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凝固你我》 第1章 走出《为谁心动》录制现场找洗手间的时候,又得憋住笑,又得憋住尿,何寻觉得很辛苦。 自从某卫视一档大型婚恋交友类节目红遍全国后,几乎每个省市的电视台都跟风推出了山寨版,号称历史文化名城的s市也不例外。 节目的模式大同小异,二十来个女嘉宾跟一排新鲜出炉色泽诱人的烧腊似的陈列在台上,苦逼的男嘉宾使出浑身解数孤军奋战,大部分还只能流着口水铩羽而归。 这节目最火的时代已经过去,为了避免审美疲劳稳住收视率,编导们殚精竭虑用以制造爆点无非就是:女嘉宾的漂亮程度,男嘉宾的奇葩程度以及男女嘉宾的无节操程度。 没办法,这年头人们对节操的底线基本只剩下一条勉强遮羞却无限暧昧的丁字裤了。 偏偏今天最奇葩的男嘉宾是路佳音最心水的类型,本着对路佳音多年同乡同学以及情同姐妹的深厚情谊,坐在台下亲友团里的何寻本来是充满了期待的。 男嘉宾长相一般,谈吐自信,三十刚过已经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公司,在实拍的生活短片里还开着一辆许多女孩愿意在里面哭的豪车。 何寻知道路佳音肯定是会留心动灯的,她对男人最不可动摇的要求就是经济实力,这个男嘉宾肯定逃不过她的法眼,尤其是男嘉宾把她挑出来作为备选女生时,路佳音看上去相当高兴,扭着紧身裙包着的纤腰肉臀,和另两个女嘉宾一起神气活现地走到了前台。 搞得何寻也紧张起来,像是看世界杯决赛似的。 男嘉宾还有最后一次提问的权利,根据两位备选女生和心动女生的回答,来做出最后的选择。 男嘉宾的奇葩开始了:“请问三位女嘉宾的生辰八字。” 三个女嘉宾回答完毕后,男嘉宾向路佳音道歉:“对不起,其实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但是我们八字不合,我只能放弃。” 路佳音倒有点不甘心了:“这怎么说啊?” 男嘉宾一并正经解释:“你属蛇,我属虎,蛇虎相交刀锉难多,结婚后男女夫妻生活不和谐,事业会停滞不前,婆媳肯定不和,将来生了孩子也是讨债鬼。” 路佳音愣了几秒,好像还有点儿后怕:“是吗?那这八字不合得太及时了啊,我现在怎么都有种逃过一劫的感觉!” 跟他八字合的另一位女嘉宾脸都白了,像是买了件不合身的衣服又不能退似的,冲着导演的方向大叫:“哎导演,我反悔了我,我现在能上去把它给灭了吗!” 男嘉宾不乐意了:“你灭谁啊你?” 女嘉宾咬牙切齿只恨自己八字生得不好:“灭灯!” 全场爆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何寻一股紧张劲儿过去,才觉得小肚子发涨,一想待会儿中场休息洗手间肯定告急,赶紧抓个空先去解决一下。 这幢演播大楼她以前来过,可是现在全部重新装修过了,格局完全不一样,何寻找了一会儿才摸到洗手间,里面有人在闲聊: “嗯,不到三十,是美国那边请过来的,以前在美国nbc新闻部呆过,制作的纪录短片还获过国际大奖。你看没来多久,新闻部主打的那档城市第一线收视率就刷刷上去了,听说省新闻厅都很赏识呢。” “关键不是一般的帅呢,就档案上一张免冠二寸照就盖过文艺部任何一个男主播了!” “就是,不上镜头做幕后太可惜了。” “切,镜头上面的那几个哪个是真本事,这个才是金刚钻啊!” “金刚钻王老五?小心电死你,哈哈!” 应该是两个电视台工作的女孩在趁方便之余聊八卦,何寻已经洗好手走到门口,里面的一句话又让她停了下来: “听社科部的老王说,他六年前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到咱们台来实习过呢,可惜,君来我未来,我来君已走,还是差了那么两年……” 六年前曾经来这里实习过,后来又去了美国…… 何寻低着头,走到一个拐角口就愣愣地站住了,其实演播室离洗手间不远,她又一向记路记得很清楚,可是现在却不知道往哪里走了。 对面有个高个子男人走过来,她更加莫名地心慌,生怕那张熟悉的脸突然撞进她的眼里,她肯定一下子魂飞魄散。 还好只是个表情严肃的中年人,何寻稳稳步子,从迂曲的几道楼廊里艰难地回忆演播间的方向。 口袋里的电话振动起来,她吓了一跳,一把扯出来放在耳边。 黎念远的声音总是那样稳健低沉:“小寻,大概还有多久?萌萌念着要来接你和陆阿姨呢。” 何寻有些过意不去:“萌萌又皮了吧,还有两个男嘉宾,起码还要半个小时吧。” “有趣吗?” 何寻想想笑了:“挺好玩儿的,这年头奇葩太多了。” 黎念远的声音像受到她的感染,也带了丝笑意:“有趣就好,等会儿我带着萌萌过来接你们。” 萌萌清脆的小声音带着不满传过来:“哼,好玩不带我去!妈妈和陆阿姨不好!” 何寻这才定下神来,对着手机压低声音:“萌萌乖,等会儿我们罚陆阿姨请我们吃好吃的,好不好?” 萌萌理所当然的:“那还差不多!” 快走到演播室的时候,何寻小心地地检查一下手机是不是处于无声状态,突然发现,手机上一直挂着的那个吊坠不见了。 很多年了,吊坠上的绳子早就换了几根,这根也磨得不太行了,前两天就想着要再换根新的,没想到刚刚把手机扯出来的时候用了点力,吊坠就掉了。 何寻怀着侥幸心理摸摸口袋,不在,一转身就往刚刚去洗手间的路找起来,楼廊并不太亮,她低着头猫着腰,像只循着气味找食物的小动物。 直到一道身影压到眼前她才想到收住脚步,差一点就撞上去了,她连忙避让开,抬头刚想说对不起,就猛地定住了。 时光的大树阴翳无边,而她是在光影里没有头绪的一尾小小的蜂,仿佛有“哆”的一声,一滴松脂瞬间包裹住她,还没有挣扎,手脚就再没有动弹的力气。 方湛乔,从十年前,就被锁进了她生命里的男人。 就算已经六年没见,他的气息,还是足以轻而易举地攫住她脆弱的命门。 对面的男人高瘦,五官清朗绝尘,眉眼唇角的线条都是上挑的,没有表情都像是在微笑,但此刻,他的眼神是冰冷的,看上去又依稀又带了些似笑非笑的不屑与嘲讽: “没想到,你还会出现在这里。” “嗯,很久不见。”还好他高过何寻很多,她可以抬头,眼神却不必直视他的脸。 可他看看了前面演播室的大门,偏偏低下头来,眉眼就压在她面前,好像非要让她看清自己似的: “怎么,来参加为谁心动?女嘉宾?” 何寻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接了下去:“你不是一向不缺男人,怎么?厌倦了?到这儿来找新鲜的了?让我想想,六年了吧,这六年还不能让你消停下来嫁个人?你可真够能折腾的!” “ 何寻连后退的力气也没有,本能的屈辱感让她费力地申辩:“我没有!从来不是你想的这样……” 方湛乔显然完全没有耐心听她说下去:“不过,如果急着找男人,这倒的确是条捷径。” 他的语气带着轻松的揶揄:“这样吧,这节目的导演跟我关系不错,要是有条件特好的男嘉宾,先给你点儿内部消息,到时你可以抓住机会好好表现!” 何寻紧抓着手机,下意识地想摸摸上面的吊坠,可是掌心里空落落的感觉让她无措又生气。 放不开,怎么就是放不开,不管是心里还是手里,早就留不住的,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开! 她没什么底气,但是尽最大努力让语气显得满不在乎:“谢谢,不劳你费心,我已经孩子都有了。” 生怕他听出刚刚话里虚弱的颤音,何寻吊坠也不找了,直接扭头进了演播间。 录制现场还是一阵阵的哄笑声,手心里只有手机冰冷光滑的边沿,何寻觉得自己的情绪却越来越烦乱。 每次心绪不宁,她总是习惯性地在手心里摩挲那个自行车吊坠,仿佛真的有车轮在手掌心里呼啸地碾过,可以载着她,越过那些如碎石瓦砾一般细琐的不安与痛楚,一直朝着开阔无垠的天边毫无遮拦地冲过去。 可是六年后,她终于还是丢失了这个方湛乔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却又再一次地,遇见了他。 方湛乔在演播室外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胃里闷闷的痛觉,还是手心里已经发烫的粗粝感觉,让他回魂似的松开了手。 走出好几步,在拐入另一条楼廊时,他才摊开掌心。 是一枚自行车造型的吊坠,除了残留的一点斑驳的色彩,已经通体褪成发黑的银色,两个车轮是活动的,滴溜溜地打着转,好像真的有金属丝旋转时发出的“吱吱”声。 极轻微的声音,却像一道针尖刺向他的耳朵,他快步走到最近的垃圾桶,不再看一眼,将那个小东西直接扔了进去。 第2章 等何寻和路佳音坐上黎念远的车,萌萌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不好意啊萌萌,阿姨刚刚去卸了个妆,要是嘴上的唇膏不擦掉,阿姨怎么亲萌萌啊,你说对吧!” 路佳音讨好地狠狠亲了萌萌一口,可是小家伙一点也不领情:“哼,就你们女人事儿多!” “哟,我们萌萌什么时候开始以大男人自居了呀,”路佳音故作惊讶,“好了好了,咱家男人不生气啊,说,要吃什么,阿姨请!” 萌萌果断真相:“哼,每次都说你请,哪次不是爸爸付钱!” 路佳音吐吐舌头,正在开车的黎念远说话了:“萌萌啊,能请美女吃饭,是我们男人的荣幸,知道吗?” 萌萌不服气:“妈妈才是美女,我们只请妈妈!” 路佳音反正和萌萌没大没小惯了,直接偷袭小家伙痒痒的地方:“谁说陆阿姨不美,谁说的?没品位!” 萌萌咯咯笑着喊救命,一直扑到何寻的膝盖上,把头埋到了何寻腰里笑得喘不过起来。 “真是两个孩子,何寻你管着点儿啊。” 听到黎念远的声音何寻才恍惚地回过神,把小家伙从怀里抱起来,捏捏他的小鼻子,帮他把头发衣服整整好。 刚刚,她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个不知被丢在哪里的自行车吊坠,两个轮子在原地不停歇地转动,像是徒劳地要朝着梦想的地方,飞驰而去。 黎念远把车停在离电视台不远的一个大型shopping mall,正是周末,虽然还没到晚餐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餐饮店都已门庭若市,他们找了家清爽的粤菜馆坐了下来。 点菜的大权掌握在萌萌手里,小家伙对着菜单上的图片毫不留情地刷刷下手,何寻不得不在一旁监督:“这个菜小孩不能吃,这个菜也太贵了,点那么多甜品吃得完吗……” 黎念远在萌萌点菜的时候一句话不说,听到何寻的制止反而忍不住了:“孩子要吃什么随他去,难得在外面吃饭,他高兴就好。” 路佳音拍拍萌萌的头:“怪不得你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原来都是给你爸惯的!” 萌萌蹬蹬蹬跑到边上的座位上搂住黎念远:“爸爸,今晚我和你睡!” 路佳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何寻也并无尴尬:“好好,小祖宗,你总算能让我睡个安稳觉了!” 没吃一会儿萌萌要上洗手间,黎念远带着他过去。 一盏生滚鱼片粥端了上来,何寻低头舀了一勺吹气,对面窗边的一桌来了一对男女,她不经意瞟了一下,勺子当啷一下掉到碗里。 “怎么了?”路佳音奇怪地问。 何寻低着头从滚烫的粥里捞勺子,不防手又被烫着,吃痛地“丝”了一声。 “怎么回事啊神不守舍的,今天是撞了邪了啊你……”路佳音甩头正好看见窗边那个男人的侧影,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我说呢……帅啊,确实帅得惊为天人啊!” 方湛乔还挂着电视台的工作牌,有几分漫不经心地翻着图文并茂的厚菜单,笔挺的蓝色细条纹衬衣,腕上一只低调优雅的男表。 曾经,他恍若天生的笑意,让何寻觉得如同一片灿然的晴空,而现在,他的轮廓愈加深邃,眼神却莫名地暗寂,倒像是片收敛了光芒的夜空,不可测,却更加引人遐想。 他很快就做了决定,倒是对面的女人看得很仔细,对着菜单又给服务生做了点补充。 何寻猜度着那个装扮入时妆容优雅的女人在说些什么,如果是她,一定会额外关照:“不要油,不要辣,饮料不要加冰……” 他的胃不好,肺也受过伤,自己又不太当回事,所以那时候觉得,她责无旁贷地要好好地呵护他。 “这个女人,好像有点面熟呢。”路佳音若有所思。 何寻半秒都没迟疑就立刻问:“谁?” 路佳音想了会儿:“好像是个挺有名的珠宝设计师,意大利刚回来的,前几个礼拜的报纸时尚版专门大篇幅介绍过。” 突然又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睛:“怎么了?你对那男的有兴趣?难得啊!” 何寻才觉得自己失态,路佳音是她五年前去医药专科学校进修的时候认识的,并不知道方湛乔的存在。 她掩饰地找张餐巾纸把勺子擦干净,又小心地舀出一口粥,吹冷了放进嘴里:“什么呀,都孩子他妈了,还能闹哪样?” 黎念远很快带着萌萌回来了,他们的座位正好背对着窗边。 何寻和路佳音继续像没事似的聊着今天录节目时的笑点,萌萌半懂不懂,一直在咯咯咯地笑,还不忘疑惑地问妈妈:“妈妈,你今天怎么吃得好多啊,你把我的甜品都吃光了!” 何寻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就吃了那么多,好像不能停止往嘴里塞东西,一停,整个心神就会不受控制地游走到窗边去。 方湛乔看着面前的食物:炒河粉汪着亮晶晶的油,冻奶茶,几道甜腻黏牙的点心,还好有碗白粥,他就着白灼芥蓝很快草草地吃完了。 米娅用镶着水晶指甲的手帮他夹了个虾饺,他歉意地摆摆手:“吃不下了。” 米娅有些沮丧:“我以为你喜欢这儿才来的呢,就吃这么点儿就饱了?人家可是正儿八经请你吃饭的呢!” 方湛乔笑笑:“我是挺喜欢这儿的,离单位近,人也不多,而且确实吃饱了,不过,我好像没有说过这顿要你请。” 米娅并不挫败,反而更有兴致:“我就说你帮了那么大的忙,只在这儿请顿便饭怎么行啊,要不这样,改天请你去湖东新开的那家浙江菜馆子,正宗的舟山海鲜……” 方湛乔直截了当:“米设计师,我想你的时间应该也很宝贵,如果要感谢我们节目帮你找回了设计图纸,那么你已经请我们整个节目组的同事吃过大餐了,如果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他领衔的社会新闻类节目“城市第一线”开辟了一个“紧急救助”的专栏,专门动用电视机前广大人民群众的力量为遇到紧急情况的观众排忧解难,如果抓住了夺人眼球的热点,还会作一些深度的跟踪报道,既体现了和谐社会的优良风尚,也提高了观众对节目的参与度和关注度。 大概一个多月前他们接到了米娅的电话,说她在逛商场的时候不慎把包里一份非常重要的珠宝设计稿弄丢了,交稿时间是第二天的上午,她焦急万分地恳求通过节目发动更多人找到这份稿件。 不久设计稿就物归原主,原来落在了商场咖啡店的座位上,她走后另一个马大哈坐在她原来的位置上看资料,把设计图纸和资料一起塞进了包包里,晚上和家人看电视的时候才发现。 那份首饰设计稿是为一位商界新贵结婚用的,一点时间也不能耽误,所以米娅找到后非常高兴,她的珠宝设计室就在电视台附近,第二天就请全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吃了顿自助餐。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经常出现在电视台,据说是在商谈为她的珠宝设计室做推广的事务,偏偏几次她都碰上方湛乔和组里的同事,也一起吃过几次饭,今天是方湛乔的车拿去保养了,在门口打车的时候正好遇上她的敞篷跑车,她很自然地说捎他一段顺便吃个饭,他也没有拒绝。 米娅用纤巧的手指轻轻抚了抚额头,难得的有些犹疑:“的确,是有事想要你帮忙。” “说吧,只要我帮得上忙。”胃里因为注入了东西好像不太适应,有点往上泛的感觉,但是看着米娅正色的神情,方湛乔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洗耳恭听。 米娅还没开口,背后一个孩子欢乐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好吃!我还要!” 好像有温婉的女声轻声劝阻,孩子不依不饶地又发话了:“爸爸都同意了,妈妈还烦!哼,还是爸爸最好!” 米娅的眼光被吸引过去,他也不由得转过头去。 他看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八爪鱼一样黏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胸前,一副被爱到肆无忌惮的幸福样。 而坐在一边的何寻脸上,几分假愠色几分真无奈,眼里是藏不住的宠溺,完全是一个对孩子爱到束手无策的年轻妈妈。 方湛乔似乎又听见车轮滚动的吱吱声,而且,就照着他的心口碾了过来,碾出一道窄而深的,血肉模糊的痕迹。 他迅速回头,想继续刚才的话题转移注意力,却发现米娅的眼光像是黏在了那个孩子身上,眼圈不知什么竟然已经红了。 “没事吧?”他倒有些诧异。 米娅浓密的睫毛忽闪几下,有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她伸进包里掏出一包烟,刚夹起一根,却又摇摇头颤抖着放了回去。 方湛乔看看窗外夜色中流转的车来人往,这个世界,谁没有一点只有自己知道的伤心事?更何况,他又做了这么多年的社会新闻,形形□□的悲欢离合人间恩仇,看不透的总还是自己。 他没有安慰米娅,只是用手背轻轻拍了拍她放在桌面上颤抖的手背。 米娅遮着眼睛在桌上撑了一会儿,好久才抱歉地吸鼻子:“对不起,失礼了。” 方湛乔声音很柔和:“好点了没有?” 米娅没有直接回答,闭了闭眼睛,似乎还是挣不开,声音有些丧气:“陪我去喝一杯怎么样?” 方湛乔迟疑了一下,身旁落地玻璃窗涂抹着夜的黑,形成一面巨大的镜子,刚刚他看窗外的时候,也不经意看到了,从孩子的笑语那里飘过来的,何寻躲闪却眷恋的眼神。 “好。” 他叫了买单,站起身,把米娅的镂空短外套细心地披在她身上,很自然地轻抚着她的肩头,和她一起走出餐馆。 第3章 路佳音在s市的肿瘤科医院做护士,黎念远先把她送回了医院职工宿舍,才带着何寻和萌萌开回位于s市城外二十公里左右的锦亭镇。 汽车驶离了华灯璀璨的中心市区,郊外的道路空旷黑暗起来,萌萌已经枕着何寻的大腿睡着了,车厢很安静。 安静得让人恍惚,何寻眼前全是方湛乔和那个女子相拥而去的身影,一样优雅自若的姿态,得体而从容的亲昵,真是俗世里难得的一双佳人。 秋雨淅淅沥沥地从半开的车窗里飘到脸上,突然的凉意让她全身一凛。 萌萌翻了个身哼哼唧唧的,好像还在回味刚刚那顿胡吃海喝的晚餐。这孩子现在睡得这么香,等会儿到家醒来肯定又要疯玩,指不定把人折腾到几点。 她想起刚刚萌萌的话:“今天晚上,我要跟爸爸睡……”再看看前面全神贯注开车的黎念远,愧疚的感觉突然重重地漫过心头。 一个毫不留情抛开她六年的男人,不过是又不冷不热地见了一面,她心里就开始记挂起他的饮食他的身体,而这个在她身边默默陪伴了六年的男人,她却差点忘了,他曾经拿着手术刀的右手,在这样的阴雨天会特别的酸麻无力。 “远哥哥,我来开车吧,你休息会儿。”怕惊醒了孩子,她把头凑到驾驶座边轻轻说。 “不用,刚才一直不敢吭气,还以为你睡着了呢。”黎念远像是舒了口气,“看你好像挺累的,录节目那么折腾?” 何寻有点心虚:“哪有,又不是女嘉宾,瞎起哄罢了。” 她想想,又问了句:“你手疼吗?” 黎念远轻松地把着方向盘:“没事。” 锦亭是个古镇,街巷狭窄悠长,车子在巷口停了下来,黎念远抱着萌萌,和何寻一起往巷子里走。 细雨打湿了青石板路,何寻打了把伞撑在黎念远的头上,昏暗的路灯下石板路水亮湿滑,他们不约而同地互相提醒了句:“小心滑。” 他们在一幢两层的小楼门口停了下来,原来木结构的老式楼房已经改造成砖结构,一楼还是木条加横闩的锁门方式,门脸上有块不太醒目的牌匾:“德远堂。” 这是何寻母亲家祖上留下来的中医堂,已经传了十几代,传男不传女,可是到何寻外公这代以后就没有了男性的子孙,外公在去世前认了黎念远做干孙,又把毕生的中医诊疗术倾囊传授给了他,于是,黎念远成了何家中医堂的继承人。 外公说,黎念远的名字里正好有个“远”字,冥冥之中,或许也是种缘分。 可是何寻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黎念远和德远堂不会扯上任何关系,他现在应该是s市最权威的医院里,一名春风得意的心外科主刀医师。 “远哥哥,萌萌还是跟我睡吧,等会儿醒了有够折腾的。”何寻想去把孩子抱过来,但是黎念远已经走到了巷子对面自己的家门口,抬了抬手:“都说好了,就让这小子跟着我吧,钥匙在上衣口袋,帮我开一下门。” 路佳音一开始听何寻叫黎念远的时候牙都酸倒了:“远哥哥?那他是不是叫你寻儿?再弄个中医堂,东邪西毒?你们演的是射雕英雄还是神雕侠侣啊?” 其实她从小就是这么喊的,因为妈妈早逝,她一直跟着爸爸住在省会城市n市,很少回锦亭看外公,但每次回来,总会和黎念远打照面,因为黎念远家也是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就在外公家对面,而且每年假期,他都会在外祖父的中医堂里帮忙,真的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外公向她介绍这个衣衫朴素却整洁清爽的大男生:“这个是念远大哥哥,你以后要是学习也像他一样好啊,可就不得了啰!” 那时她才十来岁,黎念远高大的身形和稳重的微笑让她觉得,他几乎已经是像爸爸一辈那样颇有成就的大男人了。 她差点就叫了他“叔叔”,不过到了嘴边还是谨慎地变成了:“远哥哥。” 黎念远在锦亭镇上很有名气,她经常听到哪个半开的门户里家长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你看人家念远!从小没了爹娘,还要照顾半瞎的老爷爷,从初中开始就边打工挣钱边上学,人家成绩怎么还这么好?我这些年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读书怎么就读到猪身上去了?” 她最不喜欢大人用学习成绩来衡量小孩,因为她的成绩永远充其量排个中上,但是她像所有的女孩一样,幻想有个优秀的哥哥。而大了她六岁的黎念远完全符合她对哥哥的所有设想:聪明、稳健、宽厚。 后来黎念远以s市高考理科第三名的成绩,考入了上海最好的医学院,毕业后又凭自己的努力进了s市最大的综合性医院,可惜,在他工作的第二年,他的爷爷就过世了,因为过去何寻的外公曾经接济过他,所以他一直把何寻外公像自己亲爷爷一样孝敬着,甚至于后来何寻回s市工作,他还依旧像个亲哥哥一样关照着她。 她不是个幸运的人,母亲很早就去世,父亲在她高中的时候死在监狱,可是那个时候她满心欢喜,她有一个爱着自己又被自己疯狂迷恋的男人,还有一个时时能为自己指点迷津分忧解愁的哥哥,她以为,人生总算要对她慷慨一把了。 但命运终归总是吝啬,或许是她贪心,她那么渴盼的美好,原来还是没有办法兼得。 她帮黎念远带上门之前想说句“晚安”,可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成了:“远哥哥,谢谢你。” 黎念远笑容里微不可见的一丝苦涩,隐没在无声关上的门背后。 酒吧灯光幽暗暧昧。 酒像是流到了米娅的双瞳里,满满的琥珀蜜色,轻轻一抹马上就要滴出来。 她还是把烟点了起来,吸了一口仰起头,妩媚的笑容里搀着一丝凄楚:“乔,给我个孩子吧。” 方湛乔也有些朦胧了,他好像觉得那个孩子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乐声人语嘈杂,可是盖不住孩子稚嫩高昂的声音:“还是爸爸最好!” 他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所有的酒喝下去,到了最后只有一种味道:痛,从胃里窜出来的,如火舌噬咬,如冰刀磨挫,如巨石沉坠一样的痛。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痛,甚至享受这种痛,因为它可以短暂地压制住时时叫嚣在每一根神经里的,那种啃噬肌骨的憾与恨。 “好啊,”他的眼睛仿佛两颗闪烁不定的夜星,上扬的嘴角带着一抹半真半假的笑意:“不如,就今天晚上?” 米娅醉眼迷离地凑近方湛乔,沾着酒滴的红唇湿润柔嫩,成熟女人馥郁的体香带着某种侵略性的魅惑。 方湛乔在最后一秒偏开头去。 “我是说真的,”米娅毫不意外地坐回原地,狠狠吸一口烟:“我曾经有一个非常美满的家庭,爱我的丈夫,可爱的儿子,五岁,就是像刚刚那个孩子那么大……可是那次飞机失事,他们都离开了我……我才回到了国内,至少还可以和我的爸妈作伴……” 她低头说不下去:“我儿子不让我抽烟,他如果看到,肯定会一把上来掐掉,宝贝儿,对不起……” 方湛乔从高脚椅上下来,拿掉她手里的烟头掐灭,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你和我的丈夫一样的出色,英俊、睿智,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不能遏制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或许我可以再有一个孩子,他应该,会像我以前的孩子那样漂亮聪明……” 方湛乔的手僵住,顿了顿,让侍者倒一杯温水过来。 米娅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你别误会,孩子,我只想要一个孩子,现在的科技,通过医学手段应该可以办到,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 方湛乔没有接话,只是递过几张纸巾让米娅擦眼泪。 他们虽然还没有醉,但是意识在酒精的作用下都有些模糊,这个时候,任何隐晦的话题都可能被谈及,但是任何决定,都不可能做。 米娅也很清楚,刚刚的话,与其说是恳求,不如说更像是倾吐,因为回国以后,任何人都回避在她面前提起丈夫孩子的事,那样的小心翼翼反而让她更加如鲠在喉,她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自己这样疯狂的,甚至是有悖人伦纲常的想法,可是在这个并不是很熟悉的男人面前,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 或许,是因为她觉得他可以理解自己,因为他深暗的眼睛里,必定也藏着一段不堪言说的过往。 米娅叫了代驾,在方湛乔的寓所下告别的时候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喝多了,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 方湛乔眼前晃过何寻半是生气半是宠溺的眼神,皱皱眉:“对你而言,孩子真的那么重要?” 米娅涩涩地回答:“对于女人而言,孩子承载了她对两个人的爱。” 方湛乔理解,女人对于孩子的爱,必定连带着她对那个给予孩子血脉的男人的爱。 而刚刚何寻的眼中,分明盛满了那么多的爱,孩子对着她对面的黎念远,一声声爸爸叫得那么甜糯无赖。 胃里的不适感窜到了胸口,似乎有什么要翻涌而出,他不得不掩住上腹才勉力说得出话:“提个建议,既然孩子承载了对两个人的爱,你完全可以不通过医学手段,先动用个人魅力找到那个你愿意和他生孩子的人。” “通过你们栏目的紧急求助?”米娅眨眨眼。 “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方湛乔也一本正经回答。 米娅笑,秋雨里卷曲的长发似乎缀着无数星辰的波浪:“你这个人原来还挺有意思的,我考虑一下,晚安!” 方湛乔回到寓所后直接躺在床上,伸手摸索着抓到床头柜上的一个药瓶,打开一看,已经空了,他随手一扔,没有力气再去找第二瓶。 药瓶打在房间角落那辆拼装到一半的自行车上,发出很轻的“叮”的一声。 那辆车的每一根钢丝,每一个零件,每一个组成部分,都是他亲手烧制、焊接、拼装的,曾经在很短时间里就已经成形,可是现在,那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完成。 已经没有了完成的必要,好几次他都想丢了,可是从国内到国外,再到国内,他还总是带着它。 就像手机里那个早就没有了回音的电话号码,他总是会在以为自己很昏乱其实却极度清醒的时候拨通它。 他糊弄自己说反正喝了酒,做点糊涂事也很正常,事实上,明天早上醒过来,他依然会记得今天他对着那个号码说的话: “那个孩子身上,是不是真的承载着,你对两个人的爱?好了,我知道你很幸福,可是一定要这样显摆给我看吗?这个城市这么小,但愿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第4章 以前萌萌睡相不好,小身子老是翻来翻去的,何寻总睡得不太踏实。 但是今天萌萌不在,她却索性彻底失眠。 打开电视挑了个最无聊的新闻台,正好在复播一档鸡零狗碎的社会民生节目,把声音开到若有若无的样子,想帮着自己催一下眠,谁知却越来越清醒。 那则新闻说的是一对六十九岁的老夫妻,丈夫自制了一辆电动自行房车,能坐能睡,居然已经带着妻子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新闻的最后一个镜头是那对老夫妻在一处山路上行驶,播音员的配词很煽情:“风拂起他们花白的发丝,一路的花树流云在他们的身侧逶迤而过,而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更美的风景。” 原来,有些原本以为不可能的事,只要愿意倾尽一生的时间和热情,真的是可以做到的。 那个时候,方湛乔曾经满怀豪情地说:“你等着,我会亲手制造一辆全世界最棒的自行车,带着你环游世界!” 她完全是为了不扫他的兴:“好好好,我等着啊,后座一定要超级豪华的,要不把我屁股颠烂了我可饶不了你!” 他信誓旦旦:“放心,防水防震防雷劈,保证史上最牛!” 何寻在耳边萦回的声音里慢慢闭上眼睛,伸出手抱出一个空心的圆,微微地侧过脸,面颊似乎就地贴在了他的脊背上。 没有风,只是一个闪念,时间的车轮,就可以回到最初和他相见的时候。 她第一次见到方湛乔,是八岁那年。 好像是参加谁的婚礼,因为某位领导还没到场,酒宴之前的等待冗长乏味,爸爸又只顾着和人抽烟聊天,何寻受不了,一个人偷偷跑到外面的草坪上捉蜻蜓玩。 蜻蜓没捉到,尿倒是急起来,是家湖边的五星级度假酒店,很大,她一下子跑远了,不知道厕所在哪里,急得把两条腿夹得紧紧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把身上的小礼服裙弄脏了。 爸爸说过,等会儿新娘进场的时候她要做花童拉婚纱的。 她把小脸蛋都憋红了,觉得下面已经有点热热的,而且小肚子紧得都发痛,马上就要溃不成军一泻千里了。 眼泪就要掉下来的时候,她看见,在湖那边的夕阳光里,一个轻捷的身影蹬着一辆簇新的山地车,在风里猎猎地向她骑了过来,他的个字还不够高,人几乎是站在车子上,前倾的上半身因为用力的蹬踏而左右摇晃,看上去倒像是一种洋洋得意的显摆。 她并不是反应很快的孩子,可是现在顾不了许多了,就凭着直觉呼啦一下冲到路当中,撒开两只手挡住车子。 车子紧急刹住了,差点就蹭到了她,车上的人狼狈地跳了下来,气急败坏地吼:“你干嘛啊你,找死啊你!” 居然也是个孩子,而且看上去大不了她几岁,要不是因为生气,上扬的眉线嘴角都比女孩子更好看。 何寻本来有点怕生人,但是见到是个孩子反而没有了心理负担,而且还觉得亲切:“我来喝喜酒的,你能不能带我去喝喜酒的地方?” “鬼知道你喝谁的喜酒,找你妈去!” “我没有妈妈,我妈妈在天堂了。”何寻夹着两条小腿,连身体都憋得扭起来了,“我想小便,你带我到厕所去行不行?” 男孩怔了一下,语气没有那么恶劣了:“可是我的车子不能带人,要不我帮你找找最近的厕所?” 何寻顾着下面,上面的眼泪就不受控制了:“好急啊……我憋不住了,哇……” 男孩还是有点慌的,不过他很快把车子扔到一边,四下快速逡巡了一下,果断地说:“要不你到那边的灌木丛里去解决一下吧,没有人会看见。” 何寻的羞耻心小小挣扎一下,男孩都替她急:“没事,我把风,快点儿啊你!” 失节是小,失禁才完蛋了呢,何寻咬咬牙,像只小兔子一样钻进去,蹲下来畅快地解决了问题。 出去的时候她简直觉得浑身轻松,心情也好起来,对着背朝他的男孩感激涕零:“哥哥,谢谢你!” “谁是你哥,”男孩又傲慢起来,像个长辈似的问她:“没有大人带你来吗?在哪儿喝喜酒自己都不知道?” 何寻老老实实回答:“我爸带我来的,喝喜酒的地方我刚刚去过了,可是忘了怎么走了。” “那你知道在哪个厅?” “不知道。” “新郎新娘的名字知道吗?” “知道,叫喜结和良缘,我看到大字了。” 男孩摇摇头:“那个新郎是不是个大胖子?” “是啊是啊,和猪八戒差不多,不过新娘子很漂亮,爸爸说等会儿还要我拉婚纱呢。” 男孩不罗嗦了:“好,跟我走吧。” 男孩推着车跟她一起跑向一幢宴会厅,新狼新娘还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等领导,男孩停好车,让她站在门里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 “你等会儿啊。” 何寻眨巴着眼睛不解:“干嘛呀?” 他不耐烦地回头:“就在这儿等着,别动!” 何寻就真的不敢动了,刚刚他帮她度过了燃眉之急,所以她觉得他是可以信任和服从的。 男孩很快跑了出来,因为急,脸上都冒了点小汗,他手里拿着几个婚礼装饰用的蝴蝶结,关照她:“背过身去!” “怎么了?” “哪儿那么多废话,叫你背过身去!” 何寻不问了,乖乖转了身,很快感觉到白色小蓬蓬裙的下摆被捏住了。 她费劲地扭头回去看,男孩正低头往她的裙子下摆上别蝴蝶结:“你干嘛呀?” “别动!你刚刚就不会小心点啊,湿了!” 何寻窘死了,一定是刚刚太急,没把裙边完全撩起来,不小心弄湿了。 她把头扭回去,用手捂住脸。 男孩抬起身看看效果,很满意,看看何寻的样子像是觉得好笑:“怎么,现在才知道羞啊!” 说完拍拍手转头就走,何寻叫住他:“你到哪里去啊?” 他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洗手!我也要拉婚纱!” 丢人真是丢大了,何寻现在还是很佩服自己那时的无节操程度,竟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穿着一条被尿湿的礼服裙,捧着新娘的婚纱翩翩然走进婚礼大堂。 而走在她另一侧同样捧着婚纱的那个男孩,在她看来也完全是装腔作势,明明刚才那么凶巴巴的,现在却换了一身黑色的小燕尾服,一脸温雅得体的笑意,下巴微微上抬的高贵样,仿佛与生俱来。 何寻回到座位第一件事就是找那个男孩,既是想感激,也有几分好奇,可是那个男孩却没了人影。 她不由自主地从团簇的人头里找他,四五十桌的大厅,她脖子都酸了也没有找到,却在不留神的一瞥里,看到玻璃大窗外的草坪上,景观灯光芒明净,那个男孩站在山地车上的蹬脚上,犹如玩杂技般把前轮轻松自如地拎了起来,他把着龙头转了一圈,稳稳落地,兴奋地振振手臂,像是自己在为自己欢呼。 她极想走过去,为他鼓掌喝彩,顺便说一声“谢谢”。 可是小小的心里,却第一次有了种说不清的羞怯,仿佛觉得自己不够好,怕到了他面前,说得做的,都会是错。 更何况,她刚才还在他面前丢了那么大的脸。 她埋头吃,却一直偷眼看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轰扰的大厅突然安静了下来。 刚刚举办庆典的台上打了一束追光,那个男孩站到了台上,手里握着一直银色的长笛。 他吸了口气,垂下眼睑,悦耳的乐声流淌出来,并不很嘹亮,或许也不能说非常娴熟,但是他随着乐声轻轻摆动的身体,和他上扬的眉眼唇角,仿佛带着一种全然投入的陶醉和享受。 音乐停止,他微微颔首,优雅对大家的掌声表示谢意。 何寻忘了拍手。 懵懵懂懂的,那道追光中灿然生辉的男孩的身影,还有他玩儿山地车时兴奋的笑容,配着那首清扬婉转的曲子,连缀成一部画面干净而动人的电影,再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常常不经意地,在她脑海上演。 后来爸爸告诉她,那个男孩,是爸爸老同学方牧原的儿子,大她两岁,名字叫:方湛乔。 爸爸和方牧原都毕业于一所知名理工大学的土木工程系,爸爸在国企干了一段时间后,自己开了一家道路桥梁工程公司,那时公路行业正是兴盛的时候,爸爸忙得如火如荼,也早早地让何寻住上了别墅坐上了私家车。 但是不久以后,爸爸公司挂靠的一家公路处的处长出了事,贪污,把爸爸也牵连了进去,虽然没有追究法律责任,但是爸爸的生意做得越来越不顺,工程很难接到,业主方面总是千方百计刁难,工程款也经常被拖欠。爸爸开始不得以通过各种路子接一些外市的工程,何寻也只能跟着爸爸到处跑,小学的时候转学都转了好几次,初中好不容易稳定一些。 没想到就在初三中考结束升高一的那年暑假,爸爸出事了。 爸爸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接到一个大工程,资金一时跟不上,把全部身家都抵押贷了款,可是工程还没开始多久,就出现了一个重大安全责任事故,一个翻斗车操作工在作业时车子突然操控失灵倾翻,把在边上做测量的一个年轻的技术人员当然压死,而后来的调查结果显示,事故的主要原因是工程车已经过了报废的年限,而且经过检测,这个工程所用到的工程车大部分是已经过了报废年限,所有的年检审核证明都是伪造的。 工程马上就被叫停,爸爸作为主要责任人立刻被拘捕起来,后来的事情让何寻觉得像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现在还常常在白天黑夜里,让她惊悸难安。 第5章 家里的所有财产都被没收了,房子,车子,爸爸被判入狱五年。 而何寻要面对的,却远远不是一个十五岁,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所能承受的。她彻底沦为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必须在规定的期限内搬出n市那幢和爸爸一起住了七八年的别墅,从此将身无分文,无家可归。 而且,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不管是廉价的同情还是别有用心的幸灾乐祸,她都觉得像是无数根刺在扎向她的后背,扎进她的心里。 还常常有爸爸手底下工程队的民工,在门口狂吼着要吐出他们拼死拼活挣得的血汗钱。 最可怕的是,那个死去的年轻技术人员的母亲有一次突然冲到她家门口,抱着儿子的照片在她家门前烧纸钱,边烧边哭骂,还扬言要放火烧了她家的房子,直到浑身抽搐昏死过去。 如果没有别墅区的保安,她可能早就被爸爸亏欠的那些人生吞活剥了。她死死地躲在屋子里,抠着墙壁,觉得墙角在一块一块地崩塌,顷刻间就要把她活埋。 用爸爸给自己的最后一笔零花钱撑了几天,在离开家的前一晚,她在冰冷的地上坐了一夜,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整个别墅的灯全部亮着,可她觉得眼前还是一片黑暗。 第二天一早她拎着一个沉重的大箱子,捏着一张火车票,准备前往几百公里以外的s市,在那个叫锦亭的江南小镇,有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外公。 她关上别墅的大门,回头留恋地看看门口的大院子,爸爸种的一簇栀子花颤颤地盛开着,香得让人恍惚。 院子外停着一辆气派的黑色轿车,一个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叫住她:“小寻啊,还认识我吗?” 因为突然的打击,她的反应更加迟钝,怔怔端详了一会儿才吐出来几个字:“你是——方伯伯?” 方牧原歉意地走上来:“小寻啊,我出国考察了几个月,回来才知道你爸爸的事,孩子,你受苦了啊!” 何寻忍住眼泪:“谢谢方伯伯。” 其实她和方牧原并没有见过几次,也就是她小时候,爸爸参加老友聚会,正好家里保姆有事不在,就带着她一块儿去了,她慢慢长大,大人的应酬就再也没有搀和过。 方牧原走的是仕途,刚到中年已经在省交通厅任要职,何寻看得出爸爸的老友聚会上,大家都挺捧着方牧原的,大概是因为他当时身居高位,对大家的事业多少都有点扶持的原因。 方牧原人倒是很爽朗平和,还常常羡慕地看着何寻:“看,女孩子多斯文,又和爸爸亲,我家的臭小子啊,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个车,叫他出来跟爸爸的朋友会会面,你知道他怎么说?忙着呢,没这闲工夫!你说气人不气人?” 桌上其他人总会立刻反驳:“听说你家公子可是文理科音体美全才,将来铁定是剑桥哈佛的料啊,你说有那功夫人家早研究相对论去了,来跟我们这帮没出息的老头搅和什么劲儿啊!” 这个时候何寻假装吃菜,耳朵总会偷偷竖起来,因为她知道方伯伯讲到的臭小子,就是她那天在婚礼遇到的,那个趾高气昂骑着山地车,又和她一起温文尔雅地捧着婚纱的男孩。 这么多年,她没有再见过方湛乔,他的影子,也已经淡得像是褪色的铅笔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白的轮廓,但是,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方牧原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小寻,这是要去哪里?” 因为方湛乔的缘故,她对方牧原有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可是时候差不多了,她只能三言两语交代:“方伯伯,我要去s市,外公那里。” “你外公?你一个人要去s市?没人来接你?” “嗯,我外公在s市的锦亭镇,他腿脚不太方便。” 方牧原皱皱眉:“那你念书怎么办?我听说你考上了n市实验中学了?” 何寻咬着嘴唇沉默,她初一初二的成绩都一般,初三发了疯一样的用功,终于考上了这所全市乃至全国都有名的重点高中,可是现在只能放弃了。 真的是不甘心的,可是连可以栖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她怎么在这个城市继续呆下去? 这是她最不想提的事,可还是尽量平静地告诉了方牧原:“外公说,先在锦亭的高中借读,以后的事情再说。” 方牧原沉吟了片刻:“小寻啊,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和你爸爸是多年的同学和朋友,高中的这几年,你可以先住在我家里,这么好的高中,考上了不去读,这几年的辛苦不是白费了吗?你爸爸如果知道了该有多痛心啊!” 何寻睁大眼睛,这个建议太突然,自从爸爸出事以来,她得到的最多是同情,不胜唏嘘的眼神与话语,好像眼睁睁地看着她落进油锅炼狱,却无力捞她起来似的,还有避之不及的嫌恶,好像她也沾着她父亲的罪恶。 唯有方牧原,是真正地向她提出了切实的帮助,但是这样的帮助,却让她觉得不能承受之重。 父亲的财产在抵押充公后和赔偿后,已经不留一分,如果她要留在方牧原家,就得白吃白喝白住,完全接受别人的施舍。而且对于方牧原和他的家庭,她其实都是完全陌生的,包括方湛乔,她到现在也不过只见过他一面,还是那么小的时候。 爸爸从小教育她不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她几乎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方伯伯谢谢您,可是我不能给您添麻烦,我也挺想我外公的,读书,在哪儿都一样的。” 方牧原诚意地挽留:“小寻啊,你不必有什么顾虑,我和你爸爸从大学开始就是特别好的朋友,这两年大家都忙,联系也少了,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糊涂事,没能早点劝阻他,我也感到很惭愧,你能考到这样好的高中,方伯伯是衷心为你感到高兴,我知道你爸爸没什么亲戚,你外公年纪又大了,不方便照顾你。我们家反正人也不多,很多时候,只有我家那小子一个人和保姆在家,多一个人,反而还热闹点呢。” 听方牧原提到方湛乔的时候,何寻的心跳快了一拍,但很快平静下来:“方伯伯,真的谢谢你,可是我爸爸他……犯了这样的错,我不能……让您的名声受影响。” 方牧原怔了怔,好像是在为何寻的懂事而吃惊:“孩子,你怎么想得这么多啊,哎,老何啊,有这么个乖巧的女儿,也应该满足了吧!” 何寻四五岁就没了妈妈,爸爸又粗枝大叶只顾着生意,这些年还一直跟着爸爸东奔西跑,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只能靠自己的冷眼观察,她不是特别喜欢说话的孩子,对事物的反应似乎也总是慢那么一拍,有时看上去甚至有点木讷,但正是因为这样,她看这个世界的眼光往往比同龄的孩子要深入、细致些,而她的反应慢,也往往是因为很多事情她并不只凭第一感觉,而是习惯在细心观察推断以后再做出回复。 这次经历了爸爸的事情,她看到形形色色的目光与嘴脸,更清楚地意识到,没有人有怜悯别人的责任和义务,爸爸加在她头上的耻辱,她最好就是自己默默承受下来,不要让任何人受到哪怕一点儿牵连。 “方伯伯,我替爸爸谢谢你。”何寻对着方牧原鞠了个躬,“时间差不多了,我去赶火车了,方伯伯再见。” 方牧原没有勉强,但还是商量的语气:“这样吧,你也不急着做决定,反正开学也还有段时间,你先去见见外公,我也和你外公再联系一下,开学前再做个妥善的安排吧。现在先送你去火车站。” 何寻觉得再拒绝有点没礼貌了,道声谢上了车。 这个城市任何时候路上都是爬满了车辆,开过n市实验中学的大门时,她忍不住留恋地多看了几眼。 方牧原的电话突然响了,他声音有些发紧:“在哪个医院,怎么回事?又是玩车摔了?” 何寻的思绪立刻被抓了回来,不自觉地看着眉头皱紧的方牧原。 “好,我还有点事,等会儿马上过去。” 何寻心突突地跳,毫无防备就紧张起来:“方伯伯,是不是谁病了?您先去医院吧。” 方牧原很镇静:“没什么大事,先送你。” 何寻反倒更忐忑:“方伯伯,那个,病人……严重吗?” 方牧原的口气不太当回事,可能是怕吓着了她:“是湛乔,说是和人赛车的时候突然摔了下来,口腔有点出血,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何寻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自己控制不住就说了出来:“方伯伯,我和您一起先去医院吧。” 她想了想又说:“您这么关心我,您的家人有事,我也应该探望一下,可以吗?” 方牧原没有拒绝:“那倒也好,这孩子啊真没少让人头疼,正好拿你做正面榜样教育教育他。” 去s市的火车每天无数班,反正也不急,何寻跟着方牧原一起到了医院。 急救已经结束,病房外居然站了一溜的人,但看上去没有一个是亲属,见到方牧原都是毕恭毕敬地叫“方局”。 何寻跟在方牧原后面走进了病房,视线从人堆里悄悄地望过去,一个清俊苍白的少年,挂着吊瓶躺着病床上,眉眼仍是上扬的,而嘴角,却无力地垂了下来。 第6章 方牧原问陪在一边的医生:“情况怎么样?” 医生解释得很详细,何寻在一旁一字不漏地听:不是摔伤,而是胃出血,可能是长期不定时定量吃饭造成,应该早就有胃部不适的感觉,耽误了点时间,所以造成吐血,不过量不多,又年轻,以后注意调理问题应该不会太大。 方牧原很镇定:“那就麻烦你们了。” 医生连连点头称是,方牧原叫了个秘书模样的人,像安排工作似的交代了些接下去的事宜,话语简短而周全。 但是何寻听着总觉得不是滋味,在方牧原的安排里,没有父母家人的照顾和陪伴,全是保姆护工司机的事,倒好像是政府官员在关怀受伤的灾区人民似的。 或许也是身不由己吧,何寻暗想,听爸爸说早几年方牧原已经在单位做到二把手,现在看这些人对他的态度,应该是更加位高权重春风得意了,但是事业一忙,家里的事情自然也就容易疏忽了。 果然,方牧原很快就要离开:“最近交通系统的事故频发,十点钟还有个重要的安全会议,所有人不得缺席,叫大家先回去吧。” 他回头看看何寻:“小寻啊,耽误你时间了,湛乔没事,等会儿我让司机送你去火车站吧。我马上要开会,就不送你了。 因为方湛乔一直闭着眼睛,何寻可以没有顾虑地看着他,白色被单下的那个身形修长而清瘦,比起第一次见的时候,他的脸部轮廓依旧清朗好看,只是脱去了稚气,变得硬朗立体起来。 何寻匆忙地把视线从方湛乔脸上收了回来,心里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坚持,但也不好多说什么,乖巧地点头:“好的,谢谢方伯伯。” 刚要转身,床上的人突然开腔了,声音和语气都让她陌生:“方局?您怎么百忙之中抽空来体恤民情啊,我真是比灾区人民还感激涕零哪,您放心我没事,您忙您的,可千万别耽误了民生大计……” 淡漠而戏谑,完全不像是儿子对父亲的口吻,牧原沉下脸来打断:“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方湛乔慢悠悠掀开眼皮,嘴角牵出一抹笑意:“对了,你也不用通知邱医生,她在国外参见医学攻坚会呢,比您还忙,多少患疑难杂症的劳苦大众在等着她去救苦救难呢,可别让她分心了。” 方牧原忍着不和儿子计较:“湛乔啊,我知道是爸爸妈妈太忙没有照顾好你,你也已经成年了,相信能体谅爸爸妈妈的辛苦,好好养病,爸爸会抽空……” 方湛乔直接打断:“不用了方大局长,您开会去吧!” 方牧原看看手表:“保姆马上过来,你好好休息,晚上我会过来。” 方湛乔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突然把眼光移到了何寻身上,还眯了眯眼睛像是要看得仔细些似的,何寻简直不知该把自己往哪儿放,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行,你走吧,把这小保姆给我留下就成。” 方湛乔这句话实在出其不意,把何寻和方牧原都愣了一下,方牧原掩饰不住生气了:“胡说什么!这是爸爸朋友的女儿,从小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人家不知比你懂事多少!” 方湛乔懒懒地又瞟了何寻一眼,何寻这次也壮着胆子地看了看他,她很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出他是否还认识她的线索。 可是方湛乔根本无心探究,眼神在她脸上轻忽地飘过,索然无味地扭过了头,谁也不看:“得了得了,都走吧,我乐得清净,对了,让刘姥姥把我的游戏机mp5什么的都带过来。” 方牧原善意提醒:“要再带几本书过来吗?” 方湛乔不耐烦了:“我好歹也算吐血了,哪有那个神思看书啊!” 方牧原吸口气打了个电话去交代,何寻偷眼看方湛乔。 他把眼睛闭上了,整个脸部线条都是松弛上扬的,似乎早已能够习惯一切,只是嘴角,有些掩饰不住的轻微颤抖。 其实他的心里,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毫不在意。看着他苍白的侧脸,何寻觉得心上好像有根弦被一只手不经意地撩拨了一下,震动出一个杂乱的音符。 他并没有认出自己,何寻反而有了勇气,她压制着胸腔里嗡嗡的震动,咬咬唇对方牧原说:“方伯伯,要不保姆没来前,我先留这儿吧,有什么事我会叫医生。” 方牧原显然没有心理准备,但是立刻答应了,何寻估计他很大程度上不想辜负了自己的好意,因为他这样的地位,想要为他尽点力的人排成队,并不差自己这么个半大的小孩。 反正已经说了留下来,回s市也不急,何寻索性心安理得地坐到了病床对面的沙发上,从包里拿出一本准备在火车上解闷的小说。 人们簇拥着方牧原离开病房,空气像被过滤了一样,突然安静起来,安静得让何寻有点慌张,还好手里有书,她低垂着眉眼一本正经地一页页翻着。 “刘姥姥没来,倒是来了个巧姐儿,怎么,你也要托我爹办事?”方湛乔斜着眼看她,可能是太无聊,眼神里有点琢磨的意思。 刘姥姥应该是方家的保姆,不过听他的意思,除了这个保姆,愿意伺候方家的人很多,不是有求于他爹就是被他爹领导,他大概从没想过原来他爹也是有朋友的。 何寻觉得自己现在的命运倒确实和巧姐有几分像,呼啦啦好似大厦倾,父母都不在身边了,家也没了,还好父亲生前交友有道,还有个贵人来关心自己,而且这个贵人可比刘姥姥档次高多了。 “刘姥姥是你家亲戚?那家是荣国府还是宁国府?”何寻轻声反问。 他“切”了一句:“阴曹地府还差不多。” 何寻真没听过这么形容自己家的,不由得生气,一个父母健在衣食无忧的人,却不懂得珍惜家的可贵,这样的人活该得不到家庭温暖。 她还没说话,方湛乔倒自作主张起来:“我瞧着你挺能干的,先帮我办件事,你要托我爹什么,我帮你盯着,怎么样?” 怪不得刚才他特意要她留下来,何寻完全没有义务帮他干任何事的,可是却脱口而出:“什么事?” 当初他帮过她,就算是回报一下吧,而且,说实话也有点好奇,病成这样了,还有什么急吼吼的大事? 他指指门后,“那个包你帮我拿一下。” 是个运动品牌的双肩背包,鼓鼓囊囊的,何寻拿下来拎到他面前。 他抬起身子去拉拉链,一只手上还吊着点滴,人半撑着,吃力得唇色都有点发白,探手在包里捞了一会儿,才掏出一个装在透明塑料盒里的自行车模型。 何寻心跳快了一拍,第一次见他的样子跃然眼前,提着车身轻巧地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眉眼就全部飞扬起来。 “我亲手做的,怎么样?”靠着枕头脸色苍白的人,眼里满是寻求赞赏的期待。 “好看!像真的一样。”何寻真心地说。 方湛乔得意起来:“就为这个,好几晚没睡呢,你看这些钢丝,得一根一根测量长度再截下来,一点误差都不能有,还有,这些小零件,带了放大镜才给装进去,这颜色我可都上了好几遍,可把哥累死了,还有……” 怪不得胃出血了,他估计把有限的吃饭时间投入到了无限的做车模的工作中去了,何寻越发好奇,他关照要办的事肯定跟这个车模有关系,他在这玩意儿上耗了那么多心血,她要有个闪失可是万死也担待不起了。 果然方湛乔很不放心,把车模放到她手里时再三关照:“拿的时候小心点啊,千万不能摔着!” 她诚惶诚恐捧在手里:“你到底要我帮你干什么?” 他给了何寻一个地址,叫她把这个车模去送给一个女孩,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和一帮同学在那里开生日party,本来,他应该是party的男主人。 他毫无顾忌地从手机里调出几张照片,都是他和那个女孩的亲密合影,还特地指给何寻看:“我女朋友,我事先没告诉她,本来今天想给她个惊喜,你懂的!” 这个年代,幼儿园的小屁孩没个小恋人都很丢脸,高中简直就算黄昏恋,何寻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不妥。 就是心上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隐隐的,抓不得挠不得的难受。 她走到门口,方湛乔又使劲叫住她:“哎,顺便帮我去结一下帐,你过来!我把卡给你。” 他从包里掏出张信用卡,想都没想就把密码告诉了她,何寻嘶了口冷气:“你……就这么信任我?万一我……” 他挥挥手:“方大局长的钱,爱用多少用多少,反正你今天也算帮了我一回。” 何寻无语,但是受人之托就忠人之事,她揣着那张不知透支额度多少的信用卡,抱着那个不敢磕着碰着的自行车模型,打了辆车找到了那家高档的ktv会所。 第7章 大六月的天,ktv里传出来的声音永远比外面的温度还high,走进去倒是冷气袭人,何寻按着方湛乔给的地址去找那间包厢。 刚拐进八楼的楼道就碰上件让她脸红的事儿,在拐角的阴暗处,一对男女正在火辣辣地接吻,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到那个健硕的男孩子头上根根竖起的板寸,还有那个女孩一条橙红的露肩连衣裙。 包厢里十来个男女,都不过十七八岁,装束前卫大胆,一点看不出学生的样子,蛋糕被切得七零八落,一大半都被扔在地上和身上。茶几上还有打翻的几瓶酒,一个男孩口齿不清地唱着一首饶舌歌。 方湛乔没有告诉她女孩的名字,环视了一周,她没有看到照片上的女孩,里面的人除了唱歌就在说笑打闹,她想问也没人理她。 可能是出去了,她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男孩子从走廊那边走了过来,皮肤黝黑五官帅气,看她杵在门口总算问了一句:“你干嘛?” 何寻刚想说话就噎住了,那根根竖起的板寸,可不就是刚刚墙角热吻的男孩。 一时又反应不过来了,她下意识摸摸背包里的自行车模型,正在组织语言,那边一个女孩又走了过来,何寻一眼看到她橙红连衣裙里露出的半个粉嫩雪白的肩膀,再看看她的脸,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那种让人过目难忘的、带着些侵略性的漂亮,就像某种难以驾驭的雌性动物,和方湛乔照片上女孩的脸一模一样。 刚才,她和另一个男孩在拥抱热吻。 何寻把手缩了回去,这一次,她居然只怔了一秒:“对不起,走错了。” 她走到外面大太阳底下,却又停住了步子,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可她竟然一下子想不起来,汗哗哗地流,眼前全是方湛乔自得其乐的眼神:“我想给她个惊喜……” 直到汗流得像阳光下融化的冰棍,她才想了起来,折回了ktv,用方湛乔给她的信用卡,帮他们刷掉那笔接近五位数的账单。 回去的车上,她把包包放在膝盖上,装着那个车模的塑料盒子硬硬地硌着她的腿,她觉得很不舒服,想想回去也不知道怎么交代,差点就想扔了算了。 可是回到医院,她只是把挎包往屁股后面放了放,有些心虚地推开方湛乔的病房。 一个中年妇女陪在床边,方湛乔已经睡着了。 夏天的黄昏,阳光仍旧盛大得像一首热情澎湃的赞美诗,黑夜好像是很遥远的事,床上的少年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又微微翘了起来。 中年妇女应该就是方家的保姆,方湛乔口中的“刘姥姥”,何寻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把那张信用卡和消费单子一起交给了她。 在刘姥姥略带疑惑的眼光中,何寻挎着包走出来病房,她用眼角的余光再次瞟了一下熟睡的方湛乔,在心里悄悄说:“原来,你也没有那么不可一世。” 锦亭的生活安静而无聊,外公是个颇有名气的老中医,几年前何寻妈妈车祸去世的时候,老人家突然中风偏瘫,后来靠着自己中药调理和针灸渐渐恢复了,但是腿脚总还是不太方便。 外公特别擅长儿科,这几年中医治疗又火了起来,中医堂里常常挤满了远远近近来看病的孩子,哭闹声此起彼伏,外公总是面带微笑不急不躁。 外公是老江湖了,不过在一旁打下手配药的黎念远倒真让何寻佩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对着孩子从来都是轻声细语,一边配药一边还有空逗孩子,还得帮着打扫孩子们制造的垃圾,有时甚至是屎尿。 听说他已经在上海的一所著名医科大学里念大三,成绩非常好,不过倒没有一点得意嚣张的样子,对何寻也像是对着那些来看病的小不点似的,总是笑眯眯的。 而且在中医堂里做饭居然也是他的事,看他虽然有条不紊,但从饭菜的味道里,何寻感觉做饭显然不是他的强项,反正来了以后没事干,何寻主动就把做饭的事担了过来,黎念远还有些不好意思,暑假快结束的意思,特地买了一支钢笔送给她。 是那种装在礼盒里的钢笔,锃亮的笔管,烫着英文的字体,外公当时就皱了皱眉:“你这暑期工才挣了多少啊,这么大方!” 他笑笑:“小寻的饭做得真好吃,读书肯定也不会差,就算预祝她高中阶段的学业顺利吧。” 那支笔,至今还躺在绒面精美的笔盒里,从来没有拿出来用过一次。 临近开学的一天晚上,外公郑重地把何寻叫过去,问她:“听说,你考上的是n市最好的高中?” 何寻咬着嘴唇点头。 外公倒也并不太看重,只是征求她的意见:“你爸爸的朋友方牧原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如果你不愿意放弃这个重点高中,可以暂时先住在他的家里。我觉得重点不重点倒也无所谓,你留在身边,我也更放心些。不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看何寻踟蹰不语,外公又补充:“这么好的高中,考上了不去读,是有些可惜了,有个人家可以借住一下,外公觉得也不错,至少有个照应,不然你一个人在n市,外公绝对不放心,至于你的学费和生活开销,外公可以邮寄过来,反正只要放了假,你就回锦亭。” 何寻没想到方牧原会真的这么负责到底地给外公打电话,如果只是为了那所重点中学,她会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想去,但是,眼前晃过方湛乔上扬的眉眼,她却莫名地迟疑起来: “外公,你让我再想想。” 刚入秋,临湖的小镇夜晚已是凉风飒飒,但这样的清静无扰却并不能让何寻心安,每次悄悄拿出压在箱子底下的那个自行车模型,她就觉得有种空寂的感觉,在心底慢慢弥漫开来。 如果留在锦亭,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方湛乔。 她小小年纪却一直都在失去,不敢奢求什么,可是心里这么一点小小的念想,她怎么都舍不得丢弃。 半个月后,在外公的托付下,黎念远送何寻上了火车。 他平时话真的很少,临别时也就说了一句:“小寻,一个人在外面,如果有什么委屈,可以跟我说。”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手机,只能给她一个宿舍楼里的电话号码,还特别关照:“那边的电话号码知道以后告诉我一声,如果我不在,你就说是我表妹,我会打过来。” 他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因为从小失去父母,又特别懂事能干,看上去就像一个可依赖的长辈,何寻感激地点头:“谢谢你,远哥哥。” 他塞给她一大包吃的东西,只有两个小时的火车,她根本就吃不完,后来又沉甸甸地拎到了方家的大别墅里。 来开门的的是方家的保姆,方湛乔叫刘姥姥的那个中年妇女,因为见过何寻,很热情地帮她把行李搬了进去,放进楼下一间装修清爽的客房。 招呼她坐在沙发上,刘姥姥就到厨房忙乎去了,偌大的房子再看不见一个人影,何寻不知为什么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好像太轻而易举就撬开了人家的门,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似的。 她来到这里,真的自己也不确定想得到什么,而且,就算真的想得到,也未必能够得到。 她还是到包里拿了本书出来翻翻,没看进去几页,门铃响了,刘姥姥在厨房听不到,她等了会儿,房子里好像真的再没别人,她出了别墅跑到院子里,透过大门边的铁艺镂花栅栏,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孩坐在一辆自行车上,等得已经有点不耐烦,她一下子就看清了,就是那天在ktv外和方湛乔的女朋友接吻的男孩。 不知大门用了什么特殊装置,还是她心神不宁笨手笨脚,居然打不开,男孩没认出她来,隔着门生硬地问她:“方湛乔呢?” 难道方湛乔应该在家里?何寻反正没看见他,直接摇摇头,那个男孩偏过头看看她,又问了句:“你是谁啊,以前没在他家见过啊。” 看来他和方湛乔是关系相当不错的朋友,想到那天ktv里的一幕,何寻对他的恶感顿时成几何倍增长,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有什么事?” 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明明才来这里不过几十分钟,她好像已经理直气壮地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似的,男孩也被她的语气震住了,不再多问直接拿出一套试卷:“这周的复习资料,给方湛乔!” 何寻从铁门镂空的缝隙里接过试卷,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就转头往别墅里走,身后好像听到那个男孩不解又不满地一声:“嘿!什么人哪!” 进了门刘姥姥正往桌上端菜,看到她手里的试卷问她:“是个黑黑高高的男孩送过来的吗?” 听她解释何寻才知道,方湛乔马上升高三,学校已经在八月上旬就提前开学了,他因为消化道出血还病休在家,所以这几周的作业都由这个最好的朋友送过来。 “我这手油,小寻啊,你把卷子给湛乔送上去吧,顺便叫他下来吃晚饭。”刘姥姥擦擦油腻腻的手,很自然地让她帮忙。 “他在家?” “嗯,在楼上呢,身体还不大好,休息着呢。”刘姥姥可能觉得方湛乔没有下来迎接她多少有点不礼貌,特意帮他解释。 她根本不是贵客,所以也谈不上有失远迎,而且,听到他原来就在楼上,何寻心里居然抑制不住地小紧张。 “行,您忙吧。”何寻把卷子捏得紧紧的,刻意掩盖住了除了紧张之外,还伴生的一点小兴奋。 上了楼她才想起没问清在哪个房间,不过房门都开着,她鬼头鬼脑地往里张望,一眼看到左面那个房间的玻璃橱柜里,放满了自行车的模型。 房间有个极大的露台,夏日的黄昏,天边云霞似锦,整个露台都被笼在一片纱丽一样的红晕里。 露台一侧放着一把藤制的躺椅,像是老货,藤色发乌,却异常光滑油亮,方湛乔就舒舒坦坦地睡在上面,最家居的短袖短裤,腿脚修长精健。 何寻不敢踏进去,吸了口气敲敲门,他没有任何反应,好在手里有试卷,何寻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他插着耳机,闭着眼睛躺着,上扬的眉眼都涂着层淡淡的金红色,说不出的安闲灿然。 何寻为难,他应该是睡着了,扰人清梦是最缺德的事。想想,把试卷在他手边的一个小茶几上放下,不放心怕被风吹走了,又用他喝水的杯子压住。 他的杯子很有趣,有一个杯架,是辆自行车的样子,何寻马上想到那个被她藏起来的自行车模型,尽管早就想好了搪塞的借口,可她突然还是有种想要立刻遁形的慌张。 可是方湛乔已经睁开了眼睛,眼角斜斜地一瞟,就看见了她。 “你的试卷……对不起吵醒你了……刚刚有人给你送过来的……”何寻语无伦次,而他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从藤椅上懒懒地坐了起来,歪头撇了下嘴角: “是你?你把我的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第8章 何寻像是被捉了个现行,当然第一反应还是抵赖:“那个……被我……不小心摔坏了,我回来,想和你道歉,可是你……睡着了。” “那至少也得留个残骸吧,你给弄哪儿去了?” 幸好她事先想得周全:“我下车的时候摔了一跤,全散架了,就给……扔了……” “扔了?”他依旧懒散地躺在藤椅上,虽然是仰头看她,却让何寻有种居高临下的威迫感。 那个与实物别无二致的自行车模型,零件多到让她叹为观止,一定是花了他很多的精力,甚至他病倒都可能与这个有关系,可是却被她生生地变成了一件废物。 方湛乔投在她脸上的目光又深了些,上扬的眉眼染着夕阳绮丽的光线,有种魅惑的冷峭:“不会,是你藏起来了吧?” 每次碰到出乎意料的状况反应不过来时,何寻都有种被人掐住了喉咙感觉,仿佛大脑忽然缺氧,想说什么,可是嗓子就像黏住了,出不来一个字,总是要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才说得出话:“你的东西,我为什么要藏?” 她脸涨得通红的样子也许更像是生气,方湛乔从藤椅上站了起来,看看她的脸色,眯起眼笑了:“看来我只能自认倒霉了,我这应该叫什么呢……所托非人?” 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可他却用得自然而然,但是话说得越轻慢随意,也越表示他的不设防,何寻心里稍微放下一些,却又隐隐生出一些失落。 只有对完全不在意的人,才会开这样毫无顾忌的玩笑,看来她的心思,方湛乔根本懒得去深入探究。 甚至,她叫什么,为什么来,又会在这里多久,都和他毫不相干的样子。 不过至少是安全了,何寻喉头也总算松了些,谨慎地避开了他刚才的话:“刘阿姨让你下去吃晚饭。” “行啊,好歹,今天晚饭多了一个人。”他轻飘飘地擦过她的身子往里走。 对着他的背影,何寻不知怎的来了勇气:“那天没把东西交给她,你们没怎么样吧?” 方湛乔一回头何寻就马上后悔了,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夸张的疑问,仿佛不单是为这问题本身:“怎么,你在担心什么?” 何寻在心底里狠狠交代自己绝对不能再轻举妄动,否则露了马脚没法收拾:“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还没跟你说声对不起。” “不用。”方湛乔自得的表情又浮了出来:“这么点小事都搞不定,我有这么差吗?” 方牧原夫妇没有回家吃饭,方湛乔和刘阿姨显然早就习惯了,何寻也没觉得特别奇怪,上次在病房的时候,从方湛乔的话里就知道这两位都是大忙人,不回家吃晚饭也是正常地很。 为了替何寻接风,刘阿姨特地做了一桌子菜,可能病还没有完全好的缘故,方湛乔吃得很少,没扒几口就扔下饭碗上楼了,何寻也吃不出什么味道,但是出于礼貌把每个菜都尝了一遍又夸了一遍。 吃晚饭何寻抢着洗碗,被刘阿姨正色地拦了下来:“方局长吩咐过,你来了,也是这家的主人,该是我干的事,绝对不能劳烦你!” 何寻心脏都有点收缩的感觉,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居心叵测的入侵者。 回到房间她又仔细把行李收拾了一下,发现黎念远不仅给她捎了一大包零食,居然还帮她准备了一个医药箱,里面有一些应急的药品和创可贴之类,这个黎念远,不愧是未来的外科医生,心思的细密周全远远超过同龄的男生。 初三每晚的题海战让她养成了晚睡的习惯,不好意思出去和刘阿姨一起看电视,她洗完澡就在房间里看小说,好不容易有点睡意,突然听到楼梯上踏踏踏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短暂的翻箱倒柜的声音,好像在找什么急用的东西没照着,接着方湛乔的声音大起来:“刘阿姨,刘阿姨!” 何寻去卫生间洗澡的时候刘阿姨就已经回房睡了,估计这个时候早就睡着了,不知有什么急事,她想了想,打开了房间的门。 一看方湛乔她吓了一跳,他的一个手指用餐巾纸包着,可是鲜红的血还在不停渗出来。 “你的手怎么啦?” 他腾不出手,指着一个柜子向她示意:“医药箱应该在这里,不知道那个抽屉,你帮我看看。” 何寻不多问了,急急拉开几个抽屉都没找到,方湛乔又急又气:“就在这里啊,能找到个创可贴也好啊,怎么这么笨!” 何寻也觉得自己真的笨,怎么没想到,自己那里不就有现成的药箱吗!连忙说了句:“等等啊”,就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用创可贴已经不管用,幸好止血药和医用纱布都有,何寻笨手笨脚地帮他把伤口处理了一下,把他的手指包得像个臃肿的蚕茧。 方湛乔不满意:“你包成这样我还能干活吗?累累赘赘的!” 何寻吁了口气才来了点脾气:“都伤成这样还干什么活,你不痛的啊!” 他曲了一下手指,果然“丝”的抽了口冷气,顿时又沮丧又生气:“该死的钢丝,误事!” 何寻突然想起他上次说做车模的事:“你看这些钢丝,得一根一根测量长度再截下来,一点误差都不能有……” “你又在做上次的自行车模型?” 方湛乔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她这么敏感,愣了一下,脸色严肃起来:“你看你得负责吧!要不是你上次把我的车模摔烂了,我今天至于挂彩吗我。” 何寻没说什么,只是呼吸有点变了节奏,脸色刷得一下就白了,洁净清秀的脸上有几分克制的不安,像是自责到连认错的勇气也没有,反倒显得可怜兮兮的。 她总是一副沉稳乖巧煞有介事的模样,方湛乔一直觉得她是那种年纪小小却精明老到的女孩,没想到现在她也会这样的手足无措,想要捉弄她的心思立刻打住了: “行了,别太当回事儿,今天你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何寻眼睛没看他,头还微微低着:“那个东西,对你特别重要对吗?” 方湛乔不假思索:“当然!” 何寻头更低了,口气却诚恳而坚决:“那我来帮你做吧。” “你?”方湛乔本来觉得很好笑,这货技术含量实在不低,要不自己也不至于花那么多精力还挂了几次彩,但是看到何寻姿态那么低,似乎对自己的过错痛心疾首似的,他也不好意思表现地太轻蔑:“这个,不是女孩子干的活。” 何寻一心想要弥补:“没事的,你分配一点活我干也可以,我……实在对不起。” 她那么真诚,还带着点卑怯,方湛乔倒真的有点为难,但他有自己的理由坚持:“这个,哪怕只是一个小零件,我也不会交给别人的。” 何寻像是被人一把把头摁进了水里,还来不及憋住气,心肺就被灌满了水,一个人重重地直往下沉。 她只发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哦。” 方湛乔觉得再对着她也有点憋闷,她是第一次来这样陌生的环境,可是自己一来就是兴师问罪,这么小的女孩,心理压力一定挺大的。 他隐隐听爸爸提过有个老朋友的女儿要来寄宿一阵子,好像是考上了和他同一所的高中,他根本也没当回事,直到今天看见,才知道就是那天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女孩,他当然马上想到了那个自行车模型。 那时候他不知有多抓狂!生日派对后,女友匡怡没有表现出预想中的惊喜,他就怀疑模型没有收到,后来偷偷问了最好的哥儿们、一起参加派对的陆鹏,才知道果然没人来送过礼物。 这么辛辛苦苦几乎不眠不休做了大半个月的东西,竟然就跟着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女孩不翼而飞了,他这一口气真的很难咽下去,幸好匡怡也没有怪他,反而为自己没有及时去医院向他道了歉,他的心才算慢慢放平了。 后来想想,自己当时也太鲁莽,人家和自己素不相识,本来就没有义务帮自己办事,而且她拿回来的信用卡账单清清楚楚的,卡上也没少一分钱,说明这女孩还是靠谱的,八成是半路上不小心把模型弄坏了,又怕被人怪罪就不了了之了,毕竟她还那么小,他也就无心去追究了。 更何况,通过这次,他还更加知道了匡怡对他的理解和包容,也算值了。 没想到今天这个女孩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他的第一反应当然还是要出口恶气的,说话间就不由得带了点捉弄和刁难,可是看到何寻头低得恨不得夹到肩膀里去的样子,他突然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甚至,还有点自找没趣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早就不介意了的缘故吧。 他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是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好礼貌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也上省中?” 何寻点点头,还是没有抬起来。 “那,快开学军训了,你早点休息积蓄点体力吧,军训挺不人道的。” “哦。”何寻觉得现在自己的体力脑力已经都要耗尽了,赶紧钻进了房间,迅速关上房门。 她半宿没有睡着,脑子里,全是那个被她压在抽屉层层叠叠的衣服下面,完整无损的自行车模型。 第9章 第二天早餐桌上,方牧原竟然出现了,他为昨天加班到深夜没能及时为何寻接风而道歉,并且解释方湛乔的妈妈随国际救援队去了南美洲,要几个月后才回来。 方湛乔还没起床,方牧原让刘阿姨把他叫了下来,他睡眼惺忪打着呵欠,方牧原的吩咐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 方牧原的意思是马上开学了,叫方湛乔带着何寻先去熟悉一下上学的路和学校的环境。 方湛乔的声音瓮瓮地带着没睡醒的鼻音:“行啊,反正自行车多着呢,让她自己挑一辆。” 何寻低声说:“我不会骑车……” 方湛乔震惊地彻底醒了:“什么?这么大人你不会骑车!你是非人类吗?” 何寻没回答,方牧原有点愠色:“别胡说八道,小寻不会骑车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啊。”方湛乔不以为然。 方牧原把话题扯开了:“那你骑车带何寻去吧,反正也不远。” 何寻心扑的一下,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方湛乔也怔了一下,明显不乐意:“不是有公交吗,坐公交不就得了!” 方牧原皱皱眉:“坐公交也行,女孩子,也安全些,这样吧,你先带着小寻坐一趟,下车到学校不是还有一段路要走吗。” 方湛乔张张嘴,神色勉强:“现在上班高峰,等会儿再说吧!” 方牧原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丢了饭碗上楼去了,何寻注意到他手指上的纱布只剩薄薄的一层,可能是做车模嫌碍事给扯掉了,里面映出很显眼的一抹红色,可是方牧原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 这对父子,沟通实在太有问题。 方牧原上班后屋子里又静得吓人,还好明天就开始军训,要不何寻真保不住自己会不会逃回外公身边去,那里虽然成天都是孩子的吵吵嚷嚷,可是心却可以放在实处的。 她硬着头皮到院子里找刘阿姨寒暄,帮她一起拾掇了会儿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等刘阿姨回厨房做饭她就又无所事事了,楼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方湛乔肯定在为他的车模废寝忘食。 只能回房看书了,她在小水池边逗了会儿金鱼,无聊地吁了口气走回客厅,却发现方湛乔正坐在沙发上看杂志。 “没事了吧?”他竟然在等她? 本来就在没事找事,何寻呆滞地点头:“嗯——” 他站起身来:“那走吧。” 何寻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天还是热,不过去公交站台的那段路树荫浓密,太阳升高了,她看见他们的影子,一个在亮晃晃的阳光里坦坦荡荡,一个却畏畏缩缩地躲在大团大团黑色的树影里。 正等车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有些意外:“匡怡?” 那边好像说要来找他,他也不瞒着:“我现在有点儿事儿,先到我家去等我吧。” 何寻迟疑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要不你先回去,告诉我哪站下就行了。” “那怎么行,下车了你又不知道怎么走。”方湛乔很笃定的样子,望望前面,把手伸进裤袋里掏出两个一元硬币:“车来了,拿着。” 他把硬币放到何寻的手心,指尖只轻轻触了一下,何寻一手的汗就冒了出来。 司机开车很野蛮,他们刚上去还没站稳就猛踩油门,何寻一个趔趄,方湛乔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护住她,一晃,两个人就像抱在了一起。 何寻赶紧挣出来,跌跌撞撞找个位置坐下来,方湛乔也是勉强站稳,看她坐下了也没往里走,直接找个扶手拉着站住了。 何寻想叫他坐下来,可是没说出口,他虽然站着有些摇晃,却是很自在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啪啪啪快速按着,嘀嘀嘀的短信声音不时传出来,他看着看着,慢慢从眼角眉梢展开一抹很享受的笑容。 短信的那一头,一定是他心爱的那个人。 何寻跟在方湛乔的后面走进了学校,他倒是很尽责,领着她去看高一教室的地点,食堂,体育馆……不过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何寻比他更心不在焉,还没走到图书馆的时候忍不住叫住他:“这个,新生入学的时候都会走一遍的吧,挺热的,要不我们回去吧。” 他正合心意,不过还要做出体贴的样子:“还没走完哪,不过你要觉得热的话,那就先回去吧。“ 他回头的速度很快,两条长腿直往校门口大步流星地迈着,几乎已经急不可待。 何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小跑着跟了上去,可是刚跑几步就停了下来。 她觉得下面一热,有一小股液体流了出来。 不会这么巧吧,她每个月一向很准时,可是这个月却提前了整整三天。 估计是这阶段心思太乱,所以内分泌也跟着紊乱了。 方湛乔在前面边走边打电话,声音急切:“喂,你在我家了吧,等会儿啊,我马上就到了。” 何寻不敢跑了,恨不得夹着两条腿不要动才好。 方湛乔走到公交车站,很巧,正好一辆车子驶了过来停在他身前,他一脚差点就踩上去了,忽然才想到身后还有个尾巴,连忙朝着来路急急地挥手。 何寻落得远远的,低着头好像在数自己的步子,他更急了,想叫她才发现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能使劲挥手:“哎,快点,快点……” 叫了好几声何寻才木木地抬头,可是步子还是慢得跟蜗牛似的,司机不耐烦,一脚油门开走了。 方湛乔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冲何寻叫:“你不会快点啊,叫你那么多声怎么就听不到啊。” 两腿间有点湿湿腻腻的感觉,何寻不敢再往前走,皱着一张脸:“对不起。” 方湛乔克制不住怒气:“现在低峰期,这车二十分钟一班,还不定准点哪!” 何寻像被太阳晒蔫了:“对不起,我只是想,把路好好记一记,就慢了……” “别多废话了,打车吧!”方湛乔打断她,“这个地方不好打车,我们走到前面的主干道上去!” 何寻把腿又并紧了些:“你先走吧,我想自己再走到学校去一趟,刚才几个拐弯我没怎么记住。” 方湛乔又惊又气:“你一个人?要有什么事方局长还不拿下我的首级?得了得了,先回去,下回再带你走一趟不就完了?” 何寻咬咬唇坚持:“没关系的,别忘了我也是n市的人,丢不了的!” 方湛乔瞪起了眼睛:“你这长相是还算安全,但是满脸写着年少无知,赶紧跟我回去!” 何寻定在原地:“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肯定能行!” 方湛乔发现有理根本说不清,心里又急,只能硬来了,直接上去钳住何寻的胳膊:“走,打车回去!“ 何寻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狠狠挣开。 方湛乔的耐心消磨殆尽:“喂!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 中午的日头让人发昏,身上又极不舒服,何寻心里一股无名火也窜了起来,忽然抬头,眼睛直视着他:“我不叫哎,也不叫喂,我有名字!” 她的眼睛不算大,有点内双,清凌凌的眼波里映着两团灼灼的夏阳:“方湛乔,我叫何寻!” 方湛乔本来心急火燎的,完全没有防备何寻突然的生气,而且,是第一次真的没有掩饰的生气,他一下子脑子像是瞬间短路了,眼神飘忽了一下,忽然愣愣地说了句完全不搭的话:“奇怪,怎么提前了?” 其实刚刚的话一说完何寻就漏了全部的底气,现在听他这么一说,连忙往自己的裙摆下面看看,说话都结巴了:“提前?什么提前!” 她突然地从怒气冲冲变得凌乱慌张,方湛乔好像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只是指指她身后:“那个,来了。” 何寻蓦地紧紧捏住裙子下摆,使劲向下扯了扯,力图让出糗的程度降到最低。 好吧,就算她再年少无知,这种事情不留下终身的阴影也不可能了,难道还要让他变出几个蝴蝶结来给她遮羞?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嘎地一声,一辆公交贴着她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吼了一声:“靠边儿点!” 何寻还木着,被方湛乔拖到一边,转头一看,正是他们要坐的那一路公交车。 原来方湛乔说的是车来了,确实奇怪,明明应该间隔二十分钟的,不到两分钟却又来了一辆。 的确是提前了,而且提前得价值太不靠谱,大热的天把何寻吓出一身冷汗。 这次方湛乔用了商量的语气,但眼神里是克制不住急躁:“你……到底上不上?” 憋着这口气只会更显得自己心里有鬼,何寻也没有了拗下去的力气,还好他没发现,这个时候,尽早回去换衣服才是上策。 她不敢转身背对着他,指指车子:“你先上吧。” 方湛乔也没顾着什么风度,一蹬跳了上去,上车的就他们两个,何寻趁人不注意摸摸了身后,刚才紧张过头了,还好,危险似乎没有蔓延。 车上零零落落几个人,她不敢坐,贴着个角落站到下车,倒是方湛乔舒舒坦坦地坐着发了一路的短信。 到站开了车门,她也缩在最后一个下车,方湛乔走得特别快,她咬牙跟着,回去的路并不长,她却觉得其修远兮。 进了院子大门感觉又有热意在下面涌了一下,还好胜利在望,她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缩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不由得步子就加快了。 在别墅玄关何寻弯腰换好鞋,正要往里走,忽然从楼梯上跑下来一个人,声音有点熟悉:“您老人家可算回来了啊,怎么,当护花使者去了?” 就是昨天送复习资料的黑高男孩,方湛乔突然从后面贴近了何寻一点,笑着回答他:“不是正好让你充分享受一下我房间的游戏机?” “匡怡玩着呢。”男孩没有半点不自然,有饶有兴趣地端详何寻的脸:“唉这是你们家亲戚?没见过啊,不对,好像在哪儿见过……” 方湛乔含糊其辞:“嗯,远房亲戚,今年上省中,这我朋友,陆鹏。” 何寻实在无心敷衍,咧嘴勉强笑一下就往房间走,没想到方湛乔跟在她的身后:“等一下,我到你房间拿样东西。” “什么东西?”何寻一头雾水。 他茫然地想一想,举起手指:“创可贴啊。” 他就不偏不倚地走在她的身后,而且跟得特别紧,仿佛就这么几步路也会跟丢似的。 走进房间何寻正要找药箱,他却马上退了出去:“不用了,我想起在哪个抽屉了。” 何寻莫名其妙,也没工夫多想,赶紧换衣服,等把裙子脱下来拿在手里一看,她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浅色的裙摆上,一摊醒目的红色血迹,就像是在不怀好意地嘲笑着,她刚才所有的遮遮掩掩。 怪不得他刚刚不露声色地贴在她的后面,原来,她早就不可幸免地暴露了! 何寻陷入一种无望的沮丧中,她好像预感到,青春里的有些东西,就算再怎么拼命遮掩,却总有一天会不可遏制地奔涌而出,飞扬跋扈,不知羞耻。 第10章 吃饭时间刘阿姨热情地来叫何寻,不能不出去,何寻保险地换了条深色的裤子,可心里总是不舒服,仿佛一切都是欲盖弥彰。 她一眼看那天ktv里见过的女孩坐在饭桌上,披散的长发扎成干净的马尾,清新美丽,只是眼神亮得近乎凌厉。 方湛乔和陆鹏坐在她的对面,除此以外没有别人,何寻别扭地在那个女孩边上坐了下来。 方湛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例行公事地介绍一下:“我亲戚,何寻,我朋友,匡怡。” “朋友”这个词很模糊,有可能指一般朋友,也有可能特指男女朋友,但是显然,方湛乔没有简单地用“同学”这个称谓来界定匡怡。 匡怡瞟了何寻一眼,笑得很甜。 陆鹏伸着脖子还在回忆:“你这亲戚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老觉得好像见过?” 匡怡眼神又斜了过来,笑容瞬间僵硬,好像有种突如其来的戒备,但很快恢复了自然:“你是贾宝玉吗?这个妹妹我见过?” 一个哈哈打过去,话题不再围绕何寻,他们开始聊他们的事,何寻解脱出来,一边扒拉着饭菜,一边一句没漏地侧耳听着。 他们聊得倒是正事,原来方湛乔是学校电视台的台长,匡怡是主持人,而那个陆鹏主要负责摄像。明天新生的军训就要开始了,而高三的暑期补课也告一段落,他们正商量着明天怎么做军训专题报道。 何寻第一次看到方湛乔讲正事,思路清晰表达简练,眼光清朗而睿智,而在别人发表意见的时候,他总是全神贯注,眉眼上扬的线条全部都收紧了,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肃然。 她看到的一直是方湛乔的漫不经心和吊儿郎当,这个从她八岁开始就不能忘记的男孩,原来,还有很多她还没察觉的好。 而他在看似不经意间,却又那么细心的,两次不露痕迹地为她遮了羞。 真的是越来越让何寻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聊得滔滔不绝,何寻早就碗底朝天,总不能老赖在桌上,她不管有没有人听见,低声说了句“慢吃”就离开餐桌,方湛乔和陆鹏根本没顾上搭理她,倒是匡怡抬头对她翘了翘嘴唇,眼神的光芒里却透着隐隐的寒意。 第二天的军训简直如同炼狱,早就立秋了,气温却飙升到了36度,教官姓邱,特别的凶狠,班里的同学都惊呼两只秋老虎一起来吃人了。 何寻尤其受不了,她来例假第二天总是量最多的,虽然不痛经,但是一个人像踩在云里一样浑身无力,天又热,太阳光像一根根毒箭一样射进脑门,下午队列训练的时候她满头是汗,眼前白花花地直晃,偏偏因为他们班的队列老走不齐,教练发了疯一样地加练,别的班都席地而坐在唱“小白杨”了,他们还在走正步。 这倒把方湛乔他们吸引过来了,烈日下的军训本来就很有看点,何寻他们班更把这种不怕晒不怕死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当然是要好好渲染下的。 何寻觉得自己像是在一点一点气化似的,双腿已经软得不听使唤,就听见教官恶狠狠地叫:“那个女同学,腿提起来,踢起来……” 她使足全身的力气一踢,身子就飞起来了,仰面对着天空像被太阳突然刺瞎了眼,一团漆黑地摔了下去。 周围全是惊呼的声音,像是席卷的台风,而中心有一个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在她耳边叫她的名字,因为惊慌而分外大声。 很快她被抱了起来,方湛乔一边跑一边还在叫她:“何寻,何寻?” 那是她最想听到的声音,她沉沉地陷进他的怀抱,紧紧揪住了他的前襟,放任着自己失去了意识。 醒来是在医务室,两个中年女医生自顾自聊天说笑,看她想起来叫住她:“再休息一会儿吧,等会儿让你家长来接你。” 哪有什么家长,连住的地方都是暂时的,何寻眼前漫过锦亭凉风飒飒的湖面,外公轻轻拍拍她的额头:“小寻啊,睡得好不好?” 鼻子一酸,她使劲缩了回去,反正没什么事,把方牧原惊动了反而不好。她抬抬胳膊和腿,撑着床坐了起来:“我可以自己回去。” 一个医生忽然想起来:“对了,你是方湛乔的亲戚吧,你等一下,他说待会儿会过来接你。” 何寻只一怔,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波澜,或者,是她尽力让自己不要为这个名字掀起波澜。 他的关心,及时、周全、甚至细致,但是除了可以看出他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么漠然,最多还能证明,他对于这个爸爸老友的女儿,默认了一份应有的责任。 可是何寻并不需要。 心情像窗外的夕阳一样暗淡,仿佛总归就是要落下去,再无奈也是徒劳无益,于是只能是顺其自然。 何寻觉得更无力,又倒头睡到枕头上,听着夏日里的最后几声蝉鸣暗哑下去。 门开了,她又不觉一慌,马上闭上眼睛,可听到的却是一个女声:“何寻?” 何寻睁眼,对上一双亮得刺人的眼睛,是匡怡,而方湛乔手插着裤袋,事不关己似的站在后面。 匡怡的语气很关切:“小妹妹真是弱不禁风呢,好点没?” 何寻语气冷淡:“没事,我很好。” “那走吧,送你回家!”匡怡居然主动过来扶住了她。 何寻坐起身,却又一阵气血上涌,刚刚躺着的时候,裤子又被弄脏了,可能床单上也有。 她忽然有种把一切都撕得粉碎的冲动,坐在床沿揪紧了床单:“你们先走吧,我等下自己会回家。” 匡怡手僵了一下,但并没有表现出不快,反倒凑近她耳朵说了句话:“你来那个了是吧?没关系,我会帮你。” 何寻还来不及诧异,匡怡已经悄悄地把包打开给她看:里面放着卫生巾和一条裤子。 何寻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事儿只有方湛乔知道,他倒还真是胆大心细,把自己女朋友搬出来当救兵了。 而同时,她极力想要掩饰的无助与尴尬,也被他和女朋友一起分享了。她在方湛乔眼里,估计早就不是一个同龄的女生,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笨拙的笑料。 情况危急,也只有接受救援一条路了。何寻顾不得沮丧,遮遮掩掩地起床,发现方湛乔已经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匡怡很尽责地帮她把底下的床单也收了起来,还跟着她一路去了厕所。 收拾停当出来洗手,何寻还觉得有点头重脚轻,匡怡想上来扶住她,她下意识地一闪挣脱了。 匡怡的眼神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温度,把那团脏床单团团紧,靠着墙壁冷笑了一声:“昨天之前,我们就见过,对吧。” 何寻不说话,低头从她身边掠过,那条床单突然呼啦一下子把她劈头盖脸地罩住。 何寻气急败坏地挣脱:“你想干嘛?” “不干嘛,”匡怡歪着头轻蔑地看着她:“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想干嘛,最好先想一想,你还要不要在这个学校呆下去!” 那团污迹正好蒙在何寻脸上,何寻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她本来就晕,现在更加晕得什么也来不及想了:“你心里有鬼!” 匡怡立刻回击:“心里有鬼的是你吧,我见犹怜的小妹妹!” 何寻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装可怜,又气又恨,狠命把眼前的床单扯开:“不要脸!” “什么叫脸?脸就是学校最受女生追捧的男生都围着你转,都为你神魂颠倒,再难再苦的事也愿意为你去做!”匡怡把垂到脸边的一绺头发撩到耳后,乜斜着一对眼睛笑,“小妹妹,就凭你这副样子,估计一辈子也不懂什么叫有脸没脸!” 何寻想到方湛乔流血不止的手指,心都在发颤:“你根本不是真的喜欢他!” “什么叫喜欢?我愿意和他在一起,和他牵手,和他拥抱接吻,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他?” 何寻的脸呼地烧了起来,不知是气的,还是替她害臊,一把把床单狠狠扔在地上,大步向外走:“我现在就去告诉方湛乔!” 匡怡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然后,告诉他,其实真正喜欢他的,是你?” 何寻猛地顿住。 匡怡慢慢走上来,特地绕到何寻面前,她个子高,头不屑地低下来:“要不要我帮你告诉他,你把他送给我的那个车模,一直珍惜地放在衣服抽屉的最底下?” 何寻喉头发紧,咬着唇闭上眼睛。锦亭外公家里进进出出的孩子多,抽屉又都没锁,她怕丢了,就冒险带了过来,可是一直压在抽屉的最下面,一定是今天匡怡去帮她拿长裤的时候翻到了。 她真是太大意了,也太笨,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丑,更让她脑门子发蒙的是,方湛乔或许也看到了那个车模! 她站着发颤,匡怡好像早有所料:“怎么样,我们谁先说?你年纪小,要不,你先来?” 她又凑近何寻:“或者,也可以相安无事,今天去你房间拿裤子的,只有我一个人。” 何寻心咚咚地要跳出来,但她狠命地吸了一口气,从地上捡起那条床单,把沾污的地方团了进去,一言不发地走出厕所。 方湛乔在楼下的车库门口等她们,他坐在自行车坐垫上无聊的晃着两条长腿,边上放着一辆同款的女式自行车。 看到她还是有点尴尬的,说话仓促:“没事了吧,回去吧。” 他把自行车推过来,让何寻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何寻踟蹰一下,那边匡怡已经上来了,笑盈盈地说:“要不坐我车吧,反正顺路。” 何寻实在讨厌藏在她眼神里的挑衅和警戒,又不想让方湛乔看出什么,一扭头:“我自己坐公交。” 方湛乔见识过她的别扭,不好勉强,但必须尽到提醒的义务:“你身体行吗,这个时候车特别挤,让匡怡带你吧?” “来吧,东西先放我车篮里,别把身上弄脏了。”匡怡热情地走上来。 “不用了,”何寻抱紧胸前的脏裤子脏床单,顿了顿才说:“我不坐自行车,我……晕车。” “晕自行车?!”方湛乔瞪大眼睛。 “我先走了。”何寻没多解释,只是客气地加了句:“谢谢。” 她转过身去,纤瘦的身形很快被夕阳拉成一道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要追上去吗?”匡怡善解人意地问。 方湛乔握住龙头望着何寻的背影,却迟迟没有上车。 这个年纪小小却让他无从捉摸的女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上去,只是觉得,仿佛自己的车轮如果疾驰过去,会把那道影子残忍地碾碎。 他摇摇头:“让她去吧。” 这个时候的公交真的想沙丁鱼罐头,路上又堵,何寻晕得想要窒息。 在断断续续的停车时,她不时看到车窗外并肩骑着自行车的那两个人,他们自在地说笑,只用一只手把着龙头,还有一只手,一路都紧紧地握在一起。 第11章 何寻回到家的时候,方湛乔还没回来,她赶紧冲进房间里,衣柜的抽屉开着,那个车模掉在外面,被耷拉下来的裤腿半遮半盖着。 她狠狠心想扔了,可是不知道扔到哪里去,而且那个车模那么精细,又完好无损,她也是在不忍心扔,踟蹰了好一会儿,用一件衣服把它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塞到了抽屉最底下。 晚上公务繁忙的方牧原照例没有出现,但是饭桌上倒是空前热闹,方湛乔带了一大帮同学回家吃饭,匡怡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在厨房进进出出帮他们端菜送饭,吃完了陆鹏一挥手:“走!赛车去!”呼啦一帮人就轰到门口,骑着一溜的自行车呼啸而去。 刘阿姨望着门外摇头:“又赛车,胃出血的时候都在赛车,还没好利索哪,又去了……这爹妈也是在太忙了,连心疼孩子的时间都没有。” 何寻这天睡得特别早,躺在床上觉得累,可又睡不沉,迷迷糊糊的一直在半梦半醒间,也不知几点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轻轻敲门。 她不确定是不是做梦,没睁开眼睛,门外的声音没了,她却彻底醒了过来,下床打开门。 方湛乔已经转身走了几步,听到开门声又停了下来,一时好像不知说什么,愣了愣,把一个玻璃坛子递到她面前。 一坛子酱紫滚圆的小果子,盈盈地泡在亮晃晃的液体里。 “这个,干什么?”何寻诧异。 “不是你说想吃杨梅?”他不怎么确定,“是这个吗?” “杨梅?”何寻完全不记得。 方湛乔很讨厌现在这样的不自在,明明没做错什么,却总感觉有点心虚似的。 昨天碰巧看到那么尴尬的一幕,躲又躲不掉,虽然勉强帮她遮掩了过去,但是他领教过,这个女孩表面不声不响,内心执拗倔强,说不定撕碎了他的心都有。 本来也是想敬而远之的,谁知道今天她却在他面前晕了过去,只有他清楚其中的原因,住在一个屋檐下,他总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就只能越搞越尴尬了。 他抱着她跑向医务室的时候,她还有点意识,手指头抠着他前面的衣服,低声地喊着:“杨梅,妈妈,我要吃杨梅……” 他不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也没有兴趣打听,但是听到她虚弱的那一声“妈妈”。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怎么可能甘愿这样寄人篱下? 而且,自己对她的态度还那么轻慢,他想起那天从学校出来赶公交的时候,那么的着急慌忙,根本没有顾忌她尴尬的突发状况,回家的那一段路,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不知道有多难熬。 或许是这点愧疚,让他对何寻的话上了心,刚刚赛完车回来觉得肚子饿,在厨房间找方便面,碰巧看到橱柜最上面的这坛子杨梅,没多想就给她拿过来了,他一向是夜猫子,敲了几下门没反应,才意识到已经是午夜,正想赶紧撤,门却开了。 原来她已经忘了,或者说的时候根本神志不清,方湛乔马上后悔自己的鲁莽,只想尽快撤退: “喔,那是我弄错了,早点睡吧。”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杨梅?” 何寻罩着宽宽大大的睡衣,似乎还没完全醒,短发零碎地贴在苍白的脸上,眼睛惺忪迷蒙,像是蒙着水汽的两颗星,整个人有种病态的脆弱。 方湛乔只好顿住脚步:“你白天……晕过去的时候说的。” 何寻这才反应过来,在医务室昏昏沉沉的时候,她脑海里一直晃动着锦亭山上那成片的杨梅树,熟透的紫色浆果已经缀满了深绿的枝头。她三下五除二爬到树上,摘下一颗就往嘴里送,酸甜的汁水,从舌尖一直窜到心里。 那一年中只能在味蕾绽放几天的味道,仿佛初恋,极致鲜洁的甜里,总是沁出极致清爽的酸,只是一瞬,却足以惊艳一生。 她伸手接过那个坛子,没有抬头:“谢谢。” 方湛乔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没事儿,早点睡吧。” 何寻坐在书桌前,取出一颗杨梅放进嘴里,味道就像她小时候拉肚子,外公给她吃的一样,除了浓烈到发苦的酒味,只有满口的酸涩。 方湛乔不知道,杨梅泡了酒,已经不是何寻喜欢的最初的味道,而是成了药,苦口的良药。 就像何寻也不知道,一段不能忘却的初恋,经过了时光的浸泡,也会褪去原来酸甜美好的味道,变成一味药,虽然苦涩交错,却是用来慰藉她岁月空虚,温补人生荒凉的,唯一良药。 天像发烧似的,第二天还是高烧不退,邱教官的热情也随着气温越发高涨,不过何寻倒是因祸得福,班主任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安排她暂停训练,只要在场边观摩就行了。 班级的训练场地太热,她悄悄躲到了一排树荫下,军装的帽子太大了,盖到了她的眼睛上,她个子又瘦小,墨绿的军服里像要融进树影里一样,没有人注意到她。 所以她可以无所顾忌的让视线紧紧跟着方湛乔。 他一身清爽的运动服,带着白色的棒球帽,一本正经地采访教官或者新生小战士,有时会和陆鹏和匡怡他们商量什么,后来又变成一个人蹲在操场边上,拿着本子刷刷地飞快地写。 他蹲了好久,何寻都替他累,恨不得搬个小凳子去给他坐坐,果然,他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肯定是脚发麻了。 又不能跑过去,何寻一口气屏在胸口,突然发现,方湛乔似乎对着她们班级的方向看了会儿,然后就直接朝着她们班的方向走了过去。 会不会是去找她的? 他好像有点急,一只脚还有点一瘸一拐的,何寻不由自主地都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直直盯着他。 那边一个身影突然扑了过来,几乎扑到他身上,他站立不稳,咧着嘴顺势把手搭在那个人的肩膀上,一只脚抬起来跳了好几下,像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伤一样。 是匡怡,她好像也紧张了,小心翼翼地把方湛乔扶到操场边,一边揉着他的腿一边还问个不停,后来大概知道上当了,对着方湛乔当胸捶了过去。 方湛乔抓住她的手,放在嘴边偷偷吻了一下。 何寻闭住眼睛退到树丛后面,接近正午,树影缩成窄窄的一溜,她小小的影子已经快要藏不住。 因为天气太热,下午的军训变成了拉歌比赛,虽然还是在大太阳底下晒着,但是至少运动量小多了,而且大家也都很有兴致,何寻也回到了队伍里,跟着大家一起狂吼。 开始还都是革命军旅歌曲,慢慢地就窜了味,大家开始流行什么唱什么,连教官也开始领着大家唱起了阿杜周杰伦。 后来合唱变成了独唱,大家拿着一个军帽击鼓传花,班主任背着身子喊停,军帽落在谁手里谁就得唱歌。 不幸中招的第一个大块头男生是把唱歌的好手,一首赵传的《爱要怎么说出口》唱得荡气回肠,全班都死命拍巴掌,后来的几个也不扭捏了,一个个声情并茂的,把何寻搞得紧张死了,她从小没有音乐细胞,一唱歌就跑调跑到西伯利亚去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她唱歌跟要她的命也差不多了。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班主任一声洪亮的“停!”何寻像接到个烫手的山芋似的,要紧扔给边上的同学,可是人家怎么也不认账,她在一片起哄声中硬被推了出去。 她紧张得发抖,可是大家都不放过她,全班齐刷刷地一起喊:“何寻,来一个!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 何寻硬着头皮,唱了一个当时大红的古装电视剧的主题歌:“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 唱到第三个感谢的时候调子已经跑到不知哪儿去了,何寻看着同学们一个个憋笑憋得像便秘的样子,差点就唱不下去了,还好班主任替她解围,这歌大家都会唱,高|潮部分班主任煽动大家一起: “海可枯石可烂天可崩地可裂我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 气势夺人,搞得别的班都往这儿喝彩,何寻眼睛一瞥,不好,那个陆鹏正端着相机给他们摄像。 这片子方湛乔肯定看得到,她不能总让自己在他面前这么出丑。 三点钟太阳下去点,操练又开始了,她得了空,满场子找陆鹏,不管怎么样,她要让陆鹏把这段录像先删了。 好不容易远远地看见陆鹏,他好像也收工了,端着摄像机往操场边的树丛里走。 何寻跟了过去,他们这个学校的校园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号称园林校园,穿过树丛是一个池塘,里面种了一池荷花。 还没有正式开学,那边没什么人过去,只有池塘边坐着一个女生,看陆鹏来了,把一瓶饮料递到男生手里,还掏出一张餐巾纸帮他擦汗。 那个女生,分明是匡怡!何寻差点喊出来,可是马上捂住嘴巴,第一个念头是找方湛乔,但是又怕延误时间错过了犯罪现场,正不知道怎么办,忽然看到在她脚边不远的那个摄像机。 可能是陆鹏怕放在水边不安全,暂时放在了一棵树下,那并不是个大炮似的专业摄像机,而是一个很先进的进口dv机,这样的机子,何寻小时候爸爸就从国外带过来一个,她特别感兴趣,老早就会用了。 何寻的心砰砰地想要跳出来,她只迟疑了一下,就退回到树丛里,在大树的掩护下走到机子边,悄悄把dv拿起来,又隐到树后,打开摄像开关。 镜头微微颤抖的,却是很清晰地记录下了,匡怡把头靠在陆鹏的肩上,陆鹏用手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脸上肆无忌惮的亲吻。 第12章 因为拖延了时间,这一天的军训很晚才结束。 何寻一回家就推说不舒服,喝了碗刘阿姨煮的百合绿豆汤,直接洗澡进了房间。 她怕见到方湛乔。 她知道方湛乔在家,她看到他早上戴的棒球帽就随意地放在玄关处的衣帽柜上,可是她听不到一点儿他的声音,心里更加惴惴。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看到那段录像,看到以后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等待着一桩罪案被揭露,却又没有一切马上真相大白的兴奋,而只是紧张,紧张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 她骗刘阿姨说自己先睡了,晚饭的时候刘阿姨也没来打扰她,方湛乔应该是下楼来了,吃饭时和刘阿姨说了几句话,听上去情绪好像很正常。 那么他应该还没有看到那段录像,或许,他根本永远都看不到,毕竟摄像机在陆鹏手里,说不定早就被他删掉了。 想到这一点何寻又很不甘心,就像自己亲手逮到了罪犯,却因为证据被毁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逍遥法外似的。 当然,更受不了的是,还要继续看到方湛乔和匡怡那么亲昵甜蜜的样子。 突然门铃响了,何寻听到了陆鹏的声音,大大咧咧的:“哪!这两天录的,你先看看,要是料够了就等会操再录吧,这鬼天气,都把人烤成炭了!” 她整个人不由得一凛,冲到门边,不敢打开,就直接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 方湛乔笑他的黑皮肤:“你还怕晒黑啊?非洲兄弟!” 陆鹏不服气:“小白脸了不起啊!” 说着声音已经远了,大门被砰地一声关上。 何寻的心也砰地剧烈跳动一下,现在方湛乔手里,应该就拿着那盒录着“犯罪现场”的摄像机,他的脚步声在慢慢向楼梯口靠近,接下来,他会打开视频…… 方湛乔的脚步突然在她的房门口顿住了,何寻吓得急忙扑到床上。 是刘阿姨叫住了方湛乔:“湛乔啊,是你妈的电话。” 方湛乔夺步而去,声音非常兴奋:“妈!” 电话那端不知在问什么,方湛乔的回答都是“挺好的,”要不就是:“你儿子什么人啊,你还不放心?” 说到后来才问了句:“妈,你中秋节能回来吗?” 语气淡淡的,好像并不在意,那端不知回答了什么,方湛乔最后的一句声音很低,何寻勉强才听清楚:“哦,那你忙吧,当心身体。” 方湛乔上楼后,何寻听到刘阿姨的自言自语:“又是好几个月了,这做妈的,哎,也真是……” 何寻坐立不安。 在这个家里,她见到方牧原的时间屈指可数,他的精力似乎更多是放在蒸蒸日上的事业上,和方湛乔极少交流,而方湛乔的母亲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就算电话今天也是第一次听到,何寻记得方牧原一开始解释过她在南美洲某个落后的小国做国际救援,估计通讯设备匮乏,通个电话也很困难。 双亲俱全却形同虚设,这种滋味,比她也好不了多少。 她一向觉得被人怜悯是最没尊严的事,可是想到上次胃出血时,方湛乔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的样子,心上像是突然被烙铁烫了一下,有一个部分在慢慢地熔解。 她听得出刚刚方湛乔声音里被刻意掩饰的失望与无奈,如果他再看到那段视频,无疑是雪上加霜。 何寻不安起来,现实就像一颗暂时安全的定时炸弹,却被她设置了提前引爆模式,而一旦爆炸,受伤害最大的,正是方湛乔。 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他着想,还是只是为了自己那点卑微又执拗的念想? 她坐不住了,手在门把手上反复捻转了好几次,一闭眼把门扭开了,提着一口气冲上了楼梯。 找个借口把摄像机借一下,他应该不会反对,也不会有什么怀疑。 还没走到楼上,方湛乔房间的灯光已经透了出来,他没有锁门,她可以看到书桌前他的侧影,手里拿着那个已经成形的自行车模型,小心翼翼地,在把一个极其细小的零件装上去,认真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他手里那个模型重要,他那么专注,根本没有发现楼梯口的何寻。 何寻呆呆站了一会儿,又没有一点声息的,悄悄退了回去。 她打定了主意:如果总有一天要面对,还是来得早一点吧,否则,他受到的伤害,只会越来越深。 晚上何寻辗转反侧,好像头上的那只靴子没有重重砸到地板上,就没法睡着。 不,那根本不是一直靴子,而是一颗炸弹,她在等着爆炸时轰的那一声巨响,至于响过之后是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缩头躲起来,还是索性大家一起一了百了,她还没有想好。 不知过了多久,咚咚的脚步声像踩在她的太阳穴上,仿佛有一阵风刮过她的房门,又迅疾地席卷而去,大门被打开,又被砰地一声大力地关上,紧接着的院子的门,轰地一声,何寻觉得那猛烈的撞击足以把整个黑夜都撞成碎片,无数棱角尖利的黑色碎片,闪着寒光,向着人的头上身上心上哗啦啦地坠,她从床上跳下来,打开房门冲到外面。 果然,方湛乔的拖鞋横在楼梯口,楼上的房间大敞着,电脑的光投了出来。何寻跑上楼,明知道他不在,到房门前却还是怯怯地顿了一下。 电脑进入了屏保状态,反复切换的都是匡怡美丽逼人的脸。 摄像机已经连到了电脑上,她没有上去按动鼠标,但是却仿佛看见了,镜头上匡怡和陆鹏亲吻的画面。 而在电脑的边上,就是那个让方湛乔受伤的全手工自行车车模,这一个比何寻藏起来的那一个更加精美也更加复杂,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做了一个,丢了,又不折不挠地做第二个,无非是想证明,难度越大,用情越深。 可是隐藏在匡怡笑脸下的这一段丑陋的画面,对于方湛乔来说,无疑是把他所有对爱的憧憬和信念一寸寸燃尽的导火索,是把他志得意满的少年情怀瞬间炸得灰飞烟灭的重磅炸弹,他们两个,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一个是他最珍爱的女孩,这一刻,他对爱情的所有迷醉和执着,一定只剩了一堆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残骸。 接下去,应该会是免不了的一场腥风血雨,兄弟反目,恋人由爱成恨一拍两散,正好遂了她的愿。 可是,这是何寻想要的吗? 何寻只觉得恐慌。 刚才他出门时的响动或许并没有那么大,至少刘阿姨依旧在酣睡,只不过她的恐慌早有预谋,所以,才会觉得这么惊心动魄,而且这种恐慌还在不断地膨胀,何寻战栗地觉得,真正躲在最阴暗的地方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把方湛乔的一往情深生生撕裂的人,不是屏幕上的那两个人,而是,她自己。 后半夜她再也没有睡着,在黑暗中听着自己一直没法平息的心跳,睁了一夜的眼睛。 第二天早上只有她一个人,方牧原好像是出差去了,刘阿姨准备好早饭就去买菜了,她一个人坐到了餐桌边。 今天军训她要归队了,班主任已经暗示过,如果她再不参加训练,有可能会影响到班级会操的成绩,刚开学第一次的集体比赛,老师同学都看得很重,她当然不能拖累了整个班级的名次。 为了补充体力她拼命给自己塞东西,只是吃了几块面包就再也塞不下了, 她难过地看着餐桌对面为方湛乔准备的那碗白米粥,他曾经生过病的胃,现在一定是什么东西都塞不下去。 正在发怔,一个人影在她对面一晃,还没坐定就端起那碗粥大口大口喝起来,一只手还快速地抓起一大块面包。 “饿死我了!” “方湛乔?” 何寻这才看清他,他的白色t恤很脏,胸口还溅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你怎么啦?”何寻惊叫。 方湛乔把一大口粥咽了下去,坐定摸摸肚子吐了口气,才想到警觉地朝两边看看:“老头子没回来?还好还好!” 又看看瞪大眼睛张着嘴巴的何寻,不以为然地皱眉:“怎么了,跟见了鬼似的?” “你……跟他打架了?”何寻凭常理推断,他一定是找陆鹏狠狠干了一架。 “我?我从来不用武力解决问题。”方湛乔好像觉得很好笑,又想到什么,“你说他是谁?” 何寻意识到自己失言,一夜没睡的脑子是钝的,只能拙劣地补救:“我是谁说,你和谁打架了?怎么会有……那么多血?” 她瞟了一眼他胸口的血迹,马上把头别开。 “不是我的,是陆鹏的。” 何寻立马想到最可怕的后果,脱口而出:“啊!你把他杀了?” 这下方湛乔诧异了:“我干嘛要杀他?你胡思乱想什么呢?脑神经没搭错吧?” 何寻没有理会他语气里习惯性冒出来的无礼,只知道急急追问:“陆鹏到底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方湛乔突然不出声了,好像故意要吊她胃口似的,眯起眼审视地看着她的脸,嘴唇一挑,眼里的笑就漾了出来:“看不出啊,原来你对这家伙感兴趣啊,正好,这家伙受伤的小心灵正需要抚慰呢,要不我把他交给你得了?” 何寻抿紧了嘴巴不敢再说话,她的脑子本来反应就慢,现在更加像是哪个部件被卡住了一样,转得磕磕绊绊的,只是有个意识还算清醒—— 看来,事情并不是她想的那么理所当然。 方湛乔看何寻说不出话脸涨得要滴出血来的样子,只当是自己一语中的让她尴尬了,倒反而有一些后悔。 可能是因为初见时何寻的样子太过成熟淡定,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要捉弄一下她,可是每当看她局促到几乎有点神经质的样子,他又总觉得自己玩笑过头了,实在是不厚道。 不觉得脸色正经起来:“他爸妈昨天正式签字离婚了,他半夜跑去赛车,结果和对方车队的人打起来了,受了点伤,医院叫家人去,他不愿见他爸妈,就把我叫去了。” 何寻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哦,原来是这样啊。” 第13章 方湛乔又啃了口面包:“我刚到医院的时候吓了一跳,满身的的血啊,还以为这家伙被打残了呢,幸好医生说没什么大事,除了小腿骨折,其他脏器都没什么事儿,不过起码也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的吧,那样子,真挺惨的。” 何寻听得不仔细,不过终于反应过来了:方湛乔肯定并没有看到陆鹏和匡怡的那段画面。 虽然摄像机已经连到了电脑上,但他可能还没来得及看到就被医院的电话给叫去了,当时因为不知道具体状况,所以走得特别急,才会有那样让人心慌的动静。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摄像机里的那段画面已经被删掉了,陆鹏是故意做出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主动把摄像机送过来。 这本来最让何寻不甘心的,可是经过了这样难熬的一个晚上,何寻突然觉得,这倒是目前自己最能接受的一个结果。 比起揭露犯罪的大快人心,原来她更怕的是当事人受到的伤害。她宁可他蒙在鼓里,也不想让他被突然引爆的现实炸得措手不及体无完肤。 让一切维持原样,而自己尽快地置身事外,或许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她喝完了最后一口粥,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站起来:“再见,我去军训了。” “哦,”方湛乔感觉到她的表情似乎隐藏了什么,但她从来讳莫如深,他也无心探究,只是看她走到玄关门口换鞋,薄薄的衬衫勾出一条清晰的脊椎骨的痕迹,忽然觉得她这短短几天好像又瘦了些,不由自主问了声:“你……那个没事了吧?” 何寻背脊明显凛了一下,没有回头:“没事。” 她打开门,却听见两个女孩在院子外面喊:“方湛乔,方湛乔在吗?” 方湛乔跑了出来,有点发愣:“哟,两位美女,什么事?” 那个短发的女孩笑着提醒他:“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昨天晚上不是打电话给你的吗,我们校史社的摄像机坏了,这几天不是要加拍一条荷塘的短片吗,那可是我们学校新辟出的浪漫一角啊,麻烦把你们的摄像机先借给我们吧!” 听到“摄像机”三个字,何寻猛地停住了脚步。 昨天因为陆鹏的事,方湛乔的确是忘了,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没睡好还在梦游呢,马上拿给你们啊。” 他转身要上楼,何寻放心不下,一回头跟了进去,在楼梯口叫住他:“那个……你真的都看过了吗?” 方湛乔不解:“什么?” 何寻硬着头皮:“那个……摄像机里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吗?” 方湛乔眼里的困惑越来越浓,忽然想到什么,笑了起来:“你放心,你美妙的歌声,保证不会出现在军训专题里。” 何寻在心里彻彻底底长吁一口气,确定那段他不该看到的画面已经被完全清理掉,又庆幸自己的囧样也不用与广大观众朋友见面了,真的是如释重负,不觉就有些得意忘形,居然忍不住自嘲地笑着伸了伸舌头。 方湛乔倒是愣了一下,印象里何寻总是若有所思,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像个普通的十五岁女孩子一样,清浅生动,甚至有些俏皮的样子。 他走进房间走到电脑台,拔数据线的时候不经意碰到鼠标,画面由匡怡美丽逼人的笑容变成何寻那张最多算是清秀的脸,嘴巴半张着,神情紧张,眼神里写满了无济于事的不情愿,像是被人拿枪指着一样。 昨天晚上医院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好看到这里,马上就按了个暂停,于是画面就定格在了正在为大家献唱的何寻脸上。 他回想起她惨不忍听的声音,扑地一声笑了出来,不过想到何寻神经敏感又开不起玩笑,连忙收起笑容,拿着摄像机快步跑下楼。 何寻早就已经走得没影了。 虽然没怎么吃早饭,但是一天的军训何寻感觉还不错,可能是心上的负担放下了,所以身体状况也好了。 活动量太大,回到家里她饿得发慌,难得埋头吃了很多,抬头盛汤的时候,正对上方湛乔有点诧异的眼神。 “今天胃口不错啊。” “嗯。”她不多说,认真舀起一块汤里的山药。 “嗯,是该多吃点,你太瘦了!”方湛乔很鼓励的语气。 汤碗没来由地一侧,汤溅出几滴在手背上,何寻忍着痛把碗放稳,不易察觉地吸了口气。 方湛乔觉得自己明显多嘴了,不知道这话怎么又莫名其妙把气氛搞尴尬了,只好把注意力转到面前那盘雪菜墨鱼丝上。 谁知刚夹起一筷子,他听到何寻低低的声音:“哦,我知道了。” 这声音从来没有的乖顺,甚至带着些刻意逢迎的卑怯,方湛乔的筷子顿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有些意外,似乎又有些……不忍,总之让他浑身不自在。 看来还是闷头吃饭比较好,没扒拉几口,窗外响起自行车铃声,叮当叮当的,好像爽朗的催促,方湛乔立刻丢下饭碗冲到窗口,对着外面叫了一声:“等会儿啊,我马上出来!” 他抹了一下嘴,就拎起桌上一个保温桶往外冲,刘阿姨叫住他:“哎,饭还没吃完呢!等会儿又胃疼!” 他挥挥手:“吃饱了!” 何寻看着他还剩下的大半碗饭,听到外面匡怡甜美的声音:“马上开学了,我妈不让我晚上出来,死缠硬磨才开恩的,还不让超过八点。” 方湛乔油嘴滑舌:“哦,那可是*一刻值千金哪!” “呸!” 方湛乔嘿嘿笑:“走,赶紧先把汤给那小子送去,又不肯让他妈送饭,医院的伙食非把他的脸吃绿了不可。” 两辆自行车并排骑在小区的林荫道上,洒落一地和阳光一样跳跃的笑声。 何寻才发觉自己吃撑了,血液全都堵在了胃里,而大脑是缺氧一样的空洞。 为期一周的军训结束后,新学期正式开始了,方牧原出差也回来了,但还是很忙,难得回家吃顿晚饭,大部分时间都很晚才到家。 何寻学习基础一般,当初是自己拼了命的用功,再加上爸爸帮她请了无数家教恶补才勉强考上的n市实验高中,上了没几天课,她就明确了自己的定位:在强手如林的n市实验中学,她是彻头彻尾的“凤尾”,“凤头”遥不可及,她能给自己定的最符合客观现实的目标就是:不要垫底。 当然,这只是短期目标,就长远规划而言,这是不能让她满足的。 作为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着,何寻从来不好高骛远,但也并不缺乏拼劲,以前初中的班主任就曾经评价她:在瘦弱羞怯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强大的小宇宙。 可是有些事情,让自己挑战高难度无异于作茧自缚,还不如尊重现实,知难而退。 方湛乔在开学前的几天里天天晚上都和匡怡出去见面,当然每次都不忘拎着一桶丰盛的饭菜去医院看陆鹏。开学以后她也常常在公交车上看到他们并肩骑车,还十指紧扣的样子。 她和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有保持这样的心态,做到视若无睹心静如水,才不至于把自己搞得太难受。 但是方湛乔靠得她实在太近,她们班的教室在一楼的楼梯口,而方湛乔的教室在四楼,就靠着她们这个楼梯,所以他的身影每天都会无数次地从她的眼前掠过,她真的不是想刻意捕捉他的身影,可是他那么高挑俊逸,不经意地就硬生生撞进她的视野里,挡都挡不住。 特别是有时正对着一道物理难题冥思苦想的时候,一抬头正好瞟到他仿佛天生含笑的眉眼,好不容易理出的一点头绪瞬间变成一团乱麻。 她在心里狂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可是念了也没用,那天早自习下课上厕所,就面对面碰上了,方湛乔正推着一把轮椅走到楼梯口,看到何寻像看到救兵:“哎正好,帮个忙,把轮椅拿上去!” 何寻一看轮椅上心安理得坐着的陆鹏,脸立刻沉了下来,不过没拒绝。 方湛乔蹲下来,把陆鹏驮到了背上,猫着腰往四楼上走。 陆鹏比他高壮,他走到三楼已经明显体力不支,气喘得很沉,背越弯越低,陆鹏不好意思了:“哎您老人家稳着点啊,哎你撑不撑得住啊,要不我自己下来走……” 方湛乔只低斥了一句:“少罗嗦!减肥!”就只管往楼上急速地跨步,何寻看得出来,他要是停下来,估计就再也没有爬上去的力气了。 她拖着轮椅走到四楼也是气喘吁吁,到了教室门口陆鹏向她晃晃手:“受累了啊小表妹,下次哥哥请你吃肯德基!” 上次方湛乔说她是自己的远房亲戚,陆鹏就自作聪明地叫她小表妹,何寻听着特别不舒服,直接狠狠给了一个白眼。 陆鹏不知道她哪来的敌意,困惑地眨巴着眼睛:“诶我说小妹妹我是不是欠你的钱啊……” 还好教室里有同学来接应了,陆鹏被热情地扶了进去,方湛乔靠着门边的墙壁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汗哒哒地从额头挂下来,脸都煞白了。 何寻赶紧从口袋里掏餐巾纸,刚拿出一张,已经冒出一个人在帮方湛乔擦汗。 是匡怡,亲热地关切:“累坏了吧!” “你给我这儿也擦擦,”方湛乔指指自己的脖子,“这家伙也太好学上进了,生怕落几天课就考不上清华北大了。” “以后让班里同学轮流背吧,以前有人受伤不就这样吗?” 方湛乔不以为然:“没事儿,就让这家伙欠着,看他以后怎么还!” 他欠你的多了,大傻瓜!何寻的恨恨地想,一边下楼,一边把手里没有派上用场的餐巾纸揉成了一团,用力扔进垃圾筒。 第14章 晚上方牧原很少见地出现在了饭桌上,刘阿姨除了做了一桌子的菜,还特意把一盒月饼端到桌上。 今天原来是中秋节。 何寻第一次没有和家人一起过节,最早的时候是爸爸妈妈陪着她一起过,后来妈妈车祸去世了,就和爸爸一起过,而现在只剩了她一个人,她小时候最喜欢豆沙月饼,满口化不开的甜腻温软,可现在她只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块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方湛乔明显心不在焉,走仪式一样地把月饼吃完后,眼神闪烁地对方牧原说:“爸,今天和同学约好了去玉带桥看月亮,我先走了。” 方牧原皱眉压抑着不快:“高三了,还有这闲工夫。” “您知道我们学校的优良传统,每逢节假日老师都不布置作业的,平时学习那么紧张,难得放松一下。”方湛乔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 方牧原沉吟了一下:“嗯,也是,劳逸结合嘛。” 方湛乔面露喜色:“那我去了,爸再见!” 方牧原叫住他:“等等,带小寻一起去吧!” 方湛乔和何寻同时愣住,方湛乔喜滋滋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带……何寻?怎么可能?” 方牧原板脸了:“什么可能不可能!何寻就是我们家里的人,你有活动,就不能带着她一起去?” “不是,我是和我的同学一起去,她又不认识……” “不认识,一起相处了不就认识了!都一个学校的,又不是陌生人,再说不还有你吗!” “可是……” “方伯伯,我也不想去,今天肯定特别挤,我不喜欢凑热闹,还是呆在家里吧。” 何寻从方湛乔百般无奈的神色里早就揣摩出来了,他今天肯定不是参加什么大部队活动,而是要与匡怡单独约会,他们的关系虽然在学校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是双方的父母似乎还不知道,或者并未认可,所以如果不找个借口,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在晚上出去约会,就像前一阶段,他们都是打着去探望陆鹏的幌子见面的。 “你看看小寻多懂事!”方牧原反而更气了,“你年纪比她大,可是一点都不懂为别人考虑!今天是节日,刘阿姨做好晚饭就回家去了,我马上要代表局里去慰问老干部,家里就剩小寻一个人,你想想,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你让她一个人……” 方湛乔搜肠刮肚:“对了,那个,她不会骑车……” “那可以坐公交吗!” “不用了,我……”何寻夹在这对父子中间,特别尴尬。 “小寻啊,今天反正也没有功课要做,玉带桥赏月是有名的景观,离这儿也不远,出去散散心吧,湛乔这孩子从小自私惯了,没什么关心别人的意识,你别介意啊。” “我怎么自私了我……”方湛乔心里不痛快,对父亲的不认可又很火大,差点跳脚。 “那你就多为别人考虑考虑,这么大年纪了,也该学学怎么照顾人了,你是个男人,将来……” “行了行了,我带她去,带她去行了吧!” 方湛乔焦躁地妥协,方牧原还不满足:“小寻不会骑车,你可以教她吗,玩了这么多年的车,就知道找些狐朋狗友瞎胡闹。” 方湛乔彻底放弃了与父亲的沟通,气呼呼地冲着何寻说了句:“我先出去了,在门口等你!” 转身就跟个负气的孩子一样跑出了们,方牧原摇摇头,不过马上对何寻微笑:“对了,湖边风大,多穿件衣服。” 何寻心里就像吃了变质的月饼一样不是味道,不过方牧原是好意,方湛乔又答应下来了,她再推脱也不好,只能站起来听话地罩了件外套,和方牧原道了声别走到门口。 方湛乔推着辆带后座的自行车,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行了,走吧。” 何寻看到车龙头的篮子里放着一个精心包装的纸盒,大小正好可以放那个自行车模。 他到底还是把气转嫁到她身上了,不过也是,本来这花好月圆的要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心爱的人,不防后座上杀出个程咬金,还有比这更煞风景的吗? 看他气鼓鼓的样子,何寻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没有主人的小狗,不识趣地在别人腿边打转,赶也赶不走。 方湛乔兀自跨上车骑了起来,丢下一句话:“自己跳上来。” 何寻小跑着追了几步,手触到后座,可是不敢跳,方湛乔以为她已经上来了,撒开腿使劲蹬,何寻追不上只好在后面叫:“哎——” 方湛乔回头,气不打一处来:“你没上来啊!” 何寻没办法:“我……不敢……” 方湛乔忽然想起她上次说的:她晕车,晕……自行车! 真是够添乱的,可是又不能平白无故把她丢下,他恨不得抓头:“你坐自行车到底行不行啊?要是坐公交还得转车哪!” 何寻觉得自己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可又不知怎么好,只能硬着头皮:“行,我坐自行车行的!” 他把车停在了原地,让她坐了上去,问她:“坐稳了没有?” 听到何寻肯定的回答他才蹬起踏板,可能因为急,他一上来速度就很快,何寻脚一离地就像悬在了半空,闭住眼睛死死揪住后座的架子,可还是觉得没着没落地一阵阵紧张。 这个年纪的人不会骑自行车,说出来就算不是耻辱,也至少是个笑话,更何况连坐车都吓得屁滚尿流,何寻也不想这样,可是从幼年起这恐惧就一直侵蚀着她,一年一年,像是已经在她心上的某个地方溃烂出了一个黑洞,她不知道怎么去补救,也没有人能帮她解脱。 不知碾到了什么,车身突然剧烈地一颠,何寻吓得大叫一声,一把抓住方湛乔的衣服。 方湛乔吓了一跳:“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怕,何寻怕得话也说出来,搞得方湛乔更紧张,已经耽误时间了,但要是何寻有什么事,整个约会都会泡汤,出于谨慎他只能停下车靠边。 回头一看,何寻好好的,就是死命揪着他的衣服后摆,像是抓着根救命稻草。 天哪,那是他妈从国外给他带的名牌t恤,他今天还是第一次穿,关键是后摆被□□成那样,让他风度何存? “喂,喂……”他急急扒开她的手,“不至于吧,怕成这样……” 何寻的手像被电击一样地缩了回去,神思恍惚地嗫嚅:“不是,就是有点晕……” “你确定没事?”方湛乔没时间跟她啰嗦。 何寻咬着嘴唇点头,方湛乔马上回过头,一只脚踩上了踏板,想了想,沉声说了句:“你……要是实在怕的话就环住我的腰吧,不过千万不要抓我的衣服!” 何寻听着不是滋味,直觉得回绝:“不用。” 可自行车一动她又怕得不行,拼着命撑了一会儿,还是架不住天旋地转的感觉,终于伸出双手环住了他。 她很小心的,不想碰到他,可是只有贴紧了抱住他,她才有终于落到实处的安全感。 她眼睛还是不敢睁开,只是半眯着,街灯的光芒隐隐绰绰,如同流星在她眼前一颗颗划过,空气里是丹桂的甜香,还有少年人身上介乎男人与男孩之间的清朗微醇的的气息……那气息慢慢沁入进她的脾肺,又一点一点沁入她的心里,很奇怪的,那个恐惧的黑洞,似乎正被温和地修复…… 夜风清凉地掠过脸颊,何寻好像突然明白了方湛乔为什么喜欢自行车,比起其他交通工具,这种感觉最接近飞翔,没有遮挡,直接与气流碰撞激荡,在车轮的飞转中所有的力量与热情慢慢转换成一种疾驰的快意,悠然,却又不乏刺激。 她整个人都平静下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稳和惬意,在前路茫茫的黑暗里,似乎有一朵一朵明亮的花朵在迎着她次第开放,她可以什么都不再怕。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在一家肯德基门口,她听到方湛乔不太自然的声音:“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在这里吃点东西等一下我,我……” 何寻还没来得及反应,愣愣地接口:“你怎么样?” 方湛乔下了车,很抱歉地正面对着何寻:“跟你直说吧,我今天是去和匡怡约会,今天的日子挺有纪念意义的,我正好有东西要给她,不好意思……” 那些闪光的花朵“扑”地一下同时凋落,何寻一时适应不了眼前的黑暗,脚下一重落到了地面上 方湛乔小心翼翼地征询她的意见:“你想吃什么,我先进去给你买好,附近有报亭,要不给你再买本杂志?等会儿我回来再带你回家,你看行吗?” 他想得多么周到!在她一路上沉溺在他的气息里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甩掉她,她能怎么说,难道赖在他的车上不走?她还能再厚颜无耻死皮赖脸一点吗? 何寻的心快被羞耻和愤怒碾成齑粉,可是还不能让这种情绪飘出哪怕一点碎屑,因为对于方湛乔而言,她本来就什么都不是。 她让声音显得满不在乎,甚至还有些解脱的轻松:“好啊,我本来就不想去,人挤人的,最没意思了。” 这个时候在外面就餐的人很少,快餐店冷冷清清,好像正中她的下怀,她看看不远处的报亭,露出欣喜的笑容:“哎,那本杂志我正好想买的,你先走吧,我身上有钱。” 方湛乔倒反而没那么轻松,甚至有点不安:“你一个人,没事吧,别乱跑啊,等我回来!” 何寻已经冲向了报亭,只留给他一个小跑的背影:“行了我没事,再见!” 第15章 方湛乔骑出去了一段,路上出来赏月的人渐渐多了,笑语盈盈地掠过他的身边,好像不是成双就是成群,很少有落单的。 把何寻放下后他心里就总有点不舒服,好像被系上了一根线,他骑得越远,那根线就缠得越紧。 不知是不放心,还是越来越深的愧疚,他被勒得太难受,犹豫了一下,调转龙头骑了回去。 隔着马路望过去,何寻并没有进肯德基,也没有买杂志,只是坐在门口的一条石凳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天。 今天是个大晴天,皎月朗朗,没有一丝云翳。 人有悲欢离合,越有阴晴圆缺。 可是这一轮圆满的月,仿佛更映照出她人生中难以弥补的“缺”。 方湛乔看得出,她身上的那件外套是一个国际知名的运动品牌,在中国只有最高端的商场才有卖,他也无意瞥到过她房间里那台在国内还很少见的笔记本电脑,那是母亲承诺他考上重点大学才能买的,方家的别墅虽然不至于富丽堂皇,但是装修的品位和档次极高,但她踏进门来似乎就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没有半分过度的惊叹或畏缩,她的性格似乎是天生有些淡漠,甚至有些过于自律的拘谨,但是待人接物,尤其在与长辈接触时,总是有礼有节进退有度。 她原来的家庭,应该给了她吃穿用度极为优越讲究的生活,同时也给了她良好的教养。 但是这一切,都因为某个他不知道的原因瞬间消逝,她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低头委身到别人家的屋檐下,被人轻慢忽视,在举家团圆的日子里,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扔在街头。 那根线像是嵌进了心里,勒得他生疼,他急急的朝她骑了过去。 一只小猫窜到何寻脚边,她循声低下头来,伸长脖子凑过去和它打了个招呼,猫懒懒的爱理不理,她索性蹲了下来,两只手叠放在膝盖上,歪着头枕着手臂,睁大眼睛饶有趣味地看着它,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像是在一厢情愿地和它套近乎,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她自己笑了起来。 方湛乔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笑的时候会特别俏皮,她右侧的嘴角,有一个藏不住的小虎牙,这让她稍显清淡的脸孔显得从未有过的稚气和生动。 这样难得的笑容,却让他看得心里发酸。 可惜小猫终究还是不解人意,自顾自扬着尾巴踱开了,何寻无趣地站起来,踟蹰着应该继续坐下来还是在四处闲逛逛,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何寻,还是一起去吧。” 她结结实实地愣住:“你……怎么回来了?” 方湛乔跨下车:“我刚刚想了想,一个女孩子单独在外面不好,我还是带你一起去玉带桥。” 何寻倒有种无处遁形的恐慌,自己没有买杂志,又没进去吃东西,刚才还那么死撑的表现出毫无在乎的样子,他会不会怀疑什么? 不过只能继续撑下去:“我……没关系的。” “其实去玉带桥赏月真的不错的,十八个桥洞里有十八个月亮……”方湛乔想把心上那根死死缠住的线扯开,而且非常急切。 何寻打断他:“我看过,不止一次了,我也是n市人。” “可是今天天气特别好,月亮也一定特别好看!” “再好看,和我有什么关系?” 何寻突然仰头反问,嘴角有笑,月色漾进了她的眼睛,可她看上去却还是那么空洞和冷清。 方湛乔不知道怎么说了,那么热闹喧嚷的地方,好像真的不该硬把她塞进去。但是把她留在这里,他等会儿的约会肯定也不会安心,他不由得急躁起来,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犹豫不决,把自己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匡怡周边的声音很嘈杂,她拉大了嗓门:“乔,你到了没?我已经到了!” 他等不了,决定速战速决,但还要注意语气:“你看这样好不好,到了玉带桥,你在边上的茶楼等我,我再带你回去。” 他几乎带了点哀求:“行吗?我……时间不会太长……” 想到匡怡就在玉带桥等着他,何寻绝对是不情愿的,可是他这么低声下气的,她的心不由自主就软了。 又听到他低低的一句:“你一个人在这里,我真的放心不下……” 何寻费力地思想斗争:如果坚决不去,她就显得在介怀什么,而且自己本来就在死命忍着一口怨气,说不定就会露了马脚,去吧,肯定更难受,但是索性跳进炼炉把自己炼成钢了,说不定倒彻底断了念想。 选择是艰难的,但只能是唯一的:“那——走吧。” 方湛乔这一次撒开脚丫子比任何时候骑得都轻松。 到了玉带桥公园门口,人像洪水似地往里涌,方湛乔把车寄存好,打了手机才和匡怡接上头,她从密密的人流中挤了了出来,看到方湛乔身边的何寻,脸色立刻一冷,但是一勾住方湛乔的手臂,笑容就浮了出来:“说!怎么罚!等了你这么久!” “待会儿随便你怎么罚!”方湛乔想着怎么先安置何寻:“不过先等我一会儿,我记得这边上有个茶楼,我先带何寻过去坐下来。” 匡怡像是刚发现何寻:“原来小妹妹也来了呢,看不出,你还挺喜欢凑热闹的嘛!” 方湛乔迟到已经很歉疚,又怕她生气,赶忙压低声音解释:“还不是我爸……” 他顾着何寻的感受没说下去,匡怡反而很宽怀大度的样子:“我明白的,这种日子,呆在家里多无聊啊?出来走走挺好啊!”说完满脸含笑地挽住何寻的胳膊,“走,小妹妹,姐姐带你先去喝茶!” 何寻一直觉得自己像条赶不走的流浪狗,没提防她会这么亲热地上来牵住自己,躲也不是走也不是,脚下步子一乱,一不小心就踩到匡怡的脚上。 匡怡“哎呦”一声叫了出来,松开何寻低头揉脚,方湛乔赶上来急切地问:“怎么了?” 匡怡抽着气,好像在极力地忍着痛:“没什么,小妹妹也是不当心,没事儿啦。” 方湛乔没有说话,但是眉头皱了起来,眼神短促地从匡怡脸上掠过,眼中克制流露出的一丝不满,像针一样狠狠刺在何寻的心上。 但他没有时间埋怨,全部的关注都到匡怡的身上,他蹲下身子帮匡怡紧揉着脚,紧张地问她:“疼不疼?”匡怡作势走了几步,蹙着眉又弯下了腰,他慌张地架住她,心疼得汗都冒出来了:“很疼吗?别勉强啊!” 似乎是应该要道歉的,可是何寻觉得那个被欺凌被践踏却还要拼命忍耐的人分明是自己,她看不下不去了,脚下像有一根尖利的锥子在往上钻,再多站一秒,都是一种酷刑。 她想不管不顾拔腿就跑,但那只能让事情弄得更难收拾,毕竟今天是方牧原处于好心安排她出来,所以还是憋着一口气打了个招呼:“那个茶楼我知道在哪里,我先走了。” 方湛乔低着头没有回应,可能根本没听见,反而匡怡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笑里带着鼓励,鼓励她走得越远越好。 何寻变成了一只没头苍蝇,刚刚被人从眼前嫌恶地拂走,现在又不知道去哪里,只能随着人流茫然地往前走。 她不想去那个茶楼,因为以前几乎每个中秋,爸爸都会带她去那里赏月,坐在楼顶露台上的座位上,点了一桌子的茶水糕点,看夜幕像黑丝绒一样垂下来,明月浸入波光粼粼的湖水里……越是惬意美好的记忆,在这样的时刻,就越是一种钻心的折磨。 可是冥冥中好像有人指引似的,从人流的缝隙中,她还是看到了那座临水而建的茶楼,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尤其是二楼的露天茶吧里,全是靠着露台栏杆赏月的人。 这种日子根本就是一座难求,方湛乔只想着找个地方把她撂下来,根本没想过还有没有属于她的位置。 因为本身她在他的心里,就没有占到过哪怕一个小角落。 何寻很想立刻离开这里,可是方湛乔让她在这里等她,她只有照做,他是迫于无奈才带她过来的,想要甩掉她还敢怒不敢言,自己已经是个累赘和麻烦,难道还要负气地一走了之让别人满世界找她? 而且也确实累了,不想再走了,她随便找了一段湖边的栏杆倚了上去。 景色确实很好,水波潋滟的湖面上,蜿蜒着一座长长的石桥,在月光的映照下犹如飘曳的玉带,桥下弯着十八个桥洞,每一个桥洞里都莹莹地浮动着一个颤巍巍的月亮,仿佛玉带流苏上缀着的珠玉。 可是在她看来,那每一个没有丝毫缺憾的流光溢彩的圆,都是冰冷的。 她迫切地想要一丝暖意,于是决定闭上眼睛短暂地哄骗一下自己,她设想着自己是坐在那个茶楼露台的藤椅上,爸爸还在,甚至妈妈也在,他们在微笑着细语,声音融在别人的笑语里,她听不真切,可是她知道,他们和她在一起,会一直和她在一起…… 可是等她张开眼睛,却只剩了满目熙熙攘攘的陌生人,他们在清风明月间,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团圆和幸福。 就像远远的柳树边的那对年少的男女,女孩被男孩子背在肩上,头埋在男孩的颈窝里,还不时贴着他的耳朵絮语,忽然男孩子回头,他们的唇就旁若无人地贴在了一起…… 何寻真希望自己的眼睛没有睁开。那对情侣,可不就是方湛乔和匡怡! 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却偏偏还是让她看到,上天铁了心地要让她跌进炼炉。 把心炼成钢,心死了,也就硬了。 何寻直愣愣地盯着他们,仿佛一个强迫症患者,对着自己身上那个被揭开了一点皮的伤口,非要刺啦一下完完全全揭掉,绽出模糊的血肉,牵出酐畅淋漓的锐痛,才有自虐式的快意。 突然砰砰几声巨响,她以为是自己内心震动过大引起的幻觉,但是一看身边的人潮都呼啦一下子向茶楼那边涌去。 因为人太多,茶楼顶层观景露台的栏杆被挤塌了,有人直接坠进了湖里,湖面剧烈震荡,好几个黑点在浮浮沉沉。 第16章 那天方湛乔觉得对匡怡特别抱歉。 首先他约会迟到了,而且还带了个跟屁虫,但是匡怡却一点也没有埋怨他,而且对何寻也是和颜悦色的,后来虽然两人单独行动了,可是他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主要还是不放心何寻。 何寻走的时候他正帮匡怡揉脚,没听到她打招呼,所以一抬眼看到人不见了,立刻慌了,当时就想去找,匡怡拉住他,告诉他何寻说自己认得那个茶楼,他还忍不住咕哝了声:“你怎么不叫住她?” 匡怡真是难得,不但没有发作,反而表示愿意和他一起去找,他抬眼望望面前的人潮,要找到何寻那么瘦小的人影简直大海捞针,想想她也是本地人,年纪也不小了,才算把一颗心暂时放进了肚子里。 他急于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本正经地把车模送给匡怡,可到处是人,能坐的地方都被占了,他只能和匡怡随着人流瞎逛,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人群里若隐若现好像有何寻的身影,他又不淡定了,想要追上她,不觉就抓着匡怡的手跑了起来,直到匡怡趔趄了一下,他才知道发觉自己的粗心,原来匡怡被踩痛的那只脚只能拖动着走了。 他觉得自己罪该万死:“怎么不早说啊,这多受罪啊。” “我也想早点看到你的礼物啊,”匡怡有一点委屈,“再说,人这么多,我又不敢轻易放掉你的手,只能跟着你走。” 平时心高气傲的美女嘟起嘴巴来比任何时候都可爱,而他,正是那个可以独享她这种表情的人,就像一件不轻易示人的宝物,他却能轻而易举地一睹真容,方湛乔觉得满足,甚至骄傲。 所有的刻意都显得多余,他直接把礼物拿了出来:“匡怡,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匡怡接过礼物,笑得很满足:“嗯,我们将来一起骑车环游世界!” 这正是方湛乔少年情怀中最大的愿望,在未来的人生中,可以和自己最爱的人,骑着心爱的自行车去看遍这个世界的美景,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而且这个承诺本来是自己早想提的,现在却从一向矜持高傲的女孩口中直接说了出来,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好!一定。” 他紧紧拥抱了匡怡,可是浑身的劲还是用不完,干脆直接把匡怡背了起来,在人流里迅捷地穿梭,仿佛全世界都如现在的月色一般轻盈美好。 直到看到茶楼的那一幕,他才有种从云端突然坠进现实的感觉,何寻,他几乎已经把她忘记了! 一想到刚才还活生生的一条生命有可能悄无声息地消逝,方湛乔感到从来没有的恐惧,他似乎看到那个苍白瘦小的女孩在被别人挤挤挨挨中猝然掉进了水里,她在冰冷的水面上浮沉挣扎,或者,已经体力不支沉向了湖底……她应该在极力地寻求救助,可是她身边没有一个人,她总是隐忍淡然的脸上,现在应该是怎样的惊恐与绝望! 方湛乔猛地把匡怡放了下来,甚至没有听到匡怡毫无准备的“哎呀”一声,他没打招呼就直接朝湖边飞奔过去,不加思索就要往下跳。 匡怡拼命拽住他:“你干嘛!” “何寻在茶楼!” “可是她不一定就掉在湖里了呀,茶楼那么多人呢!” “可是如果她真的掉进去了呢!我怎么向我爸交代!” 其实他也没法跟自己交代,虽然何寻对他而言只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些,但是毕竟他们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些日子,他想起她总是小心翼翼乖顺知礼,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的样子,心竟然揪得发痛。 “已经有人下去救了!你这么远,游过去也来不及,再说了,湖水这么深,你又是不是专门的救生员,万一你自己也出事怎么办!” 方湛乔顿了一下,的确,报纸上经常登出年轻人救人不成反而自己丧了命的悲惨新闻,现在社会上的论调也不再是一边倒地提倡舍己救人,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他第一次那么强烈的感受到一个生命的存在,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 “我会当心的,匡怡,放手。” 匡怡抓得更紧:“不行!” 方湛乔急得厉声叫:“放开!” 他还想挣脱,几个穿制服保安模样的人跑了过来,把湖岸边的人全部赶开,并且拿着扩音器高呼,大意是请游客不要再贸然跳下水,专业的救生人员已经到位,请游客注意自身的生命安全…… 方湛乔被一个保安架着离开了岸边,他一边向茶楼跑,一边直直地盯着湖面上混乱的救生场面,心中的恐惧慢慢变成了祈祷:那个女孩,她一定要安全,一定要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茶楼里已经没有人了,反而茶楼边的湖岸挤满了人,有焦急的呼唤声和凄厉的哭声,应该是那些落水者的家人,他环顾了几圈都没有看到何寻,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叫:“何寻——何寻——你在哪儿?何寻——” 没有回应,他愈加恐惧,脑子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一个词:“天人永隔”,他赶紧制止住自己的不吉利的想法,他的预感一向不准,以前每次预感自己要考第一,就总有个讨厌的家伙会杀出来跑到他的前面,每次预感妈妈要回来,也总是落空,这次肯定也是一样。 幸好周围人多,救生员也来的及时,坠湖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被救了起来,他远远地看去,应该都不是何寻。 突然那边好像拖上来一个瘦小的身影,像是个长发的女孩,他急忙冲了过去,人墙围得密不透风,里面不时传来人们的惊叹,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挤进去。 在人群的中心,他看到了何寻,一颗快要从嗓子眼掉出来的心,却终于咽了回去。 地上躺着那个浑身*的女孩,边上的中年男人也浑身湿透,估计是女孩的父亲,把女儿救上来以后,因为缺乏救生知识,只能束手无策地大喊女儿的名字。 而何寻正跪在女孩的身旁为她做胸外心脏按摩和人工呼吸,她神情沉着,动作也很标准,但方湛乔可以感觉到她的紧张,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按压胸骨的时候,手指的骨节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反复几次动作后,女孩没有反应,女孩的父亲放声大哭,但是何寻还在继续。 她的气息明显有点急促,但是眼中,有不容置疑的坚信。 那一晚最好的月色,似乎全部都笼在了她的身上,每次当她附身做完人工呼吸抬起头时,专注而肃然的侧脸上,仿佛被涂上了一层圣洁的光彩。 方湛乔屏住了呼吸,周围有人在大声鼓励,也有人已经在不抱希望地唏嘘叹气,而他只在心里为她鼓劲,他数着她每一次的按压,急切地观察着地上的落水者的生命体征,恨不得她立刻就醒过来。 终于,落水的女孩打嗝一样吐出一大口水,紧接着是猛烈的呛咳,何寻连忙把她翻过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帮她拍背。 生的迹象让所有的人欢欣鼓舞,有人响亮的喝彩,甚至还有人鼓掌,而方湛乔突然觉得迷惑:在何寻瘦小的躯壳之下,究竟蕴藏着多少尚未发掘出的能量? 或许,他真的应该重新好好认识一下她。 女孩被抱走后何寻虚脱一样地瘫坐在地上,人们又聚集到她周围,七嘴八舌地嘘寒问暖。 刚刚怕打扰她一直没叫她,现在总算可以打个招呼了,方湛乔却还是被挡在人群外,他不得不从人们身后跳起来对何寻挥手:“何寻!何寻!” 何寻没听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一边扶她一边问:“小姑娘真了不起啊,你家里人呢?” 何寻还没缓过劲来,喘着气茫然地想了想才说:“他……正好走开了。” 方湛乔的那一声“何寻”被堵在了喉咙里,她口中的家人,应该指的只能是他。可他哪里是正好走开,分明是故意把她给丢下了!而且,差点酿成致命的大错! 他反而不敢理所当然地上前了,好像得鼓起勇气才能大声叫出她的名字:“何寻——” 何寻听到声音了,可是看不到他的人,眼神在急切寻找。 “何寻!”他跳得更高,还拼命指着自己,“在这儿!” 他看到何寻睁大了眼睛,可能刚刚太累,神情有些疲惫的恍惚,但似乎很惊喜。 人们总算散开,方湛乔冲到何寻面前:“何寻!你还好吧?” 何寻习惯了在方湛乔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可是这一刻她的快乐却真的按捺不住,一个生命!刚刚居然有一个生命在她的努力下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所,简直就像经历了生命中一次奇迹或者一次洗礼,那种神圣而又奇妙的感觉,她迫切的想要找人分享。 她忘掉了那点卑微的心思,忘掉了自己所受的冷落,欣喜万分地抓住方湛乔的胳膊,抓得紧紧的,仿佛他是唯一目睹刚刚一切的人:“你看到了对不对!她没事了,她真的没事了!” 她的脸颊和眼神映着水色,分外的明亮生动,方湛乔也受了她的感染,情不自禁拍拍她的肩膀:“对!你真的很棒!” “其实我刚开始也挺怕的,但是我一直想,再试试,说不定……” 冷不防,方湛乔的手臂被人一拽,匡怡牢牢地挎住了他,何寻还没说的话立时被掐断在喉咙里。 “小妹妹没事,太好了!”匡怡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又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叫起来,“身上怎么湿了呀,这么冷的天,小心着凉啊。” 何寻这才觉得胸口一片冰凉,是她刚才给孩子做心脏按摩和人工呼吸的时候沾湿的,其实冷倒还好,就是衣服湿了后变透明了,里面的内衣轮廓清晰地映了出来。 她赶紧把手收回来抱在胸前。 方湛乔把外衣脱了下来,可是匡怡已经提前一步把自己的外衣罩在了何寻身上,方湛乔又感激又担忧:“你不冷吗?我来!” “你胃不好,不能受寒,”匡怡把他的衣服推了回去,仿佛很随意地说,“再说了,你来还是我来,还都是一样!” 她实在太过体贴,想到自己刚才那么鲁莽急躁,她也一点都不计较,方湛乔心里倏地一阵暖意,自己何德何能,才能碰上这样的女孩! 好在来日方长,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处理好何寻,他相信匡怡一定能体谅他:“不好意思匡怡,我先送何寻回去了,我们……” “我们明天就能见到了,不是吗?”匡怡眨眨眼睛,笑容没有半分勉强,“早点回去吧小妹妹,喝点姜茶哦,防感冒的。” 自己这个狼狈样子,也只能及早打道回府了,何寻热切的喜悦倏地冷却下来,低眉顺眼听从安排:“哦。” 走到公园门口的时候,天空蓦地绽放开一朵耀眼的烟花,引得人们纷纷驻足抬头,这是玉带桥公园第一次在中秋夜绽放烟花,五彩绚烂的花火划破天际,像是一场热闹的光的盛宴。 “乔,”匡怡握着方湛乔的手留恋地停住脚步,声音像是怯怯的恳求,“再陪我看一会儿烟火,就一会儿好不好?” 方湛乔当然愿意,可看看一旁的何寻,又觉得为难,正不知怎么开口,何寻直接说:“看完了烟花再走吧。” 天空泼洒着最极致的绚烂,斑斓夺目,明明灭灭间,更衬出天际那一轮素月的静默孤寂。 何寻望向方湛乔,他并不在看烟火,而是在偷眼看着匡怡,脸上的幸福被映得灿然生光,好像除了眼前女孩的笑容,一切都不过是暗淡的背景。 而伴着砰砰爆开的烟花绽放的声音,远处传来刺耳的救护车鸣笛,节日的热闹和生命的警钟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好像在提醒人生的无常。 第17章 何寻从小就是个懵懂的孩子,学习不算笨,但人生观世界观都很模糊,没什么主见,稀里糊涂地顺应着地球转动过一天是一天。 刚刚懂事的时候似乎妈妈也为她做了很多关于未来的设想和安排,比如带着她去学钢琴学舞蹈学画画,到大城市的著名高等学府参观,培养她种种淑女的举止言谈……但是六岁时妈妈车祸过世,她受了很大的惊吓和打击,爸爸对她加倍呵护,对她的养育方式也变成了顺其自然,她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特长也没有任何目标,自由到有点茫然的孩子。 直到遇见方湛乔,未来那一层朦胧的面纱才被掀开了一个角,隐隐绰绰的,她希望在前路上,会有一个人在并肩和她走在一起,不敢有什么奢求,仅仅就是有这个人在身边就好。 爸爸出事以后,那层面纱被呼啦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撕碎,她面前就是一条荆棘丛生怪石嶙峋的路,而且路上的人纷纷退避转眼不见,而她希望的那个人,其实从来就不在这条路上。 人往往在跌落到最惨淡的时候,才想到直面人生、规划将来,何寻也终于被逼到了这个时候,无可奈何,却无路可退。 所以现在最实际的打算,就是先把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彻底剔除出头脑,把所有的精力放到学习上去,考上个像样的大学,再为自己挣得一份不能太差的工作,因为她不仅要独自负担起自己的生活,更有可能要负担起出狱后一无所有的爸爸的生活。 把那些念想一下子完全掐灭是件困难的事,何寻必须找一件同样困难的事来抵消它,马上就是第一次的期中考试,何寻一咬牙把原来不垫底的目标改成了:考进前十名。 于是除了吃饭睡觉,何寻几乎都是在钻在房间里埋头复习做题,甚至饭前的一丁点时间还拿着练习册在钻研题目,以至于有天周末方湛乔发现她背了个包好像好出去的样子,非常惊讶:“哟呵,总算知道出去透透气啦,再不晒太阳恐怕要发霉了吧?” 方牧原难得在家,一开口就很不满:“怎么这么晚才起床!快点吃了早饭陪何寻出去!” 方湛乔脑袋轰的一下:“怎么可能!又是我!我招谁惹谁了啊?” 方牧原恨不得一巴掌扇上去:“你不记得前两天说过的话了!星期天陪何寻去趟白茂山,耳朵长哪儿了!” 方湛乔模模糊糊想起来,好像有天爸爸在耳边提过一句,他当时正想着怎么说动匡怡去参加他们那个自行车俱乐部的情侣骑游活动,根本没当回事就随口答应了。 要推掉肯定是不可能了,何寻已经在换鞋,尽管她淡定地表示一个人去就可以,但是她这样明事理的表现只会让爸爸的意志更加坚决,方湛乔决定改变战斗策略:“白茂山有什么好玩的,就一破监狱,多不安全啊,要不去珍珠湖玩玩?路又近,风景又好。” 他的算盘打得很好:白茂山在郊县,要坐一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而珍珠湖反正就在市区,只要像上次中秋节的时候装个样子同出同进就行,还正好有个借口可以和匡怡见面,何寻也丢不了。 “你给我闭嘴!你知不知道……”方牧原火了,却欲言又止。 反倒何寻在门口抬起身来,站直了用很坦然的声音说:“我就是去监狱,我要去看我爸爸。” 她道了声别开门走了出去,方湛乔张着嘴巴愣了会儿,冲到门口穿了鞋就追了上去。 何寻没走远,还是那么淡淡地说“不用”,方湛乔编了个借口:“我们俱乐部下个月要去白茂山骑游,我正好先探探路。 何寻知道那是善意的谎言,他从来不是硬心肠的人。 她没有拒绝。 或许要放下一个人就像修禅悟道,做到眼前有,心中无才是最高境界,她就当用这样的机会来修炼自己吧。 才不过几个月时间,爸爸又老又瘦,眼睛都抠下去了,脸色发黑,说话也没有精神。而且没说上几句就让何寻赶紧回去,叫她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何寻知道,爸爸是在心疼她,这么压抑阴沉的地方,哪是她这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该来的?尽管有很多话想和爸爸说,她还是在爸爸的催促下很快走出了监狱。 大门在身后“哐”地合上时,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在大门对面树荫下等候的方湛乔迎了过来:“这么快?” 她看到他眼里的关切,非常真诚的关切,有对早上出言不逊的愧疚,还有一丝刻意掩饰的怜悯。 就像匡怡说的,他对她最大限度的感情,就是:可怜。 这是她最承受不起的眼神,何寻避开他的眼睛,客气地抱歉:“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长,我们赶紧回去吧。” 从这里到长途车站还有足足一公里多的路要走,山下的乡村公路尘土飞扬的,直扑到嘴里,何寻真的觉得很愧疚,他和自己非亲非故,却得糟这个罪,不由加快脚步想尽快离开。 可是方湛乔的步子却慢了,那么长的腿,却在后面赶不上她,何寻回头想等他一会儿,才看到他脸色不对,额头上有大颗的汗珠在滴下来。 何寻一急,赶紧问:“怎么了?” 方湛乔停下脚步咧嘴笑:“没事啊!”可人却突然像挨了一拳似的,躬身按住胃部抽了口气。 何寻想起他早上刚起床,好像还没吃早饭,心头一下子紧了起来:“你胃疼了对不对?” 他好像憋着一口气,说话都很费力:“哦……还行吧。” 可他的样子分明是越来越痛,刚才还勉强撑着,现在被她识破了,反而撑不下去了,突然“靠”的骂了一句,就靠着山壁大口地喘气,一只手使劲的按着胃部,想要把胃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何寻慌了,想要扶住他,又不敢伸手,好不容易想到他的手机:“你手机带了没,叫救护车吧!” 他摆手:“哪有那么严重……”却猛地整个人往下一沉,抱着肚子跌坐到地上,发出一声再也克制不住的痛呼。 何寻这个时候什么也顾不得了,冲上去把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闭着眼睛让自己定定神,然后抓起方湛乔的一只手。 他的手心冰凉,有一层薄汗,何寻从他的手掌中找到一个穴位,用大拇指帮他揉按,她并不老练,也掌握不好力度,力道用得很大,反反复复的,直到听见方湛乔像讨饶一样的声音:“哎哟,痛!轻点!” “好点了没?” 方湛乔的声音明显舒缓很多:“嘿,真的好多了,你可真是救死扶伤啊。” 方湛乔已经可以开玩笑:“这一手又是哪儿学的呀,还是你那个哦吧?” 何寻愣了一下,才反应起那个他口中过的“哦吧”就是黎念远。 其实这方法是她看外公以前做过的,急性的胃痛,可以按揉手掌上的内关穴,但她不知怎么的没有否认,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嗯。” “万能的哦吧啊,赐予我力量吧!”方湛乔有气无力地怪叫,撑着灰扑扑的地面站了起来,可是重心不稳又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苦着脸:“太饿了。” 又伸出手:“不介意帮个忙吧?” 何寻一秒钟都没想就回头,径自往前走:“自己起来吧。” 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去抓住他的手,她手里的汗和他的汗都已经融在一起,冰冷彻心。 方湛乔不满地嚷嚷:“哎我好歹是为了护送你吧,怎么这么知恩不报哪,心太狠了吧!” 知恩图报?那什么报?以身相许你也不要啊,何寻自嘲地想。 幸好车站附近有个小卖部,何寻帮方湛乔买了一盒方便面,让店主马上用热水泡了,他还挑口味:“香辣牛肉啊。” 何寻没理他,给他挑了一盒香菇鸡,他为难地挑着面条:“鸡我不吃的呀,两条腿的我都不吃的……” 这个口味是何寻最喜欢的,果然,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她在一厢情愿。 不过幸亏现在终于可以摆脱了,何寻自我安慰,这种人这么难伺候,和他在一起也是自讨苦吃。 她又去买了盒鲜虾鱼板,方湛乔吃得挺欢,还不忘告诉她:“这个匡怡最喜欢!” 这次的长途车很破,速度慢,一路上咔咔咔地像架老坦克,颠得何寻发晕,边上座位上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刚上车还爬上爬下,现在大概是晕车了,声音带着哭腔:“爸爸,我难受,难受死了……” 爸爸柔声安抚她:“没事啊,很快就到了,到了城里,爸爸带你去吃肯德基……” 小姑娘只顾着眼前:“爸爸,你给我讲故事,给我唱歌!我难受,我难受!” 何寻偷眼看看那个男人,明显是个憨憨的农民,皮肤黝黑粗粝,他一面轻拍着女孩的杯,一面很为难地朝周围看看,终于还是低低地哼起了一首调不成声的歌。 何寻眼眶一热,刚刚在监狱时强忍下来的泪瞬间决堤,还好人不多,方湛乔倒在旁边座位上睡觉,她就任着泪水流了满脸。 车子一个急刹,她的泪水飞溅了出去,方湛乔睡得正香,气得从座位上跳起来想骂人,可是一看到何寻脸上还来不及擦掉的泪水,一下子像被噎住了一样。 车子抛锚了,得等下一班车过来,还是荒郊野外,不过路比刚才干净多了,车上的人都选择了下车去透透气。 车上空气不好,胃里又隐隐的恶心,方湛乔很想问问何寻要不要下车,但是看到她因为克制着啜泣而微微发抖的肩膀,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想安慰几句,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何寻感觉到方湛乔呼吸也恨不得屏住的窘迫,快速地擦干眼泪,声音还带着鼻音:“好闷,我们下去吧。” 一下车她又看到那对父女,女孩睡着了,父亲抱着孩子坐在马路沿上,外套披在孩子身上,自己只剩了一件单薄的汗衫,肩上还有个破洞。 何寻立马掉转头,正好和方湛乔的目光撞上——又是那样关切的,带着怜悯的目光,只是现在又跳出几丝不知所措。 她只好把目光投向路边的那一片树林,好像很惊喜:“呀,是柿子树呢,柿子都结好了!” 有几个无聊的年轻人正蹦蹦跳跳的从树上摘柿子,方湛乔也作出饶有兴味的样子:“嘿,真不错啊,弄几个当点心吃!” 他钻进去了好一会儿,却只拿回来一个,伸手递给她:“给!尝尝!” 那是一个硬柿子,遍体通透的绿,在阳光下泛出青涩却又润泽的亮光。 “这个怎么吃?都没熟呢!”她觉得好笑。 方湛乔看她笑,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故意又说了句傻话:“我说呢,柿子不都是红的吗,怎么这些个顶个葱鲜儿绿啊!” 何寻在心里感谢他的好意,他真的让她温暖,但是她却没有资格眷恋。 就这样吧,像朋友,甚至是家人一样的相处,或许,这种温暖还能细水长流地持续下去。 在回车上之前,何寻把那个柿子扔回了那片柿子林。 她知道,如果给它适宜的温度,再加上一点适度的催化,它会渐渐的柔软,饱满,青涩会化作蜜一样的清甜,在口齿间留下绵密悠长的香味。 然而现在,就让它留在它原来的地方自生自灭,安静地干瘪,或者腐烂吧。 第18章 周五下午的团队活动是针对高一新生专设的校园社团文化展示,n市实验中学最吸引这些少男少女的,或许并非是重点本科的升学率,而是丰富多彩的社团文化,各种社团活动不仅使枯燥的学习生活增加了鲜亮的色彩,更造就了很多浪漫桥段的开头,师兄、前辈、学长……永远是散发着日韩偶像剧迷人气息的称呼。 何寻不想和别人挤着去参加那些热门社团,所以当冷门的校史社做展示时,她倒是很认真。 校史社自制的纪录片做得很精致,解说词配得也好,只是大部分同学都没什么兴趣,交头接耳地讨论着自己的心头好。 可是片子到一半,大家却突然噤了声,短暂的安静之后,全场响起一片怪异的惊叹声。 何寻的大脑“哗”地一下,像被一阵风卷回了那个场景:在校园树丛后的荷塘边,匡怡帮陆鹏擦掉脸上的汗,又把头亲昵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校史社配的台词很抒情:“在这个清幽的荷塘边,你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就像……这两位一样。” 一向因为古板乏味而无人问津的校史社,终于以这样一次大胆出位的表现,而一举吸引了无数新生的关注,虽然镜头上的那两个人被刻意地虚化,但是何寻已经听到了边上同学的窃窃私语:“那个女的,不是和那个电视台台长是一对吗?风云人物啊,好像看见过他们手牵手的……” “怎么不是,他们一直在一起吃饭的啊,可亲热了……” “怎么回事啊,那个男的好像不是那个台长吧……” 等何寻意识到方湛乔也在现场为校园电视台做展示,慌忙向前排座位看时,方湛乔已经不见了踪影。 何寻只觉得心在胸腔里缩成硬邦邦的一团,脑子也像被堵住了一样,接下来的展示一个也没看进去,一放学就提着书包紧赶慢赶地回到方家。 可是,一直到深夜,方湛乔也没有回来,直到半夜,何寻直到听见大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她从床上弹了起来。 她刚到客厅就闻到一股冲鼻的酒气,来不及开灯,她隐约看见方湛乔歪倒在玄关,整个人直接仰天躺在地板上。 何寻慌忙开灯跑过去,夺下他手里的酒瓶,他还挣扎着不肯放,无奈一歪头就哗哗吐了出来。 刘阿姨周末回自己家了,方牧原也下乡未归,何寻连忙冲到盥洗室去找抹布。 方湛乔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找酒,何寻慌乱中把酒塞到一个角落,刚把地擦干净,却看见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了那坛子杨梅酒。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打开了盖子,高度白酒的气味直刺脑门,何寻扑过去要夺走,他却仗着酒劲不放,“哐当”一下,玻璃坛子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两人都被惊得一震,还是何寻先反应过来:“别动!小心玻璃!” 他不说话,顿了顿突然往楼上冲,何寻拽不住他,只好一起跟他跑到楼上。 他一进自己的房间就直奔书桌,抓起那个已经差不多成形的自行车模,把它高高地举起,又狠狠地砸在地上,车子没有马上散架,他又下了死劲要踩上去。 何寻一把拉住他:“方湛乔,你这样做只会弄伤你自己!” 方湛乔根本不听,只怕力气不够似的,又重重地举起脚,何寻急着想要把那个车模拿开,手躲避不及,被方湛乔的脚重重地碾过。 手背火辣辣地疼,何寻还来不及吸口气,就听见方湛乔“啊”地一声痛呼,她一抬头,看见方湛乔捂住胃部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何寻把他扶到床上,他似乎是迷迷糊糊想睡,可是又不停地辗转闷哼,眉头锁着深重的痛楚。 何寻迟疑了一下,坐到床头把方湛乔扶了起来。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肩上,头顶刺刺的毛发顶在她的脖子上。 何寻闭着眼睛让自己定定神,然后抓起方湛乔的一只手。 他的手心冰凉汗湿,何寻从他的手掌中找到穴位,用大拇指帮他揉按,她不敢太重,按了很久,才听到方湛乔像挣脱了束缚似的长长地呵出一口气。 这次把自己折腾地实在太累,手没有从她手里挣脱,皱着眉,浑然不觉地睡了过去。 何寻这才觉得刚刚被他踩过一脚的手,现在因为用力地按摩,从骨节里开始透出一股胀痛,大拇指都没法伸直了。 何寻帮他盖好被子,站起来甩甩手,轻轻地走出房间去楼下收拾残局。 楼梯下滚落一地的酱紫的杨梅,仿佛从心上溅开的一滩滩血。 天亮后她看到方湛乔似乎睡安稳了些,才悄悄下楼用电饭煲熬了点粥, 架不住疲倦正想回房睡会儿,一阵紧过一阵的门铃声响了起来。 怕吵了方湛乔,何寻赶紧跑到庭院里开门。 铁门外站着匡怡。 她瞪了眼何寻,直接冲着楼上喊了起来:“乔!你下来啊!听我说!” 何寻也很不客气:“他不舒服,在休息,请你不要吵他!” 匡怡不屑地瞟了她一眼:“让我进去!” “我说过了,他不舒服,而且我也不确定他想不想见你!” 匡怡这才把眼神投向何寻:“你什么意思,我们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怎么,你以为,这样,你就能得逞了?” 何寻觉得像是突然泼过来一盆脏水,没头没脑就被淋了一身:“你在说什么!无耻!” “无耻?哼!你也知道无耻?”匡怡冷笑,仿佛把她从里到外看了个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别看你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你心里一直在算计着怎么样把他不动声色地钓上钩,不是吗?上次在ktv的事你就想做文章了,只不过被我看穿了你的心思!你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从骨子里配不上他!可是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居然还会借刀杀人!那天在荷塘的时候我就好像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穿着军训服,现在想想,不是你还是谁!是你故意把校史社那些人引过来的对不对!你以为这么费尽心机,就能让他看上你了!” 何寻觉得整个人像被冻住了,唇齿都在发抖,森森的都是冷气,说不出话,也动不了。 匡怡有种一箭正中靶心的快感:“你怎么不直接去跟他表白呢?告诉他你早就喜欢他了,你还把他送给女朋友的车模偷偷藏起来了?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他的人,你去说呀?你没那个胆子对吧,你知道,就算你再怎么主动,他也不会看上你种灰头土脸的小老鼠!” “你在说什么?” 匡怡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眼睛睁得老大:“乔……你听我说。” 方湛乔从大门的台阶上走下来,脸色灰暗,眼睛泛着发红的潮气:“请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匡怡试图从铁门的缝隙中伸出手来抓住他,却被方湛乔冷冷避开,她不甘的放软声调:“我和陆鹏没什么的,是他说他爸妈闹离婚,他心里不痛快,我只是开解一下他,我觉得,他很可怜……” 方湛乔一语不发地听她说完,阴沉的脸上漾开一抹嘲讽的笑:“那么,在ktv过生日的时候,也是因为可怜他?” 匡怡脸色变得煞白,猛地转头盯住何寻:“你火上浇油的本事真不错,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方湛乔闭了闭眼睛:“她什么也没有说,刚才,不是你自己亲口承认的吗?” 匡怡带了哭腔:“乔,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好好谈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方湛乔深吸了一口气,反倒平静了:“匡怡,从小到大,什么东西我都想要最好的,你在学校那么耀眼,所以我才一定要追求你,可是现在,我知道,看着美丽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本来我一直很遗憾,你生日的时候那个车模没能送给你,可是现在,我很庆幸我没把自己所有的心血都交给你,因为你不值得。昨天,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兄弟,已经承认你们早就在一起了,甚至没给我狠狠打一架的机会!他说他父母已经帮他办好了出国上大学的手续,他本想出去了就一切了断了……昨天那段录像,看来是天意,让我可以彻底看清你的真面目——”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凄凉,但是非常决绝:“匡怡,我们结束了。” 匡怡不甘:“乔……原谅我。” 方湛乔没有动容:“我的感情,绝对不会随便拿来被人践踏,永远都不!” 匡怡一直紧抓住铁门的手松了下来,眼里翻涌着越来越深的怨毒,她死死看着何寻:“我不会让你得意的!” 她甩头而去,而何寻和方湛乔仍旧站在庭院里,何寻无力地看着阳光把铁栅栏的影子投映在她的影子上,她像是被框住了似的,低着头迈不开步子。 方湛乔脚步虚浮地走上大门前的台阶,何寻听到自己胸腔里发出的闷闷的声音:“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方湛乔从台阶上转过头来:“是因为隐瞒了上次ktv的事,还是,因为你藏了那个车模?” 何寻措手不及,她一直苦苦掩饰的心思,就在瞬间被人*|裸血淋淋地挖了出来,毫不吝惜地扔在方湛乔面前,淋漓的鲜血沾了沙尘滚了泥土,变得粗粝又肮脏。 “上次那个车模你没有送出去,我是不是还应该谢谢你?”方湛乔疲惫的声音中带着点迷惘,“你们女孩子,都是这么善于演戏的吗? 何寻无言辩解,而方湛乔的声音还在耳边冷冷响起:“你是不是,一直就在等着今天?” 第19章 一直到下午,方湛乔都没有从楼上下来过,何寻正踟蹰着要不要给方湛乔送点吃的上去,大门外忽然响起一连串的自行车铃声。 是一帮年轻人,年纪看上去比方湛乔都大些,戴着头盔穿着赛车服,车子后座上都坐着一个女孩。 “哟呵,这小子厉害啊,先让女朋友露个面!”有人吹口哨。 “你们是找方湛乔吗?”何寻疑惑地问。 “当然,今天我们俱乐部总决赛啊,别看这小子年纪最小,但到目前为止成绩可是最好的,不过今天的规则是都要带女朋友,而且走的是最险的山路,这小子能不能最后夺冠可就未必了!” “你们稍微等会儿!”方湛乔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说了一句就往车库走。 他昨天还疼得那么难受,今天又没吃什么东西,何寻硬着头皮跟在他后面:“你要去赛车吗?可是你昨天……” “别提昨天的事!”他斩钉截铁地打断,换好了赛车装备,推着车出了车库。 事关生命安全,绝对不能由着他胡来,何寻挡在了他的面前:“不行,你这样去赛车绝对不行!” 方湛乔把龙头一偏,从她身边擦了过去,何寻不顾一切地拉住他的后座,两人僵在了原地。 “方湛乔!墨迹什么呢!快带着女朋友现身啊!”外面七嘴八舌地催促。 方湛乔沉吟一下回过头:“差点忘了,今天是双人作战,我这儿正好空缺,要不,劳驾你先顶替一下?” 他的脸上分明带着点戏谑,仿佛已经预知到她会逃避。 何寻的心跳已经慌得乱了规律,拦不住他,就只好跟着他,何寻孤注一掷了:“好!” 方湛乔反倒愣了一下,但是容不得他多揣摩,外面浩浩荡荡的赛车队伍已经出发,他塞给何寻一个头盔,沉声说了句“上车!”就追着车队飞驰而去。 他一上来速度就很快,熟悉的没着没落的恐惧倏然袭来,何寻死死闭住眼睛。 不知碾到了什么,车身突然剧烈地一颠,何寻吓得大叫一声,一把抓住方湛乔的衣服。 方湛乔沉声:“环住我的腰,别放手!” 何寻直觉地回答:“不用。” “这是比赛!别影响我的成绩!” 天旋地转的感觉已经快要架不住,何寻赶紧伸手抱住他的腰。 可是路陡然崎岖,车身颠簸不定,不时迅疾地转弯,何寻知道应该是上了山,刚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冷汗就涔涔地冒了出来。 环山公路不算宽阔,路的一边是铺满了树的山崖,层层叠叠的绿树好像在不断地下陷,他们已经骑得越来越高了。 何寻的心也吊着越来越高,吊到了喉头,胸腔里,却被塞满了恐惧的爬虫,它们在不断扩张,疯狂噬咬,让她快要窒息…… 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发抖,方湛乔似乎感觉到什么,大声问她:“怎么?你害怕?” “不!”何寻逞强。 “抓紧点儿,别放!”因为上坡,方湛乔整个人向前倾着,已经有点气喘吁吁。 蓦地前面拐弯处冒出一辆疾驰的卡车,而方湛乔的速度也没有减慢,眼看就要迎面撞上,何寻再也抑制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而方湛乔也为了避让猛地一偏龙头,车身剧烈的摇晃了几下,他们一起摔在路边。 瞬间一片空白之后,漫入何寻脑海的,是一滩殷红的、还在流淌不尽的血…… 如果不是刚才何寻惊吓过度的挣扎,车子根本就不会失控倒地,但是当方湛乔懊恼地从地上爬起来,何寻的样子让他吓了一跳:她脸上褪尽了所有的血色,眼睛惊恐地睁大,整个人在地上紧紧地抱成一团,仿佛在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他顾不得扶起车子,冲到何寻面前:“你怎么了!何寻!” 何寻的眼神没有焦点,却像是在看着最可怕的惨剧上演,浑身不住地颤抖。 方湛乔焦急地检查她的身上,并没有发现明显的伤痕,他想把何寻扶起来,可是她软得像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只是死死抱住自己,瘦弱的身体不断打着颤,像一只濒死的小兽。 方湛乔不敢再碰她,只觉得自己满头满手的汗,说话都不受控制:“何寻,你醒醒,何寻,哪里疼?何寻……” 混乱中不知谁叫了救护车,方湛乔和何寻一起被送到最近的医院,何寻的神志一直不太清醒,救护医生的话让方湛乔更加胆战心惊:“这个情况,恐怕是颅内有损伤吧。” 方湛乔的检查结束后,何寻还没有从急诊室出来,倒是方牧原得到消息匆匆赶来了,这里好几个医生都是方湛乔母亲的朋友,方牧原估计对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一见儿子,只沉了脸问了声:“怎么样?” 边上的医生帮着回答:“没事,就一点擦伤……” 还没说完方牧原一个耳刮子就劈头盖脸地向着儿子打了过来:“你这个逆子!你这是想气死我啊,要是今天小寻有什么事,我怎么跟他爸爸交代!” 方湛乔一动不动,甚至希望父亲再狠狠多揍他几拳,看到何寻刚才的样子时,恐惧和后悔就交织成了一张网,把他的心勒得紧紧的,好像一定要有人给他那么几下子,气才能畅快地喘出来。 可是接下来的话让他恨不得去死:“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带着小寻去赛车!你知不知道小寻为什么不敢骑自行车?因为她六岁的时候,她的妈妈就在她眼前骑着车被汽车撞死了,当时小寻整整半个月没有说话!后来别说不敢骑车,连坐在后座上都会吓得浑身发抖,你居然还骑着车把她带到那么崎岖的山路上去,你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放牧原怒火难遏,一脚又要踹上来,方湛乔木木地站在原地,已经忘了躲避。 就算不是他的初衷,但是今天,他真的是错了,而且,有可能是难以挽回的致命大错! 医生从急诊室里走出来,方牧原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样?” “刚刚我们进行了深入的检查,还好除了腿部轻微骨折外没有什么大事,但是病人可能是受惊过度,情绪不太稳定,让她好好休息观察一下就行了。 方牧原舒了口气道谢,而方湛乔觉得心还是被勒着,眼前不断闪现着刚刚何寻如同濒死一般的、毫无血色的脸。 “我马上要回单位,今天你就给我好好守在这里,哪里都不准给我瞎跑,你这么大的人了,就知道自己痛快不痛快,什么时候才知道去体恤别人照顾别人!” 方湛乔低着头:“嗯。” 难得儿子一句没顶,方牧原有点不习惯,火气收敛不少:“小寻这孩子不容易,从小没有妈妈,家里出了那样的事,从不见她自怨自艾的,你啊,真该好好向她学学!” 方湛乔默默地走进病房,何寻睡得昏昏沉沉,紧抱着自己的手已经松开了,身体却还是团在一起,像是太冷,要为自己取暖似的。 她忽地翻了个身,方湛乔以为她不舒服,赶紧走到床边。 他听到何寻低涩的呓语,仿佛委屈的孩子:“妈妈……除了喜欢他,我什么都没有做……妈妈,我只是,喜欢他而已……” 心上像被蓦地收紧,一阵突如其来毫无防备的痛。 他对何寻从来没有探究的兴趣,她不是他欣赏的那种开朗大方的女孩,在刚刚的事情发生之前,他还在为她不够光明正大的做法而愤怒。 可是现在,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一直被他轻视的,总是乖顺知礼却表情寡淡的女孩,其实内心隐藏着那么多,不为他所知的苦和痛。 观察下来无大碍之后,何寻第二天就出了院,但是小腿处因为骨折打了石膏,行动不太方便。 方牧原为何寻准备好了一副拐杖,石膏解绑之前每天都安排司机接送她上下学,并且吩咐到了学校之后,由方湛乔来负责何寻的行动。 何寻心下忐忑,学不能不上,可是,这样的安排明显是给方湛乔添麻烦,她不想再增加他对自己的不满。 没想到方湛乔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答应了:“好。” 倒是何寻被扶到楼梯口,方湛乔要背她上去的时候,特别别扭:“我可以自己上去的……” “医生说你的脚不能落地!恢复不好可就成长短腿了,你自己想想后果!”方湛乔一脸严肃。 何寻战战兢兢地伏到他背上,方湛乔猫着腰,一口气把她背上楼。 到楼梯转角何寻迫不及待地下来,低头道谢:“谢谢,害你……受累了。” 他难得的也有点不自然:“没事儿,你……很轻,多吃点。” 他额上有汗,何寻踟蹰了一下,还是没有勇气把口袋里的纸巾递给他。 上课的时候何寻有点精力不集中,方湛乔后脑上硬硬的短发,不经意间,又刺到了她的脸颊,身上,好像也沾着方湛乔的味道…… 中午的时候方湛乔来扶着何寻去食堂,何寻站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好像很难受,他忙问:“怎么啦,脚疼吗?” 何寻摇摇头:“没事。” 可是伏到方湛乔背上又整个人颤了一下,好像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方湛乔顿了顿,没说什么就往走廊上走,走过楼下的洗手间的时候,他脚步放慢了,犹豫了一下问:“你,那个……是不是需要……” 何寻万分庆幸他在前面,看不见现在她绯红的脸色,的确,一个早上到现在,她还没去过洗手间,她不想麻烦别人,本来是想憋一天的,可是刚刚已经涨得很难受了。 他不声不响的,居然却已经猜到了。 何寻出来的时候方湛乔故作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何寻尴尬地地开口:“谢谢。” 他干笑了下,尽责地扶着何寻往食堂走,走到空旷的操场边,他突然停了下来:“那天的事……是我不好,对不起。” 何寻一愣,突然意识到,这些天总是上扬的眉眼里,一直带着深深的愧疚,甚至对她说话的时候,也有些小心翼翼。 所以,他才会那么爽快地承担下照顾她的责任,并且照顾得那么周到细致。 其实,他从来就是那么细心的人,他可以花那么多精力,把那么多细小的零件拼装起来,真的是精细入微。 只是,那从来不是为了她。 总还是失落的,但既然心思已经暴露,何寻也不用再那么遮遮掩掩,面对方湛乔的时候,感觉坦然多了。 第20章 第二天班主任安排了专人来照顾何寻,方湛乔的使命在为期一天之后就结束了,但是,何寻发现,班里的同学,尤其是大部分的女生,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下课时候她听到有一堆女生在教室的角落里窃窃私语,有几句,似乎是故意让她听见的:“我说呢,装得那么人楚楚可怜,原来一直在盘算着怎么把人家的男朋友抢过来啊!” “也不自己照照镜子,就她那样?怪不得要耍手段了!” “最烦这种装模作样心理阴暗的人了!” 有天早上她刚刚到学校,竟然发现自己的桌子被写满了乱七八糟的字,内容和那些女生背地议论的一样,只是措辞更加不堪入目。 而班主任安排的那个专门负责扶她的同学,中午吃饭的时候,也居然先偷偷开溜了。 吃不吃饭倒也无所谓,但是桌子上肮脏的字迹像一根根扎进肉里的芒刺,必须要处理干净。 何寻从书包里找出抹布,拖着伤腿艰难地下楼,那一条腿始终不敢着地,只能靠着一条腿在楼梯上蹦下去。 好不容易到洗手间了,她弄湿了抹布刚出来,却看见方湛乔匆匆地跑上来,焦急地在她面前停住:“你怎么没去吃饭?” 何寻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没去?” 方湛乔先看看她的腿:“没事吧,我正好看见你们班的人进食堂,可是没见着你。” 何寻掩饰地笑笑:“我今天不饿,不想吃。” “不饿也得吃饭吧!你们班这同学怎么回事儿啊!”方湛乔有点生气,“走,吃饭去!” “真不饿!今天有点反胃。”何寻侧身避开方湛乔想扶她的手,她确实没有胃口,只想把那一根根刺快点拔掉。 方湛乔看到她手里湿哒哒的抹布,愈加疑惑:“你干嘛?哪儿弄脏了?饭都不吃就急着擦?” 何寻不想让他看到那些龌龊的言语,胡乱地编了个理由:“刚刚不小心把钢笔水洒在课桌上了,没什么大事。” “哦,那我扶你上楼。” 到了教室门口何寻想让方湛乔快走,可是他却跟着她一起进了教室,夺过她的抹布快步走到她的课桌前:“你别动,我来帮你擦——” 何寻惊呼:“哎——不用了……” 方湛乔的抹布突然在桌子上方停住,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一片黑压压的字迹,抹布的水滴“哆、哆、哆”地落在桌面上,仿佛越来越急的心跳声。 放学以后,方湛乔又出现在了何寻的教室门口,在好几个女生的指指点点里,直接把何寻背下了楼。 出了校门,他低沉着嗓子告诉何寻:“这事儿……是匡怡让人干的,她爸爸是n市最大的数码城的老板,可以弄到很多国内还没面试的数码产品,现在大家都兴玩这个,所以,跟在她后面的人,不少……” “没什么大不了,擦掉就好了。”何寻不想加重他的愧疚,故意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当然,什么忙?” “帮我到那个摊子上买个鸡蛋饼。” 方湛乔顺着她指的方向看看:“那儿的不好吃,我知道后面的巷子里有个摊子做得特好,要不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买?” “不用了,我就要这个。” 方湛乔以为她中午没吃饭,一定是饿了,也没多想就帮她买了一个。 卖蛋饼的是个清秀的中年妇女,看到不远处的何寻,还和她很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小妹妹,又来啦!” 两个人回到家里,难得的发现刘阿姨不在,不久方牧原打了个电话回来,说是刘阿姨家里有点急事,临时请假赶回去了,他也还要在农村公干几天,让他们自己解决晚饭。 方湛乔悔不当初:“早知道我也买个蛋饼了!” 说着急急忙忙地翻抽屉找外卖电话,正想征求何寻的意见,却发现她已经不声不响地进了厨房。 她打开冰箱:“有鲫鱼,你喜欢红烧还是煮汤?” 方湛乔呆了:“你会做饭?” 她站在水池边利索地洗菜,只是受伤的脚一直悬着不能落地,另一个着地的脚不时地会跳两下来维持平衡。 方湛乔看着费劲,上前说:“我来吧。” 何寻头也不抬地说不用,方湛乔想了想,找来了一张小矮凳垫在她脚下,又问:“好一点没有?” “嗯,谢谢。” 她终于站住了,认真地切菜,有条不紊地配菜。 夕阳西下,屋子里已经暗下来,她在窗前的身影仿佛一个薄薄的剪影,但是却站得笔直,今天那些恶毒的言语,似乎并没有对她造成丝毫伤害。 方湛乔发了一会儿呆,才想到帮她打开厨房的灯。 何寻没多久就弄好了三个菜,荤素搭配,清清爽爽。 方湛乔真心夸奖:“你这手哪儿学的,不错啊!” 何寻也没有特别谦虚:“爸爸经常不在家,饭总得吃吧,我就自己慢慢琢磨出来了。” 方湛乔忽然觉得有件事很不解:“你这么会做菜,怎么还老买那么难吃的鸡蛋饼?” 何寻垂下眼:“那个做蛋饼的阿姨,长得很像我妈妈。” 方湛乔慌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何寻脸上倒并没有太深的悲戚,“我小时候,一想到妈妈就会哭,可是后来爸爸告诉我,就当妈妈是去旅行了,她走得很远很远,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特别的快乐……虽然她不和我们在一起,但是她一定会在一个最美的地方,等着我们。” 她居然还微微笑了一下:“这样一想,好像就真的没有那么难过了。” 方湛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低下头默默地扒饭。 把人生中最悲伤的离别,当做是一场没有归期的旅行,把人生中最沉重的苦痛,消释成一种举重若轻的淡然,时光曾经怎样残忍地,磨砺过这个瘦弱的女孩? 那天以后,仍旧是方湛乔每天送何寻进出校园和上下楼,何寻身后的议论越来越沸沸扬扬,甚至有人在学校新建的贴吧里大肆地渲染:学校的风云人物,前校园电视台台长为情所伤,故意接近一个毫不起眼的女生去报复前女友,而何寻更是不知羞耻地顺水推舟,想趁虚而入把方湛乔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这种表面无辜却一直在背后兴风作浪的伎俩,着实让人不齿。 何寻不会辩驳,也没有人可以倾吐,唯一排解的方法,就是把精力全部放到学习上去。在这所强手如林的省重点里,她的成绩能不垫底就不错了,尤其是理科,已经让她感到颇为吃力。 有次方湛乔放学后来接何寻,她正对着几道物理题绞尽脑汁却百思不得其解,方湛乔就在教室里仔仔细细地跟她讲了一遍,等把本子合上,何寻才注意到几个留下来做值日的女生暧昧的眼神。 她和方湛乔走出教室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女生轻蔑的声音:“哼!怪不得那么厚颜无耻,听说她爸爸是个劳改犯,还害死过人呢……” 何寻像被一个闷雷砸中,整个人猛地一震。 “你们在说什么!”方湛乔的声音从来没有的严厉和愤怒,何寻感觉自己被调转了身子,正面对着那几个眼神躲闪的女生。 “请你们立刻道歉!”方湛乔极力压制着火气。 “我们说的事实!”一个女生不依不饶。 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何寻的大脑像是一锅马上要腾腾煮沸的开水。 她深呼吸了好几下,走到那几个女生面前,挺直了脊背,眼神仿佛在灼烧:“我爸爸是做了错事,但是在我心目中,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如果你们再敢侮辱他,我,绝对不会再忍!”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下到第一级台阶,腿部骤然的疼痛让她瞬间失去重心,差点就要从楼梯上摔下去。 方湛乔从后面紧紧拉住她,何寻还没平息的颤抖,像电流一样从他的手掌间滑过。 到了校门口,何寻把胳膊轻轻从方湛乔手里抽出来:“以后,你就不用来接我了,我可以自己走到校门口。” 高三的学习压力很大,方湛乔已经连自行车都暂时搁置起来了,她不能让这些无聊的事情再去干扰他。 方湛乔心知肚明:“你怕她们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没有做错什么,别理会她们。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迟疑一下,又压低声音说:“如果她们再让你受委屈,你……告诉我。” 这些天来,何寻心里是一直堵堵的,却哭不出来,像是哪里被摁了一个塞子,现在这个塞子突然被拔掉了,酸涩的液体一下子从心底涌了上来,可是她却没让它们涌进眼睛里: “我……不要紧。” 方湛乔似乎还有什么要说,却只是定定地站在她面前,眼神里,涌动着一种深切的不安,好像还有隐隐的……心痛。 她知道那只是出自他的愧疚,或者是对她的同情,但她觉得很感激,至少在这个时候,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时间就像一张张书页,再精彩或者再不堪的内容,总会有翻过去的时候。 关于何寻的种种的非议,也在她和方湛乔坦坦荡荡的面对中,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何寻的腿恢复以后,不用方湛乔每天再楼上楼下地忙活,她开始像以前那样坐公交车上下学,方湛乔也骑回了他的自行车。 他的车库里有不下十辆车,每天轮流着换,何寻经常在公交车上看见骑着车一掠而过的他,无聊的时候,她会对着窗外猜想:今天会不会看见他?他今天骑的,是哪一辆车? 或许就是这样,他永远不会和她一起走同一条路,可是,有些路,他曾经与她在不经意间并肩走过,这就够了。 不过方湛乔在不经意间给她的关心和照顾,似乎倒是越来越多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天生好为人师的品性,自从那次辅导了何寻的物理后,他看出了何寻学习的力不从心,每每何寻遇到难题茶饭不思,他往往会正好到何寻房间塞个水果什么的,顺便看看她的书桌,仿佛无意的,就把那道题的解法讲出来了。 如此几次,何寻虽然应付了作业,可是还不能深透题意,就索性直接找他去请教,他果然像爸爸他们以前议论的一样是个文理全才,思路严密,逻辑推理能力极强,而表述起来又清晰简练。 但他自己的学业毕竟也紧张,何寻有时不好意思打搅他,还是要电话询问黎念远,有一回他正好听到,一副“放着现成的老师你不请教干嘛要舍近求远你当我不存在啊”的表情,不顾她还在讲电话就指指她手里的练习册:“哪里不会?点哪里!” 后来何寻看到那个广告就会指着方湛乔笑成一团:“哈哈哈,小霸王学习机!” 他不光教她学,有时也带着她玩。 高三的学习对他而言似乎并不费劲,他的朋友又多,周末隔三差五地总会安排些休闲娱乐活动,用方牧原的话说就是:“整天不务正业,一帮狐朋狗友!” 不过带着她,方牧原就不会多说什么,反而还带着鼓励的笑容:“小寻啊,是要出去放松放松……” 一开始何寻觉得自己只是他外出找乐子的借口,又怕见到他的朋友尴尬,所以并不愿意,但是后来她慢慢发现,从疲于应付的学习中挣脱出来散散心,真的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因为总是大队人马一起活动,方湛乔也没有特别关照着她,最多就是太阳大的时候给她递个矿泉水,爬山的时候稍微等等拉在后面的她,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和他那些哥儿们一起踢球打牌说笑,只是,没有再赛过车。 第21章 然而期末考试后的那一场风波,又一次把何寻推进一个污浊的泥潭。 在方湛乔的指点下,她的领悟能力强了很多,理科成绩也一直在提高。期末考试的成绩更是让她振奋,她从进校时摸底考试的班级后十名,考进了班级的前二十名,飞跃性的进步还让她的名字登上了贴在教学楼走廊里的“年级最具潜力”榜。 但是就在第二天,她的名字上却被打了个大大的“叉”,还写了四个字:“作弊可耻。” 边上还贴了张她的照片: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她正趴在数学老师的办公桌上,提笔写着什么,而手边,正是一大堆的试卷…… 何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看到了那张照片,脑子刷地一片空白后,那天数学考完后的事一下子跳进脑海:她在学校复习到很晚,正准备走的时候有个别班的同学说数学老师找她,老师随便找个人到教室带话是很正常的事,她没多想就去了,可是办公室已经没人了,她就找了张纸给数学老师留了个字条,说明自己来过了,第二天,数学老师见到她的时候特地夸了她一下,说是她进步特别大,她以为,数学老师就是为了这个找她,也就没有再多问…… 当时她还生出点希望,她留了字条,数学老师可以作证,没有哪个学生有这个胆子,到办公室改了试卷还留下自己的姓名……可是当她满怀信心地冲过去,数学老师却说:从来没有看到这张纸条。 走出办公室,何寻突然明白了:一切,都是精心布局,让她在完全没有防备之间,再一次狼狈地成为了全校嘲笑和鄙夷的焦点。 周围是幸灾乐祸的议论声,她觉得脚下像是在下陷,而所有人的手,都在用力地把她往下推…… 事情还没有就此打住,由于影响恶劣,班主任和教导处立刻找她谈话,他们的语气里,似乎认定这件事已经既成事实,只是表示对她的一时糊涂能够理解,如果她认错态度良好,学校可以考虑从轻处理…… 愤怒和绝望像是黑色的淤泥,马上就要掩住她的口鼻,她只能反复地坚持一句话:“我没有作弊!” 已经是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学校并没有当即作出处理决定,但是希望何寻能够用一个假期的时间,对这件事做深刻的思考。 从教导处出来,何寻腿脚发软,而手却不自主地用力,捏成了一个坚硬的拳头。 学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曾无数次被匡怡冷冽的目光刺中,那目光里,有怨毒,但更多的不屑一顾的轻蔑和胜券在握的自傲。 就像她最后说的那样:“我不会让你得意的!” 虽说清者自清,但是,真的忍无可忍。 拳头捏得掌心都开始发疼,何寻一回头,朝着高三的教室跑了过去。 在跑过操场边的那片小树林时,她却猛地收住了脚步。 那里停着着两辆自行车,她认得出一辆是方湛乔早上骑出来的,边上还停着一辆,她觉得很眼熟。 她不由自主地往小树林里看看,在树影的缝隙间,她看到了方湛乔,他的手,被另一个人紧紧地抓着。 匡怡! 那辆自行车,就是她军训昏倒的那天,匡怡和方湛乔一起骑过来的,同款的那一辆女式车! 她看不清方湛乔的表情,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心兀地向下一沉,黑色的淤泥终于灭顶,她瞬间窒息。 回到方家后,何寻把自己紧紧地关在房间里,脸埋进枕头,泪很快就把整个脸都沾湿了,她却不敢让声音发出来。 晚上的时候,方湛乔来敲她的门,声音有些紧张:“何寻,没事吧?” 她压住哽咽:“没事!” 他敲了敲门,似乎像是要进来,何寻闭上眼睛:“我睡了。”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哦,那你先休息,明天再说吧。” 等到确定自己的鼻音已经变得很轻后,何寻才拨通了外公的电话,怕外公听出什么,她先跟外公闲聊了会儿,最后才撒娇一样地说:“外公,我很想你,我能不能回来,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第二天一早,她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理进那个来时的大箱子,在天色还没全亮的时候,吃力的拖着箱子,离开了方家。 外公的中医堂里永远挤满了看病的孩子,黎念远已经从大学放假了,虽说他学的不是中医,但是这几年在外公边上打下手,望闻问切那一套本事也日益精进,外公有时会把一些病症较轻的患儿交给他来治疗。 午饭后到湖边去散步,阳光不错,空气清暖,几个小屁孩正在小路上七歪八扭地骑自行车。 她眼前闪出一辆簇新的山地车,骑在上面的是一个轻捷的身影,白色的衬衣在风里猎猎地扑动,仿佛正在用力撑开的羽翼…… 昨天,外公已经答应了她,下学期,把她转到锦亭的高中。她告诉外公自己学习实在跟不上,外公也心疼她,这边中学校长的孩子在外公这儿看过病,交情不错,先办个借读,问题也不大。 或许,这一辈子,她都和自行车,还有自行车上的那个人,无缘了。 正出神,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忽的向她冲了过来,眼看把持不住龙头,紧张地大叫:“哎……” 边上忽然伸出一双手,迅疾地把她拉开,孩子从她边上侧身过去,一个急刹车回过头:“姨奶奶,没事吧?” “姨奶奶!”一个错愕的男声,手在她的胳膊上又收紧了一点,“他叫你姨奶奶!” 阳光透过他头上那棵枝叶枯败的大树,撒下斑驳的光斑,何寻觉得眼前一瞬五彩炫目:“方湛乔?你怎么来了?” 方湛乔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她的神情,似乎定了定心,才说:“马上过年了,我爸让我来看看你……外公!” 他手上果然还拎着几盒送给老年人的保健品:“你在锦亭是个名人吧,我一说你的名字镇上人都知道呢。” 何寻马上猜到了怎么回事,她作出转学的决定后,外公和方牧原就通了电话,但是方牧原极力挽留,坚持要何寻留在n市继续上学,今天,方湛乔估计是奉命来挽留她的。 父命难违,加上上次赛车她受伤后,他又始终存着分歉意,所以不得不走这一趟。 反正已经做好了决定,何寻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你太客气了,我带你去看外公吧。” 见到方湛乔,外公非常热情,一定要留他住几天,在锦亭好好玩玩。方湛乔也没推辞,爽快地答应了。 这天这是腊月二十四,阴历的小年,按锦亭的旧俗,每家每户都要包汤圆吃。 何寻准备了好几种馅料,揉好了水磨糯米面,摆在老屋前厅的大圆桌上。外公还在看诊,黎念远先过来了:“要我帮忙吗?” 黎念远没有亲人,每年过年都是在外公家过的,就像一家人。他不会包,何寻让他往摊开的皮子上放馅料,这样可以加快速度。 方湛乔凑过来:“我也来!” 何寻说:“你是客人,怎么好意思让你帮忙,去看电视吧。” 方湛乔无趣地回到电视机前,黎念远和何寻一边包汤圆,一边聊天,黎念远说着在医院实习时的趣事和糗事,说得何寻咯咯直笑。 不知怎么的,方湛乔看得不大专心,眼神不时有意无意地瞟向他们,好像他们两个人在哪有说有笑的,他心里不大舒服似的。 出锅的汤圆玉雪晶莹,又好看又好吃,方湛乔不知不觉就吃了不少,虽然早就在知道何寻会做饭,但是这样好的手艺,还是让他深感佩服。 晚饭后外公早早休息了,黎念远也回去了,继续招呼贵宾的任务自然光荣地落在何寻身上,在客房铺好床铺,何寻给方湛乔递了杯水,方湛乔喝了皱皱眉:“什么味道?有点怪!” “放了山楂和萝白子,消食的。” “谢谢!”方湛乔立刻把一杯水全喝了下去,放下水杯,变得正色起来:“何寻,其实我这次来……” “是方伯伯叫你来的对吗?”何寻难得地打断了他,“你帮我谢谢方伯伯,他真的对我特别好,可是,我已经决定了。” “我知道那件事绝对不是真的,学校还没深入调查,最后的定论还没下呢!” “也不全为了那件事。”何寻已经可以让自己表现得很淡然,“省重点的压力太大,我觉得,我跟不上。” “怎么会!你的成绩不是上了潜力榜!再说,我会帮你的!” 何寻心里苦笑,为了那次他无心犯下的小错,他还要补偿到什么时候! “谢谢你!不过,不用了,”何寻礼貌地拒绝,“其实,锦亭中学也不错的, 远哥哥那么优秀,就是从锦亭高中毕业的,他还是那一年全市的高考状元呢!” 她的眼神里,又一次流露出带着崇拜的笑意,甚至,有几分骄傲。 而且,在方湛乔印象中,她好像笑得从来没有那么清浅生动,唇角露出的一颗小虎牙,更让她显得有几分俏皮。 方湛乔好像大脑突然就不顺畅了,本来准备好的劝说词像是瞬间挥发了一样,只剩了草草的一句:“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何寻不置可否:“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镇上有人结婚,外公还走不开,让何寻带着方湛乔一起去,方湛乔沾沾自喜:“来得真巧啊,还有喜酒喝!” 到了结婚那户人家他结结实实地愣住了:“这么大排场!” 古镇上的人结婚不时兴上酒楼饭店,都是在自己家外面的大空地上摆开个几十桌,镇上所有的人家都扶老携幼地来赴宴,的确是热闹。 何寻加快了脚步:“走,帮忙去!” “帮忙!”方湛乔没有思想准备,“我们不是客人吗!” “是亲戚,当然要帮忙。” “什么亲戚?好像没听你说过啊?” “我外公的堂弟的小舅子的儿子结婚。” “啊!?”方湛乔瞠目结舌,想了想才说:“这也算亲戚?那,那个叫你姨奶奶的,也是亲戚?” 何寻理所当然的:“嗯,我辈分大。” 果然,农家的大院里堆满了喜宴用的鸡鸭鱼肉生鲜菜蔬,老老小小帮忙的人各个手里都没个停,一个中年妇女看到了何寻,客气地招招手,“小寻啊,前厅自己去喝茶啊,太忙了,没空招呼你。” 和寻撸起袖子:“阿姨,恭喜啊,我帮你洗菜吧。” “哦哟我正缺人手呢,真是谢谢了。咱们小寻真是能干啊,听说在省里的重点中学念书?” 何寻笑笑没有说话,流水哗哗地冲洗着碧绿的菜叶,方湛乔无所事事地杵在边上,心里没底地开口:“那个……我……能帮什么忙吧。” “快快,谁帮我把那罐猪油拿过来!”厨房里一个厨子模样的人探出脑袋,方湛乔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个大罐子,应了声就跑过去端了起来,可是没想到罐子那么重,边上腻着猪油还打滑,一下就从手里“啪啦”一声掉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全院子的人对他看,他张着嘴惊魂未定,还没凝结的猪油溅了他一身,那个中年妇女愣了好一下,才自认倒霉地替他圆场:“没事没事,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何寻也吃了一大惊,想想他在家里是油瓶倒了也不会扶的主,一下子让他经历这么大的阵仗,的确是难为他了,而且他那件名牌羽绒服已经斑斑点点不忍猝睹,只好赶紧带着他回去了。 第22章 方湛乔跟在他后面垂头丧气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真对不起,帮了倒忙……” “没事,都是自家人,不会怪罪的,再说,你也是好意。” 何寻要帮他洗羽绒服,又怕他冷,就去问黎念远借了件外套,黎念远比方湛乔矮一点,衣服在他身上有点吊吊的。 何寻打量了一下笑了:“远哥哥的衣服,你穿着怪怪的。” 方湛乔把衣服往下拉拉,明显很别扭:“很难看吗?” 他一向心高气傲的,肯定伤自尊了,何寻立马补救:“不难看,不难看。” 方湛乔将信将疑,但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何寻的手上:“水很冷吧,你手都红了!为什么不用洗衣机洗?” “洗衣机洗不干净,”何寻用刷子仔仔细细地刷着衣服上的油渍,“再说水也不冷,冬天的时候,井水是热的。” 方湛乔非要帮他打水,可伤自尊的事又发生了,他把水桶放到井里,水桶在水面上晃荡了几下,怎么也打不上水来。 何寻接过水桶:“我来,你进去看电视吧。” 方湛乔同学于是情绪一直很低落,搬了个小凳子缩手缩脚地坐在边上,一只手还总是下意识地扯衣服下摆。 上次那个骑自行车的小孩冲了过来,手里抓着一本练习册:“姨奶奶,这道题目我不会做,你教教我吧!” 何寻*的一手的水,跟他指指方湛乔:“问那个哥哥吧,他的功课特别棒!” 方湛乔这才找回一点存在的价值,跟小屁孩解说得清清楚楚,小屁孩临走还鞠了个躬:“谢谢哥哥。” “嗯,挺聪明的,加油!”他像模像样地夸奖,小屁孩又跟何寻到了个别:“再见,姨奶奶!” 小孩一道烟似地跑走了,方湛乔忽然觉得什么不对,从小凳子上跳起来追了出去:“你叫什么?哥哥?什么哥哥!应该叫爷爷!” 一回头,正好看见何寻情不自禁的笑容,小小的虎牙,在阳光下像白色的发光的玉石。 一瞬间,他心情似乎也莫名地大好起来。 锦亭也算个知名的江南古镇,有几个历史文化景点,方湛乔既然来了,何寻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带他四处逛逛。 锦亭最出名的是灵山,风景秀丽,出产江南最甜的杨梅,就算在冬天,山上也是蓊郁苍翠。 曲径通幽,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山间的小庙,香火倒也算旺盛,方湛乔一时兴起,到菩萨面前去求了支签。 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师为他解了签,何寻听了忍俊不禁,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走出寺庙大门,方湛乔还在不满:“前途不可限量是毋庸置疑的,惧内……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解释?” 何寻忍住笑:“刚刚那位大师不是说了吗?惧内也是一种幸福,你已经够圆满的了!” 方湛乔总还是耿耿于怀,走了一段才想到问何寻:“哎你怎么不求个签?挺好玩的啊!” 何寻愣了一愣:“这个,我没兴趣。” “你不想预知自己的将来吗?” “我……不想,”何寻摇摇头:“我更愿意相信,将来,会一切都好。” 在经历了那么多难以预料的人生苦痛之后,何寻不敢再去想象,在人生前路上,还预设着怎样起伏不定,不管是悲是喜,现在,她只能这样自我安慰般地告诉自己:将来,会好。 方湛乔看着何寻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眉眼里飞扬的光彩,好像也忽的暗了下去。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走到何寻外公家外的青石板巷子,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月亮一点遮遮掩掩的光。 何寻进了巷子,却听到身后的方湛乔突然开口叫她:“何寻。” 他没有走进这一道逼仄狭窄的巷子,巷口的风很冷,他却好像没有感觉到:“明天,我就回去了。” 何寻回头,人还是缩在巷子里:“哦,是啊,快过年了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下学期,你还是回省中吧,那么辛苦才考上的学校,别说放弃就放弃了。” 这些天,何寻努力地想让心沉下来,沉到最低,可是他的话就像一阵急浪,把她的心一下子又冲得漂浮不定。 这一别,从此,真的就是路人了。 但是,那张光线阴暗的照片,触目惊心的“作弊可耻”的大字,还有匡怡紧紧抓着他的手的画面,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或许,只有留在锦亭,才有她想要的安宁。 她勉强让自己微笑着:“谢谢你,我……已经决定了,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方湛乔固执地站在风口,“上学期的最后一天,我去找过匡怡。” 何寻僵住,想马上夺步跑开,脚步却被定在了原地。 “我知道一切都是她在搞鬼,我已经告诉她,不管她再做什么,我也不可能再和她在一起,我绝对不会容忍自己的感情被别人轻视和践踏,更不容许她这样肆意地去诋毁一个无辜的人,如果下学期这件事还要继续调查的话,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为你澄清。” 原来他是了这个才找的匡怡,何寻的心里不是没有欣喜,但是从来,她要面对的,不是匡怡,而是自己。 那个总是怯懦的,畏缩的,随着他的日益亲近,时而心存希望,又随时幻灭无望的自己,她摆脱不了,所以才想彻底逃避。 “我也想外公了,我喜欢锦亭……”她烦乱地找着理由,尽管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何寻,你到底在怕什么?” 方湛乔往胸腔里深深地吸了口冷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为什么要怕那些无稽的诽谤?你不是说,你相信,一切都会好吗,那为什么在问题都还没有下结论的时候,你就选择逃避?其实,我一直很佩服你,你经历过那么多事,却可以坚强独立的生活,你的内心一定非常强大,可是为什么就这么一点点小事,你就这么匆忙地决定让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呢?” 胸口的起伏,让何寻的呼吸都变得有点困难。 她从小不是特别聪明的孩子,中考前爸爸给她请了家教,奋战了好几个月,才进了这所全省的初中生都梦寐以求的重点高中,她记得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爸爸立刻摆了酒宴请亲友们一起庆祝,那天晚上还高兴得喝醉了…… 方湛乔的声音又放轻缓了些:“我知道,开学以后你可能还会面对很多难堪的事,但是,有一个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可以让那些诽谤和谣言不攻自破,我也可以帮你!” 何寻不由自主地问:“什么方法?” 方湛乔走进巷子,站到她面前:“我们学校每学期都有期初检测,是对上学期的内容进行考察,虽然不是非常重要,但是难度不比期末考试低,如果这次检测你考好了,那么,没有人会再怀疑你!” 那个期初检测,她也听班主任说过,当时没太当回事,可是现在想来,的确是可以证明自己的一个绝佳机会! 席卷的风浪开始慢慢平息下来,何寻低着头咬唇不语,的确,那么难的事都挺过来了,她不能让感情左右自己的一切。 方湛乔又走近了一步:“数学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回家以后你尽可以来问我,你完全可以用你这一次的成绩,来说明你真正的实力!” 他很自然地说“回家“,似乎何寻早已是他家里的一份子,理所当然应该回去。 何寻终于抬起了头:“我……” “小寻?怎么站在这里呢?外公叫你们进去吃饭了。”黎念远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方湛乔不好再追问,跟着何寻一起走进了巷里的老宅。 外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还把一坛陈年的老酒拿了出来,非要敬方湛乔一杯,又要谢方牧原,让方湛乔又替他爸爸喝一杯。 方湛乔二话不说一饮而尽,何寻拦都拦不住,只好提醒外公:“他胃不好,别让他喝酒。” 外公连忙歉意地打住,把酒杯端向了黎念远:“来,念远,明天中医堂就歇年了,我们喝点,辛苦你了啊。” 黎念远给何寻也倒了点:“小寻也帮了不少忙,外公,我们一起碰碰杯吧。” 等何寻抿完杯中的一小口,发现方湛乔不知什么时候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端起来对着外公: “外公,谢谢您这几天的招待,等您有空了,到我们家来玩!” 哗啦一杯下去,他又倒了一杯向着何寻:“何寻,这一杯敬你,祝贺你通过自己的努力,在期末考出那么棒的成绩!” 外公变了变脸色,眉头皱了起来:“小寻,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期末考砸了吗?” 何寻一时无所适从,来不及阻止方湛乔喝下那杯酒,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外公的质疑。 方湛乔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突然举着酒杯正色地站了起来: “外公,这一杯,是我和我爸,向您赔不是的。” 大家都愣住了,齐刷刷看着他。 “刚刚您一直在感谢我们照顾何寻,我觉得特别惭愧,其实,这一次,何寻是因为在学校受了委屈,才会想到转学,受委屈的原因……和我也有点关系……但是,我可以保证,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再发生,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帮助她和保护她,外公,如果您相信我的话,就让何寻继续回省中吧,拜托您了!” 外公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满是心疼,甚至有点自责,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礼貌地对方湛乔说:“小伙子,外公相信你,但是,我绝对不想让我的外孙女再受哪怕一点委屈,所以,还是让小寻自己决定吧。” 方湛乔白皙的皮肤已经泛出潮红,眼睛都有点水蒙蒙的,手里一个不稳,酒泼了出来,何寻正想去夺过来,他又一仰头全喝了下去。 “方湛乔,别喝了!”何寻把空酒杯从他手里抽走,他踉跄一下,突然捂着嘴往大门外跑。 何寻赶紧追了上去,他吐得呛住了,一边吐一边咳嗽,何寻想去找水,手却被他一把抓住。 他站得不稳,口齿也已经没那么清楚,像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子:“何寻,回去!” 何寻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的渴切,就算是歉意太深,他也已经弥补得够了。 看他神志似乎已经有些模糊,何寻索性大着胆子试探一下:“我不会回去了,我已经决定留在锦亭了。” “怎么可以!胡说!”方湛乔的脸越发的红,脖子里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我没有胡说,我不会再回n市了。” “那我怎么办?”方湛乔耍赖一样地叫起来。 耳根轰得一热,何寻的心没着没落地吊了起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他的手捏得越来越紧,那么暗的夜,只有他湿湿的眼睛在灼灼发亮,仿佛寒冷夜空中最亮的星。 “我好像……” 他脚下一软,整个身子都靠在了何寻肩膀上,声音恍恍惚惚的,却又是那么清晰,就在何寻的耳边, “喜欢上你了。” 一瞬间,似乎银河在天空漫开,所有明明暗暗的星辰都在灼灼闪耀。 第23章 那年寒假回到n 市,何寻意外地发现,方湛乔的妈妈回来了。 那是个高雅知性的女人,微微带着点难以接近的矜持,对何寻温和而又保持着礼貌的疏离。 毕竟还是高中生,虽然彼此的感情说开了,但方湛乔和她也不敢有什么过分亲昵的举动,最多也就是在她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时候,会抱住方湛乔的腰,方湛乔在指导她数学题的时候,会顺便把她的一只手揣在自己的怀里。 他们说好了,不管再碰到什么卑劣阴暗的事,他们也不退缩不妥协,当开学的第一天,方湛乔大大方方地和她一起走进校园时,她觉得真的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或许他们在学校的事方母也有所耳闻,他们有时眉来眼去也终究逃不过她的眼皮子,何寻感觉,方母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冷淡,甚至,带着一丝有敌意的防备。 方湛乔已经到了高三的关键阶段,方母当然要杜绝一切影响方湛乔高考发挥的干扰,何寻明白,也开始识趣地尽量少和方湛乔腻在一起,可是方湛乔却不以为然:“她迟早要知道,而且,她必须尊重我!” 何寻又心虚又不安:“万一你高考有什么闪失,我不成千古罪人了!” 他还是那样自信的语气:“我什么人哪,会有闪失!放心,你确保就是火箭升空的助推器,绝对不可能是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可是她真的就差点成了他绊脚石,甚至,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是下雨天,门口有个老太在卖白兰花,衣服都被打湿了,方湛乔看着不忍心,把她的白兰花全部买了下来,她帮他一串一串地挂在自行车前面的筐子上,方湛乔还开玩笑说:“这下子可真是香车美人了!” 她觉得那个邋邋遢遢的老太有点面熟,但是也没有多想,没想到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她在校门口刚从方湛乔的自行车上下来,那个老太就冲了过来,沙哑的声音像是利物在玻璃上切割:“你个杀千刀的爸爸害死了我的儿子,可怜他还没有找过对象啊,你个小妖精,小小年纪倒就知道找男人了!让你去死,让你爸爸也尝尝失去亲生孩子的滋味,反正我也不要活了……” 老太手里劈头过来一道寒光,何寻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方湛乔从前面一把抱住,寒光一闪,方湛乔软软地伏在了她的身上。 那一刀刺得很深,医院当时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因为失血性休克,方湛乔一直昏迷着,白色的医院走廊像是一个硕大的冰窟,方母的眼神更是冷得让她手脚麻木:“请你,从我儿子身边走开!” 那个老太就是在爸爸工地上遇难的年轻技术员的母亲,何寻也觉得自己就是个瘟神,把致命的灾难带给了方湛乔。但是她赖着不肯走,像是一只赶不走的流浪猫,趴在方母的面前求她:“阿姨,对不起,可是我一定要等他醒过来,让我等他醒过来……” 方母克制着低吼:“请你离开!” 医生从icu里出来:“何寻?谁是何寻?病人昏迷中一直叫着何寻,快点进去和他说说话,对病人意识的复苏有帮助!” 何寻进去的时候,方母面无表情地靠在方牧原身上,方湛乔脱离危险醒过来以后,她没有再赶何寻走,但是也没有再跟何寻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何寻每天放学后都直接去方湛乔的病房,那一天方湛乔已经快要出院,她走到病房门口,听到里面情绪激烈的对话: “如果不是她,你会碰到这样的危险?听说那个女的是神经病,是个疯子!法律都可能没有办法制裁她,万一她再做出什么事,你叫妈妈怎么活!” “妈,我说过我会当心的,这样的事不可能再会发生了!” “我和你爸已经帮你联系了国外的大学,你很快就要出去的,那孩子还可以在我们家继续住下去,妈妈也不会亏待她,你早点和她说清楚,你们年纪还这么小,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不如现在就断个干净!” “我不出国!你和爸爸不要擅自帮我决定!” “你这个孩子,你还不清楚吗?你以后到社会上是要做大事的,爸爸妈妈都会帮衬着你,你怎么可能和一个劳改犯的女儿在一起?你的人生和事业都还没开始,就已经有了一个污点了……” “这不是她的错!妈!不要拿你那套庸俗的世界观来左右我的思想,她是什么样的人,跟她的爸爸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我也告诉你,我们这样的家庭,绝对不可能接纳一个这种出身的女孩子,你如果想要自毁前程,我绝对不会同意!” “妈,我不能想象,我的前程如果没有她,还有什么意思!” “你这个孩子……算妈妈求你,就听我一次!” “妈,她没有妈妈,爸爸也不在身边,她又不会保护自己,一想到她又要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就觉得比被扎了一刀还难受,妈,我也求你了!” 方母哽咽了:“你的将来还长呢……” 方湛乔的声音无比肯定:“妈,我有信心,将来,会一切都好的!” 门外的何寻,泪水早已流了满脸。 到现在,她还是想不通,他曾经那么的坚持,为什么只为那几张根本没有查实的照片,就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 何寻在一阵心悸中睁开眼睛,天还是黑的,她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只觉得左边那颗蛀牙又开始隐隐作痛。 黎念远给她开了消肿止痛的汤药,可是吃了也没见效,反而整个左半脸都肿了起来,连着脑门子都开始胀痛。 黎念远吃了一惊:“怎么消不下去,反而厉害了?” 萌萌指着她哈哈笑:“妈妈变成阴阳脸了!” 何寻不能说自己没好好睡,只能捂着腮帮子对萌萌吐舌头。 “你这颗牙是个祸害,不是单单清热解毒就可以,我看你上市区的医院看牙科吧,说不定要靠机械帮忙了。” “啊?”何寻苦脸,“会不会很痛?” 黎念远没好气地拍拍她的脸:“你现在就不痛吗?长痛不如短痛!” 下午黎念远暂停了看诊,先把萌萌送回福利院。 萌萌是她和黎念远去福利院义诊的时候认养的孤儿,每个月可以接回来和他们一起度一次周末,他很自然地叫他们“爸爸妈妈”,何寻很喜欢他,但是没有资格真正地收养,因为必须是正式夫妻才有这个条件。 把何寻带到市区最大的综合医院,黎念远直接找到了牙科的刘主任帮何寻看。他曾在这里的心外科工作过一段时间,医护都认识他, 是牙龈反复发炎引起的牙痛,炎症已达牙髓,刘主任的建议是把牙神经挑断,以绝后患。 就算有麻药,何寻也吓得脸色都变了,黎念远不断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别怕!” 就一瞬间,那里就完全失去了感觉,仿佛有一个部分,从身体上永远消失了一样。 从诊室出来,黎念远到急诊大楼那边给以前的一个同事送点锦亭特产,她在走廊里等他。 救护车上送下来一个血淋淋的女人,后面跳下来一个女孩,哇哇地哭得让人心颤。 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跟着推车到了急救室,女孩在门外大叫:“妈妈……妈妈……”。 何寻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抚住女孩的胳膊:“不哭,妈妈会没事的哦。” 女孩抽抽噎噎:“大车车……撞了妈妈,妈妈的自行车,飞起来了……” 何寻胸口一窒,晃了一下才稳住身体,把小女孩牵到走廊边的椅子上,掏出餐巾纸帮她擦眼泪。 一个护士跑了出来,神情焦急:“快去找b型血的同事!血库b型血告急,病人失血严重,一刻也耽误不起了!” 何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我是b型血!” 一下子抽掉了40,何寻没有按照护士的吩咐在休息室躺一会儿,她惦记着那个孩子,直接走到了走廊上。 孩子的亲属已经来了,被大人抱在手里安慰着,何寻心松了一下,脚下反倒一软,眼前突然白花花的一片。 她赶紧撑住墙面不让自己摔下去,前面来了一队人,映入她眼里却只是几个模糊的影子,她控制不住整个人还在往下滑,为首的那个人影冲了过来,一把牢牢地架住她。 “你怎么样?” 声音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却那样熟悉,她惊愕地抬起了头。 方湛乔看到她苍白失血的脸,眼瞳骤然收缩:“何寻!” 何寻半边脑袋都像是空了:“湛乔……” “小寻!”黎念远正好从电梯里出来,看见她急切地冲了过来。 何寻觉得胳膊上的那只手猛地收紧,好像是要把她狠狠拽过去似的,但是,又很快地,松开了。 黎念远也顿了顿,但马上从方湛乔手里把何寻扶了过来,揽着她的后背,几乎是半抱着把她扶到最近的长椅上。 一个助理模样的女孩迎向方湛乔:“方部长,情况是这样的,伤者骑着自行车去接女儿,在幼儿园门口被一辆飞驶而来的大卡车撞了,脏器大出血,血库b型血正好用光了,幸亏有医院的医护人员和好心人捐血,目前伤者情况还很危急……” 她发现方湛乔头都没有偏一下,视线一直紧紧盯着刚刚被扶到椅子上的那个瘦削女孩,嘴唇已经抿得发白。 “方部长?”她抬高了声音,“目前伤者家属已经到了,要采访吗?方部长?” 方湛乔才回过神来,想了想:“不要打扰家属了。” 急救室的门打开,医生走了出来,宣布因为抢救及时,伤者已经脱离危险,那个一直抱着女儿一声不吭的男人,突然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刚刚的那个护士也出来了,看到黎念远,习惯性地叫了他一声“黎医生”,又看到靠在他身上的何寻,惊愕地说:“哟,原来刚刚献血的是黎医生你爱人啊,真是多亏她了,你回家可得好好给她补补呢!” 助理模样的女孩像是捕捉到什么,立刻问方湛乔:“原来刚刚您扶住的就是献血的好心人,我们采访一下吧!” 方湛乔望向长椅上的何寻,她的头无力歪在黎念远的肩膀上,呼吸低弱,黎念远正轻柔地,帮她把遮在眼前的长发撩开。 “不用了刘助理,到交警大队去跟踪调查结果吧。”他还没说完,人已经快速转身。 晚饭的时候,黎念远帮何寻盛了碗鸡汤:“你怎么样?” 何寻捂着脸:“痛倒是不痛,就是麻麻的,好像半边脸不是自己的了。” 黎念远在她对面坐下来:“小寻,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何寻把勺子在汤里捣出几个漩涡:“那颗牙,痛了好久,神经断了,真的就像不存在了……” 黎念远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对黎念远,她从来不瞒着:“远哥哥,如果任何地方的痛,都能一下子挑断,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那就好了。” 第24章 何寻没多休息,阴阴的黄梅天气,来看病的孩子特别多,她的工作是给黎念远打下手,每天记录病况、整理病例再加上配药,已经有点忙不过来了。 周五路佳音给她手机上发了张照片,是她穿着一条抹胸小裙子的艳照:“网上最受推崇的的土豪必杀款,够高大上吗?” 其实是短小露,何寻没好意思扫她兴:“不错,有戏!” 路佳音发过来一个笑脸:“晚上别忘啦!” 何寻才想起来,今天是又一期的《为谁心动》录制,路佳音曾跟她约定,每期她都必定要去捧场,否则好朋友就一拍两散。 她握着手机呆坐了半晌,竟然鬼使神差地坐到了镜子面前。 因为牙痛肿起的半边脸已经消下去了,脸色还是有点苍白,长发疏于打理,又乱又缺乏光泽,整个人都是恹恹的,像个放了太久水分流失的水果。 她突然觉得强烈的不安,那天在医院的时候,她的样子比现在还不如,脸是大小的,头发好像是贴在了头皮上,脸色估计比死人还白。 她赶紧冲到浴室洗头洗澡,仔仔细细地把头发吹干,顶上吹出一点蓬松的感觉来,找了无数个抽屉,才找出一支口红,涂好了又发现衣服还没有换好。 衣柜就那么几件休闲的衬衣,连条像样的裙子也没有,她越翻越生气,索性把衣橱门狠狠关上,“砰”地一声,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更加生气,却对自己无可奈何。 这几天,她的眼前几乎无时无刻不闪现着那天方湛乔那天在医院的眼神,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却是那样真切的忧虑和焦灼,仿佛一种蛊惑,把她心里的渴切又一次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引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蠢,可是,真的想见他。 黎念远陪几个远道而来的台湾中医界的朋友出去了,她自己坐了长途车到了n市电视台。 今天的男嘉宾乏善可陈,路佳音已经在台上忍不住打呵欠了,好不容易出来一个样貌出众身份体面的男嘉宾,正当女嘉宾一个个跃跃欲试地要提问的时候,他却宣布自己是专为一个人而来。 一个站在靠边的位置,不太起眼的女嘉宾突然失控地捂住嘴巴,男嘉宾似是强忍着激动的情绪:“对不起,当年是因为父母的反对,我离开了你,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明白我不能没有你,我的父母也终于理解了我,你,能不能原谅我?” 何寻真的唏嘘,如果这样的理由就能把两个相爱的人阻隔多年,那么,她曾经多么的幸运。 台上的主持人在问女嘉宾:“请告诉我们你的选择!” 全场寂静无声,女嘉宾低头良久,拿起话筒:“我想,只要还爱着,一切,都可以重头来过。” 何寻听到脉搏在血管里骤然加快的节奏,可是,他,还爱着吗? 节目录制完成,她在化妆间外等路佳音,谁知道路佳音突然打了个电话,声音焦急:“何寻何寻,江湖救急!裙子开线了!能不能帮我借个针线来!” 网上买的必杀技短小露到底不靠谱,可是到哪里去找针线去? 何寻有点为难:“化妆间能不能找个小别针什么的?” “不行,太明显了好不好,怪只怪姐的上围太傲人了,幸好刚刚录节目的时候没事……”路佳音还在那里得意。 这一层都是录播间,何寻只好到电梯口,找到了办公室的楼层,应该有女员工随身带着针线吧,只能碰碰运气了。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何寻脚步滞了一下,他,会在这里吗? 时间已经很晚了,没有几个办公室亮着灯,她谨慎地往门里张望了,大多是男士,面目陌生,应该没有那么巧吧。 有个办公室的门关着,但是里面有灯,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透过门上镶嵌的一块玻璃往里看,突然目光像被黏住。 方湛乔! 他桌上摊了好几份文件,看得很仔细,浑然不觉门外有人。 何寻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他的习惯一点也没有变,思考的时候胳膊支在桌上,手里的笔会对着空气轻轻的点击,那个时候她一直笑他是不是在练隔空打牛,他自负地一笑,“不懂了吧,我这就叫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而一旦思路理清,他就下笔如飞,不带一点停顿…… “你找谁?”一个年轻的女声困惑地问她,何寻才意识到自己像个偷窥者,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解释。 就是上次医院见到过的刘助理,她没有认出何寻,眼神戒备:“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录制节目……” “那应该去录播间,到这儿来干嘛?” “怎么回事?”门开了,但只开了一半,方湛乔的手停在了门把上,似乎不太敢相信似的看着何寻。 “哦,方部长,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找你。”女孩把一个饭盒送到方湛乔手里,“刚刚去对面吃饭,顺便帮你带了一盒海南鸡饭,趁热吃。” “哦。”方湛乔接过饭盒,又看了眼何寻,“先进来吧。” 何寻没有准备,又不能掉头就跑,尴尬地停在了门口:“不了……” 刘助理目光疑惑地看着她,而方湛乔把饭盒顺手放在桌子上,非常自然地指指边上的沙发:“坐。” 他的神色没有那么冷,却是彬彬有礼,仿佛他们当年不过点头之交,就算久别重逢,也是无波无澜。 再推辞真的不自然了,更何况那个刘助理眼睛里的猜疑越来越丰富,何寻坐了下来。 “你还没吃饭?”刘助理一走,何寻就站了起来,“你去吃东西吧。” 他不吃禽类的东西,哪怕是这种口味的方便面,他也不会碰一下。 “不用了,”他揉了揉眉心,“既然来了,喝杯咖啡?” 何寻心咯噔一下,她不喝咖啡,她一喝咖啡就睡不着觉。 可是,他已经完全不记得。 一心想见他的那股劲儿消了一半,她觉得局促而无措。 方湛乔倒是没什么自在,起身倒了杯水端到她面前:“何寻,好久不见。” 何寻只轻声“嗯”了一声,她该怎么样?轻飘飘的同样回复一声?过往的八年,她真的没有办法这么举重若轻。 而他的语气依旧疏淡而有礼:“不好意思,那天在电视台门口,误会你了。” 那天他以为她是来参加电视相亲的女嘉宾,他说了什么?何寻一时想不起来,他们的确有误会,很大的误会,可是,应该从何说起? “找我什么事?” “我不是来找你……”可她分明在他的办公室外被抓了个现行,怎么解释! “哦?”他讥讽挑眉的表情让何寻陌生到发冷。 “那个……你有针线吗?”她的反应能力,面对剽悍的现实永远捉襟见肘。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耐心,眉头皱了起来,“难道,还想提当年的事?” 不提还好,他一提,何寻只是觉得心底似有海啸翻涌,却不知道怎么痛快地去冲开那一层浪:“当年本来就是误会!那时候远哥哥是陪我……” 他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你觉得还有必要再解释吗?” 何寻抑制不住心里那股浪潮:“真相,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 “他现在还陪着你,不是吗?八年了,你们还在一起,这,就是我看到的真相。” 何寻摇头:“我们的确是在一起,但那只是因为我们一起在中医堂……” “你不需要解释,”他的眉眼浮起一抹讥诮:“当女人背叛的时候,她总能为自己找到理由。” “我没有背叛你,从来没有!”那么多年,她一直想说的那句话终于冲了出来,心里的浪一发不可收拾,“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方湛乔的眉眼仿佛压上了一层阴云,越来越浓,眼里也有数重暗潮涌动,可是突然,他高声笑了出来,像是听到了一个让他嗤之以鼻的最卑劣的笑话:“你心里放着一个人,却又能和另一个男人不离不弃八年,何寻,我应该说你是太长情呢?还是太多情?” 何寻想起她小时候刚学系鞋带,不当心打了个死结,她拼命地想解开,可是,那个结却越打越紧,越打越死…… 她的心上也被越揪越紧:“一切不是这样……” 方湛乔没有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何寻,你是不是以为,我还在因为嫉妒或者愤怒而惺惺作态?还在和你一样做着重拾旧好的美梦?对不起,可能你要失望了,自从看到那些照片以后,你就没办法让我有半点的爱意了,何况这么多年过去,对你,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何寻似乎听到“绷”的一声,哪里的一个线头断了,可她还是没能打开那个结。 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木木地一按,不当心按成了免提键,是黎念远的声音:“小寻啊,你在那里?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看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比较好。”方湛乔帮她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声音又变得温文而冷淡,“何寻,走好。” 第25章 周末,何寻约了路佳音一起吃饭逛街,等上菜的时候路佳音无聊地翻着手机上的心理测试,突然夸张地叫起来:“果然说的就是姐!” “怎么说的?” 路佳音故意用饱含深情的语调:“对于感情,你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很容易因为一点小小的事物或感觉立刻坠入情网,而当感觉不对了,必须结束恋情时,你也很能够看得开。失恋当然使你难过,可能在大哭一场后,又能积极地面对生活了。你只要大约三天时间,就可将伤痕平复了!” 何寻完全不能想象:“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我就是这风格啊,快意恩仇,拿得起放得下!我才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哭哭啼啼念念不忘呢。而且,我敢打赌,男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这样,男人哪,是最健忘的动物,特别是和你分手以后,你还把他当成自己的心肝脾肺一样难以割舍,他呢,说不定早就把你当阑尾一样咔嚓割掉了,所以你看,男女分手以后,总是男的先找到下家,你还在想着他呢,他已经把结婚请帖送到你面前了!” 何寻默然,的确,不是每个人都像她这样,留恋在记忆的深处,逃不开时光的变迁。 方湛乔曾经给过的点滴幸福,如同粘稠的松脂,紧紧包裹着她,她挣不脱,只能永远保持者当初的样子,当初的心情。 而他,或许早已经渐行渐远地,走到了时光的另一头。 路佳音对购物的*永远如春天蓬勃的草木一样旺盛,把女士的楼层全部逛完以后,才陪着何寻一起走到男装楼层。 马上就是黎念远的生日,他生活一向朴素简单,何寻想给他买件干净舒服的棉质衬衣。 可是路佳音却把她拉到领带的柜台:“给你的远哥哥买条领带吧。” 何寻不假思索地摇头:“他从来不戴领带的。” “男人的领带,就像女人的高跟鞋,不一定非要用,但至少总要有一条,女人给男人挑领带,最能表达对男人的心意了,而且,又是独此一条,多有意义啊……” 何寻更加觉得不妥:“不行不行,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路佳音抢白:“哎呦,谁不知道你们也就是差了那么一张纸了,什么时代了,还遮遮掩掩的,你看你们家远哥哥,处处对你呵护有加的,看你的眼神又那么温柔!你知道跟你们在一起我得承受多大的精神摧残吗!虽说女孩子被人疼也是天经地义,但是,适当的时候,你也可以稍微主动地表现一下自己的温存体贴,领带什么的小细节,最能打动男人了……” 何寻微微蹙眉,突然正色地问路佳音:“我们看上去,真的很像是在一起的样子吗?” “你们本来不就在一起吗!” “我外公过世后把德远堂交给了远哥哥,我们只是在一切工作。” 路佳音结舌:“只是一起工作?他一个人条件这么好的男人,这么多年还不找个女人,难道就是为了和你一起工作?” 何寻买给黎念远的,还是一件米白色的精梳棉的衬衫:“你以前的衬衫都挺休闲的,我买了件稍微正式的,比较庄重的场合可以穿穿。” “嗯,挺好的。”黎念远这几年的衣服都是何寻打理,他从来什么都好。 把衬衫从包装袋里打开,他突然想起什么:“你可真买对了,过几天,我倒还真要出席个庄重的场合。” 他一向很少应酬,也不太喜欢交际,何寻也有点奇怪:“什么场合?” “就是这次来的几位台湾中医协会的朋友,要和本市中医协会搞个电视交流节目,他们对儿科这方面很感兴趣,一定要邀请我参加。” “电视……交流节目?” “是的,要到市电视台去录制,小寻,你知道我最怕在公众面前说话了,到时候能陪我去吗?” 何寻低头,呼吸有点重。 “小寻,你……有顾虑?”黎念远观察着她的神色。 “不,没有。”何寻立刻回答。 去电视台的那天她很自然地和黎念远一起出了门,黎念远没有马上发动车子:“何寻,希望不会让你为难。” 何寻知道他指什么,也知道刻意的回避,只会让他更加担心。 “又不一定会碰上,再说,就算碰上了,也没什么。” 方湛乔现在的态度,让她连回避的必要都没有。 天色未晚,车子堵在快车道上,反而慢车道上的车不断从他们车边掠过。 这个城市的自行车几乎已被电瓶车代替,偶尔有一两个带着头盔的年轻人骑着最新款的赛车闪过,她还没看清,影子就模糊了。 可是在停车场,从黎念远车上下来的时候,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一排排的汽车的尽头,停在一个角落里的那辆自行车。 她认得,那是美国产的raven牌的山地车,方湛乔的母亲曾经托人从美国给他带回来一辆,因为特别耐颠簸,所以,每次上学带她的时候,方湛乔都是骑着那辆车。 他曾经说,这个品牌的车子最坚固耐用,那辆车子看得出有点年头了,但保养得非常好,车身光亮可鉴,就是不知为什么,后面可以用来载人的车座,已被卸掉了。 是那辆车吗?那一辆,曾经每天都载着她的车? 何寻想想,不可能。 是比较正统严肃的谈话交流节目,下面的观众不多,都是n市中医界的朋友,或许一向淡泊惯了,黎念远在台上倒也没有过多的拘谨,反而是何寻,虽然安安静静地坐着,脑海里却像是有千百只车轮在飞速旋转。 她与他最近的距离,就是在那辆自行车上,他知道她对坐车的恐惧,所以刚一开始,他总是踩得特别地慢,还反复关照她要抱紧自己的腰。 后来,她的心理恐慌渐渐消除了,他又开始使坏,老是挑高低不平的路骑过去,或者故意把车骑得歪七八扭的,吓得她不得不牢牢地,牢牢地抱住他,恨不得把整个身家性命都交给他一样。 他说:“何寻,总有一天,我要带着你去环游世界!” 那辆车上,刻着他们的印记。 她管不住自己的大脑,更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一览无余的停车场,她走到了那辆raven牌的山地车边。 她蹲下身来,仔细地看着车前的那根横杠,天已经黑了,她不得不眯起眼,凑得很近。 有分明的刻痕,但是已经很浅,她又用手抚了上去,那一小块地方,好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竟然是那样的光滑,她只能靠记忆去感受上面的那几个字母:fzqlovehx。 方湛乔爱何寻,简单得好像孩子童稚的誓言。 那么多字母,他不厌其烦一个一个刻上去,他说:“这一辆车,只属于我们,我绝对不会让第三个人碰一下。” 她摩挲着那几个字母,眼前渐渐模糊,那些字母勾连缠绕,仿佛是迷她心智摄她魂魄的符咒,让她忘记身在何处。 直到脚步声和谈话声越来越近。 “你最近又瘦了,总是没时间好好吃东西吧,这是你爸自己种的菜,没农药的,下在面条里很方便,记得吃啊。” “谢谢爸,以后直接放到我公寓就行了。” “放到你公寓?你每天忙得没完没了的,我不到这里来,怎么看得到你……湛乔啊,你爸这两年身体是越来也不行,有空,到乡下去看看他吧……” “我知道……” 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 偌大的停车场,何寻在那两个熟悉的身影面前,无处遁形。 方母老了很多,因为突然而至的震惊,眼睛睁得很大,把眼角周围的皱纹都扯了起来:“你!何寻!” 何寻措手不及:“阿姨……” 方湛乔也完全没有准备,顿了一下,似乎想向她走过来,却被方母抢先冲了过来,她目光里充满戒备:“你来这里干什么?来找湛乔?你还好意思来纠缠?” “妈!”方湛乔快速地闪过身来阻挡住母亲:“别再说了!” 方母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闭闭眼睛定了定神:“湛乔,这辆车不是你的?怎么回事?” 方湛乔的眼睛也正紧紧地盯在那辆自行车上,夜晚的暗黑仿佛全部聚到他的眼里,何寻找不到哪怕一丝让她可以看懂的微光。 但他很快抬起眼,脸色淡然地朝着母亲:“妈,你误会了,我们之前就见过,我已经都和她说清楚了……” 他扫了一眼何寻:“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 他似乎是刻意地要让何寻听清楚这句话,却反而激起何寻深究的*,本来,她就问心无愧,她有弄清一切的权力。 何寻挺直了身子:“的确,你早就把这辆车扔了。” 这一次,方湛乔的眉眼微微扬了起来,似乎那根本无足轻重:“这辆车子对我而言,已经毫无意义,只是扔了有点可惜,正好明天电视台有个义卖,如果你有兴趣,也可以来看一看。” 何寻死死抿着唇,那一串符咒一般的字母,已经刻凿在了她的心上,怎么也没法抹掉,可是他却只用几句话,就轻而易举抹杀了那段也属于他的美好记忆。 但方湛乔始终面无表情地望着何寻,没有躲避,也毫无愧色,看着她的手指狼狈地从哪些字母上离开,看着茫然地环顾四周,好像是徒劳地,想要找到一个逃离的出口。 “何寻!”他沉声叫她,像是要把她叫醒,“忘了以前吧,你的将来,会一切都好。” 何寻蹲了太久,脚是麻的,一动步子,脚上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噬咬,走过方湛乔身边的时候,她突然一个踉跄。 方湛乔没有半秒犹豫就伸出了手来,但是另一边,一个身影已经更快地把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何寻的指尖掠过方湛乔的指尖,他的温度是冰冷的。 “小寻!”黎念远叫她的时候,声音永远带着暖意。 她腿使不上劲,又想快点离开,不得不紧紧抓住黎念远的胳膊:“远哥哥,我们走吧。” 黎念远却并不急,反而在她身前蹲了下来:“腿麻了是吗?我帮你揉揉,把经络疏通一下。” “不用了,远哥哥,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她却觉得身体一轻,毫无心理准备的,黎念远把她抱了起来,而且正面直视着方湛乔:“方先生,我也相信,小寻,一定可以过更好。” 他没有再看他们一眼,抱着何寻径直向自己的车子方向走去。 第26章 车子一路疾驶,黎念远开车的速度从来没有这么快,只是在副驾驶座上的何寻浑然不觉。 黎念远抱着她走掉的时候,她想不让自己回头,可是眼角的余光却还是忍不住看向方湛乔。 他在夜色里,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只是在她上车的瞬间,似乎脚下不稳后退了一步。 但也许,只是她的幻觉。 黎念远突然一转方向盘,把车停了下来。 车刹得急,何寻整个人前倾了一下,望望窗外,并不是锦亭的巷口,她诧异:“远哥哥,怎么了?” 黎念远把车熄了火,眼睛看着前方不说话,车厢里只有他略显深重的呼吸声,他从不发脾气,但是何寻可以感觉到,他难得地焦躁。 刚才的一幕,他应该都看在了眼里,的确,她总是在自取其辱。 “对不起,远哥哥,我没有控制住自己。” “小寻,”黎念远打断她,“不用说对不起,你不需要对任何人说对不起。” “可是,我总是让你担心,你曾是那么优秀的外科医生,可是因为我……我太自私了!”这几天积累起来的愧疚让何寻难以自抑。 “那是因为我愿意!”黎念远的声音突然抬高了,“就像你愿意这样,一直等他八年一样,何寻,我也一直在等你!” 何寻愕然,她只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有一个人,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年,黎念远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情,陪在她的身边。 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过这样激动的情绪:“我一直在等着你能够重新获得幸福。当年你们不过是个误会,我以为,只要你们之间的感情还在,总还有在一起的机会,再说,就算不再见面,时间也应该可以冲淡一切。可是这些年,我看着你用记忆把自己牢牢地锁住,你一点儿也不幸福,现在,他终于回来了……” 他闭了闭眼睛,似乎不忍心再说下去:“可是带给你的,却是更大的伤害!” “远哥哥,你不用担心,”何寻试着让自己平静,仿佛也是要说服自己,“虽然很难过,可是这样也好,我本来就不应该还抱着幻想了,或许非要这样,我才能彻底地忘记他……” “可是,你能做到吗?” 何寻不能马上回答,对自己,她都还没有答案。 而黎念远似乎也并不在乎那个答案:“小寻,我知道你心里很乱,或许我今天不应该再让你困扰,但是,过了今天,说不定我又会退缩,八年来,我已经退缩了无数次,所以,我现在一定要告诉你……” 他面朝着何寻,脸色郑重:“不管你能不能忘记他,从现在起,我要尽我所有的力量,给你幸福。” 何寻心乱如麻。 她一直觉得黎念远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寡言而隐忍,没有过多的诉求和*,只是因为年龄的关系,比她多了几分对世事的洞察和现实的宽怀。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某些事情上,他和她,竟然一样的执迷不悟。 因为深知那种无望,所以她更觉惶恐:“远哥哥,不,我不值得……”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因为愿意,所以值得,”黎念远坐直身体发动了车子,“你不必有任何的负担,因为,我可以,继续等下去。” 或许是不想给她负担,或许他们一直就靠得很近,黎念远待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在难得闲暇的时候,他会有心地安排一些外出的休闲活动,有时会把路佳音也一起约出来,似乎是想把何寻的时间填满。 路佳音后来一期节目的录制,何寻推说身体不舒服没有去,正式播出的时候,她发现路佳音竟然不胜羡艳地提到了她和黎念远。 路佳音是第一次被选作心动女生,男嘉宾问她是否接受异地恋,她拒绝地很委婉:“我最理想的爱情,是像我的一个朋友一样,他们一起在一个小镇的中医堂里工作,每天朝夕相对,可能没有轰轰烈烈的激情,但是那种云淡风轻,细水长流的感觉,让我非常向往,尤其,是那个男人看我好朋友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宠溺,是那么的温柔……” 何寻说她可以直接投身言情小说届了,但是路佳音却斥责她:“要是有一个人这么对我,我早就嫁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何寻知道自己不惜福,但是有些思绪,仍然像这个雨季在阴湿地面蔓延滋生的霉菌一样难以收拾,在没有完全清理之前,她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去容纳另一个人。 恹恹的黄梅天总算过去,阳光洇着未尽的水汽,有点迷迷蒙蒙的。 周日黎念远向何寻提议:“小寻,我们去摘杨梅吧。” 这个时候山上的杨梅正是丰润饱满,锦亭人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山上种着杨梅树,已经有无数人家热情地招呼他们去摘杨梅了。 那是何寻最喜欢的水果,好不容易晴朗起来的天气也终于让她有了点兴致:“好啊!” 枝头油绿的叶子间,深红色的果实鲜浓欲滴,一棵棵的杨梅树,仿佛没有尽头。 每年这个时节,她都会来,每次走进这里,她就会恍然觉得,还是那个时候。 那是高一的暑假,方湛乔高考一结束就跟着她来到了这里。 杨梅季节已经快要过去,触手可及的都被摘得差不多了,方湛乔正在遗憾,她刷刷地就爬上了一棵杨梅树,从垂在空中的枝叶间,摘下好几簇聚在绿叶间的果子。 方湛乔傻了眼:“你也有这么彪悍的时候?” 她得意地把果子举在他眼前提溜着:“哼,我厉害的地方多着呢……” 还没说完,手就被他一把抓住,他就着她的手,伸过头去咬下一颗果子,嚼了几下捧住了腮帮子:“酸……” “你不会看看的啊,要挑颜色又深个头又大的!” 她仔仔细细地挑出几个来给他,他受用地一股脑塞进嘴巴:“嗯,真的,甜!” “不过,”她貌似无意中想起,“要当心杨梅老虎啊!” 方湛乔警戒地看看四周,但立刻回过神:“唬谁呢,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老虎!” “我说的杨梅老虎,就是杨梅上生的一种小虫子,吃到嘴里,嘴角很快就会烂掉,而且嘴里还会生疮……” “啊……”方湛乔受惊过度地大叫,恨不得把咽下去的果子抠出来,她幸灾乐祸地直笑,却不提防他一把被他抱住。 他上扬的眉眼,好像点染着杨梅的红,嘴唇落在她的额头,湿湿的,带着清甜的杨梅味。 她手里的杨梅被他们挤在身体中间,两个人的衣服上都染上了一大滩的杨梅汁水。 她懊丧地:“怎么办,这个洗不掉的啊!” “洗不掉就洗不掉!”方湛乔不以为然,“这是我们特有的印记!” 这个印记,对他,应该早就淡得连影子都没有了吧。 “小寻。尝尝。”黎念远不知怎么时候已经摘下了一簇。 他们来得早,还没有多少人开始采摘,轻而易举就能摘到成熟的果子,但也许是今年雨水多,吃到嘴里都不是很甜。 反正也是闲着,她跟着黎念远信步往前走,每次摘下几颗,黎念远就故意肯定地说:“前面的一棵肯定更甜!” 快走到林子尽头的时候,她也跟黎念远开玩笑:“我们离最甜的那棵越来越近了。” 外面好像传来嘈杂的人声,依稀可以看到一队人影,黎念远挤挤眼睛:“看来咱们得先下手为强啊!” 何寻真想彻底地放松一下,活络了一下筋骨,她高高地跳了起来,摘到了一簇硕大深紫的果实,得意地向黎念远挥了挥:“远哥哥,这个肯定是最甜的!” 回头的瞬间,一队人已经走了进来,沾着水汽的阳光氤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上,上扬的眉眼似乎融在一个模糊的光圈里。 方湛乔也站住,眼光从她和黎念远的脸上快速扫过,非常得体地展开嘴角:“兴致不错啊。” 他胸前挂着工作牌,身后还有人扛着摄像机,显然是来工作的。 尽管还是微微地发抖,但何寻不容许自己早那么卑微,她尽力让嘴角展开一个弧度:“是啊,难得天气不错。” “方先生,这么巧,又见面了,”黎念远打了个招呼,很自然地向何寻伸出手:“小寻,尝尝你摘的杨梅。” “喔。”何寻这才想起来,手有点发僵,但她挑出一颗颜色最深的递给黎念远。 “嗯,果然很甜,”黎念远点头,又看看方湛乔和他身后的人,“方先生,你们也要试试吗?” “当然要试的,不过要等一下,现在有事要忙。”方湛乔不紧不慢地回复了一句,招呼后面的人:“开始拍摄吧。” “那你忙,我们先回去了。”黎念远似乎刻意强调了那个“我们”。 方湛乔微笑着点头,算是作别,但是又想起什么:“电视台要拍一个关于n市古镇经济和文化发展的纪录片,这也是省里五个一工程的重点项目,在锦亭大概有一个月左右的拍摄时间,这里我不太熟,有些地方,说不定还要请教一下。”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从何寻身上掠过,似乎是在提醒她,来这里,不过是处于身不由己的工作需要。 真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上天故意的捉弄,反正何寻的人生总是那么不按常理出牌,她要么就打落牙齿和血吞,要么,就只能硬着头皮死撑。 没想到几天后,这个省里的精神文明重点工程还真的找上了她,而且是镇党委书记亲自给她打电话:“小何啊,电视台想采访一下蒯师傅,你知道的,就是咱们锦亭木雕工艺最后的一代传人,可是这位老爷子怎么也不肯接受采访,说是家里一团糟没有心思,他跟你外公生前是最要好的朋友,你看你能不能出面帮忙劝劝,这个电视节目,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叫我们要尽一切力量配合……” 外公生前在锦亭德高望重,人人都存着几分尊敬,镇里人上上下下也都对何寻很照顾,虽然为难,但何寻没好意思推脱:“知道了徐书记,我尽量试试。” 她心底没什么底,不管是对这个政治任务,还是对不可避免要打交道的方湛乔。 不过,既然一切已经徒劳无益,她的确也必须开始尝试,让自己解脱。 他是扎进了她心里的一根针,时间长了,已经生了锈,长进了血肉,但不管多疼,只有拔掉,伤口才能真的愈合,她的心脏,才能正常跳动。 第27章 初夏雨后的草木在阳光下,蒸腾出阵阵蓬勃的清香,方湛乔在巷口的一棵大榆树下静静地站着,边上还站着几个工作人员。 看到她,方湛乔眼中流露出诧异:“是你?徐书记说的蒯师傅老朋友的孙女,就是你?” 何寻点点头,有点松口气的感觉,还好,不是他们单独相处。 “先进去吧。”她指指里面。 方湛乔微微皱眉:“我们已经来过几次了,老人坚持不肯接受采访,而且情绪挺激烈的,你看看是不是可以帮我们先了解一下老人目前的情况?” 从小,蒯师傅特别喜欢她,把她当自己的亲孙女一样,何寻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 蒯师傅听到她喊门的声音,果然没有拒绝,她一走进去倒是吓了一跳,蒯师傅的院子里和家里都是一片狼藉,地上摔满了东西,像是打过一场仗似的。 她想了想,柔声对着老人说:“蒯爷爷,我今天正好带了几个朋友来看你,我让他们一起进来帮您收拾一下吧。” 老人不大乐意,碍着她的面子没拒绝,看到摄像机进来他又一下子烦躁起来:“哎哟小寻啊,你怎么把电视台的人又带来了,我早就说过了,我没这个心思接受什么采访,我这把老骨头连住的地方都快没了,要被那帮不肖子败掉了啊……” 何寻一时真有点不知所措,方湛乔走过来,对着老人鞠了个躬:“蒯爷爷,我是小寻的朋友,今天,我和小寻就帮您收拾一下屋子,其他一概不打扰您,您看行吗?” 他转过身对着那几个同事:“你们先回去吧,让老人家好好休息,我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老人闭着眼睛长叹了口气,算是默许。 他们把老人扶进了屋里,发现里面竟然也是乱作一团,床上都被扔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老人连个安心睡觉的地方也没有。 何寻心酸:“蒯爷爷,到底怎么回事啊?” 老人咬牙切齿:“这帮不肖子,把我扔着不闻不问,现在开始打起这套房子的主意来了!说是有个香港人看中这套老房子,出了个大价钱愿意买下来,他们逼着我一定要快点把老早的房契找出来,还叫我赶紧找个地方搬出去,我不愿意,这帮不肖子就跟我闹,你们看看,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们这是存心不让我活啊!” 方湛乔四处看看,若有所思:“这套房子有年头了吧,好像比这镇子上的其他房子都老啊。” 蒯师傅激动起来:“我这套房子住了好几代人了,当初是我爷爷带着工匠们一起造的,你看看门楣和窗棂上的雕花,都是我爷爷刻一点一点刻出来的,这是我家祖上留下的宝贝啊,这些年我修缮了多少次,就算经不起风吹雨淋了,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搬出去,可是那几个孽子,就为了几个钱,就要把家里的祖屋卖掉,他们知不知道当初他们也是一个个生在这个地方的啊……” 何寻眼眶也热了,赶紧安慰老人:“蒯爷爷,您别急,总有解决的办法的,别把身体气坏了。” 老人老泪纵横:“不说别的,我和瑞珍,在这里一起过了三十多年,她不在了,可是这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我就算死,也是要死在这里的!” 方湛乔沉吟了一会儿,走到老人面前:“蒯爷爷,我是电视台的,接触的部门也比较多,您的情况,可以通过媒体向有关部门征询一下,看看有没有一个好的方法,既能保住您的房子,又能让您的居住条件得到改善。” 老人睁大浑浊的眼睛:“真的?真的可以保住我的房子?” “嗯,如果您相信我,我一定尽力!”方湛乔很诚恳地回答。 “那就拜托了,”老人眼中闪出满怀希望的光芒,“小寻的朋友,我相信你!” 何寻先帮老人把床铺收拾好,大概是心力交瘁,老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方湛乔和她一起不紧不慢地收拾屋里屋外,何寻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耽误了他的工作,倒有点替他着急:“你这样,会不会影响了拍摄进度?” 他挺笃定:“这也是为了工作。” “那蒯爷爷醒了以后,你要不要把你们的摄制组叫过来?” 他摇头:“老人家还没答应采访,不急。” “哦。”何寻点头,好像,他们没有别的什么可谈了,还好手没闲着,他们收拾好后又把屋子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 等她把打扫的工具都归置好,回到堂屋里,发现方湛乔正在往墙上钉钉子,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玻璃上摔出了一道裂痕。 那是一张很老的照片,上面是一对朴实清秀的年轻男女,已然旧去的底子,映着斜射进来的夕阳光,泛出流金一般的色泽。 方湛乔把照片又挂了回去,昏黄的老屋里,老照片上两个人略带拘谨的笑容,仿佛定格的岁月,凝固的时光。 他们在一起三十多年,一个走了,而另一个念念不忘。 何寻说不出是羡慕,还是难过,对于她而言,念念不忘是最大的酷刑,她要做的,是尽快忘记。 而方湛乔在她的身旁,也怔怔地看着那副照片,仿佛,也已失神。 “明天,重新买个相框吧。”还是方湛乔先开口:“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谁也别走,今天,就在我这儿吃饭了!”蒯师傅睡醒了,精神好了很多,像自己人一样地关照何寻:“小寻啊,好久没吃你烧的菜了,今天给蒯爷爷做一顿怎么样?” 何寻当然不会拒绝:“哎,我这就买菜去!” 蒯师傅又对方湛乔说:“小伙子,你今天辛苦了,就在这里吃个饭,也当我这个老头子谢谢你。” 方湛乔不假思索地点头:“好!” 何寻做饭,方湛乔陪着老人下了会儿棋,不一会儿几个菜就端上了桌,老人夸何寻:“咱们小寻啊就是能干,念远那小子,有福啊!” 方湛乔手一颤,棋子仓促地放了下去,老人突然开怀:“这一着你可给我找到空子了,举棋无悔啊!” 何寻菜做得有点多了,他们放下筷子还剩很多,老人觉得可惜:“哎,多好的菜啊,天热又放不起,瑞珍在的时候,是从来不舍得浪费一点的!” 方湛乔没说话,起来又添了一碗饭,就着那些菜都吃了下去,老人很高兴:“到底是年轻人,胃口好!” 何寻却不安起来:因为胃不好,以前医生就他只能少吃多餐,这么多东西一下子塞下去,他的胃肯定受不了。 何寻洗碗的时候,方湛乔又和老人下了会儿棋,不知道是不是敏感过度,何寻觉得他的脸色都点发白,但是一直到老人把他们送到院外,他一直神情自若。 出了门他并未忘了礼节:“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古镇很小,走走就到了,何寻笑笑:“不用了,离得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他也笑了一下,水汽未散,路灯光晕迷蒙,他的笑似乎有点不真切:“那你路上小心。” 他让她走在前面,不知他的住处在哪里,反正,出了巷子,他走向了与何寻相反的方向。 何寻走出好一段才发现手机忘在蒯师傅那里了,只好又掉头回去拿。 走到巷子口正要往里走,她眼角瞥到那一边的墙壁上,靠着一个人影,正是刚刚方湛乔走过去的方向,她的心紧了一紧,连忙走了过去。 他整个人瘫在在了地上,头无力地垂着,手紧紧地抵在胃部,呼吸里带出沉重的喘息。 “湛乔?”何寻蹲了下来,心尖一阵发颤: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额头上汗珠不断地滚落。 “你怎么样?” 因为痛,他的眼神已经有点恍惚,好像是顿了一下才认出他:“何寻?” “嗯,先忍一忍,我帮你按摩一下。”何寻习惯性的去抓他的手,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人一歪像是要倒下去,何寻连忙坐到他旁边,让他的头能靠着自己。 他的手上还是那样冰冷的温度,腻着冰冷的汗,她的手颤了几下才找到穴位,一按下去,倒像打开了自己心上的一个开关,曾经熟悉的一幕幕飞速弹了出来。 方湛乔考上那所上海名牌大学的新闻系后,又要学习又要玩车,常常耽误了吃饭,胃病越来越厉害,假期回来又喜欢带着她满大街吃家乡的小吃,结果一吃多胃痛。 她心疼,埋怨他:“你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当心呢,痛起来多难受啊!” 他毫不为意,把手往她眼前一伸:“神医在这儿呢,怕什么!” “那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怎么办?” 他自得地笑笑:“那你就永远在我身边,一刻也不许离开!” 现在,她就在他的身边,可是,已经没有了永远。 穴位的按摩似乎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功效,他仍然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痛楚。 何寻有点慌了神:“有药吗?” 他说话很费力:“有,在,快捷酒店……” 这个古镇只有一家快捷酒店,在镇口,离这里还有几公里,何寻到前面的大路上拦了辆出租车,他还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何寻用力架住他才上了车。 到了酒店房间何寻直接把他扶到了床上,药就在床头柜,似乎是常备的,可是没有热水,她到前台到了杯,扶着他把药送了下去。 太过剧烈的痛把他折磨成了半昏迷状态,他靠在白色的枕头上,脸色已经发了青,下唇上一圈深深的牙印。 何寻的心里像是绞起来了,这些年,他怎么把自己的身体折腾成这样!他的汗还在不断滴下来,何寻去卫生间搅了把毛巾,帮他擦拭额头,他闭着眼睛,大概觉得舒服了点,眉头微微舒开了些。 他的眼线,闭着的时候,上扬的弧度愈加明显,仿佛是茸茸的一弯上弦月,让他的整个脸部轮廓,都变得格外柔和而优雅。 他不知道,其实何寻曾经偷偷地,亲过他的眼睛。 他如愿考上名牌大学后,方母不再对他们一味阻挠,但也没有认可他们的关系,她还特别找何寻谈过一次,意思是希望他们现在仍然保持纯洁的朋友关系,至于以后,就算要进一步确立更亲密的关系,也必须等她考上大学。 何寻本来的性子就不奔放,又一直记着方母的话,方湛乔难免会忍不住有些亲密的举动,她总是会轻轻地避开,好在方湛乔也不乱来,最多就是吻了她的额头后不满地哼一句:“小孩子!” 有一次放假回来,他非要指导她做数学题,偏偏何寻难得都会做,他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整个房间,只有他安恬绵长的呼吸,何寻却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心虚地看看紧闭的房门,确定安全后,慢慢地、慢慢地向他凑了过去,在他的眼线上,很轻地碰了一下。 他没有醒,嘴角却微微地牵动,仿佛很满足。 不知不觉中,何寻的手,已经快要触到方湛乔,密密的睫毛、上扬的眼线…… 他的眼睛蓦地睁开,何寻的手仓皇地收了回来。 他眼神半是迷茫半是清醒,还未散尽的痛楚,蓦地又沉了几分。 “何寻?”他犹如梦呓,眼神深得恨不得要把她吸进去,就像几番梦魂之后,完全不能置信的再度相见。“是你吗?” 他从来就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带着近乎霸道的直截了当,却又直入心魄。 “是我,”何寻也像落入似醒非醒之间。 他们的目光凝在一起,时间仿佛突然凝固,却又有什么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在悄然地氤氲弥散。 胃里又一阵卷土重来的痛击,他猝然低头用拳头抵住腹部。 “怎么样,又痛了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他摇头说不出话,何寻急了:“怎么会这么厉害,不去医院怎么行?” 他突然抬起头,脸色愈加灰败,眼神倏忽间变得幽冷:“不早了,回去吧。” 怎么又差点陷了进去!再下去,他估计会当成她趁虚而入的纠缠了吧! 何寻在心里鄙视自己,语气也倏然降温:“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我送你回去。”他猝然地起身,但是还没完全站到地上,又低呼一声跌坐在床沿。 何寻咬咬牙没有回头:“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沉沉地喘着气,却还道谢:“不好意思,今天,麻烦你了。” 何寻怀疑,刚刚自己真的不当心落入梦境,可是明明昏昏沉沉的,并不是她。 第28章 太晚了,小镇上已经没有了出租车,从快捷酒店出来,何寻走了很久。 黎念远在巷口焦急地等她,一看到她就冲了过来:“小寻,你去哪儿了!给你打电话是蒯爷爷接的,他说你和方……一起出来的。” “没什么事。”她尽量让一切显得稀松平常,“他胃病犯了,我送他回去。” “哦……”黎念远神色稍微放松了些,“这么晚?他没事吧。” “应该没事了吧……”她掩饰不住地忧心。 其实一路走回来,她一直忧心忡忡。 “小寻,你……很担心他?”黎念远斟酌着问。 他半梦半醒一样痛楚却渴切的眼神,又闪现在何寻面前:“何寻?是你吗?” 何寻无法否认,黎念远轻叹:“小寻,你这样,会不会让自己很累?” “我知道我应该早就忘记他,这几年,我也一直在努力。”何寻自己都有点迷惘,“远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就算他当初那样不告而别,我,还是恨不起来,我总觉得,他是有原因的……可能是我不切实际,我觉得,他眼里的有些东西,没有变,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没有变……” 黎念远不忍地打断她:“何寻,他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他心里没有你了,再这么沉沦下去,你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何寻苦笑:“远哥哥,我知道,可我总是无法说服自己,可是对我而言,好像忘记,比沉沦痛苦一百倍。” 她在黎念远的注视下进了门,她不敢去想,在黎念远的眼中,是怎样的心痛和失望。 但是第二天在中医堂,黎念远还是那样的平静和贴心:“小寻,今天预约的孩子不多,你休息一下吧。” 的确没有睡好,但何寻还是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晚上黎念远有个同学小聚,何寻没做晚饭。她的手机还在蒯师傅家里,正好已经快要黄昏,她索性买了点菜,准备在蒯师傅家做点一起吃,在菜场门口的超市里,她又顺便买了点蒯师傅家短缺的生活用品,还挑了一个式样简单的相框。 没想到刚到蒯师傅家门口,就看见院子里,蒯师傅正在和方湛乔喝茶。 她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蒯师傅倒先看见了她,喜出望外:“进来啊小寻,我正想请你过来帮我招呼一下小方呢,今天的晚饭看来有着落了。” 方湛乔笑笑,算是和她打招呼,又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何寻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先拎到屋子里,发现里面还有两个工作人员在收拾摄影器材,其中有一个,正是那个刘助理。 看来,今天蒯师傅已经接受了采访。 她先把相框拿了出来,但是往墙上一看,玻璃上的裂纹竟然已经没有了。 应该是方湛乔早她一步,帮老人把相框换好了。 那一帧凝固住的时光,又变得祥和而圆满。 屋子里刘助理正和另一个工作人员边收拾边聊天:“方部长可真有一套,前几天这位老师傅死活都不肯接受采访,昨天方部长在他家呆了一下午,今天就接受了,而且还特别配合!” “没两把刷子,怎么能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成就!不过听说一开始接这个拍摄任务的时候,方部长特别不情愿,是台长亲自找他谈了好几次话才接下来的。不过幸亏他接下来了,要换了别人,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有现在的水准……” 原来,方湛乔也曾经想刻意地回避与她的见面,可是,这并不像他的性格。 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在校园里常常对上匡怡仇怨的目光,方湛乔总是大大方方地从她面前走过,有一次学校有个接待国外访问团的活动,安排了他和匡怡一起主持,他也很自然,他说过:“既然心里已经没有那个人了,为什么还要去躲她?” 那么现在,他却为什么试图躲避?当年的事,他不是说早就不再介怀?那么,是为了提放她情不自禁的靠近? 何寻不想把自己的心搞得更乱,一头钻到厨房忙活起来。 把菜都端出来,那些一起来采访的工作人员都走了,餐桌上又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小寻啊,帮爷爷把橱里的酒拿出来,今天,我要和小方好好喝一口。” 何寻心里咯噔一下,蒯师傅以前和外公喝的都是陈年的烧酒,方湛乔昨天刚刚犯过胃病,绝对受不了。 “下次吧,蒯爷爷,今天没准备什么菜。” “没菜就不能喝酒了,当年我跟你外公,一碟花生米都能喝一顿,快去!” 何寻皱着一张脸看看方湛乔,他神色自若,毫无自救的想法。 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何寻磨磨蹭蹭地走到厨房,从橱里拿出一瓶酒,眼一闭手一松:“哎呀,蒯爷爷,酒不当心被我……” 方湛乔晃了进来,往地上一看,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打碎的是一瓶白醋!” “啊!”何寻懊丧。 他蹲下来帮她整理好了地上的碎片,仿佛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不要扫了老人的兴,我会控制的。” 何寻还是僵在那里,用只有他听到的声音:“不行,你的胃不行。” 他皱眉,忍着一口气:“别闹了!” “就是不行!” 他忍无可忍瞪起了眼睛:“你管我!” 说完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眼神迅速地从她脸上移开,从橱里找出那瓶酒,快步走了出去。 何寻却动不了步子:他刚才的样子,和他们以前斗嘴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何寻老是在他吃东西的时候提醒他:“这个辣,不行!这个冰,不行!不能再吃了,等下又胃疼……” 有时他正吃得欢的时候被她劈手把美食夺走,他火了,眼睛就一瞪:“你管我!” 等何寻生气了,他又后悔不迭,跟在她屁股后面不断讨饶:“我知道错了,我违反了男朋友最高道德行为规范,我反省!我改还不行吗!” 其实她生气,十次有八次都是假的…… 外面蒯师傅声如洪钟:“来,满上……” 何寻没时间多想,赶紧跑回餐桌前,从蒯师傅手里抢下那瓶酒:“爷爷,我来喝!” 蒯师傅觉得不对:“怎么回事啊这孩子,干嘛不让小方喝酒,难不成他是白蛇传里的蛇精,喝了酒会显出原形?” 方湛乔居然还笑得出来,何寻来不及愤愤,硬的不行,何寻只好来软的:“哪里啊,我就是觉得蒯爷爷你太偏心了,只给别人喝,都不请我喝!” “那还不简单,自己去拿个杯子!” 何寻用最快的速度找了个杯子过来,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 方湛乔举起酒杯:“蒯师傅,今天的采访您辛苦了,我们真是叹为观止。来,我敬你。” 何寻也举起酒杯:“蒯爷爷,好久没跟你一起喝酒了,我也敬您一杯!” 老人一时忙不过来:“谢谢谢谢,那我就一起喝了。” 何寻用眼睛暗示方湛乔意思一下就行了,她自己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她发现方湛乔的酒杯也空了,顿时有一种怒从心中起的感觉,随即怒中生智: “蒯爷爷,我们玩猜拳吧!” 老人很有兴致:“好啊!小方,一起来。” “他不会,我们先玩,让他学着点。”何寻急吼吼地撩起袖子。 镇上的人喝酒最兴玩这个,何寻当然耳濡目染也会一点,不过学艺不精,几乎次次败下阵来,后来脑子就越来越晕乎乎了,如果不是方湛乔把酒从她手里硬夺了下来,那瓶酒估计会点滴不剩地全进了她的肚子。 她这辈子第一次喝那么多酒,整个人好像进入了失重状态,周围是黑暗混沌无边无际的宇宙,只有那个人上扬的发亮的眉眼。 可是现在他的眼睛里全是担心:“何寻,怎么样?” 她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抱在了手里,身上掠过带着草木清香的晚风。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难受,好难受……” “谁让你喝这么多酒!”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愠怒。 “你生气了?”她怯怯的。 他不搭理她,沉着脸从鼻子里深深呼气,就像以前生气的时候。 何寻像是突然受了惊,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箍得牢牢的:“不许走!” “放开!”他措手不及。 “不放!”她像个耍赖的小孩,“我一放,你又要走了,那么久,那么久都不回来……” 他只好吃力地轻声哄她:“那你放松一点好不好,我……快喘不过气了!” “不好!除非你说你再也不走!”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说:“好,现在,我不走。” 她没去多探究他的话,从他的颈窝里抬起头,期待地盯着他:“真的吗?” 他把她前面的乱发拢到耳后:“何寻,你醉得太厉害了。” “那么,湛乔,你是真的吗?”何寻醉眼朦胧地问,他还没回答,她却又把他的嘴巴捂上,“你不用回答,不管是不是,我就当是真的。” “我现在,摸得到你的眉毛……眼睛……鼻子,就算是幻觉,这也是最真的一次了,湛乔,你瘦了呢……”她大胆得让指尖在方湛乔的脸上游走,眼神是那样的贪恋,“你知道吗,你走了这么多年,我看到过你好多好多次,在以前我们学校外面的公交站台上,还有外公家的巷子口,每次看到骑赛车戴头盔的人,我都觉得那是你,对了对了,还有,杨梅熟的时候,我每一次都看到你……” 她掰着手指头:“你走以后,杨梅熟了几次了?一、二、三……” 她的手指突然被一只冰凉汗湿的手抓住,紧紧的紧紧地,然后,被贴在一个温热的,勃勃跳动的地方,那里跳得越来越快,他们的手,也好像在慢慢地暖起来。 何寻稍微抬了一下头,唇就和他贴在了一起,似乎,他也正在向她倾来,他的唇齿间是火一样的热,像是带着一股无尽的力量,要把她吸入无尽的宇宙的深处,那里除了灿然的星辰,只有他们两个。 她满足地笑,唇角的小虎牙都露了出来:“湛乔,不管是不是真的,现在, 我很幸福。” 第29章 何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床上,窗前的书桌上趴着一个人影,她刚想抬起头,却又重重落回到枕头上。 那边的人抬起身子转过头来:“小寻,你醒了?还难受吗?” 是黎念远:“觉得怎么样?” 何寻觉得脑袋里像坠了个称砣,重得快要把她的脑门都裂开:“头,好痛……” 黎念远给她煮了醒酒的汤药,她又沉沉地睡了一阵,梦里还是有方湛乔的身影,只是凌乱飘忽,没有了刚刚喝醉时那样真切的感觉。 她无法分辨,昨天晚上方湛乔抱着她的一幕,究竟是梦是真,也不知道,昨天,自己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他的拥抱,还有那么深的吻,究竟是真实,还是只是她酒后的幻觉? “小寻,怎么喝那么多酒?”黎念远晚上来看她的时候问。 “蒯爷爷高兴,就多喝了点……” “以前从来没有看你喝过酒,”黎念远皱眉,“昨天,是因为他也在,对吗?” 何寻声音低了下去:“他……胃不好。” “小寻!”黎念远像是要把她从梦境里拉出来:“你为他付出的已经够多了,现在,你再怎么付出,他也根本不会接受!” “我怎么样对他,跟他无关!”何寻反而平静,“远哥哥,别再为我担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小寻,你不能这样下去!”黎念远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哀,面对再棘手的病例,他都没有这样的无力。 何寻的愧疚涌了上来:“对不起,远哥哥,我太自私了,我总是只顾着自己的心意,从来不去想你的感受……从小到大,他是我心里唯一的一个人,我根本没有办法,去接受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是不是还在意我,我都没有办法……” 她几乎是哀求:“所以,远哥哥,求你,别再在我的身上花时间,你那么优秀,你一定可以有自己的幸福……” “小寻,我也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黎念远也沉静了下来,“不管怎么样,我,也不会放弃,除非,你得到真正的幸福。” 黎念远没有多留,临走前一再嘱咐她好好休息,可是何寻却怎么也也睡不着了。 她一直是个很能藏着事儿的人,唯有对黎念远,她从来毫不隐瞒,因为他足以让她信任和依赖,但是,自从黎念远也把自己的心事向她坦白,她的每一次倾诉,无疑也是对黎念远的一次伤害。 她真的是有点无所适从,但是,哪怕一点渺茫的希望,她也不能给他,因为她自己知道,那种患得患失又无法摆脱的感觉,真的可以把人逼疯。 她在枕头上辗转了很久,蒯师傅的电话倒来了:“小寻啊,还好吧?” 何寻想到昨天晚上很不好意思:“蒯师傅,我没事,昨天晚上没把你吓着吧?” 蒯师傅放心地“哦“了一声,笑了:“我还好,不过你好像把那位方先生吓了一跳啊,你在门口”呯“一下就倒下去了,他大概以为你摔着了,抱起你就赶紧往外跑,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没追上,担心了好久啊……” 那么,昨天酒醉后,方湛乔确实抱住了她,而且,他们曾经真的单独在一起过。 如果那些场景不是幻觉,那么,方湛乔到底在隐瞒什么? 这八年来,倒底是怎么样的苦衷,让他要这么决绝地,隔绝与她的见面? 唯一知道真情的,只有方湛乔。 何寻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听着外面夏虫啾啾不停的声音,心里越来越难以平静,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换了件衣服出了门。 很快,出租车就到了快捷酒店门口。 她不敢停下来,只怕一停就不敢再往前走,直接就到他的房间口按响了门铃。 开门看到何寻,方湛乔明显顿了顿,但也没有太大的惊讶:“找我什么事?” “想和你谈谈。”何寻拼命提着胸腔里的一口真气。 方湛乔颔首想了想:“这里,好像不太方便,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吧。” 他们在快捷酒店的小茶座坐了下来,方湛乔帮她倒了杯茶:“好点了吗?” “嗯,昨天……谢谢你送我回去。”何寻还在斟酌着怎么进入正题。 他却目光凌厉地看着她:“你来,只是想谢谢我昨天送你回去?” 何寻愣了愣:“其实……我想知道,我昨天喝醉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他似乎根本没当回事,皱眉想了想,“昨天你和蒯师傅都有点醉了,我叫了两个同事过来帮忙,开车把你送回去了,怎么,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何寻几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才说得出来:“那么,你的同事来之前呢?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我们,单独在一起?”他倒好似很迷惑,“你觉得,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何寻迫切地张着嘴,却突然不知怎么说下去。 方湛乔浮出一丝讥嘲的笑意:“何寻,看来,你的酒还没有完全醒。” 何寻嗫嚅:“那么,你可以确定,你是完全清醒的吗?” 方湛乔的手指在茶杯上猛地收紧,但很快放开,神色漠然地看着她:“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何寻,别再作茧自缚了,我们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何寻不愿就此打住:“方湛乔,我觉得现在该解释的不是我,而是你!” “你毕竟还是一个旧识,这就是唯一的解释!”他不留一点余地,“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早就从以前走出来了!我承认,刚开始离开你的时候,难免会有些从前的记忆,但是慢慢地我开始意识到,我的人生,并不只为了一个人而活,我很庆幸没有被这些回忆牵绊和拖累,我可以去做真正想做的事,而且,还有机会去找真正值得我爱的人,这些年,我过得很充实,甚至,可以说是成功,所以,何寻,我从来没有为当初的离开后悔过。” 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何寻,不要再有任何幻想,我们,永远不可能再在一起。” 何寻觉得整个人真气散尽,心脉在一寸一寸地碎裂。 方湛乔一次次地,让她觉得山穷水尽,可是,她却总是死不回头,硬生生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 “回去吧。”方湛乔先站了起来,“何寻,你身边,有更值得你珍惜的人。” 汽车的灯光变成飘忽的萤火,在何寻朦胧的眼里,拖曳着虚幻的尾巴一闪而过,她好像听到有人在骂骂咧咧:“找死啊!” 她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马路的中间,对面是红灯,她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等绿灯亮了,才像慌里慌张地跑了过去。 就算再难过,她也不能让自己出事,八年前的糊涂事,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那时她比现在更恍惚,爸爸刚过世不久,方湛乔又突然不告而别,时间如同钝刀凌迟,每过一秒就是不堪忍受的痛,她总是看见爸爸妈妈在向她招手:“孩子,来吧,不要再受苦了……” 于是她抓起了放在果盘上的水果刀,对准了手腕:一刀下去,所有的痛,都可以了结。 正当她准备切下去的时候,黎念远跑进了厨房,在慌乱中用他的掌心抓住了刀刃,血象破裂的水管一样冒了出来,她死的念头飞到了九霄云外,捂着黎念远的手掌到了医院,结果,血是止住了,可是黎念远手掌里的一根神经断了,自如的活动都有点问题,更不要说,拿起手术刀做精密的外科手术。 那正是黎念远工作的医院,她看到很多医生护士当场红了眼圈,他奋斗了那么久,才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可是,从此,他再也不能拿起手术刀了。 这个罪过,她这辈子都无法弥补,但她始终记着黎念远对她说的话:“小寻,绝对不能再动这样的念头!” 她记得,她也一直努力想要善待自己,只是这次的重逢,把所有的一切打乱,现在,她真的希望自己手里有一把刀,但不再是伤害自己,而是,把所有和他的过往,全部切开,一刀两断。 方湛乔说得对,人的一生,不能只为一个人而活。 第二天何寻破天荒主动跟黎念远请了假,让自己好好地休息了一下,晚上她做了一桌菜,自己和黎念远,她都要好好犒劳一下。 看她精神不错,黎念远也没多问什么,把她做的菜吃得干干净净,饭后黎念远泡了壶茶,正要跟她说什么,镇上的徐书记上门来了。 徐书记很客气:“念远啊,有个事要请你帮个忙,昨天电视台台长亲自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上次你参加的那个中医访谈节目,反响不错,这次的这个古镇系列的纪录片,想把你们这个中医堂也作为我们锦亭镇的一个传统文化特色录制进去,这可是好事啊,到时候,还要请你们多配合。” 黎念远想了想,措辞委婉:“徐书记,我们就是个普通的小诊所,又看不了什么疑难杂症,还是不用上电视了吧。” “这就谦虚了吧!”徐书记拍拍黎念远的肩膀,“看看那么多慕名而来的病人,就知道你的本事了,你可是得到小寻外公真传的啊!你看,你们定个时间,我通知方部长让他们过来。” 黎念远下意识地看看何寻,突然说了一句让何寻也很意外的话:“徐书记,还真不巧,这两天,我和小寻要出个远门。” “哦?”徐书记皱起了眉,还是何寻圆了场:“徐书记,您看这样行不行,等我和远哥哥回来以后,再和您联系。” 徐书记走的时候明显不太高兴,何寻知道黎念远也是怕自己为难,赶紧要让他安心:“远哥哥,徐书记也是好意,不就是个拍几个镜头吗,我们配合就是了。” 看黎念远好像有点神思不属,她又补充了一句:“远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再傻下去了。” “刚才我说的,也不是故意推诿,”黎念远面色凝重:“小寻,a市护理院打电话来,周阿姨,快不行了。” 周阿姨,就是当年扎了方湛乔一刀的那个技术员的母亲。 第30章 何寻和黎念远一起赶到a市,送走了周阿姨,帮她料理好了后事才回来。 在返程的火车上,她耳边不断回响着老人最后的那句话:“那孩子,替我,说声对不起……” 那孩子,就是方湛乔。 当年她刺伤了方湛乔后,因为鉴定下来有轻度的精神疾病,被从轻判了三年的□□。 何寻一直记得她拿着刀被人制住时不甘的眼神:“我早晚杀了你,还有你的小爱人!” 她想到那个眼神就怕,最怕的是,她还会再一次伤及方湛乔的生命。 在很长时间的寝食难安之后,她只想到一个办法:真心的,去求得她的原谅。 何寻不敢告诉方湛乔,但是偷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外公,外公不放心她一个人,总是让黎念远陪着她去探视。 一开始,那个女人坚决不见她,半年过后,那个女人开始神色漠然地隔着玻璃对她冷笑,她一直不放弃地叫她“阿姨”,和她说说家常,还总是给她带吃的穿的。 她高三的时候,那个女人的神色已经软化了很多,有时看着她,眼里甚至会有点柔软的东西一闪而过,因为她知道,何寻早就没有了母亲。 何寻曾经和她说:“阿姨,我没有妈妈,如果可以,您出去以后,我愿意像妈妈一样照顾您。 高考结束后去看她的那一次,她终于让何寻如释重负:“孩子,去吧,去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吧,不用再来了。” 何寻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个夏天,她经历了太多太多。 在她高考前夕,已经获得减刑的爸爸,在狱中因为突发心梗猝然离世,没有给她留下一句话,而那时,离开他出狱的日子,也是何寻朝盼暮盼的日子,只剩不到两个月……如果不是方湛乔从学校请假回来一直陪着她,她根本撑不过那残酷的三天考场厮杀,每场考试,方湛乔都在学校外的大太阳底下等她,等考完试,方湛乔也像掉了一层皮,他自己高考那年都没被折腾得这样憔悴。她没有考上第一志愿,但也丝毫不觉得沮丧,因为,她填的所有学校,都在方湛乔就读的那个城市,她没有了爸爸,但是有了可以相托一生的人,她觉得对爸爸也有了个交代。而这时,她心里一直压着的这块石头,也终于被她用诚心搬开了。 那一刻,她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百感交集。泪水不断地奔涌出来,黎念远一直在拍她的背安抚她,出了监狱大门,她终于忍不住,抱着黎念远大哭了一场。 可不知是谁,在暗中拍下了那些角度暧昧的照片,那些照片,又落到了方湛乔的手里…… 她一直很庆幸,这件事她能独自担下来,没有给方湛乔带来任何的困扰,却没想到,她唯一瞒着方湛乔的这件事,最终,却成为了切断他们感情的利刃。 在她满怀期待地又要和方湛乔在同一个城市生活的时候,方湛乔把那些照片扔在她的面前:“我说过,我绝对不会容忍自己的感情被别人轻视和践踏,何寻,我们结束了。” 他不仅不听她的任何解释,而且,没过几天,就离开n市去了美国…… 一走,八年。 而这八年里,何寻和周阿姨的联系反而没有断过,她从狱警那里知道,周阿姨出狱后回了自己的老家a市,可是她年老体衰又坐过牢,家人都不愿接收她,何寻想着心酸,就定期给她寄钱寄东西,三年前周阿姨的身体垮了,何寻在黎念远的支持下,把周阿姨送进当地的护理院,还承担了全部的费用,一直到,送走她最后一程。 何寻始终想不明白,就算是关乎生死的仇恨,她都能用自己的真心诚意去化解,可为什么,她就是打不开,方湛乔心里的那个死结? 何寻和黎念远下了火车,转长途车到锦亭,再从长途车站打车回来,已经是深夜了。 淅淅沥沥地又有些雨,气压很低,这几天的奔波让他们都很累,尤其是何寻,一累就容易上火,嘴角长了一溜儿的水泡,张嘴都疼。 出租车上她已经昏昏欲睡,黎念远把她从车上扶了下来,紧紧地揽着她走进巷子。 被凉丝丝的雨水一淋,她倒有点清醒了,头靠着黎念远的肩膀勉强睁开眼睛。 朦朦胧胧的,中医堂门前的台阶上,好像坐了一个人,在缀满雨丝的夜色里,像是印象画上的一笔阴影。 可是她却倏地完全醒了,就算只是一个影子,她也能凭直觉第一时间认出来。 黎念远也发现了,脚步一滞,警觉地低声问:“谁!谁在那里!” 而那个身影像是太过入神,茫然地朝他们看了看,才突然惊醒似的从台阶上坐了起来。 他理了理衣服,向着他们走了过来,眼睛却始终低垂,脸色也仍旧是模糊的:“是我,回来了?” 黎念远放下了戒备,却愈加疑惑:“方湛乔?怎么是你?” “我……”他似乎一时忘了,仰头想了想才说:“哦,来和你们敲定一下拍摄的事。” “你特地来,就为了这个?” “我想,我应该有点诚意。”方湛乔轻咳了一下,很正色地点头:“希望这一次的工作,不会给你们带来困扰。” 黎念远伸手把何寻又揽紧了些:“我和小寻并没有拒绝拍摄,只不过这两天,我们确实有点事。” 方湛乔的语气公事公办起来:“哦,这样最好,那么,我们能不能商定一个时间?” “过个两天吧,小寻很累。”黎念远疼惜地看看何寻。 方湛乔这才把眼光移到何寻身上,但很快又移开了:“行,那先谢谢了。” 黎念远颔首笑笑:“不客气,外面下雨,要不要进去坐坐?” 方湛乔抬眼看看中医堂的大门,礼貌地回拒:“不用了,你们……早点休息吧。” 他点了下头算是作别,转身刚走了几步,何寻突然叫住他:“等一等。” 方湛乔和黎念远同时看着她,何寻快速的拿出钥匙开了门,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把伞。 方湛乔的身上已经湿透了,雨不大,他不知在这里已经留了多久,何寻把伞递给他:“走好。” 他低头接伞,发梢上的一滴雨水掉在何寻手上:“谢谢。” “不客气。”何寻一松手,马上退到了屋檐下。 他转过头撑起伞,一个人,慢慢消失在巷子里。 嘴角一阵抽痛,何寻“丝——”的一声捂住嘴角。 黎念远担心地走过来:“小寻,没事吧。” “我很好。”何寻望着绵绵不尽的雨丝,又抬头指指自己头上的那片屋檐,“你看,我没有让自己淋到雨,远哥哥,你放心,以后,我都会好好地对我自己。” 何寻吃了两天黎念远为她准备的清热去火的汤药,嘴角的溃疡消下去不少。 按照约定的,方湛乔在第三天早上带着摄制组来到中医堂。 很多病人是从外地慕名而来的,黎念远一大早就开始坐诊,但还不忘记叮嘱何寻:“小寻,你的药差不多凉了,先去喝掉。” 何寻放下手里的病例去喝药,方湛乔正站在放药的小桌子边和摄影师讨论,看到她往边上让了让。 何寻放下杯子走回去的时候,听到他捂着嘴压抑地咳了几声。 她的心被揪了一下,但是没让自己多想,迅速地回到药柜前,帮已经看完诊的孩子配药。 有些病例一时不在手边,黎念远会自然而然地叫她:“小寻。” 何寻立刻过来,他报一个名字,何寻快速地在一沓病例中把找出他要的那一本,翻开放到他面前。 偶尔,黎念远也会跟她商量一下,看看用哪一种药更合适,用量应该多少最好,他们头碰着头低语了一会儿,黎念远才慎重地下笔。 他们这样一起工作了四五年了,做什么,都是有条不紊,甚至是心有灵犀。 刘助理低声感叹:“这才叫夫唱妇随,琴瑟和谐啊。” 方湛乔从镜头前站起身来,突然踉跄了一下,摄影师扶住他:“方部长,没事儿吧?” 他摇摇手,背过身去走到一个角落,捂住嘴不让自己咳出声来。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有个小女孩哭闹地特别厉害,前面还有好几个排队,黎念远让何寻抱着孩子先看看。 何寻把孩子抱在手里,想看看她的舌苔,孩子不停地哭,她只好又哄又是逗:“囡囡乖哦,看阿姨……” 她不断地扮鬼脸,手里还像荡秋千似的轻轻摇着孩子,孩子渐渐停止了哭声,抓着她脖颈里荡下来的玉坠玩了起来。 “来……把舌头伸出来,给阿姨看看……” 何寻循循善诱,孩子却只顾把玩着手里的玉坠,一边的家长怕她弄坏了,赶紧要掰她的手,刚一掰开,孩子又哇的大哭起来。 “没事儿……阿姨给你玩,你把舌头伸出来给阿姨看看好吗?”何寻还是笑眯眯的。 孩子喜不自胜地抓住了玉坠子,乖乖地把舌头伸了出来。 “哎呦何医生啊你真是会哄孩子呢,耐心真好,你爱人可真有福气。”孩子的家长忙不迭地夸奖她。 何寻只是笑笑,没有时间多做解释。 “小寻,”黎念远抽空叫了她一声,她赶紧把孩子还给家长跑了过去。 “帮我倒点水。”黎念远边写病例边说。 何寻一拍自己:“哦哟,今天茶都忘泡了,远哥哥你等会儿啊。” 黎念远看诊的时候有喝茶的习惯,平时她都是一大早帮他泡好一大杯茶,今天一早却忘了。 把茶杯放下,她突然想起,刚刚看到方湛乔的时候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现在想想,他的嘴唇特别干,好像已经有点发白起皮。 她不由自主地向着摄像机后的他看,却发现,他的眼睛,也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看得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似乎周围的嘈杂缭乱,都完全不存在。 只是,他的眼神在和她相撞的一瞬,马上仓促地转移了方向。 何寻觉得心好像不安分地浮动了一下,但她很快告诉自己,这一定只是自己的过度敏感。 拍完就诊的场面,方湛乔调度摄制组拍了一下中医堂内外的环境,又趁黎念远和何寻中午休息的时候,向他们采访了一下中医堂的历史。 他做着记录,不时掩嘴低咳,何寻发现他脸色苍白,两颊却又不正常地发红。 他并不需要她的关切,她克制着把注意力收了回来。 讲到何寻外公的时候,刘助理忍不住插了一句:“武打书里那些神医都有传男不传女的说法,那么如果没有男孙,是不是就是外孙女找入赘女婿呢?黎神医,你是不是通过这种方式继承衣钵的?” 黎念远笑了笑:“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摄制组的人都笑了起来,黎念远反而收起笑容,转过头深深地看着何寻:“不过,我觉得,这倒是把中医堂传承下去的最好的方法。” 他的话像是半真半假的玩笑,但是眼神却又那么认真,何寻一时不知怎么应对,只好尴尬的笑笑,倒像是略带着羞赧的默认。 “今天……咳咳,就到这儿吧。”方湛乔突然站了起来,“大家辛苦了。” 摄制组的人都去收拾器材了,方湛乔走到黎念远面前,向他伸出手来:“今天,非常感谢。” “没做什么特别的,你们辛苦。”黎念远和他握了一下手。 方湛乔又对着何寻:“再过两天,在锦亭的摄制任务就完成了,这一阶段打扰了,谢谢你帮了那么多忙。” 他应该是在告诉她,他们以后,彻底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 何寻发觉自己还算平静:“应该的,你保重。” 他的眉眼微微上扬,或许是因为脸色暗淡,眼里也没有半点神采:“何寻,保重。” 他上一次的不告而别,让她总是存着一丝希望,而这一次,他似乎是终于给了她一个明确的告别,让她知道,彼此的缘分,只剩了一句珍重。 第31章 但是第二天,何寻就又遇到了方湛乔。 路佳音在晚上给她打了个电话:“明天朕要亲临锦亭镇,卿家快做好接驾准备啊!” 明天的确是周末,但她突然大驾光临,让何寻受宠若惊:“明天什么黄道吉日啊?” “到底是有人家的人,对妹妹的终身大事置若罔闻啊!”路佳音很不满,“明天七夕!” 何寻想起来了,路佳音这是要来给自己的终身大事祈愿。 锦亭的湖边有两棵百年大树,因为挨得特别近,底下的根都盘到了一起,树冠也在空中交错,不分你我,因此被称作“夫妻树” 。最奇特的是,有一年其中一棵被雷劈开,一根树杈倒在了另一棵身上,底部却还连在原来的树身上,而且居然没有枯死,经年累月地还在生长,倒像是伸出了一条手臂,在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另一半。 这棵树是锦亭的一景,老早就有一个说法,单身的年轻男女,每年七夕的时候在树上穿条红丝带,就能找到相知相爱的另一半,而已经婚恋的人,穿上一条,可以保佑婚姻幸福美满。 路佳音这两年阅人无数,真命天子却总是不出现,但她始终不屈不挠,又是参加《为谁心动》又是要来穿红丝带祈福,精神着实可嘉,何寻当然表示理解和支持:“好,明天我陪你去。” 第二天她们赶了个早,可是湖边已经聚了很多人,大多数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或夫妻。 何寻一眼看到湖边那台醒目的摄像机,作为锦亭特有的一个文化习俗,一年又只有这么一天,他们的片子当然不会错过。 顺着摄像机,她看到了在后面看着镜头指点的方湛乔,他很专注,没有看到她。 他们本来,就早已是路人,何寻转了个身。 “快快快,我也给你准备一条,快点挂上去吧。”路佳音递给她一根红丝带。 “我不用了。”何寻摆摆手。 “哎呀,你就不想和你们远哥哥幸福美满白头到老啊。” 两棵树被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路佳音拉着她不由分说就往里挤。 何寻被她拖到了树边,好不容易站稳了抬起头:翠绿的枝叶间,挂满了飘动的红丝带,在阳光的笼罩下犹如一串串摇曳的花穗。 哪一串,才是当年她和方湛乔一起挂上去的那一条? 那时方湛乔的神色是那样的肯定,仿佛这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何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她冷不防被人一挤,觉得脖子好像被什么勒住了,低头一看,才发现后面有个高个子男人的扣子勾住了她玉坠的绳子,她正要上去解开,那个男人猛地往里一挤,绳子一下子被拽断了掉在地上,人太多,她蹲不下来,眼睁睁看着那个玉坠被人踩在脚下,又被人不小心一踢,滴溜溜地直滚向湖边。 等她从人堆里挤出来已经来不及了,玉坠在她的眼前,“扑”地一下掉进湖里。 那是她妈妈留给她的最珍贵的东西,这么多年她一直戴在身上,从来没有拿掉过,何寻扑到了湖边,那个坠子打了个旋儿,开始慢慢往下沉,她只看得到湖面上的一丝红线。 “坠子,我的坠子!”她失声叫了出来,忘了自己不会游泳,不顾一起就想往下跳。 胳膊被人猛地一下拉了回来,她还没看清,一个身影在她边上跳了下去,直奔着坠子掉下去的地方游了过去,湖面上已经看不到红线的痕迹,他又一头扎进了水里。 “方部长!”她身边响起一个女声,是刘助理,何寻心里也像倏地落进了什么,那个跳下去帮她找玉坠的人,是方湛乔! 她的心跟着湖水一起震荡,看着他好几次探出头,吸了一口气又钻进了水里,一直到,他终于掉转头,向这边的湖岸游过来,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手臂每划一下都很费力,快到湖边的时候,几个人伸出手把他拉了上来。 他全身都湿透了,脸色发紫,大口大口地喘气,似乎连走路的力气都已没有,手掌却抓得紧紧的。 何寻冲了上去,紧张劲还没过去,她说不出话,方湛乔喘着气也说不出话,只是向她摊开手:*的红线上,那颗圆润的玉坠完好无损。 她伸出手,拈起那颗坠子,湿而冷的感觉,就像他的手。 他突然低着头捂住嘴,剧烈的咳嗽翻山倒海一样地呛了出来,她刚刚叫出一声“湛乔”,他就已经一头栽了下去。 电视台的车用最快的时间把他送到了锦亭的卫生院,何寻坐着路佳音的车一起跟在后面。 卫生院的医生检查后竟然不敢接收:“情况挺危险的,快送市里的大医院吧。” 何寻的耳边刮过一句刘助理带着哭腔的声音:“方部长已经发烧几天了……” 她立刻想起昨天他来录节目的时候,干燥苍白的唇,还有脸颊上不正常的红,还有,那天晚上,从他发梢上滴落的雨水…… 她的牙齿咬进了肉里,当年周阿姨那一刀,让他的肺部遭到了很大的创伤,虽然预后不错,但是连日的发烧再加上刚刚在水里的折腾,一定已经让他的炎症迁延到了不堪想象的地步! 唇齿间漫开一阵血腥气,路佳音叫了起来:“何寻,你这是怎么啦。” 何寻来不及多说,拉着路佳音就往外跑:“快,跟上电视台的车!” 到了市里的医院,何寻还没等车停稳就开门跳了下去,她看到方湛乔被抬上担架车,快速地推到走廊尽头的急救室,她拼命地想要追赶过去,却一跤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膝盖重重地着地,她却不觉得痛,只觉得心里那些她拼命想要掩埋的东西,此刻就像岩浆一样滚烫而汹涌的奔突出来,她的担忧,惊怕、恐惧,全部都是源于那个心底的那个火山口,她试图让它永久休眠,却发现原来它时时都有可能爆发。 那里,日积月累着她对一个人的爱,灼灼燃烧,从未停歇。 路佳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却发现她浑身都像受冷似的在发抖,她疑惑了:“何寻,到底怎么回事吧?” 何寻摇摇头不说话,闭着眼睛,把那个玉坠子紧紧贴在胸口,好像是在祈祷。 时间变得缓慢粘稠,不知过了多久,医生从急救室里走了出来:“病人因为肺部感染很严重,又呛了水,引发高烧休克,情况比较严重,现在关键是看什么时候能退烧……” “会有生命危险吗?”刘助理顾不得擦去一脸的泪。 “只要烧能退下去,问题不大。”医生回答比较谨慎,路佳音在一旁给何寻送定心丸:“放心吧,你也是学过医的,这种情况看着吓人,好转也就是几天的事儿。” 何寻像从地底下挣出来是的,眼前才算看到了天日。 “家属在吗?过来办个入院手续吧。”医生例行公事地叫了一声。 “家属马上来,我先跟你去办吧。”刘助理不假思索地跟着医生走向办公处。 路佳音拍拍何寻:“没事了,看你,愧疚得恨不得去死的样子,放松点。” 何寻一低头,突然眼泪成串地掉下来。 路佳音疑惑:“怎么回事啊,何寻,那个人,到底……” 何寻总算说出一句话来:“你先走吧,今天,我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留到什么时候?” “他什么时候退烧,我就什么走!” “你疯了……”路佳音叫了出来,突然像是悟到什么,瞪大眼睛,“你们……早就认识!你们不会……” 急促的脚步声加上轮子滚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疑问,方母推着一台轮椅在急救室门口戛然停下,焦急地问从里面走出来的护士:“我儿子怎么样?” “情况还比较严重,需要住院观察。” 就算是当了那么多年的医生,方母的声音也在发抖:“麻烦你们了,一定要用最好的药!” 她舒了一口气,把轮椅转过来,似乎是想找个长椅坐下来,眼光无意间扫到何寻,整张脸蓦地紧绷: “你……怎么又是你!” 何寻站了起来,叫了声阿姨,又对着轮椅上头和手都在不停颤抖地老人叫了声:“方伯伯。” “湛乔发着烧跳进水里,就是为了你?”方母声音低哑,眼睛死死盯着何寻。 “对不起,阿姨,是我不好……”何寻低头,这个责任她无法推卸。 “你……”方母的眼睛里要喷出火来,“你这是要把他往死里逼啊……” 方牧原拍拍方母绷得发白的手背,口齿不清地阻止她:“别……别为难……小寻……” 方母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捂脸低声啜泣。 急救室门打开了,方湛乔被推了出来,他戴着呼吸器,何寻看不见他的脸,连忙冲了过去。 方母推着方牧原也走了过去,轻轻抚摸了一下方湛乔的脸,泪水又涌了出来。 他们一起跟到了病房里,看着方湛乔被移到病床上,他似乎是太累了,蹙着眉头睡得很深,方母帮儿子掖好被子,抬头对着何寻: “你也看到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没有任何打扰的休息,请你出去吧。” 何寻不想离开,但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让方母的情绪雪上加霜,恭敬地道了声别走出了病房。 路佳音在门口迎着她,语气小心翼翼的:“里面的那个,是……旧爱?” 何寻惨笑:“一共,就爱过这一个。” 路佳音捂着嘴巴惊呼:“啊……那远哥哥算什么!” 何寻一时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考虑别的,只好先叮嘱路佳音:“今天的事,先别跟远哥哥说,别让他担心。” “那你准备怎么对付那老女人!”路佳音同仇敌忾地指指病房里。 何寻无力地推推她:“你先回去吧,以后有空慢慢说。” 路佳音不情不愿,无奈晚上还有个相亲,只能陪了会儿何寻先走了,临走帮何寻买了个盒饭,又叮嘱她:“如果今天弄得太晚,就别回去了,住我那儿吧。” 第32章 何寻什么也吃不下,一直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她没有去想过去,也不奢望将来,她只要看到他睁开眼睛安然无恙,其他什么都已经无所谓。 一直到天黑了,方母才推着方牧原走了出来,看见何寻,脸上立刻充满戒备:“你还在这里?” “阿姨,我,不放心……”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死心!”方母厉声质问,狠狠吸了口气才控制住自己,“你能不能不要再出现在我儿子的面前!” “阿姨,我只是想等着他醒过来。”何寻也看得出方母已经疲倦至极,但是她挪不开步子。 方母见识过她的固执,眼中漫开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奈:“湛乔早就醒了,一直没醒的,是你。” 她闭闭眼睛,声音变成一种虚浮的平静:“我把他爸爸先送回去,我们谈一谈。” 方母回来的时候换了身衣服,妆容也整理了一下,虽然苍老不少,但脸部轮廓依旧精致秀丽,似乎又恢复成当年那个优雅端庄的女医生,她带着何寻走进了一间安静的小会议室。 一坐下,她就看着何寻的眼睛问:“你忘不了湛乔,对吗?” 不仅忘不了,而且,仍旧深爱,何寻无言以对。 方母叹口气:“早知道这样,我真不该叫湛乔回来,湛乔爸爸的样子,你应该也看到了。” 何寻想起刚刚方牧原的样子:“方伯伯他……” “是帕金森氏病,几年了……我们一起回到了乡下的老房子,现在他还能稍微种种菜养养鸡,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 何寻有些歉疚:“我不知道方伯伯会这样,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很想看看他……” 方母打断了她,语气急促:“现在你方伯伯他再也受不起什么打击了,今年开始他的情况越来越糟,经常忘事,脾气又坏,湛乔挂念着他爸,所以不顾一切地回来了,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回来没多久,就出了这样让人担心受怕的事……” 这件事是根本无法预料的意外,但是何寻没有辩解,因为她也认定是自己的错,就像方湛乔当年被伤到的那一刀,因她而起,就是罪不可恕。 尽管,看他受苦,她的心,像被活剐一样的痛。 “阿姨,对不起,让你和方伯伯这么担心,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难道你还打算纠缠着湛乔不放?”方母冷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湛乔他这几年一个人在国外过的什么日子?那年胃出血,他一个人晕倒在公寓里,差点就……八年多了,我们一家三口现在好不容易才能团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怎么还经得起你这样的搅和!” 原来当年方湛乔那么决绝地离开,受折磨的不仅是留在原地无路可走的她,何寻更觉得不应该让一切继续不明不白:“阿姨,我知道这些年大家都过得不容易,那是因为我们心里都有一个结,您不觉得只有把一起都说清楚了,我们才能把那个结打开……” 方母似乎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不想再去提以前的事!湛乔已经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了!他现在过得很好,他本来就是个有天分的孩子,自己又努力,我开始还担心当年的事会对他造成什么心理阴影,可是这几年,看着他越来越成功,我就知道,这孩子不会被儿女情长牵绊,他这一走,走得对!我们老了,别无所求,只希望湛乔能继续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不要再被那些不愉快的过去打扰!” 何寻想起方湛乔的话:“这些年,我过得很充实,甚至,可以说是成功,所以,何寻,我从来没有为当初的离开后悔过。” 她不是耿耿于怀的人,但是当年的事从来没有人给她一个交代,她的感情,不应该这样理所当然地被牺牲。 她说得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沉:“阿姨,当年湛乔为什么会走,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方母蓦地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你当年不检点,湛乔怎么会走!” 何寻没有避让,因为这么多年的不平和委屈,她的脸涨红了,声音也发颤:“我从来没有不检点!那个人,是我外公的助手,是我最可信赖的朋友,现在他还在我身边,但是就像是亲人一样,我从来没有做过一点对不起湛乔的事,绝对没有!” 方母也激动起来:“那是我的儿子,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做出伤害我儿子的事,如果我要铁了心要拆散你们,当年就不会默许你们在一起!” 何寻想不出还有谁会做出那样居心叵测的事:“阿姨,您和方伯伯照顾我那么多年,我真的很感激,但是,在您的心里,我是个囚犯的女儿,哪怕我爸爸过世了,这个印记,也永远无法抹杀,对吗?” 提到何寻的父亲,方母的眼里闪出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慌,她避开何寻的眼神:“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所以,您永远都不会接受您的儿子和我在一起,在您看来,这,也是您保护湛乔的一种方式,对吗?” “没有这样的事!”方母把脸整个调转过去,何寻只看得到她肩上波浪状的卷发在不断地起伏,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又转过头来看着何寻:“不管你怎么怀疑,我也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那些照片,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现在再说什么都没有意思了,……” 她脸上绽开一抹突兀的微笑:“湛乔,在美国已经有未婚妻了。” 何寻像被一个霹雳击中,她不是没有设想过那些残酷的可能,时间流转,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样被凝固在一个不变的结界,他或许早已忘了她,恋爱、结婚、生子……如同两颗背道而驰的星球,在茫茫宇宙中消失了彼此的踪影。 但是当她知道他们的轨道真的永无交汇的可能,无尽的空茫绝望一下子吞噬了神志,心口深埋的熔浆无处喷发,滚滚地火烫地窜进她的血管,全身仿佛瞬间蒸腾气化。 方母的声音如同隔空而来:“如果不是这次湛乔先回了国,他们,应该已经在筹备婚礼了。” 何寻死死咬着唇,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那孩子啊,就是心软……”方母对着何寻,眼里渗出无奈和怜悯,仿佛看着一个垂死挣扎的病人,“我早就让他告诉你了,可是他总是不忍心,怕伤你太深,怕你接受不了,可就是这样,才让你一直不肯死心,他也没有办法彻底摆脱,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我今天告诉你,也是希望你不要再沉迷下去,这样苦的,是你自己!” 她放软了声调:“孩子,我知道,我们女人,认准了一个人就不肯放手,可是,男人不一样,男人永远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驻足不前,他们心里永远知道自己真正要追求的是什么!那个女孩和他在一个媒体机构工作,上次在国际上获奖的那个纪录片,就是他们一起制作的,无论生活上还是工作上,他们都可以互相扶持,虽然她现在还在美国,但是为了湛乔她愿意放弃在美国的工作,可能不久,她就要到n市来了。当然,说不定,将来湛乔也有可能再回美国……” 方母特地顿了顿,语气非常肯定:“湛乔说了,他们很快,就会结婚。” 七月流火的大热天,何寻觉得自己就像一堆熄灭了所有希望的冰冷灰烬。 这里没有再留一秒的理由,她只能在病房楼下的对着楼上的窗口张望,所有的窗口都灯火通明,可是她已经找不到,他在哪一扇窗子里。 走到医院门口她就已经没了力气,夏夜的街头热闹非凡,不断有自行车在她眼前窜过,她一个不留神,被经过的一辆车一擦,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那辆车却只是龙头晃了几下,没有停下来,反倒加快了速度飞驰而去。 那是个穿着赛车服带着头盔的少年,他眼里有更远的方向,因此丝毫没有顾忌眼前造成的伤害。 或许就如当年的方湛乔,毫无留恋地绝尘而去,挥洒自如地继续自己的前路,根本不会再去留恋,被扔在原地的,那个人和那些过往。 电话已经响了无数次,一开始淹没在城市呼啸而过的嘈杂里,等她到了路佳音的宿舍,还是魂不守舍地像是暂时失聪。 路佳音已经回来了,看到何寻的样子一把把她拉进房间:“怎么了呀你这是?快接电话呀!” 何寻知道是谁,这个时候,那么焦虑地牵挂着她的,只有黎念远,只是她怕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直接把电话递给路佳音:“帮我接一下,就说,我们在一起。” 路佳音看看她的脸色,按下接听键:“哟,远哥哥查岗哪,我们今天逛街太hi了,刚刚没听到,小寻啊,她上洗手间去了,要不要让她回来跟你汇报一下?对了,她今天就住我这儿啦,你放心吧……” 何寻接回手机的时候指节有点发抖,路佳音担忧:“何寻,没事吧。” 何寻脸色惨白地摇头。 路佳音迟疑了一下:“那个人,你们认识多久了?” 从最初到现在都算上,已经超过十年。 可是当何寻说出那个数字时,自己都觉得诧异,那十年多,有八年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真空,但一瞬间脑海里纷涌而至的,却只有最初那几年,有他在身旁的画面。 路佳音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父母,反对你们在一起?” “不,是他……已经有爱人了。” 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何寻觉得全身的骨节都在被一节一节地折断。 “你……还爱他?” “没有办法……不爱。” 路佳音低低地骂了一句,突然拉起她:“不就是个男人吗!有什么了不起,走,咱们自己找乐子去!去喝酒怎么样?不醉不归!” 何寻把手抽了回来,穷途末路一样地惨笑:“不行,醉了……我会看到他……” 其实不管是醒是醉,她都会看到他,他早就刻在她脑海的每一个回路里,时间对她而言,从来不是把曾经的印迹冲刷抚平的潮水,而是一滴一滴微小而粘稠的汁液,把她瞬间凝固,而后,层层包裹,重重加固,要让她,变成永无出头之日的化石标本。 第33章 中医堂的事务很忙,何寻第二天就赶回了锦亭,那天的事,她没有告诉黎念远。 方湛乔,她刻意地不想提起这个名字,她要试着把他彻底从自己的生命里剔除出去,那种感觉,就像是抽骨剥筋地,从自己的血肉里,把身体的某一部分一点一点地剥离,这样的痛,任何人无法替代或者分担,只能由她自己,去慢慢忍受。 入秋后天气转凉,来看病的孩子更多了,何寻又报名参加了中医师资格证书的考试,时间排得满满当当的,她才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爸爸的冥诞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带着花束去墓地。 这个时候的墓地没什么人,她上山的时候,从隔着一排墓碑的另一边的台阶那里,好像有个人在走下来,她不由得看了看,松柏的掩映间,那个高挑瘦削的身影让她的心脏好像被骤然攥紧。 不可能,她晃了晃头告诉自己,尽管,她马上想到了,方湛乔也认识这里,爸爸下葬的时候,他陪着她站在这里,紧紧抱着泣不成声的她,只是紧紧抱着她,却一句话也不说,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传递给她。 她记得临走的时候,他跪在爸爸的墓前,重重地磕了好几个头,磕得头都破了,他们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的嘴唇抿得发白,眼里的悲哀,似乎并不比她少……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爸爸的面前,相片上的爸爸在笑,可她觉得,那笑里好像带着点忧虑。 她安慰爸爸,也像在安慰自己:“爸爸,放心吧,我很好,我会把该忘的都忘记的,我一定会好好地过下去……” 因为这几天病人多,黎念远没有陪她一起过来,他特别过意不去,再三嘱咐何寻祭拜完好好休息一下,可是想到他一忙起来连水都喝不上一口,何寻决定还是尽快回中医堂。 出了墓园,要走一段路才能打到车,何寻没走几步,就发现前面的树下停着一辆跑车,但是停得歪歪扭扭的,车头几乎撞到了树身上。 她怕是出了什么事,赶紧跑了过去,驾驶座的车窗半掩着,她只能看到一个人头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在剧烈起伏。 她拍拍车窗:“喂!你没事吧!” 那个人勉强地抬起头对她看看,还来不及惊诧,眼里蓦地又蒙上一层更深的痛楚。 “湛……”何寻叫了出来,又想到什么,“你怎么了?胃又疼了吗?” 他想说什么,突然用手抵住牙齿,把马上溢出来的一声痛呼压了下去。 何寻快速地打开另一边的车门上了车,果然,他的一只手紧紧按在胃部,指节几乎要抠进去的样子。 她下意识地想去抓住他的手,可是手刚刚伸出去,又仓皇地收了回来。 “药呢!有药吗?”她只能慌乱地问。 方湛乔指指何寻座位前的车载储物盒,何寻连忙拉开来,好像有个小东西掉了出来,她没顾上去捡,赶紧找出那盒药片:“是这个吗?” 他点头,何寻拿起驾驶座边上的一瓶矿泉水帮他拧开,他接过的时候手都不太稳,水淋淋漓漓的泼了出来。 服下药后他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手仍旧捂住胃部,喉头有压抑沉闷的喘息。 何寻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地侧身看着他,他额头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沾湿,脸上还是一点血色没有,双颊都陷了下去。 这些天,他也瘦了很多。 过了许久,他的气息才顺畅些,极深的一次呼吸后,他睁开了眼睛。 何寻立刻把身子坐正,仓促地调整一下呼吸:“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老毛病了,过去了就好了。” 对他身不由己的心痛,也如痼疾一般难以根治,可是何寻不能让它发作:“哦,那……自己当心点。” 方湛乔看看她,抽出了几张纸巾:“擦擦汗吧。” 何寻这才发现自己也已经一头的冷汗,她伸手拈住纸巾,尽量不碰到他的手。 拿着纸巾,她擦了好几遍,避开了他的眼睛,她才可以让自己的心跳稍微平息。 “何寻”,她把餐巾纸放下的时候,方湛乔忽然叫她。 她转过头,方湛乔的眼睛正定在她脸上的一个地方,手很自然地伸过来,“别动,你额头上粘了纸屑。” 她真的没有动,而那只手,在触到她额头的一瞬,也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仓皇地收了回去。 何寻伸手自己抹了一下额头。 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坐直身子发动了汽车:“送你回去。” 除了汽车低低的轰鸣,他们都没有说话。 半路上方湛乔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没有接听,但是铃声一直不断,他不得不靠边停车,把手机放到耳边。 何寻听到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妈。” 电话那头讲了很多,而他的回答一直是很简单的肯定:“嗯”,“是的”,“我知道”,最后才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回美国的事,我已经在做准备了。” 何寻尽力屏住呼吸。 到了巷口他没有下车,何寻打开车门,觉得还是该说点什么:“谢谢你来看我爸爸,还有,上次那个玉坠,也谢谢你……” “不用对我说谢!”他突然语气激动地打断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马上低下头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官方起来:“以后在人少的地方,不要随便上别人的车,不管什么情况都别理会。” 她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最近电视台经常报道的女性遇袭事件。 她配合地点头:“嗯,谢谢。” 方湛乔往巷子里望望: “进去吧。” 他没有再送她进去的意思,本来,他也没有送她回来的义务,何寻连忙跳下车,不由自主地又说了声谢:“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你……路上小心。” “嗯。”他眉心的疲倦越来越浓,像是不愿再多留一秒,直接发动车子疾驰而去。 何寻刻意地没有说再见,也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没有说。 正要转身走进巷子,何寻脚下突然踢到一个东西,她低头看看,突然不可置信的蹲下身去,死死地盯着那个已经沾了了沙尘的东西。 是那枚自行车造型的吊坠,还有残留的一点斑驳的色彩,两个活动的车轮,在滴溜溜地打着转。 只是原本通体发黑的色泽,现在已经被擦得银光透亮。 何寻认得,就算化成灰她也认得,那是她的吊坠,方湛乔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后来不慎,在电视台丢失的那枚吊坠! 电光石火一般地,她脑海里闪现出刚刚她在储物盒找药的时候,那个东西曾经在眼前闪过,只是她太急,完全没有在意,后来它从储物盒掉了出来,又正好在她打开车门的时候,滚落到了地上! 原来它从来没有丢,它一直,就在方湛乔的身边,而那一次,是方湛乔回来后,她第一次见到他! 就是这样的一点蛛丝马迹,就让何寻难以自抑,她一把握住那个吊坠,站起来迫切地朝着方湛乔汽车的看去,但是那里,早就没有了踪影。 一直以来被她强压下去的那种感觉,又一次无法阻挡的涌了出来:在他决绝的眼神之下,隐藏着太多不愿让她看清的东西,他每一次对她的推拒,似乎也是在用尽全力地,截断自己所有的退路。 他离得并不远,只要跑到前面的大路上,挥手就可以拦到出租车,说不定很快就能追上他,但终于,何寻还是没有迈出步子。 她紧紧地捏着那个吊坠,冷硬的轮廓硌得她掌心里一阵刺痛。 “湛乔,在美国已经有未婚妻了。” 而且,他已经做好了回美国的准备。 即使有再多的疑虑和不甘,一切,也必须要画上一个休止符了。 何寻没有把吊坠在挂到手机上,而是放进抽屉里的一个盒子里,那里装着他送给她的所有的小东西,她不敢多看一眼,迅速地把抽屉关上锁好。 因为不是科班出身,在网上培训的时候何寻觉得有点吃力,她又买了几大本厚厚的中医专科著作自学,还要经常请教黎念远,几乎天天都弄到深夜。 黎念远经常叮嘱她:“小寻,别让自己太累。” 可是,只有弄到筋疲力竭,她才能让快一点入睡。 十月份的时候,上次台湾过来的中医朋友邀请黎念远去回访。 正好何寻大概是哪天熬夜的时候不小心着凉感冒了,而且这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好像都厉害,一个人昏昏沉沉的。黎念远不放心,但是那边的邀请非常真诚,机会也很难得,何寻帮他打点好了行李,向他保证:“放心吧远哥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黎念远在中医堂的网上平台上发布了暂停就诊半个月的消息,让何寻也好好休息一下。 何寻闲着没事在家里恶补,翻开那本中药专著,她每次要看风寒感冒那一章,但是不知不觉,总是翻到了脾胃调理,而且一看就入了神。 很难得的,这天蒯师傅突然来家里找她,还带了带来了一幅精美绝伦的木雕,让她带给方湛乔。 老人很高兴,“上次啊,方先生专门把我的事情在电视台的一档新闻节目里播出了,结果不久以后就有相关部门的人来找我,他们说啊,我的房子可以列入文物保护单位,这样那几个不孝子就不能随便变卖了!而且,他们还安排了专业人员来帮我维修和翻新,以后,不管我还在不在,这套房子,都会帮我完整的保留下去……我这辈子什么都不图,我只要我的房子能够保住,这房子,保留着我们蒯家祖上的手艺,也装着我和瑞珍的记忆,以后见到爷爷和瑞珍他们的时候,我也有个交代了……” 何寻也真心高兴:“蒯爷爷,太好了!” 蒯师傅抹了抹眼睛:“所以,才要好好谢谢那位方先生啊,这个啊,是我用这两个月的时间一点一点雕出来的,老眼昏花的,肯定是不如以前精细了,不过,就当是表表我的心意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我上次悄悄问过方先生,他说还没结婚,不过已经有了爱人了,这个鸳鸯,就当我送给他以后的结婚礼物吧。” 何寻仔细看看那副木雕,层叠的荷叶间,栖着两只爱意缠绵的鸳鸯。 这么贵重的东西,又带着老人这么真切的心意,当然是一定要亲手送到他手里的,但是,何寻都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在n市。 这些天一直不去尽量触碰这个问题,但是一旦被提起来,她又心神不宁起来,不可遏制的迫切,像越来越多的爬虫噬咬着她的神经,踟蹰了一会儿,她开着黎念远的车向n市出发。 她拎着那个重重的锦盒下了车,呼了口气,走到传达室。 可是保安告诉她,方湛乔这几天外出开会,让她自己打个电话和方湛乔联系一下。 何寻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拎着锦盒的胳膊已经有点发酸,她想了想,把锦盒放了下来:“要不,我把东西放在传达室,麻烦您让他回来的时候拿一下,就说是一位蒯师傅送给他的。” 保安看看锦盒里的东西,不敢贸然地帮她保管:“这个东西看着就很珍贵啊,要不这样,我找个人帮你先拿到方部长办公室去吧。” 何寻等了会儿,刘助理走了过来,看到她却猛地一愣。 “是你……你找方部长?” 何寻有点奇怪,但只笑笑:“是有人让我给他送个东西。” 女孩还是有点怔怔的:“哦。” 把东西交给了女孩,何寻朝着那幢高高的办公大楼看了看,转身走向停车场。 “何寻……”刘助理却在后面追了出来。 何寻停下来:“你…… 找我?” 她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还不大愿意相信:“你确实,就是何寻,对吗?” 何寻觉得很正常:“是啊,我们见过。” “可是,我并不清楚你叫什么名字。” 何寻凝起眉头,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那个女孩咬着唇,似乎在踌躇,过了一会儿,才像下定了决心: “何寻,上次方部长落水昏迷的时候,一直,叫着这个名字。” 第34章 何寻坐在车子里,迟迟没有发动,不可抑制的震颤,从胸腔辐射到全身的每根血管,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耳边全是刘助理的话,一遍一遍地回环往复: “我们台的很多女孩子都很喜欢方部长,唯一敢向他表白的,只有我,可是,方部长拒绝了,他说,他已经有他爱的人了,他不可能再爱上别人。我们一直在一个部门工作,他每天都第一个到办公室,晚上都是很晚才走,我们一起在外面做节目的时候,从来没有听到他和谁打过任何一个亲密的电话,我还以为,那只是他不能明着拒绝我的一个借口,直到,你的出现。”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医院采访车祸的那次,我第一次看到方部长在工作现场那么失神,好像注意力完全游离在外,但是你们招呼都没有打一个,我以为只是我一时敏感。后来,我看到你到他办公室找他,那天你走后,我去拿一份他正在修改的稿子,发现他竟然一个字都没动,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事,他一向是在给定的时间之前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的!我觉得,你们之间,一定曾经发生过什么……后来,我们到了锦亭。” “那天方部长叫我们去送你的时候,你喝醉了,他抱着你坐在河边,那天他因为胃不舒服,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摇晃,我们想把你先扶下来,可你箍得他特别紧,他坚持把你抱到了车上,还一直在对你说:何寻,别闹……我觉得他当时的眼神,非但没有一点生气,甚至还有点开心,就像一个刚刚开始恋爱的少年人被自己的恋人耍弄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心里却还觉得特受用似的……从那时开始,我就对你特别留意了。” “那次你到我们节目组住的快捷酒店去,我看到你走进了方部长的房间……当时我特别难过,跟着了魔似的一直躲在拐弯的地方,可是你们后来去了茶座,而且你很快就离开了,当时你失魂落魄的,像是受了特别大的打击,其实你不知道,你走在前面的时候,方部长一直跟在你后面,我觉得,他可能是怕你出什么事儿,他一直跟得很远,我没敢跟上去,可是我知道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后来,方部长有几天晚上,天天都会从快捷酒店打车出去,有一天,我打了辆车跟在他后面,发现他去了古镇上的一个老房子,我看着他走进那条巷子,呆了很久才出来,可是,里面并没有灯光……后来去采访的时候我才知道,那里,就是你工作的中医堂。” “何寻,方部长他说过的那个他爱的人,就是你对吗,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没有在一起,是你已经不爱他了吗?还是有别的原因?如果是我,有一个男人愿意这样不计回报地对我,我一定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他……还有,从锦亭回来以后,方部长工作比以前更加拼命了,做起节目来有的时候真的是不眠不休的,最让人担心的就是他的胃,他一工作起来吃饭就不定时,这一阶段,我已经好几次看到他胃疼得脸色都发青,可是他每次都只吃点药就压下去了,如果你还爱他,一定不要让他再这么折磨自己,这样下去,我真怕他撑不下去……” 好不容易,全身血流的速度才减慢了,何寻顺着刘助理的指点,慢慢地把车开到电视台给方湛乔安排的公寓,那是一个大学边上的小区,绿树成荫,非常安静。 他不在,那个女孩说,他去外地开会,要明天才回来。 刚刚听到那个女孩说完的时候,何寻只有一个念头,冲到方湛乔的面前,理直气壮地揭穿他,名正言顺地质问他:明明还爱着,为什么要如此遮遮掩掩,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她逼入绝望的深谷,却也把自己,推到几乎万劫不复! 但是心头猛烈的震颤,就全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心疼,刘助理的叙述,犹如电影里的画外音,让她清清楚楚看到那一个一个镜头,他一面执拗地,不留余地地推拒,却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暗暗跟随,默默守护。 她总是想着怎么把当年自己所受的委屈解释清楚,却从来没有去认真探究过,方湛乔的心里,到底是揣着怎样说不出来的隐秘,让他要硬着心肠,把自己弄到这样的心力交瘁? 幸好,他们都还爱着,那段无法摆脱的旧时光,她以为,已经与他是咫尺天涯,而原来,他,也一直被困在那里,从未离开。 只要还爱着,就不在朝暮,她要用她所有的力气和耐心,重新完完全全地,融入他的心怀。 感冒还是不见好,鼻子塞得难受,喝完了黎念远给她配好的汤药,何寻走到药柜前,认真地取出了几味中药放进药罐,这几天,调理肠胃的药方她已经烂熟于心。 时间变成炉子里慢慢散开的一股微涩的药香,她静静地边看书边等,一个保温桶,她早就准备好了。 而且,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等一下,她把药装在保温桶里去送给方湛乔,什么也不问,只要看着他把药喝下去,如果他不接受,那么她就每天给他送,直到,他愿意向她坦白一切。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让他离开。 捧着保温桶正要出门,中医堂外突然有陌生的声音:“请问有人在吗?” 何寻走到门口:“请问找谁?” 门外居然是几个穿着白袍的医务人员,都严严实实地带着口罩和手套。 何寻狐疑:“怎么回事?” 为首的一个带眼镜的中年女医生很和蔼:“我们是市防疫站的,有些情况想向你了解一下。” 何寻有些慌,缩了缩不太通畅的鼻子:“什么情况?” 那个女医生敏感地问:“你有感冒症状?,几天了?” 何寻不明白什么意思:“三四天了吧,到底怎么啦?” 所有人的神色似乎都凝重起来,那个中年女医生尽量轻松地说:“你先别紧张啊,是这样的,前天,我们收治了一个疑似感染某种呼吸道病毒的孩子,他们一家刚刚从南美洲探亲回来,目前年纪较大的爷爷奶奶也出现了症状,我们怀疑,可能存在传染性。” 何寻立刻想到了:“这个孩子,到我们这儿来就诊过,是吗?” “是的,是个混血孩子,你应该记得。” 何寻回想一下:“大概一周之前,有过这样一个孩子,症状是感冒发烧和咳嗽……当时我抱她的时候,她还咳得吐在我身上了,因为难以确诊,远哥哥还建议家属去大医院验血……” “孩子,吐在了你的身上?”那几个医生互相看了看,中年女医生又进一步问:“那么你也有同样的症状出现吗?” 何寻蓦地想起这几年那些可怕的病毒,气息不稳起来:“你们怀疑我被传染了,对吗?请你们告诉我,这个病,到底有多严重!” 女医生连忙笑笑:“这应该是一种具有传染性的呼吸道病毒,主要是通过唾液来传播,潜伏期在三到五天,最初的症状就像感冒,不是什么大病,这样吧,你跟我们先到市传染病医院做一个深入的检查,如果排除了,就没什么大问题,万一感染的话……” 她的眼神有点闪烁:“医院也会有系统的治疗,很快就会没事的。” 何寻一口气还是松不下来,这不是小事,说不定性命攸关,她无奈地看看那个保温桶,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车。 到了医院她被带到了一个单独隔离的房间,检查的程序繁琐而冗长,等最后一项查完她迫不及待地问医生:“我可以走了吗?” 可是得到的答复是:检查结果全部出来的四十八小时以内,为了保险起见,她必须留在医院,并且单独呆在隔离病房。 何寻几乎抓狂,她什么随身的衣物也没带,手机都快没电了,关键是,那瓶中药还被扔在厨房,她还没有送到方湛乔手里。 但是怎么争取都没有用,她只能在这里熬过那么长的时间,而且,那个房间里没有任何通讯设备。 何寻用手机的最后一点电给路佳音打了个电话,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让她帮忙送点换洗的衣服来,路佳音紧张地问她:“要不要通知黎念远啊?” 何寻想想,不过就两天的时间,还是不要让他提心吊胆了。 第二天早上路佳音出现的时候全副武装,脸蒙得严严实实的,还只能隔着玻璃和她说话:“真是流年不利啊,等你出来了,陪你去西园寺烧香去。” 路佳音还要上班,何寻催她:“你快点去吧,等我出来你好好慰劳我一顿。” 路佳音虎她一个白眼:“说得跟坐牢似的,要不要再给你准备个火盆踏过去消消晦气啊。” 知道何寻无聊,路佳音晚上的时候又特地过来看她,聊完了那些她相亲遇到过的极品,路佳音突然踟蹰了一下:“何寻,我好像,看到那个人了……” “谁?” “就是,你说,你就爱过这一个……” 何寻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 “早上我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好像是来做采访的,可是刚刚我进来的时候,又看见他了,只有他一个人,就在医院的门口,哎你说,他是不是特地来看你的啊!” 路佳音一走,何寻就冲到窗边往下看,这是病房的最高层,可以望到医院门外的街头。天色已经漆黑,路灯也并不亮,从这里看下去,只能看到街两边重重的树影,她看不见方湛乔。 但是,在树影的缝隙间,她分明看到停在街边的一辆跑车,那辆车的轮廓,和方湛乔的那辆,一模一样。 第35章 窗子是死的,没法打开,门也有好几重,而且不能擅自跨出,何寻心里像有一头困兽要挣脱出来,她不顾一切地按响了床头的求助铃。 但是院方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她出院的请求,何寻急了:“我又没病,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当班的是个年轻的医生,被她反复追问得也急躁起来:“好吧我告诉你,这不是小病!南美那面已经有好几例死亡病例,那个孩子的爷爷也处于心力衰竭中,现在我们需要对你进行密切的观察,如果你这个时候出去,不管对你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是极端不负责任的表现!” 何寻像被一道霹雳击中:“那么……严重!” 医生这才仓皇地改口:“当然,这个病主要是唾液传播的,你只跟孩子接触过一次,被感染的概率还是非常低的,放心,明天检查结果出来,就没事了……” 可是何寻的恐惧却快要让她窒息:那个孩子曾经吐在她的身上,因为太忙,她只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正是在那之后,她出现了感冒的症状,而且似乎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来得严重…… 最可怕的是,她与方湛乔的距离,极有可能不再是那道医院的大门,而是,生与死的界限!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人生的无常,但是,她也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不甘心,她才刚刚知道方湛乔真正的心意,她还没有帮他释放出压在心底的迷雾,她还没有把自己的意愿坚定地告诉他,难道,就要被永远地和他阻隔? 她没法不胡思乱想,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站在窗边,怔怔地看着他的那辆车,夜色越来越深,边上的车一辆一辆开走,最后,只剩了孤零零的一辆。 这个时候,仿佛与世隔绝般的一个人,马上要面对决定生死的审判,何寻真的是怕,所有的安慰,全部都系在那辆属于他的车子上,因为她知道,他在那里,虽然她的视线触不到他,可是他在陪她一起,度过这个有生以来最漫长最难熬的夜。 在起风的夜里,树影起伏如暗涌的波涛,他的车子就像一条船,一条可以渡着她越过所有人生劫难的,唯一的船。 可是时间慢慢推移,她又觉得不忍,不忍他就在那个窄小的空间里,捱过那么长的夜。 她对着那辆车说话,仿佛他就在眼前: “湛乔,回去吧,我没事的。” “都半夜了,你这样没法睡,回去吧。” “怎么还不回去,都催了你那么多遍了,你怎么比我还要固执!” “湛乔,谢谢你,不管我还能不能走出来,我都觉得,满足了。” 第二天她是趴在窗台边醒过来的,一睁开眼她就跳起来往窗外看,他没有走,离开最后她命运揭晓的时间,还有半天,她有预感,他会一直在那里。 揭晓的时间比预期的还晚,还是上次那个中年女医生,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检测报告,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笑:“何寻,各项报告都显示你并没有感染病毒,你马上可以出院了。” 何寻想笑,可是劫后余生一般的感觉,让她的泪先流了出来。 那个女医生上来轻轻拍拍她:“门口的那位先生,是你爱人吧,他等了你很久呢,你真幸福。” 何寻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医院门口,而另一个人,也用最快的速度迎上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的热度,犹如温暖的湖水,将何寻温柔包围。 很久以后他才松开,却还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小寻,我就知道你一定没事!” 何寻抬头,黎念远的眼神在清晨的阳光里,温和而明亮:“我们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 何寻从他的身侧望向马路对面:那辆她在病房理东西时还刻意瞥了一眼的跑车,似乎,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 她以为可能是自己把方位判断错误了,不管三七二十就要往马路对面跑,早晨来来往往的车子已经川流不息,黎念远抓住她:“小寻?你要去哪里?” 她左左右右看了很久,那辆车,真的已经不再那里。 何寻心里兀地一空。 她几乎一夜没睡,支撑着全部的力量,就是要向着那辆车奔去,现在那股力量完全松掉,她脚下不由自主地一软。 黎念远连忙撑住她:“小寻,怎么了?” “他……”何寻几乎脱口问出,但是看到黎念远另一只手还吃力地拖着一只行李箱,蓦地打住:“我……没什么。” “先回去吧。”黎念远直接招了一辆出租车。 在车上稍微缓过来一点,她才问黎念远:“远哥哥,你不是在台湾作交流吗?怎么回来了?” “我在台湾的新闻里看到这个消息,这种病毒非常可怕……里面提到了孩子曾到中医堂就诊,打你电话又没人接,只好联系了路佳音……”黎念远明显还心有余悸,语气里难得地带了点埋怨,“小寻,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我没有想到那么严重,对不起,远哥哥……” 黎念远立刻打断她:“不用道歉,小寻,没事就好!” “你……一回来就在医院门口等我?” 黎念远还有点遗憾:“飞机误点,否则,我还能更早。” 何寻这才看清黎念远的脸色,刚刚因为兴奋而生光的眼睛,其实泛着疲倦的红血丝,眼睛下面也有点发青。 “你等了多久了?” 黎念远没有正面回答:“只要能够等到你就好。” 一回到中医堂,何寻就跑到厨房给黎念远做早饭,她知道黎念远并不需要她的歉疚,但这个时候,她特别想为他做点什么,似乎是因为什么也不能给他,就必须徒劳地为他做点补偿,心里才会安心一些。 走进厨房看到料理台上那个保温桶,她旋开盖子,浓重的药味扑了出来,而液体已经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而所有的一切,在她的心里,已经又腾腾地热了起来,热得就像从来都不曾冷却。 她熬好了一锅粥,又做了几个小菜,等放温了才端到桌上,刚刚她让黎念远先回自己家里休息,可是从厨房出来,却发现黎念远已经坐在桌边,有些无聊地翻着她的中药书。 “怎么不多睡儿?”她给黎念远端了一碗粥。 “睡不着了。”黎念远好像有点心神不定。 “你一夜没睡吧,又赶飞机又赶车的最伤精神了,吃好早饭再好好睡会儿吧。” “小寻……”何寻回厨房端菜,黎念远突然从身后叫住她。 “怎么了远哥哥?”她看得出黎念远有话要说。 他犹豫着,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个东西,是一个老式的小首饰盒,深色的木质雕刻着精美花纹。 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个盒子朝着何寻打开:红色丝绒的底子上,嵌着一枚戒指,好像是有些年头了,微微发暗的金色指环上,缀着一颗晶莹透亮的绿色翡翠。 何寻的气息停滞了几秒:“远哥哥,这是什么?” 黎念远不太确定地笑笑:“好像……有点仓促啊,时间太久了,应该先把它擦亮的。” 何寻怔在了原地:“什么……有点仓促?” 黎念远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举着戒指的手在微微发颤:“我知道很突然,但是从凌晨到现在,我考虑了很久,小寻,你知道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慌过,我怕万一检查结果是……那样的话,我可能永远都不能再见到你了,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如果你能够出来,我,要把这个交给你,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临终时说,希望我能够把它,戴到我最爱的人的手上……何寻,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觉到,我有多么的爱你,所以,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今天,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意,全部地交给你。” “不……”何寻直觉地说了一句,立刻捂着嘴哽咽。 “我知道,小寻,”黎念远仿佛早有所料,“我只是想表明我的心意,并不是要你必须接受,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忘不了的人,可既然已经无可挽回了,就不要再这么折磨自己,或许,我不能给你那种充满热情和活力的生活,也不能让你再有铭心刻骨的感觉,可是,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照顾你,呵护你,给你稳妥安定的生活,或许,你会发现,那也是一种幸福……” “我知道,我知道……”何寻一直觉得,黎念远的温静与细致,是任何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归属,可是,就像他说的,她对方湛乔的爱,已经铭在心底,而且现在她也可以确定,方湛乔对她,也早已刻进骨髓,从未淡去。所以,这一枚系着黎念远心意的沉甸甸的戒指,她不能,也没有资格接受。 “远哥哥,现在折磨自己的,不是我,而是他……” 要说的话并不多,也不长,可是黎念远沉默了许久,直到,桌上那碗粥的热气也散尽。 “那么,你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这么做?” 何寻的喉头还哽着:“他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 黎念远皱眉:“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原因,肯定与你有关,说不定,会对你造成莫大的伤害,否则,他不会这么一再地把你推开……” “我想过。”泪痕还没有擦干,但是何寻说这句话的时候出奇地平静,“可是,从我知道他还爱着我的那一刻起,我觉得,没有任何理由,能把我们再分开。” 黎念远把一声长长的叹息压回了胸腔里:“小寻,你已经想好了,你……要去找他?” 何寻点头:“我们已经浪费了八年多的时间,这一次,我一定要牢牢地抓住他。” “你反复地研究胃肠调理,也是为了他?” 何寻看到他手里的那本书,正好翻到她折了一个角的地方,那上面都是她的圈点勾画,这厚厚的一本,她反反复复看的,只有这几页。 “他的胃,一直不好,这些年,更厉害了。”她低声喃喃。 黎念远把书合了起来:“你外公在的时候,给过我一个专门调理胃病的偏方,比这个书上的肯定更管用,我马上写给你。” 他一声不响地把那个首饰盒收了回去,绿色的莹光一闪就被遮住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似乎有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被自己残忍地埋葬了,何寻心里不忍到发痛:“远哥哥,对不起……它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适合的人。” 黎念远笑笑,眼圈下的青黑愈发地明显:“小寻,如果他是你唯一的幸福,我希望,你可以抓得住。” 第36章 药熬了整整三个小时,何寻坐着长途车去n市区的时候,正是下班高峰。 路上车行如蚁,但她已经没有那么焦急。 她已经等了八年,现在终于确定,他们的心意,都没有改变,而且,现在她还得到了黎念远的祝福,一切都是来日方长。 按照上次刘助理给的地址,何寻捧着保温桶找到他的那个单元,按响了楼下防盗门的铃。 很久都没有回应,她仰着脖子往上看了看,他公寓所在的那层楼,有一间房没有灯光。 这个时候他没有回家也是很正常的事,刘助理说过,他经常一工作起来就忘了时间。 何寻在楼前的花圃边沿上坐了下来,深秋的黄昏,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刚刚在车上她就听到电台里说,马上有一股强冷空气要袭击n市,果然,随着夜色越深,风渐渐大起来,而且裹挟着一阵沁向骨子里的凉意。 热闹的小区渐渐归于平静,窗户里的灯光一盏盏的熄灭,整个城市进入睡眠,可是方湛乔的灯光还没有亮起过。 保安好几次经过何寻的身边,一开始是警觉的:“你怎么一直在这里?”慢慢地开始疑惑:“你等谁啊,还不回去?”后来变成同情:“这么晚了,怕是今天不回来了吧,早点回去吧,降了快十度了呢!” 何寻总是微笑,摇摇头。 一直到在那么冷的空气里,她都忍不住眼皮打架的时候,突然听到脚步声和丁零当啷掏钥匙的声音,她揉揉眼睛,不用一秒就分辨出了防盗门前那个颀长的身影。 “方湛乔?” 那个身影像毫无防备地被魔棒点过,震了一下就绷得一动不动。 何寻走了上去:“你回来了?” 他面对着黑洞洞的楼道吁了一口气,才转过头来:“你来干什么?” 何寻把保温桶放到他面前:“这是调理胃病的中药,你赶紧喝了吧。” 他没有接过去,却仍是蹙着眉头看她:“然后呢?” “你的胃不好,”何寻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见他的时候都要平稳,“明天,我还会送药来。” 他几乎咬牙切齿:“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何寻抬高了声音,“可是,至少我没有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偷偷跟在后面走了一路,在别人出去的时候,在她的家门口像个傻瓜一样被雨淋,在自己发高烧的时候,跳到水里去帮别人找东西,在她被隔离的时候,一个人在医院外面整整呆了一个晚上,方湛乔,那个比我疯得更厉害的人,是谁?” 他的语气强硬,声音却发虚:“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你就当我有妄想症吧,我现在所做的所有的事,都是我的妄想……” 还没有说完,何寻出其不意地贴近了他,踮起脚尖,把唇,贴到他的唇上。 她浑身都像在冰水里浸过,连唇都是冷的,方湛乔刚刚感觉到一阵寒气袭人的战栗,唇齿间却又蓦地热起来,只是极小的一团热意,柔软清润,却带着不可抵挡的气势,向着他的心里恣意地蔓延,像是要让他心里坚硬的壁垒,不留一丝余地的熔化崩塌。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抱住了她冰冷的身体,让她靠得自己更近,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热度都转到她的身上。 他们的唇舌,在冰与火一般的感觉中,忘情地交织。 何寻的手抚上了他削瘦的脸庞:“湛乔,这,不是妄想,对吗?” 方湛乔如梦初醒般推开何寻:“不要这样对一个男人,很危险!” 何寻把身体站直:“可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是我从前,现在,以后,永远,都爱着的人!” “我马上要去美国了!”他叫了起来,像无法挣脱的困兽,拼尽全力使出最后一招。 “除了躲避,你还有更好的方法吗?”何寻直视着他,“你走了八年,躲着我,也躲着自己的心,你真的觉得,这就是最好的解决一切的方法吗?在这八年里对我而言,所有的痛苦和折磨,到最后,就是在反复地证明一件事,我爱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不管你是咫尺,还是天涯,我的心里,都只能放下一个你,这八年,我只有一个念头:等你回来,向你证明:我对你从来没有改变过!” 何寻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那些在心底滚滚燃烧了八年的熔岩,终于找个一个喷发的出口,她一定要让它们一泻而尽:“这八年,我一直在挣扎,可是我觉得,那些只属于我们的回忆,把我牢牢的凝固住了,我就像只渺小的虫子,越是挣扎,就被包裹地越紧,我根本挣不脱……我也无数次试过要忘记你,哪怕在你回来以后,我还曾经徒劳地想要把你从心里驱赶出去,但是我发现你越是要推开我,我反而觉得离你越近,你的那些眼神,那些动作,还有说过的话,都在告诉我,你也没有变,你也从来没有忘记我们的过去,你还是那个在年少的时候就许了我一生的人!”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放在掌心:“知道你还爱着我,我已经非常地满足了,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也不会追问,你要再逃回美国,我也没有那个能力来找你,但是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除了你,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我心里,你永远都会陪着我,这个自行车吊坠,陪了我八年,你曾经给我的东西,还有很多,看到它们,我就会像是看到你,如果它们每一个都能陪我八年,那个,我这一辈子,应该也足够了……” 她没有让自己流泪,眼睛认真而纯净:“方湛乔,我爱你,我会用我这一生的时间,等你。” 风撞着单元防盗门的栅栏,发出低沉的呜咽一样的声音。 方湛乔的呼吸越来越急,越来越重,他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道莹光,何寻还没有看清,就被他一把拽进了怀里。 他抱得很紧很紧,力量足以穿透骨骼,把她和自己都完全揉碎,然后再重新紧密地融合,不分你我。 有温热的液体,从他们的缝隙间,滴落到何寻的脸上,她绝对不会再给他放手的机会:“湛乔,我冷……” 方湛乔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径直走到电梯口,用胳膊肘按下楼层按钮。 到了公寓里他把何寻放到沙发上,从房间里找出一条大毛毯把她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她被裹得严严实实,像条毛毛虫一样动弹不得,可是看他转身连忙弹起来问他:“你到哪儿去?” “去给你煮个姜茶。”他的声音瓮瓮的。 “能不能不要走开!”她还带着点惊惶不定。 他回头,在她的边上蹲下来,极耐心地用手指摩挲她的脸:“你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小心感冒。” 何寻把手抚上他的睫毛:“湛乔,你终于不那么冷了。” 他的鼻尖和眼圈都还泛着红,眼睛洇着未尽的水气,仿佛暖意氤氲的温泉:“我马上来。” 他进去了好一会儿,何寻的血液开始回暖,她突然想起随身带来的中药,隔了那么长时间,得尽快让方湛乔喝掉。 她扯掉身上的毛毯,捧着那个保温桶进了厨房。 姜糖的味道已经在厨房散开了,方湛乔双手撑着料理台,头深深低埋,削瘦的肩胛骨在震颤一样的起伏。 她轻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你的味道,一点也没有变。” 他吸了口气,不说话。 “我带了中药给你,赶快喝了!有杯子吗?”何寻在厨房里四处看看,突然对着一个角落屏住呼吸。 那是一个手绘的白胚瓷杯,是以前他们有天逛街的时候,在一个diy小店一起亲手做的,从杯身到上面的花纹,全部出自他们两个之手,因为没有经验,杯子的造型歪歪扭扭,像被哪个顽皮的孩子恶意捏过一把似的,却别有一种稚拙的情趣,因为不擅长画画,他们想只简单地画几朵花,可是没把握好,最后索性被方湛乔大笔一挥涂成了几个红色的实心圆圈:“看,这不是锦亭的杨梅熟了吗!” 她觉得很形似,在上面又添了几片绿色的叶子,边上用一颗心,连起了他们名字的英文缩写。 杯子只做了一个,他们也没觉得不够,回去以后就共用一个,她喝完了会顺水帮他倒好一杯,他容易忘,她也从来不介意。 现在这个杯子依旧像那个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半点裂痕或者缺口,洁白莹亮,里里外外,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何寻小心翼翼地拈住杯柄,把保温桶里的药倒了下去,慢慢散开的热气让她有点恍惚,岁月如流水倾泻,而她,是不是终于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光? 她把杯子捧着走到方湛乔的身侧:“湛乔,吃药。” 他在脸上抹了一把,才把手放下来,看看她又看看装药的杯子,眼里也有不敢确定的迷惘:“可是,苦。” 她“扑”地一声笑了出来:“喝了,有福利。” 他以前就算喝个感冒冲剂也是愁眉苦脸的:“这么难喝的东西,比感冒还讨厌!” 她不得不准备好无数水果蜜饯甚至薯片糖果,无奈方少爷就是一概不领情,一定要指指自己的嘴唇:“福利!我要福利!” 那时她总是不敢,最多,就是像蜻蜓点水似的,在他的唇上一掠而过…… 方湛乔也一定和她想到了一样的场景,闭着眼睛自嘲似的地轻笑了一下,端起杯子把药一口气喝了下去。 他的眉头难受地皱紧,何寻用手拂去他嘴角的药汁,手臂攀上他的后背,把他整个的拢入自己的怀抱,然后,把已经温暖的唇,吻住他的唇。 他的唇齿沾着浓重的药味,随着她舌尖的舔舐,慢慢沁到她的齿间,可是,她却一点也不觉得苦,他们紧紧地黏在一起,在慢慢散开的姜糖甜香里,温补着那八年被遗漏的时光。 小砂锅滚沸的液体“咝”一声从盖子里溢了出来,方湛乔才如梦初醒地把炉子关掉,他看着她一勺一勺地趁热喝光,把自己的手心捂在她的手背上,似乎还不是很满意:“怎么还是不怎么热?” “好多了。”刚才的确冻得很伤元气,但是现在何寻感觉到了从心底渗出的暖意,正在向着四肢百骸蔓延。 “我去帮你放热水,”方湛乔刚站起身,突然像意识到什么,声音变得有些不自然:“今天太晚了,你就住在这里吧,我可以睡在沙发上。” “好。”何寻没有迟疑半秒就回答。 他却站住不动,眼神里隐隐透出不安的犹疑:“这样,真的好吗?” 何寻能感觉的,当年他忍痛离开,绝对不是简单地意气用事,而是一定有一个不能承受之重的原因,这八年的时间,它一直牢牢到压在他的心底,如同移不开的磐石,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他似乎还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搬开,或者,他在担心,一个不慎,又会将他们彼此的心都碾得血肉模糊。所以,她要用足够的力量和耐心,帮他一起慢慢地移除。 因为,她从来不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会比自己对一个人全部的心意更重。 何寻抓住他的手,眼神坚定:“湛乔,我相信,一切都会好。” 第37章 浴缸边,放着两瓶一个品牌的沐浴乳,一个是他最喜欢的薄荷味,用到了一半,另一瓶则是她最喜欢的柑橘味,满满的,从来没有动过。 走到房门口,何寻一眼看到那辆还没有拼装完成的自行车,色泽已经有些暗淡。 那辆车,也曾经放在方湛乔以前的卧室里,有一个阶段,他成天照着图纸,又看着电脑上的指示,在一堆工具之间敲打拼装,他们分开的时候,那辆车眼看就要完工,而现在,似乎还是那些小部件没有被完全装好。 房间明显刚刚被收拾过,何寻可以肯定,这里,一定还有很多她与他的东西,他可能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走进这里。 “何寻,吹吹头发,小心着凉。” 方湛乔拿了一个电吹风出现在她的身后,她的长发披散在脖颈,水珠湿漉漉地滴了下来。 何寻在床边坐了下来:“你帮我吹。” 她的头发很多,总是不容易吹干,以前也总是要叫他帮忙,他表面上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做什么都特别细致,每次都帮她吹得特别柔顺,有时还自己开玩笑:“我这练的,都能去干洗剪吹了。” 哄哄的热气吹开一阵洁净的气息,他的手指绕着她的发丝,时而轻柔地触摸到她的头皮。 他就在身边,这些年,第一次,那么近,他的呼吸在电吹风的吹拂里也是暖暖的,轻轻在她的头顶起伏,一阵如释重负地惬意倏地漫进血脉,她不自主地靠把头靠在了方湛乔的身上。 电吹风不知该往哪儿吹了,她半干的头发全部贴在了他的身上,方湛乔苦笑不得地叫她:“何寻,你叫我怎么吹啊。” 她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仰起头:“那就……随它去吧……” 有几绺未干的发丝,黏在她的脸颊边,她的脸更显得小而清秀,腮边有回暖而洇开的红晕,浅淡的粉色,像是春天在花瓣上点染开的第一抹色彩,半开半闭的眼线,茸茸的透着慵懒:“湛乔,这一次,你是真的,对吗?” 方湛乔放下了电吹风,俯身吻住她,她立刻热烈的回应,伸手从后面勾住他的脖子。他的手从她的脸上往下滑落,像羽毛般拂过她的耳垂,脖颈,当滑到她前胸的时候,像触电一样的收了回去。 何寻能感觉到他的震颤,她突然转过身去,嘴唇隔着他薄薄的一层衬衣,吻住他的胸膛,像只黏人的小猫,顺着他的肋骨慢慢地攀爬上去,轻啜着他的颈窝,又忽的一下咬住他的耳垂。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微浊的低呼,猛地捧住她的脸,在她的唇上疯狂的辗转,她没来得及被撩开的发丝在他们的唇舌间缠绕舞动。 何寻只轻轻往后一带,他们就一起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衣衫在他们对彼此身体热切而生涩的探究中被褪开,心目中绝美的天地终于袒露,而他们却是第一次真正的涉足。 当他□□的热望如同火焰般烧过何寻的皮肤,何寻被灼痛一般地叫了出来,他仿佛惊觉到什么,用力抬起身体:“不……” 可是何寻的手臂毫不犹豫地箍住了他:“湛乔,让我知道,你是真的……” 是天地间最原始而永恒的,最温柔而热烈的火焰,在他们的身体里燎原,燃烧成一片,世上最蓬勃而迷离的烈焰。 何寻醒来的时候,方湛乔已经起床了,他正坐在那辆自行车边,拿着螺丝刀往上面装一个小零件。 她跳下床去扑倒他边上:“好了吗?” 方湛乔摇摇头:“快了,不过这几个零件装起来比较费工夫。” 何寻勾住他的脖子:“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笑笑,低头看看她的脚,命令她:“穿鞋!” 何寻吐吐舌头,昨天跌到床上去的时候,拖鞋都被他们不知踢到哪儿去了,她找了会儿只找到一只,还有一只怎么也找不到,只好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 拖鞋在那里,可是床底,好像还满满地摞着好多的鞋盒。 何寻拖出离她最近的一个盒子,上面印着看不懂的哪国文字,她轻轻抹去盖子上的灰尘,把盖子打开。 是一双女式的高跟鞋,居然是丝质的底子,鞋面上有精致繁复的花纹,应该是来自哪个古老的东方国家。 何寻又拖出来几双:都是高跟鞋,但都不是特别夸张尖利的后跟,各种颜色,各种质地,各种风格,来自不同的国家,却无一不精美绝伦。 何寻随便拿出哪一双往脚上一套,都正好是她的尺码。 她有一瞬的迷惑,但很快就回想起来:她个子不高,上高中又每天只能穿运动鞋,有时方湛乔会用手比她的高度,居高临下地说:“看!我们之间的落差多么的华丽!” 他是开玩笑,她却心里总有点不舒服,和他逛街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要看看女鞋,有一次指着一双漂亮的高跟鞋赌气似的说:“等我上了大学,我就开始穿高跟鞋!” 他像接了个重大任务:“好!我给你买!” 可是他没有等她进大学就走了,所以,这么多年,她也从来没有穿过高跟鞋。 方湛乔正全神贯注地装零件,隔着一张床,他看不见床边的东西,何寻叫他:“湛乔?” “拖鞋找到了吗?”他绕到床前,也蓦地停住脚步。 “每一双我都很喜欢,可是,这叫我怎么穿得完?”她手里举着两只镶着水钻的鞋子,仿佛很烦恼,可眼里分明是得意。 他不让她得意:“没有说是买给你的。” “哼!”她把脚丫子举起来,一脸志在必得:“除了我,谁还有这么秀气的脚!” 个子小的人脚也小,当年这也是方湛乔嘲笑她的原因:“这么小的个子,这么小的脚,你是还没发育完全吧。” 他眼睛眨了一下,一种熟悉的少年般的调皮从眼底闪过,何寻还没反应过来,脚掌突然被他抓在手心,一阵酥麻的痒。 可是还没等何寻笑的喘过气来,她的脚心已经贴到了方湛乔的唇上,万千只柔情万种的小蚂蚁从脚底心直望全身爬,她又被方湛乔抱到了床上。 缱绻过后何寻懒懒地趴在床上,像巡幸一样地看着床前那排鞋子:“怎么都那么好看?叫朕选哪一双好呢?” 他眼皮都没睁:“都是一样的功能,让你看起来比较像发育完全了而已。” 何寻想到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立刻非常严肃告诉他:“我只是发育比较晚!我进大学后还长了三厘米呢!” “可是有些地方……“他张开眼睛瞟了一下她的胸部,有些兴味索然的样子,“还是没有发育完全。” 何寻咬牙启齿去揪他的耳朵:“方湛乔!” 他骨碌一下翻了个身,轻而易举地擒住她,却把整个头都埋在她的胸口,头上的短发在她的下巴蹭来蹭去:“何寻,谢谢你,我一直不敢想,有一天我们还可以在一起……所以,每走过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城市,我总会买一双鞋,那样,我就可以骗自己,你一直我的身边,在和我一起走过每一个地方……” 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何寻把下巴枕在他的头顶,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而现在,你,真的就在我的身边,即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却从来不会放弃……”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何寻,这一辈子,我不想再离开你。” 第38章 方湛乔准备了点简单的清粥小菜,吃过早饭他去洗碗,何寻在客厅的窗口往外看。 这些天n市的空气质量指数一直不大好,天空是暗淡模糊的灰色,浮尘不动声色地渗透进空气的每个细胞,整个城市像几天没有换水的鱼缸。 对着这幢小高层的就是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校园不大,远远看去,民国时遗留的红砖小楼掩映在婆娑摇曳的树影间,草皮稀疏的操场边嵌着着一条人工河,映出边上经过的少男少女轻快的步履,他们是鱼缸里永远不会缺氧的鱼。 何寻想到她大学的时候,总是这样一个人在校园里走出走进,最多是和同宿舍的好友相携着,可是后来她们一个个都离她而去,投进了校内或者校外的男生的怀抱。 也不是没有男生追求何寻,她骨骼小而皮肤白,有种纤弱而又柔韧的清丽,平时她安静少言,但并不傲然出尘,该参加的活动她都会参加,和任何人交流也从不刻意疏离,但就是没有人能走近她,有次有个男生挺文艺地跟她说:“你的眼里,似乎总是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其实她也会羡慕,尤其,是看着女生坐在男生的自行车后座上,笑语盈盈地从她身边掠过。 方湛乔从背后环住她的腰:“看什么呢?” 何寻没说话,方湛乔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感叹了句:“真年轻啊……都感觉自己老了呢。” 何寻惬意地把头往他身上靠靠。 方湛乔把头磕在何寻的肩上:“刚上大学的那两年,我总是特羡慕校园里一对一对的,你总是不肯来我们学校,难得来一次,还不大愿意让我牵着……” 那时何寻记着方母的禁忌,总是不敢和他太过亲近,可是心里却憋着一股劲,一定要考上和他同一个城市的学校,让那些梦寐以的校园浪漫场景,成为生动的现实。 何寻眯眼,眼里的神往像朦胧的醉意:“其实进了大学以后,我也常会想,如果在校门外的林荫道上,或者图书馆大楼前的小广场上,食堂门口也行,最好是宿舍楼底下,你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我的面前,边上都是认识或者不认识我的女生,我该是有多么拉仇恨啊……” 方湛乔嗤的轻笑,似乎是嘲讽,却带着沁骨的心疼:“虚荣。” 其实她的想象里还有更为具体的虚荣:他应该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剪着什么样的发型,他应该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一只手把着龙头,另一手拎着给她带的零食水果,或者帮她灌满的热水瓶……反正他车技好。 还有那些女生的眼神,或许是不屑的,也可能是觉得匪夷所思……但好像她也不是那么差吧……对,嫉妒,她们主要是嫉妒。 那应该是最让人怀念的大学时光的恋爱,她却错失了,以至现在还在向往:“真想彻底虚荣一把啊…… “那我们走!”方湛乔一把抓起她的手,似乎比她还要期待。 “可是……你不上班?” “我这个两月还没休息过一天,台里领导开恩放我假。” 何寻扣紧了他的掌心,指节紧绷:“怎么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他的嘴唇摩着她的发丝,语音有点模糊:“嗯……累得,差点下不了床……” “你老是这样没正经!”何寻耳根发烧,又想到什么,“你说,要去……美国?” 他那句无计可施的话像一片阴影冒了出来:“我马上要去美国了!” 方湛乔把拇指挣脱出来,摩挲着何寻的指甲盖:“只是一个拍摄任务。” 手指还伸不直,松弛的感觉从指尖一点一点磕磕碰碰地走到心脏,何寻的气血才畅通起来。 走到楼下方湛乔打开一间车库门,从被跑车遮挡住的角落里推出一辆自行车。 就是那辆何寻最熟悉的raven牌山地车,方湛乔把车架好,说了句“等我一下”就又进了车库。 他弯腰从墙边的储物箱里找出一样东西,又拎着工具箱出来。车库里的光线有点暗,他出来了何寻才看清,那样东西是个自行车后座。 车并没有被义卖,何寻丝毫不觉得意外,像是见到终于能够相认的故人,在它的车架上轻轻抚弄。 “为什么把后座卸了?感觉像伤残人士。” 方湛乔正在拧螺丝的手顿了顿:“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坐了。” 何寻的手像被黏在了那几个字母上:fzqlovehx。 在时光里,它们生了锈,淡了痕迹,可是一切终究没有改变。 何寻看着螺丝一点一点地拧上去,它渐渐恢复成她喜欢的样子。 “你会骑它去上班?”她记得最近一次见它,是在电视台车库里。 “嗯,它脾气还是那么好,就是有点老了,有时候反应有点慢。”他从来都把车子视作亲朋挚友。 何寻在座椅已经有点裂痕的皮面上轻轻抚摸:“它一定,特别想我。” 校门口的检查并不严格,他们走的又是离小区最近的一道边门,很顺利地就进了校园。 “看来我们很像大学生呢!”何寻坐在后座上挺自得。 “哇,老师也有骑车一起来上班的,真酷。” “这车有年头了吧,不过真好看!” “人更好看……” 两个一看就是低年级女生的谈论刮进何寻的耳朵,她相当有挫败感:“老师!好歹也像研究生好不好……” 上课时间已经到了,方湛乔在教学楼面前停下:“怎么样?一起去听一课?” 何寻很没自信:“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那就挑人最多的教室!” 何寻同意,阶梯教室的大课总是最能掩人耳目,以前也经常有同学带着别系或外校的恋人一起去阶梯教室上课,下面人坐得鱼龙混杂,上面的教授也睁一眼闭一眼,只有一次,那个鞋拔子脸的老教授忍无可忍了:“第十六排右面第七八两个位子的同学能不能控制一下嘴唇接触的频率,这是课堂好不好!” 然后同学们齐刷刷回过头去,发现那里坐着两个男生…… 后排当然是情侣理想的栖息地,他们坐下来后毫无意外地发现周围坐的都是一对一对的,带着耳机吃着早饭,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 方湛乔毫不费力地问边上的一对借到了一本专科书,那个男生特别爽气:“我们也只带了一本,不过你们要就拿去吧!” 反正他和他的小女朋友像在讨论十二五规划似的有说不完的话。 方湛乔给何寻看了一下书的封面:《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 何寻看看前面的投影:“社会形态更替的一般规律及特殊形式。”不觉脑袋轰的一下:“居然是这门课!” “来了就好好听吧。”方湛乔装模作样地翻开书,一派既来之则安之的淡定。 “哦。”何寻刚刚正襟危坐,他却不老实起来,把她的手捏到了自己的掌心,又趁其不备在她靠近耳垂的面颊上亲了一下,等她捂着脸转头看他,他又一脸“我听得很认真请勿打扰”的严肃表情。 何寻上学的时候一向遵章守纪,但是这门课总是让人没法不开小差,她忍不住在方湛乔耳边低语:“以前我们学校有一个说法,要是谁愿意为对方上全一个学期的马概课并且抄全所有的笔记,那肯定就是真爱。” “哦?”方湛乔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有一年,有个女生送我的新年礼物是整个学期的马概笔记。” 何寻受不了这种拐弯抹角的显摆,但是表现得比较淡定:“有一个学期,我的马概课一节也没有落下过,而且笔记记得没有人比我更详细……” “然后呢!”方湛乔立刻表现出应有的警觉。 “然后,哪一个学期,我考了全系的第一名呗。”何寻给出最符合逻辑的答案。 “这里非常重要,同学们,要记笔记,一定要认真记笔记!没有笔记,就没有成绩,没有笔记,就没有真爱啊……” 秃头老教授的表情痛心疾首。 从阴冷的教学楼里出来,他们简直种重见天日的感觉,方湛乔像是想抬头看看阳光,突然脚下踉跄了一下,何寻扶住他:“湛乔,怎么啦?” 他也有点莫名其妙:“突然眼前黑了一下,这课上的,伤不起啊。” 何寻看看手机上的时间:“饿的吧,你早餐吃得少。” 他的胃只能少吃多餐,看看时间差不多,他们把车子就停在教学楼门口,一起步行到了生活区,那里有两家食堂,也有几个挺像样的小饭店。 方湛乔很自然地朝着人影寥寥的饭店走去,何寻拉住他:“吃食堂吧!” 食堂永远弥漫着一股带着抹布味儿的热哄哄的味道,免费汤比刷锅水还是强一点,电子屏幕上的热门菜品一个个傲娇地消失了踪影,有排队的女生在哀呼:“叫我吃什么好啊……”然后对着拿铲子的师傅严肃地说:“给我一块大排,不要太大。” 这才是原汁原味的校园生活,可是这里有一点让他们这对冒牌伪劣大学生很伤神:买饭必须统一刷卡,不接受现金。 何寻有点沮丧:“要不我们还是换饭店吧。” 方湛乔没接她的茬,笃悠悠地朝着用餐区转悠了过去,在两个女孩面前停了下来,好像说了些什么,又把钱包拿出来想要掏钱,那两个女孩忙不迭地摇手,用最快的速度把饭卡放到了他手里。 “滴”的一下,饭卡的问题解决了,方湛乔端着盘子和何寻一起走到用餐区,放下托盘以后,把那张饭卡和钱一起还给了那两个女孩。 何寻注意到她们朝着她的方向看看了看,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今天虚荣到底了,她还会让她们更失望,看着方湛乔回到餐桌边,在她的旁边坐下来,何寻不禁有点得意地想。 如果是面对面坐,还会有普通朋友的可能,如果是并排坐,那绝对就是恋人无疑,在大学的校园里,这是定律。 何寻吃了几口自己盘子里的,看看方湛乔没什么反应,有点按捺不住了,指指他盘子里的芹菜肉丝:“我要吃这个。” “哦,我去帮你买。”方湛乔要站起身来。 “不用了,就吃你的。” 方湛乔舀起一勺要放到她盘里,何寻有点失望,但是不过没有放弃:“你要尝尝我的糟溜鱼片吗?” 方湛乔看看,表示有兴趣,何寻舀起一片,叫他:“张开嘴巴,啊——” 他“嗯?”一下,马上明白她的意图,张嘴把她的鱼片一口吞进嘴里,然后很知趣地又舀了烧肉丝:“来……” 这种肉麻当有趣的交换真是让人心满意足。 第39章 理想的大学生活下午是不应该排课的,男生们可以来一场球赛,女生们可以去看一场电影,当然打球的时候有人喝彩,看电影的时候有人共鸣,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方湛乔同学的球技并没有比高中的时候逊色,但是体力明显已经不支,在一帮活力四射的大学生之间奔突拼杀好不容易投进一个球后,他就光荣地下了火线,和何寻击掌的时候带着一种英雄迟暮般的不甘:“要是十年前,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电影是一位新锐作家的导演处女作,场面华丽,人物苍白,情感做作,旁边的一个小女生看哭了,她的男朋友酣畅淋漓地打着呼。 方湛乔也靠在她肩头睡着了,可能是刚才打球太累。 其实大部分的时间,何寻是在看他,影院灯光寂灭,他近在咫尺,却只如一个黑白轮廓,清朗流畅的线条,那么沉静安稳,仿佛会保持这样的姿势,永远伴她左右。 如果不是他掌心微凉的温度,和他扑在她脖颈上的均匀呼吸,她几乎疑心,那只是,明暗不定的一个幻影。 最后的镜头唯美空虚,刚刚醒来的方湛乔莫名其妙:“他们为什么那么悲伤?” 何寻想了想,很专业地回答:“只是,剧情需要他们悲伤而已。” 晚饭他们去了校外的美食一条街,有饭店也有路边摊,蒸煮煎炸爆炒一应俱全,的确是大学生打牙祭的好地方,方湛乔看到一家西北菜馆,饶有兴致地提议: “就这家?” 但是何寻选择了清爽一点的苏帮菜,重油重辣的东西,方湛乔还是少碰为妙。 点完菜方湛乔出去了一下,等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羊肉串,何寻喜不自胜:“太好了!” 何寻不算重口味,但是特别喜欢吃羊肉串,以前拉着方湛乔看韩剧,看到女主从蛋糕了吃出一个戒指,特别向往,方湛乔就臭她:“切,老套,要是某人从羊肉串里吃出一个戒指,那才叫创意!” 刚刚路过的那家西北菜馆门口,就有一个香味四散的羊肉串摊子,怪不得方湛乔会提议。 羊肉串的口味,他也记得清清楚楚,不用孜然,只要撒一点点的盐粒,羊肉特有的膻味没盖住,又提升了鲜度,这是以前爸爸教给何寻的吃法。 服务员抱歉地走过来:“不好意思,你们要的清炒马齿苋没有,现在不是吃马齿苋的季节。” 何寻露出特别失望的神色,方湛乔有些不解:“为什么一定要吃这个菜?” “很久没吃了。”何寻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味,“那时我们大学靠近郊区,春天的时候校园里长了大片大片的野生马齿苋,特别的肥厚,食堂里的员工会摘了做菜,清炒以后有股清凉的味道,特别好吃,还有凉拌,可以放点豆干……那个时节里我几乎天天都会买一份呢!” “嗯,就是稍微有点涩。”方湛乔仿佛很随意地接口。 这种蔬菜在n市并不常吃,即使是方湛乔这样对旮旮旯旯的美食都有研究的吃货,也从没带她吃过。 何寻意识到什么,忽的一下血液上涌:“你去过我们大学?” 方湛乔随意地用筷子拨了一下杯里的茶水,波纹轻轻地晃动:“那时候,你刚上大一,我看见你拎着热水瓶去开水房,水没开,你就傻乎乎地把热水瓶放在了开水房的门边上,然后,到食堂去打了一份清炒马齿苋,你出了食堂以后,我也买了一份,我觉得,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味道那么干净的蔬菜。” 有什么在何寻脑海里闪电一样划过:“是你帮我打的水!” 那件事因为有点诡异,她一直记得,只听说热水瓶扔在外面被拎走的,从来没有听说被灌满的,何寻有个室友头头是道地分析出,肯定是何寻的暗恋者干的。 可是后来再也没有这样的好事。 “那后来呢?”何寻迫切地问。 “后来,再也没有来过,因为,我没有勇气,再见到你。”方湛乔垂下眼睑,“对不起,何寻,是我,让我们错过了那么好的时光。” 这错失的时光,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追回,比起在遗憾中回顾,何寻更愿意前行,和眼前的这个人,向着未知尽头的前路,无所顾忌的前行。 她只是把手指和他紧紧扣住,非常肯定地告诉他:“湛乔,现在我们在一起,这就够了。” 夜幕降临以后的时间应该属于自修教室,或者校园的僻静处,他们走到了操场的小河边,河岸屈曲,河边有低而密的灌木,犹如这个整肃的校园边缀着的一段蕾丝。 “好像每个学校都有一条小河,你们有吗?”何寻觉得似曾相识。 “有……应该有吧。”方湛乔记不太清。 “你知道吗,几乎每个学校的小河都有一个浪漫的名字:情人河。” 路灯光芒心有余而力不足,蕾丝像被折了起来,若隐若现的可以看到河边每隔一段有一条石凳。 “你们学校的河边,你都没有去过?”何寻问方湛乔。 “嗯,没有。”方湛乔扫了一眼石凳上一对恨不得黏在一起的男女。 何寻似乎有点不信:“真的?” 方湛乔突然把她拉到一棵大树下,把她抵在树干长驱直入地深吻:“没有你,我去干什么?” 巨大的树冠挡住了本就暗淡的灯光,何寻一把扣住他的肩膀,指节几乎要扣到他背心的肋骨中去,嘴唇已经有点麻麻的肿胀感,可是他们谁都不愿意先离开。 比他们更加*的喘息从河岸边的灌木丛里传过来,压抑急促,却带着无尽的丰美甜蜜。 树影凌乱摇曳,方湛乔的手开始探进她的衣服,凉凉的温度在她的肌肤上游走,而身体里的热却又烧了起来,何寻咬着唇,那声低呼像是黏在喉咙的一口饴糖,让方湛乔热切地在她的唇齿间探寻,像是要找到更加幽深甜蜜的去处。 何寻极力抑制住四散奔流的热望,捧住方湛乔的脸:“在这儿,不行……” 灌木丛里的传来介乎欢呼与哭泣之间的爆破性的声音。 方湛乔把她牢牢地箍在树干上,声音低沉魅惑:“这才是,最完美的大学生活。” 何寻的手指插在他的发间,抬头望向夜空,这个夜晚所有的光,似乎都在硕大的树冠上浮动,茂密的枝叶在她的眼里晃动、晃动,光芒从缝隙间一泻而下,蓦地如一场急雨,落满了她全部的身心。 在深秋寒意四起的夜里,他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穿行从校园通向公寓的路上,何寻搂着他的腰,像要取暖一样地把脸和身体都紧紧贴在他的身上,他的声音踌躇满志:“等我回来,把那辆车完全装好,我就带你去旅行!” 可能是经常出差,方湛乔的箱子里常备着旅行必备的用品,只要把衣服整理一下就好了。 他从衣柜里拿出要带的衣服,何寻帮他折好了,分门别类放到箱子里,窗外风声飒飒,公寓里一室橘色灯光,他的衣服柔软熨帖,从指间一直到心里。 除了一贯简约休闲风格的的针织衫和外套,他还专门放了一身西装。 何寻想起在电视台第一次见到他,深色的西装衬着他颀长的身形和棱角愈加分明的脸孔,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英俊逼人,让她觉得恍如隔世。 “男孩子长成男人了。”她把他丝质的领带卷好,小心地塞进箱子角落里。 “可小女孩还是小女孩。”他关上衣柜,从身后抱住她单薄的身体。 何寻想到什么,笑了:“有一次和路佳音去看电影,一对七十多岁的老人在买电影票,那个老奶奶说:原来电影票这么贵的啊,还是不看了吧,那个老爷爷说,看也是你说,不看也是你说,你这个小妹妹啊,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 她回过头,眼里漾动着期许:“其实,如果能一辈子做一个人的小女孩,应该是女人最幸福的事了。” 方湛乔用脸颊摩挲着她鬓边的发丝,声音里似乎还有些不确定:“我们,可以一起变老,对吗?” “当然,直到,你变成老头子,我的老头子……”何寻揉乱了他浓密的黑发。 她靠在他身上看了会儿电视,困得东倒西歪,在浴缸里就睡了过去,还是方湛乔趁着水没凉,赶紧把她捞出来擦干了塞进被窝里。 何寻醒得特别早,天还没亮,方湛乔却已经不在身边,何寻望望靠在墙边的自行车,他也不在那里。 莫名地有点心慌,她跳下床走了出来,通向阳台的们大敞着,方湛乔靠着阳台一动不动的背影,像是一帧凝固的黑白影像,而背景是一片的茫茫的,蒙昧不清的雾色。 “湛乔?怎么不睡了?” 他回头,灰蒙蒙中看不清脸色,但何寻感觉到他有些失神的茫然:“哦,等你起来去吃头汤面。” 每天第一锅下的面,烫头清澈鲜美,方湛乔边吃边叹气:“哎,好不容易能吃点人吃的东西,又得恢复到汉堡三明治,味同嚼蜡啊。” “等你回来,我给你做饭。”何寻不假思索。 “真的?”他立马报出一长串的菜名,可都不是何寻拿手的,他总是这么不让人省心。 何寻表示不满:“你就不能挑个人家会做的啊。” “我这不是在帮助你不断提高吗!”他还振振有词。 骑着她回公寓的时候,方湛乔指指一个菜场:“离我那儿最近的好像就是这个菜场了,要不去看看?” 方湛乔的航班在晚上,正好可以买点菜中午做个饭,他们下了车,和一群老头老太和家庭妇女一起挤进了闹哄哄的菜场。 方湛乔的厨房明显从没有开过火,他父母移居了乡下,估计平时他都是胡乱对付的,何寻一阵心酸:“湛乔,以后不许再乱吃,我每天给你熬好中药,你一回家就马上喝,还有,别一工作就没日没夜的,身体永远比工作重要,下了班就早点回来,我会给你煲好汤……” “怎么,已经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方湛乔把她削好的一片苹果塞进嘴里,“我好像还没邀请谁来做这屋子的女主人吧。” 何寻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一时恼羞成怒:“别打扰我干活,出去!” 他乖乖的就出去,可是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厨房不大,何寻正在切菜。 “何寻——” “刺啦——”何寻把菜倒进油锅,噼里啪啦爆起来的油星吓得他倒退了三步。 “何寻——” 何寻又拿起铲子大力地翻炒。 好不容易等她炒到差不多,盖上锅盖,他又积极地叫她:“何寻——” 何须从冰箱里拿出杀好的鱼,二话不说哗哗哗拿刀在鱼身上剖了几下,这样清蒸的时候才入味。 她一定要惩罚一下他,她知道方湛乔最怕她生闷气,她决定他再讨饶也不理他,把他晾一边好好反省一下。 一个叮叮作响的小东西在她眼前明晃晃的闪,方湛乔硬是逮住了她的手,把那个东西塞到她掌心。 “还没洗手呢,全是鱼腥味……”她突然不嚷了。 她掌心躺着那个自行车吊坠,颜色鲜亮夺目,好像是全新的。 “你哪里找到个一模一样的?”她惊喜,连假装要生气都忘记了。 方湛乔的手上现在一定也沾满了鱼腥味,他捏着她的手指告诉她:“就是八年前那个,昨天晚上,我重新给上了色,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 怎么不是,何止这这个小东西,一切都恍如时光倒流,完整如新,却又被涂上一层曼妙的色彩。 “真好,湛乔,”何寻把它捏得紧紧的:“我要让它陪着我一辈子!” “何寻,只要你愿意,我和它,都会一直陪着你。”方湛乔眼里和她闪动着一样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