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无缺》 第1章 星火将燎 注:觉得人物繁杂的菇凉,章节结尾有人物简介,可参考。 ———————————————————————————— 尉迟晓走在应天城外城长长的甬道上,细细想着方才在御书房见驾的种种。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而如今那该来的却是也快来了。 秋日的太阳往西方渐行渐低,懒洋洋的趴在宫城的墙头。夕阳的余晖拖长了她的身影,峨冠博带于她身上也多出一分庄严厚重。今日时间已经不早,见驾后她没有再回太常寺,而是直接走出了应天城的朱红宫墙。 回府的轿子已经在宫门口等她了,素来服侍她的如是见小姐出来,上前依依说道:“小姐,上轿吧。” 尉迟晓拂手,“你们先回吧,我想走走。”她的动作既轻且缓,却丝毫没有女儿家应有的柔美——或者曾经是有的,这么多年也磨没了。 如是为难,劝说道:“小姐自己回去多危险。” “天子脚下,有什么危险。”尉迟晓轻斥。她并非容颜极美的女子,或者说是她身上的峨冠博带消泯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美貌。在尉迟晓看来,如果想得到一些东西,那么适当的牺牲就是必要的,何况是无足轻重的娇美。 “再说你们小姐也不是一个人。”一个男人的声音介入,那声音柔和温婉,丝毫没有倏然而至的突兀。 从宫门中走出来的青年在这秋日就已经着上了厚重的皮裘,白虎的皮毛衬里从他黑色的皂衣官服的衣袖中不经意露出一角。黑色的皂衣是兑国文官的服制,可稀奇的却是他的腰间以青色的绶带挂了一柄武官才会有的宝剑。 尉迟晓看向来人,颔首说道:“玙霖。” 玙霖是他的字,文珑说道:“我送你们小姐回去,你们去吧。”他言语亲近不拘,却是举止谦和,温文尔雅,正是淑人君子,温润如玉。 文珑的话倒是比尉迟晓好用,如是向他见过礼就带人抬着空轿走了。 尉迟晓微微一笑,打趣道:“随国公亲自送我回府,可是要羡煞多少闺中女子?” 文珑早年随当今圣上轩辕舒征战,是有名的宿将,白马银枪,百战不殆,也是因功而封了随国公的爵位。后来他为救轩辕舒导致寒气伤了脏腑,再不能跃马平天下,这才退居朝内做了文官,拜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文珑于御史大夫任上,辅佐丞相,监察百官,功名卓著。正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典型。加之他性情温文,容貌俊逸,后世《兑史》称他“貌柔心壮,音容兼美” ,听闻他昔年为先帝昭宗伴读,白词念赋,引来百灵驻足聆听。 面对尉迟晓的玩笑,文珑谦然,“取笑了。” 以尉迟晓的官职,倒是有资格与文珑玩笑。兑国不同于北方的离国,不禁女子考学为官,尉迟晓便是轩辕舒即位以来的头名状元。她于当今圣上轩辕舒的父皇惠宗那一代中解元,先帝也就是轩辕舒之兄昭宗时期中会元,到了轩辕舒即位她又中了状元。三朝三元,一时传为佳话。不过,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而今她已位列九卿 ,官拜太常 。 高官们所住的府宅离皇宫应天城不远,就在宫城的东手的永瑞坊,穿过东市便到。 正值傍晚,东市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吆喝的人多,买的人也不少。若是京中小吏,独自在此为官,这个时间在街上随意买点吃的,正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有在街上玩耍的孩子,拿着一文铜板欢喜的买些个零食解馋。这个时段空气中混杂着烤饼、包子、卤味、烤鸭等等复杂的香气,文珑和尉迟晓两人就在这热闹的气氛中悠然漫步。 “长宁郡主很喜欢这样的民间小吃。”尉迟晓提起的长宁郡主是太尉言节的胞妹,闺名独一个“菲”字,表字子芳。传说当今圣上第一次见她时,以为妖狐所化,其人美艳妖冶,轻盈善舞,犹善舞剑,剑气如虹,正应了一句“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当年许多人都以为轩辕舒登基后会纳言菲为妃,丞相吾思还曾向皇上提及,轩辕舒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这其中或许有一部分原因就出自文珑。文珑对长宁郡主倾心已久,他又没有正妻,按照道理说很可以请皇上赐婚,但文珑却一直都没有动作。 “家母很不喜欢菲菲。”文珑在尉迟晓面前这样亲昵的称呼长宁郡主的闺名。 “为何?” 路边卖胡饼的摊贩正在大声吆喝,贴在炉子铁锅上的面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仅仅是闻着就觉得好吃。 文珑对尉迟晓说道:“无非是因为菲菲太过美艳,家母以为如此必招是非;再来便是嫌弃菲菲太瘦,不易生养。” “那……你是怎样想的?” “家母独自将我抚养成人,她虽常年住在桐庐,我亦不愿拂她的意。” 尉迟晓略有沉吟,说道:“也好,不过长宁对你……你打算怎么和她说?” “她最近和日冉走得很近。”文珑说。 “日冉么……你确定吗?” “应该吧,再说就算现在不确定,我既然已经不能和她怎样,不如成全。即便她此时无心,怎知日后无心呢?” “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吧。”尉迟晓说,“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和长宁郡主在一起的时候,是我面圣那天,殿上左右都是陛下的近臣,各个庄严肃穆,唯有郡主拉着你的手在说话,那样无拘无束。你看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我长这样大从没见过有哪个男人那样看着一个女子,好像全天下的温柔都在你的眼睛里。而你,也只会这样看长宁一个人吧?你真的能就这样把她让出去吗?” “不然呢?孝与情只能选一样。”文珑这样说,却没有一点慨叹的意思。 “你就没有……一点难过?” 文珑眉目依旧温和,“有一点吧。” “难过不是这样的。”尉迟晓快走两步挡在他身前,打趣道,“哭一个给我看看?” 文珑撑不住笑道:“这可是为难我了。” 尉迟晓不似方才说笑,敛容与他说道:“寒舍中还余一坛‘弹指流年’,请随国公今夜务必赏光。” 文珑了然于心,“定不辜负。” 他与尉迟晓之间本来就不需要太多话语,如此两句便已明白。“弹指流年”是难得一见的沉醪,或许醉里能一吐心事也不一定。 ———————————————————————————— 这面却道是,日头西落,到了当天夜里。尉迟府黑漆大门两侧高悬着两盏大红宫灯,门扉大开,尉迟晓贴身丫鬟之一的如是在门口静候着。远远见一辆宽大的青帷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前后侍卫簇拥,比之铜锣开路的贵胄气派,侍卫手中的刀枪剑戟更让人不敢小觑。 马车停在黑漆大门前,门上悬挂一匾额,正写着“尉迟府”。且说规矩不可乱,寻常百姓即便富甲天下其宅也只能称为“宅”,只有尉迟太常这样的当朝高官的宅邸才可写上一个“府”字。 侍卫中为首的冰壶上前打起车帘,文珑从中缓步步下马车。 如是迎上去,“国公爷,我家小姐在里面恭候呢。” “莫要这样叫,叫老了。”文珑笑说,边说边随着如是走进去。 尉迟晓在后园风箬堂摆下酒席,一张小桌,两把竹椅,简单得如平民百姓家纳凉闲话的情状。小桌上亦只有一青瓷酒壶,配四碟小菜。 “坐吧。”尉迟晓碧霞色的长袖挥开,不觉便有上官威仪。她道:“不醉不归。” 文珑拂衣坐下,“后天就要出发了,你不可以醉。” “事情今天已经都交代清楚了,明日的事只有去观象台问过太卜令就好。”尉迟晓道,“再说你醉又不是我醉,来人。” 仆役抱上来一小坛陈酿,远远的就能闻到酒香。 尉迟晓拿过桌上的青瓷酒壶,“这壶是我的,那一坛是你的。” “好!”文珑痛快的抓过酒坛。 尉迟晓突然说:“等等。” “还有什么事?”文珑问。 尉迟晓说:“这酒坛只是让你看看,你本来就有畏寒的痼疾,不该喝冷酒。去,把酒热了。” 下人听了吩咐又抱着酒坛去了,不多时便有婢女一行端着酒壶暖炉上来。红炉暖酒,青瓷玉盏,月色当空,堂外绿竹,风来簌簌,别有情致。 文珑呷了一口,“好酒!这‘弹指流年’实在难得。” “陛下可是许久不许你喝酒了吧?”尉迟晓笑说。 “他太紧张了,”文珑抬手敬过,“所以我只能来你这儿偷喝。” “我这可是害你了,只此一回吧。”尉迟晓端起酒盏与他对饮。 “只此一回?” “你也知此去离国不同往日。” 文珑正色,“多加小心。不仅陛下不愿意暂且忍耐,离国方面近日也有异动。” “我省得。今日御书房内陛下是生了大气,年年如是,若是此次离国当真有异,明年我也就不用去了。” 兑国建都金陵城,是实际上据有中原的正统王朝,然而从三代之前开始就向北方的少数民族当政的离国称臣纳贡,这在年轻的雄主轩辕舒看来是不可原谅的事情!然而,鸷鸟将击尚知卑飞敛翼,轩辕舒即便在御书房内砸了青玉茶盏,也只能暂时忍耐。 文珑道:“年年往离国纳贡都是你去,你也知道陛下的意思。” “我知道,往离纳贡都是寒衣节的时候,到了寒衣节便要祭祖,陛下是极厌烦这些事情的,正好我去了离国,祭祖的大典便可一切从简。” 兑君轩辕舒厌烦祭祖的缘由,尉迟晓心里清楚,只不过那不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情。就如她这个“三朝三元”,若是细想起来她才几岁,怎么就能过了三朝了呢?然而这些事在心里清楚就好。 “纳贡所需一应,子睿已经准备妥当,今天你也去看过了吧?”文珑口中在子睿,便是当朝丞相吾思吾子睿。吾思是轩辕舒还是三皇子时的伴读,为人沉稳老练。轩辕舒起兵时,他跟随左右,绸缪睿后,无竞惟人 。 “吾丞相一贯都是妥当的。当年陛下身在沙场,丞相于后抚百姓,给粮饷都无一点纰漏,今日不过是岁贡罢了。” 文珑道:“此番岁贡是否准备妥当还是其次,紧要的是离国那边。今次不同往常,日冉荐了银汉作为副使与你同去,倒是能让人放心一些。” “日冉平日话虽少,但人是很好的,他不过是体贴也不想让人看出来。” 两人话语中所说的日冉,姓墨,名夜,表字日冉,官拜廷尉 ,亦是九卿之一,人称“铁面判官”。 文珑道:“你此去留心,虽然有银汉护你,不群也已经有所准备。但是深入他国,毕竟难保万全。” 尉迟晓知他担忧,故作笑言:“银汉官拜车骑将军,不群拜太尉,二人皆在我之上,这样说起来倒是我僭越了。” “心腹之交,自然如此待你。再说,不群那边,你也知道。” 尉迟晓点了点头,将话岔开,她舒眉浅笑,“不说这个了,如此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她抬手为文珑斟满。 两人对月小酌,一时半刻,酒过三巡,文珑微醺,竟是笑起。他对月把盏,不并言语,一杯接着一杯的饮下。他越喝越笑,越笑越苦,却始终无声无息,直到再握不住杯盏。 清脆的碎裂声中,尉迟晓起身扶住文珑,“够了。” 文珑唤起尉迟晓的表字,“辰君,我真的很喜欢她。” “我知道。” “我从小就看着爹是怎样辜负娘的,他死的早,我不能再让娘伤心。”御史大夫的话已经没有连贯的逻辑。 “我知道。” “你说我能怎么办?女人没了还可以再找,娘只有一个!” 尉迟晓对着醉话笑了,“我知道。”她自动忽略了自己也是“可以再找的女人”的事实。 “你也觉得我这么做做得对,是吗?”文珑在醉中仍旧笑语温和。 “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对错,对令堂来说你做的对,但对长宁而言,你大错特错。然而世间本无双全法,定要辜负一人。既然你已选择,就没什么可以后悔。” 文珑学着尉迟晓的语调,“我知道,我不后悔,我只是愁!愁!” “是、是,”尉迟晓忍不住笑,笑着又着实替他发愁,似叹非叹的说道,“醉这一回吧。” “好!一回就够了!” ———————————————————————————— 次日随国公醉宿尉迟府中的消息就在朝野中风传,长宁郡主径直闯入御史台质问。 “文珑!你给我解释清楚!”言菲拍着桌子,连称呼表字的礼节都省了。美人生起气来也是美的,即便是这样大呼大叫也不失媚态,那相貌身段当真称得上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 “要我解释什么?”文珑不急不缓的问,手中还握着批示公文的紫毫。 “你、你、你昨天住哪了?!”言菲到底是女儿家说起这些脸上“腾”的就红了。 “太常府上,怎么了?”文珑极为平常的回答。 “你还有理了!” 文珑不再答她,对下吩咐:“请太尉来接长宁郡主。” “你让哥哥来干什么!这是我们俩的事!” “你先回去,我这里还有事。”文珑说。 “有什么事比我还重要!你跟我说!你和尉迟晓是怎么回事!”在言菲拍着桌子理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或明或暗的探头探脑。这可是朝中的大八卦!怎么能不好奇? “我没什么要解释的。”文珑狠了狠心接着说道,“你我可有名分?且不论名分,就算是有,身为女子,嫉妒不是大忌?” 言菲先是一愣,两句轻描淡写的话使她从脸颊红到耳朵。 这是何等的重话!分明说她不知自重,自作多情!言菲羞愤难当!她连想都未想挥起一巴掌,“啪”的扇在文珑脸上,五指血痕清晰可见! “文珑!你混蛋!”她转身奔出御史台,衣袂带翻了桌角的砚台,墨汁在她的衣角画上了飞扬的痕迹。 文珑一叹,紧握着桌沿对身边的人吩咐,“跟上长宁郡主,小心别出事。” 侍卫应下,快步追上,丝毫没有看见桌边深陷的指印,与御史大夫深锁的愁眉。 ———————————————————————————— 与此同时,在观象台之外,尉迟晓方才踏下马车。眼前是石雕的圆月拱门,进了拱门,左侧是三十丈的高台,正是观星之处,右侧则是两进的院落。尉迟晓带着随从踏进拱门,向右绕过照壁,进了院落。 “太常大人!”院吏显然没有想到太常会连通报一声都没有就这么来了。 “你们太卜令在吗?”尉迟晓问道。 “在的!”院吏忙答。 说话的时候在宸寰堂办公的太卜令姒庄姒子嶷,已经听到动静出来见礼,“大人来了又不让人通报。” 尉迟晓含笑说道:“太卜令掌管天时凶吉,在上苍面前区区太常又算得了什么。我是来问凶吉的,太卜令有何启示吗?” 姒庄皱紧眉头,眉间挤出深深的凹痕,“方才刚卜了一卦,正是‘离为火 ’。” “哦。”尉迟晓长长的应了一声,“这卦倒也合情境。” “大人此行务必小心,离乃凶卦。”姒庄说,“离主火,火必焚,灾祸凶险。” 尉迟晓道:“离者,丽也。绝处逢生,也算万幸了,比我想得要好。有劳了。” 尉迟晓又问过近来星象,吩咐好寒衣节卜祝之事,便轻车离去。明日便要往离国,她还要再去见一次车骑将军卢江卢银汉。 未想去的路上,正遇到言节的车驾。 尉迟晓在车内听到外面声音嘈杂,似是争吵。 如是来说:“小姐,前面是太尉,还有……长宁郡主。” 尉迟晓掀开车帘,正见着大红色绛衣、戴赤帻大冠的太尉劈手打晕自己的胞妹,言菲柳腰瘫软落在兄长臂上,柔若无骨。言节两手抱起,吩咐下人将车赶来。当真是奇景。 尉迟晓依照礼节下车为太尉让路。 言节腾不出手,“嗨”了一声算是招呼。 “这是……”尉迟晓看着被打晕的言菲问道。 “小孩子不懂事。”言节轻描淡写的说。 两句交谈中,尉迟晓已经听见周围的议论,议论的焦点似乎就在她的身上。尉迟晓没有计较,先为已经准备离开的言节让了路。 言节走后,尉迟晓低声向身旁的如是问道:“怎么回事?” 如是哼哼唧唧的似有为难。 “但说无妨。”尉迟晓说。 “外面在传,小姐与随国公有……染,”话刚出口,如是立即换了词,“有情,所以国公爷辜负了长宁郡主。” 尉迟晓笑了,“也好。” “小姐!这是在诬陷你!你怎么还说也好?” 尉迟晓笑道:“你刚才也听到太卜令的话了,既是凶险,能在走前帮旁人一把,有何不好?” “小姐怎么乱说!”如是急道,“呸、呸,什么走不走的!” 尉迟晓不急不缓的说:“长宁郡主以为我与玙霖有事,就算赌气也能换了心思,虽然玙霖为难,但到底是成全了他。” 如是恍然,忽而想到:“小姐,难道你昨天请国公爷喝酒的时候就是这样打算的?” 尉迟晓但笑,“我们去南军见车骑将军吧。” 所谓南军是拱卫京师的禁卫军,因驻扎在京师以南,故而称为南军。统帅南军的原是负责圣上安危的卫将军钟天,只是这位卫将军让人说来话长,所以就暂时由车骑将军卢江教练。 卢江为人爽朗,带兵也不拘一格,除去必要的原则,平日便是和兵士打成一片。因而尉迟晓到南军时,营区大门虽然把守森严,内中训练也井井有条,不过卢江本人正在和几个低阶的士官玩角抵,当真是打成一片了。众人也是见太常来了有正事要说,方才散去。 尉迟晓来此也无特别的事,只是卢江职责在身不便擅离职守,她来此说过明日出行的事宜,也就去了。临去时,卢江送她到辕门,拍着胸脯说:“此行你只管放心便是,如果那些鞑靼人敢碰你一个指头 ,本大爷我定叫他们每个人都好好确认下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有车骑将军在,自然放心。”尉迟晓不禁莞尔,说过几句客套话也就告辞了。 次日出行的队伍极长,除去押送贡品的相应人员和相应的依仗,还有单独的一队人马,数五百,由车骑将军统领。整支浩浩荡荡延绵百里,然而送行的形制却十分简略,只是按照相应的礼制加以简化,轩辕舒随便说了两句就让尉迟晓等人上路去了,倒是文珑一直送出了城。 过了金陵城外五十里的长亭,文珑不得不住马回城。他道:“此去凶涛恶浪,我不多言,你自当心。” 尉迟晓应下:“从我为太常以来,年年如此,常来常往,必无错失。” “虽是这样,你和银汉也多留心。”文珑话中也带过卢江。 卢江为人爽快,只道:“放心吧!我已答应了日冉,我和辰君必然同去同归!” ———————————————————————————— 尉迟晓:字辰君,官拜太常。 文珑:字玙霖,御史大夫,三公之一,敕封随国公,尉迟晓挚友。 吾思:字子睿,丞相,三公之一,与文珑有旧。 言节:字不群,太尉,三公之一,与文珑关系甚笃,尉迟晓之友。 言菲:字子芳,长宁郡主,言节之妹,与文珑是恋人关系,因为文母而一直未嫁入文家。 轩辕舒:兑国皇帝,杀兄即位,与文珑关系特殊,后文会交待。 卢江:字银汉,车骑将军。 墨夜:字日冉,廷尉,有一胞妹,尉迟晓之友。 如是:尉迟晓贴身侍女,另有一贴身侍女名“我闻”,第三章会出场。 ———————————————————————————— 后文如果有新加入人物,会在章节最后,再列出名字,不过大部分人物都是打酱油的,请不必在意,只要记住两位主角的名字就好了。 又:文中大部分官制沿用自汉代,也就是三公九卿制。特殊架空处,会有说明。 第2章 相惜相离 “或者,我们换一种方式?”一个冷酷的声音幽幽的传了出来,好似秋天还没到来就已经进入寒冬。 “没有必要,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本汗倒是想看看他们想玩什么把戏,本汗不否认轩辕舒的能力,但本汗也不想被这群汉狗看扁!”应答者的声音威严中伴着冷笑,看似无意的玩弄着面前的竹简——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此书写了。 “那,大汗真的已经决定了么?现在这个关节,我们并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借口……”依旧是那冷到心里的声音。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借口这种东西,不是本汗要操心的事。”说罢,这个被称谓大汗的人,在面前的竹简上书了几个字,跟内侍耳边轻语几句后,便懒洋洋的回到了后宫,留下了身边欲言又止的声音。 作为统治北方的大汗,自然是拥有至高的权利,换句话说,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情无止境的胡来。自己作为臣子,表面上是给君主出谋划策,实际上呢,决定权还在君主手里,有时候,要学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君主犯错。 “乱来。”看过了那个竹简后,这个冷冷的声音也消失在了大帐中。这就是她的为臣之道,她不会像那些中原的愚忠之臣一样以死相谏,她要做的只是做好自己该做的,然后呢?听天由命,反正,她不会蠢到只为一个君主效力。 ————————————————————————————— 金陵城今日的天气甚好,风轻云淡。轩辕舒和文珑换上便服,带着十年陈酿的琥珀烧,对饮于城外奔流的长河旁。长河是金陵城北面的大河,由昆莱山发源,贯穿兑国疆土,滚滚江水六千余里入海。杨柳堤岸,无际江水,气吞山河。 二人说是对饮,其实,有轩辕舒在,文珑想要沾酒也难于登天。 “玙霖啊,和我出来不要这样一副表情,说好今天不醉不归,你这样一副苦瓜脸,我怎么能喝的尽兴啊!”轩辕舒口中说着不尽兴,但还是拎着酒坛大口的饮着,举止间充满了王者的豪气,却缺乏了王者的沉稳。和文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轩辕舒从来不用朕来自称,这也是文珑独有的殊遇。这殊遇虽是私下里的,但与之相对的另一项殊遇却是明面上的,那便是剑履上殿。因而若是在应天城破晓时分见到哪位大人身配宝剑入朝,那必是御史大夫无疑。 “陛下,臣想的不只是今天陛下能不醉不归,臣还想来年春暖花开之日您也能在这里不醉不归。”文珑边说边呷了一口茶。和轩辕舒相反,文珑虽说骨子里也有游侠的豪气,但表现出的仍然是一种神来的沉稳,或许是这样一种互补的性格,才使得今日鲜衣怒马,拜相称帝。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以前你也没少和我东征西讨,这几年不跨马驰骋,你还真当自己是一个文官了?” 面对轩辕舒的笑言,文珑没有说话,只是把杯中的芳茶一仰而尽,望向前方的长河。文珑的心思,轩辕舒自然是知道的。只见轩辕舒一把拉住文珑,指着长河对面的金陵城,说道:“记得当初,你我横扫江东,好不痛快,唯独打到这里,我们围攻多时,仍然没有破城。当时很多人都和我说,离军很快就会兵临城下,我们应当暂时和我那位‘亲爱’的皇兄讲和。你还记得你那时怎么和我说的么?” “自然,”文珑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芳茶,“臣当时记得臣问陛下,是愿意一世苟安于江东,还是想此生剑指天下。”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这句话说到我的心里了!”轩辕舒言语间不忘豪饮,一小坛琥珀烧转眼见底,“我告诉你我要剑指天下,你就说,想要剑指天下,此处要地必须攻下,才有北上的资本!” 文珑此时脑海里浮现出了当时的情景。那时,轩辕舒刚刚夺取了皇兄手中的江东,细作来报北边的离国似有对兑用兵的打算。那时的金陵还叫秣陵,还不是兑的国都,秣陵地处交通要道,易守难攻,进可图中原,退可守江南,一旦秣陵被离国攻下,就等于打开了江南的大门,那么不管兑国谁主都没有意义了。于是,有了前文轩辕舒说的围城不落,本方的士兵疲惫不说,且就算打下了秣陵,离军一旦到来也再难防守。当时的情境或者与皇兄昭宗联手对抗外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文珑向轩辕舒进言攻城。那是常人难以想到的奇谋,那一战不仅攻下了秣陵,还将兑的边境向北推进了三百里,从此秣陵就被轩辕舒定为都城,并改名金陵,誓言兑国不可侵犯,固若金汤。后来虽然因国力原因,仍旧向离称臣,却今非昔比。 “当时你拿着佩剑,指着北方说:既然主上选择剑指天下,那这秣陵就不能成为绊脚石,而将成为称霸北方的踏板!”轩辕舒说着站了起来,“你当时假扮我,身先士卒,从正门冲锋,给守军造成了我带着部队做最后一搏的假象,成功的牵制住了守城主力部队,而我从西门猛攻,终于在离国的军队到来之前攻下了金陵。而你,在和我入城之后,为了救我,以至于现在……” “陛下……”文珑不自主的站了起来。 “玙霖,当初,你为我出谋划策攻下了金陵,让我有了北上争霸的条件,而如今,该是我兑现金瓯无缺的承诺的时候了!” 轩辕舒抽出佩剑,指着北方,像文珑当年一样。历史在这样一个时空巧妙的重合。 “玙霖,你好好看着吧,这个天下,一定会是我们的!文珑听命!十年后,随我在离国的国都,不醉不归!” 文珑俯下了身子,拱手道:“谨遵圣意!”他感觉到了一种气势,没错,是在当年攻克金陵的前夜,轩辕舒那种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 ————————————————————————————— 许是那天在河边喝茶受了风的缘故,当夜里文珑便开始发热,好在服侍的人警醒,发现的及时才没有大碍。文珑因旧年受寒的缘故,常有病痛,府内的人也早就习惯,请医问药很是顺手。到了次日一早,文珑照常去上朝,却被看出端倪的轩辕舒“请”回家去。据说当天早朝轩辕舒刚在御座上坐下,就发现下面的人有些不对。 兑国礼遇士人,大臣五日一大朝,在承乾殿龙椅之下两侧各有两排板枰坐垫。臣下上朝在殿外脱去靴鞋,走进来跪坐软垫。细说起来,文珑当日也没有什么不妥,更遑论是坐着,即便虚弱些也不大容易看出来。只是轩辕舒见这人脸色差了一分,没有多想就让宫中侍卫将御史大夫送回府中,连申辩的机会都没给文珑。内监陪同着一道回了文府,一问之下得知是随国公昨夜发热的缘故,这自然要回宫作为大事禀明圣上。轩辕舒听了立时让太医马不停蹄的赶到文府。如此一来,半个金陵城都知道了今日御史大夫因病中途离朝的事情。 言菲自然也听到了。她纵然对文珑生气,听到此事仍不免担忧。那还是攻下秣陵城之后的事情,先帝昭宗对其三弟轩辕舒极为忌惮,但以当时的情势论,昭宗已绝无胜算,只能阴谋算计,手持寒冰刃的刺客便是阴谋之一。寒冰刃是至寒之物,据说是以昆莱山上万年玄铁所炼,触之生寒,可在炎炎夏日使沸水成冰。此宝一直藏在内库之中,无人见过,直到那柄短剑刺入文珑的胸口。 轩辕舒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那夜是庆功大宴,宴过群僚之后,他兴犹未尽,邀文珑回帐对饮。那种情势下,又是在重重保卫的军营,二人谁也没有贴身佩戴兵刃。刺客来的那样突兀,文珑尚犹未醉,徒手相搏,轩辕舒第一时间翻身去取剑架上的重剑。二人都没有想到已经危在旦夕的昭宗麾下还会有这样厉害的刺客,虚招竟晃过了文珑,直直朝轩辕舒刺去!刻不容缓!就在千钧一发之计,文珑飞身挡过! 剑,挡住了,轩辕舒救下了,刺客被斩杀了,文珑身染的寒毒却再也没有办法除去。言菲至今还常在梦里见到,那夜一身是血的文珑,她常常会被那样的梦魇惊醒,醒来发现一切都是梦,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忧心文珑的身体。 那时她与文珑浓情蜜意,没有跟随分兵他路的哥哥。但她却情愿自己跟去了,也不想看到那样一幕。那胸口的血就像是她曾经看到过的趵突泉,源源不断将那人淹没,躺在轩辕舒御榻上的文珑就如死了一般没有生息,只有谢玉和医官们忙碌的声响,轩辕舒大声的催促与叫喊。她的眼中一片血红,她无数次杀过人,在战场上,作为不逊须眉的武人。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亡是赤红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看到他人受伤是会害怕的,这是她被斩下的敌军的首级无法让她感知到的事情。 太医令谢玉确能活死人,肉白骨。文珑在第三日的清晨醒来,他睁开眼看到坐在榻边双目赤红的言菲,用沙哑暗弱的声音说道:“别怕,去睡一会儿吧。”那之后大概过了整整有一年,他的伤才痊愈,可是却留下了畏寒的病根。寒气入体,稍有不慎就会卧病,一连数日高烧昏沉,严重时寒滞经脉,饮食俱废,起卧不能,肺痛气喘更是常事。近些年调养得当,已经好了许多,但言菲每每想起他卧病气虚,却仍柔声安慰自己的样子,便要揪心。 尽管上次二人甚为不快,言菲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 言菲到底是去了文府,迎她的是文珑内宅管事的大丫头秋月。秋月与其兄冰壶自小跟随文珑,伶俐得体,很是得用,文珑外出便是冰壶跟随护卫,在宅内则由秋月服侍。 秋月进屋向公子回禀过长宁郡主来访的消息之后,文珑微做沉吟,到底还是请言菲进来了。 言菲性情骄矜,此时见了文珑,她还尚在别扭,又忍不住憋着气问他:“怎么样?” “无事,回去吧。”文珑似叹非叹,立在一旁的冰壶已经得到了公子眼神示意,绕出房内。 言菲见文珑对自己不冷不热,一股怒气便蹿上来,质问道:“你待怎样?”言语间多有少女的娇嗔。 文珑轻叹:“你和日冉不是很好吗?” “我和日冉哪有怎样!”言菲大声道,“那你和尉迟晓岂不是出双入对?!” 文珑并不与她争吵,只道:“我累了,郡主回去吧。”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言菲说着这话眼泪便泛上来,心中不知何等委屈! 文珑还未说,秋月又来禀事,她身后正是二人方才争论的焦点,九卿之一的廷尉墨夜。 墨夜与尉迟晓相熟,远胜于他和御史大夫的关系。他为人清冷,此次来探望文珑是其一,其二是他与好友都卷入现今金陵城最流行的风言风语中,少不得要来向当事人解释清楚。 一身对月繁星靛纹墨青便服的墨夜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言菲挽住一只胳膊,虽然他本人觉得与其说是“挽”,或许用“架”比较合适。 “我就是看好日冉了!你待怎样!”言菲喊出了这样的宣言。 文珑眉梢微不可见的一动,倏尔便道:“自然是要恭喜。”言辞寡淡,听起来似有一分真心。 本还预计着文珑会吃醋的言菲登时呆住,连台阶都找不到,只能死死的握住墨夜的胳膊不放。 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痛感,墨夜开口对文珑说道:“我来接菲菲回去。”虽然来此的目的全废,也不得不顾念风度为身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少女解围。 言菲在墨夜的帮衬下总算能就坡而下,“日冉,我们走!”她故意忽略了墨夜头一次叫她闺名带来的别扭,“挽”或者说是拖着墨夜头也不回的出去。她走得太快没有听到身后文珑一声急似一声的咳嗽,还有秋月拿药时慌乱带倒茶杯的声响。 瞬息言菲就已经走到正门,拖着墨夜的手也早就放开。她走得很快,不想让异性的友人看到自己随风而落的泪水。 “哭了?”突然出现挡在言菲面前的人如是说道。 言菲抬眼,如松柏一样挡在她面前的人正是自己的兄长,兄长身后则跟着冰壶。她未料言节会来,却在一愣之下直接将他拨开,愤然向前。 言节不理胞妹,不慌不忙的对请他来的冰壶说:“回去和你家公子说没事了,妹妹我带回去了。” “是。”冰壶行礼告退。 言节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丢给单手按着胳膊的墨夜,“回去擦了,她手劲儿不小。” 墨夜点头算是谢过。 而后言节才大步追上跑远的妹妹,言菲走得再快也没逃过兄长的掌心,不过旋踵的工夫就被追上。远远只瞧见两人似乎争执了几句,而后,言菲到底是乖顺的跟着哥哥走了。 ————————————————————————————— 此后数日,文珑病愈上朝常能看见言菲和墨夜打他身边走过。言菲粉妆玉琢,紧挽着墨夜的胳膊,分明是与文珑迎面擦肩而过,却只当看不见他,倒是墨夜每次都会和他招呼。文珑见了也不以为意,不仅对墨夜还礼,也会顺带与根本不看他的言菲见礼,举止温文,一如往昔。 直到某日轩辕舒看到这光景,他对伴驾的文珑问道:“你们这是在唱哪一出?” “小事。”文珑说。 “只对我见礼,全然当做没看到你,算是小事?”轩辕舒朝言菲远去的方向抬抬下巴。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轩辕舒甩了一句。 “家母甚厌菲菲,我无法,只得出此下策。” “哦,难怪最近总看见菲菲和日冉在一起。”轩辕舒恍然大悟。 文珑道:“儿女私情,只是小事,要紧的是陛下的大业。” 轩辕舒没有再说,仅是若有所思的点头,就朝上林苑走去。上林苑原是皇家围猎的地方,轩辕舒即位之后,将最早跟随他的入阵营安置在这里,作为入阵营平日训练之所。兑国多水域沼泽,将领亦多擅长水战,文珑早年便是以水战成名。而入阵营则是骑兵营,轩辕舒将上林苑原本的树木尽皆砍去,修成操场,专做骑兵训练之所。 入阵营所收皆为良家子,由圣上亲自挑选,骁勇善战。近期入阵营又有扩充,由五年前的三千扩到了一万。这支骑兵是兑的精英所在,轩辕舒命太尉言节督导训练已有一年之久,圣上也常来此视察,其用心自然是不必说的。 文珑伴驾前来亦是常事,不过他通常都只看不说,偶尔需要他示范的时候,他也是极缓的比划几下,完全看不出昔日百战宿将的样子。需要他比划的时候,自然也极少。多数时候都是轩辕舒唤他来一同讨论阵型,今日亦是如此。 前一个月,言节刚创出一种阵型,如今训练了一月有余,不甚满意。轩辕舒对此很有兴趣,因而叫了文珑一同前来探讨。 “不好,总的来说,还是弓的力度不够,如果弓骑兵能用连弩就正好了。”轩辕舒说。 文珑指点着沙盘说道:“前军的方向最好能更机动一些,不如将前军的外弧形,改成内弧形。” 言节道:“有道理,这样更容易截断敌军。”他没有穿武官的大红绛衣官服,而是方便训练的戎装,双腕上绑了护臂,官员的赤帻大冠也换成了简易的劫敌冠。 虽然得到了肯定,文珑却犹嫌不足,一时却想不到解决的方法。他边摇头边说:“我怕这阵型仍旧不敌巽国,论骑兵这世上应该还没有人能胜过泉亭王。” 言节道:“若是当初能知道泉亭王的阵法就好了,可惜人不在了,这阵法也没流传下来。” 泉亭王并非兑国人,而是巽国的郡王。巽国在兑西侧,与兑和离都有边境接壤,是国力强盛的大国,疆域超过九百万平方公里。巽以骑兵立国,皇室复姓端木,历朝皇帝迎娶的皇后往往出自同一个家族,这个家族便渐渐被人称为“后族 ”。后族姓唐,多出骁将,据说唐家世代,凡有功名者,无一不是战死沙场。巽立国至今两百余载,共有三十位帝王,四十一位皇后,除了四位皇后出自旁姓以外,其余皆出自唐家。泉亭郡王 便是这样显贵的唐家的嫡子,传闻泉亭王风流俊赏,犹善书画音律,其画为巽国一绝。泉亭王在巽国当今圣上端木怀即位时襄助有功,声名卓著。而他的功勋远不止于此,巽国妇孺皆知,泉亭郡王曾以五百轻骑大破十万敌军,一战成名。也就是在数年前,泉亭郡王曾微服至金陵,结识名宿,文珑、言节皆与其有旧。 “英才总是遭天妒,可惜那么年轻就死了。”轩辕舒说出了结语。 文珑盯着沙盘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半晌说道:“或许以螺旋形比较好,你们看。” 他在沙盘上摆出阵型,螺旋对敌的骑兵队中间是三簇短小的锥形阵。 “有理,由此可以前后交替,有助于恢复体力,增强战力。”轩辕舒拍板定下,“不群,你先照这个方案演练试试,过几日看看成效,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再议!凭咱们三个难道还想不出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阵型?!” “谨遵圣命。”被指名的言节抱拳应下。 第3章 有去难回 四望千里竟连一根草都看不到,只有几段颓墙和破败的屋舍,路边所有树木的树皮都被剥光,尉迟晓只在书上见过这样的场景。皮包骨头的百姓倚在树便拼尽全身的力气去剥那指甲大的一点树皮,旁边有灾民挣扎着扑上去,两个无力的人一个抓一个,拼命抢那指甲大的一口树皮。 “离国今年的饥荒竟然这样严重。”尉迟晓在车内倚窗轻叹。话音刚落,拉车的骏马便惊了! 吁——! “吃的,吃的……”喃喃的声音如鬼魅的叹息一般不绝于耳。 尉迟晓在车内,很快就听到卢江的喝斥声,“你们干什么!给本大爷滚!” “我们下去看看。”尉迟晓说。 跟随她的两个女官——如是和我闻扶她下车。 跪在马边的人并不多,只有四、五个,饥民衣不附体,匍匐在地。这大概是附近村子里胆大的人,毕竟官军也不是谁都敢拦的。他们靠吃树皮或许还能多活两日,若是官爷一个不高兴可能现在就送他们去见了阎王。 这四、五个人尉迟晓是能救的,她大可以将随身的干粮分给他们。但是分了这里,便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出,会有更多的人拦他们的马。灾民人数众多,他们救不了不说,还有可能因为不敌灾民拥挤,而造成人马的损失。 卢江见尉迟晓下车,让开了马头。灾民也看出来这些人是以这个女子为首,跪下求道:“求求女菩萨!救救我们吧!” “女菩萨,救命啊!” “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尉迟晓看了看眼前扑在地上求她的灾民,心中也有为难。救了,如今看来是善事,其实与己无力;不救,岂不是要留下兑军见死不救的名声,于日后吾皇攻离不利。尉迟晓正在思虑,忽见天上有大雁飞过,心生一计。 “银汉,出门在外可带长弓了吗?”尉迟晓问。 “带了,不过这个地方草木都光了,哪里会有动物。”卢江说。 “地上的不行,天上的呢?”尉迟晓说。 卢江也看到天上飞过的野雁,“大雁高飞,看本大爷的弓法好了!” 卢江找准风向,调转马头站稳。这个季节南飞的候鸟颇多,等了不大一会儿便有鸟群飞来。他拉弓搭箭,“咄、咄、咄”三声,随着鸟群的惊叫,远远有六翼落下。那些灾民来不及谢过,连滚带爬去抢死鸟。 尉迟晓望了一眼,只道:“我们走吧,今夜找个没有村庄的地方扎营。” 当日又向前行了十里,安营扎寨,一夜无话。 以上所说的这件事记载于正史之中,《兑史》称她:“思虑宏远,有过人之明。 ”在史书之中与此并列的还有另一件小事,同样发生在此次纳贡途中。 那是在卢江弯弓射雁的几日后,纳贡的队伍行至慈州。慈州小城,距边境不甚远,战略位置不甚重要,城中负责守备的是一校尉,说起来这校尉也还有些名气。此人复姓拓跋,名北,字开阳,十年前以弱冠之龄高中武状元,很是得意了一时。却不知什么缘故,十年前便因熟识军略被拜为校尉的他,而今还只是一个校尉而已。 兑国使者一行至了慈州,早早便有人传报,拓跋北也照礼仪迎接进城。初见拓跋北,尉迟晓就是一怔,不过她眉间的一抹郁色也便是一扫而过。她未曾料到,昭武校尉拓跋北英姿飒爽,颇有几分豪气,更难得的是举止谦谦,正是君子风貌。只是那眉宇之间,没由来的让她想起一个人,一个素来轻薄无状的人。 尉迟晓作为正使,下车见过拓跋北,彼此叙话。而后由拓跋北亲自引至驿馆,又安排好从人不提。 待到一应事情妥当,如是、我闻服侍尉迟晓更衣休息。 其间,我闻无心说道:“今天那个拓跋校尉倒是与……”话到此处她忽然惊觉,小心抬眸,正看到小姐眼中的不豫,忙将那个名字咽了下去。 不豫也只是瞬时,尉迟晓已然恢复了平日疏朗淡雅的神色,只道:“长相倒不像,只是有几分相像,也只是几分罢了。” 如是忙转过话题说道:“那个拓跋校尉也奇怪,听说他曾经着实得意过一阵,后来也没有被离君不喜,为何到如今还只是昭武校尉这样的散职。” 离国模仿中原官职,校尉原应是八人,分别是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这昭武校尉只是一介散职,很不入流。 尉迟晓说道:“你们今天可有仔细看拓跋校尉的眼睛?” “眼睛?”如是不明白。我闻也偏过头想不出个所以然。 尉迟晓道:“拓跋校尉眼神澄净,非善谋之人。” “小姐是说……”如是说道,“拓跋校尉毫无心机,在朝堂不好混迹?” 尉迟晓没有答她,说道:“这样的人也有这样的人的好处。给我换件颜色鲜艳的衣裳,按照规矩,拓跋校尉今晚应当宴请来使。” 兑国的服色是轻舞飞扬的襦裙,有半臂、高腰各式,适宜南地夏日炎炎。我闻从行李中拿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件齐腰襦裙,黑红竹节绣梅花样式,再配上褙子 、披帛,艳色中又不失端方。尉迟晓看了摇头,“我们入乡随俗,去取那件束腰起肩的丝罗长袍来。” 束腰起肩的窄袖长袍是离的服饰,离国原是北方少数民族,为了骑马御寒多着厚重的窄袖长袍,女子也不例外。只是多年来离已汉化,原有的服饰虽没丢,质地却因渐趋中原、气候炎热而换成了丝、纱、麻一类的轻薄面料。轩辕舒父皇惠宗,大皇兄昭宗时期都与离交好,互通有无,因而兑的富家女子也常有离国服饰。 我闻听了小姐的吩咐取来的便是这样一件衣服,正红金丝沟边的长袍上镶了珍珠、玛瑙点缀,又有银钿包边,华美艳丽。尉迟晓极少穿这样娇艳华贵的衣裳,没想到穿上亦是好看,一扫她平日的寡淡端庄。再加上如是一双巧手,以珠粉、眉黛妆点,为尉迟晓平添了不少少女的娇俏。 “小姐还是这样好看,平日里太素净了些。”如是说。 尉迟晓道:“平日为官,自然是要穿官服,即便私下里也不能失了威仪。这件还是我昔日在抚宁家中的衣裳,未想今日能派上用场。” 尉迟晓虽这样说,但此时的如是和我闻还不懂这件衣裳的用场,直到两月之后。 ————————————————————————————— 是夜,拓跋北确实按照惯例宴请正使尉迟晓,副使卢江。卢江着武人便服赴宴,檀色衣衫配以臂甲,质地做工考究,样式却是寻常的。 卢江先到了半刻,正与拓跋北谈笑,说到兴处哈哈大笑。就此时,门上来报正使尉迟晓已到。 拓跋北先站起身,准备出去迎接。他刚走向门口,就见尉迟晓翩然而来,红衣迎风,颈如蝤蛴,飒爽又不失娇艳。她的眼眸犹若寒星,深邃得像是无月之夜的星空,为她添了一份超凡脱俗的神采。连和她相处惯了的卢江也愣着站起来,半晌才赞道:“你这样还真是蛮好看的!” 拓跋北看着她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下午见时那个着墨黑皂衣、戴进贤冠的女使君。尉迟晓嫣然一笑,对*辣刺来的眼光只作不见,如常宴饮,侃侃谈论歌舞宴乐。 离国近日正闹饥荒,拓跋北虽尽力安排,也很是俭薄。尉迟晓和卢江都不在意,觥筹交错之间相谈甚欢,也算宾主得宜。 尉迟晓和卢江次日还要率众人赶路进京,筵席有一个时辰也就散了。拓跋北送二人到驿馆,尉迟晓依礼谢过,便往内走。我闻在一旁扶着她,如是得到小姐的眼神示意,慢走了一步。待到卢江进了驿馆,如是快步追上要回府衙的拓跋北。 “大人少待。” 拓跋北认得这是今日与尉迟晓同来的近侍,想必是在兑国太常面前得脸的人,也就停下马细细听她说话。 “姑娘有何吩咐?”他问。 如是道:“我家小姐与校尉大人一见如故,今夜月色正好,想请大人过往同赏。” “这……”拓跋北不置可否。 “大人莫要推辞,我家小姐久闻大人盛名,今日难得一见,故而来求。” “何谈来求?”拓跋北说道,“再说我也没什么盛名。”已是而立的人的脸上竟浮现出少年人才有的羞涩单纯。 如是想起尉迟晓下午的话来,心道这拓跋校尉果然是一恪纯之人,又加了把劲儿说道:“大人勿谦,我家小姐也是想着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故而特命我来相请,万望大人赏光。” 如是几次三番相请,言辞恳切,到底是求得拓跋北入了驿馆后院。 夜凉如水,四方的院子上空繁星微光,唯一轮明月生辉。院中石桌上放了翠绿的青瓷酒盏,桌旁站着长裙曳地的女子,灯笼下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黛色襦裙,裙尾拖曳,纱衣褙子,朦朦胧胧,随风轻飘,如梦似幻。 “这是在家中惯常的衣裳,让拓跋校尉见笑了。”尉迟晓让过身请拓跋北在石桌旁坐下,举动之间发髻上的步摇微动,在清凉的院落里划过点点微光,正是银簪上镶嵌的夜明珠的光华。她声如莺啼,腮凝新荔,美目眇兮,顾盼神飞。 拓跋北看得呆住。尉迟晓微微一笑,纤纤玉指端起玉壶斟酒,微翻的手腕在月光下露出白皙的一抹。拓跋北双眼痴痴随着她的动作转移,从云鬓香腮移到那一抹露出的白皙上。他听到酒水之声,回过神来,到底还记得风度礼制,收回目光对尉迟晓行过一礼坐下。 尉迟晓端起酒盏敬过,“久闻拓跋校尉英明神武,今日幸得一见。”举止娇柔,却如北方女子一般将酒豪爽饮下。 拓跋北亦是北人,从姓氏便知是与离皇室同属鞑靼 的少数民族。他见一女子都如此豪爽,自然也满饮一杯。 尉迟晓年年出访离国,对当地的风土人情很是熟悉,便与拓跋北攀谈起来,多有倾慕之意。转眼酒过三巡,她才说道:“早闻离以武勇立国,以拓跋校尉之武勇,想必很得重用。” 宴上本来已喝至微醺,就算鞑靼人善饮,此时拓跋北也有几分醉意,他本就是实心肠的人,不免说道:“哪里有什么得意,不过混日子罢了。” 尉迟晓故作惊讶,“怎会?拓跋校尉可不是武状元出身?” “是又怎样?耐不住奸臣当道!” 离君宠信佞臣,尉迟晓也有所耳闻,但却说不上奸臣当道。离国分设南院与北院,南北院掌事称为“大王”,分管汉人与鞑靼人一干少数民族,是离的首辅。别人不说,而今的两院大王皆出皇族,都是一等一的贤臣,不仅政绩卓著,且年高德勋,极有威望。 尉迟晓听到拓跋北如此说,只是说道:“在朝为官不得意之时也是有的。来!我再敬校尉一杯!愿校尉早日飞黄腾达!” 有美人倾慕,拓跋北自然从命。 两人饮了一回,尉迟晓又道:“早年晓在金陵便听闻过校尉盛名,校尉少年得志,勇冠三军。武举时大人虽年少,却无一人能出其右,正是晓所仰慕的英雄。容晓再敬大人一杯!” 拓跋北苦笑,“哪里是什么英雄,混日子罢了。” 尉迟晓道:“有道是:时势造英雄。校尉只缺天时而已,以晓愚见,来日若有天时,以大人之能,封侯拜将也是早晚的事。” “天时又谈何容易!” “大人此话差矣,后燕成武帝慕容垂十三岁首战功成,可谓少年英雄。后来虽屡立战功,却郁郁不能得志,遭受排挤投奔前秦。成武帝当时可知自己日后能中兴燕国,建立后燕?他能从秦都邺城逃出,建立后燕,安知不是天意眷顾?” 拓跋北听闻此言,目光炯炯,如暗夜荒野燃起的熊熊火把。 尉迟晓举起酒盏,“大人器宇轩昂,有勇有谋,来日必得天意眷顾!晓再敬你!” 这一夜尉迟晓引经据典,直将拓跋北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二人饮到月上中天,拓跋北醉卧石桌,尉迟晓才命人他送回府宅。 拓跋北走后,如是、我闻服侍尉迟晓休息。 慈州的驿站只是寻常制式,一应不缺,却也是平常百姓家用的东西。 如是给尉迟晓换着衣服说道:“这拓跋校尉看起来一表人才,实际上也就不过如此嘛,看见小姐挪不开眼不说,还竟说些不明事理的话。” 尉迟晓淡淡一句,“谁都是凡人,安知我不会如此?” 我闻道:“小姐可从不这样。” 尉迟晓笑道:“那只是因为我是女子,不能那样盯着男人看罢了。” 如是、我闻撑不住笑弯了腰,尉迟晓面上却只是淡淡的。 ————————————————————————————— 第二日照旧一早出发,拓跋北循例到门口送行。尉迟晓与他话别,并不提前一晚院中对饮之时,不过是说些“有劳迎送”之类的客气话就上了车。车马行出三步,尉迟晓挑帘回望,正对上拓跋北看过来的目光。她舒开眉梢,微微一笑,恰到好处的在宽解期许的笑容中添上一抹媚色,而娇媚之间又似有留恋。她见拓跋北眸中不舍之色大增,满意的合了帘子。 纳贡的队伍又行了半个月,便来到了离国的都城大明城。离君,后世称为离刺宗的呼延遵顼并没有宣旨召见使臣,只让人安排了驿馆暂住。 这也是惯常的规矩,离作为上国要摆出上国的姿态,总得要使臣等上几日方有大国高高在上的威仪。况且现在离约定纳贡的寒衣节,还有五日。 尉迟晓每年都来,已经习惯了离国的这种态度。驿馆一应供给不缺,尉迟晓倒有些乐得逍遥的意思,每日都拉着卢江到街市上闲逛。 离分南北枢密院本是要将汉人与鞑靼人分别而治的意思,因而大明城起先也分汉人所住之地,与鞑靼人所住之地。不过近年来离国渐渐汉化,分治的区域不再明显,汉人和鞑靼人也可以通婚,只不过政策上还是鼓励鞑靼本族嫁娶。 尉迟晓和卢江现在所走的南市原本是汉人居住贸易之地,现今也有鞑靼人在此买卖。街市两旁多有店铺,百姓来往川流好不热闹,街边又有等候雇佣的牛车软轿。 尉迟晓至此幽微一叹。 卢江问:“你叹什么?” 尉迟晓说:“如今南院大王呼延仁先、北院大王呼延延宁都是首屈一指的名臣,看这集市便知。” 卢江身负帅才,稍一想便明白了。离国有这样的名臣在,即便呼延遵顼傲慢自大,好大喜功,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拿下的,更何况论战力,兑实在逊色。 “如此,只能劝陛下暂且忍耐。”卢江若耳语一般压低声音说道。 尉迟晓摇头,如自语一般喟叹:“如果有他在,或许可以问一问。” 卢江刚想说话,尉迟晓就笑道:“看我都说些什么。”笑容疏朗又不失分寸。 ————————————————————————————— 到了寒衣节当日,离国有使节来唤兑使上殿觐见。 离不同于兑,虽已汉化,却住不惯高楼殿宇,而是在城中拉起帐篷,一如草原之上。大汗住的帐篷格外大些,远远便能看见宝顶,是为“宫帐”。 宫帐外有号角鼓吹,又有铁甲红衣侍卫列于两侧。尉迟晓端方向前,目不斜视,其后随着副使卢江,又有小吏捧着朱漆托盘上盛礼单紧随其后。 按照礼仪规程,尉迟晓作为兑国使者拜见过上国君主,奉上礼单,说明数目,然后由离君呼延遵顼象征性的说上几句礼制上应景的客套话。 不过,这次的召见,着实有些特别,特别之处就在呼延遵顼说的话上。 “你们国家可有意巩固与我大离盟约?”呼延遵顼单手倚在御座上,后背靠着椅背,身体已经从宽大的座位上滑下了一半。他手中握着一卷竹简,现在兑国已经少有人再用这种厚重的东西书写,不过,离国之地倒仍保持着这样的风俗。 尉迟晓答道:“我朝一直与贵国友善,今后亦当如此。” 呼延遵顼闲适得与一旁侍立的内监说话,根本不去管尉迟晓说了什么。如此轻慢来使,卢江按耐不住,刚要说话,便被尉迟晓拦住,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在眼色。 此时站在御座右下方的南院院大王呼延仁先说道:“贵国与我朝自先帝始,多有往来。我朝秉承先祖,亦求同存异,取以汉法,贵国何不循我朝之法度?” 这是要将兑国化进版图的意思。尉迟晓方想说:汉法治汉,兑无鞑靼人,无需学鞑靼之法。 呼延仁先没有给她说出话的机会,紧接着就说:“听闻贵国君上膝下独一幼子,聪敏仁孝,何不往我朝学而习之,以示两国友睦。” 尉迟晓微微一笑,若寒星一般的眸子没有一丝退让之色,“吾主之皇子学鞑靼之法,可治鞑靼人乎?” 此语一出,满朝哗然。卢江心头称快,这不是说皇子学了鞑靼治国之法,就要将离并入兑国的版图吗? 尉迟晓端然一礼,“秉承受教,请君上置换文牒,不负晓通两国友睦之使命。” 北院院大王呼延延宁素尚武勇,说起话来可没有呼延仁先这么客气,上前一步便说:“既然有互通友睦之使命,贵使不如多留几日,好好想想如何友睦吧!” 尉迟晓刚要答话,呼延遵顼大手一挥,“退朝。” ————————————————————————————— 作为兑使,尉迟晓等人就这样被留在了大明城,呼延遵顼只让人来说:想明白了再入朝觐见。便是连遣人回朝商议都不应允,这个答案何等显而易见?这不就是要强迫他们送质吗?质子一入,不得不与之相收尾;与相首尾,则命召不得不往,正是见制于人。然而不送质,现今兑国有与离想对抗的资本吗?虽说陛下登基至今已有五年,一直在筹备此事,只是这又岂是三年五载的事情? 尉迟晓的脑海中忽而有一道光亮闪过,暗道一声糟了,立时让人寻卢江过来议事。 卢江来时,尉迟晓正静静的抄手立在窗边,她身如松竹,黑色皂衣笔直垂下,尽显上官威仪。 “辰君,你找我?”卢江进来问道。 尉迟晓说道:“怕是有变。银汉,你使一可靠之人,今夜悄悄回国禀报质子一事。依照道理来说,即便我等不同意质子之事,也该允我等之中一人回朝禀明此事再议,而如今这样怕是离国另有打算,一定要让陛下早作准备。”如斯肃穆,如秋风肃杀。 卢江也明白了,这是要借质子一事行兵戈之实,他整肃道:“我明白,这就去办!” “等等,还有一事,”尉迟晓唤住卢江,“让所有人暗中戒备,随时准备出发,表面只作无事。” “好!”卢江应声便去。 尉迟晓仍旧临窗而立,抄在袖中的两只手紧紧交握。这或许就是她最后一次来大明城,而她的家国,怕是永远都回不去了,现如今也只能竭力一搏。 ————————————————————————————— 拓跋北:字开阳,离国昭武校尉。 呼延遵顼:离国大汗。 呼延延宁:离国北院大王,掌兵权。 呼延仁先:离国南院大王,掌内政。 第4章 前尘往事 “看,这样不就有理由了。”威严而懒散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里传出,整个宫帐灯火通明,唯有那个角落像是被光明遗忘了。 “大汗英明。”应答者的声音冰冷,与北地的寒山烈雪正好相称。在灯台的照应下,一举一动都无法闪躲。 “你,似有不满?”御座上的人身体前倾,面容暴露在烛光中,除了呼延遵顼自然不可能再有别人。 “臣不敢。”那声音因冰冷而波澜不惊,当然,冻住的水本来就不会有波澜。 呼延遵顼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干涩而又嚣张的从他的嗓子里划过,他摊开面前的竹简,说道:“我这有一件非常要紧的工作需要你去做。” “谨遵大汗之命。” 呼延遵顼眯起眼睛,“不问我是什么工作?” 在已经被怀疑的时刻,乖乖听话是最好的选择。“大汗英明果觉,臣等只需服从。” “很好。去吧。” 竹简被扔到她的脚前。 ————————————————————————————— 彼时,从御书房中走出来的文珑显得忧心忡忡。事情已经在安排了,言节即刻便要出发,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即便已经预料到,文珑也没有十足把握。 过了寒衣节的金陵已经转凉,柔软的空气中多了湿冷的寒意,文珑拢了拢墨狐皮衣领向御史台走去。金陵城的皇宫名为应天城,分内外两重,内里是后宫嫔妃的宫室,外城则是承乾殿、御书房及各个衙门。文珑每日来往,本是很熟悉了,今天因着天气不好,议事之后轩辕舒硬是让人送他回御史台。引路的小内监哈着腰走在前面,边走边说:“大人注意脚下,昨天刚下了雨,今儿天又冷,地上可有点滑呢。” 将要入冬的江南时常弥漫着这样湿润的水雾,连同天空都变得似真似幻,宫楼殿宇都在这水汽之间迷蒙着。 这样的迷蒙之中,忽而就见远处有一人款款走来。弱柳扶风的纤细腰肢,不是言菲又是哪个?远远望去,她似乎比之前更瘦了,细柔的腰身像冬日里烧火的枯枝,稍一用力就会折断。言菲由远及近走来,看她走的方向很像是去太尉府衙的。她的面容不似往日娇媚,昔日若桃花娇艳的面颊上多了一分憔悴,明亮的杏眸大得有些不协调,脸颊也更加尖锐。她孤身一人,不知何故连个婢子都没有带,在这硕大的皇城,显得格外空落。文珑心里忽的就揪起来,他不自觉的向前迈了一步,却在下一刻握紧双手,再没有多走半分,他对跟随的小内监说:“长宁郡主许是去找太尉的,一个人恐怕不妥,麻烦公公跟去看看,我这里横竖也快到了。” 小内监应了一声。 文珑又道:“切莫说是我托您的,郡主近日……” 他正在想措辞的时候,那小内监已经省事,“奴才明白。” “去吧。” 文珑远远的见那小内监去了,才举步往御史台行去。 ————————————————————————————— 远在离国大明城的尉迟晓临窗而望,驿馆窗外树木稀少,夕照下昏黄的天空近在眼前。日已经西斜,橙色的圆盘一分一秒的靠近驿馆外的围墙。她刚刚送走离派来质问的使者,内容千篇一律,送质,仍旧是送质。只不过“送质”两个字在离使的口中如此轻易,她敷衍得也如此轻易。她交握的双手又紧了一分,事情便是她猜测的那样了吧? 她科举之时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将陷于此种危地,那时他与她说:“为官辛苦,与我走吧。”那时她还年轻气盛,笑言道:“将身家寄于他人手中,岂非不智?”听了这句话,一贯没有什么正经的人竟那般郑重的对她说:“我以唐氏宗族起誓,必护你此生无忧。” 然而,会这样对她说的人已经不在了,而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娇俏纯真的少女。此时此刻,作为兑国的太常,即便她手无缚鸡之力,也要拼尽全力维护家国。 一身劲装的卢江踏进屋内,看到的就是那紧握双手回首眺望的一幕。 “准备好了吗?”尉迟晓问道。 “随时可以出发。”卢江说。 “去问过从人中有哪些是家中独子,你今夜带他们秘密回国。” “那你呢?”卢江快语。 尉迟晓直面他,说道:“我若走了,离国便知你们出走,到时候谁都走不了。注定是有人要死的,那个人不如就是我。” “本大爷答应日冉要将你平安带回,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能把你扔在这儿?!” 尉迟晓微笑着摇了摇头,“去吧,日冉能明白的。” 卢江说道:“近日城内已有异动,怕是不出十日就将以我国不肯送质为由大举进犯,如果不走,到时候你岂不是要做离国祭旗的祭品?” 尉迟晓道:“能活一人是一人,若都走,便是一人都不可能活着回去,何必连累大家?况且跟随我们而来的从人也不能全都回去,命都是一样的,我怎能不留下?” 权衡利弊,保全生力,选择最优答案,才是将帅该做的事情,而非儿女私情。卢江能给出的答案仅仅是一句干涩的“我知道了”。 太阳在二人的对话中完全没入了地平线,北地的冬夜只余寒风响彻,冰冷得穿过大街小巷,发出令人胆寒的呼啸声。 卢江已经去准备当晚出发的事宜了,只待夜深便要潜出城去。尉迟晓仍旧独立窗边,毫不在乎灌入她衣襟的寒风。如是和我闻悄悄走进来,彼此对视了一眼。如是说:“小姐,天晚了,这么冷的风要生病的。” 尉迟晓微不可见的轻叹,稍掩了窗牖,对她二人说道:“你们想回金陵吗?” 如是、我闻二人跟随尉迟晓多年,自然明白小姐的意思,双双跪下道:“奴婢愿与小姐同生共死!” “我原也可以让银汉将军带你们一起走,只是你们二人虽会骑马,却不比久经沙场的兵士,若你等随他们一同出逃,恐怕会拖累行程。我不得不考虑将士的性命,还望你们不要怪我。”尉迟晓长身而立。 二人齐齐叩首,“奴婢不敢!” 尉迟晓上前扶起她们,“若有机会,我一定送你们二人逃出大明城。” ————————————————————————————— 夜越来越深了,再过半个时辰便是一天中精神最为倦怠的时刻,到时候卢江便会带人出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而她,大概在拖延数日之后,就会被送上断头台了。 尉迟晓摊开信笺,提笔一字一句的书下遗笔,家中诸事还需交待。她父母早亡倒是不必担心孝道了,但作为家主,抚宁尉迟家的事由必得安排清楚才行。好在她还有一位旁支的堂兄颇能理事,应当也不需要太过担心。至于朝中,文有吾思、武有言节,她虽为太常也不需过虑。 尉迟晓边想边写,不消片刻,微黄的笺纸已经被挺拔秀丽的小篆填满。她忽而想起,那年他就坐在她身旁看她写字,手中不老实的卷曲起她的鬓发,他说:“你很适合小篆,小篆挺拔而秀丽,正如你一般,刚柔并济,秀外慧中。”从那以后,除了奏折之外,她便只写小篆。 想到此,尉迟晓不由挽起嘴角。就在这样的回忆中死去,也算是幸事了。 “小姐,该用饭了。”如是低低的说。她和我闻二人已将饭菜端来,两个做工简单的食盒放在桌上。 用不用其实也没什么分别,能活几天尚不一定。尉迟晓没有将这样的话说出口,拂衣在桌旁坐下,用起了晚膳。 ————————————————————————————— 金陵的冬刚刚到来,空气并不很冷,只是在早晚时候裹挟着湿气的寒雾会悄悄的渗入骨逢,让人从里到外都凉下来。 朦胧的月色从湿凉的薄雾后透出一抹光辉,犹如被层层水湿的薄纱包裹,不肯露出真实的面容。文珑单手扶栏,独自站在廊下,眼眸微垂,目光落在栏杆边的桂树上,厚重的皮草由他修长的身形挑起,在廊灯下晃出一抹皮毛的光华。 “公子,夜里凉,您还是进屋吧。”秋月抱着的斗篷与她不相衬的厚重,全然遮挡住她的半身。 文珑隔着栏杆托起一片伸展过来的桂树叶子,“不知道辰君能不能回来看今年最后的桂花。” “尉迟大人吉人天相,自然是能回来的。”秋月将斗篷与主人披上。 “但愿。”文珑轻叹,“如果我还能上阵就好了。” 秋月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黯,她和兄长冰壶自小服侍公子,公子当年在战场上的英姿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也听兄长屡屡提起,而今公子却是连骑马奔袭都会喘咳不已。秋月思绪飘荡也只有那么一瞬,随即劝道:“公子运筹帷幄,能不能上阵都是一样的。” 文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运筹帷幄?” 秋月道:“小时候兄长在外面跟人打架,每次打输了,只要回来能得到公子两句提点再去都会赢的。” 文珑笑出声,“那是多小的事情了,冰壶现在也不会再输了。好了,床铺好了吗?” ————————————————————————————— 因用了生石灰涂墙的缘故,卧房里干燥而温暖。四壁悬挂青色锦绣遮挡墙壁以作装饰,条案上的龟背鹤足白瓷香炉里熏出茶饼幽微的香气。 秋月并了两个近身的大丫鬟服侍文珑更衣,先宽去皮衣,再摘下腰间的香囊环佩,而后是腰带、外衫。每脱去一件就有一个丫鬟,或去挂好,或是收起来。若秋月吩咐“洗了”,便又有一个丫鬟规规矩矩收拾好,给洗衣房送去。屋内通共站了五、六个婢子,忙而不乱,各有规矩。 “公子,秋月有件事情想问。”秋月说。 “问吧。”文珑平举双臂让她们把月白的绸缎寝衣穿上。 秋月瞅了瞅几个小丫鬟,问道:“今日秋月听公子话里的意思……尉迟大人会做我们府上的夫人吗?” 这话问出口,房内的丫鬟都竖起耳朵听着,秋月这问题显然不是为自己问的。现在文府上只有两个通房的大丫鬟,连个像样的侍妾都没有,也难怪她们关心未来的文夫人。 文珑笑说:“我担心她是真,只是并非如前时所传,再者辰君也无意于婚姻之事。” “怎会?”秋月询问,“凡是女子总归相夫教子才好,不是这样吗?” 文珑笑言:“对秋月而言自然如此,到时我一定给秋月找个好人家。” 几个小丫鬟笑起来,秋月双颊绯红,扭着身子不依,“公子打趣我!” 文珑安抚道:“好了、好了,是我说冒失了。辰君有她的想法,不然也不会入朝为官了。” 服侍好公子更衣,秋月带着丫头们下去。文珑静卧床上,一时也睡不着,朝堂的事,离国的事,思绪纷乱间,他忽然忆起数年前的往事。 那还是陛下登基第二年的事情,他的伤刚好不久带着菲菲到玄武湖泛舟。深春的金陵已经很暖和了,菲菲还是担心他着凉,一件一件的往他身上加衣服。他正努力找理由说服对自己忧心不已的长宁郡主,忽然菲菲停下了动作,伸手指给他看,“你看那边的画舫里是不是去年新登科的状元尉迟晓?” 文珑顺着看过,果然对面画舫的船头站了身着湖绿齐腰襦裙的新科状元,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男人手握折扇,鹅黄衣衫,远远望去风流不羁。兑国尚水德 ,天子服制为黑色。倒是比邻的巽尚土德,巽国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穿鹅黄衣衫。 彼时文珑并没有多想,而是对言菲说道:“尉迟辰君现为太学学正 ,你不呼官职也就罢了,好歹叫一声表字,怎么好直呼其名。” “好嘛!”言菲娇嗔,“谁让你说这个了,我是让你看那!” 文珑望去,见那鹅黄衣衫的男子将折扇给了身边的侍从,他正拉弓搭箭,弓弦上扣了两支羽箭,双箭齐发,一支将远处白莲根茎射断随即落入水里,第二支紧接着插入断莲的茎部,时间算得分毫不差,少一分莲花便也落了水,多一分却射不到如此精准。再看那第二支箭,好似着了魔道,竟自己往主人手里去,连带着那朵莲花也一同被拉上了画舫。 言菲羡慕不已,很想让文珑照样给自己也射一支,又想着他身上的伤在床上躺了一年才刚刚好,只央求着过去那边画舫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文珑吩咐舟子划过去,隔着半丈向对面船上拱手。还未及文珑问话,尉迟晓手持莲花福下身,口称:“文公,长宁郡主。” 她身边的男人拱手为礼,“小生唐瑾,唐子瑜。”近看方见这男人长得妖娆,论姿容竟比身边的言菲还要妖艳一分,若不是他身量高挑,双肩略宽,还真难辨雌雄。 文珑惊讶,却转瞬便掩饰好,笑言:“在下文珑,文玙霖。好巧,阁下竟与巽国泉亭王同名。” 唐瑾还未及回答,就被言菲打断,问道:“你们刚才那支莲花是怎么做到的?” 唐瑾拿出刚才那支箭,文珑细看那箭,箭头有倒刺,箭尾拴了一根鱼线。想是用箭头勾住根茎,再将鱼线一拉就上了船。 文珑暗叹他箭术精妙,言菲只盯着尉迟晓手里的莲花看个不住。尉迟晓看了一眼唐瑾,得到许可之后将白莲递出,“郡主若是不嫌弃,这朵莲花便赠与郡主。” “这、这不好吧?”言菲不好意思的推诿。 尉迟晓道:“‘国色由来兮素面,佳人原不借浓妆’ ,白莲正宜郡主。” 言菲得了花又得了诗十分高兴,在这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临去时,文珑见唐瑾在尉迟晓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尉迟晓佯嗔一句,斥他“胡言”,尽显小女儿的娇羞。 文珑没有听见的那句话是:“‘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难道不宜你吗?” ————————————————————————————— 秋月:文珑的贴身侍女。 冰壶:秋月之兄,两个人的名字来自于成语“冰壶秋月”。 唐瑾:字子瑜。 第5章 血染白 仿佛睡了很久,梦到那年自己还是太学学正,和他在玄武湖之上泛舟。那时自己才十六岁,前一年刚刚中了状元,转年便遇到了心仪之人,当真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未想,一切皆是幻梦。 尉迟晓轻轻一叹,忽然发现自己不是在驿馆的床上,眼前青盖,身下颠簸,正是在一辆飞奔的马车上。她起身掀开车帘正看见坐在车舆前的如是和我闻的背影,再向前则是奔袭的骑兵,马队最前面是黑夜中策马扬鞭的卢江。 “小姐,你醒了?”我闻怯怯的。 尉迟晓又是一叹,“你们既然知道,还带我出来。” “小姐,你别生气,这也是……”如是看了看最前面骑马的人,不好说出来。 “是卢将军让你们做的吧?”尉迟晓问。 “小姐,你别生气……”如是只会重复这一句。 “都已经这样了,快走吧。”尉迟晓合下车帘。 双辕的马车跑起来飞快,拉车的想必还是他们来时所用的战马。此次外出太仆单烨得了吾思的吩咐,特地选了耐力极好的战马来拉车,因而此时才赶得上卢江他们所骑的军马,但即便这样,拉着马车还是会使速度慢下来。 卢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所有跟随而来的人都带了出来。尉迟晓想起离开金陵时他对文珑说的那句“同去同归”,而今这样做,大概也是这样的意思。可是,当真能同去同归吗? 东方的地平线上已泛起微白,晚风渐渐弱了下去,天光大亮只是个把时辰的事,到时候驿馆就会发现他们已经偷偷出城,追兵很快就要来了。 尉迟晓原本预料至多正午追兵就会赶上来,没想到车马一直跑到黄昏也不见人追上。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卢江在马队最前方下令停下休息,跑了一天一夜,就算是人不要休息,马也要休息。出逃路上没有可以换的马匹,如果马累倒了就彻底逃不出离国了。 此时所处的位置是两方树林间的小路,仅容两骑并行,星空被两旁的树荫遮蔽,月光亦如萤火般星星点点。看地上厚厚的一层落叶,应当是很久都没有车队经过了。卢江命人堆起简易的篝火,人马就地休息。即便是逃命,他还是按照布兵的阵仗,认真安排了休息的方位,以便随时迎敌。 一切排布妥当,卢江过来与尉迟晓说道:“怎么样?累了吧?对不住把你迷晕了,不过好歹是逃出来了。” 尉迟晓摇了摇头,“你也是为了我好,只望能顺利回去。” 虽然奔波了整整一天,卢江还是很有精神,“本大爷这方法虽然冒险,但必然可行。大明城是国都,四周大路看着只有四条,其实小路颇多。而且我们走的方向是往巽国,而不是回金陵。” “巽?” “是了,”卢江说道,“咱们顺这条小路往巽国走,走到巽的边境再折回国,这样虽然花费时日,却不容易被找到。就算离国有人想到,想必也是一两日之后的事了,加之道路四通八达,要找到咱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尉迟晓深思,“这样是可行,只是咱们一队人有数百之多,马蹄总会留下痕迹。” “放心吧,我让队尾一路拖着树枝掩盖痕迹,想要发现恐怕得有点眼力了。” 尉迟晓道:“车骑将军,名不虚传。” 卢江爽朗大笑,“小把戏而已!还是等回了京城再夸我吧!” ————————————————————————————— 虽则已经入夜,卢江还是带人弄来几只野物,或熬汤、或烧烤,给大家暖暖身子。 如是端了一晚汤给尉迟晓,“小姐也喝了暖暖身子吧。” “大家都有吗?”尉迟晓问。 “都有。”如是答。 尉迟晓这才接过碗。 她喝了几口,见如是和我闻捧着自己的汤碗不敢说话,又像是欲言又止。尉迟晓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了?” “那个……小姐,您……您不生气吗?”我闻小声问。 “生什么气?”尉迟晓喝着汤说。 “我俩给您下药……”我闻说,如是在一旁点头。 尉迟晓笑说:“我现在生气,难道对我们有所助益?” “没有,可是……”我闻说。 “既然没有助益,我为什么要生气?不如应对眼前的事情。”尉迟晓说,“你们喝了汤也早点休息吧。幸好你们两个机警,带了皮衣出来,不然不被追上,也要冻死了。” ————————————————————————————— 尉迟晓一行,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就马不停蹄的赶路。虽然也随身备了干粮和钱财,但为了不让人发现,大部分时候都是狩猎野物作为三餐。这样走了七日之后的正午,卢江忽然停下马。往日只有到了夜里才会休息,尉迟晓立刻就察觉出不对,下马车向卢江问道:“追来了?” “是,”卢江调转马头,“听马蹄声人数不多,可以杀之,也让这些鞑靼蛮子见识见识本大爷的厉害!” “若是都杀了,他们没有回去复命,便会暴露我们的位置。”尉迟晓说。 卢江道:“这也没有办法,我们人困马乏,不可能走得比他们快,如果现在不布置,一会儿被追上,只能硬着头皮上。” 尉迟晓道:“我看前面有条岔路,可否惑敌?” “来不及了,按照马蹄的声音,即便利用岔路也不可能将他们耽搁太久,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卢江说,“众人听令!” ————————————————————————————— 当离军追来时,见到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站在路边、身着兑国服饰的女子。那女子眉目端庄,虽为弱质女流,却自有一股威严态度。 “你们要找的可是我?”她朗声说。 尉迟晓面前站着一队离国骑兵,在不宽敞的小路上漫延到地平线的尽头。 “兑国使者敢违背上国之命,未经允许私自逃回兑国,本将军奉命追拿,还不速速就擒!” 尉迟晓笑得轻柔,可那笑容一眼望去却让人不寒而栗,犹如一把裹挟在细雪中的刀子。她说道:“本来按照规矩,当问将军姓名,不过事出权益,时间有些来不及了,请将军容晓省去繁文缛节。” 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刻,树林两边射出的利箭杀了离军一个措手不及。就在为首的将军要直取尉迟晓首级的时候,岿然不动的太常身前突然闪出一个骑士,一剑斩断了对方的头颅。 “没事吧?”卢江将她拉上马。 “没事!现在我们已经被发现了踪迹,不能再往巽的方向走了。”尉迟晓说。 卢江豪爽笑道:“是!看来我们离回金陵的日子近多了!” ————————————————————————————— 离国之内确实还有高人,在他们改变路线的第三日就又遇到了追兵。幸而卢江利用地势,以山上滚石退敌。 当夜卢江等人在背水之地扎营,他们的前方是一片埋没在黑暗中的树林。卢江借着火把的光摊开羊皮削得地图,“穿过前面这片林子,就是白沙原了。我们大概需要一天半的时间才能穿行过去,如果在这里遇到恐怕只有硬拼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方向,追兵不会少,还得想个万全之策。” “不,我认为追兵不会多。”尉迟晓说。 “何以见得?”卢江问。 “从今天咱们遇到的人数来看,至多只有五百之数,”尉迟晓说,“这是其一。其二,离国兵权分在南北院大王手中,其中以北院大王呼延延宁手下的鞑靼骑兵最为骁勇,此次呼延遵顼下令追捕,但从人马上来看虽然反应迅速,人数却不足。我猜想,恐怕是两位大王觉得没有必要追捕我等的缘故。” “怎么说?” “我等被困离国十余日,与朝内未有联系,怕是早就引起怀疑,咱们回不回去于大局影响不大。如今四散追捕,反而耗费兵力。” “难道他们不会假扮我国使者,让自己人送信过去?” 尉迟晓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这次跟随咱们出来的人,五百骑兵是不群亲自选的,其余随从都有子睿过目,难道有人假扮回去他们二人会看不出?” “既然这样说,为何一路追兵不断?”卢江问道。 “呼延遵顼如此傲慢之人,怎能容数百人无声无息的从大明城潜出而不知?这等于视离君为无物,自然要捉拿我等正法。不过,看起来南北院两位更为务实,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现在离的大军就在追兵之后,只怕距离不足三日行程。” “看来我们要快马加鞭赶回去了。”卢江说,“之前秘密派出的人如果顺利,应该已经到金陵了。” “但愿朝中已有准备。”尉迟晓忽然放轻声音,“银汉,如果我们当初没走,离是不是会晚几日进军。” “大概吧,毕竟现在被我们逃回去,朝中也会早有防备。” “那么,我们也算是罪人吧,为了自己的命……” 卢江挑眉,“你以为延缓这几日,值得上一位太常和一位车骑将军的命?本大爷的命可是很值钱的,拿他大明城来换都换不来!” 不知是悲凉还是无奈的笑容在尉迟晓面上现出一点,她答:“所以我让你扔下我。” ————————————————————————————— 人生常会有这样的经验,最坏的事情发生在最坏的时候。正当尉迟晓一行行进在白沙原上时,追兵到了。 卢江听到马蹄声的时候,已经看了到了远处的烟尘。他看了看一望无际的平原,笑了一下,“看来这次得硬拼了,看这阵势至少千人。”他向尉迟晓问道:“你可知道当年泉亭王以十五岁弱龄,如何用五百骑兵退敌十万吗?” 尉迟晓眸中悲色一闪,瞬时就恢复了平和,“未知其详。” “智谋和主帅的,奋勇!”卢江抽出利剑,率五百骑迎敌。 与此同时,尉迟晓带着如是、我闻和从人向白沙原的各个方向分头策马而去。 离军军中不知何人大喊:“兑的正史跑了!杀了女正史,有赏金十万!” “杀了女正史,有赏金十万!” “杀了女正史,有赏金十万!” “十万金币够我下半生衣食无忧了!” “有了十万金币老子可以回家娶娘们,抱孩子了!” 这样的呼声此起彼伏,离军将士放眼望去,四方逃窜的都有穿着兑国服饰的女人,一时难以分辨。 “穿红衣的是正史!” 听到这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提醒,已有贪财之士朝那红衣女子奔去。只是胯下的战马奔出没有多久,就有听人喊道:“白衣的才是正史!” 众人调转马头再去追时,又听人喊:“黄衣的是正史!” 如此三番,离军早就被自己人冲得七零八落。卢江趁机带人一阵掩杀,红雾飞起,转眼地上只有尸横遍野,哪里还见离军的身影?唯独几匹没有受伤的离军战马在尸体边踱着马蹄。 卢江挥剑高呼:“干得好!选几匹好马,换掉劣马,我们继续出发!” 此时尉迟晓已经打马回来,“虽然祸乱军心这招有效,但过了平原少说还有半日,万事小心。” “对!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白沙原因沙质洁白,犹如细雪而得名。一眼望去,不似在沙原之上,更像是在雪地里行军。四周常见戈壁滩上的耐旱植物,徒然生出一股苍凉之感。在戈壁滩上,因为要随时辨识方向,行军的速度并不快。卢江一时望向太阳,一时细看地图,一时又打量四周景观。忽而,他牵住缰绳。此时尉迟晓已经弃车与他们一同骑行,见卢江停下,打马上前问道:“有什么不对?” 卢江放开马缰,由着坐骑慢慢前行,小声对尉迟晓说道:“你看这四周皆有草木,唯有那边是空空的一片白沙,恐怕有诈。” “有诈?”尉迟晓只听说林中可以设伏,不知这平原上如何埋伏。 卢江道:“咱们刚刚打退一波敌军,正是懈怠之时,此时若是那边安排一处伏兵突然杀出,岂不是能杀我等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如何埋伏?” 卢江道:“这里沙质洁白若雪,若是我必然找一大块白布,布上铺细沙,将人盖在下面,远远望去岂能分别出来?” 两人正往空旷之处看去,就见前方沙土浮动,卢江悄悄使人传令,而后大吼一声:“尔等休要造次!”便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那方沙土之下,果然暗藏埋伏,却是实在没有想到会被兑人发觉,一时阵脚大乱。卢江领人冲杀一阵,趁乱杀他了个片甲不留! 鲜血于白沙之上很快深入地下,昔日如细雪般的沙原,而今连地下几层沙土都被死者的血液染红。 虽然打退了两拨追兵,但连日赶路和毫无间歇的作战已使得人困马乏,再经不起鏖战。卢江不敢懈怠,他尽量大声且雀跃的高喊:“兄弟们!看见没有!前面便是密林!到了前面就可以休息了!再加把劲儿!” 多数人都已没有力气回应他了,队伍缓缓向前,将血红的沙地留在了身后。 第6章 虎口脱险 穿过白沙原,再行数日,就是尉迟晓一行人来时所路过的慈州。 远远在山头上望见慈州的城墙,卢江道:“终于要回家了。”他边说边审视远近的地势,又拿出地图细看。 此时已近黄昏,卢江等人寻到一处隐蔽之地,就近安营扎寨。他在山头观望半晌,对身边的尉迟晓说:“你看山下那队骑兵,像是在找我们,看来已经在全国发布通缉令了。本大爷的人头果然很值钱!” “他们打着火把找人,倒不像真的要找。”尉迟晓说,“火把这样亮,远远看到岂不是早先就跑了。” “这不是很好吗?看来你离开慈州之前请拓跋北吃饭,有效果哦。”卢江调侃道。 “未必是我的效果,再者……” “嘘!”卢江突然压低声音,“有动静。” 营地中本来就没有生火,听到“有动静”每个人都戒备起来。卢江打了几个手势,一众护从无声的隐藏进暗处。 “去!好好搜搜!”是一个有些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尉迟晓刚一听便知是何人,看向与她一起趴在树丛后的卢江。天色极暗,又在树木的遮掩下,连月光都不清晰,别说看人了,伸手大概也只能看见五指而已,她只能从热量上知道卢江就在自己身边。 就在这时脚步声嘈杂起来,显然是已经朝这边走来。只听刚才那个男人说道:“我在这里有事,你们四处找找。” 这是要“方便”的一种比较隐晦的说法。 脚步声向四周散了,越去越远,只有一个人朝他们藏身的地方走来。大概过了有那么一会儿,那个男人压低声音说道:“都出来吧,我知道你们藏在这儿。” 尉迟晓摸索着拽了一下卢江的袖子,卢江会意,两个人一同站出来。 “拓跋校尉好眼力,竟然能看出来。”即便是这样的时刻,也不见卢江有任何紧张的样子。 “好猎人自然能找到猎物。”拓跋北说,却不是对着卢江。几缕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尉迟晓脸上,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她的面庞消瘦而苍白。 尉迟晓上前一步,说道:“小女一向仰慕大人,能死在大人手中,也算死得其所了。” 拓跋北一怔,一时无话。 尉迟晓拜过,说道:“但求大人放过一干人等,晓当与大人回去复命,来生结草衔环必报大人恩情。” 拓跋北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解释道:“我若有意捉拿,方才就不会遣走那些人!”倒像生怕尉迟晓不明白一般。 “大人不杀我们?”尉迟晓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喜悦。 拓跋北自哂,“是北院大王要抓人,至于我,只要抓过了也就算了,横竖我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小校。” “大人莫要这样说,大人若带我回去必是大功一件,到时封为将军也未可知!”尉迟晓说得情真意切。 拓跋北道:“这点东西我还懂,即便带你回去,这件功劳也不会算在我头上。你们走吧。” 尉迟晓不可置信,“真的放我们走?” 拓跋北只道:“多谢那日请我喝酒。” 尉迟晓再拜,“若有来日,小女定报大恩!哪怕……哪怕终身侍奉……”最后一句已微不可闻。 拓跋北不知听见了没有,他的手指在黑夜中轻轻的抖了一下。 一众人不及收拾东西,匆匆便走。 拓跋北突然叫住,“等等!” 尉迟晓心中一紧,强作镇定回过头,“大人吩咐。” 拓跋北动情说道:“此去便是边境,必然埋伏重重,还请多加小心。” “多谢大人。”尉迟晓深情凝望于他,拜了两拜才与卢江走了。 走时,卢江在她身侧低声赞道:“好个美人计。” 尉迟晓微微一笑,眸中唯有淡漠而已,方才的深情仿若海市蜃楼一般无影无踪。 —————————————————————————————— 拓跋北并非虚言客套,刚出慈州境地不远便有离军,布防之处即为细密。卢江率众连闯四轮,将将逃出。 据《兑史卢江传》记载:“江四退敌师,勇毅无匹,从众唯百十余人,困于苍梧山。”《兑史尉迟晓传》对此事亦有记载,道是:“与敌遇于苍梧山下,流矢中右胛,创甚。” 在接连的遭遇中,跟随卢江冲出来了,也只有百十余骑了。此时在苍梧山的山洞边,各自围坐,无声的啃着肉干。因敌兵随时都有可能冲杀上来,因而连篝火都不敢升起。唯有山洞里,有一星烛光。 然而,到洞中细看才知,那并非是什么烛光,而是一支明晃晃的火把,只因此洞颇深,在外面看起来才那样黯淡。 火光下,半身浴血的人伏卧在干草上,丝罗轻飘的衣衫已见不出本色,后肩上赫然是插着一支被斩断箭杆的利箭。 “小姐,你撑着点!小姐!过了苍梧山,我们就能回家了!”我闻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抹着眼泪,脸上一道黑一道白。 苍梧山位于离国之边,其上有一条自东向西的河流,名为潼河,是汇于浊河的一条分流,而浊河便是离、兑两国的分界线。 尉迟晓给不了任何回应,她在山下中箭,一路奔逃至此,高烧和疼痛早已让她神思昏迷。卢江在一旁将匕首烧热,刮开她背上的衣服。那支箭杆已被砍去,露出外面的半寸箭头上凝结了殷红的血液。 卢江对昏沉中的人轻声说:“我要取箭了,你忍着点。” 尉迟晓像是还有意识,几乎不能耳闻的“嗯”了一声。 卢江换上尽量明快的语气,“你放心,我只割开取箭的地方的衣物,不该看的绝对不看!可不要伤好了以为我轻薄你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尉迟晓只觉一阵剧痛!身体猛得抽搐了一下,冷汗在这初冬的夜里如瀑布一般落下。如是忙着给她擦汗,卢江已经将止血的药粉撒上。他道:“我出去守着,你们帮她把伤口包扎好,提着点精神,咱们稍作休息就要趁夜翻过苍梧山。夜里离军不敢攻上山来,等天亮了咱们就走不了了。只要今夜能过了这座山,明天咱们就可以到柘城,到了那里就有军队,有大夫了,到时候再好好休息。” 如是、我闻两个连答两声,待卢江出去,二人小心为小姐包扎伤口,将包裹里唯剩下的一件官服与她换上。 刚刚换好不出一刻,卢江便来叫人。他亲自抱了尉迟晓上马,率众缓行于夜晚的山林之中,黑夜遮掩了他血迹斑斑的残破铠甲。 乌黑的树林四处都是令人畏惧的领域,马踏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偶尔从密林深处传来一声夜行动物的嘶吼,已经是全部的声响。为了避免离军发现,并没有燃起火光。队伍中一个跟着一个,一旦掉队就有永远都跟不上的可能。 卢江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抱着尉迟晓,尽量避免碰触到她的伤口。他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作为队伍中唯一还可以依赖的人,他必须随时保持警惕。这份紧绷着的神经,使他暂时忘记了与常人相同的疲惫。 尉迟晓的状况很不好,隔着厚重的官服,卢江仍能感觉到她滚烫的体温。他在黑夜中轻声默念,“出来之前,我可是答应日冉要将你好好带回去的,如果不能同去同归,岂不是要对那小子失信了?你也知道那个混蛋怪里怪气的性格,千万要坚持住,不要让我失信于他啊!” 忽然!前方现出火光!卢江心中一震,却极为平静的抬手止住了队伍的行进。 火光在黑暗中,前进,蔓延。火把不止一个,以搜寻的方式散布进密林里,悄无声息。隐蔽进树林里的卢江心中生出一点疑惑,这样的方式不像是在对敌,更像是在找人。如果离军以这种方式寻找他们,风险不会太大了吗?这样很容易被卢江利用,各个击破。 但是此时此刻,卢江也顾不上那么多,活命才是第一要紧的。队伍已经被他分小队安排四散在丛林道路的两侧潜伏,如果被这样零散搜寻的离军发现,也很容易将对方就地掩杀。 大概过了有小半个时辰,搜寻的队伍还没有走的意思,反而火光越来越亮。 被发现了!卢江第一时间想到!一定是有人被发现了,才这么坚持要在此处寻找!他立刻盘算起逃走的方法和可能性,抱着尉迟晓的手臂渐渐收紧。 我一定将你带回去! “看来藏得很好,竟然这么久都没能发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出现的黑夜里。 卢江的脑海中一亮!他抱着尉迟晓自丛林中步出,如是和我闻两个尚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见从火光最盛处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银汉,欢迎回来。”那个身影说道,渐渐趋近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正是兑国的太尉,言节言不群。 —————————————————————————————— 御书房中,文珑将奏报恭敬的双手递回轩辕舒的御案上。他的眉头因接二连三的消息而深锁,关乎家国,关乎亲友。 离国的先锋部队在言节接回卢江和尉迟晓的三日之后已经抵达了柘城之下,隔了浊河扎营,后续部队恐怕不出十日也将到来。然而,离国仅仅是先锋就有五万之数,更休提即将到来的主力。以国内现在的状况,即便早有准备,柘城内也只有三万守军,这样悬殊的差距,如果不能在十日内一举破地,恐怕离国就将长驱直入了。 另一方面,太常尉迟晓伤重,高烧不退,至今都没有苏醒的迹象。轩辕舒已经连夜派了太医令谢玉前往柘城,只是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文珑忧心忡忡,只是以他现在的状况,即便忧心也不可能即刻赶到柘城。 运筹帷幄。他忽然想起那晚秋月的话。运筹帷幄是何等无奈的选择。 他收拾好情绪,正色对轩辕舒说道:“以太尉之能,五万人并不算大军,只是接续下来的十五万大军有些让人头疼。如此一来,不群要破离军先锋,却不能使我军有所损耗。以柘城的地势,臣以为……” 文珑计策如何暂且不论。 —————————————————————————————— 数日后,远在柘城的言节收到从金陵来的文书时,当真有些哭笑不得。应该被称为圣旨的军令上只有一行,八个字:“临敌制变,谋攻为高。” “玙霖说废话的水平越来越高了。”言节这样评价了同僚的进言,却没有丝毫的恶意。文珑会有这样的进言,也正是因为深信他作为统帅号令三军的能力,甚至可以说,以文珑和轩辕舒的判断,他是绝不会让柘城失守的。 “既然这样,就坚壁不出好了。”言节叫亲兵传令,“传我将令:坚守城池,不得出城迎战!对了,让城上把旌旗撤下来几只。” 这名亲兵跟随言节不久,不免小声提醒道:“旗子是大人昨天刚让插上去的……” “插上去就是为了拔下来,让人拔掉十分之一。”言节挥挥手,让他快去。 “是!” 言节收好谕旨,又在城墙上巡视一番,看来城下离军今日似乎没有攻城的打算。他向今日负责的城池守备的兵长吩咐了几句,就下了城楼。他骑上亲兵早就准备好的高头大马,向城内的府衙行去。 柘城是沛郡北部的一座边塞重镇,在两百年前仅仅是个不起眼的小城,直到鞑靼人侵入中原,才显示出它的优越性。它背山面水,易守难攻,除了擅长水战的兑国人,恐怕实为难以得手。百年前鞑靼人也是因着县令献城才得的手,后来被轩辕舒所率的水军攻下,直到如今。 柘城的驻防将军是个颇为重要的职位,另外领偏将军之职。而今的偏将军是个娇俏的女子,姓木,名柳,字子青,出身武将世家,祖上曾助兑国太祖平定天下。她本人早先在南面的交州治理骆越人,平定当地贼寇,颇为有功,因而被轩辕舒调来柘城防备离国他日背弃。言节到达柘城之后,她作为太尉的副将,安民定边都有所建树。言节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四岁飒爽巾帼十分欣赏。 言节策马而行,很快到了府衙,彼时将军府理论上的主人木柳正在城楼上戒备,言节来此是另有人要探望。 言节接应卢江与尉迟晓回到兑国之后,直接将圣上的旨意颁布给了二人。除去还在昏迷中的尉迟晓不提,轩辕舒命令车骑将军卢江不必回京复命,直接驻守在柘城,抵抗离军。军情紧急,卢江当即领命。而尉迟晓,却是想回也没有办法回去。 自从来到柘城后,尉迟晓就一直处在昏迷中。太医令谢玉谢若璞昨天刚刚与传递谕旨的驿马一同到达柘城,此时正在尉迟晓房中救治。 言节步入尉迟晓的卧房,见卢江盘手倚在门框边,房内打眼望去是一架朴素的棱纹屏风,将太常的卧榻与大门隔开,从门口只能看见如是与我闻两人的衣角。 “怎么样?”言节向门口的卢江问道。 卢江也还不清楚,冲他摇了摇头,问道:“军中情况如何?” 言节低声说了数句。 卢江抚掌言道:“好计谋!这减灶之计只需十日,到时你我配合,定叫他乘势而来,败势而归!看那些鞑靼蛮子以后还敢不敢嚣张!” 此时,谢玉从屏风后走出来,将药方交给如是,又叮嘱数语。她没有着太医令的官服,也不是兑国的襦裙,而是方便行动麻布裋褐,颜色也是最简单的黄麻本色,甚至连衣袖也像劳作的农家那样挽到肘部。 “怎么样?”言节再次问道,不过这次的对象是太医令。 谢玉答道:“太常不比行军打仗的将军,身子羸弱,又加多日奔波,心力交瘁,而今高烧不退,是不太好。如果这两日内能退热,静静养一段时间也就无碍了,一旦……我尽力想想办法。”她的双唇抿成一条线,做出了这样的承诺。 在职位上,太常尉迟晓是谢玉的直属上级,但比起言节、卢江二人,谢玉与自己的这位上司并不算熟识,除了公事上的必要接触,私下并没有什么来往。而谢玉最早如言节等人一样跟随在轩辕舒身边,随他四方征伐,夺得帝位。她只是因为精于医术才居于太医令之职,多数时候是直接听从轩辕舒的旨意,包括这次来到柘城救治太常。 言节的手搭在比自己矮了一个头不止的谢玉肩上,“辰君拜托了。” 面对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旧友这样郑重的托付,谢玉重重的点了点头,比方才多了三分情义。 “小姐,小姐你说什么?”屏风内的我闻说道。 言节和卢江不便擅入,卢江远远问道:“辰君醒了吗?” “小姐好像有话要说。”我闻伏在尉迟晓床前,倾耳听着,“是说……子……瑜……” 谢玉并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绕到屏风后面号脉之后说道:“太常是梦中呓语,想是个要紧的人的名字。”她从屏风后走出,向言节等人问道:“你们可认识这个人?” 言节心里一动,沉默不语。 卢江想了想说道:“听着耳熟,像是谁的表字,一时想不起了。” 言节对他道:“军情紧急,咱们先过去,这里就交给若璞了。”言节在谢玉幼年便与她相识,彼此没有那么多的客气,这边对她点了点头,就和卢江去了。 卢江和言节回到城楼上,近处是柘城外梁河滚滚白浪,远处是十里连营的离军军帐,白色的帐篷一直蔓延到天际。 “以我朝侵犯边境为由大军压境,倒真让人觉得离国无人了,连个像样的理由都编不出。”卢江说。 “不然呢?说使者逃脱?使者没有纳贡,还是大明城城防太差?不如侵犯边境来得名正言顺。”言节随性的站在城头。 他们二人身前是谨守岗位的兵士,两步一岗,对城下的离军严阵以待。 “你猜下面的人能不能让咱们安心等上十天?”卢江朝城下扬了扬下巴。 “统领先锋的是离国的大将雷金哥,他是北院大王呼延延宁的爱将,呼延延宁待之如子。据说雷金哥勇武非常,可徒手举起千斤大鼎,而且为人忠义,想必是不肯让呼延延宁失望的。”言节说。 卢江伸着懒腰,“看来不会无聊了!” —————————————————————————————— 雷金哥果然没有让二人无聊太久,第二天天蒙蒙亮,守则夜晚守备的木柳就让人禀告言节,离军正准备渡河攻城。 一身银甲站在城头的言节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准备船只渡河的离兵,对身旁同样身着战甲的卢江说道:“你说咱们能让他过来吗?” 卢江笑道:“这家伙也是笨蛋,不在半夜渡河,天亮了才想起来,这不是明摆着让咱们有所防备嘛!” 言节说道:“他可是很想半夜渡河,可惜离人不习水性,实在不敢夜里过来,既然这样……” 二人目光相对,同时说道:“半渡而击之。” 卢江抱拳道:“请弓弩手一千,骑兵五百!” 言节道:“我在上面为你擂鼓助威!” 离军能准备来的船是附近渔民打渔的小舟,丈把宽,乘个五六人已经是人挨人的状态。卢江不急着出战,柘城的城门仍旧紧紧的关着,只有哗啦啦的河水奔流不息。东方的地平线由微白过度到亮黄,太阳眼瞅着就要露出眉梢的一角,突然!只听“咚、咚、咚”三声鼓响,柘城大门骤然敞开,一对弓骑兵从门中冲出!手中已准备好拉满的弓箭,乱箭齐发!正将刚刚渡到岸边的人射了个人仰马翻!第一波哀嚎声刚刚过去,骑兵已经分两队朝左右散开,同时拉开了手中的弓。骑兵一散,就露出紧随其后的弓弩手,第二波乱箭紧随而来,半渡的人死在了河中央的舟上,离军一时大乱!卢江并不恋战,两方奇袭之后便鸣金收兵,徒留下河中飘零的舟楫与河岸河中的尸骸,而柘城的大门又一次紧紧的关上了。 城门内,众人额手称庆。言节拍了拍木柳瘦削的肩膀,“干得好!眼力不错,这么暗的天都能看到有人渡河。” “大人过奖了。”英姿飒爽的女将谦逊的说。 “木家以弓术见长,偏将军眼力自然不差!”卢江一如既往的爽朗,刚给了敌人教训,他的心情十分好。 “虽然小胜,也不可轻敌,雷金哥此时怕是怒不可遏了,想来明日就将攻城。”言节说,“之后还要多倚仗你,子青。” 一声“倚仗”使木柳心中骤然感动起来,她只是一个刚刚封为将军的小将,能得功名卓著的太尉一声“倚仗”是何等荣耀!欣喜之余,忙道一声,“末将不敢!” “军中皆兄弟,有何不敢?”言节不以为意的挥挥手,“随意一些,不用这样诚惶诚恐。” “是!” —————————————————————————————— 正如言节所料,雷金哥的攻势紧随而来,不过不是在第二天,而是当天夜里。 言节穿着整齐的铠甲出现在城头,彼时木柳已经在恭候了,看她毫无倦意的神采,便知今夜还是由她守城。 “这家伙还真是不怕死啊!”卢江从言节身后走上来,大大的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刚刚从床上被拽起来。 “入夜攻城,而且已经半数军队都渡过河了。”言节说。 “是属下失察。”木柳请罪。 “不关你的事,这么黑任谁也看不见。”言节说。 “现在怎么办?”卢江请示太尉的意思。 “雷金哥能这么快整备好军队,再次攻城,可见一斑。现在打出去,只怕我军也会损失惨重。”言节道,“看来这次只能看本事了。银汉,我命你率三千骑兵,从山门秘密出城,绕到离军后方,咱们来个里应外合!” “得令!” 卢江话音刚落,只听急急一声:“报——!” “何事?”言节向传令兵问道。 “南侧山门有离军发起急攻!” 《兑史》对言节有这样的描绘,道是:“常在战场,临敌胆定,尤过绝人。” 言节也确实当得起此语,从他跟随轩辕舒争夺帝位开始,大小百余战未尝败绩。此时他悠悠的说了一句,“还真是不能小瞧。”就快速下令,“银汉,你分兵两千防守南门!离军只比我多一万人,不适宜攻城,南门靠山,道路难行,必是佯攻。” “得令!”卢江接令便去! “偏将军,随我应敌!” 柘城城高垒深,从木柳到此之后,多次加固城墙,可谓固若金汤。 通常而言,攻城的方法有这么几种。一种是建楼橹,楼橹是一种较高的攻城器材,在地上建起高于城墙,而后从楼橹上向城内射箭,压制城上守军。一种是堆土山,就地取土在城墙边上堆积成山,而后翻进城去。再来就是挖地道,挖过作为地基的部分,爬进来。还有一种是驾云梯,高高的梯子架在城头,爬上梯子直接翻进城。这些法子原都是汉人发明的,鞑靼人是草原民族,原是不会的。但鞑靼侵入中原至今已有百年,即便过去不会,现在也都会了。 雷金哥毫不含糊,数管齐下,誓要取下柘城! 攻城发起,言节才发现离军本部比战报显示的要早到得多,此时攻城的正是那作为主力的十万大军!合了先锋共十五万!他原本计划使用“减灶计”,因而命人逐日减少旌旗数量,以迷惑敌人,不过此时看来是完全用不上了。潮水般的大军将柘城围住,靠近湾山的南门根本不是什么佯攻,卢江即便智计百出也很快吃紧。言节迅速分兵救助南门,这边借着几日来对柘城地势地形的了解,瓦解离军攻势! 这一场大战从天黑打到天亮,城墙上的每一个人都很疲惫,可是一旦放松下来,城池就将被攻陷。言节身经百战,很清楚人的精神是有极限的,如果超过疲劳的极限,守军很可能放弃守城,情愿坐以待毙。如今已经战了足足有三个时辰,之所以还在奋力抵抗,完全是出于平日的训练有素。在守军火油、滚石的夹攻之下,离军也并不好受,尸体在城下已经堆积成了尸山,堆上城墙的土山被鲜血浇了个透心,湿滑粘腻,已经很难下脚了。 “这样还不肯收兵,还真是不把人命当回事啊。”言节轻声说,而后振臂呼道:“离军已经很疲惫了!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在言节和卢江两方的指挥之下,兑军的损失确实要小得多。不过,离军如果撤去攻势,改成围困,一旦柘城断粮,一样会失守。柘城后方是起台镇,城中有兵五千,若是有一宿将率领未必不能解除围困,可是起台小镇又怎么会有宿将? 言节正在盘算的时候,突然接到奏报,“有一队骑兵从后方突袭离军,解了南门之围!” “领兵的是谁?”言节问道。 “不知道,看服饰不像是我军的人!”传令兵说。 言节愣了一下,随即想到可能是援军赶到佯作其他打扮以便惑敌。 就在此时,守备南门的卢江已经带人杀出城去,不仅将南侧攻城的离军杀退,更是与言节所在的北门形成夹击之势,离军只得鸣金收兵。 离军退去,卢江等人缓缓入城。言节早下到城门前去迎接。当见到与卢江一同入城的人时,他心中不由一颤。这难道真是天助我也?这是派了天兵天将来帮他吗? 只见卢江并骑的人骑着一匹油黑锃亮的汗血宝马,马身健美修长,一看就是身强体健的宝马。马背上的人未着战甲,方经过鏖战却一身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他腰间是一条黄玉兽纹腰带,腰带上挎了一把宝剑,以万金之价的金丝楠木做剑鞘,剑鞘上镶嵌三颗粉白玉髓,端雅而不失贵气。再看那人面如冠玉,仪表风流,连牵扯马缰这样的小动作上都流露出堂堂天家贵胄的气焰。再眼拙的人也知道,马背上的定不是凡俗人等。 “你……!”连言节都仅能发出这样一个意味不明的字眼。 那人微微一笑,登时连太阳的光芒都显得暗淡。只听马背上的人从容说道:“不群,多年不见,是已不认得我了?” —————————————————————————————— 木柳:字子青,出场官拜偏将军。 谢玉:字若璞,太医令,隶属太常。 雷金哥:离国大将。 第7章 不如相忆 梦里一直是那个低缓悠扬的声音,在她耳边轻柔而焦急的呼唤:“卿卿、卿卿……” 卿卿,那是对妻子的爱称,唯有亲密非常、感情深厚的夫妻才会这样称呼。曾经,他就是那样调笑的唤着自己,不论她反对多少次都没有效果。她曾因为这样的轻薄,整整半个月没有理他,他翻了半个月尉迟府的墙头来向她道歉,有一次被府内的家丁当成贼人,不仅当场拿下,还刺伤了他的手臂。以他的武艺,岂是区区家丁能制住的?他故意不做反抗,甚至受伤,只是为了让她明白,他那样唤她是认真的,并非轻薄的玩笑。 “……卿卿、卿卿。” 在梦里真好啊,在梦里还能见到他,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他了,就让她继续做梦吧…… “有没有办法能退热?” “……” “没有冰吗?” “今年的初雪还没有下,而且柘城即便下雪也少有大雪。” “将军府中没有储冰吗?” “家训不许贪图享乐安逸。” “那其余大户人家呢?” “柘城是边城,大户人家不可能在此安家落户,没有人家储冰。” …… 持续不断的说话声中,她皱起眉头。梦被打断了。可是,这声音……!她急切的想睁开眼看看说话的人! “辰君醒了!”卢江大声说。 眼前人影幢幢,尉迟晓眯了眯眼睛想看清眼前的人。画面逐渐清晰起来,但她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刚才说话的卢江,而是站在她床边,一脸关切的,唐瑾。 唐瑾?!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是……!他怎么会……?! 黛眉斜飞入鬓,凤眸含水风流,面如傅粉的郎君一身雷纹白衣,腰间挂着丹凤朝阳浅黛香囊,藕荷色祥云扇囊,透雕双螭白玉佩,玉佩下缀了千草色的柳叶络子。那络子歪歪扭扭,像是刚学女红的小丫头做的,比起他身上其他物件当真是毫不相配。可尉迟晓知道,那络子是她打的,她十六岁那年打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络子被大巽泉亭王视若珍宝的挂在腰间,一挂四年,连千草的颜色都不新鲜了。 她心里一紧,眼中一热,说出的话却与此时此刻的心情完全南辕北辙:“大巽泉亭郡王来我边城有何要事?此时正值兑、离交战,怕是不便接待。” “卿卿……”悲伤与惶恐清清楚楚的写在泉亭王香培玉琢的眉宇之间。 尉迟晓微微一笑,笑容清冷,“王爷怕是糊涂了,泉亭王妃可不在这儿。” 言节看这状况,将屋内的人都招呼走,卢江、木柳、谢玉,连同伺候的如是、我闻,一同出去。人都走了,言节回身将门带上,留下一对怨侣。 出了屋子,谢玉大惑不解,“这是……?” 卢江觉得十分有趣,笑说:“你不知道他俩的事儿?” 谢玉摇头,“听起来像是有些什么。” 言节也笑,“确实有些什么。” 卢江道:“四年前,唐子瑜曾经到过金陵一次,在莫愁湖边遇到了辰君。两个人的样子,你也看到了。” “从巽国都城云燕到金陵可是好远的路!”谢玉说。 “是啊,”卢江接着说,“后来巽国王位更迭,唐子瑜回国帮助如今的巽君端木怀登基,平定内乱。他临去时答应辰君,新帝即位之后一定再来金陵娶她为正妃。再后来,巽国那边传来消息,泉亭王唐子瑜在平乱中战死。也许正是因为路途远,这个消息不太可靠。” “确实不太可靠。”言节看向卢江,别有用意。两人心知肚明,都笑了一笑。 谢玉道:“这样说,太常该高兴才是。” “如果高兴,恐怕就不是辰君了。”言节说。 —————————————————————————————— 屋内,尉迟晓背对着唐瑾躺回床上,“晓身体不适,王爷这就请便吧。” “卿卿……!”唐瑾在床沿坐下,“你听我说,当时正逢五王谋逆……” 唐瑾的话还没说完,尉迟晓就道:“以王爷智谋,这些话怕是来时已经反复想过多遍了吧?”她背对着他,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唐瑾叹了口气,眉间愁云深锁,“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 尉迟晓冷笑道:“我现在不是太学的学正,是兑国的太常,有什么理由能让我不顾家国的利益,相信你的话?巽的王爷来兑,是什么理由?不想为巽君带回些什么吗?” “我懂了,我会向你证明的。”唐瑾站起身,“卿卿,你长大了。”最后一句宛若叹息。 “多谢王爷夸奖。”尉迟晓毫不客气的回敬。 唐瑾道:“卿卿,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心里有你,如果你需要证明,我可以用你想要的任何方式。” “包括谋逆?” “卿卿……”唐瑾为难。 尉迟晓冷笑了一声,“王爷,你我心中都明白,凡事都有界限,话不要说得太满。” 唐瑾若呼吸一般轻叹,“你什么时候才肯叫我的名字?”艳如霞映澄塘的容颜满是愁情,换做男人看到也会为之动心,却只得来尉迟晓一声冷哼。 他并不怪,满是恳求的柔声说道:“没关系,卿卿,你好好养伤,别多想。他们伤了你……”他眉间忽有一抹狠色,拳头握起又松开,神色已然柔和,轻声说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小女微末之躯,怎敢劳烦王爷。”尉迟晓冷冷的说。 唐瑾无奈中有着央浼 ,他问道:“如果作为交换呢?” 尉迟晓眸中闪过绸缪之色,仍旧冷声相问:“王爷有什么可以交换?” “让你满意的东西。” “满意么……”尉迟晓没有再说。 唐瑾想上前给她掖掖被角,终究没有动。他走出房间,轻手带上房门。 —————————————————————————————— 御书房内,轩辕舒只留了吾思和文珑两人,他将战报给二人分别看了。 轩辕舒倚靠在御座中,一手搭在桌边,一手放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虽然有泉亭王神兵来助,但柘城之围还没有解,你们二人怎么看?” 文珑看到布帛上的内容,现是一惊,再是一喜,又是一叹。 他瞬时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主上的眼睛。轩辕舒问道:“你这一惊,一喜,一叹,是什么意思?” “惊,是没有想到泉亭王还活着。”文珑将战报恭敬的递回轩辕舒的御案上,“喜,自然是为了辰君。叹,是觉得此次泉亭王不会是放着草原的羊腿不啃,特意来我们这讨一杯雨花茶来喝吧。” “怎么说?”轩辕舒问。 “辰君一直钟情于唐子瑜,而今子瑜没有死,且如当初所言必再来金陵迎娶她,如今眼见是要兑现,我自然替她高兴。只是,泉亭王何等声名?来到我国犹如神兵,看似确是好事,不过,巽国大将在我国声望大盛,要怎么算呢?”文珑说。 轩辕舒又问:“子睿,你怎么看?” 吾思说道:“臣以为,此次泉亭王到柘城,对我方大为有利。” 轩辕舒说道:“说说看。” 吾思对文珑说道:“我听说四年前长宁郡主得知泉亭王身份曾刀剑相向?” 文珑道:“是有这样一件事。” “玙霖能详细说说吗?”吾思说。 文珑道:“当时长宁得知唐子瑜便是泉亭王,当即拔剑刺去,辰君就在一旁,奋身去挡。不过,当时唐子瑜回身护住她,那一剑就往唐子瑜背上刺去。不群来得及时,挡了一挡,不过那剑还是刺进去半寸。” 吾思对轩辕舒长揖,而后说道:“泉亭王英名在外,当年仅率五百骑兵破敌十万大军,三国皆知。然而他为护辰君,不惜性命。我等若是能利用此情,岂不是皆大欢喜?” “接着说。”轩辕舒说。 “太常忠君体国,泉亭王冒然前来,辰君定然不信于他。然则泉亭王如此深情,怎能不向辰君证实?当下的证实之法,自然是解柘城之围。听闻泉亭王此人,深谋远虑,他为不沾嫌疑肯定不会动用我国之兵,必用亲卫。不群信中来说,泉亭王身边所带亲卫仅百人。若是这一百骑兵能破离军,自不消说。若是不能,而死于离军之手……”吾思顿了一下,“泉亭王出身后族,幼年曾是当今巽君的伴读,感情非比寻常,其胞妹是订下的皇后人选,只是还未行大婚之礼。若是泉亭王死于离国乱军之中,巽、离两国反目,陛下难道不能坐收渔人之利?” 轩辕舒说道:“泉亭王死于我国,难道作为巽君,端木怀就不会记恨?” 文珑在听过吾思的话之后,眉目有寡淡的哀伤,但还是说道:“不会。正如子睿所说,唐子瑜深谋远虑。他知道自己一死,若再令巽君记恨我国,于辰君有害无益。因而就算是死,他也定然会选择不使巽君记恨的办法。” 《巽史泉亭昭武王传》中说:“王谋远而情深,帝尝笑之曰:‘谋远者为天下计,安顾于小儿女?’王对曰:‘无情者不义,不义者不忠。’” 唐瑾确如吾思所料,不动兑军一兵一卒,仅用一百亲兵解柘城之围。而整件事情,却是在柘城之围解除之后,尉迟晓才知道的。 那天,她只是觉得奇怪,为何连续三天每日都来、不论她何等恶劣的态度都会轻声哄她喝药的人,今天会突然不见了。才三天而已,难道他现在的耐性只有这样而已吗?尉迟晓舍弃了这种小女孩儿的幼稚想法,并告诉自己,其实这没有什么可在意的,巽、兑两国虽然一向友睦,但毕竟二人立场不同,不见不是正好? “小姐,该休息了。”如是说。 “你们先去睡吧。”尉迟晓补了一句,“我还不困。” 如是又劝,“小姐你身上有伤,早些休息才是。” 一旁的我闻望了望门口,又看了看侧身躺在卧榻上的小姐,“小姐别等了。” 尉迟晓淡淡的扫了她一眼,我闻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忙跪下,却还是坚持劝道:“小姐,现在已经丑时了,太医令说您伤势恢复得不好,要多多休息,怎么禁得如此伤神。” “丑时了?”尉迟晓问。 “是。”如是答道。 尉迟晓撑起身坐起来,后肩的伤口被触动,如是和我闻两个忙过去扶她! “小姐,你不能起来!” “小姐!” 尉迟晓拂开她们二人,硬撑着坐起身,“去给我换件衣服。”她白皙的脖颈上因疼痛而覆着粘腻的冷汗,散下的长发粘在脖颈和后背。 “小姐!”如是和我闻已经双双跪下。 “去,别让我再说一遍。”尉迟晓尽管虚弱,却威严仍在。 “小姐!”二人都不敢动。 尉迟晓微垂眼帘,叹了一声,语气却尤为轻缓,“他……泉亭王带身边亲兵出战去了,是吗?” 两个人跪在地上,盯着地面,一句话都不说。 尉迟晓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语想吐出来,但最终一句话也没说。俄而才道:“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尉迟晓阖上眼侧卧在床上,她的思绪很乱,像一团麻线纠缠在一起。一时是昔日与他的情谊,一时是唐瑾等同于赴死的冒险,一时又是三国的外交。她的神思渐渐明灭起来,好像看到了战火纷飞的沙场,好像肩上的伤很疼,又好像是那年莫愁湖边的初遇。她忽而梦见他站在床前,忽而又是他身死沙场的情境。 明明灭灭中,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她怎么样?” “是太过劳神,又开始发热了。” 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后者应当是属于太医令谢玉的。而前者…… “子瑜……?” 她微微睁开眼,那人仍旧是旧年的样子,不爱男子常穿的直裾深衣,总是罩一件大袂宽博的逢掖 。此时他身上正是一件藕色的衣衫,宽大的衣袖上绣了龟鹤延年的纹饰。 “你发热了。”他撩过尉迟晓的额发轻声说,“我带人去烧了离军的粮仓,别担心。” 她“哦”了一声,觉得眼皮很沉,就又闭上了,恍惚间好似觉得方才看到了什么刺目的东西。 —————————————————————————————— 尉迟晓再次醒来时,唐瑾已经不在房里了,如是和我闻依旧守在她床前。 “小姐醒了!”我闻摸摸她的额头,“好多了呢!” 如是端来药,见她醒了,极为欢喜,说道:“药一直热着呢,小姐喝了吧。” 尉迟晓先用我闻奉上的清水漱了口,喝过药,再漱一次口。她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我闻将吐漱口水的钵盂端开,尉迟晓又擦了擦嘴才说:“把头发绾起来吧。” 如是、我闻见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二人不敢说话,顺从的为她绾了样式简单倭堕髻。 尉迟晓问道:“战事如何?” 如是道:“有言太尉和卢将军在,自然百战不殆。听说已经将离国缺乏军粮,已经跑了。外面的军民弹冠相庆,很是热闹。” 尉迟晓点了点头,就不再说了。 门上扣了两声,尉迟晓倏地看向门口。如是去打开门,见是谢玉来了,便偏身让进来。尉迟晓敛了目光,太医令为她把过脉,又换了药,再说几句伤势情况就告退了。尉迟晓让我闻送谢玉出去,无意间又扫了一眼门口,复又躺下。 我闻回来见如是站在床边,尉迟晓合眸侧卧,一时拿不准意思,向如是递了个眼神。如是还给她一个相同的眼神,而后比了个摇首不语的姿势。 两人沉默了一阵就听见叩门的响动,见到来人,如是和我闻脸上都露出了喜色。那人也朝她们一笑,眨了下眼。此时分明是在冬日,他手里却还握着一把故作风流的折扇。 唐瑾摇着折扇,故意扬起声音学着戏文里的腔调,不无轻佻的唱道:“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他唱完看向床上,尉迟晓仍旧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面上的神色却愈加不快。 唐瑾在她床边俯下身,笑问道:“当真睡了?” 如是二人以为是问自己,刚要答就听尉迟晓闭目嗔道:“哪里的登徒子,还不打发出去!”确是当真生气了。 “莫气了,可不是昨天看我手腕伤了?”唐瑾笑问,拂衣就在床边坐下。 唐瑾这么一说,两个丫头才注意到他宽袖的逢掖下露出一截白色的绷带。这时就听唐瑾好声好气的说:“我没想瞒你,你那么聪明,也瞒不住你。别气了,昨天回来的路上遇到雷金哥,战了一回,受了点小伤。” 尉迟晓闭目不语。 唐瑾又道:“带百十人去烧粮仓是有点冒险,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粮仓也烧了。那天晚上不群奇袭了离营,而今离军已经败退回边疆五十余里外的曲沟了,一时半刻之内离国无力重整旗鼓。” ——那是他当日所应,要与她满意的东西作为交换。百人退离,便是他所能给的。 尉迟晓仍旧不言不语。 唐瑾又说:“我这次来本想直接去金陵找你,半途才听到这件事,身边只有这百十来人。没有歼灭离国大军确实留有后患,我很抱歉,卿卿。”说到这句已是歉意非常。 尉迟晓突然起身,将床上的被子枕头一股脑扔到地上。突然扯痛的伤口让她一下子扑倒在床边,背后的衣衫透出了鲜红的印迹。 唐瑾忙抱住她,心里大急,“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等伤好了打我骂我不都使得!” 尉迟晓紧咬着牙一声不吭,额上淋淋冷汗。 “痛就说出来!”唐瑾的音量连院子里都听得清楚,他对如是吼道,“去请谢太医!” 伤口被重新敷药了粉包扎完毕,如是和我闻两个一边一个撤开方才遮挡的屏风。唐瑾两步跨过来,看着她疼到苍白的脸,他的手抬了半天才去撩起她落在颊上散乱了的长发,轻叹着说道:“你让我如何是好?” 第8章 与君陌路 冬日的金陵湿寒,文珑一来就被轩辕舒叫进暖阁。 “路上冷了吧?”轩辕舒坐在罗汉床上,手边是热着的暖炉,暖炉上暖了热茶,“快来喝杯姜茶!”轩辕舒话音刚落,就有得力的小内监提了炉子上的茶壶倒上热茶奉于站在地上的文珑。 轩辕舒道:“过来坐,站在那干什么!” 文珑端着茶躬身行了礼,毕恭毕敬的道了声“不敢”。 “客气什么?还得我拉你过来不成?” 文珑又行了一礼,才上去坐了,说道:“记得陛下素来是不爱喝姜茶的。” 轩辕舒看他皱着的眉头,大笑起来,“你不是也不爱喝?放心吧,这茶是甜的,御膳房新琢磨出来的方儿,你尝尝。” 文珑掀开杯盖尝了一口,“是菊花的香气。”眉梢微不可见的皱了皱。 轩辕舒又笑起来,“还是难喝是吧?” 文珑笑得无奈,他倒并不是厌弃姜茶的味道,只是素来体寒这驱寒的姜茶有些喝伤了,也就一向不爱碰它。 轩辕舒心情大好,“我就说这姜茶怎么做都不会好喝!兑了菊花味道更是怪里怪气。” 文珑放下茶杯,“陛下召微臣来,不止是说姜茶吧?” “你先喝了再说话,这一路过来天冷,别再积了寒气。”轩辕舒说。 文珑喝了一盏,轩辕舒才说:“柘城之围暂解,前两天一直想问你件事,今儿总算是得出空来。” “臣恭听圣意。” “前几日我听你提起菲菲的时候只叫长宁,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皇上特地召了御史大夫来,竟问得是儿女间这等无聊的小事。文珑倒不奇怪,平平淡淡的说:“没有大事,到底是臣不能高攀。” “什么不能高攀,以你的身份能算高攀?肯定是文老夫人不喜欢菲菲。”轩辕舒说着倒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又神神秘秘的说,“要不要我下道旨,给你赐婚?” 文珑道:“臣不欲不孝。” “赐婚能算不孝?” “忠臣出于孝子之门 ,臣不敢。” “你对菲菲有心,何必拘泥这些?” “臣已无心。” 轩辕舒闲闲的敲着矮桌的桌面,“那天在御史台外,不是你叫内监陪她去找不群的?” “是。”文珑平声答道。 “还有那日下雨,在宫门前不是你让人给她送的伞?” “陛下明察秋毫。” “这分明就是有心!” “既然不能有意,怎么还会有心。”文珑起身长拜,“望陛下成全。” “你……这……罢了、罢了,过来坐吧。”轩辕舒说,“这还有件事,柘城之围解了,泉亭王近日就当与尉迟卿到金陵了。” 这件事情今日小朝会上已经定下,泉亭王仗义相助解了柘城之围,自然要以王爷的大礼相迎。轩辕舒此时与文珑私下提起,怕是别有深意。文珑想了一遭,说道:“泉亭王只能迎,不能用。” 轩辕舒赞同,“是这么个话。” “虽然我国与巽世代交好,并无兵戈之争,但以微臣之见,那不过是因巽国几代君主庸懦,而我国又有长河之险,易守难攻。”文珑侃侃而谈,“据臣所知,端木怀器怀聪敏,非常之人,绝非庸懦之主。因而,泉亭王来京当以上方之礼迎之,多赐予美女好玩,却万不可用其智谋,以防盛名于我国之内,动摇百姓之心。” “若是与巽使者往来呢?” “陛下是想……和亲?” “正是,”轩辕舒道,“既然唐子瑜有意于辰君,端木怀又对他青眼有加,我以尉迟辰君封为公主聘之,正是皆大欢喜。” “和亲或可。”文珑道,“至于他意则不可,至少此时不可。” “为何?” “陛下意欲和亲,可是希望两国联合以灭离国?” “玙霖深明我意。” 文珑道:“巽国实力远在我国之上,虽无有全灭离国之力,然则论及兵精粮足并非离国可以觊觎。如今联巽灭离,陛下以为灭离之后,谁将首当其冲?” 轩辕舒沉思着点了点头,“有理。不过,离国此次并未伤及根本,呼延遵顼又好大喜功,定然不能善罢甘休。” 文珑道:“泉亭王之事,若用之,恐是险招,非置于险地不可用。陛下此时不若示好于他,日后一旦别无他法,也可一用。” “可以和亲,不可以此图离,是这样的意思吧?” “正是。” 轩辕舒点了点头,“那就先算和亲的事吧。我若以尉迟卿送他,也是大礼了。” —————————————————————————————— 泉亭王的王驾在除夕之前到了金陵城,言节留在柘城提防离军反扑,卢江则要回京复命也一同回来了,中间又夹了尉迟晓的马车,一行人虽然从简也是一二百人的阵仗。丞相吾思亲自率众臣工在应天城门外迎接,唐瑾不过是按照寻常之礼,到宫中见过轩辕舒,说了此番来金陵的目的。 唐瑾远从云燕而来,并非只为一女子,更身负皇命,有与兑国结盟并离之一。轩辕舒对这位异国王爷口头应允,又说两国结盟之事需从长计议,便定下使者往来,缓缓商议,不在话下。 这番说过,轩辕舒并未安排唐瑾住进金陵的驿馆,而是赐了尉迟府近旁的一处宅子,给唐瑾及从人安置,又赏赐了许多珍玩宝器。不过奇的是,轩辕舒所赐的这宅子里却没有半个服侍的人。 唐瑾见府内摆设家具齐全,唯独不见仆从奴婢,便笑了,对左右说道:“这件事做的细致巧妙,颇有心思,应当是吾丞相所为。” 左右不解。 唐瑾道:“赐宅而不与宅同赐奴婢,是为了规避监视我的嫌疑,这样的示好确比旁的用心很多。” 以唐瑾在云燕的富贵,对这宅子自然没有兴趣细看。他让身边得力的甘松安排宅内诸事,自己便往尉迟府去。 尉迟府的门子可并不认识什么泉亭王,就见一个艳色绝世的公子带了个腰间佩剑的从人。门子愣住,一时拿不准这是一位公子,还是一位女公子。他还想着自己的职责所在,又见来人装束不凡,便问是何事。 唐瑾身边的苍术刚要报上泉亭王名号,便被殿下止住。唐瑾只道:“我找太常大人身边的我闻姑娘有些事情,还望通报一声。” 苍术得了殿下示意,向那门子塞了张银票。 有钱自然好说话,门子道:“我闻姑娘在我家大人身边极为得力,恐怕一时半刻不得工夫,还请公子多等一会儿,我这就让人去叫。” 唐瑾倒真像是个平民公子,极为礼敬的道了声“有劳”。 门子叫了人去请我闻,便关了门。苍术对唐瑾小声道:“王爷怎么不报上名号?咱们在云燕什么时候等在人家门口过?” 唐瑾笑说:“以她的性子难不成我报上名号就会让我进去?” 苍术明白了,也笑,“王爷好心思,有我闻姑娘带路可就方便多了。” 大约过了三刻,我闻才姗姗来迟,一开门见是唐瑾连忙跪拜,“奴婢不知是王爷,奴婢见过王爷!” 那门子更是吓住了,赶紧跪下。 唐瑾随和说道:“别跪了,我路不熟,还不带我去见你家小姐?” 我闻站起来,笑道:“这几年宅子是扩了不少,王爷和我来吧。” 进了宅子七拐八绕,过了两个院子又穿过一个小花园才是尉迟晓的住处。 唐瑾边走边问:“她还住在临风阁上?” 临风阁是庭院水旁假山上一处八角双层的小楼,因借了山势,俯瞰出去可见金陵远景,是尉迟晓刚到金陵时便建下的。后来官位擢升,府邸几次扩建,这临风阁都留了下来。 “是,小姐一向喜欢临风阁的景致。”我闻答。 唐瑾左右看去,“这临风阁附近的山水倒是没变,只是她有伤在身,阁上风大,若落下病可怎么是好。” “太医令也是这么说的,临风阁二楼的窗是不让开的。”我闻笑说,“小姐刚才还抱怨呢。” 到了临风阁的楼下,唐瑾停住了脚步,他对我闻说:“我这样上去她必然生气,你上去告诉你家小姐一句话,她会请我上去的。” “什么话?”我闻好奇的问。 “你就说:‘陛下赐了泉亭王宅子,就在临街的巷子里。’” “就这样?” “就这样。” “好,请王爷少待。”我闻福身,提裙上楼,将那话原模原样的对尉迟晓说了。 原本靠在床头微合双目的尉迟晓睁开眼睛。她心里已经明白,陛下赐了宅子,还在离尉迟府这么近的地方,毫无疑问是想用自己来拉拢泉亭王。但这样做的原因,她一时还想不到,按理说此时向泉亭王示好并不是上策。 不过,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何况只是个男人?况且……她也并不……厌恶他。 唐瑾被请进了楼,尉迟晓披了件褙子坐在楼下的小客厅里,客厅布置简单,除了几件器物字画可以看出是有来历的以外,余的不过是寻常客厅的样式。 唐瑾进屋见她端坐在椅子上,竭力坐稳,嘴唇微微发白,不免心里一阵懊悔。她刚回来歇下,为得自己又起来,到底是他太性急了。唐瑾道:“何苦起来?” 尉迟晓微微一笑,半嘲道:“难道王爷让我在闺房会客?” 从柘城回金陵这一路上,尉迟晓一直对他不爱搭理。唐瑾已细想过多次,此时说道:“卿卿,当年之约是我来迟,你生气也是自然,要打要骂都随你,别这样苦着自己可好?” 听到“当年之约”四个字,尉迟晓顷刻就红了眼睛,到底是忍耐着没落下泪。定了定心绪,眸中凝起寒光,她方说道:“王爷是我朝贵客,晓不敢造次。” 唐瑾不顾礼仪身份,在她面前半跪下来牵起她的左手,他道:“你必然明白为何兑君赐我宅邸,而且就在尉迟府近旁,此时你已不必顾念那许多。如此还不肯原谅我,便是当真对我灰心了,是吗?你说个法子,只要你能再信我,唐瑾定然万死不辞。”他如此笃然,如青山不改。 尉迟晓想要把手抽出来,抽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当她抬起右手想要推开他时,唐瑾自己松手了。 “别动,别伤着自己。”唐瑾柔婉的央求,尽力轻柔的制住她。 “不要这样……”面对他的关切,尉迟晓无法控制的颤抖,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换做平稳的语调说道:“王爷请自重。” 唐瑾喟叹,两弯娥眉似蹙非蹙,他道:“我送你上去吧。” “如是、我闻自然会送我上去。”尉迟晓说。 “你这个样子怎么走上去?我抱你上去,好不好?”他恳切的与她商量。 尉迟晓倔强的撇过头,硬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 唐瑾道:“若兑君将你赐予我呢?” 尉迟晓一怔,无话可说。 “我抱你上去,别乱动,小心碰到伤口。”唐瑾从右侧低下身抱起她,正好避开她的右肩,一步一步走上楼去。 然而将她安顿好,唐瑾便起身告辞。 —————————————————————————————— 次日,唐瑾没有来,日上三竿,文珑在尉迟府门口下了马车。 他来时正是正午时分,尉迟晓正在用饭,便有人来通报随国公来了。尉迟晓半靠在床上,坐在床边的如是手里端着粥碗。尉迟晓将勺子放回碗里,笑道:“玙霖这个时候来,是看准了时间来蹭饭的,让厨子里准备几个好菜,要温热补身的食材,别放寒性的东西。” 我闻应声去了,没多一会儿文珑就在尉迟府内一个小丫鬟的引领下来了临风阁。尉迟晓没有和他客气,披了件外衣依旧倚在床上。 文珑进门笑道:“不会怪我来蹭饭吧?”他着着厚重的棕红狐裘冬衣,却显不出身形臃肿,只觉得斌斌彪炳 ,一派文士风貌。 尉迟晓微笑,“这中午不来,晚上越发冷了,怎么能让你冒着夜风过来?” “那我便不客气了。”文珑大大方方的落座。 “真没吃饭?”尉迟晓笑问。 “当真!”文珑假作严肃的说,“莫不是没我吃的?” “那倒不是,就是我这儿只有薄粥,是委屈你了。”尉迟晓玩笑起来,指了指如是手里的粥碗。 “那也成啊,”文珑作势对如是说,“如是,还不去给我盛一碗,也好让我和你家小姐有难同当。” 如是笑道:“我家小姐哪能让国公爷喝粥啊,已经吩咐下去,让厨子里准备好菜了。” 文珑道:“那只有我一个人吃不是可惜了?” 尉迟晓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让如是把粥端下去,倒杯茶来。她喝了茶,才对文珑说:“玙霖是来当说客的?” 尉迟晓把话挑明,文珑也不瞒着,对她说道:“你平日多温婉的一个人,怎么对他就过不去呢?” 尉迟晓挥了挥手,如是带着屋内的丫鬟下去了。尉迟晓说道:“他怎么说服你的?” “他不必说服我,”文珑温言,“相识这些年,你的心思我总还知道几分。” “我没什么心思。” “连说谎都不会了?”文珑唇边是一抹温润的浅笑。 尉迟晓叹了一口气。 文珑道:“有些话不能和别人说,还不能和我说吗?” 尉迟晓喟叹,“你想听什么?” “比如,你怕他再失信于你,或者说,你怕他骗你。” 尉迟晓抬首看向他,好像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什么,唯有一口清气从她苍白的双唇中吐出。文珑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低头敛眉,眉间一抹愁思。 “我今年已经双十。”尉迟晓说,“他比我年长七岁,如今应是已有正妃。” “他没有。”文珑说。 “他和你说的?”尉迟晓哂笑,“泉亭王瑰姿艳逸 ,在云燕风流之名远播,听闻曾有上元 一宴十女献媚的佳话,怎会没有正妃?” 文珑忍俊不禁,被尉迟晓觑了一眼。他敛笑说道:“很多事情只有试过才知道,就像是用兵,也常会用疑兵探得敌人虚实。你一味拒绝他,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再骗你?” “有一次还不够吗?” “你又怎么知道他就是骗你?” “不然呢?四年前他回巽,三年前端木怀即位,同年平定五王之乱,是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让他如今才来,还传出诈死的消息?若是因国内动荡不安,仅仅这两年便安稳了吗?再说,要是为了国事这种理由,那理由也太多了,便永远别来好了。” 文珑听完,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尉迟晓被他笑得羞恼。 “行了、行了,”文珑边摆手边笑,“我知道了!” “有什么好笑?!”尉迟晓一双星眸挟着寒光一扫。 文珑和气的说:“别生气,我不笑了,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也不给我点吃的吗?” 尉迟晓召来我闻,让她将饭菜端来。 文珑抬手禁住我闻,对尉迟晓道:“来时已经吃过了,和你玩笑而已。” 正说着,忽而有婢子来报,“廷尉大人与车骑将军来了。” 墨夜和卢江一前一后进来,前者手中提着后者的后襟,因为身高相当看起来更像是拉着对方的领口。 “我带这家伙来向你赔罪了。”墨夜说。 尉迟晓刚想问何罪之有,卢江先一步做礼,含笑说道:“未能如约护卫周全,都是小人之过。”礼数周全之中倒有一丝满足小孩子任性的玩笑心态在其中。 尉迟晓笑道:“你俩可真是一对冤家,我也只是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再说哪里是银汉的错?” 墨夜道:“这混蛋自己毫发无损,反而让你受了伤。” 廷尉大人一贯冷面冷心,只有对着车骑将军时才会露出几分普通人的样子,这便是金陵城中少女们私下里时盛传的一段趣话。有时在街上看到廷尉与车骑将军同行,都会有大胆的女儿在旁指指点点,掩嘴轻笑。 “你们两个的事,我可断不明白。”尉迟晓又对卢江说道,“只是日冉若是迫着你道歉才罢,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算是做了件积福积德的好事。”说罢轻声笑起来。 卢江也笑,对着墨夜笑得痞里痞气。领人来请罪的墨夜不去做声,他冷着脸,耳根却多了一抹红晕。 卢家与墨家是世交,儿时墨夜容貌柔和,颇像女儿家,卢江初见他时便弄错了,口口声声说长大了要取来做媳妇儿。童言无忌,长辈笑过一阵当做笑料来讲。两人渐渐长大,卢江为人豪爽不当回事,墨夜为了避嫌时常回避他。有一回墨夜躲他,卢江一急大喊了一句,“小时候咱俩在一起玩,还要谈婚论嫁呢,你怎么就不理我了?”金陵城中的女儿家们对这件事可是津津乐道。 尉迟晓不过闹墨夜一句,也不欲怄他,便问道:“夙夙最近怎么样?我好久没见过她了。”夙夙是墨夜的胞妹,尉迟晓与墨夜交好,对她也十分爱怜,在京中时,时常看望。 墨夜答了。屋内四人又说笑了一阵,便各自告辞,不在话下。 —————————————————————————————— 甘松:唐瑾亲卫队长之一。 苍术:唐瑾亲卫队长之一。 第9章 金陵烟雨 且说尉迟晓在府内养伤,不出临风阁半步。虽说是要安心静养,但日日躺卧在床,难免无趣。这日她正偏身静静倚在床上,想着马上就要到除夕,每年除夕的前夜圣上必要宴请百官,今年她怕是不能去了。她的故里抚宁虽然离京城不是很远,但因位列九卿随时要候圣上传召,因而她年年都不曾回去。今年受伤,更是回不去了。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笛声。笛声飘过临风阁外的湖水而来,格外清越动听。 “见尔樽前吹一曲,令人重忆许云封。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想起一人,那人也曾有这样动听的笛声,她甚至用过一模一样的话来形容他。尉迟晓叫来我闻,问道:“外面可是泉亭王在吹笛?” “是。”我闻答,“王爷方来,奴婢不好拦着。” “怎么没来告我?” 我闻为难,“王爷不让奴婢说……” 尉迟晓不再说了,虽然是在她的府上,但有身份在,她没有资格赶人,便就随他去吧。 过了三五日,泉亭王日日来阁外吹笛,尉迟晓渐渐听出味儿来。唐瑾只会在她闲着无趣时吹笛,她若是睡了那笛声便渐渐悄了。 到了除夕当夜,尉迟晓让府上有亲眷的仆役婢子都回去和家人团圆了,自己这儿只留了如是、我闻和几个小丫鬟。她不便出屋,让人搬了桌子在屋里,摆上饺子,又加了几个菜,便和如是等人说笑罢了。 临风阁外的笛声依旧悠扬,连续数日,日日在她阁外吹笛,不论雨雪都不曾断过。如是试探的问:“外面天气这样冷,小姐不请……王爷进来吗?”尉迟晓只说:“可是我让他在外面吹的?”便再没有后话了。尉迟晓只管在阁内和婢子们说笑,全然不顾阁外吹笛助兴的人。 “《喜相逢》 。”尉迟晓嘀咕了一句。 “小姐说什么?”我闻问。 “没什么。”尉迟晓说,复又和几个丫头说些闺阁内的趣事。 说了半刻,如是说道:“起风了,怕是晚上要来雨呢。”金陵地暖,冬天虽也有风雪,但到底是下雨的时候多些。 我闻道:“反正我们今夜要守岁是不出去的,只是……”她眼角瞥向窗外,尉迟晓知道她的意思,只当不知,又吃了些瓜果,便道累了。 此时外面已经稀稀拉拉的下起小雨,夹杂着细雪。尉迟晓说道:“叫人送把伞来,你们打着伞回去吧。” 阁外的笛声由《喜相逢》变为《鹧鸪飞》 ,我闻试探的问:“小姐要不要给王爷也……” 尉迟晓斜了她一眼,“这样的天连贪玩儿的孩子都知道回家,自己不知道回去难道能怪旁人?” 如是和我闻都不明白王爷这样美的一个人,连她们这些奴婢看了都忍不住怜惜,为何小姐却可以这样狠心。只是这几日每次提起唐瑾,自家小姐都是这样的态度,她们两个也不敢再说。 过了片刻,有粗使的婆子送了伞了,阁内人就散了。如是、我闻服侍尉迟晓睡下,她们两个,一个屋内上夜,一个楼下上夜。外面的笛声似乎也知道阁内的人歇下了,渐收了乐音。 —————————————————————————————— 金陵的冬下起雨来不见多大动静,只是缠缠绵绵的小雨一下就是几日,不眠不休,痴痴缠缠,一如江南粘湿的空气。 临风阁外的笛声也如那雨一般缠绵,微雨之中,白衫公子横笛独立。即便是小雨,时间长了也有水流顺着他的鬓角、衣摆一滴滴落下来。这样的天,便是在暖融融的屋内看着这样的光景都会觉得湿冷。 “小姐,这几日都在下雨……”如是边望着窗外边说。 尉迟晓低眉在看手里的书,一句话也不说。如是和我闻彼此对视一眼。依了小姐的脾气,她们也不敢再说。此时尉迟晓问道:“跟着他的人呢?”这个“他”毫无疑问便是在说唐瑾。 这分明是在责怪伺候的人不周。我闻会意,“前几天除夕下雨的时候,苍术就要给王爷撑伞,王爷不许,还斥责了他。” 尉迟晓又问:“苍术人呢?” 二人也不知道尉迟晓是什么意思,我闻如实回答:“苍术陪王爷在外面淋雨呢。” 尉迟晓不急不缓的说:“去给苍术送一把伞,就说是我送的。” 如是和我闻都不懂,尉迟晓又说:“去吧。” 伞是如是亲手送过去的,话也一五一十的传到了。苍术听完这话大喜,忙撑起来给唐瑾打上。唐瑾横了他一眼,苍术忙道:“伞是尉迟小姐叫如是姑娘送来的。” 唐瑾不再管他,只吹自己的笛子,笛音一转,换成了一段热情轻快的《春到湘江》。 这意思一下子明了起来,尉迟晓送来的伞,泉亭王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这样听笛赏音的日子过得也快,转眼便到了上元节。新年里各家都忙着,尤其是今日坊市通宵不关,各个府里更是热闹。未想到刚入傍晚,文珑竟登门拜访。 尉迟晓养了这许久已经可以起身,在临风阁楼下的小客厅里见了他。 文珑穿着厚重的皮裘,却不失俊逸之态。他拂衣坐下,说道:“秋里收的桂花,这阵包了元宵,我看不错就给你送来了。” “叫个人送来就是了,还自己亲自跑一趟。”尉迟晓说。 “我府里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没什么意思,这不是过来找你一同过上元的?” 尉迟晓想起来往年上元节,文珑都是和长宁郡主一同过的。她也不提起,只道:“这收桂花的心思巧,不过你可不会留心这些,是谁弄的?” “是秋月,”文珑说,“那日我提了一句不知你能不能在桂花落尽前回来,她便晒干收了起来。” “秋月有心,又是个能主事的,跟着你也很久了吧?” 尉迟晓的意思很明显,文珑道:“我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总想先有正室再说这些,不然来日娶妻进来,总是于女家面上也不好看。” 尉迟晓听了这话,想来文珑是已不望娶言菲为妻,不然以长宁的性格怎么容得下妾侍?而今听文珑话里话外,倒是娶一贤德之人能持家便好,不再想什么两情相悦。想到这里,尉迟晓心中微叹。 文珑知她心中所想,说道:“你既然为我的事如此慨叹,怎么不喜欢这些日子的笛音?” 尉迟晓道:“他是想向我证明,他仍旧有心有信,不论风霜雨雪。但是这些事,除了时间,又有什么能证明呢?” “他不是正在用时间来证明?” “在我窗外吹一年的笛子?”尉迟晓不无讥讽的说。 “他为你以亲卫百人击退离军,你不也觉得是为兑、巽往来?”文珑道,“如今不比昔日,‘信义’越来越看不懂了,不是吗?” “正是,”尉迟晓轻叹,“或许我该为些别的。” 文珑眸光定定的看着她,“若是那样,能心甘情愿吗?” 尉迟晓自哂,“倒是心甘情愿了。”为国、为家,即便有所牺牲也是心甘情愿。 文珑接着她的话说:“只不过并不开心罢了。” “你都说了,我也没的可说了。”尉迟晓笑得苦涩。 文珑打破凝重的气氛,“不管怎么说,总得先过了上元节。” 尉迟府中早已准备好节下的东西,彩灯高挂,火树银花。只是不论怎样妆点,少了人气再华美的情境也显得落寞。尉迟晓亦想出去走走,往年上元总可去街市上赏灯猜谜,现在伤好了大半,却仍被拘着不能出去实在无趣。 文珑道:“安心养着,这个时候出去受了风,日后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尉迟晓单臂倚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往年总可以去看舞龙、舞狮,我在这阁里住了快有一月都没踏出门半步,当真无趣。” “我在这里不是可以和你坐而论道?再说上元节也并非只有出去才可,在这里说说灯迷不好吗?”文珑说,“再者,还有一人恐怕更想来坐而论道。” 尉迟晓道:“那人必是被陛下召进宫同庆佳节的。” “也未可知。” 文珑话音刚落,只听由远及近,有人长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那声音如空谷回响,又隐隐伴有丝竹管乐之声。 忽而。 万籁俱寂。 有箫声传来。其声呜呜然,平和静谧如闲庭信步。正是一曲《良宵引》,绝去尘嚣,夜色安然。吹箫人心如平湖,湖下却蕴了点点情思。 尉迟晓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文珑道:“听说你给苍术送过伞,今晚有想再送一把吗?” “难不成你来这里,是让我将他关门在外的?” “或许值得一见呢?” “何谓值得?何谓不值?”尉迟晓道,“所谓值得不过是利益权衡。” “而你只望真心。” 尉迟晓又是一叹,幽幽说道:“可何谓真心呢?这我真的是不知道了。” 文珑道:“如果不是为了真心,而是为了‘值得’呢?” 尉迟晓眸光聚起,“怎么说?” “以呼延遵顼的倨傲,岂肯善罢甘休?” 尉迟晓道:“联巽恐怕是不得已之计。” “凡事有备才能无患。” “这不像是你的主意。”尉迟晓说。 文珑道:“如今与离情势危急,陛下虽不欲此时与巽国联合,但为防备他日呼延遵顼狗急蓦墙 ,不得不先做一步打算。” “我不是美人,却要用我使美人计吗?” “泉亭王与巽君端木怀亲如兄弟,陛下希望笼络泉亭王。” 既是为国,尉迟晓只有应道:“好吧。”她对外面候着的丫鬟吩咐,“请泉亭王。” 泉亭王在上元之夜着一身月白对月纹逢掖,大袖翩然,犹如巫山、洛神驾云而至。美如冠玉的人手中拿着一柄白釉黑剔花瓷箫,助音孔上坠了一块紫云玉佩。唐瑾向文珑微微颔首,转脸轻声道了一句“卿卿”。 尉迟晓不知该答他什么,索性低下头不去看他。 文珑见了,捡旁的来说:“瓷箫工艺难成,很难做出佳品,这支倒是不错。” 唐瑾将箫与文珑细看,又说起瓷箫的制作种种。两人从制作说到种类,又说到上元之夜,再讲诗词歌赋。有文珑在旁牵话,尉迟晓遇到感兴趣的话题也会插上两句,但她多数时候只坐在一旁听他们来说。 “金鸭消香,银虬泻水,谁家夜笛飞声。” 尉迟晓念出这句,眸光点点,不知所思。 “这一首《金菊对芙蓉》,写的便是上元之夜。”唐瑾道。 文珑道:“这首里我倒是喜欢后面那句‘楚天一带惊烽火,问今宵、可照江城’。” 唐瑾道:“若说写烽火,这句未免寥落,不如‘沙场烽火连胡月’ 一句。” “月又哪里分胡汉,只有人才分今夕何夕。”尉迟晓说。 唐瑾击掌为节,吟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在座的都明白他念的是《越人歌》,《越人歌》的最后一句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尉迟晓没有缘由的想起过去他对自己说“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与那样的戏谑相比,这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已经算是很正经了。 “谁家一声笛,吹梦落空山。” 往昔的事情可不是就如一场梦?她道:“不知可否请王爷再吹一曲。” 唐瑾解开腰间的紫竹笛,以一曲《高山流水》答了她。《高山流水》是极有名的曲子,文珑却越听越不对,调子还是原来的调子,但听起来少了山之巍峨和水之湍急,平淡的像幻梦中的山水。 文珑听着听着不觉有些倦意,就在他将要阖眼的时候,曲声停了。 文珑睁眼看去,唐瑾收起笛子,而尉迟晓已经在座上睡着了。 “她的伤还没好全,该早点睡。”唐瑾轻声说。 文珑也放低了声音,问道:“我用权谋劝了她见你,你会不会失望?” 唐瑾含情望着她,凤眸流转,犹若春水,“只要能见到她,我不在乎是因为什么。” “我从没想过世间会有人深情至此。”文珑的眸中明显含有别的事情。 唐瑾轻手轻脚抱起尉迟晓,“如果视她重过世上的一切,自然可以。” —————————————————————————————— 视一女子重过世上的一切吗?文珑自认做不到。 回府的马车颠簸着,车上焚着暖炉,车厢内暖阳如春。上元节的夜晚没有门禁,人们都在街市上观花灯,猜灯谜。街巷的静谧与不远处闹市的喧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样幽暗的小巷中甚至抬一抬头就能看见两道房舍后的灯火辉煌。马车行在人际罕至的巷子里,哒哒的往文府行去。侍卫跟随着车在夜晚中行进,冰壶佩刀骑马走在前面,对车夫道:“走稳着点!” 此处是皇宫应天城东边的永瑞坊,正临着东市,是达官贵人们住的地方。尉迟府在这里,文府也离此不远。文珑坐在车内闭目,并不说话。他脑海中还回想着方才唐瑾的神色,大巽显赫的泉亭王像抱着个水晶琉璃人儿一般抱着尉迟晓,一步一步挪上狭窄的楼梯,小心着各处不要磕到碰到怀里的人儿。 文珑在心中细忖:在这时候辰君大概已经看不清唐子瑜的情谊了,然而那般的小心翼翼,是伪装和短暂的宠爱无法做到的。同样身为男子,文珑十分清楚,为一个女子如此放下尊严,甚至不在乎她是为何与他相见,这便是真的将她视作一切来爱重了。即便是和亲,如此也能和美一生了。可是,对菲菲,他即便有挥刀斩情丝之心,一时半刻也无法让自己真的放下,或许,还是请陛下为她另择良婿吧。只是菲菲的性子,若是她自己回转不过来,便是旁人如何说也不可能从命。 “……命!救命!” 文珑的思绪被深夜的尖叫声打断,他向外面眼问道:“什么事?” 车帘没有掀开,文珑的声音也不大,冰壶还是听见了,第一时间靠过来。他耳中听着深夜里的叫骂声,对公子说道:“想是夜里有哪个泼皮喝醉了,手脚不老实。” 文珑道:“叫两个人去看看,清清白白的女儿怎么能随便被糟蹋。” “是。”冰壶应了,点了两个人前去。 马车仍旧缓缓向前,还没拐进文府的巷子,侍卫就押了两个市井之徒并了个衣衫轻薄的女子过来。冰壶上前问清缘由,隔着帘子对马车内的公子低声回道:“是个青楼里没开苞的女流跑了,两个龟奴追她来着。” 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朝廷命官也不好管,管了让人笑话。下九流有下九流的规矩,文珑在车内“嗯”了一声。冰壶会意,对押着的人说道:“你们是哪个楼里的?现在惊了公子的车,你们以为自己的贱命够陪吗!” 京城花楼里的龟奴可知道这一片住的都是金陵城中最有脸面的人,不论这军爷口中的公子是哪一位他们都得罪不起,连忙自己掌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文珑在车内又低声说了一句,只听冰壶说道:“公子不怪,你们还不快滚!” “是、是!”两个龟奴一手掌嘴,一手拽着那个女流就走。 就在这时,方才口呼“救命”的女子高声呼道:“大人!我不是娼门里的女流!我是被抓的!大人!大人明鉴!” 文珑本不想理,就听那女子由近至远的挣扎道:“我本是离国人,是来这儿寻亲的!我是被抓的,大人!” 听到“离国”二字,文珑凝上神,提声说了一句“等等”。冰壶靠近车帏,听了文珑的吩咐,他对那两个龟奴道:“我家公子说了,要买了这个女的,你们滚吧,回去跟你们的鸨儿说了价,明个儿来取!” “这……”龟奴犹豫不决,“大爷,这样我们回去没办法交差啊!而且也从没有这样的规矩,哪有……” “噌”的一声!冰壶腰间的寒刃出鞘,“别给你们脸不要!我家公子当朝位列三公,得罪了文府,明个儿你们连立身的地儿都没有了,还说什么规矩!” 莫说是刀剑相逼,但是听了“文府”二字,那两个龟奴就怕得不知怎样,连忙叩头,不敢再说,只口道“饶命”。 “还不快滚!”冰壶喝道。 龟奴连滚带爬的跑了。 文珑不再说话,冰壶让两个侍卫搀了那女流跟在车马后面回到府内。 上元这日,文府内彩灯高挂,宫灯样式别致,排列错落有序,刚进大门便觉得喜气洋洋。 文珑下了马车,秋月紧着就迎出来,将虎皮的大氅为他披上。她上来为文珑披衣,自然也看到了跟着马车回来的女子。 文珑理了理衣服,对秋月道:“你带她去换件衣裳,我有话要问她。” “是。”秋月牵着那女子就去了。走时,文珑略略觑了那女流一眼,轻飘的衣衫竟衬了一双冷艳的眉眼。 —————————————————————————————— 过不多时,秋月就领着那女子来到文珑卧房旁的偏厢,文珑坐在榻上看到刚才衣衫轻薄的人已经换了规规矩矩的齐腰襦裙,原本哭花了的浓妆也洗过了,跑散的头发重新束了丫鬟们最简单的双平髻。 “秋月,你先下去吧。”文珑说。 秋月答了声“是”,合上门出去了。 尽管是不常用的偏厢,因有主人坐在这里的缘故,也格外加了炭火。屋内暖融融的,文珑裹着皮裘,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也不让她起来,只对她问道:“你叫什么?”那声音极为温和,让人心里也暖起来。 “小女姓秦,小字飞絮。”那女子怯怯的答,声若蚊蝇。 “秦。”文珑品味着,闲话家常般问道:“‘秦’不是鞑靼人的姓氏,你怎么从离国来?” 飞絮据实相告,“小女听父辈说,祖上也是汉人,后来是鞑靼人占了汉人的地方,因而也还有亲眷在兑。” 文珑道:“你家原在哪?” “就住在距慈州不远的廊沟村。” “怎么来了金陵?” “本不是要来这儿的,是要去徽州寻亲,路上却被、却被……”飞絮说着萎顿在地哭了起来,她眉眼生得冷艳,这一哭却多出几分柔弱之态。 文珑除去皮衣,半跪到她面前递了帕子,“莫哭了,你的亲眷呢?” 飞絮没有想到这位大人如此和气,惶惶的接了帕子,摇头道:“没了……大人不知,我们那儿正闹饥荒,连树皮都没了,人、人……”她哭得更厉害。 “好了,起来吧,坐在地上哭,可别着凉了。”文珑扶起她,又为她扫了扫前摆的灰,“你且和我说,你徽州的亲戚叫什么名字?我让人送你去。” 飞絮刚刚起来,吓得又跪下,“还请大人让我留下吧!” 文珑不解,“怎么有家不回,还要留下?” 飞絮含泪道:“我不懂事,也知道那种地方赎身的钱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出得起的,所以、所以还是让飞絮在这里做苦工还钱吧!” 文珑大笑,“哪里要让你还钱,再说他们也不敢真来要。你只说亲戚住在哪里,我便着人送你去。” “真的?”飞絮还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文珑笑说,做着架势笃定的点头。 飞絮这才将地方说了,文珑又唤进秋月,让她带人休息一夜,明日再走。次日送人往徽州,不在话下。 第10章 凤箫声动 自上元节之后,唐瑾依旧时常到临风阁外的湖边吹笛,只不过尉迟晓不再总是拒之门外了。五次里会有两次请他进阁里说话,唐瑾是个极好的陪伴,他不对尉迟晓提起昔日的情爱,只说诗词,也论音律,有时也谈论草药。和唐瑾相处,总让人觉得安稳和顺,因而两次就变成三次,三次会变成四次,等到尉迟晓伤愈可以出门时,唐瑾已经时常陪伴在她身旁了。 “伤才刚好就去上朝了?” 彼时天已暗了,尉迟晓忙了一日,看得文书多了,在大门前的两个大红宫灯映衬下竟看不真切说话的人。不过即便看不清,从声音里,她也知道是唐瑾来了,而随在他身后的人通常都是苍术。 如是扶着她下车,尉迟晓道:“正赶上今日大朝会,又忙了一日。王爷没有久候吧?” 唐瑾长身站在灯下,说道:“算着你该回来了才过来看看。” 尉迟晓压了压眉目下的倦意,对他道:“王爷进来坐吧。” 唐瑾道:“今日就不进去了,你也累了一日,我进去你又不得好好休息。” 尉迟晓笑了笑,没有和他客气,只道:“这几日怕是都不得空,虽然下面的人都有处理,也是堆了三、四个月了。” 唐瑾没再多话,目送着她进去了。 —————————————————————————————— 次日尉迟晓早起,刚刚梳洗好,正打算赶早出门,就被如是拦住。 “小姐吃了东西再走吧。”如是说。 尉迟晓道:“你随便包些车上吃就是了。” “小姐伤刚好,再说,早上泉亭王命人送来了赤豆芝麻粥,是掺了阿胶熬的,说是最能补气血,小姐还是喝了再去吧。”如是说。 尉迟晓一怔,随即说:“那便去用了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那粥熬得稠,甜味儿正适口,连药味也恰到好处。她想起自己还是太学学正的时候,有一日偶感风寒,没有胃口,便有人给她端来这样口味恰到好处的粥,哄她一口一口喝下。过了四年,对她喜欢的味道,他还记得这样清楚。这样的情,她于心里真的想信,可于此时此刻,她又真的不敢信。朝野中尽皆知道,这位泉亭王来金陵是有联合兑国并离的意思。 她静静的喝完粥,理好官服往太常寺去了。 到了晌午,尉迟晓正忙着,有小内监忙着来请,“陛下召尉迟太常用膳!” 她虽是当今圣上头一届的状元,但比起吾思、文珑等一早就跟随皇上的人,在情分上到底差了一层,皇上几乎不曾召她一同用膳,即便是议事的时间晚了也是遣她回去。今天这事情很特别,尉迟晓略一想,恐怕是离国的事情。 到了御前,见吾思、文珑,并了卢江都已在座。卢江自然是武官的大红绛衣,戴赤帻大冠,另两位也是黑色皂衣的官服,三人分左右而坐。尉迟晓上前给轩辕舒请安,又和几位同僚见过礼,心里已经有了数。 轩辕舒不提国事,只谈今日的吃食,一面向吾思说:“我不劝你,你自己吃。”一面让人把自己面前的香焖羊肉盅分给文珑,“这个补身很好,你多吃点。” 文珑谢恩,又道:“辰君外伤刚愈,也该吃些补中益气。” 轩辕舒让人从厨下再端一份儿给尉迟晓,边问道:“尉迟卿对离国之事如何看?” 尉迟晓放下筷箸,起身长揖,恭谨答道:“微臣愚见,以时间算来,呼延遵顼应快集结好大军再犯我边境。” 轩辕舒玩着银箸不说话,尉迟晓接着说道:“前次因巽泉亭王天兵而来,有无助益姑且不说,但恐使离国轻视我朝,以为我朝中无人。” 轩辕舒是靠自己打出来的江山,因而即位之后也不喜欢别人伺候,自己拿着筷子有心无心的拨弄着眼前的干锅三宝,随口问道:“我朝兵力不及离国,若是此时见胜示弱,与之重归于好,如何?” 吾思和文珑都不说话,卢江也在低头吃自己面前的烤鹿肉,眼见这句话就是问她的。尉迟晓答道:“不妥,臣方才所言,离国轻视我朝,此时再结为盟,只会被其轻慢,择机再犯我边。” “那你以为该当如何?”轩辕舒吃了一口鸽蛋。 “我朝兵马势头尚微,不足以吞并离朝疆土,但有太尉及众将军神勇,足使离军大败,数年间难起势头。”尉迟晓说着向侧一步深深一拜,“到时再与之结盟,方为上策。再有十年,我朝兵精粮足,将士用命,陛下大业可成!” “有理。”轩辕舒随意的点了点头,又说,“这道芋艿口袋鸡翅不错,太常面前也有吗?还不给添一份。” 尉迟晓坐下陪着用膳,轩辕舒不再议论国事。她这时已经明白了七分,这一餐不是问自己的主意,是探自己的真心。她到底是一女子,昔年爱上了大巽的泉亭王,如今泉亭王再访,其中机关缘由、个人心思都值得细细思量。 她正想着,轩辕舒向她问道:“尉迟卿,你可已双十了?” 提到年龄,尉迟晓懦懦答了句,“是,过了年已经廿一了。” 轩辕舒说道:“有喜欢的就许了吧,哪怕是离国的也没什么关系,不用想那么多。”这句话倒很真心,是认认真真对着她眼睛说的,坦率得没有半分虚假。 尉迟晓又答了句“是”。而后四人陪圣上用膳不表。 —————————————————————————————— 用过午膳,尉迟晓同三人行礼告退,又往太常寺行去。她没走出几步,文珑就追上来。 文珑陪她走了一段,见四下无人,文珑说道:“刚才的事不要在意。” “那些是陛下必须问的,我明白。”尉迟晓说。 “陛下就是那样的性子,但只要是认定的人便推心置腹,视如兄弟。”文珑道。 尉迟晓笑了笑,“我知道,看你不就都明白了?我也知道,陛下就因为有信、有疑,才是明君,也才会使丞相和你这样的贤臣一心追随。” 文珑笑说:“我这样也可算作贤臣了?” 尉迟晓掩嘴笑道:“你若不想算,也没人强你。” 文珑笑了一阵。金陵的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他还是穿着厚重的冬衣,只是他身形消瘦,这样厚的衣服竟也不显臃肿。文珑眉目安适,总是有好看的弧度,恰好的证实了这位御史大夫温柔谦和的品貌。 “回来之后,我还没有问你,长宁郡主的事怎么样了?”尉迟晓说。 “我已经向陛下请奏,慰劳太尉兄妹多年战功,请予长宁凤台选婿。” “凤台选婿?”凤台选婿可是只有得宠的公主到了大婚的年纪才有的殊遇。 “陛下已经应允了。”文珑说,“只等与离国此次战事结束,便为她选婿。” 这方话音刚落,就见远远的有一腰条轻柔的女子快步走过来。虽然隔得尚远,仍能看出她如柳枝一样摇摆的细腰,说不出的一股媚态,只是与她面上的愤愤之色极为不配。 尉迟晓也不等看清那人是谁,只对文珑悄悄一笑,转身走进近处的一条巷子,绕路往太常寺行去。 尉迟晓的身影还没从巷子里消失,那女子已经到了近旁。文珑两手抄在袖中,道了一句,“长宁郡主。” 即便是愤怒也不能掩去她妖娆的容颜,一双杏眸圆瞪,柳眉竖起,显然是愤怒已极。她粗重的喘了两口气,利落的一巴掌扇在文珑脸上,原本因寒冷而苍白的脸颊立刻泛起了绯红。 “你怎么能这么做!”她在应天外城的长街上对着比她高出一个头身的男人大吼! 而文珑依旧沉默着,甚至连抄在袖中的双手都没有移动半寸。他的眼中只有爱怜,在这个时刻应该出现的震惊和愤怒,半分也寻不到痕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稀罕什么凤台选婿!”言菲的声音引来过往官吏的注目。 文珑和缓说道:“长宁,菲菲,你大了,今年已经十八了,是该嫁了。” 她听到“菲菲”两个字,眼眶就是一酸,泪紧着流下,无不凄然的说道:“不就是你娘不喜欢我?她不喜欢我,我就让她喜欢,这些年我不都很努力吗?” “我知道,”文珑抬手一点一点擦去她的眼泪,“你做的事我都看到了,礼物、孝心,我都看到了。她不喜欢你,不关你的事。” “那是为什么?”言菲哭着说。 “仅仅是她的偏见而已,可是,即便是她的偏见,她也是我娘。” 她的眉头扭在了一起,无奈而悲凉的看着他,“你忍心吗?”眼泪越擦越多,像断了线的珠串。 文珑从袖中抽出手帕,“我知道你和日冉不是真的,全金陵城的好男儿都会任你挑选,你会找到一个合心的。” 言菲一甩手,挥掉文珑为她拭泪的绢子,转身就向外跑。菖蒲色的衣衫自她身后飞扬而起,只留下文珑一人的幽幽长叹。 —————————————————————————————— 在府衙忙碌一日的尉迟晓隐约也听说了她走后长街上的事情,然而对此,她惟能一叹而已。 等她理毕一日之事准备回府时,天已经黑透了。外城中高挂起宫灯,一盏一盏,鳞次栉比。许是外伤刚好的缘故,她只觉得格外得累,往外走的脚步都软软的虚浮着,眼前明亮的灯火看不真切,只觉得那一条由火光铺就的长廊十分悠远,看不到尽头。 尉迟晓想找面宫墙暂靠着歇歇脚,她逡巡一圈,向离自己最近的墙边走去。那面墙离她最多不过六丈,可是一步一步迈过去,竟然怎么都走不到头。这是怎么了?她正想着,手臂突然被握住。在宫城之内,尉迟晓没有惊慌,她抬起头看向握住自己的人。先入眼的是琥珀色的大袖,而后是焦茶色兽纹的领口,再来是那一张极少如此焦灼的妖娆容颜。 “……子瑜?” “在门外等不到你。”唐瑾一手扶着她的手臂,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你太累了,我抱你出去。” “不要。”她要挣脱,岂不知自己推开唐瑾的手犹如轻抚,根本没有力道。 “这个时间外城除了巡查的侍卫什么人都没有。”唐瑾说着已经将她打横抱起,不忘护住她的肩头,好让她舒适的靠在自己怀里。 一直到走出城门,尉迟晓才觉得眼前清楚了些。被抱上马车,她才想起问道:“王爷怎么来了?” 一句“王爷”让唐瑾心里揪了一下,她也只有在神思不清的时候才肯再叫他“子瑜”。唐瑾如常答道:“正巧出门看到如是要来接你,便和她一道来了。”因在车旁和她说话,唐瑾也不去骑马,索性赖上了车。 对泉亭王这样的无赖行径,尉迟晓在数年前就已经习惯了。此时车马也已走了起来,尉迟晓也就让了地方和他同坐。横竖车内也还宽大,两人同坐并不显尴尬。 “你外伤刚好,气血亏虚还没有补回来,该多注意些。”唐瑾琥珀色的衣袖无意间叠在了她的官袍上。 尉迟晓抽回衣袍,淡淡的“嗯”了一声,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向他问了一句,“王爷用过晚膳了吗?” 这样简单的一问让唐瑾心中大喜,忙道:“还没有,你也还饿着呢吧?晚上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累了一日,倒不想吃什么了。”尉迟晓恹恹的说。 “鱼头豆芽汤好不好?”唐瑾商量着问,“淡淡的喝上几口,总比什么都不吃好些。” 尉迟晓想了想,道:“也行吧。”又说:“王爷若不嫌弃,晚上来敝处一同用膳吧,可好?” 唐瑾喜不自胜,应道:“自然!” —————————————————————————————— 尉迟晓回府方换了衣服,饭厅里已经准备齐了。按理说这汤要炖起来总要个把时辰,不知怎的这样快。 为尉迟晓更衣的我闻喜滋滋的说:“小姐不知,这菜虽是咱们府里的,汤却是从王爷府上送来的。听说是今个儿炖了好几道,等着小姐选呢。” 尉迟晓仍旧淡淡的,没有一点在长街上与文珑有说有笑的样子。晌午圣上的话犹在耳畔,轩辕舒如此说,不仅是支持她与唐瑾往来,更多的恐怕还是想让她来拉拢一处无形的力量,铺一条有进有退的康庄大道。 对上眼前和自己一同吃饭的人,她不确定自己能做到。 唐瑾一直殷勤的注意着她,为她布菜、成汤,小心翼翼的说着,“这个对身体好,吃一口试试,好不好?” 这些本来都是该下人做的。 她再清楚不过,出身大巽后族的泉亭王是何等高贵的身份,他的妹妹是已与大巽皇帝订下婚约的准皇后,而他是与端木怀自小一起长大的伴读,深得信任。端木怀曾将半壁江山的兵权交在他手里,他在巽国的身份恐怕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而已。这样的一个人,为她,做着下人该做的事情,因她一句“一同用膳”的邀请而喜不自胜。于前,于今,于后,尉迟晓都不忍心利用他。 那么。 如果不是利用他呢? “怎么了?这个不好吃吗?”唐瑾从她碗里夹过菜自己尝了,又夹了旁的,“不喜欢的话,试试这个,你应该会喜欢。” 尉迟晓嚼着他夹过来的芥蓝,瞅着眼前的汤碗问道:“等过一阵我不那么忙了,我们再去莫愁湖可好?” 唐瑾夹菜的手顿住,忙抬头应道:“当然好,你想什么时候去都好!” 尉迟晓轻轻一笑,淡得如拂过水面的柳絮,“过段时间天也暖了,正是泛舟的好时候。” 唐瑾似乎没有在听她说话,只是直直的看着她。尉迟晓正不解,就听他说道:“卿卿,你笑了,你很久没有对我笑过了。” 尉迟晓不由笑道:“至少有冷笑过吧?” 唐瑾望着她真心绽开的笑容,自己也笑了,“是,不过那样的笑快冻死我了,这笑却是暖的。” —————————————————————————————— 在金陵的春天还没有彻底到来之前,离的大军已经开来了边境,一直驻守柘城的言节早就做好的应战的准备,战场在他的有意诱导之下,选在距柘城五十里外的峡口。另一方面,京城之中已派遣骠骑将军宛宏、车骑将军卢江分两路各统一万兵马前去支援。 金陵城的城墙上,晨雾还没有散去,湿凉的空气有着水雾的味道。文珑和尉迟晓二人比肩并立,静静的看着大军消失在天际。 “我们也该回去了。”文珑说。 两人下了城墙,唐瑾正站在墙根下,他轻摇一把折扇,只那样长身而立,就让人觉得举手投足都有风流万千,他身旁一株娇艳的桃花竟是黯然失色。即便史家在《巽史》这样的正史中说起泉亭王的姿容,都忍不住赞一句“艳色绝世,群芳难逐”。《巽史泉亭昭武王传》中又说:泉亭王唐瑾“貌若好女,帝幼初见之,以为妖玩 ”。 唐瑾身后的苍术牵了一匹马,苍术身旁是文珑抬软轿的家仆。 文珑道:“难得休沐日,你们两个好好玩。”回身便上了轿子,他余光瞥见唐瑾扇面上的字迹。那字迹苍劲有力,隐隐含了吞吐山河之势。文珑不做多言,放下轿帘,吩咐起轿。 这厢尉迟晓打量了一眼唐瑾手中的折扇,“你的扇子……换了?”那是一把金箔包边的素锦洒金折扇,白玉作轴的扇骨镂刻着“有凤来仪”的图样。数年前,二人初见时,唐瑾也总带着一把折扇,不过与现在这柄并不相同。这段时日她一直爱搭不理,倒是直到今天才注意到。 “过去那把,”唐瑾微不可识的顿了一瞬,“用得久了。” “我记得那一把也是金箔镶边,不过扇钉用的是象牙不是白玉。”尉迟晓拿过扇子细看,“这字,还是你写的。” “是了,你还记得我的字。”唐瑾因她的话而露出春半桃花一般的笑容。 “窦登州的《夜行古战场》 。”尉迟晓将扇子合上还给了他。 “不喜欢?”唐瑾问。 “没什么喜不喜欢,”尉迟晓说,“我记得你以前的扇子上写的是陈同甫的《念奴娇》 ,比这个要壮阔,这诗看起来悲悲凉凉的。” “那回去换一把就是了。”唐瑾将扇子随手递给苍术,这边扶尉迟晓上马。他亲自牵了马缰,对马上的人问道:“这么早天气还冷,去莫愁湖边的那家抱月楼喝茶暖暖身子,你觉得好吗?” “都好。” 清晨的金陵城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东市、西市、南市、北市都已经开了,挑担叫卖的小贩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开,吆喝着“豆浆、豆腐脑——!” 唐瑾牵马穿过几处坊隅就到了金陵城中轴偏西的莫愁湖,这个时刻文人雅客们还没有出门,茶楼里很空。苍术上前问掌柜要了雅间,在京城中做掌柜的都极有眼力,见是太常来了忙不竭的招呼。 掌柜亲自领着到了楼上风景最好的一处雅间,“还是大人常来的那间,大人可有三五个月没来了,这间刚刚翻修过,大人看看。” 还没等尉迟晓上前,苍术抢先一步。他进了雅间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查看一番,确认十分安全,才请王爷入内。 唐瑾按照尉迟晓的喜好,点了几样点心小菜,“可惜这个时节没什么好茶,最早的社前茶 ,这时候还没上来呢。” 掌柜说道:“说来正巧,小店前日刚来的‘乌牛早 ’,二位可要尝尝?” “‘乌牛早’虽说是最赶早儿的茶,不也要到下个月才有?”唐瑾说。 掌柜道:“爷有所不知,这不是金陵本地的那茬儿,是昨儿刚从南边运来的,因而更早些。” 金陵对于唐瑾这个生活在巽都云燕的北方人来说已经算是南边了,而实际上,金陵城位于兑国版图的北面,往南便是江东诸地,再南还有交州等地。 “那可好,我还不知有这样早的茶,”他看向尉迟晓,“可要来一壶尝尝?” “都好。”尉迟晓说。 小儿下去吩咐厨下上茶,掌柜客气的说:“这位爷面熟,像是以前见过。” 唐瑾道:“掌柜好记性,我以前是常来你们这儿喝茶,不过那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怪道面熟,”掌柜说,“我们这些开店的别的不行,就记个客人还成。要是我没记错,以前爷是爱喝小店的雨花茶 。” 唐瑾笑道:“掌柜记得不差。” 掌柜赔笑说道:“这时候离清明还有两个月,爷要喜欢要不要给您留些?” “那就麻烦了。”唐瑾说。 掌柜又客气了两句,便告了退。唐瑾嫌苍术拄刀站在墙边碍眼,打发了他去楼下喝茶,这才对尉迟晓说道:“记得以前咱们也常坐在这儿喝茶,连位置都没变,那时候玄武湖边的茶楼也常去。” “那时候清闲。”尉迟晓说。 “我听玙霖说了,你这几年很不容易。” “他说什么了?”尉迟晓貌似不经意的问道。 “他说你为了知道我的消息,而跻身九卿。这样短的时间到这个位置,他不说,我也能想见其中的艰辛。” 尉迟晓别过头望向窗外湖水波光,淡淡的说:“他说错了。” 唐瑾微笑,“尉迟家虽说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多出大儒,但已有两代避世于抚宁,未曾为官。没有官职,即便家资丰厚,有些事情打探起来也不方便,我又说错了没有?” “没有,我没有打探。”她坚持。 “好,没有。”唐瑾微笑着应道。他不由想要握住她放在桌边的手,又想起她一贯不喜自己轻佻,到底是没伸出手去。他道:“先喝口茶暖暖身子,这么早出去送人,别再着凉。”唐瑾倒着茶,想起一事,“对了,早上我似乎看见了墨日冉。” “日冉吗?我怎么没见?”尉迟晓说。 “他站在墙边,正好被墙影儿挡住,不很明显。” 说到这儿,尉迟晓倒笑了。 “笑什么?”唐瑾问。 “他必是来送银汉,又躲着不肯出来。” “以前听你提过几句。” “是,他们两家是世交,两个人小时候也好,后来有些误会,日冉便别扭着不肯理人了。” 说话着小菜点心一样一样上来,唐瑾给她夹了一块眉毛酥,“我记得以前玄武湖边上的鼋头楼这眉毛酥做的最好。” “早些年就拆了,陛下原就打算在玄武湖练水军,现在是水军的校场,寻常人等不得靠近。原来鼋头楼的地方做了行馆,给去巡视的官员歇脚用。” “物非,好在人如是。” 尉迟晓抿了抿唇,“人也不会如是,总是有新有旧。就好像琴尚在御,也会有新声代故,况且案上没有琴呢。” 唐瑾是在百花丛中流连过的人,当即便含笑说道:“琴一直在案上,而我也不喜欢别的音色。” “那箫和笛子呢?” “那怎么能放在案上?再说总要学过些旁的,弹起琴来才能触类旁通。” “那箫和笛子要放在哪?” 这话唐瑾听了既欢喜又无奈,欢喜她对自己有心,无奈这话怎么接都不对。但凡是将“箫”和“笛子”放下,不论放在哪,他这“朝秦暮楚”的罪名都算是落下了。不过,以这位王爷的心性总是有办法。他叫来楼下喝茶的苍术,“你回去一趟,把府里的那管箫拿来。” 苍术以为王爷是要吹箫,答道:“想着王爷会用,给带来了。”他下了楼,拿来那支瓷箫便屈身告退。 唐瑾从自己腰间解下紫竹笛,并了那支白釉黑剔花瓷箫一同放到桌上。尉迟晓不明他是什么意思,只见唐瑾拿起瓷箫,抬手往桌面一摔,登时便碎了一地。尉迟晓还没来得及阻止,唐瑾一换手,已经把竹笛掰成两断。 “你这是做什么?” “无箫无笛,我的案上只放一张琴。” 尉迟晓没有展颜,眉头反而越皱越紧,“除了心中所喜,旁的对你来说只是一物而已吗?即便昔日有情,今朝也可以这样随手毁弃。” 唐瑾当真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可是,尉迟晓并没有说错,对他而言确实是这般。出身被世人称作“后族”的唐家,并不是只有身份显贵而已,显贵所代表的含义有很大一重叫做“如履薄冰”。生在这样的家族里,要护住这样的家族,就不得不狠心。他能守护住的人可能只有那么一两位,为了确保他要守护的人无忧,确保他的家族能长久立于云燕,很多时候不得不“砸掉”旁的,甚至不惜杀死自己的族人。他明白尉迟晓在担心什么,她所担心的是一日自己对她无情,也会如那支箫、那支笛子一样,随手可弃。他唯一能给出的保证,只是将两人的荣辱紧紧拴在一起—— ——“我这次来金陵,只是为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大巽泉亭王的正妃。”尉迟晓刚想说话,唐瑾紧接着便说,“我来金陵的第一日已经向兑君提过了。你是兑国的太常,身份极为重要,你若叛国,将有很多机要外流。因而,我向兑君提出,他若愿意将你许给我,我大巽可以用离国五分之三的土地作为交换,结为秦晋之盟,并保证在我主上有生之年不犯兑国寸土。” 尉迟晓想问的话太多,她想问自己值那么多吗?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两国联合仅仅是为了灭离吗?但最后问出口的是:“这是巽君的意思?” 唐瑾笑了,若不是那样的绝色盖世,那笑容看起来倒很像是个和密友做了关于恶作剧的约定的少年。他道:“可以这么说吧。” “可以这么说?” 唐瑾如实答道:“一半为国,一半为私。” “巽君?” “我和他。” 我和他。尉迟晓嚼着这句话。 唐瑾望向窗外湖光水色,“这会儿太阳也出来了,水光潋滟晴方好,若是天再暖些就更好了。” 尉迟晓放了那句话,与他一同看去,“金陵的天暖起来很快,天一暖没两天就该热得难受了。” 唐瑾道:“云燕的天气却是另一样,你可愿去看看?”最后几个字说得极为轻缓,他窥着眼前佳人的意思,等着她答一句话。 尉迟晓道:“我既是兑国的太常,我的事哪里是我能做主的。”她不笑,亦不恼,让人看不出情绪。 可唐瑾却很明白她的心思,对她道:“你是该这样想,卿卿,我也知道这样长的时间,许多事不能说过去就过去。然而‘欲不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的日子,这四年我无一夜不是如此。” 尉迟晓面上有些烧起来,嗔道:“说这些做什么。” “这四年许多事都变了,我知道今日我就算将心肝掏出来,也不能使你信我。我说过必要护你此生无忧,”唐瑾半是企求的看向她,“你愿不愿与我赌一把,我定践他日之诺,此生不移。” 尉迟晓摇了摇头,唐瑾眸光一黯。她说道:“古往今来,嫁娶从非女子之愿,我虽已无父母,仍有君上,一切但凭君上做主。”她顿了一顿又说:“现在并非结盟的好时节。” 唐瑾握住她的手,对于这样似拒非拒的婉转,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没关系,卿卿,于我,能这样看着你,就已经很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含着一点放心的笑,“从云燕来的时候,我以为你大概再不会理我了。” “你就没有想过,我或许已经许了人家了?” 他笑,“就算你名花有主,难道我就不能移花接木了吗?” —————————————————————————————— 宛宏:骠骑将军,兑国大将,年四十许。 第11章 难分难舍 金陵的天暖了起来,前方的战报也一封封的传来。言节的军队竟是屡战屡退,顺着峡口一路败退到陆亭。接到战报的轩辕舒并不着急,御书房的白玉地砖上左右摆了两排雕镂麒麟金丝楠木座椅,而在坐的只有两人。吾思长于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对行军之事不多置喙。倒是文珑昔日奇谋险兵,颇有运筹帷幄之能。今日轩辕舒虽叫了他们两个来,多还是想听听文珑的意思。 文珑道:“峡口是洨河汇往浊河的入河口,虽然名‘峡’但地势并不险峻,从峡口一路往陆亭,正是顺着洨河的河道。洨河两岸宽阔,不熟悉地形的人不会知道河道往两侧各三十里便是便是悬崖峭壁,不群虽连战连退,却颇有深意。” 轩辕舒噙着笑,显然对他的答案很满意,“银汉所率的水军快到了吧?” 吾思道:“还有十日就应到了。” 轩辕舒玩着奏章,“从峡口一路败退,想必离军也是一路深入吧。” 文珑含笑敛眉,一如往昔般温和。 —————————————————————————————— 因再过月余便是三年一次的殿试,吾思自然留下与皇上商议。文珑独自告退往御史台去,他在御史台理过一回事毕,见天色不早就欲打道回府。文府的马车早在宫城门口候着他,文珑上了马车行了不远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娇叱。文珑掀开车帘,冰壶立刻凑过去。 “怎么回事?”文珑问。 “已经让人去探了,听声音像是长宁郡主。”冰壶说。 文珑下了马车,“走,去看看。” 刚转到巷口,就听见言菲的声音,“你们好大的胆子!” 放眼望去,巷子地上躺着的男人擦了下嘴角,看那裋褐打扮应当是哪家的奴才。言菲周围还站着几个男人,皆是凶悍之色。她一身粉紫间色杏花襦裙,发间簪了支金丝白玉的栀子钗。桃腮杏面,琼姿花貌,也难怪有泼皮觊觎。 只听言菲说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竟敢出言轻薄!” 那个擦嘴角的男人站起来,且怒且笑,“看打扮倒像是哪家小姐,不过这么晚一个人出来,怕是醉花楼的小姐吧!” 这一句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言菲虽然不知道醉花楼是何地,但只看他们的样子也能断出是烟花柳巷,不由气得满面通红,犹如一朵最艳的芍药。 她傍晚悄悄出来,身上没带趁手的兵器,刚才那个男人也是被她一脚踹翻的。这时候四五个彪形大汉将她围起,她摆开架势,很有要一战的意思。毕竟她也是亲身上过战场的,岂会畏惧这几个泼皮? “你们干什么的!”冰壶大喝一声! 几个流氓回过头一看,见一个官老爷身边侍卫紧簇,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叫了一声“不好”,那伙人便一哄而散。 文珑见那伙人散了,也不让人去追,偏头向冰壶低语了几句。 冰壶得了吩咐,上前向言菲小心问道:“郡主没伤到吧?” 言菲看了一眼冰壶,又瞪了一眼文珑,不高兴的回嘴:“没事。” 冰壶打了个手势,四个侍卫上前。他躬身说道:“容小人送郡主回去。” “我不回去!”言菲瞪着远处的文珑。 冰壶躬身又说:“郡主回去吧,这天也晚了,再过一个时辰,坊市都该下门了。” “要你管!”言菲挥开他的手,就往反方向大步走去! 冰壶赶紧让人跟上,文珑却抢了一步。冰壶正不解,自家公子近日因老夫人的缘故,已经有几个月不与长宁郡主亲近了,今日这是……? 文珑上前按住她的肩,“快回去。” 言菲扭了下肩膀,又挣了一下,竟然怎么都脱不了他的钳制,只能嘴上逞强,“我回不回去关你什么事!” 文珑少有的严词厉色,“这么晚一个人出来多危险,看看刚才!你要是有个万一,不群身在疆场怎么放心!” 前一句倒是关心她,听到后面一句言菲便不乐了。他关心自己竟然是因为哥哥! “你放开我!我危不危险不关你事!”言菲气道。 文珑缓缓放开了手,言菲的心里突然一凉,她倔着性子抬腿就走!身后的人却趋步跟上。 言菲走了两步转过身,“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去哪?我送你去。”文珑缓声说。 “不用!”言菲大步向前。 文珑仍在后面跟着,言菲也不去管他,只管走自己的路。冰壶跟上几步,文珑对他道:“去车里把我的佩剑拿来。” 冰壶快步取来,文珑道:“你带两个人远远跟着就行了,让其他人回去。” “是。”冰壶低声应下,对身后打了个手势。一众侍卫得到指示,果然只留了两个,其余人等跟着马车回府去了。 入夜的深巷寂静,言菲走入大路,方向竟是往玄武湖去的。玄武湖距他们住的坊间很有些距离,这样的路她竟没有骑马,想来也知道是偷跑出来的。 文珑不急不缓的跟在她身后,晚风湿凉,他不由咳了几声。冰壶跟在后面想要上前,却被文珑抬手制止,只得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自家公子这些年身体都不好,这么晚被冷风一吹岂不是雪上加霜? 文珑这一咳就止不住,断断续续的咳嗽起来,脚下依旧保持着步伐跟着言菲。 这样静的夜里,咳声清晰极了。言菲走在前面,心里很不着落。冷风袭来,身后的咳嗽声紧了,言菲脚步一顿,回头大步一迈走到文珑身前,恼道:“自己身子不好,还跟着吹风!”她只恨手边没有一件披风能给眼前的人披上。 言菲上前一步,伸手挽住他就往回走。 “哪里去?”文珑咳着勉强问出一句。 “回家!” —————————————————————————————— 言菲说着回家,却是挽着文珑往文府去。文珑着了风,渐觉头脑昏沉,言菲感到手臂上被压着的力量大了起来。她在文珑身边多年,知道他必是旧患发作,赶忙叫了后面跟着的冰壶上来一同搀扶。 到了府上,秋月迎出来,见文珑面色雪白,连忙去叫府里伺候的大夫。 文珑喊住她,只道:“夜里风凉,先让厨下煮碗姜汤给郡主。” 秋月应了,叫了一个人去厨下吩咐,自己跑着去找大夫。 折腾了半天,文珑喝了药,体内的寒气疏散了些。言菲一直跟在床前,心里急得不得了,这时候见文珑脸上有了血色,也放下心。 文珑合眸倚在床上,对秋月道:“这么晚了,你去端些吃的来,要热的。” “是。” 秋月见长宁郡主在此,公子想必有话想跟郡主单独说,便只留了两个知情知理的大丫头在外间,让其余的人都跟自己下去了。 文珑见言菲只顾站在床边蹙眉看着她,那眉头锁得如西施捧心一般。他说道:“站着干什么,那边有椅子。” 言菲不答,扭过身子不大乐意。 文珑又道:“在床边将就一下吧。” 言菲这才坐下。 文珑穿着家常的袍子,只有袖子露在外面,“这么晚怎么想去玄武湖了?” “那么多卫兵守着,白天又不让进,当然只能晚上去了!” 文珑笑了,“晚上守备的人也不会少。” “我可以借着夜色偷跑进去!”说要偷跑进军营的人尤为理直气壮。 文珑忍俊不禁,问道:“怎么非要去不可?” 言菲低声说:“……以前和你常去的。” 声音虽轻,在这夜里也听得真切。文珑咳了两声。 “你这身子总这样,自己也不好好调理着。”言菲埋怨。 文珑道:“寒冰剑的厉害是除不了根儿了,好在也没什么妨碍。” 言菲大不高兴,“什么没妨碍!吹了风就要病,哪里是没妨碍!” 文珑微笑,“看陆亭的情势,战事大概也快告一段落了,到时候凤台选婿,可别再这样半夜偷偷往外跑了。” 言菲“腾”的一下起身,怫然不悦,转身就走! “郡主!”突然传来的是秋月的声音,她不妨言菲突然出来,险些将手里的羹汤撞到郡主身上。 就在这一顿的工夫,文珑已经下床拽住言菲,“这么晚,不许走!” 文珑一向温文,这样厉声厉色的一喝,倒把言菲吓住了,连秋月也惊住端着托盘不敢动。直到文珑咳了起来,秋月才忙着说:“公子刚吃了药,快回床上躺着吧。” 言菲闭着嘴不吭声,扶着文珑回了床上,在他床边安安静静的坐下了。 文珑咳了一阵,对言菲说道:“把羹喝了吧,这个时候你也该饿了。” 秋月将羹汤奉到言菲面前,“是郡主喜欢的火腿猪脚羹。” 言菲虽是五指不沾阳春水,也知道这猪脚羹炖得如此熟烂是需要工夫的,哪里是这样几句话的工夫就能做好? 秋月见她面有疑惑,便道:“公子常让厨下备着。” “我记得你不喜欢吃……”言菲轻轻的说,这样轻的话语竟把她的眼泪带出来了。 话说到这里,秋月已经可以告退了。她刚要走,就被文珑叫住,“去收拾一间客寓,郡主今晚留下。” 秋月道:“婢子想着天晚公子要留郡主,已经着人收拾好了。” “那带郡主去吧。”文珑说。 言菲回望向他,见他已疲倦闭目,到嘴边的话没能说出口,便和秋月去了。 —————————————————————————————— 次日一早,言菲收拾起身,刚要回言府,忽然听到外面忙忙乱乱。 “是怎么了?”言菲向一个拨来伺候她的小丫鬟问道。 “婢子也不知,等我去给郡主问问。” 那小丫头快步跑出去,不多时就跑回来,着急忙慌的说:“是早上公子要去上朝突然栽倒了!” “怎么回事!”言菲大惊起身,带翻了妆台上的梳发水。 “郡主您衣裳湿了!” 言菲哪里顾得上衣裳,“快说!” “听说是昨晚反复受了风,旧疾发得厉害。” 言菲顾不上衣服还湿着,抬腿就往外跑! 到了文珑的卧房,就见那人神思已昏,呼吸急促,明明在发热,脸上却一点血色的不见,像被寒冰冻住了一样。 文珑床边跪了两三个大夫,秋月捏着帕子指挥丫鬟服侍,房内进进出出的,每个人都神色匆忙。 言菲揪住秋月问道:“使人请太医令了吗?” 秋月也急,“已经叫人去了,这个时间太医令还不在太医院呢!” 言菲比她更急,“还不让人去谢府上请!” 秋月刚要叫人,言菲长袖一挥,“不用了!手脚这么慢,我自己去!” 秋月方说出“郡主尊贵,不能……”,言菲人就不见了。 据马厩当差的仆役说,那天长宁郡主风一样的卷进来,牵了一匹马纵马就不见了身影!连置喙的工夫都没留给跟着她跑来的丫鬟们! 谢玉是抱着药箱被言菲纵马带进来的,长宁郡主骑术着实了得,竟一路策马进了内宅,将太医令带到文珑卧房前的中庭才停下! 谢玉不敢耽搁赶忙进来,诊过脉息,又开了方子,说道:“春天忽冷忽热,正是多病的时候,玙霖不能再受风了,我会向陛下回禀,这几日就在府上好好歇着。” “他这病要紧吗?”言菲急着问,也不管跑乱了的风鬟雾鬓 。 “喝了药好好养一段时间就无碍了,就是万万别再着凉,”谢玉道,“玙霖本就因为寒冰剑的缘故,身体十分畏寒,再受了风就不妙了。” 谢玉又嘱咐良多,亲自看着煎好药给文珑喝下,并说了明日再来,这才抱着药箱去了。 文珑已经安睡下,房内的人也都散了。言菲站在床边,一步都挪不开。她记得很多事情,当年她与文珑相遇的时候,她还极小。六安言家是江南的士绅豪族,轩辕舒被逼起兵,她的哥哥言节率兵呼应,她就是那样见到了跟随在那时还是三殿下的轩辕舒身边的文家公子。当时,她只知道文家公子名珑,原是圣上昭宗的伴读,文家又是官宦世家,想不出为什么这样一位清俊公子要随军起兵。那时的文珑还是少年公子,刚刚长成身量,文文弱弱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用兵器的。 那之后没几日,老天爷就证明她看错人,少年公子手持双剑,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言家虽是豪族,到了这一辈却人丁单薄,嫡出的只有她和哥哥两个,她也就总随在军中。时间长了,她便知道,文珑不仅善用剑,还善用枪,连她素日用的软剑都是他教的。小时候,她也学过几日拳脚,只不过她是姑娘家,虽说性子野些,学的也不过是些皮毛。而且大哥言节用戟,她也就学着用戟。文珑见了对她说道:“女儿家用这些不雅,我教你用鞭子,可好?”她说:“鞭子不好看!”文珑笑道:“先学鞭子,学好了,我教你用软剑,到时候剑可盘在腰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文珑待她很耐心,人也和蔼,哥哥领兵在外时,总是将她托付给文珑。她从小就坐不住,闲下两日便要去打狍子,捅蜂窝。闲不住也就罢了,还时常做不好,言节在时,闯了祸自然是言节为她收拾。只不过言节总是边收拾边教训她,有时还要让她吃些苦头。可文珑从不这样,那日驻军山北,她见军营后面的树上有个蜂窝,就想着要吃蜂蜜。她找了个蛇皮袋子就去捅,三两下爬上了树,计划着一捅过去就用蛇皮袋子包住蜂巢,谁知人没坐稳,身子歪了一下,蜂巢落在地上,她吓得从树上滚下来,连忙往回跑。马蜂在她身后嗡嗡的追着,她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脑袋里只想着要是被马蜂蛰了日后也不用见人了。就在这时,一阵熏烟飘来,烟熏雾缭极其呛人。烟虽然呛,不过这样一来马蜂也被熏跑了。言菲从烟雾中穿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文珑,而他的脚边是一堆冒烟的篝火。 那天她只被在手上蛰了两下,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等她回帐里上了药,文珑已经拎着刚才掉了的那个蜂巢进来了。她本能的一哆嗦,人就往后缩。文珑道:“不要紧了,我已经把马蜂都熏跑了。这新鲜的蜂蜜好吃,我把蜂巢切了挖给你吃。” 她九岁那年认识文珑,一直到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这个男人总是在她身边,甚至几次在战场上遇到危险,都是他及时赶到。最险的那次是攻取孟川城,她率一支骑兵小队从侧路奇袭。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根本没有料到会反被埋伏。当时被困在重重伏兵之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敌军,尽管奋力突围,她也知道自己这次死定了。身边只有五百人还以为自己能从万人丛中突围,未免太天真了。就在她快要陷入绝望之前,突然有人高喊:“文将军的帅旗!”她远远的看到那个“文”字黑字红底招展在旌旗之上,心中一暖,大声呼喝着将士集中在一处朝友军冲去!但那样的重围岂是容易冲破的?她紧咬牙关,敌人的血多得能将她的软剑包裹住,剑锋不再锋利就只能当成鞭子一样使唤。可是在这样的乱军之中,砍不死敌人就意味着自己将被杀死!友军就在眼前,她能不能见到却是个未知数。就在她的手都要麻木的时刻,一匹白马冲到她面前,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那个“文”字还隔着浩荡的敌军,可他已经到了面前!文珑挥剑刺死了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一把将她抱到了自己身前,护她一路冲杀出去。 那时她所依靠的怀抱,今朝却如此羸弱的缠绵于病榻之上。她恨透了那一剑,她甚至想如果当初是自己受了寒冰剑,是不是一切都可以解决了?她救了圣驾,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嫁给他了?到时候,就算是文老夫人也不能反对皇上的救命恩人嫁入府内。她曾经将这样的想法傻傻的和文珑说过,文珑说:“那样我肯定也不在了。”她大惑不解。文珑答:“因为要是让你中了那一剑,我一定会悔恨致死。” 像是感觉到言菲陷于回忆中的痛惜目光,这厢榻上,文珑睁开眼睛,“怎么了?” 文珑的床榻极素净,只有一些“围魏救赵”之类的雕画,帷幔也是与军戎相近的青色,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 言菲扭过头,倔强的说:“没事。” 文珑温和问道:“是想起过去的事了吗?” “没有。” “还说没有,看看自己眼睛都红了。”文珑微微笑起。 言菲闻言转过头像是要寻东西。 “在那边台子上。”文珑给她指点。 言菲看去床边的台子上果然有一面铜镜,她这才意识到是被文珑看透的心思,别扭的靠着床边站着。 文珑坐起身。 “你起来做什么?”言菲忙上去给他把被子拉高盖好,“小玉都说了,你不能受风。” “菲菲。”文珑温言。 言菲方觉出自己有些太急了,起身绾过鬓角做掩饰。 “菲菲,”文珑说,“凤台选婿的事,是陛下说的吧?” 提到“凤台选婿”她就不高兴,“是又怎样?” “家母不喜你的事,也是陛下说的吧?” “难道事事都要别人告诉我吗?” 文珑道:“陛下一定还和你说,‘玙霖就是个傻子,管他娘说什么,朕挺你们!’他是不是这么说的?” 言菲努着嘴。 文珑和气的又问了一遍,“是不是?” “你什么都知道!”言菲赌气的说。 “大概可以想见。”文珑是一贯的温和语调,“你知道,我并非不孝子,所以……” 言菲霍然起身,怒道:“就知道你是孝子!为了你娘我就可以无所谓是不是!你受伤的时候她在哪?!你在沙场上拼命的时候她在哪?!” “菲菲!”文珑薄怒。 “你娶你娘吧!” 第12章 以求嫁娶 言菲跑出文府却没有回自家府上,堂堂一个郡主就这样从金陵城里不见了。轩辕舒拍案而起!长宁郡主、太尉胞妹不见踪影,竟没有一个下人知道,而她的哥哥此时正在最前线!此时发生这样的事,无异于动摇军心!轩辕舒马上命京城禁军寻找,言菲不见了一天一夜,人应该还没有走远。 文珑在病中听到消息,几乎将心肺都要咳出来! “玙霖,你别太担心了,菲菲她剑法不差,不会有事的。”谢玉安慰道。 好在有谢玉在这儿,文珑缓过气,说道:“菲菲的剑法寻常歹人还可,若是遇到像呼延延宁那样的宿将,哪里是对手。” “呼延延宁是离国的北院大王,就是在离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名将,她哪里就遇上了。” “我是怕她一气之下跑到陆亭去,她又莽撞,咳咳,一旦……咳咳咳……” “你先别急,”谢玉拿出丸药给他服下,“陛下已经命人去找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眉目了。” 有消息传回来是在五天后,有人看到长宁郡主一人一马往桐庐的方向去了。桐庐是文珑的故里,在轩辕舒即位迁都金陵之前,桐庐近旁的临安一直是兑国的国都。而他的母亲、文老夫人,现在就住在那里。 皇上、文府、言府的人一同前往桐庐,到了地头,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知道内情的人都以为以长宁郡主的性子,一定是找文老夫人理论去了,可是,当看到长宁郡主跪在桐庐文府大门前一动不动时,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可是连御前都敢争辩的长宁郡主,全金陵城都找不到一个比她更嚣张的姑娘家了! 言府的人见到这一幕先就去扶自家小姐。 “谁都不许动!”言菲喝止,“我要跪到文老夫人同意我嫁进文府为止。”她衣衫楚楚,脱簪素颜,唇上被晒得脱皮,人也憔悴了许多,却更显她弱质纤纤,我见犹怜。 在金陵的人来之前,言菲已经跪了四天了。文老夫人尽管不喜欢她,也碍于郡主的名号从来不与为难,先去言菲来此孝敬文老夫人,老夫人都是淡淡的以礼相待,只是在家信中对文珑说不愿此女入府。言菲跪在这里自然也不可能是旁人故意刁难,而是她自愿的。她求文老夫人同意,但府内只传出话来:老夫人请她回去。言菲执意不肯,就在文府前长跪。文府的人要去扶,她便以郡主之名喝止,谁都不敢造次。 明眼人都看得出,文老夫人不说话,这也是和郡主卯上了。一个女子如此不知名节,自求嫁娶,实在是让这位大户出身的老夫人看不上眼。但就让郡主这么跪着,金陵文府的人先就逃不了责任。打金陵带人来的正是冰壶,他自小陪伴文珑,不论是对文老夫人,还是对长宁郡主,都很熟稔。眼前的事情要解决,指望言菲自己起身回去是不可能了。堂堂长宁郡主长跪求嫁,竟然还被回绝,不说旁的,就是赐封她“郡主”的皇上面上也不好看。冰壶托付言府的人照顾好郡主,自己进了好久没有回来的桐庐府中去做说客。 文老夫人确实不喜言菲,但她也是大户出身,能做文府的正房夫人见识是有的。冰壶将圣上面上无光的事情一说,文老夫人只能长叹着走出府门,亲自将言菲扶起,“郡主的心思老身已经知道了,老身远在桐庐,不孝子日后还要劳烦郡主照拂。”而后又对皇上派来的人求道:“桐庐文薛氏恳请吾皇万岁,为我儿御史大夫随国公文珑赐婚长宁郡主下嫁。” 事情传回金陵,轩辕舒拍案叫绝,“这冰壶事情办得好!朕要重重得赏他!就赏他个‘卫尉卫士 ’的虚职,领朝廷俸禄,仍旧跟着玙霖吧!” 冰壶受赏不提。陆亭传来了大捷的消息,骠骑将军宛宏与太尉言节会合,车骑将军卢江则领水军趁夜沿洨河而下。是夜言节夜袭,一把大火火烧离营,就在离军刚要做出反应的时候,卢江领军从峡口与言节的部队前后夹击,只杀了个片甲不留! “可惜啊,如果再有五万兵就可以长驱直入了。”这是轩辕舒接到战报后的全部慨叹。慨叹过后,他派了九卿之一的宗正金雯为使者前去离国谈和。 这厢文珑痼疾未愈,又因担忧言菲而病势加重。所谓两情相悦,言菲从桐庐回来第一时间就往文府去。 “搬把椅子给郡主坐下。”文珑倚在床上吩咐丫鬟。他说话一贯和气,带着微微笑意,今天却连表情都没有。 言菲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她跪了四天,又催着人马不停蹄的回来,连休息都没有,已经很累了。她才不管文珑在气什么,就一屁股坐下了。 “秋月,去把药箱拿来。”文珑说。秋月应了一声去拿了来。他盯着言菲,毫无温度的说:“把裤腿掀起来。” “根本就没事。”言菲闷声说,嘤然娇语犹如一个垂髫女童。 文珑毫不动容,不容置疑的说道:“掀起来。” 言菲嘟着嘴撩开襦裙,挽了绸缎波光的裤脚。在地上跪了四天,回来的时候虽然已经上过药,仍旧红肿发紫,整个膝盖都肿得老高,和她纤细白皙的小腿一比当真是骇人极了。 “怎么没有好好处理过?”文珑责道。 言菲诺诺的说:“才不要被那些大夫看。” “这样不当心,别说以后跳舞,就是骑马使剑都成问题。”文珑披了件衣服跪在她身前为她处理伤处,秋月在一旁端盆拿冰。 言菲急着扶他,“你快回去躺着,在地上再着凉怎么办,我自己来就好,再说还有秋月呢!” 文珑扣住她的腿,“别动。” 言菲被他扣住,动弹不得。文珑低头给她敷药,不时问道:“疼不疼?”她若说不疼,文珑就不再说。若是说疼,或是动了动,他手下就更轻。给她敷好药,文珑坐到床上,拉过她的脚放在腿上,两手给她点压穴位。 文珑边按边说:“可能有点疼,稍微忍着点,这样好的快。”他手底下按着,坐在他对面的人却一点声响都没有。文珑疑心,头一抬起来竟看到言菲在无声落泪。 “哭什么?可是疼了?”文珑抬手抹了抹她的泪珠。 言菲哭着说:“早知道这样,我早就去跪了。” 文珑笑她孩子气,“竟说傻话,你最爱跳舞,又爱使剑,膝盖跪坏了可怎么好。” “那就不跳不用了,有什么了不起!” “公子常说当年在军中,郡主长铗一舞,宛若惊鸿呢,怎么能说不跳就不跳了呢。”秋月在旁赔笑,“郡主可不知道,那几日听说郡主不见了,公子急得不得了,病又反复,还是这两天听说郡主回来了才好些。” 言菲听了他爱自己跳舞不由害羞起来,又急着想问他病况,一时倒不知先说什么是好。 还是文珑说道:“无事,这些天都好多了。” 文珑握着她的手说话,素日飒爽的郡主羞涩低头,又抬头望他面色,两人絮絮低语是如此静好的光景。 秋月见二人极好,抿嘴一笑不声不响的屈身告退。她刚出了厢房就见泉亭王陪着太常走来,秋月福身行礼。 “你家公子好些了吗?”尉迟晓问。 “好多了,”秋月喜着说,“这不长宁郡主刚回来,正和公子在里面说话呢。” “长宁郡主回来了?听说文老夫人已经同意他们二人的婚事,只等着不群回来便要赐婚呢。”尉迟晓也替文珑高兴。 “是,赐了婚这府里便热闹了,很快就要办起来了。”秋月欢喜道。 尉迟晓又和她在中庭里说了两句,请她代为转告自己来过了,便与唐瑾告辞。 —————————————————————————————— 从莫愁湖畔的那番话之后,尉迟晓虽然和唐瑾没有数年前那样亲近,不过也有了说笑。泉亭王对于这样的情景似是已然满足,哪怕佳人不再会依偎在他身旁浓情蜜语,哪怕是心上人与那位冷面的廷尉大人说话时,都要比对自己温柔些。 今天本是休沐日,尉迟晓一早过来探望文珑,唐瑾便做陪同。此时已然无事,尉迟晓也没有其他安排,便打道回府。唐瑾送她到尉迟府门口,尉迟晓邀请他进去小坐,“王爷可有空手谈一局?” 唐瑾自然欣然应允。 两个人在阁内下棋,也不说话。棋盘上你来我往,各见机锋。尉迟晓不善布阵,但却总能料得先机。唐瑾这方看似疏疏朗朗,漫不经心,但细思之下却如天罗地网,处处都是陷阱。可尉迟晓便是能在这天罗地网之中,寻得一线生机,甚至反手将他一招。 下着下着,尉迟晓放下手中黑子,“不下了。”棋子哗啦啦落在棋篓中。 “怎么不下了?”唐瑾握着白子。 “都看到结局了,不用下了。” “哦?没下完就已经知道了?”唐瑾饶有兴趣的问。 “最后一定是我赢。”尉迟晓道,“眼见王爷是让我,不然已经输了四回了。” 唐瑾也放下棋子,“是我不好,以为你赢了会高兴。” “以前……”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尉迟晓方才想起,过去她与唐瑾下棋的时候,唐瑾也总是让她,她有时能看出来,有时看不出,不过下的次数多了总是知道。每每下完棋,若是输了,她一定不高兴,腰肢一扭使性道:“我不依,输了棋不高兴了!”唐瑾必然想方设法哄她高兴,最后或是一曲栏杆,或是带她遍寻小吃甜品,总是能逗她开心。若是她赢了,她也不依,“定然是你让我的!”唐瑾便拉着她的手左说右说,旁征博引、想法设法,一定要证实是她自己赢的,直到博她一笑才作罢。 而今他也不必哄她,她已经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他是哪里让她了。唐瑾也知道,即便哄她,她也不会高兴,只当是在骗她罢了,不如起始就这样认错。 窗外忽然一声闷雷。对春日的金陵来说,这也是常事。尉迟晓道:“下雨了,王爷留在这儿用午膳吧。” “好。”他嫣然一笑,眼波流转。 两人方说着,我闻进来道:“王爷府上的甘松来了,像是有急事。” “我去看看。”唐瑾说。 尉迟晓抬手作势拦住,她对我闻道:“请甘松进来。” 甘松显然很急,进来时还喘着粗气。他见到尉迟晓,眸光缩了一下,如常见礼,“尉迟小姐。”而后才说道:“王爷,云燕那边来了人,请您回去一趟。” 唐瑾凝眸。云燕来的人?他看向甘松的目光中多了一丝不可察觉的玩味。 尉迟晓并不知道他所想,但看甘松来得急,便道:“王爷还是回去看看吧,从云燕过来一定是急事。” 唐瑾撂起衣襟起身,“许是碧儿那丫头在家中闲不住,让人捎信过来。” 尉迟晓知道唐瑾口中的“碧儿”,那是他唯一同父同母的胞妹,端木怀的准皇后。唐碧极小时,父亲就在边疆战死,后来不久两人的母亲也相思成疾,撒手人寰。唐瑾这个哥哥亦兄亦父,独自将唐碧拉扯长大,因而兄妹二人格外亲厚。现在唐瑾这样说,也确实有这样的可能,只不过…… 当第二日尉迟晓上朝时,察觉到事情有异。不论云燕的人为何而来,朝堂上不应该一点消息都没有,从巽来此一路,难道连通关文牒 都不需要换?再不然这一路总会有人查公验 ,为何会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就是甘松说谎。据尉迟晓所知,唐瑾身边的亲卫都是打他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就在身边身边跟随,到如今十数年会连说谎都看不出?换成别的主子或许会,但少年便被加封的唐瑾不会。那么,唐瑾为什么要对她说谎? 作为兑国的太常,对于邻国的事情,只做到心中有数就可以了,只要不是威胁到国家的利益,就不需要去认真计较。可是,作为尉迟晓,她没有办法不在意这件事情。他又一次对自己撒谎。 不过,尉迟晓没有时间为此事思虑太久,言节等人不日便将率大军反京。尉迟晓作为掌礼仪祭祀的太常,很快忙碌起来。 太尉得胜归来,自然要大肆庆祝,且皇上趁此将太尉之妹长宁郡主指与随国公文珑为妻,正是喜上加喜。 仅是赐婚的诏书一下,言、文两府便门庭若市,恭贺往来络绎不绝。不过,言家与文家都是有爵位的贵胄,按照礼制当是在定亲后半年成亲。饶是如此,也着实令人欢喜,轩辕舒拍着文珑的肩膀说:“该怎么感谢朕?”而刚刚回京的言节的说法则截然不同:“天底下也只有你敢娶舍妹,勇气可嘉。” 言菲听了这话火冒三丈,奈何打不过兄长,只能忍气吞声。 言节见自家妹子一副气鼓鼓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优哉游哉的接着说道:“这成婚前女方是不能与夫家见面的。” 其时两人正坐在文珑府上,言菲“腾”一下站起来,“怎么就不能见面了!”她虽是生气,却是一恼一嗔,都可怜可爱。 言节忍着笑,一本正经的说:“婚前和夫君见面是大不吉,玙霖,你说是吧?” 文珑含笑喝茶。 言菲上前夺过茶杯,“茶性寒伤身,病刚好,不许喝!” 言节抚掌大叹:“眼看是女大不中留了!” “哥!”虽说是恼羞成怒喊了这一声,却是千回百转,若娇莺初啭。 言节喟叹,“真是女儿家大了,小时候还是个只知道爬树捉鱼的野丫头,怎么也想不到长大了竟也能这样翩跹生姿。” “什么叫‘竟也能这样’?!”言菲大怒。 言节又是一叹,“要是不说话,还真是有那么点宛丘淑媛的意思,这一说话就,啧啧。” 言菲劈手就朝兄长拍过去,言节轻巧的偏身一躲。言菲扑了个空,立时变换掌法再打过去。言节连椅子都没离开,稍一转身就又躲开了。言菲气不过,伸手就像腰间摸去,——那是她藏软剑的地方。 就在她刚碰到剑柄的那一刻,文珑瞬息按住,手劲儿柔缓,“消消气,这茶我喝不了,你喝了吧,这是今年禹山的新茶。” 言菲喝了两口,抱怨道:“茶有什么好喝的。” 文珑抚了抚她的后背,“厨里备了杏仁猪脚汤,要不要吃一碗?” 言节抢白,“玙霖,你怎么不问我要不要吃?” “有你什么事!”言菲对兄长大为不满。 言节理所当然的说:“我和玙霖一同出生入死多年,吃他一碗汤还使得。” “自然都有。”文珑让人去拿。 言菲拽住他的手,下巴指着自家兄长,“才不给他吃!” 言节抬手刚要发表一番高谈阔论,突然捂着上臂弯下腰。 “你怎么了!”言菲惊得过去扶他。 言节咬着牙说:“在陆亭的伤没好,刚才不当心扯到了。” “你怎么这么不当心啊?我怎么都不知道?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秋月、秋月,快去叫大夫来!”言菲急着喊人。 言节忽然哈哈大笑,“骗你那,小丫头!看来你心里还有为兄嘛!” 言菲气得拍了他一巴掌,正拍在他刚才捂着的右臂上。言节“嘶”的一声,吃痛弯腰。 “装!还装!”言菲扭过头不去理他。 文珑过去卷起言节的袖子,见里面缠着重重白布,血已经透出来了。 “你真受伤了!”言菲吃了一惊。 言节摆了摆左手,轻松的说:“没事,小伤而已。” “你怎么没和我说啊?!”言菲不免埋怨。 “多大的事,还要特意告诉你?”言节说话的时候,秋月已经叫了大夫来。 “伤口虽深,却没有伤到筋骨,无碍、无碍。”大夫说。 听说没事,言菲也不用旁人,自己来给兄长包扎换药,“哥……” “嗯?” “别随便受伤嘛。”她小声嘀咕。 “知道了,爱操心。” 第13章 夏落飞絮 言节回京,依旧负责上林苑入阵营的训练。现今金陵也已入夏,文珑身体好了许多,轩辕舒常叫上他一道往上林苑去。 教练过骑兵,轩辕舒让言节与文珑二人陪伴,在上林苑闲步。 “最近泉亭王在干什么?”轩辕舒随口一问。 但伴驾的两个人都知道,这句绝不是随口一问。 文珑答:“听闻大都是吟诗弄月,近日似乎是在府上作画。” “听说泉亭王的画是云燕一绝?”这句倒真是随便一说,轩辕舒又道,“这两国结盟之事拖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该是想个合适的理由拒绝巽国联兵的时候了,趁现在弄他一副画摆在宫里似乎也不错。” 文珑嘴角衔了一点笑意,“这画陛下怕是不会想要。” “画而已,哪有什么想要不想要。”轩辕舒说。 文珑道:“上次去时,臣正巧见泉亭王在作画,画的正是辰君的立像。听他身边的甘松说,这一副两幅的不算什么,云燕王府里有一屋子的画,画的都是辰君一个人。” “这倒实在是情深意重,”轩辕舒说,“不过,尉迟卿是怎么想的?” “辰君自然是听从陛下的意思。”言节道。论起来,太常是太尉部直属的臣僚。 轩辕舒挠了挠头,“她就没点自己的想法?你看菲菲,为了玙霖不是跑到桐庐长跪。” 言节道:“陛下忘了,辰君是太常,不是郡主,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以我回来的这几日看,辰君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怎么说?”轩辕舒问。 言节答:“她似乎对唐子瑜很有些芥蒂。” “这样么。”轩辕舒不在意的答了一句,而后对他二人道,“巽国想要攻打离国的意思似乎十分坚决。” 文珑道:“没有君王不想金瓯无缺。” “朕在想该如何拒绝才妥当。” “陛下即便答应,也无兵可用。”文珑淡淡的笑。 轩辕舒眼前一亮,“说得极是!巽国独自是吞不下这块肥肉的,朕刚刚打退离国大军,此时无兵无粮就算想联兵攻离也没有办法!”轩辕舒心情大好,“好久没活动了,不群和朕赛次马!” 言节对皇上的突发奇想已经习惯,只是循例提醒:“玙霖不能骑马。” 轩辕舒大手一挥,“朕知道,朕让你陪着,至于玙霖么……跟在马后面看着就是了!” 文珑既好笑又无奈,似模似样的拱手道:“臣谨遵圣意。” 皇上和太尉骑马去了,文珑独自往上林苑行宫喝茶。茶喝了三道,赛马去的两人也回来了,看情形轩辕舒很是尽兴。文珑又回禀了两句事,便要告退。 就在这时,忽然就听见宫外“轰隆”一声! “还真是晴天霹雳啊。”轩辕舒望着外面的晴天说道。 话刚落下,紧接着天就黑了起来。 “看来是要下雷阵雨了。”言节说。 轩辕舒对文珑道:“你等会儿再走,这会儿出去该淋雨受凉了。” “今日御史台还有事,这雨下起来也不会有定时。”文珑道。 言节说:“上林苑有一辆我坐的马车,是这阵伤了不方便骑马让他们备下的,你就先坐了回御史台,一会儿再让他们送回来便是。” 文珑道谢,出门上了马车。 言府的马车上自然是有徽记的,也是让大家出门不要冲撞了的意思。言节和言菲不常坐马车,但言家赶车的把式却很有水平,一路行得稳当。文珑在车中端坐,盘算着御史台的几件事,另外虽说成亲还有半年,不过各样事情也该按部就班的办起来了。 他正想着,突然不知哪里传来破空之声!声音近在咫尺!军中多年的经验,让文珑对这细微的声音立刻做出判断!闪身撞着异侧的车厢而去!作为“剑履上殿”这项荣耀的佩剑,也瞬时出鞘! 定睛再看时,他已经站在地上了,眼前除了破败的车厢,被杀了的车把式,还有四个从上林苑护卫他回去的侍卫正在与刺客厮杀。 只看了一招,文珑便知那几个刺客都是老手,不是上林苑这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解决的。 他一旋身便加入战圈,刺客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瞬时转变了目标。文珑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体力不能久战,必须速战速决。他错步挥剑,剑走轻灵,黑色的皂衣带起雨水飞溅,盘旋的水滴在下一刻已经与鲜红的人血混杂在一起。 还有三个。文珑默念。他身子侧翻,左手顺势捡起刚才被杀的那名刺客掉下的剑。那些刺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文珑一笑,“是杀错人了吧?” 乘坐言家的马车,又走得是上林苑的方向,自然会被人认作是太尉言节。而作为御史大夫的文珑,早年从军之时便以左右手都能持剑而为人称道,更有敌手称他为“双刃将军”,这一点在与他交过手的离*中无人不知。 完不成任务的刺客是没有用的,即便杀错了人,也要将文珑杀死,才有可能将功折罪。 文珑手持双剑,如一只雀鹰在雨中回旋。一个。两个。三个。 当他垂下手时,地上只有四具尸体。上林苑护卫他的骑士,有两个伤势较重。文珑让一个人留下陪他处理,另一个回到上林苑请人调查现场。 文珑喘息未平,肺里寒一阵热一阵,勉力拄剑站住。看来不免又要病一场了。他在心中苦笑。 “速去速回。”文珑对要回上林苑的人说。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裹挟着风雨直冲他后背而来。 竟然还留有后手! 在一呼吸的时间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文珑持剑便挡。 然而。 还是,慢了半分。 可那一剑却没有刺中他。 不知是哪里来的娇弱身影,竟在那一刻挡在了他身前。 高手过招只要瞬息就够了,眨眼间最后一名刺客已经被文珑手刃。他另一只手托住救命恩人的腰肢,是个有些面熟的姑娘。 “飞絮?” —————————————————————————————————— 在数月前顺手救起秦飞絮时,文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被她所救。然而这个姑娘为何回出现在他从上林苑回御史台的途中,文珑卧病时仍在思考。 淋了一场雨,又经过一番颤抖,他毫无疑问的病了一场。秦飞絮被即使赶来的言节等人救起,伤口虽深,但好在没有伤到要害,此时就在文府上养伤。言菲对这个救了自己未婚夫的姑娘倒是感谢,不过难免对文珑说了“不许为了报恩就以身相许”的话。对此文珑不觉好笑,回她:“这世上哪个姑娘会想嫁个病病歪歪的人?也只有你这么傻。”言菲只有一句,“反正不许。” 文珑卧病,言菲三五日都在文府上,对于兄长“还没嫁呢,就不回家了”的嘲笑充耳不闻。这日言菲正看着文珑喝药,秋月进来禀道:“公子,泉亭王来了。” “一个巽国的王爷来你这儿做什么?别让人说你通敌卖国。”言菲素来不喜这位异国的王爷。 “陛下有所打算。”文珑深衣外披了外袍倚在软榻上,身上又盖了一条薄被。他对言菲说道:“你帮我去后厨看看紫苏粳米粥好了没有。” 言菲从后门去了。 一晃眼秋月便引了唐瑾进来,他雅步雍容,着了一件很清净的三绿色深衣,却只往料子上一打眼就知道这浮光锦缎的衣服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若再论上他腰间的莲蓬古玉腰带,少说也是万金之数。 秋月手里抱着一个黄杨木盒子,见公子打量了一眼,福了身抱过去给文珑看,“是王爷送来的鹿茸,看这皮色茸毛是上好的花鹿茸呢。” “鹿茸治寒症,对伤口愈合也很好。”唐瑾道。 文珑病容憔悴,却是比前几日好了不少,说话间是素日的温雅:“看成色太医院也不多有,这是从云燕带来的?” “本来以为带着麻烦,没想到能派上用场。” 文珑让秋月收了,请唐瑾坐下,“今日怎么没和辰君一道?” 唐瑾拂衣入座,笑道:“之前长宁郡主长跪桐庐,可是羡煞我!” “辰君若如此,你可舍得?”文珑笑问。 唐瑾敛容,“自然舍不得。” “辰君常道我与长宁情深,却不想你心疼她更甚,好比这鹿茸……” “有些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她心里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敢想。” “我能明白,毕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不敢信我也是当然。” “其实你也知道,让她信你不是难事,你只要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她。”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在她那里可从没有过去。”文珑道,“你是怕她揪心也好,怕她多心也罢,你若不说出来,这件事在她那里恐怕永远都不会过去。再者,以现在的情势,你早晚会娶她过门,又何必瞒她?” 唐瑾道:“也并非是存心瞒她,只是事情已经过去,再说这些也无多用处。且以她的心性,便是说了也用处不大,徒生芥蒂。” “辰君心思细密,确实如此。不过,你既然想得明白,又何必羡慕?” “你可不知,前两日甘松的话说造次了,我正没法赔罪。”唐瑾将日前谎称家妹送信的事说了一遍,又道:“甘松虽是为了我好,却没有想从云燕而来的信使,怎么连通关文牒都没有换?辰君必是起疑,这些天对我都不冷不热的。” 文珑会意,“下月就是观莲节 ,不如带她去泛舟赏荷?既然有些事不能说,不如借此疏散心结。” “这倒是个主意。” 说完此时,文珑又道:“云燕的信使这几日又该到了吧?你我两国使节往返数次,虽无联兵之约,但和亲的事总算是要敲定了。再来就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恐怕再过不久,辰君就要随你去云燕了。” “我只望她能真的心中欢喜和我回去。”唐瑾道,“不说这个了,日前那个为你挡了一剑的姑娘,听说长相不俗?” 文珑朗声笑道:“难怪辰君不信你,早闻泉亭王在云燕极是风流!” 唐瑾亦笑,“我在云燕就如你在金陵,所谓风流之名,可不是自己想的。再说,你可不要害我,那些不过是逢场作戏。刚才算我多嘴罢!” 这方话音刚落,秋月来道:“秦小姐过来要见公子。” “她伤还没好,过来做什么。”文珑说着已经让秋月为自己穿戴整齐。 飞絮由一个小丫鬟扶着进来,她手抚在胸腹之间,想是伤口还痛。唐瑾打眼看过去,是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可那柔弱之后却透出一股隐隐约约的冷艳。他瞧着文珑,对他使了个眼色。文珑会意,含笑点头。 “那我便先走了。”唐瑾说。 文珑道:“秋月,送送王爷。” 秋月送唐瑾出去,房内文珑请飞絮坐了,悉心问询伤势,又道:“不是已经让人送你去徽州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是,我到了那就留下了,可是……多了我毕竟多一口人吃饭,我又不比男人身强力壮,所以……我没有办法,只能回来。”飞絮说着说着禁不住哭起来。 文珑让人递了帕子,“也罢,那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总归找个人家做下人总使得。” 文珑道:“既如此,不如……” “他走了吗?”言菲恰巧进来。 文珑接续着刚才的话说:“不如你到言府帮衬。” 言菲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略一问过也觉得妥当,当即对飞絮说:“你就到我们府上,也不让你做那打杂的活儿,我哥少几房妾侍,你又总归是要嫁人的,嫁给那山野小民哪有做太尉的妾侍风光体面?” 文珑失笑,心道菲菲安排得倒快,连问过不群的意见都省了。 飞絮吓得连忙跪下,又扯了伤口。言菲扶住她,“你这是做什么?你救了珑,又做我的小嫂子,这不是正好?”言菲毫不在意的在外人面前称呼文珑的名讳。 “我、我不敢想!”飞絮慌了神儿。 文珑安抚道:“这几日你先在我府上安心养伤吧。菲菲,你就算是要给不群纳妾,好歹也先问过他。即便不问过他,也该问飞絮的意思。” “横竖就是多个女人,有什么好问,难道我给他纳的他还敢不满意?”言菲道,“至于飞絮,哪有比这更好的去处?” 文珑轻笑出声,对飞絮说道:“你别着急,一切都依你的意思。不然你去言府上做个大丫鬟也使得,不群平日多不在府里,做他贴身的大丫鬟倒是很清闲。” “我……那个,”飞絮怯怯的问,“我……可以不可做公子的丫鬟?” 文珑还没说话,言菲就拍了桌子,“不行!” 飞絮一下子就被吓得缩到椅子里。 言菲略觉尴尬,“反正、反正不能在珑身边!你要是不想跟我哥,就跟着我好了,我每天带你好吃好玩!” 面对明显的诱哄,文珑故意说道:“你的丫鬟若是贴身的可要陪嫁进来,按照规矩主母的陪嫁丫鬟可做媵妾 。” “那不成!”言菲立刻反对。 看着言菲着急,文珑反而乐了,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的软榻上。他这边对飞絮说道:“你先安心养伤,等你伤好了,有什么主意我都替你安排。” 飞絮唯唯诺诺的答应了,文珑让人送她回房,就此不提。 第14章 情非得已 莫愁湖畔多植莲花,一眼望去,田田的叶子如绿色的舞裙衬出袅娜的莲花。微风过处,缕缕清香。一只画舫在莲叶中穿行,从湖边荡到湖心。 象牙色鱼莲襦裙的佳人侧身坐在船边,如云长发从一肩落下,清清丽丽如芙蓉出水一般。她手中拿着细碎的鱼食撒向湖里,锦鲤凑趣的围在船舷。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唐瑾才能看到她发自真心的笑容,犹如满池荷叶映衬下的一朵白莲,尤为让人心醉。 观莲节当天并非休沐日,因而唐瑾提前几日就邀尉迟晓往莫愁湖泛舟。 “苍术。” 听到殿下的召唤,苍术会意,很快递上弓箭。双箭齐发,百步穿杨,这样的箭术不用在沙场,只为了勾一朵白莲,博美人一笑。 根本没有多少声响,也就是倾之的工夫,一朵雪白的莲花连着绿颈出现在唐瑾手上,而射出去的箭已经沉了湖塘。 唐瑾弯腰将白莲送到美人身前,尉迟晓一低首的时候,只听唐瑾道:“过去的那只莲花已经送人了,这朵作为补偿,可好?” 尉迟晓手捧莲花,眼睛盯着它一眨不眨,又转而垂下,似是忆起了旧年时光。她低低的喃道:“花开花落几春风 。”声音轻到听不真切。 唐瑾心口一紧,轻唤:“卿卿。” “谢谢,我很喜欢。”她抬起头来笑说,那笑容疏离有礼,已不复方才的明澈。 若是从前,唐瑾一定凑过去亲一下她的鼻尖,问她“哪里又让尉迟小姐恼了?”可现下他却不敢,他若这么做了,尉迟晓更是要恼了。唐瑾在她面前俯身,“我记得以前你最爱白莲,又喜赏荷赋诗。” “少年无忧,自然有这样的心情。”她仍是那样不咸不淡的温吞样子。 唐瑾就着船舷坐下,衣摆轻拂,风姿绰约。他道:“卿卿,我给你唱一段黄梅戏可好?” “你会唱黄梅戏?”这一问尉迟晓倒有了兴致,“黄梅戏在云燕似乎并不盛行。” “来了金陵也有数月,字正腔圆的不会,荒腔走板的总会些。”唐瑾说罢开腔唱道,“霞光万丈祥云开,飘飘荡荡下凡来。神仙岁月我不爱,愿做鸳鸯比翼飞!” 这一唱荒腔走板倒是没有,只不过那旦角的腔调学了个十足十。 他姿色天然,面如傅粉,不施妆容却比那青衣不差,加上这样标准的唱腔,尉迟晓也禁不住笑,“好好的一个王爷,学这个做什么!” 唐瑾道:“烽火戏诸侯,千金博一笑,我只唱这两句算得了什么?” 尉迟晓听这话里的意思,敛容说道:“你在大巽是极尊贵的王爷,即便来了我国亦是上宾,学这些戏子的东西辱没了自己的身份。”所言所说多有叹惋之意。 若蹙的眉尖,低垂的眼帘。唐瑾抬手抚平,“卿卿,只要你开心,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只管说出来。” “我……”她张口正要说的那一刻,忽而又低了眉,“没什么。” “你只管说。” 尉迟晓轻叹,“有些东西并非想要就能得到,纵然是承诺了,此去经年,没有谁能保证一世都守得住承诺。” “所以,你也不指望我能,是吗?”唐瑾柔声问。 “你不能。” “不试过怎么知道?” “已经试过了。” “我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能迫你信我。但我可以拿唐氏满族荣耀起誓,今生定不负你。”唐瑾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再信我一次,可好?” “你曾经,也这么对我说过……” “是,我说过,必要护你此生无忧。现在你还愿意让我兑现吗?” 尉迟晓瞥向湖水,“对男人来说,难道不是得到就好吗?至于愿与不愿,又有何干?即便我已是太常,也逃脱不了这种命运吧?既然命不由我,何必问我?” “你若不愿……”唐瑾紧握了一下她的手,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依依不舍的缓缓松开,“我也不强你。这次和亲之事,我会想办法取消……”他撑着船舷站起,身子虚晃了几下。苍梧以为王爷会随时倒下,就要上去搀扶。任谁都能看出唐瑾眉目间极重的痛色,苍梧跟随王爷多年,深知就算一剑杀了泉亭王,都不会见他流露出这样疼痛的颜色。 尉迟晓根本不敢看他,只答了一句“好”就落下泪,再不能说。 她对着湖面不言不语,也不去拭泪。唐瑾只从那一个字里,就听出她的哭声。 “你别哭,”他慌忙蹲下,不知是该先转过她的肩,还是应该先用帕子给她拭泪,“你要怎样你倒是说出来?我知道你不会轻言心事,可我总有猜不到的时候。但凡你能说出来,我都会为你做到。你和我说,好不好?” 尉迟晓别过肩,要甩开他的手,自己抽出手帕拭了拭泪。眼泪却越擦越多,怎么都止不住。 “卿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哭了好不好?”唐瑾倏尔心生一计,“你这难不成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 “谁‘玉容寂寞’了?”尉迟晓恼道。 “好了、好了,总算是说话了。”唐瑾就着哄道,“是我说错话了,别往心里去,只当我没说过,好不好?今日本是陪你出来散心的,还让你恼了,我岂不是大大的不是?” 手帕在眼角沾着残泪,尉迟晓不语。 唐瑾笑着说道:“实话说,这次来金陵就是要带你回去,你若不和我走,我就要一辈子没有正妃了。” 尉迟晓仍旧不语,只是颊上多了一层浅粉。 “来,不哭了,”他拿过帕子细细擦了擦,“再哭下去,可不是要辜负了这满池荷花?” 碧绿的湖水波光荡漾,唐瑾牵着她的手站在船头,指点粉衣繁花。俄而,他紧握着她的手说道:“你这样一哭,我才知道,我没有做错。我亦知道你不敢信我,但是,卿卿,请你再信一次,我定会让你知道,你没有信错。” 尉迟晓轻轻回握,“让我,试试。” ———————————————————————————— 这厢文珑病愈重新回朝,一直住在文府的飞絮伤也渐渐好了。她三五日要帮秋月打下手,秋月哪里敢用公子的救命恩人做事,只请她回屋好好养着。飞絮平日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秋月不让她做事,她也不敢多说,只是每天在屋里好吃懒做,心里又十分不安。 这日文珑自御史台回府,正巧见飞絮在和侍弄花草的小丫头说话。只听那小丫头说道:“我们家大人最和蔼不过了,姑娘不用怕,只管好好把伤养好就是了。” 文珑不急着进去,在门口站住。秋月本是在大门迎了公子回来,见公子不动便明白心意,显然是怕惊了两个小姑娘。但总也不好让公子在这儿久站,秋月上前半步,说道:“秦姑娘也在这儿呢,公子这两日还问起姑娘。” 那个小丫头眼见公子,不敢乱说,连忙行礼退下。飞絮突然见了文珑,心里没有准备,一时进退不得,傻站着不会说话了。 文珑走到她身前,极为和缓的说道:“这几日朝廷事忙,也不得空问你,听说你伤已经好了?” “是。”飞絮答了个字像蚊子说话。 “你别怕,这几日我也想了想,打算盘个店面给你做。” “我?我不行!不行的!” “先别急着拒绝,”文珑极是和气的说道,“这几日我听秋月说,你在府里也闲不住,我想着给你盘个店做,你不过去那坐坐堂,看着两个伙计做事就是了。伙计都是有经验的,卖的也是女儿家的胭脂水粉一类。” “可是、可是……我不会做这个。” “那也没关系,店是我的,赔了仍旧算在我账上,若是赚了自然从中抽利银与你,你看这样可好?” “这、这……我不敢受……” “别怕,去做几日就习惯了,再说也别当个大事,只当是给自己找点事做罢了。” 飞絮怯怯应了。 文珑又与她关照了几句,让秋月去帮她准备做掌柜要用的东西。 ———————————————————————————— 隔三日,飞絮来与文珑告辞。 彼时文珑正在书房内伏案作书,书案正对房门。飞絮怪道:“公子的书桌怎么放在这里?” 文珑见她来了,搁下笔,“长宁总来,来了便要搞怪,放在这儿来了就能看到,省得总被她吓一跳。”他言语温和显然是不在意被吓到的事情,倒像是为了能早一分看到长宁郡主一样。 飞絮不懂这些,只道:“这儿正冲着门,公子不是要吹风吗?” “现在这时候不碍,到了冬天我便往房里看书去了。”文珑道,“你今日来是要去店里了吗?” “是,以后就都住在店里了。” “便去好好做吧,那两个伙计你也已经见过了吧?” “见过了,看起来很老实。” “那两个都是老伙计了,人很本份,你去了只管放心。” “是,那公子,我便告辞了。”她福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 文珑笑言:“只管去吧,过了这一季,我还等着你来与我报店里的进项。” 飞絮又做了礼,这才去了。 ———————————————————————————— 方送走飞絮,宫内便传来消息,离君呼延遵顼提出和亲,要娶的竟是太尉之妹、长宁郡主言菲。轩辕舒当即勃然拍案,“混账!去告诉金卿,朕只许以公主和亲!长宁郡主朕已许给玙霖!呼延遵顼那竖子要是不干,朕就不和他谈了!先打了再说!” 言节与文珑对此不便说话,太尉与御史大夫不说,其余人等更不好说。只有吾思进言道:“陛下息怒。我与巽国即将结秦晋之好,不若使宗正行缓兵之计,等到尉迟辰君下嫁,有了巽国在其后,是不是与离国和亲,便是由我等决定了。” 轩辕舒稍敛怒气,恨恨道:“未想朕也有要狐假虎威的一天!” 吾思道:“卧薪尝胆也是为了厚积薄发。” “也罢!”轩辕舒忍气说道,“子睿,就按你的意思,让人拟旨送去吧。” 散朝后,文珑一直一言不发。他缓步走在通往御史台的长街上,言节刚和几位大臣说完话,追上前去。 “你觉得不妥?” 文珑见是言节,便道:“巽国的驿马已经回去些日子了,可是,却没有收到驿站传来的消息。两国使者往来,不可能不走驿站,我怕其中有不妥之处。” “确实如此,”言节道,“我这就让人去查探。” 言节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京中就收到了消息——持文书回巽国的使节在半路被杀。尸体已经找见,就在距京五百里的荒野。 轩辕舒大发雷霆是可想而知的,但在发怒之前,他还有许多事情要考虑。巽国使者死在了本国境内,巽君极有理由怀疑是兑国所为,一着不慎两国便将燃起战火。然而在与离国关系尚不明确的时候,与巽为敌——哪怕完全是出自意外——也是十分不智的事情。而尸检的结果更让应天城愁云密布,——他杀,在兑国境内被他杀。 而唐瑾府上也紧张起来,国使被杀,很可能是兑国显示出敌意的标志。或许此时收拾行囊尽早回国更为明智,甚至应当偷偷潜伏回国。而唐瑾什么也没做,他仅仅是使人去尉迟府上告知,近日自己恐怕不能去探望她了。毕竟两国一旦交恶,不见面也更有利于尉迟晓的立场。而后他沐浴更衣,起身往应天城去了。 “王爷!”甘松虽不谙政事,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跑也就罢了,怎么能往兑国的皇宫去?但他和苍术两个都不知道该怎样阻止自家这位大巽最为尊贵的王爷,他们能明白的事情,王爷肯定早就明白了。 唐瑾潇潇洒洒的挥挥手,“只管放心。” “可……!王爷!” “甘松。” “在。” “听令。” “是!” “留守府中,与苍术留守。” “可,王爷……” “听令!” “……是。” 大巽泉亭王只身入兑国宫殿,连轩辕舒亦感吃惊,尽管问着“这时候他为什么来了?”还是让人将唐瑾请了进来。 紫金白玉冠配鹅黄色的蟠龙衮服,手握一把紫檀有凤来仪折扇,腰间围兽头紫云玉宽带,坠一枚透雕双螭白玉佩,脚踩镶金祥云锦靴。如此锦绣华服,见了兑君,他微屈见礼,只一句,“应天城内可有小王偏居之处?” 轩辕舒当真不明白,“你来做人质的?” 唐瑾一笑别饶风致,“君上不要说得这样难听,小王不过是来表诚意的。” 轩辕舒听完“哈哈”大笑,“泉亭王好胆识!” 第15章 大毒之桃 唐瑾的态度虽然改变了轩辕舒腹背受敌的情况,却并不能改变与离国谈判失利的局面。在真相未明之前,作为巽君的端木怀不可能同意和亲。没有了与巽国的交好,兑国等同失去了逼迫离接受和谈的筹码。虽然离国经大败不敢轻易穷兵黩武,可是此时已经不是轩辕舒可以挺直腰板硬起的颐指气使的时候了,他几乎能看到呼延遵顼狰狞的笑容。远在浊河两国边境谈判的金雯顶住来自离国的压力,而金陵城内墨夜正在全力以赴侦破巽使被杀一案。 墨夜是要一夜愁白了头,案情查来查去竟没有丝毫线索,现场没有脚印、没有兵刃,没有刺客不小心留下的衣服布条,巽使的伤口只是寻常箭头所伤,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除了可以断定不是给鬼怪所杀以外,其余什么都证明不了。 在这样的时候言菲也变得老实,不再偷偷跑出府玩。文珑常常会在公事之余去看她,言节这几日不再宿在上林苑倒是每天回家,回来便拉着文珑密语,若是聊得晚来了就留他睡下。言菲对哥哥的这种行为极为不满,“珑是来陪我的,你总拽着他干什么!”长宁郡主就这样大大方方的闯进了太尉的书房。 “你这还没嫁呢,怎么一时三刻就离不开了?”言节是不会放弃揶揄妹妹的机会的。 “要你管!”言菲冲他吐舌头做鬼脸,所谓美女就是连做鬼脸都别有风情,“这都什么时候了?明天你们不还有小朝班吗?自己不睡,别带着珑一起学坏。”她说着拽起文珑就往外推。 “好、好,我这就去睡。”文珑笑着应了,回头对言节说,“殿试之事明日再说。” 文珑走了,言菲却站在门口没有离开。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不好开口,在门口转了两圈,言节先问道:“有什么就说吧,什么时候学出来这大家闺秀的毛病。” 眼见这句话是骂她上不了大家闺秀的台面,言菲原本的迟疑一丝不剩,举手就要打他。言节轻巧握住她劈过来的手,懒懒得打了个哈欠,“不说我可去睡了。” 言菲犹豫了一下,咬着朱唇说道:“那个,真的会要我去和亲吗?” “不会,”言节说,“陛下不会同意的。” “那如果同意了呢?”言菲急着问。 言节道:“呼延遵顼要你去和亲其实是为了牵制我,有一日两国再次开战,他甚至可以利用你使我朝堂反目。陛下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层,所以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言菲少见的垂首不语,她慢慢说道:“如果我不去,会再开战吗?” “如果谈不拢,或许会有小规模的冲突,但应该不会有大的战役,离国近年饥荒,没有那样的余力。” 她又问:“我这样算不算红颜祸水?” 家妹甚少这样忧心忡忡,言节刚想好生安慰,又觉得自己妹子用这样忧愁的语调说出“红颜祸水”四个字,总是有哪里不对。他抬头一瞥,正见言菲忍笑,两颊笑涡,娇色荡漾。 “你这丫头!快回去睡觉!” —————————————————————————————— 这面唐瑾数日都留在应天城中,轩辕舒将东侧的凝和殿收拾出来给他居住,允许他在宫内自由行走。不过,唐瑾却很少步出殿门,只偶尔让内监随他去藏书阁选书来看。如果端木怀看到此时的唐瑾,一定会冷嘲热讽他是不是女人玩得太多“不行了”,竟然在宫中如此老实,不去调戏宫女。 唐瑾风流之名,尉迟晓亦是听过,不过,她是否知道唐瑾调戏宫女这样隐秘的事情就未可知了。 尉迟晓现在也无心来想这些,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让长宁郡主去和亲,然而要解决这件事情的唯一办法就是让离国松口。宗正金雯并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轩辕舒让她去,其意也在和亲,不过不是以长宁郡主,而是宗室女。金雯之所以谈判到此时都没有提以宗世女和亲之事,只是意在抬高价码,离国左右是要“杀价”,若是一开始就说了,恐怕就当真非要长宁去和亲不可了。要解决这种胶着的状态只能是证明巽使乃离国刺客所杀,虽然在距金陵五百里被离国刺客所杀颇为荒诞,但只要证据确凿…… 这厢尉迟晓还没想明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文珑收到了一封来自桐庐的家信,信中除了问安好外,文母还写了一行别有深意的话,“国破家亡梦方醒,原来红颜是祸水。”这话于火上浇油的效果可是十足十的,从表面来看此事言菲确是脱不了干系,而文珑也着实承担不起“国破家亡”的罪名。 文珑与尉迟晓说起这封信时,说道:“此时我再不能顺家母的意思,过去只是儿女私情,现今已关系到国家大事。若是我现在松口,请陛下收回圣旨不许我与菲菲成亲,不仅等于害了菲菲,也真就是要致‘国破家亡’的大罪。这次哪怕是家母再不满意,我也只能如此做了,自古忠孝难两全。” 在文珑如此说的时候,尉迟晓打了另一盘主意,她向作为自己直属上司的太尉进言。言节听过她的话后,深以为是。 尉迟晓得了圣旨,往凝和殿来见唐瑾。她峨冠博带,缓步入殿。 “卿卿?你怎么来了?”唐瑾很快明白过来,他放下书卷,一只手随意的翻弄着书角,“你要我帮忙是吗?” 尉迟晓屈膝跪下,“晓恳请王爷相助。” “王爷?没有叫我‘子瑜’,至少说明不是存心想利用我吧。”唐瑾没有动怒,反而上前扶她,“你先起来再说。” 她摇了摇头,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让我跪着吧。” “你不必……”唐瑾微叹,“国家权谋本就是如此,即便要利用我也是理所当然。” 尉迟晓道:“你甘愿入凝和殿的缘由我很清楚,事已至此我不想为自己再找理由,可我仍然要厚颜来求你。” “你先起来。”唐瑾扶她,“地上那么硬,有什么好跪的。” 尉迟晓仍旧摇头,“请王爷听我说完。若是听完了不允,晓也不会长跪再求王爷同意,我跪在这里只是求良心稍安罢了。” 唐瑾撩起衣襟,单盘了一条腿就着冰冷的地面坐下,左手随意搭在支起来的左膝上,“说吧,我听着。” 尉迟晓微有愕然,但事有轻重缓急,她仍旧说道:“晓敢情王爷查办巽使被害一案。” 唐瑾道:“我知道,只有我来查,消息传到云燕才会被取信。我也知道你想要的结果,而你需要我查出那样的结果吗?” “我只请王爷办案。” 唐瑾凝眸看她,先是笑,又是叹,“卿卿,你长大了,我可该怎么是好?我记得初见你时,你就如宫墙之中一树含羞带露的桃花,而今也如柳叶桃一般妖艳得可以夺人性命了。” 尉迟晓别开眼睛不去与他的目光相撞,她倔强的目光中满是伤痛。 唐瑾微叹,单膝跪在地上扶起她,“我答应了,你起来吧。” “那我……” 唐瑾拍拍她的后背,“回去吧,你奉旨而来,也不好在宫中久驻。” 尉迟晓拱手做礼,却不敢抬头,转身便走。她脚步匆忙到慌张,出殿门时险些被门槛拌倒。 那一整日尉迟晓都不大说话,太常寺中的各个属官见了上司的脸色,也不敢多说话,生怕得罪了大人。 到了傍晚,如是照旧在应天城大门外等着接她。尉迟晓出来时,脸上有淡漠的郁郁之色。如是自小伺候她,见她如此,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连忙上去扶住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尉迟晓轻轻应了一声,“没什么,回去吧。” 如是不敢再问,扶了她上车。上车前,只听尉迟晓自语轻言:“柳叶桃,微苦,有大毒。” —————————————————————————————— 廷尉府协助唐瑾破案,其过程尉迟晓并不清楚,只听墨夜说起:“唐子瑜若不是巽国人,应当比我更适合做这个廷尉。” 巽使被杀一案不出月便被破获,唐瑾当即先拟一份刑案,让人快马送往云燕,第二份才呈与轩辕舒。此案的结论,唐瑾只写了一句话:“凶手尚在金陵。”如果他当真是兑国的廷尉或许会多加一句“暂不捉拿”。 得出了凶手的去向,捉拿的事自然就不归唐瑾负责。在墨夜协同京兆尹于金陵城中秘密搜捕刺客的时候,唐瑾手摇折扇,大摇大摆的往尉迟府叩门。 此时已近傍晚,天色将将暗下来,门子提了盏灯笼来开大门。唐瑾常来常往,自然是认得,门子这边招呼,“哟!王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这不是就来了。”唐瑾笑着跨进门。 门子道:“大人这会儿刚刚回来,应当在一鉴堂呢。” 唐瑾远远的应了一声,人已经进去了。 鉴,就是镜子。古人云:“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一鉴堂便是尉迟晓读书的地方,堂内林立书架,多藏古籍。尉迟晓若是回来的不晚,往往用晚膳前,会在这儿多少看一会儿书。 一鉴堂房前房后多种翠竹,微风一来,堂内便是簌簌竹叶之声。此时唐瑾行来,只见宫灯高挂,竹叶轻摇,房门敞开,屋内亮了烛光。 唐瑾步行而来,轻如落雪,没有任何声响。他倚在门框向内窥去,佳人正握着一卷蓝皮的书卷读着,不时提起桌上的纤毫悬腕在书上写着笔记。唐瑾不声不响的看着,好像本就不是来找人的。 半晌,听见尉迟晓对书轻吟道:“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 ” 唐瑾顺口接了,“寂寞斜阳外,飘渺正余愁。 ” “你……!”尉迟晓一惊起身,“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唐瑾走进屋,笑言,“在愁什么?真的‘今日非昨日’了?” 尉迟晓对书自怨,“桃花都变了柳叶桃,怎么不是‘今日非昨日’。” 唐瑾大笑,“是该说你记恨好呢?还是该说你……”他神神秘秘的走到书案旁,在她耳边轻声说:“谁说我只喜欢桃花,就不喜欢柳叶桃了?便是被毒死也心甘。” 尉迟晓没有被挑逗后通常的抗拒反应,她淡淡的说:“我并不记恨,我确实利用了你。” “我也并未如你所愿。” “是。”她哂笑。 “不过……”唐瑾以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往云燕去的信函中,我多写了一句话。——‘不寻为上’。” “什么意思?” “这话是说给你的。” “我?那刺客又不是……”她忽然想到,“你是说……‘因其敌间而用之’ ?” “若要解决眼前事,自然要找;若未长远计,则不同。” “可是……” “离国奈何不得。只要信送到云燕,有秦晋之约,与离国之事便迎刃而解。” “你的意思是……”她快速的想,如果端木怀看到那句话,如果要用反间,如果一切迎刃而解,那么,这是要联兵,要……再次开战? “要将各方面顾虑周全,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妥善的方法了。” “是,我知道,你是巽国的泉亭王。你往云燕送信说这句话,就是不想找到刺客,只要找不到,我国的立场就会为难,巽君就可以趁势提出条件,比如必须同意联合出兵离国。”尉迟晓说,“你这样做,何其……!” “阴险么,没关系。”唐瑾平和的接受了这样贬义的说法。 “我没资格说你,要说也是彼此彼此罢了,而我技不如人。” 唐瑾道:“卿卿,我会保护你。” “将身家寄望于他人手中,已是不智,何况家国?”尉迟晓道,“你也知道,一旦再起战火……!” “我知道,可过去的你,不会这么在乎。”他面庞的每一丝线条都透露出悲伤,“卿卿,那时我就该带你走。” “但你没有。” “所以,你非得如此与我势不两立吗?” “我不是因为当初,也没有与你势不两立。”尉迟晓站立笔直,犹如山巅之松。 “那你是为了什么生气?” 尉迟晓哂笑,“殿下会不知吗?殿下而今的所作所为,将在数年后的某一日导致我家破国亡!难道不值得晓视殿下如仇敌吗?” “不,”唐瑾平静的否认了她所说的话,“你是因为这些会发生,而你却阻止不了;你非但阻止不了,你还爱上了将要灭你家国的人。” 尉迟晓嘴唇微微颤动,咬牙说道:“我没有爱上你……” “你有。”唐瑾笃定的说,一双凤眸深不可测。 “我没有。”尉迟晓直要将银牙咬碎,“我最讨厌你……” 无限的深情都在那凤眸流盼之中,他的声音哀伤而温柔:“可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 泪,就那样无法控制的落下,无声无息。尉迟晓深恨自己无法控制这份感情。 唐瑾搂住她,轻抚她的后背。怀抱太过温柔,在那一瞬,尉迟晓忘记了挣扎,所有的防备都丢盔弃甲,她缩在唐瑾怀中痛哭不已。 “你不要担心,这些事即便我不说,玙霖心里也明白,”他轻声说道,“兑国多贤臣,不会这样轻易更替,我所做的事只不过是在尽我的责任。而‘尽人事,听天命’,我们谁也不知道天命是什么。” “所以,我们必要为敌吗?”尉迟晓哭着问。 “我们现在不会为敌,而且,你很明白,中原逐鹿,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也不会有永远的盟友。” “若有朝一日……” “我会护你周全,”他说,“……我也只能保证护你周全。” “我明白。” 第16章 唯恋长安 刺杀巽使的刺客被捉拿,且要问斩的消息已经在各个城门贴出。刺客是离派来的,潜伏在金陵多日,先前不是也有一波离国刺客要刺杀太尉而杀错了人吗?这次的刺客虽然得手,也颇为聪明的回到城内藏匿起来。不过,这仍旧逃不过廷尉墨大人的法眼。榜文上说,这伙刺客一共十人,今日午时便要问斩。 监斩官是廷尉墨夜本人,法场上秩序井然,四周皆有卫兵警戒。囚犯跪在法场正中,看起来孔武有力。四周来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嘿!你看那离国人!” “呸!该死!” “我儿子就是和他们打仗时战死的,快砍了他们!” “杀了他!” “杀了他们!” 尉迟晓坐在最近的一处茶楼上看着,墨夜此时已抽出令牌,随着令牌掷地,那一声“斩!”随即而出。 在那个“斩”字话音落下的时候,尉迟晓也对身边的人说:“子瑜,我们走吧。” 唐瑾站起身,衣袂翩跹,刚好挡住了窗外溅起血腥的画面,“走吧,有日子没去抱月楼喝茶了。” 依旧是莫愁湖边的那家茶楼,掌柜一见便迎上来,“二位可有日子没来了,上次爷要的雨花茶一直留着呢。” “难为有心,”唐瑾道,“不如就先上一壶尝尝。” 掌柜应了便去。 二人在雅间入座,又让小二上了点心。 尉迟晓道:“雨花茶只是特产,并非名茶,你怎会对它情有独钟?” “茶香清雅,亦如其人。”唐瑾凝眸含情,“你可听过一句民谣?道是:‘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 尉迟晓面颊绯红,说道:“好没正经的一句话。” “民俗谚语总是有其道理的。”唐瑾端着茶杯优哉游哉的说。 尉迟晓道:“俗话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俗话又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可跟我说说这俗语又要怎么解释?” 唐瑾一怔,扶首笑道:“怕了你了。” 尉迟晓垂眸掩去笑意抿了口茶,她望向窗外湖光水色,“今天行刑,你觉得如何?” “那些离国人不似刺客身段轻盈。” “刺客也有魁梧之人。” “这也要论谋杀,还是暗杀。按照潜伏在金陵来看,谋杀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唐瑾道,“以此看来,这是安排得好一招‘欲擒故纵’。” “是,你果然知道。”尉迟晓道。 “不过,或许会是‘连环计’也未可知。”唐瑾说,显然不是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尉迟晓盯着他,探究道:“在云燕没有人讨厌你吗?” “算上各种原因的话,应该不少。”唐瑾满不在乎的说。 “你不在乎?‘示之知微,我必危矣 ’,说不定何时就会被嫉恨你的人谋害。” “他们若要害我,难道我在乎就不害我了吗?”唐瑾为她斟满茶杯,“能不能害成我是他们的本事,会不会为他们所害就是我的本事了。怎么这种表情?为我担心了?”他丹唇逐笑,毫不掩饰得意之色。 尉迟晓避开他的目光,“没有。” 唐瑾大笑,见佳人一味扭过头不去理他,唐瑾凑近哄道:“玙霖派人来说,新得了一坛好酒,今晚请咱们两个过去。” “我又不爱喝。”尉迟晓淡淡的说,听不出赌气的意思。 “当做陪我去喝,不好吗?”唐瑾哄道,“再说你就不想去见见那个秦姑娘?” “救了玙霖的那个秦姑娘?”尉迟晓说道,“玙霖不是安排了她去做掌柜吗?” 唐瑾道:“你应该见见那个秦姑娘。” ——————————————————————————————————— 尉迟晓嘴上说着“不好”、“不喝”,人还是和唐瑾去了。两人来时尚早,唐瑾先在文府前下了马,文府门前早有候着的小厮为他牵了。唐瑾又回身去打轿帘,扶尉迟晓下轿。 尉迟晓方下了轿,见门口秋月送了一个姑娘出来。那姑娘弱质纤纤,身段倒还是其次,只是让人一见就觉得若是无人护持随时都会惊惧受病的样子。 看那姑娘的背影,尉迟晓无端想起一句“荏弱楼前柳,轻空花外窗” 。正想着,那姑娘向秋月告辞,声音很细,“今日见公子咳嗽了几声,我想着……不知……公子是不是病了?” 只听秋月客气的说:“公子每年入秋都要注意保养,姑娘不必挂心。” 那姑娘声音很弱,“是我多事了。” “秦姑娘哪里的话。”秋月忙做安慰。 二人又客气两句,秦飞絮告辞步下文府大门外的台阶。尉迟晓无意间对上她的眼神,忽而就觉得哪里不对。 那姑娘也看到了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招呼,站在原地进退两难便显出怯懦来。秋月下了台阶,对唐瑾二人做礼,“王爷和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我家公子方还说该来了,可巧就来了。尉迟大人不认得她吧?这就是上次救了公子的秦姑娘。” 飞絮福身拜下,“小女飞絮,见过王爷,见过大人。” 尉迟晓微微点头。 秋月对秦飞絮说道:“秦姑娘,我这儿就不远送了。” “秋月姐姐客气。”飞絮又福了福便去了。 “王爷和大人里边请吧。”秋月说。 此时,文珑已让人布了酒菜在后花园之中恭候。文府的后花园又有一个别称,名曰“木樨园”,园内遍植桂花,种类繁多,到了这个季节馨香满园。白色的银桂,黄色的金桂,橙红的丹桂,清清雅雅的一园碎花。园中有月桂种的“天香台阁”、大、小叶佛顶珠,又有“日香桂”、“冬香红”。其他的又有“早银桂”、“柳叶桂”、“早籽黄”,再有“墨叶金桂”、“波叶金桂”、“华盖丹桂”、“大花丹桂”,再来还有“宽叶红”、“状元红”、“卷花黄”、“大叶黄”,种种种种,不一而足,亭亭如盖。 园内树下摆了木制的圆桌圆凳,桌椅尽皆是木墩做成,漆了清漆,那张木墩桌子三五尺宽显然是老树的树根。桌椅皆是古雅,几朵桂花落在酒菜上,更平添一分雅致。 “来得可巧,刚刚让人布上。”文珑起身相迎。 唐瑾折扇轻摇,微风拂面,“这一园桂花真是风雅,等回了云燕,我也照样子弄一园。” 文珑一笑温雅,“辰君一直嫌弃我这园子气味太大,污了酒香茶香。” “桂花自然是四季幽香。”唐瑾道,“卿卿喜欢竹子,看来我回去还是弄一园子竹子才是上策。” 尉迟晓面上一红,寻话说道:“这园子是玙霖为长宁所置,长宁喜欢桂花香甜,才有了这一园子的木樨树。” 唐瑾道:“这么说来更应该为你种一园的竹子才是。” 当着旁人的眼前,他说得毫不避讳,尉迟晓双颊更红。文珑对唐瑾笑说:“你再说下去,辰君可又要闹别扭了。” “是了是了,喝酒喝酒。”唐瑾牵过尉迟晓的手拍了拍,也不用相请,自己便入了座。 文珑撩衣坐下,“这是五十年藏的‘桑落’ ,我是无福消受了。” 唐瑾品了一口,“兰熏麝越,自成馨逸,果然是好酒。虽说无福消受,不过这杯子倒很考究。”他手中是一盏形如倒盔的玉兰花果纹犀角杯,以此盛酒最提香气。 文珑道:“我从前也不是好酒之人,不过不群好酒,菲菲耳濡目染硬是给了我这样一套犀角杯,说是我虽不喝,用来招待贵客也不失体面。若不是你来,这杯子也少能拿出来透气。” “别只喝酒。”尉迟晓往唐瑾面前的碟子里夹菜。 文珑又奇怪又欣慰,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这是……好了?” “哪有什么好不好。”尉迟晓低头吃菜。 “回头……”唐瑾向他比了个眼色。 文珑收到,笑言:“……再议。” 尉迟晓对这两个打眼色、对默契的人只做不理。 见佳人埋首席间,唐瑾很实相的给她夹菜,“水蕨扣笋,要不要尝尝?再喝点汤好不好?” 尉迟晓尴尬的轻咳一声,对文珑说道:“我刚才在门口看见那位秦姑娘了。” 文珑是一贯温和的样子,“子瑜没有说吗?” “他说……”尉迟晓看向唐瑾,“原来如此。不过,你也该多留心,如今也是快成亲的人了。” “知道了,”文珑温声应下,“菲菲对她倒也还好。” “那便好。”尉迟晓道,“现在虽然天还热,不过也已经过了白露,你该多注意。” 文珑应了,趁势说道:“我看子瑜最近脸色也不大好。” 尉迟晓既惊且疑的一回头,就见唐瑾微笑,对她说道:“不过是前一阵忙着破案没太睡好。” 尉迟晓淡淡的应了声“嗯”。 文珑笑道:“辰君便是嘴上一贯不承认,子瑜,你看,这不是一试便试出来了,还是极担心你的。” 唐瑾望向她,眸含秋水。 尉迟晓没有回应,微蹙了一下眉,似乎还有些事情没有想通。唐瑾并不在意,三人的话题便扯上了诗词闲事。 尉迟晓说道:“如果能与离国暂时订下盟约,大概可以平和好一阵子了。” “希望如此,能天天赏花喝酒的日子实在是求之不得。”文珑说。 “哪里就让你那么清闲。”尉迟晓说。 “富贵闲人确实不好当。”文珑道,“莫要只顾着吃菜,我这还有一坛‘桑落’,是八十年藏的,可不能辜负。”说着让人去拿。 喝至晚风刚起,尉迟晓想着文珑不能受风,便起身告辞。唐瑾送她回府,到了府门下轿,她愁眉微锁,若有所思。 唐瑾扶过她的手,牵她走出轿子的前杠,“在想什么?” “玙霖不是爱说笑试探的人,”尉迟晓想了又想,还是问道,“……你……真的没事吗?” 唐瑾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尉迟晓大惊,“你做什么!” “我真的很高兴,卿卿,真的很高兴……”他说,“你能这么为我担心,我真的很高兴。” 尉迟晓整个人贴在他怀里,听他连说了三声“高兴”,原本想嗔他无礼的话也说不出了,老老实实让他抱着。 半晌,唐瑾才松开,绾起她的鬓发,温婉说道:“我没事,现在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吗?当真只是没有睡好而已。”府门前的灯笼为他妖娆的容颜添了一抹柔和。 “没事便好,”他怀抱的温度还没有消失,尉迟晓道,“早些回去休息吧。” “好,我看你进去,便回去了。” 尉迟晓进了府门,临关门时还对他说“回去早点休息”。 唐瑾看她进去,又望了一眼黑漆的大门,黑色竟也可以那样温情。笑依旧含在嘴角眉梢,他转身上马,往自己的住处行去。 第17章 走马长河 飞絮刚刚做了掌柜,多是怕的,因而常来文府求助。文珑性情温文,不论飞絮来问什么、问上几次,他都一一解答宽慰。不说旁的,就说这耐心就很值得称道。一时连秋月都说:“公子,秦姑娘救了您,我们都心存感激,只是……这一日来三次,未免也……” 文珑刚教完飞絮看账,此时靠坐在太师椅里,温言道:“小户人家的女儿不经事,遇事害怕也很正常,过段时间就好了。” 秋月收了桌子上的纸笔,“婢子倒不是因为旁的,打扰您休息是其一,其二郡主来了看见也不好说。” “与离国的盟约没有正式订下之前,菲菲大概还会在府里老实一阵。不过,总这样也确实不妥。”文珑略想了一下,“你叫冰壶来一下。” 冰壶来得很快,“公子吩咐。” 文珑道:“你派人告诉秦姑娘一声,让她不必每天跑过来了。” “是。” “从明天开始,回府的时候绕一趟凝脂轩,她每日跑来跑去也挺累的。”凝脂轩是文珑为秦飞絮盘的胭脂店。 秋月更为自家公子不平,“公子,你这样不是更累了?”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文珑说,“只是绕路一点,而且也免去了菲菲撞见的麻烦。” “可是,公子,要是郡主知道您每天都去凝脂轩,不是更要多想了。”秋月说。 “也不过就这一阵。”文珑向她问道,“之前让你准备的竹叶绣像,准备好了吗?” “按公子的吩咐,选了青皮竹的大叶,不过叶子上刺绣总归易碎,所以总没做成。”秋月答。 “叶子还有吗?”文珑问。 “又选了一些,还在试。” 文珑道:“让人先拿来用混了兰花汁子的桐油浸泡,泡两天后拿出晾干,再放进油里来泡。这样做过多次,再绣起来试试。要找金陵最好的绣娘来绣,务必栩栩如生,能做出一枚便可。” “是,上次公子只说试试,还没说要绣什么图样。” “就绣‘空谷幽兰’吧。” “是,”秋月应下,“不过郡主似乎不喜欢这样清淡的图样。” “不是给菲菲的,你去做吧。” 不该问的,自然不问。不该说的,秋月也不会让长宁郡主知道。她答了声“是”,便去办事了。 —————————————————————————————————— 这几日,文珑都是从御史台出来就往凝脂轩去。 这天他刚到店门口,就听里面的伙计在嚷:“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东家是谁?还敢来在这里闹事!” 冰壶提剑就往里走,文珑止住,自己提步进店。 伙计的手抓着泼皮的胳膊,泼皮的手则在飞絮的下巴下面,飞絮双眸含泪,怯懦娇弱,已经快吓哭了。 “这是在做什么?”文珑两手抄在袖中,不急不缓的问道。 “大人!他们非要收保护费,我们不给,他们就说要拿掌柜抵债!”伙计说。 “是吗。”文珑握住那只捏着飞絮下巴的手,“请拿开,可以吗?” “你算老几?这京城里的大人也太多了,一个芝麻小官就敢在金陵城称大人?”对方并不打算给他面子。 文珑亦不动怒,“还是请你拿开吧。”他手下稍一使力,不知怎么一扭,对方捂着手就趴到地上,连连呼痛。文珑道:“冰壶,把这些人带去京兆尹那问问,就问他金陵最近是什么风气,让他明日来御史台答话。” “是。”冰壶带护卫押解出去。 文珑轻轻揉了揉飞絮的下颚,“疼吗?还好没有淤血。” “公子……”飞絮还因为惊吓而哽咽着。 “下次这样,就让人到府上找我,即便我不在秋月也会处理的。”文珑抽出湖青的丝麻帕子,“擦擦眼泪吧,别怕,在金陵城中我总还能护得住。” 飞絮接过帕子,“公子……” “做生意总是难免的,”文珑柔声宽慰,“还是你不想做了?我可以帮你安排旁的。” 飞絮摇头,“公子相信我能做,我就一定能做好。” “你很聪明,只是胆子小些。不过在金陵城中,你什么都不用怕。”文珑微笑安慰,“下次再有人敢这么对你,你只管使人打他。” “我不敢……要是打伤人了怎么办?” 文珑给她了一枚定心丸,“打伤了也有我呢,我会处理的。” “公子,你真好……”飞絮依依说道。 文珑浅笑宽慰,“你救我一命,这些都是应该的。” —————————————————————————————————— 且说据此事过了有十来日,从浊河谈判之处传来消息,离国同意停战,开边境互市,互不侵扰,但要求兑国永不与巽结盟。 “他们同意停战讲和,无非是忌惮巽国因使者一事报复,现在竟然不许朕与巽国缔结盟约,当朕是傻子吗!”轩辕舒边敲着御案边说。 轩辕舒的御书房内加上主人只有四个,便是他和三公。 言节进言:“我国暂时不与巽国联兵,只是为了避免得鱼忘筌。日后待我国力日盛,吞并离国,可与巽分庭抗礼之时,与巽结盟这件事就并不紧要了。只是呼延遵顼的意思是连此次尉迟辰君下嫁一事也要阻止,避免我国以和亲笼络泉亭王。这其中有离国畏惮两国联军的缘由,但其中恐怕也有畏惧唐子瑜战功赫赫的缘故。” 吾思道:“日前泉亭王来金陵所为也有联兵攻离的意思,只不过我国借势微推诿,如今又有离国这番话,我等更可借此与巽国说明,不正与离所求相合?” “是这样的道理。”轩辕舒说,“以呼延遵顼的傲慢,议和也只是暂时的事,早晚会再次宣战。” 吾思道:“离君傲慢自大,睚眦必报,定然再次开战。然则君虽非贤君,但国内仍有贤臣,这种时候应当不会冒然宣战,只是若离常扰我边,于我国不利。现今紧要是休养生息,以备来日。以微臣愚见,于今可让巽、离反目,我等便可坐收渔人之利。” “坐山观虎斗,虽然是好计,但只看唐子瑜便知道不可能做到了。”轩辕舒摸着下巴,“不过那个家伙还真是让人看不透,看起来明明是个闲散公子,却又不像个闲散公子。” “单纯的人不可能精明,只有精明的人才能伪装出单纯。”文珑说出了老实却实际的进言。 “有理,此人确实不可小觑。”轩辕舒说道,“在巽国是否还有比他更为特别的人物?” 言节道:“若论特别可能没有,若说难缠,巽君端木怀可能与他不相伯仲。” “难缠?”轩辕舒问。 言节道:“五年前,唐子瑜第一次来金陵时,臣曾与玙霖试过。” “怎么试的?”轩辕舒饶有兴致的问。 “以沙盘代战。”言节答。 “结果如何?”他又问。 “三局两胜。” “你们?” “他。”言节答,“唯有‘智略超世’、‘用兵如神’可以形容此人。唐子瑜很容易料敌先机,可以找到最容易的突破点,以最少的兵力突破,用兵常常出人意料。” “详细说来。” “臣和玙霖模仿了当初的金陵之战,金陵破城时,臣虽不在,但事后也曾多次问过玙霖。陛下当时亲在战场应当更为清楚,金陵高墙深垒,破城之难,其后又有离军进逼,可谓腹背受敌。臣曾以为玙霖破敌之术已是智勇双全,而子瑜,只能用‘神鬼莫测’来形容了。他借金陵地势,人为截断河道,使莫愁、玄武两湖水势暴涨,水淹金陵。” “不战而屈人之兵 。”轩辕舒突然一拍大腿,“这样的人竟然生在了云燕!” “唐瑾唐子瑜出身后族,位列郡王,与巽君情同兄弟。陛下若想他归顺,是没有任何可能的。”吾思替轩辕舒说出了他没说完的话。 “就算是得不到,看看也好啊。” 轩辕舒羡慕的说,“不知道他马上功夫怎么样?”言语间很是期待。 吾思作为丞相,适时提醒:“陛下方才是在讨论巽、离两国盟约之事。” “是、是,马上功夫回头再说。”轩辕舒看向文珑,“玙霖,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使巽、离反目?” 文珑答:“离而间之。” 轩辕舒问道:“之前有巽使被离刺客所杀一事,可以用吗?” 文珑道:“不行,子瑜能知道凶手就在城内,他定然猜到了凶手。在法场上,我们用死囚代替,他也一定知道。他不说,只是因为现在还要迎娶辰君,其二他恐怕也有自己的打算。” “自己的打算?”轩辕舒问。 “就如我们的打算一样。”文珑答。 “这样么……”轩辕舒没有迟疑,“不能让他打算成。先与巽和亲,让金卿拖延住,而后威逼离国签订条约,并向他们保证我虽与巽联姻,绝对不会联军出击离国。这样日后巽国要我们出兵时,我们也有借口按兵不动。子睿,你将朕的意思传给金卿。” “是。” “不群,”轩辕舒又说,“上次唐子瑜自愿入宫,也没机会看他马术,听说巽国擅骑兵,朕想邀他去上林苑策马。” 言节道:“陛下,这样恐怕不妥。上林苑现在有入阵营屯驻,若是被泉亭王见到,将有后患。” “也是。”轩辕舒想了想,“在城外的长河边上如何,江岸宽阔,风景又好。不必让卫尉和光禄勋插手,就你来安排,省得麻烦。” 言节拱手,“是,臣遵旨。陛下要单太仆为泉亭王安排御马吗?” “御马备下,不过,朕更想看看他自己的马。” —————————————————————————————————— 唐瑾的坐骑通身黝黑,没有一点杂色,在阳光下反射出绸缎一样的光亮,背上和腿上的毛更是显出了更黑更亮的波浪。 轩辕舒摸摸马身,“这马远看身形轻盈,近看却是膘肥体键的好马。” “君上的马也不差,这毛色恐怕万里挑一。”唐瑾说。 轩辕舒的御马体格健硕,远看通身金黄,近看才知是黄栗色的毛在光线下所造成的奇异的视觉效果。 九月的金陵青草铺地,杨柳低垂,江风袭来,江水涛涛,一如沧海壮阔。配上名士骏马,好一派山河风光。 按照规矩河堤上三步就该有一名护卫,不过,轩辕舒是一贯不喜欢这样簇拥着一大群人,便令安排为十步一人,由言节手下的入阵营负责。唐瑾有意无意的扫过一眼,“看来君上也不喜欢人多。” 轩辕舒翻身上马,“那么多人站在那,还骑什么马,光看人了。来!你也上马,让我见识见识巽国的骑术!” 这次随轩辕舒出来的,不仅有负责安排护卫的言节,还有与唐瑾交好的文珑,一并召来的尉迟晓,还有负责御马的太仆单烨。 兑君要见识马术,唐瑾无多推辞,利落的一跃上马,“君上想如何见识?” “不如赛上一程!”轩辕舒话音刚落,马已经冲了出去。 唐瑾回首望了一眼尉迟晓,投以“尽管放心”的笑容,紧随着策马而去。言节一挥手,让侍卫纵马跟上,他自己则与文珑等人走在后面。 文珑不能骑马奔驰,尉迟晓虽通马术,却比不得惯在马背上奔驰的战将,因而四人只骑马随后漫步而已。 太仆单烨,字烽燧,是如假包换的女儿家。她和卢江、墨夜都是将门出身,幼时相识。她与墨夜可谓是同命相连,墨夜被人认作“媳妇”,单烨却自小没被当成是姑娘家,舞刀弄枪,策马奔腾,比许多男儿还要利落。她自己却并不为此烦恼,反倒以此为荣,常说:“现在的男人都是废物,难道我要比他们还废物吗?” 这边尉迟晓说:“听说昨天日冉往南军去了,过了不多一会儿就衣衫不整的跑出来,紧跟着银汉就追出来。”话题这样无意义的展开。 “真的吗?”单烨在八卦这一方面还是完全继承了女人的特质,很快呼应了尉迟晓的话题,并且添上了更让人遐想的作料,“日冉这家伙我就说嘛,既然喜欢就大大方方的承认啊!每次都是这么别扭!” “他们两个是真的?”一直当作玩笑来讲的尉迟晓不可思议的问。 面对两个女人的八卦,文珑保持着良好的微笑,□□的骏马悠闲的沿着江堤踱步前行。 言节倒是唯恐天下得乐于参与,“这件事,我倒是清楚。” “完全是日冉在闹别扭吧?”单烨十拿九稳的说。 “实际上,是那天临安的卢家给银汉送的东西一起捎到了日冉那,日冉往南军去送,被银汉拽住。日冉说他若多坐一时三刻明天必然要传出难听的话来,银汉说那就让别人说去好了。开始两人是说话来着,谁料实在说不到一起去,一个要走,一个要留,就撕扯起来。你们知道,这个扯着扯着衣服就容易扯乱。”言节的神色只能用幸灾乐祸的诡诘来形容。 “于是他就裹着衣服跑出来了?明显做贼心虚。”单烨给出了准确的结论。 临安在轩辕舒一朝之前一直是兑的国都,至今仍有许多大户人家因家中老人安土重迁而住在旧都,就如文家的旧宅在临安近郊的桐庐一般。 尉迟晓仔细想了想,说道:“这样说也有道理,若是平常人怎么都会在帐内理好衣服再出来,日冉确实是太慌张了些。” 单烨故作神秘的一笑,“你等着看吧。” 这边说得热闹,方才策马而去的两位贵人已经打马回来了。 轩辕舒由远及近骑马步来,一直在与唐瑾说笑,两拨人走得近了,听到他在对唐瑾说:“改日一定要与你过上百招!” “瑾定当奉陪。”唐瑾在马上抱拳。 言节道:“陛下骑了一回马也该渴了,今日备了上等的琥珀烧。” 轩辕舒说:“宫中的琥珀烧总是不够味儿,不过也就是那么回事。” 言节道:“今日可不是宫中的酒,是臣的私藏。” “哦?”轩辕舒来了兴致,“午膳安排在哪里了?” 轩辕舒一向不喜繁文缛节,言节跟随他多年自然清楚,午膳就在江滩上铺了大毡,毡布纹饰简单,贵在足够宽敞,手撕的鸡肉、羊腿摆在中间,旁边放了酒壶酒盏。 轩辕舒不拘,挥挥手让几个人都坐下,文珑和言节都已经习惯了皇上这样随便的态度,他们也就配合的随便让了两句就坐下了。轩辕舒直接拉着唐瑾坐下,尉迟晓和单烨自然也就坐下了。 换做风雅些的文人骚客,如此风轻云淡、惠风和畅之日,又有柳叶如碧,大河东流,怎的也该赋诗一首,再不济对个对子,行了酒令。轩辕舒从来没有这些风雅的兴致,先倒了酒去喝。琥珀烧是一种极为烈性的烧酒,色如琥珀,引火即燃。宫中因此酒太烈,特意做了处理,使之温润顺口。 “这才是好酒!宫里的酒年份虽够,但喝起来没有后劲儿,实在无趣!”轩辕舒赞道,“都尝尝!啊,玙霖不能喝酒,不群,没有别的东西喝吗?” “知道他不能喝,备了甘蔗汁。”言节说着让人将甘蔗汁拿来。 琥珀烧这样的烈酒,唐瑾尝了一口便知劲头十足,顺手拿过尉迟晓手里的瓷盏饮尽。尉迟晓还没反应过来,文珑已经会意的接过唐瑾手里的杯子,给尉迟晓斟了甘蔗汁。 在皇上面前,尉迟晓也只能答一句“多谢”。 轩辕舒看在眼里,向唐瑾笑道:“唐子瑜,你倒是很儿女情长嘛!” 唐瑾道:“我主也曾这样说过。” “巽君也这么说过?”轩辕舒极有兴趣的问。 “是了,”唐瑾丹唇浅笑,漫了语调说道,“我当时答他:‘无情者不义,不义者不忠。’” 轩辕啸抚掌大笑,“答得好!” 唐瑾还没来得及谦虚两句,就听单烨一声怪叫:“快给我水!这是酒是火啊,我都要烧起来了!” 第18章 女大当嫁 阴影中的女人用她那双冷艳的眸子看着纸条上的内容,“让我做这个?”她的话说不上是在提问,当然也不需要回答。 负责传递消息的人像是被冰冷的气焰所威慑,毕恭毕敬的回答:“是,这是大汗的意思。” “嗯。”女人这样说。 对方知道她的习惯,不敢有丝毫耽搁就消失在了黑暗的空气之中。 “把我当傻瓜吗?这样利用我,是想把我当弃子吧?”那女人阴冷的哂笑,“既然如此,也休怪我了。” 她引燃火折子烧了字条,火光有着不属于她的温暖,就像是那个男人温雅的微笑。 —————————————————————————————————————— 巽国即将与兑和亲。 对于巽使遇刺身亡一事,端木怀不知是接受唐瑾送回的结果,还是接受了处死“刺客”的处理方法,总之没有再深究。那一纸盟约里只说两国互不攻伐,以长公主许泉亭王,便连先前唐瑾所提一起联兵攻离的事都没有再提。看起来是接受了兑国势微,无兵可用,要暂时与离国歇兵的说法。 兑君轩辕舒以“建平长公主”赐封尉迟晓,不日嫁往巽都云燕。因是要与巽国和亲的缘故,册封的典礼尤为盛大,作为宗族公主祭天祭地以告祖宗。 忙完了册封,准备和亲事宜也还需要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尉迟晓将太常的职务交接,还要回到抚宁处理族中的一些事情。她将事情一件一件的计划,一件一件的完成,似乎这些只是公务,在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出将嫁为人妇的喜悦。 唐瑾看在眼里,心里清如明镜。这是两个人的无奈,就算是“金风玉露”一般的相逢也要面对的无奈。 在尉迟晓准备去抚宁的前一天,唐瑾来到她府上,斜倚在门边看她吩咐如是、我闻两个收拾必要的行李。 “衣服不用多带,回去至多三日便回来了。”尉迟晓这样说的时候,抬眼正见唐瑾,她淡淡的一句,“你来了。” “卿卿,你怕吗?” 尉迟晓怔了一瞬,回首对如是二人说:“你们去看看晚膳备好了没。” 如是、我闻二人应下告退。 尉迟晓对唐瑾道:“坐吧。” 屋内散乱着收拾到一半的包袱,唐瑾选了她的妆台边坐下。若不是身上的男子装束,他艳美绝俗的容颜倒与这雕兰妆台相得益彰。 尉迟晓忽而就笑了,“你怎么坐那了?” “能博佳人一笑,有什么不好?”唐瑾两指搭着扇骨,折扇随意的按在妆台上,另一只手来牵尉迟晓,“卿卿。” 尉迟晓靠过去,“嗯?” “巽与兑短时间内不会开战,离国才是共同的敌人。” “我知道。” “可是你害怕,是吗?” “是,”她轻声说,“这是我的家国,我将离此远去,不仅如此,我还知道我再也不能回来,更甚之,有一日我能回来的时候这已经不再是我的家国。因为我的出嫁是所有权谋争衡中的一环,你,还有巽君,还有陛下、玙霖、不群,你们都在绸缪,在谋算离国,在谋算彼此。我能看到,能看懂,却无能为力。有朝一日,你们当中总有一方会成功,而另一方必将死去。我希望那一日到来时,我已经死了,便不用再看了。可是,以你们的才智,都会用最快的速度使结果实现,我担心我没有那么好的福气不去看这些纷争,不去看我的夫君与我的家国争衡。” 唐瑾眉间微蹙,有一抹抹不掉拭不去的愁情在他的眉宇间徘徊,“卿卿,我很抱歉。” “不,你不需要道歉,你、玙霖,每个人都必须这样做,你们有你们的无奈,有你们的责任。可是,我不想这样,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她满目愁云,便是狂风袭来也难吹散。 “我知道,我都明白。”唐瑾站起身,轻抚她的面颊,“我知道你担心,你担心日后一旦战乱,你无家可依,无国可归。你担心有一日我会将你忘却,担心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谋划,他日尘埃落地便会成为弃子。卿卿,真心是无法保证的,只能做到。我想要许给你,我所能许的一切。离开你的四年,我没有一日不是这样想的,我可以对天地祖宗起誓。我知道这些话不能使你放心,但是事已至此,让我为你做到,好吗?” 尉迟晓没有答,安静的靠在他怀里。唐瑾并不知道,就在前一日,吾思曾于漏液私访尉迟府。至于当晚所谈,恐怕只有天知地知而已。 半个月后,离同意与兑签订盟约。唐瑾听闻此事的时候,仅仅是说了一句,“看来要准备回去了。” 彼时,尉迟晓已经从抚宁回来,和亲的仪仗、嫁妆都已准备妥当,只待吉日。她虽然不再是太常,也知道与离国的盟约已经签定。她的愁眉无法展开,她心里再清楚不过,接下来的事一定会发生,而要发生的事情只是以后数年三国相争的前奏而已。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 长公主下嫁自然要有官员送婚,而且要是高官。文珑自请为赐婚使,言菲无论如何不肯依。 “那么多人为什么要你去?你身体又不好,往云燕走那么远,你不许去!”言菲拽着他的胳膊,妩媚娇丽的人儿糖扭儿似的缠住他不放。 言府的正堂大门敞开,下人来来往往,对于自家大呼大叫的美艳小姐早已见怪不怪。 “我只送到边境,没有那么远。”文珑温声哄劝。 言菲不依,“那也不行!她都有唐瑾了,难道你还没对她死心吗?有什么好送的!” 文珑不觉好笑,“我对她什么时候有心了?我只是去送送。” “怎么没有心!没有心你送什么!还有以前……!” “好啦。”言菲还没有吵完就被打断,不过打断她的人不是文珑,而是刚刚回来的言家当家。 言菲极端不满,“你是不是我哥啊?怎么帮别人?” “你这丫头。”言节拎过妹子的领子把她从文珑身上拽开,“辰君这一走再就回不来了,你不是也不想去和亲吗?知不知道什么叫背井离乡?玙霖去送送她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你闹什么。” “可是她嫁的是唐瑾诶!要是让我跟了珑,去离国我都愿意!” 言节大大的翻了个白眼,拽着她的领子就往后堂走,“你这小白眼狼,咱们到后面好好‘谈谈’。” 言节要和家妹“谈”的时候,往往脱离不了武力解决。文珑适时救言菲于危难,“菲菲,你刚才不还有别的事要和我说吗?” 言菲立刻反应过来,一旋身脱离言节的钳制。她身形飘逸纤细,即便是这样随意的一转,也如天外飞仙一般。不过,以下的对话与这样超然的风姿相比就相形见绌了,她像蛇一样缠住文珑,“你非要去,就带我一起去!” “带你去送亲?”文珑问。 “你要去,我就和你一起去!”言菲缠着他不放。 言节道:“哪有郡主去送亲的,小心人家把你当媵妾一起娶了。” “你才是媵妾呢!你们全家都是媵妾!”言菲大力反驳。 言节一摊手,“我们全家也包括你。” —————————————————————————————————————— 言菲的抗议声到底是在兄长的武力威胁下心不甘情不愿平息了,文珑任赐婚使的事情已经定下来,尉迟晓却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长宁既不愿意,你何必一定要送我。”这是尉迟晓对文珑说的话。 文珑答:“‘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我怎么能不送你?” “既是‘不归’,就没有必要为不归的人使身边的人不快,得不偿失。”尉迟晓反驳。 文珑平和的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能用得失来计算。” “天下如是,你我何尝有资格不计得失?” “就只此一回如何?” “不知‘一失足成千古恨’吗?” 文珑宽和的笑了,直到他以“这次去还想见识一下巽国的兵制”为由,尉迟晓才勉强答应。 离送亲的日子越来越近,文珑时常会想起他与尉迟晓初识的时候,不是第一次相见她作为新科状元在大殿上朝见君王的端方,也不是在玄武湖遇见她与唐瑾泛舟的旖旎。他与尉迟晓相交的开始,是在唐瑾离开金陵的一个月之后。 从与唐瑾沙盘对垒之后,文珑就有留意唐瑾身边的这个姑娘,他早就听闻泉亭王风流成性,但年过弱冠仍没有正妃,他很有些好奇这个姑娘到底什么地方吸引了百般挑剔的泉亭王。但以文珑的性情,也只是暗中留意。他从没有想过冒然与一个姑娘相交,即便女子可以为官,也是男女有别,更何况他已经有了菲菲。 与尉迟晓相熟可以说完全是一个意外。 那日,文珑替轩辕舒视察太学,却忽然寒疾发作。道理上来说,御史大夫视察太学理应由博士祭酒陪同在侧,却是无巧不成书,文珑想单独看看太学的情况而将身边的人支开了,完全没有料到旧疾会在此时出来找他的麻烦。 太学内的柏上桑 郁郁葱葱,近旁就是太祖皇帝题字的碑亭,在往旁是太学碑廊,上面镂刻着历代太学前三甲的题诗碑。此处是太学生最少来的地方,更何况现在正是授课时间。 文珑靠着树干闭目深吸了两口气,寄望平复一下体内翻涌的寒气。 “随国公?” 文珑睁开眼,见一个穿着太学学正官服的姑娘,“尉迟辰君?”他明显很虚弱,那声音如呼吸一般轻微,嘴唇青白如同一个寒冬腊月落入冰水中的人。 “你怎么了?”尉迟晓很快上前扶住他,忽然想起曾听说御史大夫身负寒疾,忙问道:“你的药在哪?我去叫大夫!” “没事,”文珑叫住她,“一会儿就好。” “你是不是冷?还是哪里难受?心口疼吗?”尉迟晓手足无措。 文珑靠在树干上轻笑,嘴角上扬了轻微的弧度。他气息不济,声音很轻,“我看过你的文章,是个稳健的人,怎么慌了?” 尉迟晓舒了一口气,“大人还能说笑,看来是不要紧了。我扶您去客房里躺躺吧。” 文珑提力抬手,“你扶不动我。” 尉迟晓稍想了想,道:“大人稍等。”说着就跑走了。 文珑不知她去干什么,闭上眼睛没有半刻,尉迟晓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垫子和棉衣。 “大人坐下吧。”她放好垫子,勉力扶住文珑。他的重量仅仅一靠上她的手臂,尉迟晓就知道自己是真的扶不动,不过此时知道已经晚了。由于突然受力,脚下不稳,眼见尉迟晓就要带着文珑一起摔倒! 关键时刻,文珑稳住身形,反手一揽将尉迟晓扶住,换来自己心口一阵绞痛,就势摔坐到地上。 文珑的脸色白得像雪一样,尉迟晓忙将大衣裹到他身上,“你怎么样?这样真的不行!我得去叫大夫!” “别去,”文珑勉力提起一口气,“菲菲知道了会担心的。” “你这样太危险了!”那时的尉迟晓还只有十六岁,有着少女的跃动和平凡,还没有完全学会以冷静和隐忍来解决眼前的事情。 “没事,发作得不厉害,很快就好。”他一字一喘将话说完。 果然如文珑所说,他闭目歇了半个时辰,脸上稍微有了点血色。他睁开眼见尉迟晓还守着他,文珑裹着大衣倚在树干上,“麻烦去叫我的家人,应该就在太学门外候着。” 尉迟晓去叫了等候在外的冰壶。隔日,文珑私下让人送了谢礼过来。尉迟晓收下谢礼,之后又巧遇过文珑两次,她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规规矩矩的见礼,规规矩矩的告退。 文珑在心里有了计较,这女子确实不寻常。她知道长宁郡主不是平和的性子,所以即便她在随国公病发时有所照拂,也只当不曾发生过。这是不与人为难,也是不与己为难。若是那天尉迟晓遇到的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或许只能说她是与人为善,不求回报,但对象换成了文珑,这里面的事情就多了。文珑何等身份?不仅位列三公,皇上视如兄弟,更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一时荣光,无人能及。更休论他本身的文治武功,在金陵城中有多少闺阁女子将他当作梦中情人。对于这样一个人,尉迟晓还能表现得如此淡然,这就是一份透彻。而这样的透彻不是谁都能有的,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拒绝得了权力和虚荣的诱惑的。 然而再不寻常的女子也有寻常的时候。这份寻常,便是对泉亭王。 那是唐瑾的死讯传来的那一日。文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那一日,文珑听到泉亭王的死讯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尉迟晓。那天是他第一次拜访尉迟府,当时的尉迟晓住的宅子还很小,进了大门绕过一进就是临风阁所在地方,伺候的也不过如是、我闻和两个粗使的仆役。 文珑递过名帖,如是一见慌忙行了大礼,引他进去。 尉迟晓就坐在水边的湖石上发呆,文珑过去,柔声说道:“难受就哭出来吧。” 尉迟晓仅仅是看向他,目光呆滞,喃喃的一句,“我不相信。” 文珑安静的陪她坐下,和她一起看眼前的湖光水色。 倏尔一滴泪就落下,像是被扯断的珠链的开端,珠子簌噜噜的滚落,终由由寂静无声变成嚎啕大哭。 那是文珑唯一一次见到尉迟晓失态,那日之后活泼的少女褪去了娇艳的颜色,变得日渐沉稳老练。她不再是玄武湖中与情人泛舟的娇俏女郎,而成了天子近旁端方庄重的九卿太常。这样的脱变是天赋,也是逼不得已,其中心酸,文珑有时想来也觉太过为难,就好比说当日争那博士祭酒的位置…… 而今,唐瑾再归,尉迟晓苦尽甘来,即将出嫁,文珑心里自然替她欣喜。不过,欣喜之余,却也奇妙的多了一份嫁女儿的心情。 第19章 西去无归 应天城中一片锦缎火红,大红的绸缎覆盖了应天城的每个角落。金秋十月,十里红妆,远远望去黄与红的相得益彰,一如大婚者尊贵的身份。 后宫贵戚行饯于道,轩辕舒站在应天城的南城门前,身后是百僚立班,仪卫颇盛,士族公卿倾城来观。 尉迟晓一身大红嫁衣,拖尾尚有六尺,衣上凤鸾和鸣。她手握团扇,是谓“却扇 ”,屈膝跪于轩辕舒面前一丈处。那是羞怯中不乏庄敬的身姿,她一手放于下腹与弯折的大腿之间,一手握着“和合二仙”团扇,白玉的扇骨,红绸的嫁衣,一举一动尽是娇艳的娴雅。 轩辕舒着黑红冕服,按照女儿出嫁的规矩,对她说道:“戒之敬之,夙夜勿违命。”这本是女子出嫁时,父亲来说的话,但一来尉迟晓是作为长公主出嫁,二来她父母早亡,这话便由皇上来说。 轩辕舒没有皇后,后宫位份最高的不过是夫人 ,其余就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便由他这唯一的夫人代替皇后,对尉迟晓说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尉迟晓跪答:“谨遵皇兄教诲。”而后由亦是喜庆装束的如是、我闻两人扶着她登上婚嫁的马车。 文珑作为赐婚史,着皂衣官服、骑高头大马立于前头,身上配石青宽带束腰,额外罩了一件火狐皮毛大氅。唐瑾则是大红婚服,足金嘲风腰带,红装衬得他妍姿更为妖艳,亦立于前不提。 只听钟鼓齐鸣,一声令下,千人仪仗,发向云燕。 九姓旗幡先引路,一生衣服尽随身。毡城南望无回日,空见沙蓬水柳春。 仪仗浩荡簇拥着长公主的婚车,前望不见头,后望不见尾。尉迟晓只听见车帘外街道喧嚣,喜气洋洋。 随着车轮的轱辘声,外面的喧嚣渐去渐远,直到全然安静,四周只剩下车轮、马蹄、步伐的声响。她不由想起昨日言节、墨夜等人私下话别的小宴。酒过三巡,对着桌上的残羹冷炙,言节对她说:“而今三国并立,天下之事,未知始终。若有一日,天意争衡,两国反目,你只管与子瑜厮守。此去云燕,家国天下便再与你无干,你也不要以此自缚。”墨夜只有一句,“此去珍重。” 此时马车外,唐瑾驰马过到大红的车盖旁,对她说道:“已经出了金陵了,到了最近的驿站便歇下。” 车内的人仅是“哦”了一声。 唐瑾突然下马,翻身便上了还在前行中的马车,车夫还来不及反应,泉亭王已经钻进了宽大的车厢内,只余下那匹黑马跟着马车缓慢前行。 车厢内是柔软的华盖,锦绣的绯红衬得尉迟晓的面色也红起来,可眼角却是每个新人都会有的泪珠。 “怎么哭了?”唐瑾曲起食指擦掉她的眼泪。 “没事。”她拿着帕子自己擦去,却越擦越多。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该做什么?” “没事。”尉迟晓坚持。 唐瑾和她坐到一起,“是舍不得?” 尉迟晓不答,唐瑾善解人意的了解,“哭一哭也好。不过,等日后安定了,我们还可以回来。” 尉迟晓摇头不答,唐瑾搂住她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个人心里都是清楚,真到那一日,必然是三国一统。可是,江山一统,要亡的又会是谁的家国? 半晌,尉迟晓道:“你怎么上我的车来了,像什么样子。” 唐瑾像对着孩子一样,慈和笑说:“这一路还长着,难不成还真要恪守规矩?就这样说说笑笑,不好吗?只当是游山玩水。” “你出来也有一整年了,难道不要快点回云燕复命?” “该回去复命的使者早就回去了,没的什么事,我只管把你带回去就好。”唐瑾一偏头在她面上亲了一记。 “青天白日,做些什么!” “你马上就是我的妻子了,自然是做什么都行。”唐瑾眉目飞扬。 “还没行过大礼呢。”尉迟晓推他。 唐瑾见好就收,笑道:“好,不闹你了。”说完与她静静坐着。 俄顷,尉迟晓说:“你这个王爷倒是够悠闲了,什么事都不管。” “能做个富贵闲人自然最好,”唐瑾枕着手悠悠闲闲的靠在车里,“不过这段日子没见过碧儿,她在家里没有捣蛋才好。” “你与我说说,碧儿是个什么样子?” “就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给人添乱她最拿手了。”唐瑾说起妹妹眉飞色舞。 两人谈了一路,未时便到了驿站。一众随从护卫皆要安排住下,驿馆内的空间有限,便要在四周扎营,营帐排布务必以驿馆安全为要,文珑作为赐婚史自然负责一切。因是由金陵出发,除了唐瑾的一百亲卫,余下的便都是兑国的人。天气渐冷,尉迟晓略有担心,使如是去与文珑说:“国公爷歇歇吧,赶了一日路了,现在天气又冷,我家小姐使我来说:这些小事都可让副使来做。” “替我谢过,辰君有心。”即便奔波了一日,文珑也没有因为疲惫而板起脸,还是素来温和的样子。 “还有一件事要与国公爷说,”如是说,“我家小姐和王爷请国公爷晚上一同用膳。” “嗯,我一会儿便去,你先回去回话吧。” 如是福了福,转身去了。 这次来送婚的副使说起来也算熟人,便是当初柘城的驻防将军木柳。因前次的战功,轩辕舒赐了她食邑,迁为游击将军。在言节火烧陆亭之后,将她从柘城调回了金陵。而柘城因离国之争,派了三公级将军之一的骠骑将军宛宏驻守。 木柳到金陵后候职了一阵,直到此次赐婚便派了她来做副使,以作护卫。 文珑向木柳略交待了些事情,便往尉迟晓安顿之处去了。木柳在军中常做屯兵之事,如今安排起来自然得心应手,不在话下。 文珑迈进尉迟晓的房间,刚要招呼,就听到木条碎裂的破窗之声。只见一黑衣人破窗入内,筋斗一翻,一把利剑直冲尉迟晓而来! 文珑身影一闪,徒手握住利剑! “你是何人!”文珑喝道。滴滴血顺着剑锋流下,长剑却不能再近一寸。 唐瑾从外面闻声而来,见此情此景手掌一翻直取那黑衣人左胸,掌风破空,隐隐有雷霆万钧之势!黑衣人进退两难,大惊之中弃剑翻窗而去。 文珑扔掉剑,喊人去追,自己也几步跟了出去。他转身回来的时候,手掌还在滴血。 “我闻,快去请太医!”尉迟晓说。此次文珑为赐婚史,轩辕舒担心他身体,因而特派了太医令谢玉随军同行。 唐瑾查看文珑掌上的伤口,“伤口很深,至少有半个月不能拉缰。” “不碍事,要紧的是弄清刚才的刺客是谁人派来的。”文珑摊开的手上鲜血淋淋。 “才出金陵城就敢下手,这人的胆子倒是不小。”唐瑾让人端来水酒,先将文珑的伤口清洁干净。此时谢玉也来了,上药包扎之后,尉迟晓、文珑、唐瑾三人在屋内议论起来。 尉迟晓道:“在这时候下手,不论以何种立场来说,都属不智。而且,细思起来,杀了我对哪方都没有好处,这件事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确实,如果为了瓦解巽、兑两国联盟,暗杀之术不是上策。”唐瑾说,“看来此事另有隐情。” 文珑道:“不论怎样说,刺客此次不曾得手,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唐瑾道:“我会让亲卫守备在此。” 文珑道:“不仅如此,若是子青抓不到刺客,这一路都要小心戒备。” 这项话音刚落,冰壶就进了来,“公子,木将军抓了人回来了。” 三人面面相觑,这里实在蹊跷,从行刺到现在也不过就一炷香的工夫,何等样的刺客竟然这么容易伏诛? “带进来。”文珑说。 木柳带人押了方才的黑衣人进来。 “是何人派你来的?”文珑问。 那刺客看向唐瑾,竟是诚惶诚恐的叩首,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唐瑾心知有异,眼眸微动,笑靥艳丽,向外道:“甘松。” 甘松闻声进来,抱拳道:“王爷。” 美人带笑,艳若桃李,唐瑾对甘松说道:“今天刚捉到的小贼收押在哪里?” 甘松跟随王爷良久,转瞬明白,“就在柴房。” 唐瑾道:“带过来。” 甘松抱拳退下,不多时就带着两个人押了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进来。尉迟晓看了看唐瑾,她自然知道没有这么个小贼,只是不知甘松是从哪带来的人。 就听闲倚在太师椅中的唐瑾说道:“甘松,在家里咱们是怎么玩那些入室行窃的贼人的,做来看看。” 甘松恭敬回禀:“启禀王爷,这里工具不全,只能行剥皮、腰斩、车裂、缢首、活埋、断椎,不知王爷想用什么刑罚?” 唐瑾道:“这些都太麻烦,再说他罪不至死,宫刑好了。” “是。”甘松带人押解“小贼”下去。 不多时,甘松端着一个木盘上来,有意无意晃过刺客面前。甘松站的角度刚好挡住尉迟晓的视线,木盘上面的东西正是男人的子孙袋。 唐瑾笑了笑,“这东西不好浪费,拿下去给那个小贼吃了,也是让他死的时候得以全尸。”唐瑾说完,又悠哉的补充一句,“记得要看着他都吃下去。” 甘松端了东西下去,唐瑾这才恍然想起还有个刺客被押在地上,他说道:“本王今天还没玩够,来人,把这大胆刺客也押下去,照刚才的样子再来一遍。” 刺客忙叩首求饶,“王爷明鉴!是鹤庆郡主派我来的!” “端木怡?”唐瑾黛黑的娥眉蹙起。 “这是……?”文珑并不认识这位巽国的郡主。 “端木怡是荣州王的独女,先帝在世时,曾想将她指给我。”唐瑾慌忙对尉迟晓解释,“不过我当时就拒绝了!” 尉迟晓向刺客问道:“你来说,鹤庆郡主为何要杀我?” “这……小人不知,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尉迟晓脸色微寒,“你当真不知?” “小人……真的只是奉命行事!”惶恐之状倒像是有意为泉亭王遮掩。 唐瑾怒道:“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那人这才说:“小人虽然不清楚,但是妄自揣测,应当是不想王爷大婚,云燕人尽皆知鹤庆郡主痴恋王爷多年。” “是吗。”尉迟晓淡淡的说,“押他下去,按律来办。” “等一下。”唐瑾对刺客问道,“你可知刺杀泉亭王妃该当何罪?” “王爷,是郡主逼我的!我原本只是荣州王的门客,是郡主非要我来杀王妃,说我如果不做,她就杀我全家!” 唐瑾接着问道:“你可知刺杀兑国长公主,破坏两国盟好,形同卖国,你也一样全家不保?” “王爷!真的是郡主逼我的!” “如果我给你一个机会,可以保住你全家性命,你愿不愿意?”唐瑾问。 “小人愿意!小人愿意!” “好,你跟我回云燕,到时我自然保你。”唐瑾道,“木将军,麻烦你带他下去,好生看管。” “是。”木柳押了人出去。 空气静了片刻,初冬时节鸟兽都净了,外面点点滴滴下起细雨。雨滴打在屋檐上,屋内听到细碎的雨声。 “辰君,这件事情……”文珑想着措辞,“子瑜会处理好的。” “我只是在想……”她面向唐瑾,“云燕不仅有人讨厌你,看来连你的王妃都会被人记恨。” “卿卿,这件事我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不必,我都明白。”尉迟晓回握住他的手,“唐家能在巽国屹立多年,其中故事可想而知。” “卿卿,你放心。” “这件事我还想和你从长计议。”尉迟晓说,“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吃饭吧,你刚才不是说去让他们准备酒了吗?” “已经让厨下热上了。”唐瑾说。 “你去看看好了没有。”尉迟晓说。 “好。”唐瑾和文珑交换了一个眼色,文珑点头应下,唐瑾便去了。 如是和我闻两个侍候在门口。 尉迟晓向文珑说道:“玙霖,我有些怕。” “怕子瑜不能护你?”文珑问。 “不是,我是怕日后一个人在云燕。”尉迟晓说,“孤立无援,无依无靠。” “你可以依靠子瑜,他必将护你。” 尉迟晓摇头,“有些事不是可以预料的,就如今日。而我将成为他的王妃,大巽泉亭王难道需要一个躲在他身后的王妃吗?他的王妃理应与他比肩。” “辰君,你应该试着信他。”文珑说,“疑心不是难事,难的是将事情看破、看透,选择出应当予以信任的部分。”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远嫁会是这个样子,我以为我做过太常,这样的事不可能让我畏惧,可是,事到临头,总是有些怕的。” “辰君,子瑜待你如何,想来也不需我多说。”文珑浅笑,“若是到时当真不如意,便是杀往云燕,我也将你接回来,可好?” 尉迟晓“噗嗤”一声笑了,“你自己保重才是真的。” “你对他也该这样直率一点。” “我知道了。” 文珑从袖中拿出一枚银镶边的书签,“这个原想到了巽国再给你。” 尉迟晓接过细看,竟是一枚竹叶包了银边,隐隐能闻见兰花的幽香,书签上有双面刺绣的“空谷幽兰”,其栩栩如生,正让人想起一句“种兰幽谷底,四远闻馨香 ”。 尉迟晓又喜又惊,“这个……!太费心了。” “你到那边毕竟人生,以子瑜的立场,恐怕也不便多有书信,这个便留个念想吧。” “这可是犬契若金兰’的意思?”尉迟晓问。 文珑道:“是说你‘兰质薰心’,不过,‘契若金兰’的意思确实更多一些。” 尉迟晓颇为动容,“玙霖……” “嗯?” 她忽而嫣然巧笑,打趣他,“我不会告诉长宁的。” 文珑笑叹,“你呀……” ———————— 三人用过晚膳,文珑便回房休息去了。唐瑾也要告辞时,尉迟晓却说:“我这儿还有几句话,你听了再去睡总也来得及。” 美人相邀,唐瑾自然留下。况且今天刚出了这样的事,尉迟晓要说的想来也极为重要。 唐瑾在桌边坐下,“你且说。” “我是有几件事想问你。”尉迟晓说道,“这荣州王是何人?” “他是当今圣上的皇叔,先帝之异母弟弟,本名端木垓。”唐瑾道,“我大巽皇亲虽享尊荣,却不轻易封爵,荣州王是因在先帝一辈有战功而得了王爵。” “听你说,荣州王只有鹤庆郡主一个女儿?” “是只有这一个女儿,荣州王正妃早亡,他对这个女儿十分宠爱。” “听你这样说,荣州王倒是个情深之人。” “这样说也可以,荣州王倒是有几房妾侍,不过一直没有续弦。”唐瑾说,“也是因为太宠了,才会教出鹤庆这样有恃无恐的女儿。” “那你……打算怎样?” “人赃并获,我会怎样?”唐瑾笑问,他笃定尉迟晓必是了然。 “这样可以吗?”尉迟晓说,“荣州王既然是因军功封王,手上怎会没有筹码?” 唐瑾道:“他若不是肯将手上的筹码奉还,五王之乱后怎么可能还安居京城?”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恐会招致祸患。” “鹤庆如此为所欲为,若不惩戒,日后将祸患不断。”唐瑾道,“今次是我失策,已经让甘松带人宿卫在你房外,再不会出这样的事。” “听这话的意思,你在云燕的风流债倒是不少。” 唐瑾笑道:“这话可不是十足十吃醋的意思?” 尉迟晓啐道:“好没意思,谁吃这样的醋,可是命都要没了。” 唐瑾揽过她,叹道:“今日多亏玙霖,不然我就是死一万次也悔之不及。” 尉迟晓依在他怀里,静了静,“你在云燕这样的事多吗?” 唐瑾忙指天为誓,“可不是我招惹的!” 尉迟晓推掉他的手,“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在云燕,想杀你的人多吗?” “记恨我的人自然是有,敢动我的却不多。再说,能坐到敢动我的位置上的人,也不会如鹤庆一般用这么不妥当的手段。” 尉迟晓轻声说:“你在云燕很辛苦吧?” 唐瑾轻拍她的后背,“其实不会,先帝时我是太子伴读,立有军功,太子人品贵重,允文允武,尽管有朋党之争,先帝总还是属意太子的,我自然没有什么风险。先帝驾崩,太子即位,我便是天子近臣,尽管不担实职,也有天子庇佑,寻常人不敢动我。” 朋党之争哪里会有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更遑论先帝去后,五王夺嫡,乱军之中,险象环生。尉迟晓抚着他的前襟,“你可不要骗我。” 第20章 杀机随行 从金陵往云燕这一路虽然有长河相通却没有乘船,一来是其中多有北人,难免有乘船眩晕之忧。二来,长河虽然广大,其中也不乏险滩,将一位王爷、一位国公、一位长公主葬在水里,可是谁都担当不起的。 送亲的队伍行程很慢,凡遇驿站必然落脚休息,倒当真是将此行当做游山玩水一般。只是那日刺客之后,唐瑾将自己的亲卫派到了尉迟晓身边,不论是白天赶路,还是夜晚扎营休息,昼夜宿卫在侧。 文珑因伤了手不能骑马,也改作乘车,他的马车就行在尉迟晓前面,前后互为照应。唐瑾骑着黑马走在队伍前面,大红的仪仗蜿蜒在官道上,前望不到头,后望不见尾。 唐瑾骑马慢行,左右闲看道旁的风景,极是悠闲自在。忽然,他面容一肃,抬手止住队伍。 “王爷。”苍术警醒得打马过来。 “左侧列阵。”唐瑾说道。 “是。” 此时冰壶也打马上前,向唐瑾抱拳行礼,而后问道:“我家公子遣我来问是否是遇上了埋伏。” 唐瑾握着“有凤来仪”折扇指点前方的山头,“就埋伏在那边,应该不是山贼。” 苍术说道:“山贼没那么大的胆子来劫官军。” 唐瑾道:“看这山势上面埋伏的人不会太多,多半是等我们过去好放乱箭滚石,依我看应当不足五百之数。冰壶,让你家公子拨五十护从给我,我的亲兵都留在这儿以防突袭。” “殿下,五十人未免太少。”冰壶说。 唐瑾笑道:“我自足用。” 唐瑾说罢,便清点人马带人去了。文珑下了车步行到尉迟晓车驾前。苍术带人在外侧列阵,甘松则于苍术之后又布了一重阵法。阵型严整,即便是文珑亲自破军也不敢小觑。 车帐内,尉迟晓向外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文珑隔着车帘说道:“无事,前面遇到些路障,子瑜带人去除了。” “路障?骗我。”尉迟晓打起车帘,“路障需要这样严阵以待?” 文珑半开着玩笑说道:“我若说是以防万一,你信是不信?” “不信。”尉迟晓说,“是前面遇到劫车的兵马了?” “没这样严重,”文珑说,“应当不出一时三刻就知道了。” 尉迟晓站在车上朝前望了望,也看不出什么。她步下车和文珑并肩站了,“子瑜带人去了?” 文珑知她担心,故意问道:“你信不过他?” “不是,我虽然没见过他统兵,但何等样的威名能连金陵城都尽数知晓?”尉迟晓说,“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哪里不妥?” “说不上。” “多半是你关心则乱。” “哪里有。”尉迟晓说完只向远处望去。 “你说没有便没有吧。”文珑笑道,“也不必太过忧心,应当很快就回来。” 文珑与她站在车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倒不像是要对敌的样子。有文珑陪着说话,尉迟晓也不见那么紧张。 过了不多会儿,就远远见着唐瑾带了人马回来。他一身长衣,纤尘不染。 “没事吧?”文珑先替尉迟晓问过,“看着人好像多了些。” 唐瑾挥手,被绑缚的俘虏被带了上来,放眼看去大概有十来号人。 “就这些?”文珑问。 “其余的葬在山上了。”唐瑾稀松平常的说。当着尉迟晓的面,他是不会去讲方才那些断手断脚的场景的。 “是什么来路?”文珑问。 唐瑾撇了一边的嘴角,对此事不知是失笑还是冷笑,说道:“这次可是要让你见笑了。” 文珑道:“总不会还是那位鹤庆郡主派来的?” “不幸言中。”唐瑾勾起无奈的微笑。 这边尉迟晓面无表情,向被俘的人问道:“你们前面还有几波人马在等着本宫?”从被敕封后,她从未以“本宫”自称。 俘虏中有大胆的回话,“小人们不知道啊,小人们只是奉命埋伏在这儿!” 尉迟晓眸光一敛,露出一丝不豫之色。 唐瑾看到,忙下马认错,“卿卿,我错了!” 尉迟晓眼光横过他,似有疑问,“你错在哪?” “错在不该在认识你之前认识别的女人!”唐瑾答得面不红耳不热。 甘松、苍术等人忍不住笑,又不敢不给殿下面子,憋得很是辛苦。文珑嘴角微弯,低头稍作遮掩。 尉迟晓双颊绯红,又不好发作。唐瑾见她如是,刚要上前哄劝,便听她整肃了声音说道:“放一个人回去。去转告你家郡主,多谢她费心造这九九八十一难,帮本宫修成正果。” 唐瑾向甘松比了个眼色,甘松会意让人松了一名俘虏,又牵过马给他。唐瑾对那人道:“也替本王带句话回去,让你家郡主好自为之。” 俘虏忙不竭的抓过马缰,打马远奔,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唐瑾对甘松道:“使一个人回去芳歇苑,告诉碧儿让她进宫一趟。” “郡主若问进宫何事,该怎样答?”甘松问。唐碧亦有郡主的封号。 “将这两日鹤庆的事说与她,她自然知道进宫该怎么说。”唐瑾说。 甘松领命便要去。 “等等。”尉迟晓说,又向唐瑾问道,“使令妹进宫可是为了鹤庆郡主两次行刺之事?” “以鹤庆的作为,两次不成她只会变本加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唐瑾说。 “不必让人去了。”尉迟晓道,“既然已经让人回去告诉她,这两次都不成事,如果她知好知歹,便会就此罢手,不必令妹再忙一趟。若是鹤庆不知好歹,即便有圣命在上,她也会想方设法再出事端。”她略顿了一顿,又道:“再说王公之间起上些微争端,也不是大事,想必巽君也不好处置。不若对鹤庆置之不理,她若再派人来,自然兵来将挡。这一路她若真造上九九八十一难,就凭她这八十一茬儿刺客,一齐押到云燕,她岂还有活路?” “如此自然是上策,但百密尚有一疏,此法太过冒险,伤了你怎么办?”唐瑾不免担忧。 尉迟晓仰首望他,“你说会护我周全,不算数了吗?” 唐瑾一笑,颔首说道:“我定会护你周全。” ———————— 送亲的队伍一路向前,这一路上唐瑾越发不像个王爷,跟着建平长公主鞍前马后伺候周到。起先文珑只是笑看着,本来安排宿卫,日日问候关怀都是应当。当发展到唐瑾连她的吃食都要用银针试过时,文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找了个机会对唐瑾说道:“子瑜,有句不当讲的话。” 一行人刚刚在驿站安顿下来,唐瑾正想往尉迟晓屋里去,听到文珑与他说话,便道:“什么话?但说无妨。” 文珑为难的说:“我虽不常在宫闱出入,但试吃这样的活计似乎给下人做就可以了。”事实上,在宫闱之中,试吃这样的活计当是内监做的。 唐瑾倒不在意他的话,螓首蛾眉之间多是忧心,“前日午膳时,有人在她饭食里投毒。” “投毒?”文珑一惊,“怎么不说?” 唐瑾摇头,“前日中午吃的是前一站备下的干粮,此时要查是没办法查了,毒下得很精细,将断肠草磨碎了掺在面食中,幸好她没吃下去。” 文珑心惊,“只在她一个人的吃食里下了毒?” 唐瑾点头,“我已经问过了,那些吃的是我闻直接从厨房拿来的,旁人都没有经手。” “竟然在驿站的厨房里安排下人?这鹤庆郡主好大的本事。” “不一定,若是在我巽国或许有可能,但在这里她不可能做到,八成是让人趁虚而入。”唐瑾亦有了愁容,“我实在有些害怕。” “好在是没事,”文珑道,“不过,这恐怕不是日后多加小心就能万全的。” 唐瑾手掌收紧,眉梢掠过一抹狠色。 文珑深知他已动了杀机。 ———————— 五日后,一行人至傍晚在驿站落脚,唐瑾先一步踏进院里,左右看过之后,径自往里行去。苍术等人赶忙随后跟上,再出来时押了五个黑衣人。 唐瑾这才与文珑道:“安排了歇下吧。” 文珑知道他要自行处理,便命木柳跟随自己安排。 这边唐瑾就地审问:“谁派你们来的?” 被俘的五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答。 唐瑾道:“想必你们也认识我,若是答了,我可保你们一条生路,若是不答……苍术。” 苍术手起刀落,跪在最左侧那人的头颅就地打滚。血溅三尺,露出白骨森森。 莫说是那四个刺客,就是驿馆里来回往返的仆役都吓得发抖。 唐瑾悠然道:“你们几个,我也不能随便杀,怎的也要带一个人回去做人证。不过,带一个人也就够了,带多了是累赘。先说的自然……” 他话音未落,四个人就争先恐后的将鹤庆安排他们行刺,其中何种缘由,他们又听过哪里还有安排行刺,如何安排的事说得一干二净。 唐瑾笑笑,显然很满意。他容颜艳丽,素肤螓首,衬着一地的鲜血,笑容别有一番妖艳风情,如妲己再世一般。他对苍术说道:“刚才是谁第一个答话的?” 苍术指了,“是这一个。” “那剩下的你处理吧。”唐瑾往里走,“让人把地洗干净。” ———————— 尉迟晓在屋里虽没有亲眼看到,也已经听了外面审问的情景。她临窗而立,稍一回首看见如是、我闻两个有些怯怯。 尉迟晓眉头微皱,冷眉一挑,“怕什么?” “听外面说,刚才苍术手起刀落,那脖子上的骨头都……”如是打了个寒颤。 尉迟晓道:“你们随我从大明城一路杀回,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此时怎么倒怕了?” 我闻道:“小姐,那怎么一样,王爷平日里跟我们说说笑笑,谁能想也会笑着……杀人。而且,刚遇到刺客那天,王爷竟然让人……宫刑……还……还……吃下去……” 尉迟晓看向窗外,外面是冬日里暗沉的松柏。她道:“你们看到玙霖也怕吗?” 我闻说道:“自然不怕,国公爷最和气了。” “玙霖曾被称作‘双刃将军’,死在他手下的亡魂大概不比金陵城中的百姓少,他难道不可怕吗?” 如是、我闻从未这样想过,一时倒是无措。正在这时,我闻余光瞥见门口站着一人,待看清时吓了一跳,“王爷!”她慌忙跪下。 “好端端的跪什么?”唐瑾说,仍是素日里说笑的样子。 尉迟晓道:“你们两个去看看驿馆里备了什么吃食。” 得了尉迟晓的命令,两人忙着屈膝告退。 唐瑾手里握着折扇,腰侧是那柄镶了三颗玉髓的佩剑。尉迟晓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唐瑾走上前,离她只有半寸,柔声问道:“刚才吓到你了?” 这样暧昧的距离,尉迟晓不由红了脸,嗔道:“没点正经,好好说话!” 唐瑾朗声而笑,这边扶她坐下,“这么冷的天怎么还站在窗边?” 他回首去关窗,尉迟晓说:“别关,透透气吧,你看窗外,越走景色越不一样了。我曾去过临安,初冬的临安正是‘秋尽江南草未凋’,而这里只有松柏还青着。” 唐瑾坐到她身边哄道:“到了云燕我给你种一园子的竹子可好?四季常青,必让你一如江南。” 尉迟晓道:“你与我说说,你在云燕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话从何而来?” “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尉迟晓说,“我心里虽然清楚,你必不是这样的富贵闲人,可是这几日所见所闻,莫说如是、我闻两个害怕,我亦觉得像不认识你一般。” 唐瑾和和缓缓的说:“那天是为了吓唬抓到的刺客,自然不用说。今日这样做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瞧见,可以放出风去。并不仅仅是要从那几个人口中得到消息,还是为了让鹤庆后面安排下的刺客听到消息,让他们有所畏惧。我在云燕也不要常做这样的事,云燕惧我之人也多。”他见尉迟晓若有所思、不言不语,又道:“有一次我去征讨南越回来,回府时恰巧听到两个小丫鬟说话,她们一个说:‘你怕什么?怎么连盘子都摔了,这可是郡主特意备给王爷的。’另一个说:‘王爷可是指挥千军,陷阵浴血的人啊!我一想到就吓得不行!’那个说:‘王爷貌惊天人,是世上第一美男子,哪里可怕了?’” 尉迟晓听他学得绘声绘色,推开他,佯嗔道:“哪有这样夸自己的。” 唐瑾牵过她的手,好言道:“这可不是跟你说我在云燕的样子嘛,大约也就和素日里差不多,只是巽人多畏惧我的身份军功。” “只见你今日之状就足以让人畏惧。” “那你怕吗?” 尉迟晓摇头,直视着他一双凤眸,“不怕。你能再来金陵寻我,就没什么可怕。” 唐瑾抚过她的面颊,殷殷相望,“你却是我的死穴。” 第21章 落脚敝邑 有了唐瑾这日的“告诫”,日后路上来“捣乱”的人果然少了许多。时序已进入严冬,越往西北走,越接近云燕,天气越冷,草木自然也越稀疏。 文珑渐渐极少出现在人前,他多是坐在烘着暖炉的马车里,或是下车便入驿馆歇了。送亲队伍的种种都交由木柳定夺,实在要他决定的便是木柳往他马车或是落脚的房舍去问。随着天气愈加冷冽,谢玉去看顾他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先是日日请脉,后是早晚探望,到近日便是一日要看三次,尤为小心。 尉迟晓很觉抱歉,文珑身子一直不好,从轩辕舒登基后,他便再没出过金陵城。此次为她送亲,不仅长途跋涉,且路途渐往西北,对他的身子很是不好。 每日落脚,尉迟晓必往文珑屋内探望。今日行到犍为郡治所 敝邑,当地太守自然殷勤接待。尉迟晓使如是、我闻简单安置,便同唐瑾往文珑屋里去。 其时谢玉正在给文珑请脉,尉迟晓上前半步问道:“玙霖怎样?” 谢玉还没答,文珑先笑道:“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别总是愁眉不展,子瑜该吃味了。” “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唐瑾笑说,“可不会吃这样的飞醋。” 文珑坐在太师椅中,谢玉收起脉枕,“没什么妨碍,只是小心不能受风,尤其是天越来越冷了。再者,最好能歇上几日,虽然行程一直都很缓和,总免不了颠簸劳累。” 尉迟晓道:“此处是犍为治所,想来需在此有所补给,逗留几日也是一定。若璞于此也需补充些药材吧?” 谢玉说:“这几日我去街上转转,看看能否收到些好药。若是走到荒郊野岭没有药材,很是麻烦。” 尉迟晓笑说:“或许晚宴时该与杨太守‘顺便’一提。” 文珑道:“犍为郡杨太守在群僚之中也算勤俭,此次安排我等一行想来已经是想方设法,哪里经得起你‘顺便’一提。” “你便是一贯好心。”尉迟晓说。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尉迟晓说文珑好心倒是一点不差,便是杨府这三进三出极为廓惝的宅子就不知要值上多少人参鹿茸。 “陛下厚待士人,”文珑说,“再者,他还有这许多家人仆役要养。” 唐瑾道:“不如在敝邑多留几日,也好在附近州县收些药材补给。走了有大半个月,是时候该歇歇了。” 屋内正说话,太守府上的军吏来报:“几位大人,刚抓住一个姑娘,说是从金陵来的,口口声声要见正使大人,还打伤了我们不少兄弟。我家大人让我来问该怎么处置?” 文珑眉头一皱,似是想到些什么,向那人问道:“那个姑娘什么样?” 军吏脸上一红,“是、是极漂亮的,眼睛很大,唇红齿白,身上还带了一把软剑,盘在腰上,那剑挺特别……” 对方话还没说完,文珑已经披衣起身,“人现在在哪?” “我家大人已经将人拿了,正在堂上……”军吏的话才说了一半,文珑已经大步出门去了。 望着文珑匆匆而去的背影,尉迟晓对来报信的军吏笑了一笑,“文公平日不是这样,他……很少不等人把话说完就走。” “那这是……”军吏有所不安,“小人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尉迟晓微笑,“你们可能拿住了长宁郡主。” ———————— 尉迟晓和唐瑾追过去时,正见文珑站在明堂里盯着言菲只喘气不说话。审讯犯人的公堂无门无窗,一面敞开,此时屋外冷风一吹,灌得整个堂里都冰冷冰冷的。杨太守不明状况,站在一边不知该说个什么。冰壶跟随文珑而来,倒是明白状况,却不知能怎样劝。 尉迟晓微微一笑,走到二人身前恰好挡住风口,对言菲说道:“玙霖前两日还念着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言菲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文珑对言菲说道:“你先住下,过两天便派人送你回去。” 言菲拽住他的袖子,“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一起去!” “冰壶。”文珑唤道。 “是!”冰壶忙应了。 “使人回金陵告诉不群,菲菲在我这里,让他派可靠的人来接。”寒风一扫,文珑忍不住咳了两声。 “是。”冰壶应下,又道,“公子进去吧,这儿风太大。” 文珑点了下头,“你去吧。”他手腕一转拉住言菲拽着他袖子的手就往外走。 “你干嘛?带我去哪?”言菲不乐的要挣开他的手,文珑虽在病中却也不是她能挣脱的。 文珑咳了一阵,勉强说道:“回房。” 言菲见他咳得厉害,自悔如此莽撞。此地不比京城,医药不济,他若一旦有个好歹,即便有谢玉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唐瑾不知何时上前,将自己身上织金的斜领褙子脱了给文珑披上,“快些回去吧。” 尉迟晓让如是去请谢玉,因冰壶去办事,她又让我闻跟上文珑照顾。唐瑾在她身边笑道:“你把人都派了去,谁来服侍你?”那表情架势简直就像是在说“给小人一个机会吧”。 尉迟晓莞尔,“不是有你?” 唐瑾作势拱手笑道:“小生荣幸之至。” ———————— 文珑受了风,到底是病了。赐婚史卧病,一行人耽误在敝邑不得前行。唐瑾倒是不急,还笑言:“敝邑我还没来过,在这儿多留几日兜兜转转,不是正好?” 尉迟晓依旧每日和唐瑾来探望文珑,不过有言菲守在他旁边,她对尉迟晓二人又多没有好感,且从不掩饰。如此,尉迟晓来了也不多留,往往看过文珑便和唐瑾告辞。 文珑常见言菲这样,与她说道:“你从前厌烦子瑜是因为他是巽国王爷,而今我朝与巽结盟,怎么还这个样子?” “那可要什么样子?”言菲坐在他床边的圆凳上很是不乐。 “应有礼遇。”文珑和颜劝道,他身上披了一件青色毛织料的大袍,有些许不胜之态。 言菲道:“我就是看不过她那样子!尉迟晓有事没事便来你这儿,那唐瑾已经和她定亲,竟连管都不管,任由自己未过门的妻室这么浪着,想来也是□□浪子!” “胡说!”文珑少有的严词斥责,“这样的话小家女儿都不好说出口,没有顾忌也就罢了,怎么还说起长公主和泉亭王!” “你凶什么?我说的不对?她日日都来你这儿!”言菲“腾”得起身,醋意大发。 文珑一叹,和缓说道:“我与辰君素来也没有什么,只是交好罢了。如今我做赐婚史,一行人在此落脚,她不来看我,让别人怎么说?只会让旁人说她被敕封了‘长公主’就目中无人。” “不会使婢女来看吗?”言菲仍是不乐。 “菲菲,我与她相交数载,她来看看我只是素日的情谊。”文珑拉过她的手安抚道,“她便要出嫁了,自此到边城也没几日,你若实在不乐,这几日好歹也做个样子。不光我与她有所交情,不群、日冉与她的情谊都不薄。方才那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言菲一甩手,想甩开他,又甩不开。 文珑握着她的手,说道:“我回去不几日,我们也该成亲了,你便是一家主母。你从小跟着不群在军中,说话没有顾忌也是有的。以后做了主母,在人前如此,我也只好陪着你失礼了。” “好嘛、好嘛,”言菲坐下,“以后都改了,不就几日嘛,等明儿个他们来了,我好好和他们说话就是了。那这样让我和你一路走,好不好?”她趁机提出来。 文珑刚要劝她“回金陵好好等我”,话还没说出来,言菲就截住他的话,扭着腰肢使性儿说道:“我这一路过来多不容易,不说别的,哥哥看得那么严,我从府里跑出来就够不容易了!好不容易到了这儿你还要把我赶回去,一旦路上那些人护卫不周怎么办?再说你也说了这儿到边城也没几日了,就让我一起去嘛。”她人长得美,使起性子来也仪态万千。 说了这一车的话,文珑被她说笑了。他微笑宠溺,“好,你说得是有理,是就几日,你自己回去我也不放心。” “那你是同意了?”言菲喜得抓住他的手。 “不过可要约法三章。” 言菲见他松口,忙说:“你说要怎样?” “一不可莽撞,二不可无礼,”文珑拍拍她的手背,“三要好好跟在我身边。你一个人跑这么远的路,实在太危险了。” “行!我都应了!”言菲爽快的说,笑容灿若桃花。 “那便一道走吧。”文珑笑着应了。 言菲正喜,握着他的手说话。忽而注意到他手上细长的伤口,看形状显然是刀剑之伤。言菲惊诧问道:“你这手是怎么了?” 文珑浅笑,“前些时候在驿站看到枪架要倒,伸手去扶时伤到了。” 言菲道了句“傻死了”,又细看他伤口,就被文珑敷衍过去。 ———————— 第二日尉迟晓再来时,言菲虽然面色仍旧不悦,倒是肯留他们说一会儿话。 尉迟晓对言菲的转变有所察觉,却不说破,仅仅是与她说些得宜的话,而后便和唐瑾告辞。 出了文珑的房间,离午膳的时间还早,唐瑾与她到屋内手谈。唐瑾自然有意让她,且让得不多不少,多一分便没有下棋的趣味,少一分便容易赢她。若换了旁人这棋还下得有些意思,偏偏尉迟晓能看出他让得每一步棋,如此下了两局也就没趣儿了。唐瑾便提议,“不若我弹琴与你听。” 向来都是女子弹琴给郎君听,到唐瑾这里便反过来。尉迟晓习以为常,向他笑问:“知道你十八般乐器样样都会,只是这琴是从哪来的?” “向杨府借的,是把少见的纯阳琴 。”唐瑾说。 尉迟晓道:“确实少见,这倒是要听听。” 唐瑾让甘松拿琴进来。房内没有合适的琴案,他使人拿了个蒲团,盘膝坐在地上,琴置膝上弹拨起来。 尉迟晓倚在他身前的贵妃榻上听琴,她现在还穿着兑国的服饰,因天气寒冷而在襦裙外加了一件柳黄团花的褙子。 唐瑾弹得不是平常的闲逸之音,而是胸怀天下的《神人畅》 。纯阳琴往往声音轻浮,不能达远,这一首《神人畅》却被弹琴之人奏得尤为旷远。 唐瑾大袖翩然,双手挑勾吟揉,音韵古朴粗犷,节奏铿锵。其苍古雄健,如江河行地;清莹透亮,似日月经天。 “巍巍乎有其成功者也。 ”尉迟晓不由赞叹。 唐瑾左眼一眨,没一点正经,“卿卿如此欣赏小生吗?” 尉迟晓没有理他,眉目间有所思忖,“子瑜,你很可怕。” 唐瑾道:“此语何来?” “看你这闲闲散散的样子,谁能想到会怀有这样的胸襟呢?如此城府,怕是少有人能逃脱你的股掌。” 唐瑾笑对她,“‘君子知其音以逆其志 ’,卿卿得之焉。”他放了琴,过来往她贵妃榻上坐,长衣翩然,这样简单的动作却也透出无上风姿。 “过来干什么,”尉迟晓一指,“那边有椅子,自己好好坐。” 唐瑾退而求其次,端正坐到榻尾,“莫说寻常女子,便是男人看到你这一层,都必要怕我。” “你希望我怕你?” “我担心你怕我。”唐瑾对她微笑,尉迟晓从他的面容中读出了近乎虔诚的恳求。 尉迟晓道:“我总记得那年春天,我在莫愁湖边遇见你,你站在乌篷船上吹笛,吹的是一曲《姑苏行》,空灵辽远,却不失婉转,尽现江南流水悠远,青山绿柳。那时我倏尔想起一句‘见尔樽前吹一曲,令人重忆许云封’,以后不论再知道你是何种样的人,心里那吹笛的风逸公子的样子再没变过。” 唐瑾执手笑说:“那时候船上恰好就有酒。” 如此闲情逸致之时想起往事,尉迟晓也笑了,“那时船上的酒我倒没看到,就见你足尖一点就弃了船到了堤上。凑近一看,我倒是吃惊,差点没叫出一声‘姐姐’。” 唐瑾恍然抚掌,“原来你那时只见礼不出声,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尉迟晓佯嗔着推了他一下,“让人不知道是该叫‘公子’,还是叫‘姑娘’,有什么可骄傲的。” 唐瑾握住她推过来的手,故意挑眉说道:“当时是不是觉得掷果潘郎也就不过如此了?” “好没正经。”尉迟晓要推开他,唐瑾只握着她的手不放。直到尉迟晓说了一句“再这样我要恼了”,唐瑾才放开她。 唐瑾方要说话,却忽然眸光一凛,一脚踏在琴上,他脚背上踢,那张纯阳琴直朝着房顶而去!“轰隆”一声!碎裂的瓦片中竟跳下三个黑衣人! “三个?”唐瑾冷笑,“恨少。” 刺客没有废话,阵型布开,挽剑刺来! 唐瑾身边没有兵器,他一手握住尉迟晓护在身后,另一只手转过一旁的棋盘,稍一旋便成了兵器,在挡了两剑之后,旋手一转打在一个刺客腹部软处,力道之大竟将那人打飞在地! 这一击手中没了遮挡之物,他一晃身,抬脚前踢面前刺来的黑衣人,顺手抓了一把棋子,两颗弹出,正打在那人的眼中,登时鲜血直流!就在此时此刻,唐瑾已经换了姿势将尉迟晓护在怀里,使她窝在自己胸前,不看那血腥渗人的一幕。 唐瑾在那人眼瞎吃痛的工夫已经反手夺了他的剑,剑花挽了一道,与另一名刺客过了两招,又接了那被棋盘打倒复又爬起来的刺客一招。空气中有剑锋扫过的破风声,随声而来的是刺客颈上微微的一道红色,被割断了喉管却连血都没有喷出,人便倒了下去。 最后那名刺客见势不好,虚晃了一招,转身要逃。这时候,外面的侍卫已经尽数冲了进来,将那名刺客堵了个正着儿。 甘松带头进来,唐瑾对他的吩咐只有四个字:“带下去,审。” 甘松指挥人将没死的那名刺客绑了带下去,又让人收拾屋舍。 唐瑾搂着尉迟晓,不让她看到屋内的血迹尸体。他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后背,“别怕,没事了。” 尉迟晓依在他胸前,想起从离国大明城奔袭而归一路逃亡中所见过的尸横遍野。她轻声道:“我不怕,我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了。” 唐瑾手中一紧,心中愧疚难言,只有一句:“对不起,卿卿。” 第22章 今日一别 派来刺客的仍旧是鹤庆,唐瑾道了句“这次的有进步”便命人将刺客收押。另一方面,因甘松护卫稍晚,被唐瑾罚了。也不是什么重罚,不过是罚那班亲卫两顿不许吃饭罢了。说起来那天来晚了,也不是他们的错。因唐瑾在长公主房里,甘松知自家王爷风流,便让人往稍远处守卫,这才耽误了时间。尉迟晓知道后笑了笑,悄悄让如是带了吃食慰问。对此,唐瑾未必不知,不过倒是很乐意让即将成为他王妃的佳人做这个人情。 此些事都可一言以蔽之,另一件却更为麻烦。 言菲不知道从哪里听闻了文珑手上的伤是遇刺客所致,且知道得极为详细,登时大为不快,醋意大发。 文珑知道她一方面是为自己担心,另一方面是为了尉迟晓吃醋。他细语劝解:“当时只有我一人,我不救她可怎么是好?” “不救就不救!可管她怎么是好!”言菲气得跺脚。 文珑身子还未好,披了极厚的皮衣坐在铺了皮毛的大椅上,脚前还放着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盆。他怕言菲一脚踏进火里,将她拉到一旁,继续劝道:“辰君不比你,不会什么武艺,我若不救她,她只有一死。这并非只关情谊,还关乎家国。” “你便一味只会护着她!”言菲怒气冲冲。 “我哪里是……咳咳……”文珑还没说完话就咳了起来。 正巧谢玉进来要为文珑把脉,就见文珑牵着言菲的手想与她说话,又咳得说不出话,言菲站在旁边面上怒意未平。谢玉与这二人都是极早便在军中相识,见了这一幕就知道是言菲又在生气,文珑一向好性儿想必是在好生哄她又没哄好这位大小姐。这事并不奇怪,只是文珑现在正病着,哪里经得她这样吵闹? 谢玉医者仁心,急道:“子芳你就是不乐,也该等玙霖病愈再说。上次便是因为你,玙霖才病情反复,你这样他可什么时候能好。”子芳是言菲的表字,只是少有人会这样叫。 言菲平日都很顾念文珑身体,方才看他咳得厉害心里也很担忧,但听旁人教训便不乐意。 “反正都是我不好!”言菲甩手就走! 好巧不巧,言菲一出门正遇上来探望的尉迟晓和唐瑾。 “长宁。”尉迟晓微笑上前,“怎么这么气?和玙霖吵架了?” 言菲大力一推,推得尉迟晓一个趔趄,幸得唐瑾及时扶住。 言菲怒视尉迟晓,恨不得在她身上挖出洞来,却是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尉迟晓拉过唐瑾,忙道:“快追上去看看,长宁不是平和的性子,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唐瑾去追,尉迟晓绕进屋里,见文珑脸色青白、喘息未平,不由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还不到床上躺着!” “无妨,咳了几声而已。”文珑尚还忧心,“看到菲菲了吗?” 尉迟晓道:“子瑜跟她去了,没有事的,你先去躺躺。” 谢玉也说:“她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自己这样的身体安心将养才好。” “菲菲只是性子急了些。”文珑叹息,“她莽莽撞撞的,别是要出事。” 尉迟晓道:“有子瑜呢,你尽管放心。” “她那性子别再与子瑜打起来。”文珑忧心忉忉。 话正说着,就听屋外言菲叫嚷:“放开我!放开我!” 文珑起身就要出去,尉迟晓拦道:“我去看看。” 她人还没出去,就见唐瑾一手拎着言菲的腰,一手握着她的软剑,大步走进屋来。尉迟晓和谢玉都吃了一惊,唐瑾可真是实打实的将言菲“拎”进来的。 唐瑾极为有礼的将人放下,衣袂翩然,和颜悦色,拱手向言菲赔罪,“小王多有得罪了。”其风度翩翩,实在难以让人想见刚才那挟着草捆一般的不雅动作是他做出来的。 言菲刚刚站定,劈手就要抢他手里的软剑。几乎看不见唐瑾闪躲,可言菲偏偏扑了个空。言菲回手一招仙掌推云,唐瑾极快退后,并不接她的招式。言菲哪肯善罢甘休,又使出一招推窗寻月。唐瑾衣袖一挥,轻易破解。言菲突然被卸力,险些扑到地上。唐瑾好心提了一下她的腰带,顺势就把她推向文珑。谁知言菲不肯善罢甘休,趁机偷袭。唐瑾侧身闪过,手中软剑的剑柄一推,将言菲整个人推到文珑怀里。 文珑接住言菲的时候,唐瑾也将软剑递给了他,玩笑道:“看身段剑法很像是你的高徒。” 文珑由着言菲从他身上挣扎站起,含笑说道:“确实是我教的,看来教得不好。” 若在平时言菲定然要大肆反驳,今日却只扭过身子不作声。文珑见这样子,想是被唐瑾赢了个心服口服。 尉迟晓看唐瑾手边也无兵器,不由想起那日文珑空手夺白刃的事,不免向他问道:“无事吧?” “无事。”唐瑾牵过她的手笑说。 文珑上下仔细打量了言菲一番,只有头发衣饰因刚才那番挣扎有些乱,其余都好好的。文珑步到她身前,柔声商量:“不气了吧?” 言菲斜了尉迟晓一眼,赌气甩开文珑。 在场的几位是何等人精?唐瑾只看了这位长宁郡主的眼色便已清楚,这边思量着对尉迟晓说道:“我是不是该和玙霖打一架才好?” 莫说尉迟晓不解,言菲听了马上一副母鸡护雏的姿势护在文珑身前。文珑失笑,就听唐瑾说道:“不然长宁郡主这醋吃得岂不是没有意思?总要我也做出吃醋的样子,才能显得你和玙霖确有其实。” 言菲一时大窘。 尉迟晓忍俊不禁,拉过唐瑾的衣袖,“莫胡说,让若璞给玙霖好好看看,我们也去了好给玙霖休息。” 尉迟晓和唐瑾出去,房门开了开便关上,关得虽快,文珑还是被风扫到,咳了几声。 言菲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往床上歇着,谢玉给文珑看了一回又说了些注意的话,便出去看着煎药。 屋内二人默默相对了一阵,言菲面上讪讪,还想着唐瑾方才的话。文珑一笑,“子瑜的话可比我的好用。” 言菲立刻反驳,“他说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文珑从善如流,温和笑道:“好,和你没有关系。” 言菲窘促脸红,“他就是那么说罢了,谁知道是怎么想的,说不定、说不定……”她急着解释,话还没说完就觉很是画蛇添足,脸更红起来。 文珑望着她缓缓说道:“子瑜是何等样的人待日后你便知道,我若真的对辰君有一丝半点的他念,你以为他便能这样无知无觉吗?” “谁知道他是不是装的。”言菲嘴上仍旧不服。 “你呀,”文珑点了点她的鼻尖,“过来坐。” “做什么?”言菲挪到床沿坐了。 文珑出其不意的揽过她,娇艳的红唇在下一刻成了他口中的樱桃。言菲一惊,吹弹可破的面颊像烧开的热水,却又舍不得推开他,任他在唇上、在舌尖予取予求。拥吻在她的呼应下升温,原本坐在床边的姿势不知何时已经转移到了文珑的腿上。两人衣襟相贴,饶是言菲一向爽利,也“嘤”的一声欲拒还迎。 文珑轻柔的划过她的唇,又轻吻了两下,才将她缓缓放开。这样的情境,他苍白的面上也多了一分血色,轻声问道:“如此,可不吃醋了吧?” 言菲轻捶了一下他的胸口,方要说话,就听门外冰壶来报:“太尉已经派人来接郡主了,公子要如何答复?” “这么快?”言菲显然没有想到。 文珑道:“大概是你刚跑出来,不群便派人追来了。”说话间见她面若桃花,又爱怜得抚过佳人凝脂般的面颊。 言菲尚坐在文珑身上,又是床笫之间。她只见看过来的深切目光,那双漆黑的眸中含了浓郁的暧昧情愫。她赶忙起身,娇嗔道:“一向当你君子,谁想你这样没正经,我可要跟哥哥回去了!”言罢娇羞不已,双腮红潮更起。 文珑笑道:“我可也是无奈,不然……” 他话还没说完,言菲已经奔到了门口,人方要出去又隔着屏风探进头来,“我回去了,你办完差可也快点回来。”话说出口又为自己情急而脸红,加了一句,“也不用太快,身子要紧。”说了这句更觉得不对,一溜烟跑没了人影。 言节派人来接舍妹,自然来的都是最可靠的。饶是如此,文珑仍不放心,又加派了身边的人一道送她回金陵。如此种种,不在话下。 ———————— 文珑在敝邑休养了十来日,一行补给充足便又启程往边城阆中行去。阆中是兑国边城,比邻巽国,两国交界便是在阆中城西的苍溪,送亲交接的地点就选在苍溪河畔。 当送亲的队伍进入阆中城时,尉迟晓心中不妨就是一酸。文珑派人往苍溪巽国使节驻扎处相告,预备第二日两方交接。明日之后,他的任务便也就完成,可以回金陵复命了。 当晚,唐瑾请文珑小宴,尉迟晓在座,三人都是默默。烛光之中,尉迟晓已眸中含泪,方要擦拭就滚滚落下。 文珑道:“来日方长,总有回来的时候,再说子瑜待你极好,旁人有这样的福气定然乐不可支了,莫要哭了。” “你骗我。”尉迟晓哭着说。 文珑何尝不知自己是在骗她?古来和亲哪里再有相见之日?更何况他日对离用兵,与巽也不定然就是秦晋之好。但这个时候,他只能笑说:“哪里骗你了?难道子瑜待你不好?你且说哪里不好,若都属实,我这便把你带回去。” 尉迟晓嗔道:“第一件便是那鹤庆郡主。” 文珑本是玩笑话,谁知她真说得出一二三四。唐瑾惊得要跪下,“卿卿,这可实非我愿!” 尉迟晓假势细想,“再来他轻薄无状。” 唐瑾对文珑又使眼色,又作揖,求他为自己说句好话。 文珑笑道:“你看把子瑜急得,还说他待你不好。” 如此笑闹一番,尉迟晓收起眼泪。唐瑾私下朝文珑做了个“大恩不言谢”的眼色,文珑会意,这边又与尉迟晓说笑一阵,吃些酒菜也就散了。 次日两国使者会与苍溪河边,巽国过河相迎。两边人马排布河边,一望无际,苍溪两岸结红盖大棚迎亲,其声势浩大泯没水声。两方使节互致问候,交换文书。而后文珑自马车扶下尉迟晓,尉迟晓穿了离开金陵那日的凤鸾和鸣吉服,随文珑走到河边巽使处,又换唐瑾亲自牵了。就在两手相交、尉迟晓要走过他的时候,文珑轻语一句,“与子相逢,实今生之幸。” 尉迟晓眼中一热,忙忙低下头掩饰过去。只听见唐瑾对文珑说道:“今日拜别,愿他年不逢疆场。” 她没有看见文珑抱拳还礼,只任唐瑾牵着她的手带她上了停在岸边的船上。 苍溪河道不宽,勉强能容两艘楼船并行。接亲的彩船也是晃了几晃便到了对岸,唐瑾扶她下船,又换上马车,一路向北。 车马行了没有多久便是巽国边境的第一座城池泽曲城,来迎亲的队伍便也就再次落脚。 巽国与兑国官制相当,泽曲是黄南郡辖下的县城,当地县令早就安排好了馆驿住宿,隆而重之。 尉迟晓没有心情,唐瑾随便找了个理由别将一切繁文缛节搪塞过去,只陪她到馆内休息。 虽然是县城的驿馆,却也足够宽敞,窗明几净,布置得暖和舒适。 尉迟晓坐在窗边,想着此处已是巽国地界,心中百感。又想起昨晚话别时,文珑送她的两厢丝绸,更是酸楚。兑国有这样的规矩,大户人家若是生女,便在家中庭院栽香樟树一棵,待到女儿出嫁,便要将树砍掉,做成两口箱子,并放入丝绸,作为嫁妆,这两箱丝绸便是取“两厢厮守”之意。而她和唐瑾又真的能两厢厮守吗? 尉迟晓心思千回百转,唐瑾并不知道,但见她不乐,便道:“外面准备了歌舞,可要看吗?” 尉迟晓摇头。 唐瑾又说:“不若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 尉迟晓想起一事,奇道:“你的笛子和箫不是都被折了吗?” 唐瑾道:“又让白术从家里给我带了一支。” 尉迟晓没听过白术这个名字,想来是唐瑾家将,也就不再问了。 唐瑾解下腰间竹笛,吹了一首很是俏皮的《荫中鸟》。此曲是仿林中鸟雀啾鸣对答,曲风活泼欢愉。吹到兴处,唐瑾忽而以口哨代鸟鸣,一时又吹笛子,两厢唱和,真如鸟雀欢声谈笑一般。 尉迟晓倾身倚靠着他,唐瑾放下笛子拍了拍她的后背,与她说道:“你与我一路辽远去往云燕,等同于舍家撇业,今后我必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尉迟晓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第23章 新桃旧符 次日行路,便也极早就在驿馆歇下。昨日因唐瑾以尉迟晓身子不适为由推拒,未及相见的巽朝官吏便于今日见过。 来迎亲的正使是巽的宗正宇文锦,尉迟晓见他不再像与文珑那般随便,而是隔了竹帘远远拜过也就罢了。正使之后,再又见过副使等人,不一一累述。这些紧要的官吏见过后,唐瑾单独叫进来两人。 “属下白术,见过长公主!” “属下苏木,见过长公主!” 堂下跪着的两人看年纪和苍术、甘松二人相仿,尉迟晓向唐瑾问道:“这是……?” “你们自己来答。”唐瑾向那二人说。 苏木道:“我等与苍术、甘松二人都是王爷的家将。” 白术说:“王爷府上有亲兵五百人,分为十队,每队五十,我等不才各领一队。” 唐瑾坐在尉迟晓身边,“碧儿不放心,让他们跟着宗正一道来的。” 尉迟晓道:“这倒别致,都是草药的名字,不知道其余六人都叫什么。” 白术答道:“我等的名字都是王爷赐的,余下的还有甘遂、竹沥、木通、杜仲、阿魏和秦艽。” 尉迟晓使了如是拿银钱打赏,并赐了座,和他二人聊起来。她道:“甘松和苍术整日跟着子瑜,我也没太和他们说过话,不若今日你二人和我说说王府的样子。” 唐瑾道:“你若想听问我不就使得?” “哪次问你就不知说到哪里去了,”尉迟晓推了他,“你且忙你的去。” “我有什么可忙?”唐瑾很有赖着不走的意思。 尉迟晓道:“宇文宗正等人来迎,好歹也要小宴谢过,你便去吧。” 尽管他素日随意惯了,但回到自己家国总有重重关系要打理,不比在外随性。唐瑾又想着鹤庆的事,便也去了。又叮嘱了甘松在外宿卫不提。 屋内如是、我闻服侍在侧,尉迟晓端然而坐,向白术、苏木两个说道:“我于云燕人生地不熟,亦不知王府有些什么规矩。” 白术道:“我家王爷在军营里的规矩大,但在家中一向都很随性,除了大面上要守的规矩,也不拘什么。” 尉迟晓问道:“可没什么忌讳的吗?” 白术、苏木二人对视半晌,实在想不出什么特别的。苏木回道:“王爷在军中的规矩大,在府里确实没有什么,实在有便是老王爷和老王妃的忌日,还有避先皇名讳一类。” 苏木说的便在哪里都是最基本的避讳,尉迟晓想了下问道:“我亦听子瑜说过一二,你们可能和我细说说先王爷和先王妃的事吗?也是防我自己去了不知就里说错了话。” 苏木道:“这些事王爷也从不避讳,只不过不大与外人提起罢了。” 白术说:“老王爷多有战功,在王爷十四那年战死于南疆。老王妃与老王爷情深,没过多久便也跟着去了。当时郡主才只有一岁多些,王爷便分了家,搬去北府独自抚育郡主成人。” “分家?”尉迟晓问。 白术说:“王爷另有兄弟三人,只有王爷和郡主是嫡出,姐妹中除了郡主外还有个庶出的妹妹。老王爷死后,王爷就散了老王爷的几位侧妃和侍妾,其中有子嗣的便都得了几份田产,就在京畿附近,没有子嗣的也各有照顾。” 尉迟晓又问:“听你们说有北府,这话是说还有南王府?” 苏木道:“北府就是芳歇苑,是当今圣上做太子的时候为王爷购置的。北府在龙原城的西侧,哦,龙原城就是我大巽的皇宫,北府比原来王府在的亲仁坊还要靠近皇宫。与芳歇苑相比,原先的王府反而靠南,因而平日里老百姓就将芳歇苑称为北府,叫老王府是南府。” 白术补充,“王爷承袭王位后,老王府还保留着,只不过平日只有奴婢收拾,不大住人。” “听你们的话,子瑜与君上倒是极好的。”尉迟晓说。 “王爷是皇上的伴读,打皇上五岁起就伴驾在侧了。”说起这,白术不无自豪,“王爷和皇上干了架从来不受斥责,王爷往金陵去前还……” 苏木忙接过话,“王爷往金陵前皇上还叮嘱良多。” 尉迟晓听出其中似有蹊跷,看二人神情古怪,显然是白术方才说冒失了。她虽明知二人有事瞒她,却不多问,又去说了些关于唐碧的事情。说起雒邑郡主,二人又有许多话说,从唐碧儿时如何淘气,说到唐瑾对这个妹妹何等爱护,又说了皇上何其宠爱这位未过门的皇后。叙叙说了许多话,天也晚了,尉迟晓便让如是招呼苏木和白术用晚膳。 ———————— 及至傍晚,唐瑾来到尉迟晓房内。他眸光澄澈如水,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儿,并不浓烈,反而散发着清冽的芳香。 他的身上极少有复杂的气味儿,尉迟晓见他如此,便问道:“喝酒了?” “和宇文宗正他们喝了一些,他们也不敢太灌我喝酒。”唐瑾在床边倚了。 “喝过酒怎么还不回房睡?”尉迟晓往他身边坐下。 唐瑾凑上来耍赖,“我今晚就宿在你这儿好不好?” 尉迟晓眉头一皱,“说什么胡话!” 唐瑾赔着笑,喝过酒之后竟是风娇水媚的样子,一双凤眸眼波流转光华,简直要滴出水来。他央浼道:“成亲还不是早晚的事,就让我在这儿凑合一晚吧?” 尉迟晓让我闻去拿醒酒汤,又就了如是拿来的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你这可是喝了多少?” 唐瑾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当真没多少。” 尉迟晓道:“那这就是借酒装疯了,看我不叫人把你扔出去。”说着就要叫人。 “好了、好了,”唐瑾拉住她,“我在这儿靠一会儿就回去。” 他说着闭上了眼睛,扣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娥眉凤眸微有局促。尉迟晓推了推他,“是不是喝多了不大舒服?” 唐瑾闭目说道:“没有多少。”说话倒是口齿清楚。 尉迟晓虽疑心却也不知他是怎么了,趁我闻送来醒酒汤的工夫悄悄对她吩咐了几句,我闻点头便去了。尉迟晓端过醒酒汤,对唐瑾道:“起来把醒酒汤喝了吧,能舒服点。” 唐瑾不曾睁眼,仅仅是抬手将醒酒汤挡开,“不要紧,躺一会儿便好。” 尉迟晓心里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害怕,又不敢动他,只静静陪他躺下。 这时我闻从外面进来,直对尉迟晓使眼色。尉迟晓不明所以,我闻又急,她脑筋一转,对自家小姐说道:“小姐给王爷揉揉胸口,能好受些。” 尉迟晓觉得她话有深意,一时又想不明白,便依言而行。过了一会儿,唐瑾渐渐呼吸平顺,像是睡了,却犹自扣着尉迟晓的手不肯放。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他睁开眼睛,见尉迟晓偎在自己身边,一双星眸满是忧心的望着他。唐瑾笑说:“喝了点酒而已,怎么这样看着我?” “又不是没见过你喝酒。”她声音很轻,似有怨怼。 “和他们喝酒,不比与玙霖总有分寸,今日是稍微多了些,也不碍事,就想在你这儿凑着。”唐瑾说着大大方方的将她搂在怀里,“总觉得你在身边就安心许多。” 尉迟晓推推他,“好了,这时候还赖在这儿,再让人看了去。” 唐瑾大为感慨,“什么时候成亲就好了。” 他这么说着,定定的望着尉迟晓的眼睛。那样一眨不眨的痴迷神色,让尉迟晓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你的眼睛,像高原上的星空一样澄澈深邃,九天玄女大约也就不过如此。” 尉迟晓双颊桃红,推开他坐起身,“乱说什么。” 唐瑾凑过来,香艳的风吹在她的耳畔,“没有乱说,九天玄女也比不上我的卿卿。” “快些走吧!”尉迟晓起身就要轰他。 唐瑾大笑,又蹭了一会儿才起身回去。 尉迟晓让如是去送,招来我闻问道:“刚才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闻道:“方才我按小姐的吩咐出去问甘松,甘松听说王爷喝了不少酒像是十分着急的样子,我看他着急以为大事不妙忙问是怎么了,他又不肯说,只说王爷许是喝多了酒难受,揉揉胸口,顺了气能好受些。” 尉迟晓听了这话很不明白,又想起白日里白术的话,似是唐瑾瞒了她不少事情。可看平日他待她的心,又实在不像有意隐瞒的样子。 尉迟晓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所以然,第二日难免精神不济,倒是见唐瑾神采奕奕。到了赶路的时候,她便歪在车里睡了。 尽管走的是官道也难免路途颠簸,尉迟晓睡得并不安稳。却是她闭目没多一会儿,车内忽然涌进一股寒流,她稍一抬眼,见是唐瑾手里拎着一件紫貂大氅进了来。 尉迟晓人还困倦,闭着眼睛问道:“你来做什么?” 唐瑾说:“陪你好睡。” 尉迟晓作势就要赶人,唐瑾拦住笑道:“玩笑话,我是想你今早精神不好,想是要在车里睡会儿。路途颠簸,怎么睡得好?”他在车内坐了,伸手去抱尉迟晓,“不若就在我怀里睡可好?” “成何体统。”尉迟晓就要躲开。 “没关系,他们都知道我不成体统惯了。”说着话已经用大氅将她盖住,他一手护着尉迟晓的膝盖,一手悬空护住她的肩膀,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尉迟晓推了推他,“这样你太累了。” “没事,睡吧。” 他怀中温暖,比车内的暖炉还让人觉得舒适慵懒。说一两句话的工夫,尉迟晓便就着他怀里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见一阵慌乱。尉迟晓醒来,发现自己还以方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 “外面怎么了?”尉迟晓坐起来。 唐瑾给她拢了拢大氅,平平淡淡的说:“有人中毒了。” “有人中毒了?”尉迟晓清醒了大半。 “有人在水缸里投毒。” 尉迟晓忙起身下车,她搞不清自己睡了多久,下了车见日刚偏西,营帐已经安排妥当,帐篷间人来人往,驿站内有人在井口打水,有人在淘弄明矾,还有医者在查看尸体。驿站门口摆放着数具中毒而亡尸身,尉迟晓一眼看去竟难数出数目。 她快步上前,方要俯身查看尸体,就被唐瑾一把拉住。 “怎么了?” 尉迟晓这一问,他才想起只是看看是不会传染的。唐瑾说道:“是鸩 毒,看看便了,不要碰。” 尉迟晓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倒是没说话。那名负责验尸的太医说道:“王爷好眼力,是有人水里下了鸩鸟的羽毛,而且数目不小,所以才饮之即亡。” 唐瑾点了点头,牵着尉迟晓是手向收拾好的屋舍走去。 尉迟晓不置一词。 屋内已经燃了炭火,如是为她脱了大氅,她也并不说话,只是摆摆手让屋里的人都下去。 唐瑾以为她是为鸩毒一事后怕,劝解道:“已经让人在查了,不论如何携带总会留有痕迹。驿站内存的水是不能喝了,好在井水无事。有我在,你尽管放心。” 尉迟晓这才问道:“你如何知道是有人在水缸里投毒?而且知道的这样清楚,方才你也和我一样在车里。” 唐瑾释然笑道:“有人中毒,自然会有人呼喊,我便听了一句半句。至于清楚,大抵是唯有鸩毒才能有如此大的功效,旁的毒药不会饮之即亡。” 尉迟晓方点了头,就听外间苏木来报:“王爷,人已经查到了,是跟来迎亲的一名伺候饮食的仆役,在他行囊里搜到了鸩鸟羽毛的絮子。” “知道了,”唐瑾说,“请宇文大人好好审,人务必不能死了。” “是,属下明白。”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苏木又来外间禀报:“犯人已经招了,是受……鹤庆郡主指使。” 唐瑾竟是笑了一笑,“好,看押好犯人,将罪案等使人誊抄一份给甘松,让他使快马送陛下知晓。” “王爷可还有其他要与甘松吩咐?”苏木问。 “你给他,他自然知道。” 苏木应声去了。 尉迟晓想了一回,向唐瑾说道:“你是觉得时机正好?” “在兑国时,她多少还有顾忌。但见几次无功,你来了巽国,她更着急。且说在自己家国总还有荣州王庇护,毒死几个兵丁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唐瑾说,“再者,前番她虽心思狠毒,到底没有伤人,这次出事再合了前面的事,量她也难逃过。”他眉目如画,说起这样谋算之事却毫不犹豫,并不怜惜刚被毒死的护从。 ———————— 如此过了数日,便是旧年除夕。这年除夕走在路上,驿馆里虽然也贴了对联挂了大红灯笼,到底是不能和往年京中府邸张灯结彩、流光溢彩相比。也因是新年将至,前后几个城镇里的大小官吏都来贺礼。这驿馆建在半路,可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天却十分热闹。 送来的礼,唐瑾都让白术收了。除了就近那位太守的礼,唐瑾让人回礼去,旁的都不够资格与他礼敬往来,便是给那位太守的回礼也是唐瑾十分礼贤下士了。 白日里完了这些事,唐瑾只管陪尉迟晓躲在屋内闲谈吟唱。驿馆的驿长因泉亭王和宗正两位大人落脚于此,格外打理了屋子,连窗纸上都贴了邻村村妇手剪的窗花。窗花的样式十分简单,不过是些“福”字、“寿”字的图样。 尉迟晓倚在窗边看着窗花说道:“这窗上贴窗花虽然喜庆,却也俗气,不若以行楷写上小字,看着别致。” “那以后我们的厢房便用题字的纸来糊窗,可好?”唐瑾说着又想起一事来,“不过,只提那些前人的诗作没有意思,不若你写几首。”他说着已经拿了笔给尉迟晓,又为她在桌前铺上纸,自己站在桌边磨墨。 尉迟晓道:“你这可是逼我来写了,我从来不擅诗文。” 唐瑾凑上来笑道:“兑国的状元当年塔下题名时,总要写上几句。” 尉迟晓微微一笑,接过笔在纸上以繁复的小篆写下:“落叶冬竭尽,西风焰萧疏。”她写了这么两句,忽一撂笔,把那笺纸团了团就要扔了。 唐瑾就手拿过来,“怎么就要扔了?这两句不是很好?” “快烧了吧,不祥之语。”尉迟晓说。 “谁说不祥?”他摊开团起的笺纸,蘸笔接着方才那两句写道:“春光应渐翠,旧蜡换新烛。” 艳色绝世的人写起字来却是刚毅苍劲,犹如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但那句子清新欢愉,为了佳人百炼钢也化成了绕指柔。 他铺平笺纸笑道:“你看这样不是很好?” 尉迟晓读了一遭,说道:“你是惯会哄人开心。” “哪里是哄你,本来就好。”唐瑾想起今日除夕,说道,“这里荒郊野岭,驱傩是没有了,不过放放爆竹还使得。” “都多大了,还放爆竹。”尉迟晓笑他。 唐瑾很不在意,笑问:“你小时候放过爆竹吗?” 尉迟晓忆起儿时在抚宁的事情,那时候每逢过年堂兄堂弟都凑趣的跑上街看驱傩,完事了便跑回来围着庭燎 放爆竹。她是族中嫡女,向来只是安静的坐在席间听大人谈笑。她出生儒学大家,家中虽两代避世不求官位,但全族团聚时,总少不了吟诗作对。儿时她只是听着,渐渐大了些也会在长辈问询时对上数语。这些放爆竹的热闹事,她是从未做过的。 唐瑾道:“那今晚就算你陪我做一回无状小儿,咱们也热闹热闹。” ———————— 到了晚上,驿站的小院里也燃起了庭燎,火光冲天透过院墙,矮墙外的侍从护卫也围着院外的篝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除夕前,唐瑾早让苏木去附近的村子里买了百十来头猪羊,又多买好酒,为的就是便是今日热闹。 庭院里也摆了酒桌,在座的不过是宇文宗正和一位副使并了太医、驿长等人。因是过年,苍术等又是跟随唐瑾的人,不拘尊卑也一同叫上了桌。桌上布了十全十美的十个菜,又有香馨的好酒陪衬,虽然酒杯酒盏都不比平日的精细,但出门在外也就没有那些讲究了。 一大桌人说说笑笑很是热闹。甘松早就叫人抱了大捧的爆竹放到燎火旁,唐瑾略吃了些酒菜就拉起尉迟晓的手往燎火边凑热闹。他着了件紫貂大氅,俯身拾起一段竹节往火里扔去。竹筒中空,一遇火烧得噼里啪啦的作响,蹦出一阵一阵金红色的小火花,在夜色里分外艳丽喜庆。 “也来试试。”唐瑾拿了一段竹节递给尉迟晓。 “我不行。”尉迟晓推拒,却很欢喜那艳丽喜庆的样子。 “你拿着,咱们一起扔。”唐瑾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和她一起拿着竹节,抬手朝火里一撇。噼噼叭叭的一阵乱响,竹筒爆开,火花四溅,金橘一般的颜色很是逗人。 尉迟晓看着爆竹不由笑了,也动了玩心。 唐瑾道:“咱们再来扔一个。” 两人扔了五、六个才算不玩了,回到桌上又和同桌的人说说笑笑。 巽国的冬日尤为寒冷,呼吸之间有徐徐白气,手在外面放久了便冰冰的凉。除夕是要守夜的,唐瑾担心尉迟晓受寒,便要拥着她往内走。 尉迟晓笑说:“没有那么娇气,在这里大家说说笑笑不好吗?” 唐瑾随她的意思,将肩上的紫貂大氅给她披了。他里面只穿了件藤色的直裾单衣,苍术忙道:“王爷,你这样……” 唐瑾横了一眼止住他。 苍术的神色太为慌张,不像是仅仅担心唐瑾着凉的样子。尉迟晓将重重事情联系起来,心中疑窦更生。她忽而想起文珑不能受寒的事情,忧心忡忡的望向唐瑾。唐瑾却是笑道:“这样坐着不是无趣?不如来玩射覆 。” 尉迟晓不大有心情,笑了笑,“这样费事的东西,也不该除夕里玩。” “长公主开心就好,我们跟着王爷久了,这些文人雅士的东西多少也会些,少不得凑个趣。”说话间甘松已经从房内又拿了件大氅给唐瑾披上。 宇文锦说道:“圣上最爱射覆,王爷一贯陪圣上猜射,难得今日我等也有机会见识。” 如此尉迟晓只得陪席。 桌上的残羹冷炙尽皆撤了,换上红枣、柿饼、杏仁、年糕一类,又新上了不易醉人的甜酒。驿长从房里拿了一个他们平日玩的骰子,对了点的两人射覆。驿长只是个粗人,按品级他连唐瑾身边的这几个家将都不如,不过是看京城里来的这些达官贵人玩罢了,众人也不与他为难。 宇文锦请尉迟晓当了令官,尉迟晓先饮了一杯,便指了从宗正开始掷点。宇文锦欲让唐瑾,唐瑾道:“不过是个游戏,再说我无官无职,也无什么可让。”宇文锦这才受了,投了个“六”。唐瑾再投,是个“四”点。众人挨个投去,投了一圈竟没人再投出“六”来。还是唐瑾又投了,才是个“六”点。 如此,宇文锦对一个贴身的仆役低语了几句,不一会儿那人端着个大瓷碗出来,碗口压了盘子轻手放到桌上,不知里面是个什么。 唐瑾端详一番,说道:“内外方圆,五色成章,含宝守信,出则有率。此为印囊也。 ” 尉迟晓拿开盘子,众人探首一看,碗里果然是个印囊。 唐瑾与宇文锦各饮一口门杯 。喝过酒,唐瑾掷骰,众人挨个投了,是白术与他同点。唐瑾也叫人拿碗装了东西,用盘子盖着。 白术看了半晌,说道:“东西我是猜不出,不过王爷的心思我多少知道点,王爷看这样通不通。”说着他也念了两句:“嫦娥跳舞 ,两袖清风。这里面定是西北风,什么都没有。” 尉迟晓掀开盘子,里面果然空空如也,冬夜寒风一吹,可不是碗里只有西北风。 唐瑾也与他饮一口门杯。而后众人挨着猜去,有输有赢,不一一细论。 玩了半晌,众人又换了令来行,酒吃到兴处,苏木和甘松两个在庭燎旁舞剑助兴,唐瑾也取来竹笛清奏一曲。 外面有凑热闹的侍卫等人或围在门边,或攀过矮墙,凑趣探看。 一直闹到二更天,唐瑾向尉迟晓问道:“要不要先回去歇会儿,明天还有一日呢。” 尉迟晓虽有些累了,却道:“别扫了大家的兴致。”便坐在一旁看众人取乐。 一年之中,也只有今日下层的军吏才能在唐瑾这样的王侯前无拘取乐。闹到后来,坐在院外烤火吃肉的侍卫中有那些个胆大的,也进来和苍术等人划拳喝酒。尉迟晓只拉了椅子在旁边静静坐了,唐瑾自然陪在她身边。两人尽皆默默,只看庭燎冲天,耳闻笑语欢声、语笑喧阗。欢笑声在美酒的催化下,渐渐变成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尉迟晓依在唐瑾身边,而身边那人则是握着她的手放在膝上。她倏然对唐瑾说道:“你可是有事瞒我?” 唐瑾亦知她必是看出端倪,假作奇道:“有什么事?” 尉迟晓眉目低垂,抚上他的胸口,柔声低语:“你若不说也就算了,只是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 唐瑾握住她抚上来的手,嫣然笑应:“好。” 第24章 云燕叠翠 新年过去数日,往云燕回禀毒杀一事的人回来禀报:皇上看过卷宗龙颜大怒,欲将鹤庆郡主收押候审,荣州王以王爵相抵,求赎得女儿之罪。荣州王如此伏低,皇上亦不好驳这位有功的皇叔的面子,便削了王爵,降为荣州公,令鹤庆闭门思过。 唐瑾听了这个消息,只是若有思量的点了点头。他伏蛰已久竟一击无功,这时却不着急,也没有余的情绪,仍旧是每日与尉迟晓说说笑笑。迎亲的队伍也依旧照原来的速度向云燕徐行。 尉迟晓看他这样的姿态倒是不懂,唐瑾道:“卿卿可知渔民是如何捉乌贼的?” 尉迟晓自然不知。 唐瑾道:“乌贼身体柔软,又喜欢把自己塞进牡蛎、海螺这样狭窄的地方。渔民在海螺壳上钻孔,用绳子串在一起沉入水底,便可轻易捕获。” “你是说本性难移?” “既是本性难移,其实已然是瓮中之鳖。”他清浅一笑,犹生百魅。 绵长的队伍如一条红毯铺进云燕城时,已经是二月初三了。若是在金陵,二月天气已经开始回暖,而在云燕仍旧是严严酷寒。 尉迟晓在城外隔了车帘便见城墙洁白,坚固无痕,阳光一照,犹如白雪折光。她早就听闻云燕城是用河底白沙混合白石灰,注水建造,便是刀剑凿上去都没有半分痕迹。也因城市如此雪白,建成后才被命名为“云燕”。 车队进入城内,坊间街道宽阔,坊墙也是一色的洁白。街头巷尾有多少百姓驻足围观,宫里早就怕了禁卫在街道两旁护卫拦阻。百姓热情得过分,叫嚷之声不绝于耳。尉迟晓在车内听着,竟多是妙龄少女的尖叫声。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男人的疯狂叫喊:“王爷,看这里! 半空中不时飞来几个果子,有些扔的不好还会扔到禁卫身上。这个时节,寻常百姓家存的不过是些晒干的柿饼,这样一个接一个的飞过来,不用多时禁卫已经被砸得兜头盖脸,不仔细看还以为在哪里打了一架,打得脸上血迹斑斑。然而,这样掷果相迎的礼遇,不过是因为骑在最前头黑马上的人姿容绝色。尉迟晓在车里想,不知唐瑾的胞妹应当是个什么容色,一定也是位倾城倾国的佳人。 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街过市到了皇城龙原城的南大门朱雀门,到了门口,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原先的诸多侍从行到这里就要停步了,只留符合礼制的七十二人,并执幡、伞、香炉、拂子等礼器,步行往太极宫走去。 今日只是兑国的长公主见驾,并非正是大婚,因而尉迟晓只穿了兑国传统的朱红色宫装,配了青白玉的珥珰、手镯等物。唐瑾则戴九旒冕冠,身上是与爵位相当的鹅黄衮服,服饰上不绣蟠龙,而绣金红凤凰,五色凤尾,栩栩如生,翩然欲飞。 按照礼制,长公主初来见驾,该由一名身份贵重的宫廷命妇携手而入。巽君端木怀也早就吩咐下安排了这样一人,在朱雀门口等候。唐瑾却只道“不必”,自己牵了尉迟晓的手往太极宫行去,宗正与那位命妇则跟随在后徐行。 尉迟晓一只手搭在唐瑾手上,一手握着团扇遮面,裙尾拖曳,盈盈而行。兑国的宫装在制式上仍旧是襦裙一类,在云燕的这个时节,不论是外面配大袖还是半臂,都是冷得要打寒颤。原是今早上车时,唐瑾便说让她多穿一些,因与礼制不合,尉迟晓坚持不许,唐瑾也毫不办法。但此时见她嘴唇冻得发白还要强撑,刚走出没有三步,唐瑾便停了下来,对宫人吩咐:“去取件大氅来。” 尉迟晓忙道:“这与礼制不合,再说也不能让君上在太极宫久候。” “让他等着。”唐瑾直接将她搂在怀里,背对风口而立。 宫人伶俐,很快的取了件火狐大氅给兑国的长公主披了。火红的狐皮极压得住场面,穿在身上又暖。唐瑾这才牵过她的手,继续向太极宫行去。 太极宫八十一阶高台,远远望去如在云雾,那红墙金瓦好似一片雪地之中的一件赤金宝器,明晃晃得令人炫目。唐瑾在台阶下说道:“我抱你上去。”还没及他动手,尉迟晓忙低声拦阻,“刚才还嫌不够招摇吗?”唐瑾道:“这台阶太高,你走上去太累了。”说着便要抱她,尉迟晓死命拦住,嗔道:“再这样我恼了。”唐瑾才做罢手。 他执起尉迟晓的手向上徐行,走得不急不缓。如此高台攀登而上,尉迟晓竟不觉气喘。她抬眼望去,宫门上赫然以金字写着“太极宫”,字有斗大,三尺见方,笔力雄健,虎虎生风。宫殿内大而空阔,殿中九柱,柱上描赤金云龙,上下翻飞。墙壁、栋梁皆饰以云彩花纹,意态多姿,斑斓绚丽。然而这些装点,尉迟晓也不过是一眼扫过。 殿内巽国群臣分作两班,按照朝见礼制,在大殿两侧板枰之上置青黑软垫屈膝跪坐。大殿正前九阶皇座上有七宝书案配鎏金板枰,端坐其上的正是巽君端木怀无疑,他身后是一张一人高的九龙黄金屏风。 巽国礼制与兑国相当,除了祭祀之外,没有那些三拜九叩的大礼,平日君臣相见不过是揖礼,若是皇上与丞相见礼,还是互相作揖,以示君臣礼敬。此时,唐瑾入殿向御座上的人长揖行礼,尉迟晓则是两手放于腹前,躬身拜见。 “平身。”端木怀言语间自有一番帝王威严,“子瑜万里迢迢寻得佳人,抬起头让朕看看。” 尉迟晓闻言抬首,见端木怀明黄龙袍,冕冠上十二旒白玉珠遮挡,并不能看清圣颜。 端木怀点头,“很是端淑。”忽然又道:“唐瑾你可知罪?” 朝堂众臣窃窃私语,不知这一向顽劣的泉亭王犯了什么事。 唐瑾嫣然一笑,抱拳拜下,“臣知罪。” “你可知你所犯何罪?”端木怀严词厉色。 “臣之罪在不该让陛下等了一年才回来,罔顾了陛下的相思之苦。”唐瑾说得毫不脸红。 朝野简直哗然,这不是公然在大殿上打情骂俏吗?! 端木怀听完哈哈大笑,“好了,不要吓到建平长公主。”又说:“朕为贺喜泉亭王得一佳人,赏玉如意一双!” 尉迟有意无意的看着大殿正上方的端木怀,心中有所计较。 ———————— 君臣互见过礼,又有宗正走过程序,便算完事。方要退下时,端木怀要唐瑾与尉迟晓往宣室叙话。 宣室,又名宣室殿,是皇上起居之所,内中装饰是与君王相当的沉雄古逸。房间内也不放座椅,只有扁扁矮矮的雕龙嵌珠沉木台子上铺了貂席,显然是要跪坐的。对于汉人来说,跪坐是一种最为端庄隆重的坐姿,虽然椅子普及,但如朝见等的正式场合还是要跪坐席上,方不失礼。 端木怀见唐瑾进来,对内监吩咐:“给子瑜拿个凭几 。” 唐瑾偕尉迟晓再次见过礼后入座,他也不好好坐着,一腿蜷着,一腿垂着,身子便倚在彩绘凭几上。反倒是尉迟晓正襟危坐。 上过茶,端木怀便让伺候的众人下去。他随性而坐,对唐瑾说道:“金陵山水很美吧?你倒是逍遥,如今可是舍得回来了,碧儿一天能来问我三次。” 唐瑾道:“那不正好,你不是正愁着没借口招她进宫?” “你倒是好意思说,难道你不知道,你怎么也不回来,她着急起来,自然是要和我没完。”端木怀埋怨。 此时就听见一声娇嗔:“干嘛在大哥面前说我坏话!”人未至,声先至,定睛再看时只见一个俏丽少女扑在唐瑾怀里。 那是个穿着柳黄底色粉白海棠三绕曲裾的少女,她身子婀娜,举步轻盈,只一味赖在唐瑾怀中,让人看不清面容。就听她连珠炮似的、脆生生的说道:“大哥你怎么才回来?我都想死你了!你在兑国要不要紧?好不好?有没有不舒服?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怎么去了一年多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里无聊死了,三哥偶尔才找我玩,以后再不许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那么久!你说给我带嫂嫂回来的,我大嫂呢?” 她一口气不喘的说完这一大串子话,唐瑾才含笑给她指了,“可不在那。” 她赖在唐瑾怀里不走,这边又来拉尉迟晓的手,极欢喜的说:“大哥和我说过你很多次了,你就是我大嫂对不对?我见过你,家里有一屋子你的画像,都是大哥画的,你和画里很像呢。大哥说你就像出水芙蓉,那句诗叫什么来着?对了,大哥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你回身穿白色的衣衫给我看好不好?大哥说白莲最趁大嫂了!啊,对了,我叫唐碧,大哥和你说起过我吗?” 尉迟晓被她这一车子的话先是说得脸红,后又听她问唐瑾是否提起,才道:“子瑜常提起你,说过你很多事。” “是吗?大嫂快和我说说,大哥都说我什么了?”唐碧很有要坐在长兄怀里闲话家常的意思。 “碧儿,坐好。”唐瑾说道。 唐碧“哦”了一声,跑到尉迟晓旁边坐了。 尉迟晓这才能细细看她,唐碧肤如凝脂,齿如瓠犀,桃腮杏面,娇美可爱,正应了那句“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若说起唐碧也属倾国之色,但是和唐瑾一比,则失之妖艳,乍一看倒是其兄姿容略胜。 “就是她急着见你,才把你叫来宣室。”端木怀对唐瑾说话,凝眸处却在唐碧的面上。 “要见大哥自然是一刻都不能等!”唐碧隔着尉迟晓又去拉唐瑾的手臂,“大哥,你不知道,我是想去城外迎你的,檀木说什么都不让,还把我拘在宫里,他最坏了!” 尉迟晓不知道唐碧口中的“檀木”是谁,就听端木怀说道:“子瑜,你看看,在她眼里除了你是好的,就没有好人了。” 唐瑾挑起嘴角,“这大都是你惯得。”他唇边有一丝很浅的微笑,亦嗔亦怪,多有玩笑的意味。 端木怀却突然不说话了,盯着他的脸一眨不眨。 唐瑾眸光一敛,说道:“你看什么?” 端木怀说:“一年不见,才发现后宫佳丽三千,都比不上你轻浅一笑,难怪有道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唐瑾也不在意,倒更有不耐烦的样子,说道:“这话也听了有二十来年,你也不会换句新鲜的。” 唐碧对端木怀笑说:“你若这么说,干脆娶我大哥算了!” 端木怀一脸嫌弃,“看看也就罢了,他有事没事还要和我打一架。我听说兑君待随国公极好,随国公也是有礼有节,从没见过和自己主上打架的臣子。” “还不是你打不过,再说大哥和你掐架也只有那么好少的几回。” 端木怀痛心疾首,“哪次都是为他好,哪次他都不领情,可见女人,啊不,男人也是宠不得的。” 唐瑾不管他们说什么,这边拉过尉迟晓的手轻轻拍了拍。他凝眸含情,偏到她耳边细语,唇边笑意渐浓。尉迟晓因这样的亲昵推了他一推,唐瑾不肯放,仍旧低声与她说话。说了两句,尉迟晓也笑了。 端木怀道:“你们有什么悄悄话,可是回家说去,别在朕这儿碍眼。” 唐碧当即喜悦起身,去拉尉迟晓,“就等你这句话呢,早就想回去了。” 端木怀招来宫人,小豆色曲裾的宫女端来一只漆木盘,上面盛了一双白玉凤首镯,白玉通透,光滑如卵,是白玉中的上等材料“白玉子”所雕,双凤抬珠,精雕细琢,连凤首的羽毛都根根清晰可见。端木怀说道:“金玉虽是俗物,不过我大巽除了皇后,只有‘后族’唐家的嫡长才能用凤,这对凤首镯就算朕给你的见面礼了。” 尉迟晓屈膝拜谢,唐瑾替她收了,套在她的腕上。玉镯在她腕上晶莹滋润,深邃精美,也趁她气韵端方。端木怀又留着在御前用了午膳,尉迟晓方与唐碧一同乘车往芳歇苑去了。 ———————— 马车停在芳歇苑朱红赤金乳钉大门的对面,唐瑾扶尉迟晓下了车,唐碧早就自己蹦了下来。按照仪制,唐瑾这样的王爵府上的大门可以对着长街,直接开在坊墙上,而不走坊门。但芳歇苑的大门仍旧在坊间里,尉迟晓抬首望向门梁上“芳歇苑”三个大字,字迹并不熟悉,唐碧见她看去,便说道:“芳歇苑是檀木命人建的,因而那字也是他题的,不过名字确是大哥取的,犬随意春芳歇’之意,园子里多种四季花卉,四季都有繁花不败。” 尉迟晓这才知唐碧口中的“檀木”是指巽君端木怀,只是不知唐碧为何这样称呼。 唐碧说道:“改日我再带大嫂逛芳歇苑,今天咱们来这儿。”她拉着尉迟晓的手向芳歇苑对门的一扇小门走去。 那只是一扇寻常人家的黑漆小门,门楣上是一块石雕,石雕上写着“叠翠园”三个字。石雕镶在白墙内,浑然一体,那字迹也没有描金,很是不起眼。 推开小门,眼界瞬时宽阔。眼前是一座石板平桥,桥下溪水流过,水面宽阔,阳光下涟漪荡漾。桥长大约二十来步,隔桥望去是白墙黑瓦的门厅,门厅左右两边连着复廊,半弧环绕,隐隐约约藏于湖石之后。复廊中有墙相隔,隔墙上筑有漏花窗,内外景色可以相望,而人不可通达。 唐瑾牵着尉迟晓的手过桥。过了桥,但见门厅下以湖石铺台阶三级,门厅内题额写“山隐水迢”。尉迟晓眼中一酸,这不正是含了前日她说起的那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 门厅南北都有小门,各往偏厅,偏厅复又有门往复廊去不提。唐瑾带她绕过题额后的隔断,尉迟晓匆匆一眼,望见隔断上书着翠墨行楷,她只看到一句“暮春三月晴,维扬吴楚城”,想是刘希夷的《相和歌辞·江南曲八首》。 绕过隔断,出了厅后大门,眼见湖石假山堆砌,足有三人高,山下零星点缀几株墨绿翠竹,上山有一亭,翼然而立。假山四周为回廊环绕,山后有一明堂,上书“山响草堂”不提。唐瑾并不带她进堂内,而是往回廊东北角的圆月拱门行去。穿过拱门是一带翠竹小径,两旁竹影各色,仰叶竹、通丝竹、寒山竹等等不提。又过几处小院,院内或有池庭清水,或有石笋伫立,又或有翠竹缭绕,不一一细说。尉迟晓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在文珑的木樨园中唐瑾所说的话——“卿卿喜欢竹子,看来我回去还是弄一园子竹子才是上策。” 又过了一处玉瓶小门,眼界豁然开朗,一汪湖水,碧波荡漾,湖边高丘,丘上一座湖石假山,山中有路,山上有阁,八角双层,可望满园葱翠,正是“叠翠”二字的名称所来。眼看那阁子的样式正是她在金陵所住的临风阁的模样。 尉迟晓颇为动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倒是唐碧先说道:“这园子大哥早就命人建了,说是大嫂出嫁不能从北府和南府走,又说大嫂喜爱翠竹,就让人种了满园的竹子。” 唐瑾道:“如是和我闻已经先来了,阁楼上应该收拾好了,且上去看看吧。” 阁内的布置朝向与她原先住的临风阁相当,只是原先她的临风阁内陈设简单,这里倒是添了许多,有玉如意、玉座屏等物,又挂了一副《吹箫引凤图》,连窗户都以价值不菲的软烟罗糊上,那软烟罗是秋香的颜色,薄如蝉翼一般,与屋外的绿水绿竹相映,罩得屋内也迷蒙了。 如是和我闻已经迎了上来,两人见了礼,如是说道:“王爷当真是疼小姐,这阁子和咱们以前的临风阁一模一样。” 唐瑾道:“本想将这里题作‘临风阁’,不过想来还要听你的意思。” 我闻已经在台案上铺了纸,尉迟晓想了一想,想起山响草堂前三人高的假山,又想起门厅题额上‘山隐水迢’四个字。她将笔递给唐瑾,说道:“就叫‘望山楼’吧。” 唐瑾会意,拿过笔题了,让人拿去做成匾额。他道:“你一路累了,先歇会儿吧。” 尉迟晓应下。唐瑾领着唐碧去了,唐碧挽着他出了门,嘤然有声,想是有许多话要说。 尉迟晓上楼换了衣服,床榻帷帐,玉钩轻纱,都极为精致。她也着实有些累了,没有细看,只让如是、我闻服侍她歇下。 ———————— 这一觉醒来已是日头偏西,尉迟晓起身,见望山楼外水面安静,泛着一层层橙色的波澜。 “我睡了这么久吗?”她说。回来的时候才刚过正午。 “是有一会儿了,”守在床边的我闻答道,“方才王爷还来了一趟,见小姐还睡着,王爷不让叫,说是去南边‘翠玲珑’的院子里等着了。” “帮我换件衣裳就过去吧。”尉迟晓说。 如是打开雕刻“岁寒三友”的三扇衣柜,其间放着巽、兑两国的各色服饰若干,叠了几摞,都是全新的样式。如是说道:“王爷准备得很齐全呢,小姐要不要还穿在家的样式?” 尉迟晓随手翻了翻,“还是穿曲裾吧,入乡随俗。那件白衣杏衽的单绕曲裾就好。” 如是两人给她换了,白衣右下裙上有一朵与衽色相同的杏花,颜色虽净,又不显太素。我闻又给她披了件焦茶色的斗篷,方扶着下楼。出了望山楼,见门口等着两个秀气的丫头,皆穿水绿色曲裾,见了尉迟晓双双拜下,“奴婢见过王妃。” 尉迟晓不知这两个是谁,正想开口,两人便一前一后的说道:“奴婢三清、奴婢妙音,见过王妃。奴婢二人是王爷指了来叠翠园伺候王妃的。” 尉迟晓抬抬手,二人起身,那个叫妙音的丫头说道:“奴婢二人先来叠翠园数日,王妃要去哪里,奴婢自当引路。” 尉迟晓道:“还不是王妃呢。” 三清说道:“不过就是这两日的事,还请王妃容奴婢们先叫几日,熟悉熟悉。” 尉迟晓笑了笑,说道:“带我往‘翠玲珑’去吧。” 三清、妙音二人在前引路。 尉迟晓说道:“你们二人的名字倒是特别,是谁起的?” 妙音答:“是王爷,王爷说王妃身边有‘如是我闻’ ,自然就给奴婢二人起名叫‘三清妙音’ 。” 几句话的工夫便到了翠玲珑。翠玲珑是一处小轩,轩后是一排竹林,轩前小院中间石台上搁着一块“飞鹰展翅”的湖石,墙角亦有几株竹子,风吹来时,坐在轩内便可听到竹林簌簌,很是风雅。 尉迟晓刚走到院里,就听见唐碧娇语声声。她说得眉飞色舞,说话间比着手势,俨然就是个向父兄撒娇的小女孩儿。唐瑾就坐在她旁边的圆凳上。说是圆凳,那凳子却像是整个树根雕出来的,只是在上面刷了亮漆。而整个翠玲珑轩里的家具都是如此的样式。 尉迟晓刚踏进轩里,唐碧便围上来。唐瑾起身携了尉迟晓的手,又让三清、妙音去端茶、上菜。 轩内是一张圆桌,亦是树根原先的样子在外刷了亮漆。虽也略有雕刻,却是浑然一体,不见铆接交错的地方。 唐瑾让了尉迟晓在自己刚才坐的地方坐了,那凳子还是热的。 唐碧就在刚才坐的位置上复又坐下,拉着尉迟晓的手欢欢喜喜的说:“刚才还和大哥说,婚事已经备下了,便在半个月后,从这里出阁,到王府行大礼。大嫂可还喜欢?” 这种事尉迟晓也不好说,唐碧像是看出她为难,又接着说道:“今日是太晚了,明天我带你去芳歇苑看大哥的画。大嫂你看过大哥作画吗?” 说起作画,尉迟晓想起多年前的事情,——那还真是多年前了。她说:“曾看过他画山水写意,也只那么一两次。” “大嫂可不知,大哥的画是云燕一绝呢!若是哪个能从府里顺出去一幅,价值不下千金。上次有个下人偷了一幅,在市面上叫出了高价,大哥生了大气呢!” “子瑜很少生气。”在唐碧面前,尉迟晓可以说的话当真寥寥无几。 唐碧说道:“那人若是偷别的也就罢了,哪怕是什么花鸟鱼虫的,大哥不好说也就送他了,谁叫他偷的那幅是大嫂的立像。也是大哥不好,一屋子的画也难找到一幅旁的,不能怪别人偷去,大嫂你真该看看,大哥的痴情可也是云燕一绝!” 尉迟晓面上越来越红,唐瑾虽不在意妹妹的话,还是对唐碧说道:“碧儿,你不是说想看卿卿穿白衣吗?” 唐碧闻言才注意到尉迟晓的衣服,她牵起大嫂的两只手细细打量,“我说大哥说的不对,大嫂不像莲花,更像白杨树。” 自来吟诵白杨的诗句多为悲苦,《豫章行》 中有“白杨秋月苦,早落豫章山”,《上留田行》 中说“悲风四面来,肠断白杨声”,《一钱行赠林茂之》 中又说“故交但有丘茔存,白杨催尽留枯根”。 唐瑾反手敲她的头,“乱说什么。” 唐碧道:“哪里不对?白杨笔直端然,不蔓不枝,不是很衬大嫂?” 唐瑾道:“‘不蔓不枝 ’是言莲花,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他顺势将话题岔开,又对唐碧说道:“趁这段时间让卿卿好好教教你读书,莫说是要做皇后的人,连语出何典都说不清楚。” 唐碧不满,嗔怪道:“大哥你自己怎么不来教我?只会说我读得不好!” “我教了你十六年就教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敢再教?” 唐碧道:“你乱说,大部分时候你都领兵在外,根本没有教过我好不好!” 兄妹二人一言一语,不像是争执,倒更像是逗闷子。也就这时,妙音带了数个丫鬟三碟八盘的端了菜上来,便有糖醋荷藕、鸡丝银耳、桂花鱼条、玉笋蕨菜、红烧赤贝种种种种。三清又让人端上热酒,那杯子是上好的翠青玉制成,做“万象升平”的图样。三清执壶倒酒,妙音要在旁布菜,见唐瑾抬手示意,她便停了手。唐瑾自己给尉迟晓布菜,唐碧笑说:“大哥待大嫂真好,大嫂你不知道,现在满云燕城都说,泉亭王亲自执手入太极宫,兑国长公主尊贵无匹,甚得爱重!想来等大嫂大婚时,城中一定大为热闹!” 尉迟晓道:“我初初来此,这样的风头不是太好,虽不能太清检,可也不好太过热闹。” “大嫂不用担心,凡事都有大哥呢!”唐碧说话看向唐瑾,笑靥俏丽,极为依恋。她又道:“让那些嫉妒的人只管嫉妒去!端木怡就是再嫉妒也做不了泉亭王妃,就她那样子还想做大哥的正妃,真是做梦!大嫂不用和她一般见识,之前我已经替你教训过她了!” 听唐碧这话,想是先前唐瑾派人来言鸩毒之事的时候,唐碧已经听了风声。尉迟晓道:“鹤庆郡主父亲被降了王爵,她也被禁足在府,想是受到教训了,毕竟我也没有真伤到。” “幸好是没伤到,大嫂你要是被伤了一星半点,大哥一定难过死了!” 唐瑾给妹妹夹了一筷子鸡丝,“快些吃吧,这么多话。” “嘿嘿,难得大哥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唐碧低头吃饭,也就不再说了。 吃过饭,唐碧先回了芳歇苑,唐瑾送了尉迟晓回望山楼。尉迟晓想他与妹妹长久未见,便劝他快些回去。唐瑾道:“虽是回来了,不过也难保鹤庆想出什么招式,我让甘松和苍术在外分班守卫了,你只管歇着。”又说:“今日还没带你去看,在北院水明楼有不少藏书,你若无趣,便叫三清、妙音去取。” 尉迟晓应了,便一夜无话。 第25章 阴阳两隔 金陵。文府。 床上青色的帷幔垂下,衬得他的脸也隐隐发青。文珑已经昏沉了四天了,谢玉看过虽开了药,却只是摇头。轩辕舒亲自来看过,问到病情的时候,谢玉只能说:“心病无药。” 文珑心里明明灭灭,言菲从敝邑返京那天的事情,还近在眼前。那含水的眼眸,娇羞的情态,她还在对他说:“我回去了,你办完差可也快点回来。”他回来了,可迎接他的只有铺天盖地的白布白幡,——就在十日之前,言菲刎颈自戕了。 他回到金陵的那日,先去宫内见过轩辕舒。那日轩辕舒的神色不似往常的狂恣无羁,皇上眉头皱着,隐含怒气,又勉力想笑。文珑见此揣度京中必有大事,自然询问。轩辕舒想瞒又不能瞒,吞吞吐吐的说出了那日的事情—— ——文珑往云燕送亲后,离国派了使者往来处理结盟后的一些琐事,这本也是寻常,轩辕舒也命了新任的太常接洽。未知那日言菲从敝邑回京,在街上正遇见离国来的使者、呼延遵顼的表弟叱干铁木,许是那个叱干铁木喝多了酒,就对言菲言语莽撞。言菲的气性岂能任人调戏,当街便起了冲突。幸好当日京兆尹及时赶来分解了事由,倒也无事。谁知那来使心存记恨,隔两日想尽办法拐了言菲,下药□□。言菲醒来不哭不闹,还与离使表明愿意嫁入离国,请他隔日上门提亲。叱干铁木先是疑心,后又想她失了身子,嫁给他也是自然,又见言菲美艳动人,色心再起,便答应了提亲一事,又命人好好送长宁郡主回府。言菲回府梳洗一新,便又出了门。因她素日独自往来惯了,家中竟也无人起疑。谁知她是回家取了软剑,再去找那叱干铁木。言菲到了使者的馆驿,只说方才落了东西,又与那叱干铁木笑语盈盈,却是在说笑间抽剑一剑刺去,又斩杀同来的仆役数人,而后饮剑自戕。 文珑将轩辕舒的含混其词整合在一起。他对皇上说了句“有备无患,从长计议”,仍旧好好的行礼告退。轩辕舒十分担忧,便要人送他回府,文珑却说要往言府去。轩辕舒不放心别人陪着,便自己跟他一道去了。到了言府只见府上挂满白帷白幡,两月不见,言节亦是憔悴许多,眼中难掩悲恨。 文珑到灵堂前,撒酒上香,拱手三拜。而后对立在一旁的言节说:“事缓则圆,大局为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言节恨恨的点头应了。文珑做礼告辞,却是往大门走了没有两步就栽倒在地。 ———————— 文珑一连昏迷四日,轩辕舒心中焦急,又无法可想。吾思亦与文珑有旧,见此情此景,向轩辕舒进言:“移花接木,不知可否?” 轩辕舒听了,先是一喜,转而又忧。他道:“哪里有这样的人,就算是移花接木,至少也要容貌肖似。” 吾思道:“是有一人。前年曾有一女进士,容貌极肖子芳。臣见她太过肖像,不愿徒生事端,便让她回去守选 。” 轩辕舒眼前一亮,问道:“芳龄几何?” “臣若没有记错,今年她当正是十七芳龄。” 轩辕舒想了一遭,又问:“最近京中可有什么官职空缺?” 吾思道:“臣丞相府中尚缺一少史,御史台尚有侍御史 之缺,不过品级对她而言略高了些。” “御史台主簿现在是谁?让他填侍御史之职,让那女进士去做主簿吧。” “是。” “主簿虽然是个小吏,不过在京城为官,又是御史大夫的亲吏,也算是个不错的职位了。”轩辕舒说道,“哦,对了,那女进士叫什么?” “姓周,名沁,字依水。” ———————— 又过了三五日,文珑醒转过来,面上并无深切的悲痛之色,然而神情能掩饰,身体却做不到。他的脉象微弱,动辄气喘不止,实在让人忧心不已。这日吾思来文府探望,文珑仍旧不能起身,见到吾思勉强探了探身。 吾思按住他道:“躺好,你我之间怎要这些虚礼。”他任丞相后,很少和官员过从甚密。虽说丞相有联络百官的职责,他也尽量避免私下接触,以杜绝植党营私的嫌疑。实在有事相商,他也会安排在丞相府,且往往不避人前。 文珑咳了两声,勉力说道:“很少见你往同僚府上来,今天是有要事吧?”他说了这两句话尚要喘上三四次。 吾思看在眼里,说道:“你这样不行,药吃了都没有效果么?” “不过也就是那个样子。”文珑又咳了一阵,气喘不已。 吾思抚了抚他的后背,过了半晌,文珑才顺过气来,向吾思问道:“今日是什么事?可是离国有什么动静?” “能封住的消息,我已经尽量封住了,离国那边暂时可以稳住,陛下已经开始调兵往柘城了。”吾思道,“今天来是原先御史台的主簿得了陛下的赏识,陛下想遣他为侍御史。御史台内的升任按理说是要由你过问的,不属于陛下能指点的范畴。按律陛下这也算是越权,所以让我来问过你。” 兑国皇权与相权分立,按照律法,三公府内的事由不归皇上管辖,而由主官自行任命。不过,主簿只是一小吏,一说皇上无事不会注意到这样低阶的官吏,二说即便要换既不需如此客气,也不需如此匆忙,大可以等御史大夫病愈再换。 文珑凝眸片刻,问道:“陛下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吾思道:“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陛下为你新选了一个主簿,让我带过来给你看看可否满意。” 这更是奇事一桩,但事出总归有因,文珑便让人带进来。 一名女子徐步进来,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寻常小吏的粗布打扮,柳眉杏眸,很有几分姿色,只是气韵实在平常,倒不引人注目。若要硬论气质,倒很有些读书多年的老儒生的呆样子。 文珑见了她徒然大惊,病中惊起。却是刚刚起身,他就咳喘不已,那咳声越发厉害,身体开始控制不住的抽搐。吾思一把扶住,大声去叫守在文府的太医。 屋里一时忙忙乱乱,过了好一阵才算平复,文珑唯有靠在床头用力喘息。 乱中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吏,她缩在墙角像是被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文珑虽然呼吸未平,却是眸光渐沉,心里也清楚起来。他向那姑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很轻,不过那姑娘显然是听到了,规规矩矩的作揖答道:“下官周沁,字依水。”因为太过紧张,她抬平的手臂还在大袖下微微颤抖。 文珑点了点头,向吾思道:“陛下苦心。也是有劳你了。” 吾思道:“她是去年的新科进士,被陛下遣来御史台做主簿。” “也好。”文珑又对周沁说道,“你便好好在御史台做事吧,我近日不能理事,想必前任主簿已与你交待过了。”他咳了一阵又说:“你趁这段时间整理典册,熟悉一下也好。” 吾思又对周沁嘱咐两句,便让她去了。这边又对文珑说道:“她家里只是寻常富户,不过,陛下尚有另一层意思,只看你自己。” 文珑明白,说道:“于我也都没有什么所谓了,怎样都好。先让她在御史台留一阵再说。” “既如此,你病着也闷,我明日让她选些册子抱过来读给你听,你觉得如何?”吾思意有所指。 文珑道:“不在这两日,让她熟悉一下再说。” ———————— 文珑连日卧病在床,他不太说话,也并不看书,多数时候只是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言菲的一瞥一笑都近在眼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眉头微皱,心中隐痛,竭力驱除眼前那份幻象。作为离国使者的叱干铁木死在金陵,不论孰是孰非,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他怎么能沉溺于儿女私情?言菲乍然亡去,言节并不适宜领兵。骠骑将军宛宏正在柘城,宛将军德高望重,自然可以担当大任。卢江位列三公级将军,熟识兵法,思虑巧妙,也可独领一军。 他想着想着,秋月进来轻声说:“公子,墨大人来了。” 文珑睁开眼,“请进来。” 墨夜生性冷僻,少与人往来,今日来文府倒是稀客。 秋月引了墨夜进来,又奉了茶。墨夜也无多话,只是寻常的询问病情,寒暄了几句。他略坐了不到一刻,就起身告辞,临去时对文珑说道:“玙霖可读过元微之的《祭亡妻韦氏文》,其中一句‘人必有死,死何足悲’,与庄子的鼓盆而歌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向外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一事,住步背对着文珑说道:“‘生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呼延遵顼狂妄倨傲,此番之事必生事端,还是先想偷生的事吧。” 文珑自然读过《祭亡妻韦氏文》,其中说:“人必有死,死何足悲?死且不悲,则寿夭贵贱,縗麻哭泣,藐尔遗稚,蹙然鳏夫,皆死之末也,又何悲焉。”这样的话是不足以劝说伤心的人的,但国家兴亡,则另当别论。 文珑轻答了一声,“我知了。” 墨夜背对着他,点点头就走了。 ———————— 十日后,文珑稍好了些,亦想着从他离开金陵送亲到如今,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理事了。御史台比丞相府自然不甚忙碌,平日里有御史中丞协理,但主官长久不在,下面的人也该懈怠了。而且,有些事御史中丞不能决断,总要文珑来拿主意。 这日文珑便命周沁抱了这段时间堆砌下的文牍送来文府,文珑自然是没有精神来看,周沁就一本一本读给他听。 文珑让人给周沁搬了椅子在床前,周沁谨守规矩断断不肯坐。 文珑是素日的温和,说道:“你这样站着也挡着阳光,看不清楚字怎么念。” 旁边伺候的秋月从见到周沁第一眼就已经明白,她一边向前推了椅子,按着周沁坐下,一边笑道:“周主簿还是坐吧,以后时间长了就知道了,我家公子最随和不过,周姑娘也别多礼了。”秋月又福了福,“容奴婢僭越,叫您一声周姑娘。” 周沁很是拘谨,“秋月姑娘客气了。”说话间脸皮绷得死紧。 文珑只道:“你念吧。” 周沁忙又站起来,方要开口,就听文珑咳嗽起来。他缓了口气,笑道:“坐下吧,你一起一坐带了风,我也咳嗽。” 周沁慢慢的坐下,像是怕惊了鸟儿一样。文珑笑了一笑,让她接着念。秋月在一旁奉茶,侍立无言。 周沁念过一本,文珑便说了批阅的回文,周沁拿笔写上,再盖上御史大夫的银印。饶是如此,文珑说了五、六本后,也觉得累了,便让周沁暂且放下,讲讲近日御史台的琐事。 周沁的叙话像是日程表,几时几刻御史中丞吩咐了何事,几时几刻侍御史禀明了什么,几时几刻御史往皇上那回话。文珑听了半刻也觉好笑,对她说道:“御史台往日也就那些事,下次捡要紧的说就是了。” “是。”周沁规规矩矩的答应。 文珑向她问道:“依水家中可在金陵?” 周沁倒没注意到他话锋一转,只是老实答道:“下官家在分水。” “哦,分水离临安倒是不远。”文珑说。 “是。”周沁的答案也仅有这样一个字。 秋月道:“分水离桐庐也不远呢。” 周沁不明白。 秋月又说:“我家公子的故里便在桐庐。桐庐边上的沞溪里有一桐洲,公子小时候常常乘船去玩,姑娘也去过吗?” “没有。”周沁说。 秋月奇道:“分水离桐洲比桐庐更近,奴婢记得小时候便有好多的小姐公子去那游春。” “我只在家里读书。”周沁小声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文珑问道:“你都读过什么书?”语气柔和,就如询问家中晚辈。 周沁一本一本说道:“读过‘四书 ’、‘五经 ’、《墨子》、《庄子》、《列子》,还有《道德经》和《韩非子》。” 兑国科举要考诸子 ,周沁说的这些都是必考的内容。文珑听罢见也只有这些,便道:“你现在在御史台做主簿,不可只知这些,你先将《资治通鉴》 念了。” 周沁脸上因自己的不足而红起来,她仍旧是老实的小声答:“是。” 文珑向秋月抬手示意,秋月招了六个小丫头进来,每个丫头怀里都抱着一大摞彩线编册的《资治通鉴》。文珑道:“这一共是二百九十四卷,你拿回去读了,若有什么不通,再来问我。” 周沁不敢受,忙推辞道:“大人!下官自己去买就行了!” 文珑道:“你独自在京,若是再买,难免又多了一份花销。这一版是我府里多余的,你只管拿去看就是了。” “可是,大人,下官实在不敢受……” 周沁还要推辞,文珑温和的说:“至多算你借去的,看完之后再还给我就是了。” 周沁这才忙不竭的告谢。 文珑歇了一阵,而后又听周沁读了数本文书,便用命人套了车送她回去,便也不在话下了。 第26章 事出有因 此时的芳歇苑梅花方谢,迎春花还没有开,白白辜负了“芳歇”的名字。好在院内有大束的观叶植物,也不显很寥落。 近日唐瑾一直忙碌婚事,大婚要在老王府举行,虽然有下人安排,端木怀又安排了家中有嫁过女的命妇帮衬,唐瑾仍是事事过问,其尽心尽力被端木怀嘲笑“排兵布阵都没见这么用过心”。 唐碧整日里拉着尉迟晓,或在芳歇苑,或在叠翠园。因唐瑾让尉迟晓教她读书,两人倒是时常安静能在一处念书。 这日刚过正午,唐碧和尉迟晓两人方吃过午饭在芳歇苑散步消食,就着院内刚露翠芽的梨树、杏树说起来。 唐碧说道:“梨花要深春才能开,这时候又没的看,只能想出一句‘春时风入户,几片落朝衣 ’。” 尉迟晓刚欲说话,就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含笑说道:“等梨花开过了,你也该嫁入宫了,我给你准备几身梨花的宫装如何?” 唐碧见了来人面上欢喜,口中却嗔道:“若不是大哥寻了大嫂回来,我才不要嫁!” 尉迟晓则施施然一礼,“君上。” 端木怀虚扶一把,“不用多礼,以后见得常了,要是次次行礼也太麻烦了。”他身上仅是一件鸦青锦缎的深衣,可知是微服而来。 唐碧挽着尉迟晓的手,向端木怀问道:“你是来找大哥的?还是来找我的?” 端木怀说道:“我可是有好几日没见到你和子瑜了,宫中那些脸天天看都看腻歪了。” 唐碧笑道:“你可是该娶了大哥进宫。” 端木怀大笑,“这话可别让子瑜听去,不然一定要和我干架了!” “大哥可不是那样的人。”唐碧笑说,又道,“大哥刚回来。刚才出门的时候,路上有个姑娘莽撞,见了大哥要掷果,谁知手里一慌,把一钵子的柿子都砸在大哥身上了,想来这时候大哥在屋里换衣服呢!”她一边说一边“咯咯”的笑个不住,说到后来掌不住笑弯了腰。 端木怀朗声大笑,“这么好的事情,可得快去看看!” 唐碧拉着尉迟晓跟端木怀同去,到了唐瑾厢房门口,房门虚掩着,里面也没多大动静。端木怀根本不敲门,抬脚就踹。房门大开,就见唐瑾刚刚沐浴过,正由小厮在换衣裳,美人新沐,半身□□,水灵灵得通透,好一派旖旎风光。 尉迟晓只扫到一眼,满面通红就要躲,可下一眼却是连眼睛都挪不开了。 这一眼看得她心中大惊,全身战粟。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脚下不由退后几步。下一瞬,竟逃也似的快步就走。 她难以忘却,方才看到的、他身上那一条蜈蚣一样的狰狞疤痕,从唐瑾的左胸一直延伸到右下腹。那条疤痕与他艳美绝俗的容颜对比太过鲜明,就如一条尺把宽的巨大蜈蚣趴在汉白玉的石屏上,那些令人恶心的棕色细腿死死的扒在肉里,让人只看一眼就铭刻在心。 唐瑾亦没想到他们会这样闯进了,忙合衣唤她:“卿卿!” 唐碧脆生生道:“我去!”抬脚便去追。 ———————— 尉迟晓哪有唐碧的脚程快,刚跑出小院绕了一条石子路就被唐碧追上。 唐碧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快语说道:“大嫂!别走!”她这两句十分焦急,倒像是生怕尉迟晓会回金陵一样。 尉迟晓这时也稍定了神,心中犹惊,背对着唐碧不知该说什么。 唐碧几步绕到她身前,两手拉着她的袖口,求道:“大嫂,你别走,你听我细说!” 尉迟晓不知她为何急成这样,语气中不由多了几分安抚,“我不走。” 唐碧稍松了口气,拉着尉迟晓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大嫂,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出到大门,唐碧让人套了马车,又叫白术带人跟着。尉迟晓不明其意,只跟她一同上了车。 马蹄咯哒咯哒,车轮吱吱转动。车内唐碧牵着尉迟晓的手,语气沉郁,慢慢说道:“那伤,是五王之乱那年。……是大哥,疏忽了。不过,这里的缘由……大嫂一会儿便知。” 马车在章台坊停下,还未下车便听莺声燕语。尉迟晓便明白这里是烟花柳巷,可唐碧为什么要带她来此? 章台坊不似金陵的风月青楼,没有那样二层高的小楼,所有的不过是黑瓦白墙的居民小院,上面也不写“醉花楼”这样的名字,一般不过是叫“孙五家”、“李六家”,这个“孙五”、“李六”或是老鸨的名字,也或是头牌名妓的艺名。 马车停在一个小院门口,门牌上写着“郑秋家”。白术先进了门,说了数句,才回来请唐碧下车。 “郡主,已经安排好了。”白术隔着车帘向内说道。 “好。”唐碧应了一声就拉着尉迟晓下车,“大嫂,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你都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两人被簇拥着进了院子,老鸨迎出来,似有为难,“郑都知是泉亭王买断的人,是不见客的。” 两个女流虽然不识花街柳巷,也听过这“都知”的意思。所谓都知,便是青楼歌馆里文人饮酒聚会时主持宴会的那一位能言善道的名妓。能做“都知”并不容易,除了容貌举止要能压住阵脚外,还必须要能说会唱,善于调排周旋;不但要制造出整个场子的气氛,还要面面俱到,善诗知文,使与会者皆大欢喜才行。 尉迟晓只听是被王爷“买断”的,心里便有了计较。 唐碧一抬手,打断说话的老鸨。白术便上前说道:“你的馆子不想在云燕开了?我家郡主也敢拦?” 老鸨赔笑道:“郡主自然是不要紧,不过,这……不是还有旁的姑娘。” “铮”一声利剑出鞘!又“铮”一声归鞘。白术冷冷的斜了她一眼。老鸨讪讪的笑起来,将众人往里面请。 穿厅过院,院里或是种植花卉,或是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很是华丽。 老鸨引路到了大堂,堂内大桌摆上,桌上已经摆放各色瓜果。唐碧拉着尉迟晓坐下,白术带一众亲卫侍立在旁。也不见什么人来伺候,就听清歌娓娓而来,却不知唱歌的人是在何处。 唐碧向尉迟晓问道:“这声音可是耳熟?” “这声音……”尉迟晓方说了这三个字忽然惊觉,这与自己的声音岂非相像? 唐碧向旁边的老鸨示意,老鸨连连答“是”。就有两个婢子一左一右推开门扇,门内走出一女子,边走边唱,歌声清越。老鸨的眼光不住在尉迟晓和那歌女脸上逡巡,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唐碧向尉迟晓介绍,“这就是郑秋,这里的都知。” 郑秋见客人说话,她自然就退到了一旁。 唐碧对尉迟晓说:“大嫂要不要揽镜自顾?”又说:“郑秋,你过来。” 郑秋闻言徐步过来,站在唐碧身边。尉迟晓细看,亦觉这世上多有奇事,这郑都知不仅与自己声音相似,样貌也像了三分。她心里忽然一揪。 娼门女子不能入户为正室,若是唐瑾这样的身份,郑秋甚至不能入门为妾,只能作为歌妓。难道他就是因为如此才对自己如此厚爱?是要将自己作为郑秋的替身吗?如果是这样……尉迟晓心中的酸涩一点一滴的浓郁起来。 只听唐碧说道:“郑秋是大哥六年前刚从金陵回云燕时,偶然认识的,大哥只听她说了一句话,就向老鸨要了将她买断起来,再不许旁人来见。后来五王突然发难,兵临云燕,大哥率众平叛。谁知他们抓去了郑秋,在大哥和扬阴王两军交锋的时候,她远远喊了一声‘王爷,救我’,大哥一分心,被扬阴王一刀砍伤,那伤口……就是你今天见到的样子。”她握着尉迟晓的手不自觉的紧了一紧。 唐碧面上浮起哀痛不已的浅浅苦笑,接着说道:“五王之乱……是大哥在重伤之中带兵平息的,至今我都不能知道,那时他是如何做到的。偶尔我还会梦到那时的情景,那是在檀木的宫中,——大哥重伤直接被檀木接进宫,檀木又让人来芳歇苑接了我去,我去见时,太医正在为大哥缝合伤口,那伤口、那伤口……深可见骨。”她停了停,又说:“我只看到那一眼,檀木便挡住不让我再看。也只有那一眼,我记得太清楚,我甚至看到了、看到了白色的……骨头,脏腑在、在……我至今都不敢想,大哥是怎样活过来的。那一年大哥都在宫中养伤,起先不仅不能动,连喝口水都极为费事,喂也喂不进去,喂一碗能进去一口都要谢天谢地。那段时间我日夜守在大哥身边,他……只能靠参汤、参片吊着。” 唐碧说着自己也哭起来,尉迟晓完全愣在那里,她几乎不能、更不敢想象。 唐碧擦了擦眼泪,接着说道:“五王之乱前,大哥曾和我说,他在金陵遇到了一个女子。他说等檀木登基,就为我娶一位大嫂回来。我自小就是大哥带大的,寻常王公在他这个年纪便是连孩子都有了,可他担心名门淑媛骄矜自负,不能好好照顾我,便一直未娶。虽然我与檀木早有婚约,也一心要等大哥婚娶再嫁。当时大哥和我说要给我带一个大嫂回来,我真的很高兴!大哥说起你的神态……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喜欢一个女子!”她说着,自己的眼睛也亮起来,像是见到了什么心仪已久的宝器。 唐碧又说:“他买断郑秋的时候,我实在不能明白。大哥是颇有风流之名,说了不怕大嫂生气,莫说花街柳巷,就是龙原城的宫女他也没少调戏过。只是他仅仅是戏弄一番罢了,大嫂在府里也看见了,莫说侧妃,就是一个通房的丫鬟都没有,大哥怎么会突然对一个风尘女子动心?更何况大哥口中,他是那样爱重那个我还未见过的金陵女子。” 唐碧静了静,神情不免激愤,“所以,当我得知他是因郑秋受伤的时候,我直接就带人跑到这里,就想将她吊起来打!打死了事!可是,看到她时,我便愣住了。我见过大哥画的你的画像,是大哥从金陵带回来的。那时,我只知郑秋和你像了三分。直到我见到你,我才知道原来大哥会买断郑秋,是因为她的声音与你形同一人。她只因为声音与你相像就能让大哥伤重至斯,我真不敢想,今日你若走了,大哥该有多伤心!” 唐碧说这些话时毫不避讳郑秋在场,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那时大哥伤重,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年才能下地,那一年我不知道哭了多少,他一时好,一时不好,有好几次太医都说救不回来了,最紧要时,檀木提着剑架在太医脖子上,扬言若救不回大哥,便要整个太医院陪葬。大哥刚好时,不能出门,不能吹风,吃的东西也要百般禁忌。你看大哥现在这个样子倒是丰神俊朗,可是那时……他瘦得只有一把骨头,我每次握他的手都怕把骨头握断,那就是一副骨架上包着一张皮!” “那一年……他……”尉迟晓终于说话,声音哑得如同老鸦。在唐碧这样的回忆中,她问不出一字有实际性的内容。 “那一年,”唐碧接着说下去,“大哥都在宫中。五王之乱初平时,檀木不敢让外间知道大哥还活着的消息,怕那些余孽忌惮大哥的声名,还要加害。可笑是檀木的消息还没放出去,外面就在疯传泉亭王已经战死,新帝是忌惮五王余孽,以泉亭王声名震慑,所以秘不发丧。那时檀木已经不管外面说什么了,索性坐实了它。大嫂,我也知你心里不解,为何大哥过了那么久才再去金陵。我一直想跟你说,但是大哥不让。我和他说你嫁过来早晚会知道的,他说到时自然会敷衍过去,所以……” “那……后来呢……”尉迟晓颤着声音问道。 “后来,大哥又在宫内养了一年,身体才渐渐好起来,他无事时都会作画,就是芳歇苑内的那一屋子画像,多数都是那个时间他画的。大哥刚能出门骑马,他便要去金陵寻你,檀木无论如何不许,为此他还和檀木打了一架,”说到这里,唐碧破涕为笑,“那时候,檀木念着大哥身体刚好,不敢下手,大哥和他‘切磋’一贯只用巧劲,专挑旁人看不出来的地方下手,结果檀木被掐的很惨。不过,即便是檀木敢下手,也打不过大哥就是了!”几句话间,她便流露出小女儿引以为傲的神情。 “那现在……”尉迟晓回握着唐碧的手,想问的话到底没问出口。她定了定神说道:“我们回去吧。” 唐碧和尉迟晓刚从郑秋家出来,就见唐瑾已经寻来了,端木怀跟他一同策马而来。 唐瑾见到二人出来,就要上前解释,言语难掩焦急。 尉迟晓只轻轻的说:“我们回家吧。”她仰起的脸孔分明带着浅淡的微笑,眼中却衔了点点泪珠。 尉迟晓先上了马车,唐碧紧跟着要上去,却被唐瑾拦住。他道:“去骑我的墨麒麟。”说着便把缰绳塞进她手里,自己钻进了马车。 唐瑾那匹黝黑的墨麒麟是上好的战马,唐碧很是喜爱,听他这么说,也乐得骑马,就与端木怀并骑去了。 “卿卿……”他上了车刚要解释,就见尉迟晓在拿着帕子拭泪,他抬手给她擦了擦,“可哭什么?” “碧儿都说了,可还瞒我。” 唐瑾含着一点微笑,抚着她的后背说道:“都过去多久的事了。” “能不能……”她抽噎着说。 “什么?” “让我靠一下。” 唐瑾轻笑,将她揽入怀中,“没事了,陈年旧事有什么可伤心的。” “你瞒我的,就是这件事,是吗?”尉迟晓何等聪颖,这一时半刻的工夫已经将过往之事想了明白。 “并非有意,这些事说出来也没什么裨益。你也不要伤心了,好不好?” 他俊俏的脸庞近在咫尺,尉迟晓脸上一红,伸手就推开他坐正,“谁为你伤心了,我是想碧儿那年才十一岁,那么小的年纪就见到那些,一定是很怕的。” 唐瑾从善如流,笑说:“是,后来养伤那段时间,她连睡觉都要和我在一起,就怕一觉醒来我进了棺材。” 尉迟晓敛容,微愠道:“这没什么好笑。” “你看,这种事说出来徒惹你伤心,还惹你生气,以后都不提了,好不好?” 尉迟晓“嗯”一声,倏尔想起在金陵冬夜淋雨的事,向他问道:“你现在都不要紧了吗?在金陵……” 唐瑾不欲让她忧心,说道:“回来时陛下已经让太医看过了,已经是千好万好了。” “那就好。”尉迟晓便不再说话了。 唐瑾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由笑道:“你不该问我和那郑都知可有些什么吗?” “这有什么好问,玙霖那样喜爱菲菲,不还是有通房的丫鬟。” 唐瑾凑近说道:“我只有你这一位正妃,绝不旁支纳妾,可好?” 尉迟晓只当逗她,淡淡的扫了一眼没有说话。毕竟连门楣高些的女子家中都可有面首 ,若说不再纳妾可不是玩笑一样? 唐瑾郑重道:“卿卿,我只会有你一人,绝不再纳,亦不会再娶。” 尉迟晓见他这样郑重,心中隐约觉得必有缘由,方要开口询问,马车忽然一阵颠簸。 唐瑾本能的将她圈在怀中护住,“别动,我下去看看。”他正下车时,就听见外面一阵哄笑。 白术见他下车,过来禀明,“是有几个喝醉了纨绔子弟,在路上放了石子致使马车颠簸,属下这就把他们赶走。” 唐瑾眸光中闪过一丝慧黠,抬手止住白术。他与端坐在马上的端木怀对视一眼,两个人都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端木怀翻身下马,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几个衣衫华贵的公子。他故作烦恼的对唐瑾说道:“我来这儿的事情若被知道,一定又要被御史念个不停。” 唐瑾轻浅一笑,颠倒万千,“打到不敢说就可以了吧?” 端木怀颔首,“正有此意。” 第27章 以新代故 金陵的二月已经有早开的春花,文府内的桂树仍旧四季幽香。周沁每日来文府禀事,都会闻到香甜的气息,这样的甜味与那个人也是像的。 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受到如此殊遇的随国公在兑国可谓妇孺皆知,不过妇孺们往往说不上这样复杂又文绉绉的词句,他们只知道在那些说书先生口中,这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大人,对当今圣上更是有救命之恩,更要紧的是温文儒雅,风度翩翩。最后这个“要紧”自然是对那些未出阁的姑娘家说的,在所有闺阁少女的幻想中没有比随国公更完美的良人了,更完美的是他还未有正妻。 想到此,周沁的脸颊也不由红了,抱着文牍的手紧了紧。虽然从三、四岁起,她的生活里就只有读书科举,可是,即便再无知,随国公的盛名她还是耳熟能详的,更何况科举入仕也是要知道这些的。只不过,她从未想过会做随国公的主簿,随国公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人,换做从前她根本不敢想自己可以每天念文书给他听! “周姑娘怎么站这儿了?”迎出来的是穿着花青齐腰襦裙的秋月,“公子刚说姑娘该来了,让我出来看看,可巧姑娘就来了。姑娘快进去吧,别站在这儿吹了风。” 周沁只会呆呆的答“哦”,然后随着贴身伺候随国公的大丫鬟进去。 天气渐暖,文珑的气色也好了一些,只是仍旧无力下床,成日只能卧床静养。周沁倒是极认真的一个人,打从那日文珑让她读《资治通鉴》便真的读起来了。她每天来回禀事宜,抱着文书读给文珑听之后,便会拿出一个做笔记的册子,一条一条的向文珑请教自己读书的不解之处。文珑每日与她解答,也分散了一些心思,倒是与病情有益。 有了这些时日的接触,周沁也自在了一些,至少不再会不敢坐、不敢站的。她进屋先抱着书册给文珑行了礼,然后就坐下来挑最紧要的文书读给文珑听。房内一时只有读与答的声音,秋月静候在一旁伺候茶水,偶尔添茶时才会发出点滴水声。 读了三刻,秋月估摸着公子该累了,便道:“周姑娘歇歇吧,吃些点心,上次公子看姑娘爱吃这个椰汁糕,今儿特意又备下了,姑娘快尝尝。” 秋月端了椰汁糕盛到周沁面前,周沁也不知该怎么推让,只会说“嗯,谢谢”,便拿了一块来吃。 周沁低头吃糕也不会说话,秋月一直端着盘子站在她面前,她不好意思推脱便一直拿来吃,一盘子的糕点吃了四五块也不知道喝水。 文珑轻笑一声,含了薄斥说道:“秋月。” “是。”秋月笑着应了,放下盘子给周沁端茶水,周沁这才知道接过杯子喝茶。秋月笑道:“我就想着公子什么时候才能怜香惜玉呢。” 周沁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窘态,一时双颊连着耳根都红起来。 文珑柔声劝道:“秋月是跟着我久了,忘了规矩,你别着恼。” 周沁低着头,平平板板的一声,“不会。” 文珑又道:“其实你在我这里不必这样拘谨,你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有些像。” 周沁心里好奇,问出口又有些怯怯,“是谁?” “是前一位太常,被敕封建平长公主下嫁的尉迟辰君。” 建平长公主风光下嫁,嫁得是巽国声名卓著的泉亭王,周沁自然有所耳闻。她慌忙道:“下官怎么敢与长公主相比!” 文珑道:“你和她一样都是极规矩的,不过她是自幼家风所限,人倒还活泼。你又是为何呢?” “我……我不知道。”分明方才读文书时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到了说闲话时便没了声音。 文珑道:“我听说你在御史台很能干。” “大人过奖。” “并非过奖,御史中丞来与我说你很能干的时候,还说你不太会与同僚相处。” 周沁为自己的错失羞愧不已,低首道:“下官一定会改。” 文珑却道:“我与你说,不是让你一定要改,人原本是个什么样子的,改起来也不是那样容易。只是说不要这样拘谨,拘束了自己反而也不开心,你说是吗?” “可是……下官不知道该怎么做……” 文珑温言:“好比说,今日你来我府上,若是不读文书给我听,你还想做些什么?” 周沁答:“昨天读的《资治通鉴》,下官还有几个问题。” 文珑不由微笑,“如果我没有让你去读《资治通鉴》呢?” “下官不知。” “你可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你守选在家时都做些什么?” “读诸子,准备考博学宏词科 。” 文珑又问:“那不读书的时候呢?” “吃饭、睡觉。” 文珑失笑,问道:“你做了主簿之后每日也只有读书吗?” “是。” 文珑极有耐心,循循善诱,端起那碟椰汁糕说道:“就好比这碟椰汁糕,人生在世总有好恶,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像喜欢吃这椰汁糕一样?” 周沁极用力的想了一想,半晌才像做错了事情一样,极小声的说道:“也有一样。小时候有一阵喜欢看话本小说,不过,家里不让看,被发现了一遭,后来就不看了。”她省略了第一次看话本是听人说了随国公的故事这种细节。 文珑道:“既如此,今天咱们就不读那些文书了,我闲暇时也曾看过些话本小说,你陪我聊聊可好?” 当天文珑只与周沁聊些话本小说,野史外传。因谈到兴处,及至中午又留她吃了饭。过了午饭,文珑该歇午觉,便让人好生送她回去。上午没看完的文牍则留在文府,道是等明日看完了再让她拿回去。 醒了午觉也不过刚到未时,文珑让秋月拿来周沁留下的文书,自己翻看起来,又提笔写了批复。文珑批了两本就觉得精神不济,却不曾放下。秋月就见他看一阵歇一阵,间或还会咳一阵,便道:“公子还是歇着吧,先养好身子要紧。” “我还想再看一会儿。”他停了停,还是说道,“其实这些东西我不看,子睿也去定期去御史台处理。只是总得有点事情做,不然一闭上眼睛……” “公子……”秋月自然知道公子怀念长宁郡主,话一出口不觉带了悲。 文珑阖了阖眼,犹若叹息般的轻轻舒出一口气,“没事的,秋月。如日冉所说,现在不是顾念儿女私情的时候,即便我走不出这扇房门,我也知道,外面的风快变了。”他望向门口的方向,眼中有淡淡的愁情。 秋月眸子一转,说道:“奴婢可听不懂公子在说什么,只知道春天快到,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又该出来游春了,城里还是一样的热闹,什么都没有变啊。” 文珑摇了摇头,“陛下只是在等待时机。” “奴婢不懂这些,奴婢只知道有周姑娘在,公子多少还能见点笑颜,这样奴婢便心满意足了。” 文珑笑了笑,“所以今天你就故意逗人家,是不是?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秋月笑说:“能得公子一笑,秋月就是被公子斥责了,心里也是高兴的。” 文珑轻轻的微笑,笑容虚浮,如一捧随时都会被吹散的细羽。 每每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那个娇俏的身影,或嗔怪,或巧笑,兀自唤着他的名字“珑、珑”,——也只有她从不叫他的表字,不管什么时候都只称他的名。周沁每日来到他面前,文珑会看着看着就不知道自己是在望着谁。可是,他不能沉溺于悲痛之中,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抛弃儿女私情。如果,他想为她报仇,如果他还想金陵城屹立不倒,他必须尽快好起来,必须忘掉那些过往才能一心谋算对手。他要忘掉一直刻在他心上的人,哪怕是以周沁作为替身也没有关系。 “公子?”秋月试探的叫了一声出神的文珑。 “哦。”文珑微笑温文,“中午我看那道鱼羹依水多吃了两口,明天再备下吧。” “是。” “还有,今天依水说的那本《清平山堂话本》 ,我记得书房里有,帮我找出来。” “是,奴婢记下了。” ———————— 次日周沁抱了文牍来时,正见一个窈窈窕窕的姑娘在文珑房里,周沁被唬了一跳,忙就想避开。还是秋月眼尖,先看到了她。 “周姑娘来了!”秋月这一招呼,周沁也不好就走,只得站住。 房内文珑道:“怎么不请依水进来?” 周沁入内,见那个姑娘坐在文珑床前,手中抱着一沓账册。她不知就里,正难为该如何称呼。 文珑道:“这是凝脂轩的秦掌柜,这是御史台的主簿周依水。” 周沁工工整整的对飞絮行了礼,飞絮也与她见礼,举手投足很是有些怯弱。 秋月道:“秦掌柜是来报账的,周姑娘略坐一会儿,昨天姑娘说起的那本《清平山堂话本》,公子已经找出来了,不如我先拿给姑娘看看?” 周沁又对文珑见了一礼就要跟秋月去,她怀里犹自抱着一叠文书,想着是该放在这里,可已经走出两步再放下又显别扭,她一时又不知该放在哪好。就听飞絮慌忙说道:“周大人来是有公务吧?我已经说完了,刚才是见大人病着便多问了两句。我这便走了,大人好好养病。”她作势告辞,走到房门口又禁不住回头望了文珑一眼,那双冷艳的双眸有意无意的扫过周沁。也只有那么一刹那,她便出了卧房。 秋月请过周沁坐下,周沁就坐在方才飞絮坐的地方,那椅子上还有余温。她也不知道多问,翻开一本文书就要开始念。 她一字一句的念,声音朗朗,字句清楚。文珑望着她那一弯柳眉,柳眉下的一双杏眸盯着文书上的字句,一丝不苟。周沁身段苗条,如秀美的柳枝立在碧波荡漾的湖边,若不是那呆呆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为她的芳华所感。 周沁一抬头,见文珑正在看她,便红了脸。 文珑道:“我看你读的好,平日说话便这样就好。” 周沁答:“是。”声音又低了下去。 “答着‘是’,怎么又没有声音了?”文珑笑说。 “是,”周沁提起声音,“下官明白。” “接着念吧。” 窗外太阳正好,初春时节文珑畏寒不能开窗,阳光透过窗纱丝丝缕缕,照了窗外的桂树枝叶,疏落的影子映在房内的地上。 周沁朗声念诵,文珑不时温言回应,时光安静的流逝,只有间或的鸟鸣为背景增添了音律。 站在门口的冰壶看到公子面上浅而温暖的笑意,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什么事?”文珑的角度是看不见门口的,可他却说道,“冰壶,进来吧。” 冰壶进来回话:“言太尉来了。” 文珑点了点头,对秋月说道:“先带依水去书房看看那本《清平山堂话本》吧。” 太尉前来必是要议兵事,不是她这个小小主簿可以听的。周沁跟着秋月去了,冰壶得到吩咐请了言太尉进来。 许久不见,言节脸色尚好,只是周身弥漫着一股沉郁之气。 文珑靠在床头,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褙子。他道:“是要开始了吗?” “嗯,”言节点头,“已经部署好了,我明日启程。” “你……去柘城?” “不,我领一支偏军,柘城有宛将军。” “奇袭吗?” “嗯。” 屋内静了,只听窗外树叶簌簌,啾啾鸟鸣。 文珑道:“不群,报了国仇,自然能解家恨。” “我知道。” 文珑又说:“与巽结盟之时,巽国本可以就当时‘刺客’一事趁机提出条件,巽却没有。我揣测,此番离国来犯,巽国必有后招。” 言节道:“因而,此番于边境御敌,只能胜,不能败;只能打退离军使他不敢进犯,不能削弱他国实力,使巽有可乘之机。” “对。”文珑说,“唯有如此,才能确保长治久安,进而他日图离。” 两人商议已定,言节准备告辞,却忽而有了犹豫。文珑能猜出他此时所想,也不出言打断他的思索。言节想了两番,终是说道:“听说,陛下新为你选了一个主簿。” “是,名叫周沁,表字依水。”文珑道,“你要去见见吗?今日她刚好来了。” “我只想,远远看一眼。”言节这句话说得很慢,仿佛被冰雪阻碍的溪流一般举步维艰。 文珑了然,唤进来冰壶,“带太尉去书房。” 文府的书房在木樨园的一隅,一年四季都可以闻到桂花幽香。书房内的那张大桌仍旧对着正门口,只是不再会有一个姑娘突然出现,来吓唬这里的主人了。 此时,书房的窗牖开了不大的缝隙,能窥见一个身着小吏官衣的女子正坐在面窗一侧的扶手椅上念书。她捧着一册蓝皮黑字的书凝神读着,柳眉杏眸,眉目安适。言菲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她从来只爱舞剑,她的剑舞灵动自在,每一个回旋转动都如有精灵附着一般。 只有一次,言节看到妹妹在书房翻阅。她边翻边说:“今天珑说的好几句诗我都没听过!”那天翻到后来她也没有找到,只留下言节独自对着被翻得七零八落的书房。她则一溜烟的又跑去找文珑了。自然,言菲回来时,没有逃过他的一顿“教育”。 言节站在窗口看了半刻,转身离开。 冰壶跟随在后,“大人这就走了吗?” “嗯,告诉玙霖……”话到嘴边,言节却觉得没有必要说了,“算了,他都明白。” 第28章 凤凰于飞 黄昏似乎总也是一个样子。太阳自四季常青的竹叶边下去,倾斜的光线射在竹林间,湖石、绿竹都成了古铜色,青石地上一抹一抹阳光,湖水像金色的幕布一样摊在那里。 巽国与兑国的礼制相仿,婚嫁都是要在黄昏时分举行。尉迟晓静静的坐在望山楼内,外面已经闹翻了天,却还不到她这个新娘出场的时候。她穿着红黑相间的喜服,外面罩的那件褙子的长度早就超过了褙子的范畴,喜娘将拖尾叠了,稳妥的放在她的身后。 新郎迎亲是要一道一道门过进来的,中间每一道都有女眷阻拦,变着法子为难。新郎若不被折腾得满头大汗,使劲浑身解数,是不会被放进来的。王公贵族的婚事本不必如此,唐瑾却道要将她娶做妻子,而不仅仅是泉亭王的正妃,便不怕麻烦的安排下了与民间嫁娶相同的戏码,——尽管这戏要麻烦的是他本人。 尉迟晓坐在望山楼内不知外面的情景,只是听那语笑喧天,也知是极为热闹。 在那欢笑声中,暮霭渐渐弥漫上窗纱,夜正悄然降临。窗外早已点上了大红灯笼,灯笼挂在叠翠园的每处每地,照得整个园子犹如白昼。 屋外忽而一阵哄笑声,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来迎新妇子喽——!” 但这还不该她出去的时候,喜娘故意慢条斯理的为她重戴凤冠,又再一次细细的整理妆容,那已经理得一丝不苟的喜服也要一寸一寸重新检查褶皱。这样做没有旁的目的,只是成亲的规矩,——新妇是不能那样容易出门的。 阁楼外有人喊:“大家静一静!新郎该吟《催妆诗》了!” 热火朝天的声音稍低了一些,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吟诵道:“欢颜公主贵,出嫁武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 《催妆诗》自然不能只吟一首,新娘在阁中坐得越久,越为尊贵。那吟诗的人像要成全她一般,一首接一首的念道:“今宵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已闲。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须脂粉污容颜。 ” “两心他自早心知,一过遮阑故作迟。更转只愁奔月兔,情来不要画娥眉。 ”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 就听有低一声、高一声的称赞:“泉亭王出口成章,这诗做得好!” “王爷文武双全,文采斐然!” “王爷自幼陪伴圣驾,凤采鸾章,不愧为我大巽奇才!” 这些奉承话还没听到几句,就有百十号的壮汉齐声呐喊:“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喊声喧天,如金鼓雷鸣,直要将房顶掀起来一般! 连喜娘也经不住这般闹腾,这才扶着新妇施施然走出阁楼。 大队的侍婢簇拥着尉迟晓,她手握玉骨“鸿轩凤翥”团扇遮了面容,一步一步走下望山楼的石阶高台。身披的大袖褙子自然垂下,从门槛中拖曳而出,褙子的背上绣着“凤凰于飞”的图样,凤翼做了两只袖子,五色凤尾则顺着褙子铺展于石阶之上,春风袭来,凤尾招展,几欲腾空。 唐瑾上前从喜娘手中接过她的右手,他身上的喜服同样绣了“凤凰于飞”的图样,只是这只凤凰并非展翅,而是从他的前胸环到下摆。那细密的针脚将凤凰绣得活灵活现,一眼望去还以为它正绕着唐瑾起舞。 唐瑾牵着新娘,在众人的簇拥下徐步走出叠翠园。叠翠园外大红婚车早在等候,迎亲的队伍充满了整个坊间,接踵比肩。远远望去,叠翠园所在的翊善坊都成了大红的颜色。 唐瑾骑上墨麒麟,依照婚俗绕车三圈,而后迎亲的队伍便出了翊善坊往泉亭王府,也就是老王府所在的亲仁坊行去。一路敲锣打鼓,鼓乐喧天,莫说是走在云燕的街道上,就是在城外也知道城里必是有大户人家办喜事了。 行至半路,迎亲的队伍忽然停了,连锣鼓声也渐渐弱了下去。尉迟晓坐在车内,起先是以为有人障车 ,毕竟拦婚车、凑热闹也是婚俗之一,但听外面鼓乐声都消了便觉不对。新妇此时不便开口说话,她在车内正琢磨着,忽然听外面有一个尖锐的女声嚷道:“唐子瑜你于太极宫中拒我婚事,口口声声说雒邑不嫁,你必不娶,今天你要怎么解释?!”那声音其实并不难听,只是叫得急,声音又大,而掩盖了本身的娇美。 雒邑是唐碧的封地,因她身份特殊,平日里便是皇亲贵胄都不会以封地来称她,便是要恭恭敬敬叫声“郡主”。今时端木怡当街叫嚷,毫不矜持身份,已是体面全无。她身上只是家常的衣裳,一路骑马奔来头发散乱,不知是怎样从家中偷跑出来。 唐瑾被如此当街质问,没有丝毫窘态。他牵着马缰,墨麒麟在原地悠闲的踱了几步。唐瑾道:“唐瑾深感郡主厚爱,不惜违背圣命为瑾障车而庆。令尊荣州公已削王爵,其中因由想必不需赘言。瑾不忍辜负郡主如此钟爱,亦劝郡主,好自为之。” 彼时荣州公府的人已经赶来,见此情状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见唐瑾打马绕过一时无法应对的端木怡,迎亲的队伍从后跟上,鼓乐又开始吹起,就如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亲仁坊亦是一片红妆,王府外院西南角已经搭好了青庐 。唐瑾牵着尉迟晓的手踏着毡席而入,两人对面站定,有喜娘撒帐,边撒边唱:“今夜吉辰,尉迟女与唐氏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即尽聘王公。从兹咒愿以后,夫妻寿命延长!” 果子、铜钱、花钿哗啦啦的撒满青庐,便唱一声“一拜天地!”,尉迟晓方才除去团扇,双手合于身前与唐瑾对拜三拜。大妆之下,金莲凤头,浮翠流丹,双珥照夜,煜煜垂晖。 唐瑾轻念一句,“一枝红艳露凝香,*巫山枉断肠。” 语不传六耳,听到这话的尉迟晓羞红了脸。这是何等露骨香艳的辞句,加之此情此景,她只羞得恨不得立时躲到帐后。就在她要嗔未嗔之时,乳丁朱门大开,有禁卫高唱:“圣上驾到——” 端木怀穿着明黄的龙袍,戴十二旒白玉珠冕冠。一众禁卫在门外排开,端木怀进门牵过在一旁凑热闹的唐碧,对唐瑾说道:“你我兄弟,今日你终成佳偶,为兄亦有贺礼!”说着便让人抬上来。 眼见是一卷半人多高的卷轴,两名禁卫左右拉开,众人见是一处楼阁的图纸。另又内监高声唱道:“陛下赐珍宝阁一座!内有碧玉象耳夔龙纹瓶一具,青玉镂夔龙尊一具,鸾凤和鸣玉山子一座,凤鸾花卉白玉屏风一座,田黄石五老图摆件一座,金银花菩萨一躯,真金菩提小座塔一枚,青花釉裡紅開光鏤空花卉紋蓋罐一具,檀香缕金银棱装铰函两枚,鎏金双凤纹带盖大银盒两枚,四鸾衔绶纹金银平脱镜两枚,流云百福象牙手枕两枚,卧虎金兽镇纸两件,十六环蹀躞金玉帶一条,金丝盘缕飞凤臂钏两件,云头凤纹镶宝石金掩鬓两枚,白玉凤鸟海棠钗一对,……恩赐金银玉器宝物等,共计二百六十二副。” 饶是在场观礼者尽是王公贵族,对于这样丰厚的恩赏也要咋舌。 端木怀道:“这座珍宝阁就建在芳歇苑的北面,回头你把院墙打通便可。这些不过是循例的物件,我还有一物要给你。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件东西要与众卿观看。” 禁卫捧上来一枚黄金扇匣,扇匣打开里面是一把乌沉沉的扇子,扇骨上依稀可见镂刻着“有凤来仪”的图样,有几位身份贵重的王公接手细看,才发现那扇子本是紫檀做的,以象牙做了扇钉,只因陈年染血的缘故才看不出本色。 端木怀让人把扇子拿来,他亲手展开,扇面早已成了紫黑色,连字迹都辨认不出,只有用力看才能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出上面写的是陈亮的《念奴娇》。端木怀朗声说道:“这是子瑜当年平五王之乱时随身佩戴的折扇,当年朕的兄弟叔伯叛乱,京城中只有禁卫千人,泉亭王便是倚仗这千人禁卫助朕平乱登基!非唐子瑜,朕不帝矣!” 唐瑾长拜,“微臣不敢。” 端木怀上前扶起,又让人拿来所赐之物。 禁卫双手奉上一个狭长镂花木匣,端木怀打开,里面是一把黄玉金缕折扇。黄玉扇骨,黄玉做轴,扇骨一面雕“凤凰朝阳”,一面雕“飞龙在天”。唐瑾的扇子虽尽雕凤凰,但这翔龙可是只有九五之尊方才能用,如此殊遇古今难有。 端木怀将折扇展开,墨绢扇面,金箔镶边,扇面一面空着,另一面已经以金漆金字题了诗文,道是:“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胡无人,汉道昌。” 正是一首《胡无人》。 端木怀对唐瑾道:“这一面是朕写的,另一面你来题。” 便有禁卫端来金漆笔墨,又有两个抬上台案。唐瑾让了三让,才提笔写下:“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字迹稍干,端木怀将扇子折起,亲手与唐瑾,说道:“当年你的那把扇子被血污了,朕一直答应还你一把。” 圣上钦赐玉扇,荣宠无极。在一片赞叹声中,新人用过同牢盘,饮过合卺酒。下一步,便是送入洞房,众人宾客自然是迎进大堂好酒好菜的招待。 —————— 新房内宝炬摇红,麝裀吐翠。唐瑾尚要出去应酬,面上的礼都行完了,尉迟晓便在如是、我闻的服侍下去了大妆。成亲的装束繁琐,只算头上的金凤簪就有九对,不用说面上的胭脂花钿,洗了三盆水才算干净,又要理顺头发,重新梳成百合髻的样式,简单插两支凤首金步摇。这面刚收拾好,唐瑾已经回来了,他身上干干净净,也不见什么酒味。 尉迟晓奇道:“怎么这样快?” “有陛下在,他们也不敢太闹,这也有个把时辰了。刚送走了陛下,我就回来了。”唐瑾说话时,如是、我闻已经知趣告退。 “怎不叫我一起去送?” “新妇子哪有出去见人的道理?”唐瑾抬手已经将她刚插上的步摇取下,“再说春夜寒凉,哪有芙蓉帐暖?” 尉迟晓自然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只推了推唐瑾,“那边去,你又不会梳头,我自己来卸。” “碧儿小时候也常给她梳头,不会弄疼你。”他手势轻缓,边为她梳理长发边说,“闹了一晚还没有吃东西吧?我让厨房准备了吃的。” 三清、妙音领着丫鬟四盘八碗的端进来,布好菜色便又领人告退。桌上是些精致的小点心和些许小菜,这样的时候,尉迟晓也不过略吃两口就不动了。唐瑾坐在一旁笑言:“可是紧张?” 她的心“突突”的跳,早几日就有宫中教引嬷嬷来教导过。虽然她早已不是二八少女,可是于此事上……她下意识的以手背贴了贴自己烧红的面颊。 “不要怕。”唐瑾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旁,隔着衣衫轻抚过她的脊背。他呵气如兰,痒痒的吐在她的耳后,“我抱你到床上去。” 尉迟晓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教引嬷嬷虽说了同房之事,但总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最重要的结论也只是叫她顺从夫君的意思。可不论教引嬷嬷怎样教导,那毕竟只是言传,而她的夫君此时正抽开她的衣带。尉迟晓本能的按住他的手,唐瑾不由笑了,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去把蜡烛吹了。” 房内烛台皆灭,外面有清亮的月光照进,只能看清百鸟朝凤大床上的梧桐锦绣垂帘都遮了,有朱红衣裙的一角垂在床下,间或听见凤鸾声细从帷幔中传出,如春水般一波一波的轻颤着。那样的春潮里,又有他诱哄的温言软语。有道是“未开桃蕊,怎禁他浪蝶深偷 ”,那十全的倾心,更忍不住狂蜂恣採。 —————— 尉迟晓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时外面仍旧是清风明月,只是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微觉不妥,撑起身去掀帐帘,锦被从光洁无物的身上滑落,提点着她方才那般恩爱情景。尉迟晓虽害羞,却更觉奇怪,这样的时候唐瑾哪里去了?她随手扯过床边的一件衣裳穿了,挑起纱帘一角轻唤了一声,“子瑜?” 房门发出“吱呀”的响声,一盏烛光从暗中慢慢靠过来。 “你醒了?”唐瑾点亮了屋内的灯台。他也不过是穿着中衣,外面胡乱披了件家常的逢掖。 “这么晚,是有事吗?”她问。 “是出了些事,”唐瑾放下烛台上了床,“金陵那边,嗯……长宁郡主殒了。” 尉迟晓徒然一惊,“怎会?!” “你先别急。”唐瑾把自己的衣裳给她披好,细细说出事情原委。 明烛虚晃,唐瑾倒了两杯热茶端上床。 尉迟晓捧着茶杯轻叹,“谁能料想。”又道:“如此,岂不是很快要有兵事?” “金陵已经有所准备,离国大军也已从大明城出动。”唐瑾道,“明日一早,我便进宫面圣。” “该来的终究会来。”言语中的无奈犹如长河之水一般绵长。 “卿卿……” “我懂,”她说,“这样好的机会,以你的立场没有理由弃之不用。我不会问。而以我现在的身份更是不能置一词。” “我不想让你忧心。”唐瑾抚慰得顺着她的鬓发。 尉迟晓摇了摇头,“离开金陵时,不群与我说:而今三国并立,天下之事,未知始终。于国,我惟愿未知始终。然而大河东流并非以我一己之力可以阻拦,群雄逐鹿,鹿死谁手?于私,我只愿你,愿亲友故旧,可以平安。” 唐瑾微笑,“你放心,天下之大,除了你,没有人可以杀我。至于金陵那边,你也该相信,玙霖等有助兑君登基之能,必可平安。” 尉迟晓道:“情动于中,而不行于言,方是玙霖为人。长宁之死,为害甚矣。” 第29章 榻上问对 周沁第二次见到飞絮仍旧是在文珑府上,彼时文珑已经好了许多,倚在榻上听她说过御史台近日诸事,正在答她《资治通鉴》上所书北齐高欢三子三帝的事情。 秋月进来说道:“公子,秦姑娘来了。” “哦,请进来吧。”文珑说。 飞絮见到周主簿在,反而怯怯,忙道:“我不知道公子有公事商议,我就是来看看公子的,这、这就走了。”她把手里的补品塞给秋月就要走。 文珑唤她,“不忙,不是什么公事,闲话而已。秋月,给飞絮上茶。” 房外进来个小丫鬟给飞絮看座,秋月捧上茶来。飞絮刚坐了椅子的一边,忙又起身接茶。文珑知她畏怯,先说道:“我已经没什么事了,还劳你跑一趟。” 飞絮道:“上次见公子病着,心里一直惦念,又不敢来,怕打扰公子休息。” “不妨事,左右我也不过是躺着。”文珑说。 “公子还不能下地吗?”飞絮问得急切,身体陡然前倾,差点带洒了茶盏。 文珑抬手安抚,说道:“不碍事了,只是太医还不让起来,要多歇几天。” 秋月埋怨道:“公子竟说嘴,前两日刚好就急着进宫面圣,受了风又发热发寒。” “是、是,”文珑笑应,“下次再也不敢了,饶了我这遭吧。” 秋月抿着嘴笑,“哪是我饶了公子,是公子饶了我们吧,公子一病这阖府上下多少个姑娘丫头为公子抹泪,更别说外面闺阁里又有多少。” 文珑被她打趣也不恼,只是和颜悦色的笑了。 飞絮听这主仆两个说笑,也禁不住笑。只有周沁坐在一旁没有表情,呆呆的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心事。 飞絮担心文珑受累,不过问候两句也就告辞了。 秋月去送飞絮,文珑续着方才没讲完的史书典故,又给周沁说道:“北齐历经八世,显祖立朝,至末帝高绍义,虽有贤臣勇将,如秦太宰 、斛律明月等,但……” 文珑话说到一半,见周沁并不在听。她一贯对学问一丝不苟,恨不得每一句话都拿笔记下来,若说走神这还是第一次。 “怎么了?”文珑问她,“身体不舒服吗?” “啊!啊?没有……”周沁答了话方才认识到自己失神,“嚯”一下起身作揖,“下官失宜!” 文珑被风带得咳了两声,微笑说道:“坐下吧,女儿家有些心事也是自然。” 文珑此话一出,周沁像是被人拿刀比住,连忙否认:“下、下官没有!” 秋月回来时正听见这么一句,她按着周沁坐下,笑道:“姑娘怎么这么慌?让别人看去还以为我家公子转了性,总算学会凶神恶煞了。”又道:“为着姑娘爱吃那道鱼羹,昨儿公子又让厨下用鲈鱼做了试了试,味道也好。”秋月转过来给文珑披了件衣服,又向周沁说:“公子待姑娘这样好,姑娘怎么还怕呢?” 几句话下来,周沁已经羞得不敢抬头了。 文珑轻责秋月,“你知道她中正,还打趣她。” 秋月拜了拜向周沁致了歉,敛首含笑退到一旁侍立。 文珑对周沁道:“你好好坐着,别听秋月胡说。前些天那本《清平山堂话本》可还好吗?” “那篇《风月瑞仙亭》 ……不!那篇《张子房慕道记》 ,我很喜欢。”周沁答道。 文珑唇角含笑,“这没什么可避讳的,《慕道记》多为后人杜撰,辞藻又不妙,你喜欢《瑞仙亭》也是人之常情。” 周沁低声说:“卓氏,能与司马长卿 ……很好。” 她难得敢说自己的想法,文珑道:“卓氏出身贵胄,能有这样的气性很不容易。也是她敢作敢为,否则错过了司马长卿,也没有后世的佳话。” 周沁低低“嗯”了一声。 文珑又与她说些别的,留她用了中饭就不提了。 —————— 到了下午,文珑方歇了午觉起来,就听见屋外有人说话: “算着他该起了,没想到还是来得不是时候。” 那声音极高,听着便让人觉得爽朗畅快。 文珑一听,忙披衣起身,推开房门正见秋月要答话。她对面站着的人穿了件铁锈色的衣裳,以护臂缠了袖口。 文珑躬身见礼,“陛下。” 轩辕舒见他出来,两步夸过去,把他推进屋去,边推边说:“你怎么出来了,再受了风,还想不想好了!” 文珑屋里很素净,只有几样瓷瓶、云屏。轩辕舒推了他到青幔床上,又给他掖了被脚,自己找了椅子坐下,这才说道:“若璞才说你不能受风,老实躺几日吧。” 文珑道:“陛下所来,可是为了前方战事?” 轩辕舒说道:“我是想听听你的意思,呼延遵顼集结七十万大军自大明城发兵而来,誓言踏平金陵,而我军统共只有八万,虽然有不群和宛将军在柘城,也难保万全。” 文珑笑道:“呼延遵顼两番进犯我国,已是损兵折将,如今号称七十万,若是细细算来便是他集全国之兵,也不过三十余万。有道是‘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而此时他因一时之怒,兴兵而来,可谓自寻死路。此其一也。其二,凡兵者,应因利而合。兴兵十万,内外之奉,日费千金。前事呼延遵顼方劳师远征,未得一利,近年离国又多逢饥荒,今时再举不义之师,岂非屈力殚货 ?如此国中虽有贤臣,不能善其后。陛下不必担忧,只待静观,早晚亡之。” 他说了一气的话,不免有点喘。轩辕舒边给他顺气,边说道:“倒是这个道理,只是我还担心一件事,巽国那边若趁此机会吞并离国,实力壮大,那我岂不成了联秦的齐国 ?” 文珑勉力提上一口气,对轩辕舒说道:“所以此番只可退离,不可使其大伤根本,以防巽趁机图谋。咳咳,陛下只需给不群书信一封,上书‘合纵连横 ’,他自然有主意。” 轩辕舒少见的蹙起眉头,“好了,我明白了,你也别说了,又咳嗽了。” “小事而已,”文珑说,“陛下出来可有人跟着吗?” 轩辕舒笑道:“在金陵城中还会有什么事不成?当年沙场纵马,不也就那么回事?” “冰壶。”文珑向外唤道。 冰壶闻声进来。 文珑道:“套辆马车,好好送陛下回去。” “不用送,朕自己难道连回去都不能了?”轩辕舒在冰壶面前便换了称呼。 文珑又道:“冰壶,你进宫一趟,拿了我的腰牌去请卫尉乔将军,让乔将军派人来接陛下。” “朕可不耐烦等他!” 文珑作势起身,“微臣当亲自护送陛下回宫。” “好了、好了!”轩辕舒举双手投降,回头无奈道,“冰壶,就你送朕回去。” —————— 送走轩辕舒,文珑又看了一回文书,外面天色已晚,太阳收了最后的光线,窗外的桂树只有摇晃的影子留给屋里的人。 文珑唤了秋月进来添茶。 秋月端过茶盏,说道:“公子还不用膳吗?中午陪着周姑娘便没吃多少。” “整日躺着,倒不大想吃。”文珑喝过茶刚把茶盏给她,就见她眼中含着某种不能说明的悲凄之色。文珑不忍,说道:“让厨房准备些薄粥小菜端上来吧。” 秋月喜道:“今日还准备了药膳,是百合雪耳排骨汤,公子可要喝一碗吗?” “也好。” 秋月让人把食案端进来,先舀了一晚排骨汤。文珑喝了两口,向她问道:“上午飞絮来时,拿了什么东西?” 秋月道:“不过是些寻常的补品,我细看了下是燕窝和虫草。” 文珑“哦”了一声,又说:“凝脂轩刚有起色,她也不易,你帮我准备些回礼吧。嗯……要看起来有心一些。” 自己公子对这位秦姑娘虽是顾虑周全,却无他心,突然要准备这样的回礼,秋月有些不懂,不过还是应了声“好”。 “再者,送过去的时候,使人捎话,让她无事常过来坐坐,她一个人在金陵想必也很闷。”文珑说。 “公子这意思是……” “便去这样说就是了。” “是。”秋月为文珑夹了一回菜到他面前的碟子里,“今天送周姑娘回去的时候,她问我,公子为何……没有夫人。”她说完小心的打量着文珑的脸色,生怕引起他的伤心事,但又觉得这话应当给公子知道。 文珑心脏被突兀揪起,他手里一抖,险些掉了筷子。但也只有那么一瞬,他便神色如常,心里思忖过周沁这句话的意思。他微微笑了,那笑有三分了然,又隐隐含了一分苦涩。他对秋月说:“等离国的事情平息,大概也该有了。”文珑又问她:“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是,公子记得清楚。” 文珑点头,“我总病着,让你受委屈了,不然你也早该婚配。” 秋月一听这话,又慌又急,“公子这话秋月怎么敢受!我和哥哥自小被家里卖了换钱,幸得公子收留。公子既不像别人家的主子非打即骂,还教我们读书识字。伺候公子是秋月此生之幸!秋月绝不敢做他想!” 文珑微笑,“莫急,我不过问一句,不是要把你去配小厮。” “秋月哪都不去!秋月要一辈子跟着公子!”秋月急得要哭。 文珑笑道:“好、好,你就一辈子跟着我吧。” 第30章 琴瑟和鸣 尉迟晓嫁来之前,泉亭王府的里外账目诸事都由唐碧打理,也是为了日后入宫历练的意思。而今家中有了长嫂,唐碧便将家中一应账务琐事都交手给长嫂。尉迟晓看过方知,唐瑾受封泉亭王,封地却不止泉亭郡一处,另还有硕鹿、长乐、乐平、高凉四地。巽国实行推恩令,王侯薨逝后,嫡子或可承袭爵位,而封地则要分割若干给予庶子。以此可见,唐瑾何等赫赫战功,才得有封地四处! 尉迟晓感到惊讶的时候,唐碧却道:“大哥说,出身只是虚名,只有他多有战功,我入宫后才不会被人轻视。” 醉梦轩里,唐碧双手撑着头,坐在尉迟晓对面。她面前的金丝楠木凤鸣大桌上,摆放着黄玉莲蓬笔洗、青白玉小桥流水笔架、白玉倭角四足笔筒等物,一旁的黄金雕花笔挂上挂着两支沉甸甸的金笔,是唐瑾素日所用。尉迟晓手里这支竹枝紫毫反而是考虑她的手劲,特意准备的。 唐瑾今日不在家中,极少见的进宫议事去了。芳歇苑里,只有唐碧和尉迟晓作伴。两人闲话处,唐碧说道:“那端木怡太过分了!父亲削了王爵,禁足在家还不老实,竟然还来寻事!” 尉迟晓说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她不过是让人在芳歇苑门口转了几圈。” “那还不是因为芳歇苑守备森严,她不能得手!”唐碧愤愤不平。 尉迟晓心中却已有数,莫说以端木怡的脾气成不了气候,就是可以,也要她有所行动才能抓到把柄。而刚刚嫁作泉亭王妃的尉迟晓显然不便动手逼迫这位鹤庆郡主闹出事情来,如果端木怡愿意自投罗网自然是再好不过。 两人说着话,尉迟晓倒想起一事。她向唐碧问道:“素日听你称君上‘檀木’,是什么缘故?” “这个啊,”唐碧道,“是以前我们在一起玩笑时取的别号,檀木叫檀木生,我叫合欢君,大哥叫忍冬子。” “‘合欢君’我还懂,‘忍冬子’是什么意思?” “民间说忍冬是专情之花,所以才这么说。” 尉迟晓笑说:“不是说泉亭王多有风流之名吗?怎么起这样一个别号?” 唐碧故意干咳了两声,说道:“这样的事大哥是不会说的,我悄悄讲给你听。” 尉迟晓玩笑道:“好,快把门窗都关上,别让旁人听了去。” 唐碧掌不住笑出声,对尉迟晓说道:“这原也是我听府上上了年纪的老嬷嬷说的。听说我父王与母妃十分恩爱,可父王有侧妃,有侍妾,母妃即便痴恋父王,也不可能一人独占父王。大哥小时候,时常看着母妃漏夜空闺,期盼父王到来。后来母妃又因思念父王而死,大哥便起誓今生只得一位正妃,绝不续娶,也不再纳。我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还会听大哥说起这样的话,后来便再没有了。” “原来如此。”尉迟晓若有所思。 “大嫂可是听了什么吗?” 尉迟晓向她说起那日从章台坊回来时,唐瑾在车上的只言片语。 唐碧道:“大嫂尽管放心,大哥素日风流也不过做个样子罢了,就像这满屋子的堆金砌玉,毕竟既不贪恋女色,又不贪财的武将是难得善果的。”又道:“大嫂来云燕这些日子,可能也多少听去了些闲话,说大哥与檀木有龙阳君之事,那些也不过是大哥摆脱权臣之名的手段罢了,大嫂万万不要往心里去。” 尉迟晓倒是奇怪,看她素日心直口快的样子,怎么也会懂这些权术之事? 唐碧道:“我是大哥的同胞妹妹,总不好太逊色。若是不懂,哪日给大哥闯出祸来,岂不糟糕?不过这些话我也只对大嫂说说,在外人面前是万不敢说的。” 尉迟晓道:“素日看陛下待子瑜都很好。” “旁人都说,檀木待大哥好是因为大哥军功彪炳的缘故,”唐碧笑道,“不过,我倒觉得,多半是因为这两个总凑到一起混闹惯了。大嫂可知道檀木为什么要把芳歇苑建在这儿吗?” “未知其详。” “芳歇苑的后面就是龙原城的宫墙,一墙之隔,便是太子住的东宫,东宫旁有一个供内监宫女出入采买的小门。过去檀木还是太子的时候,三五天就从那溜出来找大哥,长街策马都属于小事。有一回两个人不知道怎么想出个主意,站到房顶上射人家成亲的婚车,也不知道那箭是怎么射的,把新娘子的车帐给刮成了两半,人家还以为抢亲的呢!”唐碧且笑且说,“芳歇苑刚建的时候,还有个后门,原是檀木留给自己出入方便的。结果大哥来看了园子直接让人给堵上了,说是不方便守备。你没发现檀木每次来走的都不是正门吗?那都是翻了后墙进来的。” 尉迟晓也觉好笑,这两个人年纪加一起都过半百了,一个是威震四方的天子,一个是骁勇善战的王爷,凑在一起竟也有这样混作混闹的时候。 二人正说笑间,就听外面有人说道:“也只有和我一起回来的时候,你才会这样规矩走大门。” 被揭短的人怒道:“还不是你把后门堵上的!” 唐瑾摇着扇子跨进屋,不去管后脚跟进来的端木怀。他对尉迟晓先问道:“中午吃什么了?在家里闷不闷?有没有想我?” 唐瑾单手撑在桌上,俯身在她身侧,近在咫尺,呵气如兰,软语呢喃。 尉迟晓脸上一红,在外人面前又不好拂他。她低头假作理顺鬓角,道了句,“都好。” 唐碧道:“幸亏大嫂脾气好,大哥回来就要问上一回,我都听烦了。” 唐瑾对端木怀道:“若不是你总叫我入宫,我在家里陪卿卿,哪里还需要问。” 端木怀笑道:“你快把碧儿嫁给我,我再不来烦你。” “看来臣这佞幸可以卸任了。”这样玷污此身的话,唐瑾说起来很是自然。 两人身高相当,端木怀挑起他下巴的动作稍显别扭,“朕倒是舍不得,还想留着你在身边多看几年。” 唐瑾大笑,“你不怕碧儿误会,我还怕卿卿误会呢,快别闹了。” 唐碧也笑,“你们这些年,我早就没心思误会了!” 说笑过一阵,唐瑾对端木怀说:“已经把你带来了,我也算功成身退。你和碧儿有什么话要说,醉梦轩借给你们。”说着牵起尉迟晓往外走。 唐碧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和端木怀坐到一起大大方方的说话去了。 —————— 此时,芳歇苑早春的花已经开了,空气中的香气若有若无,几簇迎春给院子里添上一抹明黄。 唐瑾与她携手而行,他低头凝视着那安静端淑的容颜,像是看不够似的,一眨不眨的盯着。尉迟晓亦知他在看着,羞赧中不便抬头,就此时不妨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唐瑾搂过她,“冷了吗?我们快回屋去。怎么也不多穿一件?” 两人靠得这样近,尉迟晓不妨想起昨夜恩爱缠绵,不由挣了挣,“青天白日的,再被人看去。” 唐瑾搂紧她不放手,“现在你可是我名正言顺的王妃了,谁愿意看尽管看去!” 路过的小丫鬟冷不防撞见,忙忍着笑躲了。尉迟晓一眼看见,羞得不得抬头。唐瑾朗声大笑,抚着她烫红的面颊说道:“可有什么好害羞的,不是在我怀里都睡过了?” 尉迟晓羞恨的垂了他两下。 唐瑾捉住她的手,直放到胸前握着,在她耳际轻声说:“我们回屋去。” 细细的风吹在她耳后,尉迟晓举手推他,“好好说话。” 唐瑾亦怕她真的恼了,便只揽着她往二人住的春眠院中去。尉迟晓只管走路,也不说话。唐瑾道:“从那日我和你说了长宁的事,你再没问过我。” 尉迟晓说:“我以兑国长公主的身份出阁,嫁过来做了你的王妃。长宁夭亡,会发生的那些事,我多少能猜到些,所以,还是不问的好。问了,反而难办。于你,于我,都不好。” “你不忧心吗?” 尉迟晓轻叹:“既然不好,忧心又能如何?” 唐瑾抚了抚她的后背,说道:“几日前,我已经让人找了验方、药材给玙霖送去。” 尉迟晓点了点头,问道:“你可是近日就要出征?” 唐瑾道:“我哪都不去。” “陛下未派你去,可是……?”她想到“功高震主”四个字。 唐瑾道:“是我自己请辞了。你才刚来云燕,过几个月碧儿就要出嫁,留你一个人在府里怎么好。” “哪有这样的。”尉迟晓低低的说。 唐瑾道:“近日是有些事,过些时候得闲了,我带你去北边骑马可好?兑国多水,我大巽多的却是密林草原,风吹草低,别是一番风光。” “都好。”尉迟晓又想到另一件事,却没有对唐瑾问出口。 —————— 隔日,塔河公大寿请了唐瑾赴宴,尉迟晓本应作陪,早起唐瑾见她恹恹的,怕是着了风便不许她去,又请了太医看过,道是“情志不豫,夜不成寐”所致,歇歇也就不碍了。唐瑾便要在府里陪她,尉迟晓劝了又劝,又应了他今日必然好好在房里歇着,唐瑾才去了。 尉迟晓在房里躺了一会儿也不能成眠,便叫如是、我闻收拾了起来,又叫三清去取了两本书,捧了往那花树下去看。 妙音在一旁打伞遮阳,如是奉茶,让人抬来剔红高束腰香几,三清和我闻端了几样时鲜瓜果摆上。 尉迟晓正在树下念书,忽而见一个人影过来,便以为是唐瑾提早回来了,刚想问他,抬头却见是端木怀。尉迟晓刚要做礼,端木怀便虚扶住,“成日见的,别见礼了。” “君上是来找碧儿的?” “是了,她成日吵吵闹闹,今天怎么倒不见人?” “前日她刚得了个黄玉九连环,这两日都窝在屋里玩呢,想是这时候也在。”尉迟晓语气清和,一句是一句的说道。 端木怀点了点头,“那朕便过去了。”刚说完又反过身,对尉迟晓说道:“朕和子瑜素日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尉迟晓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问了一句,“不知何事,还请君上见教。” 端木怀干咳一声,“就是四野都说我和子瑜断袖余桃,并不是真的。” “臣妇晓得,君上看重夫君,这样做对子瑜好,对国家也好。” 尉迟晓这两句话说得很平静,但能说出“对子瑜好,对国家也好”这样的话,显然心中有如明镜。唐瑾若是个混不着调的王爷,那么端木怀对他的信任就可以被认同,朝野上下也不过就是认为唐瑾有大能又性喜奢华享受,不顾论理。不顾论理这个罪名显然要比手握兵权、犯上作乱轻多了。端木怀说道:“你很聪明,难怪子瑜喜欢你。” “多谢君上夸赞。”尉迟晓福身做礼,“臣妇冒昧,晓有一事想请教君上。” 端木怀见她郑重,问道:“什么事?” 尉迟晓说:“子瑜的伤……我也知道他不可能尽数与我实说。若问碧儿,又怕她忧心,只得请教君上。” 端木怀略一沉吟,就着旁边的大石长墩上坐下。他道:“子瑜是怕你担心,旁人都不让说,既你问了,今日正好我来当这个坏人。” “求君上指点。” 端木怀道:“原是已经好了多半,只是子瑜不肯好好养着,到处乱跑,不知在哪里见了冷水。太医说得亏是伤口已愈,不然见了冷水,血寒凝脂,有一丝入心即死。” 尉迟晓就是一抖,倏然想起金陵雨夜,自己岂不是差点害死他?她控制住声音的颤抖,问道:“可要紧吗?” “原是要静心调养一阵,他怕你担心,不肯让太医入府为他诊治。”端木怀愁道,“我也只能不使他做事,让他清闲些。” 尉迟晓立时明白了前日因由,她向端木怀躬身拜过,道:“晓敢请陛下圣恩,使太医往芳歇苑小住数日。” 端木怀一笑,好像是在说“朕就是在等你这句话”一样。 —————— 未几,唐瑾回府,尉迟晓已在二道门处迎候。 唐瑾快步过去,携了她的手问道:“精神不好,怎么不好好歇着?” 尉迟晓道:“有一事我擅自做主,你且勿怪。” 她如此郑重其事,唐瑾笑道:“什么样的事?你是这儿的女主人,自然什么都可以做主。” “我找太医问过你的伤势了,所以私自恳请君上,派了两位太医入府。” 唐瑾一偏头,正见之前照顾他伤势的孙太医和刘太医向他作揖。他不由扶额,“陛下是什么都说了吧?” “我略知道了一些。”尉迟晓说。 唐瑾抬手抚平她的眉头,“做什么这样紧张?我又没事。既然太医来了,横竖最近也无事,便喝几碗药罢了。”他对两位太医说道:“那么就有劳了。” 两位太医赶忙还礼,口称“不敢”。 后几日问药针灸,又要推拿活血。尉迟晓事无巨细,在旁问询医理。 唐瑾无奈笑道:“又不是什么重病,你自己这几日都没睡好,别再操这些心了。” 刘太医刚刚为他针灸过穴,收起银针。唐瑾理了理衣服,近侍在旁的小厮重新为他束好腰带。 尉迟晓站在一旁说道:“若是这些都不需我操心,我当真如同废人了。” 唐瑾挥挥手,让屋里的人都下去。他道:“我知道你担心前方之事,偏你又一字不问。” 尉迟晓摇头,缓缓说道:“离国不惜穷兵黩武,如此大好时机,若是能与我国联兵,打退离军攻势,进而长驱直入,一举吞并,岂不是于巽大为有利?然而,若是离国灭亡,首当其冲的便是金陵,我国实力远不及巽,到时两国并立,覆灭亦只是早晚之事。而家国之利自然高过一切,在金陵玙霖、不群等人会竭力避免此事发生,而对于云燕君臣来说,也必要想方设法与我国联兵。你近日入宫可不是为了此事?我可有一字说错?” 《兑史》在《尉迟晓传》中亦有记载此事,史家之笔书之:“晓为人矜重,虽远千里,而明于事势,非常之人也。” 第31章 风云有变 飞絮来时,屋内竟连个下人都没有,小丫鬟带她到了文珑的卧房也就退下了。 文珑房里很安静,靠门的条案上搁着一个青瓷瓶,还有一架寿山石山水座屏,再就不见其他物件了。文珑倚在西窗下的榻上,银冠束发,他手里握着一卷蓝皮的书册。窗户敞开,他就那般临风窗下,微风轻抚着他青色的衣袖,丝丝桂香从窗外飘进屋里。 “公子。”飞絮唤了一声。 文珑抬头见她,合了书随手放下,“你来了,过来坐吧。” 飞絮穿了件“连年有余”花色长裙,手里拿着一个练囊 ,在长榻对面远远的找了把椅子坐了。 文珑轻吸一口气,微笑道:“好香,是什么东西这么异香扑鼻?” 飞絮解开练囊的丝绦,说道:“上次来的时候,见公子这儿一屋子药味儿,所以寻了些香料。公子若不嫌弃,我就给公子点上。” 说话文珑便要起身找香炉。 飞絮忙要起身按住,刚碰到文珑的身子,手就像触电一样缩回胸前,只低头道:“我来找吧。” 文珑见她害羞,也不说破,指了旁边紫檀如意裙长桌。长桌上面摆了白瓷宽折沿双鱼纹盆,里面就水盛了两朵未开的荷花,那白瓷盆边上则是一鼎龟背鹤足白瓷香炉。 飞絮过去打开香炉,拿出点香料放入炉中点燃。不一会儿,馨香就充满了整间屋子。 飞絮把练囊放到长案上,回来坐下,问道:“公子可好些了?在窗下吹风可使得吗?” 文珑道:“已经好多了,我也是成日闻着药味儿,才开开窗,正巧你就送熏香来了。” “公子身子不好,别再吹出病来。” 文珑道:“我已好了七八分,只是太医小心。如今天气也暖了,不如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吧。” 飞絮点头,更像是受宠若惊。她起身从衣桁上取下斗篷要给文珑披上,到了近旁又觉得太过亲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文珑笑说:“这斗篷不轻,总拿着它做什么?”说着自己接过斗篷,却不妨碰到飞絮的手指。 飞絮手一抖,忙抽回来。 “造次了,姑娘别见怪。”文珑赔礼。 飞絮低着头,说道:“公子快披上吧,别着凉了。” 二人缓步来到木樨园中。 正是春日好时节,桂树墨绿,幽香宜人。 文珑倏然想起言菲喜欢桂花香甜,以前常与他说:“听说广寒宫里有一棵桂树,不过只有一棵也太孤零零的了。”因而在金陵立府之后,文珑才让人种这一园子的桂树。文府刚建好时,他还曾与她说:“满园木樨,可就热闹了吧?” 文珑微一合眸,硬将神思扯回,对飞絮说话时已经是旁的内容了。他道:“有些话我不当问,不过细想又没有旁人可以问你,因而多说一句。” 飞絮道:“公子尽管说。” 文珑和颜问她:“你在慈州老家可有定亲?” 飞絮大羞,满面飞红,连着耳朵都像是被热水烫熟了一般。 文珑道:“女大当嫁,你没有亲故,自己又不好做主,我便多问一句,总不好让你在金陵无依无靠就耽搁了。我也是这次病了,便想着几件事,趁我还好时都办了。若是下次当真起不来了,也就再没有什么不妥了。” 飞絮又羞又悲,“公子莫要这么说,公子是好人,必可以长命百岁!” 从飞絮口中说出“好人”两个字,文珑自己尚觉得担待不起。他低头见飞絮连眼圈都红了,当真是情真意切。文珑微笑,“我不过平白说一句,病中多思,你不来安慰我,反倒让我来安慰你吗?” 飞絮拿出帕子点了点眼底,“公子说的是,是我糊涂了。公子莫要乱想,这不是已经好多了。” 文珑道:“我出门了数月,回来又病了好一阵,长日没见你,倒觉得你长进了不少,真像个掌柜的了。” “还是公子说,凡事都有公子,我才胆大一些。这才发现和客人们打交道,与以前在乡里街坊邻居的也是一样的,便不怕了。”飞絮绾了绾鬓角,长裙曳地,弱质纤纤,像池边的一支蒲苇,微风一来,便会随风倒下。 文珑道:“你一直这么瘦,该多吃一点补一补,不然店里忙起来怎么吃得消。” 飞絮认识他以来,文珑第一次这样对她嘘寒问暖。飞絮又喜又慌,飞速说了一句,“公子才是。”她又说:“最近来凝脂轩的姑娘,好多都问起公子。” “问起我?” “还是上次公子为我赶走那些泼皮的时候,现在金陵城都知道凝脂轩是公子名下的,再没人敢来捣乱了。” “如此便好。”他与飞絮便走边说,忽然脚下一软。 飞絮赶忙扶住,“公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久病不曾出门,竟连路都走不好了。”文珑笑笑,站直了身子,“日前我使人送去的东西还好吗?” 飞絮仍旧扶着他,丝毫不觉两人衣襟相贴,答道:“很好,起先我还不知道,还是那日拿出来待客才知道那茶那样名贵。” 文珑道:“开店待客总得有些好茶,咳咳。” “公子小心着了风,我扶公子回去吧。” 两人正要往回走,冰壶迎面快步过来,“公子怎么出来了?这怎么使得!” 文珑摆手,“不妨,是有什么事?” 冰壶道:“吾丞相来了。” “他倒是稀客。”文珑说,“你让人好好送飞絮出去。”他向飞絮道了句别,举步便完回走。 冰壶道:“这怎么行?公子一个人怎么回去?” 文珑笑说:“在自己家里,我是连路都不认得了?你去吧。” —————— 吾思在堂中安坐,近旁有两个日常服侍文珑的丫鬟在伺候。见文珑进屋,先有一个就过去为他接了斗篷。吾思放下茶盏起身。 文珑请他坐下,自己在一旁坐了,笑道:“我是知道的,你无事定然不登三宝殿。” “本是陛下要来,正巧在宫门口遇到。” “于是你就和陛下说‘玙霖少不得要再送一次’,他就让你来了?” “正是。”吾思笑说。 “陛下有何旨意?” “一是要来说前方之事顺利,二是周依水往来频繁,陛下看你老大不小,要来问你个意思。”吾思一本正经的说。 文珑笑道:“总的来说就是入阵营被不群带去柘城,上林苑又没人陪他骑马,很无趣吧。” 吾思抚掌而笑,“今天被我劝回去的时候,面上确实有些苦闷。不过,既然接了这个差事,我还是要来问个明白。” 文珑道:“近日还有另一桩事,依水这面暂且不急,总要等不群取胜了再说。” “另一桩事?” “因其敌间而用之。” 吾思长长的“哦”了一声,“‘三军之事,莫亲于间’ ,是该好好用着。已探得离大军实数二十七万,若要退军并非一朝一夕的工夫。” “不群去之前已有计较,如今正待时机。”文珑道,“宛将军是百战宿将,又与不群在陆亭有过默契,想必是不会有差池的。而今我不能再临沙场,只得在金陵为他制造时机。” 吾思颔首,还未开口,冰壶急急忙忙的进来,“丞相、公子!宫中来人了,急招丞相回去!” “可说了是何事?”吾思问道。 冰壶答道:“听说是宛将军出事了!” 《兑史宛宏传》:“三月十七,呼延延宁军柘城,宏率诸将力拒之,会中流矢,宏遂战死。” 中流矢而亡,莫说文珑听到这个消息不能信,便是朝野上下稍识得宛宏的人都无法取信。宛宏实年四十许,身经百战,英勇倍人。若是两兵相交的流矢,如何会挡不开?若是离军的暗箭,为何射杀主帅之后不乘胜追击? 然而即便知道真相,现在也不是可以计较的时候,宛宏战死,副将于虢经验威信都不足以统帅三军,只得坚壁不出。屯兵峡口的言节原本要与宛宏合兵,前后夹击,而今孤掌难鸣,进退两难。轩辕舒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命人前往柘城安排宛宏后世,同时命车骑将军卢江前往接替宛宏之职。未知卢江快马行至半途,突遇早春洪流,被木石砸伤了腿,不得前行。轩辕舒再要招游历在外的卫将军钟天回京,却不知何日得以召回。 文府之中,接连数日,秋月都见公子对月不语。她亦知公子是叹此身不得再赴疆场,却不知在这样的时刻该如何劝说。她亦只能说道:“公子才刚好些,还是早些休息吧。” 文珑轻轻舒了口气,合上了窗牖。金陵的四月,天气已经很暖了,文珑的房内却仍旧燃香生了暖炉。他由着秋月为自己披上衣服,对她说道:“月色很好,不知道银汉何日回来。” 秋月说:“不是说陛下已经派人去接了吗?” “是啊。”文珑无意的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窗户,“十年前我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边城烽烟之时,自己只能坐在这金陵的府里。” 秋月故意掐指算了算,“听说也是十年前,公子随陛下在迟砀山上救了太医令,是有这样的事吗?公子可细细说给我听听。” 文珑笑了笑,说道:“那时陛下屯兵在迟砀山下,听说山上有匪,就要带人上山去剿。正巧遇到了采药的若璞,若璞那时候还小,才十一二岁的光景,还梳着两个团髻。陛下顺手救了她,未想她是谢神医的后人,她又独自一人住在迟砀山下,便将她一直带在军中。” 秋月道:“可见好人是有好报的。前日泉亭王刚命人快马送来验方和药材,太医令已经看过了,说是极好的方子,那药材更是万金难求。太医令改了两味平和些的药材,已经让人煎了,公子吃几副定然就会好了。” “是了,但愿如此。”文珑这样笑说。他的心里却涌起了另一重心思:唐子瑜人如其名,如瑾美玉,心思剔透。与他,可以为友,不可为敌,对银汉手下留情恐怕多是因为银汉救过辰君的缘故。 第32章 心思两难 芳歇苑中,泉亭王的卧房清雅富丽,房中多以金银玉器装饰。此时,金制的鹤立烛台已经熄了,外头的月光映出窗纱上的小字,隐约还能看出其中一面窗扇上写着:“落叶冬竭尽,西风焰萧疏。春光应渐翠,旧蜡换新烛。” 从房梁上吊下来的梧桐垂帘罩在百鸟朝凤大床上,尉迟晓面朝窗扇卧着,望着窗纱,望着月光。窗外偶有虫鸣伴着细碎的树叶声。 夜已经深了,唐瑾也在她身边睡沉了。她的夫君近日不再那样频繁的入宫,她本可以认为是巽君优渥以待泉亭王的缘故。可是,她知道,那不是。必定是龙原城内已经议定,要趁机取利。那么,接下来巽国会有什么动作? 尉迟晓幽幽长叹。不论将发生何事,必然是对巽国有利。而于一国有利,便于他国有害。即便眼前看去两国盟好,可是,如果对了巽国的心思,那么…… 是她想得太远了吗?若巽国真的能吞并离国,即便是休养生息也要数年,如何会那样快呢?说不定她有生之年是看不到那一天的。 身后忽然一只大手搂上来,那人话语犹含睡意,“怎么不睡?” 她回过身,锦被发出簌簌的声响,“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你就躺在我身边,我怎么不知道?”唐瑾稍稍坐起身,“既睡不着,我陪你说说话吧。” “你快睡吧,太医刚说你好些,你别这样不当心。” 唐瑾搂着她笑说:“夫人这是担心我?” “没的说这些。” 唐瑾道:“这已经有一个月了,你夜夜都睡不好,又吃不下,这样不是办法。” “太医不是说没事嘛。” “哪里没事,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 尉迟晓哄他,“好了,睡吧,我也睡了。”说着就势躺下。 唐瑾依旧搂紧她,仿佛手略一松她就会化成青烟不见了。他幼年于东宫伴读时,曾在文溯阁浩瀚书海中读到过一句话,——“善心术者,必死心魇。” —————— 次日拂晓,尉迟晓已经起了,正于黄梨妆台前梳妆。床上唐瑾手肘撑在脸颊正殷殷望着她,尉迟晓回过头,“你看什么?” 唐瑾含笑,“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没正经。”尉迟晓只管梳头,“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自然是不想错过为夫人梳妆画眉的好差事。”唐瑾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玉梳,“要梳个什么发式?飞仙髻?百合髻?还是分刀髻?” “既然你起了,就叫如是、三清她们进来服侍,哪有一个王爷天天给人家梳头的。” 尉迟晓回手要拿回梳子,唐瑾不肯给,只道:“哪次没有把你的头发梳好?” 唐瑾按她在妆台前,梳理柔顺,盘起一缕,又梳起一束,再为她插上两支轻便的飞蝶点翠银步摇。 唐瑾按着她的肩膀,一齐窥在镜中,“这样可好看吗?再画个什么眉形好呢?”说着已经拿起了描眉的黛螺在黛砚上细细研磨。 “可做点正经事吧。”尉迟晓便往他手里去拿,唐瑾抬手拿开。尉迟晓也不硬夺,在妆台前坐好,“爱画便画吧。” 唐瑾对镜想了想,“那便画涵烟眉吧。”说着拿起眉笔细细画起来。 梳妆已定,尉迟晓道:“夫君也换了衣服,戴冠吧。”她起身要去取花雕衣桁上的衣服,刚刚站起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往前倒去。 唐瑾拦腰抱住,紧张道:“怎么了?” 尉迟晓笑了笑,“想是没睡好脚下不稳,没什么事的,你别紧张。”嘴上这样说,可在眼前的黑影没散去之前,她不敢贸然脱开唐瑾的扶持。 “差点摔了,哪是没事。”唐瑾抱紧她,一分都不肯松。 尉迟晓倚在他怀里,笑道:“那我今天就都躺在床上,这样就不会摔了,你说好不好?” “好。”唐瑾二话不说把她抱起往大床上送去。 尉迟晓捶他,“你当真的啊,还不把我放下,大白天还往床上躺。” 唐瑾把她放到床上,“你好好躺着,我叫太医进来看看。” 尉迟晓拽住他,“别了,又没真摔到,哪有绊了一跤就这样轻狂的?没的让人笑话。再说,你不是说这两日天气好了,要带我去放纸鸢吗?怎么就不算话了?” “怎么会不算话,”唐瑾在床边守着她,“你今日好好歇着,我明天带你去,好不好?” 尉迟晓道:“今天天气正好,谁知道明天要不要下雨?再说我又不去放,只坐在那里看你放罢了,没什么事的。” 唐瑾拗不过她,便让人套了车,又叫苏木带了一队人跟着。唐碧知道大哥要去游春放纸鸢,自然也跟着一同出来。临上车前,唐瑾还嘱咐妹妹:“今天卿卿身上不好,你和她一起坐车,多注意些。” 唐碧笑应:“知道了,满云燕城没有不知道泉亭王待王妃爱如珍宝的!” —————— 云燕城外山清水秀,草长莺飞。城东滋水流定川而过,滋桥两岸,筑堤五里,栽柳万株。正当春意盎然、春风抚面之际,柳絮漫天飞舞,莺啼燕啭。远处有东屏山奇峰秀岭,层层叠叠,成为云燕城高耸坚固的依托。 滋桥上正有远行,牵马折柳送别,定川中则多有男男女女撑起帷幔饮酒和歌。苏木带人按照王爷选的地方挑起竿子,撑起帷幔,环住三方而独留一面。帷帐之中铺了大毡,摆上食案、板枰、蒲团、凭几。 唐碧早就闲不住,拿了一个黄鹂的纸鸢放上天,她也不用别人帮忙,自己牵着线在定川的原野上放开了腿脚来跑。两个亲卫生怕郡主有闪失,又不敢打扰郡主的兴致,只能跟在后面跑来跑去。 唐瑾牵了尉迟晓坐下,远远对唐碧唤道:“慢点跑,小心摔了!” “才不会!”唐碧边跑边回头喊道,不妨脚下一拌,就势向前扑去。临要倒地前,她脚下飞快踱过一步,由扑跌在地转成了单膝跪地。 唐瑾两步跑到她身边,扶过她坐在草地上,“有没有摔得怎么样?” 唐碧撒着娇,带着哭音,“疼死了,大哥给我吹吹!” 唐瑾毫不客气的就这她的小脑袋拍了一下,“刚才反应那么快,这会儿还装着喊疼!” 唐碧娇嗔:“直接扑到地上,狗啃泥似的太难看了嘛!大哥自从有了大嫂可就不疼我了!” 唐瑾又拍过去,“你这丫头,不疼你,我就不该过来!”说着两手将唐碧抱起,往帷帐中走来。 唐碧在兄长臂弯里说道:“好比今日出来游春,嫂子来求,大哥便陪着出来放纸鸢,若我来求……” 唐瑾道:“你来求怎样?” “若我来求……”唐碧认真仔细的想了一想,“大哥也一样是依的!” “就是了!”唐瑾抱过她放到蒲团上,要掀起裤腿看她摔得如何。 “我来吧。”尉迟晓过来挽起唐碧短曲裾下的衬裙,“女儿家的身上不能让男人随便看。” 唐碧倒也没有摔得如何,只是裤腿将跪下的膝盖蹭破了皮。她道:“我自小都是大哥带大的,以前摔了碰了的都是大哥管我,现在可是有大嫂了!” 唐瑾将随身的伤药递给尉迟晓,对唐碧笑说:“是了,现在可以怨我不疼你了。” 唐碧佯嗔:“大哥这样爱记仇呢!” 正在说笑,唐碧忽然道:“大哥你看,外面那个可是端木怡?” 唐瑾回首望去,“是她。” 端木怡华服妆点,带了人在草地上歌舞取乐。 “她一定又是偷跑出来的,看来是把檀木的圣谕当成耳旁风了!”唐碧“哼”了一声,撂下裤腿,拽直裙摆就往那边去。 尉迟晓拽住她,“刚上了药,往哪走。” 唐碧道:“她那么欺负大嫂,我当然要给她个教训!不说别的,就说大嫂嫁过来这个把月里,她寻了多少事了?” “不是一件都没成嘛。”尉迟晓劝说。 唐碧道:“那还不是因为芳歇苑内外都有侍卫守备,她不能得手。再说,光是她这个月寻的事就有三四件了!” 尉迟晓道:“上次你往人家府里扔蝎子,还嫌不足?” 唐碧不以为然,“那十来只蝎子不过是在她院子里跑了跑,就在她脚背上蛰了那么一小下,才肿了十多天而已,这才到哪里。”她又笑道:“再说,那蝎子哪里是我放的,可不是她太坏,蝎子都看不过去,自己爬进去的?苏木,你过来。” 唐碧对苏木耳语数句,又从身上拿出一个荷包给他。苏木看了一眼王爷的眼色,见王爷点头,他向郡主答了句“是”就去办了。 唐碧就着蒲团坐下,对尉迟晓道:“大嫂,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唐瑾让人将各色酒菜摆上,三人坐在帷帐中说话不论。不过一时半刻,忽然听见帷帐外面大喊大叫。抬眼望去,就见跟随端木怡而来的人正闹哄哄的赶着郡主疯跑,端木怡一会儿舞袖,一会儿清歌,一会儿仰天大笑,一会儿哀哭不止,疯疯傻傻的好似撞了邪一般。 这边唐碧笑得前仰后合,对回来的苏木褒奖有加。 尉迟晓知是那荷包的缘故,唐碧趴到她耳边说:“我那荷包里有一点好药,让苏木找了蜂针,用铜管吹过去。” “这可是哪里来的药这么厉害?”尉迟晓问。 唐碧一扬下巴,“大哥从南越弄的,以前他和檀木常玩,那点药有一两个时辰便散了。” 尉迟晓笑也不是,嗔怪也不是,只对唐瑾道:“你真是……” 话未说完,就见远远一人,打马而来。就近一看,见是府上的木通。他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朝唐瑾一拜。 唐瑾向他问道:“是什么事?” 木通道:“宫里来人请王爷入宫一趟。”他呼吸平顺,看起来并不是急事。 “知道了。”唐瑾对苏木和木通说,“好好送王妃和郡主回去。”他又俯身对尉迟晓说道:“回去小心些,早上不是头晕?回去就好好歇着吧。睡不着就和碧儿说说笑笑也好,不许坐在窗下看书,小心着风。即便要看书也只看半个时辰就罢了,总低着头容易头疼。” 尉迟晓飞红了脸,“可知道了,话这样多,快去吧。” 唐碧抿嘴笑道:“我就说嘛,满云燕城没有不知道大哥待大嫂爱如珍宝的!” 唐瑾对她道:“好好和你大嫂回去,路上别闯祸!” 唐碧连答了两句“知道了”,挥挥手送了唐瑾骑马去了。 —————— 唐瑾回府时已是满天繁星,尉迟晓迎出二道门候他。 唐瑾迎面走来就将她搂住,“晚上天凉,快随我进去。”他牵着尉迟晓的手往春眠院走,边走边问:“晚上可吃饭了吗?” “已经和碧儿吃过了,”尉迟晓道,“想你不知在宫里用过没有,现在厨子里还备着。” “宫里的饭怎么会有家里的好吃?夫人不介意陪为夫再用一些吧?” 尉迟晓这边叫人端上晚饭,两人在房里对面坐了。妙音带着小丫鬟端上七八个碟子,又备了粥、饭、馒头各色主食。尉迟晓不过是捧着个茶杯在一旁坐着。 唐瑾亲自盛了一碗粥给她,又给她面前的小碟里夹了几样清淡的小菜。 尉迟晓并不去动筷子,“我当真吃过了。” “只当是陪我再吃些,不好吗?”唐瑾劝道。 尉迟晓勉强喝了口粥。 唐瑾道:“近日大军将有动作,我向陛下请了监军的差事。” 尉迟晓脑中快速回转,为何巽君在此时有所动作?如果是想趁离国出兵兑国时趁虚而入,那么在离国刚刚用兵时就可以动作。而今才发兵,一定是前线有了要紧的变动。这变动会是什么? 她这样想着却没有问出口,而是对唐瑾说道:“太医虽说你好了,可这样鞍马劳顿不要紧吗?” 唐瑾道:“不过是个闲差,应个景儿罢了。而且,我想带你一起去。” “带我去?” “你担心兑国的事,又因我的缘故什么都不便问。可不是因为只能坐观成败,才这样吃不下、睡不好?不若和我去看看,心里也能宽些。” 尉迟晓摇头,“不了,我既然不能问,就更不能去了。两兵相交,多有变故,我虽不知道柘城那边发生了什么,但云燕既要出兵就是为利而动。我和你去,即便不闻不问,一旦利益偏颇,不都是要赖在你身上?若是结果与巽君出兵的初衷相悖,你不是更要背上叛国的罪名?” “我自有主意,你尽管放心。” 尉迟晓只是摇头。 唐瑾握住她的手,“你这又是何苦。” 尉迟晓道:“随你来云燕之前,我就已经说过,你们为天下相争,总有一方会成功,有一方会死去。当时,我便知道自己只能看着,如今嫁过来,就更是如此。我不能在你与家国之间做出选择,唯一的选择只有冷眼旁观。我只望自己死了,便不用再看了。” 唐瑾长叹一声,“卿卿,我要你嫁来云燕终究是太自私了。” 尉迟晓仍旧摇头,“其实不群说的才是对的,他劝我不要因家国天下而自缚,而我终究做不到。玙霖那样有心成全于我,未必是没有看到今天,亦不过是希望我能跳出局中,与你和美。却是如此,我又怎么能全心放下?” 唐瑾道:“你总能见旁人所不见之事。” 尉迟晓笑笑,“我这样不过是多心罢了。而今两国盟好,离国不顾信义大军相逼,正是同仇敌忾的时候。巽君于此时调兵遣将,亦是要全两国兄弟之义的意思吧?” 唐瑾心疼得抚过她的鬓发,“我倒真希望你只能看到这里,那样我便有千万种方法护你周全。” 尉迟晓道:“你若心中期待的是那样一个女子,亦不会从金陵娶了我来。我不过是自缚于茧中。你于前方当擅自保重,莫要挂心家里。” 唐瑾道:“本来就是为了带你去散心,才讨了这个差事,你若不去,我便不去了。” 尉迟晓嗔道:“国家大事岂是儿戏的吗?若是因此见罪于君上该如何是好?” 唐瑾握着她的手放到胸前,笑道:“若是怕我见罪于他,不如你与我同去。” 尉迟晓抽过手,“刚才不是已经说清楚了,还这样无赖。” 唐瑾道:“我这个监军并不和大军一道走。” 尉迟晓未明其意,监军自然是监督军队,不与大军一道走又是怎么回事? 唐瑾只道:“过段日子你便明白了。” —————— 宛宏战死,卢江意外受伤,巽军仁义之师奇袭离国孟长城,以围魏救赵之计解了柘城之围。不论尉迟晓想或者不想听见,这些消息都逐渐进入她的耳中。端木怀念及秦晋之好仗义解围,便是连街头巷尾的百姓、茶馆戏楼里的说书先生都在传唱当今圣上的仁义。 宫内的圣旨来得很快,命泉亭王唐瑾与泉亭王妃建平长公主同往孟长,以商议两国联兵抗离一事。当尉迟晓在芳歇苑接到这道圣旨时,她只觉得自己陷在层层罗网之中。所谓“商议”,所谓“联兵”,本就有悖兑君轩辕舒的初衷。而她,以兑国建平长公主的身份,要受巽君的圣旨而行与自己国君相悖之事。她仅仅是笑了一笑,也唯有笑了一笑。唐碧还在她的耳边抱怨自己不得同去,一面又拽着唐瑾的胳膊要大哥在她大婚之前一定回来。 “我去让人收拾行李。”尉迟晓露出一点笑容,起身往春眠院去。 唐瑾答了胞妹两句“一定回来”,便跟着尉迟晓的脚步进去。 两人的卧房内,三清开了柜子选出冬夏的衣物,如是叠好衣服放进包裹里,我闻在理书册,妙音将唐瑾素来用的乐器收进盒子里。尉迟晓仅仅是坐在小桌旁的圆凳上,目光毫无焦点的看着前方。四个丫鬟不敢问也不敢说话,见王爷进来一起福身见礼。 “你们都下去吧。”唐瑾说。 “是。”四人一同答了一声,一个接一个的出去了。 唐瑾自身后环住她,俯身问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尉迟晓回头看着他,一时悲痛,一时怨怼,一时苦涩,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说出一句,“我没有事。”顿了一顿,她又说:“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 唐瑾随意点了点包裹里的衣服,对她说道:“你不必想那些,我带你去只是想你散散心,见见故友,旁的不必顾虑。” 尉迟晓道:“我若自小生在巽国,得幸嫁与你为妻,我自然什么都不会顾虑。而今……”她没有说下去。 唐瑾靠坐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握着她的手殷殷问道:“卿卿,你与我说,我该做什么你才会开心?” 尉迟晓抬起头对他微笑,“给我三尺白绫好不好?” 唐瑾手上徒然一紧,尉迟晓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握痛呼出声。唐瑾忙松开看她手上如何,却见手掌前后五个指印清晰可见,泛青凹陷的瘀痕中,有一道道鱼线粗细的紫红血丝密布在手掌前后,极为骇人。 第33章 突降杀失 黑夜的街角,在漆黑的阴影之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出。 “大汗龙颜大怒!”那个人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和恐慌。 “是吗。”声音只有寒凉的冰冷。 “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大汗的近卫就可以为所欲为!等你回到大明城,大汗一定会处置你!” “我上次也只是依照命令行事,只不过出了一点意外。” “这些话你留着回去跟大汗解释吧!” 那个冰冷的声音说道:“既然大汗是派你来,而非让人直接来杀了我,那么是有新的指示吧?” “这次是这个。” 摊开宣纸的索索声。 冰冷的声音说:“我知道了,这次不会有意外的。” “那最好了!”随着声音,那人消失在黑暗的转角。 如果有人能看到依旧站在黑影中的人的唇形,说不定会读出那人在说的是:“若是他对我有心,我绝不会再……” —————— 金陵五、六月的天气,已是潮湿闷热,稍一活动衣服便汗腻腻的贴在身上。文珑下朝回府,一身皂衣朝服,额上鬓角却看不出一丝汗渍。 秋月早就迎在门口,福下身口称“万福”,起身说道:“公子若再早一步回来就能看见了。” “看见什么?”文珑边走边问。 秋月道:“方才周姑娘来了,说是公子离开御史台时忘了拿什么东西,结果正巧在撞见秦姑娘,两人在门口一照面不知怎么都红了脸。秦姑娘放了礼,周姑娘把东西往我手里一塞,两人就都慌慌忙忙的去了。公子说奇不奇怪?” 文珑心如明镜,只是笑问:“依水拿了什么东西来?” “奴婢略看了一下,倒没什么特别的,是个食盒。可是圣上赏的什么吃食?” 文珑道:“是早上出门时看到街上有卖就买了些,结果我给忘了,倒是和她提了一句,她给记着呢。” 秋月道:“可是什么好吃的?让公子这么费事特地去买。公子想吃什么让府里做了,不是又好又干净。” “是永和园开洋干丝,莲湖糕团店的桂花夹心小元宵和五色小糕,还有魁光阁的五香豆。” 秋月道:“这些虽是金陵有名的吃食,可也不稀奇,公子怎么突然想吃这个了?” “倒不是我想吃,是辰君近日要往柘城一趟,我想她离开金陵也有半年了,家里做的虽然好,倒不如这些老店里的。” “长公主要回来了?” “是和子瑜一起来商议两方联军的事。” 涉及到朝政,秋月不好再问,只说:“这些东西虽然好放,但是千里迢迢送到柘城也要变了味儿了,公子送两个厨子去不是更好?” “除去陛下有心安排,厨子我是送不得的。”文珑说,“飞絮常来常往的又送什么来?” “是听说公子好些了,送了些寻常温补的药材。”秋月喜道,“不过,泉亭王送来方子真是好,太医令都说公子已经好很多了,再吃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能去根了!” 文珑微笑说道:“吃了这么久的药,什么病都该好了。” —————— 当天晚上,文珑做了一个梦。梦中菲菲拽着他的胳膊,一定要他回答飞絮和周沁他喜欢哪一个。 文珑说:“我只喜欢你。” “我不信!那她们怎么总来!”言菲身后是玄武湖的碧波万顷,远处水军操练的呐喊声不绝于耳。 “菲菲,有些事我必须做,不是因为我爱她们,而是因为我是陛下的臣子。” “你胡说!你骗我!” “菲菲,这是真的。”文珑眉头紧锁。 “就算是真的,难道那些事比我的命都重要吗?” 号角声、划桨声、破水声此起彼伏,湖上水光潋滟,次第荡开。 言菲又说:“你知道剑割过脖子是什么感觉吗?”泪突兀的顺着面颊流过。 …… 她说:“我对不起你,所以,我不能活着……” …… “可是!”言菲突然大吼,“你为什么要找别的女人!” “……这是为了我兑国千秋万代的基业,”文珑说,“菲菲,希望你能理解我。”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把这些看得比我的性命都重要!明明对我而言你才是最重要的!” 他抹过她脸颊上的泪珠,柔声说:“我认识一个人,他爱一个女子超过这世间的一切。可是,菲菲,我早就知道我做不到,我始终不可能爱你超过一切。对不起。” 她摇着头,泪水随着长发的摆动涓涓不绝,“……你为什么要把天下看得那么重要?”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把天下看得那么重要?……你为什么要把天下看得那么重要?……你为什么要把天下看得那么重要?”言菲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她的身体渐渐趋近透明,随风吹入了玄武湖的水中消散无踪。 而文珑只是那样站在原地,目送着她在自己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 梦醒时,面前只有青色的帷幔垂帘。 文珑轻呼出一口气,希望能带走胸口酸涩的痛楚。 痛苦或许可以是一种连绵不绝的情绪,在他的胸腔内扎根,吸收着他的精力不停不休的成长。即便想在萌芽中将它扼杀,痛苦还是会用现实来证明自己强大的生命力。文珑发现,他于此无能为力。 可是,他为什么要对菲菲说那样的话,他明明可以告诉她……! “那不过是一个梦。”他默念了几遍。可是那份痛楚像是盘踞在心脏上的一条毒蛇,他越挣扎就盘得越紧,它不仅要盘住他,还要用它尖锐的牙齿将毒药一滴一滴注入他的心脏。 文珑披衣起身。他推开窗户,外面是半轮明亮的下弦月。 睡在外间上夜的秋月听到动静趿着鞋子进来,犹含睡意的问道:“公子要喝茶吗?” “不,我就想看看月色。”他站在窗边,月光倾洒在他半身,像一层轻薄的银翼纱覆在他俊逸的面庞上,那身姿越发显得超群拔俗。 即便已经是五月底,秋月也丝毫不敢大意,“公子还是多穿一件吧,小心着了风。”她回首从横杆衣桁上取下深衣要给文珑披上。 文珑只是将她披过来的衣服抱在手里,默默良久。 “秋月。” “公子吩咐。” “我很薄情吧?” 秋月不明所以,“公子这话是从何而来?公子若是薄情,那这世上还哪来有情有义的人?” 文珑笑了笑,没有再说。 今夜金陵晴空万里,月明星稀。月光透亮的清辉掠过树丫,洒在中庭,像是在青砖上铺了一层闪亮的银子。幽幽桂香从窗棂外飘进屋里,那甜美的香气在文珑嗅起来却如毒药,勾起他丝丝缕缕的回忆。 厢房的小院外响起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冰壶在这如水的夜晚突然跑来。 文珑蹙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建平长公主遇刺!” 文珑心中倏然一紧,问道:“怎么回事?” “还不清楚!” “伤得如何?” “长公主中了一箭,伤重不起!而且……而且……”冰壶说不出。 “说!” 冰壶猛一低头,“射中长公主的是我国特有的杀失箭!” 文珑脑中“嗡”的一声。 杀失箭,那是三年前文珑和言节两人一同研究出的一种利箭,不同于普通箭头的倒钩,杀失箭的箭头有一个精巧的机关,射中目标后会因力道而扣死在肉里,越用力扣得越紧,因而疗伤时箭头也很难取出,只能连肉剜掉。这种箭不能大量生产,目前只有入阵营在使用。 文珑很快冷静下来,向冰壶说道:“让门上备车,我要入宫。”他又对秋月说:“把我的官服拿来。” 秋月道:“公子,这已经四更天了。” 文珑道:“今晚不会有人睡得着的。” —————— 文珑入宫时,应天城宫门大开,灯火通明,一如早朝时分。 轩辕舒衣袍整齐,坐在御案后凝眸沉思,一动不动。彼时吾思已经在坐,连腿伤未愈的卢江都在御书房内。 文珑进来书房,刚要向轩辕舒见礼,就被皇上打断。轩辕舒匆匆摆了摆手,“别闹这些虚礼,快说说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文珑道:“事情利弊想必陛下心中十分清楚。臣尚不明原委,还请陛下赐教。” 他的态度不急不缓,几句话说得有礼有节,轩辕舒心里先就放了一颗定心丸,对文珑道:“你说。” 文珑先问:“那一箭可是陛下派人去射的?” 轩辕舒断然道:“怎么可能?朕又不傻,就算是不想与巽国联军还不至于让人去杀了她,就算要杀也不会用杀失箭!” 文珑道:“以泉亭王的文治武功,若想刺杀建平绝非易事,必是有所变故。陛下可知一二吗?” 轩辕舒道:“只听说是几日前尉迟卿,哦,建平见了一位故人,后来唐子瑜便和她疏远了,也是因此才疏于了防备。” 文珑问道:“陛下可知道辰君见了何人?” “不知道。” 文珑略做思忖,向卢江问道:“上次往大明城去,路上辰君可见过什么故人?或者与什么人结交相熟?” 卢江想了又想,说道:“没有什么人,路上只遇到了一些灾民。” 如此,事情便说不通了。文珑正在疑惑,卢江突然说道:“哦,我想起来了!辰君曾经请离国的昭武校尉拓跋北喝了一次酒,后来我们能逃出来也有拓跋北的缘故,不过那只是辰君的美人计。” 文珑懂了,他向轩辕舒道:“臣自请为使,往巽国探望建平长公主。” “这时候你去干什么?这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事。”轩辕舒说,“再说你怎么去?” 文珑说道:“用‘说’,自然是说不清楚,所以臣必要亲往。我国此时不宜再树强敌,臣愿为陛下深入虎穴,以得虎子。至于去的方法……臣自有主张。”他娓娓道来,语气轻缓如风,虽无慷慨陈词却莫名得使人镇定。 轩辕舒首肯点头,对吾思道:“子睿,你去准备玙霖出使所需一应物什,所携之礼必要贵重,不能使巽以为我国轻薄联姻之事。” 吾思方答了“是”。 文珑却道:“臣只需白衣驮马。” 第34章 生死之间 被无尽的痛悔燃烧着,唐瑾如同一尊雕像一般坐在榻前一动不动。外面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在接触到窗牖的那一刻,就被屋内沉重的气压压迫得无影无踪。床榻上躺着的女子脸色如生石灰一般,仿佛只要轻轻碰触就会如那灰白的粉末一样随风而散。 唐瑾根本不懂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怀疑她!就算她为了家国做了那些事,那又怎样?就算她与那个人有旧情,那又怎样?他怎么能这么混账的疏忽了她?唐瑾的心像被人放在炉上油煎火燎! 此时,苍术小心翼翼的推门进来,轻唤了一声,“王爷。” 没有人回答他。 这些时日除了孙太医和刘太医来为王妃诊症,王爷几乎什么话都不说。也亏了是陛下念及王爷旧伤,让两位太医跟随侍奉,否则当时……! 苍术不敢想下去,这几日都没有人敢和王爷说话。但职责所在,他又不得不说:“王爷外面有个商人求见。” 被压抑的愤怒从“不见!”两个字中喷薄而出。 苍术咽了口吐沫,鼓起勇气再说:“说是有上好的药,正对王妃的伤势。”他又补充了一句,“那个商人姓文。” 苍术很怀疑以王爷现在的心情是否会留意到这样明显的提示。 屋内一时只能听见窗外的鸟鸣,过了半刻,唐瑾才道:“请进来吧。”语气缓了不少。 作为士农工商之末的商贾在服饰上只能穿未经染色的粗布白衣,进来的人就是这样一身打扮,他手里抱着一个原色的木盒子,想是里面装了什么难得一见的药材。 唐瑾没有起身,甚至没有转身,只说:“你来得很快。” “得到消息当夜就启程了,”文珑说,“辰君伤得怎么样?” “箭正射在心窝,伤到了脾胃,拔箭时……”痛楚如火上浇油般炸开,唐瑾说不下去。 “这也快有一月了,大夫怎么说?”文珑问。 唐瑾只是摇头。 “救不了吗?”文珑大为紧张。他一路过来从未想过尉迟晓会伤得这样重,他以为以巽国的医术无论如何也当救得回性命才是!榻上的人犹如放入墓中多年的宣纸,灰暗陈旧,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灰飞烟灭。 “她……”唐瑾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吐不出那些话,只道了声“苍术”。 苍术闻声进来。 “请太医过来。”唐瑾说。 “是。” 孙、刘两位太医同时过来,唐瑾道:“把王妃的伤势向文先生说一遍。” 孙太医道:“王妃起箭时失血过多,又伤了脾胃,若只是如此还有救治之法。只是王妃本就有气郁气虚之症,如今数病齐发,时复昏迷,恐怕不好。” 文珑问道:“怎会气郁气虚?”明明人离开金陵前还是好好的。 唐瑾挥了挥手,众人退下。他才对文珑说道:“她到云燕后,听说离国大军来犯一直担心……几乎没有一夜好眠,又吃不下什么,才……” 唐瑾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文珑已经明白。辰君见微知著,必然明白巽国君臣的谋划,但因她的夫君是泉亭王,她又一字不能问,一字不能说,才渐渐拖垮了身子。 文珑道:“毫无办法吗?” “只要人能清醒过来就好了。可是,她身子太弱了。”他的痛楚直通心底。 文珑道:“我亦带了一位大夫来,或许两厢商讨会有进展。” 唐瑾眼底掠过一丝希冀,问道:“可是谢太医?” “正是。” 谢玉进来为尉迟晓诊过脉,又看过医案,说道:“伤在胃脘,药石恐怕效力不大,或许我可以用针灸试试。”她又与两位太医商讨一阵。 唐瑾在旁凝神听着。从文珑进屋开始他就一直对着床榻,这时转过身来,文珑才看清他的脸色。青碎的胡碴,长久未眠的憔悴,两边高耸的颧骨突显了那一双凤眸。恐怕是从尉迟晓受伤开始,他就没有好好休息过。 这边谢玉已和两位太医商议定了,几个男人挪到外间让谢玉好施针灸。 苍术带人上了茶,四人分宾主坐了。文珑亦知以唐瑾此时的心情怕是不能说尉迟晓中箭当日发生的事,他便向两位太医问了起箭疗伤等事。 “那箭头设计特殊,还是王爷找出机巧才没有酿成大祸,否则王妃……”刘太医说到这里看了看泉亭王的脸色,没敢再说下去。 文珑请苍术拿来那支箭,箭杆如故,就见箭头已经被拆成了几瓣,其中的机关箭簇都被分开了。文珑在慨叹唐瑾机敏的同时,也不得不叹服他的冷静。心中最重之人性命就在须臾,唐瑾还可以冷静应对找出机关,这人心志之坚何止不可小觑?文珑在心中暗暗思忖,他此行不仅要消除两国芥蒂,还必须使巽国打消联兵进军离国的念头。不过,眼前耽误之急还是要尉迟晓平安。 唐瑾始终不发一言,只盯着开向内间的木隔断。这些时日尉迟晓虽然也偶有醒来,但往往是喝一口水,说一句话,便复又昏睡。他仍记得她第一次醒来时对他说的话,仅有短短的四个字——“子瑜,不是。”她若再也醒不过来,那遗言是不是也就停留在这四个字上?自己到底是做了多混账的事情,让她在重伤昏迷之中还只记得要和他解释! 唐瑾的面上并没有表情,却让人无端觉得被沉痛压得喘不过气。苍术上前劝道:“王爷还是去歇一会儿吧,您这都多少天没睡过了。” 唐瑾摆手。 苍术又道:“之前王妃不是总说您旧伤刚好,要当心身体吗?王爷如今这样不眠不休,若是王妃醒来看见岂不心疼?” 仍旧无声。 苍术退而求其次,“这边谢姑娘给王妃针灸,您正好去洗漱一番。一会儿王妃醒了,总不好让她见您这样。” 唐瑾这才起身,向屋内几人告罪,又对苍术说:“你让厨下备下吃的,再安排好房间。” “是,刚才木通已经去了。”苍术说。 —————— 唐瑾再回来时,已经收拾齐整,梳洗一番又换了衣裳,人看起来也精神了一些。彼时谢玉针灸毕了,只是尉迟晓还没有醒过来。 唐瑾向谢玉问了状况又坐回床边,亲手给尉迟晓喂了药。精细的银匙,一匙一匙喂进去,像是乞巧节闺阁女儿巧穿针眼一般仔细。尉迟晓外出身边自然带了如是和我闻,可是唐瑾丝毫不假他人之手,便只是披一件衣裳,掖一掖被角都要自己亲力亲为。那细致的动作,眼底的温柔,便是贪婪的商人对待最昂贵的美玉也未必如此。 文珑在心里一叹:如此的爱重之下,唐瑾心中的愧疚恐怕不是言语能说明白的。 听谢玉说了“气血虚乏,十分要紧,不过可保暂且无碍”的话,文珑等人退出了房间。苍术引他往下榻出去,路上文珑向他问起发生之事。 苍术道:“具体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王妃见了一个人,那人走后王爷和王妃在屋里龃龉了几句,当天夜里王爷没有和王妃同宿,便出了事。” 大户人家夫妻二人自然都有单独的卧房,只是从成亲以来,唐瑾一直和尉迟晓同住,出门在外更是形影不离。这只分开一夜,尉迟晓便出了这样大的事,显然是预谋好的。不过,尉迟晓见的这个人是不是就是拓跋北呢? 文珑又问:“你可知辰君见了何人?” “不知,那人蒙头盖脸看不清楚,是我闻姑娘带进去的,她应该会知道。”苍术说。 尉迟晓现在身份不同,她身边的人文珑不好随意接触。此事亦不在一时半刻,文珑一路马不停蹄的赶来也觉疲累,便和苍术往下榻处歇息。 一觉睡到半夜,窗外依旧灯火通明。此地是巫穰郡的高凉县,是泉亭王的奉邑之一,文珑等人所住也是唐瑾在高凉的行馆。高凉县距原属离国的孟长大约有三百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很近,不过拓跋北若是乔装来此确实也有可能。此前文珑亦听卢江闲聊时说起过一句,那拓跋北与唐瑾在气韵上稍有相似之处。卢江当时的原话是:“其实若论长相拓跋北和唐子瑜一分一毫都不像,只是看到他时,无端就会觉得两人相像,尤其是背影。” 以文珑的了解,尉迟晓不是心志软弱的人,她不会因为这样没有理由的相似就对一个敌国的人另眼相看,而且到了让唐瑾转身离去不留余地的程度。不论来见她的那个人是谁,那个人一定是要用某种条件与尉迟晓交换。而能让尉迟晓答应的条件,文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 窗外鳞次栉比的灯笼反而让人看不清夜晚的月色,文珑起身整理好衣衫,他忽然想去看看唐瑾。这个时候,泉亭王大概还没睡吧。换句话说,唐瑾是睡不着的。 走出房间,在灯光与月光的相互映衬下,文珑倏尔想起尉迟晓拜为博士祭酒的那天晚上。那天太学的众多门生都来尉迟府上道贺,酒宴一直持续到很晚。那一夜也是这样的灯笼高挂,天上只有半轮月亮。酒宴散后,尉迟晓独留下他小宴。文珑知道她是有话想对自己说,在那一天之前,她刚刚逼疯了与她同样有资格成为祭酒的桓子瑶。亦如他所料,在月下对饮的时候,尉迟晓问他:“我是不是很恶毒?”文珑答她:“谈不上。”尉迟晓说:“我只是想找到他,而我只有站得更高这一种方法,所以,凡是阻挡我的人……”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那双眸子里毫无波澜。 回忆结束的时候,文珑已经走到了尉迟晓的房门外,外间的大门敞开着,如是倚在门边的椅子上睡着了。文珑刚踏进去一步,在想要不要叫醒她时,如是一个激灵醒过来。 “国公爷,您怎么来了?”如是忙着起身。 “王爷在吗?”文珑问。 “在里面守着小姐。”如是看向关得严丝合缝的隔断雕花木门。 “睡了吗?” 如是摇头,“王爷已经很多天没睡过了,偶尔打盹也不过一刻半刻就会惊醒。” “太医有说辰君好点了吗?”文珑忧心问道。 “伤口倒是愈合了,也没有化脓,只是小姐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就是偶尔醒过来一下,也很快又睡了。太医说是气血两虚,若是补不回来,只怕……只怕就一直睡了。”她说到最后红了眼圈,如是抽出帕子擦了擦。 文珑安抚得拍了拍说不下去的如是的肩膀,道了句“我进去看看”。 里间的烛火点得很亮,照映出那人如石尊一般的背影。 “或许你愿意和我聊聊。”文珑在他身后的圈倚上坐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唐瑾没有转过身,“这一招等同于釜底抽薪,离国之内还有不少人才,不是吗?”他以这样苦涩而无奈的口吻说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而今两国大军都只能在边境严阵以待。”文珑接着他的话说出了结论。 “呼延遵顼已经将孟长及周遭五城都让出来,以求我国不再置喙。看来斩杀使者之辱,他是一定要报了。”唐瑾说。 “谁都清楚那一箭不可能是我主派人射的。”在说这句话之前,文珑在心里细想了一番,或许巽国就此按兵不动也是一件好事。 “计谋虽不入流,但贵在证据确凿。”唐瑾说,“只要证据确凿就会有人说,其实那一箭是兑君故意用的杀失箭,用杀失箭就是为了洗脱嫌疑。” “是啊,证据确凿。”文珑向他问道,“下午若璞有没有说辰君好点了?” “谢太医说要再看两天才知道会不会有起色。”唐瑾无法自已心内的哀痛。 “若璞是谢神医之后,辰君不会有事的。”文珑安慰道,“我听苍术说孙太医和刘太医是最善于金疮的。” 唐瑾点了点头,在下一刻他目中的哀痛已经化为狠戾,“你放心,就凭这一箭我绝不会放过他!” 文珑道:“巽君是什么意思?” “要看你们是什么意思。”唐瑾转过身。尽管容颜憔悴,但丝毫也不能掩盖他眸中的咄咄英气。 “既如此,你也应该很清楚吧。” 唐瑾看向床上昏睡之中的佳人,“我很清楚。” “或许正是因为我们都太清楚了。”文珑此语不失为喟叹。 唐瑾这一叹更是愁绪满怀,“不然卿卿也不会……” 两个人的对话在唐瑾的沉默中戛然而止,他们二人心中都很清楚,端木怀不可能放任呼延遵顼吞并兑国与自己抗衡;轩辕舒不能允许端木怀利用自己打击离国,产生日后的反戈一击;而呼延遵顼此时就是要打破这个微妙的平衡,以收渔翁之利。至于最后鹿死谁手,就要看个人的本领了。 文珑在烛火跳动的静默之中,开始思考起利用端木怀的心态造成鹤蚌相争的方法。唐瑾仍旧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尉迟晓,仿佛只要这样看着她,她便会随时醒来一样。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文珑听到一声微弱的□□。 “你要什么?要喝水吗?哪不舒服?”唐瑾连连问道。 文珑亦起身去看尉迟晓,而尉迟晓像是没看见他一样,只是在喝了两口唐瑾喂过来的水之后,复又昏睡过去。 “……她这些天一直都这样。”唐瑾放下水杯。 文珑见到此情此景,心也不由沉了两沉。他问:“这到底是什么毛病?既不发热,伤口也已愈合,为何会如此昏睡?” 唐瑾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有说。良久,他才道:“若谢太医的方法不可行,大概……你可听过‘瞑目不食’?” “未知其详。” 文珑本以为唐瑾会解释,可是,唐瑾只是摇了摇头,就什么都不再说了。 —————— 次日谢玉为尉迟晓针灸毕了,文珑找她于僻静处问道:“辰君的病到底如何?以你我的交情,也不必瞒我,昨天你的话没有说透。” “昨日当着人前说她气血两虚只是泛泛,亦是……泉亭王的情状实在……我真不知道长公主一旦有事,他会是什么样子。”谢玉医者仁心,她对文珑知无不言,“长公主是脾气将绝所致,然一脏绝则休矣,可说是非常不好,现在只能看看能否以温补之法缓缓补回。” “如此说来,岂不是……!” 谢玉道:“也并非无法,刘太医和孙太医的医术都极高明,加之泉亭王此番带了不少上等药材,若能尽心调养,尚有转机。” 文珑听到此,心下稍安,谢玉说可以救应当就是可以救了。他问道:“大约需要多少时日?” 谢玉道:“这不好说,从这两日的状况看恐怕要在此耽误一年半载也不一定。” “一年半载……”文珑在心底快速的权衡了一番,向谢玉问道,“昨日子瑜与我说‘瞑目不食’,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谢玉微有愕然,低眉沉思道:“如此说来泉亭王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 “‘瞑目不食’是《名医类案》 中所载《笔谈》 里的一篇,是说四明僧奉真给天章阁待制许元之子诊症的故事。许元之子便是瞑而不食,与长公主的病症类似,只是长公主没有那样严重。我未想泉亭王还晓医理,如此倒是不必瞒他了。” 未两日,文珑自孙太医处借来这本《名医类案》,见第三卷“瞑目不食”一篇中写道: “四明僧奉真,良医也。天章阁待制许元,为江淮发运使,奏课于京师,方欲入对,而其子病亟,瞑而不食,惙惙欲逾宿矣。使奉真视之,曰:脾已绝,不可治,死在明日。元曰:观其疾势,因知其不可救,今方有事,须陛对,能延数日之期否?奉真曰:如此自可。诸脏皆已衰,唯肝脏独过,脾为肝所胜,其气先绝,一脏绝则死。若急泻肝气,令肝气衰,则脾少缓,可延三日,过此无术也。乃投药,至晚能张目,精神稍复,啜粥。明日渐苏而能食。元甚喜。奉真笑曰:此不足喜,肝气暂舒耳,无能为也。后三日,果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