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契子 我的父亲又在打电话催我回家,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一辈的人会把春节看得那么重。不就是凑在一起吃顿饭吗?什么时候吃不是一样?非要挤得头破血流回去吃那一顿才好么? 中国就是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固执给弄得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在这个寒假来临之前,我就已经找好了一份假期工,我已经决定留在学校一个人过春节了。我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能老是像那些庸碌的人一样做着无谓的事? 我的假期刚刚开始没有几天,我却又开始有些想家了。心想,人人都是回家过春节的啊,我这样故意的特立独行恐怕反而要被别人笑我虚伪呢。 每做一件事,我总是可以为自己找到最好的理由。 正当,难以决断的时候。恰巧这一天,我的一个堂兄来找我,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起初见面时,我根本无法认出他来。他倒是很热情的即拍我的肩膀又摸我的头。因为一时间无法确定他是谁,只是凭他亲热的举动推测大概是相识的人。于是仍然向室友借了些钱请他出去吃一顿。 刚开始的局面想起来颇为尴尬。他的嘴巴里不停的说着话,说的似乎都是些我童年时的事情,而且不时的站起来拍我的肩膀。而我根本就不能确定他是谁,对他说的话也全无印象。偏偏他的眼睛又十分热情地望着我,好像在盼望我和他说几句话。我于是只好傻傻的哈哈大笑,然后随着他的话语说着“是啊,是啊,你都还记得。” 说到后来,我终于记起他是谁时,他却又没有话好说了。只能我说一句他便附和一句,然而附和的话,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有些肉麻,“啊,你竟然知道这么多,不愧是大学生!小时候,我就说你是最最聪明的一个,将来一定是顶顶有出息的。” 再后来,我们终于没有话好说了,于是只好沉默。两个互相了解的人之间的沉默是理所当然的,那是一种美妙的默契,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沉默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本就不相识,自然没有话好说。只是眼前的这种沉默却让我们两个都尴尬起来。我们都不想让对方觉得我们冷落了对方,急于想向对方表明自己是尊重对方的。但是,我们其实都是不希望讲话的,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于是,四目交接的时候,只好无聊的说:“啊,真热啊!” 在餐会终于要结束的时候,堂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于是问我:“啊……,你最近很忙吧?” “忙什么,读大学再忙也有限。”我客气地回他说。 “那你是不是回老家一趟?”他有些抱歉地说。 “回老家?回老家干什么?”我愕然地问他。 “去参加葬礼。”他说。 “又死人了?”我自己都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但是这实在怪不得我。上个月,我刚参加完大伯父一家三口的葬礼,现在怎么又死人了。难道这是个流行葬礼的季节? “又是谁呀?”我问。 “白扬。”他说。 “谁?”我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太多印象。 “就是那个私生子,”为了引起我的回忆,他说出了这个明显的特征,“私生子白扬,记得吧?” “就是那个很会吹笛子的表哥?”我终于记起来了。 “对,对,对。就是他,就是他……”堂兄显然有些得意于他的表达能力,咧着嘴笑了。 “他不是也考上大学了吗?好象还是个不错的学校,怎么就死了?”我奇怪的问。 “今年春节,大伯父家就有一只乌鸦停在他们家老房子的房顶。据说停了一天一夜那么久呢。村里老人都说这是要死人了。果然,他们全家就……”堂兄的脸上显出神秘而兴奋的色彩,想必这故事他不是第一次讲。 “你还别不信,有些事由不得你不信。”堂兄见我摇摇头,不以为然,忙加重语气道,“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大伯父全家就剩白杨一个人。老人们都说,怕是他也撑不了多久,要知道那乌鸦可是停了整整一天一夜啊。后来,他回来主持他父母的丧礼的时候,我们就看见他脸色苍白,印堂发黑,那黑得……像那只乌鸦的翅膀一样。那可是我亲眼见的。可是,后来,他的脸色却越来越好了。这也是我亲眼见的,真的,我可是亲眼见的。我当时离他就只有和你这么近。也许,也许要远一些,但是还是很近的,我可看得很清楚。那时候,老人们都说,是要升天了,是要升天了。果然,没几天他就也……” 堂兄手舞足蹈,绘声绘色的讲完了这个故事,还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很难相信吧?可是全是真的!” “是啊。”我听完了他的故事,傻傻的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真是奇怪啊。” “他是怎么死的?”我又问。 “这个,我也不大晓得。但是,嗯……,我们是在他父母的坟前发现他的。他那时侯的脸色还是很好的,红红的,还微微的带着笑意呢?老人们说这就是升天了。” “哦。”我点点头。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决定回老家参加这个奇怪的表哥的葬礼了。 “越快越好,要是方便的话,最好就是今天。你也知道,葬礼这种事……”堂兄看起来很高兴,他也许没有想到事情可以办得这么顺利。 “好吧!就今天,我这就去收拾收拾,你去买票,我们在火车站会面。” “哦。”堂兄不是很干脆的答应了。 “走,你和我一起回趟寝室,我给你买票钱。”我看出了堂兄心中的不快意。 “唉,说这些干什么,我就在这里等你吧。”堂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说。 “好吧。”我说。 经过一夜的忙碌之后,我回到了老家。 葬礼好象很冷清,没有几个人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堂兄要千里迢迢接我来参加这个葬礼了。大伯父颇有些钱财,因而人虽然没有待在老家,但势力仍然不小。但是,人一走,茶就凉的道理是千古不变的。这一天,连亲戚本家来的也寥寥无几。 “白石,你来了。”看到我前来,二伯父赶紧走上前来招呼我。“你真是个讲情义的人啊!不枉二大伯父小时候疼你。”我淡淡一笑,我的到来和他实在没有丝毫的关系。但这是不能直说的,只好一笑了事。 “哎呀,陈清啊,你可真有本事,这五百块钱没白花啊。到底让你把大学生给请来了,今天咱们这里可就这么一位算是贵客了。”二伯母听到声音走出门,亲热的过来揽着我进屋,完全不在意堂兄难看的脸色。 因为来客相当之少,所以葬礼也办得十分随便,随便到有些潦草。随随便便吃了顿饭,然后抄近路将棺材抬上山埋了就完了。爆竹、哭声、花圈、追悼、守灵全免了。一段本该走二十里的山路也减成了两里。 走在送丧的路上的时候,堂兄跟在我背后跟了好一阵,最后终于走上前来,“白石啊,那五百块钱呢是这么回事。” “清哥,你就不用解释了,我还不相信你的为人么。”我见他的脸胀得通红,于是宽慰他道。 “就是,还是白石懂得我。读了大学的人就是不同,跟我们这些人就是不一样,明事理啊……” 我没有心思再听下去,只是堂兄一直在旁边唠叨个不停。好在路没有多长,不一会儿就走完了,我于是赶紧找个借口避开了他。 就这样,一场本该是两天一夜的丧事,不到两个钟头就结束了。 丧事刚刚结束,我就见到二伯父、二伯母将表哥的遗物全部包了起来,扔进一个木桶,准备一把火烧了。 “不留一两件吗?”我问伯父。 “不留,不留,留了晦气。”二伯母回答说,二伯父不动声色。 “你要吗?你要什么就随便拿,不要不好意思,还有很多东西都是半新的呢。”我头一回见二伯母如此的大方。我见到二伯父搡了搡二伯母,于是她没有再说什么。 我走上前去,看看桶里有什么。我想为表哥留下一两件东西。最后,我抱着好奇的心态拿了一本日记本。据堂兄说,这死去的表哥临死前都带在身边的遗物。 “选好了吧!选好了吧!”伯母迫不及待地问。 我点点头。 “那好,浇汽油,浇汽油。” 我不忍亲眼看见这一幕,进了屋里,拿了行李,就出村口去了。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 中国人口的迫切需要解决在火车上得到最充分的体现。我几乎是挤断了气才在火车的一个角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而且还要不时的防止别人乱伸过来的皮鞋。火车开动不久后,车厢内才开始渐渐安宁起来。我也开始感觉到旅途的疲惫与无聊,于是我打开了表哥的日记本。我想里面也许会有些可以排解这沉闷的旅途的东西吧。 日记本里的字写得极端潦草,字迹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但是,当我翻开了这第一页后,却再也没有把它放下,直到看完。 日记本的扉页是一首诗: 我欢笑于 晴朗的清晨 我欢笑于 阴郁的午后 当友人从远方到来时 你可以看到我欢笑的脸 当亲人从身边离去时 你也可以听见我欢笑的声音 我欢笑于 喧闹的婚礼 我欢笑于 沉寂的葬礼 快乐 是我欢笑的源泉 痛苦 也是我欢笑的理由 然后,我看到的是一段引言。 人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我其实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认为我疯狂了。 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疯狂,但是我可以肯定我此刻是清醒的。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毫无杂质的清晰的投影在我的眼中。我不仅看到了现在,更加看到了昨天。我唯独看不见的是未来,然而我知道我已经不需要它,尽管它曾经是我生存的动力与目标。 我现在在这里将我的一生记录下来,自我生的那一刻直到我现在如此亲近的接近死神。此时此刻,我的手是平静的。这潦草的字只是因为我不知道何时我的笔就会自己停止所以我加快速度所致,并不是因为我内心的恐惧。此时此刻,我的心是平静的。 无需四处了望,这几行字正是为你而写的,我亲爱的读者。 之后才是正文。 第一章 我的昨日无须回首,它已经完全展现在我的眼前,今天一般自然而真实的展示在我的眼前。 人,天生是要做梦的。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你的梦就开始了。你永远分不清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直到有一天你终于醒来。 那么,别人的梦是怎样的呢?这,一直是我最大的好奇,可惜从未见过。我所见到的,所体验到的,都只是自己的梦。由此,我推测人生大概是一场变化无穷的梦吧! 我应该很快就醒了,在这即将醒来的时刻,我的心是平静的。我并不畏惧,我安详地等待着醒来。或许,我也不该庆祝,因为这世上还有太多沉沦梦境的人,他们甚至可能永远都不能醒来,即使死去。 悲惨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比较。若天地初始便全是悲惨,那么这世界也就不会有所谓悲惨了。就像苦,一开始就吃黄连,其实是不会感到苦的,最多只是有些麻木。 死的源头是生,而悲惨的源头则是幸福。我们不能因为死的苦痛,而泯灭了生的希望,更不能因为悲惨的凄凉,而忘却幸福的欢乐。 而至于我,对于幸福,从来不曾忘却。 在我生下来的第三天到我五岁零一个星期。在我这一生,惟有这一段岁月我从未忘却。 我记得,那时我们很穷。但是,我有父亲有母亲,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在我两岁的时候又多了一个妹妹。 我们一家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生活十分清苦,离温饱线好象都还差一点。不过,那时侯我年纪尚小,记不得许多事情。更没有什么羞耻心,所以对于贫穷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感觉并不是那么真切。而我所清晰记得的则是那时充斥我的生活的快乐与自由。 我的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我从未见过他们。但我的外公、外婆、两个舅舅、三个阿姨都住在我们旁边。与我们仅仅相隔一个池塘。天然一个温暖的大家庭。他们每一个都很疼我,很喜欢我。好象是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孩。因为我不到两岁就懂得记事。 小时侯,我最乐意做的事就是去外公的房里偷冰糖吃。那时侯,冰糖是一种十分奢侈的零食,并不是什么人都吃得到的。只有外公可以无条件的享用,舅母们也只有怀孕的时候才好意思去外公那里讨一些来泡开水喝。 我对于羞耻,本来就缺乏神经。而小时候的我,对偷窃也完全没有概念,心中于是完全没有偷外公的冰糖吃而有罪恶的感觉。可惜,我的偷盗技术实在是不够高明,几乎每次都会被外公发现。但是一向对人严厉的他,却不会对我这种行为做出什么这小孩人格卑劣的判断。也从来不会对我讲“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的废话。他只是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跟我讨论起今天做了些什么之类的话题。 “虎子今天都作了什么啊?” “吃饭,睡觉。” “那可不行,小孩子可要多多的运动,要不然大了就吃不了苦了。只知道吃饭睡觉可是会变成饭桶的!” “真的么?那饭桶长得什么样子?”我总是这么容易被外公的诡计骗倒。 “嗯!很难说,要看是什么样的饭桶。但是大部分的饭桶都是一个圆圆的东西,看不清嘴巴和鼻子,每天在地上滚来滚去。要是不说话,可没有人能分辨出他们是人。” “啊?这么可怕吗?”我被外公严肃的面容慑服,心甘情愿的相信了他的童话般的谎言。 “可不是吗!” “真是很可怕啊!”我忘我的惊叹道。 “呓,虎子,你的背后怎么有水在滴啊。”外公故作惊讶的问道。 我回头一看,才知道冰糖已经化了。于是也顾不得隐瞒贼赃,赶紧把冰糖和手都伸到嘴里,舔了起来。外公则在一旁得意地呵呵大笑。 想起来,外公是最疼我的。父母亲每天都要早出晚归的干活,于是白天我就跟着外公。外公是个严肃的人,小孩子都怕他。于是大家以为他是个不喜欢小孩的人。但是我偏偏不怕外公,外公于是也很喜欢我。 我的外公是我童年的第一个偶像。他并不是一个很会讲故事哄小孩的人,他是个手艺人,而且是个了不起的手艺人。我们家住的那栋屋就是外公独自一个人做出来的。真是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样完成那么一个伟大工程的。 但是外公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总是叼着烟袋,围着自己的工作四周围走来走去,然后东敲一下,西敲一下,不紧不慢的进行着他的进度,让人觉得好像要一万年他的工作才能做完。但是,每次都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外公的工作就完成了,在众人的惊叹声中,一个人慢悠悠的踱到角落里抽着他的烟。现在回忆起来,我仍然觉得神奇不已。 尽管外公经常督促我出去玩,但是我那时候好像在娘胎里还没有睡够一样,每天最爱干的事情还是睡在外公的怀里。 于是,我依偎在外公的脚下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等待父母从田间归来的日子。每天,和煦的阳光与柔和的风都会抚过我的身上,钻进我的梦里,让我沉醉其中,久久不肯醒来。 我那时很喜欢眺望远方。并不是为了看到什么,只是想看看自己可以看多远。 “外公,我看到了山,真的,好高好高的山!你看到了吗?外公。”我望着天空,对爷爷说。 “看到了,看到了,山都是很高很高的!”爷爷笑着抚摸着我的头发。 偶尔,有几个满脚是泥的村人路过,便会走上前来,当着外公的面逗逗我。然后不管我什么反应都大笑着离去,似乎十分满足。 我实在太喜欢睡觉,往往是刚刚醒来,咂巴咂巴眼睛又不知不觉地睡去了。我那时有很多梦,每一个梦都是不同的,每一个都是那么绚丽多彩。只可惜我现在已经没有一个记得了。 那时的日子无疑平淡而又重复的,然而却是欢乐的,这欢乐容易让人觉得有些毫无根源,但是至今想起来,却仍然觉得那么真切,仿佛就在昨日。 那快乐多么纯粹! 在外公身边的时候,我有一个好伙伴。它叫阿黄,是条狗,一条温顺的好狗。我们的友谊是在睡眠中建立的,每次我睡在爷爷怀里的时候,阿黄就睡在外公的脚下不远处。我那时没有什么游戏可以玩,有时睡不着便会觉得很无聊。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跑去逗逗阿黄。踢踢它的屁股,扯扯它的尾巴。但是阿黄的脾气好得是不能再好了。无论我怎么逗它,它都不生气,最多甩甩尾巴,到别的地方去睡。每次外公笑我小懒鬼,一天到晚只会睡时,我就会拿出阿黄来做挡箭牌,“外公,你看,阿黄也在睡哩。” 白天,我依偎在外公的身旁。夜晚,我就依偎在父母的怀里。 我的肠胃一向不是很好。有一次,我在深夜拉了一回稀在父亲的身上。结果父亲不得不和我半夜到池塘里去洗澡。父亲先把我放进塘里冲完,我兴奋地在塘里扑腾着,想象着自己是在游泳。等我冲完后,父亲自己跳进池塘去洗。他在塘里游了一会儿。我觉得他那时的姿势很美,像鱼一样自由自在。而我就只能站在岸边等。 父亲上岸之后,高兴地伸出藏在身后的东西,竟是一条鱼。我惊讶地鼓掌以示兴奋。父亲颇有些得意地说:“这鱼居然自己钻到我手里来。” 回到家以后,想着水缸里的鱼,我们几个小孩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每隔一刻三分,我们就互相问:“是不是天亮了?天怎么这么白?”一来二去的,父母亲被闹得没有办法了,只好让全家都起了床,连夜将这条鱼给清蒸了。 那一晚,我们全家都美美的喝了一顿鱼汤,我还吃了一块鱼肉。虽然没有放什么作料,但那一顿仍然可以算是值得回忆的一顿。剩余的鱼肉和鱼汤第二天分别被送到了外公和舅舅们家。结果第二天在外公家,三姨又背地里把她那块鱼肉拿来给我吃。我开始假装不想吃,没有要。但我拙劣的演技很容易就被三姨看穿了。她硬生生地把鱼塞到我的嘴里。我有些害羞地咀嚼着,三姨见我这样才笑着走开了。但是我只咽下去了一半,另一半仍然含在嘴里。我准备把这一半鱼给阿黄吃。大家好兄弟,有好处怎么能忘了它呢。 我找到阿黄时,看见它又懒洋洋地四仰八叉在那儿晒太阳,口水流得满地都是,显得那么惬意。可能是出于妒忌心理吧,我走过去在它身上轻轻地踢了几脚。它好象生气了,醒来时晃着脑袋低吼了几声。但当它看见踢它的人是我时,又把头一扭,头也不回地走到别处去了。一副不和你小孩子家计较的模样。看着它摇来晃去的尾巴,我心里真有气。嘿,你还真神气!一气之下,我几乎想不把鱼给它吃了。但我又转念一想,它是狗,我是人,好象是应该让着它一点的。于是,我将鱼吐在手心里,唤道:“死阿黄,你看我对你多好,拿鱼来给你吃了,还不快死过来。”阿黄嗅到了鱼的味道,转过身看见鱼在我的手上,就屁颠屁颠地小跑着往回赶。原先的那股神气劲全不见了。 正当它向我跑来时,另一只狗从一旁不知道哪个角落突然窜了出来。不单咬走了鱼,顺带还撕走了我手心里的一块肉。我尖叫着一声倒在地上。阿黄没有去追那鱼,跑到我身边来舔我的伤口。我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外公被我的尖叫声从房里引了出来。他见我躺在地上,手心里淌着血,忙将我抱起来,抱进房去。“怎么会这样?”外公将我放在**,边给我包扎伤口边柔声问我。“被狗咬的。”我委屈地哭着说。外公的暴躁的脾气在这时又迸发出来,他眼中充满了怜惜与愤怒,转过身,用拐杖在地上一戳,对着阿黄低沉地说了一声:“去!” 阿黄一改常态,精神抖擞地窜了出去。 等到我的伤口上完药,包好之后,阿黄就回来了,还带来了另一只狗的尸体,正是那只咬我的狗。阿黄自己也满身是血。在把那只狗拖到门口后,它自己也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阿黄怎么了?”我问外公。 “阿黄去了。”外公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去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阿黄再也不会和我们在一起了。”外公有些哽咽了。 “我不想去了,外公……,你也不要去了。”我无法理解外公为什么这么伤心,只是觉得去了大概是一件不太好的事。 “傻孩子,人都是会去的。就像走路,什么路都会有尽头的。”外公叹息着抚摩我的头发。 后来,阿黄被我们埋在了池塘边的一棵柳树下。而那只咬我的狗则被我们剥皮拆骨,一顿给吃了。后来,我很久没有看到阿黄,无聊的时候,也不知道该和谁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去了是如此的不好。 有一天,我没事哭了起来,外公问我怎么了。我流着泪问:“我想阿黄,让它别去了行不行?”一句话弄得外公老泪纵横。 第二章 儿时的悲哀总是暂时的,快乐才是那时的主旋律。 三岁后的我,调皮了许多。也不再总是窝在外公那里,经常会跟着一些小伙伴后面拿着一根木头冲来杀去的。每天都滚得一身泥。有时候身上实在脏得太厉害了,母亲也会骂几句。但母亲从来没有不许我出去玩,她不忍心剥夺我的快乐。而父亲更加是如同弥勒佛一样,任凭我们几兄妹捏来捏去,始终都是笑呵呵。而且父亲也是个手艺人,除了农忙,很少在家,也没有什么时间管我们。 基本上,母亲之对于我是属于溺爱的,什么都依我。直到有一次,我跟别人去玩水,跌到塘里,差点将小命赔上。母亲终于痛打了我一顿。被打时,我心里真有些怨母亲——居然下手这么狠。 但过了不到十分钟,我又摸着被打得发红的屁股跑到母亲身边问:“妈,肚子饿了,什么时候有饭吃?” 母亲扭过头来反问我:“你在外面玩水玩不饱啊?” 我不敢做声。 “以后还玩不玩水?”看着我的可怜样,母亲的语气软了很多。 “不玩了,不玩了。”我赶紧回答说。 “要是再玩呢?”母亲又问。 “那……那你就不做饭给我吃,饿死我。”我下了狠心,一咬牙,说道。母亲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轻轻打了一下我的屁股,“今天就该饿死你这小鬼头。” 虽然是发了如此的重誓,却无法阻挡我继续去玩水。母亲后来又打了我几顿,但每打一顿只能管三天,第四天我就又跑去玩水了。因为,我太想像父亲那晚那样,在塘里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那是我的第一个梦想。孩子是很少有真正的梦想的。但是当一个孩子真正有了一个梦想的时候,执行起来却是比大人要坚决勇敢得多。 最后,母亲没辙了,勒令哥哥在一个暑假内教会我游泳。我也算是天资聪颖,不到一个星期就学会了。母亲这才放下心来,但是仍然再三告诫我出去游泳要跟着大人。 “难道我就不是大人吗?”我很介意母亲的这种说话,挺起胸脯抗议道。 “好,好,好,虎子是大人,是个小大人。”母亲哄我说。我于是满意的大步跨着步子玩去了,也不在意母亲在大人面前加了个小字。 尽管我很调皮,但母亲在众兄弟姐妹中依然最疼我。因为我是众兄弟姐妹中最会溜须拍马的。每次父母亲从外面回来,我都会送上凳子,还会给他们捶背,逗得他们笑呵呵,直夸虎子还是懂事。所以,尽管我不干什么实质性的工作,但在大人的眼里,我却是最勤快的一个。 而在农忙季节,每天我都会用一个水壶装上半壶水,送往母亲干活的田里。而这半壶水在路上又是要摇摇晃晃晃掉一半的。老远,我就冲着母亲喊:“妈,我给你送水来了。”惹得全村人都羡慕的对母亲说:“你养了个好崽。小小年纪就懂得疼娘,长大了肯定孝顺哩。”母亲自然是一张脸笑得一朵花似的。水送到以后,我就坐在田埂上看母亲干活。(父亲长年在外,很难得回家帮忙。)看到母亲汗流得太多了,我就跑下田去帮母亲擦汗,引得众人又是一片啧啧称赞。 母亲收工以后,就抱着我和众人一起回家。这时候,也就是众人逗我玩的时候。有村人这样问我:“虎子啊,你做我儿子,我天天给你吃肉,好么?”我回他说:“我天天给你肉吃,你做我儿子,好么?”众人一听,哄得笑得乱成一团,母亲更是笑得异常开心。 我是众兄弟姐妹中第二小的,但在母亲眼里我却是最懂事的。有一次,哥哥和姐姐打闹,将家里的猪食打翻了。母亲回来后,看到家里乱成这样,觉得我们怎么就没有一个懂事的。不禁悲从心起,一头扑在**哭了起来。当时,父亲不在家,哥哥和姐姐都不知所措。只有我跑到外公家,对在扫地的二姨说:“二姨,我妈妈在哭,你快去劝劝她吧。”二姨于是跟我回了家。 二姨劝了几句之后,母亲好了许多,渐渐止住了哭声。二姨又跟母亲夸我懂事,说是我把她叫来的。母亲于是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又哭了起来。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又哭了,傻傻地也跟着哭了起来。二姨这次没有劝母亲,只是陪着我和母亲落泪。 在父亲和亲戚都不在的时候,母亲心里有事都是和我说。她总是让我坐在她的怀里,然后一句句的说东家怎么了,西家怎么了,自家又怎么了,再发些感叹什么的。而我一般都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只是随声附和着:“是啊!是啊!”母亲似乎也不在乎我是不是听得懂,只是想找个人诉说诉说罢了。 在我四岁生日那天,来了一个老人。母亲叫我喊他“爷爷”。我那时非常奇怪,“人死了,不是就再也看不到了的吗?”但是,母亲让我叫就只好叫了。我喊他“爷爷”的时候,他十分高兴的笑了。拿出很多糖来给我吃。 接着,他就不再理我,而是和母亲聊了起来。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于是就自己跑出去玩了。等到我玩累了,想着是应该回家吃中饭的时候,我回到了家。那老人还没有走。 “那咱们就这么说好了。”那老人说。 “哦……,好的。”母亲说。 “既然事情办成了,那我就走了。”他站起身。 “在这儿吃了中饭再走吧!”母亲挽留道。 “不了,我在街上吃的早饭,现在还没消呢,一点不饿,下次吧,有机会的。”老人说。 “哦。”母亲好象有些魂不守舍。 “扬扬,爷爷下次再带糖给你吃好不好?”他亲热地弯下腰对我说。 “好。”听到有糖吃,我自然很开心。回答的时候,也显得十分可爱,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喊我扬扬。 “那我走了。”老人直起身跟母亲说道。 “哦,……那我送送你。”母亲那天的反应较平常迟钝了许多。 “不用了,回去做饭给扬扬吃吧,别把孩子饿坏了。”老人说。 “妈,你怎么不留他在家吃饭啊?以前有客人,你不都是要留他们吃饭的吗?”我本以为有客人可以吃一顿好的,玩的时候都不是十分专心,一心想着家里吃的。不用母亲叫,早早就回家来了。谁知道竟然没有了,于是颇为遗憾地问母亲。 母亲却没有答我,一个人走进房里去,好象根本就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 过了几天,一直在外做事的父亲回来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很高兴。因为父亲平时很难得回家一趟。更令我兴奋的是母亲和父亲第二天竟然还要带我去小舅舅家去吃酒。兄弟姐妹几个,只带我一个去。我有些奇怪,也觉得这样吃独食不够义气,但实在敌不过嘴馋,也就去了。早上这一顿吃完没多久,大舅舅又来叫我们去吃酒。父母亲又是只带我一个。这时候,哥哥姐姐都醒了,显得老大不乐意,我也觉得这样过意不去,于是对母亲说:“妈,把哥哥姐姐也带去吧,还有妹妹也带上。”母亲摸摸我的脑袋说:“他们日子还长着呢。什么时候都有得吃。我们走吧!”母亲的语气很柔软,听着让人心里不知怎的有些不好受。终于还是我一个人去了,哥哥姐姐只能艳羡地看着。开始吃时,想着哥哥姐姐没得吃,所以吃的不是那么放得开。到后来却越吃越欢,几乎忘乎所以了。因为只有过年才有这么好吃的饭菜。我于是在席间欢呼:“过年喽!过年喽!”家人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过年的喜庆。尽管他们都装得很轻松,但他们愈是这样我却反而愈是感到沉重。吃到最后,我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只是闷着头吃。 到了傍晚,父母亲又领着我来到外公家。不过这次带上了哥哥姐姐和妹妹。这顿饭我吃得可就没有前两顿那么安稳了,几个阿姨搂来抱去的,弄得我实在没法好好吃饭。吃饭的时候,我听见外公小心翼翼地问母亲:“非送不可么?”母亲没有回答外公的问题,只是闷头吃饭。在这个家里,这是从来没有的,从来没有人敢不搭理外公的问题。但母亲今天居然这样做了,而且外公还没有生气。那时,我着实纳闷了一阵。 晚上回到家里,母亲又给我煮了三个蛋。家里的蛋是很珍贵的,平时没有客人是决不拿出来的。母亲煮好的鸡蛋加上白糖放到我的面前,香气撩人,直钻入人的心肺。我真恨不得一口连碗都吞了。但是因为已经连吃了三顿肥油水。到这时,肚子里是连缝都找不到了。勉强吃了半个之后,我不得不把蛋还给母亲:“妈,我吃不下,太饱了。”可母亲却一个劲地说:“吃吧,吃吧,慢慢吃,多吃点。”话说到后来,竟有点哽咽。我觉得很奇怪,但又不敢问什么。 晚上,母亲抱着我睡,吃饱了就睡是我的风范。很快,我就迷迷糊糊了。但母亲好象一直没有睡着,一直和父亲在窃窃私语。第二天,母亲把一堆行李交到父亲手里,让父亲领我出门。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糊里糊涂的被父亲领出门。走到村口的时候,我觉得不大对头,心里有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仿佛不是什么很好的预感,于是哭闹起来。母亲于是走过来劝我。劝着,劝着,竟然也哭了起来。看到母亲哭,我不知所措,也不敢哭了。父亲于是赶忙牵着我出了村口。 我第一次坐上了公共汽车,坐上了火车。第一次见到那许许多多的新鲜东西。一路上我手舞足蹈。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绮丽多彩的。我彻底陶醉于这绮丽多彩之中。但是,若我能预知将来,我就会宁愿这世界简单一些,天、地、水、茅屋、好人、好狗就足够了。 火车停了,我来到了城市,一个大城市。父亲与我都被霓虹灯炫得两眼迷惘。我很好奇,很兴奋,也有些害怕。我双手紧紧地抓住父亲,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这五颜六色的夜空给吞了去。父亲也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双眼不停地四处胡乱张望着。 我们一出火车站,就有许多人围上来问我们用不用车。父亲早听说城里人聪明,生怕上当。忙连声说:“不要,不要。”说着,冲出人群。 大部分人都散去了,不过仍有几个人一直跟着。父亲缠他们不过,于是挑了一个看起来最老实的人,跟着他去了。这“车”原来就是辆摩托车。坐定后,他问父亲要去哪里,父亲把一个信封交给他,说:“就这儿。”那人看了看地址,很在行地点点头,“你们算找对人了,这个地方又远又偏僻,不是谁都找得到的。来,上车,我送你们去。” 摩托车开得很快,载着我们在路上奔驰着,我感觉自己好象就在飞一样。也不知道飞了多久,只是觉得转了很多圈。我坐着十分舒服,巴不得再多转两圈。 第三章 “到了。”那人叫我们下车。父亲感激的下了车。“多少钱?”“农民兄弟,优惠!二十块。”那人义气的说。“什么!”父亲惊叫着弹开了。之后是一段长长的争执,比坐车时间还长。最后,父亲割肉一般的扔给他十块钱。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父亲眯起眼睛看清楚了信封上的地址,然后缩头缩脑地带着我找了好一会儿才似乎找到我们要到的人家。他有些心虚的敲了门。敲门敲了好一会儿,敲得父亲都不敢再敲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人懒懒地打开门。看到我们,她显得有些不耐烦,“你们找谁呀?半夜三更的。” “我找老白,哦,不,是找白老板。” “你是谁呀?” “我……我把扬扬带来了。”父亲忙把缩在身后的我推出来。 “哦,请进,请进。”那女人马上陪上笑脸,接了我们进去。到了客厅后,她说:“麻烦你们在这等等,我去把白老板叫起来。” 不一会儿,出来一男一女,男人是中年人,女人看起来年轻很多。那男人除了一脸胡子,生得没有什么特点,不大容易记住。那女人的一脸嚣张却是让人难以忘怀的。 房子里布置是什么样,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那个女人给我饼干吃。我那时并不知道饼干好吃,所以没有接。反而自己抓起几根香蕉来吃,这是我那时认为最好吃的东西。我看见那女人鄙视地一笑,像是只对着我,又像是对着在场所有人,我、我父亲、还有那男人。 父亲让我喊那男人“爸爸”,但我死活不认帐,直喊他“爷爷”,因为他有许多胡须。那男人笑了,那女人也跟着应酬式的笑了。那男人叫女人抱一抱我,她皱了皱眉,叫父亲带我去洗澡。我自那时起,对她的印象就很坏。她和我的父亲说话时,竟像是在使唤仆人。父亲于是带我去洗了澡。 洗完澡之后,那女人并没有听那男人的话来抱我,只是让我坐在她的身旁,让我数数。我那时并没有上学,但父母是有教过的。可我太紧张了,于是我数到“三”便回头,“一、二、三、一、二、三”的数。那女人见我这样,笑了,笑得十分开心。那男人的脸色却很是难看。而父亲则尴尬的站在那里,好象很难堪。我从前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有人高兴得哈哈大笑,有人却显得很不高兴。我不知道自己是做得对,还是错。我困惑了! 我在这座城市待了七天。这晚以后的时间里,我去了很多以前从没有去过的地方。看到了很多从前从没有看过的东西。现在,我只记得当时很高兴,至于到底看见过什么,反而记不清了。人生往往就是如此,到最后,什么都只剩下空泛的感觉,真正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倒反而记不得了。 七天之后,我便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时,我有些舍不得,但我并不伤心。因为在我看来,离开的快乐远大于痛苦。这快乐不仅包括就要见到母亲的喜悦,还包括一种即将安全的感觉。我总是觉得,这城市虽然刺激好玩,但危机四伏,说不定哪天就被一只恶狼给吞了去。 回去的途中,所看到的与来时所看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坐在车上远没有上次那么激动。无论火车还是汽车,我都躺在父亲的怀里。好不容易渡过了这一段漫长而又无聊的时间。 我们到家了,母亲看到我回来,激动地一把抱过我。她抱得很紧,勒得我都喊出痛来。母亲的高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把带回来的一大堆橘子摊给她看,希望得到她的赞赏。但是令我失望的是,母亲一眼都没有看橘子,只是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三天后,母亲送我上学了。我很骄傲的上学去了。因为我觉得上学不仅是件有趣而且是件很光荣的事。 第一天上课,我觉得很有意思。第二天,仍然觉得很有意思。第三天就不那么有意思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意思越来越少。一个星期后我就逃学了。母亲不忍心责怪我,她认为我年纪还小,不要紧,也就没管我,随我去。我在家里坐了几天,觉得更没意思。于是,又跑去上学。就这样,我上上逃逃,逃逃上上的上着学。东西没有学到什么,只是觉得很快乐。 半年之后,又来了一个客人,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和母亲聊了一个下午便走了。 这天晚上,母亲将我搂在怀里。“虎子是不是大人了?”“是。” 母亲又不说话了,想了很久才又开口。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很多纠缠不清的话,我稀里糊涂的没大听清。我当时睡得晕晕忽忽的,对于母亲的话也并不以为意。 过了几天,母亲居然扛回来一箱汽水,是整整一箱啊,都属于我们吗?天啊,怎么可以相信?我心想。但是母亲的笑脸肯定了我的想法,我欣喜若狂。平时能有一瓶汽水大家分着喝就很不错了。可这一天,我们却拥有了整整一箱汽水。 不过小孩子对于财富的看法和大人们是截然相反的。对于小孩子来说,财富的全部意义只有在消费的时候才能体现。 从此,我的眼睛天天盯着这箱汽水,恨不得一口把它们全喝干。事实上,我也是在朝这方面努力,我几乎任何时候手里都拿着一个汽水瓶。不单自己喝,我还慷慨地送给别人喝。“拿去,拿去,不要客气。” 一箱汽水看起来似乎很多,喝起来才知道其实也没有几瓶。不出五天,一箱汽水就变成了一瓶汽水。我将这最后一瓶拿在手里,摸来摸去,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把它打开了,中国人善于储蓄的传统在此被我彻底打破。母亲这时恰巧进来,她发现了我含在嘴里的正是五天前那箱汽水里的最后一瓶。她惊讶,继而生气。一气之下,她扬言在我喝完这最后一瓶汽水之后,便要将我送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 “喝吧,喝吧,喝完就要送你走了,永远都不要来了。” 我知道母亲是吓我的,但不知为何,我还是有些害怕。我将瓶子从嘴里拔出来,用盖子原样盖上,里面还剩半瓶汽水。 我不相信母亲会那么狠心,要送走我。母亲为什么要送走我?我这么乖!母亲怎么可能送我走呢? 尽管我有如此的自信。但我隐约还是有些恐惧。“也许这一天是很可能来临的,也许,也许就在,就在这半瓶汽水消失的那一天。” 我从此陷入了莫名的恐惧之中,我天生的直觉总是提醒我,母亲的那一番话并不是单纯的吓唬。这个汽水瓶与里面淡红色的半瓶汽水从此与我形影不离。就是睡觉的时候,我也要将它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晚上有时还要醒来看一两次。 母亲见我这样,又有些不忍。劝我说,那只是个玩笑。我这时却已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了,只是紧紧地抱着汽水瓶。母亲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去,又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离去。我猜想,母亲那是在哭。 然而,十几天后的那一天还是来临了。这是一段悲伤的记忆,如今想起,仍然痛彻心扉。 那一天,恰巧所有的大人都出去了。以后,我才知道不是巧合而是预谋。家里只有几个小孩。来了三个男人,他们径直走向我们家,抱起我就走。哥哥拦住他们,并试图将我抢回来。但哥哥当时只有十岁,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摆脱了哥哥。 哥哥揪住那人的衣裳,“你把我弟弟放下!”姐姐和妹妹则在一旁哭了起来,我吓得也大哭了起来。哥哥被他们其中一个拉住了。另两人带着我往一辆汽车疾步赶去。我这时心里急了,一边哭一边撕扯起那人来。“你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我虽然力气不大,竟也将他撕得鲜血淋漓的。那人大叫一声,愈发快地狂奔起来。等冲到车门边时,远远地将我扔进了车的后座,然后蹲在那里捂住伤口。我乘这当儿,正想从后坐跳出来逃跑时,后面那两人赶了上来,摁住了我,将我重又抓了上去。 车,很快开了。我明白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了。我大叫着又踢又打起来,右手不停地挥动那个随时带在身上的汽水瓶敲打着车壁。他们按住我的手,我用脚踢;他们又摁住了我的脚,我就用头撞;他们又摁住了我的头,我于是声嘶力竭地叫。又有一只手上来捂住我的嘴,我狠狠地咬了它一口。那只巴掌随着就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拍打了一下。我愤怒了!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右手居然挣脱了。我右手中的汽水瓶狠狠地击在了那只手的主人的脑袋上。汽水瓶破了,他的头上被淡红色与深红色交织着染得通红。他的眼也随着变得赤红,赤红。我一点也不畏惧,同样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的双眼。那一刻,我的语气出奇的恐怖,“我要杀了你!” 那人退缩了,他肯定从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小孩。“开快点,操你娘!”他冲着司机骂了一句。 他们于是干脆任我嘶叫,任我挣扎。渐渐的,我累了,眼中的火焰慢慢地熄灭了,我无可奈何的睡着了。这是我第一次尝到无奈的滋味。而在这过程中,村子是越来越远,直到最后终于消失了。 我躺在那儿,不再嘶叫,不再挣扎,全身毫无知觉,灵魂也停止了呼吸,我感觉到自己好象死了!我很安静,好象就躺在母亲的怀里一样。我缓缓地睡着了,我听到了母亲的歌声。 当我醒来的时候,车子已将我载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辆车和那三个人在放下我之后就都走了。 我的瞳孔放大,我有些惊慌地观察着这陌生的世界。我独自一人,只有六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孤独的矗立。 他们和善的看着我,要我称他们为叔叔、婶婶,他们对着我笑。 我很迷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看他们笑,也不知道要在这里看他们笑多久。说实话,我害怕,于是我又哭了起来。我跌坐在门槛上,缩在一旁,不吃不喝,哭了起来,我听着我的哭声,我的心才稍稍感到有些安慰,这是我现在唯一熟悉的东西。更加重要的是,每次我的哭声都会将母亲引到我的身边。 这一哭就是三天三夜。 到后来,我的嗓子哭哑了,眼泪也没了,力气也没了,我晕倒在地。我还记得我晕倒的时候,我的眼前仿佛看见了西天的一片晚霞,那晚霞是如此的美丽。我看见母亲从晚霞中走了出来,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抱着我,我在她的怀里轻轻的颤抖着,仿佛一直刚从水里被捡起的小狗。我在她的怀里,被缓缓地摇来摇去,随着摇动地节奏,是她温柔的歌声,我终于幸福地睡去。 等到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张**。床边,有一圈人围着,一眼望去,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我失望,恐惧,刚才梦中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我又被陌生包围,没有一点空隙? 我是一个孩子,我只是一个孩子!我软弱、可怜、需要爱护,需要怀抱,需要温暖。我是多么的无力,我是一个无力的弱者。我那幼小的心灵在那时完全被这种感觉充斥。 我很快就上学了,在这个地方的第五天他们就送我上学了。 我没有意见,也不可能有发表意见的机会。生存于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每一天都似乎飘在空中一样,没根没落。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到荒谬,突然到可笑。生活里的细节是如何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分别。 我于是上学了。 我根本无法感觉自己是在真实的世界中存在着。我相信自己正在做一个噩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已经过去很多天了,从来不会有这样长一个梦的。但我仍然宁愿相信,一切——只是个噩梦。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相信我的母亲总有一天会来接我的,而到那时现今的一切就会像梦一样消失。 我每日都坐在学校马路旁的杂货店里注视着来往的行人。我期盼着从中发现我的母亲。 第四章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幻想终于渐渐破灭。我越来越等不及了。我想:“噩梦或许只有自己才能结束吧?”我开始储蓄我的每一分钱。 我很走运,在一个下午,我看到一个行人路过。我看他很眼熟,于是追上去。果然,他是我们村的全兴叔。他看见我时,很惊讶地问我怎么在这儿。我告诉他我现在就在这儿上学。每天我都在这个杂货店等母亲来接我。全兴叔拉着我走进店里买些吃的东西坐了下来。他告诉我,我那次一走,谁也不知道我去哪儿了。母亲回来后,大病一场,在**躺了整整半个月。我听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连声央求他带我回去。全兴叔想了一会儿,为难地叹了口气。我问他为什么不愿带我回去,他不说。我又求他,他仍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 我当下里从作业本上撕下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封很不合规格的信。 “妈妈,我xiang你,我li开你已经九十七天了,我很不开心,书也念不好。你快来接我吧!” 我把信交给全兴叔,让他给母亲带去。全兴叔这回答应了我的要求。他临走时,我再三嘱咐他,千万不要拿我的信当厕纸,千万不要!全兴叔没有说什么,只拍拍我的脑袋便走了。 我等了一个星期,却杳无音讯。 一个小孩子的耐性是极度有限的,我再也无法等下去了。 那个夜晚,皓月当空,我带着我积攒的三元二角七分钱踏上了出逃之路。在月光的照耀下,我一步步地向前走。月光照在地上的颜色是惨白色的,加上黑夜作为底色,有些骇人。我有点害怕,但我的脚步依然坚定。 我并不十分清楚到底该怎么走,只是依照从前的记忆往前走。我的头脑中并没有任何清醒的指示,只是知道往前走,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在天亮的时候,我已经沿着一条大路来到了县城。我四岁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依稀有些印象。我花两角钱买了几个包子以后,又继续往前赶路。路过一个理发店的时候,我剃了一个光头,又把上衣给脱了。我想,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认得我了,也就不会在路上被那个叔叔的熟人认出来了。 我依然向前走,走着,走着,越走越觉得陌生,越走越心慌。我去问路,别人问我要去哪里。我只知道去周家村。但是,光我所居住的那个乡就有六个周家村。 我只能一个一个地找。一天过去了,夜晚再次降临。我很累,在河堤上走的时候,一不小心,失足滚了下去,掉进了河里,然后是不醒人事。我不知过了多久才又醒了过来。我被河水冲到了岸边。我的凉鞋被冲掉了一只,手里的上衣也不见了。全身只剩下一条短裤和三元钱,有七分钱硬币被水冲走了。然而居然没有死。 我全身软绵绵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我看见一个牧童走了过来。我问他最近的周家村怎么走。他好象没有听见我的话,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手里的三元钱。 “你把钱给我,我就告诉你。”他向我提出条件。我给他一元钱,他摇摇头。 “全部。”他面无表情地说。 “两块,行吗?”我紧紧地赚着手里的一堆角票。他摇摇头。 “该告诉我了吧。”我咬咬牙,心一横,忍痛把三元钱全给了他。 这个牧童是天下最坏的牧童,他拿了我的钱一溜烟就跑了。“我是骗你的,笨蛋!噢……” 我提起脚去追,两眼昏花,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上了。再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跑远了,哪里还追得上。我气得快发疯了,心里也后悔得要紧,后悔自己怎么那么蠢,这么容易就上了别人的当了呢。我把怒气撒在牧童留下来的那头牛身上。我狠狠地踢了它一脚,但它好象毫无感觉,用它那粗粗的尾巴掸了我一下,便悠然自得地吃它的草去了。我的眼泪自己掉了下来,连一头笨牛都欺负我。我一边流着泪一边爬上河堤,毫无目的的往前走。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饿”。我甚至想到自己会饿死在这儿。 我模模糊糊地前行着,仿佛行走在生与死之间。 黄昏又再次来临了,我又看到了西天的那一片美丽的晚霞。我又看见母亲在那晚霞里,她这次正在锄地。我有气无力地伸出双手,唤一声:“姆妈……”我多么希望这是真的,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回过头来将我抱在怀里,让我静静地睡去。 母亲居然真的转过头来看我,她显得很惊讶。她缓缓地向我走来,一步一步。每步我都可以感觉得到——大地在颤动。我感觉到这似乎是真的。 母亲一步步走近。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我已经可以,可以感觉到母亲的呼吸了,短促、急切、真切! “虎……-”母亲一声惊叫,锄头掉在地上。她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揽在了怀里。真的,居然是真的。我稀里糊涂真的,真的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母亲抱着我,我也抱着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害怕母亲在我松开手后就又回到了晚霞里去,就像神话故事里一般。 “虎子,是妈妈。”母亲颤抖着流着泪说。 “姆妈……”我也流着泪叫着母亲。 “是……”母亲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奇迹,这应该算是一个奇迹吧!是我的感觉将我又带回到母亲的身边。 我全身立刻软了下来,我倒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将我抱了起来,抱在怀里。我靠着母亲的肩膀,闭上眼睛躺在母亲怀里,再也不想动了。我告诉自己,终于,终于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切从此又会回到从前那样了。 “姆妈,以后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你要看好我,再也不要让人把我抢走,好吗?” “……好。”母亲迟疑了一会儿,答应了我。 当我和母亲一起回家的时候,全村人都围上来看。在他们看来,一个小孩是不可能独自从数十里外跑回来的。我幸福地躺着。进了屋,我躺在了**,享受着母亲那久别的呵护,丝毫没有精神去理会那些惊讶不已的人们。很快,我就睡着了,在母亲的歌声中,在母亲的怀里。我知道,现在终于结束了,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那时死于梦里是我这一生最完美的结局! 但是,可惜我没有。深夜,一群人如狼似虎地闯进了房子。一个人不由分说的将我从**抱了起来。我醒了,母亲就坐在我的身旁。我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肩膀,“姆妈……”母亲转过身去,一言不发。那个人则拼命地拉着我,我的力气渐渐的快用尽了。“姆妈!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居然指责起我的母亲。母亲依旧背过身,一言不发。我没有力气了,我的手不得不松开,我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遏抑。“你这个骗子,你不是我姆妈。你骗我!你骗我!你是个骗子!”我疯了一般在母亲的左肩上深深地咬了一口。“我不是你妈妈,我是个骗子,你还跟着我干什么!”母亲使劲敲打着床沿,声嘶竭力地喊着。尔后,她又扑上来抱着我,哭着扑出来抱着我。 “虎子……”这仿佛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别人这样叫我。我的名字从那时起开始叫白扬。 这次,我又换了一个地方。他们要我称他们为伯父、伯母。半年之后,我用砖头打破了一个喊我“野崽子”的人的头。我又被迫迁移了。在我用八年读完六年小学的过程中,我一共换了十三个地方。我从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一年以上。四处流离对于我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我在这流离中也麻木了。 八年中,我渐渐的明白了很多的事情。我明白了原来我称之为母亲的人其实并非我的亲生母亲,而只是我的养母。我是一个不应出生的人,是一个已婚男人和一个未婚女人苟合之后生下来的野种。我生下来的时候,仅仅哭了一声,便被人捂住了嘴巴,连爆竹也不敢放。 第三天天蒙蒙亮,我就被人挑着出了门。一块石头压在扁担的前端,为了保持扁担的平衡,我被放在了扁担后端的篓子里。在走了数十里后,看到一个人在路旁放牛。在这个早晨,这个女人成了我的母亲。而我的那个亲生母亲则在身体养好之后一走了之。至今,我仍不知她的下落。我也从未想过要去寻找她。在我看来,她只是充当了命运的帮凶——一个将我送到这罪恶世界受罪的途径而已。我并不认为我应对她感恩戴德。无论当时情况是怎样,我始终坚信,在她遗弃我的那一刻,她就应该预料到我同样会遗弃她。既然是这样,我又当如何去留恋她呢? 我的父亲原来也并不是那个善良的泥水匠,而是一个颇有些财势的商人。也就是我四岁那年所见的那个中年男人。八年来,我的生活都是靠他保障。偶尔,他也会见见我,每次他都仿佛造物主般高高在上。我每次与他一起时都觉得十分压抑,表现出来就是拘谨与恭敬。而他却十分满意我的这种表现。 十四岁时,我考上了县城的一间初中。 到了初中,父亲让我自己选择,是住校还是寄居到另一个亲戚家中。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一个人生活要自己照顾自己,当然很辛苦,但是我愿意。我讨厌让莫不相识的人照顾我。与其如此,倒不如自己照顾自己来得干净。至少,不用再看到别人施舍的眼神。 父亲对我的选择表示十分惊讶。他对我的自理能力十分怀疑。他不同意我的选择,准备将我寄宿在一个亲戚家中。我对这样的安排感到滑稽异常。既然已经决定了,又为什么要惺惺作态的让我自己选呢?我讽刺地提着脸上的皮肉微微动了动,“随便。” 父亲也许被我脸上诡异的笑吓到了。最后,他破天荒地做出了让步——答应让我住校。 开学没有多久,我又抽空回了一次那装有我所有的童年与快乐的小村庄。 我再次踏上了这条道路,这是我当年出走的路线。我依然如同当年般,并不有意地拣路,只是随意地往前走,仿佛散步一般。 六年了,它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村庄与屋子都是。只不过,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了。 屋子的门是关着的,结上了蜘蛛网。他们搬了。 我在门前徘徊,走过来走过去,但是没有什么人注意我,大概这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注意了吧。 我想着过去。母亲在拣菜,我和大哥大姐在一起玩,我撒娇着俯在母亲的背上,“妈,等我将来长大了,一定盖一栋好大好大的房子给你住。” “你啊,就会吹牛。”母亲转过身了,刮我一个鼻子。 “不是哦,我说得可是真话。”我认真起来。 “好,好,虎子长大盖大屋给妈住。”母亲笑着哄我道。这样,我才满意,“就是嘛,我可不是吹牛,我虎子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 想着,我想笑,却哭了。 就这样,天便渐渐黑了下来。 “你是不是找人啊?”一个老人来到我的面前,他问我。我认出来,他是外公,但是他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他的身体差了很多,背也驼了,竟然还不及我高了。 我想认他,抓住他的手,对着他流泪,问他这许多年都是怎么过的。但是,我没有。 “认了,又如何呢?无非是哭一场。何必将花这么多年才忘却的伤心重新勾起来?” “爷爷身体还好吧。”我没有答他,却问起他来。 “呵呵,不行咯,老了,棺材都做好了。就等着盖一堆黄土了。”外公笑笑,说。 “烟可要少抽些,旱烟对身体很不好的。”我指着他的旱烟袋,说。 “有什么不好?生死都是命,怨它做什么?”外公说着,抗议式的深深吸一口烟。 我无奈的笑笑。 “我走咯,该吃晚饭了。”外公说着,将双手交叉到身后,他见我还没有动静,于是又说,“年轻人,你也早点回去吧。要不然家里人可念着呢。” 说完,外公就自己悠闲地踱着步子,走了。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念叨着。 “玩要玩,天黑了,就该回家了。你看,天上的鸟到天黑了都要回巢呢。人啊,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都得记着回家。家里人要念叨的啊……” 我不知道外公的话是不是说给我听的。他好像更加像是在自言自语。随着他的身影的渐渐远去,他的声音也渐渐稀落,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了。 我于是也动身离开了。 我离开了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村庄。 第五章 离开了,我最终都还是离开了这个村庄,从此再没有回去过。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自此结束了。 在此同时,我的中学生活已经全面开始了。 我的班主任是一位姓敖的女老师。她只有二十二岁,刚刚从大学毕业,是一个年轻而有活力的老师。她教我们语文。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她了。她有着孩子一般的笑容,尤其是当她的学生能够很好的回答她的提问后,她那一瞬间的微微一笑,更是动人至深。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看她,反正她的每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我心旷神怡。 但是,她对我对她的特别的喜爱,并没有什么察觉。她仍然把我当普通学生一样一视同仁。我感到有些委屈。我觉得她应该多注意我,多给我提问,多对我笑才对。于是,我有时会故意做一些小动作,故意装作瞌睡,故意装作无精打采,希望能够籍此得到她特别的关注,然而除了偶尔的几次以外,我都失败了。而那偶尔的几次,也是她严肃的批评我。 我的情绪于是日益低落起来,甚至有些沮丧。 直到有一天,敖老师因为一篇作文而对我特别注意起来。我至今还记得那篇作文的名字就叫《我的理想》。 那天中午放学后,我被敖老师叫到了办公室。进了办公室,我看见只有敖老师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她指了身旁一个凳子说:“坐吧。”待我坐定后,她抽出我的作文本,指着那段用红笔划了记号的文章问:“这是你自己亲自写的吗?” 我看了看。 “理想?我鄙视这个荒谬的词语,我怜悯信仰它的人。它只不过是一个弱者遭人欺凌时理直气壮地幻想自己将会变得强大罢了。” 我点点头,“是的。” “啊?”敖老师惊疑地看着我。“你——你怎么会写这样的文章?” “我下次再也不写了。”我以为她在责备我,忙解释说。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文章写得很好。只是,你……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从没有过理想吗?” “——有,”我稍迟疑了一下,回答说。 “是什么?”敖老师关心的问。 “做一个建筑家。”我说。 “那现在呢?”敖老师又问。 “……没有了。”有些迟疑,但我最后还是回答了。脑袋也有些羞涩的耷拉了下来。 “你爸爸呢?”她又问。 “在外地,我们很少见面。”我说。 “你妈妈呢?”她这个问题几乎难住我了。 “……死了。”我的双手紧紧的揪住自己的裤子,冷冷的说。 敖老师惊愕地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在往后的日子里,敖老师终于对我特别的关心起来。她经常会单独找我谈话,不仅是学习,日常生活也是同样的关心。而我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等到这梦想已久的关怀真正来临的时候,却会感到有些恐惧,甚至开始有意地要疏远她一些,不愿与她亲近。少年时我的心,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完全明了。 不过,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我一直默默地努力着,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全班前列。说来可笑,我只是为了看到她的赞许的目光,所以才愿意付出种种的努力,我不能忍受她对我出现失望的目光。我希望自己在她眼里是最优秀的学生。正是这种幼稚的虚荣心支撑着我在整个初一不作他想,一心向学。 时间就这样波澜不惊的匆匆而逝,我升入初二。而灾难也随之悄悄来临。 我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我染上了一种可怕的皮肤病——疥疮。这是一种会让人全身生满毒疮的皮肤病,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噩梦。 刚开始,只是一些小小的毒泡在手指与脚趾之间出现。稍稍有些痒而已,我并没大在意。很快,病情就开始急速恶化,泡泡扩散到全身。我在开始时,使尽全身解数,试图靠自己来解决。结果是花完我仅有的那一点积蓄之后,病情的恶化程度丝毫没有减慢。泡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流的毒水也越来越多。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患了这种可以传染的看起来近似麻风病的皮肤病。我穿上了厚厚的衣服,还戴上一副白手套,所有可以遮住的地方都被遮住了。而这时尚是很炎热的初秋。每个同学都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那眼神似乎在问:“你有神经病?”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毒疮很痒,我不得不经常用手去抓破或者挤破它们,数量达到每天数十个。毒脓流遍全身,让我痛苦不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夜里全身奇痒,久久的无法入睡。而且,我为了不让同室的人发现,不得不每天半夜才回宿舍睡觉。早上又不得不在所有人起床之前离开。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一个月,我被折磨得身心憔悴,更被身边的人视为异类。我终于无法忍受了,我想我必须找人帮忙了。 但我没有去找我的父亲。虽然只需一个电话,但我没有,我不想看见那张自以为是上帝的脸。我跋涉了十几里路去找一个曾经寄居的亲戚家,我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在我曾经寄居的十三个亲戚中,他们是对我最好的。 结果是最后他扔给了我十块钱,让我在深夜里独自一人离开了他家。我出门后,听到后面“嘭——”的重重一声。 我于是不得不独自一人在黑夜的回校的路上探索。 黑暗!黑暗!黑暗!我的双眼只能看见黑暗。而我却要在这黑暗中独行。我甚感怅然,几乎落泪。 当我路过一片墓地时,看见鬼火在闪烁。我走进坟地去,一点也不害怕。我摸着墓碑,想着住在坟里面的人,他们可比我舒服多了。我突然心中闪出古怪的念头,心想,干脆找一条缝隙钻进去算了。 我坐在一个坟堆上,看着鬼火一闪一闪,这若隐若现的光芒让我的心稍感安慰。坐了好一会儿,连鬼火也全灭了。一切恢复原来本色。尽管我穿着厚厚的衣服,仍感阴冷异常。我想起老人们说的,满脸腐肉的骷髅会突然钻出棺材把人拖进去作伴的故事。刚才的无所畏惧的勇气马上消失无踪。 我猛的站起身,飞快的离开这块墓地。在奔跑中,耳边“呼呼”的风声显得那么鬼魅,好像幽灵如影随形一样在追逐着我。啊,仿佛他的恐怖的爪子已经摸到我的衣裳,不然我的背怎么会那么阴冷? 我死也不敢回头看,只是跑得更加的快了。一直到我绊倒在一条阴沟里。当我爬出来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只鞋。我于是想起了小时侯的那次出走,那时侯我掉进的是一条河流。于是我又抬起头看着天空。依旧是黑色,漫无边际的黑色。 我依然看着,傻傻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依然看不见一丝光,连幻觉也没有。我跌坐在雨后泥泞的地上,将另一只脚的鞋踢向这黑暗,然后大声的呜咽了起来。我的呜咽的声音被这茫茫而又空旷的黑夜轻而易举的掠去,不留下一点痕迹。 哭了许久,哭泣使我觉得舒服了些。我于是赤着脚继续赶路。很久之后,我才又回到县城,天依然是黑的。中国的县城住户大都是介于农民与市民之间。他们仍然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传统。 万籁俱静,空无一人。在街上,看不到一个人,我仿佛是这个小城镇第一个兼职流浪汉。 而我更深的体会是,全世界的人好象都一夜之间死光了。偶尔有一两盏侥幸亮着的路灯发射出朦朦胧胧的光,好凄凉的光。我的影子被它拉得长长的,像一只孤魂野鬼。 我又累又饿,而初秋的夜原来是这么冷。我发现自己双腿在打颤,我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我终于倒下了。 当我在黑暗中前进的时候,对黑暗的厌恶驱使我向着有光的地方前进。但当我好不容易见到光时,却是这样一缕充满凄凉、毫无希望的光。我的心中顿时充满迷信的概念。我认定这是冥冥中的一种暗示,我于是万念俱灰。在那一刻,我找不出继续活下去的理由,生与死的概念也模糊了。好象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分明的界限。 我想到了死,我觉得它好像不是那么可怕。原来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艰难。 我倒下了,倒在大街中间。我安静地躺着,除了偶尔为了舒适而调整一下姿势之外,我一动不动。我觉得很充实,我在等待,等待着一辆大卡车开过来,从我的身上压过去。最好就压在脑袋上,虽然要脑浆迸裂,死得难看些,但也够干脆。等着,等着,我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快黎明时,我被清洁工的扫把打醒了。他就像驱逐一只狗一样将我从路中间赶开,一点面子也不给。要不是我跑得快,我的屁股上还会多挨几下。 当我狼狈地小跑着逃开时,我从那清洁工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当时的形象。他的眼中除了不屑之外就只有蔑视了。最后他甚至不屑于看我了。我突然醒悟,我原来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废物。简直是这世界的累赘。我的那曾经要靠自己双手开创自己新命运的豪情壮志全让那一扫把打得魂飞破散了。我惊奇地发现,我能力的极限就是在躲开扫把时动作快一点,少挨几扫把。 这一日清晨的阳光非常之灿烂。阳光温柔地披在我的身上,仿佛向我宣扬生命的光辉。白天,让我失去了黑夜死的勇气。 我就这样一副叫花子的打扮回到寝室。我回到寝室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找双鞋子,而是去找那张父亲留给我的印有电话号码的纸片。我拿着这张纸片跑到一间杂货店,拿起公用电话,拨下了纸片上的那个电话号码。电话通了,话筒里传来的是当年那个讥笑我的女人的声音,我对她的声音出奇地有印象,一听就听了出来。我不情愿地喊了一声“妈妈”,她无奈地应了一声。我不想和她做太多无聊的会谈。于是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了我现在的窘境,并向她详细解释了我的要求——五百块。她满口答应了。目的一达到,我就不再想和她多说半句了。但由于礼貌,我不得不强忍着恶心,又和她寒暄了几句才挂电话。 我又一次开始等待,我的人生总是充满等待。我在等待中煎熬着。我不敢见人,我必须设法避开任何可以避开的人,尤其是敖老师,我发现她在有意的搜寻我。 我注意到奇怪与嘻笑的眼光日益在我身边增多。我有如丧家之犬。 第六章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缺乏勇气。我既然可以在几岁时便用砖头将一个高我一头的人的脑袋打破,鲜血直流,以至于大人们和小孩一样哭泣,以为他已经死去。那么,我又怎么会认为自己缺乏勇气呢。然而当我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尊严的时候,怯懦却不期然的出现在我的脑中与心里。 尊严,这样一个东西本来只是虚无飘渺的一个一无所用概念而已。六岁以前的我,对它完全没有感觉。 但是现在,关于它,我却已经有了一个顽固的信念。我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在何时形成这样的观念的。我所有固执的勇敢都因我对尊严的坚持。我活着毫无目标,仿佛风中的水草一样,风吹到哪里便飘到哪里,并没有什么一定的方向,很是随意。倘若硬是认为人的生存必定是要目标支撑的,并且硬要强加给我一个目标的话,那么我只有选择保持尊严了。这是一项无比单调的工作,但它却在时光匆匆的过往中维持了我信念,心态,性格的和谐统一。使我不至于堕入完全病态,分崩离析的境地。 然而,现在全世界似乎都要对尊严,这仿佛已经是我一切的的基础的东西开战了。并且下定决心不将它彻底摧毁决不收兵。我没有足够的狂妄也没有足够的漠视来对抗所有人的蔑视。既然如此,我的失败于是成为必然。于是我所有的勇气消散无踪。 但是,没有人可以指责我,也没有人应该指责我。尽管我那时实在只是在自己幼稚的世界里自怨自艾,这种对于世界与对于自己乃至对于命运的怨恨,只是因为我对世界,对自己,对命运还不是真正了解。尽管所有的天大的悲苦的感受,如同所有天大的幸福一样,都只是我自己编造出来满足自己自恋欲无聊感觉而已。然而在我看来,我仍然不应被指责。相反,我倒觉得善良的人应该给予我关怀与同情才对。 因为那时,我正在学校后面的池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对着夕阳饮泣。 我经常旷课,一个人跑到学校的后山。后山后面是一个池塘。我拣来一堆石头,将它们一个个扔进池塘。“咚,咚,咚,咚”一声又一声,是石头打在水面的声音。 我喜欢听这清新的声音,这仿佛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喜色,我与它相依为命。有时候,我会在那里待上整整一天,从从早晨开始,直到夕阳西下。 我又一次看到晚霞,它依然当年一般艳丽。但此时的晚霞里已经看不到养母了。我仍然想她,那次分别后,我再未见过她。多年的四处流离使我对于她似乎已经淡忘了许多。但此时此刻,我最希望出现在我身边的仍然是我的养母。多年来,我一直都是如此。我仍然相信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在任何时候将我救出苦海的人。我相信她有这种魔力。 我又开始哭泣。我似乎过于迷恋哭泣了。但是,哭泣让我找回一些勇气。这勇气支撑着我等待。 夕阳之后是黑夜,这一夜没有月亮。我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黑夜之中,原本清脆的“咚咚”声在这黑暗中竟显得悲哀起来,有些像一个婴儿的呜咽。想着我现在的可悲的处境,我长叹不已。 到了半夜,我才回到宿舍。所有的人都睡了。我脱掉鞋子,没有脱衣服,连袜子都没有脱就爬上床,趴在那儿。周围很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的脑子很乱,我不安地打了个转身,宿舍对面的路灯刚好将一缕光线投入我的眼睛。 不知道这一线光线使我的头脑中发生了怎么样复杂的化学反应。突然,我想到了我的父亲。 我想,我虽然没有和他见过几面,但我的生存某种程度上是他的恩赐。我们没有说太多话,但他或许是个好人吧?他或许是爱我的吧? 这一夜,我突然对我的父亲产生极大的好感,并因而衍生出强大的依赖感。我逐渐明白一个弱小的自己若想在这残酷的世界活得好一点就必须依靠他——我的父亲。而我对他的依靠也并没有任何值得指责的地方,我是他的儿子,亲生儿子!而从前他对我的抛弃应该也是有苦衷的,而且他也不能算抛弃了我。在我四岁时,他曾接我过去,是我自己不争气,没能讨他的喜欢。而这六年来,他一直为我提供着生活保障。我是不应该痛恨他,指责他的。我应该爱他,因为他不仅是我的父亲,更是唯一一个爱护、保护我的人。想到这里,我开始内疚,并开始指责自己曾经对他的漠然来。 这一晚,我睡得十分安祥。因为我终于在这现实中找到了一个可以依赖的对象,我的心里塌实了很多。我开始发现原来等待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漫长,那么难熬了。 终于,我的等待有结果了,是一张汇款单。我欣喜若狂,更加坚定了我那一晚的信念。汇款单旁的附言上写着“生日快乐!”这时,我才记起原来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我感动了,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我的父亲显然是关心我的,他居然还记得我的生日,这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 感动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当我看清汇款单上的数字时,我脸上的感动僵住了。上面赫然写着“叁拾圆整”。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很多事情我一下子没有弄明白,我的脑袋好像被浆糊粘住了一样。任何一个简单的思维对于我都成为不可能。我迷惑地看着每个行人。我的手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汇款单被一阵风卷走,飞出很远,很远。我懒得去追。接着又来一阵风,汇款单飞得更远,远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并没有丝毫的感觉,只是懂得往前走,往前走。我的双眼只是看见一片白茫茫。走了没几步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脑袋碰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我懒得爬起来,也爬不起来。我任凭自己趴在这被太阳烤得炽热的地上。我感到脑袋上有什么东西在流。过了一会儿,那东西流过我的眼睛,我看见一片鲜红。路人渐渐围了上来,看着这个满脸淌血,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少年。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快乐地议论着。而我只听见自己细细的无力的声音:“爸爸——” 我没有选择自杀,痛苦的生命不得不继续。之后的日子,我的最后一个所谓希望破灭了。我的心中再没有什么幻想。这样反而好些,我反倒觉得安详了很多。我想我既然没有死,那么就只有和这可恶的命运折腾到底了。我要与它互相折磨,直到有一天它兴趣索然地离去。 我和命运就是这样僵持着,几个月过去了。 我发现疥疮似乎渐渐都厌倦了我,它好像正在准备离开我,我有些高兴。我仿佛就要去的最后的胜利了。然而我低估了厄运的耐心。 那是一个下午的课间。因为实在太热了,我无意中取下了一只手套。我的同桌不经意看见了我那只取了手套之后显出疮痍本色的手。他吓得眼睛瞪得铜铃般,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像一个女生一样惊叫着弹开,“离他远点!他有疥疮!”顿时,全班同学都洪水一般地逃到了教室后面。每一个人都用极其厌恶的眼神盯着前排的我,还有人窃窃私语。情况太突然了,我那冒汗的脑袋一时间想不出半点主意来应付当前的情况。正当我手足无措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喊出一声:“滚出去!”继而是全班人的响应,“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整齐而有序,仿佛一个训练有素的合唱团。 我已经不需要再想了,我明白怎么做了。我默默地站了起来,戴上手套。然后,像古罗马的麻风病人一样,在众人的唾骂声中被驱逐。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走出教室。在我的一只脚踏出教室门口时,教室里是一阵经久不衰的哄笑声,他们在庆祝他们团结努力下所取得的胜利的硕果。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和完全平时不一样,我并不觉得羞辱或痛苦。我觉得这和喝下一杯白开水没有任何区别。我的那一颗心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被挤得干干净净,我不再有感觉了。我低着头在走廊上走着,迎面撞到一个人。我抬头一看,是敖老师。“你怎么了?”她问我。“没什么?”我对着她轻松地笑笑,说。“教室里怎么了?这么吵。”她又问。“快活呗。”我笑出声来,她居然会问这么没有水准的问题。“快活?有什么好快活的?”敖老师的脸上尽是疑惑。“很多事值得快活的呀!”我绕过敖老师,一边走一边回答她说。我感觉得到敖老师从我的背后射来的一束迷惑的目光。我突然更加愿意将它想象成一支阴险的毒箭。 我走在回寝室的路上,路上很静。我坐在操场旁的阶梯上,周围很静。我发觉身边的世界很美。花剩得不多,也不鲜艳,但朵朵都开得那么端庄素雅,很是耐看。草,是一片片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空气,也是如此的干净、清纯。天空是蔚蓝、蔚蓝的,蓝得如此的漂亮、无邪。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动人,从所未有的美好动人。我有些依依不舍。 我回到宿舍,找了套最漂亮的衣服,洗了澡之后换上。我在洗澡的时候,让冰凉的水滋润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我享受着这种快乐,享受着每一分,每一秒。 换好衣服后,我安静的坐在**。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我的的确确,真真正正地爱着这世界!” 一块刀片停留在我的手腕上,然后和我的皮肉一点一点的接近。这是一块质地很好的刀片。我曾经用它轻而易举地割断一根橡皮管子。 血,汩汩地从皮肉里往外流。我静静地看着。血流过手腕,滴在**,一滴,两滴,然后化开,变成一滩,两滩。我晕了过去,我终于死成了。我很得意,我终于鼓起勇气走上了这条唯一的通向快乐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我来到了阴间。我眼前是一个全身着白的小鬼。“我能不能上天堂?”我问她。“你还没死呢,小鬼。”她轻柔的回答让我十分失望,我宁愿听到的是恶狠狠的小鬼的声音。我转过身去,叹一口气,想不到这样都无法逃脱厄运的魔爪。我反抗它的最后一招也失败了。 “他怎么样了?”“已经脱离危险了,再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我听出和医生说话的人是敖老师。 医生和护士都出去了,只剩下我和敖老师两个人。 “你为什么会这样?”她问我。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问她。 她说了很多话,我只说了一句。我只记住了这两句,一人一句,很公平。最后,我看见她无奈地退出病房,那时我又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我的疥疮也在医院里治好了,是敖老师出的钱。我告诉她,我会设法还她的。她笑着说,你把书读好比还什么都强。我也想如她所愿,但很可惜我让她失望了。我实在缺太多课,不是那么一时半回可以跟得上的。 敖老师于是给我补课。我于是常常去她那里。她做饭给我吃,甚至有时还替我洗衣服。我的同学们因我拥有这样特殊的待遇而忿忿不平,他们嫉妒万分,谣言于是不胫而走。 刚开始时,我并不知道那些人口里窃窃私语的是些什么,因为每当我出现的时候,一群群无聊的人就都若无其事的散开了。后来,谣言越传越广,不仅传遍了全班,甚至连别班都有人知道。我渐渐的也听到了一些。他们居然说敖老师和某一位十五岁的初二学生存在着暧昧的关系,最低限度也是关系不恰当。 第七章 我很恼火,于是打了其中一个。我好像酷爱砖头,这次我用的又是砖头。不过,我这次没有打头,而是拍了他的膝盖。他于是跪在地上。我啐了他一口,还恶狠狠的看了四周一眼。当天上午,谣言停止传播。下午,我就被敖老师叫去问话。 “你为什么打李志军?”敖老师严肃的问我。 “因为他毁谤我。”我大声回答说。 “毁谤?”敖老师好像对我能够使用这么高难度的词汇感到非常奇怪,“他毁谤你什么?” “他毁谤我……”我差点就脱口而出,他毁谤我和你关系暧昧,但是话到嘴边,我还是硬生生卡住了,“反正他就是毁谤我!” “你……你怎么会这么蛮不讲理。”我想她当时是以为我在狡辩。 “我没有,他真的毁谤我!”我感到很委屈,眼泪几乎都要掉出来。 “那他毁谤你什么了?”敖老师的声调也提高了一些,看得出来她觉得我冥顽不灵。 “他说我和你关系不正常。”天生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我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敖老师的脸僵住了,随即又红了。看着她这副腼腆的样子,我突然注意到一个惘顾已久的事实,敖老师也是一个女孩子。 敖老师注意到我的目光,赶紧低下头。过一阵,她说:“你去吃饭吧。”我于是出门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心神不宁,总觉得刚才的言语似乎过于冲动了。于是,吃过饭后,我想去敖老师那里看看。但是我又不知道到了那里该说些什么。因为,好像说什么都不是很恰当。真是奇怪,本来是无比光明正大事情,被那些家伙那么一说,怎么连我自己都会觉得尴尬呢? 忐忑了很久之后,我终于还是觉得借问题为名,去敖老师那里一趟。我还是没有想好该说些什么,于是我觉得一句话不说,见机行事吧。 此时,天快黑了。 她的门是虚掩着的,我猜她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出去一下。于是,自己推门进了去。平常我都是这样的,反正我是不可能被当成是贼的。 谁知道我的判断错了,她没有出去,而是和衣睡在她的那张离门口很近的木沙发上。这是一张典型的便宜又劣质的木沙发,还不够她的身子长,她的身子于是微微蜷着。 天已经开始黑了起来,但是我还是可以很清楚的看清她的五官与身体轮廓。她侧卧着,穿着一件短袖的花色衬衣,一条白色的牛仔裤。两只黑色的皮鞋,一只半挂在脚上,一只掉在沙发旁。 我看见她的右手枕着她的脑袋,她的脸是在外面的,上面是孩子般恬静的模样,她的短发凌乱的压在脑袋与右手之间,几缕掉在鼻子与嘴边的随着她均匀的呼吸有节奏的起伏。 事实上,我还看见她的袜子是白色的短丝袜,一只越过脚摞,一只稍微滑下来一点,还不及脚摞。我看见她的左手斜斜的放在胸前,她的手臂与手掌本能的保护着她自己的胸脯。透过她的花衬衫,我还可以看见她的乳罩若隐若现。 我不敢再看下去,迫使自己会想起那些无聊人造的谣言,并且警觉自己决不能将事情造成他们说的那样。但是,谁知道我一想起他们的念头,却更加勾起我的疯狂的念头。于是,赶紧闭上眼睛。可是一闭上眼睛,我的脑中的画面却是更加不堪。我对自己无能为力了。 我掩上门,紧贴着门立定。我感到自己的口中干涩无比,我的舌头好像被粘在我的上颚。我的四肢无力,我全身发冷,我的身子开始轻轻的止不住的颤抖。我莫名其妙的紧张,片刻之后,这种紧张被我的心脏夸大。我开始恐慌起来。我的颤抖的幅度与力度都在加大。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推移,加上关上门,房内的光线暗了许多,我已经不大看得清她的五官,只有她的均匀的呼吸声与起伏的胸脯是那样的清晰。 天,我居然走上前去了。当我迈动步伐的时候,我的颤抖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颤抖似乎消耗了我太多的热量,我全身冷的不象话,我肠胃中的东西也在上下翻涌,我的脚有些发麻。我没走一步都是无比艰难。但是我确实是是在走上前去。 我走到她身边,似乎花了半个世纪。我害怕死了,我又想哭,真是太没有出息了,有事没事就想哭,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确实想哭。 我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我闻到她的心跳声与呼吸声,我闻到她的体温。我全身所有的感觉似乎都失去了效能。只有比在还能发挥作用。我所感到的一切似乎都是鼻子告诉我的。 我的身子僵硬,但是我还是慢慢的俯下身去。我重又看清她的脸,她的孩子般恬静的睡容。除此之外,我还第一次发现了其他的东西。她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姑娘。 我的右手颤抖着伸了出去。我的呼吸,心跳,血液流动都停止了。在这一刻,一切都停止了。 我的右手中指尖触着了她的头发。我清楚得感觉到她的头发是多么的柔软。我的手此时好像已经脱离了我的身体,不再算是我的一部分了。不过它仍然是忠实的将它所得到的感觉,清晰的传送到我的大脑。 我的中指在她的头发上摩娑了的时候,我的食指不小心捧到了她的温热的脸。我吓坏了,触电一样赶紧收回手。过了一阵,我看她仍然是安详的睡着,我的罪恶的手便又伸了出去。 我的三个指头轻轻的擦着她的额头,她的额头是光滑的,温热的。我的中指轻轻的理顺她的眉毛,滑过她的眼角,重又回到了她的脸颊。她的脸颊比她的额头要热的多,要柔软的多,仿佛奶油一样,我的手指几乎也要融化在其中。我的手指告诉我,她的额头,她的眉毛,她的眼角,她的脸颊似乎都在跳动。 我的手指越过她的脸颊,无比艰难的攀登上她的鼻子。她的湿润的气息温暖的扑向我的手掌中央。不知不觉中,我放松了许多。颤抖得也没有那么厉害,全身也在回暖。身体里的翻腾也渐趋平静。 最后,我的手指碰着了她的嘴唇。马上,我全身忽然涌出一股热血,我的身上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我产生一种从所未有的冲动,我想吻上去。 正在这时,她醒了。 “你是谁?”在她醒来的半秒钟内,她惊悸的将整个身体退后,同时颤抖着质问。 在她闪电般将身子退后的同时,我也闪电般将我的手收回。 我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因为我已经全身软了下来,我跌坐在地上,我说不出话来。我真的是吓坏了。 “是你?”过了半晌,她认出我来,惊讶而又愤怒的问我。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的声音里开始充满愤怒。 “你……没有关……门。”我用尽全身力气的说道。 “谁让你进来的?”她的愤怒到了顶点。 “平时……” “出去!”她低声喝道,语气是愤怒夹杂着唾弃。 我没有解释。 过了一段时间,敖老师好像开始渐渐忘记这件事情。不过,从此以后,敖老师没有再给我补课。而我每天都是在忐忑与自责中渡过。我哪里有心向学?我的成绩自然是一落千丈。而敖老师对我则更加世彻底绝望了。 初二结束时,敖老师将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下个学期,你到五班去报道吧。”她头都没有抬,一边说话一边批改着作业。 “哦。”我说。我知道,我被清理出敖老师的班了。五班是全校著名的垃圾班。对于这,其实我无所谓,因为我对原来那个班的同学也厌恶之极。只是,敖老师的态度让我着实伤心了一阵,但也不是太久。 五班有一些同学已经可以够到小流氓的级别了。他们逛电影院,录象厅,歌舞厅,游戏厅,吃喝玩乐无所不为。学校不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而至于我也根本就没有打算图什么上进。于是便和他们一起胡混。逛电影院,录象厅,歌舞厅,游戏厅,俨然一个新晋小痞子。 我虽然整天和他们在一起,但仍然与他们不合群。他们和我说话,我也是爱理不理的。所以,这个群体里的人对我基本上都不是很喜欢,只是在一起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嘻嘻哈哈一阵。背地里,我知道他们都在说我故作清高。不过,关键的是,每次出去吃东西,在他们都没钱付帐的时候,我却常常能掏出钱来,所以他们又不好赶我。 他们在没钱的时候,常常会去干些小偷小摸,抢劫小学生之类的勾当。他们的活动我一向都是积极的参与者,但是这一类活动例外。除此之外,我只有一次,没有参加他们的活动。那就是有一次他们不知道那里打听来的地址,结伙去了一个私娼家里。他们邀我去,我没有去。结果,他们到半夜才爬回宿舍,一个个脸上得意洋洋,仿佛一夜之前成人一样,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真是可笑。 是的,我的确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我觉得也不至于堕落成他们那样。我只是折腾自己,对别人有害的事我不愿干。不过,我那时真的很穷,我需要钱。但我不愿向父亲要钱,于是自己想办法。 我于是开始做些小生意。卖卡片,文化衫,风筝,之类的东西。渐渐的,我做小生意的名气在学校慢慢传开。我有了第一个绰号,“鸦片贩子”。贩子我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加上鸦片两个字,却让我着实费了一阵神。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替我取外号的那家伙的历史课刚好鸦片战争那一课。 名气出来了之后,我的客户也就越来越多。甚至于有的老师都会向我买东西。有一次,数学老师向我买文化衫。 “我是给我儿子买的,可不可以算便宜点?”他羞涩的问我。 看着他低下头的样子,我发现抛掉老师的装束之后,其实他还是满可爱的。 “不要钱。”我豪爽的说。 从此,我上数学课从来没有挨过骂。不知道这算不算行贿。 我不再愁钱,我整天都是笑嘻嘻的。但是每次大声笑得时候,我的心里却是空空如也,空得可以听见回音。仿佛我的灵魂已经脱壳了,只剩下这肉体在傻笑,如同一具干尸在笑。那感觉我现在想起都毛骨悚然。我想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的灵魂就不再与肉体合在一起了。或者那是因为我那洁白无暇的灵魂不屑于与我这污浊不堪的肉体同流合污吧。 剩下的被敖老师遗弃的初中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记录。一切已经不再是生命的经历,而只是时间的过程。就像吃饭,吃了然后又拉掉了,并没有长一两肉,之所以吃是因为不得不吃。 第八章 唯一值得提起的,就是我见到的那个古怪的流浪汉。 我当时在天桥摆摊,他就坐在我的身边。他很邋遢,头发零乱,甚至有些打结。他看上去很疲惫,身子软软的靠着背后的桥栏。令人惊奇的就是,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 “你要吃吗?”我拿出两个肉包子问他。这是我的早餐。我没有胃口,所以没有吃,留在身上,已经有点冷了。 “谢谢。”他接过我的包子。只是两口,他就把两个包子吞了下去。 “你不用嚼一嚼吗?”我以前从没有见过人这么吃东西。 “我无所谓,只是它等不及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腹部,笑了笑,“这就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被他逗笑了。 “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又说。 “那我再买点东西给你吃?”我对他已经产生了好感,所以乐于帮助他。 “不用了。”他说。 “为什么?两个包子你就饱了吗?”我很奇怪,他明明很饿,为什么会拒绝我的无偿援助呢。 “在你拿包子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饱了。”他笑道。 我迷惑的看着他,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不懂我的意思?”他问。 我点点头。 “你很诚实。”他咳嗽几声。 “我不应该要求你懂我的话,你说是吗?”他说。 “什么?”我愈发胡涂了,我开始觉得他有点像化学老师。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思想,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看法。人有人的哲学,禽兽有禽兽的道。动物有动物的处世之道,植物有植物的生存之法。生物有生物的乐趣,死物有死物的快活。你不是我,怎么可以知道我呢?你不知道我,又怎么可以替我宣称我的快乐于痛苦呢?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什么是功绩?什么是罪过?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在这茫茫宇宙中不都是一粒尘埃吗?我们在意什么?我们得意什么?我们不只是一粒尘埃吗?千百年后,即使用显微镜也看不出我们与其他的一切有什么区别。你说是吗?”我无法确定他是在和我说话。我觉得他更像在自言自语。 “什么?”我就像个白痴一样。 “不要要求别人理解你,不要要求别人认同你。而你应该去理解别人,你应该去认同别人。你应当快乐的生活,把别人的快乐当作自己的快乐,把自己的快乐分给别人。快乐的生活吧!去认真的体验生活,体验那一点一滴的欢乐悲伤,认真地嬉笑怒骂。不要要求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与你站在一起。而你当珍惜与他相处的每一分钟。不要崇拜别人,不要鄙视别人,更不要崇拜自己,鄙视自己。你要明白自己与任何一样存在的东西在事实上都是一样的。不要去思考人生的意义,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你当于肤浅中体验生命真正的深沉。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迷惘。只有这样,你才能面对一切苦难都不恐惧,包括死亡。”他继续他的梦呓般的呢喃,完全没有将我放在眼里,我甚至感到他似乎有没有把这个世界放在眼里。仿佛这个在他眼里,一切都是僵死的,只有他自己是鲜活的。 他自顾自的说完了自己的话,然后又自顾自的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而我则在他的身后傻傻的望着。 就像它的开始完全没有头脑一样,这段小经历的结束也是没头没脑的。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段经历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伪造的粗制滥造的故事。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知道我说的是真话。呵呵,或者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对于这段堪称奇怪的经历,那时的我并没有太多想法,只是觉得他和它都有些奇怪而已。所以才会记得这个深刻。我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去研究他和他的话。虽然现在我还能清晰的背出他当时说的话。 但是,这又怎样?对于我的生活,这并没有什么进益。它只不过是一段古怪的经历而已。 而至于我,到底也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无数次地叫家长不遂的新班主任终于对我失去耐性了。那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先是痛骂了我一顿,然后又扬言要让校长开除我。而此时离中考只有二个月。我毫不在乎地表示理解,“如果开除我可以帮助你多拿奖金的话,我很乐意帮忙。”他一直很想拔掉我这个眼中钉,我怀疑他每天都在祈祷我在马路上被车撞死。因为在他看来,我不仅是全班的害群之马,而且还是使升学率上降低的那个百分点。而我所在的学校,学生的升学率是与老师的奖金挂钩的。我这一说,正好刺痛了他的要害。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你——你居然敢——” “操!想当婊子就不要立牌坊!”我对一个伪君子的耐性确实太低,所以,在他的话还没说完之前,我便将这句让他爆血管的话扔到了他的脸上。 他终于忍不住了,为人师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张牙舞爪地向我扑了上来。我本就是个混蛋,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一脚正中他的腹部。这时,保卫科的人进来了。 这件事情作为爆炸性新闻短时间内在这个县级中学通过口耳相传而尽人皆知。从而成为自这个死寂的地方诞生以来的首件典型的通俗流行事件。 震惊,无论老师还是学生,全都震惊了!而且,事情还远不止这么简单。这件事情俨然已经成为最前卫的话题。每一个人都在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谈论这件事情。同时,任何一点关于这个事情而又与过往所有人所说的稍有不同的言语都会成为当场最炽热的焦点。 而作为事件的当事人与传奇故事的领衔主演,我也意外的从一个籍籍无名的人成为了这间中学当之无愧的头号明星。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明里暗里打听我的情况。有关于我的任何资料都在学校的每个角落贩卖。任何稍带新意的资料都无一例外的在人群中引起惊人的波澜。 事情发展到后来,我惊奇的发现,对于这件事,我已经成为最无知的了。学校里任何一个人都能对这件事情做出长达三十分钟的精确描述。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这样一个纯粹出自一时冲动的行为居然产生了巨大的社会效应。至少,我的行为奠定了一大批人的信心,比如我的那帮猪朋狗友。他们本来都是一无所长,关于任何事情都没有发言权而只能蜷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吹口哨的人。然而现在,他们终于有了值得卖弄的资本,也终于可以堂而皇之的在大众面前摇摆着舌头与身躯。 因为有着如此之强大的民众关注率。所以学校领导对于这件事情也表现的颇为重视。全体领导集体研究了好几次,又通过一大堆无聊的程序,才对我做出了具体的裁决。 那一天,艳阳高照,班主任红光满面的亲自来到我的寝室,走到我面前,红光满面而又得意洋洋的对我宣布:“校长说,‘你这样的学生,还读什么书?’” 我本来是想大骂他几句,甚至于再次痛打他一顿也未尝不可。但是最后,我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他于是摇着他矮矮胖胖的臃肿身材,无趣的走了。 这个晚上,我写了我的最后一篇日记,之后我便将它与从前写的日记及其他东西一起一把火烧了。 “5月14日星期四阴 无望!十六年之中,我独独悟出了这两个字。我无望!人类无望!世界也是无望! 我们可怜而又可悲。我们的生命在这浩瀚的宇宙中短得几乎等于不存在。但我们自出生之日起,却要为了生计而奔走忙碌。人类的所谓建设是个可笑的游戏。如同堆积木一般,垒了又倒,倒了又垒。自始至终,不增一分,不少一分,只见人类的忙碌。 人们似乎很有追求,他们追求所谓的成功,并从中得到满足。但,什么是满足呢?一个人没死之前,不可以盖棺定论,说他成功了。等到他死了之后,成功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本以为人类是堕落成禽兽不如的。今天我才知道这人原本就禽兽不如。禽兽可远比人类快活得多。 我还能说什么呢?在这一片的无望之中。” 烧完日记之后,我来到了敖老师的宿舍前。我在门口徘徊,难以决定是否应该敲门。 “进来吧。”门内传来她的声音。我于是推门而进。 她的手里端着一杯茶,低着头正襟危坐在那张木沙发上。我突然紧张起来,于是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 “坐吧。”她指着一个木沙发不远的一个凳子说。她的声音很柔软,里面好像夹杂着叹息,我听着很心酸。 我发现,在有些时候安静是很要命的。 “你先找个亲戚住两天,我再帮你跑跑,看看还能不能挽回。实在不行的时候,你再回家找你爸爸吧。”沉默了许久之后,她终于说话了,她看起来那么无奈。 “不,不,不,不用了。”我忙站起来拼命摇着双手。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中带点疑惑。 “真的不用了。”我也鼓起勇气看着她,郑重的说道。 “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呢?”她用目光确定了我的决心之后,问我。 “我也不知道。不过敖老师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一个坏人的,永远不会。我白扬这辈子只折腾自己,决不去做害人的事。”我决然的站起身,“我今天其实是来向老师辞行的,往后……或许就不能再见了。” 我的声音有点压抑,我感到我的眼角温热,吐字也没有开始时那么清晰。于是,我赶紧冲出门去。冲到门口,我轻轻的关上门,然后在门口站着。 “唉——”屋子里面最后叹出一口气。 之后,我回到宿舍,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背包,走到学校的门口。学校的门口是一条宽阔的大路。就是从这里开始,我开始了我的的旅程。 这一年,我十六岁。 第九章 这趟旅行好象是一时冲动,又似乎是蓄谋已久。究竟事实是怎样,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只知道,这趟旅行或许会很远,很久。又或许很短,很快。我打算就沿着大路向前走,直到我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再前行。 在这次以茫然为目的地的旅行中,我的灵魂终于又和我在一起。因为它和我一样毫无去处,它只能无奈的选择与我一起流浪。 白天,头顶有白云,我们一起经过树旁,耳边是断断续续的知了声。夜晚,天上是星星,我们躺在河畔,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我们感到难得的安详,当萤火虫在我们眼前飞过。 这是一次没有希望的旅行。旅行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旅行本身。我需要让自己不停的运动,直到累得半死,决不能有半刻空闲。这是一种极端空虚、无聊的行为,但这也是让我觉得充实的唯一途径。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不能违心的说这一个多月充满快乐。但是至少,这是没有痛苦的一个多月。那时候,我丝毫没有怀疑,我会就这么一直流浪下去,一直到死。 但是,在经过一所城市的时候,我的衣衫褴褛引起了一个民警的同情心。我于是被莫名其妙的带到一间派出所。 派出所的干警们在我的周围围成一圈。他们关心的问着我的名字与年龄,还有种种琐碎的情况。 我沉默着一言不发。他们于是以为我是过度紧张所导致的恐惧,以至于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其实我是觉得眼前的事情实在过于无谓。 我的沉默并没有打断他们同情心泛滥的兴致。他们自顾自的讨论起我的情况来。 “你爸爸妈妈呢?” “大概是个孤儿吧,要不然怎么会四处流浪?” “那也该有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之类的吧。” “说不定都死了呢?” “喔?那还真是可怜。” “当然可怜了,要不然会四处流浪?” …… “你是十四岁吧?” “哪有?我看不至于那么老。” 听到这里,我不禁微笑了起来。时光对于我真是极尽伪善之所能。尽管我在风尘里翻来滚去,但是我的脸上却不见丝毫伤痕。我的脸依然是那样的洁净,那样的天真。连我苦笑的样子在别人看来似乎也充满童贞的暗示。 “咿,你们看,他笑了也!”一个干警小声的惊呼,仿佛他看见的是一头猩猩的笑脸。 我就这样被他们折磨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到我最后被迫无奈拿出父亲的电话出来。 一天一夜以后,父亲的车停在派出所外。一阵矫情的感激与寒暄之后。他将我领了出去。 “你怎么会在这儿?”出了派出所的门之后,他愤怒的质问我。 “我被开除了。”我不假思索地说。 “什么!”父亲显然很愤怒,但更多的是惊讶,“为什么?” “我踢了老师一脚。”我没有加丝毫地粉饰。父亲真的愤怒了,他大步走过来,扬起巴掌,狠狠地打了下来。我没有躲,我昂起头,冷冷地盯着他。巴掌在我的脸庞边停住了。他被我的目光震动了,正如当年被我奇怪的笑吓到一样。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我这样年纪的人怎会有如此恶毒的目光,正如当初他无法理解我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笑容一般。 “先上车再说吧。”司机走下来挽着我往车里走去。父亲一脸威严的愤怒着微微欠了欠身,看得出来他在顺着台阶下。 车在路上飞驰了大概三四个小时。路上司机专心开车不敢说话,我不愿说话,所以都没有说话。父亲也许是乐意与人交谈的,但没有人与他说话,他也就只好沉默了。气氛很僵硬,空气很僵硬,它们都好像在我的嗓子里凝固了。使我不得不使劲咳嗽几声才好受一些。这也许是一路上车子里唯一的声音。 车子在一间房子前停下。我走下车来,模糊觉得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走到那门前时,我才记起来,这不正是我当年和养父一起坐摩托车来到的门前吗? 父亲走前去按响门铃,开门的仍然是一个女人。不过已不是十二年前那女人。她用一种进攻的眼神看瞪着我。显然她没有做好准备来迎接我的到来。 “喊妈妈。”父亲叫这样称呼她。那女人的眼神立刻转变成惊讶,继而变成敌视,最后是愤怒地投向父亲。“妈。”我像念英语单词一样生涩的拼出这个发音。她连难看地假笑一下都没有,一甩手就自己直接进了里屋。 “你坐吧!”父亲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又开始继续上车前的问话,“你为什么踢老师?”不过显然,他现在的心情平缓了许多。“你都会关心我的吗?”我反问道。正低下头去点烟的父亲抬起头看着我。他并没有大发雷霆,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委屈。他知道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 父亲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自己起身进了里屋。客厅很大,没有堆太多东西,显得很宽敞。一个鱼缸,一架电视,一套沙发,一张大理石桌,几张凳子,一个书柜,如此而已。跟从前并没有什么太多变化。原来这个世界,并没有像我一样变化得那么快。 里屋传来一阵争吵声,我知道来源于谁,也知道为什么。但我不愿理会,不愿去想,我毫不关心,似乎这与我完全没有关系。我踱着步子,走回沙发,坐在上面养起神来,对于此时的我来说,任何一种安排都是可以接受的。 在我几乎睡着的时候,父亲走出来了。他坐在我的身旁,摸摸我的脑袋说:“从前的事,我们都有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以后就和爸爸一起过,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我坐在那里,被他摸着脑袋,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脑子里一片莫名其妙,眼泪却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我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如此容易满足的人。一点点关怀就足以让我内心的冰山在顷刻间融化。 “不过,你妈这个人脾气差了点,以后你凡事让着她点。”父亲嘱咐我说。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的点头。 晚上,我睡在父亲为我安排的房间里。房间不是很大,一桌、一椅、一床之后便没有多大空间了。我在**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无法睡去,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给弄得内分泌失调了。我难以置信,但我更不忍心怀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好好表现,抓住眼前所拥有的一切——这个家。在兴奋了整个晚上后,我终于在黎明时,晕晕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你这个儿子可真勤快啊,十点钟还在**睡大觉,怪不得会被人家光荣开除呢?”我朦胧间听到了一个女人阴阳怪气的声音。赶紧起了床,推开门正撞上父亲。“你在学校也每天都起得这么晚吗?”父亲没好气地问。我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合争辩,于是低着头紧闭着嘴巴。“去吃饭吧。”父亲没有再说什么。 在饭桌上,我被特意安排和那个女人坐在一起,我觉得很别扭。于是将头伸进碗里拼命地吃,吃像相当难看。我又听到了那刺耳的声音。“瞧你这好儿子,一看就是标准的农村少年犯。过两天阿红回来,让他们俩比比,看谁更乡气。”我真想站起来回她几句,但想到父亲的话,我就只好忍着了。 “白明,叫哥哥。”父亲出来缓和气氛。我抬起头来,才发现原来桌上还有另一个人。他比我小些,大概十一二岁,是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小男孩。“哥哥。”他听话地喊了一声。尽管是父亲叫他喊的,但我总觉得他这一声喊的十分真挚。我于是也客气的笑了笑。 饭后,白明拿着一大堆的零食来我房间给我吃。我是一个不大吃零食的人,但又不忍心拒绝他的好意。在他的强力推荐下,我随便吃了一些。他毫不介意,自己吃得不亦乐乎。一边吃一边还不停地说话。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有个哥哥。每次看到别人有哥哥,我都会怪妈妈为什么没给我生一个哥哥,没想到今天一觉醒来,天上居然会给我掉下一个哥哥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冲他笑了笑,真是是个可爱的小男孩。 “你多大了?读几年级?”我问。 “我还有九个月就十二岁了,但现在还喊十一岁,五年级了,哥哥你呢?”他歪过头反问我。 …… 正当我们聊得开心的时候,我看见那女人正从客厅向我房里看来,似乎略有不满,但又没有做什么。我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和白明聊。而白明则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家里不和谐的气氛。仍然在那里天真地笑着,说着。 我突然很羡慕他,他是多么的快乐。但我决没有半点妒忌。他是如此的善良,如此的单纯,快乐属于他,我的心是平衡的。 看着他那阳光的笑脸,我发觉自己老了,旧了,都快发臭了。 第十章 就是这样,我无所事事的在这女人的讽刺声中过了一个多月。每个月除了拖拖地、洗洗碗时可以稍稍消解些无聊外,就只有偶尔和弟弟白明在一起聊聊天可以令我高兴些了。无聊依然是生活的主要部分。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用读书和胡思乱想来打发时间。众多的书中,最能博得我欢心的无疑是叔本华。 我渐渐发觉我所梦寐以求的家庭生活原来也并不是那么美好。 有时,看着那女人匆匆的背影,我会怜悯起她来。她的生活中只有愤怒与算计,比起我的无聊来却是更加可怜。我虽然有如此多的不平的遭遇,但我并没有去像她这般愤懑每一个人。对我来说,绝大多数人都是陌生人,对于他们,我所应该采取的方式只有麻木。不理会,不理解,也不试图被理会,被理解。 有时,我却又会深深的自卑。她可以随便对别人发泄她的不满。而我呢?却只能佝偻着默默的忍受。我始终只能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自己进行永无休止的斗争。 一个多月后,白明放暑假了。父亲从外地做生意回来,买了一大堆礼物,开始了为我的学生生涯而四处周旋。他是一个高傲的人,却不得不为我而去求人。有一次,我忍不住对他说:“爸爸,我真对不起你。”他笑笑,摸摸我的头,“以后好好用功就对得起我了。”我点着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这天,父亲买了许多的礼品带回家,到我房间来叫我出去。 “又要拿钱出去扔啊!我们家白老板真是有钱啊,一大把一大把的钞票拿去打水漂也一点都不心疼。你那争气的大少爷也真争气啊,连个高中都考不上。不过不要紧,人家命好,有一个有钱的老爸。考不上,可以用厚厚的钞票垫进去。不过,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又进去白混三年。你白老板有本事垫他进高中。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白老板有没有本事给他买一个大学。”她的大嗓门又开始了例行轰炸。 这话好象是说给父亲听的,但一对死鱼眼睛却始终盯着我,令我十分反胃。而且她的人卡在门口,一直到发表完她的长篇大论才让我和父亲通过。在这个时候,我是绝对不敢说话的,连不满都不敢表露出来,只是佝偻着身子低着头站在那里。近两个月来,我的身体好象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姿势,但我知道我的灵魂对此却是极度厌恶的。因而,我是不可能长时间保持这种姿势的。但现在我所能做的,只有忍耐,等待,再忍耐,等待。父亲站在那里也没有反驳她,只是忙着整理礼品,换鞋。等到她一让开,就径直出了门,似乎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久之后,我们来到一个门外,父亲让我拿着礼品,自己去敲门。一个保姆模样的人打开门,“请问你是哪位?”父亲光鲜的衣着使她不由得礼敬三分。“我找林校长。”父亲回答她说。“哦——,你等一下。”她瞄见了站在父亲身后的礼品。“哦”的那一声特别长,让人回味无穷。接着是“嘭”的一声,隔着防盗门的那张脸隐在了一扇木门后。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打开木门,又开了防盗门。我们这才得以合法地进入这房子。“不好意思,老林正睡着呢,我这就去叫他。你们不要客气,随便坐。”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人不客气地从我手上拿过礼品,招呼我们道。 “不急,不急,我们等等。”父亲忙拦住了她。我却在一旁纳闷,听她的口气好象是那位林校长的妻子。看她这年龄,那位“老林”应该也不会超过四十。既然不老,为什么又要咒他“老林”呢!正当我揣测间,一个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稀客,稀客,白老板怎么有空来看我啊!”父亲忙迎了上去,热情的握住他的双手。瞧他的岁数不过三十一二岁,活象父亲的外甥,居然敢称“老林”! “不好意思啊,搅了林校长的清梦。”父亲突然文雅起来,令我有些不自在。 “哪里?——我这个时候也该起床了。今天已经算不错了,中午还有时间在**躺会儿。要是平时,想坐下来歇会儿都没空哦。”林校长笑笑说。 “白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啊。”“老林”的瘦小的身躯在离我们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坐定后,他翘起二郎腿,悠闲的问道。 我明白,言归正传了。 “唉,还不都是我这外甥的事。”父亲顿了一顿,接着说,“他原先成绩一直都还不错,只是运气不是太好。中考时大病了一场,把中考给耽误了。本来吧,他原来那个学校愿意免费让他复读。可他爸爸死活不愿意,怕耽误了这孩子的前程,非得让我托个好人帮忙。人家都说林校长人好心善,所以我就——,您看——”父亲的这一套谎话不知是临时编的还是事先就已经预演好的。总之,说起来是面不改色,情真意切。 “要是考得分数稍低些,那都是很好说的事。可听你这么说,就是连分数都没有了——你也知道我上面有贾校长,下面又有那么多老师。再说,我们学校也不是什么二、三流的学校。这事——我看不太好办啊。”林校长为难的皱皱眉头。 “我也知道这事难办。要不,我怎么敢劳您大驾呢。您看,这孩子还小,总不能让他在家待着吧。”说着,父亲塞给林校长一个厚厚的红包。林校长仿佛空气进了口袋一般若无其事。 “其实帮白老板你跑跑腿也无所谓的,谁没有个求人的时候呢?再说你又是老吴介绍来的,我不看僧面还能不看佛面吗?但是——,我最近要忙着帮我妹妹跑工作,时间上——”林校长一脸遗憾地说。 “巧了!我刚好收银台缺个小姐。要是令妹不嫌弃,就请她来屈就吧。”父亲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说。 “好!就冲白老板这份义气,林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林校长也是一拍大腿,站起来说。 父亲跟着也立刻站了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了。”然后,父亲就赶紧牵着我退出门去。临走前,还要我向林校长、林师母深深鞠了个躬。林校长见我这样,笑着说了一句,“鞠什么躬,以后努力学习就是报答我了。” 出了门后。父亲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这件事总算解决了。”看到父亲那么高兴,我也跟着高兴。上学总比整天对这那女人要强。 回到家,在门外我就听见那女人在屋里和一些三姑六婆在那里说话,“——农村来的,连饼干都不会吃,蠢到死。又懒,又笨,像个活宝——”我站在门外一边听,一边想,好象,生活不会像我想象得那么完美。 我又再次上学了,这是我从前所没有想到的。当我走出曾经的那个学校大门的时候,我未曾想过我居然可以再次跨进学校的大门。 当我小心翼翼地跨进这所学校的时候,我很兴奋。当我处身于这群烂漫的少年中间,我惊觉自己原来也是一个少年,顿时年轻了许多。 我好奇地环望着这座学校的一切,一人一物,一草一木。正处于青春期的我,出于雄性动物的本性,目光到后来自然而然的开始停留在一群群的穿着短裙的女生身上。 有那么一个女孩,她长得并不能算是十分出众,只是勉强可以称得上漂亮。一头不长不短的头发斜斜地披在脑后,一双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她站在一群女生中,和其他的女生在聊着天。我并没有特别的注意她。只不过,当我看她的时候,她也刚好抬起头来四下里望,正碰上我的目光。 我与她对视了大约一秒钟。无论如何,这都不能算是礼貌的。我觉得很尴尬,解围地笑了笑。她见我笑了笑,也跟着礼貌性的笑了笑,笑得颇为狼狈。我发现,她笑起来,很美。但我不敢再看她。要是再被她看到就会误会了。 接着,我拿着录取通知书找到了林校长。林校长领着我来到一个教室门口。到了以后,他就让我自己进去,然后走了。我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那块班牌:高一(三)班。 我的心被这几个字激荡着——这就是我新生的开始吗? 我深呼吸了一下,压抑住内心的波澜,然后走进教室。走进教室后,我扫视了教室一眼。什么都没看清楚,独独看清楚了那一张脸。我没想到,她竟会是我的同班同学。“呵,还真有缘分呢。”我心想。 我本想找个和她近点的位子坐下。但是我又怕这样会引起她的误会,以为我是个给个笑脸就当爱情的白痴。所以我还是远远地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不过,她也注意到我了,冲我笑了笑,我于是也高兴的笑了笑作答。 我刚坐稳,就进来一个男老师。他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姓容。他说他不大善言辞,所以只自我介绍了一下之后就无话可说了。既然无话可说,那就只好开始安排位子了。座位应该怎样安排才能做到公平呢?这难住他了,他向我们解释说这是因为他是第一次当班主任。他这样说,我就不觉得他只是不善言辞了。 后来,一个长得十分聪明的同学提议按学号来安排座位。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愚蠢的提议。因为这很可能导致近视的坐后面,高个的坐前面的情况出现。但容老师把它当作一个相当及时且充满智慧的意见接受了。我的学号是20。这就是说,我的位置是在19号与21号之间。 19号是个笨笨的男生,而21号居然就是她。当我和她坐在一起的时候,我难得的展示了我的表现欲。我故作幽默地耸耸肩对她说:“世界太小了。”她没有说话,又笑了,笑得十分灿烂。 “你们认识吗?”那笨笨的男生问我。他讲的是当地的方言,我还没有学会,所以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只知道他正在和我讲话。但我心想笑笑总归是好的,于是笑笑。 他看起来是个相当热情的人,对着我绘声绘色的讲了一大通。我想他大致在自我介绍,于是我依然微笑着。但是,他的这段自我介绍好像太长了些,令我想起了列夫·托尔斯泰书中的人名。 五分钟之后,我坚持不住了,我的脸都快笑僵了。于是,我对他说:“对不起,你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请你讲普通话,好吗?”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哈哈哈!”我又听见了她的笑声,她笑得十分纵情,全班人都听见了,连容老师都听见了,都用奇怪目光盯着她看。她的笑声却丝毫没有止住。她笑得都趴在桌子上了,一只手指着我,一只手揉这肚子。 看着她笑的这么开心,我于是也跟着笑,然后是那笨笨的男生,然后是全班,最后连班主任都跟着莫名其妙地一起笑了起来。 在开学第二天,父亲就又出外做生意去了。家里就剩那女人、白明和我。我很喜欢白明,但他的母亲却让我无法忍受。所以我是能不留在家里,就尽量不留在家里。学校也就成了我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了。而我每天那么长时间的在学校待着,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希望不要失去任何一分钟看她的机会。这是一种颇为愚昧的想法,但我心满意足地持续着。我并没有什么太多想法,只是希望多看她一眼,多和她说几句话。尽管我们其实并没有说几句话。我有时自己都会取笑自己的这种幼稚,简直就像个幼儿园的小孩子一样,为了多看看漂亮的幼儿园阿姨而每天早早来校。 虽然她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但每天我都自我感觉生活得很不错,几近于快乐。这种朦胧的,模糊的感觉带给我相当大的满足感。我对这种朦胧的快乐颇为满意。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班主任在放学后将我们留了下来。 “明天不用上课。”他宣布。 “哦!”教室里于是不分情由地书包满天飞。 “但是——,明天大家还是要照常来学校。”书包掉在地上。 “明天学校组织大家在大操场开审判大会,进行法制教育。” “开审判大会?审谁?教导主任终于被抓了?”教室里一时间哗然。 “明天任何人都不许迟到,要点名的。”班主任在这纷纷扰扰中大声叫了一句。然后便丢下讲台下哗然的同学,独自离去。走到门口时,他又突然折回来。重又站在讲台上,拍了几下桌子后,郑重其事地说:“我强调一件事,明天开完审判大会后,会有几个犯人被拉去枪决。任何人不得尾随。记住!绝对不能!否则,不管是谁,我都不会客气。”班主任重重地一挥手,以加重语气。台下立刻寂静无声,很难得班主任居然这么强硬,大家都被震住了。“就这样,解散吧!”班主任似乎十分满意这样的场面。 第十一章 第二天,全校师生都集中在大操场。正前方的主席台上挂着一个大大的横幅“审判大会”。字是白色,底是黑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李府治丧”之类的事。等到审判员们坐定之后。党委书记就开始讲一大通他自己都没有听的话。然后是审判员的头头,然后又是一个头头,再一个头头。再然后,便是将犯人一队队地押上台来。押上来的犯人先后次序是根据他们犯罪的严重程度来排的。先是有期,然后是无期,最后是几个罪大恶极的死刑犯。那一天所审判的人很多。我已经不大记得审判员们念得是什么了。只是记得犯人们每个都戴着写着红字的牌子。我隔得太远,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大概是描写他们的罪行的吧。 坐在操场上整整四个小时,我对这场审判大会并没有什么太多兴趣,到后来几乎睡着。挨到最后,我被一个血红的叉给惊醒了。仔细一看,这个符号正划在那一排犯人胸前的牌子上。他们的表情同前面那些人截然不同。前面那些犯人,一律都是低头认罪的模样。这几个要么一脸的麻木,要么一脸的嚣张,一副死就死的样子。看到这些人,操场上的人都松了口气,终于快结束了。 “我的儿啊!”场边突然传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尖叫。一个老妇人冲了出来,被武警拦住。一个犯人微一侧目,之后又是一脸麻木。我想他们大概是母子吧。自这一刻起,我突然对这个死刑犯的命运关心起来。我很好奇,我好奇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真的和他的表情一样毫无感觉吗? 审判大会终于结束了,随着一声“解散”,众人哄的一下子就像洪水般作鸟兽散了。我依然坐在凳子上,看着那个死刑犯。他被武警押上一辆军车。我看见他好象无意地看了一眼那昏倒在武警怀里的母亲。然后,他闭上眼睛,紧紧地闭上眼睛之后转过身去。我很失望,我真的很想知道在那一刻充斥他眼中的到底是什么。愧疚?悔恨?抑或只是泪水?然而我看见的只是他脸上的决绝。 车,开动了。有几个胆大的同学跟着尾随而去。我一抬腿,也跟了上去。因为走大路会影响市民的正常生活,所以车选的是崎岖的小路。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够跟得上。等车开到预定的郊外一个枪决地点时,我才发现原来跟来的人有那么多。学生很多,但更多的是一些闻风而来的市民。他们一个个兴奋异常的站在那里等待着好戏上演。枪决的过程简单而迅速。抓着绑好,旁人散开,“砰”,下一个。犯人死的很快,枪一响就立刻仆倒在地,连呻吟都没有一声。有经验的人在一旁赞道:“这个行刑手够专业。”又“砰”的一声,又下一个,再“砰”,再下一个。 他是第四个,我看见他被武警拉下车,依旧是一脸的木然。站好位置之后,他的双眼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他似乎刚刚醒来,开始拼命的挣扎。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我要活着!我要活着!”他那么猛烈的呐喊着。我想他必定是突然看到了崭新的世界,因为几分钟前这世界对他还是那么可厌的。他也许是突然发现,刚才的世界早已先他一步死去,而眼前的这个,与刚才的毫不相干。 “砰!”他居然没有死,依然挣扎着,大概是没有打准吧。我听见他长长地喊了一声:“娘——啊”行刑手大概觉得很丢人,赶紧又补上一枪。“砰!”,他沉默了,抽搐几下之后,终于死了。 他死的是最不安稳的,死状也是最惨的。血不仅染遍了全身,草地上也被洒红了一大块。人群终于体会到死亡的气息了,一个个被吓得目瞪口呆。很多人很快地跑开了。我也随着离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全部历程。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生命就是这样?想着,想着,我有些害怕,有点冷。我发现原来生命是这么脆弱。只需要一声“砰!”,就可以结束了。尽管我自杀过,但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原来死是这么可怕的。这个夜晚,我整晚都无法睡去,我沉浸在一种恐怖的忧郁之中。 第二天的课间,我把我的感觉告诉了坐在我旁边的楚铃。我只有她一个可以倾诉。 “我觉得你应该找个地方散散心。”她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 “是吧?”我仍然有些魂不守舍。 “明天是我的生日,到时我要在家开个生日宴会。你也来吧?”她又说。 “这算是邀请吗?”我问。 “当然!”她说。 “我会来的。”我说。 “我真高兴!”她依然笑得那么甜。 第二天,我带了一张贺卡去参加了楚玲的生日宴会。她热情地接待了我。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好不容易有机会闲着凑在一起,当然要胡闹一顿了。这时的我不是很喜欢静,但我也不喜欢过于喧闹,尤其是眼前这种杂乱无章的闹哄哄。不过,看在楚玲的份上,我只好忍受了。送礼物的时候,她收到了很多各种各样的礼物,只有我一个人只递给她一张写着“生日快乐”的贺卡。旁边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但我看不出她收到我的礼物与收到别人的礼物时有什么不同。 宴会开到后来就显得漫长而无聊了。有些人甚至睡着了。醒着的男生围成一圈打起牌来,还有的一边打牌一边喝酒,抽烟,自以为这样就很成熟,其实十分讨人厌。女生则找出一些无聊的影碟来看。我对这些都毫无兴趣,于是蜷缩到一个角落里闭目养神。 “觉得很无聊啊!”在我即将睡去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睁开眼,她竟坐在我的身旁。 “你是跟我说话吗?”我看看我的四周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问她。 “不是你还有谁?”她笑着说。 “叫我做什么?”我问你。 “你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场面。”她歪着头,看了看我,说。 “哪有?”我故作轻松的说。 “咿,这是什么?”她注意到了我刚才随意在一张白纸上的涂鸦。 我在上面写道:“可怜的孤独者是可悲的。当人们举杯欢庆白日的快乐之时,却正是他们沉沦于黑暗的无边痛苦之际。” “这是谁的诗句?”她问。 “我的。”我说。 “你的?”她好像很惊讶。 我点点头。 “你怎么了?”她的眼神温柔起来。 “我没事。”她的过度关怀,反而使我不安起来。 “谢谢你的礼物,我会永远珍藏的。”她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尴尬,于是赶紧转换话题,晃着手中我送给她的卡片对我说。 “你喜欢就好了。”我说。 “你们家有没有饮料喝?怪渴的。”正当我们聊着的时候,一个同学打断了我们。 “有。”她转身答了他一声,又回头问我,“你喝什么?” “清水。”我说。 “什么?清水?”她奇怪的问。 “怎么?不方便?”我问她。 “那倒不是,只是很少有人像你这样爱喝清水的,你不要牛奶或者可乐吗?”她说。 “喝不惯。”我说。 她耸耸肩,站起身来,准备去拿饮料。临走她对我说:“我觉得你长得好深刻哦。” “什么?长得深刻!你这样说好象我是耶酥一样。”我发现她尽是些奇谈怪论。 “你别说,还真有点像。”她开始打趣我了,打趣完又爽朗的笑了起来。 “楚玲,快点拿水来喝吧,都快渴死了。”那个同学又催了一遍。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楚玲说着跑去厨房。我不知为什么觉得浑身不自在,抬头四处望了望。那个要水的男生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眼神看着我。我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又没有得罪他。想了很久,只得出一个结论,他有病。我一向不大爱理别人对我什么态度,也就懒得去想他。 楚玲拿了饮料,又准备坐在我身边和我继续聊天。“楚玲,晚了,我们要回去了。”那个要水喝的男生站起身来,随即,和他一起打牌的男生也说要回去。再接着,那些睡着的男生也被他们叫醒了。我一看,男生都要走,我也就不大好再留下来。于是跟楚玲说:“那我也走了。”“好吧,那我送送你。”楚玲站起身来,对着男生们说:“我送送你们。” 她将我们送到楼下,直到我们都跨上车,她才说再见。“有空给我打电话。”她对着众人说,可我却觉得她这话是和我一个人说的。 “你电话号码是什么?”我问。“4203966。”她回答我说。由于隔得远了些,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大,因而显得有些放肆。 我骑上车往家里赶,一路上那几个男生都跟着我。我不以为意,也许他们是和我顺路吧。路过父亲的一间公司时,我看见白明在里面。于是停下车,准备去找他一起回家。我刚将车停好,后面几个男生就围了上来。“你们有什么事吗?”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知道我们在你背后喊你什么吗?”那个带头的,也就是那个要水的男生问。“乡——巴——佬!”后面的几个男生异口同声地说。 “你最好不要乱打楚玲的主意,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就凭你——?”他鄙视地上下打量着我,后面的人一阵哄笑。我对他们已经是极端厌恶了。我没有想到,他们天真灿烂的笑容后面竟然会隐藏着如此污垢的东西。 “要是说完了,就让开。”我保持着最后一点耐性。 “不管怎么样,你以后少往楚玲身边凑。否则,同班同学也不买帐。”他伸出中指,装出一副江湖大佬的样子指着我说。 我没有再理会他们,自顾推着单车向白明走去。他们都傻傻的站在我的身后,没有人跟上来,毕竟只是群外强中干的无胆匪类。 “哥哥,怎么回事?”白明好像看出了有什么不对劲,他问我。 “没有什么,只是几个小流氓。”我说。 “我们学校也有很多小流氓。哥哥,你们原来那个学校有吗?”他反问我。 “我就是其中一个。”我直言不讳。 “哥哥你?不像啊。”白明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说。 我笑而不语,他不知道真正的好小偷都是打扮得斯斯文文的。 “这就是所谓的斯文败类吧。”白明笑着看了我一眼,说。 “混帐!你就这么形容你大哥的吗?”我心想,他这个词语用的可是相当之恰当了。但是,嘴上是不可以表示出来的。 “开玩笑,开玩笑,别当真。”白明连声笑着解释道。 第十二章 经过这件事后,我开始稍有些留心班里的一些事情了。我惊异地发现,这群十六七岁的少年。表面上一团和气,底下里竟也搞些拉帮结派之类的勾当。细心的人一看就会发现哪几个人是的一堆,哪几个是一块的。这些令我感到恶心,简直无聊透顶。我懒得也不屑于参加任何一个小团体,最终结果就是我被所有的小团体所不容。但我并不觉得孤独,因为我有一个好朋友楚玲在我的身边,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我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时间独处,至多偶尔在一起买买书罢了。大部分相处的时间是在学校,下课时一起聊聊天。 我不大喜欢说话,所以我们之间的交流并没有太多语言。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但是,这已经足以表达彼此心中的意思。这种感觉的确是十分惬意的。 和她相处久了,我发觉她真是一个可笑而又可爱的人。她容不得一点不舒服的事情发生。她希望所有人都宠她,爱她,时时刻刻都想拥抱着她。并且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事情稍微有一些不如意,她便要皱起眉来,将自己的不满暴露无遗。从前我还真不知道上帝竟会造出这么个人物来。 我还发觉她原来有如此多的长处,她歌唱得很好,画画也是画得惟妙惟肖。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少夸她,因为我并不习惯夸人,我总觉得那样很容易变成虚伪的吹捧。但她却经常夸我,夸我有文才,夸我有思想,我也是经她提醒才知道自己是有这么多优点的。 日子如果就这样维持下去,在平淡中偶尔有些惊喜,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可惜,我这一生注定无法得到长久的安宁。 有一个日子我是永远无法忘记的。这一天是三月二十六日,星期六。楚玲和我约好一起去买书。在书市逛了一天后,我们要买的参考书终于都买到了。而我也累得差不多了。楚玲却丝毫不露疲态,还兴趣盎然的要带我去一个商场顶层平台上看黄昏。 我们一起坐在阳台上,在微风中谈天。 夕阳在我们的话语中渐渐地落下,晚霞也渐渐地凸现出来。我又一次认真的去看着这艳丽而短命的晚霞,心中思绪万千。 “你怎么又发呆了?”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在我的耳边说道。 “啊?什么?”我回过神来,问她。 “你没有听我说话?”她好像生气了。 “对不起,我刚刚想起来一些从前的事情。”我抱歉的说。 “为了惩罚你,我要你闭上眼睛。”她的声音与神色在此时都带着浓浓的羞涩。我有些奇怪,不过还是照做了。 我闭上眼睛许久,还是没有听见她要我把眼睛睁开。我以为她跟我开玩笑,于是我睁开眼睛。 这时,夕阳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最后那么一点点晚霞在支撑局面。百米外的东西就已经看不清楚了,近在眼前的东西也是朦朦胧胧的。 朦胧中,我看见她呆呆的看着我。我再认真地仔细地分辨,仍然只看见她痴痴地看着我。我预感或许会发生什么事。 果然,她缓缓地站了起来,站在我的前面,然后跪下来,然后向我身上伏来。我呆了,身体毫无知觉,我不知所措。我只看见她的身体挡住了那最后一点的晚霞。她抱住了我,紧紧地抱住了我。我除了呼吸干涩外,就只感觉得到我们同样急促的心跳。她缓缓闭上眼睛,在我的额头轻轻一吻,我的身体微微一震。她的脑袋缓缓地滑在了我的肩膀上。那被挡住的晚霞又一点点露了出来。我就这样让她抱着,自己的两只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撑在地上。 我们一直保持这种奇怪的姿势,直到那最后一点晚霞也不见了。天,终于彻底黑了下来。我听见她的心跳越来越快,甚至快过我的。“我——爱你。”一缕声音夹着一股让我的耳朵微微有些发痒的带着女孩幽香的气体溜进我的耳朵。 之后,她沉默了,继续静静地伏在我的身上,她在等待着。我知道她在等待我说话,我也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我几乎就说出来了,那只是只是短短几个字,只需要重复几个字而已。但是,我却觉得十分艰难,最后竟无法说出来。 “明天早上我们再在这里见面吧。”我用微麻的双手轻轻地将她抱开。她的双眼满是遗憾,或许说是伤心更合适些。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索性一句话不说。 回家的一路,我们都默默无语,相对无言。直到在分手的岔口,才互相说了一声“明天见。” 回到家后,我又向白明要了一张贺卡。 晚上,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了一趟。但是,我只和他敷衍了几句便回房去了。这自然又落下口实让那女人大做文章了。她于是又就我的“孝行”大发了一堆议论。“你歇会儿不说话会变成哑巴吗?”我心里乱极了,于是终于对她出言不逊了。她惊讶地看着我,好象我是一个她从来不认识的人。但她没有再说什么。 我坐在桌头,苦苦想着该如何写这张贺卡。想了很久,我想出了十几种说法,但都觉得不合适。不过,这张贺卡我又是不能不写的。最后,我不得不在贺卡上写道: “我是爱你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的这个爱与你的不同。在我看来我的这个爱字远比你所要我说的那个爱字珍贵得多。我的这个爱字是我几乎所有的感情,而不仅仅是肤浅而又变幻莫测的爱情。 多么容易啊,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但我没有说,因为你现在是我爱的全部,而不仅仅是爱情。我不愿意让这已经被人说得烂熟的字眼来玷污我对你的最深沉的爱。 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找到无数比我优秀的人,但你将永远无法找到另一个人可以比我更深地爱你。你将永不能理解我的这个‘爱’字,这无法说出的‘爱’字。尽管你已得到。”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我升入高二这一年,为了缓和我与那女人的关系,父亲安排我去了学校宿舍。我有些舍不得白明,但那女人的聒噪实在令我无法忍受。与白明约好每个星期六让他来看我一次之后,我搬进了寝室。 高二,没有了那女人的聒噪。生活自由宁静了许多,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觉得有些无聊与空虚了。 高二时,学校将学生分成两班,一班文科,一班理科。父亲是希望我读理科的。在他看来,只有赚大钱才是有出息。而读理科有出息的可能性远大于文科。但我并不想有什么太大出息,我对这些事情完全没有兴趣。我要读文科。父亲和我争辩了起来。最后,我闭上嘴巴,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 父亲嘟囔着略微抗议了几声以后也没有再说什么了。他总是不屑我的抗争与吼叫,但我的漠然却令他束手无策。 楚玲同我一起分到了文科班。文科班里都是些男女秀才,本事一般,却看不起全天下的人。不过这次语文课的老师是一个颇有些性格的男老师。姓刘,我们都叫他刘老师。 令我最感兴趣的就是上第一次语文课时,他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我的理想”。我这时发现这个刘老师竟与敖老师有几分相似。难道每一个语文老师上第一节课都会布置这个题目?我心中顿时生出这样的疑问。进而,我开始联想到,莫非师范的教材上有这么一章?正联想间,刘老师不紧不慢地发话了,“请同学们轮流上讲台来讲述一下你们的理想。”堂下哗然,刘老师置之不理。“按学号来吧,一号,王力。” 这位注定牺牲的同学在讲台上抖索了半天才说出了他的可怜的理想,“我长大想当一个科学家。”台下是一片毫不留情的哄笑。尽管大家以后就要是同班同学了,但是依然没有面子给,想当科学家来文科班干什么? 一个又一个同学上了讲台,每一个台上的人都被台下的人耻笑。每一个台下的人走上讲台却讲的比前面的更差,于是台下又是一阵哄笑。我觉得这样互相取笑其实是低级而无聊的,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连和着众人笑几声都不愿意。渐渐的,我有些昏昏欲睡了。 “27号!”没有人应。 “27号!”依然没有人应。 “27号!——白扬。”刘老师查了一下花名册。我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你就是白扬?”他问。 “是的。”我回答了他,尽管我认为他问的是一个低水准的问题。 “那你上来吧。”他确定我不是冒名顶替之后,说道。 我走上讲台,和所有上台的同学都不一样,我沉默。 “说话啊。”下面有人等不及了。 “说什么?”我问。 “说你的理想。”刘老师好像不是很高兴,他觉得我显然没有认真听他的话。第一堂课就这样,未免也太可恶了。 “我没有理想。”我高昂着头,堂而皇之的大声说。 说完,我走下讲台,回到自己座位上。台下鸦雀无声,我想我让他们失望了。 刘老师没有像评价别人的理想一样来评价我的理想。“28号。”他说。 从此以后,那些秀才们就把我当作一个故意特立独行而且十分讨人厌的家伙。我又一次在被人视为异类的生活,但这并没有丝毫影响到我,我本就视他们如草芥,我有楚玲就够了。 楚玲就像我生命中的启明星,惟有在她的照耀下,我才有勇气待在这个令我憎恶的人群中。 我想过,我曾想过楚玲有一天会离开我。但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样快,更没有想到她离开我的理由会是那么简单。 这个班有一个男生叫容青。这名字有点像女人的名字。名如其人,在我看来,他太奶油了,甚至有点娘娘腔。但他的女生缘却颇好。他的文章实在写得一般,但因为他与学校文学社的女社长关系良好。所以当上了文学社的编辑。 我在内心深处,很是看他不起。认为他是一个虚有其表,除了会讨女人喜欢以外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他令我厌恶,甚至痛恨。他总是以为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比人家高明。并且不加思索的认为别人也是同样的看法。我对他的行为难以理解,也无法想象他肤浅狂妄的自信来自哪里。他永远察觉不到别人对他的不满与蔑视,总是将这些都认为是对自己杰出的嫉妒。并且扛着“不招人嫉妒便不出色”的牌子为自己招摇。 虽然他在我的心中是如此的不堪。但是,在女生们的心目中,他却是一个细心温柔,对人无微不至的颇有绅士风度的好人,在众多男生中鹤立鸡群。 我本不应该对他这种人有这么多想法的,即使是厌恶。他关我什么事?我这时对于任何事情都可以无动于衷,何况是区区一个容青。 但是!但是!但是楚玲不一样,与楚玲有任何关系的事我都十分关心。容青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会去想任何与他有关的事,假如他与楚玲没有关系的话。 但是!但是!但是偏偏连楚玲都被他哄得团团转。这就令我无法忍受了。 第十三章 我对他由心里暗暗地痛恨到表露于行为举止。但他却像个傻子一样,丝毫没有察觉。每天照样一脸的意气风发。我猜他是少了一根筋。尽管如此,我们之间的矛盾还是慢慢浮出水面了。 有一次,校刊差一篇稿子,但很快就要付印了,一时间又找不出稿子来。容青想邀功,就主动向主编将任务揽了下来。主编于是很感激的将任务交给了他。他接到任务以后,并没有自己去写,而是去找别人帮忙。他找谁不好,偏偏来找我。 “白扬,今天晚自习赶篇3000字的稿子给我。”我本来就对他心存芥蒂,他居然还敢用这种命令式的口气和我说话。 “你是哪根葱?”我心想。于是,我轻蔑的瞟了他一眼,自顾自的看书去了。他也许察觉到自己语气不对,又赶紧嬉皮笑脸的搭着我的肩膀说:“大家同学一场,白扬哥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我一听见他的嬉笑声就想到他在楚玲面前耍宝卖乖的样子。实是忍不住了,冷冷地丢了一句,“面子是自己挣的,沦落到要人给就悲哀了。”他的脸色立刻就是一变。 “白扬,你就给他写一篇吧。”一旁的楚玲这时出来打圆场。既然楚玲都开口了,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稿子明天给你。” 尽管如此,我一看容青的脸色就知道梁子算是结下了。不过我才不在乎呢?容青算什么东西?在我眼里他连一只哈巴狗都不如。但是,有另一个人却与我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 在一个没有夕阳,没有晚霞的黄昏。楚玲把我约到了学校的操场。 “真可惜,今天没有夕阳可看,这种天气要是有夕阳一定是很美的。”我惋惜地说。 “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夕阳天天有,我们一起出来散步可不是天天有的。”我看见楚玲愁容满面,忙改口说。楚玲没有理会我的关心,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和我一圈一圈地走着。我想问她怎么了,但转念一想,要是她想告诉我,不用我问她也会告诉我。如果她不想说,我又去问她干什么呢? 我们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都不知道走了多少圈。彼此却一直默默无言,空气显得有些尴尬。这么久以来,这是头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以后,我们不要太多来往了。”她突然站住,怯生生地说。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我们以后不要太多来往了。”她低下头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我终于听清楚了。 “容青说他不喜欢我和你一起。”她的头低得更低,像是一个向老师认错的小学生。 “容青?”原来是他! 她沉默不语。 “他是什么东西?”我轻蔑的说道。 “他是我的男朋友。”她的头几乎要和她的胸连在一起了。 “就因为他一句话你就不理我了吗?”我们之间的谈话开始变得毫无连接性,各自自说自话起来。而我的声音低低地带着些颤抖。 “你不要逼我了。”她的声音也蓦地漠然了,却又哭起来。 “好吧,随你。”我对于她的痛苦无动于衷,我似乎也并没有看见她在哭,没有听见她的哭声。我好象突然被某种东西与这世界隔开了。我只顾着维持着我的尊严。 “你不要逼我了,我们以后就是普通同学了。”她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叫了一声,跑了,哭着跑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我没有完全明白过来,我傻傻地站在那里,紧紧地握紧了拳头,短短的指甲居然插进肉里。 我摔倒在地,于是躺在地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就这么躺着。我在努力地回忆着,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了。 天黑了,我站了起来,拍去身上的泥土,有很多拍不掉,因为它们是湿的。我的脑中由一片混乱变成一片空白。我突然很想念我的父亲。或许说是一个熟悉的人。 我没有回宿舍,我回家了。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全家正在餐厅吃饭。 “大哥,吃饭了吗?”白明看到我显得很高兴。 “今天没有煮你的饭。”那女人冷冷地说。 “没关系,我吃过了。”我温柔地对她说。她惊讶地看着我,好象看见一只吃草的老虎。我又和父亲打了个招呼就回房去了。 我坐在**,开始考虑明天醒来后该如何去度过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我记起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其实人很多时候之所以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有道理,人不是靠自我麻醉而生存下来的吗?人生不是一个麻醉的过程吗。 我想我应该给自己定一个目标,我下了决心,不管这个目标是多么虚幻,多么无聊,总而言之要有一个。这目标并不需要有什么实际意义,只需要它存在就行了。这并不是一个非常难以解决的问题,我很快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我于是去找父亲。当我见到他时,他正在书房研究他的合同。 我问:“爸爸,如果我考上大学,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事?”他取下眼镜。“我要见我的养母。”我说。 “什么?”他显然很意外,双眼盯着我看,我也天真地看着他。 “好吧。”他答应了我。我的心激动了一下,但仅仅是一下,之后就没有什么感觉了。这让我有些失望,我本以为我可以激动多一会儿的。晚上,我躺在**,感觉十分轻盈,很快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几乎因此迟到。 以前,我的成绩一直是半死不活的吊着,因为我无所谓的态度。这一夜之后,我决定不能再这样了。我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我是一个有目标的人,怎么能还能像从前那样小孩子气呢?我抱着这种信念,雄赳赳地来到了教室。 当我跨进教室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总觉得有一张阴笑的脸环绕在我的周围。我看了一眼旁边的楚玲。她正在做一道数学题,题目似乎很难,我看见她在那里埋头苦思。而当我的眼光掠过她后,我看见了那张阴笑的脸。我觉得它很丑陋,很讨人厌,乃至于非打不可。我本能地抡起书包,打了过去。书包准确地敲在他的脑门上,就如当年那个汽水瓶一样。 这个脑袋太脆弱了,一碰就流血。教室里一阵**,我一看,他居然昏倒了。这时,我记起书包里有墨水瓶,有文具盒。楚玲惊叫着扑上去护住他,她愤怒地瞪着我,“你疯了?”“要是我真疯了,他就已经死了。”我学着电影中的歹人模样,狠狠地说了一句,心中快意非常。 快意之后,我转学了。 在新的学校里,我谁也不认识,也不想认识谁。我一天到晚泡在书海里,真正做到了一心只读圣贤书。我成绩的提高速度令每个人都震惊。他们开始相信我的确是一个聪明的人。 在此期间,我曾在一个星期六的中午,于书市里再次碰到她。她开始装作没有看见我,我也装作没有看见她。后来,她又走上前来和我打招呼,“最近好吗?”“你男朋好吗?”我反问她。她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她完全不用这样为难的,我根本就没有想要她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我很快就转身走了,在她答出问题之前。我将她一个人抛在那里,就像当初她将我一个人抛在操场一样。我感到有些畅快,一种报复的畅快。但我还来不及体味这美好的感觉,我的心就开始一阵一阵猛烈地痛,直到一个星期后,才稍稍好了些。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从此就再也没有她的音讯。我的第一个朋友就是这样失去了。 高考的三天,很多人都紧张得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摆。甚至还有人昏倒在考场。但我却没有丝毫紧张的感觉。 考完最后一门后,我回到家跟父亲说:“买车票去吧。”“干什么?”他很奇怪。“去看我养母。”我说。“你不是说考上了才去吗?”父亲有些不满地说。“我考上了。”我平静地说。父亲错愕地看着我。我没有理会他,转身回房去了。 第二天,我与父亲坐上了一辆火车。当我拿到车票的时候,发现火车开去的竟不是我儿时的那个省。“你居然让他们搬这么远?”我笑着对父亲说。父亲只瞥了我一眼,并没有理会我的话,但我知道他体味得出我话中阴险的嘲讽。 在火车上,我一直努力的回忆着儿时的事。但除了一些零碎的记忆外,我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虽然是这样,一路上我还是很愉快地沉浸于过去曾经那种温柔的氛围当中,但没有达到我预想的兴奋的程度。 下了火车,又坐上了一辆的士。车将我和父亲载到了这个城市的郊区。一路上的景色颇为怡人。但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反而觉得有些压抑。 车走了一阵,父亲远远地指着一栋矗立的田间的二层农房说:“看,那就是你养母现在住的地方。” 父亲付钱之后,我们下了车。父亲带着我往那农房走去,我突然有些不想去,好象害怕失去什么一样,但我不好说出来。只好随着父亲走,越往前走,心中越发忐忑不安。一颗心好似被什么重物压住了一般,喘不过气来。甚至于背上生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来。 因为是白天,大门没有关。我和父亲径直走了进去。一个女人听见有人进了门,从里屋走了出来,“白老板?你——怎么来了?坐,坐,坐。”那女人惊愕地呆住了,尔后又忙搬过来一把椅子,使劲擦了几擦,放在父亲的屁股下。做完这些后,就显得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看着父亲昂然不动傲然的神情,这女人几似谄媚的态度,我深深的悲哀! 父亲并没有坐在养母给他搬来的椅子上。“这是扬儿。”他指着我向养母介绍道。“扬儿?”养母好象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虎子。”父亲说出了从前的那个名字,那个连我自己都已忘记的名字。 养母呆了,她的人呆了,目光也呆了,呆在我的身上。我看见她只是嘴唇无意识地轻轻蠕动,紧接着混浊的泪慢慢的从她那双依然清澈的眼中流了出来。“虎——子。” 伤感与激动在我心底翻涌,我想这种情形下我应该哭出来的。可是我却哭不出来,好象因为没有了泪水,又好象是因为感情还没有充分积蓄。养母扑在我的身上,哭着紧紧地抱着我,“儿啊——” 我有些惊慌失措,有些尴尬,心底里那单薄的情感吓得烟消云散,我甚至有些想把她推开。我不是很习惯这种感情表达方式,我不大喜欢这样被眼前这女人抱着,甚至有些反感。当我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时,我的灵魂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深深地颤抖起来。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我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啊!面前的这个是我曾经深爱的养母啊! 随后的一段时间,我都在空洞中麻木地应付过去了。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一辆的士里了。“你怎么了?连再见也不说,太没礼貌了。”父亲责怪我说。 我没有说话,我沉默,沉默,我好象只能沉默。 然后我又哭了,我号啕大哭。 “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在出租车司机与父亲惊恐的目光中,我在出租汽车的后座使劲的跳,我的头装得车顶“蓬蓬”之响,但是我完全感觉不到痛。 我只感到自己在挣扎,在痛苦的挣扎,这是比我儿时更加痛苦的挣扎。 长久以来,我鄙视我身边所有的人,总是以为那是一群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的人,我唾弃他们,认定他们无论将来爬到怎样的高位,也将是腐朽的一群!我坚信自己远比他们神圣、纯洁,即使我堕落到最低层,这也将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然而现在,我终于知道原来自己和那些家伙是一样的货色。 这已经是事实,我异常的了解这一点,无论我做多么痛苦的挣扎,事实都是如此。 第十四章 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我考上了大学,还是一间挺不错的学校。父亲很高兴。他开始公开向外界宣布他有一个大儿子,叫白扬,而不是私生子。他还特意跑回老家,将我加进族谱去。但我并不领情。我还是和他争吵了,这次的争吵并不是很激烈。父亲又一次被迫向我妥协。他这高傲的人,在我面前更像是一个可怜人,每次交锋,都是他委屈求全。 他一次性给了我五万块,当作我大学四年的所有费用。而我这一生中也不会再向他要一分钱。 我离开了那女人,离开了家。我骄傲的迈向孤独。 临出发时,我拒绝了父亲与白明的相送,坚持自己独自一人前往火车站。坐在前往火车站的巴士上,我打开玻璃,让凉爽的风拂过我的脸颊。我终于实现了我初中时的理想,我独立了。尽管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么在意这些了。但毕竟实现了自己的一个愿望,心里仍然十分惬意。 当我坐在火车上,感觉到微微一震,火车开动了。在那一刻,我却又困惑了,我的生命难道就要在这永无止境地漂泊中结束? 我所在读的这间大学几乎所有的景物都是人工的。喷泉,花园,甚至于一个小小的湖,无一例外,全都是。远远望去,仿佛可以看见一堆堆的钞票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不过,真的很漂亮。 这样绿树环阴,山清水秀的环境注定这间学校最适合做的事情就是谈情说爱。 在这样一个过于平静的年代。年轻人失去了真刀真枪的战争,也没有革命的机会。他们的灵魂与热血在大街上的每个角落里四处飘荡,没有着落。似乎,只剩下爱情可以让他们有机会抛头颅撒鲜血,从而现实他们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爱情,本来也算是一件浪漫而美好的事。然而当爱情演变成一场战争的时候,当爱情成为一个年轻人唯一一个在热泪中得到光荣的机会时,却无疑的变成了一个个悲剧。战争,何曾有过完全的胜利者? 入大学的第一个月巡例是军训。在这短短的一个月,身边就已经有俩三对情侣迫不及待地恋爱又千方百计地分开,另觅新欢。 一幕幕鲜活的人间喜剧在我的身边上演,使我感慨万千。 一个女人,无论是一个多么差劲的女人,只要她愿意直接说出来,即使她说的并不完全是真心的话,她也总是可以找到那么一个男人。让他关心她,体贴她,爱她,总是想着她,做她想他做的一切事。 但是假使很不幸那是一个男人,那么事情就完全不同了。他总是需要通过一些无聊的技术性的手段,他才可以获得她的垂青。不管这男人的情感是多么的真挚,他也不可以逃避那你追我逐的古老传统。于是,那原先的情感在追逐的过程中往往使他们自己疑惑自己。 他们在追逐的是什么?他们又得到了什么?不只是虚无吗?不然,为何一场恋爱成功之后会是那样寂寥,落寞?而厌倦起来又是那样迅速呢? 随着对这道理认识的日益深刻,我也日益厌恶起这游戏了。尽管我从未真正开始,但那想法只要在我的脑里稍微闪烁我就觉得够可怕的了。 军训的一个月,所有的人都是六点就起床了。然而,军训完后不过五六天,就很少有人七点半以前起床了。慢慢的,人们认识到一个事情,那就是每周星期一的升旗实在是个累赘。因为,这一天我们不得不六点钟就起床。 后来我渐渐发觉,升旗的人大多数是我这样的新生,而老生则是按照年级的升高而人数递减。 盲目的跟随别人一起起床,刷牙,然后匆匆忙忙的跑到操场,睡眼迷蒙的盯着旗子飘起来,看看周围的人,有些家伙眼中还充满悲凉,唱起国歌来,似乎是肺部在发出声音,仿佛是在日本皇军的强压下默默的进行反抗一样。 这样的情况经过多次之后。我难免会觉得无聊,这有什么意思? 我于是问班长:“为什么每个星期要这么早来升旗?” “有时候要点名的,点名不到会扣综合测评分的。”班长郑重其事的跟我说。 “综合测评分又有什么用?”我又问。 “评奖学金的时候有用。”班长依然很认真负责的答我。 我实在想不出我会跟奖学金会有什么联系。进而想不到综合测评分跟我有什么关系。进而,我就再也不升旗了。 以后,每当班长来叫升旗的时候,我就一边在心里默念“国旗在心中”一边徉装熟睡不醒。 后来,班长终于明白了我的想法,于是也就再也不来叫我们升旗。后来,他自己也不去了。再后来,他就没有当班长了,真不知道是不是我害了他。 哦,对了,值得一提的,还有我们的食堂。 说实话,我们实在是不应该再对食堂有什么苛求了。菜式真的很不少,有数十种,还有各种口味。很少有哪个学校能够有我们这么多的菜式,这么多的口味。然而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厨艺高超的大师傅就是有本事把什么菜式都做成一个味道。 “吃吧,吃吧。不能不吃,不吃会死人的。万物皆一味,只是表象不同而已。”每次吃饭,我都会这样默默祷告。 有一次,我正这样祷告的时候。“道歉。”突然我身边有个声音闪现。 我抬起头一看,是一个穿花衣服的家伙。“干嘛?” “没什么,只是看你不顺眼。”他的话让他本就极其猥琐的形象显得更加猥琐。 我愣了愣,跳起来把饭盆倒扣在那个家伙的头上。他于是也愣了,傻乎乎的看着我走出食堂。我很恼火,为什么我总是会遇到这样的白痴? 我一肚子闷气的走回寝室。正好我的同房秦凯坐在里面。 “怎么了?一脸不高兴,谁惹你了?”秦凯好奇地问。 “别提了,刚刚吃饭的时候,碰到几个变态。”我气呼呼的说。 “哦?是吗?是变态吗?怎么变态法?说来听听。”秦凯一听见变态两个字就特别亲切,好象听到亲戚的名字一样。他还紧紧的抓住我的手,非得要我给他细细讲解。我使劲甩开他,爬到自己的铺位上。 在**,我暗自咬牙切齿。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简直不可理喻,却偏偏还要住在一起! 谁知道,躺了不到一阵,却又听见楼下有一堆人在我的窗口下吼。 “413的混蛋,滚出来!” 我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花衬衫的声音,于是我从窗口伸出头去看。果然是那个家伙。 “不会是找你的吧?”秦凯惊讶的望着我,问。 “是。”我说。 “有几个人啊?”秦凯一听,来劲了,一边将脑袋凑到窗口,一边捋起袖子。 楼下站了五六个人,大概是那家伙搬来的救兵。 “叫上几个人冲下去打他妈一架,怎么样?”秦凯脸颊发红的望着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看着他,深感悲哀,这家伙真不是一般有病。 “干嘛?想打架啊!”正当我懊恼秦凯这家伙唯恐天下不乱的时候,听见隔壁传出一个粗粗的声音。我歪过头去看,看见一个又黑又大的脑袋。我于是知道,是陈文。 他是一个憨厚到有点傻乎乎的人。 记得有一次教官罚他,大声问道:“绕场跑一圈,一分钟够不够?”他估摸了一下,想着那样会挺累的,于是也大声回答说:“不够!” 教官于是继续大声喊道:“五十秒够不够?” “够了!”他赶紧答了一声,连忙窜出去。 每次我看见他走路,他都是风风火火的,像是被老虎追着一样。 我不讨厌他,反而有点喜欢他。因为我不是一个有能力处处小心的人,而他也不喜欢斤斤计较。不过,我们的关系也不是很深厚。不过,我好像和谁关系都不深厚。 没有想到,这一次他却会这么仗义。 “你是谁啊?”看着陈文东北熊一样高大的身材,底下的人气焰马上没有那么嚣张了。 “我是你爸。”陈文大声说道。整栋宿舍楼都止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你……有本事把你的名字说出来。”下面的人大概觉得太没有面子,于是色厉内茬的问道。 “你爸爸我叫陈文。”陈文毫不隐讳的说。大家听完他的话,于是看着底下,都想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回答。但是,下面的人这时候却没有声音了。大概是被陈文这样粗神经的人吓坏了。 “要么上来打一架,要么滚蛋!不要在我们楼下晃来晃去。”陈文又大声喝道。这情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三国演义》里面的张飞大喝长坂桥的一幕。 “哦——”整栋宿舍又是一片喝彩声。 那些人仍然不敢说话,但是马上撤退又太没有面子,于是大声喊了几句威胁的话,又在楼下晃荡了一阵,就都散去了。 出于礼貌,我于是到隔壁去谢谢陈文。 “刚才真是谢谢你了。”我说、 “没事。”他说着,躺在**睡了起来。 我完全没于做好这么快结束谈话的准备。我本以为至少要寒暄几句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他竟比我还不在乎这件事。 突发事件总是容易使人尴尬。我于是站在他的床边手足无措起来。 “天气真好呵。”他的同房注意到了我的尴尬,于是跟我搭腔道。 “是啊。”我赶紧笑笑说。 我们于是聊了起来。他跟我大力称赞这座学校的环境优美。他甚至跟我说,死了以后一定要把骨灰都撒满这个地方才行。让我很是出了一身冷汗。 聊了一阵,我们马上就听到了陈文震天的鼾声。他的同房于是苦笑一声,我于是回房去了。 几个月过去了,期终考试马上就要来临了。我于是开始努力起来。“一个学期至少要努力一个星期吧。”我心想。 这一年一共要考五科,加上考试时间我平均每四天要过一科,时间也可算是相当充裕了。只是英语有些为难。我真不知道外国小孩究竟是怎么长大的。一天到晚和别人说这么难懂的话,怎么活得下去。算一算,我也算学了七八年英语了。怎么水准总是保持在三岁小孩的水准呢?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天努力迫使自己看英文,可是实在看不进去,看来看去都是那一页。于是打开电脑,到bbs去看文章。 满屏幕都看见的是庆祝元旦的文章。于是惊觉原来又过了一年了。每篇文章都是千篇一律,无非是些祝福加些牢骚熬成一锅汤。但是,我还是耐着心一篇一篇的翻下去。不知不觉,天竟已经黑了下来。我无意中在屏幕的反光中看见自己像个白痴一样探着脑袋傻呼呼地坐在电脑前。只是一只手指机械的在鼠标上滑动着。身体其他的部分,包括眼睛都一动不动。 啊,生命就这样渡过吗?这难道不是浪费光阴吗? 我的心中蓦然升起深深的自责。怎么能这样呢?“不行,无论如何也得做些什么,无论做些什么都比现在这样有意义得多呀。”我心想。 于是,我推开门,跑步去了。 跑在路上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关节全部都锈掉了,居然会嘎嘎作响。结果跑了不到二十分钟,我跑到了一间食堂前,于是停了下来,拐进去吃东西了。 我点了一份米粉坐在食堂的桌子上吃了起来。身边是一个男生,正在那里专心致志的看着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是全国人民欢度元旦的镜头。 “新世纪了哦。”桌旁的那个男人说。 “哦,是啊。”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激动。 “怎么一个人?没有人陪你吗?”他问。 “你呢?不也是一个人吗?”我反问他。 “呵,是啊。”他笑笑说。 “你看,烟花!”他突然激动地跑出食堂门口去,指着天上惊喜的说。 “真漂亮!”他赞叹道。 我没有说什么,喝了一杯牛奶就走了。电视上显示这一晚这个城市注定是睡不着了。 尽管我走路都隐约可以感觉到人们的笑声与喝彩在震动大地。然而学校倒是很安静。我这时才发现一路走来,居然一个人也没有遇见。 我回到寝室后,发现整栋宿舍安静的不象话。我再抬头看看四周,整层人都不见了,走廊上静悄悄的。这帮家伙简直视考试如无物。我本来是想读读书的,但是现在这样模样,我也就没有什么心情了,于是一个人爬到了**。 在**,偶尔,我会看到有一两束烟花飞上天。 我这才开始觉察到,呵,原来一千年就这样过去了。不简单啊,是整整一千年啊。历史的沧桑感在我的心里缓缓呈现。同时,我想起了楚玲。她是不期然的自动跳出来的。我微微一笑,又将她从我的脑海中轻轻抹去。 在这千年一遇的时间里,我曾经想过她。我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这样一个消息,是不是会感到激动或骄傲。 然而,这种感慨并没有维持太久。其实只不过是地球微微颤抖了一下,时针轻轻走了一圈而已,有什么值得激动呢。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人们编造出一个理由而让成天沉浸在烦闷无聊的生活的人们有理由狂欢一晚;让内疚过去的人有理由和昨天划清界限,发誓从此洗心革面,从头来过;让被悲哀与绝望缠绕的人们一个理由鼓起勇气来相信飘渺无形的希望。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灰意冷,于是昏昏沉沉的睡去了,第二天旷课三节。 日子一天一天考下去。正在大家都担心不知道该怎么考试时。转眼间,考试却糊里糊涂的已经过去了。接着,就该是寒假了。宿舍楼一夜之间几乎空无一人,仿佛被外星人洗劫了一般。 我没有回家去的打算。但是我又不愿意跟着留校的那些人一起去打工。我觉得那样被人剥削,很伤尊严。于是只能孤魂野鬼一样在宿舍楼里消耗着时光。 有时候看看莫名其妙的书,有时候听听音乐,心情好的时候找张三级片来看。但我做得最多的还是睡觉。就那么直挺挺的躺在**,然后昏昏的睡去。每次醒来都难免会有一阵深深的内疚。然而,虽然如此,每天还是照睡不误。 就这样过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父亲给我来电话了。他一个劲得催我回家过年。我没有办法,只好依了他。 碰巧有个留校的家伙也要回家,于是我们约了一起回去。 过了一天,他得意洋洋的到我宿舍来,摇着手中的票对我说:“过年居然被我买到比平时还便宜一半的票。” 听他这么一说,我当时心里就有些不塌实。在中国这地方,还有便宜可捡吗?但是听到他的声音那样激动,也不好去打击他。 第三天,我带着行李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他的房间。他早已准备好了,正在等我呢。见我来了就提起行李出门了。 但是他带我去的,并不是我们平时坐火车的地方。想起那晚的担忧,我的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但是老乡的脸色一直都保持那么自信,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等到我们来到坐车的地方时,老乡目瞪口呆,而我则深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到这里,我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人山人海啊。除此之外,我还看到几个拖着小树桩那么粗的铁棍的人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大概是维持秩序。 第十五章 “呵,比平时还便宜一半的票价哦。”我歪过头看着老乡。 “我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夸张啊。”老乡一边尴尬的摇头,一边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群。 我开始郑重考虑是不是应该上这辆车。老乡放下行李,深深提起一口气。 “这可不是开玩笑,你看仔细了,真的会死人的。”我见他这样,于是说。 “别人能上,我也能!”老乡说着,抱着行李冲进人群。 “死也就这一回了。”我暗一咬牙,也毅然的迎向人群冲了过去。 好不容易,把半条人命搭进去,才冲进了站。可是火车却不开门,连窗户都是紧紧关闭的,里面也没有灯光,昏暗无比。上千人在车下游弋,不能上车,站在车下骂娘。我们四处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这辆车在上一站就已经上满人了。 “有没有搞错!”无数个人在大喊。 “比平时还便宜一半的票价啊!”我有些恼火,于是朝着老乡大声嚷嚷起来。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的啊。”老乡很狼狈的辩解道。 但是当时那种情况下,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只能等着车站想办法了。 过了将近半个小时,事情还是没有什么得到解决的迹象。 人群终于开始**了,不止是乘客,连工作人员也开始**起来。他们挨着每个门,每个窗,劝说里面的人打开窗。但是那些人置若罔闻,一圈下来毫无效果。 这时候,我看见一个拖着铁棍的人走到我身边的一个头头模样的人身边,轻声问:“能不能敲?” 那人略一思索,“反正是一年才用一次的烂车,敲他娘!” “那我们可真敲了?” “敲!”斩钉截铁的一句。 于是,拿着铁棍的人走到每个车窗下,都问一声:“开不开窗?” 里面没人答应。 “不开窗就人让开!”说完,“嘭”的一声铁棍就敲在了玻璃上,玻璃渣四处飞溅。然后,人群就疯了一般的像蚂蚁一样往破开的洞里钻。 我和老乡都看得目瞪口呆,这样都行? “你不会告诉我,我们也这样进去吧。那是真的真的会……”我转过头望向老乡,但是此时我已经看不见他了。而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被身后的人群冲到了车窗下面。 “我不上!”我大声喊了一声。 “吵什么,上了车就是到家了!”一个人一边在后面推我,一边低沉的说。 真是激励人心的一句话。结果我硬生生被人挤上车。我一上车踩到的全是软绵绵的东西。脚下一阵尖叫与哀鸣,吓得我忙抽回脚。但是已经抽不回了,因为我已经被人踩进人堆里去了。之后,我就觉得呼吸十分困难,几乎昏厥过去。于是整个人就在半昏迷状态中脚不粘地的被人群拖来带去。 好一阵之后,车居然开动了!它居然还开得动! “你怎么样?没什么事吧。”朦胧中,我听见老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没事,只是离死不远了。”我说。 老乡大概是觉得羞愧难当,没有再说什么。车一边开着,我一边脱衣服,开一阵脱一件,最后,只剩下一件贴身的衣服,湿乎乎的粘在身上,此时正值寒冬啊。 我惊叹中国人的潜力真的是永无止境。十几个小时之后,车厢里大部分的人,包括我和老乡,居然都站着彼此依靠着睡着了。要是照下相片,该是一副多么动人的场面。 一般只需要十几个小时的路程,这辆破车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的用了二十几个小时,才把我们送到目的地。 但是,我和不敢抱怨什么,赶忙连滚带爬的跑出车厢。是啊,还能抱怨什么呢?能到家就已经几乎是奇迹了! 下车第一件事就是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然后我检查行李,真是见鬼,居然一件都没有丢! 一回到家,看到那女人的一张脸,我就深感后悔。我何苦呢?打生打死回来,就是为了看到这张脸吗? 寒假中,曾经有高中同学打电话来说大家要聚会。但是我没有去,骗他们说我病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电话找我。我于是几乎没有出过门。整天躲在家里拖地,洗碗,看肥皂剧,睡觉。 寒假过后,新的学期又开始了。 我们这些新生经过了一个学期的洗礼,已经完全没有了初进学校的忐忑不安,都嚣张了起来。师兄师姐们在背后都在说我们太没有礼貌。不过,他们的师兄师姐何尝不是说他们太没有礼貌? 期中考试前后的一天晚上,正当我抱着英文书正要睡去的时候,一个同学红光满面的冲进我的寝室,“白杨,一起去喝酒吧。” “干什么?有什么喜事吗?”看他这模样,我问。 “是啊,秦凯失恋了。”他依然一脸阳光的说。 “你还真够禽兽的!”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他一句。不过我还是把英文书扔下,跟他去了。 我到小酒馆的时候,已经来了差不多有近十个人在那里了。 刚开始时,秦凯不说话,脸色阴沉的坐在那里喝啤酒。大家于是也不敢说话,只是一脸痛苦的陪着灌啤酒。我心想:“不用自己付钱,也不用喝得这么拼命吧?” 我也一口气连灌了好几杯,然后就停下,不敢再喝了。虽然觉得很遗憾,但是还是忍住不敢喝醉。醉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曾经试过一次,几乎把胃都要呕出来。 看来,秦凯真的是很受伤害。他狂喝了很多酒,喝得脸都发绿。看上去,八成是喝醉了。人一醉,话也就多了。 秦凯终于开始讲述他悲伤的失恋故事,断断续续的讲了很久。但总结起来就是——他追了两年才到手的女朋友,他只到广州去了三天就被人抢走了,是个日本留学生。 “你是主人,人家是客人,你就胸襟广一点啦。”由于喝了酒,头有点晕乎乎的,所以我没有办法分别究竟是哪个说得这话。但我猜这家伙一定是醉得比秦凯还厉害。 “客人?”陈文大叫了出来。“**!哪有客人跑到我家来,将我女朋友抢走的道理?” “钓鱼岛还……还喂不饱,还……还要抢我女朋友,真***……不知足的混蛋。”秦凯的舌头开始打结了。 “来,别说了,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干杯!”不知是哪位大声喊出这样神圣的口号。我不由得惊叹民族主义的用处着实是到处可见。 “来,来,来,大家都来,为了……中国抢回钓鱼岛,为了……秦凯能够抢回女朋友,干他日本娘的杯!”一位仁兄摇摇晃晃的端着杯子站了起来。 虽然一时间我们都找不到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是,我们还是都很义气的站起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几个杯子碰在了一起。 “够……够义气!我……我秦凯有……有你们这帮朋友,死……死又何妨!”秦凯说完,带着十万分的感动睡去了。 其他的人也一个个趴在桌子上睡去了。我没有,虽然头有点晕,但是还不是醉得很厉害。我自信我还能走回宿舍楼,甚至还能翻进三楼睡觉。 正当我站起身想回去的时候,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腿,吓得我半死。 “哪里走!”是秦凯一声大喝着站了起来,“今天晚上,我们醉了也不归,谁归谁就是乌龟!” “好!谁归谁就是乌龟!”秦凯把所有的人都惊醒了,众人于是齐声应道。 “走!”秦凯买完单,大手一挥。 于是我们十几个人在街上荡来荡去。有人撕天裂地地叫啊吼啊,有人当街撒尿。 “我们去哪儿啊?”走了一阵,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 “是啊,我们去哪儿啊?”有人附议。 “但是,现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地方开门?”有人问。 “是啊,连舞厅大概都关门了。”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不会关门。”说这话的人,说完狡诈地笑了起来。 “哦……,我知道了。”一个反应灵敏的家伙眨眨眼睛,“这个地方还就这个时候开门。” “但是,去这种地方恐怕不好吧。”有个胆小的人说道。 “就是冲着它不好才去!要是好……我还不去呢。”秦凯最后做了决定性的决策。 于是我们来到了一个装着粉红色灯泡的按摩院。看到这里,我想起来初中时候去私娼家里的那群同学。但是现在我们的阵容要庞大得多。 “兄弟们,尽管挑。”秦凯的身上此时充满江湖气。 大家也不客气,每个人都带了一个人上楼。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却已经没有小姐了。于是,我只好坐下来等。那老鸨端了一杯茶给我。 喝了杯茶,我的酒醒了很多。微微有些醉的时候并不觉得,但是现在我却觉得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风景几乎要将我窒息。我仿佛闻到溃烂的灵魂发出的恶臭在四处飘荡。我在对面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虽然醉了,但是我的身上依然是衣冠楚楚。我突然想起古人的一个成语,“衣冠禽兽”。 过了不到一分钟,就又有几个小姐下来了。于是,老鸨便过来催我上楼。然而我却完全没有兴致了。我摇摇头,说我不想上去。 于是,我便开始被老鸨调戏。她时不时的走到身边来和我说话。 “你是不是处男啊?”最先的时候,她妩媚的说。 “问这个干什么?”我掉过头去,不想看到她那脸上厚的让人看不清她长得什么模样的脂粉。 “找个靓妹去**啦!”过了一阵,她又走过来,还坐到我身边,一点也不在乎我厌恶的脸色。 “我没钱。”我没好气的说。 她于是走开,过了不到三十秒,她又坐过来,甚至把手伸过来,在我身上到处**了起来。 “好,好,好。”我实在吃不消了,于是胡乱点了一个小姐,走上楼去。 到了二楼,我看见一排狭小的房间,每个房间都用木板隔开,里面是一张很窄的床,**铺着白色的床单。床头是一个凳子,另一边的墙头挂着一个破烂的风扇。 “你要不要上楼啊?”那小姐问我。 “上楼?楼上不是一样的吗?”我问她。 “当然不一样啊。”她的眼神眨了眨。 “有什么不一样啊?”我问。 “你知道的啊。”她听了我的问题,微微一笑。 我故作老练的哦了一声。 “那你到底上不上去呢?”她问。 “算了,就到这里吧。”我说。 “哦。”她看起来马上就没有开始时那么起劲了。 于是,我们一起进了一间狭小的房间。我躺在**,她坐在凳子上,按摩开始了。她的手意兴阑珊的在我身上到处胡乱的摸来摸去。 “你好像按摩不是很好。”我说。 “我本来就不是按摩的啊。”她理直气壮的说。 “那算了,不要按了。你和我说说话吧。”我这才想起来,确实是我唐突了。 于是,我靠着墙坐了起来,我们两个就这样远远的相对坐着。 “你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终于她先忍不住说话了。 “是啊。”我说。 “很多来这里的人都说自己是第一次来。”她稍带狡狯的说。 “你不信就算了。”我说。 “但是,我信你。”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只有第一次来的人才会这么羞涩啊。”她说。 我低下头笑笑,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你今年多大了?”这次是我说话。 “十九。”她说。 她回答完问题,看着我,但是我却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好说,真是尴尬。 “我还没吃饭呢。”于是,她说道。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吃饭?”我问。 “今天连着有好几个客,跑来跑去的都没时间吃饭。”她说。 “你们其实也蛮辛苦的呵。”我讨好的说。 “当然了,哪儿有那么容易赚的钱?”真看不出她会说出这么沧桑的话。 “是啊,我看你也挺不容易的。”我懒懒的说道。重又回到尴尬的境地。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她突然说。 “好啊。”我说。 “一年前我在上海的时候,我半夜在街上四处走来走去。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啦。”说到这里,她无奈的笑笑说。我于是也只好笑笑。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很高,皮肤很白,还架着一副眼镜。我想他应该有一米八。后来,我们两个就心领神会的到了宾馆。 我那时很害羞,不愿讲话。但是那晚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好像特别想和人讲话。 他说:‘你讲话呀。‘ 我本来不想说话,但是他总看着我,我于是只好说:‘我们这种人跟你有什么话好说的?‘ 他大大咧咧的笑了:‘嗨,这年头谁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谁嫌弃谁呀。‘ 我听了我这话,顿时活泼了很多。‘ 他于是问她多少岁,我说十九。他要我说些从前的事情给他听。我于是就跟他说我高中的时候是怎样的调皮,怎么读书不用功。嗨,我简直就像在和他开高中联谊会一样。 我告诉他因为我不是家里亲生的,所以家里也不怎么管。我整天都不想读书,只是一天到晚想着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后来读到高三终于没有读了,一个人跑了出来。在上海来了做了两个月流水线以后,就发现原来外面的世界也不是想象中那么美好,差点就跑回去了。 我还跟他说,我后来又托人弄到一个假的大学文凭,应聘做了一个文员。谁知道后来不知怎么的,文凭被人认出来是假的。于是又被赶出来。 那年春节的时候,人家都在过年,我却流落街头,结果一气之下就改行了。‘ 他又问我有没有谈过恋爱,我说有啊,不过现在没了。 他接着又问我:‘你当初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呢?‘ 我说:‘理由实在是太荒谬了,说出来你不会相信的。‘接着我就不肯再说这个了,他怎么问我都不肯说了。 他于是又问我:‘那你又为什么要和他分开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于是大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像现在这种情况,我还从来没有跟谁说过这么多话呢。‘笑完之后,他说。 ‘我也是。‘我看着他,说。 ‘你今天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话呢?‘我又问他。 ‘没有什么原因,只是觉得想和你说话就和你说了。‘他说。 ‘我也是。‘我说着,又望着他。 接着,他就吻了我,这是我第一次被客人吻。‘ 完事之后,他仍然抱着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舒君。‘ ‘你会记住我吗?‘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问他。 ‘你为什么不问我会不会忘记你呢?‘他说。 我隔了一阵,害羞得把头埋在枕头里面,又问了一句说:‘你会忘记我吗?‘ ‘再过三十年,你要是再来找我,我想我大概已经不记得刘凤是谁了。但是,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他说。 ‘真的吗?‘我问。 ‘我永远都不会骗你。‘他说。‘‘ 到最后,我们就要分手的时候,他说:‘从前有的时候会觉得活得真的很累,真想一死了之。但是现在,我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要是可以,我要永远活着。‘ ‘为什么?‘我问。 ‘活着,然后记住你。‘他说。‘” “于是我哭了。”她抬起头,说。 我继续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是不是很罗嗦,没事抓住你说这么一大堆。”她转过脸,对着我笑了笑,说。 “不是啊。”我说。 “其实我当初有很多话都是骗他的。”她又笑笑,那么无奈的笑。 我也笑笑。 时间很快就到了,外面已经有人在叫了。 “不过,那男人也很可能是骗我的。”她说着,站了起来。 听了这话,我心里觉得冰冷。 “你叫什么名字?”最后,我问她。 “舒君。”她笑笑说。 我们两个于是下楼,在楼梯上的时候,她对我说:“有空的时候来找我玩啊。” “好啊。”我说。到了楼下,她便又跟一个男人上了楼,而我在楼下坐了一阵,秦凯他们也纷纷下楼了。一群人一起走出门外,天居然已经蒙蒙亮。 春去秋回,燕来雁往,不经意间,大一竟然就这样过去了。回过头去,不胜唏嘘。一点都想不起这一年到底都做过些什么。如果写日记,想必一定是天天写,“今日无事可记。” 我的心情似乎也是被一种风一样莫名的力量支使,当风儿吹起,它便高亢,当风儿停止,它便停滞。喜怒哀乐,仿佛全都是别人的事,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啊,多么可悲,我的心竟不属于自己。 唉,只是浑浑噩噩,时光就不知不觉的远去了。 第十六章 又一个新学期来临的时候,我居然得到陈文的邀请。因为觉得他是一个特别的人物,心下里对他抱有相当的好感,所以虽然只是到食堂吃一顿,当时也是精神一振,兴冲冲的随他去了。 “你和我一起搞社团吧。”在饭堂里买了东西刚坐下来,他就直接了当地说道 “嗯,什么?”我看着他认真的神色,无法将我们之间的爱好联系起来。 “我想搞一个文学社。”他又说。 “文学社?”这个词语只能让我联想到满脑子美丽幻想的高中生。 “是啊,我很喜欢写诗的啊。”他又说。 “哦。”我笑着说。在心里其实对社团这个名词厌倦透了。我对社团向来缺乏好感,总是觉得里面的人不是瞎欺哄就是在无事生非。 “那这就算跟你说定了。你就当主编吧。”他说。 “啊……我……”我想着该如何拒绝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搞社团吗?”他以为已经成功的说服了我,所以很开心的吃起东西来。 “为什么?”我问。 “因为这一直是是我的梦想啊。我从初中开始就像参加文学社呢,可是人家都不肯收我,说我长得不像文人。”他说着,激动了起来,用鸡腿用力的敲打着盘子,“我长什么样管他什么事啊,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我忙点头,“不过你不要敲那么大声好不好?” “那你有什么计划吗?”我试探性的问他。 “计划什么?”他愕然的望着我。 “哦。”我装作不在意的说。心里却想,“果然!” “别这样,没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可以现在就开始商量啊!。”他说着,使劲拍了一下我的背。吃在口里的东西,全被他拍到桌子上。 旁边的人见状,纷纷端着盘子走开。我心里暗暗叫苦,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我知道,陈文想当一个英雄。在他的幻想里,他一定从来就是一个伟大的英雄,扫除世间一切邪恶的英雄。为了这,他愿意奉献、燃烧自己的一切。然而我更知道英雄从来就是个悲剧。英雄的悲剧在于,他所要完成的从来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英雄与英雄之间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们的悲剧是在生前还是生后被人发现。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英雄。在我看来,这世界似乎并不存在足以让我奉献一生的事业,任何一项事业都是充满罪恶的的。没有一件事情不是通过肮脏的手段达到肮脏的目标。 我也从来没有过什么真正神圣的因伟大理想而激发的追求的念头。我的所有的冲动与每一步前进都是因着我企图获得无比快乐的个人的自私的想法。暂时来说,我只想保全自己,至于别人,我没有想过,我没有这样的自信,认为自己除了自己还可以照顾他人。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义务,除了自己,还要负责放牧世人。 我对陈文的事业并不抱希望,但是我不忍心看着他蓬勃的热情受到打击,于是我便真的和他一起搞起了所谓的文学社。 正式开学之后,社团的事让陈文和我忙得团团转。忙得都让我后悔当初为什么一时心软答应了他。不但陈文,连我也没有想到,只是几十个人的小社团竟会有这么多事情。不过,坐下来静静想一想,竟没有一件事是有意义的。都是些人事上无聊的调节,平衡甚至巴结。陈文管这叫"忍辱负重"。而我则以为这是自寻烦恼。 晚上,我问陈文:“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做的事情太无聊,太没有意义了吗?"” “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世界上任何一件有意义的事情都是由这些看似没有意义的琐碎小事而组成的。”他好像理直气壮。 “你每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而做?”我又问。 “要是像你这样每做一件事情都要思前想后,想后思前的,那就一件事都不用做了。我只要知道自己是在为理想而奋斗就行了。”陈文说完,不再搭理我,自顾钻到被子里去了。他这样的人,要他想太多,确实是有些难为他。不过,我还有一个地方想不通的就是,“嗨,我说你大热天的怎么还盖这么厚的被子啊?” “关你什么事?”他在被子里打个滚。啊,我是不是在自寻烦恼呢?我不禁问自己。 不过,我想现在我最烦的不是我,而是学校那些坐办公室的。陈文他们想出一本书。想向学校争取一点经费,然而他们却搬出一大堆规范、法令出来吓唬他。其实说穿了,就是不想给钱。陈文死缠不休,每天只要有空就要往学生处跑,但是办公室的那些家伙全都是久经沙场的人,怎么会怕他。 这样折腾了不知道多少日子,然而还是毫无头绪。看来,想要学校出钱,除非办成五年刊。否则是决计不会有希望的。甚至还有可能逼他们把宪法搬出来。 “什么东西!都是些败类!打着官腔放屁。拿几千块钱出来,好象这学校就要倒闭一样。”一个晚上,陈文在**愤愤的骂道。 接着,他又骂了一大堆的话。骂着,骂着,他就累得睡过去了。看来,骂人也是一件挺耗体力的事。 第二天醒来之后,陈文打算拿内部开刀。他急匆匆的召开干部会议,独断专行的让社团里所有有职务的人分摊出书费用。于是,会议室内哀鸣遍地。干部们一个个在心里大喊着:“上当啊!上当啊!早知道就是打死也不当这个鸟干部!”但是,最后在云鸟的坚持下,别人一时间又想不到更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反驳他,决议只好通过。虽然,人们大多认为类似理想之类的东西是绝对的废话。但是,理想毕竟是块吓人的招牌,没有人会真的大张旗鼓的反对它。 虽然几经波折,但既然有了钱,就什么都可以解决了。一个星期后,书印出来了。 把书捧在手里,陈文的成就感空前膨胀。全然不顾旁人心痛的抚弄着书页的心疼。在他们眼中,这哪里是一页页的纸,分明是一张张的钞票。 当晚,文学社就搞了一个隆重的发书仪式,我很奇怪为什么像陈文这样的人也会做这种有形式没实质的事情?不过,既然已经决定要召开了,我也只好去参加了。 事情正如我所料,只不过是一些站在台上的人往台下寻求一点可怜的成就感,台下的人则一脸无奈的默默忍受。 只要有职务的人都上台讲了话。轮到我时,我推说没有准备而没有上去。我深知,上台只是自我愚弄而已。 接着书就发下去了。陈文开始好像是想让社员们一个个上台领,这样显得庄重一些。不过,最后还是演变成一群人涌上台乱抢。说实话,看起来像场闹剧,有点煞风景。并没有人真那么想要那本书。真正使他们如此兴奋的,只是争夺的感觉而已。 人,天生就是争斗的动物,无论在任何情况,任何环境下,只要有人,不管是几个人,甚至只有一个人,他也是要争斗的。人,物,时间,空间,一切,都是争斗的对象。 就像新陈代谢一样,虽然人的争斗到了一定的时期,对事情本身就会失去意义,然而争斗仍然是要继续的。我们必须明白,争斗,其实是人们生存的目标与理由,是人生存的最崇高的形式。 我看到,那些将书抢在手里的社员显然并不在意书的内容。他们一个个摩挲着书皮,赞叹纸张质量的优良。也有几个稍微多事一点的会指出书中的错字。 本来,仪式到此应该就结束了。领导层的表现欲已经满足得差不多。但是,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让每一个社员都上去讲几分钟的话。社员的人数其实和干部差不多,所以这个提议并不是完全不可行的。最后,这个提议被陈文接纳了。 社员们一个个都上去了,有的说得多一点,有的说得少一点。但是,终归都和没说一样。 然后,我看见她上去了。她先是立定,看了看,然后开始说话。说话时,她是昂着头的。她看起来力图表现得亲和,但我知道她的内心是高傲的。 她也许讲得很好。而我,则在淡淡日光灯的照耀下,紧紧的盯着她透光的短发。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的耳朵,不,不止是耳朵,而是所有的感官,除了眼睛,全都失去了作用。我只剩下眼睛可以注视她。 我深刻的记着,她有着一头不长不短地齐耳短发,恰好披在她的耳旁,她的发梢微微的卷起。其他的,我就记不得那么清晰了,只是隐约记得大概是一副姣好的面容吧。 喔,是的,只是知道合起来的她震撼了我的灵魂,要拿出来一部分一部分的描述却是有诸多的困难了。 我感到一股雷电,在无间隙得轰击我的头顶,我想起我的一个女相识形容的“就像烟花绽放的那一刻,决不是一朵,而是无数的烟花在天空一起绽放!” 爱,如此轻易的诞生,难以置信。然而它确确实实诞生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这东西的诞生。它来得确实太突然,太猛烈了一些,似乎要将我彻底点燃,而我这身体又太渺小,在它面前,似乎一瞬间便要化为灰烬。 同时疯了一般的要了解她的欲望在我的体内窜出, 我想知道她的过去,想知道她的将来,想知道她的生活。甚至想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牌子的衣服,喜欢走什么样的路,喜欢什么样的人。想知道她有过什么样的梦。我想知道她的一切,无论是多么细小琐碎漫长,我都不会厌烦。我只是急切的想知道她。 到后来,我的所有因她而来的焦虑,陶醉,迷惑都脱离了她而完全成为我独自的东西,变得与她毫无关系了。甚至于连她走下台来,我都没有发现。我仿佛仍然看见她站在台上,不长不短地齐耳短发,恰好披在她的耳旁,发梢微微的卷起。 “讲得不错呵。”旁边的人这样和我说。 “哦,哦,哦,是啊。”我像被梦中猛然惊醒,心虚的整整衣领,咳嗽几声。 “啊……,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我问刚刚与我说话的那人,“我是说她确实讲得不错,很引人瞩目。” “啊,好像是叫楚梦蓝。对,是楚梦蓝。”他想了想,说。 “哦。”我努力装作不在意的说。 坐在旁边的人又张开嘴巴,好像要说话,我的心里紧张极了,生怕他问出什么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话来。不过,他张开的嘴巴后来又闭上了。我本来很讨厌说话吞吞吐吐的人,但现在我却觉得这种行为实在是很讨人喜欢的。看来,识趣确实是一个美德。 第十七章 “楚梦蓝?”逃过了被人质问的尴尬后,我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不祥。 仪式结束后,又碰到秦凯。原来他今天也参加了发书仪式。 “今天这么成功,去喝酒庆祝一下怎么样?”秦凯快活拍着我的肩膀。他居然也是文学社的部长,可想而知,陈文的社团乌合之众到了什么程度。 “好啊,走吧。”我欣然答应。 “这次可是要你请客哦。”秦凯郑重的申明说。 “无所谓。”我此时并没有什么心情与他争执这一类的问题。我的脸上那时一定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脑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尽管我在很努力的想思考些什么东西。 喝酒的时候,只是秦凯一个人在讲话。 我的心莫名的有些不安,有些紧张,我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锁了起来,浑身彷徨不安。于是只是低着头闷闷的喝酒,一句话也不想讲。而秦凯自始至终都没有察觉。他是一个只对物理运动有反应的人。 “没想到那个楚梦蓝平时看起来秀气可人,一副乖巧的样子,说起话来,原来也是那么厉害。”后来,他无意说道。 “你认识她吗?”我马上问。 “认识,怎么不认识。很出名的哦,据说是班花。” “是吗?” “当然像你这样的家伙,肯定是不知道的,是吧?” “是啊。” “一个社团的,你居然真的不认识?” “这有什么奇怪?” “哇,都不知道你进社团是干什么的?居然连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不认识!” “你这家伙!”我早就估计他是别有用心,原来果真如此。 “不对,你应该见过她才对啊。有一次我们两个一起回宿舍,不是在门口见过她一次吗?当时她坐在楼下看报纸的啊。” “你对这种事的记忆真是惊人。” “呵呵,那……是!”秦凯得意的笑笑,端起一杯啤酒猛灌几口。 “你和她说过话吗?”我端起酒杯,遮住自己的脸,生怕被他看穿。 “不是很多,不过因为工作的关系,还是有过几次。” “你觉得她如何呢?”我说完,觉得太太唐突了,忙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她的能力。” “你不会是想碰她吧,人家可是有男朋友的哦,感情还很好呢。据说是属于海枯石烂一类的。”谁知道我一点都瞒不了他,“不过呢,她真的挺不错的。样子可以,性格也不错。虽然看得出她比较骄傲,但是是块藏在棉花里的刀,只要你不去碰,也就不会有什么事的了。” “你在说什么呀,只是好奇而已。”我的脸通红。 “对,对,好奇而已,男人对女人都好奇。来,干一杯。”秦凯打起了哈哈。 接下来,我们两个没有大说话。我魂不守舍的坐在那里东张西望,秦凯仿佛是报仇一般狂喝酒,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最后又是烂醉如泥。虽然我的头也是昏昏的,却还要把他拖回宿舍。回到宿舍,实在没有办法夹着他翻上三楼,只好赖着脸皮,求老伯开门。好在我早预备有今日,所以平时和老伯关系搞得好。老伯于是倒也没有说太多闲话,只是咕噜了几句,便让我们进去了。 快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却突然来了精神,飞快的跑到厕所呕吐了一阵,又软在了地上。半夜三更又不好吵醒别人,只能又去把他拖起来放到**。到**,他又说口渴。于是倒开水给他喝,他才喝一口却又吐了出来,说要冷的。我只好到自己宿舍摸索了半天找来矿泉水给他喝。 闹了大半夜,终于把他给伺候安宁,老老实实在**睡了起来。 “你们俩去哪儿了?一开完会就人影都找不到了。本来还要一起去庆祝呢。”陈文从走廊走了出去,大概是动静太大,把他吵醒了。 “喝酒去了。”我累得全身骨头像要闹分家一样,可是躺在**却不能马上睡去。我不晓得又在想些什么。朦朦胧胧的一片在脑子里晃来晃去,却无法辨清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你怎么了,满面愁容的?”陈文坐到我床边的凳子上,突然问。 “这样你都看得到?”我惊讶的坐了起来。 “我感觉到的。”他说。 “是吗?你怎么感觉的?”我觉得这简直太神奇了。 “因为你太静了,连呼吸声都没有,只有专心致志去烦恼的人才会这样。”他说。 “没想到你这个人原来这么心细。”我惊叹的说,心中对他充满了崇敬。 “是因为那个楚梦蓝吧。”他又说。 “你……怎么知道?”我几乎要摔到地上去。 “她讲话的时候,我看见你望着她,眼珠一动不动。开完会,你居然还会和秦凯一起去喝酒,我就知道你一定有问题。”他说。 “唉……”看来,是我小看这个家伙了。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一个心思缜密的人。 这一晚,我和陈文说了很多。我第一次和一个人一同回忆我的一生,我的曾经的爱,曾经的恨,还有曾经的无奈。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晚我会有那么强烈的倾诉欲,以至于几乎将一切都讲了出来。 二十多年来,我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孤独,我对什么事情都再不会有真正的难割难舍。我不喜欢交朋友,不喜欢和别人太接近,我觉得那么多亲昵的举动虚伪的让我无法接受。我在情感上并不觉得与任何人有那样深厚的感情,别人的这样的行为在我看来虚伪到肉麻。然而,现在我却真切的感到孤独了。我开始觉得自己或许需要一个朋友,或许在有些时候,也希望有人来拍拍我的肩膀,或者坐在我身边,陪我说说话。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在碰到她的那个夜晚之后,我开始觉得孤独、寂寞、空虚。我扯住陈文倾诉了整个夜晚。 “我们究竟为什么而活着?这样的理由究竟……存不存在?”我问他。 “那么爱情呢?可不可以成为一个理由?”陈文认真的望着我,眼睛里似乎在期盼一个完美的答案。 但是,我又哪里有什么完美的答案可以给他。 我低下头来,我们于是都不说话。我的房间仿佛变成了一个遥远而又哀怨的角落。到处都只是无奈的叹息与默默的饮泣。人的心在这里头总是不知不觉的就莫名的碎了。 天快亮的时候,陈文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而我躺在**,总是想起他的那句话,“那么爱情呢?可不可以成为一个理由?” 第二天醒来,脑袋依然有些昏昏沉沉,而太阳已经高照头顶,于是颇感堕落。不过,还是没有去上课。 下午没有课,约了陈文去学校的茶餐厅,商量拍电影的事。拍电影是一直在谈的,这是文学社的最大的举动,已经谈了数月了,只是还没有最后决定具体做法究竟是怎样,这样实在是因为兹事体大,不得不详加考虑。 “剧本现在已经基本成熟了。我看我们现在筹备一些具体工作,电影争取就在寒假的时候拍完吧。”陈文说。 “这可能吗?我们现在还什么都没做呢。”我说。 “那现在就抓紧时间开始做吧。”陈文振奋的挥舞着拳头。 “但是……有太多困难吧。” “有什么不可能解决的困难吗?” “那倒不至于,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要做起来,也是很麻烦的。” “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当然不会,我只是要你考虑清楚而已。” “考虑几个月还考虑不清楚,那哪里还能成什么事?” “那么好吧,我们现在就分头准备。”经过昨晚,我对陈文的印象大有转变。而且我也真心很想将电影早点拍出来。想当初,还是我最先提出来要拍电影的呢。所以,我很容易便听了他的话。 一件大事就这样定了下来,我们分头行动。我负责请导演和主要演员。他负责服装和道具,还有一些群众演员。 第二天一整天的课都是完全没有兴趣的,诸如马克思政治学之类,所以扎扎实实的睡了一天。因此,晚上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精力旺盛,总是想干点什么。于是打电话给楚梦蓝,想和她商量一下关于拍戏的事。我觉得她应该很能胜任剧本中某个角色的工作。 本来是极正经的事,打电话时却不知为何感觉似乎是心怀鬼胎。听到她声音时,心中猛的一沉,越发紧张起来。不过由于说得毕竟都是些正经的话,所以慢慢的也就镇定下来,到后来口才突然好了起来,居然和她谈笑风生。 本来想约定她明天白天某个时候,一起谈一谈的。但是,因为她白天一整天都有课。由于新生的关系,又还没有适应逃课习以为常的日子。因而决定晚上在茶餐厅见面。 八号的那天,我们在学校的茶餐厅见面。我早到了,而楚梦蓝稍稍迟到了一阵,弄得我紧张不已,生怕她不来了。 第十八章 “是这样的,今天约你出来呢,是希望你能够出演由我们社团几个师兄还有邀请的几个老师一起拍的一部试验片。”我说。 “你通常都是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的吗?”楚梦蓝欢快的笑着问。男人委婉往往意味着他狡诈,女人却往往用直接来体现聪明。 “哦……,当然不。”楚梦蓝的话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了,还没问你喝什么。” “热牛奶。” “小姐,一杯热牛奶,还有一杯可乐。”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我问。 “说希望我出演一部试验片。” “你以前有没有类似这样的经历,或者说你对这种活动有没有兴趣?” “我从小就很喜欢拍戏。” “哦,那就太好了。这样就省很多事了。……那么,你对于这部片有没有兴趣?” 这时,服务员的牛奶和可乐已经送过来了。“请问是你们的吗?” “是的,谢谢。”我帮忙接过饮料,把牛奶放在楚梦蓝面前,可乐放在自己面前。 “我能不能先知道剧本,然后我再答复你呢?“楚梦蓝用小调羹轻轻的搅动着热牛奶,问。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跟你介绍一下吧。”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剧本。 “好。”她微微抿了一口牛奶。 “这个剧本呢,讲的是一个家庭富裕,衣食无忧的青年喜欢上一个咖啡店的女老板,然而因为害怕自己在得到女老板之后,不会珍惜,所以不敢去表白。直到最后使那个深爱着他的女老板伤心离去的故事。至于影片的主旨呢,主要是表达现代人在感情上的一种困惑状态。”我一边翻着剧本,一边异常严肃的说。但是我自己都感觉到自己语无伦次。 “嗯,你能不能和我介绍一下一些稍微细节的内容?”她又笑了,我想她一定是察觉到了些什么。 “细节?……当然可以。”我于是又拿起那一叠纸翻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呢?荧幕上就应该打上字幕说,‘我们都很孤独,但是不值得同情。‘……” “我很可怕吗?”她放下牛奶,问道。 “当然不是,为什么这么问?”我有些奇怪。 “那你为什么这么不安呢?”她的眼睛盯着我,笑笑,说。 “哦,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没有一丝反抗的力量。 “既然带来了剧本,不如让我带回去自己看。我觉得这样可以让双方都省去很多麻烦和负担,你同意吗?”她不紧不慢的说。 “哦……,当然。”我于是从这叠纸中抽出一些给她。 “你手里另外的那些是什么呢?”楚梦蓝接过剧本,又问。 “哦,是一些小说。”我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我是故意把剧本和小说放在一起的。说这话时,我心里紧张死了,我生怕她又看透我内心的想法。 “都是你自己写的吗?”楚梦蓝晃了晃手里的剧本,又望了望我手里的小说,问。 “是啊。”我暗暗的很得意,一种罕有的被人欣赏的快乐在我的心里滋生。 “能不能也借我回去看看?”楚梦蓝指了指我手里的小说。 “当然。”我赶忙把小说递过去。 “你即写小说,又写剧本吗?” “是啊,都写的。我几乎什么文体都喜欢写。” “散文、诗歌都写吗?” “写,初二还有高三的时候写这种文体最多。” “童话呢?” “也写过,我连神话,寓言都写过呢。无聊的时候,什么都写。” “是吗?那可真是了不起。” “哪里,只是胡乱写些罢了。”我的脸又红了,于是赶紧端起可乐。 楚梦蓝低下头,浏览起剧本来,我于是默默的喝着可乐。心里微微的有些紧张。 “是写的你自己吗?”楚梦蓝翻了一阵,把剧本放好,抬起头来,端起牛奶喝了一口,问。 “啊?什么?哦……,感觉当然是有些,但是……也不可能完全是真的了。”被楚梦蓝突然一问。我有些猝不及防,所以言语有些慌张。 “为什么会想到写这样一个剧本呢?” “其实,刚开始时,并没有打算把它写成剧本,更没有打算将它拍成电影。我原本是想把它写成小说的。只是写着写着,突然觉得好象是在写剧本。于是就干脆把文体一改改成剧本了。写出来一看,还是蛮有感觉的。心想,‘要是有人能把它拍成电影就好了。‘后来想,为什么要等别人来拍呢,等别人还不如自己来。于是,就和陈文筹备起自己拍来。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是心血**,实在是有些幼稚。‘我说的口都渴了,端起可乐,大喝了一口,还不敢喝太大声,生怕失态。 “不是啊,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啊。很对的呀,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做人不就应该这样吗?” “是吗?头一次听人这么说。”话虽这么说,我听到楚梦蓝对我想法的肯定,心里却是不自觉的一番甜蜜。这一晚,我似乎特别肤浅。 “不过,……我对演这个女老板还真没有什么信心。似乎对我而言,太成熟了些。”她有些为难的说。 “这个,可以等你看完剧本以后再商量啊。” “好的。” 本来见面的时间就已经不早了,聊了几句以后,夜就更深了。楚梦蓝回去之后还要洗澡,洗衣服,于是我们就起身回宿舍去了。 她的宿舍和我的宿舍离得并不是太远,一路上又有很亮的路灯,而且学校的治安一向很好。但是,我仍然想送她。不过,最后还是不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 在宿舍门口的时候,她说了一声再见,就走了。而我则为着她那一个笑盈盈的侧脸,在宿舍门口傻傻的站了好一阵。 这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短发下面淡淡的眉,清澈的眼睛,倔强的鼻子,柔软的耳朵,还有比耳朵更柔软的唇。 第二天,班长来问我是不是要报考英语四级,顺便带给我一封信。虽然明知决无过的希望,但是我还是不肯放弃产生奇迹的希望。四十块钱搏一个奇迹,倒也不是什么很大的风险。 打开信一看,是一个高中同学的信。信中,她向我诉说上个学期是多么的堕落,乃至荒废了不少学业。林林种种的玩乐过分的行为,列清单般一一向我道来。何月连续翘课数天,何月上网不知时光飞逝,因而没有交论文。简直像是在向我忏悔一般。悔恨之意,于字里行间跃然纸上。 然而最后,她却说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拿到了二等奖学金。尤其惭愧的是居然还得了个‘入党积极分子‘的称号。其实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积极,只是参加过一次关于马克思理论的讲座而已! 哎,看来在大学,靠努力不如靠运气啊。你不要嫉妒哦。……” 看完信,我七窍生烟,干什么嘛,向我示威么?我几乎将信摔在地上,狠狠踩几脚。虽然事实上尚不至此,但是我最后仍然决定拖迟几日回信,以示惩戒。 几天后的晚上,我刚从图书馆回来,就接到同学的电话。大致是责问她很难得才写一封信,为何至今没有回信云云。而我则在电话中痛骂了她一顿。说她实在是“和尚面前抓虱子”之类云云。而她却在电话里笑得连电话筒都几乎掉在地上。 挂了电话以后。我越想越觉她实在是可恶之极。所以愤然拿起笔来,写了一整页痛斥她的话。写完最后,却又撕了。重新写了一份,才寄出去。我现在越来越想与人为善,越来越希望多交几个朋友了。 事实上,自从那一晚之后,我开始认真的学习如何与人相处。我越来越害怕一个人。 然而,尽管我十分努力,但我的进程并不是那么顺利。 我从前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若真要协调起来,应该是很容易的。只不过是对不同的人使用不同的言语,做不同的动作,摆出不同的表情和姿态,将所有人都维持在一个因为看不清你而对你抱有好感的平衡点而已。而完成这一切都只是技术上的问题,并不要费什么脑筋。 但是当我真去面对这些的时候,我很快就发现自己不堪重负了。而且,我发现原来技术上的问题才是这世界上几乎所有所谓伟大问题的实质。而我从前认为的善良,真挚等问题都只是些枝节而已。 不过,最后我还是找到了一个取巧的方法,那就是逃避。我原先以为多与人亲近才能得到别人的好感,但现在我发现恰当的使用相反的手段更能达到效果。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喜欢往图书馆跑的原因。 每次到图书馆,我都是下定决心要看几页英文的。但是,秦凯说得真没错,图书馆的空调实在是太好了。不冷不热的,吹在脸上,仿佛春风拂面一般。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这一天,睡得正熟,却被一个相识叫醒。说是社团已经多日没有活动,提议今晚大家一起去喝酒联络一下感情。我现在乐于参加这种活动,于是答应了他。 晚上,人都到齐了。都是些原先一起搞社团的朋友。只有一个是不太认识的。他是一个同学带来的。据他自己介绍说是法律系的。 开始时,陈文还想跟他们商量一下社团的事。然而他们却顾左右而言它,一副心不在焉,意兴阑珊的样子。 “我啊,今天晚上大家这么高兴,就不要说这些扫兴的话了。” “是啊,是啊,大家难得在一起了。”众人一片附和。 我只能苦笑着低头喝着啤酒。 大家于是纵情的欢乐了起来。开始讨论起做兼职与交女朋友的心得。偶尔还有个别人在商量暑假如何做生意的事。 我心想以后再也不参加这样的聚会了。因为我知道,按照时髦的讲法,这帮人现在已经完全“现实”了。至于理想那样的事,早已经成为昨天美好的回忆了。但是,我不可能就这样走开。只能在那里应酬着。 酒喝到后来,气氛愈发热烈,甚至有叫骂声夹杂在混乱的高声呼喝当中。 “你说咱们的飞机和人家的飞机撞在一块,人家的没事,我们的就完蛋了呢?难道我们的飞机是纸扎的吗?” “不是扎的,是糊的。” ………… “中国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可以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拉上整个中国来给你垫背行不行?” “错,不是垫背,是撑腰!这叫和群众站在一起!” ………… “人啊,这辈子就一个字‘卖‘!”法律系的那人终于也忍不住寂寞,发表起高论来。 “卖?太直接了吧。”正喝着酒,一听这话,我背上直流冷汗。 “就是卖!称斤论两的卖。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有文化的卖文化,有思想的卖思想,有脑的卖脑,有肉的卖肉。脑大得恰倒好处,就很值钱。要是肉多得恰倒好处呢?那就更值钱……是吧!”他举着杯子,得意的说。 回到宿舍的**,陈文很是感伤。曾经的同志到头来竟然都是这个样子,实在是令人寒心。于是轮到我坐在床边劝他,世界就是这样,哪有人人都像他一样拿理想当饭吃? 劝了几句,我突然想起了楚梦蓝。真弄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想到她去,没有任何影像可以和她产生联想啊?然而,天晓得,我就是突然想起了她。于是没有心情去劝陈文,自顾发起呆来。 恰好,第二天楚梦蓝就打来电话,说小说和剧本都已经看完,觉得已经可以和我谈一谈了。我于是欢欣的答应了她。两人约好见面,恰好又是整天有课,所以依然只能在晚上见面。 那天是十五号。这一次见面。楚梦蓝显得随意了很多,并没有上次那样矜持。 “怎么样?剧本看完了?”我问。 “当然,还看了不止一遍。” “是吗?那我岂不是很荣幸!” “我寝室的师姐也看过,也说很不错呢?” “是吗?那岂不是更加荣幸!对了,你和师姐一起住吗?” “是啊,我们班好象就只有我分到和师姐一起住。” “那不是很惨,跟师姐说话那么拘束。” “也不啊,我和师姐处得挺好的。还能从她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应该说幸运才是。” “哦……,那你们两位对剧本有没有什么建议?” “当然有。” “那你说啊。” “我和师姐都是同样的意见。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呢?既然相爱,为什么还要分开呢?好象太突兀。……还有,整个感觉好飘哦,我们两个还是满喜欢,但是恐怕很难让人一般人接受。” “结局呢,是有一点突兀,但是必须这样才能突出我们想表达的主题。至于整体的感觉嘛,我觉得如果观众认真体会的话,应该是可以感觉到很真实的。因为,如果我们有心去观察的话,会发现其实现实生活中多少都可以看到一点这样的事情。喜欢一件东西,但是害怕得到之后失去原有的味道,因而宁愿放弃。” “你说得这么肯定,是不是你自己深有体会。”说这话的时候,楚梦蓝的眼睛紧盯着我的脸,似乎一定要在上面发现什么伟大的秘密一样。 “剧本是我写的,当然会有一点体会了。”我端起可乐,低下头,喝一口,说。 “能不能说来听听?” “有什么好说的呢?终究都已经过去了。”楚玲,我几乎已经将她忘记了,然而现在她却再次在我的脑中闪烁,将这大好气氛彻底破坏。我的脸色阴郁起来。我将可乐端到嘴边,却又不想喝了,于是又放下。 “是不是想喝些啤酒?”楚梦蓝问。 “你会喝啤酒吗?”我诧异的问。 “会,但是在外面我是不喝的。” “为什么?” “因为担心安全问题。” “哪有那么严重,你也不用把人心都想得这么恐怖吧?”我心想女孩子是不是都当男孩子是色狼啊? “哎,你不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像你这样单纯的。要是我没有这张脸蛋,恐怕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接近我了。说到底,还不是别有用心。”楚梦蓝的声调突然成熟起来。而我却在心中暗自惭愧,因为我隐约发现自己仿佛也是别有用心。 “对了,上次你说不大愿意演女老板,说太成熟。现在你想好了要演谁吗?”我岔开话题。 “就演这个女招待吧,我蛮喜欢这个角色。在整个剧中,她都好象一个旁观者一样,冷静的看着整个事件的发生。我蛮喜欢的。” “是吗?那好吧,就让你演这个角色吧。” “你不是纯正的广东人吧?”过了一阵,我问。 “当然不是,哪有广东人普通话说的像我这么好的?我们家是从北京迁过来的。” “不过,你的广东话说的也挺不错的。” “那是因为我很小就迁过来的缘故。” “全家都迁过来了吗?” “是的,连爷爷奶奶都过来了。” “你们女孩子好像除了逛街和写日记,好象就没有什么爱好了。” “谁说的?我养过猫。” “猫?为什么不养狗?猫的眼睛很可怕,晚上发绿光。我小时侯都被吓醒过。” “我们家的猫确实很调皮,不过我小时侯脾气也不是很好。我记得从前经常拖着猫往房间跑。猫的爪子就一直抓在地上。结果家里的地毯被抓得稀烂的。”楚梦蓝说着,笑了起来。 “我小时侯养过蛇。后来,被家里人发现大骂一通,扔掉了。想起来真是可惜,我可是养了很久的。”我摇摇头说。 “对了,你是哪里人啊?” “我啊,说不清楚。我小时侯一直是在别人家里。一直到十四岁才回到家里。从前就到处跑,今年是这家,明年是那家。弄得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哪里人。”我说完,又端起可乐来。 “是吗?……那你的生活还是挺颠沛流离的呵。跑了这么多地方,是不是交了很多朋友?”楚梦蓝也喝口热牛奶。 “偶尔几个。不过,最好的朋友好象都是女生。闹得我现在名声不大好。”我玩笑着说。 她笑笑。 第十九章 服务员已经开始收拾旁边的桌子了。看来,时间已经不早了。楚梦蓝回去还要洗澡,洗衣服。 于是,我们就结帐离开了。楚梦蓝没有和我抢帐单,我的心里于是暗暗的高兴起来。大概我在潜意识认为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这次谈话就可以算是一次约会了吧。 回宿舍的时候,我选了学校里有喷泉的那条路走。尽管远些,但是这样的话,就可以先经过楚梦蓝宿舍了。我猜楚梦蓝一定明白我的用意,她实在太聪明。不过她没有反对。 天上很亮,却看不见月亮。我有些刻意的想去观察她的面容。然而仍然是只能感觉到美好的整体形象。却始终无法分清她的五官究竟是怎样分布。不过,那双眼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却的。微闭着些,似乎对什么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也不会刻意去关注什么,却总是透着幽幽的摄人心神的目光。 回到宿舍,陈文兴冲冲的跑过来要跟我谈电影的事。我把门一关,随他把门擂得震天响没有理他。现在谁有心情和他说这些?我打开电脑,放歌。 歌曲一首首播来,蔡琴“三年”,罗大佑“沉默的表示”,张学友“如果这都不算爱”。本来,是想听听歌分散一下注意力的,但是鬼知道我的电脑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歌。 我在我的电脑上写道: “世间的女人们,她們究竟会喜欢些什么,不喜欢些什么?她們愛听些什么,不愛听些什么?这些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更加不用说知道她們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 ‘啊,爱究竟是什么呢?’我这样问自己。是让自己得到对方,还是让对方得到自己?是时时刻刻都在一起,还是时时刻刻都在互相思念? 我决算不上一个聪明的人,我不大喜欢思考过于复杂的问题。然而现在这种种的思虑却在我的头脑里结网,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是啊,我知道我太笨,这么多年来,我什么也不曾弄懂,也不曾真正明白谁,甚至连我自己我都不曾真正明了。 从前,我总是听见有人说:“啊,我爱你胜过爱自己。”我嗤之以鼻,我想这样骗人的伎俩未免太明显。但是现在,我却不能再是那么坚决的怀疑这话的真实。 我不明白这世界,我不明白自己。我所看到,听到,闻到,触摸到的一切在我的感觉来说全是荒谬的。或者,正如人们所说,这一切真的是真实吧,但那也属于是我无法捉摸的真实。总之,这许多年来,我不曾感觉到真实的东西,有的只是飘忽不定的虚幻,连我自己也是远离我到缥缈的地方。 然而现在,我却真切的感到我对你的爱。是的,它没有颜色,没有声响,没有气味,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知道它的存在。然而我要对你说,它是我所知道唯一的真实存在。 我不擅长伪装。我的笑便是真的笑,哭必是真的哭,悲伤也一定是真的悲伤。我不能虚情假意,也不会笑脸逢迎。 我爱便是爱,不爱的时候便是不爱。爱便生死与共,不爱便劳燕分飞。 是的,我便是这样的人。 我不喜欢爱却装得若无其事,冷若冰霜,不爱却有故意要哭着喊着纠葛缠绵! 我无法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我做不到,我扮不好。 每一个人都会有寂寞而又哀愁的时候。每一段哀愁都是不相同的。 那哀愁,或许,是在夜色将至的时候;或许,是在树叶败落的时候;或许,在残花凋零的时候。然而今天,在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时候,我却毫无因由的感觉到这淡淡的哀愁茫然地降临。 我在哀愁什么?又因什么而寂寞? 我有太多诸如此类的问题自己无法回答。我不想去思考它们,但是它们却拼命缠绕着我,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挥之不去。这许多问题终于酿就了我的烦恼乃至痛苦。 啊……,假如我是风,那该多好。那样我便可以随时飘在一个人的旁边,而她,并没有什么感觉,也不会受什么影响。只是,这个世界多了一个人想在她身边。而我也没有了这么多的思考,烦恼,痛苦。 说句真心的话,我从来不曾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倾注我所有的爱。并不是因为我薄情,而是因为这世界实在有太多的变幻,而我却没有能力时时跟随。 相逢然后分离,相爱然后遗弃。我已经不记得我曾经多少次目睹这样的一幕发生。虽然不曾亲身体验,但是只是在一旁冷眼观看,已经足够让我寒心。 相爱究竟是怎样?此时此刻,我再一次问自己。 我不知道,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上天知道,究竟有什么是我真正明白的。 我知道,当看到这段文字,你一定会很痛苦,不知所云。但是,我要告诉你,這也是我至今為止写过的最困難最吃力的文字。而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写完这份东西后,我迷迷糊糊地将它发给了楚梦蓝。 等了几天,我没有收到回音。而这几天决不是我写在纸上这么的容易,我在这几天里简直是饱受煎熬。我惊人的发现,希望比失望更能折磨人。最后,我无法忍受,我决定将她约出来孤注一掷。 在此之前,我打算给楚梦蓝筹划一份礼物。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我大概记起她好象是喜欢童话的。 于是,当天我就跑去买当时最时兴的一套童话。按照书上封底的介绍,一套应该是有四本的。但是。老板却只卖给我三本。并说第四本没有的卖。我问为什么。老板说这是因为还没有翻译过来的缘故。 我不是很信,疑心老板是在拿一套残本骗我。于是又到别的书店去买。那老板大概看透了我的心思,在我的背后喊着说:“我这里是全国最快的!我这里没有,那你就是找便全中国也找不到。” 我根本不理会他这鬼话。一个十五平米的店面就自称是全国最快,傻瓜才信! 结果,我跑了一个下午,到处都是同样的答复,只有三本。我渐渐开始相信那老板说的话是真的。全国不敢说,在这座城市里,或许他还真的是最快的呢? 最后,我只好做了一回傻瓜,走回原来那家书店。那老板正笑盈盈的把书绑好了在等我。 “你怎么知道会我回来?” “我开书店又不是一两年了。我早说过,我这里的书是全国最早的嘛,你又不信。你看,白忙活了一下午吧?” 我后来又把电话留了下来,要老板在第四本到的时候,务必要联系我。店老板很爽快的答应了我。 晚上,我打电话给楚梦蓝,说要见她。楚梦蓝很爽快的答应了,并没有询问什么原因。 “这是送给你的。”刚坐下来,我就将三本书递给楚梦蓝。 “喜欢吗?”我问。 “当然!但是……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送给我这些书吗?”楚梦蓝看起来很高兴,她抚摸着放在桌上的书,欢笑着问我。 “每当我交一个新朋友的时候,我就会送他一份礼物。这个答案满意吗?” “这样的话,那我就收下了。”楚梦蓝说着,把书很整齐的垒在一旁,接着,她又笑了,笑得有些狡猾,“不过……,今天你叫我出来,不会只是为了送这些书给我吧。” “你真是聪明。”我的嗓音有些发抖,我端起可乐,慢慢喝起来,这样就可以既不说话,又没有沉默的尴尬了。 “最近你是不是收到一封特别的信?”我问。 “是的。”楚梦蓝收起笑容,但是还是比我自然得多。 “作何感想?”天晓得我怎么会用这种政治用语。 “收到情信会让女孩子觉得被捧到很高的感觉,我也很难免会有这样的感觉。”楚梦蓝一边说,一边镇定的喝着热牛奶。 “哦,是吧!……这些信是我写的。”我鼓起很大的勇气,终于说出来。 “是吗?和我想的是一样的。”楚梦蓝似乎并不惊讶。 “为什么呢?” “我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能写那样的文字。”楚梦蓝看了看我。 “我爱你。”我坐在她的对面,对她说。 是的,我知道这样做实在太荒唐。我们完全不了解对方。但是,我确实这么做了。在她的对面,我说:“我爱你。” “我很爱他!我不想任何人打扰我们之间的生活。”她凝望着我,认真的说。 “不用说了,我明白的。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你有权力知道。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是的,我知道我是爱你的。但是,我更加知道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所以……”我想哭了。 “我明白的。”楚梦蓝的眼圈也稍稍有些红。 “至于电影的事,我会找别人和你联系的。”我的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捧着装可乐的杯子,搓来搓去。而楚梦蓝也拿着书在桌上丢来丢去。 我们相互沉默了一阵, “我所需要的是一种觉醒过后的爱,它不能太**,也不可太狂乱,两种之任何一种都是害己害人的东西,算不得真正的爱。那样的爱情,只是一个狂妄的欲望。”她先冷静下来,又冷静的说。 我想用蒙田的一句话反驳她,一切耐人寻味及消化的情感都不过是平庸的情感。然而我没有,我已经没有这个力气了。我冲进了厕所,无辜的哭了起来。 我于是没有再约她,我们于是很久没有见面。 第二十章 在个星期六。 “梦蓝在楼下。”陈文突然说。 “是吗?”我将身子探出窗外,只能看到头发和衣服,但仍然可以认出真的是楚梦蓝。她好象是和她的同学有什么事,正在楼下谈着。起伏不定的波澜又再次在我内心深处波动。但是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的坐回**看书。 “不下去和她说说话吗?”陈文问。 "我为什么要下去和她说话?"我紧张的反问。 “你快去吧,再磨蹭她可就走了。”陈文不理会我的装腔作势。 “阿文,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静了一阵,对陈文说。 “什么事?” “帮我下去看看她。” “什么?”陈文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一样。 “不用做什么,只是需要你去看一眼就行了。就算你带我的眼睛去看了一眼。”我慢慢的说。 “你确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陈文严肃起来。 “没什么事,只是看一眼,看一眼你就走开,假装去图书馆就行了。” 陈文没有再问什么,沉默了好一阵,他走到隔壁拿了几本书,又走到我门口:“你说这算不算作孽呢?”我没有说话。 过了没几天,许幻来电话,问有没有空出去吃东西。我正好整天不知所措,于是说有,于是就一起去了。 许幻是我大学时代唯一一个关系良好的女生。我们是在大一时候成为朋友的。那时侯,她正在谈一场近乎轰轰烈烈而且相当辛苦的恋爱。我们偶然在路上相遇。因为是同学,所以到学校的湖边聊了几句。那时侯正是他们俩对爱情最崇拜的时候,但我却悲观的断定他们终究是要散的。不过,最后我不忍心她的满面愁容,还是祝愿他们可以白头偕老。 事实证明我的祝愿远没有我的预言灵验。但是,许幻却因为我那一次预言,因而觉得我是一个相当智慧的人。我们于是也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不过,许久以来,由于种种的事情太多,导致虽然是同学,居然还没有一起吃过饭。 原本是打算吃肯德基的,但是许幻觉得吃得太多,有些厌了。而且觉得总是吃肯德基似乎太过于崇洋媚外了,于是改成吃日本料理了。 日本料理的价钱着实不菲,但也实在好吃。所以虽然心痛,吃起来还是津津有味的。 “我们好象一年多都从没有在一起聚过呵。”幻说。 “是啊,大家都没有时间。”我说。 “哪里!?都是你不好,不知道约我出来。还要等女孩子来叫你,真是大牌。”许幻嗔道。 我抱歉的笑笑。 “你说像我这种人是不是不应该谈恋爱?”许幻吞下一块寿司,问。 “怎么了?” “我总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欢别人。说不喜欢吧,在一起会很开心,分开也会想他。但是,一想到真的要在一起,就会在心底里莫名的反感,最后搞得连朋友也没有办法做。” “我想大概是你大一的恋爱谈得太辛苦吧。” “可能是吧。” “你们最后为什么要分开呢?”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分了。现在想起来脑子里还有些糊涂呢?怎么莫名其妙的就分了呢?先前还跟家里要死要活的。”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道德上来说我们谁也没有对不起谁。” “两个人恋爱到头来要靠道德来评定是非,不是太可悲了吗?” “是可悲啊。但是你说还能怎么办?” 一阵沉默。 “你呢?觉得自己适不适合谈恋爱。”许幻问。 “不知道,没有想过。” “你会不会心甘情愿的陪女孩子逛街?” “偶尔吧。” “那我看你也是不适合谈恋爱的了。还是老老实实和我一样当孤家寡人吧。” “逛街对女孩子真的很重要吗?” “错,不是很重要,是非常重要。一个女孩子可以因为喜欢你而让你陪她逛街,也可以因为你不陪她逛街而不喜欢你。” “有这么严重吗?” “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内心深处或许不是。” “哦,只是表面上而已。”我稍感轻松。 “但是有几个人有空是天天看自己内心深处呢?又有谁的人生不是在表面中渡过的呢?”许幻几乎是在质问我。 我无语。 “爱情只是无聊时随便哼哼的歌……”许幻边吃东西边唱了起来。 而我只能是沉默再沉默。 和许幻一起回到学校的时候,看见一对对恋人从身边相拥而过,心中有些淡淡的悲哀。然后看到身旁的许幻,于是想起楚梦蓝。 当我和许幻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不知道她正在做着些什么。或许,正伏在桌案写着情信,或许正在对着他温柔蜜语。甚至可能已经躺在别人的怀抱里。想到这些,我心中实在是很难不忿忿不平。 这天夜晚,我在街上游荡。我想去找部电影看。可是我站在电影院的宣传橱窗前看见的除了粗俗的港产片,装腔作势的美国片,就只剩下了国产片。 天,国产片有几部不是专为折磨人的而拍的? 我一夜之间洞穿了几乎所有影片虚伪的面目。要么就是哭啊,哭啊,要么就是打啊,打啊,最后一招就是苦啊,苦啊。简直是无聊透顶。 “全他妈是骗人的!”我说。 电影院旁边是一间disco,我于是进去了。 disco外面很静,一进去里面可是热闹得不得了。音响几乎可以说是震耳欲聋,可是人群的喧闹的声音居然比音响还要闹。 我包了一间卡拉ok房唱起歌来,我也不晓得我怎么会想到要唱歌。我一直以来都是坚决不唱歌的。后来有一次同学聚会时,逼着非唱一首不可,无奈只能唱了半首。从此,同学就再也没有人敢逼我唱歌了。 我在房间里撕心裂肺正唱的起劲的时候。一位穿推销员服装的小姐走了进来。 “有什么事吗?”我问。 “请问先生需不需要喜力啤酒?” “不要叫我先生好吗?”我说。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那小姐尴尬的笑笑,问。 “你为什么一定要称呼我呢?”我问。 “那……对不起了。”小姐说着,红着脸退出去。 “给我来一打吧。”我发觉自己到刚才好象不是很礼貌,于是说。 “好的,马上来。”小姐小跑着出去了。 没有多久,那小姐就拿了啤酒进来了。 “是一罐一罐开,还是全开开。”小姐问。 “一罐一罐开。”我说。 “好的。”小姐打开一罐。 “你要是还要开就叫我,我就在门外。”小姐说。 我于是又开始撕心裂肺的唱,渴了就喝酒。喝完了就把小姐叫进来再开一罐。喝到最后一罐的时候,那小姐都已经我熟了。 “你是哪里人啊?“小姐问。 “你呢?“我醉醺醺的反问一句。 “我是湖南人。“小姐说。 “湖南我去过,但是我的地方你一定没去过。“我觉得头好沉,好象就要从肩膀上掉下来一样。 “是吗?你的地方是哪儿?“小姐好奇的问。 “我的地方是天上,……对,就是天上。“我靠在沙发上,稍微轻松了一些。 “你真会开玩笑,哪有人住天上?“小姐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人……当然不能住在天上。可……可是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是人啊。”不行了,实在不行了,头太沉了。 “不是人那你是什么?”小姐笑得愈发灿烂。 “住在天上,还……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是神……”我的一头磕在玻璃茶几上,醉过去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那小姐已经不见了。茶几上也收拾得很干净。 签了帐以后,我走出门去看音乐还是那么吵,人也还是那么多。 我也跳进舞池拳打脚踢了一阵,到后来差点摔在地上才肯爬了出来。在厕所狂吐了一阵以后,我才稍稍清醒了些。于是摇摇晃晃的走出酒吧。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依稀看见对面走来一个浓装艳抹的女子。 凭直觉,我看出她是一个妓女。我们互相盯着,在就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却停了下来,站定了看着我。我赶紧低着头,走过她的身边。 走出几步去之后,我本来想回过头去看看她。但是我不敢,因为我感觉她就站在我的身后,等着我回头。然后我就清白不保了。 我看见她的影子被昏暗的路灯拉得长长的。长到好象永远无法走出去一样。我闭上眼睛,赶紧加快步伐。走了好一阵,我才睁开眼睛。一看,她的影子终于没了。我再一回头,她居然还看见她站在那里。 我的酒吓得醒了大半,腿上也有了力气,于是撒开腿来就跑。跑得几乎断气的时候,才敢偷偷往后睨一眼,终于不在了。 我于是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蹲在地上呕心沥血的吐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回到宿舍居然还没有关门,进宿舍看了看闹钟,原来才十一点多。平时这个时候是决不会打电话给楚梦蓝的,但是由于喝了酒的关系,我还是打了。她接了,问我是不是喝了酒,我没有说话,又把电话挂了。 我是一个很讨厌信件的人。因为我觉得每一封信件里都是废话连篇,好象财务报表一样烦琐而无味。而我又不得不也寄还一份财务报表,这难道不是互相折磨么? 但是这一段时间,我却疯狂的写信。我给我的老师,同学,除了父母以外,凡是认识的人都写信。 往往是写完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地址,于是只好丢在一旁。最后,我虽然写了很多信,但是却没有几封真正寄出去。 没有几天,我收到敖老师的一份回信。她已经嫁人了,有两个女儿。她还附信给我寄了两张相片。另一张是她的单人照,好像是多年以前照的。看着她的相片,我才发觉原来她并不比我大几岁。她在信中说,之所以寄一张从前照的相片是因为已经很多年没有单独照相了。她又说,越来越不喜欢照相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从前那么美了。“我发现,我开始老了。”而她还不到三十岁。 我没有回信给她,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四级已经日渐逼近,为了良心上能够安宁些,我每天都要去图书馆。但是完全看不进书,只是睡觉。空调往脸上一吹,没有几分钟就睡得沉沉的。 社团的事已经完全没有办法理会下去了。我感到连自己都已经无法处理好,实在是更没有能力去处理大家的事。于是,暗自打算辞去职务,做一个普通的社员吧。 秋天悄悄的就过去了。 初冬来临的时候,我又收到一封信。是从前的初中同学雪仪的来信。我们一直都有联系,只是稀稀落落的。在信的最结尾,她写到: “……青春,毕竟是人生路上短短的黄金瞬间,错过了就补不回来,不求轰轰烈烈,只求曾经拥有过芬芳,无色无味的回忆只会让我苍老时充满尴尬。所以,今天我给你寄来了这样的一封信。如果愿意的话,你不妨到南昌来看看我吧。……” 我踌躇了几天,踏上了前往南昌的火车。 十六个小时的旅途在别人看来或许会显得漫长了些。但是我却不觉得,我喜欢这种感觉。不用思考,一切都已经有人帮你安排好了。起点,中点,终点,什么都安排好了。你所需要做的,只是悠然的等待时光度过,其他的自有别人去忙碌,多么惬意! 一个列车员走过我身旁的时候,我买了一包烟。我从前不喜欢抽烟,更讨厌喝酒,我几乎病态的讨厌麻醉自己,我痛恨我的头脑在任何时候不清醒,尽管我知道我在清醒也是无用。 但是,现在我却莫名的买了一包烟,而我給不出理由,谁知道呢,我现在总是做从前从不做的甚至讨厌的事情。 “白杨?”刚一下车,我看到一个女孩站在我的对面。 “是。”我说。 “我是雪仪啊。”她笑得很甜,“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是吗?”我使劲笑了笑。雪仪变了很多。不过,五年有这样大的变化也没有什么希奇的。 “你吃东西了吗?”雪仪问。 我摇摇头。 “走,我带你去吃东西。”雪仪热情地拉过我的手。我不大好意思让她拖着,但更不好意思摆脱。 一路上,雪仪又蹦又跳地说了很多话,而我只有笑着。但是,我却觉得要比她更累。 吃完东西后,雪仪又很热情的邀请逛街。盛情难却,我只得答应了她。 于是,雪仪带着我开始了另一个旅程。她在各种各样的专卖店,小摊贩间熟练的穿来插去,熟练的与各式各样的人打着招呼。 她热情的向我介绍各种各样的小商品,并替我品评它们的档次与真实的价值。看得出来,她其实很累。但是,每当我问她是不是该歇歇的时候。她总是抹一抹头上的汗说:“不要紧,我再陪你逛逛。”于是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天色终于黑了下来,雪仪领着我来到她安排好的宾馆睡下。在帮忙安顿好行李后。她突然捂住嘴巴,眼睛无辜的睁得大大的,仿佛自己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一样。“原来我一直让你背着行李和我逛街?” “没有什么?不是很重。”我自己倒没有发觉这一点,我的包看起来大的吓人,其实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 “你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要是你累坏了,可就是我的罪过了。”她一边替我铺好被子,一边说。 “不用了,我自己来。”我想拦住她。 “不要紧,你是客人嘛。”她轻轻的划开我的手。 我只好静静的坐在一旁。 “你洗热水还是冷水?”我这才发现在发呆的时候,她竟然在放洗澡水。 “随便。”我本来想要她不要弄了,我自己可以来。但是我知道她不会听的。 “明天早上我来叫你。”她终于走了。 我脱光衣服,坐进浴缸里。后来,越来越无力,最后,整个身子都滑了进去。只剩下半个脑袋留在水面之上。 我摸索出搭在浴缸旁的长裤口袋里的香烟。我终于发现了香烟的好处。在香烟的迷雾中,人很容易麻醉,从而忘却了迷惘的苦痛。我抽着抽着,直到整个房间弥漫着香烟的味道。这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支。最后,它和我一起在浴缸里睡去。 第二天,雪仪来敲门,敲得不早也不晚,恰到好处,刚刚是我睡醒的时候。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这些年变了很多。”低着头吃早餐的时候,她随意地说了一句。 “是吗?没有感觉。可能变坏了些吧。”我一边吃着,一边说。 “从前的你是一个很活泼的人,但是你现在很冷。”她的语气正式了很多。 “我有活泼过吗?”我有些愕然。 “是啊,难道你自己没有发现吗?”她停下早餐,正正经经的谈起话来。 “哦……?”我真的很惊诧,怎么我自己就从没有这种感觉呢? “可以跟我说说吗?”她问。 “说什么?”我问。 “说说你心里的话啊。” “埋在心里的东西怎么可以说得出口?”我笑着说。 “那你为什么不哭呢?”她说,“很多事,说不出来,但可以哭出来呀。” “总不能你说哭,就马上哭出来给你看吧。”我说。 “哦。”她重又低下头。 “你为什么愿意回来?难道不是为了我吗?”她微微抬起头,眼神在疑惑中带些苦痛。 “我是来走走的,顺便看看你。”我说。 我们于是沉默,各自埋头吃早餐。 “你很爱她吗?”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小心的问。 “我愿意为她做一切事,就是死也在所不惜。”我说的过于斩钉截铁,以至于连我自己都在怀疑我是在卖弄自己的痴情。 “那………你可以为了她而不爱她吗?”她又问。 我深感在她玩弄逻辑与文字的同时也戏弄了我。但是很奇怪,我无从回答她,我只能低头不语。 “她喜欢你吗?”她又问。 “她有一个很好的男朋友。”我说。 “哦,是吗?那可怎么是好?” “我也不知道。” “女孩都希望男孩能为她做让她感动的事。”她说。 “我做什么可以让她感动呢?”我认真的问。 “有时候是沉默。”她说。 “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我说。 “记忆的长短并不是由时间来决定的。有的时候,短短的一段日子可以回忆一生,而一生的价值只是为着回忆这短短的一段日子。”雪仪的的眸子明亮的看着我。 “是吧。”我说。 沉默。 “做一辈子好朋友,好吗?”她突然又抬起头来,望着我。 “将来……,又有谁知道呢?”我说。 “是阿。”我们两人的眼神几乎同时转向窗外,哀伤起来。 窗外的不知名的树上,最后的几片叶子孤零零地飘落,无奈的掉在地上。不知道我们叹息般的目光是否可以透过玻璃给它投注一丝的温暖。 这样一个哀伤的上午,我和雪仪静静相对。 “我再带你到处走走吧。”我们分手的时候,她说。 “不必了吧,挺麻烦的,我自己随便逛逛。”我客气的说。 “嗯,好吧!那你玩得开心点。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她也跟我客气了一句,然后就转身,然后就走了,最后连背影也消失了。 她走的时候,我的心里毫无感觉。没有内疚,没有失落,也没有轻松。真不知道,这是她的悲哀还是我的悲哀。 我于是又抽出香烟。香烟真是个好东西,总是可以解决一些难以面对的尴尬。 我从宾馆里退了房,我开始在南昌游荡起来。 我在荒芜与繁华之间行进着。在行进中细细的体味这次旅行的无望与人生的悲剧。 哦,我在行进中的脑袋原来并不是空空如也。却是仿佛在想着什么,这似乎正是我试图摆脱的东西,仿佛是楚梦蓝。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分不清饿与饱,分不清疲惫与轻松,也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一切都混在一团,难以分辨。仿佛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在水里一个劲地往下沉。其实,它自己并不一定愿意这样消极。只是,它已经半死不活。没有办法,只有往下沉。不知道要沉到什么时候,或者要到死方休。 走了一整天以后,我住进了路过的小镇里唯一的一家旅馆。 第二十二章 小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游客。我之所以这样判断,是因为旅馆很静,静得让我怀疑自己是这里唯一的顾客。这一天,我哪儿也没有去,只是一个人待在旅馆里。我实在是太累了,身心疲惫。 我躺在**,但没有马上睡着。于是歪过脑袋,看看窗外,窗外的树叶在飘动,我知道,那是风。 我很乐意一个人待着。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想睡,但没有马上睡着,于是随便胡思乱想一些东西。 从前,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不会感到凄凉,而是有些得意。我总是带着些得意的眼光看着窗外的世界。我觉得自己将可怜的世界关在了窗外。所处的这片空间就这样被我狡诈的从世界手里割据。世界对我无可奈何,至多也只能在窗外叹息几声。 而现在,我终于觉悟到,原来并不是我将世界关在了外面,而是世界将我遗弃在了这个小小的角落里。那窗外的叹息原来竟充满了怜悯的成分。 我在朦胧的自怜中缓缓睡去。 在我醒来的时候,我又习惯性的从烟盒里去找烟,但我没有找到,在刚刚上瘾的时候,烟没了,却意外的在枕头上找到一些泪渍。 在小镇过了一夜之后,我坐火车回到了学校。 文学社好像已经度过了它短短的黄金时节,已然军心涣散了。陈文仍然在很努力的苦苦维持,然而人人都知道没有希望了。一切,都只是早晚问题。 我很想帮他,但是不知道从何帮起。我每一天都头昏脑胀,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我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急速地堕落。是的,我从来都是沉沦的。然而现在,我却如此深刻的体验了自己的堕落。我整天沉迷于牌戏。在数十块钱的输赢中兴奋不已。在这堕落中,我不可思议地获得了快乐。如果抛却无聊的因同样无聊的羞耻而带来的自责心。那这快乐算是我这一生最纯粹地快乐之一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甘于冒着千夫所指尔而甘于坠入堕落的黑暗深渊了。原来,堕落竟是如此地惬意。 不过,没过几天,我又连堕落都觉得厌倦了。我觉得没劲透了,这个学校,还有这个学校里所有的人。 我想到了搬出去住。有了这个想法以后,我开始找房子。没几天,我看见一间杂货店的门口贴着一张招租广告。 “请问你有房租吗?”我走上前,问。 “有啊。”她说,“你想租吗?” “是阿。”我说。 “那你跟我来吧。”她说着,转身拿出一串钥匙。 我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来到一栋不远的楼房前。 “就在这里七楼。”她指着楼房说。 “哦。”我说。 “七楼也不是很高啊。我就住在你隔壁,我自己也是天天要爬的。就当做是锻炼身体嘛。”她说。 我笑笑。 到了七楼,我已经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而女房东仍然是气定神闲,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看来,她果真是个中老手。 “你看这房子多好。”女房东打开门,摊开双手指向门内,带着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么美好事物的口气赞叹道。 我在房子里四处踱来踱去。一房一厅,通风,透光,也很干净,还有电话。对我来说,确实很不错。如果是几天前,我一定会一口允诺下来。但这几天,我的相识们都知道我要租房子。每一个都传授给我据说是家传的砍价手法。几天耳提面命下来,我也学得了不少。此时此刻,实在不忍心就这么将这几天的功课付之东流。 我于是收起满意的心情,拉下脸来,一脸郁闷的踱到一旁,“只是房租贵了些。” “哪里还贵?我上个房客可是七百块一个月。现在我只要六百一个月,怎么会贵呢?”她惊叫起来,“我是性子急,不愿意等。要是我等得,八百块都会有人来租。你却还来说贵!” “唉,贵了些。”我装作没有听见没有看见她的反应。一边踱着步子,一边低着头说。 “你这年轻人完全不懂行情,你四周问问,哪里还有这么便宜的房子?”她说话声依然是那么大。 “你这里高了些,又没有电梯。”我依旧踱着步子,右手伸到下巴,将脑袋托起,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但是,六百块也不算贵啊。”女房东的声音稍小了些,但仍然是那么理直气壮。 “妈,别吵了,我头疼。”正当我想说,“也不便宜啊”的时候,一个女孩站在了门口。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衣。长发,拖鞋。 “哎呀,你怎么出来了?”女房东看到她,声音马上变得温柔异常,甚至让人觉得有点肉麻。 “那房租怎么算啊?”看到女房东扶着那女孩走到隔壁房间去,将我置之不理,我有些着慌起来,忙走出去,追问道。 “五百块,不租找别人去!”这话是火气十足的,但她说的语气却仍然是那么温柔,让人觉得很滑稽。想来,那女孩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好啊,我今晚就搬过来。”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为了防止她想明白了又反悔,我当晚真的就搬过来住了。 搬出来之后,除了上课,我很少回学校。偶尔,女房东的女儿会来我这里串门。她是一个很不喜欢说话的人。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很善于辞令的人,碰到她这样的人,刚开始难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到后来次数多了,渐渐也就惯了。 不过,很不喜欢说话不等于不说话,她偶尔也是会说话的。不过,她每次说话都多多少少有点怪。有一次她竟然对我说,“我想怀着孩子走在大街上。”当我问她有什么梦想的时候。弄得我感动得几乎当场痛哭。 一月已经来临。 四级考试第二天就要进行了,我特意赶到宿舍,坐在灯下做最后一刻的冲刺。但是陈文却怡然自得的看着漫画。 “明天就要考试哦,你这么胸有成竹吗?” “我不考了。”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报名,而且复习的很认真么?”我很奇怪陈文怎么会有这样突然的想法。 “今天下午在图书馆的时候,我也在复习四级。那时侯,我很紧张,很焦虑,脑袋都几乎爆炸。可以说是有些不知所措,几乎都要哭出来。因为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啊。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我一遍遍的问自己。后来,我脑中灵光一闪,你猜我想到什么?”陈文问。 “想到什么?”我看着他神气的眼神,问。 “不办咯。这个念头当时在我脑中只是那么一闪,我于是就豁然开朗了。不考四级又不会死,你说是吗?”陈文大笑着又看起他的漫画来。 “也是呵,这都被你想到,你简直算是半个天才呢。”我在脑中把陈文的想法一次次的想着。怎么想怎么觉得他说的话实在是有道理,简直是至理名言啊! 不过,第二天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去做。于是还是去参加了四级考试。而陈文则选在这一天去看牙医,他很久以前就想去了,但是一直没有去成。这一天,他终于去了。我想他的心情一定和他治好后的牙齿一样惬意。 毕竟,在我们这群蠢笨的庸俗之物在考场上直流冷汗的时候,他在做着一件比我们高尚浪漫得多的事情。真是很羡慕他,可惜我的牙齿出奇的好使。 四级考完之后,很快一个学期又将过去。在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文学社开了一次总结会。在会议开始之后,我越听越想吐。 嫌弃与白眼,在于我早已经司空见惯。然而,真正令我恶心到吐血的,却是这勾心斗角。 我不明白为什么可以当面吐口水的事情却偏偏要在背后装作不经意的带着无所谓的口吻对人神秘的蛊惑。然后,还要费尽心计让费尽心机想找出他们究竟说过些什么的人难以发现他们的伎俩。啊,这事情就像这句子一样让人觉得无谓,真累。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笑脸洋洋的样子,我就禁不住想呕吐。我知道他们在背后都做过些什么,说了什么,我甚至知道他们想过什么。但是,现在他们却在笑嘻嘻的推卸着责任,并且含沙射影的互相指责,真是让人呕吐。 最后,会议在不了了之中散会。所有的人居然都将责任归诸于“某位负责人过于浪漫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这次会议,楚梦蓝也出席了,不过她和我一样,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难道我真的只是一个空想家吗?”陈文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动不动,几乎要哭出来。 “大学生干什么都是狗屁,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实干?”我狠狠踢一脚身边的凳子。 “我到底哪里错了呢?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知道我错了,但是我自己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呢?我究竟错在哪里呢?”陈文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知道他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安慰。他希望我能够告诉他,你没错,错的是他们。在一般情况下,我是当然会这么做的。但是,当时我没有,因为我莫名的烦躁恼火的要命。 “光是一腔热血,什么时候成就过像样的事业?”我大叫了起来,“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无聊的闹剧!你看看那帮家伙,就是那样一群蠢货,他们哪里有资格称自己为一群人,只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以为世上的一切都了解,其实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分不清的蛆虫。还谈什么理想!……整天谈什么理想!理想!哈……!理想!真是痴人说梦!真是天大的笑话!” 陈文见我这么激动,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刹那间由于惊讶而说不出话来。但是等过了片刻,他反应过来之后,他跳了起来,结结巴巴的开始反驳“就算真是这样……,但是可以改变,我相信可以改变!……是的,是很难……但是总是可以改变……总是需要人去做,难道坐着冷嘲热讽就有意义吗?我们应该努力去革新,去改变不合理的东西。……坏的东西不可能永远是坏的,只要改变,就……就可以。无论你怎么想,反正我相信可以!……” “革新?革新!中国一百多年的革新,有哪一场成功?你看看你自己,你以为你可以超越历史吗?你看看周围所有的人,他们都离你而去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一个人在这里大喊革新。在他们眼里,你只是个白痴,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革新只是一场梦!一场梦!”我蛮横的打断了他,我们终于吵了起来。 “你有口说人,就没有口说自己。其实你自己也不过只是个自命清高的家伙。你根本从来没有人认真努力过。你……你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理想!你不是和那群家伙一样只会怨天尤人吗?……说穿了只是个喜欢放马后炮的家伙!” “是啊!我跟那群家伙是一模一样。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连自己的过去与现在都搞不清楚,我连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连自己都不明白。我漂浮在空中,飘来飘去,连自己都捉摸不到,我连自己是否存在都不确定。 我只不过是一只没有头的苍蝇,一只蛆虫蜕化成的苍蝇。一只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臭坑的苍蝇,我飞来飞去,最后还是围绕在屎坑的周围。是啊,我不过是只没有头的在屎坑周围飞来飞去还自以为和别人不一样的低贱的却妄图改变整个世界,改变一切人,一切事物的苍蝇! 我哪里配跟你谈什么理想?我知道,我不配和你谈,但是你也不用拿你的理想来唬我!”我的愤怒到了极点,我用力的摔打着周围的凳子,歇斯底里地踢着周围的桌子,墙壁,地板。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文好像吓坏了,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我说。 我们沉默了一阵。 “放弃吧。”我说。 “放弃!多容易,只是两个字而已!”陈文的眼圈红了,他沮丧的走了出去,我没有拦他,无力的坐在凳子上。我在想自己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其实他不是有心要伤你的。”楚梦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你们都不是。” 我望着楚梦蓝,望着她站在文学院的会议室门口。 第二十三章 我笑了。“其实没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她于是也笑了。 “你有没有空?”我问。 “现在还早。”她说。 “那去吃夜宵吧,我还没吃晚饭呢。”我说。 “好啊。” 我们两个一起收拾好东倒西歪的桌椅板凳,锁上门,一起走出门。 在前往餐厅的荔山,我们并排走着,偶尔交谈几句。短短的一段路却几乎将一生中最幸福的旅程走尽。 我轻轻的异常认真的一步步踩在地上。我认真的用心体味着每一个脚步中深含着的伟大意义。我发觉原来人每走一步都和上一步是完全不一样的。每一步都寄托着不同的感动,每一步都象征着不同的幸福。只是同样使灵魂微微的颤抖。 而月亮当时是悄悄的挂在天上,静静的看着,看着这月下少年默默的享受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幸福。他正偷偷的看着身旁的少女。他似乎将全部的梦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而这少女对这一切却是毫不知情。 “真是奇怪,本来我很狂燥,但是一看到你,我就一点都烦躁不起来,反而笑了。”到了餐厅,坐下来后,我说,“你刚才能够留下来,我很感动,真的。” “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女人一时的心软而已。”楚梦蓝的态度有些过于冷静,让我觉得很失望。 “哦。”我强装笑脸说。 此后的夜宵时间,我们不再有话说。吃完夜宵后,我送她回宿舍。快到宿舍的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她:“我下次可以约你吗?” “不可以。”她笑着说。 “为什么?”我问。 “你是不是曾经和我说过你愿意听真话?”她抿了抿嘴唇,问。 “是的。”我说。 “因为我很爱他,更直接、更坦白一点的话就是,我不可能爱上你。”她还是犹豫了,然而终于还是说。 “其实,我早知道答案会是这样。”我说。 “但是,还是愿意把问题问出来。”她悲哀的笑着看着我,说,“我明白的。” “你真的很聪明,我是指你很有智慧。”我说。 “是吗?谢谢,我只是不喜欢拖泥带水。”她说。 “你进去吧。”我说。 “好的。”她点点头,回头走进了宿舍楼。在她走进宿舍楼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在希望她能够回头看一看我,但是她没有。 我仰头望着天空,天空有月亮。地上,除了冰冷的光,就只剩下黑暗。这个夜晚,我是一个人。 我漫步在回到自己住处的路上,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或许是这天晚上发生了太多,我的脑袋已经不堪重负,停止运转了。 或许这个夜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太突然,以至于我的灵魂刹那间惊惶失措,不知如何反应。 总之,我周身麻木、瘫软,任何的行为举动都失去了知觉。我知道,我需要哭泣与眼泪来解放自己。我需要大声哭泣的声音在这无边的沉寂中自我安慰。 世界对于我来说,实在过于安静。然而我没有哭,无论我自己是怎样的努力。我似乎已被这无边无际的寂静冰冻、凝结。 我深切的感觉到这个夜晚,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这无边的寂寞,或许只有死亡才可以安慰。 我躺在**,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所有激烈的感情都只是一时冲动的火焰。一切的悲痛,并不需要做什么,就会自动结束。我只需要时间为我解决这个问题。 在我自我劝说的同时,我的身体间隙地抽搐起来,我的身体处于一种病态地**,然而我没有哭,没有流眼泪。 是的,我忍无可忍,我被一种不知名的绝望情绪折磨得体无完肤,简直活不下去。我不知道我的明天将会是怎样,我难以想象自己可以继续被这样的剧痛煎熬着。 但是,事实却是,我依然活着,因为我没有死去。我无法解释这意味着我懦弱了,还是勇敢了。但是,我知道我的确在承受着剧痛,而我没有哭。 第二天中午,我醒来时,太阳光温暖的照在我的脸上。我发现自己曾经睡着。我刷了牙,洗了个脸。出门时想了想,又回头洗了个澡,换了件干净衣服,就朝气蓬勃回学校上课去了。 回到学校才记起,原来这天没课。于是,我去找了陈文,请他吃了顿饭。我安慰了他几句,我们很容易的就言归于好了。然后我跟他辞职。他很大方的允许我辞职了。还问我:“我们是不是依然是最好的朋友?”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当然。” 分手时,我对着陈文笑着大声说,“生活中总有一些我们认为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跨越的艰难,然而当将来回首时,我们才知道这些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文很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很潇洒。然而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我却又陷入了极度的恐慌。苍天作证,我讨厌黑夜。 我又躺在**,我呼吸困难。 彷徨与无助郁结在我的胸口,然而我找不到人开解,也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指导。我在苦闷中几尽窒息,我四处冲撞。试图突围,然而我劳而无功,四处碰壁。我痛苦万分,然而流不出泪来。在此时的生命中,我感觉不到快乐。我只觉得它太漫长,对于它,我陡然厌倦了。我被无限拉长的时间**得疲惫不堪。我的肉体与灵魂都是如此。 我连续大睡了好几天,刚坐起身便又觉得头脑特别沉重,非得再休息一下才可。于是又一觉睡到深夜。醒来时终于不是那么疲倦,但见四周黑暗,便想干脆睡到天亮吧。如此反复,竟一连睡了好几天,几天来几乎不曾起床。连吃饭也是叫外卖送到门边。几天里,我几乎没有见过人,除了送外卖的就只有隔壁的房东女儿曾经来过一趟。这次她好像很难得的说了很多话,然而我疲惫不堪,完全没有兴趣听她的话,只是晕晕乎乎的一句句敷衍。 看到我这样萎靡的样子,房东的女儿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没有。但是等送她走后,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病了,不然怎么会昏睡至此? 然而度过了这几天后,我的身体却突然精神了起来。 不过,这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房东的女儿来窜门了。就像刚开始她来窜门,我很不习惯一样。突然她不来了,我还真有点不适应。但是也像我后来慢慢适应她来窜门一样。没有几天,我就适应了没有房东女儿窜门的日子。 总之,日子似乎又和从前一样了。睡觉,看书,听歌,打牌,心血**时就去上上课。不管怎么说,日子终究一天天过下去了。 寒假很快来临,但是我坚决没有回家。我在学校旁边的一间公司找了个差事。老板是个挺和蔼挺可爱的老头子,只是我的部门主管很惹人厌。 我这个部门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大肥婆主管。一个是我,年纪轻轻的大学生。她最喜欢支使我,好像把我弄得团团转是她人生唯一的乐趣一样。我知道她是欺负我年轻,没经验。有好几次都差点跳起来痛打她一顿,然后辞职。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主要是考虑到,现在这环境,找份工作挺不易的。 寒假在忙碌中很快过去,开学了。 尽管开学了,但是我并没有辞去工作。因为老板允许我在不影响工作进度的情况下去上课。这样一来,我就很忙了,真的很忙。但是我又不晓得自己究竟在忙些什么,只是像只蚂蚁一样跑来跑去。 不过,我还是抽空同一个女人谈了个恋爱。我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具体的相识细节已经不记得了。 我们在一起大概两个月。最后的结局是无聊而可怜的。 她是一个惯于顺从的人。不知当初她为什么居然会喜欢上我。而我恰逢又是如此孤单的境地。便无可奈何得同她走在一起。我想,她看起来应该算是清秀的。但她太害羞,总是低着头。教她许久,她才肯缓缓抬起头,却让你看见她满面通红。要不是亲眼见到,我真不敢相信这世上竟会有人是内向到如此地步的。 说实话,太内向的人我不是很喜欢。没过几天,我便开始冷淡她。而她也察觉到了,开始没来由得在我跟前幽幽的哭。于是我们尔后很少的相处的时间里,竟有大多是她的哭声。看她哭得实在是无比委屈,好像白毛女一样,有着千辛万苦的冤屈。她是很可怜,但是我这个做黄世仁的也不好受。很快,我终于不能再忍受这种近乎苦难的回忆,跟她提出来分手。听到这个消息,她竟反而不哭了。站起身来,独自走向门外,悄悄的离开了。我看着她无声息的背影,心里又不禁为她伤心起来,怎么偏偏遇到我这么个无情义的人呢?我几乎要忍不住站起来叫住她,“不如,我们还是这样下去吧。毕竟,我们很快就都要死的。”但是终究,我还是只默默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转眼,大三了。我的相识们聚在一起,说的都是些丧气话,全然没有了初进大学的怡然自得。他们都已经开始了为生活奔波。他们因而一齐艳羡起我来,他们都愿意像我这样过着悠闲的完全不用考虑生机的生活。我默默不语,微微笑着看着他们。 我其实宁愿像他们这样为了琐碎的未来而奔波劳碌。然而我不行,因为我知道我的梦想只是空中楼阁。对于我的将来,我实在是过于无力。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坐在这里,听着我的相识们为了他们的将来叹息,看着他们为了将来哀愁。我是微笑着看着他们,然而我的心里却比他们悲哀百倍。我似乎与将来的自己完全无关。 在这一个学期,陈文最后还是狠下了心放弃了文学社。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的变化居然可以这样大。 第二十四章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他跳了起来。 “人!呃……,什么是人呢?……人!应该是可怜的,可悲的。……人!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应该麻……木,愚……昧,完全的接受上帝的安排。智慧!那……是专属于上帝的。任……任何形式的聪明都是……为上帝所不容的,是对上……上帝的僭越!理应受到上帝无……情的惩罚,听清咯,是无……情的惩罚。啊!上帝!我赞美你,主啊。阿门!啊……” 说到这里,他“扑通”一下摔到桌子底下,起不来了。 “你这哥们是不是传教士啊!”旁边一个喝酒的人问。 “呃,醉了,他是醉了!是真醉了。”我陪着笑脸,对他说。然后又不得不买单,打的送他回校,给老伯陪笑脸,还要背着他上四楼,帮他倒水,捶背。总之是闹得狼狈不堪。闹到后半夜他终于睡着,我顿时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散了。我走到旁边久违的寝室,想进去睡觉,但是我没有带钥匙。把嗓子喊破了,秦凯都没有应。倒是旁边的寝室有人在骂娘。我无奈,只好又爬出宿舍楼,打的回到住处。 这回骨头是真散了,我倒在**就立马一睡不醒了。 当我睡得糊里糊涂的时候,电话居然响了,我被吵醒了。我没有理它,我以为是幻觉。自打我进来,除了欠费通知以外,就没有接过任何电话。 电话铃响终于停了。我更加肯定是幻觉。谁知道再过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总在那里响,一直响,好象我不接就会永远响下去一样。我于是无奈地摸起电话。 “喂。” “大哥,我是白明。” “白明,是你啊,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来?” “都两点了,没有吵着你吧。” “没有,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一个夜猫子,白天睡觉,晚上眼睛直发亮。”我强打精神。 “大哥,你好吗?” “还可以,你呢?” “我啊,也-……还……可以吧。” “怎么了?今天说话这么低调的,挨骂了?” “没有。” “那是怎么了?” “大哥你知道吗?爸爸最近有一单生意亏了。” “做生意有赚有赔很正常。你不用操心,好好读好你的书就行了。” “可是这次赔了很多。” “很多?多少?” “好象几乎赔光了,有好几千万。” “什么?” “我刚刚上厕所,看见爸爸哭了。”白明好象也开始哭了。 “别哭。”我轻声的说,“没事的,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你不要担心,好好读书,知道吗?” “爷爷也死了……”白明大声哭了起来。 我听到话筒那边传来脚步声,父亲的声音,还有那女人。于是我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天亮,父亲打电话来给我,要我回去跟他们会合一起回老家。我告诉他,我已经定票了,尽快赶回去。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把电话挂了。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居高临下,而我听着仿佛比从前更加难受。 在车上睡了一天后,我又回到了那个我以为永远不会回到的家。全家人都坐在家里等我。 “要不要歇一会儿?”父亲问。 “不用。”我说。 “那就走吧。“父亲说。 于是,我们就一起出门了。他们带的包实在太多了,白明居然一个人背了三个。他母亲心疼他,于是从他身上取下一个,背在自己身上。白明是个孝子,又伸出手去,想取回来。他的母亲不愿意,两个人在那里争来争去。我看不过眼,于是伸出手将包从她身上取下来挂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跟我道了声谢。我没有应她,走到前面去了。 “上车吧。”父亲坐在一辆面包车上招呼我们。这辆面包车是他租的。我们全家就坐在这辆面包车上回老家。 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连一向活泼的白明也没有说话,坐在位子上打瞌睡。我于是也有些昏昏然了。 在我一觉睡醒后,我们就到老家了。车一到老家,就有很多亲戚围了上来,帮忙提东西以及安慰父亲。我们是不用安慰的,白明还不是很懂事,他母亲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我也不显得伤心。 在众人的围绕下,我们来到了爷爷的棺木前。每人磕三个头之后,就开始吃晚餐了。全村人都来吃,连附近村的村民都有些闻风跑来吃,吃饭的桌子都摆到了村口。看来,父亲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们每个人都吃得喜气洋洋,面有得色。当时,全场并没有丝毫悲伤的气氛。好象没有人知道这里死人了。在他们心目中,只知道今天有一顿免费而丰盛的晚餐可以吃。我有些质疑,这样的仪式有必要吗? 我们一家都没有吃饭。我有些累,没有胃口,所以没有吃就休息去了。白明和他母亲则是吃不惯乡下的饭菜,嫌脏,吃他们带来的饼干去了。父亲也没有吃,他是真的伤心的不想吃的。他并没有哭,只是坐在棺材旁,摩挲着棺材,嘴巴微微地动着,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我走过去看着他,他老了,真的老了!我第一次发现父亲老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有皱纹,有白发,像个老人!我想劝他几句,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就没有劝。 吃完饭以后,刚才吃饭的那些人便一群群的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起来。身为主人,我不得不出去应酬。但是一走出门,看到他们的样子我就不想和他们说一句话。我找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任凭多少人围着我,一句话不说。但是我仍有耳朵,我听见他们说了什么。这些话语完全与葬礼无关。 和这样一群人待在一起,使我很不自在。即使他们并没有和我说话。如果我闭上眼睛,简直可以当他们不存在。然而实际上我不可以。与他们并坐在一起,令我莫名的恼恨,我觉得他们是一群腐朽的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的人。他们愚昧,无知,在内心深处充满自卑。但是却在自己的生活范围内自高自大,并且嘲笑攻击毁谤那些有成就的人。而当那些人真正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却又是卑躬屈膝的。 所有的人类的情感,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在这个村庄里都是表现的如此的麻木,一切仿佛都停留在原始的蒙昧阶段。我记忆中的善良、正直与富于同情等种种农民的美德都不曾一见。现在的这些人甚至可以为了一些屑小的好处而去盘剥死人。 当我想到,我正坐在他们中间,成为他们的一员时,我不禁情绪低落乃至沮丧起来。这种种感觉在丧礼期间一直折磨着我,我恨不得马上离去。 我又一次想,这些仪式有必要吗?来的人那么多,真正来哀悼的却只有一个人。别的那些人要他们来做什么? 到了晚上,仪式正式开始。 一连串的迷信活动使丧礼变得阴森恐怖。小孩子们被这些玩意儿吓得直哭。大人们也被这荒谬的行为震住了,他们于是庄严肃穆起来。而我却在一旁冷眼观看,我甚至几乎冷笑起来。维持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就是这种恐惧么?维持五千年对祖宗的尊敬就是因为这种欺骗么?多么悲哀! “嘿,起来了,开棺了。”有人叫醒我。 “开棺,干什么?”我是第一次参加葬礼,不知道“开棺”是属于什么环节。 “就是打开棺材让至亲的亲人看最后一面。”那人解释说。 “哦。”我于是起身跟着他出去了。 棺材开了,白明被他的母亲拉住,没去,她怕爷爷的遗容吓坏他,她自己也没去。看她这反应,似乎爷爷的样子会很骇人。不过,我还是和父亲一起走到棺材旁见了他最后一面。 父亲拼命地捂住嘴巴,他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在控制自己至少不要哭出声来。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就是十几年前我所见到的那个的老人。虽然事隔十几年,但我仍然记得,他是一个身子十分壮实,微有点胖的老人。可今天他怎么成这样了?他的脸上(我只看得见他的脸),好象没有,不,是根本没有一点肉,只剩下一张皮披在他的骨头上。几乎已经和一个骷髅没有多大差别了。我赶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骇然的心情。这是我第二次看见死人。但这次丝毫没有减轻我的恐惧。甚至,我这次更害怕。我死之后也会是这样吗?或者,或者更难看? 第二天,爷爷入土为安了。当我亲眼看见爷爷的尸骨埋进土里,成为了土的一部分。 “活着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等着变成尘土吗?生命就是这样吗?在等待死亡时,毫无痕迹的,一生便逝去了?”我问自己,我回答不出来。或者,在我的心里是有一个答案的,只是我无法表达出来。 就在我要回学校的时候,我又收到一个电话。这次打的是我的手机。接到这个电话以后,我下定决心一回到学校就将手机和房间电话全部停掉。因为,这一次,我听到的又是一个葬礼的消息。 这个电话来自雪仪,她哭着跟我说一个初中同学死了。 事件的原因是因为和哥哥一起去抽奖,结果哥哥中到电风扇,自己却什么都没有中到,被家里骂了一句扫帚星后就服毒自杀了。抢救没有抢过来,正是二十一、二的年纪就死了。 我和他是同班的,但是从前和他的关系并不是特别的密切。初中同学的聚会我也从没有参加过。要不是雪仪提起,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初中时,他仿佛是暗恋雪仪的。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我却去参加了他的丧礼。 当时在场的人中,只有我和雪仪是他的初中同学。 他们以为我是千里迢迢专门赶去的,又是城里人,所以他的家人对我的照顾也是特别周到。而入葬那天,我也哭得特别伤心。当时,只有雪仪的眼泪可以和我媲美。弄得客人们都很感动,以为我一定是个重情重意的好兄弟了。而主人也感到很不好意思,觉得很对我不住,让我失去了一个这么好的朋友。 第二十五章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原来感情这么深厚的?”丧礼完后,雪仪问我。 “我们感情不是很深厚。”我说。 “那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雪仪又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伤心。”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哭得那样凄惨。不过,我的哭是真的。 我想我当时是有点感伤,亲身感觉到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年纪轻轻,只二十一、二岁,身强力壮的,一眨眼就没了。或许有那么一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糊里糊涂的也就没了。 那时,楚梦蓝躺在别人的怀里照样笑,地球绕着太阳照样转。自己就好象一颗灰尘一样,来的时候,没有人知,消失的时候,也没有人知。 无论是生还是死,永远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好象从没有生,也没有死。 “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应该那样拒绝他。”雪仪说。 “初中的事了,不要再提了。”我说。 “不是初中的事,只是前几天的事。”雪仪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前几天的事?”我问。 “前几天,他来南昌找我。他说他爱我,问我是什么想法。我说,可惜我不爱你。结果,没几天我就听说他没了。”雪仪又哭了起来。 我终于明白丧礼上雪仪为什么哭得那么惨。不过我没有劝她,我想可以哭出来是一件好事。 “人有的时候只是希望别人说爱他,尽管明知道是假话,仍然心甘情愿的上当。有的时候,你说你爱他,甚至比你真的爱他更重要。而我,却是因为不想讲一句自己不愿讲的假话而葬送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冷静下来以后,雪仪说,“如果给我再选一次,我宁愿一边对他我爱他,一边去追其他的男孩子。” “那又何必呢?”我在心里说。 在回校的火车上,我一个劲的对自己说,回到住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和房东商量把电话撤掉。“死都要撤!”我在心里咬牙切齿的对自己说。 但是,当我真的回到住处,我却不敢提了。我居然在这里又参加了一个葬礼,是房东的女儿。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喜欢坐在门口,看到我回来,就走回自己的房间去。偶尔,她也会来我这里坐坐。不过,她很少话。 葬礼结束以后,“有空回来看看她。”女房东看着女儿的遗像说。 “我会的。”对于这个女孩的死,我是很遗憾的。她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但是女房东的眼神中充满深意甚至哀怨,令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女房东的眼神令我的自责感一度飙升,尽管我刚刚从宾客的言谈中知道女孩身患绝症,早晚是要死掉的。但是,我还是觉得要是我没有住在这里,或许她不会这么快就死。我很有马上跑掉的欲望。但是,我望着女房东的眼神,我知道不可能。过多的葬礼锻炼了我的神经,使我有能力我坐在她的身旁,轻声劝慰着她。我并不知道,这时候有另外一个女人在注视着我。 第二天我就缴清了房款。女房东没有心情跟我说这些。是她的一个侄女处理的这些事情。之后,我便离开了这个地方,并且决心永远不再回来。接下来,我准备去停掉我的手机,然后将它卖掉,并且决心将来永远不再用它。 然而,在我到电信局的时候,我的手机却又响了。我心里一慌,赶紧按掉,谁知道它却马上又响了。 “先生,你的电话响了。”穿制服的小姐走过来,微笑着对我说。 “哦,我知道。”我只好走到一旁接听电话。原来是那女房东的侄女, “你的房租数目有点出入。”她说。 “有什么出入?不是已经算得很清楚了吗?”我说。 “我还漏算了一些东西。”她对我说。 “漏算了什么?”我问。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回来再说吧。”她说。 最后,我们约在一间快餐店见面。我把电话停机以后就去找她了。由于不是很认路,我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以为她已经走了,谁知道她还在那里。 “你怎么这么晚啊?打你电话又说你停机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她看见我,站起来说。 “是啊,我刚停的。”我说。 “没事停机干什么?”她问我。 “没钱。”我想了想,找了个最正当的理由。 “哦。”她说。 “对了,你有什么漏算了?”我坐下来,问。 “嗯……”她不说话了,脸庞憋得通红。 “怎么了?”我问。 “我做你女朋友怎么样?”她突然说。 “啊?!”我把嘴巴长得老大。 “难道你不愿意吗?”她问。 “当然……不……”我说。 像这样自动送上门的姑娘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我从前很喜欢聪明的姑娘,但是现在不,我现在觉得笨笨的姑娘才真的讨人喜欢。于是我没有问为什么,就和她在一起了。 她是个倔强到不可思议的姑娘。说话也毫无趣味,只是脸蛋长得还可以。我之所以会和她在一起,只是因为她愿意和我在一起。我猜想她其实是极端自卑的。因为她对自尊的**与关注往往令人惊讶。她她总是高昂着头,一脸冷漠的神情,仿佛神圣不可侵犯。 不过,我们相处的还可以,因为我不大可能没事去刺激她的自尊。而她对于我也是难得的谦让。一个多月下来,我们还是满相敬如宾的。 我并不像有些人,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儿女私情中那么无聊。至少,我还知道四级已经没有几天了。 啊,四级,我已经和它奋战不知道几回了。但是经验好像对考试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作用。这一次,我自知仍然是绝没有过的希望了,不过,每天我还是会去图书馆复习。说句心里话,其实是因为女房东的侄女已经工作了,不可能时时陪伴着我。而我又实在是找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 不过,现在在图书馆我已经睡不着了,只是看着英语书发呆。一个个英文单词在我的眼皮底下被拆成一个个字母,怎么看都看不顺眼。看不到几分钟就觉得脑袋痛得要命,站起来就眼前发黑,几乎要摔倒在地。 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愿意回到宿舍,一回到宿舍我的心里就不平衡。那家伙好象完全不知道就要考四级一样,在我辛辛苦苦的坐在图书馆的每天里,他们却仍然是坐在电脑前乐呵呵的玩着联网游戏。 扛着一把烂枪跑来跑去,把别人打得血肉模糊或者被人打得血肉模糊,让鲜血飞溅到电脑屏幕上,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乐趣可言。然而他们却乐此不疲。看来人始终都是禽兽,而且大部分是食肉型的,终生改不了嗜杀的习惯。而我应该是吃素型的。 这一天是5月20日,当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这天夜晚,我又来到图书馆。看了一阵书之后,我的头又疼了。我起身想休息一下,结果眼前一黑,又差点摔在凳子上。我拄着桌子平衡了一下之后,缓缓的走到走廊伸展一下筋骨。结果,我看到了她。 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她。 此时的图书馆正是旺季,有很多人。有的是来准备四级,有的是来准备期末考试,有的是来睡觉,有的是来看女孩子的。想看的进来,看不进去的出去。有许多双脚踩进来,又有许多双脚踩出去。情人牵手搂腰,朋友勾肩搭背。总之,是人来人往。 但是,整个图书馆是几乎没有声音的,一片静悄悄。而当时外面的天上一定也是静悄悄的挂着一轮月亮吧。那个时候我所能感觉的世界都是安静的,连我的心都已经没有了跳动的声音。 我依稀还记得,她对我说:“其实我对你还是挺有好感的。” “是吗?”我不敢置信的问她。 “是啊,否则,也不会对你说话这样随便呀。我跟自己不喜欢的人说话是很礼貌的。”经过走廊的时候,她说。 “那真是很荣幸了。不过,以后要是我约你出来,你会答应吗?” “要是有时间,我会答应的。” “要是你没有时间,你一定要干脆的拒绝我哦。我不会介意的。” “我会的。你知道要是别人我会怎么拒绝吗?” “怎么拒绝?” “我会很礼貌的跟他解释说,我今天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总之就是可以不能去见他了。”她边说边笑着,而我则悄悄的看着。 “你可真坏呢。”我说。 “没有办法,做人就是要这样的啊。对有些人是要应付的。” “那我们算不算是朋友呢?” “当然是啦。你没听见我说我对你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吗?” “那我真的很高兴哦。” 那一晚的月光我想一定很美。 她在一楼的书店认真的看着一本书,一本黄色封皮的不知道什么名字的书。我在二楼的走廊上认真的看着她。 她的头发稍稍长长了,柔软的发梢微微的披在白色t恤上,她的长裤是淡淡的黄色。 我看着她走过来,我看着她走过去,我看着她停下,我看着她拿出书,我看着她翻开,我看着她靠着书柜,我看着她把掉到额前的发轻轻捋到脑后。 我看着她,我看着她,噢,我当时看着她,悄悄的看着她。 我不激动,不感伤,不悔恨,不嫉妒,不欢笑也不哭泣,只是悄悄的看着她。 我什么都不希望,什么都不渴盼,只是愿意她在我的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停下,拿出书,翻开,靠着书柜,轻轻把掉到额前的发捋到脑后。 我愿意这样。她茫然不知我的存在,而我却可以如此清晰的看到她。 我知道她看到我了,尽管我已经很快躲开,然而她依然看到了我。 买下那本黄色封皮的书以后,她在走上二楼的楼梯上看见了我。她看了我一眼,怔了一下,让我肯定她看到了我。然后加快步伐走出图书馆。 这时候我想起我在一篇网络文章里看到的一句话,“你明知道我爱你,就像我明知道你不爱我。” 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曾经站在,曾经经过,她的身影曾覆盖的任何一个地方。 当她那样从容的一脸陌生的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可曾想到,在她的身后将会是一段怎样的目光。 第二十六章 这一晚我发现,原来我的爱只与自己有关系。不论它是多么狂烈,多么浓厚,终究都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东西。无论如何,它都不可能溢出我的身体,进入到别人的身体里去。 我的爱只属于我自己,只能引起,自己的感动与哀悯。跟别人,跟任何人都完全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突然间,我觉得很累,差一点就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第二天,我去见了房东的侄女。 她在我面前从来不说不知道,也从不哭泣流泪。然而在我提出要和她分手的时候她却哭了。我们分手的时候气氛是相当融洽的,所以我猜她并不是为我而哭的。 “怎么了?”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仍然嘤嘤的哭泣。我于是没有问,坐在一旁喝着可乐,默默的听着她哭。说实话,我很羡慕她,哭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良久,她抬起头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你女朋友吗?” 我撅起嘴巴,意思是“我一直想知道这事情。” “因为这是我表妹最后一个遗愿。”她说。 “你表妹是谁?”我刚开始有点不明就里,但是马上我就反应过来,“房东的……女儿?” “她的遗愿是什么?”我又问。 她张开嘴巴,想说话,没有说出来,反而大声哭了起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完全没有再次开口的可能。于是我们没有再做冷静长谈的机会。最后,她交给我一个录音带。说这是她表妹给她的录音带,叫我自己拿回去听,并向我道歉,说她已经听过了。我说没什么。于是,我站起来送她,谁知道又是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才扶住桌子站住。 回到宿舍,我拿出录音机,插进录音带,带上耳机,开始听了起来。 “真是开心,终于有勇气对你说话不紧张了。你还记得吗?那天下午,我们说了很多话……” 这盘录音带,我是全身心去听的,但是仍然没有完全听清楚。因为它已经将我昏睡的记忆唤醒。我的记忆与这录音带纠缠在了一起。 我记得那天下午,我正在家中昏睡,听到有人敲我的门。我从**爬下来,才发现自己原来头昏脑胀。我打开门,原来是房东的女儿。 “当时你睡眼朦胧的问我有什么事,我没有回答你,因为你当时只穿了一条内裤,我被吓坏了,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大的男生在我面前穿成这样。” 之后,我请她进屋,她有点紧张的走了进来。她坐在我花一百五十块买的劣质沙发上。我抢在她的前面将正要被她坐在屁股下的肮脏的内裤抓在手里。我将内裤放进卫生间,又洗了洗手和脸,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只穿着一条丑陋的红色内裤,于是赶紧在地上捡了一条深蓝色牛仔裤穿上。我想起刚才的样子,真是猥琐异常,惨不忍睹。 “我看见你一脸通红的从厕所走出来,然后给我端上了一杯热茶。你望着我,想说什么,然后又转过脸去。我知道,你想跟我说对不起,是吗?我没有猜错吧?” 她轻轻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手里端着茶,白丝丝地热气在她的脸上迷朦。 “你心情不是很好,是吗?”她将茶托在手掌心,将手放在膝上,问。 “你当时笑笑,跟我说‘还行啊’。我一看就知道你在说假话。” “我看你四天都没有出过门。”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很奇怪,她怎么会这么清除我的行踪。难道是怕我不交房租就跑了吗? “你这个人真是的,怎么能这样质问女孩子呢?这样的情况下,我除了说‘我就是知道啊’还能说什么呢?” “还记得吗?接下来,气氛明显就尴尬了许多。但是你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躺在椅子上眼睛半睁半闭着悠然自得的喝可乐。真是奇怪,我觉得那么尴尬,怎么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呢?我们大家于是都没有说话,安静了好一阵。突然我问你,‘爱一个人可不可以是一生?一直到死?’你挠了挠脑袋,眼睛都没有完全打开,然后你说‘我想我不可以吧。’然后,我就没有说话了,现在我要告诉你,或者我可以。” 然后,我们又没有说话了,我是你因为实在觉得太累。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说话,我不说话是因为我太紧张了。” 我们这样的相对,过了一阵,我觉得好像不是很礼貌,于是我莫名其妙的问她:“如果我突然死了,你会怎么样?” “那我就只有和你一起死了。”我现在仿佛记得她当时是一脸哀痛,但是坚决地说。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不许这样。”她又说。 “哦。”我一本正经的说。我的心里在笑她说话时的郑重其事,我心想,“这还用你教?” “我再说一遍,要是我死了,你可不许这样。一定要答应我,知道吗?” “然后,我跟你说了很多童年的秘密,那些全都是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秘密。” 我当时完全没有认真听她的话,我现在根本不记得她曾经说过些什么。 “你知道,我当时感觉多幸福吗?能够对你说那么多话。” 她讲了很多之后,我不记得她是如何又问起我来,“你的一生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或许是为了等待吧。”我疲惫的敷衍道。 “接着,你又问我,‘你呢?’” “或者,我也是。”她说。 “你……等什么?”我问。 “然后,我又没有说话,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答案,‘或者是等你。’” 之后,她看见我满脸萎靡的样子,于是问我:“你是不是病了?”我笑说其实是因为睡得太多的缘故。 又是沉默,我于是想说话,她却打个手势叫我不要说话。 “我当时正在聆听你的沉默。” 再之后,我便送她到门口,等她出门,我就把门关上了。在关门的一霎那,我仿佛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但是我相信那是幻觉,因为几天来,我经常会有幻听。 “我终于鼓起勇气对我你说,‘也许我的一生太短,但是请你让我把它献给你吧。’然而你的门已经关上了。 如果上天再给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打开你的门,听我说这句话呢? ………… 如果上天再给一次生命,我就要抱着你,对你说,‘让我们恋爱吧。’” 录音机不再有声音,窗外是风。 陈文在我的身边发火,他说他本来想入党,但是想到要被一群驴一样的人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宁愿放弃。 我摘下耳机,走出寝室,走向大街,天色已黑。在黑暗中,风在我的耳边轰鸣。 我在大街上游荡,我的脑中是风在轰鸣。我全身无力,晕晕乎乎,我的身体似乎随时就会被风吹断。 我的脚步毫无意识的将我带到了那间装着粉红色灯泡的按摩院。老鸨居然还认得我,她冲出来将我拉进门去。我没有反抗。 当我进门时,舒君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她,我看到她在笑。 “上三楼。”走到二楼的时候,我木然的说。她稍稍有些惊讶的笑笑,然后带着我上了三楼。来到一个狭小的房间,只有一个凳子,和一张大床。她坐在凳子上,张开嘴想和我说些什么,她看起来似乎想和我聊聊。 “脱衣服吧。”我坐到床边,说。 她定定的看了我一阵,我没有理她,只管自己脱衣服。于是,舒君也开始脱衣服。脱光了衣服之后。我们一起钻进了被子里。 我们都是麻木但剧烈的运动着。 之后,我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我的**着的身体从她的**着她的身体上滚了下来。我大口大口的喘息。 突然,在我们两个都**着的时候,我大声痛哭了起来。啊,是痛苦!终于冲破了最艰苦的樊篱,化作泪水开始洗涤我的脸。 我越哭越大声,我变换着各种声调哭泣,哭得舒君惊慌起来,坐在我的身旁,几乎也要哭出来。 我伏在枕头上,大口大口的痛哭,我的哭声越来越大。甚至惊动了楼下。 门打开了,越来越多的人围在门外看着**的我和舒君。 更加多的人围在了门外,舒君已经穿好了衣服站在一旁,然而我仍然**着大声的哭,一直到我最终昏去。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张**。四周的环境有些熟悉,似乎曾经见过。泛白的墙壁,惨白的床单,还有苍白的手。 “你醒了!”看到我睁开双眼,是舒君站在我的身旁,她表现出了过分的开心,令我起疑。 “我怎么了?”我问。 “医生,医生,快来,快来。他醒了,他醒了。”舒君仿佛没有听见我说的话,站起身拽着闻声赶来的穿白大褂的人。 我看清了,不是一个,是一堆。 他们手忙脚乱的开始在我的全身上下检查起来。这家医院原来有这么多人。好象所有的人都来到了我的床边。他们过分的关心让我感到有些惊慌。我想摇摇脑袋,稍微放松一下。但我发现我受到了某些束缚,我的嘴巴上罩着一个东西,它在往我的喉咙里输送一些气体。接着,我还发现我的腕上插了一根管子。 “我怎么了?”尽管我并不想打扰他们,他们看起来很忙,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没事,小病。”一个稍微年老的人抽空回答了我。 他的回答让我觉得他当我是三岁小孩,而且还是弱智的那种。我知道这个时候是没有人会给我说真话的了。于是,我什么也不问了。 等他们忙完了,有几个走了出去。剩下舒君和那个老一点的人。 “我怎么了?”我又问一次。医生于是看着舒君。 “别骗我。”我对舒君说。舒君于是向那医生点点头,然后便走出去了。 “癌症,晚期。不过希望还是有的。” 我本来还想问一下是什么癌,但我到底没有问。因为我突然想起好象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太多的区别。我想那老医生完全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他说那句话的时候,非常的和蔼,和颜悦色,好象要给我糖吃一样。 他的话令我有些混乱,尽管他已经充分照顾到了我的情绪。我有些愤怒,或者应该称之为害怕。尽管我自己也是想这样安排的。但是,由别人来帮我决定,仍然让我感到有些难堪。即使这个决定者是上天,也丝毫没有减弱我的这种感觉。或者,或者应该说,面对死亡,我突然退缩了,我有些害怕了。 我并不是怕死。死亡,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而且,这正是我的选择。但是,我仍然害怕,并不是怕死,而是怕等死。我开始意识到,我必须去死,尽管我原先是心甘情愿去这么做的。但是,现在有人强迫我这么做,尽管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我觉得很奇怪,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滑稽。于是我在混乱中又哭了起来。 啊,泪水,多么坚强的东西。它帮我抵抗了所有苦难。 “不要哭,你还是有希望的。”老医生有些慌乱。 “你出去吧,我求你了。你出去吧。”我哀求着说。 “好,好,好。我出去了,出去了,你不要再哭了。”老医生赶忙退出房去。很久,都没有人再进来。我想,是老医生拦住了他们。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我当时的感觉。似乎,我什么感觉都有,又似乎,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混乱,是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用词。但我再也没有更贴切的词汇。 这个世界有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都是那么的微妙。如果你不细心的话,你是无法察觉的,但是我察觉到了。 第二十七章 从第二天早晨我再次醒来开始,我的情绪开始平复。 我曾经沉浸在苦恼之中。未来,明天,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永不停止的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的烦恼。我似乎越来越深陷其中,乃至于不可自拔的地步。我苦思冥想,但我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决这一切。然而,死亡,是的,是它,这突如其来的东西却帮我解决了一切。我无比惊讶,我从没想过世界上有一件事情可以突然间将我如此彻底的救出苦海。然而现在,确实如此了。我的生命从林林总总无比繁杂的纠葛在一起的苦痛中被解脱出来。我的生活重又恢复到最为简单的状态。 我开始正视我随时可能结束的生命。我发现,假若我不是如此明确的失去明天,或者我永远都不会得到今天。 希望,给了我明天,但是希望也夺走了我的今天。我惊奇的发现,在失去希望之后,这个世界并不只有绝望。 死亡,送给我太多惊喜。 这一天,我并没有刻意的去做什么,想什么,但是我发现我安详了许多。我总是感到自己回到了当年那个夜晚。天上,是一颗颗明亮的星星。我睡在河边,河流在我的耳边缓缓地流过。我仿佛随着河水在漂流,在进行着一个浪漫的旅行。不同的是,这次我安详了许多。因为,这次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旅行的目的地,它就近在眼前。我再也没有时间去考虑太多,也不再有时间去埋怨什么。我的每一分钟,都突然变得如此的珍贵。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躺在这条河流的旁边,听着它缓缓地流逝。过去我所希翼的一切都不过是这河边的一缕缕风,有时让我凉爽,有时让我感觉冰凉。原来,我的一生走到最后所需要的,只是在河边安详地躺着。天上,是一颗颗明亮的星星。河水带着我,缓缓地流着,没有方向,只是缓缓地流着。我所要做的,只是闭上眼睛,随着河水的节拍缓缓地呼吸。 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个世界有了一些变化,一些微妙的变化。如果你不细心,你是无法察觉的,但是我察觉到了。 早晨,医生给我检查完身体以后,他惊愕地看了我很久才离去。只是因为我对他说了一声“谢谢”。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疑惑,他似乎不敢确定或者说是不敢相信是我在说话。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四处游移,好象在寻找一个原因,一个理由。最后他眨了眨眼睛,离去了。 四周的墙壁原来是很干净的,真的很干净,一点灰尘都没有。床单也是,像这墙壁一样,雪白雪白的,干净得很。我的手似乎也在这纯净的环境里被洗得干净了。一切都是那么干净,干净到让人觉得透明。我的心情因此也惬意起来。我甚至想哼几首流行曲来自我娱乐一下。 舒君又来催促我出去晒晒太阳,透透气。“出去走走吧,晒晒太阳对身子有好处的。” 我笑着摇摇头,外面的世界,我相信会是很美丽的。但是我更喜欢像现在这样,就这样安静的躺在这儿。“你看,这不是阳光吗?”窗外透进来的一缕缕阳光散落在我的枕边,我伸出手抓住一把,伸到舒君的眼前。 “晚上,还有月光。”我努力歪过头,对舒君说。 “你真的不想出去走走?”舒君又问了我一次。 “你去吧,我喜欢一个人待着。”我对着舒君点点头。舒君于是出去了。 舒君出去了,这个小小的房间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很孤独,但我并不寂寞,我很快乐,我很享受眼前的一切。一切都已足够了,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外面的世界我不再关心,我和它已经被这堵白色的墙分开了,我不再受它的影响。我不知道它在怎样变化,也不想知道它在怎样变化。我没有兴趣,我对这些统统没有兴趣。 我只愿意一个人待着。看着那从窗口流进来的白天的阳光,夜晚的月光。我感到我拥抱着他们,我轻轻的均匀的呼吸。我的左手温柔地握着我的右手,交在我的耳边。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那河流缓缓流逝的声音。多么美妙,多么动听。 也许,你会觉得无聊。但我不,我觉得很舒服。我就这样躺在这间白色的房间里,这张白色的**,这张白色的床单上。我的白色的左手握着右手交在我的耳边,我的耳边是河流流逝的声音。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星期。你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难以忍受,但我不。我的确是这样待了整整一个星期。而且,我丝毫不觉得苦闷。怎么说呢?怎么表达我的感觉呢?我也不是觉得开心。应该怎样说呢?哦,对了,是喜悦,是喜悦。我沉浸在喜悦当中,这喜悦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前提条件。但是,我感觉到了,并且依赖它获得快乐。 一个星期后,医生和舒君都强烈要求我出去走走。他们说,我这样对身体是没有好处的。我拗不过他们,只好跟舒君到门外去走走。 “你感觉怎么样?”舒君问我。 “挺好。”我说。 “是吗?”舒君很高兴的说。 “你一直都在医院陪我吗?”我问。 舒君低下头,没有说话。我于是笑笑,没有再问她。我举目望向远方,我发现我可以看得很远。 “你饿吗?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舒君问。 “有一点。”我本想说不饿,但是我又担心她担心我没有胃口。 “想吃东西就好了,我去给你弄点东西来吃,你等着我。”我还来不及阻止,舒君就已经快活的跑走了。 我走到一个长凳上坐了下来。只是刚走几步,就觉得有点累。 正坐着,突然,闪出一个声音,“死是什么感觉?有天堂吗?” 我看见一双眼睛看着我,带着泪珠。她正坐在我的旁边。 “你恋爱过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 “你小时候考试有没有不及格过?”我又问。 “问这个做什么?”她奇怪的问我。 “当时你也哭了。恋爱时,考试不及格时,你都哭了。虽然哭的感觉不一样,但是你都哭了,是吗?”我问。 “是啊。”她说。 “你说,她们现在哪里去了呢?我是说那时候哭泣的你自己。”我问。 她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没有说话。 “她们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用多么大的代价都再也找不到她们的影踪,是吗?”我又问。 她奇怪但是认真的看着我。 “看见天边那朵云了吗?”我指着天边的一朵云,问她。 “看到了。”她顺着我的手指,望向远方。 “今天的天空,今天的云,还有你所看到,所听到,所触摸到,所感到的一切属于今天的事物,到明天……甚至不需要等明天,只需要到下一秒,它们还会在吗?”我问。 她格外认真的注视着我。 我笑笑,“不会,因为它们和我们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死去。” “但是,我们可曾感到恐惧?……没有,我们从来没有。我们只是怀着美好的感觉怀念从前的日子。”她痴痴的看着我,“死神自始至终都紧紧跟随着我们,他与我们永远都只有一步之遥,我们只一回头,便可以与他呼吸相闻。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恐惧过。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死去。我们的生命永远都只有千分之一秒。前面的时光被死神夺去,后面的时光留给未知。但是,我们没有恐惧过。” “我们从前不曾惧怕死亡,那么为什么我们最后的时光里,却又要怕死亡呢?”我认真的望着她。 “我们为什么要活着呢?活着有什么意义?”她问。 “我们从死处来,最后又要回到死出去。但是,我们的生命绝不是丝毫没有意义,也绝不只是为了建造死亡的大厦。记住!我们的生命是为了生,不是为了死!在活着的每一刻获取幸福与快乐,然后带着笑容毫无遗憾的离去,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使命。”我说。 “我没有一个朋友。”她看起来又要悲哀的哭起来。 “我们活着并不是只为了我们熟识的那几十个人,而是为了全世界的那些与我们擦肩而过但是莫不相识的人们。因为未知就意味着希望,有希望就有明天。”我说,“但是你千万要记住,必须要认真的活着,因为希望只属于活着的人。死人是没有希望的,就是有,对他也没有什么用。” “你会哭吗?”她笑了。 “当然!不过,我现在要尽量让自己笑。”我说。 “为什么?”她问。 “与其寻找理由痛苦,我宁愿寻找理由快乐。”我笑着说。 “你看他们。”我指着不远处一对情侣,“他们看起来是不是很幸福?”她点点头。 “但是你又怎么知道她们不痛苦呢?”我说,“在平庸麻木的幸福中执着何尝不是与在苦难中坚忍一样凄凉。” “怎样活着才会像你这样有乐趣呢?”她想了想,又问。 “只有当我们发现自己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在逝去,我们才能证明自己是真的活着。哪一刻我们意识不到,那一刻我们就死了。只有认识到每时每刻生命的不同,我们的生命才会有意义。”我说。 “谢谢你,我现在开心了很多。”她坐着思考了一阵,站起来抹了抹脸颊,笑了,“现在我要走了。” “你笑起来很漂亮。”我说。 她笑得更加灿烂,她笑着走了。过一阵,舒君就来了。 “我给你买了牛奶,蛋糕,还有面包,没有办法,医院食堂现在没有东西卖,只好到小卖部买了这些。”她歉意的对我说。 “谢谢,这些就很好了。”我说。 “你……”她突然低下头来。 “怎么了?”我问。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她红着脸说。 “我叫白杨。”我说。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她问。 “当然!”我说。 “白……杨。”她的脸愈发的红了,半天才喊出我的名字,我于是望着她笑。 “笑什么?”她转过身去,嗔道。我笑得愈发灿烂。 第二十八章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这些日子,我很开心。大部分时间,我睡在**,舒君坐在旁边和我聊天。舒君已经不上班了,时时刻刻都陪伴着我。 我没有想到,在最后的岁月,会是她陪伴着我。在这段日子里,我抽了一天去学校收拾我的东西,舒君依然陪伴着我。 我自己一个人上的宿舍楼,我是悄悄的去的,但是还是被人看见了。纷纷围上来询问我的病情,把我的房间围得水泄不通。我笑着,一句话不说,只是点头。后来,他们都散去了,只剩下陈文。 “我真的信教了。”陈文举着一本《圣经》对我说,“我要做一名传教士。”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不知道?”我问。 “就在我知道你的病情的时候。”他说,“或许只有上帝才是真正万能的。” 我笑笑。 “明年毕业以后,我决定跟另外一个传教士去非洲传教。”说到这里,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是吗?为什么要去那里?”我问。 “因为那里充满希望。”他坚定的说。 我笑笑。希望在梦里,不在非洲。 我们又聊了一阵,他要送我回医院,我谢绝了他,我说我有朋友在等我,他仍然不依,执意要送我。一直僵持到楼下,他看见舒君在等我,于是像我打了个暧昧的眼神,不再坚持。之后,在我们约定某一天他一定到我医院来看我之后才分手。 就在我和舒君向校外走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人,是楚梦蓝。我本想上去跟她打个招呼,并且把舒君介绍给她,但是我又想这样大概没有什么意义。舒君最在乎的是我,而她最在乎的是安宁。我于是望着她的背影,没有跟她打招呼。 我望着她的背影,我在想,假若相处的时刻并不感觉幸福,那又为什么要追逐呢?而若是我们已经在相处的时刻感到幸福,那我们又为什么要去追逐呢? 我望着她的背影,发现自己曾经多么愚昧。 “你认识她吗?”舒君看见我看着楚梦蓝,她的眼神有些异样。 “此时此刻,站在我身边的是你。”我笑着对她说。她于是红着脸低下头来。 一个多月后,医院要给我进行复杂的类似化疗之类很烧钱的疗法,我的钱于是不够用了。我本意是不要治了,大家都知道没有什么意义。但是舒君执意要我治,甚至抱着我哭了起来。我只好依了她。舒君本来要替我垫钱,但我不可能要她这样做,我要舒君替我打电话回家。 舒君打完电话告诉我,我的家人会尽快赶来。 一个星期以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舒君又来看我。她突然伏在我的身上哭起来。越哭越伤心,让人莫名其妙。 “我没事,你别哭。”我以为她知道我的病情又恶化了,于是安慰她说。她摇头,无力地摇摇头。她不敢看我,好象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不敢让我看见。 下午,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因。我的父亲、继母、弟弟在前来看我的路上,出了车祸,无一幸免。 当时,我觉得很突然,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良久,我听见自己轻轻的一声叹息。 我不得不离开那张床,那间房间,那个医院。舒君非常的不愿我这样做,但是我坚持,她也没有办法。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陈文恰巧来到这里看我。和他一起来的,就是他说的那个传教士,他是个五六十岁的很健康的老头子。他们两个知道所有情况之后,二话没说,跟在了我的身旁。 举行葬礼的时候,村庄很热闹,甚至有些喧嚣。每一个人都好象很忙碌,都有做不完的事。只有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看着他们。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我觉得他们很像一只只小鸟,张着彩色的羽毛,在阳光中飞来飞去。我很想伸出手去抚摩他们,但是我没有。我惟恐破坏了这美丽的画面。我觉得我的周围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可能会破坏它。于是我只能在兴奋中平静的观赏着它。我好象已经在天上,平静地俯视地上这样一副完美的图画。 丧礼主要是二叔主持,我并没有管什么事。只是按照二叔的吩咐做些仪式性的事。所以尽管丧礼搞得很隆重,但我并不操劳。舒君整天跟着我,她总是扶着我,好象我随时会倒下一样。每当我转过头看看她,她都张开嘴巴好象想说些什么。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但是她无法开口。因为我并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伤心欲绝。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忙碌的人群,没有半点悲伤的样子,甚至有些面带笑容。没有人看得懂我。我的种种行为也引得人们议论纷纷。人们的纷纷传言我也听到了。他们在说,“大概是傻了。” “我没事,也没傻。”别人我没有理会,但是我还是向舒君解释了一下,我不想她太担心。 葬礼结束了。人们一个个都散去了。村庄又恢复了宁静。 我又重新站在了太阳的照耀之下,很暖,感觉很好。我终于又回到了阳光的照耀之下,并且感觉到了它的温暖。我很高兴,很兴奋,快乐的像一只小鸟。我看到了袅袅的炊烟在晚风中缓缓的上升,仿佛一条外表冷漠其实热忱的缎带;我看到了有几朵花的嫩芽在苍老的枯树的枝桠间偷偷的绽放;我看到孩子在田野快乐的奔跑,他们无邪的笑容在阳光里显得格外灿烂;系在树下的老牛也“哞哞”的欢叫着。 一阵微风拂来,一直吹到我的心里。噢,清凉而又温暖的风!我展开双臂,让它随意进入我的心灵。 我的心仿佛想跳舞,它在我的胸口放肆的激荡。 我想放声歌唱,是的,我正在这样做。我闭上眼睛,细细的聆听——我的声音。 我开始喜欢这个世界,并且爱上它。另外,我还有一个巨大的发现,原来我也属于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美丽的一部分。是这幅美丽的图画中充满色彩的一笔。 我开始有些得意洋洋。我开始明白世界变了,而我也变了。在世界悄悄改变的时候,我也正在悄悄改变。因为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舒君又来催我,催我回到医院,回到那间房间,那张床,那白色的床单。 “你看,我有风。”我伸出双手,抓了一把,在舒君的眼前展开。“我爱那条静静的河流,但我更爱风。河流是动人的,但风更加美丽。从此,我要和风在一起。” 舒君没有说什么,她走开了。二叔走上来。 “白扬,这是葬礼的费用清单。如果方便的话,你看……”他很局促不安。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都拿去吧。”我笑着对他说。 二叔走开了。从他走路的步伐我可以看得出来,“他疯了。” 我没疯,我只是和风在一起。或者,我是疯了吧,因为我已经和风在一起。 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禁不住笑了笑。既然可以和风在一起! 我的身体这一阵更加的虚弱,已经躺在**起不来了。 这一天,那传教士又来了。他总喜欢自我的耳边叮咛,“即使在最后一刻选择跟随主,你也将获得永远的安宁。” 中国人是世界上最现实的民族,他们总是在再也无人可求的万不得已时才会想起上帝,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对上帝的尊敬还是蔑视。 “为我举行一场婚礼吧。”我突然开口说。 在场的所有人,陈文,传教士,舒君,全都惊讶的张开嘴巴。 “你愿意吗?”我握着舒君的手,问。 她没有说话,俯下身来,扑在我的胸前大声哭了起来。 “我曾经听老人们说,结过婚,生过子,就可以算是完整的一生了。生孩子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我本想笑笑,结果剧烈的咳嗽起来,“不过,结婚我还想还是可以吧。” 舒君拼命的揉着我的胸口,“不要说了,你休息吧。” “你愿意为我主持婚礼吗?”我问那老传教士。 他点点头。 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和一个姑娘结了婚。这个世上一共只有四个人知道这场婚姻,很快就只有三个人知道了。但是,我敢说,这是这世上最真挚的婚姻之一。 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似乎随时都会烟消云散。我知道,我终于要死了,我没有什么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将失去生命,这是死神唯一能夺走的。我的心里有些不快,但尚不至于恐慌。我并不喜欢眼前的境遇。却也不如旁人那般痛恨。 倒是舒君哭得那么哀怨。 “有一天,我们将会重逢,到时候一切都是新的!”我跟她说。她抽泣着点头。 我突然想起我的养母,我突然很想和她一起回到从前的那个小村庄,去打开拿尘封已久的门,去闻那儿时失落的气味。 我知道,我的一生终于就要这样过去了。不久以后,这个世界就将不再有我。是的,我没有遗憾。不过,如果有可能,我还是想到那间小村庄,不过我知道那恐怕不行了,我没有时间。 啊,我感觉不到一丝力量,我好像连躺在**的气力都没有了。我决定明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到父亲、继母还有白明下葬的地方去看一看。谁知道,明天过后,我将飞去哪里? 我靠着舒君,我已经筋疲力尽。舒君很痛惜的搂着我,她此时刻骨的痛恨病魔。我知道,其实不关它的事。我把舒君的手放在我的胸口。我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只好笑。 “我这身体,这孱弱的躯体,曾经在这里面,是一股多么惨烈,狂妄,卑鄙,怨毒的嫉妒,不平,愤恨的哀鸣之火,它时时刻刻在燃烧,一直到现在将我烧成了个虚空。 但是,最后,还是我胜利了。它始终只在我的身体里面,没有溢出一丁点来。一切的卑鄙,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任何人都完全没有关系。啊,多么伟大的胜利!” 我笑着,笑得那么开心。 而舒君却是哭的,她哭着将我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我感觉到一种东西,一种什么呢?那么光明,那么欢悦? 原来,是生命在蠕动! 我终于看完了,火车也到了。向窗外望去,是明媚的一片晴朗。 耳边响起一片童稚的歌声,“大地知道你身上每一个角落,甜蜜的梦谁也不会错过,终于迎来今天这美丽时刻……”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