍霁,轻哼一声道:“那还用说?为了对付他,陆凡连乾坤掌都使了出来,他不被废掉武功,也会伤及筋络以至功力大折,怕是许久都不会恢复。” 如玉听了心惊,但也不免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夏口正宗在明里暗里不知叫他们吃了多少暗亏,只因为师傅有命,不准他们擅自动手以引起两教正面冲突,于是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这下娄迹裁了跟头,伤的不轻,怎能不叫他们大呼痛快? 如玉觉得暖哄哄的,她抬眼望了一眼赤白阳光,白光之中似有一丝眩光射来,她只听见颜如何与白钟在一旁谈笑,那声音却愈来愈混沌,飘离得愈来愈远。她又轻轻眨了眨眼,却见视野愈来愈模糊,忽然间双目全黑,身体猛地一顿,便失去了知觉。 多日的艳阳高照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雨天,这雨水来得突然,将南秀城的人们淋了个措手不及。 白钟撑了把极旧的油纸伞,蹙着眉头走向南巷的一家小客店。 他极少会露出这样一副神情,江湖中无人不知白浪子素来以笑脸迎人,以至于他也有着‘笑面浪子’的称号。 出了北边牌坊,途经广场,瓢泼大雨将人们赶得干干净净,白钟眯了眯眼睛,雾气迷蒙的偌大广场,一时间竟见不着一个人影。 他绕过广场,走进南巷,这条街巷不宽,形成的夹道更惹风袭,狂风夹着大雨,簌簌地落到油纸伞面上,又纷纷滑落下来。 不一会儿,便瞧见了不远处的平砖瓦顶,白钟脚下顿住,朝上看去。 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所笼罩,天阴沉得似要压下来了一般,客栈外面挂着的布幡此时也泱塌下来,被这狂风打得东倒西歪。 他直直地站了良久,雨水擦过倾斜的伞边,直击他的面门。他毫不在意,仰着头双目无神地盯着天空良久,方才举步迈了进去。 缓缓走上二层里侧一个毫不起眼的门前,白钟缓缓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颜如何,他面色发白,只眼圈周围印出一层青色,看样子已是许久没有休息了。他凝重地看了一眼白钟,虽诧异他的狼狈,但也没有出声询问。 “她怎么样了?”白钟将已经湿漉漉的油纸伞贴在墙边立好,转身走到床边俯首去看。 颜如何闭了闭眼,狠狠咬了咬嘴唇道:“已经换了三个大夫,都说……” 说到这里,他停住,又仿佛使尽了全身的力道,缓缓说道: “病入骨髓,已无药可医。” 第六十章 闻道欲涞 白钟听了也不吃惊,他朝床上虚弱的身影看去,只一眼,眼睛便狠狠一跳,紧紧拧住了眉头。 如玉的脸色极差,倒不是说面容发白的那种憔悴,而是肌肤中已经渗出了些许青黑,颇为骇人。 “大夫说她的体内有一股奇怪的气血,逆流而上,极易引起寒气入体,你看她现在手脚冰凉,脉象紊乱,若不是有过武功修为,她早就撑不过现在了。” 白钟的眼神仍看着如玉,问道:“大夫就没有说明缘由吗?” “我当然问了。”颜如何叹道:“只是那大夫对这病症一头雾水,也就说不出什么缘由了。” 白钟敛了敛眉,低头沉吟片刻,抬头对颜如何说道:“我倒知道有个人也许能救得了她,只不过那人脾气古怪,怕是很难请得动。” “这人是谁?” 白钟黑如曜石一般的眸子微黯,沉默半晌才道:“颜兄,我不能告诉你。但你若是信我,请将小玉儿交给我,我定会让那人医治好她。” 还没待颜如何回答,窗外便传来一阵扑腾声,像是有什么正拍打着窗子。 颜如何脸色一变,快步走到墙边打开窗子,一只白色的信鸽却挣扎着飞了进来。 这只白鸽全身湿透,它跳到颜如何的手背上抬起了右腿,原来在它右腿上被绑了一张小纸条。待颜如何将纸条取下后,它才飞到一旁,甩了甩身上的雨珠。 颜如何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表情愈来愈凝重,他缓缓抬起头,走到角落将纸条放到烛灯上,只一瞬便没了踪影。 他眉间闪过一丝怅然,又带了些许的不知所措。 良久,他才徐徐走到床边,沉声说道:“白兄,这次就是我不放心,也由不得我了。” 白钟神色无异,只静静地听着。 “白兄向来消息灵通,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我的师姐在刺伤师傅之后潜逃了罢?” 白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大师兄已知道师姐现在所处何地,飞鸽传书令我即刻前去寻找,只是……” “只是小玉儿现在生死不明,你实在放心不下。”白钟了然地点点头,接了话说道。 “不错。”颜如何无奈地说道:“如玉现在情况堪忧,我实在放不下心,可是师兄之命难违,好不容易知道了师姐的行踪,怎么说我也得跑这一趟。”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钟玲珑心思,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想法?他直起身子,正脸说道:“小玉儿就是我的妹妹,我怎么会不管她的死活?颜兄,我们既然已经以兄弟相称,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我自然信你。”颜如何急道:“只是如玉自小与我为伴,感情如同自家亲生兄妹一般,现在她有难,我又怎么割舍得了她?” “我明白。”白钟轻叹一声,将手轻轻搭在颜如何的肩上安慰道:“骨肉至亲,何尝不是如此?作为兄弟,在这件事上我也并没有什么建议可提,因为不论你是去是留,我都会照顾好小玉儿。” 颜如何脑中思绪万千,听了这话不禁一怔,半晌才扯出一抹笑道:“既然白兄话已如此,我若再有所犹豫,便是对你的不敬了。” 说罢,他弯下腰将被褥向里侧收了收,低声道:“等这雨停了,我便出发。” 这一等,便是整整两天。 因为这磅礴大雨,历日举行的夺诀大会也往后延期。 颜如何走得很急,只匆匆交代了几句便不知去向了。 现在正是巳时末,若要去参加大会,这个时候去广场也差不多能占到一个不错的位置。两日的平静使南秀城的人们在此时更觉得兴奋,毕竟他们来到此地并不是为了享受宁静的小城生活,而是为了有着血腥味的夺诀屠杀! 白钟打开窗子朝街道上看了看,一拨又一拨的人们朝着广场走去,他们面上无一不是神采飞扬,好似那三大诀书已经在他们眼前了似的。 关上窗子,他无喜无悲地走回床边坐下,愣愣地盯着如玉瞧。 良久,他起身又走到圆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敛神静气地看向房门。 他在等一个人。 一个十分重要的人。 他全部的赌注都在这个人的身上,绝不能有任何差池! 幸好他的运气向来不算差,不过一会儿,那人便出现了。 那人没有敲门,只静静地站在门外,不言不语。 白钟轻笑一声,顷刻间好似又恢复成之前的那个轻浮浪子,他起身开门,对那人笑道:“真不只是我运气太好,还是你至心善慧,正好赶上时候。” 那人被一身黑色斗篷包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打量着他,缓缓说道:“我若不来,她必死无疑。” 白钟的面上显得更高兴了,他侧身让那人进来,关上门说道:“那是自然,而且我还知道,这天下也只有你能够救得了她。” 那人斜他一眼,笃悠悠地走到床边,只看了一眼便回头笑道:“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她现在寒气入体,气血不顺,自然会晕厥,看此情形,怕是要不了两日便会命归西天。” “我知道。”白钟收了笑,低声道:“可她被‘唯我毒尊’盯上,腹部和胸前都受了伤,怕是因为这个,才引起了体内毒性发作。” “‘唯我毒尊’?那个老毒夫怎么会找上她?”那人惊诧的问道。 白钟不答,只依旧淡淡地笑着。 “好,你不答,我也不逼你。”那人无所谓地耸耸肩,在床沿上坐下:“但是我从来只下毒,不解毒,这个规矩,你也应该很清楚。” 白钟点点头,笑道:“我当然清楚,只是眼下情况特殊,你也不得不破了这个规矩。” “哦?这你又是从何得知?” 白钟眨了眨眼睛,轻笑道:“因为你现在已经在这里了。” 那人一窒,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点头道:“白浪子果真如同江湖中人说的那般颇具智谋。不错,我是来解你的燃眉之急,但我要价很高,怕是你付不起。” 白钟心念一动,问道:“你要什么?” “你的命!” 白钟眼眸狠狠一缩,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无动于衷。 那人见白钟如此淡然,不免也有些许吃惊:“我要你的命,你都肯给?” “自然。”白钟的眼睛扫过如玉看向那人,轻声道:“只要你救她,我这条命,任你拿去。” 那人微微眯了眼,面上带了探寻的神色,半晌眼底一沉,霍然说道:“好,爽快!哪怕拼了性命,我也要你拿到三大诀书,!” “三大诀书?”白钟一怔,实在没有料到那人会以此来作为条件,只是方才话已落下,饶是有再大的难处也得往肚子里咽,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而他正好也不需要这多余的余地。 “三大诀书,分别为‘绝情诀’、‘止情斩’与‘焚心经’,只要练成其中一个,便可独步武林,怎样,你能够拿到它们吗?” 白钟沉了沉眼眸,不予回答。他知道,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是错。 那人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答,满意地点点头:“你很聪明,不枉我选择与你合作。我知道三大诀书如同海中遗珠,极难取得,我也不想为难你,暂且只取其中一册与我,如何?” 白钟这次不再迟疑,应道:“好。” 那人微微垂下头敛了敛耳侧的长发,轻笑道:“你只有两日的时间,两日过后,这姑娘的毒哪怕是弥陀在世都救不了了。” “两日?”白钟愣住,暂且不说三大诀书至今都毫无下落,就是知道了所在何方,怕是也难以取得。只两日的时间,又能有多大的把握? 那人垂首转过来,抬眼看他:“我的确不是有意刁难,只是此刻若想救她,非三大诀书莫属,但诀书也只能缓解毒性,并不能完全根除。姑娘的这种毒,只有施毒者才能完全解去。” 白钟沉默不语,他知道这人说的句句都是实情,茫茫人海,他又能从何处找出施毒者?比起这种希望渺茫之事,还不如在诀书上花功夫。 那人瞥了他一眼,又道:“至于那下毒之人,我也会继续帮你查下去,最近我听到了一些消息,不过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待到我有十成的把握再来告诉你。” 白钟忽地笑道:“有*娘子的帮助,我自然宽心,也请秦姑娘放心,两日之内,我必将设法拿到诀书。” 那人将蒙住眼的斗篷自头顶缓缓摘下,赫然露出一张巧颜媚容。 *娘子秦诗诗。 第六十一章 屏花燕飞 夺诀大会第十天,天阴,多云。 这日的夺诀会已经结束,按照以往的情形,人们在散会后都会去离广场不远的酒馆一聚,畅谈赛事。 今日却极不寻常。 街道上一片冷清。 不过,老萧的面馆里,生意反而兴旺了起来。面馆里已经没有了空桌,每一个位子上都有人,以至于绝大部分的人都挤在了小巷中,争相看向坐在面馆门口那个浪子,他的手中正在把玩着一串香木做成的佛珠。 有佛珠,必定是要修行念法,亦以雅斋静室或重重深院里为宜。 很少有人会选在正午念法,更没有人会在面馆前修行。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够泰然处之的,或许也只有白浪子才能做得出来。 时候正好,这时正是一天里面馆生意最好的时候。 不过就算没有人想吃面,也有人会为此专门来看热闹。 萧大嫂抬眼扫了一眼坐在门口的白钟,无奈地笑笑,转身回了厨房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出来,摆上桌后又忙不迭地去另一桌招呼。 白钟在南秀城待了不长不短的时间,小城很小,不出一个月的光景便可以将全城的人们大都眼熟,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人们也就知道了这白浪子的行径。 再奇怪的事发生在他身上,都不算奇怪。 但那些由外城来的人们就不同了。你看他们的嗤笑,便也可以猜出他们的想法:这小子是不是一个疯子? 有些人们忍不住好奇,去问萧大嫂。 萧大嫂只是点头微笑。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这个时候的微笑既可以诠释为‘你想的不错!’,也可以理解成‘我怎么会知道?’。 聪明的女人可以用微笑来化解一切不易处理的事情,当然也包括那些不易回答的问题。 那些外城人也都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们仿佛每一个人都领会到了这抹笑容背后的含义。 小巷里的人越来越多,更有甚者跳上了街道另一侧的墙头屋顶,一边好好欣赏这场好戏。 好戏果然来了。 “不知施主这串佛珠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在离店门口不远处的巷子中间,立了一位老僧。 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他。 “是‘儒门天下’的方丈道缘法师!” 白钟放下那串极其珍贵的念珠,缓缓抬起了头。 传说道缘法师是儒门近百年来最杰出的一代高僧,不仅佛门修养很高,就连武学造诣也是凡人不可比拟的。 这位万人敬仰的高僧现在就站在白钟面前,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平澜得经不起一丝涟漪。 正好与他身后跟着的几位沙弥形成了异常强烈的对比。 “原来是道缘法师。”白钟微微一笑。 道缘无喜无悲地点了点头,右手如磐石一般竖在胸前,又道:“施主,你这串佛珠是打哪里来的?” “白某一定得说?” 道缘又点了点头,说道:“是。” “哦?”白钟挑了挑眉头:“为什么?” “因为这串佛珠是老衲的。” 众人哗然,难怪看着怎么这样眼熟,原来是大师的随身之物! 惊诧过后,众人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为何这浪子手上会有道缘法师的念珠? 白钟面上闪过一丝惊异,后又消逝不见。他抿了抿唇,低头思索片刻道:“大师说是您的,可有什么证据?” “当然有,此串佛珠共有一百零八颗,每一颗上都刻有‘道缘’二字。” 白钟捧起佛珠,仔细检查一番,不断点头称是:“唔唔,果真如此。” 道缘无波无澜地说道:“即使如此,就请施主将这佛珠交还给我。” 白钟抬起右手,拾起其中一颗,举到空中,忽然猛地一收,笑道:“即使如此,我便得更正一下。这佛珠过去是大师您的,而现在却是我的。” 道缘的目光骤然森森如炬,他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不知为何施主有此一说?” “若不是我的,它现在怎么会在白某手中?” 道缘竖在胸前的手微微沉了沉,只一瞬便又回到原位:“不错,这也正是老衲想问的。” 白钟微微一笑:“这并不稀奇,因为不论多么珍贵的东西,难免也会换换主人。” 道缘没有什么反应,倒是他身后的沙弥脸色发青,眼中无一不浮现一片杀意。 白钟似乎毫未察觉,依旧继续喋喋不休地说道:“这就好比天山派所拥有的诀书,现在也许还是在他们手中,但过不了几日便得易主,到了那个时候,天山派的人总不能还见人就指着诀书说,这是我们的诀书,这是我们的诀书……” 道缘的眼睛似乎跳了一下。 不消说,这个比喻实在妙不可言。 若换了旁人,要是遇到一个想白钟这样信口雌黄的轻浮浪子,早就忍不住发作了。可是这人却是道缘法师,不论他是否心如止水,在这一方面上,就已经很值得让人敬佩了。 他无动于衷,但不代表其他人也是如此。 身后的那几位沙弥一个个皆涨红了脸,按捺不住地指着白钟道:“好一个无耻之徒!偷了东西居然赶在青天白日下胡说八道,快些将师傅的佛珠还来!” 另一人也不甘示弱地说道:“师傅的东西你也敢偷,真是胆大包天!” 白钟静静地看了他们半晌,倏然轻声一笑:“偷东西无关胆子大小,只看是偷何人的东西,偷别人的东西,或许不太容易,但像道缘大师这种人的东西,偷起来却是易如反掌。” 道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淡淡地说:“此话怎讲?” “因为白某没有学会别的什么,学到手的本事只有一样。” 说到这里,白钟停了停,见众人都期待地等着他说完,嘴角弯了弯,才继续说道。 “偷鸡摸狗!” 众人皆是一愣,良久之后只听有人鼓掌大笑道:“妙!妙!好比喻!好比喻!” 这回答虽然幽默高明,却没有人敢出声表态,被大肆取笑的可是儒门方丈,他们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为这个白浪子拍手称好。于是当有这么一声大笑响起,众人的心里不约而同地想道,这个人的命今日算是绝定了! 说话和鼓掌的都是同一个人,百里青燕! 她正站在小巷另一侧的屋檐上,垂头看着这场闹剧。 白钟眼波一转,果然见到了不远处的百里青修。 百里青修身子一僵,轻瞪着她说道:“青燕,下来。” “我不要。”百里青燕嘟起嘴吐舌道:“这叫一览众山小!我站在这里,下面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百里青修皱起眉头,一个脚步腾空便将百里青燕带了下来。 他将百里青燕不留痕迹地挡在了身后,直直地静气而立。 那几位沙弥一见是剑玄宗的公子和小姐,也不好与之针锋相对,只能将气转移到始作俑者白钟的身上。 “何必与你多费唇舌?听说你这个浪子也会两手,不妨在武功上比试比试?” 那位沙弥眼露凶光,右手将法杖缓缓倾斜。 白钟摇摇头道:“不。” 沙弥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微微一愣:“不?” 他蹙了蹙眉,而后舒展开说道:“你怕了!” 白钟忍不住轻笑道:“不是怕,是没有必要。我们两方一交手,必定会落个非死即残的后果,这些天伤亡的人已经够多了,人家受伤是为了诀书,也算死得其所;我这又算什么?倘若运气不好,把命赔在了这里,死了岂不可惜?对不住,这种傻事我不做。” 沙弥冷哼一声,狠狠提起法杖道:“贫僧却偏偏要看看今日是谁死谁伤!” 只是这一棒还未挥出,便被人截了下来。 截的人是道缘法师。 他手上没有兵器,只用手臂轻轻一挡,那法杖竟如一条长蛇一般软了下来! “施主如此睿智,却做出这般不可见人之事,想必定有难言之隐。” 白钟眨了眨眼:“谁说这事见不得人?我现在不就拿着这佛珠,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 道缘面上无异,仍继续说道:“施主的意思,我大概也有所了解了,不如请施主随老衲走这一趟,好将我俩的事情了结?” “这样最好。”白钟舒了一口气,走过沙弥直到道缘身侧。 道缘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言语,转身便带着白钟一齐走了。 众人一见他们走了,面上皆一副失望之色。这白浪子当真是不要命了,竟敢挑上‘儒门天下’,本想会有一番精彩的恶斗,谁料到结果竟会这般风平浪静,真是没意思得紧。 “师兄,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百里青燕将皱成一团,抬眼问道。 百里青修蹙眉道:“那白浪子城府颇深,偷出道缘法师的佛珠,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人们眼前,故意引出道缘法师,你说这里面能没有什么古怪吗?” 百里青燕听了极为高兴,拍手笑道:“即是如此,我们就快些跟上去瞧瞧罢!” 第六十二章 淑气偏催 百里青修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禁不住心底的好奇,和百里青燕一同跟了上去。 道缘法师面色无异,身形沉稳,脚下生风般健步如飞,只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几位沙弥见此不禁乱了阵脚,均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白钟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恍若未见一般擦肩直直继续向前走去。 “白浪子!你可知道应该往哪里走?” 白钟轻叹一口气,回头道:“我若不知道,为何还会往前走?” “哼!那你倒是说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自然是起燕楼。”白钟耸耸肩,不以为意地说道。 沙弥一愣:“为何是起燕楼?” 白钟笑笑:“道缘大师德高望重,方才已邀白某一道商讨事宜,想必自然不会出尔反尔。只是大师功力深厚,我没办法跟上他,大师见我落后,没有回头寻我,这就表示他相信我一定能找到他,你们说,在这南秀城里,除了你们的住处之外,我还应该去哪里寻他呢?” 沙弥窒了窒,半晌才道:“好,那我们就跟着你,瞧瞧师傅是否当真在那里,若不在,那便是你巧舌如簧,想要借此溜走了。” 白钟轻摇了摇头,也不再回答,转身仍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了。 百里青燕熟识唇语,虽然相隔甚远,但她也能不费吹灰之力便知道白钟在说些什么。 “好厉害的白浪子,这个人,真讨我欢心!” 百里青修瞥她一眼,随意说道:“你这丫头,行事说话向来没规没据,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百里青燕歪了歪头,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能说?” “你是姑娘家,哪里能随随便便对一个陌生男子做这种评价?你这种性子,今后怕是难得嫁的出去了。” 百里青燕一听这话,圆圆的脸上立即垮了下来,她嘟起嘴,手里牵着百里青修的衣袖轻轻摇晃道:“哪有师哥这样说自己师妹的?再说了,要是没有人愿意娶我,我还有师哥嘛!” 百里青修蹙眉摇摇头,肃着面容道:“这话不可再说,你早晚都会成家,我……” 话还没说完,却被百里青燕打断了。 “快!他们走了!” 百里青修在心里苦笑一声,每每和他这个师妹说到这个问题,她总会想方设法地回避。他并不是不清楚她的心思,只是他一直只将她视为自己的亲妹妹,没有丝毫非分之想。可惜她生性倔强,又向来被师傅宠爱至极,养成了一股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犟气。他只怕到时候她会想不开,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两人又跟随了一段路程,见白钟踏进了起燕楼,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也随后走了进去。 白钟晃悠悠地上到了三楼,轻轻叩了叩门。 “请进。” 白钟也不客气,抬手推开门便没了人影。 百里青修两人见此,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忽然,百里青燕一拍脑袋,抓起百里青修的手腕向楼下跑去。 “青燕,你这是做什么?”百里青修不明所以地任由她拉着自己下楼,停下来才发现他们到了自己的房里。 百里青燕轻挑了挑眉:“幸而我们住在一块儿,之前居然不知道,原来那和尚正好住在咱们楼上!” “那又如何?” 百里青燕得意地弯起嘴角:“这样,我们就可以用这个法子来一窥究竟了!” 说罢,她整个人便从窗子跃了出去! 百里青修心里被猛地一提,身体条件反射地扑向她! 他双手狠狠抓着窗棱子,屏住呼吸闭上眼缓缓低下头,他原以为会见到一片鲜红,睁开眼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这是怎么一回事? 百里青修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发觉自己的斜上方有鼻息,他探头向上看去,却见百里青燕以一种极其可笑的姿势趴在墙上,脑袋还不满足地挪向楼上的窗子。 原来这就是她想出来的好法子! 百里青修又好气又好笑,眼下的这番情形又不能出声训斥,要是青燕没有听到,反而唤来了其他人,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百里青燕因为极受陆凡的溺爱,经常在他面前撒娇撒痴。又不太勤奋,武功便也不精进。可恰恰她却认为自己是个中好手,一定要找江湖豪杰一一比试,使得陆凡为此大伤脑筋。幸亏剑玄宗声名在外,大部分人只听说这小姑娘是陆凡的徒弟,倒也给了几分面子,叫她输得不太丢人罢了。偏偏她又是个认死理的,经过几番比试,她对自己的功夫很是满意,你瞧,她今年才刚过十四岁,武学修养就可以和那些个大家比为平手,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争霸武林莫不是早晚的事? 她狡黠地一笑,却被手掌间传来的痛楚惊回了神。她懊恼地皱紧眉头,不禁暗自腹诽。她不是已经是女中豪杰了吗?为何现下只这么一小会儿便坚持不住了? 还没来得及让她细想,一旁却传来了一道温润有礼的男声。 “方才白某出言不逊,恶语中伤大师,还请大师宽恕。” 道缘轻点了一下头:“老衲知道施主是想激我出手,才会出言不逊。” “大师为何会如此断定?” “施主拿走了老衲的佛珠,故意出现在人前,引老衲出现,好让人们为此做个见证。” 白钟顿了顿,做出一副虚心的模样道:“哦?我是为了让他们做什么见证呢?” “为施主想从老衲这里拿到的东西。” 白钟笑笑,晃了晃手中的佛珠道:“从大师这里拿到的东西?不是已经在白某手上了吗?” “不。”道缘摇了摇头:“你施主想从老衲这里拿到的,其实另有他物。” “这白某倒是不明白了,还请大师赐教。” 道缘瞳孔骤地紧缩,盯向白钟的神情更凛冽了几分。 “三大诀书。” 白钟一怔,看了道缘半晌才笑道:“大师真会开玩笑,白某怎会对那些感兴趣,再者,就算白某想要,白某又怎么知道大师这里会有呢?” “这些都不重要。”道缘见白钟仍不承认,心里开始不耐。他捋了捋下巴不长不短的胡须,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虽然动作不大,但白钟却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力,就连空气中都散发出了些许杀气! 白钟沉吟片刻,抬头收了笑意道:“大师聪颖明智,凡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不错,白某此番就是来要诀书的。” 道缘摇了摇头:“施主即是想要,何必这般麻烦,正好老衲也想早日将这东西脱手,施主你这也算是帮了老衲一个大忙了。” 白钟一愣,本以为将话挑清之后,会有一场生死决斗,可没想到这道僧的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竟然就此轻易地许给他。 “恕白某愚钝,江湖里人人都垂馋诀书,为何大师却急于脱手?” 道缘低叹一声,侧身道:“正是因为人人都想要,所以才会招致危险,老衲本出身佛家,又岂会容忍发生这样的事?老衲本以为藏得极妙,可没想到还是被施主发觉了。” 白钟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那便请大师将诀书取出,以换佛珠。” 道缘扬起头,面上浮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神情,向门口说道:“惠极,你进来。” 进来的是之前与白钟横眉竖直的那个沙弥,他好似没有看到白钟,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了道缘面前,行了一个单掌礼。 “去把‘止情斩’拿出来,给这位施主。” 沙弥眼里划过一丝惊诧,道:“师傅为何要将诀书交出?” 道缘皱了皱眉,正准备回答,却被白钟的一声轻笑打断:“这位小师父倒也不用这般不情愿,因为你不必跑这一趟了。” “此话怎讲?” 白钟笑道:“因为你给我的一定是个西北货!” 沙弥面上逸出一丝惶恐,继而又怒道:“师傅心怀慈悲才答应将诀书给你,现下却被你说成是假的,你这浪子真是不知好歹!” 白钟笑笑,也不生气:“倘若诀书是真的,大师又怎会将此交由你保管?如今江湖人人自危,这么个宝贝东西,自然随身携带是最安全不过的了。” 沙弥顿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惠极,你且下去罢。”道缘摆摆手,待沙弥将门关上后,转身轻叹:“白施主果然名不虚传,老衲佩服。” 说罢,他便自胸口的衣襟里掏出一本书册,定睛一看,面上果然写了‘止情斩’三字! 白钟接过诀书,道了一声谢,转身走到门口停住。虽带了迟疑,却仍回头肃容道:“大师如此慷慨,白某有句话也不得不说。大师手中握有诀书,并不是我自己发觉,而是有人暗自相告。” 道缘一愣,眼里似有冰柱凝结:“不知可否请教那人是谁?” “大师心如明镜,又何必再来问我。”白钟敛眉道:“只是儒门与天山派合作,怕是已经踏入了他人设下的局。” 道缘这才扯出了一抹冷笑:“这些老衲其实已经知晓,不然也不会讲诀书轻易给你,目前局势尚且不明,你怎会知道最后鹿死谁手?” 白钟作了一揖道:“大师果然是高人,那么白某也不必在此班门弄斧了,告辞!” “且慢!” 白钟怔住,难道他想反悔? 道缘神色无常,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好似他已然洞悉了一切。 “白施主身边的姑娘,目前已经毒气攻心,的确,若以诀书相救,倒也不失一个法子,只是这样也只能缓解毒性,最要紧的,却是找到施毒者。” 白钟被这番话震得说不出话来。 “恰好老衲知道这个施毒者是谁,现下不妨告诉白施主,也好以此救济。” 良久,白钟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大师今日之恩,白某记在心上,请大师于实告知。” 道缘半眯了眼睛,缓缓道:“那人就是淮康城都尉的侍妾,杜春冉。” 第六十三章 挂雨雌霓 离开道缘,白钟只感到混沌一片,这刚到七月,难耐的暑气便迫不及待地落地追逐,只是再如何热炙熏蒸,也影响不了这个身着黎色长衫的男子。 小玉儿怎么会和淮康城都尉的侍妾扯上关系?那都尉不是大昭四皇子吗?前段时候蛮族侵犯国境,他为此也显露了真容,与十一皇子戴甲抵抗。这四皇子的侍妾怎么会想要小玉儿的性命呢,莫非他们是旧识? 他缓缓走下楼梯,却在二楼猛地顿住了脚步。他细嗅片刻,忽地脸色大变。 “小二!”白钟瞥见不远处的小儿,急忙招手唤他过来。 “客官,有事?” 白钟蹙眉,伸手指向长廊里侧问道:“这几间是何人所住?” 小二疑惑地看了看他,咧嘴笑道:“这段时间住在我们起燕楼的,除了武林豪杰,还能有谁能有这个资格呢?” 白钟不留痕迹地转了目光,掏出一锭银子压低声音道:“举手之劳,何必挂齿?” 小二摸了摸后脑勺,不知这话是指自己,还是指他。可是银子就在眼前,哪里有功夫再想其他。 “这廊子里面住的是剑玄宗、夏口正宗的人,最里侧的,小的实在不能说,总之是位了不得的大爷,客官还是不要为难小的……” 白钟伸出手在空中一压,顿时便止住了他的话。 他将银子给了小二,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 起燕楼的二层绝对有古怪,他在上楼的时候就已经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经过方才他更是可以对此肯定,因为这味道竟同小玉儿散发出的毒气一模一样! 他晃了晃脑袋,现在多想无益,眼下还是将诀书交由小玉儿,以此缓解痛苦罢。 他脚不点地,径直朝那小客店奔去,不出一会儿,便回到房中。 如玉仍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若不是还有些许起伏,旁人还会以为她已经命归西天了。 白钟走到床沿坐下,他一面动作极轻地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肩上,一面轻声道:“小玉儿。” 如玉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唤她,却怎么也睁不开双眼,她急得蹙紧了眉,试着清醒过来。 “小玉儿,你张开眼看看,我是白大哥。” “白大哥……”如玉气若游丝地回应,终于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看向白钟。 白钟见了只觉得如针扎般心疼,他从怀中掏出诀书,举至如玉面前轻声说:“小玉儿,这本是‘止情斩’,你中毒许久,已经散至五脏六肺,这本诀书可以助你缓解毒性。” “中毒?”如玉一凝,蹙眉低声道:“我没有中毒。” “小玉儿,你还记得*娘子吗?有一次我们在热窝相会,她看过你的脉象,你可还记得?” 如玉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白钟接着说道:“*娘子是天蚕教的教主,天蚕教最擅长使蛊毒,那日她一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已经中毒颇深了。” 如玉轻轻摇了摇头:“我虽然自小体弱,但大夫说过只是气血不足的缘故,并不是什么中毒。” “小玉儿。”白钟急道:“我当然也不想你中毒,你这中的并不是寻常的毒,而是蛊毒!若不是个中好手,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蛊毒?” 白钟握紧了诀书,沉声道:“这些待你修炼诀书之后,我自会全部告诉你。” 他将如玉放开,轻抚了抚她散落的长发,道:“小玉儿,解毒之事刻不容缓,我这就出去不打扰你了,我就在隔壁房里,若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他又似自我安慰一般,强笑一下才转身离开。 如玉神志依然清明,自从来到了南秀城,身体每况愈下,经过方才一说,她恍然明白了原因。 只是自己何时中毒,又是被何人下毒,她却一概不知。 她闭了闭眼,半晌睁开,拿起诀书正襟危坐。缓缓展开诀书,诀书并不厚,只有短短十几页,她将第一页上的图示细细看了好几遍,记住了画上的经脉和穴位,便照着诀书中所记载的法门练了起来。 诀书上记载:本诀与‘绝情诀’,‘焚心经’共道行之,若练成此三诀,内外行通。 这一页中反复说明了三大诀书的厉害之处,规劝后人应将三诀一道修炼,否则将会内功横冲,而会导致颠狂呕血,凶险之至。 不知写这诀书的人是否已经预料到,由这三大诀书引出来的腥风血雨,如今三本诀书皆以失散,又何尝能够集齐完整? 如玉轻叹一声,继续向下看去。 只不出半个时辰,她便已然将图中所示的运息通脉法背了下来,这里要求的脉络穴位虽然不少,但走势却是笔直的一条,十分简易。如玉按照图示,伸手从自己身上的天突穴开始,摸至另一个穴道,一路向下。 诀书上不禁描绘出了道法,还详细标注了易经十六卦的方位,只是有些道法极其古怪,使人不能顺利接下上一步,只得旁敲侧击,苦思冥想得当,才能合乎诀书内容。 如玉静心屏气,过了半日的功夫,诀书上的心法已学得了两三成,待白钟令人端了饭食进来一同用过之后,又学了两页。白钟颇为不放心地让她运功试试,她老实照做,惊喜地发觉体内气息逐渐畅谈,有一股暖流自下而上。 白钟终于松了一口气,柔声道:“看来这诀书当真有用,虽不能完全解去体内毒性,但怎么说也能使你的痛苦减去几分。”他看了看窗外,巷子里已经没有了行人,只有偶尔细微的蝉鸣随着热风一同游走在街道上。 “你现在体质虚弱,还是应该多多卧床休息,今日就到这里罢。” 如玉点了点头,将诀书仔仔细细地压在了枕头下面,才躺下闭上了眼睛。 白钟唯恐有人趁夜来夺诀书,怎样也不放心自己一人回房,任使如玉一个人留在房内。他向周遭扫了一眼,走到里侧的墙边整理了一下小独榻,这才和衣睡了。 如玉在睡梦中似睡似醒,全身竟如烈火焚烧般灼热,又如冷冰粟烈般凛寒,这样折腾到了第二日天明,才困乏着昏昏睡去。 醒来之时已经日上三竿,白钟已买了早食,见如玉悠悠转醒,面容透露的青色竟消了十之七八,不禁暗自欣喜。 “小玉儿,你现在感觉如何?” 如玉睡眼朦胧地眨了眨眼,撑起上身凝神屏气了片刻,笑道:“不愧是诀书,感觉比前几日好多了。” 白钟听了笑笑,将她扶起洗漱,又在圆桌前坐下,给她加了一个小笼馅包。 如玉咬了一口,只觉口里四溢飘香,多日以来她都没有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饭,现在恢复了精神,便也觉得饥肠辘辘。 她抬眼看了一眼白钟,奇怪地问道:“怎么不见二师兄?” 白钟一愣,将竹古来信,差颜如何去寻谷想容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如玉沉吟不语,良久才抬头笑道:“既然如此,就承蒙白大哥照应了。” 白钟宠溺地看着她,也不答话,又给她倒了一盏热茶,催她喝了。 如玉似是想到了什么,蹙眉问道:“看这天色也差不多了,白大哥怎么不去参加大会?” 白钟失笑道:“这大会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我又何必再去?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今日的结果如何。” “白大哥竟会卜卦?” “不是。”白钟笑道:“是我随意猜的,我猜今日大会将无疾而终!” 如玉惊讶地问道:“白大哥为何会如此猜测?” “小玉儿,你看这夺诀大会已经举办了十日,每一日几乎都有人为此受伤,更有甚者因此丧命。几位武林大家却又频发状况,就拿你们竹古来说,颜兄输给了夏口的教主娄迹,而娄迹又与剑玄宗掌门陆凡打了平手,两败俱伤;毒尊已经被废了手脚,天蚕教的*娘子败给了天山派纪北,而举办者天山派掌门严澈在第一日便被杀害。这样细数下来,也只有‘儒门天下’有些许胜算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只是据我所知,儒门已经对诀书没有兴趣,你说剩下像我这样的虾兵蟹又必凑这个热闹,自取其辱呢?” 如玉噎住,急急说道:“白大哥何必如此贬低自己……” 白钟摇了摇手,轻笑着说:“罢了,罢了,与其聊这些,还不如和你说说另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 白钟难以自持地大笑出声:“昨夜邻国女帝弃国,穆国一夜之间竟被易主了!” 第六十四章 旧赏轻抛 “什么?”如玉愣住:“弃国?” 白钟点点头,仿佛是知道了极其有趣的事情,面上一直挂着戏谑的神情:“相传那位女帝一直爱恋着耿澹青,而这个耿澹青又是亡国遗孤,你想想看,谁有那个胆子会把猛兽养在身边?可这位女帝却偏偏离经叛道,不仅不避讳,还让他当了丞相位列群臣之首!这下可好,养了多年的野猫终于变成了白眼狼,昨夜耿澹青举兵进城,直奔王位而去!不过女帝倒也还算惜命,给自己留了后路,现已不知去往何处。改朝换代,也不过是在顷刻朝夕之间哪!” 如玉听了这话心里颇不是滋味,觉得那耿澹青实在是不知好歹,转念又想到那位女帝,可怜付出一片真心,最后竟还要赔上江山,当真为她不值! 她见白钟说得眉飞色舞,直道耿澹青如何卧薪尝胆,方才举成大事。 等等,耿澹青? 这个名字不是和谈纾之前提过的故人名字相同吗?那个时候他好似也说到了女帝,现在看来,果真是同一个人! 谈纾说他来到南秀城,就是为了和耿澹青见面,只是多日过去,他仍未出现。现下看来,便是他耿澹青正在揭竿复国之时罢! “白大哥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如玉奇怪地问道。 通常这种国家大事,即使闹翻了天,要想传到别国去,怎么说也得要上个一两天。这才只过了一夜,白大哥的消息竟也能如此灵通? 白钟向她挤挤眼睛:“白大哥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总不会有假就是了。” 如玉被他逗得一笑,却仍惦记着景谈纾。这么大的消息,他若不知情,岂不会误了他的事? 如此思量一番后,如玉便暗暗下了决心,一定得尽快找个时机将此事告诉他,免得夜长梦多。 白钟闯荡江湖多年,鉴貌辨色的本事早就练得炉火纯青。如玉又是个不会藏心思的,只消这么一瞥,便能使人将其想法猜得七八分。 “小玉儿可是在为什么人而担心?” 如玉一惊,反射性地移开了目光。 白钟大笑出声:“小玉儿,你这幅模样可真谓不打自招!”他笑了半晌,好容易才止住笑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小玉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在想那景谈纾。” 如玉倏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白大哥……这……” “我方才从‘儒门天下’的道缘法师哪里回来,正是为了夺得‘绝情斩’,从他口中,我已经知道了是谁在你的身上施毒,只是这人却在我的意料之外。颜兄曾经告诉我,你在上几个月曾经去过淮康城执行任务,而同时能与这个施毒者和淮康城都有关系的人,我只能想到他。”说到这里,白钟正了面容,蹙眉缓缓说道:“看你这幅模样,我猜的果然一点没错。那景谈纾并不是一个可托付终生之人,小玉儿,你可要思量妥当了。” “是谁在我的身上下毒?” 白钟摇了摇头:“你打乱了提问的顺序,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我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告诉你,便是害了你。你身体尚未恢复,切不可急火攻心,以免将之前的努力都毁于一旦。只是白大哥不得不问你一句,使你为之魂牵梦萦、思之如狂的那个人,当真值得你这么付出一颗真心吗?” 如玉泄气地垂下头,但话已至此,也不好再多说,只得敛下眉角认真听着,听到最后,白大哥竟意有所指,怀疑谈纾对自己的深情相待。 “他自然值得!”这时,如玉也顾不得那些小女儿家的娇羞了,急急说道:“也只有他值得!” 白钟眼里划过一丝讶异,轻声道:“他在你心中竟已占据了这般重要的地位?” 如玉面上一红,但毫不退却坚定地说道:“是!” 白钟沉默下来,愣愣地盯着如玉瞧。他本以为这两人之间只是暗生情愫,天下男女,哪没有经过这样一个阶段呢?动心、暧昧、再到相忘于江湖,待多年之后再回想起来,也只不过能换来淡淡一笑罢了。只是方才如玉所说,竟似有生死相随的意味! 他在心中苦叹一声,只感觉胸腔里积满了鼓鼓囊囊的气泡,若是将其戳破了,说不准还会流出黑色而又熏鼻的液体。他苦涩地想道,或许这种情绪就叫做失落罢。 如玉等了许久,也不见白钟再有反应,她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难道是方才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恼了白大哥?她垂下头细细想了想,却仍摸不到任何头绪。 “小玉儿……”良久,白钟才启口道:“既然你喜欢,就随自己的心意去罢,男女之情,白大哥也不好过分干涉。只有一点,白大哥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清楚,免得日后后悔。” 如玉神情凝重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白钟暗吸一口气,沉声道:“那景谈纾是当朝四皇子,朝中是非颇多,跟了他,就好比走在荆棘之上,随时都有明枪暗箭指向你。何况自古无情帝王家,他那样的王孙公子,日后必定会有许多妃子,到那个时候,你又打算将自己置于何处?你现在虽与他两情相悦,但谁也说不清楚今后到底会发生些什么。我曾经见过他,看得出来,他并非池中之物,倘若有一天突生变故,你又打算如何自处?这些,你都想过吗?” 如玉怔住,这些话正是她这些天一直都试图躲避的问题。谈纾身份特殊,又受到十一皇子的邀请共谋大业。打从在耿府,她就已经看出这个男人,不是等闲之辈,他背负了太沉重的负担与雄伟壮志,他的一生,注定是不平凡的。 “罢了。”白钟见她的面色极为难看,不忍心再说下去,轻笑一声道:“小玉儿,这些事情也不是一时半刻便能想明白的。我知道你想去见他,只是你一个人去我实在不放心,还是让我陪着你罢。” “赔我?”如玉一愣,连连摆手道:“我只是去看看他,又不是找寻仇家,安全得紧,况且我练了‘绝情斩’之后,感觉自己的内力增进了许多,就算遇上了什么人,我也能照顾得了自己。” 白钟摇摇头,玩笑似地笑道:“你若不同意,那我也便不能让你离开这客房一步。” 这话就如同孩子赌气一般,互不退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条件谁不会谈?只是要看准了对象和时机,否则也只有落个弄巧成拙的后果。 如玉失笑,实在坳不过他,便也只得同意了。 两人用过午膳,白钟叫小二将食盒都清理了干净,这才慢悠悠地依靠在窗子旁,懒懒地看向小巷。 “白大哥?我们现在就去罢。” “别急,再等等。”白钟回头戏谑地看了她一眼,又过转头去。 “我们这是在等什么?” “等大会结束。” “大会结束?”如玉觉得奇怪:“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白钟笑笑,也不回头:“当然有关系,你可记得,我方才跟你说今日的大会将会无疾而终?” “不错,那又如何?” “我现在要更正这个看法,今日将会是一场血战,而交手的双方,则是天山派与‘儒门天下’!我们就先等等动静,若两方皆伤,我再陪你一道去‘起燕楼’,倘若两方并无交手,那么。我很可能就要在此恭迎两方门派的大驾光临了。” “什么?”如玉大为吃惊:“白大哥方才不是说天山派掌门被害,已经没有了争夺之心,现在也只有儒门有这个胜算,照这样说来,两方优劣岂不是一目了然?天山派又何必会与‘儒门’交手呢?” “我自有我的道理。”白钟回头一笑,继续说道:“因为他们两方在大会举办之前就已经立下了盟约,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齐夺得三大诀书。而现在,我从儒门那里拿到了其中一册,这件事必定不会逃脱天山派的眼睛,两方必然会以此发生争执。” 如玉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天山派也许会因此不死心,上门来找白大哥取回诀书。” “小玉儿果然聪明。”白钟赞许地笑道:“这样一石三鸟之计也便完成了,我与天山派一战,倘若我输了,那么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合谋之计;倘若天山派输了,这正好去除了他的心腹大患;倘若我们两败俱伤,那么这‘绝情斩’一定逃脱不了他的手掌心。” 没错,‘儒门天下’既然已经卷入了这一场争夺,又岂会真的因为不愿惹祸上身而放弃?也许,道缘法师将诀书交给自己是另有所图;也许,道缘法师正是想利用这一点与天山派翻脸;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道缘法师便会来拿回诀书。可是那又如何?现在也只能顾得眼前罢了。 正在这时,街巷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只听有人高声道:“精彩!精彩!坐山观虎斗,下山捡虎皮!” 第六十五章 灭烛怜光 白钟了然一笑,被日光照耀的侧脸带了些许红光,语气里却仍波澜不惊地说道:“看来,我运气不错。” 如玉被勾起了好奇心,也走到窗边看向巷口。 “看来儒门这次可真在劫难逃了。”一黑脸大汉摇头叹息道。 “这话从何说起?儒门可是有道缘大师这样的高僧,武功修为各成一派,难道还会怕了一个现在连掌门都没有的‘天山派’?” 黑脸大汉斜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些什么?天山派手上可是握有诀书!甭管他是不是高僧,遇上了这诀书他还能活命吗?” 看到这里,白钟收回眼神,侧过脸对如玉说道:“看来这位仁兄还并不知道□□,否侧也不会说出这般可笑之语。”他支起了身子,垂下眼去看她,如玉的身形偏小,站在他的面前头顶也只到他的肩膀,他看着眼下这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有片刻的恍惚,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如玉丝毫不觉,轻轻说道“不知道□□并不奇怪,只是此人在青天白日下大放厥词,可真谓头脑简单。” 白钟略显尴尬地应了一声,退后两步换了一副戏谑的神情道:“小玉儿,我们也该走了,热闹以后一定还有得看,可情郎可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 如玉一怔,心里的那股不起的悸动重新又开始敲起了响鼓,她懊恼地扭过头,用手抚了抚面颊,果然滚烫无比。 白钟暗叹一声,只希望这番感情能一帆风顺,莫要生出使她心伤的事来。 没想到,他这一念头很快便变成了奢望。 两人出了客店径直向‘起燕楼’而去,一路上可见人们相谈甚欢,似是有什么欢喜之事。 “这是怎么回事?”如玉不解地问道。 白钟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大会已经到了最后,只过不了几天就会结束。” “这是真的?” “没有什么真真假假,这都是我猜的。”白钟不以为意地笑笑:“瞧,我们到了。” 白日里的‘起燕楼’果然雕梁画栋,高耸的硬山屋顶似有破云苍穹之势。如玉那夜来到这里会见景谈纾之时,因夜色浓重,并没有注意到这酒楼的华丽之处,今日近距一看,果真不同凡响。 白钟率先迈了进去,抬眼环顾微扫,大堂里的宾客皆着华服,余下仅有的几位布衣,也是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眼光在某一处顿了顿,随后又移开。 “师兄!你看!是白浪子!”原来那一处坐的正是剑玄宗的百里青修与百里青燕,两人正在用午膳。 百里青修看了眼满面通红的百里青燕,轻轻摇了摇头,夹起一片鸡肉道:“这饭菜还没吃到嘴里,就已经有人食不知味了。” 百里青燕不理他,依旧兴奋地拉住他的衣袖说道:“他怎么会来这里?难道又是找那老和尚的?咦?他身后那个女人是谁?” 百里青修被扰得没法,只得放下手中的筷子,抬眼去看。 “有点印象,但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百里青燕不乐意了,嘟起嘴不依不饶地说:“师兄,你快想想!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和白浪子在一起?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什么关系与你何干?难不成你已经待字闺中,等着那浪子八抬大轿娶你入门吗?” “师兄!”百里青燕赌气地撒开手,垂首思索片刻,猛地站了起来:“不行,我得跟去看看!” “你给我坐下!”百里青修厉喝一声:“行走江湖,那些不该看的,多看一眼也不行!不该听的,多听一声也不该!你也不是初出茅庐,怎么还这么莽撞?” 百里青燕在剑玄宗向来都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掌门陆凡虽一面严厉之色,但在她面前也很少疾言厉色。现在被百里青修斥责,不免有些委屈,只愣愣地站着,眼中竟有决堤之势。 百里青修心里一软,缓了语气说道:“青燕,你坐下听师哥的话,师哥总不会害了你去。” 百里青燕吸了吸鼻子,绕过桌子拉住他的手臂摇晃道:“师哥,我也不是完全是为了自己,想上次白浪子在屋中和老和尚闭门密谋,不是就和诀书有关吗?诀书现下已经在他的手中,我们怎么说也应该去一探究竟。” 这话说得在理在情,也不得不使百里青修犹豫起来,他心里暗自掂量一番,陡然脑里飘过一个人影。 “颜如何!” 百里青燕被唬了一跳,以为他仍不同意:“什么?” 百里青修嘴角汲着笑:“那女人是‘竹古正宗’的小弟子,是‘灵飞剑客’颜如何的师妹。” “‘灵飞剑客’……他不是‘剑问九重’颜几重的师弟吗?”百里青燕拧了拧眉头,见百里青修轻轻点头,不解道:“这竹古真是奇怪,教派关系错综复杂,哦,对了!我前些日子还听说他们教中的女弟子和教主谷下寒有不伦之情!” 百里青修轻瞪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你也往耳朵里听?再说,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你在这里评论什么?”说罢,他又陷入沉思,喃喃道:“竹古的人怎么会和白浪子走在一起?” “哎呀,师兄!不要再想了,还是去看看眼见为实罢!”百里青燕见他似有退步,忙去拉他。 再如何老成,百里青修也终究不过是一位双十少年,最后还是敌不过心里的好奇心,被半推半就地和百里青燕一起上了楼。 ‘起燕楼’的大堂与二层正中是架空结构,二楼的房间皆以环廊包围住,一次更凸显了大堂的宽阔。 而白钟与如玉去的正是二层里侧的房间,那里面可有着一个了不得的人。 “我们这就进去罢?”白钟侧过脸颊问道。 如玉点点头,又摇摇头。 白钟见了轻笑:“小玉儿,你这是什么意思?白大哥这可看不懂了。” 如玉的颊上开始隐显出淡淡的桃色,只明眼人一看就便知她显然是在害羞。 白钟却恍若未见,依旧打趣道:“小玉儿的脸怎的这样红?该不是因为练了那诀书,而导致的后遗病症罢?”他忍住笑意,板着一张脸伸出手去探她的额头。 如玉将他的手拍下来,轻瞪一眼,正过身子深吸一口气上去叩门。 屏气等了半晌,仍没有人应门,如玉敛下眉失望地转过身。白钟眼见不忍,出声劝慰道:“他许是因为别的事情耽搁了,现在不在,并不代表以后都不会在,白大哥下次再陪你来好不好?” 如玉神色恍惚地点了点头,只恻恻地立在那里。 白钟轻叹一声,正欲开口,却听屋里传来一道男声。 “是谁?” 如玉猛地抬起头来,这声音她又怎会不识得?只是其中带了使人不容忽视的冷意,但她现下又怎么会顾得了? “谈纾,是我。” 屋里的人沉默良久,方才说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如玉踏进房内,第一眼便望见了坐在外室正中的景谈纾,他右手轻抚在乌木卷书扶手椅上,左手随意搭上膝盖。 而他看向她的眼里,竟是深入骨髓的恨意! 如玉自嘲一声,想是自己对他太过思念,竟会产生这般无稽念头。她向前走了两步,停下轻唤道:“谈纾?” 景谈纾的眉间闪过一丝狠绝,寒着面容沉声道:“谁许你这样叫我的?” “什么?”如玉似是没有听清,愣愣地看着他。 “我说话向来不喜欢重复。”景谈纾不耐烦地盯着她,那双眼睛曾经拥有的温柔舒雅在此刻全然消失,而被一道犀利的光芒所替代,仿佛要把她从前到后狠狠刺穿一般。 “可是……是你让我这样唤你……” 还没等她说完,景谈纾霍地将右手攥紧,死死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如玉见他这副模样,愈觉古怪,只得小心地说道:“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在我们……我们……” 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如玉只要一想到当夜两人的透骨氤氲,面上犹如火烧一般,不能自持。 景谈纾看了她半晌,弯起嘴角笑道:“哦,我记起来了,是在我们席枕交欢,不胜缱绻的时候。话说回来,你倒也毫不避讳,一推就倒……” 如玉的面上顿时失去了血色,她惨白着面容道:“你……你怎么能这样说?” 景谈纾冷笑一声:“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他猛地站起来,红着眼睛抽出身侧的长剑指向她冷喝道:“颜如玉,你好大的胆子!” 颜如玉这三个字他好似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般,咬牙切齿,其中仿佛有刻骨之仇,铭心之恨! 他红着眼睛低吼道:“你竟敢对我下蛊毒!我今日便就地办了你,也喂你吃下千百种蛊毒,让你生不如死!” 第六十六章 了了二三 如玉直直地站着,她背对着房门,身子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 “我没有对你下毒。”她努力平息心中的惊诧与不安,平静地说道。 “你当然不会承认,因为你很清楚,只要承认了,我绝不会放过你。”景谈纾讥笑道。 如玉的身形似乎晃了晃,随后却仍如韧草一般立在那里,面对这样的景谈纾,她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解释,他冷漠而决绝的恨意,此时已经将她逼到了绝路。 她只盼着身后便是墙角,可以让她藏匿起来。 景谈纾却不放过她,他毫不留情地走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又猛地将她抵在墙上。 犀利冰冷的目光,竟有种不将她撕毁殆尽便不罢休的势头! 如玉竭力将双手紧紧攥住,指甲已然刻入掌心,但她却已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景谈纾极寒的气息吐在如玉苍白的脸上。 他毫不留情地勾起如玉的下巴,逼着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双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仿佛见到了她的眼泪,流淌不止地从眼角滑落下来,滴落在他的手心。 可再定睛一瞧,却什么也没有。 “景谈纾。”如玉平静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涟漪,只是眉间偶然闪过一丝痛楚,他的力道不清,颊上瞬间显出一道道抓痕:“不论你是否相信,我都要在这里把话说清楚,我没有对你下毒,你不能这样怀疑我。” 景谈纾的心里冒着火,只对这番话置若未闻,他的声音像冰,手上的力道更重:“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不能怀疑你?” 如玉吃痛,轻轻喘息着,此刻此景,难道她还能对他剖心置腹吗?她还能肆无忌惮地对他说,你不能怀疑我,因为你喜欢我吗? 自然不能。 若她说了,便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从景谈纾的眼里,她只看到了清清楚楚的厌恶,那些深情温雅,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烟消云散了。 如玉垂下眼睑,扭过头去。 不可说,不可说,不如不说。 景谈纾低头蹙眉,这样的态度,此刻在他的眼里成了一种可恨的讥讽。 “不说?”他冷笑道:“你不说,我便当你默认了。”说罢,他竭力露出毫无感情的眼神,冷冷地盯着她。他在等待,等她承受不了压力而招认,溃不成军。 如玉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一举动如同认命一般,但也仅仅是认命,而不是动摇。 景谈纾一怔,他仿佛隐隐约约瞧见了她藏在身后的那股韧性,这种感觉好似曾经有过,但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知道,在我身上耍花样的人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景谈纾左手仍抵着她两端的肩胛骨,握着长剑的右手却缓缓举起,直至在她的颈脖旁。 如玉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只一个侧脸便瞧见了那道森冷的寒光。 两人曾经的温存相待,怎么能说散就散?人与人的真情,难道一点都经不起考验吗?如玉戚戚想着,又抬头看向景谈纾,还是那样如画一般的眼眉,自己就是被陷在这一双深邃的墨色重瞳里,无法自拔。 那样惑人的眼眸。 这般残忍的冷待。 “景谈纾,我只希望你能听我一句话。”如玉痴痴地看着他,似要把他面上的的每一个线条都记在心底,勾勒出来。 景谈纾迟疑片刻,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死到临头,难不成还能在他眼皮底下翻出花来? “你说。” “穆国已亡,耿澹青攻上大位,只怕一时片刻不会来淮康城了,大事突变,你自己且要掂量些。” 景谈纾身子一僵,他之前怎么会如此糊涂,竟将如此大事都告诉了她?她知道的太多,看来是非死不可了! “说完了?” 如玉舒了一口气,淡笑道:“是。” 景谈纾握紧了紧长剑,咬牙道:“即是如此,便下去见阎王罢!” 挥剑而下,毫不留情。 “咣—” 如玉闭上眼拧紧了眉头,等了半晌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疼痛与血腥味,而是兵刃相交的碰撞声! 景谈纾的长剑被生生震开,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青灰色的小石块。 “景谈纾,你莫要欺人太甚!”白钟铁青着一张脸向两人走进,他在一旁冷眼看了良久,谁料到这景谈纾非但不似小玉儿口里所说的那般和熙,反倒如同最锋利的长矛,一下一下往小玉儿的心窝子里扎。 他怀疑小玉儿在他身上下蛊毒,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与小玉儿所中的蛊毒又有什么关联吗?只可恨他心如冷铁,因此而恨她,这样的男人,又怎么配得上他的小玉儿? “我认识你,你是‘浪子无刀’。”景谈纾的手松了松,退后一步侧脸看如玉:“这么快就能找到另一个男人,你真是好本事,也不难怪我着了你的道。” 景谈纾的嘴角划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这笑似冰锥深深刺进了如玉的心里。 “景谈纾,你闭嘴。”白钟此时的声音如同寒冬腊月里的深井寒冰,把屋子里诡异的氛围又凝结了几分,诺大的房间,骤地沉寂下来。 “你叫我闭嘴?”景谈纾不怒反笑,沉声道:“在整个大昭国,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知道你是当今四皇子。”白钟的眼睛里冒着不易显露的怒火,他讥笑道:“那又如何?就是当今圣上,也不可以在我面前这样对待她!” “哦?”景谈纾收起笑,正了面容问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与你何干?”白钟冷笑道:“从现在开始,她和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你还在意这个?” 景谈纾霍地顿住,笔直的背脊洒下一室冷漠。他沉下眸子:“谁说她和我没有关系?我恨极了她!” 说罢,他垂了垂头,长发如墨遮掩住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她,是我的仇人!” 如玉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看向面前这个使她曾经痴想挂念的男人。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也不过如此了。 “哼。”白钟身形一动,飘落过去,将如玉一把搂在怀里。 “好一个英雄救美!” 景谈纾的眼睛里一点温度也没有,长剑出鞘,跟白钟缠斗起来。 景谈纾下手狠绝,招招要置他们于死地,再加上他的路数古怪,身形移动如鬼魅,白钟因护着如玉,一时间无法摸清对方底细,只得步步退后,处处缚手缚脚。 长剑猛朝白钟身后刺去,却在要触碰之时又忽地掉转了方向,划破了白钟的右手臂。 鲜血瞬间染红了雪白的衣衫。 扑鼻的血腥味直逼如玉,使她片刻便清醒了过来。 “白大哥!”如玉惊讶地看着那一袭白衣上滴落点点殷红。 “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啊!”景谈纾嗤笑一声,伸手一挥,再次袭来。 白钟手上没有兵刃,只得转过身将如玉环住,使他的整个背部对向长剑! 不能再等!如玉一咬牙,快速从白钟的手臂下钻了出来,将‘玉魄’抽出,迎了上去! ‘玉魄’是谷下寒早些年赠予她的贴身武器,其锋利刚硬程度自不在话下,两器相遇,激起了一阵无言的火花。 “瞧瞧。”景谈纾一愣,转而冷笑道:“真是夫唱妇随,情意绵绵!” 他握住剑柄狠狠一转,使剑尖斜着刺向她! 若是两日前的如玉,必定将败于这一剑之下。但她已经背下‘止情斩’,内力修为大有增进。她暗吸一口气,周身散发出一股慑人的剑气,这剑气异常凛冽,竟将景谈纾的剑势生生陡减了下来! 景谈纾手中一顿,停下动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白钟看准时机,拉住如玉,掠身离开。 景谈纾正要去追,却听内室传来一阵轻笑:“怎么样,四哥?这下你可相信我了罢?” 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踱了出来,立在隔扇罩处停住。 景谈纾瞥他一眼,冷声道:“我要她的命,你不要挡道!” “我当然不会。”景谈佑看似心情很好,眉角眼梢都覆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他直直地看着他:“只是那女人有白浪子,四哥并不能轻易得手。” “白浪子?”景谈纾冷哼:“他是什么东西?” “他什么也不是。”景谈佑走进了两步,轻轻将嘴皮往上一扯:“只不过是江湖中使人闻之色变的‘神忧鬼愁’。” 景谈纾听闻眼皮狠狠一跳,侧脸看他:“他是‘神忧鬼愁’?”他不相信地摇了摇头,略略蹙眉道:“他若是‘神忧鬼愁’,方才怎么还会被我刺伤?” “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景谈佑拍了拍衣衫,面上闲暇地说道:“他只想将那女人带走,自然不会恋战。” 景谈纾的脸色黑得骇人,抿唇不语。 景谈佑将此番情形看在眼里,心底不由升起一种拨开云雾见天明的感觉,他微微笑道:“四哥,这个白浪子不如交由我来对付,如何?” “你?”景谈纾狐疑道。 景谈佑笑着点了点头:“我与四哥现在是盟友,这种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那白浪子即是‘神忧鬼愁’,又岂会轻易被你拿下?”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景谈佑深深看他一眼:“一定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没错,我不会放过你,这十年的鸠占鹊巢,我一定要一一讨回来。 颜如玉。 第六十七章 频听银签 七月份的艳阳高高挂在天空中,银灿灿的日光直铺下来,街道上依旧人声鼎沸,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闲适悠哉的神情。 除了两个人。 如玉刚从起燕楼出来,忽地被这么一照,全身虽被晒得暖烘烘的,身体却无端颤了一下。 她将头垂得极低,仿佛是在躲避着什么。 白钟紧锁着眉头拉着她一路无语,直到回到了客店,才长长叹出一口气:“不该看的人已经看了,不该听的话也都听了,小玉儿,死心吧。” 如玉的身子自进了起燕楼就再没松弛过,她僵直着身子愣愣地站在那里,只长长的睫毛扑扇一下,将眼眸完全遮盖住。 白钟见她如此,心下顿时了然,他倏地松开手,退了两步冷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没有想明白?景谈纾他不要你了,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如玉似乎极痛,缓缓闭上眼睛,喃喃道:“他没有不要我,他没有……” “他没有?”白钟气急,不由得提高音量道:“他对你拔剑相向,指名道姓要你的性命!” 白钟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他恨你!” 如玉努力稳住身形,双肩微微颤抖,如同孤叶残枝一般。这三个字,仿佛一道最坚固的桎梏,将她勒得喘不过气。她的周围像被这世间所有的黑暗所包裹住,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唯有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他恨我。 这个认知要把她逼疯了!爱与恨的距离当真只隔几笔,草草涂写后便可改变心意吗? “他一定是误会了。”如玉慢慢抬起头,执着地说道:“他说我对他下毒,这里面必定有误会!” 白钟沉默下来,这一点的确很可疑,小玉儿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给他人下毒?也不知景谈纾是从何人口中听闻的,看样子竟能如此笃定。 “就算是误会,又有什么分别呢?你看他那副模样,只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了才肯罢休,他的心里要是真的有你,怎么会轻易相信他人而怀疑你?” “不要说了……” 如玉猛地攥住手掌,任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蹙着眉头,但仍坚定地说:“我的心已经给了他,不会再变,纵使他厌恶我,我也不会就此放手。” 白钟愣住,他仿佛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的心里却如同最嘈杂的闹市,扰得他一时间竟分不清何处东西。 良久,他缓缓走到如玉的身侧,轻轻拉过她的手臂,将她带至圆桌前一道坐了。 “这件事情变故太快,你仍有时间好好想想,这世间有许多好男人,会将你捧在手心里疼爱,又何必撞上南墙不回头呢?” “白大哥。”如玉打断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不必劝我了,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如果不是他,他人对我再好又如何?” 白钟面色一沉:“不论怎样,你就是认定了他?” 如玉一怔,又转而笑了,这句话如同一颗定心丸,将脑中的犹豫与彷徨全都驱逐。 她点头笑道:“是。” 夏日里的太阳,隔着窗棱子将光线轻柔地送了进来,不过分刺眼,在如玉的脸庞上印出一片白光,一乍眼望去仿佛将她整个人都融入了进去。 白钟顿住,恍惚了片刻,终究垂下眼睛摇了摇头:“罢了,罢了。” “白大哥。”如玉见他一脸失落,轻声安慰道:“来日方长,这种事情也不是在这一时半会就能理清的,不要为我担心了。” 白钟苦笑着点点头,抬头看了她半晌,忽地眸子一沉,起身说道:“你就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秦诗诗既然有可以解你蛊毒的解药,说不定这件事她也会知晓一二。我现在去寻她,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话来。” “我也一起去。” “不行。”白钟正色道:“秦诗诗不是泛泛之辈,正邪难辨。你就在这里等我消息,那‘止情斩’你都已经背下来了吗?” 如玉摇了摇头。 “这本诀书对你大有裨益,应当勤加练习,小玉儿,我回来后可要好好检查检查。” 如玉笑笑,轻声道是。 白钟笑着点点头,转身便走,却没两步又折了回来,他犹豫片刻,但仍抬起胳膊,轻轻抚上如玉的长发:“小玉儿,待我回来,白大哥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你愿意听白大哥说吗?” “什么事?”如玉好奇地问:“现在不能说吗?” 白钟笑了笑,沉默地摇了摇头,又深深地看她一眼:“待我回来。” 说罢,他便垂下手,强忍住自己心中的不舍,转身离去。 众所周知,但凡江湖名客,均被夺诀大会的发起者天山派安排进了全城最奢华的酒楼起燕楼。 竹古正宗因教主谷下寒并未到来,再加上此人在近几年几近销声匿迹,因此也不再有何顾忌,并没有发帖邀约。 除此之外,剑玄宗、儒门天下、夏口正宗和天蚕教,无一没有收到邀请。 而这些教派,皆欣然接受邀请,均入住起燕楼。 除了天蚕教。 秦诗诗并不住在起燕楼,而是住在南秀城西边的一户人家里,她向来独来独往惯了,那个起燕楼岂不就如牢笼一般,将有名之士都关在一块,好方便在他眼皮底下监视吗? 她抬眼瞥了一眼院子外头,这次她只带了两个随行弟子,就是不想太出风头,在这鱼龙混杂中,只要是个有脑子的都应该清楚,愈低调愈好。 而最近发生的事情,却让她逐渐感到不安。 “你来了。” 秦诗诗没有动,只眨了眨眼睛,挑起的眼角向上勾了一勾。 媚极。 “是。”白钟静静立在院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秦诗诗拢了拢额边的碎发,轻笑道:“我知道你要来,特意给你留了一壶酒,这酒被这户主人藏在酒窖里好多年,经我好说歹说才肯赠予我。怎样?赏我这个面子吗?” 白钟淡笑,不露声色地道:“只有酒?” 秦诗诗一愣,转又嗤笑:“自然少不了肉,好酒配好肉,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白钟满意地点点头,故意忽略了话中它意,踏着步子便进了屋子。 白钟是熟识这户人家的,它在南秀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只是不知这秦诗诗耍了什么手段,竟能入住于此。就打这件其貌不扬的客房来说,其中就大有文章。 屋子里尽是精致之物,大到卧床,小至珠帘,皆没有不经过精雕细琢的。 秦诗诗端来了酒肉,见白钟打量着屋子,不禁笑道:“陈家的东西自是不用说的,样样都拿的出手,我选在这里落脚,看来真是明确之举。” 白钟接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盅:“老陈是个实诚人,不会拿那些歪把式撂金子,用得了这些,也无可厚非。” “嗯。”秦诗诗拖长了尾音,在他面前坐下,轻笑道:“白浪子,你不必对我如此防备,我不会对付这些手无寸铁的人。” 白钟不答,只低头抿了一口酒,蹙眉道:“好酒!” “好酒?”秦诗诗被逗得又是一乐:“即是好酒,你为何还将眉头挤得这样深?” “这你就不懂了。”白钟舒展了眉角,晃了晃头道:“酒入穿肠,愈辣愈入味!” 秦诗诗闭上嘴,拉长了脸盯着他半晌,忽地缓缓启口道:“我看不是酒入穿肠,而是酒入愁肠罢!” 白钟听了也不答话,只微微垂首喝酒,这酒极清,就连自己的瞳孔都看得很是清楚。 秦诗诗见他不回答,也不逼他,只一个人独自继续说道:“你为灵飞剑客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发愁,你为她身上的蛊毒发愁,你现在走投无路,只得来找我。堂堂的浪子无刀,现在居然沦落到向一介女流寻求帮助,若是说了出去,你这名声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若只认为你是一介女流,我便也不会来找你。”白钟终于抬起头,笑道。 秦诗诗挑了挑眉,默不作声,半晌才问道:“那个小姑娘在你心中很重要,是不是?” 白钟拿着酒盏的手顿了一下,他的眉间划过一丝犹豫,只一瞬便不见了。 “是不是?”秦诗诗仍不罢休,目光灼灼地等待答案。 白钟握紧了紧手中的酒盏,缓缓吐出一个字。 “是。” “哼。”秦诗诗轻哼一声,嗤道:“素闻白浪子风流多情,今日一见,没想到也是个痴情种子。那小姑娘其貌不扬,竟能抓住白浪子的心,看来从今往后我要对她另眼相看了。” 白钟的脸色微愠,但仍好脾气地说道:“我今日来,是想请教娘子一件事。” “哦?说来听听。” “小玉儿的蛊毒现已压制,但我发现另外一人似乎也中了蛊毒,并指明说是小玉儿下的毒,你可知道此事?” 秦诗诗怔住,喃喃道:“不可能……我们天蚕教虽然个个都是用毒好手,但精通蛊毒的却没有几个……”说到这里,她好似想起了什么,脸色突变,兀地住口。 白钟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缓缓道:“有人告诉过我,在小玉儿身上下毒的,是淮康都尉的侍妾,杜春冉。” 听到这里,秦诗诗终于忍不住惊呼:“原来真的是她!” “你知道她?”白钟眸子霍地一亮,追问道。 秦诗诗强忍住心里复杂的情绪,蹙着眉头沉默不语。 真相离自己愈来愈近,白钟又怎会轻易放弃,他垂下眼睑,心下思量一番,看来现下也只有以退为进了。 “若娘子不方便说,白钟便也不勉强,酒肉很香,白钟便在此谢过娘子了。” 白钟站起身作了一揖,拍了拍衣衫,起身欲走。 秦诗诗见他要走,不由得心下慌乱,张口便道:“你站住,我告诉你便是了。” 第六十八章 犹隔回面 白钟停住,转过身等待她的解释。 秦诗诗长叹一声道:“杜春冉原是我教弟子,天资极高,也很讨人欢喜,我将自己毕生所学的十之*都传授给了她,望她能够继承衣钵,谁料到……” “她为了一个男人将这些全部抛之脑后了?”白钟接过话头猜道。 “确实是为了个男人。”秦诗诗苦笑一声:“但不是淮康都尉,她入耿府做妾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白钟的眉头愈锁愈深,他仿佛已经在迷雾中看见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视线逐渐清明,现下只差一个伸手的距离,便可触碰到真相。 秦诗诗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前段时间有人放出流言,说这个淮康都尉竟然是被遣送至此的当朝四皇子,我一听便明白了。全天下人谁人不知,十一皇子向来对四皇子心有芥蒂,杜春冉也正是为了他,而嫁给四皇子,做了十一皇子的暗线。” 竟然是这样!白钟暗想,只是为何杜春冉会将矛头对向小玉儿呢? “我猜,这个小姑娘一定是和四皇子有所干系,威胁到了十一皇子,这才会借杜春冉的手将她除掉。” 没错,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猜想,只是再一深思,却仍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妥当。 “你还知道什么?”白钟向她走进了两步,淡笑道。 秦诗诗一顿,有趣地看着他:“你还想知道什么?” 白钟轻笑一声,施施然地走到她的身侧,将面颊缓缓贴向她,在她的耳边低语:“娘子如此*,你的一切白某都想知道。” 秦诗诗的心猛地一拧,她行走江湖多年,见过的男人多不胜数,三教九流的个个都有过露水情缘,那些风月情爱,在她心里早就已经干涸成灾了。但只有眼前这个浪子,竟能惹得她心脏紧缩,一时间竟不能自已。 她暗喘一声,微微动了动脸颊,将自己完全倚了上去,媚*笑道:“你这是在对我使美男计吗?” 白钟不动声色地将手搭上她的肩膀,淡笑不语。 “你是个聪明人。”秦诗诗顺势环住他,将整个身子都落入了他的怀里:“这招美男计,看来是吃定了我。我这就去打听,你想要知道的消息,我自会带来给你。” 白钟抖了抖睫毛,终究笑道:“那白某就放心了。” 秦诗诗将他搂得更紧,良久才缓缓放开,风情万种地将长发拢至脑后,勾住他的衣襟牵至床边。 白钟虽不是他的第一个男人,但无可置疑,在这之前,显然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像白钟一般,使她获得从未有过的满足。 事实上,白钟在一方面,从他平日里的言行中就可以看出,的确是个好手。 他能使这个女人不克自持,节节失据,不仅仅是因为他年轻、英俊、精壮而勇猛,还因着他的经验。 他知道女人的弱点,并能够准确而快速地攻下城池。 当白钟的动作愈来愈粗野而猛烈,秦诗诗便彻底溃不成军了。 原是技巧性的扭动,慢慢变成放*荡的迎合,到最后竟是任凭本能的主动。 终于,一种近乎虚脱的快*感,突然侵袭到了她的全身。 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扳住他的双肩,身子如拱桥一般凸起,痉*挛、扭曲、震颤,就连呻*吟也变成了一种痛苦的嘶叫。 白钟也没有再保留。 静止、撤出,然后似瘫痪一般缓缓放松,整个人彻底倒了下去。 屋子里终于又恢复一片平静。 两个人都在微微喘息。 他们都已经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和自己所能给予的。 谁也没说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白钟坐起身子,将掉落在地上的衣衫一件件拾起,又将秦诗诗的装束搁在床上,自己则自顾自地一件件穿戴整齐。 一眨眼,他便又变成了之前的那个风流浪子。 “谢谢娘子给予的*一刻,白某铭记在心。”白钟微微侧过脸,戏谑地笑道:“如此,我便坐等娘子的好消息了。” 说罢,他便眨了眨眼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秦诗诗抬起白皙的手臂,慢慢抚上他方才睡过的床榻,那里仍温热不减。她低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低叹一声,翻身将整个人都覆了上去。 这个男人。 她要定了。 此时白钟正飞快地赶往客店,他的心里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无门乱撞,只觉不安。 他的预感向来很准,就如同现在的天气,出门时还是阳光普照,艳阳万里,现在却不知怎么,头顶黑压压的一片,犹如破竹之势,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果然,还没到广场,他就被拦住了。 “白浪子。”领头的那人忽地自屋顶掠下,在距他一丈地停住,身后的人影也一个个脚步轻*盈地跟了上来。 看这身手,怕是会相当难缠。 白钟皱了皱眉,带着完全不似平日的神情,冷声道:“你们想要我的命。”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疑问。 领头的眯了眯眼睛,狭长的丹凤眼露出一丝杀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白钟抿唇不语,这八个字已经很清楚地说明了他们的来意。他行走江湖,并没有与人结下私仇,再加上他极其擅长隐匿自己行踪,因此也并没有人知道他就是‘神忧鬼愁’。那么,究竟是何人指使他们,那人又是因何种原因想要取他性命呢? 只是还没待他想明白,领头那人便将右手朝空中一扬,身后的众人见此示意,刹那间便都如闪电一般攻了出来! 白钟双目一凛,劲风随之击出! 他的身形移动地骤快,双臂扬起,立掌如刀,踊身便往那几人挥去! 众人脸色大变,虽然在此行动之前他们已经听闻此人便是‘神忧鬼愁’,但只有真正交手之时,他们才得以了解到此人当真厉害,仅此一掌,就并非他们所能企及! 白钟的余光扫过那领头,在掌沿已经逼近他人顶门之时,倏地改变了方向,直直地向领头拍去! 领头的那人似乎早就料到会来这么一手,上身易一仰,以毫厘之差,险险避过掌势,又跟着头下脚上。手臂一振,原地倒腾而起! 那人立起身,好似对方才的险境毫不在意,不待白钟的动作稳住,便手握佩刀,力道极猛地向他砍去! 白钟瞥到他的动作,随即往下一滑,侧身飘开。 那人一刀劈空,心下恼怒,抬头朝众人沉声道:“一起上!” 来势如电光火石,凶诡凌厉,饶是白钟这样的高手,也不禁觉得难以招架。 领头的那人见此情形,双眼猛地射*出一道近乎狂人的凶光,提刀便向白钟扑去! 白钟衣衫飞扬,就地一个回旋,双脚蹬地,只一瞬间,攻守易位! 众人见此皆暗叫不好,方才勉强才得以驭于攻方,这样下去,只消再有几个来回,这传闻中的‘神忧鬼愁’怕也是会负重不堪。没料到他居然只一个动作便能将局势彻底扭转,可有这样的本事,为何之前还会和他们费神周转? 众人一惊,莫非方才这‘神忧鬼愁’只是在试探他们的深浅? 白钟寒着面,缓缓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站住!”领头的骤地大喝一声,阴恻恻地说道:“姓白的,你的确厉害,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你再厉害,难道也能保证那位姑娘也能够全身而退吗?” 白钟的眼皮猛地一跳,心口上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领头看准时机,飞快的朝众人使了一个颜色。 说那迟,那时快,眨眼之间兵刃相接,直冲白钟而来! 白钟轻啧一声,腰身一拧,反绕至其后,欲侧闪躲开。无奈刀剑无眼,不知是谁的兵刃,砍进了他的左侧肩膀! 一阵剧痛瞬间袭来,白钟轻蹙了眉头,忍住痛楚用手将兵刃拉扯了出来! 领头的见他受了伤,不由得大喜:“快!快点杀了他!” 白钟何等身手,又岂会乖乖等着任人宰割,他步随脚发,如流星逐月,只一个眨眼,人便不见了。 众人对视一眼:“追!” 一阵冷风自地下窜出,激起人们打起了寒噤,天空中蓦然划过一道长长的闪电,随即又消失在了天边。 这时,自街角缓缓踱出一个黑衣男子,他的嘴角汲着笑,面上却感觉不到任何笑意。 “来人。” “属下在。” “再派几个人跟上去,一定不能留下活口。” “是。” 一记暴烈的雷声忽地炸响,似是要把整座南秀城都震碎一般。令人等候已久的暴风雨终于到来了,那沉重的飙急大雨点和了风漩,竟如同一道道残酷狠绝的长鞭似的,从天空中凶猛地抽下。 黑衣男子神情莫测地占了半晌,任凭雨水拍打在身上。 “十一爷,这天儿不好,该回了。”他身后一人躬着腰恭敬地说。 “嗯。”隔了半晌,景谈佑才满意地收回目光,低声道:“是该回去了。” 好戏还在后头。 第六十九章 行天人镜 疾风骤雨说来就来,天河如同决口了一般哗哗砸下,狂风席卷着雨珠狠命地往窗棱子上抽打。天边的闪电忽明,照亮了整座南秀城。街道上见不着一个人影,此时的小城,宛如一座空城,沉闷而又死寂。 如玉和衣倚在床头等了一夜,待她醒来时,屋内正灰蒙蒙的一片,悄然无声。 她环顾一周,手边是那本世人求而不得的‘止情斩’,自昨日白钟走后,她便一直研读此诀,直到自己已经能熟记于心。 丝丝凉风透过窗缝,渗入屋子里。如玉缓缓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烟雨迷蒙怔愣了半晌,索性开了窗子。 密雨狂风顷刻间席卷了进来,如玉反射性地闭上双眼,任凭雨水的肆虐,冰凉的雨水迎风扑面而来,将她瞬间浇了个寒冰彻骨。 良久,如玉抬手关上窗,迷茫地透过窗棱子不知在看着什么。 一扇窗子,两方天下。 “颜姑娘。”突然,一个声音自门外轻轻飘来。 如玉打了一个寒颤,立刻回过神转身问道:“谁?” “秦诗诗。” 天蚕教教主*娘子?她怎么会来?白大哥昨天不正是去寻她了吗?这么说,白大哥也回来了? 如玉不禁面上一松,抬脚便去开了门。 秦诗诗端着手直直地站在门口,身姿妖娆,披霓绕丝,真不愧是武林第一美人。 令人更加奇怪的是,外面瓢泼大雨,她的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是湿的! 与她一比,两人的处境倒像是相互倒转了一般。 如玉腼腆地朝她笑笑,侧身请她进来。 “秦教主是一个人吗?”如玉不见白钟,心下疑惑。 秦诗诗瞥了她一眼,见她全身湿透也不吃惊,只挑了挑眉道:“颜姑娘想在我这里见到谁?” “白大哥。”如玉一惊,忙道:“他昨日去寻你,难道秦教主不知道?” “他的确是来找过我。”听到这里,秦诗诗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只是他并没有留下,只坐了坐便离开了。” 她没有将昨日与白钟的风流韵事说出来,因为她很清楚,这件事对白钟来说只是交易,而她想要的却是他这个人,待到她捕获这个浪子的心之后再向世人宣告,岂不是会更加有趣? “白大哥一夜未归……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如玉愣住,缓缓说道。 秦诗诗沉吟片刻,这局势对他们愈发不利,白钟一夜未归便是最好的征兆。 “看来,白钟十有□□是被人截住了。”秦诗诗回过身,低声说道:“他昨日托我去打探消息,到现在都杳无音信,怕是凶多吉少……” 如玉只觉得全身冰凉,方才淋过的雨水仿佛在此时渗入到了她的每一个毛孔中:“可是,谁又会对白大哥下手?” “自然是那些想要他命的人。”秦诗诗看了她半晌,终究还是暗叹一声:这小姑娘心思单纯,可惜却要枉作地下冤鬼了! “颜姑娘,听我一声劝,现在的南秀城对你来说仿若地狱,极其危险。你最好即刻启程赶回无山,回到竹古,那里有谷教主护着你,是最安全不过的了。” 如玉见她一脸肃容,知道她说的句句是肺腑之言,如雾一般的眼中升起一丝不安:“我已在这里多日,并没有遇到危险,秦教主为何有此一说?” 秦诗诗抬头冷声道:“颜姑娘确实没有遇到过危险?” 如玉语塞,若真要说,也只有谈纾于前一日对她挥剑相向,扬言要她的性命。只是她并不相信这是他的真心,如此也就没有将此算在其中了。 秦诗诗冷眼看着,这小姑娘一脸犹豫之色,看来是入情已深,不可自拔。 “颜姑娘。”她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将昨日打探到的消息一一道出:“白钟托我打探的消息正与你有关,现在白钟不在,我倒也可以告诉你,只是在此之前……我想请颜姑娘为我做一件事情。” 如玉一愣:“什么事情?” 秦诗诗笑了笑,侧身走了两步,又猛地顿住:“杀掉当朝十一皇子,景谈佑。” 如玉不由得大惊:“十一皇子?” “不错。”秦诗诗点点头,继续说道:“你可知你身上的蛊毒是谁下的吗?” 如玉轻蹙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 秦诗诗轻笑一声:“你还记得杜春冉这个人吗?” 杜春冉?如玉忽地忆起,在谈纾还是都尉的时候,她们在耿府见过,当时还引起了双方的不快。只是,她又与自己所中的蛊毒有何关系? 秦诗诗侧过脸扫了一眼外头的疾风暴雨,讽刺地说道:“实不相瞒,这杜春冉正是我的弟子,早些年因为爱慕上十一皇子,便跟随他离教而去。” 如玉啊了一声,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她原以为杜春冉只是谈纾众侍妾中的其中之一,哪知道这其中还有着这样一层关系。 “十一皇子因争夺储君之位,十年前将四皇子发配至淮康城,杜春冉便作为暗线,嫁给了四皇子。” 秦诗诗停了停,微微眯了眼睛,又道:“经我推断,你身上的蛊毒已达十年之久,十年前,正巧结束了夺嫡之争,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杜春冉将蛊毒,施在了你的身上。” 如玉愕然道:“可是十年前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她又为何对我下手?” “这也正是我的疑问。”秦诗诗耸了耸肩,斜了眼睛去看她:“你又可知道自己被下的是何种蛊毒?” “蛊毒难道有许多种吗?”如玉更是诧异。 秦诗诗笑笑:“这个自然,我是使毒好手,从我手中调制出来的蛊毒,不说有上百种,七八十种倒也是数得过来的。再加上江湖中失传已久的各种毒术,你说说,又岂能少的了吗?”她得意地一笑,又故作神秘地说道:“你可知道,我最得意的蛊毒是什么?” “……不知。” 秦诗诗的面上更高兴了:“爱恨交织,牵肠挂肚。我的得意之作,便是这爱恨蛊!” “爱恨蛊?” “不错,爱蛊又称情蛊,用心血加蛊炼成,每日以心血喂养,十年只得一蛊,女子可以此下在情郎身上,这样,若是男子背叛,便得以性命作为代价。而恨蛊,则正好与此相反,此蛊可使人对对方产生深入骨髓的憎恨。只可惜,这两种蛊毒没有解药,只要服下,便将伴随一生。” 如玉听了不禁牙齿打颤,以心以血喂养的蛊毒,只听着都觉得渗人。 “颜姑娘。”秦诗诗缓缓贴近她,轻轻说道:“你被杜春冉所下的,正是这情蛊,她以你作为蛊引,又以四皇子作了蛊体,这样一来,四皇子便会无可救药地爱上你。” 原来这就是真相! 难怪当初在耿府,他便对她百般包容,千般宠爱。她原以为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来愈察觉到这份浓烈的情感,是那样的不容忽视。他是人中龙凤,是那样耀眼而遥不可及,他们本不应该有任何交集。他的光芒过甚,使她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向他奔去。她甚至脑中产生了一种错觉,如若试着去相信,她便也能获得这份来之不易的幸运。 她怀着这份希冀,兜兜转转,好容易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到头来却发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些柔语情言,款款深情,不过是因为自己所中的情蛊所致! 只是情爱之事,又怎能说没就没?她既然已经踏入这个漩涡,便早已经做好了该有的觉悟。 秦诗诗后退两步,仔细打量着她,半晌才说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颜姑娘是否答应我的条件?我会帮你寻找白钟的下落。” 如玉迟疑半晌,终究摇头说道:“我虽然担心白大哥,但也绝不会拿另外一个人的性命去交换,这样对他不公平。” “公平?”秦诗诗被逗得一笑:“这世间没有什么公平,弱肉强食,难道颜姑娘不懂这个理儿?”说罢,她摇了摇头:“看来,谷教主着实把你护得极好。” 如玉正了面容,仍道:“不论秦教主如何说,我断不会答应。” “傻姑娘。”秦诗诗失望的收了笑,缓缓走到如玉身前:“你的心肠好,但也遭不住别人的穷追猛打,你不去害人,人家却要来害你。这江湖并不是说理的地方,若真到了那一天,我希望姑娘能忆起我今日说的这番话。” 说罢,她便转身欲走,将手搭在门上,却低声说道:“对了,‘止情斩’我就此拿走了。”她又将声音压低了低,缓缓道:“另外,颜姑娘若是要寻白钟,不妨去城外东头。” 如玉一怔,见床上那本诀书果然已经不在了,她急忙回头欲问,哪知秦诗诗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一道空旷的关门吱呀声久久不散。 事不宜迟,如玉疾步走向床边,拿起‘玉魄’。窗外的阵阵雷鸣流溢成一道道凛冽的霹雳,使人惊心动魄。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剑走至门口,回头扫视一圈,屋子里仍是昏暗暗的,一切都好似被笼罩在浓烟密雾之中,显得那样扑朔迷离。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离开了这里。 谁知,此行却令她迈入了另一个殆险之境。 第七十章 留君剪韭 卯时。 此时的情景却与往日的清晨大相径庭,天空中透不出一丝曙光,偶尔闪过的雷电试图划开黑暗,却不断地被炼狱一般的黑云所压制。 如玉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在城中,身上并没有多余的挡雨披衣,只在头上系了一盏雨笠。雨下的极大,拍打在帽檐上劈啪作响。 时候还早,在街道上见不着一个人影,再加上这样糟糕的天气,整座城都空荡荡的。如玉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世间只剩有她一人。 她脚不离地地直往城东而去,秦诗诗给的消息想必是错不了的,救人如救火,她只希望现下赶去不会太晚。 快一点!再快一点! 烟雨迷蒙中如玉终于见到了城门高墙,在昏暗的天色中,厚重的城墙静静地伏在地下张开了血盆大口,好似正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如玉踏进城门,将头上的雨笠解下来向下倾斜,豆大的玉珠瞬间滑动溅落下来。她暗喘一声,将手臂向后甩了甩,随即又抹了抹额上混杂了雨露的汗水。 雨势丝毫没有减小,反而似乎更大了,如玉仰天愣了一会神,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短暂的迷茫,但也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静面容。 城外东头,只要出了这城门,也许就能见到白大哥。 可惜,想见的人没有来。 不想见的,倒是静静地等待着她。 如玉出了城门,只见一片烟雨迷蒙,哪里见得到半个人影?她泄气了片刻,又强迫自己不要胡想,兴许白大哥已经被人救走了,他在江湖上的朋友那么多,总归会有那么一两个能舍身相救,又或许他自己逃脱了也未可知,他的功夫那样好,又怎会轻易被人拿下呢? 她怔怔地站了半晌,丝毫没有理会雨水的寒冷刺骨,此时她已经完全没有了主意,不知该继续寻找还是应当打道回府。 “吱……”一道沉闷的车轴声自风中飘了过来。 这声音不大,混杂在大雨中极易被人忽略,如玉自小耳力就极好,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在不远的树林中,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马车通身都由黑布帘所遮住,叫人丝毫窥探不得。 如玉一愣,转而心里大喜,她心里砰砰直跳,只以为这里面的一定是白钟。 这时候,她也不管得脚下因雨水集结而成的水坑,毫不犹豫地朝马车奔去。 “白大哥?” 她在马车前停住,看了一眼正正坐在前面的马夫,转头期期地望着马车的黑布帘,轻轻唤道。 无人应声。 如玉等了半晌,灼灼的期待渐渐被大雨所浇灭,随即而来的是令人心惊的忐忑。 如果白大哥在里面,为何不应声? 她思量片刻,回头向马夫问道:“请问……这马车里坐着的是何人?” 马夫本是垂着头的,听她问话便抬了抬眼,他蜡黄的肤色上爬满了皱纹,特别是在眼角处,似是被尖刃所深深划过一般,清晰透骨。 他跳下御车板,走到马头处,将缰绳紧了紧,又若有似无地扫了她一眼,哑着嗓子道:“这里头坐的当然是我的主子。”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的主子是谁?” 这次,还没等那马夫说话,马车里便传出来了一个声音。 “他的主子,不是你该问的。” 如玉一愣,这声音对她并不很陌生,似是在哪里听过。但此时事态紧急,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急急追问:“这位爷,我只是想打听一个人,混迹江湖,不如大家互相给个方便?” 马车里头的那人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才启口说道:“若我帮了你,你拿什么来换?” 如玉蹙了蹙眉,咬牙道:“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换!” “很好。”那人似乎很是满意,轻笑一声。 忽地从车帘边缘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拉开帘子,也不顾及雨势,直直地就下了马车。 如玉心里猛地一跳。 这个人她是认识的,在耿府的‘绝酒堂’前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更何况就算没有见过,从他这副相貌,只一眼便也能猜得出来。 他有着同样精致的五官,只听的鼻梁上方两侧是深邃的眼眸,再往上则是极其英气的剑眉,只是这些相似糅杂在他的脸庞上,却形成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阴冷狠戾。 龙生九子,果真各不相同。 景谈佑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怎么?对四哥这样执着,竟追出城来了?” 如玉窒了窒,双手拢在长长的袖口中直打颤,可她转眼间又冷静下来,和着雨水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方才可是说知道我想要打探的消息?” 景谈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道:“你拿什么来换?” “你想要什么?” 景谈佑又笑了,但这次却是满意的笑,他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虎扳指,幽幽地望进她的眼睛:“我要的,怕你不愿意给。” 如玉的面上闪过一丝恼怒:“只要殿下守诺,我颜如玉一定能够做到!” 景谈佑哦了一声,眼神轻轻扫过如玉身后的马夫,自己却转身便坐上了御车板上。 马夫一眼便看懂了景谈佑的暗示,极快的由袖口中滑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向如玉的背后刺去! 如玉措手不及,低头闷哼一声。马夫毫不留情地将以刺入半口深的匕首拔出,又欲再刺! 这次如玉有了戒备,迎头反身抵住马夫的手腕,使他分毫不得移动。 马夫没料到她被刺了一刀,还能制住自己,当下便有些犹豫。若他再年轻几个年头,对付这种小姑娘,断不会失手,只是自己已然垂暮之年,怕是会有心无力。 景谈佑在一旁瞧着有些不耐烦,冷声道:“怎么还不解决掉?” 马夫全身猛地一震,突然发狂一般挣脱了如玉的钳制,手握匕首直直地刺向她的心脏! 如玉大惊,慌忙向右闪躲,谁知这个动作猛地扯到了背部的伤口,钻心的疼痛一瞬间侵袭而来。她倒吸一口气,速度也因此缓了下来。 匕首很快,转眼间便已到了如玉的胸口! 如玉本能地伸出右手,紧紧地攥住匕首,试图止住匕首的冲势。 似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抹艳色,火红的鲜血毫不吝啬地自如玉的手掌中涌出,随着玉珠一同滑落,在地面上溅起一朵不大的水花,和着泥土弥漫开来。 雨势似乎变小了。 如玉忍着剧痛,用左手对准了马夫的手腕狠切下去。马夫吃痛,当即便松开了手,如玉趁这当口向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看也没看手上的伤,便兀自用左手接过了右手紧握的匕首。 疼痛本已经缓解,却经过这么一拉扯,不知怎的在那一瞬竟有着钻心的痛楚。 马夫愣了愣,扭头去请示景谈佑。 “没用的贱奴。” 这样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莫名地使如玉打了一个激灵。 放狠话,谁不会?可能说得如此阴狠凛然,却是她从来都没有遇过的。 景谈佑说罢,自身后抽出一节长鞭,对着马夫狠抽了过去! 虽有着雨珠的雾气迷蒙,如玉却仍看得真切,那条长鞭上竟有着许多极小的倒钩! 马夫一怔,也不避开,如同认命一般垂下了头。 这鞭子落得又狠又毒,只一下便将那马夫打趴在地。 马夫瘫软在地上低喘了一声,好似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怎样都动弹不得。 景谈佑冷哼,毫不留情地又将长鞭往回抽出,倒钩刺破了马夫的身体,顿时在地面上染红一片。马夫微睁着眼,张嘴欲说什么,可惜只抽搐了几下,便顿住不动了。 如玉被惊得说不出话,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景谈纾缓缓将长鞭收回,斜了眼睛去看她,沉声笑道:“别怕,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可以作伴了。” 他从御车板上直起身子,施施地向如玉走去。 长鞭在泥泞不堪的土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直线。 慑人的压迫使如玉一时间不能自己,只得随着本能向后退去。 “十一爷。”一道轻柔的嗓音穿透过黑布帘,却无半点突兀般地打碎了一地的凝重。 布帘被缓缓撩开,而说话的那人竟是杜春冉! 如玉愈发地心惊,秦诗诗已经告诉她,在她身上下蛊毒的就是杜春冉,而杜春冉又属景谈佑一派。景谈佑要她的命,现下再加上个使毒好手,看来她此时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景谈佑一顿,蹙眉侧脸道:“进去。” 杜春冉好似没听见一般,将帘子又向上推了推,轻笑道:“这姑娘和四爷怎么说也有过一段情缘,十一爷就这么当着四爷的面要了她的性命,是不是有些欠妥当呢?”说罢,又若有似无地向车内瞥了一眼。 如玉狐疑地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却在看到那袭身影时脑子一空,就连呼吸也忘了去。 只是远远看着他的侧影,都能让她有种天崩欲摧的感觉。 想哭。 却无泪。 第七十一章 坠减空留 雨下得越来越小,一转眼便收兵回城,只剩下几滴不甘心的雨珠挣脱云层,拼命往下掉落。 景谈纾坐在马车内侧,面上波澜不惊,让人猜不透。 即使杜春冉方才提到他,他也仍是老僧入定一般,看也没看车外一眼。 如玉见此如同失声,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勉强镇定下来,才捻起嗓子轻声道:“原来两位殿下都在,惊扰了殿下,草民罪该万死。” 景谈佑刷地立住,直勾勾地盯着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恨! 半晌,他忽地一笑,阴恻恻说:“这个我可做不了主,毕竟你是四哥的仇人。” 他将‘仇人’二字咬得很重,又拉得极长。 如玉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她见到了他,几乎就要忘了他已经将她视作仇敌。她的记忆仿佛停在了那个温暖融柔的夜晚,之后的残忍相待却像被一把刷子,轻轻地拭去了。 雨停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袭淡淡的迷雾。 景谈纾依旧沉默。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掀,只倚在座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景谈佑见身后没有动作,眉头不由得拧成一个死结,他侧过脸对景谈纾说道:“四哥难不成忘了,这个女人是如何下毒,诱惑四哥交付了一片真心,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听到这里,景谈纾像是被踩着了尾巴,一下变了脸色。他猛地蹙起眉头,缓缓偏过头看向如玉。 晨风凉悠悠的,丝丝缕缕地吹,吹拂过额上的碎发,也吹冷了温热的心。 如玉一对上景谈纾的眼,心里当即便溃不成军,她本已经做好了打算,若再能见到他,再伤心也要将蛊毒的事情解释清楚,她不能忍受他冷漠的眸子和憎恶的目光。但现下真的碰上,却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了。 景谈纾心里不耐,昨夜他与十一弟商量好,今日便启程回朝,没料到卯时初便被唤醒,坐上马车没过一会儿却停了下来,原来是遇上了她。 她的身形娇小,这么瞥一眼,好似更娇弱了。她的身上从头至脚全被淋湿,一缕缕长发贴在她的面颊上,显得她的面色极为苍白。 景谈纾的头剧烈痛了起来,不是没有人对他耍过手段,只是像她这样将他唬得团团转的女人,却仅此她一个。 光是这一点,便已经不可饶恕了。 毫无疑问,他是恨她的。自从知道了真相,心里面的那股恨意怎样也无法忽视,就像现在,只消一眼,便能够确定自己对她的厌恶确实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良久,他别开眼,道:“我不想耽搁,但也不会就这么放了她。” 景谈佑心里一喜,这便是已经成了大半!他面上无异,只道:“四哥的意思,我再明白不过。”他停了下来,微微垂了头又道:“不如四哥将她交给我,我定能将此事处理妥当。” 景谈纾狐疑地看他一眼,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了那抹孤零的身影,他的心猛地一拧,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却又被扑面而来的恨意席卷了思绪。 他横了横心,扭过头挥了挥手:“随意。” 景谈佑早就等得心如火燎,听他一说顿时抚平了心思,他抬起右臂,一时间竟有数位暗影出现,他们单膝跪地等候他的命令。 “子丑留下,其余的护送四哥回城。”说罢,他又朝杜春冉使了一个颜色,对景谈纾说道:“四哥先行一步,我随后追上。” 杜春冉笑靥盈盈地朝景谈纾施了一礼,才缓缓地下了马车 。 几位各自藏匿了起来,余下两位暗影坐上御车板,掉转了马车绝尘而去。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如玉静静地垂头看着倒映在水洼中自己的倒影,沉默不语。 背部的伤口不小,已经浸出了衣衫,染红了一片。手掌中的划伤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血污凝成了一块,惨不忍睹。 只不过伤得最重的,还是自己的心。 景谈佑眯着眼睛,待马车完全消失在雾气之后,才缓缓转过了身子,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安静的树林里只能略闻稀疏的树叶交错和露水拍打声,斑驳的树影泼溅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刮出一道道刻骨的裂痕。 “颜如玉。”景谈佑看似心情极佳,嘴皮子向上拉了拉:“你喜欢他,是不是?” 如玉怔怔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她喜欢他,她当然喜欢他!他那样的人,风华清雅,潇洒从容,这样的妙人,如同悬挂在天边的明月,清冷皎洁。可是自己和繁星一般毫不起眼,又如何与他并肩而立?再者,现下两人之间已经有了隔阂,本就隔着的鸿沟愈拓愈宽,又怎能追逐而上呢? 景谈佑打量她片刻,嗤笑一声,又忽地脸色一沉,竟像老鹰盯着耗子似的盯着如玉:“他是我哥,是四皇子,你是什么东西也想染指他?” 如玉心里发酸,经过大雨的淋刷,身上渐渐开始燥热起来,头昏眼花地垂下了头。 杜春冉缓缓走近两步,笑道:“殿下何必如此生气。”她走至景谈佑的身侧看向如玉,声音拉高一成说道:“不知姑娘可还记得我?” 如玉抿唇不语。 杜春冉扬起嘴角,幽幽道:“我道安家小姐怎么会深谙武学之道,此番看来,原来当真是个江湖中人。” 如玉恍恍忆起,当她还在耿府的时候,自己确实对这一点没有丝毫顾忌,当时景谈纾还是耿醉君,他还是自己打算下手的对象,可他仍步步后退,任她在府中寻探摸索。那种暧昧不清的态度,哪里是对一个刺客该有的?现下回想起来,自己当真是被他碰在了手心里,真心相待。 如今真相大白,不属于自己的,终究还是握不住。 如玉抬起眼,似乎已经平静下来,徐徐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毒?” 听了这话,杜春冉猛地怔住了,惊诧地去瞅景谈佑。 景谈佑紧锁着眉头,似乎也有些许怔愣。 杜春冉回头,赞许地一笑:“原来你都已经知道了,不错,的确是我下的毒,不过这只能怨你自己时运不佳,枉作了这蛊引。” “闭嘴。”景谈佑冷着脸面色不善地说道:“她知道的愈多,对我们愈不利。” 杜春冉拿衣袖掩住嘴,轻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她又笑了一声,直直地看向如玉:“她今日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她瞧着景谈佑面色稍霁,又朝如玉说道:“横竖你今日都是死,同为女人,我也不忍心叫你死得不明不白。你身上中的,是我在十年前所误下的情蛊,本想施在旁人身上,谁料到你却被中了招。生死有命,丝毫不由人,下辈子,你便找个运气好一点的人家投胎,别再重蹈今生的覆辙了。” 说罢,她偏过头朝景谈佑问道:“殿下,要我就这么了结了她吗?” 如玉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自己怎么糊里糊涂地就成了别人的代罪羔羊,听杜春冉方才的意思,似是这被下蛊的应当另有其人。 她又听见他们想要她的性命,不禁大惊,反手便将‘玉魄’抽出。 景谈佑的脸拉下来,沉抑地说道:“就这么了结,岂不是太便宜了她?” 话音未落,他便扬起了手中的长鞭,又快又狠地朝如玉挥去! 长鞭属软兵器,刀剑却属冷兵器,软硬又怎能相接?如玉看此不好,急忙向一旁闪开。 她的动作很快,瞬间便扯到了背部的伤口,她身子一僵,动作倏地慢了下来。 景谈佑猜得几分,冷冷地笑了一下,面容在雾气迷蒙中多了一分令人心悸的邪气。他猛地将长鞭一钩,顿时变了方向。 就如同嗜血的蟒蛇一般,张开獠牙咬向如玉! 如玉身形缓顿,再加上握着长剑的右手掌传来阵阵刺痛,一时间竟来不及回挡。 尖锐的倒钩深深刺入如玉的身子左侧,又猛地剥离开! 如玉倒吸一口气,踉跄了两步。她强忍住不叫出声,任凭鲜血流淌而出,一滴滴地滑落到地上。 景谈佑眼神一凛,长鞭再度席卷而来,这次竟在如玉身上绕过几圈,将她死死勒住。 如玉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谁料到长鞭愈缩愈紧,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即使这样,她仍是死死咬着牙关,撑住身子不让自己倒下。 景谈佑微微眯了眼睛,向如玉走近了两步,忽地抬脚踹上她的膝盖,如玉猝不及防,顿时便扑倒在地。 如玉闷哼一声,她半阖上眼,只觉双眼充血,胸腔发紧,手中与背部的伤再次裂开。她为了忍住不发出声音,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吞下那些哀嚎,感受到身上的痛楚丝丝入肺,险些使她昏迷。她开始剧烈地咳嗽,猛地吐出一口血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沙哑着说道:“为……为何……要我性命?” 景谈佑垂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良久,抬手使杜春冉等人退避开来。他又思索了片刻,才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子,居高临下地沉声道:“四哥的心,是我的。” 第七十二章 无梦南柯 如玉无力地瘫软在地,清秀的面容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微微睁开的眼眸里布满了细细的血丝,写满了恐惧与惊愕。 这是什么意思? 景谈佑缓缓伸出手,抚上她的颈脖,轻轻按压在不明显的咽喉处。 “那蛊毒,是我让杜春冉做出来的,以我做蛊引,然后将蛊毒下在四哥身上。”他手上微微用力,感觉到薄薄的肌肤下微弱跳动的脉搏:“十年前,我负责押送四哥至淮康城,途经无山,打算在酒馆小憩之时,将蛊引饮下。” 景谈佑的面容扭曲着,俊美的脸上尽是讥讽:“若不是你当时出现,坏了我的事,我还用白白等上这十年?” 如玉被勒得喘不过气,苍白的指关节竭力弯曲着,深深陷入了土地里,仿佛要在其中抓出一个可以逃生的洞来。她紧紧蹙着眉头,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对他……” “龙阳之情,断袖之癖。”景谈佑的手松了松,平静的语气之下,有着极可怕的寒意:“管他什么有违天伦,逆乱阴阳?我要他,就是要他,任谁也没这个资格与我相争,你懂吗?” 如玉怔愣住,这样疯狂的言语,竟是在对她宣告对自己亲生哥哥的爱慕之情! 景谈佑见她不语,这样的沉默终于将他激怒。 “你懂不懂?”他拽住如玉的胳膊,将她拉离地面,如玉虚弱的身子如同筛糠一般颤抖,还没待她回过神来,又被狠狠地压在了地上。 景谈佑冰冷的气息吐在她苍白的面颊上:“你以为四哥的心里真的有你?要不是那蛊毒,你这样的贱民,又怎么会入得了四哥的眼。”他停了停,又贴近了些许:“你这样的女人,既没有相貌,又没有身段,能凭什么去蛊惑他?” 如玉缓缓抬头,对上了他的眸子。 这是景谈佑见过最澄净的一双眼睛,乌黑透亮的瞳孔泛着柔光,面上略有些许湿润,好似经过这么一浸染,更显清澈。 而这双眼睛此时正透出丝丝决意,再一细看,竟从其中倒映出自己狰狞的模样! 景谈佑暗吸一口气,猛地僵住了身子,他手下开始用力发狠,手背上一时间竟冒出了根根青筋! 如玉只觉得一阵窒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她开始拼命挣扎,却怎么能敌得过一身高八尺的习武男子? 景谈佑的眉头愈拧愈紧,他看着眼下这个狼狈的身影,好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动作倏地停了下来。 如玉死死抓住他的手往外拉扯,给自己留出了半分空间,空气如流水一般瞬间涌进她的肺部,她禁不住猛烈地咳嗽,咳了半晌,又觉胃部泛起酸水,像是要将她的体内都掏空一般,往上涌去。 景谈佑向上抬了抬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干呕。他的目光扫过她白皙的颈脖,上面赫然印出了几道紫红的手印! 就这么让她死去,岂不是太便宜了她? 他缓缓站起来,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嘴角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她知道的太多,是断断活不成了,只是她让自己苦等了十年,这一笔账,怎么说都不能就此罢休。 “我久居大内,近几年也多多少少在内惩院里断过几个案子。”景谈佑的面容又恢复到了之前的阴沉冷森,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内惩院里的那些个中老手会时不时地变出新花样,我也见识过其中一二,当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如玉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却感到头部一片混沌。 “刺字、杖刑自不用说,活剐、寸截、炮烙更是妙极,哎,只可惜现在不在宫中,不然也可以请你好好品尝个中滋味。”他的眉角向上挑了挑,眼神却比之前的更可怕,仿佛老鹰正专注地审视,思考怎么把猎物撕成粉碎。 这句话正正叫如玉听了个分明,绝望、愤怒、恐惧,都在她两洼清泉似的眸子里翻腾,她的眼眸的表面上好似浮升了一层氤氲,显得整个眼角眉梢都是雾蒙蒙的。 天色即使亮堂了几分,却仍被久久不散的浓云所遮掩住,不知什么时候自地面开始升腾起一层淡淡的雾气,将整个树林都晕染浑浊起来,让人分不清所在何方。 就和她现下的处境一样。 景谈佑微微垂下头看她,低声道:“即使你是江湖中人,我也不能失了礼数,那便就用你们惯用的把式好了。”说罢,他便转身看向杜春冉,杜春冉玲珑心思,笑着走至他的身侧。 “春冉,你也混过江湖,那些江湖之术我向来都极有兴趣,今日倒也是个好机会,便让我见识见识罢。” 杜春冉扫了一眼如玉,暗叹几声,笑着说道:“十一爷莫要取笑我了,我不懂那些打打杀杀,平日里擅长的,也只有使毒了……” 景谈佑尚未等她说完,便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果断截在她前面,轻描淡写地说道:“无妨,只记得一点,她就算是将死之人,我也如何都容不了她的眼睛和声音。” 话已经说到这步田地,她还能怎么办? 杜春冉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临风玉树、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的男人。她为了他,叛离师门,不知做过多少妄尽天良之事。 而其中的一件,便是制作这情蛊。 情蛊以心血加蛊制成,每日以心血喂养,十年仅得一蛊。 她耗尽心思,不知杀了多少人,才得以制成此蛊。 只是这位姑娘运气太差,竟阴差阳错地饮下那杯蛊引。 蛊引本是她为十一爷调制的,十一爷欲将蛊毒下在四皇子身上,待四皇子迷恋上他之后,他便可以禀告圣上,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四皇子不仅名声不保,就连性命都极有可能因此断送。 想到这里,心不禁有些寒,储君之位,古今皆然,今日一个被旁人拉扯了下来,也是平常事。但亲生兄弟,时经多年仍不打算放过,竟执着地采取这种不入流的法子。 眼前的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歹毒心肠?年幼的天真阳光,又是什么时候一去不复返的呢? 杜春冉垂下眼睑,低声应了,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徐徐走到如玉身侧蹲下。 “我命由天不由人,颜姑娘,对不住了。” 她伸出手抬起如玉的脸庞,指尖触到的却是冰凉一片。 “十一爷,她快不行了。”杜春冉犹豫了片刻,转身说道。 景谈佑的眼睛丝毫没有离开如玉,听见杜春冉这样说,目光停了停,沉声问道:“还有气吗?” 杜春冉一愣,忙去探如玉的鼻息。 “还有气,只是相当微弱了。” 景谈佑像是松了一口气,语气冷冽地说道:“既然还活着,总不能浪费了我的这一片苦心,你说是也不是?” 平静的话语却平白无故地叫杜春冉感到莫名的心惊。 “是。”再没有丝毫停顿,杜春冉抬起如玉的头,将瓷瓶里的药水毫不犹豫地尽数灌进了她的嘴里。 如玉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软弱无力。迷迷糊糊中却见一女子将自己扶起,不知被喂饮了什么,嘴里顿时一片腥苦。半晌,身体里竟如同燃起了燎原之火,漫漫灼烧在她体内的各个角落。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使不上一点气力。 景谈佑冷眼在一旁看着,心中充盈起一股难以解释的满足,愤怒和快感同时流窜在血液里,几乎让他无法控制住一向隐藏得很好的情绪。 “子丑,你们手上功夫好,去,废了她的手脚。”他沉吟片刻,望向一旁两名直直站立着的黑衣影卫:“利索点。” 影卫垂首领命,无声无息地走到离如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腰间长刀即时出鞘,刀光一闪,精准地在她的手脚处勾出骇人的血线。 突如其来的绞痛令如玉忍不住痛呼出声,溢出至耳边的,却是破碎的嘶哑。 杜春冉别开眼,死死攥紧了双手,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药效已经发作了,过不了多久,她会双目失明,彻底失声。” 景谈佑轻轻点了点头,英气的脸上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颜如玉,你还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如玉的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那种筋脉断裂,钻心极痛,使她的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她反射性地绷紧了身子,整个人在霍然拉紧后,开始了急剧的抽搐,逐渐瘫软无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模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 她的眸子渐渐黯淡了下来,失去了光彩。 即使这样,她仍用她最后的光明,缓缓移动着眼眸看向上方。 景谈佑痛快地笑了。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哦,对了,你是来向我打听一个人的。”他语气轻快地说道:“我知道你要找那个白浪子。” 他顿了顿,垂下头展颜。 “只可惜他早已经命丧黄泉了。” 最后的一丝光明,也随着这句话消失殆尽。 在黑暗中如玉缓缓闭上了双眼,陷入了最终的平静。 良久,景谈佑举步上前,低下身子将手伸至她的鼻下。 终于,将碍眼的解决掉了。 十年的等待,用你的性命来交换,你也不亏。 景谈佑将手猛地一收,徐徐地直起腰,淡淡说道:“埋了。” 说罢,他在心中长舒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浓云转黑,皆聚集在上方,久久不散。 ‘玉魄’静静地躺在一旁,象牙白的剑鞘泛出些许柔光。 剑不伤人。 情伤人。 第七十三章 无根行者 “这天儿真是奇怪,这么大的雨居然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停了。” 清晨的城郊,是睡意朦胧过后的清爽。雨后残留的浓雾不时地扑在脸颊上,掠过身旁。 空旷的视野里,见不着一个人影,只有偶尔能听闻的鸟鸣,不知在何处百啭千声。翻腾缭绕的雾气中隐约映出两道人影,打碎了这一地的宁静。 其中一位身形高挑的青衣男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手里牵着一匹骏马,只侧脸听着,并不作声。 “只可惜夺诀会就这么结束了,还说什么胜者得诀,都是赤红白脸说大话,从头至尾我连诀书的影子都没见着一个!劳师动众地摆了这么一出,结果还不是唬得大伙团团转!”一名身着青色锦缎短袍的少女走在男子的身侧,轻轻摇晃着脑袋,忿忿地说道:“要是我,我非得扰得天山派鸡犬不宁才肯罢休!” 百里青修摇头笑道:“你这性子不知什么时候能改改,走了这么一遭,江湖上的奇人你也差不多都见过了,其中女子也自不在少数,就单单拿天蚕教的教主秦诗诗来说,你若能有人家三分女儿家的娇态,我便也能满足了。” “那样有什么好?”百里青燕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说道:“故作姿态就为了讨男人的欢心,这样的女人,我才不要学!” 百里青修失笑:“这样的你不要学,那你想要怎样?” “这个嘛……”百里青燕歪了歪脑袋,思索了片刻:“我要作一代女侠,惩奸除恶。我要让恶人怕我,善人敬我。我要让自己的名字刻在江湖史册上,让后人都知道江湖中曾经还有这么一位女中豪杰!” 百里青修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笑意,轻睨她一眼:“现下别的暂且不说,你若能将师傅吩咐过的会合地点找着,就算是你名留史册的第一步了,成不成?” 百里青燕一愣,着急地跺了跺脚,不满地嚷道:“师兄你欺负人!明明知道我认不清楚方向,还这么取笑我!” “我这可不是取笑。”百里青修摆出一副肃容,正正地说道:“时间、地点,师傅可是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两遍,若你寻不着,以后我还怎么放心任你行走江湖?” 百里青燕不服气地哼了哼,低声道:“我都离教好几次了,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最后还不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那是因为前辈们都看在咱们剑玄宗的面子上才谦让你的。”百里青修耳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也不掰着手指数一数,哪一次不是被人送回来的。” 百里青燕一噎,不甘心地鼓起腮帮子,闷着气扭过头不说话。 百里青修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最是拿她没有办法,见她生气,也只得启口轻哄道:“你年纪还小,这也不是什么丢人之事,最起码你有这个胆量,若再加以时日,必定能大有作为。” 百里青燕终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偷偷瞅了一眼百里青修,又嘟了嘟嘴才作罢。 “雾这么大,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师兄,师傅说的树林当真是在这附近吗?” “不错。”百里青修轻轻点了点头。 夺诀大会结束,各门派皆空手而归,举办者天山派请各大门派的掌门于今日清晨在起燕楼作别,剑玄宗掌门严澈则命弟子百里青修与百里青燕两人于城外树林等候,待结束后再在此处予以会合。 百里青修眯了眯眼睛,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只见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只好似不远处的东北向隐有阴影。 “青燕,我们去那里看看。”他伸手朝那个方向指了指,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这里真的有树林!”百里青燕率先奔入树林中,兴奋地挥手叫道。 百里青修暗舒一口气,正欲应声,鼻间却传入了淡淡的血腥味! “青燕,你仔细闻闻。” 百里青燕不解地看他,却见百里青修拉长了脸,一脸警戒地看向四周。 “师兄,那是什么?”百里青燕也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扭头却见不远处的地面上沾了些许暗红。 百里青修疾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子捻起被雨水冲刷过的稠稀土壤。他细细看了片刻,面色凝重地低声说道:“是血。” 说罢,他又垂首打量起脚下的这片土地。 微湿的土地浸透出了丝丝寒意,土壤凹凸不平,很明显曾经被人翻弄过。零星的暗红无力地哭泣,虽然不多,但也得以看出是被人刻意掩埋过的。 “师兄……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百里青燕被这诡异的场景噤得直打颤,躲在百里青修的身后不肯出来。 百里清秀轻拧住眉头,心下一横:“挖!” 他们与师傅相约在此地,这里却有血光之灾,若是稍稍衡量一番,使人不得不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难道是有人刻意为之,知道他们来这里,然后对他们下手? 百里青修从未如这般懊恼过,他是剑玄宗掌门的座下弟子,自小便心高气傲,想在江湖上早早留下自己的一足之地,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武林豪杰。现下仇家找上了门,别的他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他这个小师妹,怎样都让他放心不下。 与其兀自乱猜,还不如一探究竟! 百里青燕虽然害怕,但听见师兄这么一喝,当下便精神了几分,低下身子帮着挖了起来。 “是人!”没过一会儿,泥土中便出现了两道人影。百里青燕倒吸一口气,手指开始瑟瑟发抖。 百里青修倒是面色无异,手下的动作愈来愈快,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便生生拨开了那覆在两人身上的泥土。 眼前赫然出现的是一名老翁和一位女子! “他们是谁……”百里青燕依向百里青修,低声问道。 百里青修在两人身上扫视了几回,轻摇了摇头:“没有印象。” “看,那还有一把剑!”百里青燕陡然注意到女子的身侧横放了一把长剑,惊叫出声。 “‘玉魄’……”百里青修轻轻将剑取出,口中缓缓吐出刻在剑鞘上的两个小字。 “我想起来了!”百里青修猛地回神,侧过脸说道:“这个姑娘是竹古正宗的颜如玉,这把玉魄便是她的随身之物,我在会场曾经见过她。” “竹古正宗?”百里青燕探出头来疑惑地问道:“竹古正宗的人怎么会落到这么一个下场?” 百里青修抿唇不语,的确,竹古教主谷下寒已经许久没有在江湖上露过面了,他的传奇不仅仅是因为其本身的武学境界,而是教出了震慑武林的两名新秀,颜几重与颜如何。这颜如玉再如何说也是竹古弟子,他们怎么会任她这样横尸城外? 百里青燕细细打量了如玉一番,逐渐不似之前那般害怕,反而有一种惋惜之情,她也不知怎的,竟直直地俯下身子,趴在了如玉的胸口。 百里青修被唬了一跳,正要拉她起身,却听青燕欣喜地大呼:“心跳!还有心跳!” 听到这里,百里青修身子一僵,伸出手去探如玉的鼻息,却没有触到一丝气息。 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燕直起身子,焦急地说道:“师兄,她还有心跳,咱们救救她罢!” “她都沒有了呼吸,怎么会有心跳?”百里青修沉声道。 “没有呼吸?”百里青燕一怔,转头急急去试探:“这怎么可能……” 百里青修又瞧那老翁的气息,伏在他身上停了半晌也没听到什么动静。他蹙紧眉头,如此怪事从未见过,气息与命格息息相关,若是没有呼吸,心跳自然也随之停息。 她究竟是死是活? 青燕焦灼地摇晃百里青修的衣袖,耍赖兼撒娇似的嘟囔道:“只要还有心跳,便表示还有救,师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这么一顺手,可比那些个天天将佛经禅理挂在嘴边的臭和尚强多了!” 百里青修低叹一声,只得应了。 青燕面上十分欢喜,伸手便去拉如玉的手臂。只是她一少女,甚至比如玉还要瘦小几分,又怎能轻易搬动? 百里青修施施然地横抱起如玉,却被她冰冷的身体惊得一顿。 这个人,真的还活着吗? 他低头看着她,她的面容已然透出骇人的青色,唇上没有丝毫血色,若不是方才青燕听着了她的心跳,他当真会笃定她早已经命归黄泉了。 “师兄,她的手脚好像已经废了……”在如玉离地的一瞬间,青燕惊讶地发觉她的手脚如若无骨一般诡异地低垂着。 百里青修面色一凛,看来之前她曾遭到过残忍的□□,究竟是怎么样的深仇大恨,竟会对一位女子下这样的毒手? “青燕,救人之事丝毫不可耽搁,我这就将她带回宗门,你便留下等候师傅,明白吗?” 青燕拦住他,忙道:“我也要和师兄一起!” “青燕,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百里青修正着面容肃道:“若你真想救她,便依照我的意思,我会尽全力,总不让你失望就是了。” 说罢,他便将如玉安置上马,自己则跟着环住她,加鞭而去。 第七十四章 去棹波转 露华岛是位于昭国中部的一座孤岛,四面环水。若要登岛,只有一个法子行得通,便是经由一条不起眼的渡口。 十里渡口。 它是边江口岸的一个小渡口,囿于地形始终没有太大的发展,多年来也只有通往露华岛这一条水路。和无山一样,除了剑玄宗的人往返以外,几乎并没有其他的人来到此地。 然而距十里渡口约一盏茶的十里镇却是一个颇为繁华的小镇,镇里大多数人都依赖着露华岛为生,提供岛上的必需品。 百里青修马不停蹄地赶到十里渡口,负责渡船生意的仅有一家,便是十里镇上的莫哑巴,莫哑巴的家中只有一女名唤阿欣,每日父女俩定时在渡口候着,风雨不歇。 “老莫,渡江!”百里青修一摆衣袖,将如玉小心横抱下马,面有焦急地对莫哑巴说道。 阿欣接过已经奔走劳顿的骏马,一脸疑惑地看向他怀里的女子。 “百里少爷。”莫哑巴一脸了然地笑了笑,转而不经意地说道:“这位姑娘真有福气。” 百里青修此时哪有心思与他打趣,步履极稳地抱着如玉下岸上了船。 老莫扫了一眼他怀里的女子,只见那位姑娘一脸死寂,哪里还有半分生气?他又转眼瞥到自己的女儿面露红潮地看着百里青修,心里暗叹一声,对阿欣吩咐道:“阿欣,这来来往往的船渡你也熟悉,这就送百里少爷过江罢。” 阿欣低声道是,脸红扑扑地上了船,手里拿起船桨,稳稳地将船驶向露华岛。 百里青修在船首坐了,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滚滚江水。 阿欣偷看了几眼,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好容易鼓起勇气细声说道:“百里少爷,这位姑娘是?” 百里青修晃过神,朝阿欣笑笑:“她是竹古的弟子,我带回来试试是否能救活她。” “她……死了吗?” 百里青修一愣,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 阿欣听了只觉疑惑,又见他并没有谈天的兴致,便也不再言语。 船缓缓渡向江心,驶向对面的岛屿。 岛岸上的护卫一并在岸边排开,直直地向他们看来。 “少主!”一名男子信步走上来行了一礼。 百里青修点了点头,径直向宗门而去。 剑玄宗宗门位于露华岛中心的小山上,山虽不高耸,但也别有一番风景,郁郁高树层层叠嶂,放眼望去尽是茂密的树林,而宗门便隐匿在其中。 百里青修大步迈入,朝一旁的侍女吩咐道:“马上去打桶热水来,送到东边厢房。” 东边的厢房其属客房,现下宗门中并没有客人入住,将她安置在那里最是合适不过。 百里青修将如玉轻轻地放在床榻上,见她全身血迹斑斑,但又不能分辨出这血是从何而来。他沉声对身后的侍女说道:“好好照顾这位姑娘,将她身子清理干净,看看她身上有哪些地方受了伤。”他沉吟片刻,又道:“我换套衣服就来,你们收拾好了便来唤我。”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屋子,走进了依山而筑的水榭中。 水榭正好建在一不大不小的水池旁,从榭台看去,水池仿佛是被围山摆了个满怀,绿叶偶尔也会调皮地缓缓落在水面上荡起微波,美不胜收。 百里青修看着这美景微微愣了一会儿神,才回西边厢房去了。 南秀城与露华岛两地相隔倒也不远,若按平常的马程来算最多也不过三日的功夫,只是百里青修急于救人,这才加快了速度,于第二日的日落前赶回了宗门。 百里青修惬意地在温水中泡了许久,两天不眠不休的长途跋涉令他颇觉疲惫。沐浴之后果真神清气爽,换了一套青衣之后再回到客房,却听见侍女不安的回报。 “这位姑娘除了背部的刺伤,右手掌的划伤以外,手脚也都被划断了经脉,她的身上还有许多……嗯……”侍女说到这里,仿佛在竭力想着如何去形容那些伤痕:“不知是被什么铁器刺入的伤口,虽然不是很深,但失血太多,怕是要好好调理一番才得以恢复。” 说完,侍女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细若无声般说道:“少主……这位姑娘……当真还活着吗?” 百里青修本听着那些伤势,看来极其棘手。又经她这么一问,竟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去看看,你们在一旁候着。”只得避开问题,抬脚进了屋子。 如玉已经换上了一件白色的长衫,顺滑的长发贴在颊边泛出青墨色的柔光,她的面色如白脂一般,静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就连清浅的呼吸声都听闻不到。 百里青修在床沿坐了,细细打量起她,他记得抱住她的时候,自己很是惊异她的身子竟会这样轻羸。他的视线一转,没预兆地见到了她搁在被褥外面的手臂,袖口处露出一记狰狞的伤痕。 他犹豫了片刻,仍伸手抬起如玉的右手,哪知刚刚离开床榻的支撑,她的手便如同残叶一般直直地垂了下来,很是怪异。 百里青修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怜惜,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就怎么到了这样一个田地?他将如玉的手掌舒展开,见掌心被划出一道道破碎的刀痕。他的视线向上移,撩开衣袖,眼前赫然出现一道极其诡异的血洞! 这伤痕已经被抹上了上好的药膏,但仍遮掩不去这伤浸出的慑人鸷气。百里青修细细看了半晌,料想这伤极有可能是铁钩所致,他曾听师傅说过,有人便会在长鞭上加上许多小铁钩,这样武器的杀伤力极大,将更容易击倒敌人。 只是这样凶厉的铁器竟然用在一个姑娘家,真不可不谓铁石心肠。 百里青修脑中思绪万千,任她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去探探她的脉络如何。 他将手由她的颈脖后穿过,又极轻柔的将她扶起,自己则坐在她的身后,以手抚探她的气息。 她的经络完好无损,除去没有呼吸,她体内的经络竟与常人无异! 百里青修心下大疑,将手缓缓向上,却在人迎穴处发现了异常。 原来如玉体内的经络自丹田向上,调思运行通畅,只本该顺流而上的气息却在人迎穴处倒流回转,形成了个逆圈。气络没有至脑,自然也不会呼吸。 想到这里,百里青修将手反推到如玉的脊骨处,轻轻按压,缓缓将自己的气息渡送给她。 如玉无力地坐着,良久之后忽猛地大咳起来,似是要将肺部里所有的浊气都咳个干净。百里青修心里一喜,正要开口,却见她的身子向后一倒,瘫软在他的怀里。 百里青修环住她,用手去触鼻息,果真如自己料想般的那样,即使极浅,但也说明她此番是真的没有性命之忧了。 接下来的几日,经百里青修的吩咐,侍女们丝毫不敢怠慢,按时敷药,熬药,喂药。百里青修渐渐地开始热衷于此事,似乎把医治如玉视为了一种挑战,每日频频探视,有时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门边的侍女打了帘子,给他添了一盏茶,便又退了下去。 现在整个宗门都已知道,少主喜待东边厢房,那里头可是有位陌生的姑娘! 他们这个少主,儒雅俊美,怎么说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名门侠士,只可惜打小便不太欢喜女子,他嘴上不说,可旁人心里跟明镜似的,除了小少主以外,他对其他的姑娘家一径保持着礼貌疏离。 现下可是奇了怪了,那位东厢房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 百里青修喜爱流连此地,倒也不如旁人所想那般,对如玉当真生情,只是每每来到这里,会觉得心神气凝,很是宜人。 他有时也会俯下身子去看她,这副貌不惊人的面容,竟使他百看不腻,有时没有见着,会在心里想着念着,甚至还会在脑海里描绘起她的模样。 他起身闭了闭眼,试着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开,眼睛却不听使唤般地再度垂首看去。 这一看,便令他的心脏停了半拍。 如玉昏沉沉地睡卧在榻上,身上那些零零碎碎的伤口已经加深了颜色,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愈合结痂。她将脑袋微微侧向右边,试着移动身体,不想牵扯到了背部和周围的伤,猛然痛得她满头大汗,紧紧蹙着眉头只管嘶嘶抽气。 百里青修大喜,探前身子看她,轻声唤道:“颜姑娘?” 如玉迷茫地半睁着眼睛,却见眼前一片漆黑,她伸出手向前探着,想要摸清那声音是从何而来。可惜她的手筋早被人挑断,还没能移动分毫便坠了回来。 百里青修心里猛地一沉,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低声问道:“颜姑娘,你看得见我吗?” 如玉的眉间一动,使劲地睁开双眼,引入眼帘的仍是一片黑暗。 她记起来了,之前景谈佑对她的所作所为,被刺,鞭打,挑筋,灌药,她一切都记起来了! 原来这并不是梦境,痛过之后的苦楚显得更为真实。 她已经成了一个废人。 第七十五章 揽衣断袂 如玉挣扎着坐起来,可手脚使不出半分气力,她拼命将脖子向上抬,无奈扯到了背部的伤口,便又一下扑通倒下。 “颜姑娘!”百里青修慌忙去扶她:“你身上的伤势太重,不可以这样乱动,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取来就是。” 如玉怔怔地愣神,眼前这个人说的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进去,她的心一直往下沉,就好似没个着落似的,生生将她拉扯不放。 已经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她究竟该如何是好?以后的路对于现在的她太过渺茫,没有半分生机。 百里青修不再言语,知道她心里难受,也不作声,只静静地在身侧直直地看着她。 隔了半晌,如玉终于注意到他,她趴在枕上勉力抬了抬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了声,只得惨白着脸偏了偏头。 百里青修一看便明白了,她不仅瞎了眼,连嗓子都坏掉了,他的手里更轻柔了几分,轻声说道:“颜姑娘莫怕,我是剑玄宗的百里青修,我将你带回了宗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你且安心修养,有事告诉我,我帮你办就是了。” 这道声音温润如玉,如涓涓溪流一般环绕在如玉的周围。百里青修,剑玄宗的弟子,在夺诀会的第一日便找上了白大哥对决,后又在会场上指名向二师兄挑战,原来是他救了自己的性命。 想到白钟,如玉的心就如同深冬里的冰窖一般透出丝丝寒气,这寒气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丝网将她整个人都捆缚了起来。 若不是因为她,白大哥又怎么会遭到景谈佑的毒手? 她恻恻地想了许久,半睁着的眼睛中是已经失去了神采的眸子。百里青修看着她那空洞的眼眸,竟从中见到了极度的苦楚与绝望! 百里青修没来由地心下一拧,看向她的眼眸里尽是不忍,他斟酌一番,开口说道:“颜姑娘若是想回竹古正宗,我这就派人去送信,可好?” 如玉身子猛地一顿,突然像疯了一般抬起右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袖! 她的手筋俱废,就算使上全力,也只能将手臂向外挪了挪,只是她紧紧蹙起的眉头,和微微弯曲的手指无一不叫嚣着她想要说出的话语。 百里青修一顿,试探道:“当然,颜姑娘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 他屏住呼吸,见如玉紧绷的身子缓缓舒软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颜姑娘现在想要休息吗?” 如玉慢慢摇头,她的神智逐渐清明,她的手脚俱废,现下就连寻常的动作都做不了,再加上眼盲,难不成她从此便与剑道无缘了? 没有武功的江湖中人,又留有何用? 不!她心里痛得滴血,自己好容易才谙得武学之道,又怎能说弃就弃?她不是闲云野鹤的居士,也不是那些随遇而安的佛教中人,她学不来那些闲适悠哉。白大哥的死如同鬼魅一般缭绕,几乎要将她紧闷窒息。她要恢复武功!就算只是尸首也好,就算要寻遍大江南北也罢,她也一定要找到他! 想到这里,如玉死死咬住牙,忍住关节处传来的阵阵刺痛,使劲活动着手腕,她不能就此罢休,成为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 百里青修见她额头微微冒汗,心下着急:“颜姑娘……” 这话还没说完,便被如玉打断。如玉奋力朝他抬起头,嘴角微微向上勾勒出一道弧线,这笑容不很明显,但仍可以使人瞧见其中的抚慰与坚定。 百里青修一窒,这样处之泰然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他听见自己的心像寺庙里的警钟,咚咚震得脑袋都晃了起来。 他怔了片刻,不自然地调开视线,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想活动筋骨早日恢复,只是伤筋痛骨一百天,切不可急功近利,以免到时候得不偿失。” 如玉忍住背部传来钻心的痛楚,竭力想要坐起来,百里青修见此去扶,却被她避开,她笑着摇了摇头,仍兀自挺着脖子向上攀。 如果她连起身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去寻白大哥? *的疼痛是短暂的,如玉弓着腰使上最后一把气力,终于坐起了身! 百里青修眉眼一亮,不禁也在心里为她欢呼。他不免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环境,造就了这样一个坚毅的女子? 接连几日,如玉都不分昼夜的下床活动,虽然最初遭到了百里青修坚决的反对,但仍还是拗不过她的坚持。她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寻到白大哥的希望会愈来愈小。 每日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坐起、挪身、下地,每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得花上大半个时辰,她的手脚虽然在刚到剑玄宗的当天,便被被百里青修找来的大夫缝接了上去,但隔了几日仍还似之前那般无力地下垂。她心急地不顾关节快要碎裂的痛楚,擅自下地行走,第一次被百里青修发觉的时候,被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之后被半挟半劝说若再乱动,伤口便不可逆转之后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床上休息。 没过几日,剑玄宗掌门陆凡便带着随行弟子回到了宗门。 “师兄!”百里青修领着一干人等站在露华岛的渡口候着,首先上岸的便是一袭青衣的小师妹,百里青燕。 青燕兴奋地直朝他扑来,笑了半晌才扬起头得意地说道:“我已经将事情告诉了师傅,师傅可欣慰了,我就说我没有做错,锄强扶弱本来就是应当做的。” 百里青修笑笑:“是是,你说什么自然都是对的。” 说罢,他转眼见陆凡被人扶上了岸,正起面容端端地说道:“师傅一路辛苦了。” 陆凡轻轻点了点头,捋着胡须道:“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百里青修走在他身侧,垂手道:“已经找过大夫瞧过了,伤势虽然很重,但总归还是熬过来了。” 陆凡沉吟片刻:“我这就去见见她。” 百里青修一顿,只得点头应了。 几人静静地走向东厢房,除了百里青修偶尔对青燕喋喋不休的言语有着几声附语,倒也勉强算得上安静。 “让我看看她究竟伤得如何。”青燕率先奔进了长廊,急不可耐地朝客房走去。 百里青修摇了摇头,与陆凡一道经由水榭,却见青燕愣愣地站在转角,似是在看着什么奇事,面上写满了讶异。 百里青修眼皮一跳,该不是颜姑娘出了什么事罢?心头一拧,也没顾得上陆凡,疾步走到拐角处去看。 这幅画面,他想他或许这一生都忘不了了。 如玉不知怎的竟独自下了地,她的身子如同粟筛一般瑟瑟发抖,尤其是她的双腿,像风中柳条一样迎向飓风。她身着一件白色里衣,又在外头套了一件外衫,因衣衫有些大,腰身看起来空落落的,更添了几分柔弱。背后的白衫已经浸透出一层薄薄的汗,再一细看,连着她的面颊上都挂着一层雾气。 “扑通……”如玉用小手臂抵住桌面,自己则拿双脚在地上挪动,突然一个不慎,她禁不住整个人都向后摔去。 “嘶……”如玉被疼得倒吸一口气,方才撞地的正好是自己的背部,她暗恼自己的粗苯,不甘心地将手臂扑在地上,好支撑起她的上半身,可惜她使不上气力,双腿又像被灌了铅一样,只得一次又一次地摔倒、撑起。 这样试了多次,却丝毫没有起色。如玉耷拉着耳朵,但仍不愿放弃,深吸一口气便又准备再次试着起身。 百里青修在屋外隔着绡纱望过去,只见屋里被洒下了一地的碎影,滴水下的风灯在微风中摆弄摇曳,满檐的日光,都映照在她月白的长山上。 平日里的寻常烈阳,在此时却耀眼得叫他睁不开眼。 这样清秀的相貌,怎地偏生了这样一副刚强执拗的性子? 她的身上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沉香,随着微风充斥在整个屋子里,又流溢到了屋外。这么打眼望过去,她面无血色的脸颊却如弱柳扶风一般的颜色,俏生生地浮起。 他的眼神飘忽到她白皙的手臂,经过了几日定时换药,据侍女说她右手掌心内的伤疤已经开始淡化,身子上的伤痕也已经渐渐地愈合结痂。若坚持下去,他相信她的手脚也一定会在短时间内恢复,即使不能如初,但若能不影响日常事宜,那也是极好的。 百里青修还没来得及收回繁杂的思绪,便听见陆凡在一旁轻咳一声:“这位便是颜姑娘了罢?” 第七十六章 胡韧来哉 如玉听见声音扭头朝这边看过来,想要支撑起自己上身,奈何怎样都没使上力,只得依旧瘫坐在地上,略有不安地绞住衣袖。 百里青修上前低下身子挽住她的手臂,轻轻将她扶在椅子上坐好,这才回头对陆凡说道:“师傅,颜姑娘的眼睛和声音……都已经……” 他不忍再说下去,这边的陆凡听了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他舒展了眉梢说道:“记得上次见着颜姑娘的时候,还在南秀城的夺诀会上,既然颜姑娘有难,咱们同为江湖中人,相互扶持也是应当的,若缺了什么,只管让青修知晓,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千万不要有什么拘束。” “是啊是啊!”话音刚落,青燕如铜铃一般的笑声便接了过去:“颜姐姐只管放心,在这里,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如玉的心里泛起一层层柔波,没想到她竟能得上天如此厚待,在遭到不测之后触到的温暖,更能叫人记忆犹新,对于这些,她无以为报,只得祈愿将来某天能够恢复武功,再来报此大恩。 如玉不能言语,但她还懂得另外一种更直接的沟通方式。 微笑。 她笑着朝陆凡的方向垂了垂首,这动作再清楚明白不过,感谢也并非一定得用话语才能得以表达。 真是个聪慧的姑娘,陆凡赞许地想道,见她方才在屋中的举止,不难看出她的身上藏着一股了不得的忍性。 “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姑娘了。”陆凡微微一笑,转头对百里青修道:“青修,颜姑娘的日常照料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地招待人家。” 百里青修笑着应了,却听一旁的青燕不满的嘟囔:“还有我呢!我也能好好照顾颜姐姐!” “你就省省罢。”陆凡轻轻摇了摇头,背着手边往外走边道:“你那毛躁性子,别说照顾了,能不添乱就算是奇事了。” 青燕勾住陆凡的手臂,嘟着嘴撒娇,众人也随着离开,只剩下百里青修和如玉两人,屋子里一时间静若无声。 百里青修作势干咳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拧着眉头说道:“不是说了不要下床吗?万一再伤到筋骨怎么办?” 如玉有些腼腆地笑笑,轻轻摇头表示没事。 百里青修低头正好瞧见她仰头微笑,那笑容皎洁流转,直直照进了他的心里。他怔愣住,一时失神恍恍对上她没有焦距的眸子,心在胸腔里跳作了一团。 如玉丝毫不觉异样,将手臂搁置在桌上准备再次站起身。 百里青修顿然回神,眼疾手快地一个横抱将她轻轻放在了床上,他按捺住悸动的心绪,拉长着脸道:大夫说了,你的手脚虽已接上,但还是需要每日推拿,否则会伤及筋骨,那样之前的功夫就都白费了。” 如玉的眉眼间倏地黯淡了下去,那些推拿手艺,她可是半点都不明白,如果双手还能动,自己摸索着倒也能试一试,只是现下她也没法做到,难道她真要在床榻上白白耗上多个时日吗? 百里青修见她神色黯然,料想她是在为此事心烦,于是宽慰道:“曾经有个大夫曾经教过我,虽然手艺不精,但应付眼下也是可以的,颜姑娘若不嫌弃,便由我来代劳罢。” 如玉感激地笑笑,只是男女有别,在她眼中,这也可以算得上是肌肤之亲,总不能够就是了。 百里青修却把这笑看作了应允,他面上红红的,将她的右手握在掌心里,在手腕处反复按压,细细摩挲。 两个人挨得那样近,纵使如玉已经失明,但也能感觉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她有些不自在,脸上火辣辣的。百里青修的身上是一股陌生的香气,虽说不上名字,却说不出地好闻,这香气熏得她脑子里一阵迷蒙,她向后退了退,将手轻轻抽出,摇了摇头。 百里青修只当她是不好意思怕麻烦了他,又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了过来,笑道:“不打紧,这些日子我都没有什么麻烦事要忙,你也权当作帮我打发时间。” 他们想的分明是两件事,他的手将她紧紧钳住,挪动不了分毫,如玉暗叹一声,又念着要早日恢复筋骨,便也只得任他去了。 很显然,百里青修将他的推拿说得过于谦虚了,只不过几日的功夫,如玉便已经可以将手抬起,虽然双手仍会止不住地哆嗦,但相较于之前,已经算得上是十分难得了。 “颜姐姐!”青燕嬉笑着跳进了屋子,如玉抬眼一笑,她之前虽然对青燕没有过多的印象,但是从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青燕应该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活络灵动,飘然若燕。 如玉勉力地朝她的方向举起了手,还没来得及招手,便被她扑了个满怀。 青燕环住如玉的胳膊,倚在她的身边,欣喜地说道:“颜姐姐你的手能动了!” 如玉笑着点了点头,将双手竖贴在了胸前朝她低了低头。 “颜姐姐你可别谢我,我除了每日来闹你,也没能帮上什么忙。”青燕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面上却带了掩不住的流光溢彩。 “师兄可就不同了,琴、棋、书、画可谓是样样精通,这些医理虽然没有正经研习过,但对付一般的跌打小伤,那可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一说到百里青修,青燕便止不住的神采飞扬,就连音调也不自觉地开始提高:“我小时候调皮,总闯祸,身上总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可每次都是师兄帮我治好的,师兄当真是个好兄长!” 如玉暗暗点头,百里青修的确是个不俗之人,性子温润儒雅,竟和之前在淮康城时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大相径庭。 青燕停住,将头搁在如玉的颈脖处蹭了蹭,兀地闷声道:“可是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我呢?” 如玉被吓得不轻,将头猛地扭向她。 青燕察觉到如玉的身子倏地僵硬起来,抬头悻悻地说道:“我知道他是我的师兄,我不该对他存有其他的心思,可是从小我便与他一道长大,身边有这么一个优秀的人,换做是谁都会动心的,是不是?” 这话说得极有诚意,如玉细砸了砸味道,心下颇为复杂,脑子一懵,便茫然地点了点头。 青燕大为欢喜,振臂欢呼道:“我就知道颜姐姐懂我!” 如玉措手不及愈发呆愣,脑海里闪过颜几重和颜如何的身影,他们三人也从小在一块长大,那两人都可谓是人中龙凤,自己却对他们没有半分念想,反倒是那个冷漠的人影,占据了她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有的人就是这样,只用不了一成的功夫,便得以指定你的一生。 青燕绽出笑脸,将双手搭在了如玉的手臂上,巧言笑兮地问道:“颜姐姐呢?可有什么心上人?” 这句话像一尊最沉重的弥佛,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心上,她感到自己顿地一窒,平白地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她的心里纵有沉沉阴霾,也并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她并不是口是心非之人,也向来不说违心之语。 青燕见她轻轻点了点头,心下大为罕异,正要开口细问,却被屋外一人打断了话头。 “青燕,我说打哪都寻不着你,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百里青修闷笑一声缓缓走进来,停在青眼面前,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轻斥道:“师父交代的剑术都练过了吗?每天都往这里跑,闹得人家耳根没个清净。” 青燕吐了吐舌头,起身拉住他的手不住地晃,面上还露出委屈的神情:“我今日卯时初便起身了,一直练到了晌午都不见师兄,有几套剑术我一直练不好,师兄又不来教我,我自个儿捉摸不透,便来想着来看看颜姐姐,你倒好,一来就数落我。” 百里青修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好好,我明日一早便陪你去练剑,知道你学会了为止,成不成?” 青燕将双手一拍,连连道好。她毫无顾忌地一头扑倒在他怀里,欢呼道:“师兄最疼我了!” 百里青修面容一肃,将她从怀里拉扯出来扶正,蹙眉说道:“多大的一个姑娘家了,还这么没规没据!” 青燕面上一跨,转身偎在如玉身侧,嘴皮耷拉下来:“颜姐姐,你倒是说说,我究竟有没有规矩?” 百里青修转头去看如玉,如玉正坐着听他们的对话,静静地抿唇浅笑,听见青燕这么一问,极轻地点了点头。 他的心里突地如热炉上的滚水一般地腾升,没完没了地萦绕而上。他腼着脸偏过头,又不由自主地拿眼角去瞅。这样思索再三,才启口轻声说道:“颜姑娘今日感觉如何?可还觉得哪里疼痛?” 如玉淡淡笑着摇了摇头,又似忆起了什么,在桌上用食指描了起来。 她的手轻轻颤栗,看得出来她将手抬起就已经相当吃力了,再加上这样比划,没过一会儿额上便已冒出一层细细的汗。 青燕歪着脑袋看了半晌,不明所以地说道:“颜姐姐,你想说什么?” 第七十七章 幽葩细萼 百里青修回瞪她一眼,急忙按住如玉正欲再次举起的右手:“这是一个字,剑。” “剑?” 百里青修点点头,转而问道:“颜姑娘,你可是想要自己的随身佩剑,‘玉魄’?” 如玉将嘴角弯了弯,轻轻点了点头。 青燕扭头扫视一圈,终于在床榻内侧看到了一把长剑,外头是象牙白的剑鞘,虽不特别引人注意,但细看下来,也不难发觉这是一把上等的剑器。 青燕正要说话,却被百里青修扯了扯衣袖,她一脸疑惑地回头,见他蹙着眉头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颜姑娘。”百里青修低下身子柔声道:“你的身子尚未恢复,不可使这些刀剑兵器,过段日子,待你的手脚恢复得与常人无异,再重拾剑术不是更为妥当吗?” 如玉知道他说的句句在理,只是每拖一天,她的心里就仿佛被多剐去了一块肉。自从死里逃生之后,她的睡眠变得愈来愈浅,在深夜里她可以清楚地听见,落叶飘落在屋外的回廊上的沙沙作响,甚至于环绕在水榭周围的池水泛起的丝丝涟漪,都丝毫不差地落入她的耳里。自失明以来,她的耳力变得更为敏感,好像只有这样,才得以弥补眼盲的缺憾。 她有时会梦到景谈纾,满眼柔情地对她微笑,有时又会梦见他对自己冷眼相待、拔刀相向。而最令她难以忘却的,便是梦到白钟的惨死,睡梦中的白钟依旧那般神采飞扬,只是不知何处溅染上的鲜血如同一个黑洞一般渐渐将他吞噬。这样的梦境反复出现,叨扰得使她夜不能寐,只得每日盼望着伤势能好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百里青修见她没有反应,眉眼间尽是不忍与心疼,他自然知道她心里所想,她这么些天不折不饶地活动手脚,想必是想早日痊愈离开此地,去完成她的心中所想之事。 一想到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百里青修只觉心里一阵烦躁,他将脸缓缓别到一边,对青燕摆了摆手,又意有所指地说道:“你照料着颜姑娘好生休养,来日方长,总熬得到柳暗花明的这一天。” 青燕非懂似懂地点了点头,将他送至屋外,片刻之后回来,见如玉动了动试着站起身,便冲上去扶她:“颜姐姐,你别乱动,要什么你就说一声,我保管给你拿到手!” 如玉面上一动,手臂缓缓移向圆桌,又颤抖着将手指往桌上一指。 桂月尾的天儿最是腻人,方才才用水蘸在桌面上的字只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干得只剩下几点遗痕了。不过即使是这样,但也还能使人猜得出七八分大概。 “剑?”青燕迟疑地问道。 如玉慢慢地点了点头。 “不可以。”青燕急道:“师兄方才还说不能再伤着筋骨,还是再等等罢!” 如玉的脸微微动了动,转向青燕,她摸索了片刻,拉住青燕的手,以双手环上至胸前停住,又紧蹙着眉低下头。 “颜姐姐……”见如玉这般恳求,青燕也不禁动摇了起来,但她自小最听师兄的话,又怎会轻易依了旁人? 听及此,如玉的面上浮现出一股说不出的孤清苦楚,她的嘴边溢出一丝苦涩,缓缓垂下双手。 屋内蓦然沉默。 青燕感觉像什么东西在心上沉沉地撞了一下,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默默挣扎片刻,终究掩盖不住心中的好奇,侧过脸轻轻地问道:“颜姐姐为何这般拼命?受了这么重的伤,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又何必急着练剑呢?” 如玉扯着嘴角苦笑,空洞的眼眸怔怔地盯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颜姐姐,我来猜猜可好?”青燕见不得如玉这般模样,提高声音勉强笑道。 如玉醒过神,将手搭在青燕的手臂上微微点了点头。 “姐姐已经有了心上人,想必是为情所苦。”青燕开始胡诌,眼角却偷偷瞥向如玉,她见如玉的眉梢挑了挑,心里更是有底:“那人一定是做了什么事,伤了颜姐姐的心,所以姐姐才这般急迫想要恢复武功,好找那人报仇!” 如玉心里一动,没料到居然当真被她猜中了几分。这么些天以来,她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起景谈纾,并不断地提醒自己,目前最急迫的任务是寻到白大哥。可惜事与违愿,她怎样都忘记不了他离去之前望着自己的那一抹眼神,充满了憎恶与厌烦。这眼神比千万只利箭更为锋利,将她射了个千疮百孔。 青燕见她一脸沉郁,不自觉地话音弱了几分,她小心地说道:“颜姐姐,我可是猜中了?” 如玉心里乱糟糟的,听见她这样问,也没有细想,便随意地点了点头。 “啊?”青燕惊得跳了起来,怎样都没想到自己胡七乱八瞎说的也能猜中,当下便瞪眼道:“真是这回事?那人当真伤了姐姐的心?” 这倒是一点也没有说错,如玉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姐姐就是为了他,才想要恢复武功去报仇的?” 报仇?她怎样都没有想过。 在她的心里,只有景谈纾一人,无论过去,现在或是将来都不会改变。他纵使伤她痛到无以复加,却依旧无法从她的脑海里消失,就如同生长得最根深蒂固的蔚然树根,死死地抠住了她的死穴,愈陷愈深。 如玉缓缓地摇了摇头,将右手举至左胸前,淡淡地笑了。 青燕一愣,奇道:“颜姐姐这样伤心,难道一点也不恨他吗?” 恨,她当然恨!她恨他对自己的怀疑,恨他对自己的冷待,但最恨的,还是莫过于自己的无能懦弱。 如果那日她能不顾其他,坚持将此事解释清楚,事情是不是就会有所转机?若他知道这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他是否会对她有所改观,从而重新正视呢? 只是现下再是后悔也没有用,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两人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大概就是如此了罢。如玉戚戚地想道,他本就地位尊贵,那样的高高在上,又怎么会对一个江湖女子存有心思。就算今日再是憎恶厌烦,兴许隔不上几日的功夫,便将这些丢之脑后了。这样一看,竟果真如二师兄所说的那般,无情最是帝王家。 伤心又如何,难过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过,一样得过。 如玉抬起头,没有焦距的乌黑眸子仿佛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释怀。 无声的言语,在此时好似一种无形的法术,将青燕最后的疑问吞回了肚子里。 “颜姐姐,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只是师兄吩咐的事情我不想忤逆,他让我好生照料你,我就不能让你有丝毫闪失。” 青燕没精打采地说了半晌:“我很能理解,要是我没了武功,还不如死了算了!”说罢,她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露出罕见正经的面容道:“不如这样罢,我将剑交还与颜姐姐,不过你可得答应我,一定得让我随身陪着,这样万一要有了什么差池,也好有个照应。” 如玉吃了一惊,高兴地连连点头。青燕见她这样开心,也不禁大刺刺地笑出声来。 若要习武,对于如玉来说,莫过于屋外的榭台,榭台宽十尺长二十尺,一面环廊,进深两柱,单檐歇山顶,白墙灰瓦,实可谓雕琢精致,独具一格。 青燕搀扶着如玉到了榭台之上,如玉侧身对她笑着点了点头,略有吃力地执着玉魄,向前慢慢走了两步。 听青燕退开之后,如玉才忍住手脚传来的微微刺痛,回忆起师傅在很久以前教给她的剑诀。 初学剑道之人,首先要懂得形体工整,每个动作势式,都必须一丝不苟,精准、齐正与严整便是首要信条。 “五体称,乃可谓之形备。”“五体”即为身体的躯干、两上肢与两下肢,也唤为“五骨”或“五筋”。件数的每一个动作和招式,便是由这五体结合而成。 可是这第一条,就便使如玉犯了难。 她现下的身子,单单举起长剑就已经纯属不易,又何谈协调相匀? 如玉暗暗吸了一口气,想要将玉魄横放着举止胸前,奈何手腕不堪重负地微微发酥,以至于到后来竟止不住地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她死死咬住牙根,心里不断地哀泣,这样简单的动作她都无法做到,那岂不是在茫茫人海中寻人更是痴人妄想? 青燕在一旁看了不忍,劝道:“颜姐姐这样的身子,倘若再休养上几个月,说不定便能与常人无异了,还是到那时再练罢”说罢,她低声道:“可惜没有什么武林秘籍或绝世神功,不然说不定就可以另辟捷径了。” 这一句无心之语倏地在如玉眼前点亮,是了,秘籍!她之前已经将止情斩所背下,指不准现在正好派得上用场!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任什么法子,看来都得试上一试了! 第七十八章 莫言饯离 青燕上前一步,挽住如玉的手臂,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只管抓着她不放手,腹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规劝,话到嘴边却又一字不差地咽了进去。 如玉听她的语气,心下十分明白,垂了手又安抚了好一会儿,这才让青燕稍稍放下心来。 她任由青燕将她扶回屋里坐了,静静听她说了好大一会儿闲话,无非都是些她闯荡江湖所遇到奇人异事。这样坐了许久,青燕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青燕走后,如玉挪着沉重的脚步不断地在屋内摸索,直到将这屋子的布局、其中的摆设都一一熟记于心,方才罢休。 止情斩,与绝情诀、焚心经三诀共称为武林三诀,若得三诀,天下无敌。 如玉缓缓地摸到床上盘腿而坐,仔细回忆起止情斩的内容,诀书里面所述的法门她早已熟记于心,其中的运息通脉法最是得道,只不过一会的功夫,便已感到周身暖烘烘的,很是精神。 从窗缝中溜进来的徐徐微风,仿若鹅毛一般吹拂起她的长发,如玉微仰起头,嘴角擒起一丝笑意,告别这最后难耐的盛夏。 桂月之末,朽月之初。 霜风初起,绿枝渐染黄碧,枯叶逐卷西流,连水榭下方的蒿草也都歪斜了下来,老榆树的叶子已经不剩多少了,秋风却仍不放过,依旧摇着,仿佛不将它榨干就不罢休一般。 如玉现在的生活很是简单,一切都好似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时候她初学剑道,每天除了练武,似乎什么都被抛至脑后,日子虽然单调,却也异常充实。一成不变的日子就这么持续了近十年,直到她及笄之年,谷下寒才肯让她走出无山,迈进江湖。 她每日只睡到卯时初便会醒来,亥时末才沉沉睡去。百里青修每日都会来看她,虽然有时并不作声,但仅凭气息如玉也能认出他来。他不说话,她更不会主动招呼,只是两人就这么静静想处,倒也丝毫不觉得无聊尴尬。青燕倒是逐渐来得少了,就算来了也不如以前那般聒噪,说话总是吞吞吐吐的,好似有难言的心思一般。 每至夜深,如玉便会凝起气息独练止情斩,诀书的效用令她的伤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就连陆凡见了都连连称奇。被挑断的手脚也逐渐恢复,在如玉能够毫不费力地端起茶盏之后,她便毫不犹豫地去犬玉魄’,百里青修即使心里百般不愿,现下也没了借口阻止,只得任她去了。 没日没夜的勤加修炼使得如玉的身形看上去更消瘦了,偶尔可以窥见到的骨节愈来愈突出,整个人好似失去了原本的风轻云淡,反而变得棱角分明,凛冽了起来。 秋天真的来了,夏天被毫不留情的凉风吹得瞬时失去了踪影。 如玉背对着百里青修,完成了记忆中剑道的最后一式。 “真是不可思议。”百里青修直直地站了许久,嘴角溢出一丝苦笑:“颜姑娘的身手当真厉害,怕是以此下去,我也不会是颜姑娘的对手。” 如玉转过身抿嘴一笑,经过多日的练习,她的武功日益精进,再加上止情斩的作用,竟有种更胜于前的势头。 再也无法等下去了。 她已经考虑了许久,要找一个恰当的时机道出离别之语,可是每每听到百里青修如潺潺溪流的声音,双手就如同被浇淋过的泥土一般软下来。 她不是听不出来他字里行间的挽留,他有许多次半开玩笑地说,这里便是她的家,可以就这么没有顾忌地永远待下去。只是这世间哪里有永远?更何况她还有未完成的心事,必须尽快完成。 她随意将发丝撩至耳后,又在额上用手背抹了抹,收起长剑进了屋。 百里青修恐她无聊,也常常搀扶着她在东院闲逛,她看不见,他便用话语给她形容,多日下来,这东院的一砖一瓦她都已经熟门熟路,以至于不假借他人之手也能行走自如。 她在屋中的圆椅上坐下,听着百里青修进来将窗子阖上,转身走到自己身边沏茶,茶汤不住地上下翻腾,咕咕直叫。 “喝杯茶罢。”百里青修盛起一杯,拉过如玉的手,搁在在她的手中,轻声笑道:“看你全身发汗,可是累极了?” 如玉抬起茶盏,拿盖子刮了刮,细抿一口,整张面容露出一副闲适的模样,不住地点头。 百里青修的心里被填充得满满的,面上更是高兴:“这茶怎样?” 如玉空出一只手,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这是雀舌,宗门的后面有一处地被划了出来,专供种茶,早些时候我去了一趟,叶子都长的细长细长的,照这样的势头,若再过一段时日,采下来的自然更是没话说。”他说到这里停了停,面上掠过一丝羞赧:“颜姑娘要是喜欢,那时我便在茶园里好好挑挑嫩尖,取最好的茶叶给你尝尝,可好?” 如玉一窒,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就这两天离开这里,现下又岂能轻易答应他去? 她垂首又去喝茶,这次却没有留意到茶水的烫口,吹也没吹便将茶水往口里送。 刚出炉的茶水将她的舌苔刺激得一个激灵,她闷咳了几声,吐了吐舌头,一张小脸皱得和树皮一样,只感到舌头上鼓起了小泡,别提有多难受。 百里青修见了又是担心,又是好笑,顺着她的背部拍了好久,他正预备开口打趣,却瞥到屋外一道纤细的人影。 “青燕,你在外面作甚么?”百里青修面色一顿,缓缓将手放下,疑惑地说道。 青燕踌躇片刻,终究仍是抬脚进来,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百里青修方才拍打如玉的右手,怔了半晌才道:“师兄什么时候来的?” 百里青修不觉有异,哂笑道:“来了一会儿了,看了看颜姑娘练剑。”说罢,他转而问道:“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来这里吗?最近怎么来的少了?” 青燕耷拉着眼睛,低声嗫嚅道:“我还想问呢,师兄怎么来得这样勤。” 如玉听闻她来了,面上一动,仰了仰头去听她的声音。 百里青修知道她想青燕了,站起身笑道:“青燕,过来。你许久未来,颜姑娘日日念着你,你们就好好聊一聊,说说体己话,我也不打扰你们了。”他转身低头对如玉轻轻说道:“颜姑娘,你好好保重身子,我明日再来。” 如玉点点头,听他离开后才伸出手,面上带笑地等待青燕的回应。 青燕却恍若未见似的,愣愣地站在原地,垂下的双手死死攥住衣角,一动也不动。 如玉等了半晌也不见动静,面上讪讪地垂下手,一时无声。 青燕打量了她许久,整个人泄气低声道:“颜姐姐,你喜欢师兄吗?” 如玉瞬间僵住了身子,浓密的睫毛不断地颤抖,仿佛没有听清一般缓缓抬起头。 青燕仍不罢休,上前一步追问道:“你喜欢他,是不是?” 半大的孩子,虽说对情事懵懵懂懂,但也是极为敏感的。见到自己的师兄如此殷勤地照料着另外一个女子,心里总归有种说不出怪异的感觉。就好像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平白地被他人夺去,颇不是滋味。 如玉不露声色地暗叹一声,肯定地摇了摇头。 青燕一顿,迟疑地问道:“当真?” 如玉知道她就在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地摸索着她的手。青燕虽有犹豫,但仍动了动臂膀,让她寻到自己。 女儿家的心思如玉怎么能不明白?青燕从小便对百里青修暗生情愫,师兄俩人青梅竹马感情自不消说,她岂能横插一脚?更何况她心里已经有了心上人,又怎会轻易移情反倒将他遗忘呢? 一瞬恍惚之后,她松开右手在茶盏里蘸了水,又用食指在桌上描画出一个字。 “离?”青燕不解地问道。 如玉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又点了点桌上的字。 “颜姐姐你要离开这里?”青燕突然顿悟,猛地瞪大了眼睛。 如玉笑着轻点点头。 “不行不行!”青燕大惊失色,也顾不上方才的不愉快,只反挽住如玉的胳膊慌道:“燕姐姐不可以就这样离开!你的伤还没痊愈,眼睛也看不见,怎么能到处乱跑?” 如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得更是柔和,将手又蘸了水写道:保密。 青燕怔愣地看了她半晌,知道她性子执拗,怎样也劝不过来,一时间嗓子竟有些哽咽:“颜姐姐,我舍不得你……” 如玉心里一暖,将青燕轻轻搂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良久才松开。 她心里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好像一条汇集了无数道的潺潺溪水,无声地从心田纵横淌过。离别终将会来临,与其担心着未来,不如无畏地向前走去。 微凉的秋意轻扫过她的肌肤,使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她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这不正如人生吗?虽然会偶尔使你感到冰冷绝望,但也仍阻止不了那颗不甘示弱的心。 第七十九章 清涟沉湎 日头尚未从天边升起,淡白微青的天空上仍嵌着疏疏的几颗白星,远处的山峦还被包裹在泛着红晕的晓雾里,大有睡犹未醒的模样。 如玉骑着一匹青色河曲马穿梭在迷雾中,她已与青燕在渡口分手,想到之前的乔装,再到被青燕从岛中渡出,心里禁不住怦怦直跳。她努力忽略掉自己对百里青修的愧疚,在与青燕告别之后牵过她为自己准备好的青马,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她紧紧抓着缰绳,竖起耳朵不放过一点声响。她失明了,但马却没有,青马可以载着她奔向前方,管他东南西北,总不能停滞不前就是了。 如梦如烟一般的雾气不断地在四周缭绕,霞烟阵阵,浮云飘来,一切都显得朦胧旖旎。乳白色的轻霭化成滴滴雾珠,轻落在如玉白皙的颈脖上,微腻潮湿。 不敢有丝毫大意,如玉绷紧了脑子,手脚僵硬地在马背上颠簸,不知过了多久,青马缓缓减慢了脚程,最后竟停了下来。 如玉蹙了蹙眉头,垂首凝神,却听见不远处一个清澈的声音透过层层寒雾传来:“又是什么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都杀了一个不留,如此也好试试这化尸水是不是真如传说那般神奇。” 这声音里带了些许孩童特有的稚嫩,清脆悦耳,却无端端地叫人平白生出一股寒意。 “燕跃,在宫里你可以胡闹,但现下都什么时候了?万万不可再生事端。”另一道低沉的嗓音冷冷截住了那人的动作,继而兀地顿住。 虽然见不着两人的模样,如玉仍可以很清楚地感到他们正在打量着自己,这目光凛冽犀利,久久没有收回,像是要把她从前到后刺穿一般。他们似乎是在讶异自己瘦弱的身姿,或者空洞的眼眸。 蓦然从更远的地方响起一道轻柔又不乏灵动的女声:“跃?子漪?” “主子!”被唤作燕跃的少年扬声应了,一阵折草窸窣声之后,那女子离得更近,如玉可以感觉到周身的氛围愈来愈紧张,她将手缓缓移至腰间,只待稍有不对便拔剑出手。 良久,那女子傧笑一声,柔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如玉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她无法出声,也不打算有所回应。 那女子等不到回答也不生气,又问:“你眼睛看不见,就这么在外面奔波,你的家人不担心吗?” 如玉的眉角跳了跳,家,她原本是有的,只是自己的这幅模样,是断断回不去了,她不能让师兄和师傅担心,更不能给竹古蒙羞。 燕跃见她久久没有回应,倏地冷喝道:“放肆!主子问你话你就答,不要不知好歹!” 少年年轻气盛,难免心浮气躁,再加上从来都是过着锦衣玉食被人簇拥的奢华生活,偶然遇到这么一个没有眼力劲儿的人,顿时一气打不过来,掏出衣袖中的毒镖便挥向对方! 如玉耳听风向陡然变化,脚下一蹬在空中打了个转,整个人稳稳地落在地上。 燕跃一愣,更是恼怒:“原来还是个练把式的,我倒要看看,这毒镖究竟能不能制服你!” 话刚落下,一旁的女子便轻飘飘地将话头截了下来:“胡闹。” 女子轻笑一声,转而对她肯定地说道:“看来,你不仅失明,而且还是个哑儿。” 能从简简单单的几句试探和自己若有似无地举止中,看出自己已经失声,怎么也算是个聪慧人物。 听见女子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缓缓接近,如玉稍稍屏住呼吸,紧蹙着眉头。 女子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面上盈盈一笑,轻声道:“我叫余莲,心有余悸的余,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莲。” 如玉心中一动,认为这人当真有趣得紧,又隐隐觉得这话里好似透露着浩瀚心志,使人一时竟不能参悟罢了。 她将手从剑柄上挪开,极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已经打了招呼。 余莲抿嘴笑了笑,有些惋惜地说道:“可惜你不能言语,不然我真想知道你的名字,都说一步千里都是缘,我们也算是半个有缘人罢。” 如玉略一迟疑,微微低了低头,退后一步双手抱拳,正欲转身上马。 余莲却抢先她一步,微眯着眼睛笑道:“你急什么?我身边有位神医,你难道不想医好你的眼睛吗?” 如玉一愣,猜不准这人的心思,又不自觉地对她的话动了心,两相之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余莲收敛了面上的神情,没有了笑意的点缀,她的周身竟散发出威严与寂寥。 “江湖险恶,不得不谨慎行事,这一点,我很明白。”她垂下的双手紧了紧,眼睛若有似乎地扫过如玉颈脖处那些裸露在的伤疤,又长叹道:“看来,你是吃了不少苦。这般一看,我俩的遭遇倒是无独有偶。你瞎了眼,又这样在外闯荡,想必是有非办不可的事情。我虽不是圣人,但也是个听天信命之人,我们既然在此相遇,想必也是上天安排所致。怎样?你可愿意让我助你?” 如玉心里纳闷,照理说常人若是遇上了自己,若看出来自己惹上了麻烦,应当是避之若浼的,哪有像她这般热心,主动要帮助自己的呢? 余莲见她一脸疑惑,也不着急,转身往回走了两步笑道:“我余莲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正巧我身边有个能人,帮你医治眼睛也算是举手之劳。不过,我的耐性却不怎么好,给你三个数,如果你还没决定,我这就要撒手走人了。” 还未待她开口数数,眼角便瞥到如玉重重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答应我数数,还是答应让我医治?”余莲笑着打趣,试探道:“既然说不清,那就由我开始数了?” 如玉心里着急,上前两步抬起手往下一压,却又不知如何表示,顿时急得满脸通红。 “主子,玩笑不可太过。”冷冽的男声适时在此刻响起,如腊月寒冰一般刹那间便将温度狠狠地向下拉扯。 余莲向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子漪说的对,是我不好。” 又扭头对如玉盈盈笑道:“他叫梅子漪,擅长医术,一定能使你复明的。” 这世间有三种人,一种是喜欢毫不顾忌事实乱夸海口,第二种是不敢说浮夸的话,而最后一种人,便是如余莲这般,撂下大话也丝毫不担心后果,因为她的确有这个能耐。 天气渐寒,外面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第一场秋雨,雨点打在油纸糊好的窗子上,零零碎碎地沙沙作响。 余莲起身掩上门,信心满满地说道:“如玉,子漪跟我说,你的眼睛并没有什么大碍,你喝了他给你煎药,指不定明儿就会好。” 在被余莲带回之后,如玉便将自己的名字在桌上比划了出来。 “古诗有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余莲直盯着她,若有所思。 如玉倚坐在床头点了点头,这是她随余莲来到这里的第二日,余莲将身边的两人领到她的面前笑着介绍:“这是梅子漪,年方十八;这是燕跃,年方十五。两人皆风姿绰约,尚未娶妻,如玉,待你复明之后,可有眼福了!” 梅子漪面上波澜不惊,倒是燕跃耷拉下眼睛,一撇嘴角道:“哪有这样介绍人的?主子已经答应不再这样取笑我,这会儿怎么又来了?” 余莲摇摇头笑道:“跃这样可爱,如果不再取笑,不知会缺少多少乐趣。”说罢,她又从身后拉出另一位男子:“这是练北堂,他也不说话,不过他并不是哑儿,只是自个儿不愿意开口罢了。” 如玉动了动眼眉,心里只觉得这余莲甚为古怪,一个女子的身边怎么会环有几位男子?难道她也不怕世人指东道西吗? 余莲的眼梢儿早就留意着如玉的举动了,一看她神情便已猜出七八分,这个女子,当真是没有心眼,心里的想法全部跃然于面容之上了。 “我并不是昭国人。”她笑笑,又道:“我来自穆国,你应该知道,在那里对于男子与女子是一视同仁的。” 如玉听了新鲜,好奇地偏了偏头,想要知道更多。 穆国与昭国不同,遵守的是一夫多妻和或一妻多夫制。能者上位,只要手里有银票,家族产业殷实,便可以不受传统礼教的约束,男子可以娶妻,女子亦可以纳夫。 如玉听了连连咋舌,转念一想又指了指几位男子,面露不解。 “你误会了。”余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几位都是我的同伴,并不是鸳鸯眷侣。” “不过……”她挤了挤眼睛:“倘若你动心了,我倒是可以帮你们说说媒。” 第八十章 净洗铅华 “主子!”还未待如玉动作,燕跃便竖起了眼眉怒嗔:“主子分明知道我们的心思,为何还要屡屡捉弄我们?难道我们……我们……就这么入不了主子的眼?” 余莲一愣,被这番话说得兀地噤声,如玉看不到她的神情,只听着屋子里静若无人。 半晌,余莲才缓缓抬起头,饶是心里再心事重重,也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她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说道:“又开这种玩笑,什么入不入得了眼,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说罢,她又侧身对梅子漪轻声道:“子漪,你和跃去看看药是否煎好了,助人要紧。” 支开了两人,余莲起身徐徐走到窗边透过糊纸往外看,雨簌簌地下,虽然不大,却是又密又急,她朝两人离去的方向盯了良久,低叹一声转身笑道:“让你见笑了,燕跃还是个孩子,说话没有分寸。” 如玉低头寻思了一会儿,有一大堆疑问想要问,但又担心唐突了她,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庆幸自己已经失声,否则为了打破尴尬,她也便不得不去寻思话头了。 余莲走到火炉子旁拨了拨里面的灰炭,初秋是最由不得马虎的,季节交换之时极容易换上风寒,她好似对此极不熟稔,鼓捣了半天,好容易才将火星子打了起来。 “我笨手笨脚,这些事怎么也做不来。”她低头看了看泛着零星火花的木炭,耸了耸肩走到如玉身侧坐下:“天凉下来也好,省的那些蠓虫白蛉子到处乱飞,要是被叮上一口,可怪痒的,起了大包也说不准。天气愈是好,愈是应该在外头玩耍的时候,虫子愈多。‘五月十五伸嘴儿,八月十五伸腿儿’,这话一点也没说错。” 余莲说话的声音不大,总是慢声细语的,一字一句把话清清楚楚地送到你的耳朵里。现下她放松了身子,懒懒倚在扶手椅中,话语里尽是悠然慵懒,可即使是这样,她也仍不乏一丝风度优雅,平端了一副好修养。 “更别说那些高脚花斑的蚊子,浑身带毒,专在白天叮人,要是真长了一身癞,手整日不停地搔挠,那成什么体统?” 余莲淡淡地谈,如玉淡淡地听,偶尔抿嘴一笑,谁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说了一会儿,余莲架起身子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她这副模样,实在谈不上礼仪体统,仿佛她讲究的是风度悠闲,不论多么火急火燎的事情,也要保持着悠然自在的姿态,好似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 “主子,药来了。”梅子漪稳稳地端着瓷碗的底部,踏着步子走了过来:“方才我已经吹凉,现在就可以喝了。” 身后跟着的是燕跃,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恢复了平日的模样的他,温文尔雅,大大的眼睛不断地上下扑扇,很是俊秀。 余莲瞥了一眼碗里黑糊糊的汤药,轻蹙眉头,转而对如玉说道:“这药我看苦得厉害,如玉,你要是怕苦,我再给你拿点甜食压一压可好?” 如玉轻轻摇了摇头,再苦涩地痛苦都经历过,这样苦的汤药又算得了什么?伸出双手摊开,梅子漪顺势将小瓷碗放到了她的手中。她几口下去,汤药全都下了肚,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余莲吊着不明不白的嗓子笑:“真是难为你了,要换做我,是断断不肯喝一口的。” 梅子漪从如玉手中将瓷碗拿回来,一举一动都极有大家风范:“昨日我看了姑娘的脉象,甚是混乱,看样子姑娘的体内似是被下了蛊毒。” 余莲猛地抬起眼,颇有兴趣地问:“蛊毒?” “是。”梅子漪转头敛眉,低声道:“我在多年以前曾经听闻,位于昭国西边的天蚕教擅长制毒,姑娘的蛊毒极不寻常,按理说这蛊毒对身体的损伤很大,但是姑娘并未感觉不妥,想必是有他物将其制衡住,因此才并未发作。” 如玉眼皮一跳,这人只仅仅探过她的脉象便可以推测得*不离十,医术实在高明。 “不过,这样的蛊毒我从来没有见过,实在不便下药,只能先顾及着姑娘的眼睛和嗓子。”梅子漪端着空瓷碗,又道:“服下这药,约莫着不过几日就能模模糊糊得以见着东西,但仍要注意不能待在日头下,嗓子也是一样的,一开始只能发出声音,不得大声喊叫,否则会破声,到那个时候,就回天乏术了。” 至始至终梅子漪都含着一股不冷不热的态度,说不上热心,但很是仔细。 “子漪的话不会错,他的医术恐连大内的御医都会自叹不如。”余莲挑着眼角说道,已然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她抬头朝窗子外看了一眼,暮色愈发地深沉,昏暗的光线覆进来将屋内笼罩住,墨一样地晕开。 “我们就不打扰你了。”余莲缓缓站起身,轻声道:“今天好好休息,明儿我们再来看你。”其余三人见她率先开门离开,也便随着一同去了。 目盲,茫茫无所见。 每日梅子漪都会来给如玉送药,开始的几日她便已经能见着光线,即使仍为混沌,但也总比无穷的黑夜来得强。 如玉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欢喜,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事,她本已经做了打算,待打听到白大哥的下落便马不停蹄地去寻找,可是找到了之后呢?她又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一直都是梦靥,不去想更不敢想,她这副残了的身子,在哪里过活都说不过去。现下居然能有复明的希望,是不是就是说她又能回到竹古了呢? 没想到竟然还能有再见的盼头,她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没法子收回,落叶归根这四个字,想必便是这样了罢。 “如玉,可否倒盏茶我瞧瞧?” 如玉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到桌前停下,稳稳当当地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又走回到余莲面前,将茶盏送到她的眼前。 余莲笑得眯起了眼睛,接过茶直道:“好!好!如玉,你这块破碎的锦缎,可算是缝补妥当了!” 如玉噗嗤笑出声,轻声道:“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什么破碎的锦缎了?” 余莲听着她涓涓如流的声音,满意地眯起了眼,不住的点头:“这是一种比方,你听过就过去了。唔……不错,嗓子也恢复得很好,这么一瞧,果真是水灵灵的女子。” 如玉知道这便又是在取笑她了,也不作声,只拿着眼睛细细地盯着余莲瞧,左右却怎么也瞧不够。 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人,余莲方才洗过了身子,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就来了,现下坐了半晌,她半倚在小炕上,从如玉这里看过去,一头浓密的乌发铺满了枕靠,小巧微翘的鼻子,摄人心魄的双眼,嫣红的嘴唇,精致的五官惊为天人。她就这么慵倦地半阖着眼睛,也不知在想着什么,有着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今后有何打算?” 如玉良久才回过神,这才明白这是在问她,她脸上挤出一抹苦笑:“我在找一个人,他因我被害,现在生死不明。” “天下这么大,你心里可是已经有数了?” 如玉摇了摇头,更是无奈:“就算踏遍天下,我也得去寻他,这是我亏欠他的。” 余莲不赞同地拧了拧眉头:“找到了又能怎样?按你这样说,他现在的处境可谓是凶多吉少,倘若他不幸遇害,你又能怎么办?守着尸首过完下半辈子?还是找到仇家一雪前耻?” 如玉痛苦地闭了闭眼,却仍着劲儿挤出笑道:“这个仇家来头太大,我不仅惹不起,更躲不起,况且凭我现在的武功,根本不可能伤到他。” 这世间最不好招惹的人却都被她碰上了,倘若景谈佑知道她还活着,必定不会再放过她。白大哥的仇不能不报,但也不能贸然行事,白送性命。 “可惜我帮不了你。”余莲将手插进脑后松了松长发,淡淡的说道:“不瞒你说,我也惹了一身腥,现下不得离开这里。” 这里是距露华岛不远的山林,而他们正在树林的里侧一个山涧旁,木屋修葺得很是隐蔽,若不对此地极为熟悉,是绝不可能找到这样一处绝佳的藏身之地。 如玉点点头,抬头笑道:“我明白,你们为我医治我就已经很是感激了,哪里又会再拖你们下水?此大恩无以回报,但只你说一声,我颜如玉赴汤蹈火也愿意!” 余莲仔细品了品话里的滋味,心里有些复杂。对她说过这话的人不少,却几乎没有真心之人,而从如玉的这番话里,竟隐约有着破釜之音! 她琢磨了一会儿,收了笑正过面容点头:“好,我就将你这话记住了,日后若有相求,我一定不会客气。” 如玉刚应了,从外头便传来了燕跃饱含怒气的声音:“主子,有个不速之客上门了!” 这地方潜形谲迹,又哪里会有人找上门? 如玉紧绷住神经,正要拔出‘玉魄’,却听见一声爽朗的大笑。 “这里果然没错!小玉儿,还不快出来见你白大哥?” 第八十一章 忆飙动幕 如玉吃了一惊,心扑通通地直跳,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便看见一袭白衣飘向自己。 “小玉儿,我的小玉儿!”白钟喜不自禁,抓着如玉的胳膊不撒手,眼睛细细地描画着如玉的面容,似是要将她深深地刻进自己的心里。 如玉虽也欢喜,但仍不忘吐出心中的疑惑:“白大哥,你居然没事?” 白钟一愣,失笑道:“怎么?小玉儿看似很失望?” “当然不是!”如玉急急辩解道:“只是有人告诉我,你已经遇到了不测……” “胡说八道。”白钟不在意地笑笑,扫了一眼余莲,又是一怔,面上略有探究之色,良久才对如玉继续说道:“我确实被人盯上了,周旋了好久才得以脱身,若不是偶得一姑娘相救,我现在恐怕也见不到小玉儿了。” “姑娘?” “不错。”说到这里,白钟提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急不躁地就说开了:“这位姑娘肤如凝脂,眉眼如画,真叫人过目不忘,只是性子清冷,我还没说两句谢恩的话,她哼了两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玉不解地说道:“竟有这事?” “可不是吗!”白钟手掌一拍,发出啪地一声脆响,长叹道:“我跟她说,这样的救命之恩我实在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方得可行,可是你看看,人家竟然瞧不上我!”说罢,他便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活生生地好似一只被人遗弃的白兔,别提有多无辜。 如玉忍不住笑出声来,许久没有听到白钟戏谑的调笑,这般听来,于耳竟是如此地熟悉。 余莲在一旁看了半晌,缓缓抬起身子站了起来,抿嘴一笑:“看来这位便是如玉要找的人了。” 如玉回头见她笑盈盈地盯着自己,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得意忘形竟忘了她在身边,啊了一声侧声对余莲说道:“他是我的朋友,白钟,就是我之前想要找寻的人。”她又扭头对白钟道:“这位是余莲,就是她治好了我的眼睛和嗓子。” 白钟面上一僵,反问道:“什么眼睛嗓子?” 如玉暗暗喊糟,她全然不想将自己之前所遇到的那番苦难告诉任何一个人。不关心她的人无所谓,关心她的人又会平白担忧操心,何苦来哉?可没想到自己竟不留神说漏了嘴,如此一来,竟不知如何是好。 “白钟。”余莲不冷不热地开口,了然说道:“有些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却应该知道。我见到如玉的时候,她已经瞎了眼,破了嗓子,体内还有极为厉害的蛊毒,这些……都不是应当出现在一个平凡的女子身上,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但我看得出来你很在意她,她这幅模样,你觉得自己难道没有半分责任吗?” 话说愈到后来,愈是冷淡,她的话语里带了不容忽视的责备。如玉明白她是误会了,急急地正要开口,眼角却瞥到白钟面上闪过一丝痛苦与内疚,还没待她弄明白,白钟却在一旁轻轻地说道:“余姑娘说得极是,这都是我的错。” 余莲轻哼一声,呼出一口气道:“罢了,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久别重逢了。”她缓缓朝门外而去,临走时还不忘又瞥了一眼白钟,叫燕跃看得直生闷气。 “看看她的手罢,你便会猜得□□不离十了。” 白钟心里暗暗生疑,待余莲一走,便迫不及待地回头去看如玉,这一看却见如玉极不自然地环着自己的胳膊,很是怪异。 “小玉儿,你的手怎么了?” 如玉大惊,连连说道:“没有……没有什么……” 她不会撒谎,吞吞吐吐了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白钟见了直皱眉头,伸手就去拉她的手。 如玉猛地一哆嗦,反射性地甩开他,她心里有些发怵,怯怯地不敢看他。 白钟的心渐渐凉了下来,沉默了半晌,但仍好脾气地轻声说道:“小玉儿,白大哥一心为你,哪怕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闯,即使这样,你也仍对我心存芥蒂吗?” 他等了许久,终于见到那颗小脑袋微微地摇了摇头。 “让我看看罢,否则白大哥真的会寝食难安的。”白钟轻咳一声,面上作出正经的模样,沉声说道。 如玉动了动身子,将左手慢慢地伸出来摊开。 白钟探身去看,见手腕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又见如玉将右手搁至身后,不由得低叹一声:“小玉儿……” 如玉抬眼,眉毛拧得结成一团,楚楚地看了眼白钟,知道已经躲不过了,只得闭了闭眼,舍身取义似的,将右手缓缓移了出来。 手平放在空中,白皙的手背泛着柔光,只微微悸栗着的指尖,透露出了她现下有多么紧张。 白钟板着面容瞧了瞧,尤为不满地将她的手打了个转。 这么一般,其中的端倪便如水中的涟漪,径直显露在他的面前。 一道长长的疤痕横划在整个手掌中,淡红色的嫩肉参杂在其中很是显眼。白钟黑着脸一声不吭,愈渐凛冽的眼神好似要将其穿透。他暗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手腕处。 “这刀痕是怎么回事?” 白钟的脸色愈来愈差,他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人,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只一眼,便能猜到这伤是从何而来。 如玉扯了扯嘴角,轻轻抽出手,轻描淡写地说道:“只是和人起了一点小争执,可惜技不如人,受了一点小伤……” 还没待她说完,白钟便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右手,将长袖往上勒起。 “小……伤?” 几乎是咬牙切齿似的,白钟好容易从嘴角挤出了这么一句。 如玉猛地打了一个冷颤,不知是被突如其来的冷空气所冻,还是被白钟冰冷的语气所骇。 白钟感到心窝子仿佛被人狠狠地戳了一下,看着如玉的双眼几乎就要爆裂出来。 如玉缓缓将长袖将胳膊盖住,拉了拉白钟的衣角轻声道:“白大哥,我真的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白钟好似极痛,垂首闭上眼睛。 这样压抑的气氛,竟将照进屋子里的日光也减淡了好几分。 良久,他才抬起头,面上尽含苦涩:“小玉儿,白大哥这样喜欢你,你可知道?” 如玉心头弼弼急跳起来,她窒了半天,半晌才道:“白大哥又在开玩笑了。” 白钟霍地眼神一沉,抓住她的手紧了紧:“我不是在开玩笑,你难道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如玉被他这副认真的模样惊得怔了怔,猛地回过神来,倒退一步摇摇头:“你是白大哥,我自然是想和你在一起,只是……” “这就够了。”白钟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伸手抚上她的脸:“小玉儿……我的小玉儿……” 如玉屏住呼吸,差点没有背过气去,她顿了顿,不自然地偏开头,声如细丝地说道:“白大哥……我已经有了意中人……” “我自然知道,那个景谈纾。”白钟哼了哼,见她一脸尴尬,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小玉儿,你一直唤我白大哥,倘若……倘若……我当真是你兄长,你可会高兴?” 如玉愕然愣住,直直地盯着他瞧。 白钟知道这个消息对她太过震撼,也不着急,只放下手勉力笑道:“你随我姓白,原名白如毓,和我的名字‘钟’合起来即为钟灵毓秀。我们的家在淮康城,昭启二十一年因战事被敌军侵袭,城里的百姓大都作为人质被俘,父母惨遭杀害,我带着你溜了出来,却不慎被敌人发觉,我让你一直往南边跑,自己引开追兵,这才使你得以脱险。后来我又找了一个机会逃了出来,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杀了第一个人。”他的眼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后来我到处寻你,直到听说竹古正宗的教主收了一个女弟子,名叫颜如玉,我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无山。只是竹古正宗地处无山,山里险境重重,每次进去都寻不着上山的路,这才想着将此事搁至下来,我又听说你会来南秀城参加夺诀大会,这才在南秀城待了下来,只为等待你。不瞒你说,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否则我也不会主动与你搭话。” 他说得轻松,但如玉单是凭想象也知道当时他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经过了多少年的执意找寻才见着了她。那场战争带来的腥风血雨,她偶尔在睡梦中也会梦见,少年消瘦的肩膀在她头顶形成了一把霍大的油纸伞,遮去了所有的火海刀山。而她却在时间的消逝中,逐渐地忘却了他的模样。 如玉使着狠劲儿抓着衣摆,半是心疼半是自责。她唯一的亲人,竟然被自己无情地抹去,这样想着,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发抖,无法自制。 白钟走过去,眼底有绰约的泪光,他低下头与她平视:“小玉儿,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 第八十二章 平生有分 “大哥……”如玉有些哽咽,有许多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肉至亲,她犹记得那场硝烟里的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父母的惨死,自己与大哥备受辱虐,仿佛如暗夜冬日里的风雪,丝丝地从脑海深处钻出来,令她彻底惊醒,唤起心底最深的回忆。 如玉颤抖着拥上白钟,牙关不停地发颤,这细微的声音隐没在他肩头的白衣里。十多年的分离,谁能了解其中的悲痛?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就连本该互相扶持的彼此也被残忍地剥离。 “大哥……大哥……”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似乎这样就能舒缓心中的伤痛。 白钟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嗓音恍若泉溪:“我在这里,大哥在这里,你是我的命,谁再敢伤你,我绝不放过他!” 话到最后竟有些许扭曲,他想到她手心的刀痕,手腕处的剑伤,手臂上的狰狞,心下就不由得一阵紧缩。他看得分明,手腕的伤痕是被人挑断筋脉而留下的,手臂的疤痕是被人用利器刺入形成的。如若不是心很歹毒之人,怎么会在一个女子身上下此毒手?他大力喘了一口气,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小玉儿,对你我下手的人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你告诉我,你身子上的这些伤是不是那景谈纾留下的?” 那日追杀他的几个黑衣人身手皆不凡,只是直到最后将这几人擒获,他们却仍不肯说出幕后之人,并且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自刎。他翻看了他们的随身之物,只在头领的衣襟内找到了一张明黄的方牌,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一字。 景。 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这姓氏所蕴含的深意。皇族之人,才得准有此姓。再一思量,他与皇室素无来往,若真要说有何联系,那便是小玉儿的心上人,恰好是位景氏皇子。 只是那人当真如此绝情,会这样残忍薄心? 如玉一僵,将头抬起极力自持,半晌才勉力说道:“不是他。” 白钟舒了一口气,若当真是景谈纾做的,小玉儿的心岂非早已如碎如离?他动了动眉角,沉下眸子问道:“还有谁会对你下此杀手?” 如玉泱泱地抬头,长叹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追究。” 那个人是景谈纾的弟弟,是当朝十一皇子,倘若大哥冲动行事,与谁都不利。 白钟拉着她在炕沿坐下,话里带了不容驳斥的执拗:“你我同气连枝,又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受了委屈,我比谁都痛,你知道吗?” 如玉愣愣地点点头,伸手抓住他的衣袖,顿了顿,方才嘈嘈切切地将自己是如何遇害,又如何被百里青修所救,一一道了出来。 白钟搁在膝头上的双手不停地紧紧攥紧,面上却一派宁静祥和。 “景谈佑?景谈纾的弟弟?”听了良久,白钟终于启口问道。 如玉垂下眼点了点头,她不愿将景谈佑的心思说出。弟弟爱恋着自己的哥哥,这是多么天理难容的难堪事!她不愿害人,更不愿意伤到景谈纾。 白钟将左手的拇指与食指一合,不断地上下摩挲,又拿右手摸上如玉的发顶,轻声道:“我心里有数,不论他为了什么伤了你,我都会为你一一讨回来。” 如玉惨白了脸,紧了紧攥住他衣袖的手:“你不要去,他已经回了皇城,从此我们相隔两方,不再相见,又何必顶着脑袋去硬撞呢?”她说得急了,低喘一声又道:“我只要你平平安安,这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白钟抿唇不语,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里陡然一软:“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还没有谁叫我如此忿恨,看来这景谈佑我是要在心里记恨一辈子了。” 听出这话里的妥协,如玉这才破涕为笑,舒展了面容。 兄妹两人喋喋不休地说起这些年的际遇,他在边关是怎样忍辱负重,挣扎度日,她又是怎样得幸跟随谷下寒,进入竹古,这番一来,一晃竟到了日暮之时。 不知不觉,话题便说到了余莲。 白钟扯了扯嘴角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余姑娘的性子倒是随性豁达。” 如玉笑弯了眉眼,附和道:“不错,她从穆国而来,给我说了一些穆国趣事,当真有意思得紧。” 他倒是不以为然,只一个人喃喃道:“穆国?余莲……余莲……” 倏地眸子一亮,目光灼灼地轻笑一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看她不简单,果然不出我所料!” 如玉听得糊涂,愣愣地问:“什么如你所料?” 白钟好容易才忍住笑意,对上如玉的眼睛:“遇难的凤凰逃离了牢笼,真不知是喜是忧。”说罢,他轻咳一声,转开话头道:“小玉儿,你想一直待在这里,还是另有打算?” “我不会再留在这里。”如玉笑了笑:“余莲救了我,我自是感激,但我若继续在这里,只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欠她的,日后倘若有机会,一定会出手相助。” 白钟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如玉停了停,眼神铁一般地坚定:“我要回竹古,师姐失踪,师傅一定很着急,也不知二师兄现在身处何地。”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想他们,那里是我的家。” 白钟深深地看着她,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失落,却也有种称心满意的欣慰。 外头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油灯照亮了整个屋子,落得一地斑驳。 余莲给白钟安排了一间寝屋,几人一起用完晚膳后如玉便收拾安寝了。这是这么些天来,如玉睡得最为安稳的一觉,在睡梦里,她和白钟一道生活在无山,和师兄师傅度着寝食无忧的日子。 如此满足,以至于到了辰时初,她都不愿醒来。 一束明媚的阳光透过糊纸悠悠洒在床铺上,准确地照在如玉阖上的双眼,这样的暖意使如玉惬意地轻叹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她施施走到窗边向外看,一阵阵秋风吹来,大杨树上摇摇欲坠的黄叶发出簌簌的音响;屋檐上,枯黄的狗尾巴草不断颤栗着,飘下一股股浮尘,白钟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印在她眼中。真像梦境一般,如此美好,左右不过一日的功夫,她便有了一个胞兄,实实在在的血肉至亲。 白钟为人活络,三两下就与余莲几人说笑开了。 说是几人,其实也只有余莲一人而已。 他漫不经心地与余莲打着趣,不知是没瞧到燕跃的脸色愈来愈黑,还是的确说到了兴头上,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 眼角瞥见如玉出了屋子,话头猛地顿住,迎了上去:“小玉儿,昨夜睡得可还好吗?” 如玉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道:“就是因为睡得太好了,这才起得迟了。” 白钟听了大笑,和她一齐并肩向余莲走去:“我已经和他们道了别,有缘再见罢。” “如玉。”余莲嘴角汲笑,慢悠悠地踱着步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过我倒是希望咱们再也不会相见。”她面上晃过一丝苦涩,转而又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颜如玉,余莲就此告别!” 如玉窒了窒,眉角微微向上扬起,正了面容在胸前抱拳,很是英气。 白钟若有似无地扫过余莲身后几人,沉声道:“在此拜别,还望余姑娘一帆风顺。” 余莲给了他们两匹骏马,均高大壮硕,两人驾着马一路下山,如履平地。 出了山林,如玉的心情没来由地低落了下来。她抬头去看天边迟归的雁群,紧贴着向南方飞去,最后的那只努力地扑扇着翅膀,却仍与前方拉开了距离。 她思忖良久,迟疑地向白钟说道:“大哥,余莲为何希望不再与我相见?莫不是我惹她烦心了?” 白钟一愣,失笑道:“胡思乱想,她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子,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 如玉低叹一声,也不搭话。 “她是个有故事的人。”白钟缓缓说道:“不希望与你相见,或许正是为了不连累你罢。” 如玉怔了怔,连累?这又是什么话? 她愣愣地发了会儿呆,忽然想起余莲之前有说过,她惹上了一身腥,这才藏匿在了山林之中。 “大哥,我放心不下,她救了我,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你且放宽心。”白钟晃了晃脑袋,神情深晦地说道:“她的身边尽是能人之士,先不看那位给你医治的梅子漪,单单她身后的黑衣男子,武功就不可小觑。” 如玉回想起那几人的言谈举止,皆有素月光华之姿:“这样说来,似乎的确如此。” 白钟不愿再谈此事,微微拉紧了缰绳,伸出右手指向不远处,那里隐约可见几户农家,被柔和的阳光映照出清晰的轮廓:“看,小玉儿,我们且在前面歇息片刻罢。” 第八十三章 叶潋滟辉 两人在一家小酒肆前停了下来,这座村子被金灿灿的麦田给围住,朽露季节,正是收割的时候,从村子里望去,随微凉的风摇摆成一股股麦浪,又不知是什么香味,充溢着整个村子。 村子很小,东一家西一户地散布在各处,几乎没有两家是毗邻相连的,均各占弹丸之地,只有那蜿蜒的羊肠小道,如同瓜藤一般,连绵逶迤,将一户户人家串在一起。 如玉将马系在门口的木杆上,正要抬脚进去,但不见白钟有何动静,扭头去看,却见白钟正愣愣地看向酒肆内,面上痴痴的。 如玉大为讶异,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在窗边的小桌旁正坐了一位黑衣女子,她背向外头,头戴了一顶黑纱面幕,并不叫人瞧得面貌。 “大哥,你认识那位姑娘?” 白钟勾起嘴角缓缓笑开,不答反道:“我想我是一见钟情了。” 如玉只当这又是他平日的戏谑之语,也不再问,拉着他便进了酒肆,捡了中间的桌子坐下。 酒肆不大,里面的人也不多,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饭菜便已上齐。 如玉饿得饥肠辘辘,用得颇有滋味,过了半晌好容易填饱了肚子,抬眼一瞧,却见白钟拿着筷子轻轻半搁在碗上,碗里的米饭却丝毫没有减少。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白钟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摇头轻叹一声。 如玉将他的筷子拿起,夹了一点菜食放到他的碗里:“有天大的事现在也放一放,左右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肚子。”说着连筷子带碗,一起端到了白钟面前。 白钟接过碗筷,随便夹了一片青菜叶,塞在嘴里胡乱嚼着,连什么味都都没尝出来就咽下喉咙。 如玉见他食不知味,刚要出声,却怵然感到周围传来一阵凛冽的寒意。 这寒意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嗜血的杀机! 她紧张地看了一眼白钟,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姓叶的,你私自离阁,带走了阁主的黄巾,还不快快将东西交出来?” 如玉一顿,不知这是在和谁说话,只得僵着身子扫视着周围,一动也不敢动。 “想要黄巾,这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窗边那黑衣女子的嗓音清脆动听,但语气中却冷冰冰地不带丝毫暖意,听着有股说不出来的不自在,好似她对世上任何事情都毫不上心,又好似对任何人都怀有极大的敌意,只恨不得将世人杀个干干净净。 骤地,她便起身腾空反转,轻盈地落在木栏上。 如玉再朝外一看,却见几个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外头,竟将酒肆团团围了起来。 女子不慌不忙,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刀:“我的刀刃,倒是许久没有尝到鲜血了。” 说罢,便如飞箭一般弹了出去! 不知她用的是何种刀法,当真怪异之极,每一招都是在看似绝无可能的情况下砍将出去。女子挥舞着右手,好似玉莲白兰一般清丽优雅,手下却势势狠绝,不留半点情面。 那几人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刀法,一个个皆不能抵挡,被攻得步步后退。 女子阴沉着面容,眼里有掩也遮不去的杀意,她的刀奇快,如鬼魅一般划过对方的喉咙,刺进他们的心脏。 “叶泊,你好大的胆子!”一黑衣人知道自己已经死到临头,身子如履薄冰似的颤颤巍巍,孤注一掷地挺着脖子嚷道:“阁主要你死,你也胆敢抵抗,若是阁主知道了,必定追你下黄泉!” 叶泊手一顿,眉角拧得更深,一个用力便向那人的脖子砍去,那人连眼都没来得及眨,便已身首异处。 脑袋滚了很远才渐渐停住,这样一场恶戏叫村人看得瞠口结舌,他们都是乡村实诚人,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 叶泊面无表情地垂下眼,也不擦拭刀面上的血渍,便将长刀收回鞘中。 酒肆的老板懵了半晌,一副想上去问话又不敢的模样,缩了缩脖子不知如何是好。 “老板。”叶泊转过身,从衣襟中掏出一锭银子扔向他:“这些人就麻烦你收拾了。”说罢,便用手扶了扶纱帽,回头欲走。 “叶姑娘!”白钟突然启口叫道,快步从酒肆追了出来。 他走到叶泊面前,拿出一个红木小盒,温文一笑:“这个东西,想必是姑娘方才落下的。” 叶泊看向那木盒,倏地抬眼看他,她的一双眼眸在幕纱下点点如炬,眼锋里尽是冰渣子,好似要把他浑身刺出窟窿来。 白钟却毫不在意,他的鼻间闻到一阵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气息虽然不甚浓重,但极其清幽,使人不由得为之心头一荡。 叶波看了他半晌,寒着面点了点头:“多谢。”说完便转身走了。 白钟倒也不再追,腼着脸笑道:“叶姑娘珍重,我是白钟,后会有期。” 他直着身子站在那里,直到已经完全看不着了她,这才回到酒肆。 “小玉儿,方才见过你的嫂子了罢。” 如玉一愣,茫然地说道:“什么嫂子?” 白钟悠悠地拿起筷子,闲适地说道:“就是方才那位女子,叶泊。” “哦。”如玉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可是,看样子她并不认得你,怎么就成了我的嫂子了?” 白钟吞下一口米饭,慢条斯理地说:“她迟早会是。”他笑了笑又道:“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在被景谈佑派来的人追杀之时,曾被一黑衣女子所救吗?” 如玉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白钟点了点头,唇边是收也收不住的笑。 “她方才招招下的死手,冷厉狠绝,不是一个容易招惹的人,大哥,你瞧上她,当真只是因为她救了你的命?”如玉寻思半盏,还是出声问道。那女子浑身散发出一股子戾气,如同浑身带毒的刺猬,很是危险。 白钟笑了笑:“或许罢,这世上能救我的人不多,希望仅此她一个。” 他极有食欲地很快吃完了饭菜,站起身子说道:“该上路了,看脚程再约莫不过一日的功夫便能到无山了。” 这样又奔波了半日,两人在一家农户里歇了下来,第二日一清早,如玉便已收拾妥当,白钟瞧她心急,也不多话,随意吃了一点干粮便又上了路。 直到天边的残阳快要滴出血来,这才勉强到了无山脚下。 小镇上仍是一派祥和,只是人们见到如玉之时,面上皆浮现出一丝怜悯遗憾之色。如玉虽觉奇怪,但也不好意思去问缘由,只竖起了耳朵,听着旁人的闲言碎语。 其实也无外乎家常琐事,却没来由地使她心里冒出一股不安烦躁。 “小玉儿,莫要担心。”白钟虽觉古怪,但仍开口劝慰道:“我们这就上山,一探究竟。”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却是他第一次真正进入竹古正宗,山间暗道奇多,令人稍不留神便失了方向,他抬头看了看已逐渐露出尖钩的残月,缓缓弹出一口浊气。 如玉的面上愈来愈凝重,她只不过几月没有回教,教中怎么会如此寂寥? 云团缓缓移动着,幽幽地照在孤寂的莫竹殿上,他们自山下一路走来,竟没有瞧见一个教中人。整座无山好似陷入了无尽的睡眠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她轻轻推开殿门,踏着步子走了进去,偌大的殿内只有她行走时的脚步声,一声声地回荡在她的耳里。 “师傅?”如玉尤不甘心,脚下愈来愈急,到最后竟小跑起来,她在殿内打了个转,又跑到殿后去寻:“师傅?师兄?” 好似掉队的孤雁,没有方向地到处碰壁。 “谁?”白钟恍见一道人影,如鬼似影一般飘了过来! 那人见了他们也是一愣,不由得讶异出声:“如玉,颜兄?” 如玉忙不迭地扭头去看,只见颜如何手握长剑而立,满面风霜,看似极为疲惫。 “二师兄!”如玉急急地跑过去,看他一脸倦容,发丝微乱,不禁脱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颜如何苦笑一声,心里拱着火,握拳沉声道:“夏口那帮龟孙子!娄迹带了一伙人,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他扬言要灭了竹古,却处处针对师傅,招招致命。” “师傅怎么样了?”如玉一怔,话问出口却害怕听到回答。 “娄迹发了狠,师傅不慎被刺中了心窝……”说到这里,颜如何垂下眼睑,缓缓说道:“现在生死未卜,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八十四章 容恬触香 地宫是位于竹古正宗内的一座暗室,被深埋在地下不见天日。通往地宫的暗道内壁上生长着深色的苔藓,冷不丁地还落下一滴滴的水珠,混在土地里很是潮湿。 如玉三人面色凝重地静静走在暗道中,只有脚步引起的回声空荡荡回荡在耳边。虽然如玉自幼便在竹古生活,却极少来过此地。 幽静昏暗,落寞寂寥。放眼看去,只有墙壁上挂着的几盏油灯散发出点点光晕,再向前看去,黑黑的幽道竟一眼望不到头。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个更加狭小的暗道,这暗道恰好只能容下一人,另一侧还似有隐隐的光线,颜如何回头朝如玉两人点了点头,低下了头率先迈进。 如玉身子瘦弱,也没有男子那般颀高,就这么直直地仰首举步追了上去。 即使已经来过,但每每都会给她一种最初之感。 与阴暗窄小的暗道迥然不同,他们正处在一个高大空旷的殿室,其内灯火通明,只是殿内空无一人,倒显得格外的怪异。 “二师兄?” 见如玉一脸疑惑,颜如何低叹一声道:“娄迹来势汹汹,许多弟子受了重伤……师傅已经命他们下去养伤。不仅如此,甚至还有许多都失了性命。”他不忍再往下说,只感到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压在心头上令他喘不上气。他喘了喘,又道:“那一剑本是对准了师傅的心窝,谁料到月认扑了出来,生生替师傅挨了这一剑。娄迹下手狠绝,只这一剑便要去了她的性命,可怜她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如玉惊诧得一愣,顿时脸色煞白,颤抖着嗓音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的脑海里逐渐浮现出月认的模样,柳眉凤眼,凝脂红唇,只是性子孤冷,素来不喜与自己来往,仿佛对自己极其排斥,但那颗炽热衷心,却是那样的明皓生辉。 “说也奇怪。”颜如何继续说道:“娄迹将师傅打伤后,并没有再下手,面上反倒很是难看,怔愣了半晌竟收手打道回府了。” 如玉握紧了双拳,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她强忍住心底涌出的那股排山倒海一般的恨意,死死咬住下唇。人家都已经翻脸追讨到了自己的地盘上,自个儿不但却没法子抵挡,而且还任由对方一顿撒泼,反倒落了个狼狈不堪的下场,这样没皮没脸的事情,竹古正宗还从未遇到过,先不说师兄有何想法,但就师傅来说,却是万万不会咽下这口气的。 她蹙着眉头思忖半晌,担忧地问道:“师傅武功盖世,又怎会被伤?” 颜如何露出一副古怪的神情,良久才敛眉沉声道:“万千烦恼丝,皆因一字情。师傅同为凡人,自然也迈不过这情关。” 他顿了顿,还要再说,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不满的轻咳。 “师姐!” 如玉直勾勾地看向颜如何的身后,只见一位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女子,发尾自然垂下,如琉似璃。她身形苗条,环着手臂倚在石墙边,拿着眼睛斜着他们。 “一个个就知道嚼舌根。”谷想容冷哼一声,瞥到白钟的时候面容刷地暗了下去:“这是谁?什么人也敢往竹古里带,你们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如玉两难地看着她,正欲回答,白钟却在一旁轻飘飘地开了口。 “在下白钟,小玉儿是我最亲密的人,贵教有难,在下便也不得不走这一遭。” 这下不仅是谷想容,颜如何的脸色也陡然阴沉下来。这是什么意思?最亲密的人?莫非他当真如自己之前所猜想的那般,对如玉心怀不轨? 见白钟似乎故意将话扭曲,如玉回过头拉了拉他的衣袖:“大哥,休要胡说。” 大哥?颜如何愈发地心惊,才不过几月的功夫,现下就连称谓都换了一换!这要怎么说?早知道如此,他当时就不应该丢下他们两个人,不论当时情况再如何辛苦急迫,也该和如玉在一起,否则也不用受现在这种悔恨之苦。 如玉转身瞧见他神情不对劲,慌忙解释道:“二师兄,师姐,他真的是我的大哥,一母同胞的大哥!” 颜如何僵住身子,隔了半会儿才瞪着她说道:“你说什么?” 如玉心里着急着谷下寒,却又不得不顾及颜如何的惊讶,几番思量,仍简简单单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听得颜如何啧啧称奇。 “我道白兄你怎么会对如玉这般关心,原来你一开始便是有备而来。” 白钟勾起嘴角轻笑:“不错,这般看来,我们的立场倒是从所未有的一致。” 如玉也顾不得他们,急急地绕过颜如何走向谷想容。 “师姐,师傅现下的伤势如何?” 谷想容轻睨她一眼,嗤了一声:“原来你还记得竹古里有你的师傅。”见如玉愣住,又不冷不热地摇头道:“离教这么些个时日,一封消息也没有,若不是剑玄宗的人来传话,说你暂在那里做客,我们怕是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了。” 如玉像被踩着了尾巴,一下变了脸色。百里青修不是答应过她,不会给竹古传递消息吗?也幸而没讲她受伤将死的事情说出来,不然她还有何面目去面对师兄师姐和师傅? 白钟见她丧魂落魄的,猜料到她心中所想,上前温声道:“我们还是去看看谷教主罢,还请姑娘引路。” 谷想容唔了声,睨了他一眼,转身在石墙上不知动了什么手脚,石墙上的一处石块竟然向后推开,壁面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暗门。 这道暗门,如玉却是从未见过。 “这里边儿是寝房,师傅筑建此处便是为了以防不测,这里也好有个避处。”谷想容一边往里走一边开口叨咯,不疾不徐地说道。 如玉狐疑地跟在她身后,进去发现这里的确是一间整洁几净的寝屋,因屋子里点着不少红烛,乍然一看倒好似绵烛喜房,充溢着喜庆,平白减少了许多孤寂。 而谷下寒,正静静地睡卧在靠里侧的寒冰床上。 他一脸灰白,儒雅俊美的面容上不带一丝生气,只有微微勾起的嘴角,还昭然揭露着他以往的从容和熙。 “师傅……”如玉轻轻唤道,她垂下手,无力到了极致。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的师傅,是竹古的天,是武林的霸主。这样的旷世俊杰怎能如此虚弱?她细细看了半晌,直到注意到他胸前的微微起伏,才得以放下心来。 “你这是什么神情?”谷想容撇撇嘴,不满地瞪着她:“人还好好地在这里,别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晦气。” 如玉吓了一跳,赶紧收了眼,不知所措地瞧了一眼颜如何。 颜如何忙上来打圆场,转身对谷想容说道:“如玉也是为师傅担心,师姐莫要再为难她了。” “胡说八道。”谷想容皱皱眉头:“什么为难?我向来都通明事理,又哪里来的为难?”她不愿再在这样无关痛痒的问题上纠缠下去,转头缓缓踱向床边,长舒一口气:“虽然伤到了要害,但也幸得师傅功力深厚,不至于被这一剑要去了性命。只是待他转醒之后,若想恢复到之前那般,却是十分难得了。” 她白净的脸颊上划过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担忧,但只一瞬便消隐了下去。 “容儿……”不知何时,谷下寒已悠悠转醒,眼皮都还没来得及睁开,便强着自己转向外侧。 谷想容的身子猛地一僵,欣喜地低头去看他。她的面容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淡漠的模样,好似对任何人都不耐烦,只唯独这时打破了平静的面容。 她期期地见谷下寒睁开眼,四目相对下竟不由自主地别开眼睛,向后退了两步。 谷下寒的神志逐渐清明,见她这样一副模样,不由得暗叹一声,他怔怔地看着她,半晌之后才发觉屋内还有其他人。 “如玉。”他刚刚醒来,嗓音里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他费力地抬了抬手,招呼她过来。 如玉把眼一抬,看了看谷想容,又见谷下寒的右臂全部伸出了被褥,也顾不得其他,快步上前应了。 谷下寒咳了两声,断断续续地勉力说道:“诀……诀书……可有下落了?” “什么诀书!”谷想容一听,双目似要渗出鲜血,狠狠地咬牙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什么破什物!之前我都说了,让我去和他谈,好,你不依,这下可好!他伤你伤得这样重,你倒是低下头好好瞧瞧,自己这是个什么狼狈模样?” 她说得激动,愤愤地瞪着他,好似这样一来便能将他看透。 谷下寒深深看了她一眼,也不答话,仍然回眼继续问道:“如玉,告诉师傅,可……可有消息……” 如玉听得糊里糊涂,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谷想容的怒头,她酝酿了良久,终究还是抵不过谷下寒固执的眼神,老老实实地答道:“虽然我没有拿到诀书,但是其中的‘止情斩’,我却是已经熟记于心了。” 第八十五章 磔恨不得 谷下寒大为意外,正要问个明白,却无力地轻喘起来。他受伤太重,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波动,他的眉头拧成结,长舒了几口气,却仍耐不住喉间的酸涩,狠狠咳出了声。 “你做出这样一副模样是要给谁看?”谷想容的眼眶红红的,下唇被咬得一片青白:“我尊你敬你,唤你一声师父,可你呢?一步步地把我往绝路上逼!” 谷下寒最是不忍她落泪,伸出手撑在床上便要坐起身来。 “你做什么!”谷想容的眼泪扑扇扑扇地掉落下来,跺了跺脚快步走到床边将他按住。 谷下寒长叹一声,抬手费力地拭去她淌在脸颊上的泪渍:“别哭……” 另外三人见了面面相觑,这样令人尴尬的场景竟让他们撞上了,一时间却不知是走是留。 谷下寒扯出一抹笑,安抚地轻声道:“这事总得要有个说法,你莫要担心,我的身子自己清楚。” 谷想容见他仍不听劝,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谷下寒虽然在意她,只是话已至此,又如何能就此罢休?他闭了闭眼睛,半晌才睁开:“你背下了‘止情斩’?” 如玉正琢磨着说辞,被这么一问只得含糊地点点头。 谷下寒又问:“那本诀书呢?没有拿到手?” 如玉避开他的目光,手不自觉地搅起衣角:“本来是有的,只是与人有约,就又给了别人。” 屋子里的几人皆静静地或站或卧,她这一动作便显得格外显眼。 她向来没有什么心思,更不会顾左右而言其他,这下忽然含糊其辞,手脚不自然,不禁使旁人引目三分。 “如玉,你过来。”谷下寒暗叹一声,轻声唤道。 这几个弟子里,最令他放心不下的便是她。多年前从仓皇动荡里将她带回无山,长时间的饥寒交迫使她的身子尤为瘦弱。这个不起眼的女孩向来都是极安静的,眼中也不会因何而有所涟漪。谷下寒抬头又细细看她,心底泛出一丝内疚。他将自己的心思十有*都给了谷想容,只给她留了余下的关爱,索性颜如何待她极好,这才减少了几分歉愧。 她的面容向来都是波澜不惊的,淡淡的应,淡淡的笑,不愁不忧不在意。 他心下不断忖度,这样一个心欲极淡的人,怎么会对着自己踌躇不安?他的余光瞥到颜如何,倏地记起之前他对着自己支支吾吾没有说出的话语,又想到颜几重最近几月的性子更显阴郁,种种不寻常现下竟能联系起来,形成一个令人恐慌的猜忌。 如玉哪知在她缓缓挪着步子的这一小会儿,谷下寒的脑里已经打了好几个转。她咬着下唇,面上仿若凌迟一般,极慢地走到床边。 “你有心事。” 毫无疑问,如同锋利的利箭,直直击向她。 如玉身子猛地一僵,只觉得周身冰凉。 谷下寒见她如此,强忍住痛楚又撑起双手想坐起身,这一动犹如破哨的飞燕,将她的心思狠狠拉了回来。 她忙不迭地伸手去扶,却在还没碰到他之时,便被他陡然凛冽的眼神噤得顿住。 “这是谁干的?” 谷下寒的眼神落在某一点,语气寒到极点。 如玉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眼前赫然印出自己手腕的伤痕。 像似被毒蜂蛰到一般,她极快地缩回手,惨白了脸后退两步。 “过来。” 谷下寒的性子温文儒雅,话语中从来都是带着溪流似的温润。他敛了敛眉,按耐住心中的怒火,不动声色地一字一字地说道,只是这样平静的语气,却没来由地更让如玉害怕。 她求救般地看向颜如何,他却如谷下寒一般,从眼中射出冰冷的视线,将她团团围住,无路可逃。 “这是什么!”颜如何哪有那么好的耐性?上前便抓住如玉的手臂,盯着她的手腕:“这里怎么会受伤?你被人挑了筋脉?” 他的眼睛似要迸裂,心里冒出的烈火仿佛要将他燃烧殆尽! 谷下寒好容易撑起身子,经由颜如何这样一拉扯,又看到如玉的手臂上痕迹犹深的伤痕:“手臂上是什么?怎会呈青灰之色?” 颜如何一愣,急急撩起如玉的衣袖,想要一探究竟。 如玉头痛欲裂,惊慌失措地猛地挣扎起来,颜如何的力气很大,不一会儿便将她拉出了勒痕。 “颜兄,快放开小玉儿,你将她弄疼了!”白钟见此,不禁出声唤道。他忧心忡忡,又对他们这般在意她而感到欣喜。 颜如何垂头,怔愣着放了手。 一室无声。 “如玉。”谷下寒敛下眼眉,缓缓开口道:“你在外受了什么委屈,一字一句地给师傅说个明白。” 如玉缓缓摇了摇头,这事情怎样都不能让他们知道,竹古现在是伤痕累累,又怎能再惹上这样的麻烦? 她顿了顿,兀自岔开了话题,将‘止情斩’一字一句地诵了出来。 谷下寒见她一副低落郁结的模样,倒也不在逼问,只倚在围子上听着。 如玉好容易道完,仍不敢去看他,她的视线飘乎乎地飘落在半空中,不知看向何处。 谷下寒轻轻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歇着罢。”他看向白钟,微微仰起了头:“赫赫有名的神忧鬼愁来此,恕谷某怠慢了。” 白钟也不吃惊,含笑看了颜如何一眼,垂首应道:“谷教主身子不适,白某自是理解,再者,白某作为小玉儿的大哥,这里也算是白某的半个家。” “大哥?” 白钟面上更高兴了,兴致勃勃地将自己和如玉的身世,以及他是怎样经历了种种才得以寻到她一一道出。被他这样一谈,之前的计较与不快暂且搁下了,一时间屋子里倒也显得些许乐融。 谷下寒时不时低声应着,随口问几句。如玉自不会再将话头往别处扯,只在一旁摆弄着衣角一面听着。 话到七分,几人的面上都已略显疲惫,如玉瞧着站起身,招呼了颜如何,一道在灶房生了火,随意端了几碟小菜,给众人用了。 颜如何的心里要命的在意,自己从小护着的人,怎么能就这样随意让别人欺了去?他左思右想仍不舒心,一腔怒火不知往何处发泄。 “有信儿来了!” 一只灰色的信鸽在两人的头上打了好几转才落下,颜如何沉着面解下纸条,摊开细细看了半晌:“这任务……为难大师兄了……” 如玉听得分明,问道:“什么任务?” 颜如何抬起头,走到灶房内,将纸条悬放于炭盆上,只眨眼的功夫,纸条便已化成灰烬,黑糊糊地落下一地。 “大师兄前不久离教去了边城。”颜如何看了她一眼道:“未完成一个刺杀任务。” “刺杀?” 颜如何点点头:“继南蛮克列被驱逐后,两方兵力大损,最大的游牧国喀勒找准了时机,不日前将两族攻下并且吞并。喀勒可汗史罕野心勃勃,整顿兵马向我国宣战,只怕过不了多久,便又是一场血腥浩劫。” 如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这又和大师兄有何干系?” 颜如何轻叹一声:“喀勒在多年前曾屡犯我国,扰得人心惶惶,本以为老可汗归天之后他们也会有所收敛,谁知新王上位之后,却愈加猖狂。南隅关的将士左邱胆小惜命,不惜花重金委托我们拿下喀勒可汗的首级。” “他是朝廷的人,又怎么会向江湖中人求助?” 颜如何冷笑一声:“脖子都已经快被挂在了城头,他又怎会在意这些?朝廷武林向来互不干涉,可谁又不是相傍相依?” “如此说来,大师兄便是被派去刺杀喀勒的可汗?”如玉不禁背后发冷,要在百万之师中去取首领的项上人头,若不是背后生翅或如鬼似魅,又怎能办到? 颜如何将手搁在炭盆上,悠悠说道:“吾皇已派朝中武官前来助阵,从皇城至南隅关,最快也要七八日的功夫,大师兄要做的,便是尽量在此之前,完成任务。”他搓了搓手,目光晦深:“史罕已经在南隅关外列阵,随时会带兵入侵,七日的功夫……哎……” “喀勒的可汗史罕?” 低低的声音缓缓飘进两人的耳里,如玉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转身去看。 白钟直直地立在门边,昏暗的火光令他的脸色显得尤为诡异,他略略一顿,又重复道:“史罕?” 颜如何被唬了一跳,抚了抚胸口,没好气地说:“那又怎样?白兄,你以后切莫要这样不声不息地出现在人后,让我的心跳得厉害。” 如玉见白钟的脸色不对,上前问道:“白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白钟将头低了低,再抬起来双目中竟泛起了丝丝血红,他眼眸如炬,咬牙切齿地说道:“灭族之仇,不共戴天!” 第八十六章 自醉歌眠 “什么灭族之仇?”如玉一怔,他眼中的决绝是滔天的恨意,似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毁灭殆尽。 白钟狠狠地握住双拳,平日的冷静在此刻如同烟灰飘散而去,他怎样都无法忘记十年前的兵荒马乱。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喀勒可汗托木达侵犯淮康,奸杀掠夺,无一不作。城里的百姓都被作为俘虏关在地牢里,终日不见天日,父亲将每日零星的食物都分给了他和妹妹,最后饿晕过去,生性暴虐的蛮兵见父亲不行了,仅图手上痛快,竟用蛇鞭活活将父亲打死。母亲受不了打击,随后也撞墙而去,只留下他和年仅六岁的妹妹。 他要他死!白钟瞪红了眼睛,自己逃出后拜师学武,练就一身绝世武功。神忧鬼愁,遍地人头。他等着一天等了太久,这一次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报仇血耻! 衣袖被轻轻拉了拉,他拧着眉头低下头,却看进一双明澈的眸子。 他的心里被猛然一击,这样的深仇大恨,难道也应该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吗? “没什么。”白钟似乎陡然被抽走了气力,无力地强笑道:“是曾经我惹的一个小麻烦,不打紧。” “我分明听得很清楚!”如玉气急败坏地说道:“灭族之仇!大哥!是不是这人杀害了父母亲,使得我们骨肉分离?你快些告诉我!” 白钟别过脸,不再看她。 如玉咬住牙关,忍住眼角的泪水不掉落下来:“果真如此!”她恻恻松了手,恍恍低下头:“喀勒可汗……史罕……” “我要杀了他!” 白钟蓦然抬头,正色道:“不可!小玉儿,听大哥的话,这事你就当做不知晓,不要有任何动作,我是你的大哥,万千担子我都会为你挑起来。”他弯了弯嘴角,又恢复了无谓的神态:“小玉儿,你可知道我在江湖上还有另一个称呼,神忧鬼愁?” 飞鸟惊惧,走兽奔走。 神见担忧,鬼遇也愁。 一招夺命,无一俱漏。 舐血而来,遍地人头。 “就算是这样……”如玉轻摇了摇头,这不只是简简单单的私人恩怨,而也与两国战争紧紧相连。想要对一国之王下手,又岂谈容易?饶是本领再高强,也敌不过对方的千军万马。 如玉仍是不依,白钟花了好大一番力气都没能说服她。眼瞧天色已晚,各人也只得回房歇了,日后再作打算。 “这绝对不成!” 晨间的无山,是过分的安静。轻纱一般的薄雾笼罩下来,在草叶树片上拧出滴滴水珠,随后溅落在地上,打出噼啪脆响。 如玉静静地在‘玉暖生烟’阁内睡着,却被忽如其来的争执声惊醒。 这声音在屋外停住,说话的两人压低了声音,却没能压住心中的怒火。 “也不知道师傅卖的什么药?这不是把如玉往火坑里推吗?” 白钟沉吟片刻,低声道:“这事我也本也不同意,不过事已至此,小玉儿性子虽然平和,但一旦做出了决定,却是谁也没法子规劝的。” “这是什么话?”颜如何竖起眉角,瞪眼道:“你是她大哥,我是她师兄,怎么说她也得把我们的话听进去。” 如玉早已披上了外衫,又随意拢了拢长发,便走到门前,拉开门闩轻声道:“你们怎么起得这么早?” 天才刚刚擦边亮,朝远处放眼望去尽是昏暗一片,似是墨汁倾倒在了空气里,由此氤氲开来。 两人一见她便停了口,面容各异地低头看向她。 颜如何轻咳一声:“睡不着,便出来走走,正巧遇上了白兄,这才结伴一道散心。” 白钟皱了皱眉头,不满意这样的说辞。他侧脸看了颜如何一眼,终说道:“小玉儿,谷教主知道了这件事,他想让你随我一道去南隅关……”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才道:“报仇。” 如玉眼睛一亮,大舒一口气:“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你疯了!”颜如何气得涨红了脸:“如玉不懂事,白兄你也糊涂?要是真的为如玉好,你就不会将她带去那虎狼之地!” 白钟垂下眼睑闭唇不语,他自然知道此番定会有不小的波折,他并不允许如玉插手此事,此次带她前去,却是为了另一个目的。 昨日夜里,他与谷下寒密谈许久,令他讶异的是,谷下寒竟对如玉的异常猜到十之七八,只是碍于如玉,并没有当面说穿。 “如何已经告诉我,那人便是当朝四皇子景谈纾。若他真心待如玉,我自是没有话说,但如玉在外面走了一遭,如今却伤痕累累地回来,却是让我怎样也放心不下。四皇子倘若视她如珍宝,又怎会舍得她如此?”谷下寒面上无异,缓缓道:“如今边境动荡,时局不安,喀勒虎视眈眈。你们的仇,我也不好干涉,只是一点,却是我怎样都想让你试上一试的。” 谷下寒抬眼看他:“朝中派令重臣出征,你可知那人是谁?” 见白钟摇头,他的嗓音又沉了沉,缓缓吐道:“那人便是四皇子景谈纾。” 忆到这里,白钟回过神来,深深地看向如玉。谷下寒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他与景谈纾仅有的一次交锋便是在南秀城内起燕楼的客房里,当时景谈纾对如玉拔剑相向,言谈举止中不见一丝爱恋,相反,那眼眸中散发出的,却是寒彻肺腑的冷峻恨意。 情蛊伤神,爱恨穿心。 秦诗诗在夺诀大会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又怎样去一探究竟?于是眼下唯一的出路,便是在景谈纾这里。 井越掏,水越清;事越摆,理越明。说不定,这两人之间的误会,或许也能借此消融。 而这其中的幕后黑手,他也绝不姑息! 而在千里之外的岭河旁,一支军队正在前行,每个人脚下的步伐不差毫厘,面上均无表情,长长的队列中只有整齐的脚步声回荡在上空,显得严谨而又肃穆。 “四爷吉祥!” 忽然空中划过一道酥媚入骨的女声,韦子敬了然地侧脸听了听身后的动静,这一定又是那位洛姑娘了。 军中严纪,哪有带着女人上战场的?十一爷的心思当真毒辣,竟想出来这样的损招。 万岁爷下令四爷带兵,驻镇南隅关对抗喀勒大军,这样的差事,若是没办好倒也无可厚非,但若是办得漂亮,无疑将会给四爷的夺嫡之争添上一个强而有力的镇石。 听说十一爷连夜请命都没能征得万岁爷的同意随同一并对敌,由此看来,十一爷便想以此来败坏四爷在军中的威信。 “滚出去。” 话音刚落,一个女子便脚下不稳地摔下了马车。 韦子敬暗笑一声,果然仍然是这样,四爷若是真能被区区美人计所迷惑,又怎会有胸含吞吐天地的鸿鹄大志,睥睨群雄? 女子始料未及,没想到只抬眼对上四爷冰冷的眼眸,便惊得自己失足坠下马车。 四爷竟是重瞳? 宫里老人曾说,重瞳者必乱世祸国,传闻万岁爷的宠妃戴妃便是因为生来即为重瞳,这才受尽冷眼,郁郁而终。 这下便不会错了,女子眯了眯眼睛,她怎会忘记,戴妃是四爷的母妃,四爷自然也是应当是重瞳。 她娇弱地低声痛呼,十一爷派她服侍四爷,可不是让她来受这份委屈。这个男人俊朗非凡,却又冷漠危险,这样的魅力,饶是重瞳子也使她不得不沉沦于此,甘受屈辱地一次又一次爬上马车,试图让他也沉醉于自己的温柔乡。 上等的松木马车在地上留下一道狭利的痕迹,马车虽不带过分的装饰,却仍能叫人一眼看出其中的精致。马车内燃起的甘松香袅袅升腾而上,荡起一车辛凉。 景谈纾依靠在软枕上,发丝一缕不落地挽在脑后,他抚平袍子上的褶皱,轻轻拧了眉头。 “到哪里了?” 韦子敬拉住缰绳,缓步移至马车旁,低声回道:“主子,这才到冶城,主子可是想要休息一会儿?” “休息?”景谈纾冷笑一声:“你若是觉得疲乏,可以独自留下来好好休个够。” 韦子敬不由得抬头,马车上的窗子并没有阖上,反而微敞。他打了一道冷颤,目光透过窗棱子往里看。 景谈佑抬起身子,又微微向后靠了靠,将手中的奏书在桌上一搁,扬起视线对上韦子敬的眼睛。 如刀锋一般的目光直直向韦子敬射来,瞳孔好似暗色琉璃,却更似深水漩涡,将他整个人都吸附住。 “你看什么?”景谈纾不悦地开口,倾身拿起左手边角桌上的酒壶,就着壶嘴便饮食起来。 韦子敬心下一紧,自打四爷回到皇城,整个人都好似没有什么精神,好似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恼,将他的心思堵在喉咙口,吞不下也吐不出。借以抒怀,他还拾回了已失许久的赖癖,酗酒。 景谈纾将酒一口咽下,闭了闭眼,又怔怔地垂下眼睛,浅声低吟道:。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第八十七章 召君入魂 初冬的下晚,有些凉了。天边晦暗,暮云低垂,西风中混杂着微微的湿气,消无声息地扑打在颈脖上,钻入衣袖中。风愈渐冷冽,刮在人的脸上生疼。 这已经是离开皇城的第四日了,昭军在四皇子景谈纾的指挥下,脚不停歇地往南隅关赶去。 昭国的军队由皇师兵、郡城兵、边防兵三部分组成,三者结合,构成军队的整体。皇师兵隶属于皇室天子,主要负责宿卫皇宫韧保卫皇城。而皇师兵下又分为三个分支,皇殿卫军、宫城卫士以及皇师屯兵。这皇师屯兵便受上谕,跟随四皇子景谈纾远赴国疆,助其一臂之力。 连续的赶路,倒使得行程缩短了好几日,日降西山,在四皇子的一声令下,全军在两座山脉高处的要隘停下步伐,由行军灶搭棚负责伙食。在灶下吃完后,五营兵马整体列兵,回各营帐中休息。 营地里一片寂静,只有守夜的士兵来回的脚步声,在草丛中来回作响。 这个时候,宫里约莫着也早已掌了灯。景谈纾眼色晦暗地透过帐帘抬头看向天空,墨玉一般的空中逐渐浮现出几颗星斗,不很耀眼,却叫人移不开目光。 被父皇指派到南隅关,迎战喀勒。人人都道他时来运转,饶是被贬十年,仍不失圣君恩宠,回朝只不过数月,便重拾旧日风采,委以大任。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并不是对他的肯定,而是试探,是怀疑。 父皇多疑,自己离皇城多年,父子间早已没了温熙亲情,取而代之的反倒是无尽的警觉与猜忌。也不知十一弟想了什么法子,竟能说服父皇将他召回。昔日里的恩师臣友,倒也在私下里告诉了他不少朝中近况。十一弟与七弟间的夺嫡之争,就算是远在淮康,他也能耳闻一二。 旧朝今时,夺嫡之争自古不鲜。皇子在朝中树立党羽,各成一派早已成了定律。当今圣上耳线密布,随时都能听到些许端倪,久而久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什么大的风声,那些小打小闹,在他眼中不过是花拳绣腿,耍耍便也就罢了。 但是,事情真有这般简单吗?景谈纾眯了眯眼睛,若父皇当真不在乎,又怎会令他在这个时候离开皇城,远赴边疆呢? 君心难测。 他从小便摸不透父皇的心思,每次见到父皇,他都很紧张。因为母妃的干系,父皇在他的身上花了不少的心思,会时常问授近日的功课,还请了极富盛名的文士教授课业,可这一切都随着母妃的离世消逝而去。 景谈纾回过神,转身回到上座坐了,他取过案上的酒壶,在一旁的瓷碗中倒满,仰头一口饮尽。 他需要这种半醉半醒。 他不能醉,因为军队,因为战争,因为肩上背负着不可卸去的重责。 他也不能醒,因为一旦清醒,自己便会感到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与不舍。 这是毒!这是蛊! 景谈纾晃了晃脑袋,却没办法将浮现在眼前的那个倔强的面容由此挥去。 南秀城一别之后,他时常会想起她最后看向自己的眼神,似是痛到了骨髓里,绝望而又充满了爱恋。 她当真如同十一弟所说的那般,在自己身上下了蛊毒吗? 他虽然中了情蛊,却没有失去意识,在淮康城里耿府内她的生涩抗拒,并不似一个下蛊之人的反应,反倒是自己,竟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地想要亲近她。 但若她并没有下蛊,十一弟这样说又有何目的? 想了半晌,却仍找不出一丝头绪,景谈纾将手肘搁在案上,轻轻揉着太阳穴。 他想她。 每至夜深,他总会忆起她白芷如玉的脸,浅笑的唇,还有那双似能看透人心的清澈眼眸。她没有惊为天人的美貌,却有着让人念念不忘的温润气韵。景谈纾飘乎乎地想到那一夜的红帐氤情,她清秀的脸颊上印出一片殷红,连耳根都连着发燥。若仔细看去,她当真是个齐整人儿,一颦一笑都能让他忘乎所以。 景谈纾心不在焉地又持起碗,慢条斯理地抿了抿嘴,这时的清酒好似成了陈年佳酿,细细在舌尖打转,让人舍不得放下。那夜里她的美好与娇态,使得他心头一阵乱蹦,只痴痴地敛眉怔愣着,一时回不过神。 倏地,他只感到心头被狠狠拉扯住,继而剧烈地收缩,突如其来的痛楚使他倒吸一口气,右手按住心口,缓缓闭上眼睛。 又是这样…… 不错,又是这样。一旦他对她有所牵挂,情有所动,心口便会如现在这般疼痛,好似千万只腐蚁自胸前钻入,一点一点啃噬着这份难得的悸动。 景谈纾轻轻压向胸口,高阔秀长的眉尖微微挑起,他缓缓闭上双眼,半晌再睁开之际,双眸中竟无半分涟漪。 烈火炽燃的滔天恨意! 什么原因,隐情,他都不在乎!她再柔情似水,终究还是欺骗了他!从一开始,这便是她设好的局,只等待他一步一步走进去!而自己却当真着了她的道,在她的温柔乡里流连忘返。 他恨! “哗啦……”案上的奏章全被拂下地面,景谈纾咬紧牙根,狠狠攥住双拳,他要被自己逼疯了!他恨她,却一点也不想伤害她。他血液里充满了嗜血的杀意,叫嚣着要将她撕成碎片…… “主子。” 景谈纾一惊,放下双手,良久不语。 片刻之后,好容易缓过情绪,他转身沉声问道:“何事?” “主子,有位贵客想见您,已经在帐外候着您了!” “贵客?” 韦子敬压抑不住话语里的激动,笑着说道:“是贵客!主子,快请吧!” 景谈纾侧过脸,透过厚厚的帷帐看去,昏暗一片,瞧不出半个人影。他沉默半晌,直起身道:“传。” 话音刚落,便听着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帐外传来:“多日不见,你这做派倒是增进了不少。”听这声音,好似鼻子齉着,似乎染上了风寒。 随着这话,这人便毫不客气地掀了帐子直直地走了进来。 堪称完美的面容,却带着冰冷寒霜的目光,就这么凉凉地看过来,无喜无悲。 “呵!我道是谁,原来是穆国的新君!”景谈纾愣了愣,面色稍霁,上下打量了他良久,方才低笑一声:“啧啧,坐上了皇位果然不一样,光看这气概都不同凡响,当真是龙颜凤姿!” 那人听他满嘴嘲讽,也不生气,毫不客气地走到案边,状似无意般看了眼这遍地狼藉,不温不火道:“看来你的兴致倒也不错。” “是不错,与你相比却过犹不及。”景谈纾不动声色地说:“新君登大位不多日,竟弃国于不顾,亲自来邻国寻人。看来那女帝,当真是让你方寸大乱了。” 耿澹青沉稳的神情瞬间被这句话打破,就如同漫天冰渣倾倒下来,将他砸了个狼狈不堪。 “这就生气了?”景谈纾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轻轻叹道:“炎帝灭了大宗,总也不是她的错,更何况她对你一往情深,你这一招,太过了。” 耿澹青抑住喉间的干涩,低喘一声一声,缓缓蹙起眉角道:“她的母君炎帝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抢占了我的国家,凌辱我的父皇母妃。这样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的子女也逃脱不掉丝毫干系!在亡国那天我就已经起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是牛马魔神也阻挡不了我复仇的决意。”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中射出的是忿恨的杀意。 景谈纾看了他良久,扯了扯嘴角,沉吟道:“即然如此,你又何必寻她?她已经离开了你,你为何就不能任由她自生自灭,反倒劳师动众地离国?” 说罢,他低叹一声:“在你心中,故国或许早已抵不上一个她了。” 耿澹青像被毒蜂狠狠蛰了一下,猛地抬起头低吼:“胡说八道!” 景谈纾见他宁死也不承认,不禁连连摇头:“罢了,罢了,就当做是我还醉着罢。只是我多话,仍要奉劝你一句,那位女帝虽然一股子刁钻蛮横,但对你可谓是痴心一片,这样的人大都认死理,若她当真有一天将你放下,那你也就真谓是回天乏术了。” 耿澹青又哪里肯听,眼神凛冽得跟冰似的,他迎上景谈纾的目光,冷哼一声:“什么可笑的儿女情长!你这又是被谁迷住了魂,和我说这些滥腔怪调?我这次来,可不是与你谈论这些。”他停了半晌,沉声道:“你莫不会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罢?我既已成大事,这次,便来助你登上大宝,问鼎江山!” 第八十八章 最苦难同 景谈纾为了早日赶到南隅关,又琢磨着朝堂之事,几天几夜没有安睡,现下熬得两个眼睛微微发红。他听了这话眼皮一跳,觑耿澹青一眼,手抚上案桌道:“我不是你,坐不上这江山就活不下去。” 耿澹青的风寒看似不轻,袭得他一脸灰青,只是精神倒丝毫不萎靡,拢了拢领口道:“昭君在位,你的几位兄弟自然不敢有所大动作。”他顿了顿,沉声道:“多年前,我在淮康城见过你那十一弟,依我看,他身上的尖刺便已可以刺得你一身髅伤。你不犯人,莫非人就不会犯你?这一点,想必你已深有体会。” 景谈纾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十一弟执着于皇位,这也无可厚非,他即便上奏将我贬至淮康,但终究与我还有着血肉亲情,他要登这大位,我就助他一臂之力,待他大事即成,我便请书回到淮康。” “哼!”耿澹青冷笑一声,斜眼打量他:“这样轻率可笑之语竟是从你口中说出,看来十年边城生活,倒将你骨子里的锋芒消磨得一丝也不剩了。” 夜风卷着杂草狠狠扑扇在帐子上,噤得人如惊弓之鸟。几个士兵手握长矛直直围立在帐子外,隔去了一片簌簌之声。 景谈纾沉默着背过身,听着外头传来胡天胡地的风浪,不予言语。 耿澹青压低了嗓音,轻轻说道:“你今日妇人之仁,明日就是残骸之躯,你的几位兄弟如同豺狼猛虎,稍不留神就会将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年头后不久你还捎人给我带信儿,怎么现在就又变了想法?” 景谈纾怔怔地站着,脑子里飘乎乎地想到了那个时候,他设计引她前来,一步一步攻下她的心。淮康怡人,御街道长,龙蟠里静,玄武湖灵,这样的美景,再加上一个她,当真是至情无憾。 倘若十一弟没有来访,注意到她,他也不会在那个时候派人将她鞭打,也不会有之后的夺嫡之念。 在淮康城的十年里,世人道他性情多变,冷情寡心,与自己亲近的女人不是暴毙便是淤病成疾。若不是看在他是一城都尉的份上,又有谁会愿意和他这样的不祥之人扯上干系? 景谈纾闭了闭眼,他知道,他的这些不详,均为十一弟所致…… 他的府上暗藏了十一弟的暗线,若不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十一弟的掌控之中。就算将他贬谪此地,十一弟却仍不打算放手。在他刚到淮康不久,他便以酒浇愁,以色忘忧。那些因自己心血来潮与他有所沾染,也不管最后是否被娶进门的女人,十有□□都会遇上不测。他的手下探得消息,这些均为十一弟暗线所下的手。 不能让她,也遭到这样慑人的威胁。 他以为那顿鞭子,这样就不会让十一弟看出她的与众不同,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十一弟放下对她的戒备…… 不对!景谈纾紧紧闭上眼睛。仍有哪里不对! 是了!在南秀城城外,他兀自将她丢下,交给了十一弟…… 现下再回想起来,十一弟那眼里的嗜血杀意……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怕眼前会再次浮现出她空洞的眼眸,一眼望去却是无尽的绝望…… 耿澹青见他久久不语,便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了,他刚坐下,身体便瘫软下来,好似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卸洒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景谈纾回过神来,定眼看着他。 耿澹青斜着身子微眯着眼,脸色如鬼魅般惨白。只抚了抚发烫的前额,低声道:“不打紧,染上了风寒,休息休息就好。” 景谈纾紧抿着唇,眼里似有探究之色,耿澹青被他这么一瞧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似被人捏了什么把柄一般,他暗蹙了蹙眉,方道:“说说你这里的状况罢,昭君此时将你调离皇城,这其中定有谋算。” “我明白。”景谈纾收回视线,淡淡地说道:“这次回宫,父皇的身子大不如从前,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依我看,倒似是忧心于七弟和十一弟的夺嫡相争。此番再加上我回宫,怕这棋局会愈加繁杂。” 耿澹青无力地倚在椅子上,嗯了一声:“昭君识人不慎,你这一局势在必得。与喀勒的这场战争,我助你十万大军,待你凯旋归来,这便是你身上最大的筹码,到那个时候,顶着朝堂之音和百姓之心,昭君再是对你不予看好,也不得不分你三耕田地。”说到这里,他停住低喘一声,又道:“现下的朝中重臣如何?可有表示鼎力助你?” “太傅曹瑞,太医院提点陈世安,还有……兵部尚书李宪。” 这三人算是昭国的皓首老臣了,极受昭帝信任,国中大小无关巨细,均有受皇恩参与一二。 耿澹青眼睛一亮,微仰着头道:“徐宪?” “不错。”景谈纾轻点点头:“曹瑞是教授我多年的太傅,陈世安曾是我的贴身御医,现下被调到了十一弟的手下,至于这李宪,我与他其实并无过多来往,只是他的独子李硕在我麾下,要说服他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耿澹青沉下眸子,低声勾了嘴角道:“你这算盘珠子打得真是啪啪响,识人所用这句话,倒被你用到了极致。” 景谈纾不予置否,只垂下眼睛笃悠悠地迈着步子走到了案前坐下。 “未发一兵,已掌六分。谈纾,大事可待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大军到达南隅关,与喀勒交上手,便不愁这旌旗飘不回皇城,到那个时候,才是他真正班师回朝之时。 他要让那些欺凌母妃的人们,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他这位重瞳子不祥之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上大宝,坐拥天下! 晓月当帘的月色散落在一片云雾迷蒙中,密集的乌云兀然地裂了一个小口,虽不是很清澈的亮,但也能使人分辨出来烟雨朦胧中的景色。月霞眼波流转,却在某一处停下,眸中剩下的只有片刻的恍惚与陶醉。 如玉捻着发尾,愣愣地就着月光看着脖上系着的檀玉珠。她正处在一处洞穴里,身边是略显疲惫的白钟。他们打从无山下来,这一路已经走了四个日头了。白钟说,他们的目的地恰是南隅关,在那里,喀勒将与边城将士决一死战。而他们正是要趁此机会,从茫茫喀勒兵中找到史罕! 战事祸人,如玉将脑袋无力地埋在膝上,十年前的兵荒马乱,也正是因为争乱不堪的战争给自己带来了流亡边城的孤苦生活。地营里浓烈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每日都会有人在身边死去,那不是营地,简直就和炼狱别无二致! 而现在,战事未启,但她仍可以听到由边关传来的震天号角。她抬起头远眺,眼前尽是无边的黑暗。 “小玉儿。”白钟拧眉道:“这些日子你都没怎么休息,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知道,这句话有丝明知故问的意味,她这样神伤,必然是为了复仇之事,喀勒老可汗托木达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掠夺,还有心里的重创。兄妹俩分别数十年,皆独自在世间苟延残喘,这样的仇家,是说什么都不会轻易随着时间而淡敛下来,反而会因着日思夜香而一度如燎原之火一般燃烧起来。 如玉轻轻摇了摇头,嘴边挤出一抹笑:“无非就是些胡思乱想罢了……” 她还要说,却听见洞外传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 白钟一怔,随即笑道:“当真是有缘之人……” 如玉戒备地握住玉魄,紧绷着面容回看了白钟一眼,还没闹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便被一人抱住了身子。 “如玉,我们又见面了!” 如玉被这一袭暖香环着发了懵,又见一行人稳稳地踏了进来,打前的那人竟是练北堂。 练北堂是余莲的贴身之人,这般说来…… 她低头去看,正是数日不见的余莲。她一时间又惊又喜,将手搭在玉莲的双臂上笑道:“是你!竟然是你!” 余莲拾了眼眸,明媚得和暖阳一样:“真没想到,下山只不过一日的功夫,咱们又能在此相见!” 如玉不住地点头,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不是有麻烦吗?怎么就下山了?”她向后面扫视一眼,却发觉少了一人:“燕跃呢?他怎么不在?” 余莲嘴唇翕动,只眨眼的功夫竟变得郁沉下来:“他走了。” “走了?” 余莲明亮的眼眸里蒙上了严霜,半是失落半是无奈:“不说这个了,你不是已经回教了吗?怎么还逗留在此地?” 如玉顿了顿,手也缓缓垂落下来,忿忿说道:“我回去过了,只是现在要赶去南隅关,做一件非办不可的事。” “非办不可的事?”余莲愣了愣,随即半开玩笑般地笑道:“看你这架势,是要赶去杀人哪!” 听了这话,如玉猛地抬头去看她,余莲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故作不见般撇过眼去,兀自说道:“好巧不巧,我的目的地也是南隅关,这一路上咱们也可搭个伴。” 如玉迟疑片刻,犹豫地说道:“我这一路尽是凶险,你同我一起,怕是会不方便。” “怕什么?”余莲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地说道:“有我在的地方,才是凶险非常,不过,你若是有所顾忌,我就不强求就是了。” 如玉顿时没了主意,转头看了一眼白钟,却见他闲适地双手环胸,只得点了点头:“有你相伴,我自是高兴。” “很好!”余莲笑得弯了眼角,她侧身斜眼看了一眼高挂在空中的清朗明月,沉声吟道:“南隅关,别重逢;相见稀,知几时?思欲绝,空长叹;魂飞苦,寄燕然。” 第八十九章 韶情一霎 两方不谋而合,第二天便一道出发赶往南隅关。 如玉双手紧紧抓住缰绳,到南隅约莫还有两日的功夫,只要两国尚未交战,她混进兵营的可能性便不大,但待一旦交战,她就可以趁乱装扮为战俘或敌军,待那时,刺杀史罕的机会便触手可及。 “喝点水。”白钟微微勒住缰绳放缓了速度,将手中的水壶递给她。 如玉抬手拨了拨耳旁的碎发,轻抿一口,看向身边。 余莲面上无色,直直地看向前方。自从踏上路途,她仿若失声一般,几乎没有什么话语。如玉不擅长揣测他人心思,见她如此反常,不由得暗自担心。如玉驾着马缓步踱到她的身侧,问道:“你怎么了?” 余莲黑澄澄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忧愁,却转而消逝而去,她侧过脸弯了弯眉角道:“我很好。” 饶使如玉再不懂人心,也感到些许古怪:“为什么突然也要去南隅关,那里要打仗了,你可知道?” “我知道。”余莲苦笑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如玉,你问我为什么要去南隅关,因为在那里,有我最放不下的一个人……” 她垂下眼帘,波澜不惊的眉眼间如同一潭沉寂的死水,好似想起了最沉重不堪的回忆,正竭尽全力将其冰封。 如玉听她这样说,不禁黔默。看此情形,在她心中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人,面上再是明艳,也丝毫掩盖不了眼中对那人的爱恋与伤痛。她没有法子随意说出劝慰的话,因为她自己很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刻骨思念与纠烦挣扎。 不该有任何念想。 不能怀半分希冀。 如玉轻轻晃了晃头,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这一趟指向的是未知的命数,或许她正走在通往炼狱的路途,每一步都使自己离死亡更进一步。那些令自己心动不已的回忆,已经随着景谈纾的离去渐行渐远。她转身仰起头,北方的天空是那样高耸而遥不可及,正如一个无法企及的梦,和一个不能念想的人。 五个人,五匹马,脚下如踏云一般向前奔驰。几个人都是习武之人,日落日起之间便到了距南隅关不远的漯河。 而在漯河之傍,便是小小的甸村。 甸村不大,但因村子里的居民不多,倒也不显得拥挤。村长不日前接到南隅关送来的急报,令他安顿好居民,抚慰人心。但看看现下的局势罢!喀勒如一头饿极的猛狼,张牙虎爪地在关外磨着利爪,只待稍有动静,便一头扑出。这甸村也就是近年来才建起来的一个小村落,百姓们又哪里遇到过这般境遇?村长也是个没注意的,找了手下两人商讨,却不料此事被泄露出去。村民们顿时懵了神,纷纷慌乱地要离村迁居。村长压不住,只得动用村里廖若无几的兵力,几日下来,好好的一个村子,竟被捣腾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这是怎么了?”如玉皱起眉头,肃然看向前方。 灰蒙蒙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村落上方,不远处的村子好像一只没了头的虫蚁,仓皇失措。愈是靠近村子,愈是可以看清其中破败的街道与惊慌的村民,而在村口挥舞着手臂大声吆喝的,正是甸村的守卫。 “都往后退!不许踏出村口一步!”为数不多的守卫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只得掏出腰间的长刀大喝:“谁要是胆敢再往前一步!爷就叫你们见见血!” 村民们见此更为大骇,但也不敢顶着刀尖冲出去,只得戚戚地瞅着不敢再有动作。 “呸!”当前一守卫轻啐道:“都他妈的什么犊胆子!仗还没有打起来,一个个就吓成这样!” 如玉拉紧了缰绳,愣愣地看着这一场景。嘈杂的人声、人们绝望的眼神,皆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人们拉着自家的牛马,肩上背着草草收拾的包袱,拖家带口地想要出村。每个人的面上的神情都是一样的,煞白又恐慌。 “这就是战争。”白钟沉着面容,叹道:“战争带来的不仅是死亡,更是国破家亡。” 如玉咬紧了牙关,曾经的苟延残喘历历在目,战争一旦落败,百姓们便沦落为亡国奴,收人驱使,任人□□。 “我们绕道走罢。”白钟不忍再看,垂下眼睑扯了缰绳转身而去。 如玉又静静看了许久,才回过身欲追,却撞上余莲悲痛的眼神,她怔神地喃喃道:“民不聊生,君又何尝不感同身受?” 如玉杵在原地,半晌反应不过来:“余莲?” 余莲喟然一叹,朝她凄然一笑,便调转了马头。如玉弄不明白,但因方才所见给她的震惊太大,也并未追问。 经过这一遭,众人更为沉默,一路上只听得马蹄声镗镗作响。 这般一来,竟在当日日暮之时便赶到了南隅关的关头。 “看来还未开战。”梅子漪朝关口看了半晌,沉吟道:“昭国派了重臣助战,南隅关将士恐是正在候着这位正主,才迟迟未肯动兵。” 也不知道余莲打哪里打探的消息,竟将这里的战况探得□□分。喀勒日日在关外旗鼓呐喊,恶言挑衅,但副将左邱却未做丝毫回应。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沉稳不惊,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现在一定是急得跳脚,只恨不得那位主子早日赶到。”梅子漪一甩衣袖,淡笑道:“若是他上面有人顶着,就算喀勒突击破关,这重责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几人牵着马匹缓步走在一座矮山下,白钟寻了一处隐蔽之地,众人将马匹在树干上拴好,这才倚着树木小憩起来。 “如玉,你来这里,是想要谁的命?”余莲刚一坐下,便抬头直直问道。 如玉一噎,没想到她这样直白,她对上她的双眼,寻思了半晌不知如何回答,索性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我明白。”余莲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低声道:“很多事情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如何说。” 如玉澄明的眼眸中闪过一缕光彩,她轻笑着点了点头,正欲答话,却听身后的树灌中传来一道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几人对视一眼,皆屏气凝神,注意着那里的动静。 那人好似并不想刻意隐瞒,停了身子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沉声唤道:“颜姑娘。” 如玉一愣,这声音她很熟悉,在她失明之时,每日里都可以听见这个人的声音,不急不躁,静明温韵。 “百里公子?” 许久不见,他仿佛更为沉静了,细密的长发挽在脑后,在背部倾泄开来。青色的长衫仍是那样如林似柏,衬得他英挺的身姿额外素雅,只是面上的寒霜,却不合时宜地冰冷。 “我等了许久,你终于来了。”百里青修的目光如同一禀冰柱,直直地射向她。 如玉仍沉浸在故人相逢的喜悦中,上前笑道:“百里公子,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她转眼看了看,奇道:“怎么不见飞燕?” 百里青修心里纵使有百般不满,对上这样一副和熙的笑颜,一时间如同泄气的皮囊,顿时没了脾气。他苦笑一声,收敛了全身散发的冷意,轻声说道:“你的眼睛和嗓子……” 如玉莞尔一笑:“都治好了!”她转头向他介绍:“这位是余莲,这是她的同伴,多亏了他们,我才得以恢复。” 她笑得眉角微微弯起,如同一轮清亮的弦月,幽幽地照进了百里青修的心里。 原来她也能笑得这般开怀。百里青修的眼神温软下来,在她面上丝毫挪不开,他恍恍地想,离开露华岛的这些日子,她有没有想起自己?会不会在深夜里和他一般对月思人?在她离开之后,他虽是失望,但也并没有有所动作,只当是一场萍水相逢,散便散了。 □□难料,哪知这般念想非但没有日益消退,反而如燎原之火愈燃愈烈。他常想起在绝望与痛楚之间,她的隐忍与坚定。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仿佛是冬日里的暖阳,静静地挥洒周身的温暖。 你也许听不到也看不见,但只要沐浴在阳光之下,那股摄人的温香将直扑而来,沁人心脾。 还有那双灵碧的眼睛,当真是自己见过最净明的眸子…… 他已经被深深吸入这股浪潮,无法自拔。 告别师傅,离开宗门,如发疯一般只为再见到她。他望着无际的山林,驾马直奔无山而去,虽然在她刚醒之时,对那里十分排斥,但无山总归是她的家。在那里他没有见到传说中的谷下寒,却与颜如何打上了照面。夺诀会上的针锋相对恍如昨日,颜如何听他来此地的目的之后颇为惊讶,但话语里却极为欣喜。 “和他相比,我宁愿是你。” 颜如何的面上是止也止不住的笑意,给自己指明方向后,便笑吟吟地送他下了山。他又哪里知道其中的端倪,只急着寻到她,好一解这相思之苦。 “颜姑娘。”他收起思绪,缓步走到如玉面前,压低声音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余莲轻笑一声,朝如玉挤了挤眼睛。白钟若有所思地看着百里青修,良久无语。如玉转身抬头,正好撞进百里青修的眼眸,他温润的眼神宛如漫天浮云,将她整个人都圈围了起来。如玉一窒,与他怔然相望,片刻之后竟感到心口一阵紧缩,急急地别过眼去。 百里青修不再打算放过,扶上她的右臂,两人走至一旁,明明灭灭的火光将百里青修的脸色照得忽明忽暗。 他抬手轻轻扫过她的鬓角,略有羞赧地笑道:“颜姑娘,久别重逢,你可有半分想我?” 第九十章 逐月追良 远处关头升起了袅袅炊烟,层层腾雾而上,直至绕到迷蒙催眼的月亮才逐渐消散开来。也不知是打哪里传来了一股极淡的香味,细细一嗅,竟是梅香。 如玉恍恍抬起头,见头顶上的树枝上挂了寥寥花苞,鸩色的花骨芊芊一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 再一低头,看向面前的百里青修,他的身上有说不出淡淡的清香,和那梅香一冲,倒不知是谁混了谁的味道。 他对她淡淡的笑,轻举朗朗,显得十分俊秀温文。如玉却没来有地感到心口一慌,她掂量许久,轻声道:“百里公子大义相救,如玉自是不敢忘。只对不住,当时没有告别就离开贵教……” 百里青修的眉眼松了松,也没计较她的客套疏离,只自顾自地说道:“自你离开之后,我总在心里念着你,猜你现下如何,眼睛怎么样了,身子还有没有犯毛病,这样愈猜心里愈是不安,这才想来寻你。”他停了停,又温和地继续说道:“我去了无山,你的师兄颜如何告诉我你来了南隅关,我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这里,现下好不容易见着了你,我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如玉听这话头愈来愈不对劲,心砰砰地提了起来,她低下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只道:“承蒙公子关心,我的身子已经无碍,公子救命之恩,我实在无以为报。” 其实,你可以报的。 百里青修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倘若由此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想到这里,他一怔,紧抿着嘴唇将这想法驱赶出去。这样不入流的办法,怎能将他的思想摇摆左右?他懊恼地轻叹一声:“我救你,并没有想要你报答的意思,相反,当初若不是青燕坚持要将你救回,我断断不会趟这滩浑水。不过现在我真要感谢飞燕,是她让我们相识,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颜如玉。你可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如玉心里颤了颤,垂下的双手微微发抖,她不敢再搭话,唯恐失言。 百里青修轻垂下头,看向她满脑的乌黑,长发在夜色中看上去尤为顺滑,如同上好的锦缎,让人不禁想要伸手触碰。他脸色微红地移开眼,从怀中掏出一管长箫,低语道:“无人不知我百里青修擅使长剑,其实这长箫,才是我最擅用的。” 如玉颇感意外,转了眼神去看那长箫。只见它全身青白,应由白竹所制,箫身上有六孔,通身磨光,其下挂有箫穗,极为精致。 百里青修缓缓解下箫穗递过去,手上紧了松,松了又紧,似乎是紧张到了极点,他嗫嚅道:“这箫穗由我母亲传给我,听说是由上等的柞蚕缫制而成。我常年将它挂在箫上从不离身,现下也没什么可以拿出手的,若你不嫌弃便将它收下罢。” 这是个什么意思,平白无故就将贴身之物送给她?看他一脸赧意,莫不是将此当作了定情之物罢?如玉连连摇头,忙缩回手道:“如此贵重之物,公子快些收好,我哪里有这个福气?” 百里青修见她不收,不禁一怔,他的嘴半张着,愣愣地举着箫穗,颇为滑稽。 “颜姑娘……”他斟酌一二,将手缓缓放下,略有踟蹰地说道:“我百里青修虽在江湖中尚未成大器,但我对你的心意却是天地可鉴,你若……若也属意与我,我必不会让你受了委屈去。” 如玉半晌缄口不语,她没料到百里青修会将话说得这样明白,她不是看不见他眼中的温热赤诚,那样真挚。她面上尽是落寞,倘若他们能早些相识,是不是就不会平添了这番错惜? 天色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初冬夜晚的凉风飕飕地钻入衣领中,如玉打了个冷颤,胸口的檀玉珠轻轻滑了滑,在心口停住。 奈何最重要的地方,已经没有空隙可以容得下任何人了。 “百里公子……”如玉的神情缓和下来,轻声道:“谢谢你这样抬举我,只是我现下实在无心于风花雪月之事,公子还是不要将心思放在我这里为好。”她转了转眼睛,故作轻松地说道:“其实公子不妨回头看看,指不定公子的佳人就在身后。” 她指的正是百里青燕,青燕的年龄虽小,但对百里青修一往情深,她作为旁人看得很是明了,若百里青修能接纳她,岂不是皆大欢喜之美事? 百里青修蹙了蹙眉角,想了片刻,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你这又是何苦,即便无心于我,也不必拿旁人来搪塞。” 如玉一愣,知他误会,急急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不待她说完,百里青修又道:“我心里有你,即使你不要,我也想要陪着你。”说到这里,他执起她的手,在月色中她的皓腕莹滑纤琼,看得他一阵恍惚,他定了定神,将箫穗放在她的手掌中,笑道:“就全算是朋友间的赠物,可好?” “朋友……”如玉愣神看着那细细的穗尾,喃喃道。 百里青修笑着点点头,话语轻柔的和软棉一般:“不错,颜姑娘可愿意?” 如玉抬起眼,望进那双汲含笑意的双眸,不知如何回答,也没有多想,便点了点头,只盼着不要再伤了他的心。 百里青修见她目光盈盈似若秋水,又见她应了自己,心下很是欢喜,他包住她的双手紧紧裹住,试探地唤道:“如玉。” 如玉嗯了声,左右想来想去也只得如此,只盼着青燕能早日出现,劝回他错放在自己这里的心意。她抬头撞见他不断上扬的唇,笑容明媚得如同和熙的春日,不由得一阵心慌,低头却看到自己与他紧紧相握的手,当下便躁红了脸。 “百里公子。”她轻轻挣脱,轻声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这里没有得以回赠的什物……” “不打紧。”百里青修笑道:“这也是我心血来潮,哪里有那么多讲究?只是,莫要再这般唤我了,这声公子倒显得咱们生分了许多。” 如玉点了点头,浅笑道:“青修。” 这两个字如同世上最动听的鸣音,一遍遍地在百里青修的耳中回想,他心里无限欢愉,反复在心中琢磨着,好似要把这句话深深刻印在心底。 百里青修怎么也止不住嘴角的笑意,总不负自己这些天的日思夜想,虽然没有得到最想要的结果,但若能一直相伴在她身边,这何尝又不是天之眷顾?他抬头看了一眼素淡清胧的明月,淡淡的一层光模糊了人的双眼,洒在心头一片柔软。 “回去罢。”如玉将箫穗细细收好,笑着招呼他一同回到树丛中。因避免引起军营士兵的察觉,白钟几人并没有生火,只围坐了一圈,轻声说着闲话。见他们神色无异地返回,皆抬起眼,抿唇谑笑。 如玉被看得不自在了,佯作恼怒地轻瞪了一眼嗔道:“你们看甚么?” 余莲性子率直,这个时候也到底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美一人,宛如清扬。燕姿巧笑,和媚心肠。但行遇君,思之如狂。风临玉树,逐月追良。” 白钟几人哈哈大笑,这原本是古人所作的《善哉行》,现下被她这么一改,倒添了几分情韵和戏谑。 如玉哪里经得起这样逗弄?脸颊霎时变得通红,她咬住嘴唇,嘟囔道:“这是什么话?青修是我的故人,更是我的恩人,你们就不要再开这样的笑语了。” “青修?”白钟拉长了音,咂了咂嘴,不住的点头。 百里青修涩笑,但也不愿使如玉难堪。他走上前看了一眼如玉,才转眼道:“如玉说得不错我们确实是旧识。” 白钟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良久才站起身,走至他面前深深鞠下。百里青修被唬了一跳,慌忙去扶他:“这是作甚么?” “百里公子对如玉有救命之恩。”白钟直起身沉声道:“作为她的大哥,我自是感同身受,今后公子若有难事,只需知会我一声就是。” “大哥?” “不错。”白钟对上他的眼道:“我与小玉儿是失散多年的兄妹,不久前水落石出,这才得以相认。” 百里青修听了只觉诧异,竟会有这样的罕事!他突然忆起当初在南秀城对他的寻衅,不禁心里一阵懊恼。 “原来如此。”百里青修紧锁着眉头,微微低下头:“我之前对大哥过于鲁莽,还望大哥莫要见怪。” 白钟满意地在心里笑笑,眼前这个青衣男子素来清冷高傲,没想到也能为了小玉儿低下头颅,还随着小玉儿唤他大哥……唔……这感觉别提还挺带劲,好似有了一个尊长礼数的女婿一般,使人瞬间便精神了起来。 他想了半晌,又与几人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在一旁的树下倚坐着看向远方的天际。 不远处关头的那一边传来了阵阵鼓鸣,又是喀勒的挑衅之音,轰轰然如雷一般。一行人渐渐闭唇不语,各藏心事。旷远的一片乌黑幽冥,鸦默雀静,只有旗鼓呐喊,遍遍不息…… 第九十一章 契阔嗟跎 蜿蜒成龙的皇师兵步步逼近南隅关,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副将左邱带领众兵出关迎驾,放眼望去,肃穆严明的军队正步步逼近,甚为壮观,给人带来一股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臣左邱给四皇子请安!” 左邱垂下头,静静在列前候着。几日前,从皇城传来了圣上的谕令,派四皇子前来助战。谁人不知这四皇子多年前被发派边城,仅居一城都尉一职,自那时起,四皇子便好色嗜酒,过得好不快活。 哼!左邱嘴角挂起一抹不屑的嘲弄。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十一爷的手下败将,若不是盼着朝廷来人顶着这不讨好的差事,他又怎会对丧家之犬俯首称臣? 韦子敬驾着马行在队首,见这只低头并不行礼的副将,煞是感到惊诧,他沉下声问:“你就是左邱?” 左邱等了半天也没见到车辇,面上已经有不快,这时却听一白面侍卫向他问话,心里更是恼怒。他直起身子,对马上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眼,继而向后瞥了瞥,给身后的士兵示意喝道:“军营重地,岂容放肆!将这不懂规矩的奴才拿下!” 韦子敬听了一愣,挑起眉头,怒极反笑:“奴才?呵!不错,我的确是奴才……”这话到末尾,却突然打了一转:“难道你不是?” 左邱轻嗤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本将相提并论?别说你是奴才,就连你的主子,也只不过是万岁爷丢弃的奴才,十一爷的手下败将罢了!” 他不耐烦地朝后挥了挥手,两兵对视一眼便要上前将韦子敬拉扯下来。 韦子敬气得直打哆嗦,双手撑住马背,猛地将自己举起在空中划了一圈,随后落在马后。他死死攥住双手,紧紧咬住牙关,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忍耐,绝对不能惹出事端。 左邱见他一味闪躲,更为猖肆,当下便令将他斩杀。 韦子敬避了又避,正在无可忍耐之时,听见不远处的后方传来一道的车轴转轮声。他倏地顿住,停在了前来的马车身侧。 “主子。” 左邱面上一顿,上前两步双手作揖道:“臣左邱,拜见四皇子。” 马车上的人久久不语,可即便是隔着厚厚的灰黑幔布,众人仍可以感受到其中散布出来的冷冽。左邱不禁一窒,直愣愣地低垂着头不敢再有动作。 良久,车内传来一声轻笑:“副将左邱?” 左邱被这笑弄得找不着头脑,只得点头道是。 景谈纾直起身撩起幔帘,饶有兴致地自上而下打量着他。 左邱一动不动,又不愿让对方就这么抢了气焰,他握紧了右拳,心下一横,索性抬头去看,待看清之时,尽是错异。 这……这个男子,当真是那位被贬谪的四皇子? 年幼的他,虽然已经显露出傲视群雄的气略,但仍无法褪去那一身略含青涩的稚嫩。而现在,他已长发绾起,微有凌乱,却丝毫折损不了他的华贵气质。眼前这人有着最临渊傲然的瑰龙神韵,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于他的脚下。 景谈纾没料到他胆子这样大,竟敢直直地与自己对视。他垂下眼抚平了微微隆起的衣褶,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瞧着你与子敬似是起了纷争,方才离得远,我也听得不甚仔细,左将军,能否请你说说,子敬究竟是犯了什么事,竟叫将军如此恼怒?” 左邱心下一紧慌忙低下头,这摆明了就是要给自己手下出头!这四皇子口口声声说离得远没听清楚,却如此肯定起了纷执。他一阵懊恼,当初不更事的少年现下竟有着这样的慑人气度,这可如何是好? 见左邱没有回应,景谈纾的嘴角勾起一抹晦深的笑意,他踏着侍人准备好的踏凳,踱步走至韦子敬身边,侧过身子对左邱说道:“我虽然听得模糊,但只一句,却听得真真切切……” 他拉长了尾音,缓缓道:“父皇的奴才,十一弟的手下败将?” 这句话说得毫无起伏,景谈纾的面上也毫无异色,左邱的心头却一时间猛地砰砰狂跳起来,将五脏肺腑撞击得呼呼乱鸣,他身子晃了晃,膝盖一软便瘫软了下来。 “四皇子息怒,臣并无此意!” 跪在地上,左邱的神志却从未有过的清明起来。眼前这个人是大昭的皇子,有着无与伦比的尊贵身份,自己再如何得到十一爷的信宠,于他而言也不过只是朝廷委任的副将。万岁爷虽是自己的主子,却更是他的父皇! 景谈纾仍无怒意,噙着笑沉声道:“子敬只不过奉了我的命前来知会将军一声,你却扬言要将他斩杀,这是不道。他是我贴身之人,与将军你也可谓是一级之臣,你要杀他,这是不义。更何况你不仅辱骂他,还冒犯了皇室尊威,罪是大不敬。”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继而说道:“左将军,你倒说说看,此事何为?” 左邱早已淅出一身冷汗,心如捣鼓。这些样样都是足以株连九族的大罪,若是被参报上了朝廷,岂会有半分回转的余地? “四皇子饶命!奴才知罪!”他猛地俯下身子,惨白着脸结结巴巴地大哭道:“四皇子心胸宽厚,放过奴才罢!” 景谈纾轻笑一声:“现在知道自己是奴才了?” 左邱的身子哆嗦得和冬日里的筛子一般,战战兢兢地在地上重重磕起头来:“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奴才下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下次?”景谈纾缓缓收了笑,陡然提高声音道:“你道我还会留你的命?”他回头对韦子敬道:“他欠你的,去要回来。” 欠?韦子敬一愣,不明白这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方才的争执可大可小,他们刚刚回朝不久,照理说不应该如此咄咄逼人。现下正是拉拢民心之时,主子又岂会不明白这个理儿? 景谈纾见他久久不动,冷笑一声:“没想到你也是个菩萨心肠。”说罢,他转过眼低头眯眼看向左邱,极慢地走到他的面前。 左邱哪里还敢抬头,只趴伏在地面上啜泣着,刚又要开口求饶,手骨却冷不丁得传来一阵剧痛,抬眼一瞧,只见一只宝蓝珠靴狠狠地踩在自己的手上。他不禁发出一声惨叫,怵得一干众人青白了脸。 景谈纾尤嫌不够,掏出腰间别着的长鞭,劈头盖脸地朝他抽过去。鞭子愈使愈快,愈使愈狠,只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已经血滴飞溅,残肉遍地。 他的动作很快,快得让人还来不及有丝毫反应,待韦子敬恍过神之时,左邱早已泛起白眼,气若游丝了。 “主子!”韦子敬看得心惊,慌忙出声。他已在皇城多年,虽有听闻主子阴晴不定的性子,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失控,在一干将士面前做出这般暴虐之举。他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大声呼道:“主子息怒!” 自队列后方赶来的卢栩见不远处围了一圈人,正时惊异,耳边却传来在人群中隐约绝望的呼救声,到后来,这声音愈渐轻微,直至最后叫人完全听不见了。他心里不由得打起擂鼓,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心口。他拉紧缰绳,下马拨开人群,那中间执着长鞭的男子,不是自家主子又会是谁? 他扫过地上的肉泥,缩了缩脖子,陪笑道:“我的好主子,这又是在生谁的气,主子皇身尊贵,莫要使旁人抹了触头,气坏了可是要伤身子的!” 这里不似耿府,没有这么多双眼睛。才刚刚抵达南隅关,便将副将鞭笞致死,这样的统帅又如何能让人们信服?卢栩心里尽是担忧,他自小陪伴在景谈纾左右,看着他是如何被贬淮康,又是如何由一位温谦有理的君子变为一个喜怒无常的暴虐之人。可是,自竹古正宗的颜如玉到了府上之后,他似乎是被剑鞘包裹住的利剑,藏起了所有的冷冽锋芒,若不是淮康城失守,主子想必也不会轻易放她离去。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主子愈发让人难以捉摸。就像现下的失仪之举,好似将积攒多日的沉闷一径倾发了出来。 景谈纾停下手,乌黑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被血染红的长鞭,仿若失神一般站立着。 卢栩小心地走到景谈纾身后,看了看西面不远处稀疏凋零的树林,低声说道:“主子,进关罢。” 地上污浊的红褐色,只得依稀辨认出左邱的脸庞,左邱的身上已鲜血斑斑,全无半分完好之地。景谈纾看着脚下这摊人泥,鼻间尽是浓重的腥味。他眉头愈蹙,忽地身姿一动,面露厌恶地将长鞭丢给卢栩,摆了摆衣袖回望过来。 众人早已看得心惊,见他直直地看过来均是一愣,忙低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景谈纾身子一僵,随着久散不去的血腥味,使他回过神来。他不是不知道他方才的举动,只是自己的身子里好似有一只狰狞的猛兽,使人无法控制住那股涌动的嗜血。 他闭了闭眼睛,累极一般低叹一声:“疯了……疯了……” 第九十二章 萦损柔肠 卢栩忙不迭地接过浸了血的长鞭,招呼着众人将景谈纾迎入关中。关内极为贫瘠,用秋日剩下的草料搭成的棚帐零星散落各地,士兵们个个都是没精打采的模样。景谈纾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地上随意散落的兵器,沉声不语。 左邱是景谈佑的爪牙,瞧诸位之争愈演愈烈,也私下里琢磨着要给四皇子点苦头尝尝,于是未曾命人收拾出像样的帐子恭迎一二。只是现下已被气咽黄泉,便怎样也说不上话了。下面的边关将士个个见风使舵,副将被惨杀,也不敢有逾越之举,只躬着腰将这位暴戾的皇子接到了左邱的帐中,好好侍奉着。 景谈纾进了帐中,瞥见在案前摊开的黄布,上面画有此处的地形,枝杈一般的长线蜿蜒贴爬。 他抿着嘴看了半晌,低头琢磨着也不说话。卢栩将长鞭交由下人去清洗,回到帐中犹豫片刻道:“主子,耿爷到了,是不是……” 还没待他说完,景谈纾便抬起头道:“怎么这样慢?快些请进来。” 卢栩退着步子,连连道是。耿澹青并不是昭国之人,跟随在景谈纾身边实在惹眼,只得将他安置在队尾,与自己缓缓跟上。 耿澹青只带了一名随侍,现下跟在他的身后朝将营走去。卢栩从远处一眼就瞥见了那抹轩昂的身影,小跑着到了耿澹青面前,微躬着身子道:“耿爷,请随小的来,主子正候着您哪!” 耿澹青点点头,也不发话,踏着重重地步子便跟他朝营地走去。卢栩的手心里尽是冷汗,眼前这个人是穆国新君,举止言行中都透露着一股子孤清贵泛。他一路上都在队尾,与这位新君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悬着一颗心,新君的面上素来没有神情,就连他这样擅于察言观色的,也丝毫琢磨不出这位新君的喜怒哀乐。 三人到了帐外,卢栩回头小心地说:“耿爷,您身边的这位还是在帐外候着罢,主子就在里面,出不了什么乱子的。” 那侍卫模样的男子双目一瞪,刚要发作,耿澹青先一步抬起了手。他轻点了点头,半侧过脸道:“你就在这里。” 男子对他极为敬重,垂下头站在了帐边。 卢栩进账通报,掀了帘子请他进去。耿澹青瞧着案上一片狼藉,微蹙了眉头道:“怎么这样乱,也不叫人拾掇拾掇?” 景谈纾抬起头长叹一声:“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向后靠了靠,又道:“你瞧瞧外面是个什么光景!没有半分军纪!眼下是什么时候?兵器就这么胡乱扔弃!士兵们毫无士气!这一仗,怕是没有几分赢面了!” 耿澹青走到一旁的圈椅中坐下,抚了抚发烫的额头道:“这南隅关的将士本就不多,常年没有遇到什么战乱,难免会如此懈怠。我虽然不赞同你杀了左邱,但这未免是一件坏事,也算是杀鸡儆猴。”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消息便传到了他的耳里。景谈纾挑了挑眉,斜着眼睛去看他。 耿澹青难得地耸耸肩,语气一扫往日的低沉,说道:“你身边的卢栩告诉我的,除了这个,他还说了一些关于你的其他事情。” 景谈纾身子一顿,面上却依旧轻松:“哦?我竟不知道卢栩竟成了卢包打听。” 耿澹青不置可否,只颇有兴味地摇摇头缓缓说道:“你的眼光不怎么好,居然看上了江湖中人。” 景谈纾一窒,搁在膝上的双手重重地往下按去,卢栩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在外面胡乱说瞎! 他猛地站了起来,倒唬了耿澹青一跳。耿澹青略有错愕地盯着他瞧,半晌才道:“这是怎么了?” 景谈纾沉下眸子不语,他的眉头微松,张了张嘴握着拳缓缓坐下。 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引起了耿澹青的兴致,他看他这般心神不宁,试探着说道:“竹古正宗在穆国也算是赫赫有名,只可惜这个女人心术不正,在你这里使了绊子。” 景谈纾听了这话也没有丝毫反应,只直直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耿澹青只觉松泛,索性说道:“要不怎么说你硬不下心,若是换作我,我非要将她扒了皮不可,你倒好,就这么把人丢了,现下指不定在哪里生龙活虎的潇洒作乐!”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景谈纾的眉眼一动,恍恍想着。人落到了十一弟的手中,还会有活路吗? 他忘不了在他身边惨死的女人,一个个临死前瞪大眼睛的模样。颜如玉,她那样瘦弱的身子,又经得起十一弟的手段吗?他不忍再想,深吸一口气道:“她活不了了。” 随着这话,景谈纾感到心口被猛地一扯,好似有最放不下的牵绊,细细地将他密密缚住。他心中泛起层层不安,愈扩愈大,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渐渐把他吞噬掉。 耿澹青瞧他神色不对劲,敛眉犹豫道:“若她活着,你仍会对她赶尽杀绝吗?” 赶尽杀绝?他怔怔地抬眼,这些日子里对她突如其来的忿恨和莫名的思念快要将他逼疯!他已经不知道她对于自己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思她,念她,偶尔会宛如对待心上人一般化为绕指柔,却怎样也跨越不了心中的屏障,刻骨的痛恨。 或许,自己做不到罢。景谈纾苦笑一声,心中有个声音轻轻浮起,若当真亲手了结了她,也许自己要在悔恨懊恼中过尽余生。他缓缓收了笑,叹道:“现下说这些又有何用?再多都是枉然。” 耿澹青见他迟疑,沉吟片刻道:“方才卢栩还告诉我了一件事,你可要好好听仔细了。” 景谈纾笑笑,恢复到之前的风轻云淡,不在意地拿起案上散落的布图,一张张收捡起来。 “他说,据派出的探子来报,在东面大约三十公里的树林里,发现了几个来落不明之人,虽然尚未确定这几人的身份,不过却瞧见其中一女子面容清秀,且听着有人唤她如玉。谈纾,你说这人会是那竹古正宗的颜如玉吗?” 景谈纾早已失了神,握在手中的布图怎么也拿不住了,他搁下手,缓缓看过来问道:“你说什么?如玉?” 耿澹青点了点头:“这几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到的,若不是那探子留了个心眼放缓了步子,也不会发觉他们。我已经命卢栩继续暗查,看能不能探到他们此行的目的。” “目的?” “现下昭国哪里不知道南隅关出了乱子,正在整兵御敌?若不是心有所图,又怎么会来此地?” 景谈纾的双手抚上案上的昏黄布图,略显粗糙的纹路在他手下流连。可能会是她吗?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希冀,她还活着,她当真还活着吗?十一弟怎么会留给她半分活路?他的脑子里尽是荆麻,杂乱地搅在了一块。 “不说这个了。”耿澹青轻咳一声,肃了面容道:“估计过不了明日,喀勒那边便会知道你已经来到了关内。史罕这次是下了重筹,拨了三十万大军驻扎关外。你现下手中只有一万亲兵,加上皇师兵也不过五万,又如何抵挡得了敌军?” 景谈纾定了定神,低头看向布图道:“父皇这是在试探我,想看看在这十年光景里我的水究竟有多深。”他笑了笑:“父皇既然想看,我也不好扫了兴。听说史罕尤好美色,我假意议和,将女人送过去,待双方和谈之时,我便亲手将他擒住。擒贼先擒王,我倒要看看,这史罕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耿澹青挑了挑眉头,质疑道:“那史罕可不是泛泛之辈,有虓虎之勇,膂力过人,你就这么有把握得手?。” 景谈纾低笑一声,只点点头并不作声。再骁猛又如何?在他面前还不是只是一介蝼蚁?他抚上胸口,感到体内真气不断顺流,心下甚为满意。世人都道的武林三大诀书,便可独步武林,可又有谁知这诀书之一绝情诀早已被他默下,诀书也随之被烧毁。换句话说,在这世上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称霸天下的可能! 他直起身子负手而立,沉声将卢栩唤了进来:“传孟之章!就算南隅关的士兵再是散漫,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容丝毫差池。最多给他两日,两日之后,我要见到一个大势雄兵的军队!” 卢栩领命行退出去,他走到帐外,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胡天瞎地的冷风刮得人一脸青灰。将话传给了正在关上布兵的孟之章之后,他狠狠地在地上跺了跺脚,又伸手在胳膊上搓了搓,这才没有方才那般难受。 “这什么地方,风刮得这样邪乎!”他快步往回走,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位颀长的男子,叉手环胸,幽幽地看过来。 “烛阴?”卢栩一愣,急急问道:“怎样了?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派去的探子是景谈纾的第一影卫,全身裹黑,就连面上也被黑布遮住,使人瞧不见相貌。 烛阴并不作答,只伸出手上下比划,他从不说话,也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 卢栩借着一旁的篝火看了半晌,倏然大惊低呼:“不好!” 第九十三章 足往神留 卢栩的双手不断地颤抖,眼中毫无焦距,好似遇到了最大的难题霎时没了主张。他看了一眼沉默的烛阴,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这事只有你一人知道?” 烛阴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顿着身子缓缓点了点头。 “很好。”卢栩轻松一口气,又吩咐道:“继续留意他们的动向,切勿打草惊蛇。” 烛阴拱了拱手,迎着凛凤只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卢栩的心口如同压上了巨石,闷得他险些喘不过气。他愣愣地立了半晌,才转身朝将营走去。 “主子。” 景谈纾正与耿澹青商讨战事,冷不丁被这么一唤,骤然停下了话头。他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沉声道:“进来。” 卢栩心里慌乱,面上尽是迟疑,他收拾了一下心绪,磕磕巴巴地说道:“主子,烛阴带来了消息,已查明那几人的身份。” 景谈纾一怔,心底涌出一丝期待,但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哦?烛阴的动作竟这样快?”他复又拿起横放在笔搁上的小狼毫,细细描画了一笔,才抬头又道:“都查出什么了?” 卢栩躬着身子,不敢抬头,却斜着脸颊恍恍地看了耿澹青一眼。 景谈纾心里大奇,他转了转眼睛,好似想到了什么,转头笑道:“澹青,你心里的石头总算是得以放一放了。” 耿澹青古怪地看他一眼,眉头微蹙道:“你这是在和我打什么哑谜?” 这可不是什么哑谜!景谈纾得意地大笑起来:“卢栩,别让陛下等急了,还不快说?” 卢栩偷着胆子向上觑了一眼,闭着眼睛将话噼里啪啦地全倒了出来:“树林□□有五个人,两女三男,烛阴说其中一人,就是已经不知所踪的穆国女帝!” 耿澹青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回不过神,呆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虞涟?”他瞪着眼睛,面色青白,沙哑着嗓音道:“你确定?” 卢栩被瞧得腿肚子都软了下来,膝盖不停打着颤:“烛……烛阴传的消息,想……想必是没有错的……” 就说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他不由得在心里腹诽,跟在景谈纾身边多年,那些帝王权益之术他丝毫也不陌生。新君登基,能容得了故国帝王吗?女帝的深情他也略有耳闻,只是面对这样一个冷血的男人,怕再是柔情的心也丝毫融化不了冰的刺骨。 耿澹青的身子几欲不稳,他茫然地缓缓站起,却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往哪里去。寻了这么多天,终于得知了她的下落!她从小便身处众人簇拥之中,养尊处优,现下没了天下没了家,又如何得以过活? 景谈纾见他如同失心癫狂一般神态游离,不禁得意地轻笑。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他搁下笔,挥了挥手,令卢栩退下。 哪知卢栩并不挪步,反而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主子,还有一事……”卢栩斟酌着,小心地又道:“除了女帝和她身边的两名男子,烛阴还认定,另外两人就是浪子无刀的白浪子和竹古正宗的颜如玉。” 这下景谈纾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只缓缓抬起头,微微蹙起眉角不语。 卢栩瞧不出个所以然,眼前这两个男人无疑是难以琢磨的,但现下这副模样却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他忍了片刻,终究还是轻声道:“主子?” 景谈纾怔怔地看过来,猛然清醒:“没你的事了,下去罢。” 卢栩暗舒一口气,行过了礼便退了出去。 “澹青,你可有打算了?” 景谈纾掉了眼,见耿澹青独个儿坐在一旁发怔,整个人郁郁得厉害,就如同一滩死水一般沉寂。 耿澹青迷茫地抬起头,思绪却早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在犹豫什么?这不是他一早就做的打算吗?她对天下所有人瞒天过海,只为将江山交付给他。她的擅自离去令他心焦,他感到自己就好似没了罗盘的矿杓,没了半分方向。 不可以留下祸根!他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论那些儿女情长,她终究是一代女帝,身后有忠心耿耿的追随者。朝堂上那些质疑的目光,使他终日寝食难安。他要将她追回来!想到这里,耿澹青心中泛起一丝愉悦,把她绑在自己身边,这岂不是上上之计?不错,只要将她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就不用再去做那些无谓的臆想了! 他满意的稍稍扬起嘴角,稳稳地站了起来:“我的猎物出现了,自然要去追捕回来!” 景谈纾一愣,随即笑道:“铁树开花这个理儿,我到今日才算是明白了。” “哼。”耿澹青冷笑一声,敛着眼眉说:“铁树开花我虽不懂,不过辣手残花我倒是使得尤为利索。”他转了面容,撇向一边:“虞涟身边跟着梅子漪,这人心思叵测,倘若不日之后说服虞涟振兴大穆,那时又该如何论处?她终究是个祸憾,倒不如将她放在自己身边,若当真有个风吹草动,我也好有所警觉。” 景谈纾暗叹一声,这些话说出来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心虚得连眼睛都不敢看过来,真是一个别扭的人! “既然如此,你便去罢。”景谈纾停了停,不自然地说道:“只是莫要太大动作,那其中也有昭国人,我可是要留着抓起来问个明白的。” 耿澹青的眼间划过一丝促狭,点头应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你且放宽心罢。” 他转而大步走至案桌前,指着布图道:“我已经调令了自己的十万亲兵,正在连夜赶来,领将是个奇人,名唤葛绍,他到了自然会想法子跟你联系。”说到这里,他将手指送到图上一块旷地,顺着划了一圈:“南隅关是个死口,三面围山,只要将喀勒引到这个当口,你和葛绍里应外合,必能将敌军一举歼灭!” 景谈纾抚掌大笑:“好一个澹青!竟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耿澹青只道:“我等着与你一起君临天下。”说罢,便重重地拍了拍景谈纾的胳膊,转身疾步而去。 帐帘被猛地掀起,带进了一室冰凉的冷风。景谈纾走到被搭下来的帐布前,这一小块已被人割划了出来,以做明窗。他停住脚思忖,挑起帐搭朝外看。天色黑得吓人,乌压压的一片倒扣在头顶上,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像是起了薄雾,不疾不徐地扩散开来。 “主子。” 景谈纾收回目光,听出是韦子敬的声音,转眼正色道:“进来。” 韦子敬的面上有些许焦急,也不言其他,只直直地说:“被我安插在喀勒里的密探方才来报,史罕已经知道您已经到达此地,正整兵列队,预备明日一早便举兵入关!” “什么!” 韦子敬点头又道:“史罕已经连日摇旗呐鼓,性子早就磨没了,那些个鞑子个个精神振奋,看那架势,是不舔着血不会罢休哪!” 景谈纾顿了顿,手缓缓垂落下来,锁着一张脸走到座上坐下喃喃道:“明日……” 自己身边只有三万皇师兵,加上久不胜战的一万南隅关将士,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万士兵,如何能与喀勒三十万大军相抗衡?他垂下头闭起双眼,身子只觉疲乏。若是给他三日,他必能扭转局面,孟之章是个武将奇才,征战几十年从未有过任何败绩。这南隅关的士兵再是不济,经过他三日的整列,也断断不会如现在这般羸弱。 只是……又哪里来得了这样一个倘若? “主子。”韦子敬担忧地轻声道:“现下可容不得您丧气,全军上下多少双眼睛看着您,您可不能泄了士气啊!” 景谈纾缓缓抬起头,将双手搁在案上撑住下颚,忽地冷笑道:“丧气?”他细细看下眼下的布图,沉声道:“喀勒这样亟不可待,我就成全他。都说子随父,兵随将,这史罕英勇有余,智谋不足。明日待他旗鼓鸣号,我们只要沉住气不予动作,他必将带兵杀入关口,届时我会派重兵在三面埋下埋伏,只须等他前来,一举击破!” 韦子敬愣一愣,半晌才道:“主子原来已经有所准备?” 景谈纾轻笑一声,只道:“战争就是这样,不能依靠任何人,只有凭借自己才能无所畏惧。”他顿了顿,面上竟浮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子敬。”他倏然转了话头,轻轻开口:“颜如玉现下在东面树林中,我要留着她的命,待战事结束后将这事彻底弄个明白。” “她还活着?” 韦子敬一惊,他虽没有随景谈纾一道去南秀城,但从卢栩的口中他也多少知道了些其中干系。景谈纾后来曾咬牙切齿地告诉他,竹古正宗的颜如玉是如何欺骗了自己,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又是如何下毒迷惑,字字句句都是狠入心骨的恨意。 只是,她那样如兰似锦的女人,怎么会做出这等大胆荒诞之事? “主子的意思,我自然明白。”韦子敬思索片刻后深深躬下,行了礼便退出了营帐。 第九十四章 顾望怀愁 本来已经暗沉的天际隐隐透出丝丝暗紫,给这个阴闷的南隅关平添了几分颜色。空中仍是无尽的湿意,风倒是没完没了地愈吹愈烈。 韦子敬裹紧了披在身上的长袍,立了良久才举步前行。 他并没有回到自己营帐,反而掉头朝着东面而去。刀子一般的寒风肆意刮过他的脸颊,吹起一脸沧白。 他无法再看着景谈纾这副痛苦躁虐的模样,他的这个主子,是他的兄弟,他的挚友,更是他心中的神明。他从来都是澄澈静明的,哪怕是在皇城大殿中被圣上宣读贬派圣旨时,他都是那样从容。自从隐姓埋名地来到了淮康,上有孟之章的忽视,下有白钟的排挤,他仍安之泰然。即使纵情声色,却也没有舍弃那颗净洗铅华的朴心。 颜如玉的到来,仿佛一道极温暖的阳光,触碰温热着景谈纾已沉寂已久的心绪。多年的寻找终于不负心托,设下计谋、引诱前来,一直到最后的赤诚相对,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其自然。他本清冷,却得以在她的面前露出发自内心的满意微笑。 韦子敬一改往常戏谑的神情,面上满是凝重。他要和她好好谈谈,景谈纾眼中划过的落寞,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不论出于什么理由,只要她愿意追悔,这事并不是没有半分转机。 关口至东面的树林不过三十里地,但韦子敬只略懂一点花拳绣腿,并不似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这么算下来,也行了近两个时辰。他四处打量着,周围尽是幽黑,使人并不能看得真切。 “什么人?” 韦子敬大惊,这声音宛若鬼魅,淡淡弥漫在空中,湿气在其中不断混搅,让人无法听出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骤地,一袭雪青从天而降,直直落在他身后。 韦子敬只感到颈脖处触到些许凉意,稍稍垂了头一看,竟是一把利剑横在喉呛! “这位兄弟。”韦子敬强忍住惊惧,稳住声调缓缓道:“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想来见一个人。” 那人的手动了动,长剑掠过白皙的皮肤划出一道浅痕。 “什么人?” 韦子敬闭了闭眼,一字一句地说道:“颜如玉。” “如玉?”那人很是讶异,迟疑片刻狐疑地问:“你认识她?” 韦子敬不敢有所动作,只得轻声应了。 那人收回剑,走到他的面前,打量了片刻,又问:“你是谁?” 韦子敬感到长剑退开,心下大松一口气,一抬头却瞧见一张俊雅秀挺的面容,他不由一怔,正欲作答,却听一道毫不陌生的女声自身旁不远处传来。 “青修?” 韦子敬大喜,总算让他碰到了!他探出头,眯眼笑道:“真是许久未见了,嫂嫂!” 这声音陡然从森冷的雾气中升起,明快的嗓音仿佛在一时间挥走了遍地阴霾。 如玉一怔,愣愣地走过来,一不留神便撞见了一副汲满笑意的脸孔。这人似是见过,她思忖半晌,猛地抬起头:“你是子敬!” 韦子敬哈哈大笑:“嫂嫂记性真好!多日不见,不想竟会在这里相见!” 百里青修听他一句一个嫂嫂,蹙紧眉头微愠:“嫂嫂?”他转过身走到如玉面前,一概方才的冷戾,垂下头温润道:“如玉,你认识他?” 如玉嗯了一声,粗略说道:“以前因为任务代嫁嫁入了……一户人家,我与他曾在那个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韦子敬听她简简单单一带而过,心下不禁凉了半截,他失神地低语:“你是主子过了门的妻室……” “我不是。”不带他说完,如玉便打断道:“嫁给他的是安家小姐,并不是我颜如玉。” 韦子敬心下一横,低喝道:“主子想娶的一直都是你!” 如玉藏在衣袖下的双手不断地颤抖,她极力隐忍,心却被撕裂了一般。她那样爱他,却终究敌不过旁人的教唆。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她已经将他放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这个时候却为什么还要来扰乱她本无涟漪的心绪? “大人。”如玉定了定心神,抬眼看了一眼百里青修,转头道:“大人还是别说这些了,我听了别扭。”她转过身子想要离开:“大人若是没有事,恕我不奉陪了。” “颜如玉。”韦子敬冷下脸,迈开步子去拉她:“你可真叫我大开眼界,什么是薄情寡义,我可算是见识到了。” 如玉措不及防,猛地向后跌去,韦子敬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如玉的脚下一阵踉跄,连着上身也随着左右摇摆。 这一剧动倒把胸前的檀木珠倾滑了出来。 “这是什么?”韦子敬直勾勾地低头看,他不会认错,这颗檀玉珠正是主子多年的贴身之物,他虽知道主子在淮康城的时候就已经给了她,只是却没料到她会随身佩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他!”韦子敬咧开嘴大笑,如同得到甜食的顽童。 如玉涨红了脸,慌乱地想要摘下,红绳的交接处却是打着交腕结,若不是有十分耐心是断断没有可能解下的。 韦子敬一脸愉悦,得意地看了一眼在旁边冷眼相待的百里青修,这青衣男子眼中有着对她毫不掩饰的爱意,惹得他一阵心烦。 “颜姑娘。”笑过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避无可避的担忧,他斟酌一番,缓缓道:“如今这里正值战乱,你可知道?” 如玉拿玉珠一点法子也没有,泄气一般地垂下手,她抬头觑了他一眼,赌气一般说道:“我当然知道,若不是没有这场战争,我也不会来!” 韦子敬一愣,难道她来这里是有什么目的?只是这里极为危险,又会是什么驱使她奋不顾身呢?他转了转眼珠,迟疑地猜道:“颜姑娘莫非是为了主子才以身犯险?” 如玉咬了咬唇,怒嗔道:“你都想些什么?我已经与他没有干系了!” “没有干系?”韦子敬不在意地笑笑:“主子可是片刻都没有忘记你,待这场战争过后,你们有的是时候在一起,之前的那些个误会,也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如玉垂下头不答,眼里尽是苦涩,带战争过后,还会有那个时候吗?她本就打算提了性命去和史罕一搏,此行凶多吉少,哪里还容得下她心里的念想? 韦子敬走这一趟就是为了弄明白如玉的心思,这番对话之后,她对主子的心意昭然若揭。这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呢?这样澄净的爱意,竟被如此恶意猜忌。他心中闪过一丝疑惑,究竟是什么人使主子如此笃定,是她下的蛊毒?那人到底怀有什么居心,要这样大费周章地离间他们? “主子说你在他身上下了蛊毒,你可知道,主子是从何人那里听说的?” 如玉怔怔的抬眼看他,眉眼间划过一丝感激。这话是对她的肯定和不怀疑,只是这么想着,心下不禁又是心伤。连旁人都能看得明白,可为什么他却不相信自己? 她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这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韦子敬见她面露难色,也不逼她,只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罢了,只是记得自保,明儿一早两方便要交战了,你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明早交战?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头盖脸地向如玉打来。 怎么会这样快?她的脚下险些站不稳,没有一丝气力。她紧紧握住双手攥成拳,明天,就是个机会,混入喀勒营帐找到他们的大汗史罕,然后刺杀! 她迷茫地看着韦子敬离去的背影,良久无语。 已经落了遍地残叶的枝干被冷风吹得呼呼作响,打下一地的残枝败叶。 百里青修一脸颓败,心口一阵酸痛,半晌也寻不出话打破这恼人的静寂。什么主子?什么蛊毒?她脖子上系的檀玉珠又蕴含了什么?竟让那个男人当即变了脸色?他们口中说的那个主子,难道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如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这个当口,他究竟还是把持不住自己,出声问道:“他方才说的‘主子’,你……喜欢他?” 如玉只是沉默,现下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脑海里全是对明日的臆想。她怔了良久,脑子里千头万绪理不出丝毫所以然来,抬眼却见百里青修一脸肃容,似有千涛万涌。 “青修?” 百里青修只道她是没有听清,又缓缓地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没有漏过她面上的任何表情。 起初是惊讶,然后是羞涩,随即是逃避,到最后竟是不可言喻的灰败与绝望。 只这一眼,他就已经知道,在她的心里,那个男人的地位从未动摇过。 “我喜欢他。”如玉这下倒没有退却,眼神落寞地飘忽到一旁,轻声说道:“曾经喜欢,现在依旧。” 第九十五章 殷理旧狂 百里青修虽已瞧出端倪,但现下清清楚楚地听见她这样肯定,毫无迟疑,当下就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难堪失望。谈起那个男人,她的眼中不再静如止水,即使仍平静温柔,但更有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痴情。 听青燕说,那个男人伤了如玉的心,她才会为了那么着急恢复武功。现下在不远处的关内,那个男人就在那里。如玉急迫地赶到此地,难道就是为了以报前耻? 百里青修的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希冀,可又被她这副深情的模样刺醒。他张了张嘴,低声问道:“他在这里?你就是为了他才到这里来的?” 如玉只是一愣,梅子漪曾说过,朝廷会派人来助战,可她万万没想到来的那个人竟会是他!南北相隔本无干系,可终究还是躲不过命数的捉弄。她回过神,摇了摇头:“不,我并不知道他也在这里。我来这里,是另有他意。” 百里青修见她不愿多说,眼角划过一道黯然。他呆滞在那里,走不得,也留不了,风中夹着她的气息,轻轻拂过脸颊,他霍地沉下眼,拉过她的手放至胸前,坚定地说道:“不论你要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绝不离弃!” 如玉一阵错愕,即便这样他也仍不打算放弃吗?他的掌心是那样的温暖,使她几乎忘了挣脱。 “青修。”她缓缓抽出手,别过头去:“我们不要说这个了,明早大战,咱们还是快回去歇了罢。” 百里青修轻点了点头,与她一道往回走去。这场战争究竟与她有什么意义?她为何要固执地留下?他思索了片刻,脑子里千头万绪都理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坐倚在树旁闭了眼什么都不去想。这样一来,紧绷的情绪终究得以暂缓下来,不一会儿便在万物静籁中陷入了沉睡。 薄雾渐浓,毫不客气地笼罩在空中,伴随着湿气拍打在身上,真可谓一片烟波浩袅。百里青修茫然地身处其中,却见一袭白衣女子临水而立,也不知是日是夜,在濒暮之中俏丽浅笑。 “如玉。” 他们离得不远,却因密雾重重,怎样也瞧不真切,但看那身形气韵,当是如玉不会有错的。 他迈开步子直直地朝她奔去,纵穿在烟雾弥漫中,却怎么也近不了她的身,他心下一阵焦急,脱口大叫道:“如玉!如玉!” “醒醒!”他的胳膊突然猛地被什么人拉扯了一下,他脚下一个踉跄,睁开眼便什么也没了。 “百里公子,你梦魇了?”白钟狐疑地看着他,蹙着眉头问道。 百里青修嗯了一声,探手去摸额头,前额上尽是薄汗,细细的一层。 白钟沉默半晌,冷着面又问:“你可知道小玉儿在哪里?” 在哪里?这又是怎么说的?百里青修整了整思绪,神志逐渐恢复清明。他们昨夜是一道回来的,他看着她在对面闭上眼睛,白钟又怎么会这么问? 难道…… 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身子霎时弹了起来:“如玉!她人呢?” 白钟的眼中蒙上一层青灰,脸白得象纸。双手无力地低垂下来,喃喃道:“终究还是没有看住她……” 百里青修看了一眼天已经微露晨光的天际,急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去了哪里?” 他几欲癫狂,好似丢了最珍贵的东西似的,没了半分方向。他气自己没有留意到昨夜里她眼中的决绝,那样明显,却让自己大意地疏忽了。 白钟见他全然没了往常那般冷静,不禁一怔。昨夜浅眠,听到不远处略有动静,便去一探,没想到竟将三人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本来两相无,何必惹情愁?他垂下眼睑,低叹道:“她去了喀勒营帐,为了去刺杀他们的大汗史罕。” 一定是小玉儿知道了明日的战事,想要孤身前去。他心中尽是懊恼,心不在焉地将事情始末粗略地诉说一二,便转头欲将她追回。 百里青修腔子里狂跳,原来如此,竟是因着这个!他咬了咬牙,掉过身子便朝青马走去,一个抬脚便坐上了马鞍,挥缰狂奔起来。 另一头,如玉勒住马缰,驻步远眺。她看见了在山坳外的零星烟火,那里便是喀勒的军营! 她将手探到身侧,紧紧握住玉魄,冰凉的剑柄在她手中静静地卧躺,在夜幕中泛出绛檀色的柔光。她深呼一口气,索性一夹马肚子,呼啸而去。 终于快到了!如玉抬眼看了看天色,现下约莫着左右也不过寅时初,喀勒军营里一片寂静,想必是为了明日的出战整军修眠。她跳下马背,将马牵到一旁,回首思忖。 也不知史罕会派出多少人马,营地里又会留有多少亲兵?她暗下了决定,只要他们倾巢而出,她便去寻一个身形相当的士兵,将他打伤之后换上兵服,再在脸上涂满泥渍混入营中。只盼着史罕会留守军中,若是不然,也只能日后伺机而动了。 她解开挂在马上的缰绳和马背上的马鞍,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接近营地。宛若飞龙一般的火焰吐着信子,在营前噼里啪啦地一阵作响。 就在这里等着罢,如玉缓步走到山坳下,营地的周围都立着士兵,个个手握柴刀,一脸凶煞。 如玉抚了抚狂跳不止的心口,这样的敌人,他当真胜得了吗?她虽从未见过喀勒人,但多少也有所耳闻,这个部落是如何所向披靡,在史罕的带领下迅速占领了南蛮克列,横扫东部。 她伸出手在胸前摩挲出檀玉珠的轮廓,暗自忧心,他被朝廷派来任命统将,按他的性子,是断断不会在关内屈候只待的。 如玉心里打了个突,正是担忧焦灼之时,突然听身后似有声息。她猛地转过头回身看,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子浑身裹着黑袍,头上包着头巾,只露出一双邪肆的眼睛。她心里猛地一沉,正要抽出玉魄,却被他眼明手快地拦下,眼波一转,忽地感到肩后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落了一夜的浓雾没有丝毫消散,扑打在身上凭添了一分凉意。东方才开始泛白,穹穹黑雾在天空中渐渐褪去,露出丝丝胭色。 景谈纾一夜未睡,眼睑乌沉,却仍是精神。他放眼看过去,孟之章带领的大军已经整装以待,甲胄被擦得铮亮,肃杀之气遍地森然。这是他从皇城带来的三万皇师兵中挑出来的一万精兵,南隅关的一万士兵留守在营中,作后方守御,其余两万皇师兵便在关外列队迎敌。 他走到孟之章面前,抚剑点了点头。孟之章拱手应了,转过身子面对士兵,亢声道:“兄弟们准备好了吗?” 这一万精兵中都听闻过孟之章的不败功绩,兵袭将意,当下便高声沸答:“准备好了!” 孟之章挺身又道:“杀贼立功,四皇子有赏!” 景谈纾热血沸腾,扬起嘴角高呼:“好!兄弟们个个都是英雄!这一战破釜沉舟,就看兄弟们的了!” 三十里关内鼎沸咆哮,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惊得飞鸟不断腾飞。 景谈纾跳上马背,行至队列中部来到关外,关前的属地如同一道上好的渔网,只等将敌人收入囊中一举拿下。 白炙日光缓缓升起,打下一地的阴影。空旷的山间仍是一片寂静,就连最轻微的脚步声也没有。 “主子。”孟之章稳稳地驾着马来到景谈纾的身边,狐疑地问道:“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据消息应该不会拖滞至此,难不成这是喀勒使的计谋?” 景谈纾目不转睛地眯眼看着山口,今早出战的消息确实是子敬带回来的,莫非安插在喀勒的暗线倒戈了?他心底涌起一丝不安,瞥过眼看了看山上潜伏的重重精兵,回过头沉声道:“沉住气,继续等!” 他勒马远眺,却听见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自近地驶来。孟之章面上一脸警觉,调转马头回到队首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 马上那人气喘吁吁,一面在马背上行礼一面高喊:“将军!我从敌营带来了消息!” 孟之章不认识他,正要拔刀,却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我认得他,他是子敬手下派去喀勒的暗线。” 孟之章一愣,急道:“主子稍安勿躁,待我先去问个明白!”说罢,他便勒起马缰,迎面而去。 不多时,只见那人在孟之章耳边一阵耳语,孟之章听了脸色刷地一变,便疾步将人带了过来。 “主子,他说史罕突然改了主意,今日不派兵出战了!” “哦?”景谈纾挑起眉角,看向那个暗线:“哪里来的消息?” 那人知道这便是四皇子了,也不敢抬头,颤巍巍如履薄冰地回道:“奴才在那边守的正是喀勒大汗史罕的营帐,天还没擦亮的时候,奴才亲眼见到史罕抱着一位女子回来,不多久便传了将领木尔忽,令士兵整军休战。” 景谈纾眼皮一跳:“女子?你可看清了模样?” 那人趴在地上,直喘着气说:“史罕将她裹在了怀里,奴才并没有看清她的脸,不过奴才倒是看到了一样什物……”他蹙着眉毛想了想,又道:“一柄长剑!在那女子的腰间挂了一柄长剑!” 第九十六章 链锁昼魇 这一天的白日尤为漫长,憟风阵阵的两方战营皆是一派诡异的宁静,令人只得从面色凝重的将士的面容上读出些许异常。 夜幕渐渐垂下,喀勒的汗帐内扑扇着点起了一盆朱红的炭火,幽幽的暗红不断闪烁,倒映出榻上一个高大的人影。 “大汗。”木尔忽垂首闷了半晌,终是按耐不住,:“我们已伺机多日,就等今日一战,可为何……”他侧脸打量了一眼倒卧在地上的女子,面色划过一丝犹豫。 史罕和衣斜靠,听见这话便转过脸庞,他是土生土长的喀勒子民,喉里咽的,齿间嚼的无一不是喀勒的血肉。他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容,有着最典型的外族特征,肤色黝黑,鼻梁高挺,眉眼高挑。喀勒人长年与狼打交道,骨子里尽是原始的狂虐。他看向已经失去知觉的女人,她的手脚已经全被束缚住,长发微乱,发下遮掩住的却并无上人之姿。 “我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史罕眼中发出一道精光,眸子里尽是阴冷:“在弄清楚这个中原女人的来头之前,我绝不会出兵。” 木尔忽缩了缩脖子,斟酌片刻又道:“大汗如此慎重自然为好,只是我们已耗时多日,再这样下去,别说存粮,就连弟兄们的气势都……” “你道我没想过?”史罕不耐地摆了摆手,冷声道:“昭国不似南蛮克列,捅两下子就成了一盘散沙。朝廷为何不派十一皇子助战,反而派来一位无名皇子?此事颇有蹊跷,不得鲁莽行事,更何况……” 他拉长了尾音,眼神飘到地上娇小的身影上:“大战前夜,竟有女人敢在营外窥视。若不是她太过无知,便是昭国另有企图。” 木尔忽一惊:“大汗的意思是……” 史罕不答反令:“取盆冷水过来,将她浇醒!” 木尔忽领命而去,怜香惜玉在这位新上大位的大汗眼里等同笑语,女人就好似工具,绝不会放过任何能给自己带来裨益的机会,而达成目的之后,这些女人也就失去了依傍的作用,大汗待之如弃草芥,毫不留情。 此番看来,这个女人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数。 帐内,史罕微眯着双眼死死盯着地上的女人,鹰隼一般的黑眸似乎要将她撕裂。 木尔忽很快地折了回来,身后跟了两个壮汉,手中皆提有孩童高的水桶。木尔忽一个手势之后,两人便上前抬起木桶,冰凉的水霎时倾倒出来。 现下已是初冬,若说秋日里的溪水还带有些许温润,那么这个时候的潺水就是已渐刺骨。如玉被这么陡然一淋,身子不由得猛地一激灵,她略有茫然地睁开眼,呆滞了片刻,恍然意识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她缓缓直起身子,抬眼一个个地打量起身边的人,目光最后停留在床榻上。 看那身影,俨然是个男人。 危险的男人。 他凛冽的目光似是要把自己刺穿,杀气腾腾的气势不留痕迹地包裹至自己周围。 直至窒息…… 如玉好似被钉在了地上,丝毫动弹不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如同露出獠牙的猛兽揣摩着来者不善的入侵者。 史罕确实是在沉思。 缁色的外袍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使人看不清她的身姿,但只须微微打量一番,便可猜测得出袍下必定是瘦可见骨的身子。额前的发因淋下的水珠湿成了一缕一缕,搭在面上看不到双眸。只见得发下的面颊如琼纸般清白,近乎透明。再细细一看,泛青的嘴唇正瑟瑟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被水淋湿而造成的。 这样一个瘦弱的女人,究竟存了怎样的心思? 史罕缓缓直起身子,从大腿侧部抽出一把尖锐的靴刀,不疾不徐地走到如玉身边停住。 “女人。”他低沉的嗓音像一道劲风,只一瞬便将她吹得清醒过来:“为何在喀勒营外?” 如玉紧绷肩膀,细长的手指在衣袖下紧紧攥住。她认得这双眼睛,在帐外她看到那个浑身裹袍的黑衣人,就有着这样狂肆的眼神。 不带自己反击,便已将自己击倒,这个男人必定身手不凡。 史罕一动不动,只等着她的回答。 木尔忽看了眼如玉,见她无动于衷甚觉尴尬,大汗的性子向来不好,现下肯耐下心已经算是极其鲜有。他思量再三,又小心地看了看史罕的脸色,转而对如玉说道:“这位是喀勒大汗,你若是老老实实答话,大汗兴许能从宽待你。” 他并不是中原人,又要摆出一副文绉绉的语态,如此下来竟有半分鸡蛇不分的意思。 “你是史罕?” 这下连史罕都是一愣,传闻中原人是最懂得礼数的,怎么到了这会儿却直呼姓名,竟连一声大汗都叫不出来了? “你说什么!”木尔忽铁青着脸喝道:“这两个字是你叫的?你可别……” “闭嘴。” 木尔忽陡然停了下来,急促的呼吸震得胸口一阵起伏。 史罕看了她半晌,忽地转过脸对木尔忽说道:“你出去。” 木尔忽嗫喏片刻,终领命而去。 帐内的火光好似燃得更炽烈了,折落的柴火一根根掉落下来,劈啪作响。 “我就是史罕。”史罕向前走了一步,转过身蹲下。即使这样,他仍需低下头才得以对上她的眼睛,尽管他仍见得不甚清楚。 如玉透过湿冷的发,看向近在眼前的这个男人,一遍一遍地将他的样貌描画在心里,她要将他刻在心头,夜夜临摹! “你想知道我是何人,来此的目的。”说出来的话里带了些许鼻音,她也丝毫不在意,只忍不住轻笑起来:“将我松绑,我自会告诉你。” “愚蠢。”史罕嗤道:“我若想要知道,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让你自己说出来,又何必要冒这个险?” 如玉冷笑一声:“你不妨试试。” 这个女人倒是个铁骨头,史罕心里一阵算计。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也处得多。人嘛,总会有弱点,只要找着了根,又有什么办不妥?他寻思片刻,忽地勾出一抹不及眼底的笑。 “如你所愿。” “啊!”如玉惊得高呼,终究失了原有的冷静。 史罕一个拉扯,将她打横抱起,走至榻边重重将人放下,复又覆在她的身上,故意低沉着嗓音道:“说起来,我对待女人,倒有一个绝妙的法子。” 他在她耳边低语,字里行间里都是说不出的氤氲暧昧,萦绕在如玉身上却激荡起一阵恶心,她浑身动弹不得,恼羞成怒地低吼:“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 史罕恍若未闻,抬起头将她湿漉漉的发撇到一旁,转过眼睛对上她。 如玉的眼睛里似乎可以喷出火,漆黑的眸子内燃烧着滔天的恨意。然而她的眉眼过于柔和,双目而瞪也掩盖不住原有的清碧。 史罕猝不及防,如同偶然闯入了仙林境地之中,眼前那潭湖水清可见底,水面上却又升腾起一道道飘渺烟雾,竟使人一时间分不清究竟身在何处。 鬼使神差一般,他低下头舔舐上她的眼,冰凉的触感却莫名令他愉悦。他缓缓移动头颅,逐渐向下,埋在她的颈脖处停住,细细描画。 如玉浑身疲乏,使不上半点气力。她红着眼睛看着他贴上自己的眼睑,不住地在自己脸颊上摩挲。她的身子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从心里到身上的每一处都疯狂地叫嚣着,杀了他! 这杀意太过凛寒,大有玉石俱焚之意。狼的天性使史罕猛地停住动作,支起身子看向她的脸。 “怎么,不愿意?” 如玉上牙死死抵住下牙,羞愤得只求速死,但心中仍是不甘心。她颤栗着身子,使出全力从牙根挤出一抹冷笑:“贼人匹夫,我死后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死?”史罕细细瞧她,竟也不恼,骤然一笑:“谁准许你死了?”他又贴向她几分,嗅着她身子若有似无的冷香,嘲弄道:“有多少女人想爬上我的床,你倒不乐意。” 如玉的双手双脚都被紧缚住,额上渐渐渗出层层细汗,她死瞪着他,僵硬着身子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他自个儿的袍扣,又缓缓抬起身子一下下散开腰上的围带,嗤道:“好好看着,我对待女人的这个法子,究竟好不好使。” 他毫不犹豫地将她压在自己的身下,正欲敞开她的衣襟,却听她哆嗦着嗓子绝望地低叫:“停手!我告诉你!我这就告诉你!” “你想说,可我不想听了。”史罕不耐烦地打断她,低头看向她已渐□□的肩,白滑如凝脂一般的肌肤就在他身下摇曳。他俯身亲吻上她,缓缓向上,似乎是在寻找她的唇。 如玉惊得如闻雷鸣,她避无可避,只得转回面颊,主动地迎上他…… 第九十七章 寻彼无息 夜已渐深,昭营里一片寂静。四皇子有令,全军宵禁。在这大营之中,除了巡视的士兵,也只有扑腾的火花陪伴着他们度过这漫长的静夜。 直至寅时初,将帐内才熄了灯,空中浮起层层尘灰,静静地睡着。景谈纾着了中衣侧卧在床榻上,缓缓闭上眼睛。 却怎样也不能入眠。 景谈纾长舒一口气,抬起眼睑望向帐外,透过帐帘看去,漆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明星,有着说不出的压抑。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寒风,冷飕飕地直往脖子里钻。 喀勒休战,理应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大兵方至,总得需要些时日整顿生息。全军上下皆不由得松了口气,自己却对探子的话莫名地在意。 理应是自己多想了!天下间又不止她一个女子随身佩剑,哪有那么好巧不巧就是她呢? 只是…… 烛阴来报,认出她与其他几人就在关外,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会来到此地?她不是落到了十一弟的手中了吗?一别之后,她现已如何…… 景谈纾翻过身平躺在榻上,眉头却愈拧愈深。 倘若被史罕擒走的当真是她…… 猛地坐起身,不期地感到额边有些微凉,用手一抚,竟是滴滴冷汗。 “若是平日里待人无愧,也不至于现在愁多夜长。” 平淡的女声突兀地回荡在空中,平静而又空灵。 景谈纾一愣,倏地执剑而起。该死,自己竟然毫无察觉!究竟是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中? “殿下。” 在左边!景谈纾毫不犹豫地拔剑而起,直直地向那人刺去! 那人手无利器,也不慌张,侧过身微微避了避,用手轻轻托住他的手腕,缓缓转了个圈。 景谈纾大惊,仅仅一个动作便化解了他的这一剑,必定是绝顶高手。他稳住脚下,转身还要再刺,却见那人早已退至几步之外。 “殿下,我不是你的敌人。”那人看也不看他,踱步走至烛台旁点燃了烛火,暗红的光晕渐渐映出一张绝美的容颜。 “你是……穆国女帝!” 景谈纾怔住,手上一松,长剑滑落至身侧,与长衫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穆国被灭,女帝不知所踪,前一日却被发觉与如玉一道在南隅关外。景谈纾心中一阵疑惑,澹青不是已经去寻她了吗?莫非是错过了? “女帝,你来这里,可有人知道?”他低头寻思片刻,试探地问道。 “我不是女帝,我是虞涟。”虞涟皱了皱眉头,轻轻说道:“我在哪里,又往何处而去,为何要让旁人知道?” 景谈纾将剑收入剑鞘,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哦?只可惜澹青的苦心,巴巴地遍地去寻。” 虞涟窒了窒,继而轻笑一声:“殿下不必寻我开心,我现下来,是来告诉你如玉的下落。” “如玉?”他一怔,这个名字他已许久没有听过了,现下冷不丁被人提出来,就好像在他的脑子里揪出了一团乱麻,生生地往外拉扯。 “我本以为虞姑娘劳神心伤,没想到竟还多了这份心思。”景谈纾扬起嘴角,似不解又似嘲弄般地说道:“国破家亡,虞姑娘是不是要自个儿担着点?” 这意思已经是相当明了,莫非就是提醒着她,要她莫多管闲事,顾好自己就成了。虞涟冷下脸朝他看去,混沌的夜里那张英气散漫的面庞忽隐忽现,平白地多出了几分凝重。 “依殿下的意思,是不想知道如玉的下落了?” 景谈纾侧过脸,重重夜影打在他的脸颊上,一片晦暗。 “她在哪里,与我何干?”他脚下往后一打旋,在椅子上坐了,将右手肘搁至案桌上,细细摩挲起左手无名指的虎扳指:“她一介江湖女子,竟有胆给我使绊子,这本就已经犯了国法。不过我作为皇子,总不能有这般小鸡肚肠,被她逃了也便罢了。更何况十一弟已经对她稍加惩戒过,那些过往我也便不追究了。” 他故意说得风轻云淡,想以此来说服她,更是想说服自己。 “好,好!”虞涟怒极反笑,抚掌道:“如玉的眼神当真不好,你这般薄情寡义,她竟对你万般痴情。”她止住笑,眼底的寒冰逐渐扩散,冻结了整张面容:“我只听闻昭国十一皇子的毒辣狠绝,没想到你四皇子过犹之而无不及!你的这番话,可比十一皇子弄瞎她的眼,毒聋她的耳,废掉她的脚筋手筋都要来得残忍!” 景谈纾好似被人狠狠抡了一个巴掌,打得他一时间竟会不过神。他缓缓转过僵硬的身子,低声道:“你说什么?” 虞涟被他打断只是一愕,拧巴着眉头,垂下嘴角不再言语。 “她……瞎了?” 虞涟哑然,好半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知道?我碰上她的时候,她已是目不能视,口不能语,手脚使得都不灵便。后来我才从百里青修那里知道,那是被你十一弟所伤。”她停了停,看了眼他在月色下更显苍白的脸,长呼一口气道:“百里青修救起她的时候,她手筋脚筋全被挑断,身子上遍处都是倒钩所致的伤痕,可谓奄奄一息。” 景谈纾跌在那里,半会儿没了声响。他的眼神愈飘愈低,长发顺着脸颊滑落,遮住了整个面容。 “景谈纾。”话已至此,虞涟也顾不得那些礼法尊称,只向前踱了两步道:“你不在乎,自然有旁人将她视作珍宝。百里青修救了她的命,说得迂腐点,哪怕百里这就要了她,那也是惬心贵当,容不得半点推辞。我本瞧着百里的情意只觉可惜,不过现在瞧来,他倒更似如玉的良人。” 虞涟收回眼神,转而朝帐帘口走去。她将帐帘微微拉扶起,冷风霎时便从外头往里面钻,虞涟缩了缩脖子,拿另一只手拢了拢袍领,半侧回头道:“如玉被史罕所俘,生死未卜。不过,你也未必一定得去,她也并非非你不可。” 随着话音刚落,帐帘便重重搭下,狠狠拍打在帐壁上,也像打在了他的心上。 景谈纾用手覆住眼睛,视野里一片漆黑,半分亮光都透不进来。他垂下头,脑海里却映出一张倔强的脸庞。 他缓缓抬起头,似茫然,又似无措。 “来人。”他直起身子,沙哑的声音倒吓了自己一跳。 “主子。” 景谈纾敛了敛眼睑,轻声道:“烛阴,你进来。”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帐帘口,一身黑衣的烛阴踏着悄无声息地步子进来拢上帘子,回过头来垂首半跪。 “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烛阴头垂得更低,只道:“是。” 景谈纾无力地笑了笑,目光却如炼炬直射过去:“你之前说只有五个人,现下怎么多了个百里青修?” 烛阴身子一顿,老老实实地答道:“颜如玉一行人确实是于几日前便已来到了南隅关,只是百里青修并不在其中,依奴才看,倒像是而后赶来一样。” 为了颜如玉,这个百里青修竟追到了这里? 景谈纾的眼光紧紧盯着他,缓缓笑道:“我竟不知你现下有这能耐了,漏了一个人暂且不说,哪怕知道了,你也没有向我回禀,我反倒是要从旁人的口中知晓。”他顿了顿,更添笑意:“你,该赏。” 一席话说得风轻云淡,字里行间里都是赞许的意味,好似当真要褒以嘉赏。烛阴却置若罔闻,整个人猛地跪趴在地上,头重重磕向地面:“烛阴知错,主子莫恼!” 景谈纾笑着低喘一声,狠狠咳了一番,似是要将腔口内的怒气全部释放出来。他虽不明白这股怒气究竟是从何而来,但只隐约感觉与她有关。他不能再被这样不明不白的心绪所俘,她不在自己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空想,此番看来,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与她相对,指不准见面之后,所有的这些恼事都能迎刃而解。 “烛阴,你是我最得力的暗卫,这事我并不怪你,不过现下,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办。” ☆☆☆ 之前又和朋友聊到后续发展,我顺口提了句:要不就让如玉怀了史罕的孩子吧?这样雷点狗血就都有了。不过说来说去还是没成,不过就以此奉上一小节小剧场,仅供一乐。 【场外小剧晨 玉玉:你究竟要闹哪样!?怀史罕的孩子?有没有搞错!!! 命命:别急呀……剧情需要,需要…… 玉玉:需要?那我也可以罢演啊,反正片酬又少,还总是被虐…… 纾纾:玉甜甜!要是你不演了,我也不干了,我们私奔吧! 命命:(吓!)你哪冒出来的……还有,玉甜甜是什么?! 玉玉:纾糖糖! 纾纾:玉甜甜(牵起手),你且放心,要是后妈真要你和史罕成了,我一定不会放过她! 玉玉:纾糖糖,我宣你! 纾纾:大声点,我听不见啦! 玉玉:纾糖糖!我宣你!我的脑han我的心,我全身上下每一个器官,都在说着,我宣你! 纾纾:玉甜甜!我也是!你造吗?有兽,为直在想,神兽,我会像酱紫,古琼气,对你说,我宣你! 命命:你们淫了……你们全家都淫了(大吐)…… 第九十八章 惊兮旦夕 “杀了她!” 木尔忽被这陡然的一声怒吼吓得缩了缩脖子,心里暗暗叫苦。那个没眼力见的女人,竟惹出这么一个烂摊子,这下可好,她的这条命准是保不住了。 他躬着背想了想,偷偷拿眼睛向上看。只得瞧见史罕的两个手狠狠攥成拳,在手背凸出的一根根欲似爆裂的青筋好像蜿蜒狰狞的青蛇,不断地吐出蛇信子。 “木尔忽!”史罕见无人应答,横眉怒瞪,怒气更盛,当下一声暴喝。 木尔忽腿肚子一软,险些瘫软在地上,他将头埋得极低,嗫嚅道:“大汗,您之前说待问清楚她的底细之后再作打算……” “我管她什么底细!”史罕猛地抬了抬下颚,伤口却因这一动作再次渗出鲜血。一旁的图门见此大呼不好,忙取了绷带回头对着伤口细细查看。 史罕怒气上顶,倏地站了起来,忍住剧痛收回手走下榻阶,赤红着脸逼近木尔忽,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你这是在为她求情?” 木尔忽惊惧得拜倒下来,伏趴在地上不住地哆嗦。大汗的脾性是出了名的暴虐,他若是要人死,哪怕是天神阎罗都不能扶那人生。他眼前不断地闪过过去那些惨死的人们,含着舌头不住地应道:“末将不敢!末将不敢!”他微微停住,鼓起勇气又道:“不知大汗预备如何处置?” 史罕怔了怔,他只想着要将她处死,却没有思量到合适的法子。他回过头缓缓坐回榻上,蹙着眉头沉默下来。 木尔忽见半晌没了动静,大着胆子抬了抬眼,顺着手臂向上看去。 史罕赤着上身以右手肘撑膝,水藻一般的长发散落下来,只有左肩处被细细地绑上了绷带,因方才的一番举动,白色的布条早已被染红了七八分。再往一旁图门的脚下看去,散落着数不清的染血布条,乍一看去,别提有多骇人。 那个女人,简直吃了雄心豹子胆,用中原话来说就是丧心病狂!若是乖乖地顺着一点儿,说不定大汗心悦,指她做了女侍,这不是对两厢都好么?可她偏不,竟对着大汗的脖子就来上了这么一口,要说力道也不小,竟活生生地撕咬掉一块三指宽的颈肉!大汗四处征伐,身子上也落下了不少伤疤,不过这一道,怕是最容不得的。 木尔忽的思绪左右飘悬着,目光不禁又回到了史罕的脸上。不知何时史罕已回过神来,正定睛瞧着他,脸色因失血而过于惨白,形如鬼魅。 木尔忽骤然低下眼去,胸膛内如鸣鼓一般震似欲聋。揣摩着大汗约莫仍在气头上,双手抠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木尔忽。”史罕忽然咧开嘴,愉悦地开口。 “赤那何在?” 赤那是史罕的爱犬,体魄强壮高大,吼声如虎,喜食肉,若是丢到了狼堆里也很难一眼辨识出来。 木尔忽愣了愣,只答:“回大汗,赤那在后营中。” 史罕伸出右手抚上肩头,摩挲着伤口,缓缓说道:“将赤那领来,这里有上等美味赏它!” 帐外的天色已渐擦亮,放眼望去是无尽的苍穹,黑压压地盖在头顶,只有天边厚重的云层透露出些许光晕,愈渐澄明。 如玉是被人拖到帐外的。 史罕被她咬得痛极,当下急红了眼,毫不犹豫地一掌挥来,将她打翻在地。 “贱人!”史罕切齿地磨着牙挤出声,狰狞的面容与豺狼无异,野兽一般的眼眸瞪着她,寒气四溢。 如玉闭上眼,微微动了动被捆绑在身后的手腕,双手都被牢牢地绑在木柱上,勒得紧了, 只感到一阵阵火辣辣的痛。 她苦笑一声,这下怕是真的躲不过了。但自个儿却一点也不后悔,史罕若想要了自己,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自己身首异处。刻骨家恨,她是忘不了半分,她只恨自己那一口没有咬到他的要害,那样就算是被处以极刑,那也是值得的。 如玉恍恍想了半晌,眼前又浮现出白钟一脸戏谑的脸庞,白家子女如今只剩了他们两人,若是自己此番躲避不了,白家便只剩下他一个子孙了。想到这里,她满心的忿恨犹如滚烫的沸水蒸腾开来,卷滚起磅礴的气泡席卷而出。 她恨这命! 为何让他们遭受这样的苦难?为何要承受这般沉重的仇恨?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牵到这里来!” 风中突然传来一声低喝,如玉一惊,抬眼向后看去,方才出声的正是之前在帐中的那个大汉,看模样似是史罕的心腹,他此时掀起了帐帘,恭敬地低下头。 踏出营帐的,正是史罕。 他着了一身黑袍,狼毛在冷风中被吹得不住翻飞,袍子遮住了伤口,只瞧得他的脸色不大好,似有微青。 终于来了!如玉的心往下跌了跌,终究还是躲不过。她别回眼,脸上满是决绝。 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如玉向那边看去。晨露微凉,混浮在空中与黑暗交织成一片,形成一层淡淡的雾气。薄稀的雾气中模糊了视线,只瞧见两个依稀可辨的轮廓愈来愈近。 如玉微微眯了眯双眼,影影绰绰中竟出现一只恶煞狰狞的野狼! “别害怕。”史罕见她一脸惊悸很是满意,勾起一抹阴狠的笑意,颇有耐心地说道:“他是赤那,虽然相貌似狼,却实属猎犬。” 如玉愕然,眼前的这只恶犬有着最凶狠的眼神,它全身伤痕累累,一条长长的伤痕斜过它的左眼,显得异常可怖。 “他是我的猎犬。”史罕细细打量着她,不放过她面上的一丝变化:“不过说是猎犬,其实也可算个另类。他素来只食生肉,更喜欢与狼抢食,不知有多少牲口猎户都成了他的口中食。你可以说他狼性未退,也可以说他就是一条有点儿犬性的狼。” 如玉稳住身子,对上了赤那绿色的眸子,其中尽是狂虐的疯狂。 “它已经两天没有进食,现下怕是饿疯了。”史罕慢慢踱到一旁,语气里有说不出的阴森:“你既然没有福气侍候我,作为他的食物,也算是没有糟蹋了你这白嫩的身子。” 他竟是要拿她去喂狗! 可恨之至!如玉咬着牙关发出轻微的磕咯声,她提着一股气儿猛地挣了挣绳子,斜过脑袋去瞪他,好似要将他看出个千疮百孔! 史罕饶有兴味地低着头对上她的眼,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与挫败是最令人期待的。对可怖之事的恐惧、抵触,直到最后的放弃,眼眸中逐渐泯灭的光,无一不是他的最爱。而眼下,有着最合适的祭品,以慰己欲。 他满意地勾起唇,朝木尔忽偏了偏头。木尔忽得令,朝那牵狗之人点了点头,那人领命,蹲下身子将赤那脖子上的绑绳一道道解开。 如玉提着心盯着赤那,全身僵硬。她从未与猛兽交手,更何况现下双手被缚,又能拿什么去抵抗?她心中晃过一个念想,难不成就这样束手无策,只待自己成为它的牙下食吗? 不! 赤那是真正的猎犬,骨子里有着铮铮兽性,他喜食肉,两天的饥饿已经使他将体内最后一点忍性磨碎。他死死盯住如玉,鬃毛竖起,随时出击。 如玉的心狂跳起来,赤那的绑绳已经全部卸下,他一步步移着步子,动作极缓,似是在犹豫,又似在掂量。 突然!赤那后腿向后猛蹬,呲着牙整个身子扑了过来! 尖刺的獠牙毫不留情地向如玉撕咬,伴随着的还有它喉间兴奋的嘶吼。如玉却丝毫顾不上感叹,而是竖起身子迎上,抬起右脚直冲它的胸口而去! 赤那的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收脚,只得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它嚎腾一声,被这一脚踢得向后摔去,背向坠扑在地,扬起一阵黄土。 这下不仅是一旁的士兵,就连史罕都凝住了表情。士兵们瞪大了眼睛,他们从没见过这番情景,一个女人在双手不能动弹的情况下,还能将一头饿极的恶犬踢开,若是换做他们,也难说肯定做到。 史罕收起了笑,肃起脸打量起不远处的这个女人。她身子骨瘦弱,肩膀还微微发颤,分明已经觳觫得不能自己,竟能毫不躲避地劈头而上,就算是喀勒的女子也鲜有如此风范,她又是从哪里来的勇气? 赤那大喘一口,吐出的浊气在鼻间升起一股白雾,它立起身子,回过头审视起她。它眼间尽是杀气,锥子般的目光飕飕飞来,好似要将她射成刺猬。长尾平翘,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如玉缓缓收回脚,只觉一滴冷汗贴着面颊滴落下来。经过方才那一下,她似乎找回了出窍的魂魄,并有着前所未有的冷静。 赤那端详了片刻,忽然仰头长嚎。士兵们陡然一震,大眼瞪着小眼不敢出声,只听得它愤怒的吼叫,声声敲打在了他们的心上。 当真叫人毛骨悚然。 如玉瞪着眼睛,半晌都不眨一下,她看着那狗缓缓弯下前腿,身子不留痕迹地蹲下,然后…… 猛蹬。 离地。 扑咬! 第九十九章 疑误离颜 赤那积聚了全身的力气,比方才那一下来势更凶猛、更疯狂。这次它有意避开了胸前的要害,调转方向从侧面进攻,直击如玉左侧! 如玉身不能动,生生地挨了这一下。恶犬尖锐的獠牙深深咬进肩膀,利爪也毫不留情地刺入胳膊,顿时血染了一片浸红。 身子左侧传来钻心的疼痛,火辣辣地燎燃开来。如玉死死抵住牙关,可终究还是从嘴边溢出了轻微的呜咽。 她面朝赤那,顺势瘫倒在地上。胃里一阵翻腾,几欲昏厥过去。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如玉微微阖上双眼,余光瞥见那恶犬抬起头,口齿间尽是刺眼的红。她暗自深吸一口气,见它低下头正要再咬之时,极快地弯下膝盖,猛地朝它的肚子踢去! 这一下她用了十分力气,只听得赤那一声痛苦的哀嚎,整个身子便如残叶一般往后瘫软了下来。 众人看得心惊,赤那的凶狠是出了名的,除了大汗,还没有人能够让它这般狼狈。都说中原女子多温婉,眼下见了,倒也并不是如传说那般。 木尔忽拿眼睛偷偷去瞧史罕,本来是想让赤那结果了她,可结果却被横头来了这么一杠子,换做谁都会气结。这女人两次将赤那踢踹开,也就是变相地让大汗出了丑。木尔忽一阵惊惧,倘若这样都要不了她的性命,那后面等待着她的,将会是更加残忍的刑罚! 然而,史罕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不是如临大敌一般的威胁,也不是面对席卷而来的杀意,而是真真切切由心底传来的无言的压抑。眼前的这个女人,有着最能令他兴奋的倔强与不屈,他遇到过许多铁骨铮铮的好汉,却没有一个,能像她这样激起他骨子里最深的涌动与兴致。 他要毁了她!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她受尽凌辱之后的模样,会不会还如现在一般刚毅?还是会如其他人一样痛不欲生地跪地讨饶?想到这里,他如狼一般的眸子猛地紧缩。她这样顽强的女人,面上从始至终都是那样一副忿恨的神情,若是落下眼泪,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没有什么比她更能令人热血涌动的了! 木尔忽忽地僵住了身子,瞠口结舌地一动不动。大汗这样邪肆的笑容,他还从未见过。若不是已经气极,又怎么会有如此反常的举动? 史罕头也不回地朝他招了招手,视线却一分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女人。木尔忽伸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忙不迭地走到史罕身侧站定,只听得耳旁传来史罕一声低笑:“把赤那带下去罢,我可得好好……” 话还未毕,却听一道风捎掠影晃过,长剑如流星一般直捣史罕的面门! 狼的天性使史罕转身一把抽出别在木尔忽腰间的大刀,刀剑碰撞中没有谦让,没有留情,有的却是最疯狂的攻势与最浓烈的杀意! 史罕的额上渗出层层细汗,他将透过刀刃,对上的是一双如苍鹰一般的眼眸。 没有人看到这个人是怎样冲到史罕的面前,杀戒顿开。只知道他怪身如电,招招直击要害,不留丝毫余地。 “颜大侠,休要恋战,救人要紧!” 史罕身子一顿,猛地向营帐中间冲去。原来在那人袭击他,吸引众人注意之时,另一人早已趁乱到如玉身边,替她解开了绳索。 如玉昏昏噩噩,恍惚中仿佛有人在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忍着剧痛睁开眼睛,却见眼前一片混沌。她张了张嘴,吐出的尽是哀咳。 “颜姑娘,颜姑娘!” 梅子漪见她似有晕厥之势,一个打横将她抱起,朝另一边看了看。史罕见他们要走,攻势愈急,谁知那人毫不退让,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颜大侠!颜姑娘看似撑不住了!” 这一声低吼犹如冰锥,生生地将那人的动作冻住。他停住身子,一语不发,却用那双凛冽的眸子无声地说道:“史罕,你的命我且留着,我们来日再见!” 两人都是绝顶高手,再加上史罕带伤,于是不消一刻便带着人失去了踪迹。 史罕追了两步,无奈轻功技不如人只得作罢。他迎着风伫立良久,如雕塑一般凝着面容。 “大汗?”木尔忽蹀躞不下,不知如何是好,众人皆人人自危,只有他大着胆子做这个替死鬼。 史罕动了动脑袋,回过神来,脸色不变。他侧身看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士兵,转头缓缓朝营帐走去。喀勒的猛兽啊,又怎么忍受得了自己的猎物被他人侵夺? 不知何时,天边已是一片橙紫,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火一般的炙热。史罕踏进帐子,咧开嘴扯了扯嘴角,用手重重抚上脖子,来回抚弄着伤口。 她别想逃! 南隅关外东北向的树林万木葱茏,若不识路的无意间闯了进去,是势必出不来的。梅子漪抬头看了看树影,心下约莫有数。他放缓了脚步,向一旁冷着面的男人说道:“大约再走个十里路,就差不多到了。” 那人将长剑环胸,转过身却无应答,只直直地看向梅子漪怀里的女人,久久无语。 梅子漪看此明白了几分,传闻拔剑问重霄的冷面剑客,倒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在得知颜如玉有难之后,白钟与百里匆匆离去,主子虞涟放心不下,便与他们相商分头行动。主子去寻昭国四皇子景谈纾,而他则来喀勒营中一探究竟。可谁料到竟能在营外遇见重霄冷剑,因他与颜如玉师出同门,自己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两人一齐夜探喀勒。 终究还是同门师兄妹,那情意自然是错不了的。从一开始的冷静,见到颜如玉惨遇的失狂,直到现在黔凉的沉默…… “颜大侠,还是你来罢。”梅子漪将如玉轻轻送至他的面前,等他接手。 颜几重僵住了。 他的手中曾握紧过最锋利的长剑,掌心流过最刺鼻的鲜血,可却没有一刻如现下一般使他难以自持。他可以听见自己的胸口处正在猛烈的跳动,一下一下地敲击。 梅子漪颇有耐心地一动不动,也不去看他,只微微垂下头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平摊掌心,若细细看去,可见指尖竟在微微颤栗,就好似…… 如临大敌。 梅子漪不禁暗觉好笑,见他极慢地碰到如玉的衣襟,而后一顿,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猛地将她接了过去。这动作实在谈不上温柔,甚至可以说有些粗暴,但梅子漪却没来由地被这样的情景瞠了半晌。如此这般矛盾的感情,他好似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那个人有和颜几重不分仲伯的内敛,同样深沉却又痛苦地压抑自己的感情。 梅子漪收回手,心里无端地像被压了一块巨石闷得透不过气来。他看了一眼绷得僵直的颜几重,未置一词,只比了比手转身而去。 颜几重横抱着如玉追了上去,只感觉怀里的人气息愈渐微弱,他心中难得恍过一丝忐忑,脚下的步子更急,如此这般,竟比估计的时候早到了许久。 “可算是回来了!”虞涟跳下青马,提着马面裙奔至两人面前。她低下头去瞧如玉,眉头渐深,转身去问梅子漪:“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梅子漪垂了垂头,只道:“颜姑娘落到了史罕手中,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正要拿她……” “够了!”颜几重面上极为不快,寒着脸道:“需要我给你们奉上清茶,供两位闲聊吗?” 虞涟一愣,不禁大奇:“你是……” 梅子漪笑笑,一面往洞口走一面解释道:“这位是颜几重,颜姑娘的同门师兄,我们是在喀勒营外碰上的。” 这洞穴是虞涟不经意间寻到的,地势偏低且不易被人发觉,是个极好的藏身之所。虞涟小跑着进去,将放置在一旁的包裹打开,取出一件较厚实的长褂扑在地上,招呼道:“快将如玉抱过来,让子漪瞧瞧。” 颜几重本面色无异,却冷不丁地听见一个‘抱’字,当下就顿住了身子,停下步子生硬地将怀里的如玉抛了出去。 虞涟被唬了一跳,忙伸出手接了个满怀,她不满地竖起眉角瞪过去。原以为他是如玉的师兄,照理说应当对如玉不薄,谁知手上竟这般没个轻重。 她将如玉小心安置在长褂上,给梅子漪腾出位,看着他轻轻撩开她的长发,细细解开外衫…… “你做什么!”颜几重一声怒喝,上前两步狠狠地攥住梅子漪的手,赤目而视。 梅子漪吃痛,强笑道:“颜姑娘伤在肩膀,若非如此,又怎能断明病情?”他见颜几重面上似有犹豫之色,又安抚道:“颜大侠莫要介怀,子漪一介医者,自然不会对颜姑娘有念想。何况……” 他停下话头,嘴角汲笑地看向虞涟。虞涟一怔,点头附和:“不错,子漪是我的人,有我在这里看着他们,你大可以放心。” 梅子漪敛下眉,回头又补上一句:“当然,倘若颜大侠实在放心不过,可以在一旁看着,只是这般一来,颜姑娘的清誉就由不得颜大侠推辞了。” 颜几重像被烫伤一般,猛地缩回手,面上似有红晕,冷哼一声便转身而去。 第一百章 鹫翎轻逐 如玉倚在虞涟怀里,蹙着眉头嘤咛一声。她感到右臂火辣辣的疼痛,好似被烈火所烧灼,直直烧到心底。虞涟瞥见她内襟的伤口,心里暗叹数声。雪一般的肌肤赫然刻着几道血红的爪印,血肉外翻,再往上看,在肩胛处竟深可见骨。她腾出一只手想要去触碰,又怕弄疼了她,只得顿在那里进退不得,转而去看她苍白的脸,低声唤道:“如玉,如玉?” 梅子漪手上一阵鼓捣,似是扯到了某一处的伤口,使她整个身子骤地颤栗起来。她长长的眼睫抖似竹筛,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 虞涟见她转醒,心中大喜,抱住她不住地低唤。如玉寻着方向微微动了动脑袋,迷蒙中只得见模糊的人影,又听这声音实属耳熟,张口试探道:“余莲?” “是我!”虞涟笑得眉眼尽弯,嘴里不停地说道:“吓得我的三魂去了两魄!幸得你醒了!”她稍稍俯下了身子,安抚一般低声说道:“没事了,你没事了,子漪将你救了出来。还有你的师兄,他也在这里。” 听到这话,如玉雾茫茫的眸子好似有了焦距,似懂非懂地重复道:“师兄……师兄……” 颜几重听见她的呢喃,面上划过一丝犹豫,脚下却一点儿也没迟疑,转过身靠近,屏息地弯下腰。 如玉本期期地强撑起眼睑,扯起笑正欲牵扯他的衣襟,却抬头瞧见一张寒意凛然的脸庞,她面上一僵,怔愣良久,嘴角的笑怎么也挂不住了,僵道:“……大师兄?” 颜几重见她这般,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必定是将他误以为是颜如何了,他看着他们长大,他们之间有多亲密自是不言而喻。师兄妹感情好也无可非议,只不过他却横竖看着不顺眼。颜如何会偷偷拉着如玉商量给自己使点小绊子,两个人就像偷了腥的猫一样,躲在自己瞧不见的地方捂着嘴笑。 他恨这种令人生厌的疏离! 一想到这里,心中就好似压了一块巨石,他盯着她出神,向来冷漠的脸上难得浮过一丝狼狈。他覆在腰间长鞭上的手紧了紧,似是在放释,又似在压抑。 这个动作如玉再熟悉不过了。 她惊惧得不由自主地发颤,双目微睁,整个人拼命地向后退缩。那种鞭打在身子上的那种灼热绞痛,是深夜里最能令人恐惧的梦靥。她无法逃脱,更不能躲避。 颜几重伫立了半晌,似隐忍一般咬了咬牙,极慢地垂下了手,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朝下俯视。 如玉感到心直往下沉,虽说与大师兄素来隔阂,但对于对方的脾性倒也知晓得甚为清楚。他愈是不说话,就表示他愈不快;再若从眉头往下看,倘若微微抿紧唇,则意味他已经用尽了忍性。 虞涟和梅子漪对视一眼,霎时便知道这两人之间平日里势必不和。总归是人家自个儿教派里的恩怨,也实在不好插手。虞涟的舌头打了个转,朝梅子漪使了个眼色,两人正欲起身寻个由头离开,却听颜几重抢先一步开口道:“明儿你就回教,不许在这里逗留。” 如玉仓皇地抬头去看他,他却早已换回了那副淡漠的神情。她素来最听他的话,只要他开口,是从来没有被违抗过的。她在心里掂量一番,仍是犹豫道:“大师兄,我不能……” “什么不能?”颜几重不待她说完,压低嗓音冷而硬地说道:“你的那些个凄苦身世,我也略知一二,师傅腾不出手顾上你,我难道还能任由着你胡来?”他的耐性似将用尽,呼出一口气又道:“更何况你的仇人早已命丧黄泉,你追到这里对史罕发什么癔症?” 他见如玉张了张嘴似要辩解,终于被触怒了。他握紧了拳,不耐地说道:“不必再说了,你若是还明白一点事理,就听我的。” 话毕,便看也不看她便提步而出了。 虞涟面上尽是尴尬,终究受不了这样凝固的氛围。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哝音,强打着笑道:“如玉,你师兄挺严厉的,怪不得都说竹古正宗尽出俊杰,见你师兄我就明白了。” 如玉奇怪地看她,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她又是从何得知的?她又回想了下陈日旧事,又压下了这丝疑惑。虞涟本身就是个谜,与其自我烦恼,还不如将这视为一件常事。 梅子漪轻咳一声,转了话头轻声道:“颜姑娘,你的伤口在不断恶化,依我看应是那恶犬的爪上被涂了剧毒,我已为你抹上了凝血露,虽说血已经止住了,但毒已深入体内,极为凶险。” “子漪,连你都拿这毒没有法子吗?”虞涟蹙起眉头,心里不禁一跳。 梅子漪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过头来对她说道:“这毒我从未见过,实在不能妄自诊断。”他垂头瞥了一眼如玉逐渐苍白的唇,暗自摇了摇头。虽然她就这样丧命实属可惜,但因报仇毙命也算是尽了心力。他微微支起背,心下划过一丝自嘲,他从来都不是心善之人,若不是奉命行事,他又怎会去管他人闲恼? “主子……”他开口还没说两个字,抬眼却见虞涟面上尽是沉痛。他咬了咬唇,心里极为纷乱。他又想起父亲的叮嘱:君为臣纲。 “如玉?!”虞涟怔愣半晌,忽觉臂里一轻,低头一看却见如玉面如青灰,唇露微紫,紧蹙着眉半睁着眼睛。她霎时慌了神,焦急地对梅子漪道:“子漪,你快救救她!” 梅子漪垂下眼睑避开她殷切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抬头去瞧。父亲的叮嘱好似沉甸甸的镣铐,将他紧紧地禁锢起来。他沉吟片刻,终究抵不过这符咒。 “要救她确实还有一法,只是不知主子你是否愿意忍痛割爱。” 虞涟一愣,面有不解道:“我?”她回过神来,催促道:“什么忍痛割爱的?只要能救得了她,使什么法子都行!” 梅子漪轻叹一声:“我都还没说是何种什物,主子你就答应得这么爽快?”他顿住,别开眼看向如玉又道:“颜姑娘,我方才仔细看了你的脉象,体内筋络甚为混乱。如若我没猜错,你在中了蛊毒之后为了与之相峙,习练了一本诀书,而这本诀书,就是昭国江湖中争相竞逐的三大诀书中的一册。” 如玉噎了噎,只得点了点头。 “诀书与蛊毒原本得以制衡,可现下你的体内多了一种奇毒,三种异物互冲导致元气大乱。若无压制,则……命不久矣……”这回他并不回避,反倒直直地盯向虞涟,似笑非笑地说道:“主子,说到这里,你的心里约莫着也有数了。” 虞涟有丝踌躇,咬着嘴唇垂下眼睑。她不是一个贪恋身外之物的人,但这件什物却与其他不同,关乎着自己与另一个人的约定。她深深蹙着眉角,良久忽地舒展开,如同绷起的绳索紧紧张拉着,又骤然松弛。 “主子……”梅子漪微微睁大了眼睛,迟疑地说道:“这可是段公子给你的信物,你……” “是我对不住他。”虞涟压低声音,面上尽是凝重:“他被我害到这般田地,终究是我的错。若是有缘再见,哪怕是我的性命,我也愿意偿还给他。” 梅子漪听了这话乍然噤了声,面色复杂地接过那册薄薄的书册,手上缓缓地打开第一页,垂首轻声道:“倘若独习这一册,不但不会增加内力,反倒会使五脏六腑疾速衰竭。不过颜姑娘既然曾经习过另外一册,想必是大有裨益的,说不定能与其他抗衡。” 如玉似懂非懂地拧了拧眉,气息虚弱地连气也喘不上来,只是睁着半闭的眼睛愣愣地看着那本书册。 梅子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了然一笑,轻声说道:“这便是你们武林人士争相竞逐的三大诀书中的一册,焚心经。” 第101章 剑影偏斜 焚心经与三大诀书中的其他两册不同,需要与另外诀书一道习练,方能打通任督二脉,乃至全身经脉融会贯通,引增内力。 虞涟见如玉神志不清,已有昏迷之势,忙轻轻摇晃着她唤道:“如玉,再撑一会儿,我让子漪将诀书读出来,你就按照他说的做,好吗?” “不成。”梅子漪摇摇头,又道:“她已经神智恍惚,听不进去了,除非有人习得焚心经,再将部分内力传给她,否则怎样都是不顶用的。” “将诀书给我。” 冷不丁地被人打断,两人皆是一愣。虞涟循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颜几重。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折了回来,方才的话也不知被听去了多少,令他脸色铁青,尤为难看。 “将诀书给我,我习得诀书后再将内力传给她。”颜几重见两人呆滞,颇为不耐地又重复道。 “你没有习过诀书,现下若是习得焚心经,会气血逆流,指不准你的武功就全废了,这样你也愿意?”虞涟怔怔地问,很是意外。她只见到这个男人寒血冷硬的一面,没料到他竟会为如玉做到这个份上。江湖中人的命根就是在一身武学之上,更何况是像他这般的骄子。在梅子漪道他就是如玉师兄之前,她就已经听闻过他的大名,只不过分不清楚他究竟是为人松泛的竹古二弟子灵飞剑客,还是冷漠铁血的大弟子拔剑重霄。两人虽然皆为风流俊杰,神韵却是大为不同,只要一眼扫去,就能分清彼此。如他这般冷傲之人,又怎会毫不犹豫地抛却一身武功? “同样的话我向来不喜说第二遍。” 梅子漪见虞涟久久不语,知道她那颗善心又一次蠢蠢欲动,低叹一声转而道:“颜大侠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们也不好再说其它。”他从怀中掏出一册已渐泛黄的书册,将诀书抬至颜几重的面前,轻声道:“习练此诀书之后需立即调息内力,再将其传给颜姑娘,颜大侠若有何不适,立即知会我就是。” 颜几重接过诀书,也不应声,紧抿着唇轻轻蹙了蹙眉,视线随着书册面页上的“焚心经”\''飘忽至胸前。他面色晦涩地紧紧攥住诀书,缓缓抬眼转身而去。 等待的时候总是比预料中的要长。 “她的气息愈来愈弱了……\\\"梅子漪约莫着已过了一个时辰,而就在自己眼皮下的女人已然气若游丝,抬眼看了一眼洞外那棵挺拔的劲松,了然道:“看模样,他是不会回来了。” 虞涟的神情好似吞下了一整颗黄连,苦得她整张脸都挤到了一块儿。她不是不谙世故的少女,深宫里的那些勾心斗角她看得太多,也经历得太多。原以为从穆宫逃离出来,也就远离了那是非之地。可眼前发生的事太过突然,突然得使人不忍正视。 “他会回来的……”不知是在说服梅子漪还是自己,她低声却极其坚定地说道。 梅子漪一愣,苦笑道:“事到如今,我们又能如何骗过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又道:“他虽为颜姑娘的师兄,传闻中他们的情谊却从来不深,焚心经本就在昭国里被奉为武学瑰宝,如今有这么个机会,诀书都送到了他的手边,他难道会不心动?” 一个习武之人,能有多深的情谊,多大的勇气才愿意冒着武功尽失的危险,去救他人?先不说其他,他梅子漪当先第一人就做不到。说到底,也不是他的心思细如蚕麻,只是有着太多令人惋惜的前例使人不得不这般揣测。 “颜几重………你!”虞涟忽然瞪大了双眼,惊呼出声,又骤地噤声。梅子漪随着她的目光转身向后看去,视线里却摔进一个跌跌撞撞的狼狈身影。 颜几重只感到脚底好似被钉在了地上,眼前一片血色,再定睛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因天资卓越,他并没有在诵习诀书上花费过多的精力,反倒是在按照诀书中所描写的屏息运气中遇到了困难。这本诀书好似使他的气息运行得更为畅顺,而唯一的麻烦则是毫无规律可循!它并不是遵循原有的经络凝至膻中,而是在体内横冲直撞,其乱无比。才微微凝气,便自丹田涌起一股浊气,将其吐出之后才发觉这浊气竟是骇人的黑血! “你还好吗?”虞涟大惊,想要上前搀扶,无奈得扶持住昏迷的如玉,怎样也腾不出手。她急得忙向梅子漪使眼色,嘴里也没闲着:“你吐血了?子漪,你快些去看看!” 梅子漪得令起身,却对上一双充血的眼眸,已伸到一半的手顿时停住,只听颜几重沙哑的声音:“去救她。”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视线却死死盯着如玉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过去。 这是他一生中最为漫长的路程。 虞涟将如玉的身子扶直,面色复杂地看着颜几重极慢地蹲了下来,执起如玉的双手,紧紧握住,又摊开对上他的。 很容易的,纤细皓腕被笼罩在了青灰色经脉的大掌之中。 如烟似雾的蒸汽缭绕在两人之间,与秋日里微凉的湿气混积在一起,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四人僵硬的动作形成了异常诡异的图画。 “颜大侠!” 终于结束了,颜几重的额上尽是汗水,唇色灰紫,形如鬼魅。他放下手,虚弱而又无力地喘息。梅子漪看准时候,合起右手食指与中指,搭上如玉的手腕,片刻之后眉头渐驰,松气道:“脉相已恢复,看似是没有大碍了。” 颜几重累极,听了半晌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睛却不看他们,扶着洞壁缓缓起身,只道:“她就拜托你们了。” “你现在……感觉如何?”虞涟迟疑半晌,觑他脸色趋身道:“若感到不适……” 她这话还没说完,颜几重便强撑起身子,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很好,不劳挂心。”他闭了闭眼,不再言语,使虞涟在某一瞬间有种它们再也不会睁开的错觉。 他的骄傲太高,高得使人连仰视都极为困难。就算是在这个时候,就算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般,他也极力维持着自己惊鸣不动的神情,冷漠地说道:“这件事情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她不需要知道这件事,或许……也更不想知道……\" 他的话向来很少,即使开口,也极其简洁。正因为此,才不会出现现下这般犹豫,可现下却有着难得一见的踌躇。 虞涟垂首看了一眼在怀中的如玉,她的双颊已经逐露红晕,嘴唇也不似方才的青灰。她复又抬头,见到的却是扶壁而去的背影。 她并没有去追。 这是这个男人最后的尊严,无论他有多么痛苦,多么窘迫,在他临走之时的沉默与决绝则是他心里最后的高塔,片刻都不容他人的评判与干涉。 梅子漪踱到洞口,视野里那个黑色人影逐渐失去了踪迹。他轻声叹息,经方才一看,颜几重的气息已经尤为虚弱了,若不是他内力深厚,指不定在他们眼皮底下就是两具冰冷的身体,死无所息。 只可惜江湖中又少了一位青年才俊。 此时的太阳已经完全混迹在了人们的四周,安静而又孤独地漂浮。 【小剧晨 景谈纾:这一章之后,我已经可以预料到大师兄的人气了,你是想要他顶替我的位置? 命命:(抱头)求别削脸!现在各种脑补!根本停不下来! 景谈纾:no zuo no die好吗!人品神马的,看你就知道了! 命命:you can you up!(你行你上啊!) 景谈纾:表示强烈鄙视!主角是我的!皇位是我的!如玉更是我的!我的格言就是—need just word,word has word!(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命命:不明觉厉…… 景谈纾:你太out了,请及时更新词库好吗!不要总是那么low。 开坑虽易,完结不易,且行且珍惜。 第102章 蜕濯成羽 夜幕总是降临的那样快,雾蒙蒙的湿气不留遗力地绕过丛丛树木,灵巧地钻入侧向而伏的洞穴中。冷风贴着冰凉的洞壁飞快蔓延开来,吹拂起那一撮颊边孤零零的碎发,再有意无意地与颈脖擦肩而过,引起一阵阵颤栗。 虞涟一天一夜没有入睡,身体极为疲惫。她将颜几重留下的“焚心经”收好,又捂了捂如玉逐渐回暖的双手,缓缓阖上双眼沉沉睡去。梅子漪顿了顿,褪下外袍给她披上,起身走到洞口。寒气将他的衣袖吹得翻飞,祛除了一脑的混沌。 洞口并不大,经他这么一堵,倒减了不少寒气。 他回头看了看熟睡的两人,面色却异常凝重。颜如玉算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怎么也将命捡了回来。只是主子的麻烦,却是愈来愈近,如若那人出现,怕是又会是一场劫难。 “北堂兄,你也发觉了罢?”他轻轻启口,眼神落在洞外不远处的黑色人影上。练北堂向来沉默寡言,自小便受命作为虞涟的贴身侍卫,可谓寸步不离。 他是影子,更是盔甲,为她阻挡掉一切危险。 练北堂听闻,抿了抿唇,周身散发出一股杀意。他抿了抿唇,紧蹙着眉角,面容极为不悦。 不错,那个人就要来了。那个将主子的感情玩弄于鼓掌之中,最后抛之脑后的亡国遗子。如今冠履倒易,主子亡了国,没了家,四处颠沛流离,而那个始作俑者却位居高位,抬手启齿间呼声唤雨,这怎能不让他切齿腐心?现下他居然宁可离国,也要将他们赶尽杀绝,若再碰上,他拿了这条命,也要为主子一雪前耻! 现下主子身边只有他们两人,他转身深深看了一眼梅子漪。这个人心思叵测,心机深重,他本誓死抵抗,不愿入宫为君,可大婚当日却仍顺从地入了洞房。此时竟跟随主子一道逃离了穆宫,他虽觉奇怪,但也没能找出丝毫蛛丝马迹,只得心里堤防点就是了。 两人各自忖度,皆为沉默地远眺着远处无尽的黑暗。夜愈渐愈深,树林里仿佛一切都沉寂了下来,没有半分生气。 “谁?”骤然,练北堂绷紧了身子,瞠目向前瞪着眼睛。 梅子漪一惊,凝神听了听,片刻之后缓和了面容,对前方笑道:“恕我多言,你们来得也太迟了点。” 练北堂一愣,定睛一看,从不远处的树干后闪出两道高挑的人影,再一瞧,原来是白钟与百里青修。 两人面上甚为焦急,以致于脚下步伐凌乱无序。还没来得及平复急促的呼吸,白钟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小玉儿呢?她怎么样了?” 梅子漪轻笑一声,竖着右手食指放在唇前,缓声道:“小点儿声,折腾了大半天,好容易将人救活了,让她们好好休息休息罢。”说完,他便又压低了点声音,细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两人被惊得连连低呼,直到得知如玉并没有大碍才得以松了面容。 “时候也不早了。”梅子漪仰头看了看天色,又道:“我看你们也累得不轻,都进去养养精神,还是待天亮了再做打算罢。” 这一觉比料想中的还要长。 如玉只觉浑身发烫,好似有烙铁在四周灼烧着,又好似有千万只蚂蚁爬上她的身子,进入体内,咬噬着五脏六腑。没隔多久,又冷得不住打颤,像是头戴尖锥的冰渣子顷刻间砸落下来。这两种位处极端的噩梦,不知是自己的幻象,还是真实的触觉。 “大哥……”神志恢复清明之后的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倚坐在对面的白衣人影,如玉睁大了眼睛,只恐这又是一场梦境。 “小玉儿!”白钟睡眠极浅,听见这细若蚊鸣之声立即清醒了过来。他的低呼也惊醒了百里青修,两人急急起身,又在如玉身边蹲下,细细打量着她。 如玉眼眶一热,只愣愣地盯着白钟瞧。她没想到进了喀勒军营,还能有走出来的一天,更不敢去想能与他再次骨肉重逢。 白钟忍住拥住她的冲动,铁青着一张脸沉声道:“你还认我这个哥哥吗?” 如玉知他气恼,想必又是为了自己没少忧心,伸手牵住他的衣袖,轻声道:“大哥,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只是他就在关外,的确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什么好时机!”白钟怒气更盛,低吼道:“你说的好时机,结果就是这样命悬一线?” “大哥……”如玉噤得不敢再说,咬着下唇缓缓低下头。 她身子骨弱小,还带着大病转醒的病态,显得尤为可怜。白钟平了平怒火,软了声音轻声道:“大哥知道你的心思,可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如有可能,我绝不会让你背负这样沉重的负担。小玉儿,这事你日后便不要再插手,有大哥就够了。” “那怎么可以!”如玉猛地抬头,急道:“我也是白家人,怎么可以袖手旁观,大哥,将心比心,说什么我也得亲手报这个仇!” 白钟蹙了蹙眉头,还要再说,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百里青修却启口道:“白大哥,如玉说得不错,这仇不能不报,只是还请让我随你们一道前去。” 如玉怔了怔,慌得直摆手,白钟的神情倒是缓和下来。他只知百里对小玉儿有意,却没料到竟情深至此。更何况这并不是普通的寻仇,对方是身居高位的大汗,身边高手云集,如果没有做好堵上自己性命的准备,是断断不会轻易地许下这样的承诺。 或许,这也正是一个好时机,试探百里对小玉儿的真正心意。倘若自己没有估错,就这样将小玉儿许了他也未尝不可。 白钟心底暗叹一声,不能让她再任性下去,纵使她已经有了心上人,但终究是参商之距。而且瞧上次那皇子对小玉儿的态度,字里行间里都是对她的憎恨。这样一个满怀怨恨的人,又怎么能与小玉儿修成正果? 他又抬眼瞧了一眼百里青修,心里不住点头,面上却波澜不惊,敛着声音说道:“你可想清楚了?” 百里青修紧张得不能自已,听了这么一句心中狂喜。他又何尝不知这便是对自己变相的认可,经过了一番坎坷,付出后得到的回报倒也并不都是空瓶流水。 “自然,我想得很清楚了。” 白钟笑笑,转而对如玉道:“小玉儿,把你交给他,我倒也真能放下几分心思。” 如玉别开眼,松下拉出白钟衣袖的手不语。不错,若自己当真跟了百里青修,他必定能厚待自己,他那样温文尔雅,对自己的情意也是那样彰明较著。 只是…… 百里青燕俏丽的笑颜,愁云满面的担忧,无时不刻的提醒着她,不可以夺走她深爱的人。她已经尝过失去爱人的滋味,难不成还要青燕也陷入这种痛苦吗? 百里青修细细看着她的神情,她的一笑一颦,他都深深印在了脑海里,她的沉默回避便是对他的婉拒。他面上划过一丝失落,却在一瞬间又恢复过来。没有关系,他可以等,等到她心中的那人渐渐褪去,就算会留下痕迹,他也会用自己的双手亲自抹去,刻上只属于自己的印记。 虞涟早已转醒,见两人相对沉默,垂着嘴角在心底不住咋舌,微微低下头去看如玉的脸色,扫过她头顶的长发时,不期地心里猛地一拧,脱口低呼道:“如玉,你怎会有了白发?” 如玉怔住,仰起头抬手去抚,却被虞涟截下。白钟与百里青修一惊,伏过身子贴向她细细的瞧,虞涟轻轻拨开她头顶的长发,乌黑浓密的长发下竟布满了骇人的苍白! “怎……怎么会这样……”白钟愕然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中尽是痛楚,他是他最挚爱的亲人,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受到这样的伤痛。 不知何时,梅子漪已站在几人身侧,蹲下身子沉声道:“这便是将焚心经传入体内的症状,但也只是会在外表发生变化,并不会对身子有所损伤。” “焚心经?”如玉不解道:“可我没有习练焚心经……” 虞涟唯恐梅子漪失言,忙转了话头道:“如玉,你现下感觉如何?伤口还觉得痛吗?” 如玉低头,左手臂已被细细包扎过了,举起手肘动了动,竟未感到丝毫疼痛,昨日的那场浩劫仿佛如梦一般消逝无踪了。 “一点儿也不疼了。”如玉抬眼,也不在意已露渐白的白发,对梅子漪轻轻笑道:“谢谢你,你的医术果真与虞涟说的一样,有着手成春之才。” 梅子漪避开她的眼,只道:“颜姑娘站起身来,试着微微运气,瞧瞧是否已经大好了。” 白钟几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并不是当真只是为了她的伤口,经过颜几重的一番功夫,之前所受的伤应是不会再有大碍。让如玉活动身子,却更是为了瞧着焚心经的效用,是否还会有其他隐忧。 如玉依言直起身子,退开几人走至洞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顿觉体内有一股虚气逆流而上,直冲膻中。她猝不及防,只想将其自体内逼出,扬手猛地发功,使内力瞬时冲将出来! “好厉害的掌力……”几人随之跟出,见此情形竟一时发不了声。良久,虞涟重重呼出一口气,叹道:“如玉,我见过无数高手,但除了师傅,我从未见过如你一般内力深厚之人。” 如玉愕然,转而一看,原来眼前的树林经过自己方才那一掌俨然已经化为枯槁,在地上无力残喘。 “我怎会有如此高的内力?”如玉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喃喃说道,又抬起眼茫然地对白钟说:“大哥,你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白钟顿了顿,换了一副笑脸,走到她的面前抚上她的长发,一遍一遍地顺下,好似要将其中的苍白紧紧盖住,轻声道:“小玉儿不要担心,你可还记得,曾经你习练过止情斩,指不定是诀书起了效用,经过这一遭而因祸得福了。” 如玉低头忖度,想想确实有这个可能,便不想其他,笑着点了点头。 虞涟暗自松了口气,试探地问道:“如玉,既然你已无碍,现下可有何打算?” “当然。”如玉肃了面容,攥紧了双拳,蹙眉冷声道:“我要回到喀勒营中,这次必将取到史罕首级,为父母报仇!” 第103章 澜动远空 皇师屯兵到达南隅关已有两日,可四皇子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下令全军操练,并不出兵应战。 景谈纾在营帐内俯着身子摆弄着小旗,眼神如炬地盯着地图,在这两日里他想出了好几个战策,如无意外,个个儿都能将喀勒损筋痛骨。 可他在等,等喀勒的动静。 那一日之后,喀勒仿佛变成了一头假寐的狼,安静得让人不安。长时间留耗在此地,于喀勒来说无疑是一场劫难,没有食物,没有兵器,没有士气…… 这一场战役,尤宜速攻,最忌拖延。这一点,史罕不会不懂,他那样狡诈阴狠,踏平了南蛮克列,又怎会在这里知难而返? 景谈纾心里划过一丝踌躇,莫不是在他那里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主子。”帐外的一声轻唤,扯回了他漫无边际的思绪。 是韦子敬的声音,前日他深夜来禀,相告他与如玉碰面之事,只是说到如玉之时,面上似有犹豫,又似有窃喜。经过自己的一番追问之后,他才将来龙去脉无一遗漏地说了个仔细。 “她……说与我毫无干系?”还记得自己颤抖的尾音,不甘心地在舌尖跳动。许久以来的压抑与彷徨,终于在这一刻化为了令人惊惶的恐惧。 话还未说完,却见着了主子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韦子敬有些意外,他轻咳一声,又道:“不过我瞧见她贴身佩戴着主子的檀玉珠,被我说破之后,她一声不吭地臊红了脸,倒有趣得紧。” 景谈纾恍惚片刻,他可以想象得到她的一脸旖旎。每当她羞怯之时,她都会微微垂下头,拿着眼角死死盯着地上不去看他,长长的睫毛落下斑斑重影,如秋水一般的眸子轻轻晃荡,粉嫩可莹的红唇泛着润光,别提有多诱人。若是不放过,再去逗她,她便会手足无措地向后倒退一步,紧张得连双手都不知摆哪里才好。 只是光想着她,身子便燥热起来。 他能想得到她所有的动作,哪怕是手指一个细小的微动,都逃离不了他的视线。 这分明是有着最浓烈的爱恋,才会有的敏锐。他心里有她,他不能欺骗自己,纵使恨她给自己下蛊,却仍阻止不了对她的思念。 听到她说不再与自己有任何干系,他着实怕了,怕她当真舍弃了他们的过往。他有股立即飞奔到她身边的冲动,就算是用强的,也要将她绑缚在自己身边。在韦子敬将檀玉珠的事说完之后,他才得以松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她并不如嘴上说的那般决绝,那颗玉珠可谓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她不忍丢弃,仍戴在脖子上,正好彰显了她对自己的心意。景谈纾的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愉悦,方才冷掉的脉搏现而流动成一汪春水,甜得他微眯了眼睛。 他回过神,耳旁又传来韦子敬的低唤,混杂在自不远处的操练场上齐截的训兵之声中,显得尤为突兀。 “进来。” 一同进来的还有孟之章,随着景谈纾回朝为臣,他也已不再是淮康将军,被皇帝提升至骠骑将军,直接受命于朝廷,这次便与四皇子一道共伐喀勒。 虽说是同僚,但也毕竟是自己的主子。孟之章在座下停住,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没听见叫起也不抬头。 “这小子!”韦子敬笑着摇了摇头,一脸打趣道:“说了多少次,还是这么恪守规矩,真是没法子。” 孟之章微微侧过脸斜眼看他,不悦道:“你也莫要太过放肆,尊卑有别,主子毕竟是主子,哪能任由你胡闹?” 韦子敬刚要回嘴,却被景谈纾笑着打断:“在你们面前,也别拿规矩太当一回事。之章,咱们多年情谊,私下里无需这些多余的客套。” 孟之章尊他至极,只垂头道是。景谈纾和韦子敬无奈对视一眼,相继苦笑。他这样的性子,武将或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仪制清吏司倒没准更适合他。 景谈纾回身至上座,抚着微凉的扶手道:“你们一道来,可是喀勒有何动静了?” 韦子敬收了笑,垂着手等了半晌没听见应答,他恼怒地看了一眼孟之章,不是已经相商妥当,由他开这个口么?怎么一到时候,便成了无舌哑巴,说不出一个字了? “主子……”他在腹中打着稿,斟酌一番才道:“喀勒那边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反倒是我们……是否该有所行动了?” 景谈纾缓缓敛下眉,不动声色地说道:“哦?” “南隅关的将士虽不如皇师兵严整精要,但若要提高全兵素质,并非一朝一夕就可实现。我认为,既然喀勒没有出手,不妨由我们先发制人,将敌军一举击灭。” 韦子敬心里忐忑,就怕景谈纾不同意,如若战事继续这样毫无进展,不仅会大损全军士气,更会传到万岁耳中。朝中无人,倘若十一皇子从中作梗,再如同十年前那般在万岁面前弹劾,那该如何是好? “这是你们两人的主意,还是全军的想法?” 孟之章这次不再沉默,拧着眉头重重答道:“回主子,这是全军上下五万将士的想法!” “好,很好。”景谈纾不住地点着头,极为满意这个回答,他正过脸肃道:“我就是在等你这句话,你们以为我为何下令滞留不动?就是要等大伙儿的性子磨尽了,再允应出征,这般一来全军士气自不用说。” 孟之章与韦子敬猛地抬头,面上尽是狂喜,他们果真没有白等,出其不意的出手,才最能使对方方寸大乱。 “集令全军!”景谈纾嘴角勾起一弧冷笑,下座走到帐帘处,猛地掀开,沉声道:“这次一定要将喀勒一举拿下!” 五万士兵皆严整以待,四皇子一声令下,全军整装待发。景谈纾生来心思缜密,眼里容不得半点差池,两日的工夫,敌军我军的地势优劣,日里隔夜的气候差异都教他摸了个仔细。虽说还未正经开战,但两方概况也知晓了个七八分,如此一来便也可说,战事未开,局掌三分。 景谈纾披了一身黑袍,宽大的襟领向上一捋便成了绒帽,隔绝了一路飞扬的尘土。说来也怪,愈接近喀勒营地,风沙便愈刮愈大,每个人的面上都是灰蒙蒙的。放眼望去,尽是浑浊,到最后竟只得依稀辨认出人影。 孟之章骑着枣红色烈马,紧紧跟随在景谈纾身后,他瞧了一眼远处已见人烟的营地,两腿将马肚子一夹,追上一步道:“主子,喀勒营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咱们是就这么杀进去,还是先派人潜进去,然后来个四面围击?” 景谈纾审度片刻沉吟道:“史罕是头野狐狸,浑身都是心眼。之章,你领着左旗兵偷偷踱到营地西边去。”说罢,他又转身朝右后方的韦子敬问道:“李硕何在?” 韦子敬一愣,想了想答道:“就在后面不远,领着中屯兵随时待命,主子若是唤他,我便令人将他招来。” 景谈纾点点头,侧脸看向前方的一路黄沙。百草皆哀,仿佛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生机,死灰一般趴伏在路边。黄沙好似从泥土里生长出来,逐渐蔓延,形成一片无际的沙海。 “主子。” 还是那张其貌不扬的脸,黝黑的面庞上尽是死寂,幸有一双凛冽的眸子,生生将那股苍泊冲刷了干净。 “李硕。”景谈纾正过脸,沉声道:“我现将你提为右骑将军,率领右骑兵埋伏在营地东头,你可能担胜此任?” 众人皆是一惊,在耿府的时候,李硕还只是一普通侍卫,就算回了皇城也并未得到重用,怎么到了现下出弦制胜的时候把他提了出来?这可不是涉险吗? 李硕却毫不惊愕,仍是摆着那副无喜无悲的神情,领命而去。 韦子敬似是想到了什么,望向景谈纾的眼里满是敬佩,他又去瞧孟之章,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了然一笑。 在这关键时刻自己的独子被委以重任,作为父亲的兵部尚书李宪只能感恩积报。说得难听一点儿,也就是换了条侧路拉拢他,为日后大事备以后策。 绝境之地,又有谁能说这不是一个谋权之计? 景谈纾眯了眯眼睛,□□一夹带领众士直逼喀勒军营。又行十余里抵达了距营口不远处的山坳,一个手势,整个大军顿时悄无声息。 红日欲垂,血一般的夕阳洒在营地上,将每个人的影子拉的极长。景谈纾下马观望,略只一数约莫有近百座军帐林立在暮色之中。史罕胆粗,将自己的军帐立在中央,使其他营帐围其而绕,如繁星一般散射出去。景谈纾一眼便望见了那座白底红纹的将帐,浑身兴奋地发颤。这里头便是史罕了,若是取了他的脑袋班师回朝,父皇是否会对他另眼相待?多年的沉寂终于在这一刻苏醒,他是一头转醒的猛狮,站在战场上无情嗜血,渴望杀戮! 东西骑军已藏匿好,左右拿着火棍忽闪两下,表示一切妥当,只待下令出击。 景谈纾满意地勾起笑,喀勒毫无防范,好似被豺狼野豹盯上的野马,实可谓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这时,突然自营地中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其中还伴随有仓皇的尖叫。景谈纾暗呼不好,该不会被敌方发觉了,他正准备狠下心下令击杀,却听见营中有人大喊。 “有刺客!快来人,保护大汗!” 还没等景谈纾闹明白,便见一个瘦弱的素衣女子,如风驰闪电一般直捣将营而去! 景谈纾如被雷击,脸色煞白,胸口砰砰狂跳起来。 “如玉?” 第104章 无情有思 数月不见,她的肩膀似乎又消瘦了些许,长发被高高绾在头顶,很是英气,只是散落的碎发自额前颊边滑落,生生平添了一股子柔态。 喀勒的将士只一刻便将她团团围住,个个都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只待她稍有动作便出手相杀。 景谈纾屏住了呼吸,怎么会是她?这里分明已是危地险境,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竟将自己的性命都抛之脑后? “主子,咱们……” 还不待韦子敬说完,景谈纾便用手止住,沉声道:“不忙,先看看情况再说。” 他的声音四平八稳,没有一点儿起伏,若只听声音不看他,必定会认为他仍与往常那样镇静自若。 只是…… 韦子敬看了片刻,终是移了目光,主子已然紧张的不能自己,长袍遮住了他的眼睛,却没能遮掩住他微微颤抖的唇。他看向将账外那个突兀的身影,似乎与之前相见时又有不同,即使相隔甚远,却仍可以感受到她浑身散发出来的强烈杀意。 “是你!”史罕在帐中便听见人声,没想到确是她。他忘不了她分明恐惧却仍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好似琼瑶一支,迎风而立。他见过太多誓死不屈的烈士,却没有一个似她那般给他带来这么多出其不意的惊讶与喟叹。 “本想去寻你,没想到你却自个儿回来了。”史罕得意地勾起笑,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臂道:“一日未见,可是琢磨清楚了,回来做我的女人?” 如玉将玉魄紧握在手,缓缓地把长剑抽出,似是要将剑与鞘摩擦之声听个仔细。她紧紧盯着史罕,冷声道:“我回来确实是为了你,为了将你变成我的剑下亡魂!” 她说的极慢,却在最后四个字的时候陡然拔升了音调,这句话好似地府阎王的索命咒,一遍又一遍地在营地上回响,使人冷到了骨子里去。 木尔忽打了个冷颤,正欲令人将她拿下,却被史罕制止住。他放下手去瞧史罕的脸色,黝黑的面容已然蒙上了一层青灰,有股风雨欲来的架势。 “你三番两次来此,就是为了杀我?”即使早就有所猜忌,被她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却没来由地尝到一丝难堪的苦涩,史罕垂下脸道:“你又有何理由,非杀我不可?” “你的父王托木达杀害了我的父母,你说这个仇,我应不应当报?”如玉的眼中似要滴出血,眼前这个人毁掉了她的家,她没了父母,散了兄弟,走投无路被逼上无山。这个仇她记起来了便再也忘不了,只恨不能将自个儿的心剜出来,一刀刀地将此恨刻写入骨。 史罕怔住了,良久忽地一笑:“你们汉人当真奇怪,老一辈的仇恨纠葛偏要拿来折磨后人。”他拂了拂卷曲的长发,面上尽是轻松:“父王是父王,我是我,你若硬要寻仇,我倒是不介意带你去王墓,掘墓、鞭尸,任你喜欢。” 如玉仿佛没有听清,只喃喃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史罕耸耸肩,又朝前走了两步:“你可以在我喀勒的王墓里随意行动,想要报仇也随你。只不过我们不似你们汉人有那么多菩尊,喀勒人尊的是天,敬的是地。我的父王也遵照礼法行了天葬,只在王墓里留下了生平所需,虽说如此,你仍可以借此泻怒,我不追究就是了。只不过你撒了气之后,可就走不了了,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开什么玩笑……”如玉倒退一步,竖起眉尾怒道:“父债子偿,今日我便要拿你的性命代替你的父王来偿还!” “小玉儿!”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踏沙而来,众人一瞧,原是两位俊俏公子,面上皆是担忧。 如玉太快,跨上青马便一路旋驰而来,他们一路狂追,也仍迟了半步。 木尔忽心下转了一转,使众人让出一条道,正好可供两人通行。假若有变,他们在这密布的人网之中,又能翻出个什么花样? 史罕摸了摸下巴上冒出来的胡髭,嘴角微沉:“你们是什么人?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史罕!”白钟大喝一声,驾着马直直冲到如玉身前护住,肃着面容说道:“我们白家人的仇,由我一人来报,你若是条汉子,便独身与我来战!” “白家人?”史罕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吊着眸子去看如玉:“你叫什么名字?” 如玉冷哼一声,斜睨他:“我姓白名如毓,他是我大哥白钟,你好好记住,我们是你的债主,就算是追到阴阳地府,我们也绝不会放过你!” 木尔忽大惊,唰的一声便拔出了弯刀,下面若干将士见他如此,皆一阵排刀,逐渐逼向他们。史罕还来不及阻止,不知是哪个士兵率先抡了刀砍了上去,营地里如同被点着了一支易燃的火鞭,顿时乱成了一团。 人声冲上云霄,久久在上空回荡。景谈纾俯视着这一切,攥紧手中的缰绳,心里怒火中烧,却也一直不了那股子失落。他常年习武,耳力极好,方才两方的那番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了他的耳中。他介意的是史罕竟对如玉起了不该有的歹心,失落的是如玉的身世。他抖得更厉害了,心中尽是惶恐,她的名字、年幼时的遭遇,他竟一概不知。几个月不见,他在她身上只看到了陌生与孤凛,仿佛两人曾经的过往都已经不复存在,如同飞烟一般消逝不见了。 景谈纾猛地侧身上马,举起马鞭直指喀勒将营,又令人朝东西两面闪了三下火光,咬牙切齿道:“汉人留下,生擒史罕,其余的一概不留,给我狠狠的打!活捉了史罕,我重重有赏!” 众将士得令,举着旗子跨马直奔而去,三面人海鼎沸,势如破竹倾涌奔下。喀勒人举起刀来没来得及落下,边听见一阵破风之声,抬头一看,利箭如雨一般扫射下来,外围的士兵们连眼珠都没阖上,两眼一翻便没了生息。 木尔忽仓皇奔至史罕身边,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如玉,招令几个将士将史罕围住,失措地喊:“大汗,快些去后营,那里备有马匹,先躲过这一遭!” 史罕怔怔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被重将簇拥着向后营退去,同胞的鲜血将他的眼底染成姹红,耳边尽是惊恐的嘶叫,教他一时恍不过神来。 “史罕,别想走!” 他茫然地抬起头,只见她飘然而落,剑气如虹,隐有风雷之声,只一剑便将旁人击退数丈远。再一低头,那长剑便已刺至自己的胸前。 “跟我走!”他伸手抓住剑身,锋利的剑锷划破肌肤,深深刺入他的手掌之中。 如玉脚下顿住,紧握玉魄的手险些松开,他望向自己的眼中没有杀戮的狠绝,倒是有种她无法辨认的渴望与悸动。 她试着拉扯回玉魄,不料他气力甚大,一时竟没有扯动。她手上像被绑上了巨石,想要将长剑往前狠推,手臂却怎样挪也不动。她恼怒地向前半步,低吼道:“你看看四周,个个都想取你性命,你们喀勒今日算是完了!” 史罕身子猛地一震,脚上一重,拿眼角看,原是一名将士瞪着双眼倒了下来,他脸上写满了惊惧,面上身上尽是刺眼的红。 “腾格里!”史罕倒跌两步,仰天嘶吼:“喀勒是不黑的白日,不干的泉源!” 他捡起死去将士手中握着的长刀,反身挥舞,他的刀法狠戾,招招致命,不过几下便已命绝一片。 如玉还要上前,白钟追上去揽她,两人推搡之余,却没注意喀勒士兵砍下的利刀,擦着风扑面而来。 “颜如玉!” 她猛地僵住了身子,多少日夜她都想忘记这个声音,没想到到了耳边却仍能不费余力地辨认出来。 没错了,这是昭国的军马,是他麾下的将士。她心头狂跳,浑身止不住地抖栗,就连牙关都在不断地打着颤。高大的人影由远而近,步步都踏上了她的心上。 他一袭黑袍,驾着马向她直奔而来,仍是那样孤清傲然的面容,剑眉竖起,口中吐出的竟是她的名字! 如玉朝后靠了靠,不知是惊恐还是抗拒,白钟支撑着她的身子,提起长剑横在两人身前,一脸警觉地低吼道:“别过来!” 她的动作尽数落在了景谈纾的眼里,原来不知在何时,她已是对他这般推拒。他心口扯过一丝痛楚,翻身跃下马朝她伸出手。 “过来,到我这里来。” 第105章 乍品得意 百里青修只一眼便明白了,这就是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人,他脸上泛出青灰,细细地打量着景谈纾,从身形到发梢,一丝也没有放过。 如玉倚着白钟,浑身不住地打着冷颤。一见到他,那些国仇家恨全被湮没在了脑后,她没想到还能有再见的一天,本以为今生缘已尽了,谁知被老天给续上了,从耿府的相遇直至今日喀勒军营的重逢,再一次地续上了。 皇师兵将士护在几人周围,隔绝了外围的一切血腥杀戮。诺大的军营里好似只剩下他们两人,久久相对。 景谈纾耐性极佳,手腕抬得四平八稳,却在指尖泄了尾。本以为她在自己心上只占了一角,而如今两人相见时才发觉自己早已将她深深地刻在了心里,遍地相思。 如玉被白钟圈在怀里,感到他环住自己的手紧了紧,好似在提醒着她,她并不是孤身一人,身后有个最坚强的后盾,稳稳支撑着她。她死死咬紧下唇,止住自己颤抖的肩膀,不住地摇头:“不是我……蛊毒不是我下的,你……放了我罢!”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好似怕极了他。景谈纾一个不稳,抬起的手臂左右晃了晃,哑着嗓子道:“蛊毒的事,我不再提,你过来我这里,到我身边来。” 他往前一步,似要拉她入怀,如玉一惊,反射地往后钻去,好似巴不得离他远远的才好。 景谈纾心里被猛地一刺,嘴唇愈抿愈紧,面如死灰。他倒退一步,轻声哄道:“好,我不过来,你别怕。”隔了半晌,又苦笑道:“我害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你恨我怨我,倒也平常。” 他茫然地孤立着,手中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抓住。本打算遇到她之后,二话不说便是用抢的也要将她带回去,可没料到自己一见着她摇欲垂泪的模样,那些预料好的法子全部都变成了空想,一个也用不上了。 如玉将指甲深深刺入手掌中,红了眼眶。她原就这么死了心,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来扰她?钩刺,长剑刺入自己身子的时候,都没有他这句话让她觉得痛。她抬起眼睛去看他,透过飞扬的沙土与眼前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湿雾,她看到的是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眼中满是苦楚地垂下了头。 多少个时日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倾泻出来,她想要扑到他的怀里,放肆大哭,将身上所受过的痛一遍遍地说出来。 她的脚向前动了动,似是要向他迈去。白钟大惊,将她锁在怀里捂了个严严实实,低吼道:“不许去!” 景谈纾眼睛一动,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心中一阵狂喜,撂了步子便要来夺她。白钟护住如玉步步倒退,恨恨的说道:“你别过来!要不是你,小玉儿也不会受那么多苦!”他愈说愈恨,拔了剑就要向他冲去。如玉眼明手快,在胸前抱住他失措地喊道:“大哥,不要伤他!” 白钟心里烧火,低头厉道:“你这是干什么?你忘了他是怎么待你的?他恨极了你,只想取你性命!你知不知道?” 如玉痛得喘不过气,咬着牙一阵吸气,他的冷漠与无情,无一不是最具有杀伤力的兵器,只消一个冰冷的眼神,便能将她推入无间地狱。 景谈纾心中尽是悔恨,缓下步子去瞧她的神情。她对自己的犹疑与恐惧,都在提醒着他过去的所为。 他怎么就能狠下心,那样对待她?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喊,他倏然一惊,骤地恍过神来,原来是孟之章骑着快马向他奔驰而来,他的长矛上沾满了鲜血,就连他的面上也飞溅着已渐干涸的褐红,整个人好似从修罗地狱中爬出来的一般。 “主子!史罕跑了!咱们是追还是不追?” 景谈纾怔了怔,追问道:“跑了?往哪个方向跑的?” “往南边去了,身边还跟着木尔忽。”孟之章喘着粗气,面上满是凝重:“他们骑的是千里青马,现下若是不追,怕是会被他溜了。” 景谈纾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如玉发狠挣开了白钟,跨上一旁的红鬃烈马,扬起马缰便要提步去追。他反射性的去拦,脚下点地落到马前拉住缰绳,蹙着眉角怒道:“你疯了吗?你一个人凭什么去追?是想连性命也不要了吗?” 如玉低头去扯,两人谁也不愿松手,如玉急得不行,呜咽道:“放手!我不能让他走!” 她哀到了极致,不顾一切地想要拉回马缰,四周的将士愈来愈少,终究只剩下了皇师兵。抬起下巴远远地朝南边望去,却除了风沙什么也看不见。她心里猝然紧缩,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只感到身子恍恍向一旁坠去,不知跌入了谁的怀里。 天边闪过一道白光,随后一声惊雷仿若在耳边炸响,暴雨就这么浇了下来,没有任何预兆,生生地拍打在这片染了血色的土地上,混出一片浑浊。 南隅关内的将帐为了抵御这次的暴雨,被活活打入了若干个木桩,又在外头严严实实地围了毛毡,这才作罢。 景谈纾跌在一旁的椅子里,愣愣地盯着床上的女人瞧。在她昏迷之际,他抢在白钟之前,将她揽入怀中,凝着面容道:“我欠她的,我会尽数还给她,你终究只是他的大哥,莫非还能护着她一辈子?我会在关内找到最好的大夫,她能得到最好的治疗。”白钟倒是个难以琢磨的奇人,略一思忖竟不似方才那般抗拒,只提出要随着如玉一道回到此地。 只要她在自己身边,有谁跟随又有何干系? 韦子敬将盛好的茶端到他面前的案桌上,也不言语,转身走到帐帘处,合上了帘子退了出去。不大不小的帐子里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景谈纾立起上半身,伸出手将细碎的乱发梳理到一旁,才又去触碰她的脸,细细摩挲。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似是怕惊扰了她。他的目光四处游弋,随后落在了她的颈脖处。一根细细的红绳紧紧贴着她的肌肤,在两根凸出的锁骨之间又凹了进去,他勾起红绳,将那一小块饰物握在手心。 这颗冰凉的珠子就在他的掌心中,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自己这里。 摊开手,檀玉珠正如一位沉睡的美人,发出幽柔的辉泽。神使鬼差一般,他俯下身子,轻轻吻上了它。 正如吻上自己最爱的人。 他一动不动,静静地闭上眼睛,一下又一下地轻啄。良久,才抬起头,将玉珠轻轻放回她的胸前。冰凉的触感使她猛地一颤,朦胧地睁开眼睛,看向他。 “吵醒你了?”景谈纾一愣,贴向她轻声问道:“身子觉得如何?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如玉迷茫地看着他,好似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景谈纾不安地向后退了退,自顾自地说道:“你别恼,也不要怕,我不会再伤你,白钟就在旁边的帐中,你若是想见他……” 他顿然停住。 如玉的眼中似有雾气,恻恻地盯着他瞧。她不知身处何方,只当自己正在做一个久违了的梦。 她伸出手,极慢地抚上他的脸颊,一路往上,晦暗的重瞳,英气得剑眉,直挺的鼻翼,一切都是她千思百念的模样,没有半分差别。 景谈纾的心头突突直跳,用手裹住她的,叹道:“还好……总算是寻到了你……” 这声音过于真实,使如玉猛地僵住了身子,她的手在他手中紧紧握着,就连那熟悉的体温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自己心里。 这不是梦! 如玉不自禁地发起颤,猛地向后抽出手,强撑起身子不住地后退。 景谈纾用手去捞,无奈她的反应过于激烈,使他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她将双手紧贴在胸口,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剧烈的动作使她顾不上滑落的衣衫,任由衣领滑落至肩头。 景谈纾看到她裸露在外的肩,脸色霎时变了颜色,也不管她对自己的抗拒,膝盖点床进去紧握住她的手臂。他的力气太大,将她紧紧禁锢在胸前。如玉骇极,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发疯一般扭动着身子,想要逃离他的掌控。 “别动!”景谈纾的眼神阴鸷,死死盯着她的肩膀,沉声道:“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是老十一将你伤成这样的?” 如玉承受不住他的怒气,身子抖得吓人。他的脸色冷得像冰,深深冻进了她的心里。 她想起了他无情的眼神,恨意满溢的眸子,难道这样的噩梦现下又要重蹈覆辙? 不,她无法承受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你……哭了?”景谈纾停住,不可置信地说道。她是这样怕他,他对她的伤害竟已深至如此,哪怕自己还未有动作,她便已经惊到不能自己。 他松开禁锢住她的右手,轻轻抹去她的泪,用额头贴上她,仿佛极痛地扭曲着面容,喃喃低吟道:“颜如玉,我不会再伤你,你……不要怕我……” 第106章 重寻无处 如玉紧紧闭上眼睛,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温温热热地扫向自己。她不敢睁眼,哽咽道:“你……你恨极了我,想……要我的命……” 短短几个字,她偏偏用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完,这是她最不愿回想的噩梦,每一个字好似都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我知道。”景谈纾放开她的手臂,转而去触摸她的脸。他缓缓向下,伏趴在她的颈边,闷声道:“我对不住你,有时想将你狠狠抱住,一旦动情,却又止不住想起你对我下蛊之事,如此反复,倒教我分不清究竟是爱你还是恨你。” 如玉缓缓睁开眼睛,听他这般懊恼,知道这是在给她瞧心窝子了。她眼眶又是一热,急急辩道:“我没有给你下蛊,我真的没有!” 景谈纾微怔,抬头去看她。她的面上有数不出来的认真与急切,使他心里一动,眼眉不变,嘴角倒扬了起来,笑道:“我就说,以你的性子,平日里对着我都不敢看我的眼睛,又怎会多了这份心思?”他紧绷的身子缓缓松下,抬起她的下巴,使她与自己对视:“只要你说没有,我便信你。” 他的眼睛如漩似涡,将她一下吸入其中不能自拔。两圈耀眼的墨色瞳孔交相辉映,而自己正在他面前,被他印在他的眼里。 这仿佛是梦,昨日她还在生死边缘,今日却能被他拥入怀中,事情扭转的太快,她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他的挣扎与痛苦,都生生刻在了她的心上,这痛悟太深刻,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 景谈纾退开去拉了拉她的衣领,眉头拧的跟麻绳一般,伤口上的疤痕已褪痂,逐显青紫,只是伤痕太多,竟一时不能数尽。 他伸手去抚,还没碰到她,她竟再次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心中尽是愧疚,倘若在南秀城外,他没有放任不管,冷漠地留下她和十一,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悔事?他害她伤得这样深,好似在她心里深深扎进了数根尖刺,而后抛之不顾。 “你怪我罢……” 如玉一愣,强忍住恐惧,好似没听清一般怔怔地看他。 “你怪我,怨我……甚至拿剑刺我,往这里刺……”他锤了锤心口,沉声道:“这些是我该受的报应,我……” 如玉窒了窒,不忍看他如此自责,轻轻拉住他的衣角,嗫嚅道:“你别这样,是我不好,若不是我贪心,想在你身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景谈纾猛地抬起头来,她这便是后悔了!后悔与自己在耿府相识,在南秀城交心,更后悔与自己纠缠不清! 他惊惧得不能自己,那些个什么理智在这一刻全飞不见了!他抓住她的手腕压在墙上,竖眉低吼道:“你的确不好,没姿色,没本事,还千方百计地想着法子来引诱我!”他看着她的脸色逐渐发白,心里陡然一软,转了调子又道:“现在后悔了,诱上我又想逃,世上哪里能捡这么便宜的事?我是逃不了了,自然也要傍着你,就算是下黄泉也要你在我身边,摔了那孟婆汤,下一世便由我来引诱你!” 如玉的脸由白转红,体内一股热气上涌,如此霸道的话语将两人之前的过往生生拉了回来。她燥得连脖根都在发着烫。她惊觉,不论两人分开多久,不论自己被伤得多深,不论自己如何试着抗拒,只要被他环在怀里,终究还是躲避不了自己一心为他的情意。 自己简直……太没有出息了…… 她懊恼地咬了咬唇,身子却瘫软了下来,她禁不住他在耳旁令人神魂颠倒的蜜语,被他拥着,好似连指尖都在发热,直痒到她的心里。 “不许后悔,颜如玉。”他连名带姓地唤她,却没了之前的淡漠,反而充斥着萦绕不散的氤氲。他贴向她的耳边,伸出舌细细舔弄着,如玉禁不住逗弄,嘤咛一声想用手遮住已经红透了的脸颊。 景谈纾笑着将手拉开,心中是蜜一样的甜。他抬了抬头,转而去吻她的下巴、颈脖、锁骨,再稍稍拉开她宽大的中衣…… 一道道青褐色的伤痕尽数落入了他的眼中,随之印入眼帘的还有藏在密发中的白发。他陡然停住,颓然松了身子,死死地压住她,将面容藏在她的胸口,不住地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如玉听他一声声地哀语,似是悔到了骨子里。她心里大震,支起身子去碰他的脸,谁知却触到一片湿润。 如玉大惊,想要抬起他的头,无奈他打定了主意闷在胸前,怎么也挪不动分毫。 “你……你别这样……”她张皇失措地说道:“其实没有你想的那样痛,伤口也不深,只是模样有些骇人罢了……这些白发也没什么干系,指不定哪一天又会变回来……”她从来不会那些劝慰的话语,即使有心去安抚,却愈说愈笨拙。 景谈纾窝了许久,留恋般的又轻轻蹭了蹭,用手肘在她身旁撑起上身,对上她清澈温润的眼眸。 她看到了他眼中满溢的执着与坚定,他缓缓启口,只听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些伤口,我们的错失,我要让老十一尽数回吞下去!” 外头的雨似乎下得小了,如玉被他抱着平躺在床上,又被细细地盖上被褥,好言宽慰了一番。孟之章带着几个副将到此禀事,为了不惊扰到她,景谈纾令几人到了另外的营帐中商讨事宜。一时间帐中静谧无声,如玉忍不住睡意,沉沉睡去。 她睡得很熟,有着这阵子从未有过的安逸,也没有作什么梦,睡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却感觉身旁似有鼻息,她以为他回来了,也并没有在意,只翻了个身继续入眠。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再醒来之际,发觉那人却依旧在那里,连位置都没有变一下。 似乎有点不对劲,她掀开眼皮回身看,却见一位身着紫色外衫的女子在床边冷冷地俯视着她。 她被唬了一跳,瞌睡瞬间被吹跑了,倏然坐起了身子。她是何时到这里来的?又在这里待了多久?她背后噤出一身冷汗,只打自己打过大意,竟没有丝毫防范。 “你是谁?”如玉全身紧绷,两只手握得死死的,这位女子不带一丝气息,不是平常人,就是绝顶高手。 那女子靠近一步,靠着床沿缓缓坐下,无悲无喜地反问道:“怎么?你扮我扮了好些个时日,现下反而记不得了?” 如玉拿手抵着床板,向后退了一步,似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你是……安红缨!” 眼前的女子与自己乔装打扮的毕竟略有不同,即使外貌一样,但两人当真相对之时,却能发觉有惊人的差异。 她身形似乎比想象中的更长,盈盈可握的纤腰就算被笼罩在衣衫里,也丝毫掩藏不住她窈窕的身段。长眉纤弯,眼眸恍若能勾魂摄魄,整个人冶艳灵动,却又是那般端丽无双。 “你不必这样防着我。”安红缨眼中尽是落寞,面上蒙上了一层极淡的忧郁,淡淡地说道:“我向来不碰那些个刀刀剑剑,最拿手的,也只有一身舞艺罢了。” “舞艺?” 安红缨点点头,说到这里恍有辉光:“我自小习舞,最感兴趣的也只有舞蹈,不过掐指一算,倒也已有许久没有舞过了……” 她的声音清朗舒微,缓缓道来,犹如春风掠耳,别提有多舒服。只是话中带了使人无法忽视的哀怨,生生将此声拉下了冰面。 如玉心中大奇,先不说她是如何绕过重重将士来到将帐之中,单是她现下坐着与她哀诉闲聊,就使她坐立不安。她尬尴地笑笑,只道:“若你当真喜欢,为何不常习练?” 安红缨微微一凝神,面上如罩了一层寒霜,侧过脸轻声道:“他不喜舞蹈,我跳了,又能给谁看?” 原来是为了情人感伤,如玉略一顿,宽慰道:“他不喜欢你也不必放弃,这是你自己的喜好,也并非要一味迎合他,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会喜欢上你的舞……”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安红缨轻轻打断:“他不会。”她肯定地摇了摇头,拿了一副无可奈何的眼神去看她,苦笑道:“他不是那种会坐下耐着性子赏舞之人,他的心里只有他的剑,和她……” 话到最后,却轻得恍若无声,如玉怔了怔,提着心问道:“剑?”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一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小心而又忐忑地问道:“你说的那人,我可认识?” 安红缨转了脸对上她的眼,冷冷地说道:“你当然认识,他便是你的大师兄,颜几重。” 第107章 残灯孤灭 如玉心一沉,低呼道:“大师兄?” 她隐约忆起,大师兄颜几重接了任务,来到南隅关刺杀史罕。在自己被梅子漪救回洞穴时,着实见到了大师兄,只不过待自己醒来之际,便也寻不到了。虞涟说他已经离开,可他为何离开?又预备往哪里去?她却一概不知。 “你知道大师兄在哪里?是不是去追史罕去了?”如玉眉眼间倏然拢上层层阴霾,蹙着眉角问道。若当真如此,她便是一刻也耽搁不下去了,能与景谈纾重逢她已感上天眷顾,可自己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又怎能将其抛却坐享逸乐? 安红缨的面容有着前所未有的寒,连她的嘴角都在轻轻抽搐着,她紧紧抿着唇,闷声道:“他都已经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那个功夫?”她闭了闭眼,长而密的睫毛微微发颤:“他为了你废去了一身武功,已然与常人无异了。” “你……你说什么?”如玉只觉被雷电劈中了,外头雨声淅淅,雨点在不知不觉又变密了,一下一下地打在帐顶上,劈啪作响。 “你不知道?”安红缨愣了一下,笑得愈加苦涩:“他为了不让你忧心,倒是煞费苦心,他……当真如此疼你……” 如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似有晕厥之感,就连身子也陷入混沌之态,没有任何知觉。安红缨后面那句话仿若蚊鸣,轻飘飘地从耳边拂了过去。她只听见之前的那句,声声敲在了她的心上。 他是那样的孤高绝态,是教中人人敬仰的青松,是竹古正宗最骄傲的存在。手中仅握一把重霄长剑,便能使江湖中人闻之色变。他是最凛冽的剑锋,将一切眼前之碍横扫殆尽。 “怎么会这样……”如玉怔愣得回不过神,只喃喃不住地低声道:“怎么会这样……” 安红缨眼中尽是痛楚,猛地转过身咬牙道:“怎么会这样?我倒也想知道!若不是为了救你,他能做到这个份上?” 如玉一滞,抬头迷茫道:“为了救我?” 安红缨不甘地攥紧手边的衣摆,面上却变回了颜色,强装镇静道:“他不惜除去一身武功,将内力渡给你,为的是除去你身上的剧毒。”她停了停,喟然一叹,目光灼灼地抬头道:“为了你的性命,他当真是什么都不要了,这样的情意,你……” “闭嘴!” 一声冷喝骤然从一旁响起,两人皆是一震,回头去看,原来来人正是颜几重! 只一日不见,他似乎变得更为寒峭了,面上几乎没有丝毫血色,连带着嘴唇都失了颜色,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刺人心脾,直直冷到人的骨子里。 他浑身都是雨水,湿漉漉的雨一滴一滴地从发梢滴落,又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衫。即使这样,他却一点儿也不显狼狈,反倒有种震撼人心的野性与不羁! 颜几重面色铁青,脸色极为难看,他没想到向来矜雅的她居然有这个胆子,孤身来到昭营中,他更没想到她居然如此口不择言,将他不敢、也不打算说的全部告诉了如玉!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分明已经……” 安红缨缓缓起身,低声打断他:“不错,你将我送到了城北,要我就此打马回淮康。但你可知我有多不甘心?马车还没出城我便改了主意,令车夫回关口,我虽只是一介女子,但也擅使迷药,饶是昭营再如何戒备森严,也抵不过我手里的软筋散。” 颜几重本以为她是个毫无心机的大家小姐,没想到竟怀了这份心思,还会使迷药这种旁门左道的邪门外道,心里倏地凉了半截,沉声道:“我倒是看走了眼。” 安红缨轻笑一声,好似自嘲:“看走眼?你又什么时候正眼瞧过我?” 颜几重眼间划过一丝紊乱,只直直地站在那里垂首看她,良久不语。 “你眼中从未有过我。”她毫不避让地撞上他的眸子,语气中却颇有些精力交瘁的意味:“除了她,你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颜几重一窒,转了脸去看如玉。他面上还残留着未褪去的逃避与狼狈,却在看到如玉的一瞬恢复了原有的清明。 “你胆子倒是够大。”他声音阴沉得骇人,向前重重踏了一步,冷然道:“我让你回教,你倒好,又闯回了喀勒军营?” 话到最后他陡然升了一调,使得周身的气温都骤降了下来。扑面而来的压迫使如玉差点喘不过气,她怔怔地看着他,也不闪躲,反倒手扶着床板向前挪了一步,轻声道:“大师兄,你的武功……” 颜几重的脸色顿时煞白,紧紧握住双手成拳,头却朝一旁偏去不去看她:“你胡说什么,我没有大碍。” 如玉紧绷的身子霎时松了下来,双眸逐渐失去了神采。她缓缓挪到床边,赤着脚站起身,地面潮湿而又阴冷,仿佛要钻到她的骨子里去。 “不会的,不会的……”她反复念着这三个字,失神地走到他面前,牵起他冰凉的手,用自己的捂住。良久,她哀泣欲泪,颤抖着肩膀抬眼低吼道:“为什么一点内力也没有了?为什么?” 颜几重被她触到的那一刻起,便恍若被点中了穴道,整个人都僵住了。这是她第一次这般放肆地对他,而他却提不起一点儿脾气。他的手被她轻轻握住,整个人都好似暖和了起来,他无法抽出自己的手,只盼着日月不再交替,就这样过尽余生。 如玉的脑仁突突地巨疼起来,直到碰到他冰凉的手,她才可以确定他当真一点儿武功也没有了。他没有了保护自己最锋利的武器,成为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常人,而造成这样恶果的始作俑者居然是她自己! “大师兄,我不要你的武功,也不要你救我,我将内力再传回你,再传回你……”她已然语无伦次,只想着弥补这一切的过失。她慌慌张张地松开手,转身走到他的身后,凝起一股真气,急急地便要挥掌而出。 “你做什么!”颜几重大惊,握住她的手腕死死扣住,低声喝道:“你本气血不畅,还想这般胡来,你到底要不要命了?” “不要,我不要了!”如玉深深垂下头,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她喘了半晌,哽咽道:“我这条命还给你,我不要了,大师兄,你恢复武功,再教我剑术好不好?大师兄的‘夺命九剑’使得最好,谁也比不上,我……” 她愈哭愈恸,到最后已经泪不成声。颜几重缓缓松了手上的力道,使她哭倒在自己胸前,他将右手反搭上她不停颤动的肩,一径沉默。 “跟我回教罢。” 颜几重低下头,看她就在自己眼前,为自己伤心哭泣,他宵想了多年的情景终于在今日实现,使他禁不住怀疑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如玉还没缓过劲,听这话不禁愣了愣,任由泪水淌在脸上,抬头却只看到他削尖的下巴。他冰冷的身体如同最醒神的浓茶,刺得她猛地一颤。她微微凝了凝神,轻声抽泣道:“回教?” “对,跟我回去。”颜几重闭了闭眼,叹道:“我们回家。” 回家……如玉的思绪恍恍回到了半年前,那个时候她还在无山上,在大师兄的疾言厉色下苦练剑术,闷热的酷暑与二师兄一道去山头的水涧嬉闹,每日重复着单调却不枯燥的生活,若没有接到那个任务,或许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颜几重的声音太过恳切,以至于她几乎点头道是。静寥的营帐里只可听闻她的细细啜泣,与恍若甚远的雨滴溅落声。 “她不会回去的。” 空洞的声音倏然响起,打破了这一室宁静。 安红缨冷眼看了许久,那个她所深爱的男人,在她眼前怀里拥着他深爱的女人,他宽大的身子背对着她,将怀中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还有比这更令人痛心剜骨的吗?她极慢地站起了身子,面上无悲无喜地说道:“你不防朝四周看看,她现下身处何地,你若是将她带走了,我想,不待你迈出这营帐五步,便会被人拦下,你猜猜那其中第一人会是谁?” 颜几重心里猛地一沉,好似有团麻线,在心底扯不开,也剪不断。他本想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只要她随自己回了无山,他们的那些过往他都不再予以追究。本来年少时的情愫总是那般变化无常,即使现下不乐意分开,也不过是基于男女之事的盲目贪恋罢了,待过不了多少时日,也终究会被深埋于地下。 安红缨见他不为所动,心一横,咬牙道:“她是四皇子的人,你在昭营公然抢人,先不问四皇子的意思,难道也不在乎她的想法吗?” 第108章 泪尽罗巾 这恰恰说到了颜几重的心坎上了,他不畏那些个冷血刀剑,只怕她一个轻轻的摇头。仅仅是提到了那个人,他便可以感受到她在自己的胸前怔愣迟疑。 他垂了眼睛去看她隐约可见的白发,心底骤然窜起一团火,他张了张口,又怕听到最令他丧胆的回答。挣扎了半晌,终究问道:“你怎么说?” 如玉好容易止住了泪水,只是面上很是难看,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什么头绪也找不到了。只想着要给大师兄一个交代,便一字一句地将自己的心思说了个清清楚楚。 “我……我心里有他,只想和他在一起。”她抿了抿唇,握紧了双手说道:“史罕已走,我还不能回竹古,更不会留在这里。我与史罕不共戴天,一定要亲手将他除掉,才得以慰藉父母的地下亡魂。” 这句话好似一根引线,倏然点起了颜几重心中原有的心火,在心口愈烧愈旺,仿若有燎原之势。他只听到了她对那个人难以割舍的情意,后又听闻她并不打算回无山,心火顿时便腾升了起来,退开一步神情莫测地端详着她,语调森冷地冷笑一声道:“你倒是个情种,不过你在这里剃头挑子一头热有什么用?那个皇子也和你有一样的想法?据我所知,他倒是对你下了好几次杀手,即便这样,你也愿意留在他身边?” “不是这样的……”她想要贬斥,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纵使自己如何沉溺于他对自己的温言细语中,自己的心里还是扎了一根刺,时刻提醒着她那些不堪的过往。 她一心为他辩护,俨然一副要为他开脱的模样。颜几重恨得牙根直痒痒,手不住地哆嗦,沉声怒道:“你醒醒罢!他口口声声要杀你,你还抱有什么希冀?”他猛地攥住她瘦可见骨的手腕,抬脚便往帐帘走去:“跟我回教,莫要再做那种念想了!” 如玉瞪大了眼睛,眼前一片雾霭沉沉,就这样离开这里,与他日后天涯两相隔?她身子倏然僵住了,不禁往后倒去,说什么也不愿再挪动一步。 颜几重已然怒极,恨她对他竟有这般无可救药,即使自己在前面拉着她的手,她都不愿跟随他,可那个人现下不知身在何处,却能轻易地得到她的不舍与眷恋。 他停住脚步,遽然转过身子,重重地撒开她的手。如玉猝不及防,整个人顺势向后倒去,摔了个结结实实。 “你现下竟然有了这份胆子,看来我的确是太久没有惩戒你了。”颜几重连连冷笑,伸出手便解下腰间别着的赤零长鞭,啪的一声在空中打了一转,转而又回落到他的手中。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改口的机会,你到底要不要和我回去,今后再也不和那个皇子有任何牵连?” 如玉的心一阵紧缩,她已经有许久没有见到过赤零长鞭了,记得上一次受罚之后,自己被鞭打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床,现下又是要重蹈覆辙了吗?只不过再怎么痛,自己也不得抵抗,他是自己的师兄,长兄如父,是立在自己头顶的天。 “说!”颜几重脸色沉的像冰,硬生生地从齿间挤出几个字:“说你会断的干干净净,说!” “我……我做不到……”如玉死死咬住下唇,不住的哆嗦:“我忘不了他,我怎样都忘不了他,他要杀我,我……我也认了,大师兄,大师兄,你就成全我罢!” 她哭得柔肠寸断,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噗地一声跪倒在地上,抱住他的腿不断地哀求。 “你……”颜几重颤抖着声音,狠狠嘶声倒退一步,低吼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要一泄怒气,手上也不听使唤了,扬起长鞭便朝如玉挥去。 安红缨惊愕得僵住了身子,营帐中只听得一声声挥鞭之声,长鞭扫过空中,狠狠鞭笞在如玉的身上,如暴风骤雨一般砸了下来,一时间白净的衣衫被染得浸红,遍地血腥。 如玉抱着他的腿不撒手,整个人却蜷缩成了一团。长鞭挥在她身子的每一处都是火辣辣的疼,烧灼着肌肤,晃了人的眼。她咬着牙关,奋力不让自己惨叫出声,只在实在经受不住之时,才从嘴角溢出了轻微的呜咽。 “你做什么!”安红缨半晌才回过神来,猛地扑到颜几重身前,紧紧抓住他的手:“她一个女儿家,你怎么下得了这样的手!” 颜几重早已失了理智,也没看清眼前是谁,正欲将她推开,却又听她低泣道:“你口口声声说四皇子对她的暴行,可你看看你自己,现下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如惊雷一般,直直劈在了他的脑仁上,他缓缓垂下头,引入眼帘的竟是一片猩红! “不……不……”他眼神骤然失去了焦距,愣愣地看着她,脚底一阵踉跄,高大的身子在此刻竟摇摇欲坠。他伸出手想去扶,却又怕自己再次伤了她。 “颜如玉!” 不知是谁的惊呼,盖住了自己的低喃,只见一道黑影闪过,直直奔向如玉。他强稳住心绪,定睛去看,却不禁一窒。 景谈纾。 他便是那个能让她声声相念的男人,他在她的心里,是自己怎样也抹拭不掉的念想。 “颜如玉……颜如玉……”景谈纾轻轻扶起她,使她倚靠在自己身上,不住地轻唤道:“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 如玉紧紧皱着眉头,松开环住自己的手,半眯着眼睛,低声问道:“景谈纾?” 景谈纾沉了沉脸色,抬手抚上她的脸,鲜血沾在了他的手心上,又被染上了她的颊。 她瘦弱的身子期期地瘫倒下来,好似凋零的花骨,遍地残骸。 颜几重悲不自胜,那一道道血痕深深印刻在了自己心底,仿若一把利刃反复刮琢,痛得他一时喘不过气。 “你就是她的大师兄?”景谈纾环着她,抬头去看颜几重,他分明半跪在地上,气势却一点儿也不减,反倒是有种风雨欲来的慑人压迫。 颜几重不答,只怔怔地垂首看着他怀中的如玉。她浑身都是血痕,一道一道地渗透了衣衫,因为惊吓的脸庞还残留着恐慌与痛楚,长发散乱,别提有多狼狈。 这些……都是他下的狠手? 颜几重眼神都变了,沙哑着声音极轻地问道:“你……当真是想清楚了?” 这便是在问她了。如玉动弹不得,只得强扭过脖子,哀痛却又坚定地对上他的眼,嘶着气恻恻地答:“对不起……大师兄……对不起……”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仅仅只用了三个字便彻底摧毁了他。 颜几重双眼黯然,紧紧扯回长鞭,仍显猩红的鲜血滴落在地上,泛起一道微不可见的涟漪。 他转过身。 再也没有回头。 安红缨深深地看她一眼,也随之而去。 如玉胸口剧痛,冷汗贴着脑门一滴滴地掉落下来。她挣扎着双手想要起身,抓住那个愈来愈远的身影。 “大师兄……大师兄……”她的眸子雾雾霭霭,几欲涣散。她让他这般失望,自己终究是对不起他,对不起师傅。 她喘不过来,急急地拉扯身子,奈何疼痛欲裂,怎么也无法挪动分毫。帐帘一耷,便连他的人影都瞧不见了。 再也追不上了…… 她不住地唤着他,声声刺入人心,到最后竟哑了喉咙,断了尾音。 “颜如玉,你别这样……”景谈纾死死将她扣在自己怀里,她太过激动,好似整个人都癫狂了起来,使自己险些没有抓住她。 倏然,他只感到怀里一重,低头看去,原来是她在极度痛恸中晕厥了过去。她血色尽失,好像一个异世之魂,孤独无依地飘落在地上,再无苏醒之兆。 景谈纾心里一紧,将她一个打横抱起,轻轻走到床边将她放下,又给她盖上了被褥,这才作罢。 他轻轻抿着唇,心底却没来由地绞痛起来,自昨日起,他感到身子愈来愈古怪,无力疲乏暂且不说,眼前还会骤然失明,只见茫茫一片,稍待休息之后却又可恢复清明。要说还有什么症状,那么最让人在意的还是胸口偶尔的剧痛与口中泛起的丝丝血腥。 他很清楚,这便又是蛊毒的效用了。只要她在自己眼前,他便犹如浸在冰中,慑骨的寒气将他冻得浑身冷硬,不住地打摆子。却又怕她看出来,生生抑在体内,实可谓行如针毡。 不会再让那该死的蛊毒占了上风!景谈纾狠狠咬了咬牙,又猛地松开,他垂下头拨开她散乱在额前的发丝,落下轻柔的一吻。 方才她说的那些话,被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耳朵里。她心里有自己,哪怕自己之前对她亮刀子,她竟然也认了!他心里泛起蜜一样的甜,已然感动得不能自己,他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得到了她这般的真心。他寻到她的手,顺着指节与她相扣,缱绻相缠,正如他的心。 “我定不负你……我……”他在她耳边低喃道,喉间却骤地一甜。他别过脸,捂住自己的唇,不断抖动着肩膀轻咳。 嗓间溢出的尽是刺鼻的腥热,再低头一看,掌心里竟赫然一片血红! 第109章 几番秋暮 秋日里的最后一场雨算是停了,南隅关外东西两面郁郁葱葱的树林在一夜之间尽数凋零,只留下枯槁的枝桠,孤零零地伫立。北风也无精打采地四处游走,卷起一地残叶。 昭营的训练场上依旧那般秩序井然,每个人都抡着长枪,在兵头的带领下稳稳拉开步子,声声呐喊一时间响彻长空。 韦子敬在一旁看了许久,抬脚挪到孟之章身边,拿手肘碰了碰他,低声说道:“请书的御医到了吗?都已经两日了,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孟之章往旁边避了避,拉长着脸道:“事发突然,宫里约莫着也没有个准备。倒是你,怎么不在帐前伺候,跑到这里凑热闹?大夫叮嘱的药,主子服了吗?” 韦子敬点点头,又朝他凑了过去,无奈地说道:“已经令火头去熬了,可熬好服了又有什么用?终究还是不对症。依我看,主子急火攻心,才会郁结吐血,这其中的干系,还是和那一位有关。” 孟之章轻轻蹙了眉头:“你说的是帐中的那个女人?” “呿!什么那个女人!”韦子敬不满地低斥:“那是主子的女人,也就是你我另一个主子。” “我只有一个主子。”孟之章不以为然地拿眼觑他,又道:“若不是因为她,主子能落到这个地步?以前在淮康的时候,主子的身子那可是雷打不动的结实,现下倒好,竟到了这么个依靠药罐子过活的地步!”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嫂子那是被人给害了,你不想着法子帮衬,还在一旁说这种风凉话。” “这不是风凉话。”孟之章正过身子,面上极为阴沉:“咱们奉旨出来歼敌,可不是为了那些个儿女情长,主子乱了六神,你难道也跟着丢了五主?”他抬起手挥向兵场,肃容道:“你看看这些兄弟们,只要主子一句话,咱们都可以提着脑袋往前冲。可是现在呢?史罕跑了,喀勒这算是攻下了还是没给攻下?咱们在外面拿命来拼,现下皇城说到底也只有太傅曹瑞和一个提点陈世安……”他好似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才道:“哦,对了,还有白朴。” “白朴?”韦子敬直起身子,眼中尽是厌恶:“那家伙才叫人不省心,你忘了他在淮康的时候了?找条缝儿他都能在主子身上挑毛病,这样不对味的人,我压根就不会信任他。” “你信不信那是你的事。”孟之章转过脸看向兵场,面上无喜无悲地说道:“关键是主子信他,再者白朴不会拿主子的大事开玩笑,毕竟这与他自个儿也有干系。” 韦子敬噎住,不甘地冷哼:“说到底也是个唯利是图的人,若主子没有许他给白清良翻案昭雪,他也不会就此低头。” “人之常情。”孟之章沉吟半晌,又转过来看他:“你也别在这里杵着了,火头那里也得盯着点,药熬好了就送过去罢。” “是是。”韦子敬随口应了,看了眼不远处冒着徐徐炊烟的火头营,提步而去。 火头营虽大,左右算起来约有三丈地,但对于五万大军来说,还是显得过于褊狭了。韦子敬和守营的士兵打了照面,刚踏进营地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药味,转了几道炊案,偏头上正有名士兵在忙碌着。韦子敬近身问道:“药熬得怎么样了?” 那火头兵一见他忙搁下手中的木勺,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回韦爷的话,已经到了火候,正要盛上来了。” 韦子敬不同于孟之章,是铁打实的朝廷命官,他虽在皇城名声四噪,但终归只是个商贾,头上没有半个官衔。却因是景谈纾亲信,贴身伺候,将士们才将他礼为上将,尊他一声韦爷。 他点点头,拿起木勺舀了一瓢,放至嘴边吹了凉,咂着舌头将药喝了下去。他紧紧皱着眉头,停了良久,感觉并无异样,这才令那火头兵盛了一碗,直直端往将帐。 营帐外的将士来回巡视,却个个无声无息。韦子敬端着汤药走到帐前,朝以一旁的士兵低声问道:“四爷怎么样了?里面可有什么动静?” “韦爷您去了这么久,里边儿倒是静悄悄的,连个人声也没有。奴才笨手笨脚也不知该怎么伺候,四爷便让奴才在外候着,有事再传。” 这便是出兵在外最大的劣处,哪怕再需要人伺候,身边也没个女人。就连服药洗漱都得让将士们担当,只是营中个个都是粗里粗气的爷们,怎么也没那些个细温肚肠。虽说主子对这此不在意,但终归也是昭国的皇根,总不能一直这么将就下去。韦子敬轻叹一声,只盼着这仗能早日打完,凯旋而归。 他将药往上端了端,提了提下巴道:“搭把手把帘子撩开点,待药凉了便没药性了。” 就着那士兵的手,弯着腰进了帐。帐中昏暗暗的,教人抹不开眼,他微微眯了眯眼,寻到床榻的位置,走上前躬腰道:“主子,该服药了。” 榻上的人不出声,裹着被褥背对着他,枕上的长发松散开来,一直撒垂到床沿。他屏了屏气,上前一步垂首又道:“主子?” 依旧没人应声,他微微抬了抬头,顺着床沿的发丝往上看,却看到慑人的白。他心里一惊,手中差点没拿稳,再细一瞧,长发中藏了密密的白发,只稍一眼便能看个清楚。 “你往哪儿瞧?” 韦子敬惊愕得猛地直起了腰,向那声音寻去。景谈纾只着了一件中衣,盖着一张薄薄的绒毯,斜靠在一旁的小榻上,就着一旁的烛火看着地图。见他一副愕怪的模样,低声轻笑道:“愣什么神?还不快把药端过来?” 韦子敬回不过味,瞪大着眼睛转去看床榻上的那人,又不敢多瞧,只一眼便回了头,结结巴巴地说道:“主子,那个人……您……” 他咂了半晌,却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景谈纾倒是一副气若神闲的模样,将手指竖在嘴边轻嘘道:“小点儿声,你过来说话,别惊醒了她。” 韦子敬腿肚子有点儿发颤,挪着步子过去坐了。景谈纾放下地图,稳稳接过汤药,坐起身子直着脖子就把药咽了下去。药里不知加了什么,连带着舌根都发着苦,转手取了一旁已经凉透的茶水,又在嘴里含了片刻,这才稍稍好了点。他放下茶,将薄毯向上拢了拢,看向韦子敬,低声道:“上书的御医到了吗?” “没……还没有……”韦子敬一愣,脑子里还想着方才看到的苍白。那个人到底是谁?怎会生了白发?他脑袋一转,心猛地一沉,低声问道:“主子,榻上的那个……该不会是……” “是她。”景谈纾也不含糊,点头道:“想必你也见到了,她生出了许多白发,怕是身子有了毛病。” 韦子敬哦了一声,原来问御医是为了她,不过话说回来,少白头也并非疑症,无非因为郁血积心而至,只是主子这样忧心,倒也正表明了他的心意。 “主子,我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想了想,沉声道:“您的身子不会无缘故这样虚弱,我想……” “我知道。” 景谈纾捻了捻薄毯,眼间划过一丝杀意:“我早就有所怀疑,只是苦无对证,也不得不暂且搁下。只是仔细回想起来,倒让我记起他在南秀城对我动过的手脚……” 韦子敬心头一拧,之前脑中的茫浊混沌逐渐清明,使他心里狂跳起来。 “老十一曾在我茶水里下了药,他虽说那是对我身上蛊毒的解药,但自那之后,我便时常心神不宁。念着颜如玉的时候,竟会生出刻骨的恨意。但心绪平静下来,又会止不住自己再去想她,如此反复,身子倒变得愈来愈不利索。” “我就知道这其中有猫腻!”韦子敬兴奋地拍手大笑,景谈纾竖着眉头轻咳一声,眼睛朝床榻那边斜了斜,不悦地瞪着他。韦子敬猛地噤声,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嘿嘿一笑:“既然如此,主子有何打算?” 景谈纾轻哼一声:“我现在身在城外,也不能将他如何,一切只能待回去再议。不过先撇开我不说,但瞧颜如玉身上的伤痕,也就知道他究竟存了怎样的狼子野心。” 韦子敬微微一哂,也不敢再搭腔,主子的字里行间里尽是对十一爷的不满。从来只要在主子身边的女人,个个都不得善终,如此一听颜姑娘果真也逃脱不了。 “那,颜姑娘这边,主子预备如何?” 景谈纾一怔,顿时心乱如麻。颜几重将她抛弃,她必定懊恼神伤,又惦记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史罕……他低叹一声,转过脸向那边看去。 就算是裹着被褥,那个身子依旧羸弱,放在外头的手腕是那样纤细,仿佛微微一折便断了。不用看也知道,就算是在睡梦里,她也一定是紧紧蹙着眉头。他心里一阵紧缩,连着舌根都苦涩起来。 他想看她的笑靥,恍若明星,堪比艳阳。 他身子一僵,猛地扶住胸口,细细地抽着气。他喉间又涌起一丝血腥,在其中宛转不散。 “主子?”韦子敬大惊,忙伸出手去抚他的背。不料帐外报来通传,不大不小的声音钻入帐中:“四爷,有人请见。” 韦子敬不耐回头,低吼道:“见什么见?主子这会儿谁也不见!” 帐外那声音有一丝踟蹰,停了半晌仿佛豁出去了一般,提高了音调颤抖着说道:“那人说他是梅子漪,奉命前来!” 第110章 相择两难 韦子敬正要发作,被景谈纾一个手势止住,他沉吟片刻,用手肘抵在榻上端坐起来,方才沉声道:“传。” 那士兵慌忙应了一个是,打起帘子便将人请了进来。梅子漪垂头踏进来,仍是那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只是眉眼处轻轻蹙起,好似带了些许焦急的意思。 “你不该为难他,他只是一名守卫。”景谈纾将双手交叠在腿上,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梅子漪看了一眼那边的如玉,又淡淡地看过来,只道:“我只是奉主行事。” “哦?”景谈纾挑了挑眉角,犹疑道:“所以你才拿袖口里藏着的匕首威迫他?” “我等不了。”梅子漪一点儿也不在意,将衣袖拢紧了紧,又道:“主子被缠上了,我放心不下,将话带到我就得离开。” 景谈纾笑笑:“你们主仆倒都是把我这昭营当自个儿的地盘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停了停,又忍不住轻笑道:“缠住你主子的,怕是澹青罢。” 梅子漪一听这名字,脸色倏地皱了起来,眉头蹙起,眼神就如凉飕飕的冰柱直射过来。景谈纾见他如此不禁暗觉好笑,轻叹一声道:“他们俩人之间,依我看苗头倒是不小,你的主子心里有他,你这样的态度怕是不应该。” 周遭的气氛又陡然下降了好几分,梅子漪险些收敛不住欲待爆发的脾气,重重吐出一口气,不再左右言他,只道:“主子派我来,正是为了四爷你的身子。颜姑娘的体内中了你的蛊引,你只要在她身边,便会心脉大乱,血气倒涌,如此一来不消时日,你便会蛊毒发作,不治身亡。” 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好似这话语里说的并不是眼前这人。他了然一般地看了眼景谈纾的右手,那其中正有方才咳血时留下的血渍:“当然,法子确实是有的,只是会有些麻烦。” 梅子漪偏过头,瞥了一眼一旁的韦子敬,又道:“而且,你的人铁定不会任由你这般胡来。” 景谈纾沉默半晌,淡笑道:“不妨一说。” 梅子漪回过头来看他,良久方才说道:“要解你身上的蛊毒,只有两种法子。蛊毒已在你的体内多年,早已和你的气血合为一脉,若要解毒,其中一法便是自废武功,将……” “胡说八道!”韦子敬当即便沉了脸色,打断道:“主子的武功已达至上,又怎可能轻易舍弃?你还是说说第二种法子罢!” “好。”梅子漪应了一声,也不在意,施施然又道:“这第二种法子么……就是除去蛊引本身,四爷你体内蛊毒所中的蛊引,正是颜姑娘,若没了她,她体内的蛊引自然无处栖息,蛊毒也由此而解。” 昏沉沉的帐中除了他一人的侃侃之声,别无其他。待他停下之时,周遭瞬间恢复了之前死一般的寂静。 “……没了她?”景谈纾死死盯住他,好似没有明白一般,又重复道:“没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梅子漪瞧他面白气弱,俨然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他敛下心气,思虑一番才道:“蛊引不除,你的蛊毒便没法解,生或死,还待四爷你自个儿斟酌清楚了。” 他说完,心下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样的生死两难,倒教他对他的选择好奇起来。 这世间真有人,肯能为旁人舍生弃命吗? 一室静悄悄的,等待的却都是榻上那人的回答。 景谈纾僵直了身体,就连手指都仿佛凝结了起来,整个人都无法动弹。他朝床那边恍恍看过去,她将自己蜷缩起来,在被褥下隆成一团,是那样的小。 “呵……”景谈纾左右微微摆了摆头,似是在摇头,又似是要将方才的疑顿甩开。他低声轻笑,将手伸出遮住了左半边的脸颊,轻声道:“梅子漪,你不愧是女帝身边的人,只不过此番怕是要让你失望,我是断断不会再对她下手了。” 梅子漪一愣,轻轻蹙起眉头道:“若不杀她,死的那个人便是你。” “那又如何?” 景谈纾极快地堵住他,不甚在意地揉了揉眉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且走步算步罢。” 梅子漪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终究喟然一叹:“即使如此,我也不便叨扰了。”他将双手紧握于胸前,肃着面容正色道:“告辞。” 韦子敬面色铁青,但碍于面子并没有出声制止。他随着梅子漪站了起来,将他领至帐外吩咐了将士护送出营,回来的时候双手握得死死的,直直杵在榻边闷头道:“主子,您方才说的那番话可是当真?” 景谈纾正等他发问,听了这么一句只笑笑。他身子逐渐发虚,貌似染上了风寒,嗓子忽地一痒,便赶紧拿手捂住,压低声音轻咳了咳。 “主子。”韦子敬的面上再也挂不住了,两边的面颊挤得跟面团一般,劈头盖脸地说道:“您是皇脉,万万不得有丝毫闪失。更何况大事在即,您可得三思啊!” 韦子敬在心底自嘲的笑笑,话说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够明白的了,主子心里有颜姑娘,他也着实打从心眼里为他们高兴,只是儿女情长当真抵得过江山社稷吗?就算能熬过这个坎,那以后呢?史罕,皇宫,个个都是难以跨越的鸿沟。这样看来,与其到时候奔疲神伤,倒不如现下断个干净!虽说疼了点儿,但长痛不如短痛,痛过之后那些伤也会逐渐淡去。 景谈纾看他的脸色便已经才出了个七八分,懒懒地歪下身子也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收了笑沉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应当听清了我方才说的话。这蛊毒并不是由她所下,为何偏偏要为难她?我对她已经亏欠颇多,你难道还想让我再一次负了她?”他侧过脸拿眼角乜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谁也动不得。” 话已至此,便是说再多也无益了。韦子敬沉默下来,若是主子下了决心,饶是天王地神也无何奈何。他退到一边,垂手立着,不再言语。景谈纾看他面上郁结,缓缓坐起身轻笑道:“总这么软在床上,我身子也乏,我们且去兵场看看罢。” 说罢便落了脚,伸手去拿榻脚边的云头细纹靴,韦子敬利索地接过,半跪下将靴子结结实实地给他套好,又将绑绳细细打了个结,这才躬着腰搀扶住他的胳膊站起身子。他手上顿了顿,转身寻到一旁落地架上的披裘,前后抖了抖,将其搭在景谈纾的肩上,方才作罢。 景谈纾任由他上下伺候,眼中浮起一丝笑意,半晌敛眉温声道:“走罢。” 走到帐帘处,他又似想到了什么,懊恼地低叹一声,复又折回床边,低头去看如玉。她的双手耷在被外,与黛色的被褥相衬显得尤为苍白。他伸出手覆上她的,极轻地将她的双手方至被褥内盖好,又仔细端详良久,这才出了将帐。 帐帘落下,扑起缭绕的灰,床榻的另一头被立了个小炉,将帐中吹得烟雾缭绕,一时分不清何时何处。 床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将头往外偏去,目光怔神,好似脑中那人仍在那里。如玉眼眶微红,几欲落泪。 她,谁也动不得。 这句话如同咒语一般不断地在心里回荡,她只当对他的爱恋是无果的杜鹃,花瓣纷飞得再是灿烂,最后也不会有任何终局。她猛地将头转回来,正过身子,将泪水强忍回去,嘴角却忍不住地一再上扬。 他是她的梦,仿佛只有在梦境中才得以碰触的存在。而如今苦尽甘来,能得到他的这般重视,相较之下过去吃的那些苦又算得了什么?她咬着唇茫茫地看着帐顶,在心里默数着与他的每一次相遇,从在耿府的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 他中的蛊毒,是她体内的蛊引所致。但周周转转,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毒? 她忽又想起两日前的情景,史罕绝望地的脸庞陡然从心底浮起,四面楚歌时的仰天悲吼。她顿时心乱如麻,嘴里好似一侧含着块蜜饯,另一侧又好似黄连。大师兄因她武功全废,对她失望透顶,她是断断不能留在昭营了。可若是离开,他那样的身子,却教她怎样都放心不下,何况天下之大,她又应当到何处去寻史罕?如此这般左思右想却丝毫理不出个头绪,倒教人愈发烦躁。 骤然,她的手猛地抽搐起来,不住地哆嗦。她瞪大眼睛大骇,想握紧手掌止住,却发觉整个身子竟如抽丝似的全然失了生气。她忍住惊恐,片刻又感到体内如万千蚁蚀,好似刻骨一般剧痛! 如玉不住地低喘起来,眼神涣散,头一偏,便再也不动了。 第111章 月华收曙 南隅关的夜降得尤其快,到了申时天边已经开始擦黑了,以至于到酉时全暗了下来,秋日里湿气渐重,雾霭霭的缭绕,很是模糊。 “周太医,这边请。”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深深地打破了一地的诡静,韦子敬迎下面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令人搀扶着急急赶回将营。 “韦爷,诏书来得太突然,四爷这是染上了顽疾?”周太医是名九品冠带医士,在宫里负责给冷宫妃嫔问病,皇帝垂爱广宫,这打入冷宫的妃子寥寥,数得五个手指绰绰有余。他平日里也得清闲,只喜写写医术之类,再无其他。 韦子敬脚步减缓,沉声道:“四爷最近频频咳血,想请先生开副温血化瘀的方子,若能就此根除那是最好不过了。再者还有一人……”他说到这里,猛地煞口,轻叹一声道:“先生见了便也就明白了。” 周太医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不追问,宫里明枪来暗箭去,每个人似乎都藏了心事,若要保住头顶上的这颗脑袋,那便最好什么也不要揣摩,更不要问。 “到了。”韦子敬走到帐前停下,接过他手里的医箱,转身轻声禀道:“主子,宫里派来的太医来了。” 厚厚的帐帘严严实实地将营帐遮了个严严实实,让人不禁怀疑这样的细语是否能传到帐中。 “进来。” 波澜不惊的声音,使人丝毫听不出其中的端倪。 帐帘一掀,只见里面一片灰暗,瞧不出半个人影,只有一道细微的烛光在其中摇曳。韦子敬将帘子撑了上去,回过头看他。周太医沉默片刻,倒一点也不含糊,从容自若地便走了进去。 “你是父皇派来的?” 周太医听见声音顿了顿,眼睛也逐渐适应了这般昏暗。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颀长的人影,静静立在床头,将视线扫向他。 这便是四皇子了。周太医在心里暗自忖度,母妃被枉认作妖妃,又因兄弟诽谤贬离皇宫。多年前曾在冷宫有过一面之缘,那样小的孩子,守着母妃的尸身久久不愿离开,皇帝命人将他带走之时,他无意间撞进了他的眼眸。与他的母妃一样,有着一双极其灵动的重瞳,只是其中却如一潭死水,空洞茫然。 他回过神来,微微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只触了一眼,便使人不禁大震,反射性地移开。一样的眸子,却有着与十年前截然不同的眼神。在这样一双眼睛里,他仿佛感到自己什么都被看透了,好似什么也瞒不过这样一双眼睛。 在他身边,还站有两名男子,两人均有日月之姿,面上甚为焦急。 “是。”他敛起心性,回过神规规矩矩行礼道:“微臣周贤,太医院医士,参见四皇子。” 景谈纾的面上尽是憔悴,人却不显疲乏。他低头淡淡地看他,也不叫他免礼,只道:“嗯,陈太医可安好?” 他不急着寻病,却忽然问道太医提点陈世安,着实有些奇怪。周贤却面若平常,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老老实实答道:“托四爷的福,陈大人一切安好。” 景谈纾点了点头,人向一旁挪了挪:“起来罢,我这里有个病人,不知……你能不能治……” 周贤一愣,他快马加鞭上书御诏,不就是为了给自个儿看病吗?怎么现下不问自己,反倒先招呼他人来了?他站起身,垂手答道:“不知是哪位病人,可感到哪里不适?” 景谈纾顿了顿,喉咙有些干涩:“她……体内中了毒,浑身剧痛,你可见过这样的症状?” “微臣愚钝,不知四爷是否能让我和这位病患得以一见?” 景谈纾一怔,随即一面侧过身腾出位,一面无奈地苦笑道:“是我太心急,她就在这里。” 周贤小心地上了床踏,低头去看四爷口中的那个‘她’。他看了一眼她苍白的发,暗自笃定这必定是为花甲老妪了,谁料到用手拨开她散落的发丝,竟露出一张清秀白净的脸庞! 看那面容,约莫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这样的碧玉之年居然已经临少白头,多少也不禁让人嗟叹。再瞧她那苍白的脸颊和发青的嘴唇,只需一眼便可知晓她必定中毒不轻。 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色,伸出手轻轻翻了翻她的眼皮,眼白竟微显青色!他心下一番计较,又拿手去探她右手的脉搏,一时无语。 三个人静静地等待着,一点儿也不愿意漏掉他面上的神情。 良久,周贤松开手,长呼一口气,转身缓缓站起来走到踏下,朝景谈纾跪下说道:“微臣无能,这位姑娘所中的毒微臣从未见过……” 白钟脸色发白,打断道:“她是在喀勒营中所中的毒,你可知道喀勒有哪些奇毒?” 周贤思索片刻,答道:“微臣从医术上曾经读到过,有一种草药在喀勒开得尤为旺盛,名叫乌头,乌头又分川乌和草乌,草乌毒性更大,中毒之后与姑娘的症状很是相似,并且毒性会日益增强。其可用甘草与水茯苓解毒,只是这水茯苓极其鲜少,怕是很难寻到。” 景谈纾沉吟片刻,蹙着眉头问道:“只这一个法子?” 周贤摇摇头,轻叹道:“姑娘脉象极为紊乱,毒气攻心,只怕除了中毒身子还另有不爽之处,微臣无能,实在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了。” 白钟顿了顿,心里对景谈纾饶有再多不满,现下也得搁在一旁。他侧过脸,咬着牙对景谈纾说道:“小玉儿已练成三大诀书中的两册,再算上蛊引,本就气血不均。中毒之后或许因为毒物与其他三者相互抗制住了,小玉儿也并无不适。可谁知道这毒物会愈来愈烈,竟会变成现下这番不可收拾。” “……三大诀书?”景谈纾好似没有听清,眼神都凝住了,只喃喃重复道:“三大诀书?” “不错。”白钟点点头,又道:“现下毒物占了上风,压制住其他三者,难怪小玉儿会这般虚弱。”他停了停,回头去看床上气若游丝的如玉,眼中是说不出的悔恨:“若我能早一步拿到绝情诀……那就好了……” 景谈纾垂下头,墨一般的长发将面容尽数藏下。他握紧了双手,再抬头之时,嘴角竟浮现出一抹笑意。 周贤猜不透他,也不敢瞧上看,只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静待动静。 景谈纾走下踏将他轻轻搀扶起来,又不疾不徐地将他带至帐外。营地里的每一个营帐边都伫立着将士,个个面带肃容。巡夜的士兵举着火把来回视察,噼啪作响的火烛将人的脸颊照得忽明忽暗,锈迹一样的红。 周贤见他久久搀着自己,连连推道:“微臣惶恐。”他在心里酝酿一番,垂着头试探道:“四爷,您在这里可一切安好?” 景谈纾静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宫里如何?可是有什么动静?” 这便是问刀锋浪尖上的问题了,照理说常人早就大惊失色,避而不答了,周贤却依旧垂着头,答道:“七爷与十一爷依旧锋芒互刺,前些日子七爷上书,说十一爷请了巫师照着七爷的生辰八字做了个小人,万岁爷命人到十一爷府上去搜,果然在寝房里找到。万岁爷气得不轻,将十一爷关进了内务府查办,只不过没待几日又放了出来,仅稍加警戒一番,此事便也作罢了。” 景谈纾偏着头认真听着,收了脚缓缓在床沿坐了下来,轻声道:“巫蛊之术,这么恶滥的手段,倒也亏老七使的出手。老十一自小深受父皇宠爱,这次盛怒怕也不过是为了封住群臣的口舌,关了两天又不忍心,这才早早的放了出来。” 他说的句句在理,有条有据。周贤微愕片刻,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不错,世安也是如此说,只不过十一爷常年蒙恩圣眷,先不说七爷的人,但是朝中不放态度的大臣们也均有微词。四爷您只要打好这一仗,依旧低敛不露锋芒,便能封住另外两党之口,也能使中立之臣刮目相看。” 这位九品御医说起朝中大事依旧淡定从容,每每语出惊人。说到太医提点陈世安竟直呼名字,续又将几位皇子的夺嫡之争仅用寥寥数语便说了个七八分,使人不得不虑顿犹疑。景谈纾的面上浮起一丝笑意,说道:“果真如陈太傅说的那般深图远虑,相较之下,我真是自惭形愧。” 周贤却笑起来,似无比欣慰:“世安是我弟子,你既是他看中的主子,便必定能堪当大任,我老了,心却不瞎。为了让天下黎民将来能有一个好皇帝,有多少人能费尽心血奉献自己的头颅,借您一攀。我本怀疑世安的决定,但今日一见,也总算能放下心了。”他拿自己微露浑浊的双眼审视他,嘶哑着声音道:“四爷,虽说皇上将您贬离皇城,但终究没有狠下痛手。那个时候朝中混杂,后宫也纷乱不堪,黛妃的离世着实让皇上郁结不振……” 他韬光养晦,甘居人下多年,就是奉旨暗查一干皇子。皇帝是名圣君,为了选出最优秀的继承者,按下数年间的群臣进谏,迟迟没有册立太子。他身为皇帝心腹,领命藏居太医院,多年的暗查使他对每一位皇子都了若指掌。十一皇子阴狠强鸷,七皇子愚钝无能,也只有眼前这个四皇子如同一卷被绑上了重重绳索的秘册,使他摸不清半点头绪。 母妃被指为妖妃,打入冷宫抑郁至死,小小的孩子便要在宫中承受宫人们的指指点点。对母亲的思恸,虽父皇的愤懑,他通通都看在眼里,十年下来再见,他竟出落得这样内敛,好似对任何明刀暗箭都能隐忍不发。 二十一岁,弱冠之年,好不容易重回宫中,却要面对冷枪热烙,宫里步步荆棘,接下来的路,却要他独自蹒跚而行,并且一步比一步艰难。 流着血泪的道路,比生痛楚,比死漫长。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正欲再说,却见景谈纾的面色霎时变了颜色。 “不要说了。”景谈纾呼吸起伏渐快,良久慢慢平静下来,不着痕迹地走回将帐,拉开帐帘,朝里面的韦子敬吩咐道:“将周大夫好生安顿了,瞧这星月之位,只怕明儿又是一个密云浓雾之日了。” 第112章 不惜持与 送走了周贤,景谈纾又与白钟坐谈半晌,左右无非关乎如玉。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两厢不肯退让半分,一时僵持不下,气氛极为尴尬。 景谈纾见面上愤懑,俨然未对之前的事情释怀,不禁一阵头痛,只在心里低叹,未置一词。再看另外那个青衣男子,但看衣着便可得知他便是烛阴所说的百里青修。他看向如玉的眼神里满盈了爱恋与怜惜,而对自己则是*裸的敌意。 他一阵气闷,这个百里一直陪在她身边,就连在最痛苦的时候也是有他在其左右,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沉甸甸的,既懊恼又不甘。 “今日便到这里罢。”他抬起头直起了身子,又是一日未睡,他的眼下已显乌青,勉力提着嗓子道:“大哥你们还是回去歇息罢,她的事,我送不会放手不顾就是了。” 纵使有十二分不乐意,但一想到如玉念及眼前这人的哀痛欲泣的模样,心便软了半截。白钟看了他半晌,兀自缓缓起身,一言未发便转头出了营帐。 百里青修也提步而去,只是在瞧如玉的最后一眼,竟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景谈纾轻轻揉着太阳穴,浑身好似帮了一块巨石,沉重得移动不了分毫。那个百里着实有些麻烦,看他那副模样,仿佛下定了决心要带走她。他眉头愈蹙愈深,看来此时刻不容缓,否则待他出手也就麻烦了。 “颜如玉……”他挪动着步子,倚在床边,将头靠向床榻。两人离得很近,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细弱而又微虚。 不能再等下去了,她的毒愈来愈深,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他不敢去赌。横竖都是痛,还不如……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曾经望着他的那双灵波生澜的眼眸,现下已经完全阖上。白如凝脂的脸颊,现下却发着暗青。曾经微微上扬的皓齿丹唇现也失去了光彩,沉淡青紫。 还有那白发…… 他心中一阵绞痛,拿手轻轻抚上,一根一根地拨开。她的长发已经全是苍白,无一幸免,在这样的衬托下,她整个人显得愈发妖异,不似凡人。 这个人这样爱着自己,即使对着颜几重,她也能毫不畏惧地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他心里一阵骚动,她的只言片语便能教他失了礼榘,那些淡定从容能在顷刻之间倾塌不见。 他无法忍受没有她的尘寰,他要她生,与他一道活在这个世间,即使她不再爱他,他也酣之如饴。纵使今后两人相邻陌路,也总强过这般痛入骨髓的天人永隔。 想到这里,他强撑起身子,将如玉的上身轻轻抬起,又用拇指与之相抵,深呼一口气将内力连至手太阴肺经,渡入她的体内。 片刻之后,他只觉如玉脉搏的跳动愈来愈快,只担心这般下去心脏如何能支持得住?他手指微松,正欲查探她经络有何异象,谁知还未来得及松手,身子却骤然一僵,内力急泄而出,直奔向她的体内。 这便是这最后的绝情诀了…… 两诀已成,待探到最后一诀时,竟然可以将其内力并力吸入,得以己用。 良久,待内力已尽之时,景谈纾立时全身瘫软,倚靠在床案上动弹不得。他抬起已渐混沌的双眼去看她,面色稍润,嘴唇也不似方才那般呈暗紫,这才陡然放下心来,沉沉昏睡了过去。 武林三大秘诀,绝情诀、止情斩、焚心经。相传得之三诀,可成绝世武功,睥睨江湖。江湖中人争相竞逐,欲败尽英雄豪杰,乃至天下毫无抗手。 若三诀练成,自成圣手,但也自将断情绝爱,怡可自在无忧。 烛光燃尽,最后一滴落烛颤悠悠地滴下,像人心。 两人的长发缠绵不休,黑白尽绕竟毫无违和。身子离得那样近,心却愈行愈远。帐外传来清脆的哨声,是到了晨起的时候,一阵脚步窸窣之后,又回归了宁静。 景谈纾累了,好似要将从前的睡眠全部补回来似的。日升夜垂,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哪怕醒了睁开眼睛,只不过一时又昏睡了过去,如此反复竟一晃便过了两日的光景。 梦境如极昼一般漫长,醒来之际竟令人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年。 “主子……主子!”韦子敬和孟之章两人将床榻团团围住,两人皆满脸胡渣,未将收拾的模样,见景谈纾的眼睛逐渐清明不禁惊喜地唤道:“太好了,这次可算是醒过来了!快,快传太医!” 景谈纾眉头轻拢着,面上依旧憔悴,俨然没有恢复过来的模样。他手朝身侧探去,却不期地抓了个空。扭过头看了看床榻内侧,里面空空如也。仿佛惊天霹雳一般,他猛地坐起身子,嘶哑着声音急急问道:“她人呢?” 两人皆是一怔,韦子敬被他这么一问,顿时僵住了身子,正欲搀扶他的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景谈纾见他们面上尽是踌躇,心里霎时明白了大半,他胸前陡然一空,极轻地说道:“她走了……走了……” 他面上毫无血色,垂头将其掩在右手之下。孟之章何时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不由得大震,努着脸转了话头秉道:“主子,穆国前一日派来十万大军,助我军攻破喀勒,这两日我派出去的探子来报,喀勒的余兵如流窜的野鼠四处藏匿,以至于我派出去的军队三番扑空……” “喀勒……”景谈纾眼前一亮,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那个野兽一般的男人。 不错,她必定是去寻史罕了,只消擒到他,她一定会回来。打定了主意,他抬起脸握紧拳头说道:“传穆国将领葛绍,我有要事相商。另外……”他看向孟之章,如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仿佛能将人看透:“之章,我知道你对她心有芥蒂,但我要你知道,如果她有了万一,我会毫不犹豫地去陪她,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孟之章一窒,这便是同生共死了。没想到区区一个貌不惊人的女人,能让主子拿命来换。他强作镇定地稳住身子,沉声道了个是,沉吟半晌又道:“主子若寻到她,预备如何?” 景谈纾长叹一声:“只要知道她安好,便就罢了。”他挥了挥手,又吩咐了几句,这才令他们退下。 寻攻喀勒迫在眉睫,他一刻也不愿耽搁,白钟与百里两人也不见了踪影,想必是随她一道去了。虽说她现下已练成三诀,拥有绝世武功,但面对史罕,却一点儿也不能使人松泛。喀勒犹如百足之虫,砍掉数只腿,仍能行走自若。他一点儿也不愿她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唯有亲眼见到她,他才能得以安心。 南隅关以南多是丘陵,抬眼望去广袤无垠,打哪儿看都是一马平川,每个地方都极为相似,使人驻步怎样也拿捏不准。 孟之章带着景谈纾拨给他的五万士兵,直奔关南,探子来报,喀勒大军在距离南隅关二十里地出没。他令下属捎话回营,自个儿领兵摸着路探去。兵法有云,战场无休,一时也不得耽误。喀勒正处养兵蓄锐之极,怎能留给他们丝毫残喘之际? 现下找着了痕迹,自然得乘胜追击,也别管到时候是否能一网打尽,总不过不能放过一点机会便是了。 莽莽遍野,只得见枯黄的草愣子无精打采地秧着脖子,放眼望去,残芥一片。这日恰逢多雾,白茫茫的一片,使人瞧得很是模糊。 孟之章停下,率先下马在一人高的草丛中俯身缓缓前行,将士们见此纷纷效仿,一时间偌大的军队竟悄无声息,只听见狂风拍打的声音,呼呼作响。 行了大约有几里地,他止住了步子,隔着蔓草望去,果真是喀勒大军!军帐松散地铺开,全然没了之前的肃谨,士兵们个个灰头土脸,看模样很是疲乏。 他地处偏高,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下面的情况看个一清二楚。他突然瞥到西面的草坳,其中隐约似有人影,略略一数似乎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尤为瘦弱。他心里一动,这个莫不就是主子挂念的女人? 看他们逐渐向喀勒营地移去,他暗道不好,若是让她先行一步寻到了史罕,史罕必定会死在她的剑下,这样一来他们又拿什么班列回朝? 他朝一旁的将士使了个眼色,那将士也着实机灵,手举了三角布旗朝后挥了挥,各军领命,只待孟之章一声令下便出兵痛击。 孟之章看准时机,猛地上马扬鞭一挥:“一个也不要放过,生擒史罕,重重有赏!” 众将士得令,举矛挥刀便冲了下去,呐喊声如动山摇,五万人马铁蹄如潮水一般涌向喀勒营地。这五万人马正是景谈纾出征带领的皇师兵,个个都是皇城旗下侍卫,是不畏刀枪的战鬼。喀勒人还没摸着头脑,营地里便倒下一片,皇城军犹如破竹之势,容不得他们半点反击。喀勒士兵无法只得四下逃窜,顿时犹如一盘散沙,显得极为狼狈。 孟之章四下寻看,忽地不远处撞进一个手握重刀的男子,他一眼便认出那是史罕的心腹木尔忽。他兴奋地攥紧了手中的长刀,眼角一晃,却见一道人影恍若闪电一般直冲木尔忽而去。 他定睛一看,那人竟正是颜如玉! 长剑如疾风,鬼魅一般朝木尔忽刺去,他不禁脱口大喊:“住手!剑下留人!” 第113章 归离远 在这箭在弦上之时,如玉哪里还停得下手?只见血光一闪,地上便滚落下来半个血淋淋的肩膀,骨碌碌地不住打转,余下的半个肩膀只能将手臂勉力吊着,甚是骇人。 木尔忽痛得大呼一声,红着眼睛拔刀欲击。孟之章抑住惊惧,举刀欲挡。哪知如玉全然不在意,只笃悠悠地持剑蹲下身子,整个人如零叶一般轻飘飘地打下面绕了过去。 她身子有着从所未有的轻盈,还没待人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便已经开始使出了下一招。木尔忽这一刀使出了全力,重重地向她砍去。白钟在后面顿时急出一头冷汗,脚下却怎么也跟不上她,若这长刀落在她身上,必定将身首异处,霎时陨命。 如玉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了看,身子猛地向上浮起,拨剑便刺。她出手实在太过迅捷,事前又没有半分征兆,着实令人生畏。她故意避开了要害,极快地在木尔忽的四肢点刺,以此断了他的动作。木尔忽被她身形一晃,立时手脚瘫软了下来,如残木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人便已定胜负。孟之章瞠口结舌地呆滞住,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剑术使得如此超群,若撇开剑术不谈,就单单凭速度和内力就已使人望尘莫及。 如玉眼中是罕见的冰,提起长剑指住了木尔忽的咽喉,冷声道:“史罕在哪里?” 木尔忽猛地咳出一口血,铮铮立着,只道:“杀了我。” 这个女子与之前在大汗帐中所见到的全然不同,少了毓秀与温润,多得是冰冷的眼神与令人畏惧的武功。这样的人,又怎能让她去寻到大汗? 他奋力仰起脖子,看了一眼一望无垠的天空,心中大呼三声腾格里,便闭上眼睛只待殒命。 如玉见他不答,眼底霍地一沉,将手向后一收,正欲直刺,手肘却被人稳稳得抓住。她蹙着眉头向后瞥去,看那人披甲戴盔的模样,似是昭军将领。 “放手。” 孟之章似若未闻,肃容道:“这个人杀不得,他是史罕心腹,留着他有大用。” 如玉冷冷看了他半晌,手中渐渐放缓了力道。孟之章轻舒一口气,却不期听到天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马嘶呐喊声。 他松了手急急去瞧,那边的人马举着血红色的战旗,放声大喊:“葛将军在此,前来助战!” 孟之章瞬时明白了过来,这是穆国新君耿澹青给主子派来携战的十万大军。他心里一阵狂喜,喀勒十三万大军,经上一战虽然被抽了骨髓,但仍血气渐在,仅凭他带领的五万将士,也保不准会被反噬。这下可好,十万穆国精兵一到,喀勒这下算是插翅也难飞了。 他将手一收,猛地将木尔忽摔上马,对如玉沉声道:“史罕不会放任木尔忽不顾,到时必定会前来营救,你若是铁了心,便来昭营伺待。”说罢,便翻身上马,长鞭一挥,混迹在铁血之中。 战场如炼狱,个个都杀红了眼。几个喀勒壮汉失了疯,见人就砍,冷不丁见着一个瘦小的人影,举刀欲挥,却见那人趋退如电,抬手间便只觉腰间一酸,往下看去自己竟早已被人分两截! 如玉沉吟片刻,脚下一点,正正坐在一旁的青马之上,长风吹起她一头的白发,好似修罗一般在喀勒营地里穿梭。她不会放过史罕,一定要亲手拿到他的项上人头方可罢休。什么昭营,战争都与她无干,只要能抓到史罕,哪怕是刀山油锅她也断断不会缩半分脖子。 远处的天色仿佛也染上了一抹殷红,刺目得直晃人眼。 孟之章似若未闻,肃容道:“这个人杀不得,他是史罕心腹,留着他有大用。” 如玉冷冷看了他半晌,手中渐渐放缓了力道。孟之章轻舒一口气,却不期听到天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马嘶呐喊声。 他松了手急急去瞧,那边的人马举着血红色的战旗,放声大喊:“葛将军在此,前来助战!” 孟之章瞬时明白了过来,这是穆国新君耿澹青给主子派来携战的十万大军。他心里一阵狂喜,喀勒十三万大军,经上一战虽然被抽了骨髓,但仍血气渐在,仅凭他带领的五万将士,也保不准会被反噬。这下可好,十万穆国精兵一到,喀勒这下算是插翅也难飞了。 他将手一收,猛地将木尔忽摔上马,对如玉沉声道:“史罕不会放任木尔忽不顾,到时必定会前来营救,你若是铁了心,便来昭营伺待。”说罢,便翻身上马,长鞭一挥,混迹在铁血之中。 战场如炼狱,个个都杀红了眼。几个喀勒壮汉失了疯,见人就砍,冷不丁见着一个瘦小的人影,举刀欲挥,却见那人趋退如电,抬手间便只觉腰间一酸,往下看去自己竟早已被人分两截! 如玉沉吟片刻,脚下一点,正正坐在一旁的青马之上,长风吹起她一头的白发,好似修罗一般在喀勒营地里穿梭。她不会放过史罕,一定要亲手拿到他的项上人头方可罢休。什么昭营,战争都与她无干,只要能抓到史罕,哪怕是刀山油锅她也断断不会缩半分脖子。 远处的天色仿佛也染上了一抹殷红,刺目得直晃人眼。 —————————————————————————————————————— ps1:为赶榜暂时更新一半,剩下晚上大约十一点放出,第113章(全)。 ps2:第三卷也大概要完结了,最后一卷的场景大部分是在皇宫,景谈纾是要将如玉真真正正地纳入自己的生命里。一介江湖女子,又如何能在群臣万民面前与他并肩?父皇与十一的压迫,夺嫡之争,都是第四卷的主要引线。 大家如果有什么好的提议或建议,欢迎指出,从第一章看过来的朋友辛苦啦,我也感到自己在进步,一起加油吧~ 第114章 停灯向晓 皇城为昭国之都,位处昭地以北,昭帝即位之后,令工部尚书宇文仁修复旧城,并参照北祁临安城和东邺首乐城,将皇城以南的六条高坡视为乾之六爻,并以此为核心,作为皇城的总体规划的地势基础。浩大雄伟,是诸多昭民的向望之地。 如玉从未去过皇城,没有理由更没有这个心思。 可是现在不同,昭军大败喀勒,主将木耳忽被生擒回城,大汗史罕却不知所踪。她思来想去,凭史罕的性子,遭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断断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他预备如何,她却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你若是铁了心,便来昭营伺机以待。 她垂下眼睑,这是昭国将领在战场上留给她的话。现下木尔忽在他手上,史罕当真去闯昭营也并非绝无可能。羊入虎口自古皆有,这一次她偏偏不能袖手旁观,他的命是她的,一定得要她亲手夺去! 盘算了算日子,打定了主意便要起身回到昭营。她看了看身后沉默不语的两人,拉住缰绳的手顿了顿,侧过脸说道:“大哥,你们就在这里等我消息罢。” 白钟一窒,伸手便要拉她,如玉偏了偏身子,正好让他捞了个空。他心里沉了沉,面上却仍不显颜色,上前勾上缰绳,和熙地笑道:“这个我们不是已经商讨过了?咱们俩人的仇,总不能全扛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更何况我是你大哥,是你最亲的人,刀山火海我也要与你一同去闯。” 如玉没有看他,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她翻身上马,腿上一个使劲便飞奔而去。 白钟低叹一声,转身对一脸落寞的百里青修说道:“到底还是着了魔障,一点儿也没了以前的模样。” 不,还是有的。 百里青修靠着青马,神思有些昏愦。那份执拗与坚忍,没有随之消散,倒反而变得愈加明显。他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什么似的。她离他愈来愈远,愈来愈陌生,而他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之间的鸿沟愈渐宽壑,无能为力。 他咬了咬牙,脚下猛地一蹬提步去追。这样也好,起码他仍可以在她身边,她的心里不再有任何人,自己也不用忍痛看她对旁人的灼心痴恋。 浓雾下得很快,随着潮湿夜风来回穿梭。三人在关外的坳口候了一宿,终于等到日出,太阳如同一个顽童,藏匿了半晌便亟不可待地跳蹦出来。 “不是要寻找史罕吗?怎么就开始召集全军,列队点兵了?”白钟心底突地一跳,胸口涌上一丝不安。他俯下身子,向兵场靠近了一些,只听得孟之章的只字片语。 “回朝?”白钟大惊,瞬间没了主意,他看向如玉,眼底尽是担忧,沉着嗓子说道:“不许去。” 如玉低眼垂首立着,好似泥塑一般,脸上没有半点涟漪。白钟只觉心头发寒,攥着拳头半是规劝半是哄诱地又道:“你从未去过皇城,对那里不甚熟悉,易生纰漏,我倒是认识几个朋友能得以相助,你且回竹古候着我的消息,好不好?” 她嘴角紧抿,只低着头默不作声,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凉风,吹得她白发翻飞,纷纷扬扬如杨絮一般,她的面色依旧苍白,与不甚红润的的唇色相衬倒仍多显了一份茫蒙。 兵场里尖锐的哨声突地飞上长啸,她回过神来,眸子动了动,正对上白钟的眼睛。 他星眸熙暖。 她面沉似水。 “好。”如玉不动声色地慢慢说道:“即是如此,就有劳大哥你了。” 她虽仍然唤他大哥,语气里却一丁点儿也没有了之前的熟稔与亲昵,反而多了一丝刻意的生疏。白钟眼底划过一丝怅然,却也更惊讶于她的回答。她那样执着复仇,现下又怎会一口允诺?不答应倒是意料之中,可她这一应,却教他更加不知所措。 “若是大哥对我放心,便由我陪着如玉回无山可好?”百里青修听她应得这样干脆,心里自然也多了一份计较,他目光沉沉地看向白钟,说道:“大哥若是有消息了,只管传回消息即可。” 白钟心下掂量一番,着实也别无他法,有百里在她身边,总比放她一人独行要好。只不过…… 他又垂头看了一眼无喜无悲的她,心下忧虑得不能自己,她是自己怎样都放不下的承担,倘若自己到时候侥幸得命,说什么也得将她安顿好,在她身后紧紧跟随,便也不负失了十年的兄妹之情。 他点了点头,双手搭上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掐指一算,我闯南闯北空无一物,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倘若你有个差池,我又如何向地下的父母交待?”他顿了顿,又道:“你的平安是我唯一所求,你……断断不要伤了我的心。”说罢,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百里青修远目半晌,见她依旧如同木塑一般矗立不动,心下甚疑。他将头往下压了压,低头去瞧她的脸,却撞见她紧紧咬着下唇,与微微发颤的下颚。 他心里一紧,正要开口劝慰,她却已经拢手抬起下巴,一声不吭地上马转向背后。他低叹一声,便也随之而去。 朝廷下旨,四皇子领命出征大胜喀勒,举国同欢。并令各城各县在各衙门所管辖的要路旁张贴告示,昭示天下。 两人一路走来,所经之地普皆欢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喜不自禁的笑容。鞭炮声隆隆入耳,声声都像在人的耳边一样,炸得人醒不过味来。 镇上挤满了人,只得牵着马缓缓前行。如玉直直看着前方,仿佛那些欢腾喜悦与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搭上了一身斗篷,将一头白发掩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了鼻翼,与冷然的唇。 百里青修走在她身后,怔怔地看着她削峭的背脊。他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瞧不见形状的巨石,让人沉甸甸的难受。她没了温润,取而代之的是数不尽的孤绝。一路下来,两人皆沉默无语,若不是他们形影不离,倒当真像素昧平生的陌路人。 他无法忍受她的熟视无睹。 这也是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她是他的心上人,就算再如何艰难,他也已经下了决心在她身后一路走下去。他暗叹一声,咬了咬牙,伸手拉住如玉的手腕,低声道:“我们且在此地歇一歇罢。” 如玉蹙了蹙眉头,将手轻轻偏了偏正要挣脱,只听一声熟悉的娇喝:“放开师兄!” 她抬眼一看,是依旧与百里一样着了一身青衣的百里青燕。她面上涨得红红的,眼中尽是说不出的嫉恨。她眼睛紧紧锁在两人相触的手上,猛地扑到两人中间,不住地推搡着如玉:“亏我还唤你一声颜姐姐,你倒好,分明知道我的心意,还跟他这么亲近!也不知你施了什么邪法,引得师兄到处寻你,我眼泪都哭干了,却一点儿用也没有。师兄为了你违抗师命离了宗门,狠心抛下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是你,都是你的错,你离师兄远一点!” 她说到最后已然歇斯底里,如玉无心与她争执,被她手下猛地一推,身子便向一旁晃了晃,踉跄了几步才得以稳住。 百里青修面色惨白,死死扣住青燕的双手不让她乱动,只是她现下哪里还停得下来?也不管这是在哪,愈发地口不择言:“师兄从来都是我的,是师傅的,是剑玄宗的。若不是因为我当初怜惜救你回了宗门,也不会到今日这个地步,早知如此,我原本就不该救你,让你埋在地下……” “住嘴!” 百里青修惊得低吼出声,他血色尽失,这样的话,怎会是出自那个一向乖巧伶俐的师妹之口?他颤抖着双手抬眼去看如玉,她侧着身子垂下眼角,面上无喜无悲,倒教他愈发惶恐。 他松开手欲抬脚去劝,身子却不期一顿。他循着看下去,原来是青燕紧紧攥着他的衣衫不撒手,她止不住地流泪,倔强而又委屈地哀泣道:“你要去哪里?又要丢下我吗?” 百里青修一怔,终归是自己疼了多年的同门师妹,再有不满也舍不得瞧她受委屈,缓了声调道:“青燕,你冷静下来,你看看她,她是你最喜欢的颜姐姐……” “她不是!”青燕攀着他的手,重重摇了摇头:“我的颜姐姐那样疼我,断断不会抢走我的师兄!” “百里青燕。” 青燕一愣,见如玉沉着眼眸,以从未有过的漠然看着自己,平淡地说道:“你们的事情,我无意插手,只不过我对他从来没有那个心思,你的这番话,怕是白说了。”她话音刚落,又转脸对上百里青修,他心里一沉,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她道:“这一路有劳你了,大家终究要天涯相散,且各自珍重罢。” 百里青修愈发不安,心里咚咚直响。这分明就是离别之语。如玉说罢,便引了青马掉头而去,他心下焦急欲提步去追,无奈被青燕紧紧拽住,两人拉扯之间再抬眼一看,哪里又还有半个人影? 他怔了半晌,忽地一蹬地飞上青瓦,青燕措不及防没有制住,只得随之而上。小小的城镇放眼看去一览无遗,却终究看不见了那个孤茕的身影。 日头看上去也好似疲乏了,没精打采地躲到了云层之中。天上阴沉沉的,厚重得要压到人的心坎上来。 天色缓缓暗下,从湿漉漉的土地里腾升出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黑压压的密雾一眼看去望不到头,一路走来,竟生生地泛荡到了皇城之上。 阴郁的天色沉沉霭霭,却拿臣民上下的热情一点儿法子也没有,倾朝文武官员受昭帝之令早早便到了朝胜门,迎接这位凯旋而归的皇子。 昭帝携了几位爱子宠臣,出城十里迎劳,按官衔品级依次下排,一一行三跪九叩之礼拜谢上天。景谈纾远远便听见城那边震耳欲聋的齐鼓乐奏之声,再走近一些,人群中当先那人身着一身明黄,如高山一般昂然而立。他面上一僵,不动声色地垂下头,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步子却还能勉力把持得住,不疾不徐地在离一丈地的时候翻身下马,单屈膝盖沉声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第115章 金阙鸣钟 昭帝自小跟着□□爷,在马上打下了这万里江山,即位之后数次内朝外患皆下手狠厉,颇具手段。他十二岁便有了眼前的皇四子,细数过来,如今左右也不过而立之年,体魄健壮,有着矫若游龙之姿。 他垂头看向景谈纾,眼睛霍沉沉的,仿佛是能洞察一切的深潭。 “起来。”他沉声道,语气里有不威自怒的压迫:“刚下诏书没多久,便收到了边城告捷,你果真不负朕所望,很好。” 景谈纾一怔,朝廷之中权贵落马,高处不胜寒,不知有多少人人盯着上位者。他这一战虽大破喀勒,却终究没有斩草除根,按理说是不应有此番劳师动众行此奏凯之礼,只不知为何昭帝要这般大费周章,将他推上这风口浪尖。 昭帝和他,是这天下间最不像父子的父子,他虽与其他弟兄一样,身上流有昭帝的血脉,却丝毫没有父子之态。他不会像七弟景谈泰那般蛮横,也不似十一弟那样自我,因为他知道,昭帝不会对他如同对待七弟和十一弟那般纵容宠嬖,有的只有峻厉与严苛。 他缓缓起身,却仍低着背脊,垂头慢道:“回父皇,儿臣自知学识浅薄,也从未上过兵场,能有此番薄绩,不过是得幸上天庇佑而已。” 昭帝沉默了下来,景谈纾绷着脑袋,屏息候着,他将方才说过的话反复回想左右,只恐自己失言,惹怒圣颜。 正在掂量之际,只听一人轻笑一声,走到昭帝身边停住,行了一礼说道:“四哥长途疲乏,得了大胜班列回朝,父皇这次说什么也得好好犒赏一番才是。” 景谈纾的面上无动于衷,依旧恭敬地伫立着。心里却涛卷浪涌,这才是最可怕的敌手,只言片语便能让你坐如针毡地万般不自在。 昭帝抬眼看了看他身后的将士,游龙一般蜿蜒到了天的那一边。现下奏凯礼已成,从此地到城里,路程虽不十分远,但大军归至人马颇多,由城内派出的仗义和銮位扈从也不占少数,这一路中途就算脚不停歇也得要上好几个时辰。 他略一点头,便朝景谈纾说道:“十一说得极是,你和你的将士们少不了要论功行赏。待中书省拟好文书,便参照各位将士的功绩出具赏格。” 他又看了一眼景谈纾身后的孟之章,又道:“孟将此番也辛苦了,其中必定也少不了你的功劳。”孟之章一愣,敛眉单膝着地只道推诿,昭帝又称赞几句,便令他列队待回,孟之章得令,遂行退而去。 此时只剩下父子三人相对而立,昭帝深深打量了景谈纾半晌,轻叹一声:“你自小聪颖,但仍太年轻,有些事情你不明白也无可厚非。”他顿了顿,语气深长地又道:“成大事者,应担其责。你过于谦逊,一故退让,倒显得你拘谨狭隘,没了大家风范。” 景谈纾默默听着,只垂头道是,知子莫若父,昭帝如何不知他心里所想?只一拂皇袍道:“朕不要求你现下能懂,只盼着你能好好将这句话思虑一番,待你当真明白了,这脚下的路也就不似现下这般刺骨了。”说罢便当先一人转身上了御辇而去。 景谈佑见他面色不好,伸手去扶他的手。景谈纾抬头对上他的眼,浓黑的重瞳折转出望不到的晦暗,他轻轻抽出手,也提步去了。 接下来的献俘式便简单了许多,木尔忽的伤口已由随行太医粗略上了点儿创伤药,被送到昭帝面前时好不狼狈,只是人却异常铮然,挺着膝盖不肯下跪,由四名壮汉蛮行往下按,这才不得已俯在了地上。 本来按照礼式,战俘是应当匍匐待罪,后由皇帝恩赦松绑。昭帝打量了他半晌,竟挥挥手去了,留下一路将臣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兵部尚书李宪下令,由壮汉相制让他向昭帝的方向行了三响大礼便罢了。 皇帝回銮,满朝文武皆上长门迎驾,庆贺四皇子凯旋,打鞭放炮,热闹非常。几日前,巡查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便已带了许多手下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幕,又有工部官员与五成兵备道打扫街道,设拦民众。这一日城里万人空巷,只为一睹圣上与皇子容姿,一时间万头攒动,将一丈多宽的皇城主路封了个水泄不通。 如玉自与百里分手之后,骑着快马便一路向皇城奔来,穆兵受谢之后便打道回国,余下告捷回朝的皇师兵脚程倒也不快,使她第二日便得以追上了。 皇城街巷整齐划一,形制方形,全城由宫城,内城与外郭城三部分组成,皆为东西对称布置。宫城便是皇宫,位处高地,周边设有六坡,与内城相隔。 进了皇城外郭之后,她寻了另一处小道,离主道不远处有一棵高树,她将青马牵至树下系好,举步上树倚了,放眼望去,尽收城内之景。不远处便是皇宫,听见那里徐徐传来长门的鸣钟,声声盘桓在耳边不散,绵长而又悠远。 城内黄土垫道,锦帐遮拦。皇帝坐在御辇里,只得以瞥见明黄的一角,在其后跟随的便是几个皇子。如玉将视线落在那个颀高的人影上,便再也没有动过了。 她失了情,却并没有将过去种种的回忆一并断了去。他们之前的过往,她都记在了心里,只是却没了当初的痴恋,为何会是他,自己对他究竟情深何处?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沉思之间,队伍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抬眼一瞧,原来是战俘因挣扎脱开了绳索,侍卫们提着刀枪将他围作一团,好一阵工夫才得以将他制住。 她眼睛动了动,那人衣衫褴褛,面部尽是灰土黄沙,若不仔细瞧将根本不知相貌。如玉顿了顿,那人污浊发下的双眼犹如鹰隼一般犀利。不错了,这就是木尔忽,她看着他破败不堪的模样,轻轻抿嘴蹙眉。 强者生,弱者死。 或许这就是战争的旨理。 队伍缓缓前行,领队的侍卫已可瞧见长门竖着的长旗,兵部尚书李宪一夹马肚子,行至皇帝身后,领命先行至长门候驾,左右内廷侍卫一干骑马也由两侧飞驰而去。 如玉一连赶路多日,饶有休息也是浅眠,见眼下无异,心中自然升起一股愁绪。大内警卫森严,各銮各殿错综复杂,倘若当真将木尔忽关到了天牢,她又如何进入大内伺机以待?她使劲攥着双手,急红了眼睛,眼角扫到木尔忽,心里刹地一顿。 等进了宫,那就什么法子也没有了。 她挪了挪脚,脑中划过一丝念头,与其在此忧心,还不如就在这里将他劫走,只等史罕亲自来寻。打定了主意,她半伏下身子,整个人正要飞跃出去,却见从熙攘的人群中骤然闪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史罕! 他身披貂绒,满脸胡渣,一手持刀,身边只跟了几位亲兵,皆面色凶煞,稳稳地停在了囚车前。随行侍卫不识得他,只当他是来劫囚车,便当先围成一圈,拭刀待发。 原来这史罕与如玉的念头无独有偶,只恐人进了宫后,不能进更不得出。便看准这将士调离之际,抢先救人。 如玉脚下蹬空,如雷电掣一般疾行,她不能让他再次从手中溜走,更不能让旁人夺了他的性命,他的命是她的,一定得由她亲手了结! 那两边还未有动作,众人只见一道素锦之色一闪而过,冷风微扫,再睁眼时却见一人持剑紧逼史罕喉咙,寒声道:“史罕,老天有眼,总算让我等到了你。” 史罕眼前一晃,只听得这声音好生熟悉,似在哪里听过。他用眼角扫到喉前的长剑,寒气凛冽的剑身上赫然刻着‘玉魄’二字。 “是你!” 他心里一喜,没想到竟能在此再次遇见她:“想要我的命?可以,只不过此地不宜久留,待我救回木尔忽,任凭处置。” 多日不见,她身上的凛然更为深重,他心里一阵欣喜,这样的女人他素来最爱,寻花百野,却从没有见到如此的傲骨洁英。他按耐住体内不断沸腾的兴奋,凡是被他看中的女人,哪怕一开始再是抗拒,最后还不是乖乖地上榻夜侍?只要将她托住,他可以慢慢和她对峙,一点一点地撬开她的心墙,攻城略地。 如玉一转剑柄,剑身泛出冷幽的剑光,她望向他的眼,最后竟冷声一笑:“杀人不过三刻五,头点地,史罕,毁家灭族之仇只取你一人脑袋,太过便宜你了,我劝你还是知足地大谢三声你的腾格里罢!” 她周身散发着无尽的杀意,史罕猛地一怔,抬手欲撂开他手中的长剑,哪知如玉刀锋一转,泛着冷光的刀尖瞬时没入了他的心口,他身子猛地一顿,也顾不得其他,便直直拿手握住剑身缓缓将其抽出。 如玉倒也不为难他,手肘一弯便将长剑收回,正在众人松气之际,那长剑竟调头一转,只一个横扫,那人头便如断线的飞鸢一般滚落了下来。鲜血溅撒了遍地,好不骇人。 她犹觉不够,还要再刺,却只听一道惊诧的男声自头顶飘来。 “颜如玉!” _ 昭帝自小跟着□□爷,在马上打下了这万里江山,即位之后数次内朝外患皆下手狠厉,颇具手段。他十二岁便有了眼前的皇四子,细数过来,如今左右也不过而立之年,体魄健壮,有着矫若游龙之姿。 他垂头看向景谈纾,眼睛霍沉沉的,仿佛是能洞察一切的深潭。 “起来。”他沉声道,语气里有不威自怒的压迫:“刚下诏书没多久,便收到了边城告捷,你果真不负朕所望,很好。” 景谈纾一怔,朝廷之中权贵落马,高处不胜寒,不知有多少人人盯着上位者。他这一战虽大破喀勒,却终究没有斩草除根,按理说是不应有此番劳师动众行此奏凯之礼,只不知为何昭帝要这般大费周章,将他推上这风口浪尖。 昭帝和他,是这天下间最不像父子的父子,他虽与其他弟兄一样,身上流有昭帝的血脉,却丝毫没有父子之态。他不会像七弟景谈泰那般蛮横,也不似十一弟那样自我,因为他知道,昭帝不会对他如同对待七弟和十一弟那般纵容宠嬖,有的只有峻厉与严苛。 他缓缓起身,却仍低着背脊,垂头慢道:“回父皇,儿臣自知学识浅薄,也从未上过兵场,能有此番薄绩,不过是得幸上天庇佑而已。” 昭帝沉默了下来,景谈纾绷着脑袋,屏息候着,他将方才说过的话反复回想左右,只恐自己失言,惹怒圣颜。 正在掂量之际,只听一人轻笑一声,走到昭帝身边停住,行了一礼说道:“四哥长途疲乏,得了大胜班列回朝,父皇这次说什么也得好好犒赏一番才是。” 景谈纾的面上无动于衷,依旧恭敬地伫立着。心里却涛卷浪涌,这才是最可怕的敌手,只言片语便能让你坐如针毡地万般不自在。 昭帝抬眼看了看他身后的将士,游龙一般蜿蜒到了天的那一边。现下奏凯礼已成,从此地到城里,路程虽不十分远,但大军归至人马颇多,由城内派出的仗义和銮位扈从也不占少数,这一路中途就算脚不停歇也得要上好几个时辰。 他略一点头,便朝景谈纾说道:“十一说得极是,你和你的将士们少不了要论功行赏。待中书省拟好文书,便参照各位将士的功绩出具赏格。” 他又看了一眼景谈纾身后的孟之章,又道:“孟将此番也辛苦了,其中必定也少不了你的功劳。”孟之章一愣,敛眉单膝着地只道推诿,昭帝又称赞几句,便令他列队待回,孟之章得令,遂行退而去。 此时只剩下父子三人相对而立,昭帝深深打量了景谈纾半晌,轻叹一声:“你自小聪颖,但仍太年轻,有些事情你不明白也无可厚非。”他顿了顿,语气深长地又道:“成大事者,应担其责。你过于谦逊,一故退让,倒显得你拘谨狭隘,没了大家风范。” 景谈纾默默听着,只垂头道是,知子莫若父,昭帝如何不知他心里所想?只一拂皇袍道:“朕不要求你现下能懂,只盼着你能好好将这句话思虑一番,待你当真明白了,这脚下的路也就不似现下这般刺骨了。”说罢便当先一人转身上了御辇而去。 景谈佑见他面色不好,伸手去扶他的手。景谈纾抬头对上他的眼,浓黑的重瞳折转出望不到的晦暗,他轻轻抽出手,也提步去了。 接下来的献俘式便简单了许多,木尔忽的伤口已由随行太医粗略上了点儿创伤药,被送到昭帝面前时好不狼狈,只是人却异常铮然,挺着膝盖不肯下跪,由四名壮汉蛮行往下按,这才不得已俯在了地上。 本来按照礼式,战俘是应当匍匐待罪,后由皇帝恩赦松绑。昭帝打量了他半晌,竟挥挥手去了,留下一路将臣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兵部尚书李宪下令,由壮汉相制让他向昭帝的方向行了三响大礼便罢了。 皇帝回銮,满朝文武皆上长门迎驾,庆贺四皇子凯旋,打鞭放炮,热闹非常。几日前,巡查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便已带了许多手下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幕,又有工部官员与五成兵备道打扫街道,设拦民众。这一日城里万人空巷,只为一睹圣上与皇子容姿,一时间万头攒动,将一丈多宽的皇城主路封了个水泄不通。 如玉自与百里分手之后,骑着快马便一路向皇城奔来,穆兵受谢之后便打道回国,余下告捷回朝的皇师兵脚程倒也不快,使她第二日便得以追上了。 皇城街巷整齐划一,形制方形,全城由宫城,内城与外郭城三部分组成,皆为东西对称布置。宫城便是皇宫,位处高地,周边设有六坡,与内城相隔。 进了皇城外郭之后,她寻了另一处小道,离主道不远处有一棵高树,她将青马牵至树下系好,举步上树倚了,放眼望去,尽收城内之景。不远处便是皇宫,听见那里徐徐传来长门的鸣钟,声声盘桓在耳边不散,绵长而又悠远。 城内黄土垫道,锦帐遮拦。皇帝坐在御辇里,只得以瞥见明黄的一角,在其后跟随的便是几个皇子。如玉将视线落在那个颀高的人影上,便再也没有动过了。 她失了情,却并没有将过去种种的回忆一并断了去。他们之前的过往,她都记在了心里,只是却没了当初的痴恋,为何会是他,自己对他究竟情深何处?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沉思之间,队伍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抬眼一瞧,原来是战俘因挣扎脱开了绳索,侍卫们提着刀枪将他围作一团,好一阵工夫才得以将他制住。 她眼睛动了动,那人衣衫褴褛,面部尽是灰土黄沙,若不仔细瞧将根本不知相貌。如玉顿了顿,那人污浊发下的双眼犹如鹰隼一般犀利。不错了,这就是木尔忽,她看着他破败不堪的模样,轻轻抿嘴蹙眉。 强者生,弱者死。 或许这就是战争的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