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乱华之凤孤飞》 简介&楔子 【内容简介】 皎皎凤凰星落,艳色而仙骨。雪夜忽闻战鼓,弟与姊、沦白虏。 夜雨桐竹何诉苦,逢琀玉、借操命谱。飞入阿房闻凤曲,奈魂兮难卜。 大燕元熙七年,南北对立,时局大乱,群雄在****下如雨后春笋般四起,天下被割据得如同一块卜算用的龟甲,天上凤凰星落,鲜卑的土地上,他降生。 倾城绝世。 慕容之国姓,冲之为名,凤凰之小字,大燕景昭帝慕容儁幼子,嫡妻可足浑皇后亲生,一出生便注定了尊贵非常,一生不得平凡。 万人之上的封号接踵而来,压在他幼小稚嫩的肩膀之上。 他们告诉他,这就是身为王族之人,注定要承受一辈子的东西,所以他也不曾反抗。 就算那年,仲冬,雪落,国破,他同姊姊清河公主一同被敌国秦帝苻坚俘获,因绝色而沦为娈童,他也不曾反抗。 那一年,清河十四,他十二。 可是这种不反抗,却再已经不是从前单纯的不争不夺,而是等待,而是蛰伏。美艳的凤眼微微眯起,慢慢闭上。从那一刻起,整整十四年的无声等待,他在等待自己的羽翼丰满,凤凰于飞,只为酝酿一场为国人报仇,为自己雪耻的血战。 血耻海深,若能得报他不惜立地堕魔,何啻利用一个无关的女子,她有转命换运之力,却尚不解假意缱绻,为他而用,之后得以大仇得报,亦得复国,一切随他所愿。 但仇人得诛,长安称帝,凤归阿房之后,他为何觉得有所遗憾?面对亭台楼阁,为何满眼萧瑟?面对百官众臣,为何满心寂寞? 闭上眼,眼前尽是血色,有仇人,亦有亲友。阿房宫里风过桐竹,听来却犹如鬼夜歌。桐花落了满地,苍白的手掌接下一朵,之后缓缓合掌,忽然长久未有过表情的他展颜一笑,绝世容颜再现,几个小宫女看得怔怔。 他终于知道自己丢了什么东西,直到如今他终于了悟。 他终是丢了她了。 赢了天下,丢了她。 于这深宫冷院里,丢了个唯一温暖的姑娘,在那桐竹林里,丢了个会采竹实的姑娘,在这纷乱的世间,丢了个和自己命运相连的姑娘。 所以,他现在怎么可能不若丧魂兮?他的命在何方?他的运在何方?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璋儿,回来,不然,便他去寻你,收起戾气忘却前仇,也从此魂归于体,天高水阔地过一辈子。 【楔子】 在高柳山的北面,亦是座穿云的山,是每年大雁迁徙时的必经之路,故因此得名,雁门山。 每年只要当寒露一至,一群群的大雁就都会开始从雁门山的天空飞过,每当这个时候,琀璋就总喜欢站在高柳山最高的地方向北望,倒不是因为对岸的风景总是比较好,而是在看北方天空上打雁门山飞过的雁阵。 以借此卜个小小的卦。 今日是这年寒露过后的第三天,她此刻正站在山头上,抬头望向朔方天空上刚刚飞过的一群灰雁,卜算一下师父这个老滑头到底脑袋里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回想自记事到如今,一本《易经》从三岁的时候开始被师父当来做自己的识字启蒙,四岁的时候早就已经倒背如流,五岁的她开始用石子卜六十四卦,六岁的时候已能够用师父给她做的简易占卜器具当成玩具玩得风生水起,七岁时她打算验证一下自己的实力,就悄悄为高柳山上除自己之外唯一的居民——她师父卜上一卦,结果意外算出他今日必遭血光之灾,本着作为徒弟的职责,好意跑去警告自己师父,然而她师父那白胡子老头并不相信当时还只是个小娃娃的她,捋着胡子仰天大笑出门去,结果…… 还没出门就因为走路不看脚下而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眼见一个白发苍苍的人被摔成这样鼻血横流,琀璋看着十分痛惜,皱着小小的眉头不忍地转过了头。 半晌之后听到他师父艰难地爬起来的声音,然而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血!” 七岁的她只能无奈地摊着双手摇摇头,真是不听小孩言,吃亏在眼前。 而就在她师父老人家痛彻心扉地嘶吼过后,却忽然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扶住她的肩膀,挂着鼻血异常认真地说道:“璋儿吾徒,果乃奇葩也,不出七年,可青胜于蓝,掌天下大势矣。” 琀璋当时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个鼻血和泥土糊了一胡子的腌臜老头,这是……年纪太大,摔了一跤就摔坏了? 竟然敢说自己是奇葩! 然而她师父自那以后的所作所为果然向她证明了他当日的这句话并不是一时兴起,而可能是真的脑仁摔坏了。 居然带着年仅七岁的她开始下山为别人卜卦,甚至一切都让她拿主意说了算,最过分的是,竟然都不收钱! 要说好处,大概也只有一点,那就是在那些时日里,她倒是在高柳山方圆百里的村庄里收获了极好的名声与威望, 而就这么当了七年的童工兼白工之后,今年她过生日之时师父终于告诉她可以不再跟他下山去为人占卜,她激动地当场流下两行热泪来,恨不得抱住师父的大腿以示感谢。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边呼哧呼哧吃着寿面的师父一边笑里藏刀地又说:“还记得你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占卜之时师父跟你说过的话吗?” 琀璋的手僵住了,面从筷子上滑回碗里,七年前师父那张鼻血黏尘土的脸又浮现在了她眼前,脸色马上变得难看得像是面里的青菜。 她就知道,自从七年师父他摔了一跤之后就没有正常过,瞧这老不正经的笑容,一定是又想出别的方法要来折磨自己了。她只能呵呵呵地装听不懂:“徒儿……徒儿当时尚年幼,早已忘了。” “你忘了没事,师父我还记得就行。”对桌的白胡子老头一脸倚老卖老的模样,呼噜噜地又吸了一口面,受用得面色红光发亮地说,“璋儿吾徒,今日,你已满十四,当日师父我所说的七年之期,已至。” 琀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关于这一茬她自己都快忘了,师父他老人家竟然还记得?他一个古稀老人的记性怎么就比自己还好?! 耳边传来一声吃饱喝足的响嗝,琀璋从捂住脸的指缝里看到她师父正在剔牙,一边说:“好了,你先去外面随便逛逛,师父我要卜上一卦,看看你该去何方。” “让我要去外面静静。” 一道生无可恋、看破红尘的绝望哭腔,琀璋无可奈何地捂着脸欲哭无泪地往屋外跑去,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了下来,转回来对着还在埋头可劲吃的她师父恶狠狠地喊道,“您老人家还是少吃点小心撑着,这面还是我做的呢,我连一口都没吃!” 背后好像有被面汤呛住的咳嗽声传来,琀璋哼了一声,心里骂一句活该之后头也没回地就跑到山顶散心去了。 于是此时此刻,琀璋正站在高柳山山顶上试图吹着风平复自己复杂的心情,然而谁知今日无风,压抑在心底的怒意无处发泄,气得她只能抬头看天,郁闷地就差憋出两行清泪。后来忽见天空有一阵雁群飞过,才恍然忆起此时恰巧又正值一年寒露时,就习惯性地要借此卜上一卦,算算自己悲苦的白工命运究竟还可以悲苦到什么地步,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可惜还来不及得出什么结果,背后又响起她师父的声音,现在让她再听见这道声音真的是犹如魔音催命,犹豫着究竟自己是应该当个乖徒弟听话回头以博取同情,还是坚守自我死不回头让师父知晓自己的决心。而正当犹豫不定之时,忽发觉自己现在站在悬崖边上的样子倒像是要以死相逼,于是姑且干脆就这么将计就计地假装着,说不定能使自己师父回心转意也未可知。 然而,谁知她狠心的师父还是不为所动,转瞬已经离她只有几步远,声音在无风环境之下更加清晰无比: “璋儿吾徒,为师已经算出来了,这正是上上乾卦,潜龙勿用,加之昨夜为师夜观星象,彗星不散,下世的凤凰星君十年之后必当凤归阿房,这也正是你助其成就大业的大好时机。” 琀璋听完之后心里先是一阵沉痛,忽然又升起一丝希望,她好像发现了师父话语中的一个系统漏洞,觉得自己的命运可能还有转机,于是猛地一下转过身来,先发制人地质问道: “既然凤凰星君注定要成大业,还需要我去做什么?” “徒儿你有所不知,只因凤凰星君下世后沾染世俗杀戮血气过多,命途坎坷,稍有不慎恐怕结果尚有变卦,唯有一个命主孤寡茕孑,不受命运羁绊之人辅助之,方能成就。” 命主孤寡茕孑之人,这世上除她无二。 她师父举着一个占卜过的龟甲站在山林的阴影里,神色是少见的严肃。 此时忽然有一阵微风吹过,吹得林子沙沙作响。 她于那一刻终于想起来,这是七年前那次之后这个老头第二次露出这种表情。 琀璋听了,深吸一口气,再也没有什么借口可找,她真真是上辈子欠了自己师父的,也只能无奈地垂下了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好,徒儿答应。” 第一章-琀璋 【正文】 第一章神机妙算 第一章(1) 平阳城作为大秦除首都长安之外数一数二的大城市,商业十分繁荣,街边商铺林立,路上人流涌动,但是不远处的一个街角内的某个摊位的画风却有些不同,与市集上各个小摊前顾客满门的情形格格不入。 一个简易的算命摊,唯一的招牌就是一面还粘着些许油污的幌子上书的三个大字: 卦半仙。 摊主是个一看就不能让人联想到半仙的十三四岁小姑娘,无聊到正在抓身边的苍蝇玩,幼齿的模样大概也正是在人流量如此之大的地方也招引不来一个顾客的最大原因。 最终连身边的苍蝇也被抓完了,琀璋撑着脑袋重新陷入了深深的无聊与郁闷之中。 唉,自己的命运究竟为何如此悲催?而像她这样一个倒霉催的人,连自己的生活都成困难了,师父当初到底怎么会觉得自己还可以助别人成就大业呢? 想她自从出了高柳山就几乎已经一路倒霉到了现在,一出山就想到自己因为当时正处于悲愤之下,竟然都没有问师父凤凰星君在哪里就走了,于是只好在路上捡了几根树枝自己简单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东南方向,之后通过路人之口才得知东南方向即是大秦的中心城市——平阳。 随后她花了五天时间才终于走到了大秦的平阳城,入了城,刚松了口气想要找个高档客栈入住,好好洗个澡再吃一顿缓解缓解旅途劳累,结果一摸荷包,猛然发现盘缠已然告罄,拮据之下只能挑了个中下的客栈将就。 睡至半夜,又忽然被穷醒,虽然现在住的这个客栈的档次不高,但是大城市的物价实在是高得令人发指,至多三天以后,自己恐怕就要连饭都吃不起。一面怪自己师父小气,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一面又只能绞尽脑汁想着可以没有本钱却赚钱的方法。 失眠了半个时辰之后,琀璋终于灵机一动,她可以利用自己的特长啊,在街角摆个算命摊不就完事了,凭自己的专业素养,日进斗金什么的都不是事儿。 而一想起赚钱就压抑不住地越想越兴奋,甚至开始想到等自己赚了钱,再完成师父的任务之后,就急流勇退周游列国去,说不定也会成为历史上一段佳话: 神机妙算琀璋仙,功成身退云游去。 这一想,就一直想到了月亮下山,太阳升起。金钱驱使之下她也不觉得困,直接就去问店家借了张桌子,又讨了两块破桌布,大笔一挥,在一张桌布上写了“卦半仙”,又在另一张桌布上画了个八卦图,就兴高采烈地自立门户去了。 可是,结果却是,直到现在,她已经在这里整整摆了三个月的算命摊子了,接到的生意却少得可怜,一天的客人用手指都数的出来,赚的钱只仅仅付得起房费和饭费,连偶尔想要加个餐都不够。 本来刚刚第一天的时候,她也是存着满满的兴奋与冲动来经营着自己的事业的,但是一直从太阳刚刚升起等到日上三竿,她的兴奋与冲动,以及对于金钱的憧憬也已经全部都已经被磨得消失殆尽了。 真的是没有想到,当初她在高柳山的时候,可是从七岁起就在方圆百里的乡村远近闻名,一个被所有人尊崇为神仙似的堂堂人物,每次替人算命都需要排队限号,可是在这里抛头露面自降身价地摆了个摊,这些人竟然敢不屑看她,琀璋的一腔自信心几乎全部都在平阳这座城里三个月内被打击地碎成了渣渣。 看来她毕竟还是太天真了,理想过于丰满,而现实又过于骨感,事到如今,她不禁开始怀疑自身的价值,以及……宇宙的奥秘。 宇宙啊宇宙,宇宙之大,既有凤凰星君那样转世成人后还有一帮人前仆后继地做辅助的存在,亦有像自己这样只不过是那些前仆后继只为成就一朝大业的孺子牛,多得像黄河之沙,卑微得翻遍史书也找不到哪怕只言片语的提及。 长叹一口气,反正自己的发财心已经没了,现在只盼望着能够早早找到凤凰星君,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 忽然间被自己一个莫名冒出来的想法吓得浑身一激灵,如果是要是一直等不来他,岂不是还要在这里摆上十年的算命摊子? 那可真真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行不行,如果今天还等不来凤凰星君,她明天必须要化被动为主动,开始亲自去找他。 至于今天…… 望了望天,不宜进财。 罢罢,干脆还是收拾收拾回客栈去,好好休息,明天开始就去找命中需她辅佐的人。 然而…… 就在她才刚刚整理好了桌上的卦签,站起来转身要收“卦半仙”的幌子时,却猛地听见自己桌前一道男子高傲的声响。 “喂,算命的!” 琀璋在内心几乎要翻白眼翻得背过气去,她从小到大几乎是在众人手掌心里捧大的,何曾被人如此无礼地对待过。 算命的?她明明是卦仙,是卦仙好吗! 但是出门在外,须得收敛,收敛。 她收敛情绪地回过身,低着头笑道:“不知客人想要算些什么?” 一面用余光看着自己眼前站的两个人,再显而易见不过的面相,一个是主,一个是仆。刚刚出言不逊的正是这个狗仗人势的恶仆,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然而这位主人的态度却和仆人大相径庭,微笑有礼,而且,她真的忍不住有惊为天人之感: 此人,怎会生得如此好看? 秀眉入鬓,凤眼明丽,面相聪慧过人,少年富贵。只是,只是可惜…… 殊丽太过,必命途多舛。 然而她才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的眉眼,生了些许慧极必伤的感慨,忍不住摇了摇头,还没看清其他的面相,对方身边的仆人已经又烦躁地喊起来:“喂喂,看什么看,我家公子要测字,你可行是不行?” 琀璋将目光瞥向那仆人,长得也不算丑,可就是这副瞧不起人的样子让人气得不行,冷笑了一声,悠悠坐下来翻了个白眼,抬头道: “这世上的推算,没有我不会的,这世上的因果,没有我不知的。” “哼,你这小小的女子口气倒大,还是拖住下巴,小心砸了招牌罢。” 琀璋不再理他,看向那十五六岁的秀美公子,笑着问: “不知阁下是想要测个什么字?” “赢。” 他说,“输赢的赢。” “好。” 琀璋点头,拿了张纸铺在桌上,然后将笔沾了沾墨,在上面慢慢写下了一个赢字,又抬头看了看那少年公子,垂眸道,“阁下不妨先坐下来,听我细细和你说。” 只觉自己眼前似有影动,那公子已然坐在了自己面前,他的仆人本来想要先擦一擦凳子,却被他一个动作制止。 琀璋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欠考虑,看他的穿着风度,必是大家出身,恐怕不会轻易用外头的东西,让他坐在这张跟客栈借的破凳子上,倒真是纡尊降贵。 但自己只假装没看见,继续分析着这个“赢”字。 她换了支小楷笔,沾上赤色,一手压纸,一手圈出了赢字上的“亡”部: “阁下要算的这个字,首先请看这儿,头上的这个亡字说的是危机意识,若要赢,需熟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 对方一边听一边默默微笑点头,似乎是信了她说的话,而那个小仆人也在她开口后开始觉得她有两把刷子,安静地站在主人身后抱起手听着。 琀璋浅浅笑了笑,又勾出其他的部分来,“口”、“月”、“贝”,接着道:“这口字说的是沟通能力,既要会表达,也要会倾听;而这月字指的是强身健体;还有这贝字,是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不可取。” 最后,她缓缓圈出赢字的最后一部分,一个“凡”字。却不分析,而是先抬头又看了一眼坐在她面前的这位锦衣公子。 此人近看来更加美貌过度,自己都忍不住动心,却不知这份美貌会带来多少祸害,害人又更加害己,前路渺茫未定,一片迷雾难散。 师父所说的凤凰星君下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果然命数多存变卦,然则,与其说他是以才定天下,倒不如说……是以貌惊天下。 清越姝丽,艳容自戕。 琀璋心里默默叹了叹,低头又说道: “至于这个凡字,是说赢者,必须心态平和。从最坏处着想,向最好处努力。须知世事的结果,往往不一定尽如人意。度量要大,心态要好。” 她顿了顿,像是想了很久,抬头看着眼前的人中凤凰:“阁下要测的这个赢字,其实说的是若想要赢所需要的五种态度,前四种阁下都必备了,只是这最后一个——凡心,恐怕阁下还未能具备。若是想成大业,却必须要从此处着手。”她又缓缓在这个“凡”字上圈了一圈,“定下心来,以不变,应万变,便是阁下所缺乏的能力。” 对方的脸色微有变化,眸在眼中翩然流转,忽淡淡勾唇笑了一笑:“你说得有理倒是有理,只是说错了一点,在下不过是普通人,与你所说的成大业恐怕相去甚远。” 琀璋眨了眨眼,亦恍然笑了出来:“我说的这个大业,不过讲的是做官发财罢了,是阁下想多了。”末了又目光狡黠地补上一句,“可不能硬说我测得不准,不给钱啊。” 凤眸公子笑得仿佛有星光从眼中溢出来:“自然,自然,不过是我想多了。”笑容微微缓和,忽问她:“你叫什么?” 她下意识地就自报了家门: “琀璋。” “琀璋?”对方重复一遍,思索的模样,声音清朗悠然,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死人含在嘴里的珠玉,再好,终究不吉利。” “就是古玉才通灵呢。” 琀璋眨眨眼,歪头一笑,她虽通命晓运,知晓古今,可此时毕竟还是露出了少女的灵动模样。 少年又笑得动容:“好好好。”随后站了起来,侧头对身后人说,“坎水,还不快给这位姑娘银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学会沉默是金,静静站了很久的仆人听见了主子的吩咐,连忙应了一声从荷包里掏钱出来给了琀璋,整整一锭雪花银,竟然还阔气得没让她找。 之后主仆二人便告了辞离去,琀璋握着银子热情地挥手告别,笑容欢愉。 看来今天一定是自己苦尽甘来的转折点,既找到了凤凰星君,又赚了这么一笔钱,好日子一定就要来了。 一主一仆,此时已走至街的另一头,绝代风华的高贵少年边走边淡淡对身后的仆人道: “坎水,这会儿没有人,你还这身装扮,难道是装家仆装上瘾了?” 身后的仆人立即脱下了仆人装,露出了里头黑色为底,暗绣红色火纹的锦衣,竟然是个会武的侍从。 虽跟在后面,也不忘低着头恭敬回话:“是,太守。” 听闻此话,前方少年却忽停下了脚步,暗金色线绣祥云纹的靴在原地极小地踱了几步,脸色异常凝重,凤眼眯了一眯,冷冽道: “称我,中山王。” 第二章-凤凰星君 既然找到了凤凰星君的踪迹,还意外发了一笔小财,琀璋的心情顿时急转直上,三个月省吃俭用的艰苦生活终于熬出了头,抱着算命的家伙还欢快地一路小跑。回到客栈之后,首先将向店家租借的东西还了,然后豪气地点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吃饱喝足以后,才心满意足地带着自己本就不多的家当以及剩余的几两银子打算投奔自己该辅佐之人去。 经过在太守府外几日的暗中观察,琀璋差不多已经知晓自己将要辅佐的这个人的所有信息: 慕容冲,前燕中山王,十二岁时燕国灭于大秦,秦王苻坚迁慕容王族于长安,三年之后,苻坚将他外放做了平阳太守。 而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帮他灭秦国,复大燕。 摸清底细,琀璋终于于某天走到了太守府的大门口,偌大的门口立着两只威武的大石狮子,她顺着阶梯走到门前,向守着门的两个百无聊赖的仆人笑道: “两位小哥,可否到府内通报一声,就说民女有事要找太守大人。” 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一阵,看出她不过是个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互相对视嗤笑了一下,一个懒得理她,另一个昂着头冲她甩了甩手,趾高气扬地说:“去去去,太守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快走快走!” 琀璋偷偷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慕容冲身边的人怎么都这么以貌取人,欺软怕硬?果然他还是命中需要自己的,否则单因这些恃强凌弱下人,莫要说灭秦复燕,就是安安稳稳当个太平官员,平安无事地过生活都是个问题。 她也不会傻到以卵击石,亦不想跟这种人过多纠缠,直接简明扼要从身上掏出了几两银子,两只手分别握着两锭递给了两个家仆,讪笑着说:“还烦请二位小哥通融一下。” 果然,收到了银子后的两个人马上变了脸色,先互相看了看对方手里的钱,确认了她给两人的银子是一样数目,才顿时露出了笑容,却又装出一副难为的样子,说:“看你也是个明白人,行了行了,那我们就帮你到里面说一声,可是太守肯不肯见你就说不准了。” “多谢二位。” 琀璋低头道谢,心中则正暗骂着他二人狗眼看人低。 一人推门进了府内,开门不过一瞬间,琀璋也来不及看清府内的景致,只觉雕栏玉砌,连阁云蔓,华丽得晃了满眼。 不久之后那人才从里面出来,见到她之后一脸遗憾的模样,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不成,太守果然不肯见,你还是请回吧。” “你是亲耳听到太守如此说吗?”琀璋急道。 对方见她似乎不信自己的话,也急了起来:“是太守身边的人传的话,我们太守是什么人物,什么身份?又怎会亲自回应这些小事?” 另一个守门的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也过来帮衬着说:“就是。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就这么傻傻地在门口杵着,又算是什么事呢?” 琀璋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看就知道那人根本就没有帮自己去通报,却白白收了自己的银子,此刻还有脸在她背后嘲笑自己。 可是,自己现在又能怎么办呢? 只好先离开,重新再作打算。 一面走又一面叹惋,慕容冲啊慕容冲,依她所见,摊上一群这样子的下人,要想成大业,可算是难上加难了。 在那之后琀璋还去太守府门口试过几次,守门的下人虽换过几班,却都只是收她的钱而不办她的事的。世人只知道刘备请诸葛亮出山三顾茅庐,恐怕还没听说过哪个人才主动去投靠别人,还吃了那么多次闭门羹的,她也算是创了个新。几次三番之后,也就彻底打消了继续走这条路的念头,毕竟…… 她也实在是再也没有那么多钱去糟蹋了。 而她所换的新方式,就是在太守府对面蹲守着,从早到晚,从太阳刚爬上山出门,于月光皎洁时披星戴月而归。 就这么耗了好几天,当守门的小哥觉得自己可能要失业,她所住宿的客栈店家夜夜要给她留门不厌其烦之后,终于,在某一天,琀璋的恒心总算有了回报。 那扇她盯着看了整整五天,连上面有几颗门钉,扣环是什么花纹的都烂熟于心的大门终于缓缓地从内而外打开了。 只见那两个见她时满脸不屑的守门仆人此刻却毕恭毕敬地低头站着,稍后,从里面先走出来了三四个小厮,也走到门两旁去低头站着,再之后,出来的就是奴仆簇拥下的正主慕容冲。 华衣金冠,更显倜傥非凡,面色轻淡地径直往大门口的马车走去,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侍从模样的人,各自上了马车后面的俊马。 琀璋眼看着机不可失,连忙从对面十米开外的地方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唬得在场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几个尚未上马的侍从飞快地挡在了慕容冲前面,那几个已经上了马的也立即跳下马来,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来拦住了她,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琀璋愣愣地看着这个架势,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动也不敢动,想像自己如果再走近一步,或是再有任何的动作,现在可能就已经有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可能自己的确是太鲁莽了些,但是,对方这种反应,会不会也太过了些了? 然而当她再偷偷地打量了一遍周遭的情况之后,才发现自己想象得还是太简单了些,现在她所面对看到的只不过是些明里的防卫,恐怕至多也不过是慕容冲身边明里暗里众多防备中的十分之一罢了。 屋檐上的飞影,巷弄里的人迹,甚至是路上看似平常的百姓和卖茶叶蛋的小贩,都在暗中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而就算是自己眼前所能够看到的这些位于明处的侍从,虽然没有显露出武器,可是都一直保持着蓄势待发的动作,仿佛就等着自己在下一秒会有什么行动,然受他们就可以瞬间拿出武器将自己处理掉。 她转而从害怕感到庆幸,幸亏自己没有随身携带任何管制刀具或是会被误认为会伤人的东西,而且一看就没有武功,否则,自己恐怕还来不及靠近就早已经不知不觉地丧命,被这些人处理得干干净净,让他们清风朗月的主子眼里一点血污都看不到。 一个人,即便从小出生于天家,身份尊贵,后来又遭遇了些变故,从而敏感多疑,可这种程度的草木皆兵,究竟是要多有危机意识,看见了身边存在的多大的潜在危险,才会在经年累月中训练出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如此强大的防备? 琀璋固然吝惜小命,自不敢有任何动作,连呼吸也小心翼翼,保持着将自己的手放在让这些侍从都能看到的位置。 但当她看到不远处的慕容冲仿佛没有看到有一个人挡了他的道,还被他的侍从团团围住,径直又快要上车时,还是不顾一切地连忙叫住他: “凤……” 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凤凰星君四字还好被自己及时吞了回去,“太守大人,请等一下!” 慕容冲终于停下了动作,下了车慢慢回过头来看向自己,而琀璋意识到此刻这些侍从一定已经不会对自己做什么,便也就拿手挡开了他们,朝马车走近了几步。 慕容冲只觉得这道声音有些熟,便回过头来和叫住自己的人对视,看了看又觉得眼熟,想起曾在何处相逢之后轻浅笑了笑,道: “琀璋姑娘,是你。” 他的笑很浅,总让人误以为只不过是某种幻觉。 他说:“我不姓封。” “嗯?” 琀璋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是将自己不小心说出口的凤字听成了封,便也顺阶而下连忙打了个马虎眼,“哦,什么封?恐怕是太守听错了。” “是吗?”他摆摆手示意那些依旧防备着的侍从们退下,向她走来,“不知姑娘今日找我是什么事?” 琀璋也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来毛遂自荐的。不瞒大人说,民女已经在府外候了好几日,今日终于得以相见,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说完后她自认为自己的这番话可真是既真诚又谦卑,一定会让听的人立刻将自己这样的人才收归门下,何况他应当早就已经在那天测字之时就见识到了自己的实力,如今自己竟然都巴巴找了来,肯定会二话不说将她列为上宾,从此惟她命是从。 然而,对方却忽的笑了出来,就连他身边的仆人也捂着嘴忍不住地笑,琀璋开始觉得心慌,底气也不足起来。 这算是什么反应,喜极而笑? 笑了片刻后,慕容冲面色柔和地如此问她:“自荐什么?” 难不成她自以为滴水不漏的说辞在他听来,连语句通顺、表意明确的基本要素都没有? 或许是因为她从七岁开始,就凭着算卦技术在村夫村妇间得到了太多的尊崇,一切说法意见都会得到听从尊重,任何行为举止都会受到夸赞尊敬,所以渐渐地就养成了太过于高超的自信心,而又由于是从小时候就受到了如此的对待,所以早已经在心中养成了习惯,自个儿也将自个儿的能力看得过分超凡脱俗,但其实这种所谓的自信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要稍稍受到外界的一点质疑和轻视,就会或恼羞成怒,或自乱阵脚,丑态百出。 琀璋惊愕地眨了眨眼,顿时没有了自信,开始小声地结结巴巴解释:“自荐……自荐做你的门客……” 对方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减少,看她的样子,像是在看着一个正用着最认真的表情说着无稽之谈的小孩,柔和,却丝毫不给予信任。 可明明他也不过比自己大了一两岁而已。 “做我府里的门客……恐怕姑娘不适合。”他淡淡地,拒绝了她。“姑娘的卦可谓出神入化,神通先知,然而于我,并无什么用处。” 随后收敛一切表情,向她低头道了个别:“在下还有客要会,恐怕不能再和姑娘过多攀谈,就此别过罢。” 第三章-寻芳阁 话音刚落,慕容冲便转身走向马车,上车之前似乎对为他掀车帘的老仆说了些什么话,那老仆连连点头,然后小跑到了正目瞪口呆的琀璋面前。 “姑娘,这是我们太守给您的。” 琀璋看着车夫驾着马车绕过自己,愣愣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才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站了个老仆人,正拿着一包东西笑眯眯地朝她讲话。 “里头是二十两金子,请收好。” 琀璋鬼使神差之下,也顾不上无功不受禄,竟也收下了这包“不义之财”。 然而这个老仆似乎还没有要走的样子,还且表情竟忽然认真了起来,皱着眉毛不知当讲不当讲地对她说:“姑娘,依我说,您拿了这钱啊,还是尽早去找个归宿吧,莫要……就莫要一直挂念着太守了。” “啊?” 琀璋刚刚从上个场景回过一点神,但却又马上被这个老仆人的话说得摸不着头脑。 “唉,姑娘对老奴我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您也不是第一个以各种法子接近太守的了。”老仆自顾自语重心长地说,“刚开始我们还疑惑,虽然在官府里头做事是好,但不知怎么竟会有那么多的女孩儿争先恐后地要进府来做丫鬟,再之后连庖厨、浣衣、打扫等类的也争着抢,就连家里条件富裕的也要来。后来才终于弄明白,原来都只是因为我们太守生得太好,仪采容雅,那么多的女孩儿,都只是为了太守而来,哪怕就为了远远地看上一眼儿也好。” 琀璋听着这个老奴讲了这么多,越发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隐情,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都被这些人给误会了,垂眸想了一会儿,慢慢酝酿了一个狡黠的笑容出来,自己倒不妨干脆将计就计,姑且装成慕容冲的爱慕者,看能不能够套出些什么话来。 她装出一副一片芳心被识破之后的羞赧与气愤模样,咬着牙问道:“我一片真心,拳拳可见,为什么不能挂念?” 老仆人见她认了,而且还如此固执不休,摇摇头,更加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的真心固然可贵,只是我们太守无福消受,太守他……心不在此啊。” 琀璋听他话里有话,连忙装着啜泣的样子,拿袖子掩着眼又问:“那又在何处?” 那老仆又叹了口气:摆摆手:“唉,姑娘还是别问了,老奴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了。告辞。” 说罢,老奴便摇着头转身回府去了,琀璋还想要问些什么,伸出了手去想要叫回他,却又不知要怎么开口,张着嘴默默愣了半晌,也就慢慢将手又垂回了身侧,暂且也只能先存着疑惑离开了。 自那以后,琀璋倒是再也没有再在太守府门口出现过,守门的小哥工作时顿时少了一份谈资,然而平阳太守府里里外外向来不缺乏痴心的女子,少了一个望门的琀璋,来来往往间又会不断地有别的姑娘出现,曾经有一个半路拦马车的痴心女子的故事,很快就会被人忘记。 可是琀璋其实一直都没有放弃可以到慕容冲身边去的目标,只不过在拦马车自荐的行为被否定之后,心理受到了一定的打击,才沉寂休养了一段时间,顺便将那个老仆人对自己说过的话消化了一下,再看看能不能想出别的法子接近他。 老奴说慕容冲心不在风月之事,可除此之外却不肯再多说一句,那么他究竟心在何处?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有了那无功受禄的二十两金子,琀璋也就不必再日日起早贪黑地出去摆算命摊子,发呆,额,思考的时间也就多了。此刻她便正在客栈最豪华的一间客房里,坐在桌子边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转着绿玉茶盏想事情。 圣人说过,食色,性也。目前好色一条已经被否定,但是再看慕容冲的身材,也一定不可能是个吃货。那么他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 只要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就可以知道他的弱点。 可是却偏偏想不出来,懊恼得她直敲自己的脑袋。 罢罢,智商不够,卜卦来凑。 这向来是琀璋的人生哲言,她一把将桌上一切乱七八糟的摆设全部用两只手推到远处,然后站起来想要去拿了自己的卜卦器具过来,可走至半路却又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转,注意到了窗边的桌上摆着的两盒棋子。 高档客栈就是和自己之前住的下等房间不一样,什么都有,只可惜自己独自一人,无人可共赴手谈,倒不如用这些棋子来算卦,也算是折回房价了。更何况反正自己现在有的是时间,她这回便好好算上一次,看看慕容冲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毫无漏洞。 做棋子的石头都是选用上好的,颗颗细腻如脂,大小相当,黑子漆黑如墨,白子如羊脂白玉。 琀璋闭上眼随便挑了十二颗棋子出来,其他的就先放到一边,然后将这十二枚棋子分为四组,每组用朱笔写上上中下的标志,分别投掷。 几番投掷计算之后,棋子所显示的便是她想要知道的结果。 可是,最后她看着桌上自己投出来的最终的结果,答案分明,却又令人如此不可思议。 琀璋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亲手算出来的答案,如何也不敢相信。 世上居然真的有人,什么也不想要吗? 她从小就算过太多人的命运,知晓太多人的想法,虽人人各有不同,可是只要是人,都会有所求,差别只是在于年老之人想要年轻,貌媸之人想要妍丽,贫穷之人想要金银,疾病之人想要康健,如此而已。 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是什么都不想要的。 或者应该这样说,他也有想要的东西,只不过,那样东西不是一件有形的实体,也不是世上大多数人所会敢要、要的起的,那是一件要以自己的一切为代价,苦心孤诣,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便得到了也不会有什么意义的……东西。 报仇…… 报仇。 只有报仇,他的生命里,只有报仇二字。 自己刚刚甚至被显示着他的命运的棋子里血红色的火光灼伤眼睛,只有满目疮痍,一片血海。而他一身白衣沾上血污,像盛开了无数朵瑰丽的牡丹,红得那样耀眼,然后他在血海中放声大笑,笑声里却分明尽是苦涩。 即便此刻轻嗅自己的指尖,仿佛都还沾着那片血色的血腥味。 琀璋莫名感到有些害怕,寂静间又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吓得她浑身一震,立马寻找声响的来源,原来是风吹开了没有关好的窗户。 此时已经入冬多日,北风萧萧,彻骨的凉。 她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去把窗户关好,还不放心,试了好多下,又拿了几本厚重的书去抵住。 然而神情又像是慢慢飘忽开来,慕容冲,师父要自己前来辅佐的这位凤凰星君,究竟是有着如何一个险中又险的命格?血红色的浓雾不可消退,连她都看不清前方,命运实在是捉摸不定,犹如水上浮萍。 但明明看上去只是一个羸弱美丽的少年子,怎么就会背负上这样的一种命? 可见是天妒红颜,焉知非祸。 她倚在窗边,拿手指有一敲没一敲地扣着桌,虽然慕容冲此人的确算是千古难得一见的没有所求之物之人,但是他想要报仇的决心也算是一种执念,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执念还远远要比那些普通的钱财权利之求更加强烈。 知晓了这一点,琀璋十分相信只要自己可以帮他完成心愿,就绝对不怕他还不会留下自己。 十四岁的少女本该天真烂漫的眼里却笼着一层难解的雾气,雾气之下是乌如点漆的瞳,像是命运之轮,又像是千年前的墓穴中的棺木,只看这双眼,分明是个看透一切的世外老人。 然而她的眼中一片空洞深邃,嘴角却渐渐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明丽的梨涡可爱纯真,又让人觉得应该这才是她,那双眼里方才出现过的东西,只不过是场冬日雪后的幻象。 室外早已是白雪皑皑,室内却春光融融,绣房里燃着一鼎甜香,袅袅白烟呈云状渐渐变淡,融到空气中,又暖又甜,叫人忘却此刻已是数九寒天。内室中有清清扬扬的琴声传来,但隔着重重纱帐,只闻琴声,不见操琴之人。 纱帐外是三四位少年公子,个个风姿不凡,或谈论琴曲,或谈论诗文,但更多的只是静静坐着听琴,良久才会互相示意,交谈也是以微笑、点头居多,俨然一副描画神仙的古丹青,琳琅珠玉满室。 帐内的人已经弹了半日的琴,终于,琴声减缓,最后如裂帛断锦般的清脆一响。 琴声停了。 几位公子相视一看,随后其中一人带着笑意淡然问道: “姑娘,怎么不弹了?” 虽隔着几重纱帐,还是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人影,大约这就是寻芳阁作为高档青楼的一种文化,相比于其他低等青楼,更懂得犹抱琵琶半遮面所带来的神秘感的吸引力远远大于全一丝不挂。 里面弹琴之人从以坐姿弹琴转而缓缓敛衣站了起来,看影子的远近变化,似乎是正在往帐前走来。 最后那道身影还是停留在了帐内,并没有再跨出最后一步走出来,隔着纱帐缓缓说道: “几位公子看着俊秀,却毫无惜玉之情么?璋儿弹了半日的琴,身子冷得很,与各位说说话可好?” 另一位穿着白狐裘的公子靠在桌上笑道: “看来寻芳阁的姑娘也不过如此,我们花钱来这儿,是为听琴而来的,可不是为了听俗人说俗话而来的,如果只是为了听人说话,哪里又不行呢?何苦花这些钱,费这些功夫。” 帐内之人良久没有回音,正当几位只为听琴而来的公子讶异之时,纱帐上的一层珠帘却忽然一阵惊动,叮铃脆响,几人的目光顿时都朝帐内看过去。 第四章-观星 只见从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撩起帐子,随后跨出一只鞋头镶着单颗珠的红绣鞋,然后是一道火红的身影,从内走了出来。 落下的珠帘在她身后琳琅作响,飞流跳跃,等到渐渐沉寂下来,所有人都还一片沉默地抬头望着这个特别的寻芳阁姑娘。 唯有其中一人,慕容冲在见到隔帘弹琴之人的真面目之后,眸子里有一瞬间的异常的惊讶,但是也仅仅只有一瞬间而已,很快就恢复寻常。 琀璋看着这一行见到自己后竟然就惊成这副模样的权贵公子,心生不屑,目不他视地看着眼中有浅浅笑意的慕容冲,忽然生出一些玩笑的心思,故意做出一副卖笑女子轻浮的样子,爽朗笑道: “太守大人好,多日不见,愈发神姿非凡了。” 几个公子哥面面相觑,终于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开玩笑地说:“原来又是慕容兄的仰慕者,早知慕容兄的爱慕者满天下,自然寻芳阁里也会有,我们哥几个方才竟然没有想到,倒是不识相了,见笑见笑。” 琀璋不耐烦地听着这些人讲大套的无用奉承话,这几个人容貌在普通人中虽然也算得上不俗,可称蒹葭玉树,可是和慕容冲相比就顿时失了颜色,更何况气质太过酸腐猥琐,一经比较,孰是子都,孰是狂且,早已高下尽现。 有了比较,她忽然觉得自己还算幸运,任务虽然困难了些,可是至少要辅佐的人还耐看,要是换成这帮人,恐怕是任务还没完成,自己就先被恶心死了。 她没说话,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且看看慕容冲会怎么回答。 他并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而是这样告诉那些人: “承蒙几位谬赞,可是这位姑娘并不是这里的人,而是在下的一位朋友。” “哦?” 几个公子又互相惊异地看着,显然是不相信他说的话,一个哦字里面满满的都是不相信。 不过慕容冲亦不再多加解释,而是转头问琀璋: “琀璋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琀璋提了提裙子,随意地和他们一样围着桌子席地而坐,正好与慕容冲面对面,看着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能花钱进来,我自然也可以,这里不是只要花钱就能进来的地方吗?” 当然,只不过,她花的是他给自己的钱而已。 可是令琀璋万万没想到的是,慕容冲竟然就在她刚刚讲了这一句话之后敛敛衣服站了起来,看上去就好像是自己刚刚坐下来,他便被逼站了起来,令人尴尬非常。 “几位慢聊,恕冲尚有事在身,不能相陪了。”他抱歉地朝在座的公子们拱了拱手,神态却是非常自若,然后又对深感尴尬的琀璋说,“琀璋姑娘若是没有什么事,也还是尽快离开吧,这里不是一个女子该久呆的地方。” 语毕,他就在一屋公子们略带不解的告别声中翩然潇洒地离席而去,从始至终都低头守在门口的侍者为他披上一席银灰狐氅,随后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琀璋愣愣地望着这个清瘦似不堪衣饰的背影,呆了片刻,然后瞬间反应过来,连忙哎呦了一声,飞快地跳了起来,立刻也不带一丝留恋地追了出去。 不一会儿之间,房间里瞬间少了两个人,剩下的几位公子也无事可做,默默以刚才飞快之间发生的一切为话题聊起天来。 “各位各位,这事儿你们可怎么看?” “依我看,这位姑娘不是这里的人的确是真的。” “可是只是朋友……” “却绝对是假的。” 琀璋追出来得匆忙,并没有穿上用于室外御寒的大衣,一出门才发现雪下得愈发大了,天气冷得刺骨,而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襦裙,冷得一路抱着手咬着牙。 好在慕容冲走得优雅缓慢,追至后门前的花园她就追上了他。抄了个近路,琀璋在雕花精致的抄手游廊里拦截住慕容冲。 “你……你等一下。” 琀璋又是急又是冷,讲话不由得结结巴巴起来。 遁走还会被半路拦住,慕容冲面对这个过分执着的追随者笑得亦是无奈: “琀璋姑娘,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的来意早就和你说过了,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帮助你。” “帮助我什么?” 琀璋脸上一抹狡黠神色,幽幽朝他跨近了一步,慕容冲倒也不退避,任由她靠近,琀璋最终已经贴近他的耳边,虚靠在他肩上笑着,一字一顿地耳语: “助你,复国……报仇。” 讲完这六个字后她又笑着看着他,分明已经见到了慕容冲眼里刚才一闪而过的异常光芒,于是笑得十分满意,仿佛正在静静等待观察着他的反应。 但是她自信满满所等来的,却是绝对出乎意料的回应,等到琀璋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就在慕容冲藏在金鼠毛袖筒中的手刚刚探出来,做了细微的一个难以察觉的手势,她就已经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黑衣暗侍刀剑相向了,吓得差点趔趄倒地。 这下跟屁虫被硬性地拦截住,慕容冲终于可以甩甩衣袖毫无顾忌地从后门离开寻芳阁,琀璋再也没法追上去。 隔着寒光凛凛的剑她不敢动,只能在原地大声喊:“我告诉你,刚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些人,只有那个穿白狐裘的恐怕还有点出息,其他的,不过都是纨绔子弟罢了,你以后就不必和他们来往了!” 然而她发自肺腑的喊叫所得到的后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并没有收到任何的回应,就连有没有被对方听见都未可知。 琀璋懊丧地哀叹,只能将不满发泄在拦住自己的暗侍身上,没好气地说:“还拦着我干什么啊?你们主子都走那么远了!” 两个人相互一视,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便将剑收了回去,朝她拱了拱手以示得罪。 然而琀璋垂头丧气地转身刚想走,没想到却被其中一个侍卫给叫住了。 “姑娘你……” 她也感到诧异,自己的任务就是被他们毁于一旦的,竟然还有脸叫住自己。但生怕可以听到什么消息,还是不耐烦地回过头。 那个年轻的小侍卫虽然身为侍卫,但是一张小脸不仅秀丽,细看竟然还透着几分可爱,此刻正带着一副有些尴尬又有些好奇的表情说: “你,你究竟是怎么一次次地找来的?屡次三番也真是难为你了。” “我会算卦啊,一算就知道你们在哪儿了。”琀璋理直气壮地说,然后细细琢磨了一下屡次三番这四个字,才记起来原来那次自己在太守府前拦下慕容冲马车的时候他也在场,所以才会认识自己。 这时另一个侍卫也发了话: “那你究竟要跟我们到什么时候?” 这一位小侍卫声音尖细,琀璋奇怪地看他一眼,才发现黑衣之下竟然玲珑有致,心里暗暗笑了笑,原来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这二人虽然武功高强,可心智却还都只是小孩子,不过都是慕容冲用来吓唬人的,一开口就暴露无遗,并不会伤害自己。 她眨眨眼,十分认真地说:“我得一直跟着你们,直到……”说至此处却忽然噤了口,像是被什么吓了一下一样睁大眼睛,眼珠子骨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转,自己一时没注意,竟然就因为看对方可爱而差点把任务都给告诉别人了,不过还好收得还算快。 良久后才吞了口口水,继续道,“不行,得一直跟着。一直。” 自己的努力就因为几个过分忠心的侍卫毁于一旦,还差点见色忘义说出目的,琀璋懊恼至极,也着实因此消沉了好几天。 任务几次三番地被旁人打断,任凭是人都难免会心生郁闷,琀璋又是从小没怎么受过挫折的,这几个月下来,一次次遭受到的打击实在是太多太大了,抑郁得她赖在床上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三夜。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她才被严重的饥饿感打断辟谷状态,终于半梦半醒地爬下床来找水喝。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屋子里一片黑暗,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应该正值夜晚。无意辟谷三天之后她意外地眼眸明亮,夜视如昼,趿着鞋先走到床边倒了杯水喝,然后又来到窗边推开竹窗,想换一点新鲜的空气。 刚支起窗户,却发现外面是一片美丽的星光,差点忘了,冬季的星空是一年中最亮最美的,要不是自己起床找水喝,恐怕差点就错过这场美景了。 以前在高柳山的时候师父总劝自己要常常辟谷,说是有利于自己浮躁的性格,可是要知道她一个正在茁壮发育中的少女,那里能够忍饥挨饿,于是师父又换了种方式劝她,说至少还可以用来窈窕身材,可是高柳山人迹罕至,也没有她想要为之整容的悦己者,所以琀璋从来没有试过辟谷修道。 但是这次意外的辟谷经历却真的让她感到受益匪浅,原来这真的可以让人静谧心灵,忘却一切的困顿和烦心事,又或者,单纯只是因为饿得没力气了,所以自然就没有精力去想别的事情,而又因为饿太久没有了感觉,所以就会产生一切都还良好的错觉。 不过不论怎么解释,至少感觉的确还是不错的,不仅如此,她此刻看着星空夜景,仿佛还观出了与平常不同的体悟。 第五章-鱼羊食人 观星需要心静,最好是在晴朗无风的夜晚,于绝无人打扰的山间林中独自观察,外界任何一丝细微的风吹草动都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由于对于静心的要求太高,所以在之前一直是她学习上的老大难问题,常常是看了一整夜也没有一点头绪,气得师父只能摇头叹气。可是今天晚上,自己却像是忽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原本只能看清个大概方位的星图,竟然清晰得像是一副被画在了纸上的八卦图,四方二十八宿俨然活了一般。 当日师父让自己下山来辅佐凤凰星君,是因为观到了彗星不散,而时至今日,这颗彗星已然运行到了五帝的所在天区,而这正预示着…… 国家灭亡,君主被杀。 苻坚之亡,大秦之亡,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但是,这么明显的星象,自己可以看出来,苻坚身边的太史令一定也可以轻易地看出来,百官一定会劝其对可能对他造成威胁之人加强防备,历代君主,向来是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的。 慕容冲作为燕国遗胄,本就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活在秦国,百官启奏要肃清鲜卑人的请求也早已是不计其数,只不过苻坚向来不肯听从。 但是这一次,星象昭示地如此明显,苻坚究竟还会不会固执己见? 慕容冲,究竟会不会有危险? 琀璋越想越担忧,紧张地皱起眉,手也不自觉地握成拳,然而当她抬头再观星象,却又发现星空有新的变化。 似乎还有转机。 琀璋头一回如此的过分小心谨慎,屏息静静地看了良久的天空,才终于最终确定了结果,然而即便如此还不敢太过确信,垂眸掐指算了几遍,才总算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提到喉口的心才得以放下。 还好,还好…… 数百里之外的长安城中,未央宫椒房殿内,天气虽早已进入数九寒冬,可此处却永远一派春光融融的景象。 虽未燃任何香,空气中却天然有一味暖香充盈,一个龙泉窑的青瓷花盆里是一株虬曲的病梅,在暖气滋养下竟已早早地绽了两个花骨朵,让偌大的宫室里有了几丝生机,叫人在冬日一入此处,便仿佛恍惚跨进了春季。 苻坚靠在一张铺了雪白兽皮的塌上,神态安逸自适,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不远处梅枝上的新绽的浅红花苞上。 而与这种神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此刻他的面前,正齐刷刷地跪着两排表情诚惶诚恐又苦大仇深的臣子。 这几位官员平时在朝上也算是说得上话的,否则也不敢来此请命,可是关于这个命题他们早已经和皇上提出了太多次,却次次都不予理会,甚至已然惹怒了龙颜,所以这一回他们几乎是报着死谏的心态前来的。只因为……此次的征兆之明显,已不同往常,皇上若再不听,恐怕大秦将会有灭国之灾。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良久,自他们来到椒房殿后就齐齐跪下,原以为会给皇上带来一些震撼,却没想到他依旧只是不动声色,甚至连一句话也没问过他们,就仿佛看不见他们这么多人。 秦王苻坚,既是爱民廉洁、知能善用的贤君,又是杀伐决断、攘外安内的霸主,一个在乱世中成长起来,将一个原本饱受天灾人祸贫穷腐败的大秦管理到如今的盛状,富国强兵拓展疆土,既懂文治又善武治的君主,处理几个臣子的问题,自然是游刃有余。 殿内虽舒适温暖,却太过安静,似乎能够听见时间一点点流逝的声音,尤其是为首的太史令,额上竟已有一层薄薄的汗珠。 几番内心的强烈挣扎之下,他用力磕了几个响头壮胆,还是鼓起勇气请奏了。 “皇上!”太史令又是怕又是急,几乎声泪俱下,“微臣昨夜观天象,彗星已入五帝天区,这正预示着……预示着……”又是拼命连连磕头,然后连头也不敢抬地结结巴巴说,“大秦,大秦……危在旦夕啊。” 随后是一阵良久的沉默,苻坚竟依然未发一言,只是,表情上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他的眼慢慢眯了一眯,瞳孔里的光一瞬间亮得惊人,只是这个细节变化因为过于快而未被任何人察觉,唯一能够让人察觉到的,是这椒房殿里四季如春的温度似乎终于降下来了,而且逐渐降得如同室外一般,还带着阵阵阴冷的风,甚至好像比室外还要冷。 太史令讲完前一番话后一直战战兢兢地把头埋在地上一直不敢抬起来,直到现在就连他也感受到了空气里的不同寻常,偷偷地把眼抬起来瞄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身边的大臣竟然不知何时开始都保持了和他一样的姿势,叩头于地,浑身颤抖。 这时,一直懒懒斜靠在龙榻上的人却渐渐坐好,表情淡然又冷漠地开口了: “各位今日……都是带着和太史令一样的看法而来?” 下跪的人纷纷诧异地抬了头,然后面面相觑地互相看着,却都是大眼瞪小眼,什么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气氛凝肃之间,恍惚听到从未央宫北方传来一阵喧闹,不多时之后,就有一个小太监从殿外见了鬼似的拼了命般地跑进来,刚一跨进殿就扑通一声摔跪下来,全身不断地颤抖,匍匐在地上喘了好几口,才用尖利的声音哭喊道: “回,回皇上,大事不好了,方才桂宫光明殿内忽莫名出现一狂人,他,他还疾声呼道……” 那小太监哭到此处不敢再讲下去,直到边上的侍郎连连催他,才鼓足勇气一股脑儿地说: “那狂人,他,他说‘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 一鼓作气讲完之后便顿时趴在地上再也不敢起来了,隆冬的季节,竟可以从厚实的棉质衣服上看到他后面浸湿的汗。 而至于其他的人,等到反应过来之后也都被这句话惊得张着嘴发不出声来,甚至有几个胆子小的在听到别人向他解释之后都被吓得惊坐在了原地。 鱼羊食人。 这四个字没来由地组合起来乍听似毫无头绪,可是当被放在当下的情况下就再显而易见不过。 鱼与羊,合为鲜,鲜卑食人,食的自然是大秦之人。 而且,这也正与星象所预兆的结果一模一样,若不是天意,又怎可能如此之巧合? 一瞬间,整座椒房殿里就只剩下了众人慌张的呼吸声,除此之外阒无声响,且气氛又比刚才还凝重了好几度,可除了身体上的寒冷,这一回每个人感受到更多的是心里上的寒冷。 “还不派人去找出那狂人来!” 苻坚一道带有克制的怒气的声音,让心惊胆战的小太监只觉得自己这回铁定是性命难保了,干脆认定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颤抖着道:“回皇上,已派人去找过了,没找着。” “去叫他们再找!即便将整座桂宫翻过来,也要给朕找到!” “……是,是。” 小太监趴在地上受命,得闻此令犹逢大赦,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叫人了。 几位原本前来请愿的大臣们中途却被这小太监传来的消息打断,尚有些回不过神,然而这个消息虽意外至极,却又让他们产生了新的想法,偷偷互望了几眼,多年的官场经验与合作让他们通过人细微的表情就能够推测出互相之间大致的想法,交换意见之后都大概明白了各自的看法,且得出了一个最终行动方案。 小心翼翼地悄悄看着苻坚脸上的怒气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些之后,秘书监朱彤作为代表才谨小慎微地开口道:“皇上请听臣等一言,现如今鲜卑一族势头太盛,近来之天相,以及刚才那没有来的狂人疯语,各种征兆都预示着若再不除此族,必将对我大秦不妙啊!” 此言一出,众臣便犹如受了令,纷纷群鸡啄米似的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说:“请皇上珍重国运,诛城中鲜卑人!” 群臣叩头间,却只听闻座上慢慢的有一声冷笑,苻坚冷漠又不屑地俯视着脚下的人,幽幽然地慢慢说: “诸位是在说,如今大秦国运式微,皆是朕容留鲜卑一族的缘故?可你们是否曾想过,建元五年,丞相王猛用金刀计于正月间起势,一步步小心谨慎才最终于十二月智灭燕国,于此之前我大秦何曾遇过此等劲敌?已可见鲜卑人生性狡猾慧诈,难于对付。后朕迁鲜卑族四万馀户至长安城,为的不是容留此族,而是将他们置于朕眼皮之下,令其不得有所作为。即是如此朕还有所顾忌,吴王慕容垂等人心思缜密,无时无刻不在暗地里算计着如何复国报仇,一旦动了城内鲜卑人,逼他们不得不有所作为,大秦此时战后空虚,又岂是好对付的?若真到了那时,各位可是做好了投笔从戎,为国捐躯的准备?” 一番话讲下来,下跪的一群人顿时就缄默了,只剩下倒吸凉气的份。 苻坚的这些话堪称是滴水不漏,先冷冷指责他们做官的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反倒胆敢怪起君主,先乃失职一罪,再讲了大秦经历了十二月的鏖战才攻下燕国,强调鲜卑族之奸诈与勇悍,他作为一国之君能将如此一族收伏管理多年实属贤明有为,他们不仅不知为君分担一二,还只会空口说白话,再是无用一罪,最后重重地反将他们一军,若是因此挑起战事,一切都是他们之罪,为官不求国和而求战,是乃大罪。 被苻坚如此一来,这些臣子们即便再借他们几个胆又敢再说些什么?他们又怎么讲得过这位在权术与心计中长大,在战争与鲜血中成就的秦王。只求天子一怒不要殃及到自己就谢天谢地了,连连磕头汗淋淋地齐齐喊起来:“微臣不敢,微臣不敢!”直到他们的君主看也不看地挥了挥袖厌烦地道退下之后,才一个个弓着身子汗流浃背地倒退出了椒房殿。 第六章-三谶 这么一讲也算是解开了所有人的顾虑,让他们有后路可走,即便不相信琀璋的,也可以通过此事知晓她的立场,众人无话,考虑一番,也算是默许了。 事情圆满完成,嘴角一扬,琀璋走向慕容冲,见他眼中依旧有着未散的火光,时至今日,他还是无法将对那人的恨放下一点点。 她道:“不知中山王,又是信我的,还是不信?” 对方懒洋洋地眯了眯眼,狭长的眼尾慢慢漾出冷淡的笑意,只道了一个字: “信。” 刚才的那些话,他虽知道大部分都是胡诌,可是却十分相信结果会是对的。 除了他和她对于苻坚几乎一样的看法,她几乎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另外,对于这个小姑娘非凡的算无遗漏,他已见怪不怪,自己是用那屈辱的日日夜夜去知己知彼,她却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虽不知其来历底细,但曾多次让他们刮目相看,如果说第一眼时她为自己测字还只是随口胡诌,偶然运气,但上次在寻芳阁她仅凭一眼就能看出那几个人都是纨绔子弟,只有谢琰一人才智非凡,就绝对不可能再靠运气,她必然是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惊人天赋。 不过因此,他对她也有很多地方不能看透,第一点就是她的目的,开头他也只以为是和别的那些女子一样,可是又来才发现自己想错了,现在看她故意在众人面前出彩,莫非还是真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而当琀璋听到慕容冲终于肯说相信自己,几乎喜出望外,反倒不知该怎样继续说下去了。 自己刚才说的那些,其实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苻坚即便再如她所说的优柔寡断,也不可能用他的整个大秦开玩笑,一个国君面对江山总会把自己的性格收敛起来。她之所以确信苻坚不会对鲜卑族人下手,只是因为一点,所有人都不相信,或是不敢相信的一点。 那就是……苻坚对慕容冲的不忍。 当年苻坚攻下大燕之后,俘虏城内所有鲜卑贵族,尤其是还只有十二岁的慕容冲和他的姐姐清河公主,因其美貌而被双双送入宫中。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后来苻坚因为秦相王猛的苦谏才把慕容冲外放至此地,就因为他对慕容冲一人的情谊,一人的怜惜,就让琀璋敢于确定,苻坚绝不会对整个鲜卑族斩草除根,他可以收起自己的性格,却始终藏不起自己的感情,忘不了那几年他和慕容冲朝夕相处的日子。 只不过他不知道,那些日子对他来说温柔缱绻,愿意以国家兴亡去换,对慕容冲来说却是羞辱灰暗,只求用血雨腥风去还。 这件事,在座人人皆知,人人皆不敢提。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苻坚这个人,是有些天真得愚蠢的。 “你信?”琀璋对于慕容冲所说的相信惊讶地不知所措,“你信,那就好,那……时间也不早了,我先走了。” 讲完便转身就又是跳窗而走,不过并没有来时那么潇洒,歪了一歪,差一点就从窗口栽下去。 而慕容冲只是看着,面无表情地扯唇。 看来跳窗也会变成习惯,难道他这太守府内还会有人敢拦她吗? 此时身边忽然走来一人,谢琰也同他看向同一个方向,声音中略带微笑,道:“放着大门不走偏要跳窗,琀璋姑娘还真是有趣。”然后毫无征兆地转头问他,“你觉得呢?” 慕容冲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窗外洒着细碎月光的湖面,似笑非笑着摇了摇头,无声走开了。 琀璋回了久住的客栈,耐心而笃定地等了足足五日,外界并无任何风吹草动传来,便知果然如她所想,苻坚没有动手。 想必自己也已得到了慕容冲身边的那帮人的信任,在第六日一早,兴高采烈地整装又来到了慕容冲府上。 刚翻过了墙稳稳落地,忽然想到现在自己已成了他们的同党,何苦还要辛辛苦苦地翻墙爬窗,明明大可以从大门口大摇大摆地晃进去,抚了抚额无奈,看来自己的确是偷偷摸摸习惯了。 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于是在来到慕容冲卧房前的时候她骄傲地笑了笑,扬手推开门就大步跨了进去,一面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大驾光临,高声地说着: “现在你可相信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了吧!” 同时由于冬天已过,天气开始转暖,她刚翻了墙难免觉得有些热,一边说着一面将自己披的外衣脱下来提在手里,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回到自己家自己房间的样子。 然而与此同时,房内的人却并没有和谐地表示出欢迎她的意思,反而只有一阵金属落地,还滚了好几圈的声音。 琀璋的笑容诧异地僵住,低头一看,只见一个黄铜脸盆正巧滚到了自己的脚边,里面的水溅湿了自己一裙摆,顿时差点叫出来,这可是她新买的最新款春装。 随后是十多岁的小丫头一叠声的“奴婢该死”,连忙把滚到她脚下的脸盆抱起来,又掏出自己的手帕跪着要帮她擦裙子。 琀璋见状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却反而怪起了本来正被伺候着洗脸的慕容冲,怪他管教下人忒严厉,竟忍心将一个小丫头吓成这个样子,偷偷白了严厉的主子一眼,连忙低身想要伸手去扶起小丫头。 可结果没想到的是,小丫头在见到自己的这个动作之后反而更加害怕了,也顾不上帮她擦裙子,甚至还磕起了头来,连连用颤抖的声音哭喊着:“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琀璋有些看不明白,照这情况看来,这小丫头似乎不是怕她的主子,而是,在害怕自己。可她为什么要害怕自己呢? 自己根本都没有见过她。 看戏一般在边上看了很久的慕容冲终于拿出了做为主人的决断,不浓不淡地让吓得够呛的小丫头先出去,以免再如此下去就该吓出人命来。接着亲自整理好了未整完的仪容,悠悠地走近琀璋。 “琀璋姑娘,请坐。” 他微笑指着她手边的一张海棠式鼓凳,琀璋自然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慕容冲也在她对面坐下,慢悠悠替她倒了杯茶,道: “喝茶。” 结果对方递过来的茶杯,琀璋却没有喝,只是放在桌上无聊地转了几圈,心里慢慢地有点发虚,为什么这个人明知自己此行来的目的,却一句话也不说,只耐心地等着自己先开口呢? 算了,她可没时间与他耗,先开口就先开口,她一边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子,一边说:“现在太守大人您可看到苻坚果真没有向鲜卑人动手了吧,那么是否可以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是否相信我和大人你是站在同一阵营的了呢?” “我信,我一直都信。” 他似笑非笑,看不出什么情绪,琀璋却忽然不禁对他这种态度有些微微的恼火。 不冷不热,不管自己如何应对都只是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确,她和他不一样,自己是出生草莽,后天再怎么被人奉若神明,也不过是流于表面的骄傲罢了,而他是身为王室中人天生所带有的,孤傲。 自己脆弱的骄傲在他天生的孤傲面前就总是显得不堪一击,总是有一种……丑角的感觉。 她停止叩桌子,把手放到桌下,忍不住渐渐发愤地握成拳,掌心里却冒出冷汗。 这个人,恨也不表现,嘲笑也不说,就只会这样不温不火地笑,将什么都放在心里,只等着有一天加倍奉还,实在是让人觉得可怕又可气。 深呼吸一口冷静了一下之后,表面还是随意地说:“那么你究竟肯不肯让我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帮你更好地走这条路?” “如果是关于这一点,恕在下还是不能答应。” “为什么?” 琀璋既不解又气愤。 慕容冲站了起来,耐心地分析给她听:“第一点,不怕伤姑娘的心,恕我依旧对你的目的与来历不放心,第二点,我收的门客,从来没有过是女子的先例。” 琀璋拍了下桌子站起来,走到他边上,不屈不挠地昂着下巴说:“我告诉你,这一点我拿不出证据,但是一定会用实际行动向你证明,关于第二点,我不信你是这么迂腐的人。” 讲完,她环顾四周,看到了不远处的纸笔,快步将其拿了过来放到桌上,提笔似要写些什么。一面写还一面说:“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慕容冲也想看看她在写些什么,便走到她身边好整以暇地看着。 琀璋边写边决绝地说:“就算你现在还不肯真正信我,我还是会一直跟着你,这样一逃一追也不是个事,早晚大家都得累死,不如我和你打个赌?” 他默了默,道:“你说。” “现在我在这里写下之后六年内会发生的三件大事,作为交换,你得让我跟在身边,如果之后的事未猜中,那么我就此离开,再不叨扰你,甚至要杀要剐也无一句怨言,但如果三件事都被我猜中了,那么你就得让我一直跟着,如何?” 慕容冲未有发表意见,只是低头静静看着她写的所谓六年内必回发生的三件大事: “建元十一年,秦王猛死; 建元十二年,秦一统北方; 建元十六年,北海公符重再反,诛。” 他的表情变得不可猜度,随后一笑: “这笔账听来怎么算都是我得益,如果真被言中,我不费一力就得了姑娘这样一位先知,即便未言中,亦无什么损失,反倒是姑娘从此要跟着我们几个男子,既劳累又腌臜,委屈了你。” “不说这些,你先回答我肯不肯打这个赌?”琀璋放下笔,问他。 凤眼低垂,流转的眸中似有整片寰宇,他终于点头应允:“好。” 琀璋终于松了口气,打算功成身退,留下写着未来的纸没走出几步,却似乎是又想起了些什么,停下来,转头又对他说: “真没想到你看上去正人君子,却对下人如此苛刻,刚才那小丫头,也不知平时是受了多大的压迫,才会一犯错就吓成这幅可怜样儿。” 对方正拿着纸细看,听她如此说,恍然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琀璋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真不知情,也不想冤枉了人家,便换了种方式委婉问:“难道她不是被你吓的?” 慕容冲依旧没有反应,顿了三秒,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放下纸拿茶杯压着,掩着嘴道:“难不成不都是姑娘的功劳?试问我这府里现如今还有谁不知道琀璋姑娘的大气威风,俨然比我这正经主子还要有权威些。” “我……我。” 这回轮到琀璋指着自己莫名其妙不可思议了,她在太守府的下人中竟然是这样一个形象? 怎么会? 一扶额,尴尬兼无奈之下就又忘了走大门,习惯性地再次翻了窗户。 只留慕容冲望着她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脸映在清晨未醒的柔光里微微一笑,轻道: “如此执着,有意思。” 第七章-竹屋 既然已给慕容冲留了三个天机,又得到了他的承诺,只要这三个谶语成真,自己便可以破格成为他的门客,从此在他面前正大光明地说得上话,琀璋也就不再日夜忧虑。 如今自己只要安心地等待六年,等到这三个预言全部成真,就能够在辅佐慕容冲灭秦复燕的这条道路上跨出第一步。 这么一想便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只要天天混日子,混过这六年即可。可是…… 安逸的日子还没有过几天,她就悲伤地发现,想要安稳度日的前提是,需要有钱。 上次慕容冲给自己的金子又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都怪自己有钱时不知未雨绸缪,而这上等客房烧钱也烧得太厉害。 无奈之下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总不能再去找慕容冲要钱,那自己还有什么骨气?只能重操旧业,再向店家借了张桌子和几块布,往肩上一扛,又往街口摆摊去了。 经过之前的教训,琀璋也知道自己凭着这门技能是赚不着多少钱的,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天天能赚到三餐的钱就足够,至于住宿,实在不行就只好去城外的破庙缩一缩,总也好过露宿街头。 然而,也不知是最近自己的命格真的开始步入正轨还是如何,琀璋意外地发现她今日的生意竟然出奇得好,刚摆好了摊就开了张,之后的客人便如流水一般涌过来,小小的街口竟然排起了长龙,还一直排到了大街上,终于让她重新找回了当日在高柳山时给附近村民算命的自信。 琀璋从摆好摊开始就一刻不停地忙着做生意,几乎讲得口干舌燥,甚至都没有时间休息休息喝口水,眼看自己早已经赚够了好几间上等客房的钱,她也知道要及时收敛,想要早点收摊,快点回去休息下,继续明天的生意。 算完了手里正在算的一个客人,她连忙抽空停了停,站起来向后面的长龙高声喊道: “今日就算到这里了,大家对不住,明日请早!” 密密麻麻的人龙立刻发出巨大的不满声,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会以为这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恶性事件,但是可能是城市里的素质终究比较好,唏嘘了一会儿之后也都差不多散了,琀璋刚刚听到他们的不满声时还担心会发生什么掀摊子之类的事时的一颗心也总算是能够放下,收拾了收拾自己的小摊子,打算高高兴兴地回客栈去。 只是正当她收拾到一半之时,却又有一人来到了算命摊面前,琀璋累了那么久甚至都没有力气抬头,一手继续收摊,一手向对方摆了摆,疲倦地道: “今天我生意做完了,要是还想算命,就等明天吧。” “不不,姑娘误会了,我这回不是来算命的。”对方这样说,听声音应该是个中年妇女。 可若不是想要算命的又为何要来找自己? 琀璋疑惑地慢慢抬起了头,果然看见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打扮朴素的大婶。 大婶一脸乐开了花的样子,对她说:“姑娘,我是特地想要来感谢你的。刚刚上午,我想着家里媳妇就快生了,就来找你想要算算会生个什么,你给我算的是我家媳妇会生男孩,这不,我刚回家,就听说果然生了个大胖小子,都还来不及看孙子,只连忙想要来谢谢你。” “恭喜恭喜,但这是我的职责,也不必感谢。”琀璋笑着朝大婶祝贺,“您还是快回家去抱孙子吧。” 然而这位大婶却还是没有回家抱孙子的意向,继续热情地向她问三问四:“不知姑娘现住哪?我家正好有个郊外的小屋,一直也没人住,你要是不嫌弃,不妨去那边住,既清静又自在。” 听到这里,琀璋已经差不多猜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世上哪有孙子刚出生却还有心情和外人聊天的奶奶?还有,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怎么会一上来就问自己住在哪里?更重要的是,看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妇人来自普通的家庭,又怎么会在郊外有一间屋子? 真是漏洞百出的说辞。 琀璋在心里忍不住一笑,亏得慕容冲他还是那么心思缜密的一个人,怎么就找了这样一个没头脑的群众演员。 不过自己倒是不妨装回糊涂接受他的这番好意,客栈里的上等房间虽然好,可是终究是处于闹市,远不及郊外小屋的安静自由,闲来无事还可以种种花养养小动物,更何况最重要的是,自己又可以因此省下一大笔钱,何乐而不为? 笑了笑,朝还继续在认真演戏的大婶道:“您的提议倒是真不错,那您等我把东西整理整理,我今晚就搬过去。” 大婶愣了一愣,显然是被她的爽快吓到了,不过任务总算是得以圆满完成,可以得到一大笔酬劳,更加笑容灿烂:“好好,那我也去帮姑娘你一起整理东西吧。” 看来她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刚出世的孙子这一说,琀璋眼见这么草率的演技,却还是不忍拆穿,只得忍笑同意。 大婶所说的那间郊外小屋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出城之后她领着琀璋不过就走了半刻钟不到的时间便到了。 小屋不大,掩在一片竹林当中几乎难以察觉,不知道的人绝对不会发现,穿过竹林当中的石子路,眼前就是一圈竹篱笆围着的小竹屋,大婶帮忙推开外门,带领她走进院子,院子里也分两边种着许多的竹子,另外还有一张石桌和几只石凳。小屋架空而建,走过吱吱呀呀的阶梯才终于到了门口,这大婶拿钥匙开了门以后便将钥匙顺手给了她。 “姑娘,这里虽然不算太好,可一个人住也不错了,日后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琀璋放下东西环顾了屋内一周,不禁感叹,这位大婶毕竟是没有见识的,她可知这间屋子几乎都算得上是山间别墅了,乍一眼只觉清雅幽静,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其中的设计与摆设都是匠心独具,犹如仙人所居,能够在这里住上几天,几乎可以说是朝居此,夕死可矣。 然而叫一个农妇的确是无法理解这里的朴实无华,这一点慕容冲倒还是思虑得当,以免被外人猜到他的身份,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眼见日将西斜,天色也不早了,大婶这回恐怕是真的要赶回家去做一家子的晚饭,便朝窗边盯着个土陶瓶表情恬静的琀璋说: “姑娘,看这时辰也晚了,要没什么事,我就先家去了。” 她正在愣神,冷不丁被人叫了一声,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哦。” 然后大婶轻手轻脚地离去,还不忘帮她关上门,留下琀璋继续********在这间超然不俗的屋子里感叹。 秦朝的陶瓶青铜器,汉朝的桌床木雕,三国时期的诗书字画…… 随便一样要是不小心弄坏了可都是她把自己买了也赔不起的宝贝啊。 开头几天琀璋在这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屋子里住得可算得上是小心翼翼,生怕竹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会因自己而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然而没多久她就想通了,也可以说是在低头不见抬头见之中慢慢忘记了这些东西的价值,毕竟再怎么珍贵也不过就是日常使用的物件,假设这些宝贝是被放在架子上小心珍藏的,那她或许会永远仔细地对待,可是这都是她平时在使用的,那么渐渐地也就忘记了它们的收藏价值,只知道它们的使用价值。就好像再昂贵的食材也不过就是给人吃的,而在被人吃了以后,也只会和别的食物一起变成一样的米田共。 话说某日,琀璋在附近采了几朵蘑菇,连同院子里采的几棵青菜萝卜正在那东汉的厨房里忙活,烟熏得方圆几米都像是着火了似的。 她一面抹着眼泪烧火一面后悔懊恼,本来自己是不需要亲自烧火做菜的,日日去各种树上采几个果子就是了,既是因为懒怠又是因为最近开始想要修身养性,最近她连去集市摆摊算卦也已变得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只因为天气渐渐转暖,实在是春困人懒,可谁让她昨天一不小心偶然发现了院子里原来种着好几种蔬菜,心想这些新鲜蔬菜肯定好吃,今天就心血来潮还巴巴地起了早去采了些蘑菇想要连同蔬菜炒着吃,结果辛辛苦苦地砍了柴,洗净切好了菜,才意识到这厨房恐怕已经好几百年没用了,锅碗瓢盆上头的污垢都有一寸厚,再耐着性子好好地洗刷干净了,烧火的时候竟然又有这么多的烟,气得她几乎想要撂挑子不干。 好在她毕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强女子,心里早就狠狠地下定了主意今天要是吃不到这些菜就誓不摆休,这才意志坚定地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工作,此刻正灰头土脸地将一道道菜摆上院子里的石桌上。 虽然创作的历程一言难尽,可是好在她盖世的厨艺,几道菜盛在雪白的瓷盘里,显得色彩十分鲜艳,可谓是色香味俱全了。加之她辛苦忙活了那么久,又累又饿,现在几乎连桌子都吃得下,磨了磨竹筷,瞪着眼睛,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 第八章-百草酒古藤杯 可是她这才刚吃了一棵嫩绿的青菜把馋虫全方位地勾了出来,滋润得眼睛都忍不住地眯了起来,耳畔却听见了从远方传来的不该属于此时此地的不和谐的响动。 眉头顿时皱了一皱。 马蹄铁飞奔过草地的声音,马匹与它的主人正身穿竹林,惊驰而来。 千米。 百米。 十米…… 到了。 如不出所料,应当是匹日行千里的好马。 转过头,篱笆门外一匹雪白骏马跃起一双前蹄稳健站定,发出健朗的嘶鸣声,而驾骏马而来的主人则是一个身影神俊非凡的青年,那神俊的青年矫健一跃下了马,随后极其自然地打开了篱门,随后又极其自然地牵着马走了进来。 琀璋有些看呆,半天才看出来这位戴琈玉小冠,穿广袖雪衣的青年她原本竟是认识的。正是谢琰谢公子无他。只是,他又怎知自己现在此处?又怎会如此神情自如地入侵一位只与他见过寥寥几面的姑娘的屋子? 她目瞪口呆地站起来,伸出手去想要叫住他,然而已经眼见他自然又迅速地将自己的马束在了院子里一棵水草丰茂的李树底下。 接着他朝自己走过来,表情万分自然与亲切,将她的呆若木鸡尽数视而不见,自顾自优雅神秀地拱了拱手: “在下一时信马由缰,误入竹林深处,没想到竟偶遇琀璋姑娘,实在是有缘,只是不知是否多有打扰?” 失误? 可是琀璋看了半天也无法从面前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一丝丝的意外神态,要说失误,她死也不信,但要说是此人仰慕自己,追逐而来,她倒是可以相信几分。 不过他是看不到自己正在吃饭?自然是大大地打扰到了她。 不过也罢,谁让她天生好客,远来都是客,正好做了一桌子菜吃不完,倒也不怕多一双筷子。 “谢公子说哪的话?倒是小女子未曾远迎,又只备粗茶淡饭,若是公子不嫌弃,不妨坐下尝一尝。” 琀璋早就想将此人收为己用,成为成功道路上的一位帮手,自然装出了一副乖巧的笑容,低着头,还想再做出一些娇羞的神态。 结果半晌听对方没什么动静,她开始觉得脖子有些酸,然后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些什么,连忙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就去给你拿双筷子。” 等她终于在厨房里翻天覆地地找到了一双筷子,也不管是什么就拿了来,谢琰已经熟门熟路地坐在石凳上了,正拿着一双美丽的瑞风眼睛打量着自己做的几道菜。 “厨艺不精,招呼不周,还望多多包涵。” 双手递上一双也不知什么动物骨头制的骨筷,琀璋十分谦虚地说。 “哪里的话,姑娘过谦了。”谢琰接过筷子,道,“平日里吃惯山珍海味,今日见到这些家常小菜,只觉清新开胃。” 不过又是些有钱人才有的矫情。琀璋心下想,嘴上却笑着说:“那便多吃些。” 对方倒也果然没在客气,每道菜都尝了几口,细细品味后,笑道: “没想到姑娘不仅远见卓识,令我等须眉浊物叹服,又精通厨艺,还将此地料理得如此井井有条恍如仙居,可真是内外兼修,不可多得。” 这人脸皮虽厚了些,可胜在会说话,听得她内心十分适逸,倘若让他知道自己除此之外还能掐会算,恐怕还得把自己夸到天上去。 琀璋心内受用,正想着何时让他再领教领教自己的真功夫,喜不自禁,却听见对方似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 她连忙抬头想看个究竟,莫非是对自己完美的厨艺有什么意见? “怎么?” “噢,没事。”谢琰笑道,放下了筷子,“只是美景美食都有了,现在,就差一样东西了。” 他脸上似有一丝美中不足的遗憾神色。 听完他的话以后琀璋自己好像也忽然觉得哪里缺了些什么,对这桌菜也顿时减了许多胃口,托腮思索了许久,究竟是什么呢? 懵懂间有一道念头从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美酒!” 琀璋就差蹦起来喊出这两个字,可是刚喊完,兴奋的表情就转成了失落,她落寞地说,“可是这里又哪儿有酒呢?” 谢琰却没有放弃,充满希望地说:“我去找找,说不定之前的主人还藏着好酒。” 谢公子果然很有行动力,说完已起身,到处找酒去。琀璋心里虽然有所期待,可是又不怎么相信,只埋头继续吃菜。 藏酒之人皆爱酒,爱酒之人又怎会忘酒? 所以此事,悬。 然不多时,埋头苦吃的琀璋却听见谢琰兴奋的声音,立马双眼放光,甩下筷子就跳了起来,扭头便跑。 难不成还真有前主人漏下的陈年佳酿? 循着声音跑过去,谢琰正在屋子后面的一棵开满花的老李树下,用自己一柄红缨的精巧佩剑挖开树下的泥土,几朵雪白小巧的李花飘落于他身边,琀璋连忙激动地凑过去一看,惊讶地发现土里果然有一坛酒露了出来,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知道这棵树下面会有酒?” 对方一面小心地拨开酒坛周围松散的泥土,一面淡淡地说:“正巧看见这树下有个标记,我平时也爱藏好酒,没想到果然是同道中人。” “原来如此。”琀璋见了这坛酒,此时正在兴头上,哪里还顾得上多想,探着脑袋一心一意地盼着这酒能够快点被挖出来,就差亲自去找把锄头来刨了。 看来自己以后还是得要多多挖掘这间屋子,谁知道暗里还藏着什么好东西。 盼望着盼望着,粘着泥土的酒坛终于是被谢琰给挖了出来,他贴心地将酒坛上的土与刚沾上的李花拂去,递给了早就眼巴巴地觊觎了这坛酒很久的琀璋,然后收好自己的佩剑,大步流星地走向饭桌。 琀璋捧着酒坛也蹦蹦跳跳地来到饭桌,还来不及坐下,就兴高采烈地打开了盖子,低头深吸了一口,随后满脸露出沉醉的表情,喜不自禁: “好酒,好酒啊!” 可是接着竟又忽然飞快地跑开了,谢琰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只听她边跑边喊: “等着,我去拿杯子!你可别先喝啊!” 因正巧前几日见到屋子里有几个有趣的杯子,所以这回琀璋的动作快了许多,拿好杯子出来时见到谢琰果真听话地没有先喝,总算是松了口气,高兴地迈步而来。 将两个有趣却从未见过的新奇杯子往桌上一放,琀璋有些献宝地说:“这两只杯子十分奇特,谢公子可猜得到是用什么做的?” 谢琰用三指优雅地接过杯,慢慢捻了一周,又细致地看了一遍这只雕了山水的杯子,上下同宽,直径比碗口略小,成色细腻光滑,色如上好松烟墨,叩之有清冽声。 片刻之后,他唇边渐渐浮起笑意,道:“不知是否……为古藤杯?” 琀璋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杯子,自然未置可否,拿起来细细瞧了半天,终于在杯底看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纹路,再一闻,的确有着一点木头的气息。 “果然是!”她惊喜道。 没想到这谢琰还真是能让自己常常刮目相看。要不是他这一说,就是让自己猜一辈子也猜不出这是拿什么做的。 东晋谢家,芝兰玉树,果非谣传。 感叹人家的基因之间,谢琰已先行帮她斟满一杯,随后自斟自言,继续道,“百草美酒,酒清气香,百年古藤,雕而成杯,是乃百草酒之绝配。今日若不是这酒,我还真猜不出这杯。” 琀璋举起杯子先饮了一小口,一入喉才发现此酒果真清香异常,竟一口气将一杯的酒全喝尽了,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古藤杯大增芳香之气,口中之香让人犹如行走在春郊,与这初春的时节极合。 师父是个老酒鬼,琀璋自打懂事起就会偷酒,也是个小酒鬼,师父他老人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练就了她惊人的酒量,现下她的酒虫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勾了起来,对桌的人连一杯都还没喝完,她就已经自己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酒杯刚凑到唇边,却又停下,她咽了咽口水,将杯子递到谢琰面前,说: “谢琰,就为这杯酒,今天,我交你这个朋友。先干为敬。” 转眼又是一杯下肚,酒清香得琀璋直咧嘴。捧着酒杯却又模模糊糊地忽然想到,自己当日在慕容冲府上似乎已经答应他交他这个朋友,此刻再说一遍,岂不是说明当日所言是假的了吗? 然而尴尬了没多久,又干脆地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反正她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又能耐她何?总之从今天开始,她是的的确确地想要把谢琰当成朋友了。 可转瞬想起了一些旁的事情来,又略觉有些伤感。 即便今后还要利用他,即便如此…… 但不知为何困意愈来愈重,眼皮渐渐变沉,眼前事物也开始模糊。 这百草美酒果然是好酒,她才尝了两杯竟然就有些醉意了。 强撑也撑不了许久,慢慢地只觉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最终在她倒下之前,唯听到耳边似乎有一道声音,又是责怪又是担心地说: “此酒入口虽清香无害,后劲却大,你一个小姑娘怎可如此豪饮……” 第九章-一谶已成 从宿醉中醒来难免头疼,琀璋捂着脑袋艰难地从床上爬下来,一路摸到桌边找水喝,手有些拿不稳杯子,颤颤巍巍地倒了一杯冷茶,还洒出来好几滴。咕咚一口喝了,胃里顿时冷得像是结上一层冰,脑袋也一阵刺拉拉的清明,好在终于是清醒了一点。 她扶着桌沿坐下来,再次倒满茶杯,又慢慢喝了几口,握着见底的杯子感觉酒已醒得差不多了,便把杯子里还剩的一点茶水也喝了,然后放回茶盘。 就当琀璋把杯子放好,打算要去开窗通通风透透气,眼神一转,却正巧瞥见竹制茶盘下露出来的一角纸页,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不卑不亢地被压在茶盘之下。 用一根手指将其抽出来,琀璋把它抖了几抖,然后再揉了揉眼睛,睁大眼睛集中精力看起来,只见上头的字龙飞凤舞中又不失秀丽隽雅,体现的正是字主人俊秀风雅的气质。 琀璋姑娘: 多谢昨日盛情款待,投机本想畅聊,然姑娘酒醉,在下无奈,失礼抱姑娘回房,请多见谅。杯盘狼藉,在下已处理好,姑娘可放心休息。 落款:谢琰。 看完纸条,琀璋又忍不住揉了揉脑袋,这才终于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原来自己喝醉之后,已经从昨日正午睡到了翌日正午。 到别人家竟然还记得收拾碗筷,谢琰倒果然是个体贴细心的好男儿。 此时琀璋已完全清醒,又因为这张谢琰留下的字条而想起了一些事情,眼中褪去最后的一点朦胧,朝四周精灵地看了一圈。 忽瞥见门后一把铁锹,顿时双眼放光,毫无半点宿醉的疲倦,脚步也坚定稳重,大步走过去扛起铁锹就出门而去。 赶紧去找找这间竹屋里还藏着什么好酒,可不能浪费了,也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 话说昨日的百草酒,啧啧,可真是叫人难忘。 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何况自幼在山中长大,日日自由自在,胜过做神仙,优哉游哉,不知不觉转瞬已是四季,一轮寒暑之后琀璋终于挖完了埋在厨房墙角下最后一坛梨花佳酿,日日百无聊赖,步入七月,天气又热得人发懒,她坐在楼上竹屋窗边,支开着窗吹风,好在从山间吹来的风还算凉爽,令人能够忘记几分暑热。 倏忽一年,琀璋在这一年里见谢琰倒是已经见了多次,有时来蹭她顿酒菜,有时来接济她一些银两,可是却一次也没有见过慕容冲。明明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如果要来照料客人,应该是他才对,为什么每每都是谢琰对自己多有照顾? 想了整整一年,也只能用大约是事务繁忙,又不便外出来安慰自己。 算了,也不防事,反正只要等够六年之后,三谶成真,自己就能够名正言顺地跟在他身边,又有何妨。 搬了把竹椅坐在窗边把玩一盆全开了的多瓣的雪白茉莉,香气充盈整个竹屋,叫人身心放松。 然而又见此盆茉莉一枝孑立,大有影响整体美观的迹象,琀璋忍不了,只得去找了把剪刀,打算打理一番。 一剪刀下去,将那突兀的一枝咔嚓一声果断剪断,终于立马就让整盆茉莉看上去好了许多,满意地放下剪刀,转着花盆看每一个角度的品相,皆不错。 然而就当她自豪地转着花盆欣赏每个角度的美,却在转至某个方向恍然觉得整盆花有种异样的意境,脑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连忙转回几度,细看。 减去多余的花枝之后,此盆花的观相美则美矣,可是仔细一看,却在某已角度察觉的到……一些肃杀之意。 肃杀,更确切地说,是死亡的意境。 某非某处有某大人物有死讯? 转念又想到如今距离当年给慕容冲留下三谶已过一年,也应该是第一谶作真之时,自己竟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此花兆示,差一点便错过了。 抬头望了望云相,又静下心来掐指一算。 果不其然。 秦国宰相王猛,薨。 缓缓抬起不喜不悲的眸来,依旧稚嫩的唇边勾出一个自负喜悦的笑容。 一谶已成。 百里外的长安城内,全城尽是雪白肃穆景状,丞相出殡,堪比国丧,秦王苻坚亲自到场,临棺祭奠恸哭,满座臣子王孙皆痛难自禁,掩面而泣。 哭声夹杂着念经打醮之声,以及转经轮与檐廊下铜铃之响,好不混杂肃穆。 素衣的太子符宏上前安慰苻坚:“父皇,丞相一生为我大秦鞠躬尽瘁,如今积劳成疾而病逝,他毕生的希望便是我大秦安和富饶,父皇节哀,莫要让丞相在去的路上还放心不下。” 苻坚这才慢慢从棺椁上起身,转过身来面对百官臣子,面上是掩不住的憔悴伤恸,脚步踉跄犹如步入老年之人,然而这明明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壮年君王,明明不久前还能御驾亲征,明明在朝堂之上不怒自威,现如今或许是在黑衣的映衬之下,却仿佛飞快地生出白发,身形也不复挺拔高大。 就连声音也像是换了一个人,苍老疲乏,众人跪在堂前,只听见他们仰望的君王哑着嗓,绕着棺如此说: “景略,六月时你病倒,朕亲自为你祈祷,派侍臣遍祷于名山大川,后来你病情终有所好转,并向朕上书‘善作者未必善成,善始者未必善终’,劝朕用心守成,朕读一行字流一行泪,但谁知不久之后,你还是撒手人寰……是天意不让朕统一天下,才让你早早地离朕而去……”话说至此,苻坚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太子在旁边也掩面轻泣,更不必说下跪的臣子与家人。然而下一刻,苻坚擦拭了自己脸上的泪,叫过太子,对他庄严说道,“太子,你过来,给丞相磕三个响头。” 听闻此言,堂中跪着的满朝文武皆惊异不信,抬起挂着泪水的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帝与太子。王猛丞相自然是为国肝脑涂地,可毕竟君臣有别,又岂有太子在臣子灵前下跪之礼? 王猛长子王永立即膝行至苻坚面前,哭喊道:“皇上万万不可,微臣父亲怎受得起如此大礼?皇上若如此做,便是让微臣的父亲死后被打入地狱,不得轮回。” 苻坚不理会他,将一脸迷茫的太子领至灵前,自顾自地说:“朕说受得起便受得起,太子,还不跪下!” 符宏不敢不听父亲的话,双腿一曲便跪了下来,面对王猛的棺材开始磕头。 然而他每磕一个头,王猛的长子以及王家的所有亲人家仆皆同磕一个头,随后满堂的大臣也都同磕了起来,就连道士打醮的声音都渐渐被盖了过去。 直至太子的三个头磕完,所有人才终于停了下来,苻坚这才稍显满意地准许太子站起来,接着又用沉痛的声音道:“传朕口谕,以汉朝葬霍光之规格厚葬王猛,赐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藏椁十五具,另追谥丞相——‘武侯’。” 身边的侍臣当即领命,随即又吩咐了下去。 见一切都仅仅有条地布置着,苻坚只感心内凄苦,绕到棺材的前方,隔着厚重的金丝楠木望着他亦师亦友的重臣,但觉悲从心来,他一国之君,文韬武略又有何用?竟留不住一个想留的人,与丞相是死别…… 此时心中又想起另一人来,心底忽暖忽冷,与他,却是生离。 垂头抚着棺木,语气坚定,轻声道: “丞相,朕一定按照你说的,勤勤恳恳,统一北方。” 隆重的出殡礼之后,王猛之逝传遍长安城内的每个角落,百姓对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丞相向来感恩戴德,听闻死讯自发送葬,登时整座城上下哭声震野,日以继夜,三日不绝。 多日之后长安城依旧笼罩在一片哀戚之中,街道的角落里尚依稀找得到白色冥纸的痕迹,空气里亦有淡淡的焚烧气息,经久不散。 平阳太守府内。 傍晚时分,慕容冲一如往常般静坐于房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早已成了他的一种习惯,静坐自思,似在想些什么,又似只是在一心一意地发呆。耳畔忽传来鸟类拍打翅膀之声,然后是一阵鸽咕,他面无表情地侧头,随之起身走至窗边撑开窗户。 窗沿上早已站着一只雪白的鸽子,好像正乖巧地等着他开窗,见他开了窗便扑着翅膀如归家般熟门熟路地从窗口飞入,飞到桌上站稳。 慕容冲亦熟练地取下绑在鸽爪上的一小截信筒,然后任由鸽子喝水休息,自己则坐在一边缓缓拆开信笺。 纸条上面只以小楷写着短短一行字: 秦相王猛薨。 字条的最后是一个奇怪的符号,似乎出自五行八卦,阴爻与阳爻组合,构成八卦的其中一卦,巽卦。 象征风相。 是他安插在大秦的暗侍巽风传来的信息。 信笺在被看完之后立即就被放到了油灯的火焰上,片刻之后化作一缕淡淡的青烟与几粒烟灰,慕容冲搓了搓手指,不留痕迹。鸽子亦休息够了,展开翅朝着豢养他的人的方向飞去。房间里很安静,狭长的凤眼里闪着油灯扑朔的火苗。 秦相王猛,果然死了? 苻坚失去王猛,便犹如猛虎被拔了利爪与尖牙,已减了七分的威慑力。手不自禁地握了握拳,从此秦国的实力再不复往日,自己复燕也终于有了希望。漂亮的眼睛似一只睡醒的野兽般危险地眯起,薄唇边阴森森地勾起一个野心十足的冷笑。 苻坚啊苻坚,大秦失去了王猛,即便今后再能有什么成就,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同时脑中却又突然想起一人来,冷笑渐渐不自觉地有了温度,又或许只是烛光下的假象。 那么也就是说,那个人当年所给自己留下的三道谶言,第一条已经成真了? 一年。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之久了。 一年未见,不知她现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