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红妆GL》 第1章 荣嫔 明徽五年,夏初,帝南幸。 位处北方的国都长乐城中,春日的气息尚未完全褪去。而在遥远的南方,云梦湖岸早已一片花红柳绿。 湖上有画舫,舫内有贵客。 登基刚满五年的天子尚不到而立之年,容貌极为俊美,长眉入鬓,一双眸子漆黑似晨星。只是约莫因为喝了酒,让那星光变得朦朦胧胧,不甚分明。 天子下手坐着云梦郡郡守,那是个贯好奉迎的主儿,此刻见天子微醺,拍拍手,便有一群女子鱼贯而入,在不大的船舱里跳起舞来。 所有女子皆是身段妖娆,容貌清丽。云梦郡郡守看得十分满意,暗地打算起等天子挑了人出来,自己也挑一个回去尝尝…… 一面想,一面对天子低声道:“陛下,这些都是良家子,尽可放心。” 再没有什么事物能比女人更快地起作用,云梦郡郡守对此十分自信。何况天子尚年轻,登基五年,也不见使出什么雷霆手段,可见是个和软的,更没必要担心。 就在洋洋自得的时候,那郡守倏忽听到一阵响动。他转眼朝天子望去,却见原本被明徽帝拢在掌心的酒盏已滚到地上,而明徽帝一手撑着桌案,站起身,睁大了眼睛,望着船舱里的一个舞女。 ……效果居然这么好? 郡守正啧啧称奇,忽见天子连仪态都顾不上,匆匆走入一群舞女之中,站在其中一人前。 众舞女只知道今日要去服侍贵客,却并不知那贵客的真正身份。饶是如此,仍有眼尖的认出坐在台上的人中正有这云梦郡最大的官儿,而连那人也要对最上首者恭恭敬敬……结合一下天子南幸的传闻,不难猜出那人是谁。 于是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又夹杂了一些隐晦的妒忌,悄悄望向被天子看中的人。 那人便是江晴晚。 此时此刻,江晴晚的下巴被贵客捏住,痛得她几乎要流下泪来。偏偏那贵客更是一副将哭不哭的模样,看得江晴晚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半晌后,贵客终于说话了。 说的是:“阿婉,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有第二句:“阿婉,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江晴晚眨了下眼睛,泪珠儿到底是滚落下来。而贵客看着她流泪,便露出些无措的模样,手上的力气也松了许多,呐呐地问:“阿婉,你怎么了?” 察言观色是舞女的基本功夫,几句话听下来,绕在一圈的姐姐妹妹们心里大多有了谱。江晴晚更是在最近的距离看尽贵客眼中情绪,无论是醉酒的茫然还是重遇故人的惊喜。她心下划过许许多多,最终,朝贵客笑了笑。 能被云梦郡郡守手下人挑来在这种场合露脸的女子,各个都是长得极美的。而江晴晚,哪怕是在一群舞女中,都是容貌十分出挑的一个。 当晚,她留了下来,陪在贵客身边。 除此之外,江晴晚也知道了贵客的身份……居然是皇帝,离她原本那么远,那么远的皇帝。 皇帝第二日醒时,已经不大记得醉酒时发生的事情。可在看到江晴晚的脸后,他的反应与醉酒状况下如出一辙:“阿婉?!” 江晴晚适时露出一个茫然与无措交织的表情,怯生生道:“陛下……” 皇帝恍惚了一瞬,一眨不眨眼地看着她,轻轻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江晴晚答:“十五。”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正是这个数字,真正带她走入了宫闱。 在听到这个答案后,皇帝眼中迸发出一阵喜悦的光芒。当日,他就拟下诏书,封云梦郡郡守献上的一个民女为荣嫔娘娘。 有几个宫女被拨给江晴晚,其中一个在为江晴晚梳妆时讨好地说:“据说陛下起初是想册娘娘为妃呢,后来不知被身边人提醒了什么,这才改了主意……不过依奴婢看,陛下这么看中娘娘,娘娘有的,不会比那些妃位的主儿差呢。” 江晴晚当即皱起眉头,想想自己毕竟毫无根基,便只把说话的语气放软一些:“这些话,以后还是少说吧。” 那宫女当即道:“娘娘说的是。” 江晴晚扶一扶自己头顶那只陪伴了自己整整五年的簪子,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居然要入宫了…… 也不知到了长乐城后,有没有机会,遇到她。 这大概是唯一让她有些期待的事情。 ……哪怕她并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但那样温柔的轻声细语,直到现在,都时不时地回响在江晴晚的心扉里。 半月后,长乐城中。 正是清晨,所有宫妃都聚在皇后的凤栖宫内。明徽帝在云梦郡内新纳了个女人的事儿早已传回,南幸途中有地方官员献上容貌姣好的平民女子本是惯例,然则这些女人哪怕好运地被带回皇宫,也至多是被封作婕妤,更多的则是没品没级地被留在地方行宫里。 荣嫔……? 哪怕不论嫔位,就是这个“荣”字,便足以让许多宫妃胆战心惊。 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元贵妃重病在榻,德妃被皇帝带在身边到了云梦郡。原本宫中诸妃还对德妃颇有点小心思,可到了这儿,再多小心思都只剩下同情。 当初争了那么久,总算能被皇帝带上……可到现在,似乎还不如留在宫里,好歹不用眼睁睁看新人承宠。 除了元贵妃和德妃外,宫中分位最高的就是贤妃与淑妃。淑妃向来是个不爱说话的,只和家中是故交的昭嫔能聊上几句。如此一来,找皇后套话的任务,就落在贤妃身上。 盛瑶端坐在主位上,看着下面诸妃互相做小动作使眼色,终于推出一个人来问自己:“娘娘,妾听闻圣上在云梦郡新封了荣嫔……像是对荣嫔妹妹百般宠爱的样子。” 一句话说完,盛瑶的神情几乎没有波动,淡淡道:“是。” 贤妃想了想,又道:“也不知荣嫔妹妹是生了怎样一副好样貌,妾还真想早些瞧瞧。” 此话一出,众妃之间登时传来好几句应声的。而到这回,盛瑶仍旧是等她们讲完了,才波澜不惊地开口:“荣嫔妹妹的相貌如何……圣上喜欢,也就是了。” 一直到众妃嫔离开,皇后都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而在凤栖宫终于清静之后,盛瑶看了看自己的贴身大宫女静嘉——后者立刻识趣地走上来,揉起盛瑶的肩膀——问:“二皇子怎么样?” 静嘉道:“奶娘说二殿下这两天睡的好,吃的也好,还会念上几句三字经了。” 盛瑶的眼里多出一点笑意,轻轻地说:“这就好。” 静嘉继续道:“是呀,二殿下这才两岁。奴婢可是听说,那位小主子,可是到四岁才会背三字经的。” 盛瑶这回却摇了摇头:“适可而止的道理,你们应该都懂。” 她当然知道,新晋的“荣嫔妹妹”为什么能一步登天。 不只是荣嫔,整个皇宫中有多少鲜活的女子在,只是为了让明徽帝找到一点薛婉的影子?那些女人中爬得最高的,在此之前,不过宜嫔罢了,而那还是看着她是大皇子生母的份儿上。 荣嫔到底是长得有多像薛婉,才让皇帝这么按捺不住? 盛瑶的疑惑在两天后送来的一封密信中,得到了解答。 她出身当朝最大家族,父兄门下有数不清的人脉可用。画一张皇帝妃嫔的肖像这种事,对旁人来说或许是不可能,但对盛家而言,不过是稍微麻烦了些罢了。 再说,皇帝现在出巡在外,荣嫔的容貌更是早被无数人看到。 盛瑶一点点展开那张夹在密信中的画卷,等她看清上面女子的容貌时,不由怔住。 良久后,静嘉端来一盏灯,盛瑶将那画纸扔进灯火中,这才悠悠地摇了摇头:“如果薛婉能长大,恐怕确实是这个样子。” 静嘉屏息不言,就见皇后又取出密信中的那封信函,细细看了下去。 如果说看到画卷时,盛瑶还只是惊叹上苍太过神奇,居然让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有那般相似的样貌。那么,在看到信纸后,盛瑶根本就是无话可说。 “十五岁,居然是十五岁!” 不过比她小五岁罢了,虽然的确是个好年纪,却也不至于让盛瑶那般诧异。 她揉了揉眉心,再三回忆,终于确定:“没错!如果薛婉死后立即投胎……那到了这时候,她就该是十五岁。” 静嘉努力地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盛瑶将那信纸也烧掉,心中盘旋着许许多多件事。 长得像,年龄对得上,连名字里都有一个“晚”字。 她已经能隐隐看到,那女人与自己针锋相对的一天。 哪怕那女人不愿意,明徽帝也会把她捧上那个高度。而到那时,面对泼天的富贵,还有什么不愿意呢? 在此之前,盛瑶一直觉得,自己出身大家,家族势力深厚;与明徽帝虽说没有太深的感情,但夫妻之间该有的敬重也从来不少。加之两年前二皇子出生,有嫡子在,自己这一生总能好好过下去。 却不曾想,半路会杀出这么一个女人…… 第2章 入宫 明徽帝子嗣稀薄,活到今日的孩子只有三个。 大公主聂滢七岁,长相肖似生母贤妃,任谁看到都要夸一句是个美人胚子。又是天子唯一的女儿,颇受宠爱。 大皇子聂澄则出自宜嫔。宜嫔周燕回在宫中算是个传奇,她原本是清平郡郡守之女,出身不说是极好的,总归不错。然则随着清平郡郡守贪污事发,全家入狱,一切都成了泡影。 这事儿发生在宜嫔入宫之前。 清平郡郡守一案牵连甚广,最后还是肃仁帝本人下了判决。郡守被斩,一大家子或随着家主身死,或被发卖为奴。周燕回那时不过及笄,最好的年纪,在各种因缘巧合下,随姐姐一起被充作宫婢。 姐妹俩的来历在宫里不是秘密,很快就被踩到宫女间的底层,每日做无数脏活累活。周燕回的姐姐心疼小妹,又代她做了很多,很快累病。周燕回求助无门,只得眼睁睁看着姐姐的病情急转直下,直到再也睁不开眼睛。 有宫女病死的事儿被摆到皇后案上,按说这在皇宫中根本不算事儿,可偏偏皇后那天来了心思,把写着周燕回姐姐情况的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震怒,传来周燕回问话。 周燕回原本是极紧张的,却不曾想,自己见了皇后之后,只行了个礼,皇后就让自己抬起头,看了自己许久。除此之外,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也露出几分古怪的神色。 她看到那大宫女在皇后耳边说了句话,听罢之后皇后就拧起眉,之后又不知想到什么,倏忽一笑,对她说:“本宫最看不得宫人间那些龌龊。你且放心,我给你做主。” 那时候周燕回还觉得,皇后娘娘真是个好人。 到后面,周燕回其实不太在乎皇后到底是好人坏人了,只知道那确实是一个慈母。 她抹了周燕回的奴籍,让她成了一个普通宫婢,再把她赐给还是太子的明徽帝。 周燕回永远都忘不了明徽帝当时看自己的眼神。满满的惊艳温柔,好像她是他的一切。 那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太子芳华早逝的青梅,不知道宫中的步步惊心,不知道太子还会用同样的眼神去看其他很多很多女人。 再往后,她生下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孩子四岁时,肃仁帝薨,此前拟的最后一道旨意是给太子订了婚期。 明徽帝守孝二十七日,之后除孝服,改元明徽,迎盛丞相嫡长女盛瑶入宫。外界都说帝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然而满宫宫妃都知道那不过一个笑话。 皇帝心里只有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女人,在二六之年就病死的薛婉! 周燕回太清楚自己是靠什么走到今天,也更明白,一旦有一个长得比自己更像薛婉的女人入宫,她的地位就岌岌可危。 她拉着大皇子的手,一遍一遍重复:“澄儿,你要听师傅的话,好好读书,快点长大进入朝堂……”只有这样,她们母子二人才有一线生机。 聂澄今年八岁,在皇宫中,已经不算是个小孩子。他的容貌尚很稚气,却也是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生母:“我懂的,母妃。” 等到聂澄离开,周燕回无力地靠在床头,挥退所有宫人,这才默默流下眼泪:“姐姐,我该怎么办……” 皇帝之前疼澄儿,不过是因为他觉得澄儿像是他和薛婉的孩子。 可等到以后,新人也生下孩子,澄儿不就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她自己,更是得早早给新人让路了吧。 夏末秋初,皇帝终于携德妃荣嫔一起回到皇宫。 此时气温已降了下来,比起江南,更是难得的凉快。江晴晚换上早早备好的秋装,坐在轿中,被抬入宫中。 她的手指数次碰到轿上的帘子,想要将帘子拉开,看看外面是什么模样。 但每一次,江晴晚都忍住了。 三个月来,她待在天子身边,只觉得比从前练舞时还累。彼时她只用学如何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露给宾客,现下却得收敛再收敛,作为宫妃,总不能再像舞女那样总是一副柔若无骨的样子。 说话走路,每一样都得重新学过。好在天子是真的疼她,很多方面都是明面上看的过去就行,这才终于让江晴晚松了口气。 除此之外,她还和德妃有几次私下交锋。起先江晴晚还觉得新鲜,不知宫中女子争宠起来是个什么光景?一两次下来便腻了,似乎和先前舞坊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 她摸了摸自己娇艳无双的脸,在只有自己一人的轿子中,安静地笑了。 十岁之前,活下去对她而言都是几近不可能的事。 十岁之后,她下定决心,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得比所有人都好,把所有欺她辱她的人都踩在脚下! 这大概,也是那个人的期望吧。 终于,轿子停了下来。 帘子被拉开,江晴晚扶着宫女的手下了轿,与德妃一左一右站在皇帝身后。 眼前站了数十名盛装女子,各个姿容非凡,为首之人更是清雅绝俗。见天子站定,便盈盈拜下,口中道:“妾恭迎陛下回宫。” 江晴晚心下一凛,明白对方大概就是皇后。 她在心中描摹着对方的容颜,不由轻轻叹了声,这么美,实在太可惜了。 皇帝喜欢的是她这张脸。 若说之前江晴晚对此还有什么疑虑的话,到这会儿,她已经彻底定下心来。 也就匆匆一瞥,她就从明徽帝的宫妃中看到五六个容貌与自己有些相似的,可见天子的执念。 到底是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走上前去虚虚扶起皇后,关切几句。皇后微笑着答了,明徽帝又道:“荣嫔的住处收拾好了吗?” 听到这话时,江晴晚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宫妃们的神色。天子这话一出,原本正打量着她的那些眸光全部都转向皇帝本人,天子仿佛却丝毫不觉。 此情此景中,皇后仍是微笑着,口中道:“自然,芳华宫的一应陈设都换上新的。荣嫔妹妹来自水乡,恰好芳华宫内还有一个池塘,陛下想的当真周到。” 明徽帝自得一笑,转脸去看江晴晚,神色一下子温柔许多:“晚儿,来见过皇后。” 江晴晚上前一步,行了个标准的礼:“妾见过皇后娘娘。”……皇帝居然这样打德妃的脸!? 她险些崩不住笑脸。 偏偏皇后还是在笑,笑得端雅大方,好像丝毫不觉得皇帝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 江晴晚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这个皇后,不好对付啊。 从盛瑶的角度看,德妃青红交错的脸色被完完全全收入眼中。 她心里确实是在笑。荣嫔这才刚进宫,皇帝就这么给她树敌,也不知是爱她还是恨她了。 转念一想,盛瑶又觉得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有天子保驾护航,荣嫔说不准还真就能好好地活下去。再生个一子半女,轻轻松松便能坐上贵妃乃至皇贵妃位。 思及此处,盛瑶的面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却是笑得更加温柔亲切。她在荣嫔起后拉住对方的手,指尖所触碰到的皮肤是那样柔软滑腻,和所有宫中女子一样,可这样的荣嫔却是出身于青楼舞坊……也不知朝廷上那些老学究有什么看法。 等明徽帝对皇后的态度满意之后,德妃才低调地对皇后行过礼。之后,天子不舍地与荣嫔分开,与皇后一起往凤栖宫去。 离开这么久,皇后虽会时不时地将宫中大事快马递到江南,可毕竟书信中说不真切。 目送天子离去,江晴晚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上轿子。 她被赐住芳华宫,听皇后说宫里有一个池子。也不知是活水还是死水,后者的话恐怕容易滋生蚊虫啊。 秀美的眉头微微拧起些,江晴晚又一转念,不由失笑。 她现在可是在宫里了,怎么还在担心这些。 晚间有宴席。 皇帝宴请诸大臣,规模极大,放在宣极殿办。这算前朝事务,盛瑶自不用管。不过之后还有一场家宴,就是她负责的了。 天子金口玉言,说今晚的家宴就不用办得太大了,大家也都松快松快。盛瑶闻声知意,明白皇帝是想让荣嫔坐他身边。 静嘉在一边道:“明白人知道是陛下不想守规矩,糊涂的就还以为是娘娘你不守规矩呢。” 盛瑶抿了下唇,却道:“静嘉,你也快二十五了吧?” 静嘉一怔:“娘娘……?” 盛瑶长长舒出一口气:“到了二十五,你就出宫吧。” 第3章 祭礼 静嘉是盛家的家生子,从小随盛瑶一起长大,后来又伴她入宫。 从前盛瑶的后位稳若磐石,哪怕静嘉偶尔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也没什么要紧。 可现在,随着模样肖似薛婉的荣嫔入主芳华宫,整个皇城都充斥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她知道静嘉没有二心,毕竟她们一家子的荣辱都和盛家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然则长此以往,说不准哪一天,静嘉就会被人逮到错处,成为一把指向她的剑。 盛瑶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静嘉这回怔了更久,被在一边的静言一拽,才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知错了,娘娘不要赶走奴婢!” 盛瑶只笑了笑:“出宫嫁人不好吗?我会让嫂嫂给你指个好人家的。” 话说到这里,静嘉也知道,事情没了回旋的余地。她神情恍惚地站起来,想想从前,再想想以后,口中呐呐道:“静嘉谢过娘娘。”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整整一个秋天,天子日日宿在芳华宫,唯有初一十五会给皇后些面子,往凤栖宫睡一宿。 这样的荣宠,让荣嫔被滋养得愈发娇美,肤若凝脂,面颊白嫩,吹弹可破。 按说众宫妃每日清晨都要往皇后处,或听皇后安排下一些宫务,或只是单纯的叙话。可三个月里,荣嫔出现在凤栖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起先是天子金口玉言,荣嫔夜间太过劳累,皇后也该体谅姐妹。后面就是皇后识趣地向明徽帝建议:“荣嫔妹妹刚入宫,恐怕多有不适,不如好好歇一歇,等冬天过完再开始一切都按规矩来吧。” 听到这话,天子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众妃嫔暗暗咬牙,皇后实在太会看皇帝眼色做事,偏偏她还真能讨好到点子上去。这也罢了,就说皇帝三个月来给芳华宫赐了无数东西,多少她们从前再如何撒娇邀宠都得不到的宝贝被随随便便地摆在芳华宫库房里,偶尔拜见一下荣嫔,能生生被屋里陈设刺得眼睛发痛! 唯一还能从皇帝手里拿点赏赐的就是皇后。一次在中秋,那是惯例,没什么好说的;另一次,就在皇后给皇帝提了那个建议之后! 这让人如何甘心。 可不论再怎么不甘心,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了下去。 十一月中旬,明徽帝按惯例来到凤栖宫外。盛瑶将人迎进宫里,亲手接了皇帝的披风,又道:“妾想着陛下今日可能会来,早早教人熬了陛下最喜欢的乳鸽汤……陛下要不要尝尝?” 氤氲的灯火下,天子看着妻子清丽的容颜,耳边是对方的温声软语,却生不起丝毫*。 他在盛瑶将披风交给身后宫女后握住对方的手,两人一起朝摆好的晚膳处走去。这女人永远都那么知情识趣,对外是威严的一宫之主,对内却是最温柔的妻子。可惜他心中只有婉儿一人,现在上天将婉儿再次送到他身边,他怎能辜负。 有这么点心思在,用膳时,明徽帝便格外在盛瑶身上多放了一丝注意力。 在第三次看到对方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时,明徽帝放下筷子:“皇后今日是怎么了?” 盛瑶咬了下下唇,挥挥手让宫人都下去,这才道:“陛下,还有二十来天,就是十二月初五了。” 明徽帝一震。 盛瑶望着他,仿佛很犹疑,却还是下定决心一般问道:“薛婉姐姐的祭日,今年还是办得和往年一样吗?” 从见到明徽帝开始的所有柔情和怯懦,都是为了问出这个问题。 盛瑶面上还是有些胆怯的模样,心底却在默默地笑。她是真的很想知道,自诩情圣的皇帝要怎么处理新欢与旧爱间的问题。 总归这两者与她都没什么关系。 明徽帝想到很多很多。 十五年前,他是太子,薛婉是常常在宫中小住的皇后甥女。两人可谓青梅竹马,肃仁帝也曾在某次晚膳时说过,等两人年龄到了,就给他们赐婚。 可婉儿仅仅是回了趟家,就传出重病不治的消息! 明徽帝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甚至想要偷跑出宫去看传闻中病得不起的青梅。之后被皇后发现,他的母后怒斥了他一顿,将他禁足在宫里。 再往后,他便得知薛婉的死讯。 ……这让他怎么能接受呢? 薛婉是病死,死后立刻被火化,葬在陵墓中的不过一滩灰烬。之后他有了很多女人,有了肃仁帝明旨赐婚的妻子,可那个会说会笑无忧无虑的青梅却再也回不来。 等到登基以后,明徽帝做了一件极为荒唐的事,纳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入宫,让薛婉的名字写上皇族族谱。 那时候,盛瑶已经是皇后。盛丞相极为愤怒,皇帝根本没把他千娇万宠养大的女儿放在眼里!盛瑶倒是没什么所谓,活人没法和死人争宠,何况她也没想着要皇帝的宠爱。这事儿对她唯一的影响就是,以后得每年给薛婉办一次祭日。 明徽帝想了很久很久。 久到盛瑶低声吩咐跟在身后的宫女,换掉皇帝眼前的汤碗,重新乘一碗汤端过来。 明徽帝终于道:“办,和往年一样办……不,比往年办得大一点。” “朕要让婉儿知道,朕没有辜负她,朕找到她了。” 盛瑶倒是觉得,薛婉要真知道皇帝拿一个从云梦郡带回来的舞女当作是她,指不定能被气活呢。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众妃嫔都知道十二月初五会发生什么,不免带上几分看好戏的心态,不晓得皇帝那新宠要用怎样一副脸色去拜祭一张画的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画像? 到这会儿,不少人已经对荣嫔的盛宠麻木了。 可同样有人,依旧在暗处暗暗窥视,伺机扒下荣嫔那张画得过好的皮。 踩在风口浪尖的江晴晚直到快要正午才睡醒。她撑着身子坐起,柔顺的发丝垂在肩上。哪怕不施粉黛,依旧国色天香。 伺候她的宫人都是从皇帝身边拨来的,皇帝倒是不用担心新欢被宫中的明刀暗箭伤到,江晴晚却暗暗摇头,这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发展处自己的势力。 皇帝的宠爱,哪里是那么好得的。 可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各种心思转过一圈,江晴晚看上去还是那个初醒的慵懒美人。一只白皙的手从床位探出,轻轻地说:“水。” 便有机灵的小宫女倒了早就备好的、温度合宜的蜜水,端到荣嫔娘娘身边。 江晴晚喝了蜜水,口中舒服一些。她拢一拢耳侧长发,薄薄的被子将将遮住酥胸,一丝沟壑若隐若现,朝小宫女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宫女慌慌张张地错开视线,耳根发红,口中答:“……巳时啦,娘娘。”声音极小极小。 江晴晚轻轻笑了声:“你这么说,我可听不见呀。” 小宫女耳根更红,声音大一点:“巳时。娘娘要起身吗?” 江晴晚想一想:“巳时啊,那便起吧。” 这个点,皇后那边大概已经散伙了。 江晴晚看着镜中正在梳妆的女子,不知怎地,倏忽想起另一个女人。 皇后的年纪似乎是所有妃位以上者中最小的,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才让那群女人服服帖帖。 或许她也不用做什么,有个身为当朝丞相的爹,就足够了。 这三个月里,江晴晚恶补了一遍朝中诸势力。别的嫔要么有身为一部尚书的哥哥,要么有八岁的儿子,她却一无背景二无子嗣,怎么看都是一手烂牌。 至于皇帝的态度……她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只窝在芳华宫里,不和别的妃嫔见面。 不说别的,下个月,她就得在众妃嫔面前露一次脸。 天一日比一日凉,等冬装制好时,薛婉的祭日也到了。 皇帝到底没有糊涂到底,给薛婉定的分位不过皇贵妃。 虽然盛瑶也知道,皇帝更想看到的是自己执侧室礼,去祭拜“正室”。 ……可盛家的脸哪里是那么好打的?再说,年年给一个皇贵妃办祭礼,其实也足够荒唐了。 一众妃嫔里,只有盛瑶是单单给挂在墙上的画像上了一炷香。其余人中,元贵妃依旧病得起不来床,从贤妃以下,各个都要跪在地上,给画像行礼。 众妃嫔穿得衣裳都是为了这日赶制的素服,到江晴晚这儿,连鞋子都是新的。 轮到她时,她刚迈出第一步,就觉得不对劲。 鞋底实在太滑了,差点要跌倒在地! 凭借着多年练舞的底子,江晴晚总算没有在众人面前出丑。她心知自己被暗算了,却仍旧需要端起一炷香,稳稳□□香炉里。 做完这些,江晴晚觉得自己的亵衣似乎已经湿透。 还有最后一步……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圆榻前,正要跪下来说上几句场面话,蓦地觉得不对。 眼前画像上的女子和她长得那样像,这点江晴晚早有心理准备,可明徽帝先前给她看过薛婉画像,薛婉颈上分明没有那个朱砂痣!那个朱砂痣,只在她颈上。 发现这一点时,身经百战如江晴晚,也有些站立不稳。哪有这样恶毒的咒术,让一个活人去当作自己死了,去拜祭自己的画像? 本就是十二月的天,江晴晚却觉得周身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寒冷许多。 她勉强深呼吸着,想要稳定心神。却不曾想,自己心神巨震间到底是没稳住身形,脚下一个趔趄,接着直直朝前方祭坛倒了过去! 第4章 混乱 屋内先是极静。 “咚”的一声后,天子新宠以极不雅观的姿势倒在地上,发间饰品散的到处都是,一头青丝散开,如瀑布般滑落。 除此之外,荣嫔倒下前还抓住了祭台上铺的白绢。白绢被扯得变形,上面摆放的祭品摔得乱七八糟,惨不忍观。 短暂的静默后,一众妃嫔反应各异。有人错愕地红唇微张,眼里却划过一丝隐秘的笑;也有人登时端不住笑出声来,可到底记得这是什么场合,用力掐着自己手心以求不要表现的太明显。 盛遥站在所有妃嫔的最前方,听着身后的响动,眸光冰冷,仿佛是浸在寒泉中。再看荣嫔,好像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仍旧维持着摔倒时的姿势…… 盛遥瞳孔猛地一缩。 明徽帝不在,盛遥就是最有话语权的人。她很快定下心神:“还愣着做什么!去扶荣嫔娘娘起来!宣太医!” 这一句话,好像是投入湖水中的石子,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动了起来。 江晴晚的贴身宫女从怔愣中回神,小跑上前,想将自家娘娘扶起。可当两个宫女搀住荣嫔时,才发觉自家娘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厥,额角更是滑落一缕鲜血…… 鲜红的血色落入众人眼里,登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然后软绵绵地倒向身后的宫女。 现在的情境这么乱,荣嫔好好地怎么就摔了?摆明是有人看皇帝新欢不顺眼,布下一个局来……不少人都想到这一点,不趁早抽身,难道还等皇帝震怒,自己跟着受训吗。 身后一片兵荒马乱,盛瑶却还是安静地站在原处,甚至是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江晴晚。 能被皇帝看上的,当然是个美人了。这样一个美人,就是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也能让人平白生出几分怜惜来。 苍白的面色配上血痕,荣嫔摔得位置很巧,伤口大概刚好能被头发遮住,哪怕留下疤痕,都不会扫了天子的兴。 盛瑶扯扯唇角,语气清清冷冷:“这屋子毕竟不是个正经地方,做什么都不方便,恐怕太医来了也不好诊治……”她偏了偏头,像是思索片刻,“然则此处离芳华宫又远,荣嫔现在的状况,恐怕不好挪动。”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有几个没来得及走的妃嫔在皇后身后互相使几个眼色,明白皇后的意思是一说,把这小妖精带回自己寝宫,就又是另一说了。 最后站出来的是宜嫔。她往前一步行了礼,柔声细语道:“娘娘,荣嫔妹妹的伤势不容耽搁,不如就先往我那里吧。” 盛瑶转过身来看了看她。 周燕回……一个意料之中的人选。 于是盛瑶弯了弯唇,神色里依然带着几分担忧:“那就有劳宜嫔了。” 自始至终,江晴晚都被两个宫女搀扶着。这样的姿势无疑是极不舒服的,她要是真的昏迷了倒还好,如果不是,还真够喝一壶的。 盛瑶又和周燕回相互说了几句,估摸着太医的脚程,终于宣布:“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可薛姐姐的祭礼还是要继续的。本宫且到宜嫔宫中瞧瞧,荣嫔妹妹若是没事还好,若是有什么差错……”她微微一笑:“众位妹妹且放心,本宫一定会将今日的一切,据实报给陛下。” 快到年节,朝堂上大事不少。明徽帝下朝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他心里挂念着青梅的祭礼,刚要吩咐轿子往祭坛去,就有常侍奉的主管太监快步过来,附身在明徽帝耳边道:“陛下,皇后那块儿的静言来了。” “静言?”明徽帝的眉尖微微隆起了些。 主管太监又道:“像是祭坛出了什么事……” 明徽帝身边的气压一下子低了下去。一股怒气自胸腔涌上,他眯了眯眼睛:“哦?那就让那婢子上来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帝的怒火实在太明显了。 按说,静言是盛瑶身边很说得上话的宫女,在帝后二人一通用餐、或商量一些不甚重要的宫务时,她偶尔插几句嘴,也能让帝后一笑了之。这在宫中可以说是难得的面子,加上静言面容娴静,能说会道,在明徽帝眼中可是比同为皇后贴身宫女的静嘉更有分量。 ……当然,这点分量,能算得上什么? 静言跪在冰冷的石子地上。十二月,那么冷,寒风呼啸,膝盖下的地面像是一层冰。 她到底还是很会说话的,三言两语就将发生的事情与皇后的处理讲得明明白白。盛瑶私下里轻轻对她说的一句话一直揣在静言心里,是:“下手查谁害了荣嫔,是皇帝的事儿。我要你去探的只有一点,在陛下心里,是薛婉重要些呢,还是荣嫔重要些。” 活人永远不能和死人争宠。 可如果在明徽帝心里,这个活人,是那死人的转世,又会是什么光景? 于是静言说了江晴晚受的伤:“……荣嫔娘娘被扶起来的时候,眼睛闭着,血流得止不住。” 也说了祭坛上一片杂乱的景象:“皇后娘娘让人重新布置了祭坛,不过上面有些东西,得去内务府好好修一修。” 当然,盛瑶对皇帝旧爱新欢的上心程度同样是重点:“奴婢来前,娘娘正要与宜嫔娘娘、荣嫔娘娘一起,往宜嫔娘娘居处去。” 一边是昏迷不醒的新宠,一边是勉强算是收拾好的祭坛。明徽帝看着静言,眸色阴晴不定,像是在思索,皇后在整个事件中到底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他这个皇后哪里都好,甚至好的有些假了。 生而为人,总该有些图的东西。皇后不图宠爱,这点很得明徽帝的心,可她连家族荣辱都不太在乎,这便不太对劲。 别的妃子,平日里再怎么清高,偶尔也要提一句与父兄前途有关的话。盛瑶倒好,他要罚她的兄长,盛瑶也只微笑着说一句好。 各样心思翻动间,明徽帝不知不觉已经说出口:“既然如此,就先去看看荣嫔吧。” 低着头的静言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可往年这个时候,一旦到这几天,皇帝可是连政务都不大在乎。今日不仅好好上了朝,还…… 荣嫔已经醒了。 她躺在宜嫔所在宫所的侧殿,仅仅穿了一身白色亵衣,靠在床头,腰下垫了一个柔软的枕头。 额头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一圈白布缠在她头上,伤口的位置透出一点隐约的红色。 皇后自始至终都站在一边,从太医给她处理伤口到现在。江晴晚的两只手放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好像很紧张一样,声音轻的仿佛幼猫:“皇后娘娘,让您这样费心,妾真是……”她已经习惯了甜而清的嗓音,可先下面对的又不是恩客更不是皇帝,江晴晚想到自己对皇后的第一观感,在心里敲响警钟,一切都做的小心翼翼。 这是自入宫那天之后,她第一次离皇后这样近。那女人绝美的样貌近在眼前,哪怕因为主持祭礼的关系不着粉黛,都让江晴晚有一种莫名的心跳感。 初见那日只觉得皇后面容清丽,现在离得近了,才发觉她五官是惊人的精致,皮肤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这样美的发妻,皇帝居然不要。 她在心底默默地笑了笑。 盛瑶就坐在江晴晚床边,与她一句一句的说话。 起先是很多场面词:“今日出了那种事,本宫定会为你做主。” 江晴晚自然称谢。她已经把宫里的规矩学的差不多,自然知道此刻自己应该直接拜下去,可皇后是万万不会让她这样做的……果然,她刚有要起身的意思,就有一双柔荑过来按在她肩上,皇后的声音很像是山间流淌而过的泉水,清冽,却动听,说:“妹妹这是何必?” 江晴晚弯了弯唇角,苍白的面色将她的笑容也趁得虚弱许多:“娘娘待妾这样好,妾却恃宠而骄,进宫至今都不曾拜见娘娘。” 药还在熬,两人的谈话内容也多了点亲昵的意思,从今日的意外转到荣嫔进宫以来的生活上。盛瑶问江晴晚:“你出身于水乡,宫里恐怕是干燥了些,还习惯吗?” 江晴晚“嗯”了声。有皇帝千般宠爱,怎么能不习惯?她用的东西比在宫外好千倍万倍,芳华宫里的小湖甚至被明徽帝洒下特地寻来的莲叶,只等下一个夏日到来。 可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在皇后面前说。 江晴晚的大脑飞速转动,口中说这话,声音还是轻轻软软。 宜嫔回宫安排了一番,又被盛瑶打发去了祭坛。且不论宜嫔是什么心情,总归明徽帝到时,在门外听到的,是妻妾和睦的谈话声。 他听了片刻,推门进入,第一眼就看到荣嫔雪白雪白的面色,和面向皇后时微微展露的笑颜。 明徽帝的声音登时拉高许多:“皇后,你就是这样照顾荣嫔的?” 第5章 揣度 明徽帝的话一出口,盛瑶与江晴晚的神色都有了轻微的变动。 两人依旧离得极近,近的能将对方面上每一丝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一身明黄色朝服、身上带着淡淡龙涎香的男人离她们只有几步之遥,却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江晴晚眼中的皇后瞳孔微微缩小,眉眼间快速划过一丝类似委屈的情绪,轻轻地张口,淡粉色的唇间,洁白的贝齿与粉嫩的舌尖若隐若现:“陛下……”唤了这么一句之后,语气登时硬气起来,嗓音依旧清清冽洌:“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而这么丰富的表情变化,出现在皇后面上,仅仅是瞬间的事。 江晴晚早就知道皇后不简单了,可她是真没想到,皇后能有这么高的段位。 进宫三个月,江晴晚学的不仅是礼法,还有整个后宫的大事小事。她知道盛瑶的父亲在朝堂上的地位,也知道盛瑶是盛丞相唯一的女儿。这样好的出身,兼无人与她争宠,在此之前,江晴晚一直觉得,皇后哪怕再聪明,也是个不懂得讨男人欢心的主儿。 可现在看来,如果皇帝不是有一个青梅在……有这么一个皇后,后宫三千佳丽还有什么事儿啊。 盛瑶也许确实不得明徽帝喜欢,但哪怕明徽帝再不喜欢她,也会把她当妻子看待。 无数思绪在江晴晚脑海中划过,明徽帝离她越来越近,身上还带着宫殿之外的寒意。 江晴晚像是瑟缩了下,幅度太小太小,几乎无法被看入眼里。 皇后却恰好在此处再次开口,声音比先前略高了些:“静嘉!”门外立刻出现了一个宫女,“还不快给皇上端碗热汤来。” 明徽帝的步子一顿。 盛瑶又转向他,起身行过礼,这才道:“陛下……是妾逾越了,可荣嫔妹妹身上衣物太过单薄,恐怕……” 就这样,仅仅三句话的功夫,明徽帝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 天子的眼眸依旧高深莫测,可看向发妻时总算多了几分温度。他的嗓音很平很稳,与其说在和妻子说话,不如说是在面对一个臣子:“朕原本觉得,荣嫔身子不好,又受了伤,皇后还在与她讲话……”分明是刻意得说给他听,来展现自己待江晴晚极好,不争不妒,却使得受伤的江晴晚不能休息。 后面这些话,明徽帝不会说出口。但盛瑶已经猜到,不由垂下眼,又唤了声:“陛下。” 明徽帝继续道:“既然荣嫔已醒,就是朕错怪皇后了。” 这前后……有什么联系吗? 江晴晚眸中划过一缕暗茫,抬眼时依旧是清纯无害的模样。一头青丝自在祭坛处散开后就再没挽起,现在松松的披落肩头,好像瀑布一样,一直垂到床铺上。 盛瑶原本坐在那里,手隔着被子贴着江晴晚的腿。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盛瑶起身了,江晴晚突兀得觉得有几分空落落的。 她知道皇帝待自己极好。进一步说,她能在宫里活下去,也全部都是仰仗皇帝。 明明早就该任命的,为什么却还总要生出些别样的心思呢? 江晴晚行了个半身礼,明徽帝也被伺候着灌下一碗热汤,周身都暖和了,才在盛瑶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下,拉着江晴晚的手与她叙话。 他最宠爱的,用了十五年才终于找回的婉儿明明那样虚弱,却还在温柔的笑……明徽帝的心都要融化掉,嗓音柔软极了:“婉儿莫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陛下,”江晴晚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皇后还在这儿呢,皇帝却这样亲切的和自己你呀我呀的,实在是……“皇后娘娘待妾真的极好,妾却无以为报。”说着说着,便有一丝忧虑浮上眉梢。 总归已经成这样了,皇帝也不像是能被她三言两语劝住的样子。江晴晚打定主意,还不如借此机会稍微朝皇后示个好。 至于皇后会不会觉得自己对明徽帝影响太大,是个威胁云云,江晴晚已经没有功夫在意这个。 两者相害取其轻罢了。 果然,听到宠嫔的话,明徽帝再望向皇后时,眼里最后一丝冷漠也散去。至于是真是假,则无人在意。 他拍了拍江晴晚的手,对盛瑶道:“当时的情况,朕听静言说了。皇后信荣嫔,这很好。” 换个善妒的,恐怕就会说荣嫔仗着皇帝宠爱,不将已逝的皇贵妃放在眼中,直接给江晴晚降罪……别说后面的照顾了。 盛瑶闻言,微微一笑,是再标准不过的、属于皇后的笑容:“为陛下分忧,是妾分内的事。” 明徽帝看着她,也笑了:“临近年节,皇后哪儿的出项恐怕不少。也罢,皇后先继续主持祭礼去吧,今年年节的份例,按去年的两倍算。” 这一回,盛瑶认认真真地行了大礼,终于退去。 从宜嫔所居的惊鸿宫离开时,静嘉仔细为盛瑶理好披风上的每一丝褶皱,这才扶着盛瑶上轿。 冰冷的北风挂的人面颊生疼,院里的树上挂满枯叶,唯有一颗松树,依然满身青色。 盛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叹了口气。不过她仍记得此刻并不在凤栖宫,即使叹气,也仅仅是自己贴身宫女能听到的音量。 “娘娘这是怎么了?”静嘉轻声问。 先前盛瑶说让她出宫,可静嘉离二十五岁还有些时候。她能感觉到,最近几个月来,皇后让自己做的事少了许多。 这并不是不好……作为父母俱在,且在家中颇受宠爱的宫女,将要离开皇宫,她当然高兴。 可作为自小与自家娘娘一起长大的人,静嘉又有些担心。 盛瑶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静嘉从这个动作中读出很多意思。 于是她闭上嘴巴,站在轿子前面,一甩手帕:“起吧。” 离她们越来越远的惊鸿宫偏殿里,荣嫔被天子搂在怀中,头靠在天子胸口,沉默地流着眼泪。 “那个时候我好害怕啊,陛下。”江晴晚说。 明徽帝给过她很多东西,这里面不仅包含着赏赐的财物以及各样用品,还有一些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权利。普天之大,敢在皇帝面前称“我”的,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饶是出身名门,父亲掌握半个朝堂的皇后盛瑶,面对皇帝时,都得规规矩矩称“妾”。但明徽帝就是给了江晴晚这个特权,原话是:“婉儿,我从来都只想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 寻常夫妻。 那时候,江晴晚品着这四个字,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没有外人在,尤其是没有明徽帝别的女人在,江晴晚撒起娇来一点都不含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仔细斟酌过的,专为让明徽帝这样的男人怜惜而练就。 江晴晚讲:“我穿去拜见薛婉姐姐的衣服,是刚刚送来的,一路穿上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就是在祭坛那块儿站了一会,再抬起腿走路,就突然觉得脚下面滑的吓人。” 贝齿咬住淡色的唇瓣,荣嫔继续道:“可那里是薛婉姐姐的祭坛啊,我怎么都不敢出差错的……”说到这里,她感觉到明徽帝的手在自己后背拍了拍,“还好,陛下也知道,我练了许多年舞,这点功夫还是有的。所以平平安安到了圆榻前面,刚刚松了一口气,就看到……” 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着。 看着江晴晚的眼泪,明徽帝心痛至极。怀中女人哭得仿佛带雨梨花,旁人声音大一点,都要担心将她震碎。 “婉儿莫哭,有什么事说出来,我给你做主。”明徽帝安慰道。 江晴晚抬起袖子擦一擦眼泪,发红的眼圈看得明徽帝心尖都在颤动。她说:“陛下还记不记得,从前给我看过薛婉姐姐的画像?” 这会儿,明徽帝也没工夫纠结江晴晚对自己的称谓。他明锐地抓住事情重点:“画像?” “对。”江晴晚点一点头,嗓音虚弱的几乎听不出来,面上却带了点甜蜜又温柔的笑容。那点笑容只存在了一瞬间,又因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很快消失不见。 “当初,陛下是在和我一起看,薛婉姐姐的模样和我有什么不同……”荣嫔慢慢地说,“我看到薛婉姐姐的样子,也是惊住了,世界上怎么会有和我那样像的人?或许,薛婉姐姐真的和我……”她顿了顿。 明徽帝示意她继续说。 “但是,我和陛下总算还是找到一点不一样的地方。”江晴晚道,“薛婉姐姐的脖子上干干净净的,我却有一颗红痣。” 她呆呆地看着前方。皇宫就是皇宫,哪怕是一个嫔所在宫所的偏殿,都比江南的舞楼华丽百倍。床头雕了精美的花纹,是无数朵看不出品种的画,在争相怒放着。 可是在观者看不到的地方,它们大概是在争夺养料。 剩下的话,江晴晚不说,明徽帝也已经猜到。 江晴晚刻意将视线偏向了明徽帝面容意外的地方,为的就是让明徽帝能顺从本心,做出与情绪相称的神情。 搂在她肩头的手微微缩紧了些。 直到这时候,江晴晚终于放下心来。 借着昏迷的时间,她将事情经过与背后之人的用心猜出七七八八。 同样的事,哪怕是放在和薛婉容貌有六分相似的宜嫔身上,江晴晚都相信,宜嫔绝对无法从中完好抽身。 偏偏是她。 如果是宜嫔,明徽帝就算在当时对她充满怜惜,事后心中仍会有一根刺在。 而只要有那根刺在,日后多推上几把,总能让天子看宜嫔越来越不顺眼。 加上那些被各大世家献上的、多多少少有点像薛婉的女人…… 别说失宠,就算打入冷宫,也是迟早的事儿。 偏偏是她! 这时候,幕后之人恐怕就在赌,在明徽帝心里,到底是薛婉重要,还是自己重要了。 可又有谁能知道,自己在那男人看来,根本与薛婉是同一人呢? 当然,这样的赌局风险甚大。所以江晴晚同时也相信,这次被揪出来的,恐怕不会是真正黑手。 有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外面通报:“陛下,荣嫔娘娘的药煎好了。” 江晴晚听出,那是宫里身份最高、一直在明徽帝身边伺候的主管太监,安得意。 这样的人无疑是明徽帝的心腹,皇帝也不打算避他,直接道:“把药端进来。” 安得意已经很习惯天子与荣嫔的恩爱场面,此刻手里端个托盘进入,看着搂抱在一处的二人,神色毫无变化。只在面向明徽帝时讨好地笑了笑:“陛下,这是娘娘的药。奴婢想着,娘娘会不会怕苦,所以顺便教人拿了些蜜饯来。” 明徽帝看他一眼:“你倒是机灵。” 安得意将托盘放在一边的小桌子上,将药倒在小碗里,递到明徽帝手上。自己端了蜜饯盘子,站在近处侍奉。 “婉儿向来是怕苦的,”明徽帝说,“一口药,一块蜜饯,如何?” 江晴晚只能说好,还得谢谢天子的宠爱。 但她其实一点都不怕苦。在江南时,生病时可不一定能求到一碗药的。真得了药,别说苦,就算各样奇怪滋味夹杂在一起,她也能欢天喜地的咽下去。 除此之外,明徽帝的话中意思,与其说是疼惜她,不如说在提醒:怕苦的才是薛婉,朕既然给了你泼天的荣华富贵,你就给朕好好扮出薛婉的样子来。 于是江晴晚瘪了瘪嘴——这本来是非常不雅观的动作,可被她做出时,反倒多了点俏皮可爱的意思——闷声道:“才一块蜜饯呀?” 明徽帝的眼神更柔软了些,笑道:“这还不知足,莫非要我陪你一同喝药才够?” 这当然不行。皇帝岂能随便喝药呢? 江晴晚登时道:“陛下……”嗓音拖长。 场面看起来一片祥和。 可在喝着药、吃着蜜饯时,江晴晚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自己遇到那个小姐姐时,隐约听小姐姐的丫鬟说起,小姐姐已经及笄了。 那么这会儿,她大概早已嫁人。 不知道小姐姐嫁的人对她好不好,需不需要她硬生生把自己扭成另外一幅性子,去讨得一个男人宠爱。 想着想着,江晴晚的神色越来越忧郁。原本是假装的怕苦,这会儿成了真切的苦闷。 明徽帝看在眼中,抬起手,抚摸着荣嫔的长发,柔声道:“婉儿乖……” 第6章 结果 喝完药,又是一番折腾。等江晴晚沉沉睡去时,天色都快要暗下,祭礼差不多结束。 明徽帝的手指贴在江晴晚面上,轻轻滑下,眼里一半是疼惜,一半是怒意。 他花了那样久的时间,才找到了婉儿,可宫里居然有人要害她? 明徽帝想,自己实在是太善待那些女人了……是时候,让她们长长记性。 天子对一边的近侍道:“等荣嫔娘娘醒了,若是天还没黑透,就伺候她回芳华宫。若是黑透了,便再此处用晚膳,明日在走。” 毕竟是小小偏殿,待得时间长了,对婉儿的名声也不好。 他最后看一眼荣嫔的睡颜,随即自偏殿内走出。 宜嫔周燕回刚回宫换了衣裳,就听闻明徽帝终于从荣嫔所在的房间内出来,忙赶到惊鸿宫宫门处。等天子来到身前,周燕回行过礼,头微微向一边侧去,露出姣好白皙的颈。 这是她最像薛婉的角度,往日总能换得明徽帝柔情以待。 可这回,周燕回却是满心忐忑地等待着天子的反应。 明徽帝问:“宜嫔有事吗?” 周燕回斟酌着字句,道:“妾知道陛下心疼荣嫔妹妹……”她顿了顿,见天子没有制止自己说下去的意思,才继续道:“可陛下也该看重自己的身子啊。从下朝到现在,陛下还未用膳吧?” 这是当然的。此处毕竟是惊鸿宫,哪怕周燕回不在,宫里发生的大事小事都有人告到她耳边。 天子与荣嫔身边待着的是两人心腹没错,可小厨房动没动、有没有人去御膳房,这样的细枝末节,周燕回总能知道。 “哦?”明徽帝挑了挑眉,“这倒是,宜嫔莫非已经备好晚膳了?” 周燕回面上透出一点不安,小声说:“妾也不知道陛下准不准备在这儿用膳,只是想着,有备无患。” “有备无患。”天子念一遍这四个字,慢慢地笑了。 明徽帝到底还是留了下来。 他细细端详着宜嫔的面容,从前自己怎么会觉得这女人像婉儿呢?眼睛略大了点,却没有婉的灵气;上唇偏薄,显得刻薄。 此外,不论是脸型、身段,都和婉儿有所差距。 至于神态,更是不能和婉儿相提并论。到底是那种家族出来的,小家子气。 在心底批判了一番后,明徽帝用了几筷子菜,好像是很不经心地开口:“宜嫔怎么看今日发生的事?” 他清楚的看到,周燕回握筷子的手抖了抖。 那女人抿了抿唇,不知想了些什么,竟直接把筷子放下了…… 周燕回道:“妾知道,此刻无论妾说什么,都没用。但妾也相信,陛下能帮荣嫔妹妹找出幕后黑手,也还后宫其他姐妹一个清白。” “唔,宜嫔的意思是,朕这后宫里,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害婉儿的人?” 周燕回的睫毛颤了颤,眸中带出一点水光,但还是道:“嗯。” 明徽帝语气里的森然杀意,实在太明显了。 宜嫔曾经险些上了刑场,对这种语气,想忘都忘不掉。 “宜嫔倒是老实。”天子轻轻笑了笑,狭长的眼中透出一道精光,“婉儿来时穿的衣裳已经全部被清理掉了吧?连鞋子都是,朕方才在婉儿房中看到双新鞋,宜嫔还真是贴心。” 周燕回一怔:“陛下……” 明徽帝道:“朕怎么听婉儿说,在祭礼上,她那双鞋子下面,仿佛被人涂了什么东西。” 这话一出来,周燕回当即跪到地上,深深拜了下去,嗓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妾什么都没有做过啊,陛下!” 天子本就坐在高位上,此刻更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轻蔑,像是在看一个蝼蚁。 周燕回继续哭道:“妾实在是……” 明徽帝道:“朕听皇后说,当时场面一片混乱,她想让住在近处的人腾个空房间给婉儿躺一躺,还是宜嫔先站出来的,当真是姐妹情深啊。” 周燕回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明徽帝却陡然话锋一转:“朕在夸奖你啊,宜嫔,怕什么?安得意,替朕记着,宜嫔在荣嫔危急时刻出手相救,赏云锦一匹,玉如意五只。此外今年年节时江南送上来的供绸,还有明年春猎时的皮毛,等皇后挑完了,就送到宜嫔这儿。” 直到天子离去,周燕回都没太反应过来。她呆呆的站在宫门处送走天子,抬眼看看天上的明星,转身回宫。 半个时辰后,一个动作灵活的小太监从惊鸿宫离去,身形隐没在夜色了。 又过半个时辰,指尖画着红色蔻丹的佳人望着手中纸条,吃吃一笑,再将纸条投入烛火中,看它一点点卷曲燃尽。 第二日,薛婉的祭礼还在继续,不过有三个人没有出席。 其中之一,自然是犹在养伤的荣嫔江晴晚。江晴晚今日天一亮就回了芳华宫,皇帝下了明旨,让她好好休息,不用再关心外面的事。实在无聊,可以想想过年的余兴节目。 当然,后面那句话,是明徽帝私下告诉江晴晚的。江晴晚笑着谢过了,等明徽帝走后,重新躺回被子里,确认那些明徽帝派来的人看不到自己的脸,才露出犹疑的神情。 不对啊。 这才一个晚上过去,皇帝怎么就有了结果?难道这里面其实没什么弯弯绕,是自己想太多? 江晴晚百思不得其解,被子里又太过暖和。不知什么时候,她又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这次醒时,被小宫女服侍着喝过蜜水,江晴晚下了地。 她把窗户推开,看着外面冰冷却依旧是金色的阳光。早就看惯了的景色,在江晴晚眼中没有丝毫特别的。她只是需要一个旁人见不着、自己又不至于睡去的角度,来好好地理一理思绪。 有小宫女过来问她:“娘娘,要用膳吗?” 江晴晚这才记起,自己昨天像是只吃了一顿饭……她抬起手,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将按向胃部的动作生生止住,改作优雅地扶住窗框,口中讲:“嗯,摆膳吧。” 毫无疑问,所有菜色都显得清淡,吃在口中滋味却极好。若谈起有什么美中不足,就是口味略重了些,对江晴晚来说有点偏咸。 再有就是,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过酸甜口的菜了。 江晴晚微微垂下眼,掩住眸中的遗憾情绪。 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你就是薛婉,你就是薛婉…… 用过膳后,小宫女十分温柔地劝她:“娘娘怕是累了吧,不如再上床休息?” 江晴晚的动作停了停,但还是从善如流道:“好。” 可这一次,她没有休息成。 安得意来了,问江晴晚:“陛下的意思,让奴婢问问娘娘,娘娘想怎么处置那个害娘娘的人?” 江晴晚睁大了眼睛。 原来……结果是真的出来了? 早前的时候,她只是看明徽帝心情不错的样子,才随便猜猜的。 天子新宠在短暂的惊讶后,又恢复了往日柔弱的姿态。她眸中波光潋滟,像是最迷惑人心的井,在深山古庙中,引得书生奋不顾身投入其中。 安得意从自己漫无边际的想象中回过神,听到一个毫不意外的答案:“一切都听陛下的。” 江晴晚只能这么说。 她已经很努力地适应着“薛婉”这个身份了,却总有别的、自己没有经历过,不知道薛婉面对时会做出什么反应的事冒出来。 眼前这个安公公,可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大概也很熟悉薛婉吧。 ……第二个没有出席的人,是安嫔,名唤柳如。 柳如的弟弟柳笙是刑部尚书,一个颇具实权的职位。姐弟二人原本是庶子庶女,可随着柳老爷的原配早亡,他俩的母亲被扶正,柳如也就成了柳家的嫡二小姐。 至于柳家的嫡长女柳青清,她还比柳如早入宫几年,可一直都是个婕妤,分位比后面入宫的妹妹低许多,加上柳如有意无意的排挤,在宫中基本是个透明人。 安得意去问江晴晚的时候,柳如已经被明徽帝一杯毒酒赐死了。 剩下那个,安得意话中真正的主谋,则正坐在刑椅上,满脸怨毒地望向明徽帝。 柳如与柳青清的弟弟、刑部尚书柳笙站在刑椅旁边,手执一条长鞭。他面容白皙俊美,是再标准不过的风流贵公子模样,说出的话也十分潇洒:“陛下是要如何处置这女人?” 明徽帝看着柳笙,扯了扯唇角:“柳尚书倒是,十分出乎朕的意料啊。” 柳笙好像到这会儿才想起,自己的亲姐就在不久之前被眼前这男人赐死。可他的神色只微微变了变,便道:“陛下只知臣与安嫔……不,柳如二人是姐弟,却不知道,臣这姐姐,是如何照料弟弟的。” 明徽帝:“哦?” 柳笙淡淡道:“多亏了另一个姐姐在,臣现在才能安然站在陛下身前……” “罢了,”明徽帝摆了摆手,“朕不在乎你们的家务事,有你这句话,只要清婕妤能安安分分的,朕就真让她在宫中当一个透明人。” 柳笙微微一笑:“既然如此,臣便多谢陛下。” 至于刑椅上的女人的尖叫声,则被他们志同道合的忽略了。 第7章 回忆杀 与让荣嫔好生修养的圣旨一同下下来的,还有另两道旨。 “德妃和安嫔一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盛瑶看着眼前的小太监,好看的眉头轻轻颦起些,“冷宫里……却并未有新人去?” 那小太监点头哈腰道:“是的,皇后娘娘。看守冷宫的侍卫里有一个和奴婢有点亲戚关系,平日我们关系就不错,奴婢还常常关照他来着。这会嘛,奴婢就只带了点酒,到冷宫门口随便问了句,不会引人注目的。” 盛瑶右手的食指与拇指在左手食指的指甲套上轻轻摩挲着:“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静言。” “是,皇后娘娘。”一个眉清目秀的宫女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将一个荷包塞到小太监手中,笑道,“这个荷包呢,是荣嫔娘娘哪儿的人缝的,你且放心吧。” 小太监的眼睛睁大了些:“奴婢明白的,明白的。” 把那一妃一嫔打入冷宫的旨意里其实说的很含糊,只讲德妃和安嫔善妒,不容人,毫无妇德,此外就什么都没有说。 但结合昨日夜里的事,大多数人,还是懂了。 天子下朝后依然径自去看他的新宠,祭坛边儿上的一众妃嫔反应各异。盛瑶看着前方画纸上巧笑嫣然的少女,心里默默想道: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经历这种事了。 天子杀鸡敬猴,选出来的两个人都是身份够高,相对来说却没什么背景的那种。无论是父母早逝、入宫前一直积聚在叔父家里的德妃,还是有作为刑部尚书的弟弟、却对自己毫不关心的安嫔,恐怕都是明徽帝精挑细选出的替死鬼吧? 盛瑶是这么觉得的。 到这会儿,已经没有太多人关心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盛瑶是其中之一,她私下觉得明徽帝大概依然会暗中调查,但在面儿上,这件事已经翻了过去。 整整三日的祭礼结束,离新年还有二十余日。宫中因德妃、安嫔死去而显得压抑的气氛渐渐又活络起来,就算不受皇帝待见,也得好好过年啊。 不少人都抱着这样的心思,更有人抓紧时机,往皇后面前凑。 皇后有儿子,有身份,只要不犯大错,哪怕皇帝再宠那荣嫔,也得在面子上对盛瑶过得去。帝宠她们是不指望了,可等天子去了……把持后宫的,不就剩太后。 熬着熬着,日子总会变好。 天气愈来愈冷,到十二月二十八日,一场白雪倏忽从天而降。 江晴晚第一次看到雪。 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不过还没有掉疤。皇帝好像把她当成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器,怕她磕着冻着,江晴晚说了几次,都不被同意去御花园中赏雪。 天子看她的眼神还是那样温柔,江晴晚却从未有比此刻更清醒的时候。 在她年纪尚幼时,养她的人被她称作“姨姨”。江晴晚其实并不知道这个称呼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可除了那个姨姨,她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依靠。 因为这个原因,姨姨让她干活儿,她就乖乖的去,小手冻得皲裂也不在乎。 姨姨心情不好时打她骂她,江晴晚也不觉得有什么。 甚至于在那时候,她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整日只被喊做“臭丫头”。 后来有一天,住的地方突然就挂满了白色的布。江晴晚被姨姨套上一身差不多颜色的衣服,被她按住,跪在一群人身后哭。 再后面,姨姨突然对她很好,给她买糖吃,还带她出去玩。 她被带到一个很香很香,有很多女人的地方。姨姨不见了,她却被留下来,有一个老女人让她干活儿,江晴晚动作利索,于是那老女人待她便不算坏,还常常捏着她的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就这样过了几年,偶尔有在那里的女人教江晴晚写字,她就是这样慢慢学了《三字经》《千字文》……也渐渐懂得,自己在一个怎样的地方。 到十岁时,那个老女人让人给江晴晚换上一身很好的衣裳,让她在一个房间中待着。 江晴晚一直表现得很乖,让所有人都放松了戒心,然后从那里跑了出来。 她不敢穿那身衣裳,只好捡被人扔掉的破布裹在身上,再把泥涂上脸,遮住自己的容貌,开始在街上流浪。 江晴晚自己都数不清,自己到底流浪了多久。她好饿好饿,饿的快要死了,正躺在树下看着头顶翠绿翠绿的叶子出神时,突然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女声。 “那孩子是怎么了?……”好像是叫了个名字,“你去看看。” “是,小姐。” 有一个影子投在她身前,来人左看看右看看,又走回马车前,对马车上坐着的人说了句什么。 “怪可怜的,”江晴晚听到先前那个声音说,“先带上她吧,总不能眼睁睁看她饿死在这儿。” 就这样,江晴晚遇到了人生当中第一个,毫无所求的对她好的人。 她偷偷地把那个人叫做小姐姐。小姐姐面上蒙了一层纱,见她好奇地看过去,还笑了笑:“是我家里人不放心,硬要我蒙上的。” 她懵懵懂懂的点头。 也对,小姐姐什么都不缺,当然也不会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毕竟,她也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在小姐姐那里,江晴晚洗干净脸,穿上比当初自己丢掉那件料子好上许多的衣服,幻想着小姐姐的模样发呆。 不用干活儿的日子原来是这样无聊啊,她想。 可是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小姐姐就要离开了。 江晴晚哭得不能自已,就听小姐姐无奈地说:“放心吧,我给你找了一户人家,他们答应要好好照顾你的。” 江晴晚还在哭,一抽一抽的:“小姐姐,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吗?” 有一只手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发,而小姐姐对她讲:“对不起……” 江晴晚摇了摇头:“不……” 她看着小姐姐坐船离开,晚风吹着小姐姐的裙摆。昨日刚下过雨,此刻的天空十分晴朗,万里无云。 那艘船顺着大江流走,江晴晚眼睁睁的看着,小姐姐上了一艘更大的船。 她看着那江水,那晚晴天,心里突然浮出三个字。 江晴晚。 就让这三个字,来当她的名字吧。 那之后,江晴晚成了一户人家的养女。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对她不算坏,但也说不上好,日子就平平淡淡的过着。 后来她无意中听到,原来老夫妇收了小姐姐一大笔钱,才答应让她顶上他们病死的女儿的户籍,有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有了前些年在青楼里打杂的经历,江晴晚实在太明白,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她更加感激小姐姐,甚至在想,如果这就是小姐姐所希望的……自己一定会好好用这个身份,活出个人样来。 可惜,好日子到底过不长。 有一天,老夫妇家里闯进来一个满身戾气的年轻人。 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江晴晚吓坏了,可老夫妇却热泪盈眶,欢喜不已。 原来那是他们的儿子。 之前老夫妇收下的钱,都替他还了赌债。 江晴晚晚上起夜,见老夫妇的房间里还亮着灯。鬼使神差的,她走了过去,站在窗前听。 老妪的声音还是往日很慈祥的样子,却在说:“锐儿又欠了人家钱,这可如何是好!当初咱们那么费心才遮掩过去,那贵人才掏出一大笔钱,已经是撞了大运了啊!” 老翁则道:“怕什么,贵人是不在了,可我看那丫头片子,也能换点钱啊。” “你是说?” “刘婶来问过几次了,说倚香楼看上那丫头,愿意出这个数……” 江晴晚死死捂住嘴,手背被咬破,都不觉得。 她小心翼翼的向后退去,却不曾想,自己竟撞到什么人身上! 昏迷之前,江晴晚最后看到的,就是老夫妇儿子狞笑的面容。 当时她十二岁。 倚香楼的老鸨摸着她的脸,说:“这姿色,直接拿出去卖钱,实在可惜。” 一句话,给江晴晚之后的路定了基调。她被拉去练舞,因为年纪有些大,在一开始,很是吃了苦头。可江晴晚硬是一日日练下来,筋不够松就使劲拉,身段不够柔软就好好练!她舞姿好了,之后的日子,才可能好。 转眼,到了明徽五年。 帝南幸,她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江晴晚最后还是没能去御花园看雪。 天子见她神色颇为郁郁,于是笑道:“婉儿莫要生气,我会给你准备一个惊喜……” 于是,在新年那天的家宴上,明徽帝与皇后毫无疑问是坐在最上首。而在明徽帝身边,却另安排了一个位置,荣嫔就坐在上面。 在皎洁的月光下,皇后朝江晴晚举起杯子:“荣嫔妹妹,请。” 江晴晚微微笑了笑,眼中是潋滟的波光:“皇后娘娘请。” 下面的妃嫔看着这一幕,心情各异。 天子满目柔情的看着荣嫔:“婉儿少喝些,你不胜酒力,喝多了对身子也不好。” 江晴晚心下一凛,面上还是柔柔弱弱的笑着:“妾知道啦,陛下。”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余光里,皇后像是也跟着笑了。那笑颜实在太美太美,看得江晴晚有些痴。 实在太奇怪,她见过的美人那么多,怎么唯独对皇后有不一样的感觉? 果酒在她喉间划过,甜丝丝的,一直淌入心扉。 或许,江晴晚想,自己还真是不胜酒力,所以醉了吧。 第8章 喜脉 明徽五年,是在一阵烟花爆竹发出的响声中结束的。 元月初一这样的大日子,饶是明徽帝再不愿意,他也得到凤栖宫里。 盛瑶换下一身华丽且沉重的朝服,在摇曳的烛光下看向天子。她确实是一个好妻子,皇帝想,耳边是盛瑶温柔且坚定的劝诫声:“陛下,等雪化了,春闱就要开始……” 这是前朝事务,按说皇后不能插口。明徽帝刚想以此对盛瑶发难,就听盛瑶道:“妾知道陛下心中只有荣嫔妹妹一人,可天下士子的悠悠之口总不好堵住。妾只有一个请求,在春闱这段日子里,陛下……无论如何,也要雨露均沾啊。” 明徽帝第一次开始思索,自南巡结束至今,哪怕有自己杀鸡儆猴在前,婉儿是否依然算是站在风口浪尖? 他是男人,当然想要肆无忌惮地宠爱自己想要爱护的女人。 可他也是皇帝,在天下士子面前,必须做出贤明、不好女色的形象来。 于是,在荣嫔入宫整整四个月后,后宫迎来第一次较为和谐的妃子谈话。前日承宠的是贤妃叶蓁,在一种嫔妃的追问中羞红了脸。 然后是淑妃景如画、昭嫔纪华年……轮到荣嫔,接着是清婕妤柳青清和苏婕妤宁苏。 这样转过一遍,所有有头有脸的妃子,除了病得爬不起来的元贵妃,全部都承过帝宠。 自家的女儿或姐妹在皇帝面前露脸,前朝上的官员跟着活跃起来。春闱即将开展,朝堂上马上会涌入许多新鲜血液。 无数士子涌入长乐城,各处酒肆里,畅谈国事的士子随处可见。讲起当朝天子,所有人都要谈一句明君…… 从酒肆中搜集来的谈话被摆在明徽帝案上,天子捏着折子,志得意满地笑了。 半月后,春闱结束,明徽帝钦点的状元郎骑马游街,一日看尽长乐城。传闻皇帝盛赞状元郎的学识,只叹公主还未长成,无法赐婚。 听到这个消息后,整个长乐城的深闺妇人都开始蠢蠢欲动! 原因无他。春闱过后,另一场三年一度的大事即将开始。 选秀! 这是盛瑶入宫以来组织的第二场选秀。 她还记得上一个三年里,自己看到的,那一片天空似的深深浅浅的蓝色。自平民至官宦家庭,所有适龄女子都要参加这一场大规模活动。数不尽的女子就此背井离乡,没有家庭背景的那些好一点的会成为宫女,二十五岁出宫时也算有点脸面。运气差的,就直接折在路上。 唯有运起极好的一两个,能有幸成为贵族家妾。 现在,明徽帝找到了他心中的“婉儿”,大约也不想再多点女子充盈后宫。盛瑶想到这点后,特地在某个十五,向来自己寝宫的天子旁敲侧击一番,得到一个确切结论:“朕有你这样贤良的妻子,又有贤妃、淑妃她们,实在没必要再多些人……皇后还是多看看来求指婚的那些夫人吧。” 盛瑶自然说好。 秀女被按照家世分做几波,首先是父兄当官或不当官,前者还要细分,后者就直接交给有经验的老宫女。人都是在地方上就挑过很多次的,容貌几乎都能看得过眼,实在有所缺陷就发些银子送其返乡。而宫里补充了这么多人后,有又一批人得被放出去。 静嘉的名字就在被放出去的这批人上。 她不过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在外面看来或许有些老了,但作为被放出宫的宫女,已经极为年轻。 盛瑶拉着她的手,难得没什么皇后架子,好像又成了六年前那个盛家的小姐:“静嘉,我让母亲帮你留意婚事了。以后嫁了人,已经好好过。” 静嘉哭着拜谢:“是,娘娘。” 话说到这里,盛瑶不知想起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静言替静嘉擦着眼泪,闻言朝盛瑶笑了笑:“娘娘当时安排的那样用心,人都是千挑万选过得,又有一大笔银子在,小丫头大概早就成家了呢。” 盛瑶微微笑了笑:“话是这样讲,可当时咱们人不生地不熟的,还不能暴露身份,谁知道会不会被那些人联合起来哄骗。” 这话也就说了一句,很快被放下。 盛瑶还有大把事要忙。静嘉离宫,顶替上来的新贴身宫女叫静思,仍是盛家家生子,与静嘉有点像,一样能说会道,颇为活泼,可更有眼色些,不会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被分出来的、父兄在朝中任职的秀女再被划分时,盛瑶就要亲自出面了。 第一波是资质与出身都顶好的,里面还有盛瑶的两个族妹。不过她已经给天子留下不如何关心家族的印象,这一回,就只给族妹指了不甚打眼的人家。 状元郎对于人多人来讲是金龟婿,但有更多人,将视线放在世家子弟身上。 光是给这一拨人指婚,就让盛瑶费尽心思。期间皇长女聂滢的生辰也等着她操办,贤妃向来平顺不争,这又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八岁生辰,怎么都得大办一场。 盛瑶觉得,皇帝早就料到这天了。 她问明徽帝,可否指几个人来帮她。明徽帝应下后,找了一大堆理由,最后的结论是让淑妃与荣嫔二人来当她的副手。 要不是选秀事大,直接点一个嫔来太不像话,盛瑶觉得,皇帝大概根本不准备让淑妃在其中掺和。 好在淑妃的性格是比贤妃更平顺不争那种,看透天子心意之后,景如画一直跟在皇后身后,皇后说好的她绝不说不好,反之亦然。遇到皇后问她意见时,就柔柔地问江晴晚:“荣嫔妹妹觉得呢?” ……有她在和没有她在一个样。 江晴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下面全部穿着蓝色衣裳的秀女,十分不想开口。 选秀时穿的衣服颜色、款式都是有规定的,只是各个秀女穿着的料子有所不同。如果家境实在困难,这件衣服还会由当地官府出钱来做。 不过到了这会儿,下面的人身家最差的也是来自五品官员之家,穿得自然都是极好。 江晴晚不比皇后和淑妃,光是记后宫诸人的家庭背景都让她费了一番心思,何况朝堂上那些复杂关系。她只好和淑妃一样,朝皇后笑一笑:“妾倒是没什么主见,觉得所有人都好,还是由娘娘定夺吧。” 所以,她确实是找了两个帮手来的吧? 盛瑶微微眯了眯眼。 选秀一共进行了三个月。 最后的一个月里,景如画告病,于是留着看秀女的人只剩下盛瑶与江晴晚。 随着春闱结束,宫中规律的承宠局面也差不多被打破。天子几乎是每隔一日,就要去荣嫔的芳华宫里留宿一次。 哪个男人没有一个特别偏爱的女人呢?想着这一点,加之皇帝的行为到底并不过分,朝堂上的言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盛瑶与江晴晚眼前的秀女越来越少,到后面那些,父兄的官职差不多只有□□品。她们家在异乡,如果在长乐城中被指婚,大约就一生再难见家人一面。 而在这时候,盛瑶收到的那些来自各家夫人希望挑个好儿媳的请求也被清得差不多。她看看眼前的女孩子们,倏忽问道:“你们想留在长乐城里吗?” 这话一出,别说那些女孩子,连江晴晚都露出一点惊愕的神情。 盛瑶却毫不在意一样,道:“想留的站一边,想返乡的站一边……务必想清楚,以后你们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在下面女孩子重新站好之前,江晴晚一直怔怔地看着皇后。 从她现在的角度,看到的是皇后的侧颜。盛瑶的神情是真的很漫不经心,她到底在想什么? 明徽帝曾和她说过:“可惜皇后总让人寻不着错处,否则的话,婉儿……”接下来的话不言自明,可江晴晚抬手捂住了天子的嘴巴,向来柔弱的表情里多了点坚定:“陛下,话怎么能这么说呢。” 天子神情遗憾:“如果婉儿用的还是前世的身子……”以薛家的家世,他的皇后,就是薛婉了啊。 这样的事,只要江晴晚有脑子,就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所以在此刻,她所做的,仅仅是一直看着皇后。 终于,进行的轰轰烈烈的选秀落下帷幕。 宫中没有多出一个有品级的女人,可大批宫女的进入,仍然能勉强算作皇帝充盈了后宫。 一项由于春闱与选秀接踵而来而被耽搁的活动被提起,天子迟来的春猎要开始了! 盛瑶在繁杂的宫务中累得受不住。已经要到夏日,春猎的准备与往年定时有所不同。除去衣食住行上的安排外,另有一件事,让盛瑶颇为上心。 这场活动,天子是一定会带在春闱中脱颖而出的那些士子的。而他们可不知道,皇帝在此前曾对荣嫔有长达四个月的专宠。 要安排谁与天子同去呢?盛瑶有些犯难。 而她很快,就不用再苦恼了。 明徽六年五月,荣嫔进宫九个月之后,被太医诊出喜脉。 第9章 变故 荣嫔成了荣妃。 传闻朝堂上有言官劝谏,说历来就是贤良淑德四个妃位,突然冒出的荣妃算怎么回事,实在于理不合。 类似于此的所有折子都被明徽帝压下,再回芳华宫时,他还是那个温柔多情的天子,对自己最宠爱的、刚被诊出怀有身孕的妃子说:“婉儿,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我想了好多好多名字……” 类似于此的话,让江晴晚有了种奇异的错觉。 好像她腹中的胎儿并非与自己血脉相连,而是天子和早已死去多年的薛婉的孩子。 无论明徽帝再不愿意离开芳华宫,春猎依旧开始了。 荣妃有孕,自然不能随驾。此外皇后掌管宫务,元贵妃病了一个冬天,精神反倒好了些,可仍不适合外出。 最后被点到的,是淑妃与昭嫔。 淑妃景如画与昭嫔纪华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前者出身书香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五岁出口成诗,七岁便能做文。后者,则是武将的女儿和妹妹,自幼手上拿的就是刀枪棍棒。 偏偏就是这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哪怕进了宫,关系依然极好。 前往猎场的马车上,景如画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面前摊了一本书。纪年华起先还表现得颇为娴静,不久就在青梅面前暴露本性:“阿画,你说陛下……” 景如画抬眼看她,竖起一只手指在唇前:“勿说,勿想。” 纪年华的神情黯淡了点,想了想,忍不住又道:“阿画,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你比较沉得住气,还是皇后娘娘。” 景如画微微笑了笑:“皇后她……也挺不容易的。” 一盘摆放精致的点心,很快被纪华年一扫而空。 她耍枪耍到十五岁,然后被一道圣旨招进宫中,成了昭嫔。 一同进宫的青梅却是淑妃。 那时候,纪华年闷闷不乐许久。她并非在乎帝宠,可妃嫔之间的差距,还有那无数描述了姐妹反目的话本……她的青梅,她的阿画,还会像之前那样待她吗? 答案是会。 明徽帝对她们二人都始终淡淡的,纪华年自己是无所谓,可那个一没背景二没分位的宜嫔凭什么比阿画得宠?光看她有了大皇子却依然停在嫔位上,就知道她的出身是多么不堪了。 就是这么一个不堪的女人,却处处压了阿画一头。 她要去找宜嫔理论,是阿画赶来拉住了她。阿画体质不好,平时多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这会儿却跑来阻止她…… 纪华年很没出息的抱住青梅哭了。 而在她哭得时候,阿画还要无奈地指挥着两人的宫女,好好注意周围,不要让旁人看到两人这般模样。 自那之后,纪华年与景如画又恢复了当初亲昵似姐妹的关系。 阿画说:“陛下从来都不是真心要纳我们。他看中的是我爹,和你哥哥。” 阿画说:“这样也好。与其让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浪费时间,不如好好看宫中那万卷藏书。” 阿画说:“……与其和阿年分开,不如这样,嫁给同一个男人。总归他也不在意咱们,这不是很好吗?” 纪华年听着听着,点点头,不哭了。 这会儿,在马车上,她还是认真地听景如画讲话:“这回春猎,你哥哥是负责安排猎场一应事宜的吧?他已经是将军了,现在边关无战事,皇帝的安全就是最重要的事。把你带在身边,陛下总能放心一点。” 想想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的日子,纪华年道:“嗯……那带阿画你来,就是为了让景伯伯好好安抚那些士子吗?” 景如画的父亲景之羡任内阁大学士,半个朝堂都是他门下弟子。虽然没什么实权,可只要他开口,号应者比比皆是。 “对。”景如画抚摸着手中的书卷,看向纪华年,眼眸温柔,好似里面蕴含了一汪春水。 到了猎场安营扎寨,景如画与纪华年住在一处。 这里没有宫里的规矩,皇帝带着她们也只是做做样子,并不准备真的临幸。二人乐得如此,纪华年甚至撺掇景如画,与她一起外出打猎。 “打猎?”名门闺秀睁大眼睛。 “对呀,”纪华年笑嘻嘻道,“我去求我哥,让他给咱们弄两套男装来。阿画,你不是一直很想看看真正的山水草原吗?这里的话,山是没有了,但水和草原,还是可以见见的。” “这……”景如画迟疑。 纪年华道:“阿画,和我一起去吧。” 景如画一闭眼:“好。” 至于两人怎么在丛林中被马匹搞的灰头土脸,怎么胆战心惊的回到住处,怎么欢欢乐乐的洗完澡一起睡下…… 就是后面的事了。 这一年春猎进行的时间,比往年要短一些。 明徽帝兑现了他在几个月前说过的话。猎场上的皮毛被打理好、编辑成册后,先让皇后挑选,之后跳过元贵妃、贤妃、淑妃与荣妃,直接到了惊鸿宫。 收到内务府编好的册子时,周燕回笑着谢过。回过头关上门,她的笑意一瞬间被收敛起。 所有人都说她出身不好,可再不好,能比得上一个曾经入了贱籍的舞女吗? 天子登基的时候,妃位就空在那里。然则她作为唯一一个育有皇子的人,却仅仅是个嫔。 江晴晚……江晴晚却那么轻而易举,就登上她梦寐以求多年的妃位。 所有的宫人都被周燕回打发到外面。她背靠屋门,慢慢地滑到地上,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恍恍惚惚间,好像有一个女子站在她眼前,朝她微笑。 周燕回摒住呼吸:“姐姐?” 她眼前的女子还在笑,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燕儿,你怎么过成现在这样。” 与此同时,芳华宫内,天子正在宠妃面前献宝:“旁人猎的皮子,再珍贵,也不及这一块,带着朕的心意。” 江晴晚靠在贵妃塌上,脸颊因为连月的滋补圆润了些,嗓音清清甜甜,偏又夹杂了一丝慵懒:“陛下都这样说了,我可一定要好好瞧瞧。” 明徽帝拍了拍手,安得意端了一个托盘走入。 这样的情形,对江晴晚来说,实在是不能更熟悉。 过去那大半年时间,她经历过无数次相同相似的场面,应付起来已经得心应手。此刻吃吃笑了笑:“安总管这回又带了什么来?” 天子绕到贵妃塌之后,倾下身来,一只手搭在荣妃肩上,另一只手则小心地去触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白狐狸皮,不算大,等咱们儿子出生了,正好给他缝件小袄子。” 安得意适时道:“娘娘没有去猎场,也就没看到陛下的英姿……遇到这狐狸是在一日晌午,天气热得吓人。这雪白雪白的小东西一出来,陛下就看上了,说要送给娘娘,于是一路追去。娘娘你看,这皮毛可是没有一处破损的,嘿,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陛下是一剑射穿了狐狸的两颗眼珠子。” 听着听着,江晴晚的面色有点白:“陛下……” 天子快速反应过来,大概是安得意的话,将自己的心尖子吓到了。他赶忙搂住荣妃安慰:“婉儿莫怕,莫怕。” 好像是很小的时候,他在一个假山山洞里,捂住薛婉的嘴巴,怔怔看眼前一切。薛婉慌乱得快要哭出声,他便一边一边小声说:“婉儿莫怕,莫怕。” 白狐狸的话题被翻过,为了安慰宠妃,明徽帝又着安得意取出另一样东西:“原本是希望用不上的。江南供上来的精巧玩意儿,我看着没什么意思,可好像女子都颇为喜爱。” 是一个镯子,由一根一根极细的金丝编织而成,上面串了几个小铃铛。说不上贵重,胜在新奇有趣。 荣妃总算笑了,转而又眉尖轻颦:“陛下更喜欢小皇儿吗?我好担心。” 天子的手还是搭在江晴晚小腹上:“女儿我也喜欢。只要是婉儿的孩子,我都会喜欢。” “是这样啊。”荣妃慢慢地说。 时间迈入六月。 明徽帝唯一的嫡子聂泓三岁了。作为中宫所出之子,聂泓的生辰宴办得极大,全然不是几个月前皇长女聂滢的生辰宴能比的。 连盛瑶的母亲盛夫人都被破格允许入宫,与女儿一起庆祝外孙生日。 三岁的二皇子长得白白净净,眼睛大大的,被盛瑶抱在怀里,奶声奶气得向天子道:“儿臣谢过父皇、母后。” 面对这样乖巧伶俐的儿子,哪怕是明徽帝,也不由软下嗓音,逗弄道:“哦?泓儿倒是说说,谢朕什么?” 这话一说出来,天子像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坐在一边的盛夫人面色一下子变了。 三岁的小孩儿懂什么,连刚才那句话都是自家女儿缓缓教的。现在明徽帝问话,与其说是在逗儿子,不如说是…… 盛夫人不敢深想下去。 能被盛夫人想到的事,在场的所有宫妃也都能想到。 那个向来不出错的皇后,也要遇上麻烦了吗? 贤妃叶蓁看着眼前杯中的一汪酒液,神情莫名。自她往下,各妃嫔表情各异。 所有人都注视着皇后怀抱中的二皇子,想看这小孩儿待会儿会说句什么出来。唯有江晴晚一人,是在看皇后盛瑶。 这种时候,盛瑶竟仍然笑盈盈的,哄二皇子:“对呀,泓儿,你想谢谢母后什么呢?” 那就像是真正的一家子。 在某个瞬间,江晴晚这样想到。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小腹,里面正孕育这一个小生命……一个属于明徽帝与薛婉的孩子。 二皇子看看天子,再看看盛瑶,黑亮的眼睛扑闪扑闪,大声道:“谢父皇、母后养育之恩,谢父皇、母后为泓儿费心。等泓儿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父皇、母后。” 是很标准、很场面的答案。 盛夫人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肚中。也对,女儿那么聪明,当然早就想到这些,将答案教给外孙。 接下来还有断断续续的话声从高处传来,天子问盛瑶:“皇后,这话是你……” 盛瑶当然不会承认,只一味的笑:“妾也是惊到了呢。” 明徽帝看着她。 这样的场面,就需要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所以他也笑了:“嗯,二皇子天资聪慧,赏!” 这一切,又成了天家帝后和睦的证明。 江晴晚面前的菜都是明徽帝让御膳房特制的。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让明徽帝觉得,她“口味改变”也理所当然,于是菜色里中算多了点酸味,少了咸味。 江晴晚吃的十分满足,她甚至在里面看到几道江南名菜。熟悉的菜色摆在眼前,自己却已经是全然不同的人了。 想到这里,江晴晚怔了一瞬。 她的心脏跳的很快,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皇后、二皇子与天子在一起的景象却越来越大,江晴晚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在乎这一幕。 她看看桌上的菜,每一道自己都吃过了,每一道都不超过三筷子。 胃差不多被填满,江晴晚举起杯子,抿了一口里面的果水。 酒是不能喝了,茶也一样。明徽帝别出心裁,给新宠弄来自水果中刚刚榨出的汁液饮用。 刚喝了小半杯,江晴晚手中的被子倏忽掉在地上。 啪嗒的响声,只有她身后的小宫女,和左右两边的淑妃、昭嫔听到。 江晴晚看见淑妃惊慌的神情,耳边是小宫女的尖叫。原本和乐融融,替二皇子庆祝生辰的场景顿时大乱,所有人都跑动起来。 天子大步朝她这边走来,面上是难以置信是痛苦是愤慨。江晴晚只觉得很痛很痛,全身都在痛,小腹里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撕扯…… 她缓缓低下头,看到一滩血水,从自己裙摆内流出。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还在顺着她的腿向下流,小腹依旧剧痛。 第10章 猜测 她被什么人揽入怀中。 六月的天气,哪怕是位于国家北部的长乐城,都已算得上炙热。而天子的体温隔着布料传到江晴晚身上,却让她愈发觉得冷。 那样莫名的寒意,几乎要沁入骨髓了。 天子还在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婉儿”、“婉儿”,江晴晚痛到快要昏迷,然则依旧提着一口气,艰难地思索,那些女人到底知不知道,皇帝看到的从来就不是她。 为什么要这样害她? 她又很快想明白。是啊,皇帝那么看重薛婉,自己腹中这个如果是男孩儿…… 那双向来都泛着潋滟波光的眼在此刻正不住落下泪珠,江晴晚拼尽全力去看天子身后神色各异的妃嫔,可只能看到一个个华美的影子。 有什么人,站在高处,从头到尾,都维持着一个姿势,动都没有动。 就好像下面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江晴晚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总算得到一瞬间清明。 在这一瞬间,她将坐在自己上首的所有人的反应都纳入眼里。 贤妃的慌乱,淑妃的惊恐,宜嫔的怔愣…… 还有皇后。 怀中抱着二皇子的,用一种近乎漠然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皇后。 好奇怪啊。 在陷入昏迷之前,江晴晚这样想。 她拉着明徽帝衣袖的手渐渐没了力气,向下垂去。明徽帝犹在呼喊着“婉儿”两个字,可江晴晚真的听不分明。 她只是觉得不明白。 这样迷惑不解的情绪里,又加了点愤恨,和许多委屈。 为什么,自己在发觉皇后对自己完全不在意的时候,会觉得那样难受呢? 难道是因为,以自己的角度看过去,皇后大半张脸都被明徽帝的肩膀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么明那么亮,那么冷漠的眼睛。 明徽帝将完全晕过去的江晴晚拦腰抱起。 他环视四周,眼神冰冷,像是在看一群已经断了生气的尸体。 安得意已快步走到明徽帝身侧,弯下腰来。他说来比明徽帝要年长许多,还曾在肃仁帝身边伺候过。可在此刻,这个历经宫中大事小事的总管太监,用尽全力,才没让自己腿脚颤抖。 安得意颤着嗓音道:“陛下,宣太医吗……” 明徽帝的目光对上盛瑶。 他一字一顿,近乎咬牙切齿道:“宣太医,往凤栖宫!皇后,你就在这儿看着,所有东西都留在这儿!谁敢动一下,朕活剐了他!” 接着,天子说了一句话。这次声音轻飘飘的,近乎飘散在风里:“谋害朕的荣妃之人,你若是个有担当的,就早些自尽了事吧。” “否则,朕一定教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全场一片寂静。 早在荣妃倒下之时,盛瑶已捂住怀中抱着的二皇子的耳朵,又将孩子的脸转向自己。这会儿,她看着江晴晚身上不住流下的血,再看看皇帝略显狰狞的面孔,微微一顿,随即将二皇子交给身边的静思,然后当众跪了下去,再伏倒在地。 下面传来轻轻的,微不可闻的抽气声:皇后居然行了大礼…… 从地上起身时,盛瑶抿一抿自己鲜红的唇,道:“妾明白,陛下,快带荣妃妹妹去吧。” 安得意也在明徽帝身边轻声道:“陛下,轿子已经准备好了……” 直到明徽帝离开之后一盏茶功夫,场上也无人敢动一下。 天子的话里只说不让皇后离开,可现下这情况,稍微动一动,都是现成的把柄。 也就是盛瑶,到了这时候,还敢望向荣妃方才坐的那一桌,朝后面立着的两个小宫女道:“你们两个,过来一个人。” 盛夫人在下面心急如焚地望着女儿,盛瑶还是不慌不忙地说:“本宫知道陛下留你们是看着荣妃桌子的意思,可二殿下年幼,总得回去休息。这样,你们出一个人,与奶娘一起带二殿下回去,横竖陛下现在也在凤栖宫。” 对呀,皇帝现在也在凤栖宫。 听到这句话,不少人都若有所思。 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果然出来一人,跟在二皇子的奶娘身后。此外,纪年华看了看景如画,后者朝她使了个眼色,纪年华只好又规规矩矩的看向眼前。 贤妃咬着下唇,摇摇欲坠。 宜嫔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往下,清婕妤与苏婕妤……所有人的神情都被盛瑶尽数收入眼里。她又安抚地朝母亲看过一眼,最后转回视线,盯住自己眼前一杯果酒。 皇帝这一回实在太过分,居然让一个妃子,还是从江南带回来的舞女直接躺进唯有皇后才能入主的凤栖宫去。 盛瑶都能想到,明日一早,这个消息传出宫去,会引发怎样的腥风血雨。 而到那时候,勃然大怒的明徽帝,恐怕第一个就会把矛头指向自己。 那么,谋害江晴晚肚子里那块儿肉的,究竟是谁呢? 平心而论,盛瑶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担心过这个孩子。 原因有很多很多,例如她父亲盛丞相在朝堂上的地位,例如盛家向来清正的家风。皇帝先前废过她一个哥哥,还特地拿这件事来探她口风。不过明徽帝却不知道,那个哥哥,本就是庶子,不过是被养在盛夫人名下而已,权当是她嫡亲兄弟的磨刀石用。 各种原因叠加下来,最终长成一个纨绔。被废是迟早的事儿,皇帝不动手,盛家也要动手,在门楣受辱之前将那块已经失去用处的磨刀石扔到边儿去。 皇帝就算要折腾她家,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 等他找出理由……至少得等到父亲退下之后。彼时她的泓儿早已长大,早已学会自己交结人脉。 至于最重要的那个原因啊。 盛瑶颦着眉,在夜风之下轻轻咳嗽几声,抬起的袖子遮住唇角。 皇帝心疼荣妃,给荣妃诊平安脉的一直都是太医院院正。可除了那院正之外,别的太医,偶尔也有摸一把荣妃脉相的机会。 其中有一人,在太医院内毫不起眼,却是当世难得的妇科圣手。 不过是这几年来宫中都无人有孕,才被埋没。 如果明徽帝能稍微对她这个皇后上点心,就会发现,她怀泓儿时,一半的平安脉都是这个姓李的太医诊的。 那人是盛夫人专门从江南搜寻回来,受过盛家大恩,在宫里只会听她一人的话。母亲送他进来后,特地与盛瑶谈过一次,说他有一手绝活儿。 在怀孕三个月前后,就能通过脉相,辨出胎儿是男是女。 这话刚说出来时,盛瑶根本不信。可母亲言之凿凿,说自己派下去的人在江南曾暗中盯过小半年,十次诊出的结果有九次能成真,剩下那次还是胎儿先天带了什么疾病。 荣妃肚子里的,九成是皇次女。 皇帝再怎么疼她宠她,也不会做出封一个皇太女的事来。 可旁人并不知道这点。 如果荣妃真生个儿子下来,谁最受不了呢? 这一回,盛瑶都不用往下看,就想到一个人选。 一众妃嫔一直在御花园中坐到后半夜。 在此期间,凤栖宫偏殿中,血水往出端了一盆又一盆。 明徽帝坐在房门外,听着屋里的声响,眉尖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倒不是惦记起皇后的颜面,才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到偏殿来的。只是留守在凤栖宫的皇后宫女说了一句,皇后房中常点着熏香,不知对荣妃有碍无碍。 这话一出来,明徽帝当机立断:“去偏殿。” 现下,他的大脑已经清醒许多,不再是之前那样一片空白。低声吩咐了安得意几句后,明徽帝又望向眼前的房门,而安得意已带了人往御花园去。 害婉儿的,究竟是谁? 从来都知情识趣的皇后,看起来娇弱不堪的贤妃,出身书香世家的淑妃,直肠子、性格火辣的昭嫔,还有那个不像婉儿的女人,宜嫔……一个个女人的面孔在明徽帝眼前滑过。可到这会儿,往日所有娇美可爱,都成了面目可憎。 不久之前,明徽帝已经得知,江晴晚的这个孩子是女孩儿。 一个血糊糊的东西被放在盆子中,明徽帝没有去看,只听到一句描述。 此外还有一句,是说江晴晚此次身体被伤的太厉害,以后可能都难受孕了。 一门之隔的屋内,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不大的空间里。江晴晚几乎是被疼醒的,过上不久又再次疼到晕厥……如此反复多次,她浑身脱力,冒着虚汗,口中含了参片,却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都说死前会看到自己这一生,江晴晚望着眼前依稀可见的小姐姐的背影,迷迷糊糊地想到,自己恐怕就是快死了吧。 可怜她直到死,都不知道当年帮了自己的恩人是谁。 她在过往的几年中其实暗地猜测了许久。在外不露面、身家厚重、家中有一艘那样大的船。小姐姐大约是出身于江南世家大族吧,传闻那种家族都从小教自家女孩子学官话,还轻易不让她们出门的…… 她听到太医之间低低的交谈声,还有身边小宫女带着哭腔的一句句“娘娘”! 只是,除了小姐姐之外,从来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她这个人,来这样担心她帮她。 一颗晶莹的泪,自荣妃闭着的眼中流下,滑入鬓角当中,无人发现。 第11章 试探 丑时一刻,众妃嫔终于离开御花园。 这会儿宫门早已下匙,没有皇帝旨意破格打开,盛夫人只得与女儿一起回到凤栖宫。两人分乘两顶轿子,到凤栖宫后下轿,盛瑶终于抽出一个不打眼的时机握住母亲的手:“娘切记,父亲一定不、能、知、道今天发生的事。” 中间有几个字,她咬得极重。 这会儿凤栖宫里到处都是皇帝的人,盛瑶只能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眼母亲,随即敛了神色,端起皇后架子,去见明徽帝。 盛夫人在她身后,看着女儿修长挺拔的背影。直到盛瑶走出很久,才和宫女一起,到了给自己安排的房中。 老爷当然会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 女儿不会不知道这点。那么,她的意思就是,让老爷约束族人,不要对此事做出任何反应。 盛夫人有些头疼。当初皇帝闹着追封一个死人时,盛丞相已经怒极。这会儿更好,为了一个活着的妃子,皇帝居然那样打女儿的脸…… 明徽帝见盛瑶过去,只淡淡解释了句:“朕知今日之事不合礼法,但皇后也知道,当时那情况,凤栖宫最近。” 可这并不能作为皇帝做出这种事的理由。 盛瑶心底划过这么一句,面上仍是平平静静的:“妾明白。陛下,荣妃妹妹这会儿……” 她眼前那个男人面上是十分的疲惫与失望,甚至当着她的面,连掩饰都懒得做,直直望着荣妃所在屋子的门:“皇后怎么想。” 盛瑶一怔。 皇帝在问什么? 今日凶手是谁、荣妃醒后要如何安置、接下来她这个皇后应怎样整顿宫闱……一串串问题在盛瑶脑海中盘旋,她想了想,道:“妾知陛下心里难受,但天亮后还有早朝,陛下不妨先去歇息。” 明徽帝的视线总算扫向她,很高深莫测地:“皇后,朕是问你,对今日之事怎么看。” 盛瑶直直望着眼前的男人:“陛下是一国之君。在妾,乃至天下人看来,再没有比陛下身体更重要的事。” 她知道这个答案不符合皇帝心理预期,可自己又能怎么说呢?皇帝想问她觉得凶手是谁,然则无论盛瑶说出哪一个名字,皇帝都会认为她借机陷害其心可诛……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虽中庸,好歹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总归,皇帝从来都不喜欢她,也不可能喜欢。 果然,听到盛瑶的回答后,明徽帝又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太医说,荣妃以后可能再难有身孕。” 盛瑶的眼睛睁大了些,唇瓣微微张开:“陛下……”怎么能把这话给她说!? 明徽帝道:“朕想把大皇子放到荣妃名下养着,皇后觉得如何?” 盛瑶眨了眨眼,睫毛颤动着,在不甚明亮的烛光下,打出一排细密阴影,好像翩翩起舞的蝴蝶:“这,妾知道陛下疼宠荣妃,”她斟酌着字句,“不过荣妃这会儿身子不好,大皇子又刚九岁,正是最闹腾的年纪,恐怕无力顾及。” “是吗?”明徽帝看着她:“那皇后看,几岁的孩子,比较合适?” 这样咄咄逼人,就差没说一句,让她把泓儿抱给江晴晚! 盛瑶的眸光在明徽帝看不到的地方晃了下,口中讲:“陛下怎么就不明白呢。荣妃现在身子不好,最需要的并非孩子安慰,而是陛下啊。” 这话一说出口,盛瑶只觉得胃都要绞到一处。 还好明徽帝总算放过她,道:“皇后说的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旁边的小太监适时凑上来,道:“丑时两刻了……陛下,就寝吧。” 这一宿,宫中睡的最沉的,反倒是再次痛昏的江晴晚。 其他人,要么辗转反侧,要么干脆看着窗外,一夜不眠。 在夜里的御花园坐了那么久,伤寒成了现成的理由,不少人开始称病不出。 昨夜,安得意带人到御花园,把桌子上的每一道菜都取了一些,留给太医们检查。这无疑是个浩大的工程,又在夏天,食物很快开始馊掉。 到最后,只勉勉强强把荣妃那一桌的菜检查了九成。 这样一来,太医们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陛下,荣妃娘娘的菜,每一道单独吃,都不会有事……” 刚刚下朝的明徽帝面沉如水,听太医院院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药理,最后总结了这么一句。 寂静的房间内,只有他与安得意、再加院正三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明徽帝道:“这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院正说出几个太医的名字。 里面有几个人,在明徽帝听来十分陌生。他看一眼院正,后者便自发自觉地解释:“常常为固定一两位娘娘诊治的那些人,臣都只让他们去干些杂事。” 明徽帝满意了些,转眼又沉下面色:“院正不妨让他们也知道,此次荣妃出事,是因为那桌菜中被下了药。” 院正战战兢兢的应了。 在这同时,盛瑶自静思手中接过一张锦帕。 那锦帕原本被塞在静思腕上一个空心镯子里,是用上好的绸子制成,帕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盛瑶看过之后,面上泛起一点疑惑。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吩咐静言拿来一个蜡烛,将帕子烧毁。 毕竟在夏天,拿火盆实在太打眼了些。 恰好在这时候,有小宫女在外面通报,说荣妃娘娘醒了。 盛瑶觉得,江晴晚恐怕一点都不想见到自己。 但如果自己不去见,让皇帝知道——当然,皇帝肯定会知道——不就成了自己苛待他的新欢了吗。 于是盛瑶将小宫女唤进来,仔仔细细地问了荣妃状况,做足关心的架势。她知道这会儿小宫女能告诉自己的都是明徽帝允许自己得知的,不过也无妨,她想知道的东西方才那方锦帕上都有,这会儿还能对比一下二者之中有何不同,更利于自己揣摩明徽帝心思。 小宫女说,荣妃娘娘精神不佳身体受创,太医的意思仿佛是有人在菜中下药。 锦帕上讲,荣妃身体好好调养未必不能再有身孕,而桌上那些菜都做得很巧。 什么是很巧? 所有菜中都夹杂着相克东西,而那些相克之物无一不是被细细碾成粉末,掺杂在菜中。 有些本来就是可入药也可当菜的,吃入口里也不会觉得有异味。 所有东西加在一起,被加了人参粉的热性的果水一冲,才把荣妃折腾成现在这样。 最让盛瑶注意的,是李太医写在锦帕末尾的一句话。 如果江晴晚没有把所有菜色吃一遍,她根本不会直接流产,至多只是胎气不稳需要静养。 前面那句作假她懂,只要满宫人都知道江晴晚不能生,荣妃就能好好活着不遇险情。后面那句,则是明徽帝在麻痹什么人? 盛瑶以几不可见的幅度摇摇头,然后示意小宫女推开屋门。 江晴晚就躺在那扇屏风的后面。 虽说荣妃不能吹风,但屋子里总是一股子血腥气也不是事儿。小宫女在一边和盛瑶解释:“院正大人说了,现在是夏日,正午时候更是不冷。只要拿点东西挡住,不让荣妃娘娘直接被风吹到,换换气也挺好。” 盛瑶微微颔首,绕过绣了各色鸟雀的屏风,走到江晴晚床边。 两人对视,都觉得眼下的场景有些熟悉。 在冬日里,也有这么一遭。江晴晚穿着亵衣靠在床头,长发垂下,虚弱地看向皇后。旁边原本正有人服侍她喝药,照例一口蜜饯一口药汁,喝得江晴晚十分痛苦。 见皇后来,她总算得了现成的理由,讲:“妾见过皇后娘娘……”行礼的动作意料之中的被皇后拦住,然后道,“皇后娘娘恕罪,太医先前说,药一定要按时喝。” 这话换个人来听,大概就是对皇后的挑衅。 但江晴晚莫名就觉得,皇后不会在意这个。 皇后什么都不在意。 果然,盛瑶朝江晴晚讲:“既然如此,你就先把药喝完吧。” 江晴晚端着小碗,一饮而尽。又酸又苦的液体极快的从喉间滑入,之后她又制止了小宫女把蜜饯递过来的动作,道:“端碗水来。” 皇后没有坐下来的意思,看得江晴晚有些失望。 不过她也明白,自己身下的这张床到底不太干净。 两人开始叙话,说的毫无例外都是场面词。皇帝派来的人紧盯着皇后,而盛瑶原本只是打算走个场子,很快说了结束语:“既然如此,你就好好歇着吧,陛下与本宫都会为你做主。” 江晴晚直勾勾地看着她:“妾谢过陛下,谢过娘娘。” 盛瑶看着她,眉间有一丝不解一闪而过。 她居然觉得,江晴晚看自己的眼神有些熟悉……这么执着专注,而那双瞳仁在正午的阳光下被映成了清澈通透的琥珀色。 这样的眼神,自己之前难道见过? 从荣妃暂居的偏殿中离开后许久,盛瑶才在逗弄二皇子的时候想起:是的,自己的确见过。 第12章 谈话 二皇子聂泓在盛瑶怀中伸着肉乎乎的小胳膊:“母后,母后!” 盛瑶却还在出神。 盛家治家极严,但盛丞相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是真的娇宠,从吃穿用度到婚事,样样都要给女儿最好的。 从小到大,盛瑶想要的东西,几乎很少得不到。哪怕是在南巡随驾时提出“想真切看看民间生活”这样无理的要求,盛丞相都答应下来,还给了她银子和人手。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盛瑶养成了一个十分微妙地性子。 她知道自己手中握有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权力。在这世间,身为女子,唯一还能让她再进一步的位子就是太后了。而只要她平平稳稳地走下去,不出什么大的差错,那个位子便能落入她手中。 前朝倒是出过女帝,但盛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曾用最大不敬的念头自问过,如果明徽帝出了什么意外,泓儿年幼登基,自己愿意垂帘听政吗? 不愿意。 她很快就得出一个答案。 ……哪怕有一个触手可及的机会,让她走向权力巅峰,盛瑶也不一定会选择将其握住。 她只想维持此刻的生活。 只要她依然是盛丞相唯一的嫡女,依然是皇后,其他事物,例如帝王恩宠,例如情情爱爱,盛瑶真的很难去在乎。 至于在能力范围之内,心血来潮地帮一些人,做一些事,对她来说仅仅是生活中的一种调剂罢了。 哪怕到现在她还记得自己五年前救过的小姑娘,那也不能说明什么。正好像,盛瑶觉得,自己恐怕在五年十年之后,同样还会记得自己说出允许想家的秀女返乡时,那些小姑娘激动的面容。 二皇子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玩累了的样子,靠在盛瑶怀中,不知不觉便睡着。 一旁的奶娘想来抱住二皇子,被盛瑶一个眼神止住。她拿了一个帕子,擦擦二皇子额头上的汗,微微一笑。 明徽帝登基六年,第一次在办什么事时,觉得束手无措。 他是天下身份最高的人,按说本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在这会儿,他连谋害自己心爱女人的人,都无法找出。 不把荣妃落胎真相说出去,一半是为了麻痹对方,另一半则是因为明徽帝不想将这样的法子摆在明面上,以防后面有人效仿。掺在荣妃菜中的药材都很常见,别说太医院了,就是宫外的小医馆都能轻易抓全。如此一来,还得从具体操作的人手与开方之人身上查起。 这一查,问题就出来了。 太医院先是根据菜中药物的种类,试着拟出原本的方子。 起初听到明徽帝这个吩咐时,院正不说踌躇满志,也是颇有信心的。可半个月过去,其中多半药材,他依旧摸不准分量。 另一方面,具体操纵的人,同样不好找。 将大半个御膳房都审了一遍,明徽帝得到一个消息:从采买到最后端盘,每一道菜都要经历七八个人的手。而仔细对比过人员名单后,似乎没有一个人,能把所有的菜都摸一遍。 更别说,每道菜中掺的东西还都不一样。 事情就此陷入僵局,唯一的好消息是,荣妃的身子越来越好。在事发过后半个月,总算能下地了。 江晴晚搬回自己的芳华宫,临走前去主殿拜别皇后。不是正经场合,皇后穿得也随意许多,正在用一碗冰过的绿豆沙。见她前来,还问了句:“荣妃妹妹的身子可以了吗?再住段时日,也没关系的。” 江晴晚略略一拜:“妾谢皇后娘娘关心。这些日子给娘娘添了不少事,怎敢继续麻烦下去。” 盛瑶又道:“这豆沙熬得不错,还有没冰过的,荣妃要用一碗吗?” 江晴晚很想说不用,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最后被说出口的是:“娘娘都这么说了,妾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这下子,盛瑶反倒有些不好说什么。 她原本只是客套,现在……给身子没好全的皇帝宠妃乱吃东西,怎么说都不合适。 于是盛瑶的表情微微顿了顿,低着头的荣妃没有发觉,而她的语气也分毫不变,随意中带一点慵懒:“给荣妃妹妹诊平安脉的太医还没走远吧?把他叫回来,瞧瞧豆沙用了什么料,荣妃吃了会不会伤身。”有小宫女应了,盛瑶的嗓音又放软一些,是对江晴晚说的:“妹妹先起来,坐我旁边。又不是什么要绷着脸的场合,自家姐妹,都松快些。” 江晴晚的嗓音也软软的:“妾谢过娘娘。” 两人坐在一起,一清雅一娇弱,旁人看在眼里,便是一副极美的画卷。 江晴晚其实在皇后后面那句话开口时就后悔了,这分明是在怪她打蛇随杆上!可待她真的坐到皇后身边,能嗅到对方衣裳上的熏香时,江晴晚又有点庆幸。 也不知道皇后用的是什么料,这样好闻,香的恰到好处。 小姐姐身上也总有一股香味,味道很淡,好像初夏第一株绽放的莲花。 第一次不是躺在床上与皇后说话,两人的话题也被扩宽一些。江晴晚自认先前在倚香楼见过足够的人情世故,倚香楼内的姑娘留住恩客的方式很多,从娇美的容貌到纤细的腰身,最重要的,还是一张巧嘴。 她听惯那些歌女舞女讨好恩客的言语,自己也学会很多。哪怕伴在君侧快要一年,改掉无数从倚香楼内带出的习惯的现在,在说话的时候,江晴晚仍旧偶尔会冒出些从前的句式。 可皇后不是这样。 听皇后说话,让她有种很舒服的感觉。也许皇后从来不用讨好什么人,哪怕在与明徽帝对话时,也仅仅是象征性的用上敬称罢了…… 她低下头,想端起茶杯抿一口。手刚搭上杯身,就有纤细洁白的手指摁在她腕上。 江晴晚抬起头,皇后还是在朝她笑:“妹妹莫急。咱们说的有些久,这茶水也有点凉了。妹妹身子不好,还是再重新沏一壶。” 然后抬高了声音,吩咐江晴晚身后跟着的小宫女,让她们去取荣妃在偏殿用惯的茶器与茶叶来。 话一直说的很巧,眉眼间全是对江晴晚的爱护,好像真的把她当作妹妹一样。 江晴晚看着皇后的一举一动,对方张合的唇瓣是很好看的水红色,倚香楼里最贵的胭脂都没有对方用的美。至于自己现在用的,可能在价格上是与其差不了多少吧……不过皇帝喜欢的并不是这种颜色,她从未涂过。 皇后说:“讲了这么久长乐城的事,妹妹是从江南来的,江南的春夏秋冬与长乐城有什么不同呢?” 江晴晚一面答,一面拉回自己的心神。皇后再美再好,都和她没有关系。都防她防到不让她碰一下自己宫里的器物吃食了,还装什么亲热啊。 皇后说:“夏日倒还罢了,都说江南的冬日不会下雪……那么,会结冰吗?” 江晴晚想,说来也真是奇怪,如若是在旁人宫里,自己大概根本不会轻易端起茶杯吧。 皇后说:“荣妃妹妹不知道,其实在六年前,我也去过一趟江南的。” 江晴晚:“娘娘……?” 她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第13章 元贵妃 荣妃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盛瑶看在眼中,眉尖不着痕迹的一皱,又很快舒展开。 给江晴晚新泡的茶被端上来,茶具据说还是明徽帝亲自挑的,光滑洁白的瓷面上点缀着朵朵细小的粉色花瓣,好像初春的桃花。 她看着江晴晚低头喝茶,耳边一缕发丝垂下。 “娘娘说的江南……可是云梦郡?”江晴晚问。 江南江南,指的地方其实颇大,有三个郡都能被勉勉强强囊括其中。江晴晚几乎是摒住呼吸,她从前在水面跳舞时都没这样小心翼翼。 ……在倚香楼内的池子里,水面下钉了木桩,可钉的不牢,踩上去时桩子总晃来晃去……在上面甩着水袖,朝一旁楼里看过来的恩客笑一笑,看上去是千娇百媚,可全身每一寸皮肉都得绷得紧紧的,生怕摔入水里。 “云梦郡?”盛瑶偏了偏头,面上的神情像是在笑,“对。当时陛下尚是太子,留在长乐监国,我与父兄一起随驾,但实际上也是终日与一群女眷一起,坐坐船听听歌……南方的风光果真与北边不同,连歌女舞女都显得柔媚许多。” “是吗……”江晴晚好像是失望,又抿抿唇,问盛瑶,“娘娘知道青镇吗?” 盛瑶沉思片刻:“是云梦郡下面的地方吗?当时的行程都是旁人规划的,我也没大注意。” 太医风尘仆仆的赶回时,江晴晚已经在和盛瑶告别。 荣妃的心情仿佛有点低落,谢绝了皇后再用点点心的邀请,上了轿子。 盛瑶也没再挽留她,只说,荣妃妹妹无比要好好保重身体,以后未必没有机会给陛下添一个小皇子……这样的场面话。 江晴晚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皇后,轻轻“嗯”了声。 一直到江晴晚的轿子走远,盛瑶才收回若有所思的眸光。凤栖宫里永远不缺瓜果,她咬破一颗青提,甜甜的汁水溅在口中。 “不会吧……居然这么巧?” 荣妃回到芳华宫当夜,明徽帝理所当然地来看她。 经历了白日在皇后身边忽上忽下的心情,江晴晚再面对皇帝时,意外地觉得特别疲惫。明徽帝依旧很体贴,说只是用一顿善,不会扰她修养……可晚膳用完后,江晴晚依然是靠在明徽帝怀中,听他讲话。 送走皇帝时,江晴晚站在芳华宫门口,一转身,眼前是明亮到夺目的宫殿。这么多蜡烛,在宫外,大约够普通人家烧一年。 她收敛了心思,收敛了表情。在天子面前扮出他喜欢的样子很累没错,更累的却是,哪怕明徽帝走了,她依然不能太出格。 肃仁帝南巡的路线不难找出,在第二天,江晴晚就拿到一张地图。 她只需要撒娇般地和明徽帝讲一句,在找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好。 在图上看了又看,待终于确认南巡之路与青镇之间唯一的关联就是都与江河有关后,江晴晚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再次回想起当初小姐姐的模样。 还好,还好……如果她继续误会下去,可能连心里小姐姐的样子,都会被扭成皇后的脸了。 至于面对皇后时,那种莫名奇妙的悸动。 还是忘了吧。 荣妃落胎一事的调查陷入僵局,偌大的皇宫恰似寂静的湖水,不说幕后之人,连寻常妃嫔都开始蛰伏不出。 一方面是为了少出现在皇帝眼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天气真的是越来越热。正午的太阳晒得地面滚烫,在外面露个脸都一身汗,还是待在自己宫中舒爽。 在这样的环境下,明徽帝愈发不放心,做出一个决定:带婉儿出宫去住。 “去甘露宫避暑?” 七月一日,明徽帝按惯例宿在凤栖宫。 甘露宫位于长乐城以北,是早在前朝就有的帝王行宫。聂家得天下后,甘露宫随皇城一起被保留下来,用作皇家避暑之处。 话是这样讲,可明徽帝继位至今,除了每年春猎与前一年的南巡之外,似乎一直都未踏出过长乐城。 此刻突兀地提出要去甘露宫避暑,盛瑶听在耳中,不得不将其与前段时间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 皇帝似乎是真的很不放心他那荣妃。 除此之外,那害荣妃的人,手法也真是高明。 “对,”天子颔首,“这原本是惯例,不过朕前些年一直没去,竟将甘露宫荒置在那里。” 他说的一本正经,盛瑶便跟着正经下去,公事公办地问:“那陛下是打算带那几个妹妹一同前去?甘露宫多年不用,里面的宫人恐怕手脚不大麻利吧,这回是不是得宫中多去些人?再有就是,还有几日,就是七夕佳节,陛下是在宫中过了再走,还是与妹妹们在甘露宫一同庆祝?” 几个问题砸下来,明徽帝略感烦躁:“后日启程,只带荣妃一人。至于其他事项,就皇后你来拿主意吧。” 盛瑶沉吟片刻:“这样啊。”皇帝果然只想与江晴晚二人做牛郎织女。 她自己对此倒是不甚在意,不过外面的士子怎么想,可就不好说了。 因甘露宫与长乐城之间的距离说不上远,皇帝出行要准备的东西便少很多,实在要用大不了快马来取。 饶是这样,明徽帝仅给了两日时间,依然忙得盛瑶眼前一黑。器物搬运有内务府,可人员调动总要她点头,再加上对甘露宫的现状不甚了解…… 送走皇帝与荣妃是当日清晨,各妃嫔回宫后接到的第一条消息就是:皇后说了,一直到皇帝回来,每日早上都不用去凤栖宫谈话。 盛瑶则好好睡了一觉,到醒时,已经要用午膳。 二皇子三岁,离搬出凤栖宫的时间还早。母子俩一同用膳,二皇子面前摆了一个白玉制的小碗,一对象牙小箸,盛瑶将菜给他夹到碗中,看儿子乖巧地吃下,心中一片平和。 可平和的心境似乎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有小太监悄声进到殿里,俯在静言耳边说了些什么。静言踌躇一下,走到盛瑶身侧,看着笑盈盈的皇后,低声道:“娘娘,有元贵妃身边的人来了。” 盛瑶的动作一顿。 “静思,好好伺候殿下用膳。”她侧过头,朝自己的另一个贴身宫女吩咐了句,随后压低了声音问静言,“元贵妃怎么了?” 静言手中的帕子被扯得紧了些,迟疑道:“话传了几遍,奴婢也不大确定原本是不是这个意思。好像是说,元贵妃……不行了。” “不行了?” 元贵妃宁淮,兵部尚书之女,真正身娇体弱,居临华宫。 盛瑶已经记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病的。上次见元贵妃,似乎也是很长时间之前的事情了…… 临华宫与凤栖宫之间的距离不算远,盛瑶到时,太医还留在宫内。 荣妃落胎后,诸太医一直颇为战战兢兢。进太医院就是这样,富贵触手可得,可危险也随之大了许多。诊出喜脉固然皆大欢喜,然则若是碰到前些日子那样的情况,只能自吞苦果。 在此之前,为元贵妃诊脉一直是被各太医推来拖去的事。但到现在,有不少太医都觉得,总归元贵妃的身子也就那样了,她也不算得宠。来临华宫看诊虽说没有赏钱,但也没有性命之忧,算一个不错的选择。 除了太医之外,临华宫内还有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苏婕妤宁苏。 盛瑶只看了她一眼,就想起来,宁苏与宁淮说起来还是姐妹,同父异母,一嫡一庶,年龄差了六岁,如今共事一夫,都不算得宠。 第14章 贵妃之死 元贵妃宁淮之母在二十年前就已病逝,父亲另娶她人,府内妻妾成群。早在豆蔻年华时,宁淮便觉得,自己大概这一生都会是孤家寡人。 后面的事果然如她所想。 从十六岁被纳入东宫,到一日日独守鼓粹宫。宁淮的年纪只比皇帝略小一些,可算一算,母亲大概就是在二十五六岁去的。 可母亲当时好歹还有一个八岁的她承欢膝下,自己呢?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三年前,庶妹宁苏参加选秀。 宁苏比她小八岁,从小就粘她。说来也是因为宁苏出生时她的母亲刚刚去世,宁淮整日整日的哭,哭到眼睛红肿不已。祖母怜惜嫡孙女,把她接到自己的院子里养了段时间,而那时候刚满月的小宁苏也常被姨娘抱到宁老太太的住处问安。 小宁苏一见她就笑,八岁的宁淮看得呆了,心中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莫非是娘亲舍不得她,所以投身到姨娘肚子里,又来找她? ……等稍长大一些,宁淮就明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宁苏是真的乖巧可爱,有这么一个妹妹在,哪怕明白迟早二人要各嫁他人天各一方,宁淮都舍不下这份温暖。 她身子弱,宁苏就夜夜跑到她房子里抱着她睡觉给她取暖。在冬日大雪初降时,宁淮重病一场,宁苏却笑嘻嘻的摘来梅花给她看:“姐姐不是喜欢梅花吗?没关系的,姐姐不用下地,我来给姐姐摘。” 一切持续到宁淮十六岁参加选秀,宁苏哭得比她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拉着她的袖子抽抽噎噎:“姐姐等我,我以后去陪姐姐。”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宁苏这是当不得真的童言稚语。而且宁家已经出了一个成为太子侧妃的女儿——这意味着以后宁淮至少也是四妃之一——根本没必要再送姑娘入宫。 她们的父亲,兵部尚书宁贺之,在宁淮十二岁时另娶继室。继室的出身比宁淮的母亲差一些,但也算大家闺秀。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好,对其她庶子庶女也能一碗水端平,在又一个选秀之年特地叫来宁苏,说自己近些日子会进宫见皇后娘娘,求一个指婚的恩典。然后问宁苏,对将来的夫家有什么要求。 宁苏一口咬死:“我要进宫。” 宁贺之只有宁淮一个嫡女,而他虽然有满院子女人,可对发妻仍颇有感情。听完继室转述的宁苏的话后,宁贺之沉吟片刻:“也罢,那就由她去吧。阿淮的身子,我是真不放心。有个妹妹照应着,也算不错。” 就这样,宁苏成了明徽帝三千后宫中的一人。 她虽是兵部尚书之女,但生母只是侍妾,出身不算高。再加上宁苏一心只想住在姐姐居所的偏殿里,便只被封了婕妤。 此时此刻,盛瑶的视线在宁苏面上转了一圈。 ……临华宫的格局与其余诸宫殿都有所不同,偏殿与主殿之间犹隔了段不小的距离。宁苏定不可能是临时来的,再看她几乎算得上不施粉黛的打扮,和随口而出的对元贵妃身边宫人的吩咐之词,宁淮与宁苏的关系大约真的像传闻中那样好? 不过这些,都和她没干系。 别说荣妃入宫之后,就算入宫之前,这俩人都算是透明人。 她问过太医元贵妃的状况,自太医口中说出的还是那些陈腔滥调,说元贵妃的病症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云云,只能静养不能动,还得日日喝着上好的药材,这才能吊住命。 宁淮挣扎着起身就要朝盛瑶行礼,盛瑶自然不可能受。 然而在她扶住宁淮时,却突然感到一道针扎般的视线。 盛瑶不懂声色地劝着宁淮,躺在塌上的女人面上是全然无法遮掩的病色。刚被封皇后时各妃嫔曾来拜见她一次,当时宁淮穿着贵妃朝服,盛装打扮,也是个娇艳万分的美人,现在居然被病痛折磨成这样。 至于方才的视线…… 盛瑶很不经意的偏了偏头,就见到苏婕妤立在一边,满目担忧地朝自己这边看过来。 她当然不会觉得苏婕妤在看自己。 从临华宫中出来的时候,盛瑶暗道,这对姐妹也是挺有意思的。 自己不是太医,来看元贵妃实际仅仅是走个过场,也表达一下作为皇后的态度。宁淮再不受宠,也是贵妃,是兵部尚书的嫡女,太医院必须用尽全力保她! 皇宫中的消息被快马加鞭送到甘露宫里,天子只看了一眼,就将折子放下。 明徽帝的心思,全然放在如何与心爱的女人过好七夕上面。 甘露宫邻水而建,出宫不久就能看到洛水。 七夕当夜,清澈的水面上飘满花灯。花灯顺水流下,整条洛水几乎成了一条由灯光火光组成的河流。 明徽帝揽着荣妃的肩,在漫天烟花下许下承诺:“婉儿,朕一定会给你最好的。” 江晴晚嫣然一笑。 她的小腹还是时不时抽痛,但太医说,她已经好了。 江晴晚想一想,也就明白。当时在倚香楼,有个姐姐在跳飞天舞时摔断了腿。后来明明腿上不该有知觉,但她仍旧日日喊疼。 夜深人静时,明徽帝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酣睡。江晴晚的心却睁着眼睛,心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天子与宠妃一直在甘露宫待到九月,哪怕是八月中的皇后生辰,都只是递了张旨回去,让从库房中取出一应赏赐,送到凤栖宫。 盛瑶笑着应了,转脸让人把东西收好,自己又去召太医,问元贵妃情况如何。 她已经习惯了宁淮的一次次“情况不好”,但从未想过,吊命吊了数年的元贵妃真的会出事。 然则就在前几日,太医含蓄地表示,已经可以开始准备元贵妃的后事了。 盛瑶又往甘露宫递了一回折子,问皇帝,这事要如何办。 皇帝冷漠的令人心惊,只说宫中一切都有章程,皇后没办过此类事也无妨,以后总会慢慢熟悉。 ……慢慢熟悉? 盛瑶琢磨着这四个字,问传信的人:“这是陛下的原话吗?” 传信的人低着头,额头几乎挨住地面:“是。” 盛瑶扯扯唇角。 这就是明徽帝啊。 但其实,她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整个宫中,唯一会真情实感地为宁淮哭一哭的人,只有宁苏。 宁淮开始咳血,每一口都好像要把肺咳出来。宁苏含着泪在一边端了茶水伺候,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怕惹得姐姐心神波动。 等一阵咳嗽完了,宁淮接过宁苏手里的茶水漱口。吐出来的茶染了血,成了红色,看得宁苏只想哭出声来。 她用了整整六年,才走到宁淮身边。而到现在,也仅仅又在宁淮身边待了四年。 宁淮又喝了药,这才拉着妹妹的手,细细看对方与自己当年并不相似的眉眼。 她们都是宁贺之的女儿,不过,都更像自己的母亲。 “姐姐……”宁苏带着哭腔喊。 宁淮道:“别哭。” 宁苏咬着下唇,强忍住眼泪,就听宁淮继续道:“我在的时候,你总能好好过下去。可我不在了……临华宫无主,你定然会被迁走。我已经求过皇后,把你迁到淑妃那里。她性子和软又从不与人相争,是最好的选择了。” 宁苏:“姐姐别说这种话,姐姐不会有事的!” 宁淮笑了笑,宁苏看在眼中,只觉得眼前的嫡姐好像从未有这样释然的时候。 她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惶恐:“……姐姐?” 这时候,已经是盛瑶生日过后半个月,长乐城的秋日快要到来。 九月的第一天,秋蝉还在鸣叫,皇帝仍住在甘露宫时,元贵妃永远阖上了眼。 一句“贵妃宁氏,性谦逊,朕心悦之,葬妃陵”,就成了宁淮留在世界上的,最后的痕迹。 苏婕妤一身素服,抚灵大哭。 宁淮这一死,整个皇宫都得戴孝。盛瑶觉得,皇帝就是因为这点,才迟迟不归。 明徽帝大约真的很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作戏。 其余妃嫔,倒是都规规矩矩的穿上素衣。 祭礼持续三日,宁淮所躺的棺材终于被钉死,埋入土中。 宁苏失魂落魄的时间,持续了更久。 她像姐姐生前所说的那样,迁入淑妃所在的宫所。淑妃景如画的气质和姐姐有点像,宁苏想,不知道姐姐是不是想到这点,才让她来这里。 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景如画与昭嫔交好,这点哪怕是足不出户的苏婕妤都知道。才住了半个月,她就听到了□□次,说昭嫔前来拜访。 终于有一天,宁苏不耐烦听院子中传来的阵阵笑声,去御花园散步。 这样的季节,开得最好的就是菊花。 宁苏私心里想给姐姐守足三年孝,但身在宫中许多事都不由自己。如果真是天天孝服,别说皇后了,就是资历老些的宫女都要说她几句。 不过颜色稍艳的衣服还是都被她压在柜底,日日衣裳只从青色蓝色之类的中捡着穿,总算稍微能体现一点心意。 怒放到极致的菊花当中,一身青衣的宁苏,就这样直直撞入一个人眼里。 周燕回拉着儿子的手,眼睛微微眯起,轻轻地笑了。 很快,宁苏身边走来一个脸生的宫女,在行过礼后朝她讲:“娘娘,我家主子在一边的亭子中喝茶,远远看到您,想问您要不要一起用用点心。” 宁苏有些疑惑:“你家主子是?” 宫女抿唇一笑:“回娘娘,奴婢是惊鸿宫的人。” 宁苏这才点头:“宜嫔啊……” 她自然不想去。 原本正在追忆姐姐生前的一颦一笑,恰逢此地风景独好。宫中很讲各样忌讳,而白菊历来都是祭祀之物。也就眼前这些金灿灿的品种,能在御花园看到。 可姐姐生前曾叮嘱过她,让她日后要好好和人交往。 正在宁苏犹豫的时候,那宫女又道:“我家娘娘说了,进宫这些年呀,元贵妃娘娘也对我们主子多有照顾。苏婕妤是贵妃娘娘的妹妹,有些话,我们娘娘想和苏婕妤说说。” 宁苏的眉尖颦起一些。 她是不问世事,可也不傻。作为从尚书府内院出来的庶小姐,哪怕嫡母再一碗水端平,宁苏也是吃过苦的。 眼前的宫女能说这种话,显然是有宜嫔授意。 有些话……? 宁苏到底还是去了。 周燕回坐在亭子里,大皇子早在她看到宁苏时就被送走。 贴身的宫人也仅仅是倒了一杯茶,就被周燕回以个样理由支开。 做完这些后,周燕回看向宁苏。宁苏眼中是明明白白的警惕,周燕回也不在意,抿一口茶水,然后低声叹道:“苏婕妤大概不信我的话,可我的出身,你总该知道。” 宁苏挑挑眉。 周燕回道:“要保住这个嫔位,于我来说,不知道有多难。” 宁苏:“……宜嫔是什么意思。” 周燕回抚摸着手中的茶杯,像是陷入某种久远的回想:“元贵妃于我有恩。如果没有元贵妃,我也许根本没有机会,剩下皇儿。”见宁苏仿佛是不耐烦的神色,她终于切入主题:“苏婕妤,满宫都知道元贵妃是病死的,可我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宁苏的眼睛微微睁大一点:“你胡说什么!?” 宁淮的病,没有人比宁苏更清楚。 也正因这点,在周燕回说出元贵妃的死可能另有隐情时,宁苏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可能—— 周燕回秀眉微颦:“苏婕妤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元贵妃病是病着,可先前也没见出事呀?你我都不通药理,如果是在药中做些手脚,实在是太容易。” 宁苏冷冷地看着她。 周燕回道:“苏婕妤不妨想一想,元贵妃这一去,是顺了谁的意?再有,我也不是空口胡说的——如果苏婕妤愿意信我,待会儿便随我回惊鸿宫。有一个人,我想让你见一见。” 第15章 构陷 要见的人? 宁苏心下快速划过几张面孔。倒不是她真信了周燕回,只是自己和姐姐在宫中几乎算得上与世隔绝了,能被周燕回找到的……好像也就是那几个人。 宁苏迟疑了片刻。 眼前的周燕回看似温声软语,实则目光灼灼,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她虽然厌恶对方烦扰自己,但周燕回到底是捏住了她的软肋。 如果姐姐真的是被人害死,她又在此刻对周燕回置之不理……宁苏相信,自己日后一定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各样思绪在心底浮动一遍,最后,宁苏点了头。 惊鸿宫中,被带到眼前的宫婢果真有几分面熟。宁苏听着对方的话,起初还有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渐渐地,神色却肃起来。 旁边的周燕回还在一边不停念叨:“妹妹也知道,陛下呀,对那位荣妃,真是疼到心坎儿里了。就算荣妃要天上的月亮,陛下也没有不答应的……这么宠着的女人,就算她什么都不说,陛下难道就什么都不想给她了吗?” “咱们宫里不缺衣不缺穿,淑妃哪儿是什么吃穿用度妹妹知道,可芳华宫那位和淑妃姐姐比起来,还是能被说上一句锦衣玉食挥金如土。” “就是这样,陛下还只想与荣妃一人共度七夕佳节。” 周燕回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和陛下的心尖子相比,莫说咱们,就算皇后,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宁苏倏忽一个激灵。 ……那宫婢,和她讲得是她出身于宫外的一个医馆,入宫后却仅仅在临华宫的小厨房烧饭。除此之外,元贵妃三天一病两天不起,她也常常负责煎药的伙计。 因着从小在医馆长大,那宫婢的鼻子是极灵的。再加上对药材分量总能熟稔估算,日子久了,就让她察觉出不对来。 “起先是有几味药的分量变了。奴婢虽发现这点,但本来也不觉得意外,毕竟太医改方子是常有的事……然后到后面,药材也开始变,奴婢便更加笃定,是贵妃娘娘的身子又出了新状况,加上天气转换,才会这样。” “不瞒娘娘,奴婢虽说在医馆长大,但毕竟是女子,父亲也并不用心教导奴婢,至多只能分清药材种类和分量……” “别说这些没用的,然后呢?”宁苏追问。 “为贵妃娘娘煎了这么久的药,对娘娘的病症,奴婢自认还是能说上几句的。最后那几天,奴婢分明闻到了……” 她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宁苏默默记下了,又听她说下去。 “这和娘娘的病症分明是相克的!奴婢起初只觉得难以置信,后来翻看药渣,果然有!可奴婢人轻言微,没等话传到娘娘耳朵里,娘娘就重病不治了。” 说完这些,那宫婢便被周燕回的人领着退了下去。 宁苏静了许久,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宜嫔。 周燕回仿佛丝毫不觉得不自在,镇定的回视过去:“即便这样,苏婕妤还觉得,是姐姐我在信口胡言吗?” 宁苏阖上眼:“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找了个人骗我。” 周燕回道:“宁家家大势大,岂是我一个家破人亡之人能比的?苏婕妤若是不信,尽可让父兄去查。” 宁苏又看了看她:“既然如此,那便谢过姐姐,对贵妃的事上心了。” 从惊鸿宫离开后,宁苏思来想去,到底给家里递了张条子。 ……她依然没有信。 只是周燕回毫无背景,又在嫔位上待了许多年,显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势力。这样一个人,想收买姐姐宫中的旧人来帮她圆谎,并不容易。 而周燕回话中直指皇帝,简直蠢到极点。 宁苏挥退所有宫人,关上屋门,眼中滑下清泪。她喃喃自语,声音既像是笑,又像是哭:“姐姐……” 巧的是,在差不多的时间,周燕回也在默念同样的字眼。 她哄睡了大皇子,看看天色,便坐在桌子边,绣一方帕子。帕子上是两只翩翩飞舞,游戏花丛的蝴蝶。图案虽简单,可针脚精美,单拿出去,也能被赞一句巧夺天工。 宁苏虽是婕妤,可毕竟是从大家出来的人,人脉不可限量。 想利用,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信自己。 信自己和她站在一条线上,信自己能被她全盘掌控。 自己已经没有希望翻身了,可大皇子还有。 ……只要大皇子不再是自己这个被皇帝厌恶的女人的儿子,只要皇帝没有嫡子。 周燕回默默地笑了,眼中泛着泪花,模糊了指尖银针。针尖蓦地扎上她的手指,滚出一颗血珠。 二人皆一夜未眠。第二天,宁家就将消息传回皇宫。 周燕回找来的宫女,背景是真的。 此外,剩下的事,还需要时间去查。 宁苏对此倒是不意外。宁淮不在了,她有大把空闲去等待。 在此期间,明徽帝终于回宫。 还是众妃嫔来迎的戏码,江晴晚此前已经经历过一遍。差不多的季节,差不多的穿着,她扶着宫女的手下了轿子,站在明徽帝身边。 但到底是和从前不同了。 不再是来自江南云梦郡的舞女,而是举手投足间都是贵气的荣妃。在众妃嫔拜过皇帝后,江晴晚看向那个离自己最近的女人,视线略低一些,没有与对方对视,然后微微弯下膝盖,行了礼:“妾见过皇后。” 盛瑶清冷的声音传过来:“起吧。” 江晴晚微微一笑。 皇后不是小姐姐。 江晴晚在心底念过很多遍这句话,从最初的泫然欲泣,到后面咬牙切齿。 既然如此,放眼整个后宫,唯一会与她敌对的人,似乎,就是皇后了。 没有了最初每每见到对方时莫名其妙的心悸,也许她终于能好好地,看清自己未来要走的,是怎样一条道路。 小姐姐希望她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而她在最好的年纪,遇上了能给自己一切的明徽帝。 上天都在帮她。如果不将眼光放得再高一点,岂不很可惜? 在甘露宫的数月伴驾时光,让江晴晚想了无数事情。至少在此刻,在听到皇后的声音时,她不再有从前那种手足无措之感。 一切都在像好的方向发展。也许在日后的某一天,嫁给他人的小姐姐就会听说,有一个从青镇出来的女人,从最卑贱的地方,走上了天下女子都期盼的位置。 至于现下,那种不太舒服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忘记的感觉……大概,仅仅是错觉吧。 天子归来后,后宫里的气氛悄然发生着某种变化。 短短一年不到,就有三个主位上的妃子消失在宫里。无论原因如何,这样一个结果都为宫中诸人敲响了警钟。 下一次选秀,怕是一定会有新人入宫。 哪怕明徽帝再不愿意,朝堂上的言官也会逼着他答应。身为天子,延续血脉,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这样的氛围里,三个让旁人意向不到的人,慢慢走到了一起。 苏婕妤,宜嫔,荣妃。 “……所以呢,阿画,我总有些不大好的感觉。” 纪年华往宁苏匆匆离去的方向看了眼,眉尖便是一拧。 在她对面,景如画的眉却是微微弯起一些,是好看的柳叶形状,双唇不点而朱,但丝毫不给人昳丽的印象,只让她看上去更像画中仕女,只静静坐在那里,就似乎要消散在水墨里。 “阿画?”纪年华偏了偏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景如画回过神,“宫里只有这么点人,也能那么热闹,实在难为她们了。” 纪年华“扑哧”的笑出声,阳光被两人头顶的树叶切碎,不太均匀地撒在她面上和眼里。等笑够了,纪年华才勉强说了句:“阿画说得对。” “可等新人入宫,她们不就没时间了。” 确切地说,是周燕回就没时间了。 芳华宫里,宜嫔亲手烹茶。等一杯茶好好落入杯里,江晴晚端起杯子,慢慢吹一口上面飘起的白色雾气。 指尖滚烫滚烫的,她很快又将被子放下,看看眼前一桌子点心。 如意糕、小香饼、桂花酥……全是香香甜甜,小孩子喜欢吃的。 宜嫔用手中的锦帕垫着手指,捻起其中一块,送到大皇子聂澄口边。 聂澄今年已经九岁,入了学,原本该是最好动的年纪。不过宫里的孩子历来早熟,加上他曾经历过的,从小时候众星捧月到如今平静度日的转变,更是比寻常九岁孩子多一分心眼。 荣妃入宫时,母亲曾很不开心,还常常拉着他的手,哭着说些丧气的话。 现在,却与荣妃一口一个姐妹,还带自己来芳华宫小坐…… 聂澄低下头,乖乖巧巧的,吃下那一口如意糕。 无论如何,聂澄相信,母亲不会害自己。 三人坐了小半个下午,一盘子如意糕,都进了聂澄的肚子。 后面还上了些新鲜瓜果,不过聂澄一口没动。惊鸿宫里的瓜果也不少,而母亲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允许自己吃糕点。至于在芳华宫里为什么那样喂自己,可能是因为有荣妃在吧…… 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在回宫路上,还小睡了一觉。 可一回到惊鸿宫,刚坐下来喝了杯茶,聂澄就抱着肚子,痛苦的喊道:“疼,好疼!” 周燕回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一般,扑过去捏着儿子双肩:“澄儿怎么了?哪里疼?宣太医,宣太医!” 当天晚上,大皇子吃坏肚子,腹泻不止的消息就穿遍整个皇宫。 惊鸿宫里灯火通明,半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聚在这里。据说还是宜嫔跪到皇后身前苦苦哀求,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聂澄就是自己的命根子……皇后才去明徽帝那里求了特旨,把半个太医院搬去。 大皇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小脸蜡黄。周燕回站在一边,看太医为儿子诊脉,面色苍白,两眼含泪。 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的日子,明徽帝处理完政务,便去了芳华宫。荣妃站在宫前,一脸惊喜的来迎:“我还以为,陛下去宜嫔那里了。” “宜嫔?”明徽帝挑眉,像是不明白为何宠妃会出此一言。 江晴晚一怔,随即抿一抿唇,低下头去,连声音都小了许多:“大殿下身体不舒服,据闻皇后娘娘还去请示过陛下……” 明徽帝皱眉,片刻之后想起什么:“对,是有这么回事。” 不过他连皇后都不大想见,遑论好好听完对方说话?无非是等盛瑶讲完之后,他觉得不是什么大事,顺口答应下来罢了。 “陛下,”满宫灯火下,一阵风吹来,吹起了宫前荣妃身上披着的纱,“我好担心大殿下,陛下去惊鸿宫看看吧?” 明徽帝的手已经揽在宠妃肩上。批了一天的折子,天子此刻所想仅仅是与心爱的女人共度良宵。从前的荣妃向来听话乖巧,怎么今天偏偏如此之倔,硬要把他推到别人宫中? 江晴晚下面的话,恰到好处的为明徽帝解释了他的疑惑:“今日宜嫔带着大殿下来过芳华宫,我与宜嫔聊了许久……还有苏婕妤。不瞒陛下,自从甘露宫回来后,我便偶然发觉与她们二人颇为投缘,之间的来往也多了些。” 明徽帝很不经心的点一点头。 江晴晚道:“大殿下在我这儿吃了许多东西……听说,到惊鸿宫后不久,就出事了。” 明徽帝明白了。 他没有问,为什么惊鸿宫里的事,荣妃能知道的那样清楚。天子宠爱一个女人的时候,对方的许多小动作,都是可人疼的。 明徽帝只想到了一件事。 有人要害他的婉儿。大皇子现在的情况或许还好,但这并不能消除他是在芳华宫里出事的实事。谋害皇嗣这样的罪名,向来都小不了。 可在婉儿宫里给大皇子下药,有谁能做到?又有什么人,有必要做到? 第16章 盛瑶 天子望着荣妃楚楚可怜的脸庞,巴掌大的小脸上缀着一双乌黑乌黑的杏眼,眼中是分明的慌乱与哀求。 明徽帝看了许久,终于软下嗓音,道:“婉儿不要担心,朕一定会为你做主。” 换来的是荣妃感动的一声:“陛下!” 天子摸一摸宠妃柔顺的发丝,转过身,重新上了轿子。旁边的主管太监安得意一甩拂尘,抬高嗓音:“起驾,惊鸿宫!” 江晴晚站在芳华宫前,看着天子一行走远。 她知道明徽帝可能会回头来看,于是直到天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都一直维持着弱柳扶风的姿态。 ……明徽帝也确实是回头了。刚到而立之年,犹在朝堂上与老臣厮杀的皇帝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宠妃,突然觉得芳华宫点的灯是那样明亮。他挚爱的女人遥遥望着自己,这是在薛婉离开后的日子中,他想都不敢想的美好梦境。 现在,却有人要破坏。 明徽帝的唇角挂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病倒的大皇子总算等到前来探望的父皇。聂澄已经虚弱到快要说不出话,宜嫔还是站在旁边默默地哭。 明徽帝大步走进屋中,第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儿子。九岁,在许多人的眼光里已经算半个大人,闹肚子的原因却是贪食吃了许多点心……虽说点心中被下了药,但能一个人吃一盘,又算什么天家皇子风度? 他的眉不着痕迹的一皱。而这个细微的表情被一旁暗自观察的周燕回收入眼中,登时一惊。 负责诊脉开方的太医被叫到明徽帝身前训话,是个脸生的,似乎没有在荣妃之事上出过力……皇帝又哼了声,皇后就是这样办事!? 在按捺着性子听对方说了一堆药理之后,明徽帝一挥手:“宜嫔且在这儿照看皇儿,太医随我出去。” 周燕回心中七上八下,话音入耳后连忙屈膝应下。 整盘如意糕都下了大皇子的肚子,这下,太医开药都仅仅是根据症状推测。此刻和皇帝解释着:“大约是祁风散。原本是开给腹中不适的病人的,可一次只用服小小一颗药丸,里面还混了各样草药。祁风散在宫外十分常见,按说……并不需要什么解药。但大殿下实在服下太多,体虚无比,臣待会儿再开一张食疗房子,让殿下此后服用。” 明徽帝坐在主位上,扶在把手上的手指屈起,在木质的扶手上敲一敲,高深莫测:“那依褚太医所见,这祁风散,究竟是怎么下的。” 秋天,按说天气已经凉下来。可此刻,依旧有豆大的汗珠顺着太医鬓角滑落:“皇后娘娘此前曾下令封了御膳房,把所有用以做如意糕的材料都拿来一观……臣斗胆猜测,祁风散的主要原料是巴豆,服用起来也略带豆子的味道,恐怕是掺在如意糕内的豆沙当中。” 明徽帝静静看着他。 天子所思虑的,仍旧是之前让荣妃落胎的那一桌菜。 御膳房三番两次出事,明明他先前已经清理过一遍……送东西去芳华宫的人可不知道东西会被谁吃掉,而祁风散这东西,听太医说的话,似乎也不像是要置人于死地。 “那时候,桌上还有什么点心?”明徽帝倏忽问。 安得意听了问题,立刻转去一边的房子里问宜嫔。周燕回细细回想片刻:“……也没什么。我与荣妃姐姐、苏婕妤三人几乎没碰几口糕点,现在想想,好像有小香饼和桂花酥,都是澄儿喜欢吃的。” 最后那句话落入皇帝耳中,意味乍得多了起来。 两刻钟后,凤栖宫迎来圣驾。 盛瑶原本已经睡下,正沉浸在梦乡时,蓦地被静思推醒。洗漱才做了一半,明徽帝已推门而入:“皇后,你好识礼数!” 为了快些清醒,盛瑶洗漱用的都是冷水。此刻冰冷的水珠还在顺着下巴向下流,一头青丝都垂在脑后,看上去……实在没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她垂下眼,自静思手中接过帕子,擦净面上的水珠,这才走到皇帝身前行了礼:“陛下怎么突然前来,都不只会妾一声。” 明徽帝的面色隐在阴影中,盛瑶实在看不分明。但她能听到那男人森冷的嗓音:“哦?这是朕的皇宫,还是你的?” “自然是陛下的。”盛瑶面不改色。 一旁的宫女悄然端着蜡烛走近,将原本只燃了十来根蜡烛的凤栖宫内殿上所有灯台都一一点亮。火焰摇曳着,终于照清皇帝的神情。 这样的表情……仿佛他眼里的不是皇后,而是什么罪人。 盛瑶心尖一跳,大脑快速转动。今日宫里只出了一件大事,就是大皇子忽然不好,宜嫔还来凤栖宫求她。盛瑶后面也问过大皇子的病情,按说只是腹泻,宜嫔用得着那样着急……? 于是她让人封了御膳房,去查今日送到芳华宫的东西。 芳华宫。 盛瑶心底倏忽一片清明。一遇到江晴晚的事,皇帝就被迷了眼睛。害江晴晚的人查不出来?那就除掉德妃安嫔杀鸡儆猴。让江晴晚落胎之事毫无线索?整个御膳房太医院都受牵连! 而现在,大皇子在芳华宫遇害。 皇帝自然要急急忙忙,为江晴晚洗冤。 有数个宫女太监被带进来,跪在地上,说今日送到芳华宫的点心有许多剩余,他们嘴馋吃掉,没成想拉肚子到现在。 然后是做那几样糕点的人,讲觉得今日的材料有些不对劲,但被御膳房主管压着,不敢说出,只得眼睁睁看东西被端去芳华宫。 最后是负责出宫采买的小太监,已经面目全非,一进屋就扑到盛瑶脚下,哭喊:“娘娘,你要为奴才做主啊,奴才只是按照你说的做了而已!” 好好的皇后寝宫,几乎成了戏台。 盛瑶漠然地看着那个脏兮兮的小太监拉着自己衣服下摆,血和涕泪擦到她衣裳,她却除了反胃之外,什么情绪都生不出来。 一丈之外,明徽帝看着她:“皇后可有什么想说的?” 盛瑶也看着皇帝。 刚睡醒的皇后,面上一丝粉黛也无。但在橙黄色的烛火光芒下,依旧清艳无双。 她也很美,只是与荣妃,与薛婉完全不一样。 所以明徽帝在遇上那个女人以后,可以不顾皇后乃至整个后宫的脸面,可以不顾盛家一族的忠君爱国,不顾一切。 盛瑶说:“既然陛下不愿意信妾,妾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明徽帝真的相信,一切都是她做得吗? 盛瑶并不这样觉得。 可正是这样,她才更加明白,自己此时此刻,毫无翻盘的可能。 皇帝真是太想给江晴晚一切宠爱了,而自己,毫无疑问,是最大的那块绊脚石。 ……到这个时候,盛瑶莫名地,想到了另一件事。元贵妃不治身亡,难道真的和当时远在甘露宫的皇帝没有任何关系? 帝后对峙,两人身后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静思静言跪在盛瑶身后,深深地低着头。 静思的手已经握成拳头,咬着牙,生怕自己弄出什么响动。 “既然如此,”皇帝这样说,“皇后失德,善妒,便在宫内好生反思,年后再出来吧。” 然后是皇后清清冷冷的声音:“妾,遵旨。” 明徽帝自凤栖宫离开了。 刚被他斥过的皇后深深地伏倒在宫前,青丝披散在身上,衬着浅色的衣裳,仿佛一朵花。 天空突兀地响起雷鸣声,一阵一阵。 盛瑶站起身时,恰好有一滴雨水落在她身上。 静言与静思一左一右,扶着盛瑶,慢慢走回宫中。 有风刮起,外间越来越冷,宫室间却温暖如旧。 二皇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被抱到盛瑶房中,眼睛睁得大大的,朝盛瑶伸出手,嗓音细嫩:“母后,抱!” 盛瑶一顿,看看身侧两个贴身宫女。静思低下头,像是手足无措。 盛瑶微微叹了口气:“怕什么?”一边说,一边将二皇子接到自己怀中。 小孩子的身体肉乎乎热烘烘,加上二皇子对她全心全意的依恋,一句句童言稚语说着说着,意外地让盛瑶慢慢微笑起来。 看着笑着的主子,静思的眼泪刷一下流下来,偏偏又因为在二皇子眼前,只好背过身偷偷擦拭眼角。 一直到再把聂泓哄睡,盛瑶才给儿子盖上小被子,朝宫人们道:“静言、静思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娘娘!”在室内只有四个人时,静思才焦急地唤了声,“不是娘娘做的事,娘娘为什么要认!” ……这种话,也就是她能说。 静言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点点头:“娘娘,今日这一步,走的不应该啊。” 盛瑶的手还在有一下每一下地拍着二皇子:“陛下知道。” 静思睁大了眼睛。 盛瑶道:“他,是想废后了。” “娘娘……”连静言都忍不住开口。 “莫急。今日的事情,约莫是荣妃和宜嫔一起弄出来的。至于苏婕妤……”盛瑶侧过头,望着聂泓熟睡的小脸,“从前是我疏忽了。这三个人,究竟是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的。”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 夜风吹着窗户,上面的白纸嗖嗖作响。盛瑶睡下时,距离天亮,仅有两个时辰。 从前她笃定自己能坐稳后位,是因为确认自己不会行差踏错。她已经有了想要的一切,当然不可能再对旁人出手。 ……如果这次是在淑妃昭嫔的地方出事,皇帝大约,也可以不急着盖棺定论。 偏偏是荣妃。 她枕在枕头上,鼻翼间是檀木幽幽的香气。 六年前的小姑娘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干净透亮,看什么都是阳光明媚。可在深处,却如同受伤的小兽一样,总担心自己被什么东西再次伤到。 这才是她救人之后,还尽心尽力帮对方安排好一切的原因。 如果江晴晚真的是那个小丫头……盛瑶原本是笃定的,仅仅是不想与对方相认罢了。但经历了今晚的一遭,她突然又不太确定。 梦境里,她好像又回到六月的云梦郡。有个小丫头拉着她的袖子,眼里溢满泪花:“小姐姐,我不要你走。” 盛瑶正要安慰对方,却突然看到荣妃那张娇美的脸庞。十六岁的江晴晚站在小丫头身后,笑盈盈地看着她,口中说:“……凭什么你是皇后?” 再低头看小丫头,小丫头却在顷刻间长大,身段好容貌佳,水袖一甩便满场喝彩。面上是妖娆的妆容,眼里冷冰冰的,再看不到从前的痕迹。 第二日天亮,静言来问:“娘娘今日要穿哪件衣裳?” 二皇子已经被抱走,盛瑶侧过头想了想:“昨晚的事,应该已经所有人都知道了。” 她让人打开窗户,外面一片雨后初晴的景象。水滴在树叶上聚集,实在重了,便倏忽落下。 天空很蓝,几缕云片飘浮其间。 挑好衣裳和首饰,盛瑶扶上静言的手:“走吧。” 一众宫妃已经等在外面,左右坐成两列。淑妃身侧便是昭嫔,两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坐着,除了最开头的行礼之外,一句话都不提。 荣妃、宜嫔与苏婕妤则坐在一边,原本正低声说着什么,见盛瑶出来,便也闭口不言。 再往下,就是些连婕妤都不是的莺莺燕燕。有人早投了荣妃山头,正绞尽脑汁,要说些什么来讨好。 盛瑶问了大皇子的情况,然后就没什么正经话题。干坐着的妃嫔们甚至开始讨论秋日天气异变,昨天白日里还是风和日丽,晚上却疾风骤雨。 江晴晚小口抿着茶水,再看看主位上的盛瑶。原本只是试探性地出一招,没想到效果那样好…… 她原本以为,尽早会看到一个强颜欢笑的皇后。只是盛瑶虽没附和着说笑,可也看不出一丝忧虑。 那双眼睛,还是和湖水一样平平静静。 江晴晚眸光一暗,蓦地开口:“昨夜突降大雨,皇后娘娘可有着凉?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娘娘千金之躯,总要保重身子。” 第17章 轿中 荣妃话一出口,整个屋子,倏忽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望向皇后。 而盛瑶悠悠地环视一圈,声音轻缓:“劳妹妹费心。” ……这就完了? 众妃嫔屏息静气地等着皇后下一句话,偏偏盛瑶还真是没再接下去的意思,只端着一副十分标准的笑容坐在那里。 江晴晚秀美的眉颦了颦。皇后啊皇后,都到这种时候,还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实在太可恨。 夜间发生的事尚未传到宫外,丞相盛光并不知道女儿新受的委屈。即便如此,自他门下出来的言官依然在兢兢业业的纳谏,说皇帝早前春闱期间好歹算是雨露均沾,可这会儿自甘露宫回来,怎么又故态复萌。 明徽帝抬起眼,看着自己冠冕上挂着的垂旒,五彩玉石随着自己的动作轻轻晃动。 堂堂天子,却要皇后家的门人来管房中事,实在可笑! 他以一种近乎是报复的心态,在心底,慢慢拟着待会儿要发下去的旨意。 凤栖宫里,众妃嫔走后,盛瑶若有所思地坐在窗边。静言看出主子是在想事情,便端上一杯热茶,接着拉了静思退下。 茶杯里荡漾着色泽清亮的液体,碧色的叶片在水面上舒展开。香气袅袅而上,散出窗外。 昨夜她向明徽帝说遵旨,但当时一切都仅仅是皇帝口谕。也正因此,一众妃嫔才要在听到风声后依然来凤栖宫一拜。 不出所料的话,今日下朝后明旨就要到了,每日一次的凤栖宫妃嫔小聚也将停下。此外明徽帝大概没那个胆子,直接让她把凤印交出。 让天子直接对江晴晚改观实在太难,不过江晴晚成也在此败也在此。这都一年多了,她还是不太使得动手下的人。 能有这样手笔的……大约,是那个在三人中毫不起眼的宁苏吧? 盛瑶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她还记得当初自己往临华宫探元贵妃时那种诡异的感觉,仅仅是离宁淮近了些,宁苏就能用那样的眼神看她……这两姐妹的关系,或许值得好好揣摩一番。 下面的一切都如盛瑶所想,但她等到的旨意上还是有些部分与天子夜间所说的有所不同。 新年的一应祭典,乃至各家夫人入宫来拜,都少不得皇后出面。按现在朝堂上的情况,明徽帝也明白,封荣妃作贵妃的时机尚未到来。 如果婉儿能再有一个孩子……宫中已经许多年无所出了,就算是公主,他也算是有个理由。 秋日,便在皇后的蛰伏不出中悄然过去。 盛瑶往家里递了话,不过数日,便有人带来自宁府出来的老人的描述。说宁家两个小姐确实姐妹情深,传言苏婕妤进宫的机会还是硬求来的,打动宁贺之的理由就是一句,想陪姐姐一起。 她不相信那三人之间能有什么坚固的情谊,要将之打破,实在轻而易举。 ……只是,她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长乐城中又下雪了,但这次,江晴晚的心境与上一年截然不同。 她裹着上好的雪蛤大衣,站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眼前一片白茫茫,百木凋零,唯有松柏常青。 自己穷尽所有言语,总算让明徽帝相信,他的荣妃不是瓷做得小人,偶尔出去看看雪其实并没有关系。饶是如此,皇帝都吩咐过她身边的下人,每日荣妃只能在雪地里站上三刻。一旦多出,就拿她们是问。 话是当着江晴晚的面说的,江晴晚只能撒娇一般应下。 自御花园离去时,荣妃的轿子经过凤栖宫。 皇后的禁足还没有结束,她又有数月没有见到那个女人。江晴晚托着腮,另一只手捂住一个小暖炉,神思放飞。 听闻凤栖宫里是种了一小片梅树的,如果是皇后,大约就能在冬日里肆意嗅着那样清雅的香气……那种大家闺秀,说不定还会一时兴起,吟上几句诗句。 皇后的唇形很好看,吟诗时洁白的贝齿露出,还有隐藏的更深的粉嫩舌叶…… 江晴晚靠上身后的软枕,原本托腮的手也被收回,眼睛慢慢阖上。 皇帝每叫她一句“婉儿”,她都要提醒自己一次,明徽帝在唤的是另一个女人。 但如果是皇后呢? 仅仅是想想这两个字自皇后口中吐出是怎样好听,本来略带清冷的嗓音会不会染上一点哑意,江晴晚便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酥了。 当然,皇后唤的得是“晚儿”。 一抹嫣红自江晴晚耳根蔓延而上,脸颊发烫。 皇帝以为他的荣妃单纯似水,可出身倚香楼,哪怕老鸨为了将她卖出一个好价钱而不让她去接待寻常客人,很多事情,江晴晚依旧耳濡目染。 倚香楼内多美人,其中不乏擅长欲拒还迎者。那样的女人看上去高不可攀,实则一旦情动,往往能胜过外表最妩媚的舞女。 如果是皇后……不,把皇后和倚香楼内的头牌相比,实在太过折辱。 可当皇后面对心悦之人时,会是怎样一副情境?会不会眼中寒冰融化,只剩一汪春水? 怎么,越来越热了呢。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领口微微拉了拉,小暖炉被放在一边。 江晴晚内心知道自己不该放纵着一路畅想下去,但偶尔这样一次,也无妨吧? 皇后……她都那么久,没有见过皇后了。当初陷害皇后的时候,她虽不后悔,可也想过,如果皇后能不那样假模假样的对她说些客气的话,如果皇后能真心待她,如果……皇后就是小姐姐,该有多好。 轿子不知何时停下,有小宫女拉开江晴晚面前的帘子,一股冷风骤然吹来。 冰冷的气流将荣妃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拖出。她眨了眨眼睛,满心都是难以置信。 自己怎么会想到那些?皇后亲口承认过她没有去青镇,自然不可能遇见自己! 而那个女人,那个从来都只会冷漠地看向自己的女人,哪怕笑着对自己说话时都对自己防备有加的,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自己这样惦念!盛瑶于自己来说,仅仅是一块横在前路上的绊脚石而已! 江晴晚银牙紧咬,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恨皇后,还是恨这样不争气的自己。 这年的薛婉祭日,被所有人一致忽略过去。连明徽帝,也仅仅是在当日怅然了一瞬。 宫中再无什么大波澜,一直平静到年前三日。玉玺被封起,荣妃进宫以后过的第二个新年来临。 被禁足数月的皇后看上去毫无变化,一身盛装朝服,站在皇帝身边,拜过诸先帝牌位。 然后是分配各宫过年用度,赏诸家命妇。这一切,盛瑶做得轻车熟驾。 除夕夜的家宴上,江晴晚就坐在皇后下手,与盛瑶之间的距离近到她能看清对方的每一丝笑意。 就算皇帝那样冷落她,她还是在笑? 朝服的颜色十分艳丽,衬得皇后面色也明艳许多。江晴晚整场宴席,都在时不时偷瞄对方。 偶尔皇后的视线扫来,两人对视。江晴晚脑海一片空白,皇后却从容淡定地举起杯子,眉眼清丽如昔:“妹妹,佳节难得,来和姐姐喝一杯吧?”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明徽帝,天子的眉拧了拧,很快又松开,温柔地看着荣妃。 有烟花在远方绽开。 家宴之后,帝后相携离去。盛瑶与明徽帝皆心知肚明,这之后又会是一个同床异梦的夜,但起码的样子还是得做出来。 然后是荣妃、淑妃等人,一一离开。 宫人忙碌着穿梭在众桌之间,收拾残羹。江晴晚上了轿子,犹依依不舍,看着外面的夜色。 御花园到芳华宫之间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行至一个寂静无人的拐角,江晴晚揉了揉眉心,想起不久前宜嫔找自己时说的话,满心思虑。 恍恍惚惚间,有断断续续、不甚分明的哭声自一边传来。抬轿子的宫人一个个都僵住,听着越来越近的哭声,连脚都不敢抬。 直到荣妃拉起帘子:“怎么不走了?” 抬轿的宫人在凝神去听,哪还有什么哭声?为首之人看看四周,似乎在临华宫附近…… 荣妃还在催促:“到底怎么了?”见无人回答,干脆点出一个小太监,“小莲子,你来说。” 小莲子双腿战栗:“娘娘,无事的,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轿子又向前进了。 第18章 流言 新年伊始,一个不知从何而起的传言在宫中甚嚣尘上。 ——元贵妃蒙冤而死,而那抹未逝的芳魂,至今仍徘徊在临华宫里。 这话起先只是在宫女太监中流传,渐渐便被各宫主子听到耳中。最先做出反应的是皇后,在流言传入凤栖宫当日,盛瑶就罚满宫宫女太监在凤栖宫前的空地上跪了一下午。 也就几个贴身宫人例外。 小厨房内安安静静,掉在地上的落叶无人去扫。冬日的地面冷得刺骨,跪那样久,年纪偏大些的宫人几乎都受不住。 天色渐暗后,静言、静思各掌一台宫灯,站在一众宫人之间训话。 元贵妃生前是主子,死后也是上了玉牒的贵妃,去年满宫着素服的事儿都忘了? 无论是平日不长于言辞的静言,还是略显活泼不端庄的静思,在此刻都带了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这事儿很快传开。事实上,早在下午,就有各宫的宫女太监借各样理由自凤栖宫门前路过。等回去后,又将那场景活灵活现地描述给自家主子。 景如画与纪年华照例是在一起听。在凤栖宫领差事的宫人了不少,可以说是除了皇帝的宣极殿内最多的。这么一大群人乌压压跪成一片,实在很能表明皇后的态度。 景如画分析道:“皇后应该是真的生气。就算是假的,至少她得让别人觉得自己很生气……这其实也很能说明问题。陛下那边还没反应,但哪怕平日再不睦,在这种事情上,陛下和皇后还是得站在一块儿。” “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纪年华亦是难得的拧起眉。 景如画想了想:“如此不敬鬼神的手段,唔,还是得看之后出局的人是谁。” 两人的话题,从一开始,就是以“有人在背后做了什么”为背景。 纪年华的父兄皆是从刀山血海中杀出的官爵,自幼沾染这些的纪小姐哪怕进了宫,也只信奉自己手中刀剑。景如画则是因为另一个原因,她从小身体不好,学过琴棋书画之后,帮她打发了最多时间的便是各样书本游记。 在纸页中看过千山万水之后,景如画对神怪之说的态度向来是敬而远之。 何况活人扮鬼的故事实在太多,这次的流言,很难说到底是不是意外。 “不论是出自对元贵妃的敬重还是对肃清宫闱的考虑,”景如画继续道,“皇后其实只能这么做。至于关起宫门来会不会给元贵妃烧柱香,跟咱们没关系。” 纪年华赞同的点点头。 “总归,你回去之后,也按照皇后那么做。”景如画叮嘱自己的青梅,“但不用做得那么……训诫一番就好。” “那么过火?”纪年华弯弯眉眼,“阿画,放心吧。” 一月的天气,外面滴水成冰,屋子里却铺着厚重的摊子,地龙更是烧得热乎,纪年华笑着笑着,竟觉得有些热。 “还好现在边疆已定,爹爹和哥哥再不用外出征战……”她倏忽叹了口气。 景如画知道青梅是想到小时候整日整日盼亲人归来的日子。那时候北疆常有战事,纪家是练兵世家,纪年华三个哥哥,等战争结束后,只剩下一个。 她的神情也黯淡一点,握住青梅的手:“都过去了,阿年。” 淑妃宫中和风细雨,偏殿里的气压却极低极低。 还没出正月,是以皇后虽不再被禁足,众妃嫔依旧不用每日清晨往凤栖宫一叙。如此一来,没了必定要出宫的理由,宁苏把自己关在卧房,整整三日,都只让贴身宫人送饭进来。 她不是姐姐,是以进宫时宁家根本没出几个家生子随她一起。到这会儿,姐姐不在了,满眼更是没个能倾诉的人。 关于临华宫的话,宁苏自然也有听到。 或说,于宁苏来讲,一切不只是传言。 皇帝疼江晴晚,所以江晴晚身边伺候的都是皇帝的人——这点所有人都知道。但皇帝身边也不能缺人,一来二去的,芳华宫里扫地打杂的宫人中可有不少各宫眼线。 除夕夜当日,给荣妃抬轿的人中,就有一个是宁苏埋下的钉子。 小莲子每月都要到宁苏身前报到一次。在临华宫时还好,一切方便。等搬进淑妃这儿,做什么都碍手碍脚不痛快。 在宫里的传言还没出来时,宁苏就听说了。 小莲子讲:“奴婢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得给娘娘您说一声。毕竟,娘娘也知道,芳华宫那位是个不长心的,这事儿不到三天怕是就得传得满宫都是……” “就在除夕那天晚上,陛下与皇后娘娘走后,芳华宫那位也回宫了。路上经过临华宫时,”小莲子的声音低了些,像是在观察宁苏的脸色,然后极快地说,“奴婢听到有女人的哭声。” “哭声!?”宁苏的瞳孔蓦地缩小。 小莲子的语速还是很快:“不瞒娘娘,那时候抬轿子的啊怕是什么人都有,大家伙儿都听到了,万万做不得假的!说来也奇怪,当时奴婢们都吓蒙了,轿子没人抬,芳华宫那位就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儿。就这空当,哭声一下子就停了。” 宁苏沉默了许久,终于一摆手:“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场对话,就发生在三天之前。 那往后,宁苏一个人痴痴地呆在屋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和别人不一样,她梦到过宁淮许多次,每一次都在梦里问姐姐,能不能回来看自己。 宁苏宁愿相信,小莲子说的是真的,姐姐是真的回来了。 她用了一天时间来消化一切,第二天沉浸在自己与姐姐的回忆中,第三天则调整心态。 第四日,偏殿的门终于打开。正月里不适宜着素服,但宁苏还是用心挑了身浅粉色的衣服。裙摆是桃花一样的色泽,越往上,颜色越淡。 她只带了两个先前在临华宫时就很信任的宫女,去芳华宫小坐。 芳华宫在临华宫与淑妃住所之间。宁苏想得很明白,在皇后做出那种态度之后,再说自己要去拜祭姐姐,实在太不合时宜了点。但借口从芳华宫往御花园散步,中途路过元贵妃昔日住所,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还是可行的。 她一路都在惦念此事,在芳华宫内与荣妃叙话时,也显得心不在焉。 淑妃宫内的地龙烧得很旺,但也比不上芳华宫。 这是宁苏见到仅着春衫的江晴晚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汗水很快顺着鬓角滑下。荣妃巧笑嫣然:“苏婕妤是热吗?这里也没外人,不用拘谨,把外衫松一松吧。” 宁苏:“……好。”她已经开始后悔怎么找了这么一个理由。但想想待会儿或许能见到姐姐,宁苏又静下心来。 年节时分,最好的话题就是宫里新办的物件。江晴晚引着宁苏看了遍明徽帝新赏的几样小巧玩意儿,两人又从天气讲到春后要做的事来。 宁苏不着痕迹地奉承:“我原本还想着,到荣妃这儿,恐怕会打扰到陛下的兴致呢。” 江晴晚的头微微低下一些,纤细洁白的手指在桌上的茶盏上摩挲:“虽说封了朝,但陛下毕竟是天子……” 宁苏看出江晴晚有逐客的意思,恰好,她也不想在多待下去。自己与荣妃、宜嫔之间脆弱的联盟仅仅建立在对皇后的针对上,而周燕回才是三人里左右逢源的那个,扪心自问,她与江晴晚可没什么交情。 于是,宁苏开口请辞。江晴晚没什么所谓的应了,末了客套地说了句:“那,我送苏婕妤出去。” ……这当然是不行的。 宁苏看看江晴晚身上的春衫,连忙婉拒。江晴晚笑了笑:“就到宫门口,正好闷了一天了,就当透透气——来人,把我这两天常穿的那件披风拿来。” 等宫人捧着托盘过来,瞧见盘子上厚重的雪蛤毛皮时,宁苏识趣地不再开口。 两人走走聊聊,披风已经被江晴晚披在肩上。上好红木制成的宫室大门被推开,原本一切到这里就该圆满结束。 偏偏,宁苏意外地看到,院子里的假山前方,有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正在掌掴身前那年轻宫女的面颊。 或许她应该假装自己没有看见,但那样未免太假。江晴晚就站在她身边, “荣妃……”宁苏有些尴尬。 江晴晚的动作顿了顿。冰凉的风吹来,身边的宁苏也是不折不扣的大家小姐,虽说是庶出,但……嫡庶的差距,就有那么大吗?她与宁苏待在一起那样久,心里还是没有一丝波澜。 荣妃朝身边的宁苏笑了笑,扬声道:“把她们叫来问清楚,别让苏婕妤觉得,咱们芳华宫总苛待下人。” 宁苏却是完全不想掺合进江晴晚身边的事非中。 只是荣妃的话已出口,她也只能在一边听。 原来被掌掴的年轻宫女是去年刚进宫的,不懂规矩——这是年长宫女的评价。 “娘娘先前已经约束过下面的人,不准再提临华宫的事。可这蹄子偏生总爱嚼舌根,奴婢也是别无他法,才想出掌掴这么个法子。” 话说完了,江晴晚“嗯”了声,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年长宫女忐忑地站在那里,半天过去,才听主子说了一句:“既然如此,你便下去吧。” 她连忙行礼道谢,然后匆匆退走。 江晴晚与宁苏依旧站在宫门前。这个位置,既能被风吹到,也能享受一点宫内的热气儿。 宁苏想了又想,自己是不是需要再告辞一次。 □□妃不知是怎么就来了兴致,突然问她:“苏婕妤与元贵妃是一家姐妹,感情约莫很好吧?” “……是。”宁苏心不在焉地说。 江晴晚仿佛怅然了一瞬,很快恢复过来:“可惜我没有姐姐,怕是不能与苏婕妤感同身受。” 宁苏的眉微微一拧。 心中混合着许多情绪,起先是不明所以,然后是莫名的恼火……姐姐不在了,她从未想过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悲痛。可江晴晚现在的话,是什么意思!? 宁苏强压着怒气,抬起眼。 ……江晴晚的神色,直直撞进她眼里。 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形容天子宠妃此刻的表情呢? 荣妃的眼睛生的很美,波光潋滟,哪怕只是寻常看来的一眼,就让人觉得,里面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故事。 别说此刻,江晴晚站在那里,面上的每一寸都在诉说着她心中数不清的惆惋。 这女人,有什么好难过的? 宁苏怔在原地,说不清是被江晴晚的神情感染,还是别的。姐姐宁淮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耳畔眼前,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很轻:“荣妃是……”想起什么人了吗? 话说到一半,宁苏蓦地闭上嘴。身边一堆宫人,她是有多想不开,才把这话说出口。 江晴晚却道:“无妨的。苏婕妤大约知道,我是从江南来。说的再确切一点,我的故乡是个小镇子。” “虽说没有亲姐姐,但在六年……哦不,是七年前,我曾遇见一个待我很好的人。她大约是哪户人家的小姐,我从未见过她的模样,只记得她的眼睛很好看。” “……很像皇后。” 最后那四个字,江晴晚说的很轻。她好像是下意识就讲出口,但到底顾及着身边的宫人。 唯有宁苏听到。 她表上还端着与方才相似的悲愁,心底却已泛起惊涛骇浪。 七年前,皇后! 七年前,肃仁帝南巡,宁苏也在随驾的官员家室之中。 姐姐宁淮当时已经是太子侧妃,而那是个极好的各家夫人小姐交际的机会。于是嫡母带上了她,而宁苏一路都与京城诸位闺秀呆在一起。 除了盛瑶。 盛瑶,曾经下船过月余。盛夫人说女儿病了,于是留在沿岸的一个小镇休养。 宁苏全身冰凉,只有一个念头在心底叫嚣。 还没给姐姐报仇,一定不能让江晴晚知道,那个“待她很好的人”可能是皇后! 她几乎没怎么想,就开口笑道:“是吗?说来也巧,我表兄家的嫂嫂,就是从云梦郡来的。不如,我托她帮你问一问?” 第19章 得知 宁苏的话,实际上是给自己留了许多余地。 “表嫂”这称谓不可谓不含糊,而长乐城中诸世家多沾亲带故,宁家往上数三代,可以说和所有数得上的大户有过姻亲关系。 再者,云梦郡为江南三郡之首,历次选秀,都有无数来自此地的美娇娘留在长乐城中。 找出一个符合当年之人年纪与出生地的人,实在很简单。 难的是,如何说服对方与自己站在一条线上。 她看着江晴晚,心中的火焰越烧越旺。 在周燕回找她谈话之后,宁苏一个人想了许久。 如果姐姐真是蒙冤而死,背后之人到底是谁?买通太医院需要的花费不小,而如果只有钱,那群太医也不一定会被打动。 对方还需要手握重权。 这样一来,答案呼之欲出。或许皇帝的确想要扶江晴晚上位,但姐姐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天子与其宠妃面前的拦路石。皇后之位是仅有一个,可贵妃有两个位置啊。 别说她几个月看下来荣妃过得好好儿的,不见半点晋升苗头。 ……如此,就只剩下一个人。 皇后。 可皇后同样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啊。 往后退一步,或许周燕回的所有话都是骗她。 宁苏的思绪绞成一团乱麻,恰逢她生辰,宁家继夫人被特准进宫看她。 两人本不是亲母女,在宫外时关系也淡淡的。但姐姐不在之后,宁家这一代再没未嫁的女儿,于是父亲把所有宝都压在了她身上。 宁苏看了看继母身边丫头端来的锦盒,里面是一座精美至极的观音玉雕。玉质温润如水,更难得的是上手竟不觉得冰,而有淡淡暖意。 这是真的下了血本,宁苏很快想到。 之后继母与她叙话,言辞之间多有安抚之意。说天下女人皆命苦,自己纵是坐上夫人的位置,也常常被院子里不安分的姨娘变着法子欺负……宁夫人说得很隐晦,不过宁苏自小在后院长大,哪有不懂。 她甚至因此豁然开朗。 自己比姐姐晚进宫许多年,早年发生的事早就难以探寻。说不准是皇后自进宫起便与姐姐多有摩擦,于是心生怨恨,一发不可收拾。 宁苏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很大。 再转回周燕回是否骗她。这一次,宁苏很坚定地否认了这个猜测。 哪有害人却不点明要害谁的?何况,只要盛家在,哪怕皇后倒台,二皇子都能好好的。至于被皇帝放在心尖子上的人……太医院向来都能把一分病说到十分,十分病说到半身入土,谁能确保江晴晚以后真的不能生。 平白诬陷皇后,对周燕回,真的没什么好处。 一切想通,宁苏再望向凤栖宫时,每每都是满心怨毒。 之后,就是大皇子出事、皇后被禁足。 宁苏第一次对周燕回的手段叹为观止。而在此刻,她已经全然相信姐姐是被皇后耗死,对周燕回流露出的、对盛瑶的恶意,也开始感同身受。 那样一个阴毒的女人,合该受苦! 周燕回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看她那样勾搭着江晴晚,或许,是想递上一块投名状吧。 在冬日的寒风中站了许久,宁苏原本已经开始觉得冷。但在此刻,她又变得越来越热。 心火熊熊燃烧,连带着她看向江晴晚的眼神,也夹杂了期盼、焦灼……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江晴晚原本沉浸在自己对过往的回忆中,听到宁俗的话,第一反应便是心中一喜。 可宁苏的眸光实在太奇怪。 那么亮那么亮,几乎比得上明徽帝第一次见到自己那天。 江晴晚不自觉地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幅度很小,宁苏大约没察觉到……然后,江晴晚的心脏开始狂跳。 明徽帝把她当薛婉,于是江晴晚一直小心谨慎,生怕让天子回想起,自己怀抱中的女人在数年之前还是青楼名伎。 她纵是再想着手去查当年的事,也苦于有心无力。 现在,宁俗的话却是将宁家的人脉送上门来。或许,自己很快就能得知小姐姐的消息? 纵是不能……总好过先前那样,什么都不做啊。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倒也每人计较场面的沉默。 终于,荣妃率先开口。她从浓密的雪蛤皮毛下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拉住宁苏指尖:“既然如此,我便先说一句谢。” 宁苏闻言,唇瓣弯起一个十分柔和的弧度:“好。” 从芳华宫离去之后,宁苏依照自己先前想的那样,去了临华宫。 门口的守卫被她身边带着的宫女借口支开,她怀抱着纸钱与火石走了进去。 在临华宫住过数年,哪怕离开许久,宁苏都对里面的一草一木记得极清晰。宫室落着锁,她便只在院子中转了转,绕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将火石打出火 一股热意扑面而来,却与她方才在芳华宫感受到的截然不同。 纸张沾了火舌,很快燃成灰烬,随风而去。宁苏阖着眼睛,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姐姐,苏儿一定为你报仇。” “……你在那边,有没有想我?” 她全然不曾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当天晚上,就被呈到皇后手中。 盛瑶照例赏了前来传话的人,望着纸条上记录的字迹沉思。 报仇? 联想起去年秋日发生的事,宁苏这个报仇对象,似乎有且仅有自己。 然而别说宁苏自己,就是昔日的元贵妃,都从未和盛瑶生出间隙。她一进宫就是皇后,元贵妃则是贵妃……或许宁淮会心怀怨怼,但在那之后不久,元贵妃一病不起,两人从未有过正面对上的时候。 宁苏却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在给宁淮报仇? 这种从未做过的事,要想澄清,实在难上加难。 盛瑶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朝身侧的静言招了招手。 静言端着烛台走过来,她便将纸条丢入火中。 罢了罢了,总归呢,自己也没想要澄清。 漫长的冬日,在洛水上的冰渐渐融化,宫内迎春花的第一个花苞绽放时,缓缓结束。 第一场春雨降临时,盛瑶收到家中消息。宁家继夫人近来突然就与礼部尚书邱岳的第三房姨娘走得很近,而在此之前,盛夫人仿佛听到过消息,说宁家在找一位七年前住在云梦郡的女子。 与宁苏骤然听到这几个关键词的反应一样,盛夫人在第一时间,便想到自己女儿。 各家夫人进宫都需要在凤栖宫内走过场,这一点上,盛瑶倒是得足了便利。直到盛夫人与她谈了一下午后出宫,都无人知道,她的母亲曾经来过。 盛夫人说:“原本我便觉得奇怪,宁家的太太,历来都少出头。她这些年也不容易,为了不担上苛责庶子庶女的名头,背地下不知做了多少……咳,扯远了。不过一个正房太太,就算是继室,突然和一个姨娘交好,还是显得不对劲。” 盛瑶想了想:“娘都这么觉得,长乐城里怕是大半夫人都抱着一样的心思吧?” 盛夫人一顿:“谁说不是呢。可我们左看右看,偏偏看不出宁家的是想做什么。唯有一点,邱家姨娘是从云梦郡来……光是想到这个词儿,我就心惊肉跳的。娘娘,当年你啊,实在太胡闹!老爷子也真是,居然纵着你。” “娘,”盛瑶抿一抿唇,有些无奈,岔开话题道:“娘,你只说她们交好,但到底是怎么一个交好的法子?” 盛夫人这才正了神色,道:“按说姨娘不能进宫。若是得主母喜欢,也还算了,可邱家那位……夫人,不是我说,实在不像能容人之人。此外,娘娘记不记得,前段时间宁家夫人进过一次宫?” 盛瑶说:“记得。” 盛夫人道:“那时候一不是苏婕妤生辰,二没有什么佳节庆贺,宁家更无大事,她怎么忽然来了?娘娘当日怕是没召她们见面,可我却听说,当日与她一起的人不是什么贴身丫头,而是邱家姨娘!” 盛瑶终于有了些波澜不惊之外的反应。 “那从云梦郡来的姨娘,随宁夫人一起入宫了?”她又确认一遍。 盛夫人点一点头,颇为担忧地望着女儿。 盛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她完全能想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宁苏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江晴晚七年前与自己相逢的事——多半是江晴晚自己说的,她们三人现下那样亲昵,连联手陷害自己的事都能做出来——于是深感危机,要抢在江晴晚发现当初那人是自己之前,平白造个“荣妃的恩人”出来。 而邱家姨娘,就是被她选中的人。 虽说是庶女,但宁苏毕竟是宁家血脉。宁夫人为她奔波,也是理所当然。 进来之后,恐怕就是宁夫人留在宁苏住处,而宁苏悄然带着邱家姨娘去芳华宫。 甚至不用这么麻烦。在御花园里制造偶遇,实在太简单。 现在,江晴晚多半已经相信,她找到了自己的恩人。 “娘娘?”盛夫人在一边唤她。 盛瑶回过神。 盛夫人显得忐忑:“……是这事儿关系重大吗,娘娘?我也是糊涂,竟没有早进宫几天!” 盛瑶安抚的笑了笑:“娘,无事。我只是不大明白罢了,娘还记不记得,当年宁苏有没有随先帝一起南下?” 盛夫人被吸引了注意力:“或许……是有的?这事儿不难查,娘娘且等等,应该很快就能有消息。” 一直到盛夫人离开,盛瑶都在想,江晴晚究竟是怎么看两人七年前那段共处时光? 说是共处,但实际上,她每日见到江晴晚的时间并不多。而她们说话最多的那日,还是自己要离开时,江晴晚依依不舍。 ……原来她有名字?可为什么自己问她时,她要说没有呢。 静思在一边点上安神的香。 嗅着清淡的香味,盛瑶心里的乱麻,被一点点理顺。 她是真的没将七年前在青镇发生过的事放在心上。甚至于说,对于那段时间,盛瑶最深刻的记忆,根本和自己救下的小丫头没有关系。 她在那段并不长久日子中,隐姓埋名地走遍青镇大街小巷。坐茶楼中听说书,立江边看晚阳。 有父母派出的人在,盛瑶过得很舒心。住的屋子外表看上去不显,但里面的一应布置,在整个云梦郡,都说得上顶尖。盛瑶的吃穿用度和在长乐城中并无差别,正是这样,在看到路边衣衫褴褛的乞讨者时,她倏忽觉得被触动。 加上街边叫卖的妇人,路上玩闹的孩童,和沉默老实、一身力气的男人,这一切,才是占据她记忆大半地方的青镇。 那个瘦巴巴,看不出容色好坏的丫头,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而已。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对方会搭上天子的手,上了天子龙船,被天子带到长乐城呢? 谁能想到,拉着自己不让自己走的小姑娘,能想要置自己于死地,好登上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娘娘,该就寝了。” 静思在一边提醒她。 盛瑶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天色已暗,月上中天。 天气意外地晴朗,漫天繁星都映在她眼里。 盛瑶看着这样的风光,心里意外地平静。 无论江晴晚怎样想,她要害自己,甚至在此前动过手的事,是事实。 只可惜自己在宁夫人进宫时没有留心,平白让江晴晚见到一个来自云梦郡的女人……徒增变数。 但在此刻,去追究当日她们说了什么,已经没有意义。别说往事不可追,就是从江晴晚能用泪眼朦胧的几句话,就让明徽帝禁足自己数个月来看,她也早不是当初的人。 既然如此……自己到底在怅惘些什么呢? 去二皇子房中看过熟睡的儿子后,盛瑶回到自己卧房中。 静言与静思立在她身后两侧,为她解开冬日繁重的衣裳。 凤栖宫内极静极静。一刻钟后,静思吹熄了盛瑶眼里的最后一根蜡烛。 第20章 会面 凤栖宫中一片静谧,芳华宫却依旧满室灯火。 皇帝突然来了兴致,要与荣妃吟诗作对吃酒喝茶。江晴晚应付的辛苦,全副身心都投入其中,暂且没有精力,去想那个被宁苏带来的女人。 宁苏说对方是在明徽三年的选秀时进的长乐城,后来因出身商贾之家,仅仅是被指给一部尚书作姨娘。还说对方的年纪在选秀来看其实有些大,其实第一次入选应当是在肃仁帝的最后一年,但商贾之家虽地位低下,却不吝啬银财,因舍不得小女儿远去,故托了人,让自家姑娘得以在云梦郡中又待三年。 江晴晚听的漫不经心。 她细细描摹着坐在对岸的女人的眉眼。对方扮成丫鬟入宫,面上几乎没涂什么脂粉。看上去好看是好看,却实在不能被夸一句灵动。 那藏在对方眼里的,隐秘的忐忑与讨好,被江晴晚尽数接收。 她突然觉得很失望。 邱家姨娘姓李,在被宁夫人找上门后,她只犹豫了一息,便答应下来。 那可是荣妃啊,天下所有女人都知道的传奇。 同样从云梦郡来,对方能笑卧天子怀,自己却只能看主母眼色行事。老爷在自己房中多待几天,主母便克扣伙食冷嘲热讽。 四年前她初来长乐城,被一顶软轿自侧门抬入邱府,见到那传闻中的九年前的状元郎时,便满心失望。但毕竟能安慰自己,礼部侍郎膝下丫头是不少,但只有另一个姨娘生下儿子。自己年轻貌美,若是能牢牢把握对方,未必不能荣顺一生。 她安慰了自己两年,肚子没动静不说,天子自云梦郡带回一个女人的消息却传遍长乐城中贵妇圈。不少人的父兄乃至子侄随驾,那女人的身份也被暴露的半点儿不剩。 在江晴晚看李姨娘时,李姨娘也在看她。 荣妃今年十七岁,听闻先前落过一胎,惹得天子对她怜惜有加,冬日近乎不让出门。身上的披风看不出料子,但单看荣妃泛着隐约红色的面颊,就知道对方在这寒冬天里有多暖和。 都是人,怎么命就那么不一样? 宁苏在一边看着两人对视,更多精力,则放在对江晴晚神色的观察上。 对方像是不甚满意。 宁苏暗暗叹了口气,果真不行。从云梦郡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身上气度怎能与皇后相比?好在自己也不是个能为她人做嫁衣裳的人,邱家姨娘入不了江晴晚的眼,以后行事才更加方便。 只要让江晴晚确信,当初救了她的人在宫外,便一切好说。 一场见面说不上不欢而散,但也不算和乐收场。江晴晚原本以为自己会有一肚子话要与对方说,可话到喉头,紧接着涌上的就是无尽疲惫。 她从前只见过小姐姐的眼睛。那是一双很好看,仿佛里面承了一汪清泉的明亮眼眸。只不过是腊月云梦郡的泉水,虽然仍旧流动,却冰冰凉凉,叫人不敢触碰。 又好像是云端一轮明月,无论用眼去看,还是伸手触碰,都那样远。 可江晴晚当时只觉得,自己是个没人要的乞丐丫头,小姐姐能收留自己,给自己好看的衣裳和好吃的点心,就是极好的。至于两人间的距离,好像也理所应当。 再说,小姐姐并不是真的冷漠无情。她会在外面下雨的日子里给自己读桌上的游记,会在她眼前画出一幅山水美景。还会摸一摸她衣服薄厚,语气里带些担忧的问:“这儿的天气怎么这样怪,昨日还热,今天就一下子凉起来……会冷吗?” 所以,她才会越来越想亲近对方。 直到小姐姐坐船离去。 那场会面之后的第二天,宁苏又来见她。言辞之间多有试探,话里话外都绕不开邱家那姨娘。 江晴晚能怎么说?自己对小姐姐的思念已经在心底最深处压抑许久,而这一切,都没必要说出口。 于是她只泛泛谈了几句过往,再说:“她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就将话题揭过。 宁苏也松了口气,江晴晚不怀疑对方身份便好。 再往后,就是春雨落下,春耕顺利开始。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宫里开始为明徽七年的春猎做准备。 在问过明徽帝、果不其然地得到一句“只带荣妃去”后,盛瑶想了想,还是把江晴晚叫到凤栖宫,嘱托一些要注意的事宜。 春猎不比寻常出游,届时满朝文武都要在猎场上一决雌雄。这也就罢了,盛瑶不担心皇帝因纵欲伤身丢面子,只不想牵连到自家弟弟。 天子再厌烦她,仍旧不得不在朝堂上依赖盛家。这点大约又会加重皇帝的恨意……可无论怎么说,没了她的父亲与兄弟,明徽帝能否撑起朝堂,还很难说。 弟弟年纪到了,被安排过几样差事,都完成的很好。于是今年春猎的一应守备工作,也被交到他身上。 她要和江晴晚说的事也很简单:去了猎场就好好呆着,别和皇帝胡闹,小心伤到自己。 ……伤到自己也还算了,别让盛家人担责任就好。 自然,剩下一句不会被她说出。 江晴晚其实十分不愿与皇后面对面谈话。平常早晨,满宫妃嫔都在时也还罢了。现在只有她与皇后,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然不近,但皇后的手偶尔碰上来,她还是觉得……有些难耐。 不再着冬装后,皇后举手投足间,窈窕的身材被春衫清晰地勾勒出来。 这女人。 往日与宜嫔关起门来商讨如何对付她时,江晴晚满心满眼都是对无上荣华的渴求。但每每真正看到皇后,她又会觉得,只要皇后能好好待自己,就算一直待在妃位上,也……不是不能忍受。 这样的奇异躁动,随着皇后的一字一句,时而高涨,时而沉淀。 直到江晴晚彻彻底底,听明白皇后的意思。 皇后说,猎场弓箭无眼,在外走动需小心。 皇后说,天子或许会让她女扮男装,随驾出行。若是真的这样,万万不要陪皇帝乱来。 皇后说,一切以天子安危为重。荣妃既是皇上宠妃,自然也要报之以李,莫让天子分心。 说来说去,就是让她好好窝在帐中,最好一步都别迈出去。 “妾听闻去年此时伴驾的是淑妃与昭嫔,当时娘娘也这样叮嘱过她们吗?”江晴晚问。 盛瑶的唇轻轻挑起,道:“淑妃向来安静乖觉,昭嫔虽然咋咋呼呼的,但有淑妃在,却总能安静下来……” 江晴晚抿一抿唇。她与那两人并不熟悉,进宫到现在,话都没说上几句,但偶尔也会想,她们的关系真的很好。 盛瑶又道:“基本就是这些,荣妃可听明白了?” 江晴晚道:“是,妾懂的。” 皇后面上关关切切,但语气中的一丝凉薄还是被江晴晚听得清清楚楚。 对方对她,已经连装,都不屑一顾。 自己却沉浸在莫名的感情中,无法自拔。 这一切实在太可笑。 二月底,荣妃与天子一同出城,去往上林猎场。 宫中发生的事偶尔传来,但总体而言,一切都平平静静。 好像有什么在酝酿。 随着江晴晚离宫,周燕回与宁苏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整整一个三月,两人都很少会面。 她们三人之间脆弱又紧密地关系,一旦没有江晴晚在,便不值一提。 周燕回潜心照顾大皇子,宁苏则放纵自己思念宁淮。除了她们之外,昭嫔淑妃照例每日在院中吃茶看书,过得不能再悠哉。 连许久未曾出头的贤妃叶蓁也自自己的宫所中走出,牵着大公主聂滢,去看御花园中初绽的春花。 荣妃进宫之前,宫里的三个孩子,说来都颇为得宠。 无论是作为天子唯一女儿的聂滢,皇后嫡子的聂泓,还是出自肖似薛婉的宜嫔的大皇子。三个孩子各有千秋。 但荣妃进宫之后,唯有聂滢,还能得到皇帝微末眷顾。 小姑娘活泼可爱,在花丛中转圈。贤妃在一边的亭子里喝茶用点心,看着女儿玩闹的身影,满心温柔。 过了短时间,忽然有宫女来报。说自上林猎场送回宫的猎物已经被处理好,分发各宫。 聂滢已闻声赶来,听着送来东西的单子,眼睛亮晶晶地转向贤妃:“母妃,滢儿想吃烤鹿肉!” 贤妃一顿,手指在女儿额头上轻轻一点:“你呀,还是个女孩儿吗。” 聂滢抱着贤妃胳膊撒娇:“母妃……滢儿在跟女先生念书时听过一段话,便是讲鹿肉烤时滋味。自那以后,滢儿一直心心念念……” 贤妃微微一笑:“也好。” 聂滢又道:“书里说的是雪天腊梅下生火,现下却已到春日。到底可惜。” 贤妃看着女儿小小年纪,却非得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 母女二人和和美美的离去,此外另有旁人,与她们背道而行。 在皇后整顿宫内流言之后,再没在临华宫内响起的哭声,倏忽响起。 第21章 出局 天色不知何时阴了下去。 从稀疏的星光到摇曳的草丛,无一不在诉说四个字。 风雨欲来。 临华宫院子里的荒草已许久无人去除,正在风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一点烟飘在空中,很快被吹走。紧接着的是被烧作灰烬的纸、和不甚分明,仿佛被拼命压抑着的哀泣。 守在临华宫前的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颇有疑虑,缓声道:“你听到了吗?” 另一人则面色苍白,受惊一般低声说:“听到了……这架势,是人是鬼?”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年初那一场事端。当时两人都没有当值,一切都是事后听说,而听说的内容也大多环绕皇后的雷霆手段。 至于其他……又不是活腻歪了,去探听那些皇室阴私。 自院子方向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到了想忽视都不行的地步。 两个原本还想息事宁人的侍卫在此刻都沉下脸,胆子较小那个被同伴派走去找其余在附近值班之人,胆大的则拔出腰间长到,执在手中,向临华宫内院踱步而去。 渐渐地,那声音愈发清晰。除了哭声,像是还带着什么喃喃细语。 “元贵妃,奴婢也是不得已啊!” “是……都是她!这可不能怪奴婢!” “贵妃娘娘,奴婢求你,地下有知,万万不要再来找奴婢……” 能入宫当值的人,除了家世不能太差外,最重要的,就是一身好武艺。 侍卫的步子已经停下。他耳力极好,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很容易便拼凑出一段往事。若说前面听得几句话还算不得已,再往下走,就是自寻死路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临华宫当值众人都被找来。见到前面同伴的背影,众人也都跟着放缓步子,直到走到对方身边。 “怎么了?”有人低声问。 侍卫垂下眼,思索片刻后抬起头:“咱们不能过去,不然……盛泽,你是皇后娘娘的堂弟。王昊,纪将军一直很赏识你……” 被他念到名字的两个人从人群中走出,前者皱皱眉毛,后者的面色同样不大好。但两人心里也明白,这种事若让旁人去,恐怕会性命不保。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拐过一个转角后,一个白色的影子,在黑夜中清晰显现。 白影前方还有一抹火光。 盛泽松了口气,道:“待会儿上去拿人,先把嘴堵上。” 王昊点头。 两刻钟后,一个身着白衣的宫女,被押到凤栖宫。 原本白净的衣服早在一路拖拽中被弄的染上点点泥斑。虽被堵了嘴,但她一路都在支吾挣扎。再加上御前侍卫平白拖着宫女在宫中行走这事儿若被人看到,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于是众侍卫穿了很多小道,最后几个人看着那宫女,由盛泽去皇后宫里通报。 见到侄子之前,盛瑶原本正在卧房内看一盘棋。棋盘是蓝田暖玉细细打磨而成,上面的每一刻棋子都细腻剔透。 她不算长于此道,若与景如画对弈,多半不出十数步就要落败。但这棋盘是从家中带来的,用作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早就过了平日歇息的时间,但静言、静思二人罕见地没有提醒主子上床歇息。这会儿,盛瑶连头饰都未摘下。 屋内的烛火跳动不止。 盛瑶的眼睛微微眯起一些,仿佛觉得困倦。白皙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一点,正要捻起一颗白子时,忽听到一阵敲门声。 是小太监敲门进来,在离盛瑶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俯下身去:“娘娘,盛侍卫在外求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盛瑶便如同初醒一般站起身,理一理袖上的折痕,侧过头颦眉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这样不懂事。” 但毕竟是自家弟弟——盛瑶脸上写着很明显的这八个字,下巴轻轻抬起些:“把偏殿收拾出来,在那里见吧。” 深宫妇人,哪怕与自幼一起长大的堂亲讲话,都要隔着厚重的珠帘。 光是准备那些帘子,就用了又两刻钟。 盛泽在偏殿半跪,心底一遍遍过着今日之事,盘算待会儿要如何开口。 他想得太过入神,直到堂姐已经坐到帘后,轻咳一声,才回过神:“娘娘……” 盛瑶道:“说吧。” 盛泽一顿,便略去诸如“晚间前来打搅实在不好但事出有因众侍卫也是为难”的一应场面词,将晚间遇到的事全盘托出。 殿内不知有盛瑶贴身的几个宫人。是以他说到一半时,盛瑶倏忽打断:“你且等等。” 盛泽闭上嘴巴。他扔低着头,就听堂姐吩咐了几句,殿内的人便尽数离开,只剩下两个宫女,依然站在堂姐身后。 做完这些之后,盛瑶道:“你近一些,声音压低……陛下的人,在外面。” 是的。哪怕盛瑶治理凤栖宫再用心,再不容旁人的钉子,也得给明徽帝留下几分缝隙。 盛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依言走近,重新跪下,这次却没有再长篇大论,而是直接道:“那宫女还在外面跪着,娘娘您看?” 盛瑶的声音过了会儿才传出,音量很低:“她……害了病,原本也活不了多久。只是得劳烦几位哥哥,安排好外面的事。” 盛泽道:“自然。咱们全家都挂在娘娘和二殿下身上,娘娘过得好,我们才能好。” 盛瑶“唔”了声,转而道:“也是巧了,居然不用你出面,另有旁人发现……甚好,甚好。” 盛泽笑道:“那是上天都保佑娘娘。” 盛瑶也轻轻笑了声:“许久不见,你还是这样。婶婶先前和我提过,你年纪也不小,下次选秀一定得指个正妻给你,就没什么中意的姑娘吗?” 这样的话说来也算于理不合。但盛瑶总记得,自己六七岁时,看这个堂弟明明人小小的,偏要上树摸鸟蛋,被叔父一顿狠打……那个涕泪横流,哭天喊地的小孩子与眼前跪在地上的侍卫重叠在一起,又没有旁人在,盛瑶难得不那么想端着皇后架子,只当一个关心弟弟的姐姐。 她自己的亲弟弟早在朝堂领差,并未走御前侍卫这条路,怕是很难再见。 话了半柱□□夫的家常,盛泽才从皇后所在的偏殿内走出,再将被抓得宫女押进去。 与此同时,有腿脚伶俐的小太监从凤栖宫跑出,一路往宣极殿去。皇帝虽不在宫内,但这等事,总要有个天子的人再旁看着。 好在两处宫所相隔不算太远。 真正把堵住那宫女嘴巴的东西扯下来时,对方早就下巴酸涩,全身疼痛。像是早就看清屋内形势,宫女手脚并用地往盛瑶所坐的方向爬了过去,口中哭喊的还是先前那些话:“皇后娘娘,奴婢冤枉啊!娘娘,求您告诉贵妃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自然有人把她扯住,不去冒犯凤颜。 盛瑶看着她,隔着帘子,其实也看不到什么,但对方真真切切是在声嘶力竭……她的眸色暗了暗,唇角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微微一弯。 皇后的声音很冷,居高临下地传出:“哦?你倒说说,有什么冤的。” 那宫女只哭道:“是苏婕妤啊,苏婕妤让我做的……她面上与贵妃娘娘姐妹情深,私下却成日咬牙切齿,恨恨不平,说同样是宁大人的女儿,凭什么贵妃娘娘就能身居高位……娘娘明察,这些都是苏婕妤的原话!奴婢只是一时被糊了眼,这才帮苏婕妤跑过几次腿!贵妃娘娘,奴婢真的冤枉啊……” 说到后面,又成了车轱辘的话。 那个刚刚从宣极殿被拉来,面相看上去略老的太监抬一抬眼皮,并不说什么。 皇后又道:“你说苏婕妤,有什么证据吗?” 宫女抹一抹眼泪,抽抽噎噎:“奴婢房里藏着几样婕妤赏下的东西。但因着得来的方式实在阴损,奴婢从未碰过。” 皇后一顿,想一想,道:“杨公公,”就是那老太监,“这宫女说得……倒像是真话。不过本宫这儿的人手不太足,可否从宣极殿借些人,去这宫女的住处一搜。” 理由十分没诚意。 这杨姓老太监与皇帝身边的安得意一样,也是肃仁帝留下的,一心只向皇帝。现下明徽帝与安得意俱不在宫内,宣极殿内的一应大事小事就被交到他手里。像这种人员调动,必须得经过他同意。 盛瑶倒是能让凤栖宫的人去,但事后追究起来,难免落了下乘。 总归事情闹到现在,离收场,已经不远。 杨书来的语调平平:“娘娘信奴婢,是给奴婢脸面……嗻,奴婢这就差人去办。” 听到他这话,趴在地上的宫女的哭声渐渐止住,十分期盼地说:“娘娘,您信奴婢?” 盛瑶一皱眉,旁边的静思立即开口:“大胆!娘娘没与你说话,你怎地胡乱插口?” 宫女面上划过一丝惊慌,转瞬便将头深深埋在地上。 后面的事显而易见。宣极殿的太监在宫女所说的地方搜到许多金银,这也罢了,其中还有一支翡翠簪子,上面雕着元贵妃闺名。 再去问那宫女,一身脏兮兮的女人想了许久,才道:“是……从前苏婕妤与贵妃娘娘都住在临华宫,两人的东西常常混在一起。虽不和规矩,但贵妃娘娘不管,我们当下人的,也不好违抗。奴婢只能说,这根簪子确实是从苏婕妤的妆匣内取出来的。” 大约是惊吓过去,白日将来,她说话的条理已经分明许多。 盛瑶到底撑不住睡下,就寝前和杨书来交底:“一个婕妤也还罢了,但扯上元贵妃,还是得给陛下说一句。本宫这儿修封信,明日杨公公挑个人跟着侍卫去上林猎场,可否?” 杨书来看看皇后,对方的小心翼翼不似作假。联想起去年年末的事,老太监心下一动,有些明白:“娘娘放心,奴婢便能去。” 盛瑶缓缓吐出一口气,还是忧心的模样:“如此便好,便好。” 在信到达上林猎场之前,盛瑶先找了个理由,禁了苏婕妤的足。 此后日日称病,一直到回信来,只有五个字:“依宫规处置。” 原来杨书来在猎场见皇帝时,恰好挑了个明徽帝处理政务的间隙——荣妃不在。待他说完一切,皇帝的心思也从“又能找出错子磋磨皇后”,转到“苏婕妤蛇蝎心肠,连自己亲姐都害,谁知道这段时日她亲近婉儿是什么居心。” 但他还是问了句:“依你看,皇后在里面……” 杨书来想了想:“奴婢倒有听说,今年年初流言传出的时候,苏婕妤便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三日不出……” 这样的举动,原本有许多种解释。 但放在现在,明徽帝只能想到,是那狠毒的女人心虚。于是他很快吩咐下去:“这事儿皇后自己办就好。此外,去查查那宫女的家里人。” 最后一句,就是天子最后的疑心。 只是盛家手脚向来利落,在盛瑶等到皇帝的话前,一切便被打点干净。至于闹出事端的宫女,则在第二日夜间,于牢房内惊恐大喊:“别!别过来!……”竟像是被生生吓死。 这样的死法,给苏婕妤更添一重罪名。至于宫外宁家,宁贺之原本还不信庶女会那样谋害女儿,毕竟当年两人的情分所有人都看得分明。继夫人却看透许多一般,将自家老爷劝下。 无非是后院争宠的事,最重要的,无非是那个被侍奉的男人的态度。 宁夫人的叹息还含在口中,身边的奶娘已经在心疼:“可惜那尊玉观音,还不如送去皇后宫里,总能对夫人你多关照些。” 宁夫人没有回奶娘,而是头疼起另一件事。 她帮宁苏时是真心的,但为的本就不是宁苏,而是宁家,和自己。 现在宁苏毫无价值,她却要烦心,当初听庶女的话,去结识的邱家姨娘,以后要如何相处。 奶娘劝她:“夫人担心什么啊。不过一个姨娘,咱们不相见,她还能凑过来?” 宁夫人想了想:“也对。” 第22章 前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明徽帝在江晴晚面前完全没有提及皇后曾来信的事。而江晴晚在猎场里终日百无聊赖,沉思良久后,倒也真的就按照来前皇后嘱咐的那样一直安静了下去。 除去马蹄声声,与猎物中箭之时的哀鸣,上林猎场堪称风平浪静。 ……皇宫内却全然不是这样。 认真说起来,宁苏的反应可谓令人称奇。 哪怕是在被禁足数日之后接到中宫笺表、得知自己要被一杯毒酒赐死时,她也仅仅是难以置信地喊了几声冤枉,再目光虚浮地望向天空。 直到宣旨的太监把她的罪名念出。 宁苏终于露出狂乱的一面:“什么?我怎么会害姐姐!你这阉人,当心本宫撕了你的嘴,把你丢尽化人场去!” 宣旨太监皱皱眉,冷笑一声:“一介罪妇,还敢威胁咱家了……拖下去吧。” 宁苏:“不!我没有害姐姐,是皇后那个贱人!对不对,对不对?皇上,妾冤枉啊,冤枉……” 宣旨太监轻蔑地一撇嘴:“陛下在上林猎场,可听不到婕妤,哦不,罪妇宁氏的喊冤声。我看您啊,还是省点儿力气,在黄泉路上也能多走几步。” 宁苏还在喊,喊到喉咙嘶哑。 两个粗壮的宫女一左一右钳制住她,另有一人掰开她的嘴,就要将鸩酒灌下。 一刻之前还体体面面的苏婕妤在此刻摇散了一头秀发,满面狼狈地摇着头,试图躲避灌入口中的苦涩液体。 宁苏只觉得难以置信。 皇后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宁贺之的女儿,哪怕只是庶女……还有与自己交好的荣妃,哪怕两人间从来没什么真心实意,可皇后做出这种事前难道就没有问皇帝一句?只要问了皇帝,一同去往猎场的江晴晚怎会不知情? 数天之前,她还做着等江晴晚回宫,要再接再厉将皇后拖下位的美梦。光想着可以为姐姐报仇,宁苏就觉得要在梦中笑醒。 现在却…… 身后那两个宫女放开了她,可宁苏已经咽下足够的分量。 药效发作,一阵剧痛从腹中传来。她趴在地上大哭,哭着哭着,嘴里忽然冒出一股腥气。 是血。 大股血液从她口中流出,眼睛鼻子耳朵无一不麻麻痒痒。宁苏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拿袖子擦一擦脸。 为什么自己要用这样的姿态上黄泉路呢?姐姐看到了,一定会很难过吧。 想到嫡姐宁淮,宁苏瞬间恢复了些力气。她满脸怨毒地将眼前诸宫人一一看过,从宣旨之人,到将自己按在地上灌鸩酒的贱婢…… 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当然,还有皇后! 不仅害死姐姐,还用这种下作手段对付自己的皇后! 至于姐姐……宁苏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等这事传出去,父亲会不会也觉得是自己害了姐姐?会不会后悔当年同意让自己入宫? 但陪在姐姐身边的那几年,确实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啊。 她怎么会害姐姐呢? 她对姐姐,明明是…… 宣旨太监“啧”了声,朝旁边几个宫女道:“罪妇宁氏已死,你们把这儿好好收拾一下。哎,皇后娘娘特地嘱咐咱家,去给淑妃娘娘赔个不是。” 几个宫女皆应下了,宣旨太监一甩拂尘,从屋中踱步离去。 ——而这一切,直到江晴晚回宫后的第二天,才传进她耳朵里。 在那之前很久,盛瑶的堂兄已经将一包从西域带回的药粉,倒入园子里的土坑中。 宜嫔道芳华宫拜访,满目忧虑:“娘娘仅仅离开一个来月,宁妹妹便惨遭皇后毒手。不瞒娘娘,这几天啊,我睡觉都睡不踏实,只觉得心肝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生怕半夜便被从睡梦里揪起……” 江晴晚唇角轻轻一抿:“你怎么就知道是皇后做的?” 周燕回怔了怔,过了许久才呐呐道:“不是皇后,还能是谁呢。” 江晴晚道拧拧眉:“你把事情仔细和我说说。” 于是,周燕回从宁苏被禁足讲起。除此之外,她还隐约听说,临华宫中曾闹出过什么事…… 江晴晚听着听着,神色越来越严肃。 她不知道一开始周燕回是怎么拉拢宁苏的,不论怎么看,宁苏都没有什么站出来对付皇后的必要。 一无皇宠,二无子嗣。 但江晴晚对于宁苏的加入还是抱着喜闻乐见的态度。毕竟如果只有她与周燕回的话,有很多事情,两人根本办不到。 现在宁苏却不在了……皇后果然是皇后,出手稳狠准,直接打在她们七寸上。 “起初听到宁妹妹被关在偏殿里时,我还想着宁夫人也算消息灵通之人。现在元贵妃不在了,宁家总会拉宁苏一把。可没想到,不知是没来得及把这事儿传出宫,还是宁家……决定对此不管不顾,总归,宁妹妹就这么没了。” “中宫笺表上的话倒是传得到处都是,说宁妹妹谋害元贵妃。这怎么可能呢?娘娘也知道,宁妹妹有多在乎贵妃娘娘。” “我算是看明白了,皇后果真手眼通天……” 周燕回的话,乍一听,像是在担心自身安全。实际上,却是在向江晴晚暗示:没了宁苏那些人脉势力,她们接下来,恐怕举步维艰。 江晴晚心烦意乱。 自己那样陷害皇后,皇后有所反击,也是理所当然。更别说,那女人还没有直接伤到自己。 只是方才周燕回直接点明这事儿是皇后手笔时,她的第一反应,竟是不愿相信。 再转念一想,她本来就知道皇后是个有手段的,可惜不得帝心罢了……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失望呢。 原本在她心底,皇后应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像是灰蒙蒙的皇宫中最亮的一盏明灯……虽然江晴晚知道,皇后不在乎她,甚至是在厌恶她。这样矛盾的心态发酵再发酵,她一方面在渴求着盛瑶的温柔眸光,一方面,又在恶意地想,如果那女人被她踩入尘埃,该有多么畅快。 两个小人在江晴晚心中不住呐喊,最终,还是后者取得胜利。 她看着眼前似乎在忧愁,实则满眼算计的宜嫔,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手轻轻抚上自己小腹:“我那孩儿,走的不明不白的,总该有人替他报仇才是。” 第23章 发现 话音入耳,周燕回隐在袖中的手霎时间握成拳头。无数思绪在心头翻腾,最后定格成一句:莫非她知道了? 宜嫔的眼睛眨了眨,总体看上去,仅仅是比方才多了点讶然:“你的意思是……” 江晴晚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眉眼间带点不以为意:“你且等着吧。” 这其实是一个很奇妙的场景。 江晴晚比周燕回小了差不多十岁。这十年光阴的差距,在两人身上清晰的显现出来。 哪怕仔细看去时,两人的鼻尖唇角都有相似的地方。可年轻貌美,又深得天子喜爱的荣妃,无论怎么看,都比年老色衰的宜嫔美上无数倍。 江晴晚不经意间透出的每一个微笑,都化作尖刀,狠狠刺在周燕回心口。何曾几时,她也是被人宠被人疼的官家小姐。在她喝燕窝喝到厌倦时,又怎会想到今天? 她也不到三十岁啊,眼角却早已爬上皱纹。 将入夜时,天子自宣极殿来,衣摆被雨水浇得潮湿,像是疲惫不堪:“婉儿,唉。” 在下人伺候皇帝换上干燥温暖的衣裳后,江晴晚适时递上一碗煲了数个时辰的人参鹿茸汤,跪坐在明徽帝身边,一举一动俱是温柔小意:“陛下既然累了,便早点就寝吧。” 天子揉着额角。他已过而立之年,虽自认身强体壮,可偶尔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比如现在。 宠妃一勺一勺将汤水喂到皇帝口中,天子望着荧荧灯火下美人微笑的脸庞,心里的不顺一点点被平息下去。 恰好江晴晚问他:“陛下……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我也想说一句。您是天下之主,这样累着,不知有多少人会诚惶诚恐呀……” 明徽帝的眼睛轻轻眯起,握住宠妃的手:“哦?婉儿也会吗。” 江晴晚还是微笑:“婉儿……只会心疼陛下。” 此时此刻,她仿佛被分成两半。一半依偎着天子,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每字每句都小心斟酌,然后说出,换取天子同样温柔的话语。 另一半,则漂浮在空中,冷眼看着下方一切。 等到皇帝昏昏欲睡,江晴晚才轻声问:“陛下,我一回来,就听说宫里发生许多大事小事……” 明徽帝并无所觉,手依旧在宠妃腕上摩挲:“委屈你了,总有一天,朕会把……”一顿,“给你。” 江晴晚心尖一条,不能更清楚地意识到,被皇帝吞下去的那两个字是什么。 凤印。 她几乎能想到那样一幅场景——自己穿着盛瑶曾穿过的华丽朝服,站在那个女人曾站在的地方,睡在那个女人曾睡过的床上,看着落败的盛瑶露出后悔的神情。 如果真是那样……她一定、一定要…… 天子唤她:“婉儿?怎么了,想什么呢。” 江晴晚一眨眼睛,那副迷乱的画卷倏忽便从眼前抽离。 她抿一抿唇,眉尖微微颦起:“陛下,苏婕妤她,到底是做了什么?” 天子却沉默了。 江晴晚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明徽帝的回答。她原本是靠在天子身上,并不知道对方的神情——于是在迟疑了片刻后,江晴晚的头微微抬起。 下一瞬,她心头一惊。 入宫近两年,江晴晚从未见过明徽帝这样的表情。阴沉、多疑、高深莫测,好像他此刻并非怀抱美人肩,而是坐在宣极殿里。 许是看到江晴晚怔怔的模样,那样属于一国之君的神色很快在天子面上消失,又成了面对心头青梅时惯有的宠溺,语气也显然是斟酌过的:“婉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或许是真的不知道,怀中人已经因为自己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得手脚冰凉。 半晌,江晴晚才勉强地笑了笑:“好奇呀。听人说,苏婕妤被废,是因为皇后娘娘请出中宫笺表……还说是与元贵妃姐姐的离去有关。可苏婕妤与元贵妃,不是一门亲姐妹吗?她怎么会害自己姐姐呢。” 哪怕满宫都不信宁淮与宁苏是姐妹情深,江晴晚也是信的。 光凭宁苏提到姐姐时的神情,江晴晚就能肯定,那样一份深切的感情并非作假。 想到这里,她忽然心下一动。莫非皇后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拿元贵妃的事陷害宁苏? 这可真是……江晴晚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听过江晴晚的答案后,明徽帝悄然松了口气。 还好,婉儿不像是与那个毒妇有什么深刻的情谊。既然如此,听到那毒妇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思念亡故的元贵妃宁氏,而是在元贵妃生前就多有怨怼,大约也不会觉得伤心。 所以他开了口,用一种再平静不过的语气,言简意赅道:“有人在临华宫悼念元贵妃,被侍卫撞见,这才招出,原来是那毒妇曾让她对元贵妃不利。” 江晴晚:“唔。” 明徽帝更加放心,很快将话题转开。他却不知道,怀中宠妃的那声叹词背后真正的意思是: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居然也能在皇宫看见?其中的弯弯绕绕还没有倚香楼多,皇帝竟信了!? 实在难以置信。 既然如此,对皇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也很简单吗? 等到送走皇帝、准备开始实施自己的想法时,江晴晚才发现,自己昨晚想的事,其实不太切合实际。 她原本只看到皇后用的法子直来直往,不过一场戏,就能弄死一个婕妤。但这事儿如果让她来做,恐怕步履维艰。 原因再简单不过,她没有在宫外支持自己的娘家。从收买一个甘为自己而死的宫人,到等待三个多月的耐心,再到抹平自己与被收买者的联系……这儿毕竟不是倚香楼,在云梦郡时,老鸨对姑娘间的各样私下交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皇帝不会这样。 如果皇帝发觉自己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个人,后果会是怎么样? 江晴晚甚至不愿意去想。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荣妃打开窗子,看着石子路上的积水,轻轻叹一口气。 而在淑妃宫里,景如画已经铺开宣旨,磨好墨汁,将心头涌出的各样诗句写下。 纪年华瘪一瘪嘴:“皇后真是不讲究,要处死人,好歹拉去冷宫啊。” 景如画低头看着自己的笔锋,“嗯”了声。 纪年华道:“也就是阿画你了,这样不计较。” 景如画道:“因为我有别的事在想。” 纪年华“咦”了声:“什么事。” 景如画已经放下笔。 纸上的字的字秀丽颀长,就像是淑妃这个人一样。 “这都下了多少天雨了?在这样下去……黄河,恐怕会决堤吧。” 第一场春雨落下时,天下民众俱是欢喜,对丰收景象生出无限幻想。 然后是第二、第三场雨。 高居九阶之上的天子渐渐笑不出来了。原本是祥瑞兆头,这下,却有往天灾方向发展……自先辈建国,这百多年来,黄河仅决堤过一次。 现下,确实要在他的任上发生这样的灾难? 皇帝全副身心都扑在朝政上,连去往芳华宫的次数都开始减少。 整个朝堂空前团结,偶有言官纳谏,也是在拐弯劝皇帝莫要累及伤身,反倒不美。 在这样的情况下,江晴晚第一次发觉,原来在这近两年的潜移默化里,自己身边那些宫人,已经是真正把自己当作主子来看。 倒也不是全部,只是总有几个心大的,想要钱,要势,要挺胸抬头的走在宫闱里。 宜嫔又来芳华宫,这次,她带来一个好消息。 周燕回的样子颇为神秘:“先前我听娘娘说,想借……”视线在江晴晚腹部转了一圈,“我回去左思右想,虽没有宁妹妹家的人脉,但我呀,起码也是在宫里待了十来年的老人,还是有些能用的钉子的。” 江晴晚不动神色地看着她。 周燕回道:“我知道娘娘您为难,可娘娘也莫要忘了,咱们呀,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说的也对。 许是从江晴晚眼里读出了这样的意思,周燕回再接再厉道:“总归,咱们想要的都是一样的。对吧,娘娘?” 江晴晚的语气终于放软一些:“也好。” 算是松了口。 她没有错过,听到自己说这两个字时,周燕回眸中闪烁的大喜过望与释然。这两种情绪搭配在一起,瞬间让江晴晚有了许多联想。 周燕回或许真的很会掩饰自己,可她忽略了一点。 在进宫之前,江晴晚可以说是依靠猜测别人眼色过活的。对旁人来说极不寻常的一挑眉,在江晴晚眼里,都能被解读出无数意思。 也正是因为这个,她才能在最初伴驾的短短时间里,快速掌握明徽帝的心思。到后面,甚至根据对方与安得意细微的表情,来揣测薛婉的性格。 周燕回在隐瞒什么。 江晴晚对此十分笃定。 她的头微微偏过一点,听窗外雨声,想了许久…… 算了,还是先把皇后弄倒比较重要。 明徽帝最不想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黄河决堤,在许多地方都有了缺口。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折子递上来,有先前派出去加固河堤的官员谢罪,也有遭灾之地对朝廷的渴求。 丞相盛光连带着子侄一起请命,愿前往灾区,治理水祸。 天子捏着盛家递的请命书,几乎要在上面留下指印。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他想废掉盛瑶,连现成的理由都有了的时候! 就在前几天,御膳房有一个小太监落了井。因小太监认的干娘在荣妃面前颇有地位,荣妃便在他面前提了几句。 天子的心思瞬间活络起来。再命人去查,很好,这小太监竟是当年荣妃落胎之后莫名死掉的第十二个人!其余宫人,要么染病,要么在宫外探亲时遭逢意外……听御膳房里与小太监同屋的另一个太监说,从去年夏秋之交开始,那落井而死的小太监就总疑神疑鬼,总念叨有人要害自己。 这一幕,与先前在临华宫中被抓的宫女坦白罪行的场景如出一辙。 不过被繁忙朝政占据了心神的明徽帝在此刻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是当初的幕后主使看事态平息,便开始杀人灭口了。 说到底,只有死人的嘴巴最严实。 作为天子,明徽帝在内心深处对这种手段是认同的。前提是,这样心狠手毒的人不能出在他的后宫,更不能谋害皇帝放在心上的女人! 明徽帝批了许久折子,手腕酸痛不止,而前方还在一次一次传来更糟糕的灾情。再看看宠妃强忍泪水的模样,明徽帝没什么犹豫,便再一次下了死命令,彻查到底。 幕后主使恐怕也没想到,不过一个落水的小太监,就激起千层浪来。御膳房的人早就换过一遍,说来也只有几个大厨还在原位上。 等把当年的人名单找出,再一个个提到刑堂审讯……不消几天,所有口供都指向了一个人。 皇后。 明徽帝在看到这个结果时,唯有一种感觉。 理所当然。 而在芳华宫里,江晴晚正抬起笔,试着在烟雨中的长乐城里,画出一幅云梦郡。 身侧的宫人外出了一趟,回来便附身在她耳边道:“娘娘,成了。” 江晴晚还在调制墨色:“哦?” 那宫人像是在笑:“听闻陛下去了凤栖宫……大怒不止,里面全是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 江晴晚“唔”了声。 她或许没有宁苏背后伫立的宁府,但是,她也有宁苏缺少的东西。 金银财物。 明徽帝赏她东西的次数太多,除非在逢佳节时,否则几乎很少经过内务府。连瓷器绸缎都是如此,别说一些普通的金叶子银瓜子。 从芳华宫库房里拿出一些东西,让周燕回做疏通用,实在太简单。 至于所谓的“背后之人”,江晴晚银牙紧咬,她到这会儿已经能肯定,那事情根本就是周燕回在背后捣鬼!如若不然,她怎么能那么清楚的找出一个过去在御膳房里任职的人?还有在此之前就死掉的十一个宫人,这事儿宫里知道的恐怕唯有皇后一人,而且还是因为宫人出事都要报到凤栖宫,周燕回又凭什么对此一清二楚。 那贱人,居然把这事儿栽赃到皇后头上!皇帝在凤栖宫砸了那么多瓷器,会不会伤到她…… 光是想到盛瑶那一身雪白皮肉伤会出现红色血痕,江晴晚便觉得难以忍受,只想将周燕回所做的一切捅给皇帝。 包括先前在芳华宫里大皇子吃的点心被下药一事,也包括现在……可恶,她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周燕回确实是个在御膳房颇有人脉的,大皇子所吃的糕点里,那份祁风散可是真真切切在做的时候就加了进去。 审讯时把皇后供出来……或许都不用供出来。皇帝一心向让皇后让开位置,只要被审之人的话里有一点隐晦的暗示,他就会联想到皇后身上。 这点江晴晚是知道的,她能兵行险招也是看中这点。 可为什么,计划真的成功时,只觉得心里空落落? 报信的宫人原本是想让荣妃娘娘开心。这位娘娘向来大方,指头缝里露出来的一点东西就够平民人家一年吃穿。在被荣妃认作心腹之后,对方与宜嫔的一应谋划她也看在眼里。现在事成,自然该赏点东西…… 宫人的眼光挪向荣妃笔下的画纸,这才惊愕地发觉,那纸上已经被滴了无数墨块,显然是用不成了。 她张了张口,想叫一声“娘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会儿荣妃显然心情不好,不被牵连,才是要紧的。 凤栖宫里的形势,却不像江晴晚想的那样一边倒。 先前大皇子腹泻不止之时,盛瑶没有反驳,是因为她知道两点。 皇帝心疼江晴晚,不愿让宠妃的名声被诬蔑哪怕一点,宁愿把事情抛给她这个全然无辜的皇后——这是其一。 受伤的是大皇子,无宠爱无根基,空占了个年龄的优势,此外全然不被皇帝看在眼里——这是其二。 所以她认了。禁足三个月就三个月吧,等一切结束,她一定会给那群人好看! 可这回,盛瑶明白,自己不能认。 虽说是陈年旧帐,可出事的是江晴晚……在皇帝看来,最重要的女人恐怕不是生他养他的先皇后,而是薛婉。盛瑶并不知道这点是由于什么缘故造成,可皇帝昔日的种种表现足够清楚。 一件事只要是和薛婉——现在是江晴晚——扯上关系,就能让皇帝失去理智。 两人在凤栖宫大殿对峙,皇后纤细的身体中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她双目灼灼,明明没有穿朝服,只着了一间款式简易的春衫,却让明徽帝有种莫名震撼。 此前所有的柔顺与忍让,在这一刻,都从盛瑶身上褪去了。 她就站在那里,分明还是从前的眉眼,清艳秀丽不可方物,说出的话却是字字珠心:“陛下,妾只问你一句,你是真的信那些人吗?” 明徽帝自然要说一句是。 可他在此刻,仿佛是被皇后的气势压过一般,良久无言。 皇后又说:“陛下真要为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证词,就置妾于死地吗?” 明徽帝望着她,好像在看朝堂上那些和自己作对的臣子。 是啊,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对!明明他才是天子,可总有一群人在以盛光马首是瞻! 现在看来,不光盛光是这样,连他女儿也是这样! 古人有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可盛家这父女俩,什么时候才能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盛瑶见皇帝闭口不言,蓦地觉得很累。 这就是她嫁的人,这就是她为之生儿育女的人……父亲要给她天下最好的姻缘,肃仁帝在她十二岁时就笑问她,愿不愿意入宫,做太子的妻子。 可这一切,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泓儿那么小,但也明白父皇并不喜欢他。一天天长大了,更是只有每次节日家宴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在云梦郡诈死,一生都留在烟雨朦胧的小镇。 当然,早知如此,她也一定不会救江晴晚。 这场对峙,最终以天子甩袖离去告终。 明徽帝原本已经下定决心废后。那种女人不贤不淑,善妒不说还对一国之君口出狂言,要之何用? ……比较有趣的是,在数落盛瑶罪名时,明徽帝下意识地,并未将谋害皇嗣算进去。 废后的旨意已经拟到一半时,天子看到了丞相盛光的折子。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表面是讲盛家关心百姓疾苦,愿意以身替之。实际上,在明徽帝看来,只在诉说一件事。 他不能废了盛瑶。 那女人是盛光的女儿,而盛光有满朝文武拥戴。哪怕证据确凿,他也得三思而后行。 明徽帝颓然地靠在身后的椅子上,折子渐渐从手中滑落,目光虚浮地望向前方。 旁边侍奉的安得意被天子的姿态吓到,赶忙来问。 明徽帝摆一摆手:“无事,无事。” 他最终还是把废后的圣旨烧了,再转过头,满心愧疚地去见婉儿。 江晴晚在房中为皇后担忧了一下午,越发觉得自己实在活得像个笑话。明明她该恨皇后的,该想尽一切办法折辱皇后,可每每事到临头,总会犹豫。 在听到明徽帝说这次依然奈何不了皇后时,她心底甚至传出一阵由衷的欢喜。 还好她没事…… 那个女人,果然还是高高在上的模样最好看了。 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恶意的心思再次翻涌而上。 明徽帝的手搭在她腰间,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想法,发出一声梦呓:“婉儿放心……朕一定,让你登上后位。” 第二日上朝,天子准了盛光的折子。 盛光与子侄一同扣地拜谢,下朝之后,便带着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奔赴决堤口岸。 洪水治理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等盛家诸人回到长乐城,已经是五月中旬,城中街道边的树木一片青绿。 刚进府内,还没来得及休整,盛光便听到夫人的哭声:“老爷,救救瑶儿,救救瑶儿啊!” 盛光操劳已久,乍然听到这话,端的是心神巨震。他脚步晃了晃,勉强站稳之后连声问道:“瑶儿怎么了?你别急,好好地说!” 盛夫人这才哭道:“老爷怕是知道,在黄河决堤之处,水褪去,便爆发瘟疫……这一回,瘟疫也传到长乐城里。” 盛光心下浮出一阵模模糊糊的不详预感,但还是说:“是。所以长乐城早已备好草药,各街都被指派了医师,每家每户皆注重消毒……咱们家一股子醋味,不也是因为这个。” 盛夫人继续哭诉:“咱们家是没事,可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瑶儿在宫里染病了!这怎么可能?瑶儿嫁进宫那么久,连宫门都没出过,怎么会染病呢?” 盛光则彻底僵住。 盛夫人的嗓音还在断断续续传来:“传闻说,二皇子现在与瑶儿一起被关在凤栖宫里,有几个太医在里面守着……一句消息都传不出!瑶儿啊,我苦命的瑶儿……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把瑶儿嫁进去!?” 盛光一字一顿道:“我的女儿……居然被关着,生死不知?” 盛夫人抽噎着点头。 盛家的人脉毕竟不是摆设。从皇后染疾至今,说来也有十余日。 这十多天里,盛夫人将事情打听的清清楚楚。 皇后虽然没有机会出宫,但她身边的宫人却不然。这次率先染上瘟疫的,就是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除了采买以外,还在凤栖宫的小厨房里干活儿。等他全身疹子的尸体被发现时,凤栖宫内已经有许多人,出现了瘟疫早期的症状。 盛光听完妻子的讲述后,沉默不语。 盛夫人道:“话传得是越来越怪,还有说瑶儿现在已经病得和那阉人死掉时的样子差不多了……这也不可能啊,皇宫里出来采买的人,统共会去的就是那几个地方,一个个都干干净净每日拿醋熏着!他又没到那些流民乞丐聚集的破庙,怎么就染病了?还传染给瑶儿……满宫宫人都是吃干饭的吗,现在人心惶惶,居然等他都一身疹子的死了,才发现异状?” 盛光依然沉默。 盛夫人道:“瑶儿……我的瑶儿……” 盛光紧抿着唇,历来精干坚定的面容中,不知怎地,突兀地出现了一丝犹疑。 “……你说的对。”盛丞相道,“怎么偏偏那么巧,就是咱家丫头宫里出事。” 盛夫人看着他。 盛光回想起一个月前女儿给自己递的条子,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皇帝对她出了杀心。 所以他才那么坚定的上了折子。 原本只是为子侄前途考虑,后来又加上女儿的后半生……皇帝莫非真的觉得,那决堤口岸是个好去处? 他是肃仁帝留给儿子的顾命大臣,是真正一心忠于皇帝的人。盛光甚至想过,如果今后皇帝膝下有别的儿子出落得比自家外孙出色,他或许是愿意去扶持对方的。 可他一次次表衷心的手段,在皇帝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皇后染疾,且来势汹汹,不能主管宫务——明徽帝用这个理由,升了江晴晚的分位,让她作为贵妃,掌管六宫。 且不说下面的人是什么心情,至少在凤栖宫里,初听此信的盛瑶用了很久才相信:“皇帝是动真格的了,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说话的声音与往常相比并无两眼,全然没有一丝在病中该有的虚弱。而白皙的皮肤上,更是一个痘印都没有。 盛瑶并没有生病。 她只是被明徽帝随意找了个理由,软禁在凤栖宫里。 盛瑶毫不怀疑,等长乐城里的瘟疫过去时,皇帝会给自己一个极不体面的死法,再对外宣布,被病痛纠缠了许久的皇后终于离世。 这会儿江晴晚已经是贵妃了,哪怕没有明确册封,可宫里已经这么叫开。 荣贵妃……盛瑶扯一扯唇角,看着面前的棋盘。 静思被气到说话都咬牙切齿,只在自家主子面前勉强维持着语气:“娘娘,前几天当值的侍卫里,有一位是受过盛大人恩惠的。那事儿发生在十来年前,又在外地,皇帝也不知道……他先前和我传过话,说盛大人已经在路上了。” 盛瑶应了声:“……皇帝的确用心良苦,别说我那些族兄族弟,就是和他们交好的人,都一个不放过来。” 静思险些哭出声来:“娘娘……” 盛瑶一顿:“别慌。” 这话是给静思说的,更是给自己说的。 她还有二皇子要保护。皇帝能对亲生儿子下手,她却不行。 只要能够联系到家里……盛瑶有这个自信,哪怕以后不能再在宫里做皇后,至少,也能够诈死离开。 只要出了长乐城,外面的世界,还不是任她来去。 这样想了一遍又一遍,盛瑶的心绪终于稳定下来。泓儿这些天一直很乖,乖的她觉得心疼。 自己还是太大意了,竟落在这样一个圈套中。 她不知道的是,在此刻,自己的母亲也在宫内。 皇后被□□,所有权利这会儿都在江晴晚手中。她一大早听到说盛家夫人递了牌子进来,还想了许久,盛家夫人……莫非是皇后的娘亲? 江晴晚略为踌躇。她进宫来做什么?明明也该知道皇后染病不能见人吧。别说见人,连凤栖宫都被里里外外守着。 但在见和不见之间犹豫了良久后,江晴晚还是选择了前者。 她果然还是让那女人败得一败涂地了,皇宠二字,真可谓天下最锋利的武器。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还担心的?去见盛夫人,仅仅是因为对教养出盛瑶那种女儿的人有些好奇罢了……一定,一定不是因为愧疚那样并不存在的感情在作祟! 江晴晚在出卧房之前,对着镜子,想了许久。 等在外面的只有盛夫人一人,所有跟来的侍女都被拦在外面。 江晴晚看到那个中年女人的第一眼,便冒出一个念头:盛瑶过上二十年,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 可惜的是,自己怕是见不到那样的场景。 她一面这样遗憾,一面坐到座位上,去听盛夫人带着恳切焦灼等等情绪的话语。 是在问她盛瑶的情况怎么样,病情有没有反复,二皇子又是如何。 江晴晚一律答:“夫人莫要为难我呀……那种事,只有同在凤栖宫内的几位太医知道。” 她看着盛夫人的眼神从期待渐渐转向失望,就好像看着盛瑶,在自己面前露出颓然的情绪。 心脏一边是酸涩难言,一边是欢喜无比。被两种全然不同的情绪拉扯着,江晴晚整个人都差点被撕成两半。 总算盛夫人开口告辞,她仿佛是松了一口气,看着芳华宫的宫人为她打开室门,盛夫人迈步离开。 那样带点蹒跚和虚软的步子……盛夫人大约是真的很看重盛瑶那个女儿,可实际上,这什么都不能改变。 江晴晚一面这样想,一面举起茶杯,轻轻地抿。 下一刻,她的眼睛倏忽睁大许多,含在喉中的茶水也将她呛到!一时之间,咳嗽不止。 江晴晚捂着嘴,强迫自己忍耐住,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等等!把盛夫人叫回来,让她带着的那仆妇也进来!” 说完了,才放纵自己咳嗽起来。 在门扉阖上之前的短短一瞬,她居然看到一个难以忘却的人! ……七年前,小姐姐身边,总跟着一个年老的女人。言辞之前,仿佛是被小姐姐的母亲派去照料她生活起居。 那年老妇人下巴上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无论大小还是位置都太过特殊,江晴晚想忘都忘不了。 这会儿,那颗痣却出现在盛夫人身边的仆妇脸上。 在这一刻,江晴晚大脑一片空白,只想去确认一件事。 盛夫人忐忑的进了门,江晴晚的视线还一直在她身后跟着的仆妇身上打转。半晌之后,才像是组织好了语言。 荣贵妃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满屋的宫人都出去,只留下她与盛夫人,再加上那仆妇三人。 之后江晴晚开口了,语气十分认真:“盛夫人,本宫只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想好怎么答。” 盛夫人看着她:“娘娘……” 江晴晚道:“七年前,先帝南巡,现在住在凤栖宫里的那位也跟着随驾了,对不对?” 盛夫人疑惑地皱了皱眉毛,像是没想到,江晴晚怎么会说起这件事。 但她还是道:“是。” 江晴晚又道:“那在南巡期间,皇后有没有从先帝所在的队伍中离开,去其他地方?” 盛夫人愣住。 眼前那贵妃的视线那么火热,像是在确定什么……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点头或摇头,会对女儿造成什么影响。 想了很久,盛夫人还是决定说实话:“是。那孩子看起来文静,实际上却是个喜欢闹腾的……说着想体验民间疾苦,就被我们留在一个小镇子里,仿佛叫青镇吧,住了一个月。” 江晴晚一下子就流下眼泪来。 盛夫人像是在焦急地唤她,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 ……为什么要骗我呢,小姐姐? 过往的许多事,一下子浮现在江晴晚心间。 她从第一次见皇后开始,便对对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哪怕在最恨对方的时候,她也在想,如果皇后能好好待自己……说到底,她不过是恨皇后不把她放在眼里。 被自己害到将要“被病死”的皇后,就是她惦念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恩人吗? 江晴晚似哭似笑的神情有些吓到盛夫人,但她还是强作镇定:“娘娘,您这是……” 她眼前的荣贵妃擦一擦眼泪,语气还是不太稳:“皇后没有病。” 盛夫人的瞳孔蓦地缩小。 江晴晚道:“夫人到我这里,定然是对此有所怀疑,所以前来试探……没错,皇后和二皇子,乃至整个凤栖宫的人都好好的,全都没有得病。” 盛夫人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在江晴晚也没有对她说话的意思,只道:“夫人先回府吧。一有消息,我会立即联系你。” 当天夜里,凤栖宫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盛瑶哄睡了二皇子,看着儿子白嫩脸颊上的一点泪痕,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她将二皇子放在床上,留静言照顾,自己则与静思又转回卧房。 现在的凤栖宫宫人,除了几个盛家家生子,已经全部被皇帝换过……能把静言静思几个人剩下,约莫也是因为皇帝明白,向她们这种家生子,一家子人的生死存亡都握在盛光手里,哪怕从皇后身边调走,也会忠于她。 宫室里静悄悄的,卧房竟显得有些空旷。 静思走在盛瑶身前,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的烛光。可当她抬头,看到屋内的人时,一下子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江晴晚!? 静思又看了看。没错,那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不是荣贵妃是谁。 她眼睛一瞪,就要开口呵斥,却被身边的盛瑶止住。 静思看看身边站着的主子,难得的看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盛瑶从静思手中接过烛台,道:“你去睡吧,没关系。” 静思:“……娘娘?” 盛瑶的语气严厉了一些:“去吧,静思。” 静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看屋子里的江晴晚,再看看眼前的皇后,满心茫然,恍恍惚惚地推门离开。 这下子,屋里只剩下盛瑶与江晴晚两个人。 而唯有盛瑶手中的烛台上还闪烁着灯火。 借着这一点光,她看到江晴晚朝自己走过来。对方的表情很复杂,带点欢喜,和手足无措。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江晴晚几乎贴在她身上,盛瑶终于伸出手,将对方挡住:“你这时候来,是想做什么?” 江晴晚却只是看着她,眼神幽幽:“小姐姐,我好久没见你了,你身上好香……” 盛瑶一惊,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一步。 江晴晚还是幽幽地说:“后面就是门,再退能退到哪里去呢……”一面说,一面继续往前,十分专注地用目光去描绘盛瑶的眉眼。 盛瑶:“你……” 江晴晚低声道:“我原本是不太明白的……为什么总会想起你,想看你对我笑,想……” 盛瑶:“你疯了?” 江晴晚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三月里绽放的春花一样,灿烂又单薄:“那你呢,为什么要骗我?” 第24章 心火 燕国虽处南方,可京都却只离所谓北方有一山之隔,离江南之地竟是遥远的。在这样地方长大的乔蔓,从未见过真正的水乡风光。 于是就开始期待了,期待了许多年都未曾如愿。 真的说起来,她从出生起就没有出过京都,连交际范围都只是皇宫与各贵女府上。也许这一生,都不会踏出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当然,也正是因为靠着山为天险,京都才更为安稳些。想来那南国,倒是不至于有大军压过来的本事。”端阳郡主这样对表妹道,“我也只是隐约知道罢了。洛岭北边却不是南国境内,有术者居住,寻常人根本不敢接近,可术者祖上传下的规矩不能越过洛岭,倒也相安无事。” 九公主很专心,等表姐顿下来时才问:“术者……那是什么?”说着,小小的眉尖拢起,做出这样的表情后看上去与乔蔓有五六分相似。 毕竟是表姐妹,相似也是情有可原的。 守在一旁的玉梨这样想,一边撑着桨,将小舟划入莲花更盛处。 “术者,大概就是会用‘术’的人。”乔蔓偏着头,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拂过水面。水里犹是带着白日里的温度,在入夜后反倒是温暖起来,“至于‘术’……玉梨,先前母亲拿给我的杂记还在吗?” 玉梨动作不停,可开口时已经在细细喘息了,她平复了一下气息才道:“回郡主,奴婢先前为郡主整理书房时似乎见到过,想来还是在的。既然是郡主的书,没有郡主的话,奴婢们也万万不敢擅自处置呀。” 话音末梢时,轻柔的尾音像是微风一般抚过心弦。 乔锦笙条件反射般悄悄瞅了瞅表姐的表情,见与先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才略放心了些。 怎么觉得,蔓姐姐身边的丫头与蔓姐姐之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与自己有什么隔阂,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入。 九公主尽力让自己还是笑着,看向身侧的荷花,粉色的花瓣边就是一株莲蓬,而午膳时的莲子和早晨的莲心茶就是出自这里么? 不知道……戳上去的感觉怎么样。 乔锦笙撑起自己,尽力去够那莲蓬。正在与玉梨说话的乔蔓往这边看了一眼,小表妹的动作实在是不属于她年龄的生动有趣。 “蔓姐姐……”乔锦笙在拉住莲蓬下的枝时转头,“锦笙可以把它摘下来吗?” “唔,自然是可以的。”乔蔓手指动了动,指尖出了水面,同样触及身侧的莲花。小舟在行驶到这里时已经慢了下来,玉梨见再往前怕更是艰难,于是干脆停住动作专心回话。 “回去以后找来给锦笙看看。”端阳郡主轻声道,“再有就是……如果本郡主没有记错,花卉一类也是能酿的?都说桃花酿清醇无比,那荷花呢?” 玉梨着实被问住,好半天后才道:“这……回郡主,奴婢却不清楚这些的。莫不如,待会儿回去后奴婢去厨房问问?” 乔蔓笑了声:“不用,本郡主也就是一句话罢了。倒是锦笙喜欢莲子,明日的早膳照例备上吧,具体要什么就让厨子决定。”又唤了声正在摘莲蓬的表妹,“锦笙,原本是昨日我就要去盖阳姐姐那里的,不过母亲说你的衣服没有制好,不太合适,可明日是无论如何都推辞不过了,而盖阳姐姐和我素来是交好的,当年的盖阳公主可是嫁给司马大将军,算是妻凭夫贵,不仅是表叔得封,表姨母也得了恩典让封号延续下来。” “诶?”乔锦笙晃了晃,险些掉下去。她扶着船舷稳住,才道:“这不是和蔓姐姐一样了么?那蔓姐姐说的盖阳姐姐,也是……?” “是的,”乔蔓点点头,“盖阳姨母的女儿本是不得封郡主,可是没法子,现在他们一家在兵权上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便是皇帝舅舅也只能笼络。我还在想,五妹妹六妹妹是与大将军嫡孙年纪相仿,指不定是要指婚的。” “指婚?”乔锦笙终于掐断最后一点莲蓬与枝干相连的地方,于是捧着莲蓬心满意足的跳到乔蔓眼前,整个小舟都因为她的动作动了动。九公主不由心虚,见表姐似乎还没缓过神的模样,凑上前小心翼翼道:“蔓姐姐……都是锦笙的错。” 乔蔓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捏了颗蜜饯塞入口中才道:“十五六岁,本就是该嫁人的年纪。再过两三年,锦笙少不得也要走到这一步的。不过没关系,姐姐一定会替锦笙找个好人家。” 乔锦笙眨眨眼,又问:“那蔓姐姐呢?蔓姐姐今年,已经十五了,明年便是二八。” 乔蔓闻言一怔,片刻后便回过神,笑道:“我和锦笙怎么能一样?我是郡主,不会有那么多人盯着的,而锦笙不同,尚公主再怎么讲都是光耀门楣。” “可是……”乔锦笙还想再问时,手里的莲蓬被表姐拿过去,将其拨开取出小小的绿色莲子。九公主的注意力被引过去,道:“这个怎么和白日里吃的不一样?” “是不一样。”乔蔓应了声,留了半寸长的指甲扣上去将上面薄薄的一层皮划开,里面就是白色的莲子了。她又将莲心除去,才将其喂给表妹。 短短数日,端阳郡主做的最多的事情大概就是给九公主喂食。不知怎地,见到对方“啊呜”一口咬上来的模样时,乔蔓总会很满足。 可惜还是太瘦弱了些……叹气。 乔锦笙直到将莲子咽下后才开始说话,所道者不过是盖阳郡主会喜欢什么云云。乔蔓一一说了后,笑道:“锦笙很用心呢。” “啊。”九公主学着方才表姐的动作将莲子喂给乔蔓,在手指划过对方唇瓣时心里有一种好温柔的感觉。这么一分神,她停留的时间就长了些,直到看到表姐神情中带了诧异时才讪讪的拿开手道歉:“锦笙方才走神了……盖阳姐姐会喜欢锦笙么?” “会的。”乔蔓点点头,决定只当方才是小表妹是普通的发呆,就又说起在盖阳公主府上要注意的问题来。这样讲了一通后,乔蔓才恍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告诉表妹要带她一起去,不过看锦笙问的这些问题,应该是已经明白才对。 至于盖阳是否真的会喜欢九公主的事情,乔蔓并没有去想。只要盖阳一家子会继续荣耀下去,就不会做出让大家都失了面子的事。 哪怕只是在府中呆了两天,端阳郡主都完全肯定如今京都的贵女圈子里一定都在谈论这件事情。她乔蔓的女伴,竟然是九公主? “那就好……哈秋!”乔锦笙一个瑟缩,揉揉鼻尖道:“果真是凉了呢。去盖阳姐姐府上,是要坐马车吗?路上还会路过什么地方?” “是马车没错。”乔蔓答应了声,然后教玉梨将先前她拿的那件衣裳递过来给小表妹披上,看着锦笙乖乖缩进里面才道,“路过的地方……便是真的路过了,在马车上也是不能打开帘子的。锦笙来的那一天打开帘子了对不对?以后不要这样。”想了想,继续说,“明日再盖阳姐姐府上,可能还会有别的姐姐,到时候锦笙只要一直跟着我就好。” 她才不信,别人会不好奇九公主是什么样的孩子。不过这样也好,一次性让锦笙将人见全了,以后也会方便些。端阳郡主明白从前九公主分明就是不与人交往的,长此以往下去却并不好,哪怕是之后出嫁了都可能被孤立。 而皇家公主,是天下典范般的存在,皇帝舅舅在这种事情发生后最可能做得就是训斥公主本人。 乔锦笙在听到乔蔓说不要拉帘子时小脸已经垮了下去,不过是因为忐忑蔓姐姐会不会因为这点事情而觉得自己不好。听到后面的话,九公主放下心,只是点头答应:“放心吧蔓姐姐,锦笙一定会做好的。” 乔蔓将乔锦笙的神情看的分明,心下一转就晓得这是表妹在担心先前的事情。她当时既然没有阻止,就是不在意了,但以后这样的事情还是少些好,就也没有开口安慰。的确,有哪家贵女是敞开了给人看的?不过是念着锦笙第一次出宫,总归不能闷着罢了。 “锦笙,张口,啊……” 两人谈笑间,莲蓬中的莲子就都被相互喂着吃完。乔锦笙看着乔蔓牙尖咬着一颗莲子的模样,心想不知道如果将莲子换成珍珠会不会也是一般妍姿俏丽。 应该会更好才对,九公主很快得到结论。只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觉得……是不是太过艳丽了些? 衣裳只带了一件,可渐渐地乔蔓也开始觉得冷。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而舟下的水也不复温暖了。乔蔓拧眉,就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覆在自己手上,是热的。 端阳郡主抬头,见小表妹正捂着她的手,还很认真的将每一根手指都好好捂住。 “蔓姐姐是冷了吗?”乔锦笙说,“唔,锦笙的手是热的,如果可以把热度全部给蔓姐姐就好了呢。对了,蔓姐姐,要不然你来穿衣裳吧?” “不用。”乔蔓弯唇,将头靠在小表妹肩上。乔锦笙先是僵了僵,接着很快反应过来,开始笑。 在一边默默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的玉梨拢了拢衣领,很是犹豫自己要不要问一下是否该回去了。可想了半天,实在是不敢开口打扰眼前的两位主子。 “锦笙啊,”端阳郡主的声音都比寻常时候要软了许多,秀丽的眉眼间竟是柔和,“我从前一直想着,如果有一天可以与他人一起去水乡,可这一生怕是都不能如愿了……今日这般,不知道算不算完成了一个梦?” “水乡?”十二岁的小公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蔓姐姐,那是很漂亮的地方吗?” 乔蔓迟疑了下,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对表妹解释这个问题。半晌后才道:“也是在话本里看到的,采莲女之言倒是其次,能一直在舟上漂泊,饿了就采摘莲子,白日唱着歌谣,夜间看着天上的星辰就是一切。如果母亲知道,一定要说我没志气的,可是……” 可是她也觉得自己没志气。 乔蔓想,她明明是知道的,如果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公主府,恐怕第一个受不了的就是自己了。没有了金尊玉贵的郡主之名,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何况,她也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因为这样,她才可以顺利带走九公主,才可以……甚至是有朝一日,手握权柄, 端阳郡主眼神里显现出几分超乎寻常的坚定神色。是了,哪怕再怎么期待再怎么喜欢,如果重新选择,端阳郡主一定还会是端阳郡主! 而且……乔蔓抬眼,看着乔锦笙的侧脸。 生生世世都生于帝王家,才是最好的事情。 “那以后锦笙带蔓姐姐去,好不好?”乔锦笙并不知道此时表姐心里已经是百转千回了,“听蔓姐姐这么说着,锦笙也开始向往了。” 乔蔓勾起唇角,拿起表妹的手指把玩,好久之后才轻声道:“好。” 实在是再美丽不过的夏日夜晚。 在无穷碧色中,在满池荷花里,一叶小舟上载着乔蔓和乔锦笙。 星辰似乎是触手可及,只要看上片刻就觉得实在是太过耀眼夺目,几乎要夺去呼吸了。 是的……都快要忘记,究竟如何呼吸。 乔蔓吃吃的笑着,连眼泪什么时候留下来都不知晓。 怎么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太过虚幻,到了不真实的地步呢?身边的小表妹,只是个孩子罢了,她竟然会说出那些事情。 难道是茶叶都开始醉人,而自己醉了么? 第25章 相对 这是我和唯唯在一起过的第一千零一个七夕。 闹铃响的很不是时候,我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在某个瞬间甚至在思考自己此刻是在哪里。 可手已经习惯性的伸了出去,摸到手机后打开锁屏、点开ll,然后熟练的fc了两局人鱼2。 做完这一切后我终于清醒过来,却只是面无表情的躺在床上,疲惫的等唯唯的电话。 哦对,还有下上两集电视剧《玛珀金斯》。 唯唯是我的女友。 过去的我是很乐意嘲笑那些在中学阶段就爱的山崩地裂的少年少女的,生活里不会有通往异世界的井,再怎么样,我们都要一路平淡的走下去。 直到我认识到,对唯唯的感情已经超出控制。 我喜欢她——在终于承认这点后,我开始思考要不要和她坦白。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关系亲密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唯唯,我时常会默念着她的名字,再想起我和她第一次见面,软软的、好像棉花糖那样甜美的少女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我叫顾唯。” ……现在想想,其实会有过去那样想法的我,也中二的厉害啊。 现在同样如此。 在内心默数了一千零一只饺子后,放在枕边的手机开始嗡嗡震动。我下意识的觉得这天或许会和以往不同,毕竟——这是第一千零一个七夕,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记住这个数字的——在以往,我们曾一起在校园外的街道上走过一千零一步后接吻,我们一起翻开图书馆里最厚的那本书的地一千零一页。 “纤纤!” 我拿起电话,在心里回忆着唯唯的声音按下接听键。 ——“纤纤!” 唯唯的声音还是那样绵软好听。我深呼吸了下,接着就按照早已烂熟于心的内容,将这通电话打了下去。 我们约好在高中门口见面,再一起去看电影。 我们在高中门口的饮料店坐了一个上午。唯唯穿了很好看的碎花小裙子,头上也带着颜色相近的发卡。我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哎呀不要啦”的声音里提议:“换完电影票以后先去逛街吧!” 唯唯眨巴着眼睛,说好啊。 我循循善诱:“七夕礼物……嗯,我给你买一身衣服怎么样?” 唯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我悄悄的将手环上她的腰:“打扮自己的女票,是乐趣啊。” 唯唯同意了。 我再看了眼表,确认时间后拍了拍唯唯:“好啦,再不走就到午饭时间了,人会很多的!” 唯唯“嗯”了声,拎上碎花小包,挎着我的手臂,抬起头腻着嗓音道:“纤纤~” ……我有种心尖化作一汪春水的感觉。无论多少次下来,我都完全无法抵挡唯唯这样撒娇。 唯唯说:“纤纤你脸红了!“ 我心说,是啊是啊。 唯唯说:“下次不要扎头发了,纤纤把头发披下来很好看啊~好看的我想一口吃掉纤纤~” 我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那条商业街上共有一百九十六家小店,我曾认真的数过。 而在给唯唯挑衣服的时候,我几乎想都没想的走进了门牌编号是47的店铺,拿起左手边第三件衣服递给唯唯。 唯唯斜眼看我:“给女票挑衣服!约会的衣服!纤纤你敢不敢走点心啊!” 我眼睛都不眨的回答:“我对这件衣服一见钟情啊。”再意味深长的看着唯唯,用眼神告诉她:就像我对你一见钟情那样。 是不是事实无所谓,只要管用就行。 果然,唯唯轻轻哼了声,拿着衣服进了更衣间。 我在心里慢慢划掉预计的、已经做过的事情。期间闲来无事,就坐在小店的椅子上拿手机看下载好的电视剧。事实上我看的进度很慢,到现在也就进展到一千零一集。 我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数字,突然意识到,又是一千零一。 临走出商业街时,我突然停下步子:“唯唯,我渴了qaq。” 唯唯无可奈何的叹气:“那就去m记点杯喝的吧。” 我听着不远处急刹车的声音和之后司机和妇人间相互的怒骂,回答:“算了,电影院里也有吃的。” 唯唯摆摆手:“好,听你的。” 但潜台词无疑会是:纤纤真是任性啊。 电影很好看,我心知肚明,可依然浑浑欲睡。 我握着唯唯的手,靠在唯唯肩上,小声说:“就睡一会儿,让我枕一下。” 唯唯有些不乐意:“这可是你一直想看的片子啊。” 我瘪了瘪嘴:“就一下嘛……” 电影院太过昏暗,荧幕上的光显然不足让唯唯看到我可怜兮兮的表情,所以我刻意拉长了音调,再在唯唯肩头蹭一蹭:“好不好?” 唯唯:“……随你吧。” 我在心里欢呼了声。 透过那一点点光,我看到唯唯正不满的咬着饮料的吸管。 ……来咬我啊唯唯,不然让我咬你也行! 走出电影院时是四点。 唯唯站在电梯口,十分纠结:“接下来做什么啊。” 我二十分流畅的接口:“去我家吧。” 唯唯“咦”了声:“叔叔阿姨不在吗?” “不在。” 唯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咳,还是去ktv吧。” 我顿了下:“可我嗓子不舒服……咳咳咳。” 唯唯:“……” 唯唯感叹:“太假了吧。” 我很委屈:“你怎么就不相信你女票呢!” 唯唯:“嗯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险恶用心!” 我……我居然无言以对。 唯唯笑了笑:“那就去你家吧,坐地铁?” 我回答:“走回去吧。” “……为什么?” 我将真正的答案咽下去,在唯唯耳边说:“因为……我想对你做奇怪的事情啊。” 唯唯表示,纤纤你真是个大hentai! 我毫不在意的点头,是啊是啊。 而唯唯已经忘记自己问的那句“为什么”是针对什么了。 这个七夕过得很平凡,又很让人放心。 我似乎忘了早上起床时那种疲惫的感觉,仅仅是用心经营好这普通的一天。 高考之前,我常常会在做完一道题后完全忘记解题思路,也因为无法背题而被老师语重心长的教育过。但到现在,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就像是做题,只要记住那些公式定理就行。 ……只要记得必须要做的事就行。 至少会轻松很多吧。 我和唯唯在床上滚成一片,注意是字面意义上的滚成一片。我拿着我的小熊扔向唯唯,唯唯就拿着布娃娃砸我,一边砸一边笑:“纤纤你居然睡觉还要抱这些啊。” 我哼哼两声拿枕头丢她:“是啊是啊。” 最后玩累了,我们一起趴在床上拿手机看电影。唯唯惊讶的戳着我的库存:“《玛珀金斯》?这是什么啊。” 我将手搭在唯唯腰上:“最长的肥皂剧……打发时间的。” 唯唯:“一千零一集!行啊你,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又斜眼看我:“跟我在一起很无聊啊?要看电视剧打发时间?” 我凑上去亲她:“好啦,咱们去看电影吧。” 唯唯跃跃欲试:“《电锯惊魂》?” 我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看过了。” 唯唯犹豫了下:“《咒怨》?” “看过了……嗯,咱们看这个吧!”我随手指了个电影打开。 唯唯:“……《小时代3》?纤纤你是纤纤吗!你被附身了!?” 我囧囧有神的重新开了一部。 唯唯在看电影,我在看唯唯。 皮肤触碰的地方传来了唯唯的体温。 我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如果能把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可幸福快乐的时间总是要过去的。 我目送唯唯出门,和她说再见,再约好明天看天气决定要不要出去。 唯唯轻轻的哼着歌,又趁我不注意,迅速的凑过来亲了我一下。 ……柔软的,好像棉花糖一样的触感。 我莫名觉得想哭。 唯唯对我挥挥手:“不要送了!等我回家咱们再歪歪!” 我忍了又忍,还是说:“唯唯……我送你回家吧!” 唯唯唇角翘起一个弧度:“不用啦。” “用的用的!”我快速说,“你等我换下鞋子!” 应该说,我从来都忍不住。 可那又有什么用? “哎。”我停下步子,指着旁边的一家小店:“下次来这里看看吧。” 唯唯说:“好。” 几乎就在唯唯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前方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是建筑工地的钢筋掉在外面。 唯唯睁大了眼睛,呆了许久才心有余悸的说:“吓死我了……纤纤你怎么哭了?” 我揉揉眼睛:“我害怕啊。” 唯唯勾着我的胳膊往前走:“不怕不怕。” 走到路口,我又说:“要不然走回你家吧?反正现在也不晚啊。” 唯唯:“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没事没事。” 唯唯想了想:“对了,咱们是不是没吃晚饭啊?” 我答道:“好像是的……小心!” 我把一只脚踏进没盖子的井的唯唯拉回身边,继续说:“偶尔一顿不吃没关系吧?” 唯唯:“我真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我叹口气:“我喜欢你啊。” 唯唯:“?” 我说:“我送你回家,不好吗?” 唯唯瘪了下嘴:“不吃饭……至少去买包饼干吧。” 我脱口而出:“别去!” “北纤你到底怎么了!” 我反省了下自己的语气,说:“那,你在这儿,我去给你买饼干吧。” 唯唯:“……你还真给我吃饼干啊?” 我有点没辙了。 唯唯盯着我看了会儿,放软了声音:“好啦,纤纤,今天是七夕,咱们一起回我家,我做饭,咱们一起吃?” 我闭着眼睛:“……好。” 唯唯的父母还没有下班。 我将唯唯随手放在一边的刀子放回刀架上,捡起掉在地上的瓶子,再纠正了遍唯唯掂锅的姿势,顺手重新系了下唯唯的肩带。 还有捡出打好的鸡蛋里的鸡蛋壳、提醒唯唯将火腿和黄瓜丁切小一点 唯唯笑嘻嘻的:“别捣乱啊!” 我关掉了抽油烟机。 唯唯:“……喂喂喂!” 我环视着厨房,心不在焉的:“嗯嗯嗯。” 唯唯做的是很简单的炒饭,我吃的很满足。 等到吃完饭,我松了口气,说:“唯唯,你困不困?” 唯唯:“嗯?有阴谋?~” 我发誓我看到了那个波浪号。 不过这不是重点。我说:“困的话就去睡吧。” 唯唯:“诶?” 我说:“满足一下我哄女票睡觉的愿望嘛。” 唯唯鼓着腮,同意了:“我先去洗澡。” “……叔叔阿姨快回来了吧!唯唯唯唯qaq!” 唯唯:“……好。” 我关掉台灯,就着夜色看着唯唯。 唯唯像是不好意思:“纤纤你别这样啊。” 我习惯性的去揉她的头发:“快睡!” 走出唯唯家所在的小区时已经十一点了。 我回过头看了眼霓虹下耸立的大楼,很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 但……这实在太棒了。 我脚步轻快的走向站台,打车回家。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十一点五十六分,我抱着小熊在床上滚来滚去,几乎抑制不住下楼跑三圈再做三十个俯卧撑的冲动。 再刷下微博就睡觉! 我这么想着,拿起手机,却恰好看到今天的新闻推送。 地铁事故、繁华地段的车祸……都是很多已经看过的东西。 我在小熊身上蹭一蹭,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情。 直到拉到最后一条—— 翡翠岛小区大火。 手机从我手中滑落、摔在地上。 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我和唯唯在一起过的第一千零一个七夕。 这是唯唯和我在一起过的第一个七夕。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因为某个数字而有什么改变。 我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醒来的时候,我习惯性的先去摸手机,打ll,fc了两次人鱼2,然后才清醒过来。 我面无表情的躺在床上,内心疲惫到极点。 对了,要下第一千零二集《玛珀金斯》。 然后,我接到了那个电话。 “纤纤!” fin 第26章 夺子 时至除夕之夜,乔蔓果真是央了长公主说要去放烟火。长公主本还犹疑着怎么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趣味,但看到跟在女儿身后的乔锦笙,也就明了。 怕又是为了九公主罢……乔洛这样想着,一边挥挥手,道:“快去快回就是了。” 乔蔓弯了弯眼,应下来,转身时视线恰与景宁帝撞到一处。她先是一怔,但见着皇帝舅舅对自己笑,亦是嫣然。 舅舅不可能没有发现自己在宫中的动作,盖阳府势力再大,也越不过皇帝去。乔蔓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想明白这些,却又生出新的疑虑。舅舅明知道自己是着手了这阴私之事,竟没有丝毫反应? 乔洛见女儿离开了,才显出些忧虑来。她在后宫里是半个主子的身份,乔蔓做了什么,自然逃不开她的眼。哪怕是在端阳府,那个容嫔身边的旧人还没有离去时,就有人将话报与她。 这样的心情在察觉到景宁帝的眼神时更胜一筹。 等到乔锦笙真的看到烟火在自己眼前窜起,升上天空时,已经在一炷□□夫之后了。乔蔓对此是没什么兴趣的,往年她都会寸步不离的跟在母亲身边,而如今…… 端阳郡主偏过头,她怎么觉得表妹的神情更有趣些? 乔锦笙像是在尽力将眼睛睁得更大一些,神采都与平日里有了些许不同。偶尔亮起的光芒之下,她染了些胭脂的小口是微微长开的,露出一点粉色的舌头。 乔蔓像是中了盅,缓缓移步到表妹身后,先是将两手搭在乔锦笙肩上,接着整个身子贴了上去,直到最后一点距离消失,手也改为环扣在表妹身前。她的声音很柔和,问:“锦笙,烟花很好看么?” 乔锦笙一动不动。 ……僵住了。 在察觉到这点的时候,端阳郡主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表妹回答道“好看”后,乔蔓又问:“锦笙觉得,是烟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站在一边的玉梨等人听了这话,皆是低下头去,玉梨更是满面惨不忍睹。若是将这话报到长公主那里,自己的月钱就要岌岌可危了…… 尤其是,郡主在九公主没有回答后,还继续追问了下去。 玉梨悄悄抬眼,好在自己是站在主子身后的,不用担心被发现。郡主她,几乎是贴在九公主耳边说话,亲昵的模样……如同真正的姐妹。 应该是好事才对,端阳郡主的贴身侍女这样想。 “是烟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姐姐……” “说。” 乔蔓将左手抬起来一点,正好遮住乔锦笙的眼睛。空气里带着些火药的味道,耳边依旧是烟花绽放的声音……可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姐姐细白如削葱根的手指。 乔锦笙在恍惚间,居然有了含住那手指的想法。她咽了咽口水,心想还好自己是背对姐姐的,不然让姐姐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呜,才不要。 “自然是姐姐了。”九公主咬着唇,许久后才这么说,“姐姐于锦笙而言,如天上的仙人一般。” “……你还记得?” 乔蔓不会忘记,乔锦笙在二人初见的时候说了什么。此时将此言提起,她才发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昔日里瘦弱不堪的小表妹像是长高了一点,身姿同样不复从前。 “怎么会忘呢……”乔锦笙低声道,“姐姐是最好的。” “喜欢姐姐?”乔蔓将手放下,拢在乔锦笙心口,又道:“最喜欢?” “喜欢,最喜欢。” 到了宴会结束的时候,长公主道自己还要主持下善后事宜,教乔蔓与乔锦笙先回明光宫歇息。乔蔓依旧是心事重重,尤其是在表妹靠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姐姐……晚上可以一起睡么?”乔锦笙这样道。 乔蔓“啊”了声,答应下来。 等熄了灯,乔锦笙在被子下拉住乔蔓的手,这才沉沉睡去。乔蔓在一片黑暗里看着表妹所在的方向,突然释然了。 第二日一早,乔蔓梳洗时闻说是长公主已经开始用膳了。到拜过年,领了红包,这一天才算真的开始。宫中过年的大事儿小事儿都是乔洛一手操办,连新年煮肉分赐诸人这样原是皇后该做的事情都被交到她手中。乔洛在走时令玉桃翻出铜镜,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眼下已经是一片青黑了。 实在是…… 端阳长公主平复了下呼吸,嘱咐女儿几句要注意的事项,这才离去。 “姑姑像是好累。”乔锦笙疑惑的说。 乔蔓“嗯”了声,“锦笙,快些吧,待会儿还要去见些人呢。” 新年的第一天匆匆过去,也不过是受些赏,再给来大公主等人的孩子发下红包罢了。几个小孩儿不过牙牙学语的年纪,声音稚嫩,眼里是一片纯净。 “第一次见到锦笙时,你也是这样的。” 送走大公主,乔蔓在休息的时候对乔锦笙这样道。乔锦笙先是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姐姐是指眼神。她抿了一口茶水,心下茫然。 自己那时候……也是这样? 再去回想重阳宫中的日子,九公主只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情。太过遥远了,以至于完全无从记起。 到了年彻底过完,长公主一家子连同九公主一同迁回端阳府。可依旧是没个停歇,打着拜年名义登门的人络绎不绝,好在不过是各家女眷。长公主却一点儿见客的意思都没有,对外说是要养病,连带的让乔蔓也一同闭门不出。 “蔓儿的意思是,九公主实在善于应酬之事?” “是的。” 出宫后,乔蔓终于有时间将在宫中发生的事情细细讲与长公主。乔洛听后,却道:“只是先前蔓儿带着九公主一同去见各家贵女时,她并未……” “想来,是因为有女儿陪着她。”乔蔓这样道。 “那便再让她去试试。” 连乔蔓也称病的话,端阳府像样的主子就只有乔锦笙一人了。乔洛听着玉桃报来的消息,还是有些讶异,九公主倒当真是个好手。 可惜了,被荒废那么多年。 长公主捏起一颗蜜饯,乔锦笙对蔓儿是死心塌地,只是对端阳府,就不知如何了。 另一边,乔蔓整日在房中无事可做,正是清闲时,宫中终于传来消息。再与先前从容嫔身边旧人口中听来的话合至一处,事情就变得很清楚。 果真,是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那一日,丽嫔先是约了容嫔一同去御花园。只是容嫔到了的时候,丽嫔不知所踪。闲来无事的容嫔在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御花园转了转,不知怎地,撞到了什么事情。 在那之后,说不定还被下了药,容嫔突发癔症。 乔锦笙的确是容嫔的保命符,如果不是因为身怀皇嗣,想来容嫔会在更早之前就死去。但她最终是没有撑过太长时间,乔锦笙出生后,皇家再没有理由去保一个已经心智不清的女人。而那九公主,同样被厌弃在重阳宫。 至于容嫔看到了什么,乔蔓并没有兴趣知道。阴私毕竟是阴私,她查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丽嫔陷害容嫔,是事实,可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再想做些什么并不容易。 但没等乔蔓想出什么,宫中就传来消息,丽嫔重病。 主子的事儿,按说下人是不该议论的,但丽嫔这回是在是邪。玉梨将他人切切喳喳的话听到耳中,整理后又送到乔蔓眼前,大致是说丽嫔起初只是风寒,后来突然就病重了。 “像是,还在一直念着容嫔的小字。”玉梨说 “小字?”乔蔓怔了怔。 “奴婢在听到这话时也是奇怪,便又去寻了先前问话的人,她说当年容嫔与丽嫔一直是互称小字的,比真正的姐妹都有过之无不及。” 乔蔓“唔”了声。莫非,丽嫔与容嫔的关系,并不是作假? 可已经没有时间让她细想了。景宁帝给三皇子放了假,三皇子得以一直守在生母身侧……这恰恰是说,丽嫔时日无多。 乔蔓带着乔锦笙前去探望,其时丽嫔还在昏睡,接待她们的是八公主。比起六公主生日宴上那个骄横的小姑娘,此时的八公主已经瘦了一圈,眼睛都是红肿的,声音也带着说不出的奇怪。一通安慰后,小姑娘抽噎着:“表姐,我好怕。” 这大概是八公主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叫乔蔓。 乔锦笙眼睁睁看着姐姐的神色一下子柔和起来,言语间也不再只是客套性的话语。她的手指搅着袖口……原来,姐姐喜欢的是这样的人? 回想起来,那盖阳小郡主也是一直柔弱的模样。 从丽嫔出出来后,乔蔓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去惠妃宫中坐坐。毕竟惠妃如今是宫中分位最高的妃子,不去的话,就有些说不过了。 这一番寒暄下来,回到端阳府时日暮将歇。长公主问过了白日里的事情,似是意有所指道:“盖阳是要嫁了?” “是的。” 盖阳小郡主,就要嫁了。 到了二月末,天气开始回暖的时候,宫中传来丧钟。丽嫔在死后终于被追封为丽妃,这样一来半个皇宫都要戴孝,连暂住在端阳府的乔锦笙也换上一身素衣,首饰皆换成或银或玉制的。乔蔓是郡主,倒不用讲究这么多,压下大红的艳丽的衣服后,唯一让她在意的就是小郡主的婚事会不会受到影响。 梅花谢了,园中第一茬春花开起。等到牡丹将绽时,众人卸下孝服,而端阳府内长公主以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道:“蔓儿,你先去盖阳府暂住些时日。锦笙,端阳府……交给你了。” 乔蔓的瞳孔猛地缩小了。 景宁帝亦是病了,病的太过突然。 “大皇子几乎是废了,三皇子又急着要找靠山,还有其他人,必定会将主意打在你头上。”长公主拿起一串佛珠缓缓拨弄,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将其放下,“锦笙,先前的日子你做的很好,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不要怕。” 乔锦笙呼吸一滞,本能的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张开口。 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已经,可以为姐姐分忧了。 九公主咬了咬唇,自己都不清楚此时算是怎样的心情。她甚至不是端阳一脉的人啊,长公主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交代? “锦笙。”乔洛说。 “是的……姑姑。” “在你进到端阳府的第一天,不,在蔓儿将你领到昭阳宫的那一刻,你就是端阳府的人了。皇宫,也许以后你还能回去,”长公主停顿了下,“至少在现在,你是与端阳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锦笙知道了。”乔锦笙在乔蔓握住自己的手的同时,这样说。 是了……姐姐她,就站在自己身侧。 景宁帝病倒,整个燕国皇室都陷入一片风起云涌。九公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着,在长公主进宫照料皇帝的同时撑起端阳府。 这样的话题每天都在贵族间流传,而盖阳小郡主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出嫁。乔蔓将象征平安的果子递到自己自幼的同伴手中,直到这一刻才觉得是真的要分别了。 和过去的小郡主分别。 从今以后,眼前的女孩就不只是自己的阿婉,还是他人之妇。 乔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保重。” “保重。”小郡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又道:“阿婉永远是蔓儿的阿婉……不要忘了我。” “怎么会呢。”乔蔓执起小郡主的手,“阿婉,该上辇了。” 盖阳府显然是已经选择了端阳府,连带的,小郡主的夫家也被站在端阳府一边。若不是有着女子不得为帝的传统,怕是…… “并没有啊。”那人隐在重重纱帐之后,“女子,为什么不能称帝呢?” 数月后,众皇子间的角逐渐渐浮上水面。而三皇子向端阳郡主提亲的事情,更是撼动整个京城。 乔锦笙在听到这消息时,像是累及一般倒在地上。此时周围只有玉香一人,九公主抬起手,学着除夕那日表姐的模样将手盖在自己眼前。 蔓姐姐要嫁给别人么…… 怎么想,都觉得这样的事情太过不可思议。 怎么可以发生呢。 在拦到来自南国的信时,乔锦笙的手都是抖的。信的另一边据说是南国太子,言下之意便是要辅佐三皇子登基。 与乔蔓一同看过信,乔锦笙小心翼翼的问:“姐姐,是要讲信拿给姑姑和……皇父么?” 乔蔓靠在椅背上,抬起头,许久后才道:“锦笙觉得呢?” 乔锦笙炸了眨眼,徐徐道:“锦笙觉得,应该把信交给三皇子。” “南国的探子不可能没有发现信已经被拦下了。” “那又怎么样。”九公主依在表姐身上,语气像是在撒娇,“三皇子倒了,那太子再选一个人不就行。兴许,他会觉得咱们正合适呢。”后面一句只是玩笑罢了。 这是乔蔓第一次从乔锦笙口中听到与那把椅子有关的话。彼时,她沉思良久,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的同意了表妹的话。就这样,南国太子一封信经过端阳府传入三皇子手中,三皇子的回信同样被她们抄下后才放走。 如此往复下来,不知不觉就到了隆冬。除夕当夜,乔蔓照例是与乔锦笙一同放过烟花。而新年伊始之际,从南国传来消息,太子被废。 乔蔓手中的茶盏落在地上,来报的人依旧是低着头。她难以置信的让对方再重复一遍,结果还是一样的。 被废的原因,是□□后宫。 乔蔓想起自己看过的无数张信纸,上面的字清秀却又有力,透过其中似乎能想见写信之人是怎样清雅的人,而到后来的一段时间,信也从一封变成两封。 给三皇子的,和给端阳府的。 她揉了揉额角,一旁的乔锦笙又递过一盏新茶。乔蔓就这抿了一口,才慢慢道:“你下去吧。”这话是给传话的人说的。 “姐姐?” “三皇子,该走到头了。” “姐姐……” “锦笙,今年你的生日也没有好好操办呢。”乔蔓跳过话题,偏着头看向表妹,“锦笙会不开心么?” “诶?”乔锦笙先是不明所以,“姐姐怎么……能陪在姐姐身边,锦笙已经很满足了。” “那,锦笙最喜欢的人世姐姐,对不对?” “对……唔。” 乔锦笙想,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但可笑也无妨了,唇上传来的触感,和姐姐身上的香气都太过清晰。 “锦笙,要一直陪着姐姐。” “是……的。” “快点长大吧。” “是的……” 姐姐。 乔锦笙突然环住乔蔓纤细的腰身,将头埋在对方肩上,声音里多了几分哽咽。 “最喜欢姐姐了,最喜欢了……” “哭什么啊,姐姐不会嫁给别人的。” 第27章 三方谈 “明日还有明日的事情……怎么还不过来?”乔蔓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有气无力,至于小表妹到底怎么回事儿她是真的没心情管,如果是别人打扰了端阳郡主安眠她一定会好好责处一番,但如今对方是她刚带回来的乔锦笙。乔蔓心说难道这就是作茧自缚,然后躺下来阖上眼,乔锦笙冰凉的身体贴了过来,她干脆就将对方揽在怀中。 这样大概就不会再被打扰了……唔。 乔锦笙整个人动都不敢动,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终于有了睡意。她迷迷糊糊的想着原来蔓姐姐身上的香味不输那檀木盒子,而且抱着蔓姐姐比抱着盒子舒服多了。 乔蔓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表妹与一个木盒子比较一番,因为夜间被打扰了她起身后一直很是困倦,洗漱后随意的指了身藕荷底撒花衣衫换上,梳了如意高寰髻,加上几枝镶珠花的累丝小银簪子也就罢了。再见了同样稀疏过的乔锦笙,小姑娘还是那一身衣裳,乔蔓再明白她也是不得已的也是颇觉无趣,但想到新的今晚就能得了,又成了满心欢愉。 逗了小表妹几句,见对方已经不似初来时一般总是忐忑模样,乔蔓心下甚慰,再好好调-教下去很快就能带着见人了。又念及自己一开始的心思,她饶有兴致的让玉梨教自己怎么给锦笙梳发。 玉梨见主子这样,想得却是自幼娇养的端阳郡主哪里伺候过别人?每日早起后说是服侍长公主,可不过是在一边看着罢了。这样的郡主能给九公主梳发?玉梨对此持保留意见。 思索一回,她道:“奴婢觉得,九公主年纪还小,梳个双环髻也就是了。郡主若是愿意学,奴婢自当竭力。” 乔蔓对这些名字倒是不懂,于是又叫了个侍女来让她解了发教玉梨重梳,自己就跟着玉梨一步步做。乔蔓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下手时轻重也没个准,弄的小姑娘疼又不敢说,好不容易梳好时才注意到表妹已经眼泪汪汪了。 “锦笙……”端阳郡主站在原地,道歉的话是实在说不出口。好在小姑娘识趣,见蔓姐姐这副模样便自己拿着袖子擦擦眼泪,扑上去要抱抱。乔蔓这才松了口气,半跪着揽起表妹温言安慰了。唯一还算好的就是乔锦笙的头发被梳的有模有样,乔蔓的手艺比不上玉梨到底是用心在里面,又饰上昨日给她的缠丝变形赤金镶珠凤花,若不是衣裳的问题,看上去分明是个满身贵气的小公主。 果然,装扮一下还是很重要的。 见表妹不哭了,乔蔓接过玉梨递过来的丝帕在锦笙眼边按了按,确定没有泪痕后方笑眯眯的站起来。再看看,对旁边的侍女说:“不然给她上个妆?眼圈还是红的呢。” 这次答话的人是玉乐,先是行了个礼才道:“郡主,九公主的年纪说来也不小了,便是郡主双六之年时也早已有淡妆。只是奴婢不知道在九公主这里应该怎么做……想想,还是向郡主讨个主意才是。” 乔蔓“诶”了声,再转身摸了摸小表妹的脸,小小的一点总是让她忘了对方的年纪。犹豫了下还是摇头说:“这就算了,再等上些时候,先给锦笙养身子才是正经。” 之前太医给的饮食单子已经在照做了,不过才过了一天,也看不出什么效果。不过哪怕是现在,九公主都算得上一个漂亮孩子,好好调养后一定会是有不输她端阳郡主的容颜。 实在是期待。 早膳过后照例是一起坐在亭子里下棋,这一日乔蔓因着早上的事情,在面对锦笙时就多生出几分细心,拿了棋谱来一步步与她分说,有时干脆握着小表妹的手落子讲解。乔锦笙起初还认真听着,在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分了心,偏过头怔怔的看着表姐的侧面。 “锦笙?”乔蔓唤了声,见对方没什么反应,还是那么看着自己,清澈的眼神却让她看不清情绪。 “……蔓姐姐。”乔锦笙回过神,也是尴尬的,不过仗着现在蔓姐姐太过柔和的神色,一咬牙干脆直接靠在地方身上,依旧没有被拒绝。九公主放下心来,声音也是撒娇的:“锦笙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听人说过,有一种食物是唤作莲子的,是不是和这莲花有关系?” 乔蔓见小姑娘这样子,只觉得有一只羽毛在心尖上挠,很舒服又痒痒的。她弯弯唇,回答道:“自然是有的。那锦笙知不知道莲子莲心?母亲很喜欢用莲心泡茶,说是最沁人不过了,”故作遗憾的偏了偏头,“可惜呀,姐姐倒是没觉得。” 乔锦笙问:“那……我可以试试吗?一直想着,究竟什么样子才让人那么喜欢。唔,说起来昨日里这也是锦笙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莲花,如果不是看到蔓姐姐画的那张图,只当是会蔓延到天边呢。” 乔蔓:“当然可以呀。” 她想到小表妹说出的场景,莫名就笑出声来,蔓延到天边……听起来倒是不错。从前不是没有听过江南之地的采莲女,睡在船上一漂数日,睁眼时若是夜里便能瞧见漫天星辰。彼时,她甚至羡慕过那样的生活。可现在想来,最在意的还是钟鼓馔玉。 果真是因为年纪长了,心性都不复以往。 小表妹疑惑的看着乔蔓,乔蔓见此也不好太抛开她去想那些杂事,于是在表妹颊上戳了戳,接着别过头对玉梨招招手,看着侍女走进了才道:“喏,九公主的意思是想尝尝这莲心茶呢,你去母亲那里讨一些来。”顿了顿,方继续道,“再给厨房说一声,午膳备上银耳莲子羹。” 说完这话,乔蔓看着乔锦笙犹似一泓清水的眸子,倒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再一转念,这小姑娘……是卖乖呢还是故意讨巧? 却是无妨,徒弟胜过师傅的佳话还是少数,端阳郡主已然决定今后该如何。不管怎么样,一手教导小表妹还是一件很有诱惑力的事,最好穿衣打扮一类都让她来完成。 可惜也只能想想,不然再将锦笙惹哭了就不好。 玉梨应道:“奴婢明白了。”接着就下去找人去办,最后是玉香被派去明棠居长公主处。 用早膳时,乔蔓原是请长公主一起,但长公主推道昨日太累得好好歇息。乔蔓不安之余也别无他法,再想到府上的珍贵药材是一应不缺的,这才安心带着表妹离去。玉香这回来了,先是向长公主告安,道:“郡主一直是忧心着长公主的身子,特遣奴婢来问问。” 乔洛靠在贵妃榻上,凤眼流盼间淡淡道:“蔓儿自是纯孝,今上知道了也该欣慰才是。”一边说着,手指抚过腰间的酒红色蝴蝶结子长穗五色束腰。 玉香踌躇一下,继续说了下去:“这是其一了……郡主还让奴婢来问问,可否向长公主讨些莲心茶来尝尝?” 乔洛轻轻笑了声:“这才是蔓儿的意思?玉桃,”别过头对着身侧正给自己捶肩的侍女,“给郡主取些来……蔓儿不是向来不喜欢莲心茶的?唔,是给九公主罢?” 玉香因笑道:“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长公主。不过奴婢要给郡主叫个屈的,郡主对长公主的一片孝心,自是真心实意。” 乔洛瞥了她一眼,见这丫头仿佛也是眼熟的,于是将原本的话咽下,只道:“有你这话,也无怪蔓儿疼你。” 玉香神色一顿,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只望长公主没有看出来。但乔洛的眼力岂是乔锦笙能比得,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冷了下来:“别是恼着郡主没给你升位才是。”又说,“九公主身边的那个,叫做玉乐?” “……是的。”应下这句,玉香噗通一声跪下,“长公主赎罪!奴婢绝无二心,心存怨望更是无从谈起。” 乔洛的指甲套在桌子上扣了扣,见她这副模样反是好笑更多一些。正好这时候玉桃拿了一个小瓷罐装着莲心茶进来,虽然诧异眼前是怎么回事,却还是目不斜视的走过去。乔洛支着身子坐起些,从玉桃手中接过瓷罐,揭开盖子看了看,半晌后叹了声:“希望九公主那孩子……也罢。” 再抬眼,对玉香道:“起来,别显得本宫不慈般。郡主那边你仔细看着,还有本宫呢。” 玉香眸子一缩——长公主的意思是? 玉桃在长公主身边已有近十年,很有些脸面的,见此便指点道:“玉香,你愣着是怎么样?还不谢过长公主。” 玉香叠声谢过,乔洛就让她站起,看着她接了瓷罐后道:“小心告诉郡主一声,这茶她倒是不要动的,对身子不好。” 玉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也同玉桃方才一般没什么表情,但半是惊喜半是错愕,实在是难以调整了些。乔洛也不想难为她,让玉桃将茶换过,才道:“罢了,你第一次做这种事,本宫实在怕你出岔子。” 再叮嘱一番,才放她离去。望着侍女离开的背影,乔洛似笑非笑。 只是敲打罢了,她还能真的让九公主在端阳公主府出事儿?便是下手,也只能是在宫里。方才,不过是恍然想起而已,以后还多的是机会。 玉香走出明棠居后还是一直晕乎乎的,在九曲回廊里绕啊绕,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回到方才离开的地方,就瞧见郡主还是揽着九公主的肩在说些什么,两人的神态比起先前好似是更亲昵了些。玉香念及长公主的动作,一时之间倒是踌躇了。 “郡主,是玉香回来了。”玉梨见着不远处出现穿着二等丫鬟服侍的人,“只是……她怎么在原地不动?呀,动了。” 玉香走后,玉梨又准备了泡茶的一应器具。乔蔓也是闲来无事,加上在与人对弈这种事上她实在是没有迁就旁人的习惯,哪怕又多几分耐性还是没法和表妹好好处着。见锦笙时不时的看向差茶具,乔蔓就将棋盘推到一边开始给表妹讲沏茶的顺序。 无论如何,现在的端阳公主府还是长公主做主,而长公主要处理掉她这一个小小侍女是再容易不过了。 想到这点,玉香很快打定主意,在郡主问及为什么自己神色不对时道:“奴婢实在是罪过。方才长公主问奴婢话,奴婢见长公主威严,总是紧张,愈发是磕磕绊绊了,好在长公主慈善,没有和奴婢一般见识。” 乔蔓挑挑眉,玉香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和玉梨玉乐一样的资历,会回不上母亲的话?但见她似乎是不打算改口,也只当是被母亲敲打了,便不再过问。 方才已经烫给过壶,此时只用将莲心茶放入壶中。说是莲心,可实际上也是太医特地调配出的方子,还参杂着别的成分。乔蔓将小瓷罐递给乔锦笙看了看,指出莲心是什么样子的,小表妹拉着姐姐的袖子说:“蔓姐姐待会儿也陪着锦笙一起,好不好?” 乔蔓弯了眼:“当然了。” 从前怎么没觉得,将一个孩子揽在怀里是那么让人满足的事情?兴许,母亲在见到她是就是同样的感觉。 ……不,还是有不同的。 热水再次被倒入茶盅,玉梨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好看。她是内务府世家出身,兄长的官职不算高却也不小。只因为前些年父亲娶了继母,玉梨担忧自己的后路,便求了恩典留在宫里,后来被调出宫到了端阳郡主身边,算得上乔蔓的心腹。乔蔓正低声和小表妹说话:“来给姐姐笑一笑?” “蔓姐姐!”乔锦笙软着声音唤道,“锦笙不是一直笑着么?” “你呀。”乔蔓捏了捏她的鼻尖,“以后一定要听话,用膳时多用些。现在都只剩下一副骨头了,这样抱着都难受。” “蔓姐姐不能嫌弃锦笙。”九公主笑嘻嘻道,倒是不担心蔓姐姐会因为自己的话生气什么的,表姐喜欢的就是这样才对。 此时,玉梨正抬起手腕,将盛了热水的水壶举高,水流自上而下进入茶壶。乔蔓在表妹手背上按了按让她去看,不过在乔锦笙刚想凑近些时就将她揪回来,道:“做什么呢,仔细烫着。” “是蔓姐姐让我去看的……唔。”还没有说完就被捂住嘴了。 乔蔓只觉得手心里有什么及其柔软的事物在滑动,比方才羽毛划过心尖更是□□。她想,自己果然是许久都没有在一天内笑这么多次了,难道都是九公主的功劳? 可是不过认识了数日而已。 却已经是不自觉的开始亲近对方……应该说,血缘真是可怕的东西么? 她坐在那里,看着表妹时不时转过来对自己说上几句,天真无邪的模样实在讨人喜欢。可就是这样的纯真,学起手段心机又快的离谱……果真是之前生长环境的问题? 乔锦笙被乔蔓按在原地,也就不敢动了,于是愈发睁大眼睛看着茶壶中的情景。莲心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茶叶在水冲下来时卷到一边,有时候甚至会随着水流一起跃起。 “唔唔。”九公主想了半天还是不敢真的咬上曼姐姐的手心,就只得指着茶壶一直发出声响。她听见表姐的笑声在耳边回响,让自己继续看下去。 “这样就是茶汤完成了。”玉梨松了一口气,好在没有出什么错。她抿唇一笑,清雅的眉眼自有一番动人之处,解释道:“九公主,先前的动作还是要重复很多遍的。” 乔锦笙点点头,想得却是……从前怎么没发现,蔓姐姐身边的侍女怎么一个比一个秀丽?一个玉梨是这样,连玉香都是桃腮杏面的。而那些尚叫不出名字的,亦是如此。 玉梨将茶壶内的茶汤倒入茶盅,数次之后终于分入杯内。此时九公主正暗自和一群侍女较劲,在被蔓姐姐戳了下后才看到被玉梨送到眼前的茶杯。她想要说些什么,不过迟疑了下还是没有开口,只回忆了下蔓姐姐方才的话就开始细细抿茶。 的确是带了点苦涩,但之后又是清香…… 可是蔓姐姐,你一定要戳人家的腰么?倒不是别的问题,实在是痒啊。 乔蔓以袖掩唇,缓缓抬头饮尽一杯茶水。从前倒是没有觉得,一杯下去的确是口齿生香的。又一想,今日连平时那升腾的热气都不觉得了。 可玉梨经过方才一番动作,额上已经有了细密汗珠。 “很好喝呢。”九公主放下茶杯,在玉梨要问是否添杯时摆摆手道:“不用啦,我其实不是很会喝茶……”偏头看向表姐,“蔓姐姐,锦笙方才做的还好吗?” “嗯。”乔蔓回过神来,点头道,“锦笙从前是没有人专门来教吧?我看你走路行止一类,好像是很用心的,却还是不太对劲的。今夜里得了新衣裳,明天开始就不能还是无所事事。母亲想来也是看你刚来,才让我轻松了几天。” “锦笙还是担心,从前蔓姐姐和姑母提到的盖阳姐姐,还有其他的好多姐姐,锦笙都没有见过。”小姑娘情绪开始低落了。 第28章 苦夏 天越来越热。 随着御花园里开了满园花卉,五彩缤纷争奇斗艳,天上日头一日晒过一日,明徽帝觉得,已经是时候,让皇后挪出位置。 拖了这么久,也算皇家尽心尽力。 有这个念头后,他一下子松快许多,连入夏以来总显得沉重的身体都变得没有那么累赘。 明面上的理由当然是久病不治,至于私底下要如何了结盛瑶,明徽帝还没有想好。 这样善妒阴毒的女人,自然应该被灌一杯鸩酒。偏偏他起初选择了这条路……但也无妨,说到底,他已经全了那女人的名声。 又有言官劝他雨露均沾。明徽帝心下厌烦,离下一场春闱还有两年时光,他实在不愿意一直装模作样……好在自从二皇子到了芳华宫后,婉儿面上的笑颜多了许多,大概不久后就能传来好消息。 这样想着的皇帝,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一碗碗宠妃陪自己一起喝的绿豆汤中,下了怎样一份药。 饮上三个月,女子终身不孕,男子则将倒在床榻上,再不起身。 他扔了劝谏的折子,起身说要去芳华宫。 旁边的安得意使眼色示意小太监将折子收好,自己上前来劝任性的天子:“陛下,时间还早呢,奴婢这就让人去贵妃娘娘那儿只会一声,将午膳摆上?” 算是拐弯抹角地提醒皇帝——这才不到中午啊,因为下朝早就荒废国事,实在说不过去。 “唔。”明徽帝顿了顿,侧过头看看窗子,天色的确十分明亮。 可他居然觉得大脑一片昏沉,像是几个日夜都没睡好。 皇帝摆了摆手:“罢了,还是在这儿摆膳……朕先去里间睡一觉。” 安得意低眉顺眼的应了。 下午有太医来诊平安脉,明徽帝诧异地问:“已经到日子了吗?” 安得意道:“陛下赎罪。奴婢见陛下近几日精神一直不好,这才斗胆截太医至此……” 明徽帝静静看着他。 安得意已经跪在地上,低着头,沉默不语。 明徽帝过了许久,才叹口气,将手摆到案上:“起身吧。” 话虽如此,可天子实际上并未将自己身上的症状当一回事。 今年的夏日好像尤其炎热。在春涝过后,竟又出现干旱的征兆……一切一切都在说,上天不佑他这个皇帝。 可他是天子啊。 上天不佑他,还能佑谁呢?别说如今海内一片歌舞升平,正是再好不过的盛世景象。 宫内尤其繁华锦绣,无数红妆娇颜聚居于此,每日洗下的胭脂几乎将长乐城外的洛水支流染红。 明徽帝的神情诉说着鲜明的不以为意,太医却渐渐拧了眉。 安得意察言观色,开口问道:“胡太医,陛下……” 明徽帝仍旧没有回神。 那胡姓太医收回手,却是依旧在沉思。过了许久,才说:“陛下的脉络略有些淤塞,但未有大碍……许是苦夏吧。我开一副方子,安总管且记住服用时间。” 安得意仔细听了,再回头,意外地发现天子已经睡去。 这一夜,明徽帝没有去芳华宫。 江晴晚在宫内等了许久,才听到这样一个消息。她心下一跳,望向旁边盛好的汤碗,里面透亮的液体还散发着热气,和袅袅清香。 二皇子近些日子来与她亲昵许多,到底是小孩子……江晴晚一面想,一面摸一摸身边二皇子的头:“殿下先去睡吧,荣母妃待会儿还有事要做。” 聂泓原本也只是在昨晚一天功课后稍微打发一下时间。他的确对江晴晚有了些好感,但那是建立在这荣母妃的一言一语都对自家母后的关心上的。 想到凤栖宫内的母妃,他的神色顿时低沉许多,闷闷道:“嗯。” 等二皇子回房,江晴晚吩咐人将汤碗倒掉。想想又不放心,叫住小宫女:“算了,还是端我房里吧,陛下不来,本宫自己喝就是了。” 小宫女低声应下。 一刻钟后,一个身材纤细的小太监,从芳华宫后门走出。 离上次见盛瑶至今,也有十来天。江晴晚几乎是眼看着明徽帝的神情一日日萎靡下来。 她起先还有点担心,三日一次的平安脉会不会诊出什么。可周燕回给出的药确实是极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有这样的积攒的。 一面胡思乱想,一面飞速抄小道,往凤栖宫前去。 若在以往,江晴晚怎么都不会相信,自己会挂心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步。 可十天来,盛瑶每夜都要入她的梦。梦里场景有时是青镇小院,有时是富贵皇宫。更有甚者,连云梦郡上那大湖也出现过…… 如果那日在湖上画舫里,从一众舞女间揽住她的人并非天子,而是女扮男装,悠然出游的盛家小姐呢? 天子那天穿得衣服至多不过能被赞一句富贵,倒是不用担心规格问题……阿瑶比天子苗条许多,若束起发来,穿上男子服侍,捏住自己下巴洒脱一笑,一定十分俊俏。 江晴晚想着想着,不觉怦然心动。 天色暗的越来越晚,她只好加倍小心,从林子中穿过。 期间路过临华宫,偶然从外望进去,昔日高大巍峨的宫殿到此刻竟显得黯淡了…… 皇宫中就是这样,一切体面,都是住在里面的人给的。君不见她住进芳华宫前,那是怎样一个荒凉地方。 江晴晚收了收心,再抬头,凤栖宫已经近在眼前了。 她沿着上一回的路,进到皇后卧房。 进去之前,江晴晚靠着窗户听了许久。在确定里面悄然无声后,她才摒住呼吸,推开窗—— 阿瑶居然坐在里面。 正抬起头,往她的方向看来。 穿着和她梦里一样雪白的亵衣,跪坐在那里,面前一盘棋局。 盛瑶怔忪之下,嗓音不觉便从喉间溢出:“你……” 江晴晚小心翼翼地翻窗进去,也不顾雅观不雅观了:“阿瑶,我好想你。” 盛瑶的神情瞬间冷下来:“贵妃来我这里,不能走正门吗?” 江晴晚面露哀怨:“阿瑶,你还在生我的气?我怎么会薄带二殿下呢,那孩子真的好可爱……好像你。” 而且一点都不像皇帝。 有时候,看着聂泓较大皇子秀气许多的眉眼,江晴晚甚至会想,自己与阿瑶如果能有孩子,大约就是聂泓这个样子……长得像阿瑶,多好。 不过也仅仅是想想。 再如何,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江晴晚喟然一叹,随后轻声道:“阿瑶,外面有人吗?” 盛瑶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怎么会有江晴晚这种人呢?上一回,两人之间那样的气氛……绝对可以说上一句不欢而散。可在现在,江晴晚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她见江晴晚朝自己走来,条件反射地颦起眉尖。而江晴晚见她这副神情,像是完全不明白自己有多么惹人心烦,反倒满面忧色:“阿瑶,在凤栖宫里过了这样久,真是委屈你……” 盛瑶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江晴晚又道:“皇帝的话锋越来越偏向早日将阿瑶你……”她停了停,确认对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才继续说下去,“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撑过这一回,就是好的,对不对?阿瑶,不要再想着诈死出宫了,我怎么会答应……二皇子是个好孩子,你给他说了很多,对不对?可盛夫人近来若是再进宫,未免太打眼,再怎么也得等到二皇子生辰那天。你呀,还是好好听我的主意,先把所有事情推给周燕回,以后再谋出路,如何?” 盛瑶神色不动。 江晴晚又叹一口气,语气轻轻柔柔的:“你还记得,在青镇的时候,曾给我读过的书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是你告诉我的呢……阿瑶,不要再倔了。” 在她面前,盛瑶依旧维持着那样的神情。 这已经是相当于在自我保护了……盛瑶咬紧牙关,心下实在不明白,江晴晚莫非真的不懂自己此刻是怎样毛骨悚然。 第29章 生辰宴 “你是谁?” “我?我……是乔锦笙。” 乔锦笙。 乔蔓在心里默默重复一遍眼前女孩的名字,眉梢微微一挑。 她想起方才的宴会,心下不满至极。自己才刚过了及笄罢了……就有太多人上门提亲,也许是之前数年里母亲都是以她年纪未到为推辞?宫外还罢了,在宫内的宴席上,面对一群皇帝舅舅的美人佳丽,总不能直接说自己不愿嫁。 只能借口身子不适,到外面散散心。也不知怎地,莫名绕到了这个地方。 嫁人……有什么好的?如母亲一般,长袖善舞于贵族皇廷,岂不更是妙哉? 乔蔓的眼神在四周扫了一圈,映入眼帘的皆是灰蒙蒙的色彩,实在是可怜。又想起自己走进这个宫殿时看到仅有的两个小太监,对方兴许是正在抱怨被分在这几乎是冷宫的地方,加上里面住着一个从来无人问津的皇女,连一点儿赏钱都拿不到。 于是她不过丢了个金耳环到过去,就顺利见到……九公主。 没错了,是九公主,容嫔留下的唯一女儿。 似乎,前些年容嫔因心存怨望的罪名被废为庶人,又因难产而亡,却在临死前都在没有见到皇帝舅舅一面。 乔蔓依稀记得,宫殿的名字是为重华。 实在是可怜。 乔蔓只觉得好笑。明明是天家血脉,可是连小太监都不将她放在眼里。相较之下,乔蔓自己连皇家族谱都没资格上,可外人无一不恭恭敬敬称她一声郡主。 谁让,端阳长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 谁让,皇帝舅舅身子羸弱,竟生生让母亲以女子之身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多大了?”乔蔓问。 小姑娘紧张兮兮的看着她,尖俏的下巴衬着更是显出眼睛大大的,好久之后才小声答道:“十二。” 乔蔓莫名就有一种自己欺负对方的感觉。 十二岁……不过双六啊。 良久良久的沉默,乔锦笙倒是一直乖乖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缓缓低下头去看着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毯子,手指在身后搅啊搅。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生人。 或者说,从出生开始见到的人……就只有那些。到了后来,不过是愈发少了而已。现在,只剩下两个守着宫的小太监偶尔会在送饭的时候和她说说话。 怎么也没有想到,生辰这天会出现一个好漂亮的姐姐。 两厢对立,乔蔓很快就对九公主失了兴趣。无宠无势,甚至连容貌都算不了上等的小丫头,与她说话至多不过是消遣时间罢了。走了那么久,母亲问起来可有些没法交代,得要先好好的想一个借口才好。 “我走了。”她弹了弹衣袖,“有人问起来的话,不要说我来过。” “诶……”乔锦笙咬着下唇,犹豫了半天,终于在眼睁睁看着漂亮姐姐走到门口时才小心地问道:“姐姐,你是仙女对不对?我不会说出去的,真的。” 话音落下时,双六之年的小姑娘再次低下头去。 实在是……担心漂亮姐姐会和以前那些人一般,消失不见。 那她这个生辰,岂不是又要孤零零一个人度过? 乔蔓步子一顿,偏过头望着可怜兮兮的小表妹,莫名来了兴致。她弯了弯唇,柔声道:“真的不会说出去?” 乔锦笙点点头,在乔蔓看来她似乎又缩小了一点,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分明没有人欺负她,算是怎么回事儿。 转念一想,怕是被冷落惯了才养成这幅习性的。 乔蔓心下一动,自己在府里反正是缺个玩伴,不如便向皇帝舅舅要了人去?女伴是她早就在想的,可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他家贵女多是早已定亲。九公主,哪怕是从冷宫出来的都有个皇嗣身份,倒也相当。皇帝舅舅那边,总不会不答应的。况且这乔锦笙年纪尚幼,多陪自己数年也不会耽搁了她,反倒是在身份上能有所进益。 怎么看,都没有坏处。 念及此,乔蔓的就笑得更为明艳动人,精致的妆容映的她好似盛开的芙蓉一般。 “锦笙喜欢这个地方吗?” 乔锦笙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白仙女姐姐的意思。不过既然是仙女姐姐,说真话应该……不会被罚? 乔蔓尽力让自己的神色柔和了些,又继续道:“想和我一起去别的地方吗?比这里好许多,还有温柔的侍女和很好吃的点心,愿不愿意?” 母亲那边,自己难得的央求……定是会答应的。 那么,只剩下一个九公主要解决。 乔锦笙还是眨巴着眼睛,许久之后才细声细气道:“姐姐,我是在做梦对不对?” “怎么会呢,走过来些。”乔蔓眉眼弯弯地看着小姑娘蹭过来,自发间拔出一只金凤步摇递到对方手上,语气里依旧是诱哄,“这是信物。来,把手给姐姐,姐姐带你离开。” “信物……”乔锦笙呆呆的看着手里握着的步摇,温暖的色泽和细腻的曲线让她眼圈慢慢的变红,声音里亦是多了几分哽咽,“姐姐,我跟你走。” 擦了擦眼泪,乔锦笙学着仙女姐姐的样子将步摇别在发上,接着郑重的握住眼前人的手。不是梦,一定不是梦! 她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是有些不伦不类的。乔蔓虽是好笑,却到底没有露出痕迹来,便拉着小姑娘走出宫殿。 这哪是公主。 撇撇嘴,乔蔓的手指在乔锦笙手背上按了按,只觉得那就是一层薄薄的皮覆在骨头上面,九公主可真是太过瘦弱了。 好在因着常年不见阳光的原因,皮肤是很白的。 乔蔓对着惊异的小太监扬了扬下巴,道:“人,本郡主带走了。皇帝舅舅那边,本郡主自会去说。” 小太监哪里见过这般气势,更没想到不过一炷香不到的功夫自己的……主子,就被拉了出来。 于是结结巴巴道:“郡主……”没等说出话来,人就走远了。 其时正是夕阳欲颓,乔锦笙疑惑的看着身边的仙女姐姐,张张口想说些什么。乔蔓瞥见她这幅样子,温言道:“你也听到了。算起来,我是你的表姐,你可知道端阳长公主?那便是我的母亲。” 乔锦笙想了想,摇摇头。 乔蔓站住身子,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她说:“九公主,我的名字是乔蔓,袭了母亲的封号,所以是端阳郡主。我会将你带回母亲的公主府,以后……兴许,你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当然,至少不会回到那重华宫。” 乔锦笙一言不发,只是在乔蔓说到最后时回过头去,望着夕阳下的重华宫。偌大的建筑还有着往日里华美的影子,却早就开始一日比一日变得残破。 是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 不过,第一次在那里察觉到温情,是因为眼前的姐姐。 “蔓姐姐……”乔锦笙说,“谢谢你。” 乔蔓带着乔锦笙一路回到先前摆宴的昭阳宫,机灵的小宫女在她走到门口时屈了膝,声音清甜:“奴婢见过端阳郡主。禀郡主,陛下身子不适,已经离席了。” 乔蔓应了,又似笑非笑的指了下身边的乔锦笙,道:“还不见过九公主。” 小宫女怔了片刻,才想起九公主是谁。她不由“啊”一声,略有些慌乱道:“奴婢知错了,”转身面向乔锦笙行个礼,“奴婢见过九公主殿下,望公主殿下赎罪。” 乔锦笙怯怯的扭过头看乔蔓,见对方在对自己笑才放下心来,心里明白这是姐姐在帮自己呢,于是踌躇一下,对小宫女道:“没、没关系。” 到底是紧张,简单的几个字都没有说连贯。 乔蔓本就并无意对一个小宫女发作,见此便道:“既是九公主饶过你,本郡主便不追究了。下次若再是这般,小心本郡主扒了你的皮。”后面几个字,说的轻飘飘的。 她这话,本不合乎礼数,却无人敢说。 小宫女看着端阳郡主带着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九公主进到殿内,终于放下心来。她吐吐舌头,站回原来的地方。 原先被视作隐形人的九公主攀上端阳长公主一脉,怕是要开始得宠了。任谁都知道,端阳郡主在宫里可是比公主都有身份。 乔蔓还是拉着乔锦笙,在一众妃嫔各异的神色中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对母亲行礼后,她俯身在小姑娘耳边道:“快去,见过姑母。” 乔锦笙咬着下唇点点头,回想一下姐姐的动作,学了遍后小声道:“见过……姑母。” 端阳长公主正拿着一个小小的酒杯慢慢抿,见状略带疑问的开口道:“蔓儿,这是?” 乔蔓弯唇一笑:“回母亲,是九公主。女儿方才在宫中见了,觉得这小姑娘挺灵秀的……于是想着,能不能带回府中好好,呃。”有点儿说不下去。 长公主听罢,放下酒杯对乔锦笙伸出手,道:“九公主吗?到本宫这儿来。可怜见的,都瘦成这样了。蔓儿,你没有罚伺候九公主的吗?” 乔蔓闻言,颇有些摸不透母亲是什么意思。她犹豫了下,答道:“女儿记得,九公主那重华宫里只有两个小太监,母亲是要宣他们来问话吗?” 说完话,她对拉着自己衣袖的小表妹努努嘴,轻声道:“快去吧,你姑母最是温柔的,不想和姐姐走吗?” 乔锦笙看看那个满身气势的女人再看看姐姐,实在不敢迈出步子,只能摇摇头,眼睛里又蓄了些泪。 乔蔓见状无奈,只得自己开口道:“还望母亲宽恕则个,女儿保证会好好照料九公主的。” 端阳长公主笑了笑,目光划过乔锦笙只是用绳子扎起来的发,若有所指道:“本宫倒不是担忧这个,我端阳公主府还能亏待了九公主么?只是蔓儿,你就这样子带了九公主来,让重华宫人可怎么对陛下交代?也不瞧瞧,九公主走来这里身上沾了多少灰……这样,蔓儿,你先带九公主到殿后换身衣服。宫中八公主和九公主年岁相近,借身衣服来穿,丽嫔不会在意吧?” 后面半句话,是对着八公主生母丽嫔说的。 乔蔓拍了拍小表妹,笑眯眯道:“女儿就知道母亲会答应的。锦笙,姐姐带你去沐浴更衣,然后再见过皇帝舅舅……”看了看母亲,见没有反对自己的意思,她更是放心了,“姐姐就能带你离开了。” 丽嫔让自己的宫人拿了衣服来,乔蔓代乔锦笙谢过后拎着她到了殿后。小姑娘还是没有缓过神来,等到周围没人了才问姐姐:“皇帝舅舅……是谁呀?就是蓝公公和云公公说的陛下吗?” 乔蔓险些被呛道。她勉强撑起一个笑,道:“是的,也是锦笙的皇父。一会儿要叫皇父,记得吗?” 乔锦笙答应了,又问:“姐姐要带我去的地方,和这里一样好看吗?” 乔蔓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人轻轻敲了门。她知道这是伺候的宫人来了,于是在表妹额头上一戳,道:“哪儿来的这么多问题呀。快些更衣,我在外面等你。” “可是……”乔锦笙见了陌生面孔本就再次开始害怕,还听说自己唯一称得上熟悉些的姐姐要离开,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她拉着乔蔓的袖子不放手,憋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蔓姐姐不要走啊,锦笙……”说不出口了。 乔蔓揉了揉小姑娘的发,再想想总归是自己一时兴起才把对方领出来,起码要在第一天负责的。便放柔了声音,道:“好了,姐姐不走。”回过头看向宫人,“玉泉玉淑,九公主年幼,仔细些。” 玉泉玉淑相视一笑,皆道:“奴婢谨遵端阳郡主之言。” 先是在木桶中放好水,洒上些花瓣,再滴入香油。乔锦笙几时见过这般场景,心里有些期待还有些羡慕,对乔蔓道:“蔓姐姐平时也是这样沐浴的吗?不知道水会不会凉……平日里,只要水不是太冰的,我就很开心了。不过在冬日里,常常还会掺着冰碴子呢。” 乔蔓指挥着玉泉玉淑帮乔锦笙脱下衣服,才回答:“以后锦笙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乖乖听姐姐的话。” 乔锦笙眼睛亮了亮,“真的吗?蔓姐姐对锦笙太好了!” 她将手伸入水中,温暖的液体自指尖流淌而过。在一个瞬间,十二岁的小姑娘几乎想要痛哭出声。 本以为,自己的命运早已被锁在那凄凄重华宫了…… 乔锦笙闭上眼,将头埋入水中。玉泉和玉淑惊了惊,想要将九公主拉出来,却被端阳郡主制止。 在乔锦笙的记忆里,景宁帝从来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在她年幼的时候曾出现过。渐渐的,她真的快要忘记自己是公主,还有一个皇父。 不过既然是姐姐的嘱咐,那一个称呼又何妨呢?总归,马上就要出宫了。 思及此,身着锦绣盈盈而立的少女小心的做了一遍方才蔓姐姐教给自己的礼仪,生怕自己出了岔子让蔓姐姐不高兴。好在圆满完成,乔锦笙心里涌出几丝欢欣,连紧张都被冲散不少。她定了定心神,唤道:“皇父。” 景宁帝一手支着头,翻了几下岸上的折子,这才神色漠然道:“起。”复而抬头,看向的却是乔蔓,“蔓儿,你怎么把她找出来了?”语气明显是柔和了许多,不过在“她”字时微妙的停顿了一下。 乔蔓瞥了眼一动不动乔锦笙,小姑娘低着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暗道有趣,面上丝毫不显,只道:“舅舅,蔓儿在府里无人陪伴,很是寂寞呢。” “寂寞?也对,蔓儿的确是长大了,”景宁帝挑了挑唇,“当年姐姐嫁出宫去的景象还在眼前,如今蔓儿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舅舅自会指个好人家的,蔓儿可是心有所属?你八妹妹也不错,怎么不找她?” 最后一句话和前面……分明是连不上。 乔蔓眨眨眼,只当不懂的撒娇:“舅舅,蔓儿不依!蔓儿不嫁,蔓儿要一直陪着母亲陪着舅舅的,舅舅忘了吗?再说了,让蔓儿把九公主带走吧。”顿了顿还是道,“八妹妹性子跳脱,自然是极好的,可蔓儿怕是受不住。”想得却是丽嫔育有皇子,端阳公主府怎么可能和她没有冲突? 母亲的野心,乔蔓隐约能猜出一二,这样一来就更不可能与八公主有什么交集了。 她看中九公主,一是因为乔锦笙安静怯弱的性格让乔蔓满意,二则是对方生母早亡又出自冷宫,还不是任她拿捏的? 景宁帝意味深长的看着乔蔓,半晌后方点了头:“罢了,蔓儿和皇姐还是一条心的。九公主,是她的福气。” 端阳郡主受宠,却少有人追其缘由。帝宠哪里是那么容易得来的?可便是眼下最风光的八公主,比之乔蔓都有不如。 景宁帝膝下子嗣众多,皇子都有数十名,于是往往是子凭母贵。加上后宫里的形势往往是映射前朝,没有个显赫母族,就更难显出来。 可乔蔓不同,她是景宁帝唯一的侄女,又与储位没有丝毫牵连。她尊贵了,连带的端阳长公主都是面上有光。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第30章 疑心 与让荣嫔好生修养的圣旨一同下下来的,还有另两道旨。 “德妃和安嫔一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盛瑶看着眼前的小太监,好看的眉头轻轻颦起些,“冷宫里……却并未有新人去?” 那小太监点头哈腰道:“是的,皇后娘娘。看守冷宫的侍卫里有一个和奴婢有点亲戚关系,平日我们关系就不错,奴婢还常常关照他来着。这会嘛,奴婢就只带了点酒,到冷宫门口随便问了句,不会引人注目的。” 盛瑶右手的食指与拇指在左手食指的指甲套上轻轻摩挲着:“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静言。” “是,皇后娘娘。”一个眉清目秀的宫女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将一个荷包塞到小太监手中,笑道,“这个荷包呢,是荣嫔娘娘哪儿的人缝的,你且放心吧。” 小太监的眼睛睁大了些:“奴婢明白的,明白的。” 把那一妃一嫔打入冷宫的旨意里其实说的很含糊,只讲德妃和安嫔善妒,不容人,毫无妇德,此外就什么都没有说。 但结合昨日夜里的事,大多数人,还是懂了。 天子下朝后依然径自去看他的新宠,祭坛边儿上的一众妃嫔反应各异。盛瑶看着前方画纸上巧笑嫣然的少女,心里默默想道: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经历这种事了。 天子杀鸡敬猴,选出来的两个人都是身份够高,相对来说却没什么背景的那种。无论是父母早逝、入宫前一直积聚在叔父家里的德妃,还是有作为刑部尚书的弟弟、却对自己毫不关心的安嫔,恐怕都是明徽帝精挑细选出的替死鬼吧? 盛瑶是这么觉得的。 到这会儿,已经没有太多人关心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盛瑶是其中之一,她私下觉得明徽帝大概依然会暗中调查,但在面儿上,这件事已经翻了过去。 整整三日的祭礼结束,离新年还有二十余日。宫中因德妃、安嫔死去而显得压抑的气氛渐渐又活络起来,就算不受皇帝待见,也得好好过年啊。 不少人都抱着这样的心思,更有人抓紧时机,往皇后面前凑。 皇后有儿子,有身份,只要不犯大错,哪怕皇帝再宠那荣嫔,也得在面子上对盛瑶过得去。帝宠她们是不指望了,可等天子去了……把持后宫的,不就剩太后。 熬着熬着,日子总会变好。 天气愈来愈冷,到十二月二十八日,一场白雪倏忽从天而降。 江晴晚第一次看到雪。 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不过还没有掉疤。皇帝好像把她当成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器,怕她磕着冻着,江晴晚说了几次,都不被同意去御花园中赏雪。 天子看她的眼神还是那样温柔,江晴晚却从未有比此刻更清醒的时候。 在她年纪尚幼时,养她的人被她称作“姨姨”。江晴晚其实并不知道这个称呼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可除了那个姨姨,她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依靠。 因为这个原因,姨姨让她干活儿,她就乖乖的去,小手冻得皲裂也不在乎。 姨姨心情不好时打她骂她,江晴晚也不觉得有什么。 甚至于在那时候,她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整日只被喊做“臭丫头”。 后来有一天,住的地方突然就挂满了白色的布。江晴晚被姨姨套上一身差不多颜色的衣服,被她按住,跪在一群人身后哭。 再后面,姨姨突然对她很好,给她买糖吃,还带她出去玩。 她被带到一个很香很香,有很多女人的地方。姨姨不见了,她却被留下来,有一个老女人让她干活儿,江晴晚动作利索,于是那老女人待她便不算坏,还常常捏着她的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就这样过了几年,偶尔有在那里的女人教江晴晚写字,她就是这样慢慢学了《三字经》《千字文》……也渐渐懂得,自己在一个怎样的地方。 到十岁时,那个老女人让人给江晴晚换上一身很好的衣裳,让她在一个房间中待着。 江晴晚一直表现得很乖,让所有人都放松了戒心,然后从那里跑了出来。 她不敢穿那身衣裳,只好捡被人扔掉的破布裹在身上,再把泥涂上脸,遮住自己的容貌,开始在街上流浪。 江晴晚自己都数不清,自己到底流浪了多久。她好饿好饿,饿的快要死了,正躺在树下看着头顶翠绿翠绿的叶子出神时,突然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女声。 “那孩子是怎么了?……”好像是叫了个名字,“你去看看。” “是,小姐。” 有一个影子投在她身前,来人左看看右看看,又走回马车前,对马车上坐着的人说了句什么。 “怪可怜的,”江晴晚听到先前那个声音说,“先带上她吧,总不能眼睁睁看她饿死在这儿。” 就这样,江晴晚遇到了人生当中第一个,毫无所求的对她好的人。 她偷偷地把那个人叫做小姐姐。小姐姐面上蒙了一层纱,见她好奇地看过去,还笑了笑:“是我家里人不放心,硬要我蒙上的。” 她懵懵懂懂的点头。 也对,小姐姐什么都不缺,当然也不会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毕竟,她也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在小姐姐那里,江晴晚洗干净脸,穿上比当初自己丢掉那件料子好上许多的衣服,幻想着小姐姐的模样发呆。 不用干活儿的日子原来是这样无聊啊,她想。 可是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小姐姐就要离开了。 江晴晚哭得不能自已,就听小姐姐无奈地说:“放心吧,我给你找了一户人家,他们答应要好好照顾你的。” 江晴晚还在哭,一抽一抽的:“小姐姐,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吗?” 有一只手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发,而小姐姐对她讲:“对不起……” 江晴晚摇了摇头:“不……” 她看着小姐姐坐船离开,晚风吹着小姐姐的裙摆。昨日刚下过雨,此刻的天空十分晴朗,万里无云。 那艘船顺着大江流走,江晴晚眼睁睁的看着,小姐姐上了一艘更大的船。 她看着那江水,那晚晴天,心里突然浮出三个字。 江晴晚。 就让这三个字,来当她的名字吧。 那之后,江晴晚成了一户人家的养女。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对她不算坏,但也说不上好,日子就平平淡淡的过着。 后来她无意中听到,原来老夫妇收了小姐姐一大笔钱,才答应让她顶上他们病死的女儿的户籍,有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有了前些年在青楼里打杂的经历,江晴晚实在太明白,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她更加感激小姐姐,甚至在想,如果这就是小姐姐所希望的……自己一定会好好用这个身份,活出个人样来。 可惜,好日子到底过不长。 有一天,老夫妇家里闯进来一个满身戾气的年轻人。 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江晴晚吓坏了,可老夫妇却热泪盈眶,欢喜不已。 原来那是他们的儿子。 之前老夫妇收下的钱,都替他还了赌债。 江晴晚晚上起夜,见老夫妇的房间里还亮着灯。鬼使神差的,她走了过去,站在窗前听。 老妪的声音还是往日很慈祥的样子,却在说:“锐儿又欠了人家钱,这可如何是好!当初咱们那么费心才遮掩过去,那贵人才掏出一大笔钱,已经是撞了大运了啊!” 老翁则道:“怕什么,贵人是不在了,可我看那丫头片子,也能换点钱啊。” “你是说?” “刘婶来问过几次了,说倚香楼看上那丫头,愿意出这个数……” 江晴晚死死捂住嘴,手背被咬破,都不觉得。 她小心翼翼的向后退去,却不曾想,自己竟撞到什么人身上! 昏迷之前,江晴晚最后看到的,就是老夫妇儿子狞笑的面容。 当时她十二岁。 倚香楼的老鸨摸着她的脸,说:“这姿色,直接拿出去卖钱,实在可惜。” 一句话,给江晴晚之后的路定了基调。她被拉去练舞,因为年纪有些大,在一开始,很是吃了苦头。可江晴晚硬是一日日练下来,筋不够松就使劲拉,身段不够柔软就好好练!她舞姿好了,之后的日子,才可能好。 转眼,到了明徽五年。 帝南幸,她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江晴晚最后还是没能去御花园看雪。 天子见她神色颇为郁郁,于是笑道:“婉儿莫要生气,我会给你准备一个惊喜……” 于是,在新年那天的家宴上,明徽帝与皇后毫无疑问是坐在最上首。而在明徽帝身边,却另安排了一个位置,荣嫔就坐在上面。 在皎洁的月光下,皇后朝江晴晚举起杯子:“荣嫔妹妹,请。” 江晴晚微微笑了笑,眼中是潋滟的波光:“皇后娘娘请。” 下面的妃嫔看着这一幕,心情各异。 天子满目柔情的看着荣嫔:“婉儿少喝些,你不胜酒力,喝多了对身子也不好。” 江晴晚心下一凛,面上还是柔柔弱弱的笑着:“妾知道啦,陛下。”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余光里,皇后像是也跟着笑了。那笑颜实在太美太美,看得江晴晚有些痴。 实在太奇怪,她见过的美人那么多,怎么唯独对皇后有不一样的感觉? 果酒在她喉间划过,甜丝丝的,一直淌入心扉。 或许,江晴晚想,自己还真是不胜酒力,所以醉了吧。 第31章 探花郎 ·首先例行道歉……这么晚才更qwq ·还有一个算是好消息?作者君另一篇双开的文完!结!啦!以后就只用更这篇,所以理论上讲更新能……多一点?但还是看具体情况啦(躺平。 ·这篇文的防盗方式是:把正文放在【作者有话说】,【文章内容】部分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正文内容会比防盗章略多……一丢丢,【作者有话说】是不掏钱的,不掏钱的,不掏钱的。 ·以前一直说推荐大家用网页版或者app看……这样对追更新的小天使比较友好,但似乎对新开始看的姑娘特别不友好rz。所以果然还是,用wap看比较舒服?作者君也不知道啦qwq ·大家中秋节快乐:) ===============下面是防盗章。括弧,是纯爱。 沈流彦看着手机屏幕沉默。容越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提出似乎出来的太久了,自己先进屋看看。 说话的过程中,容越一直注视着沈流彦。起初是看他因为一条信息骤然黯淡下来的眸色,还有好看一如往昔的眉眼。渐渐的视线下移,停留在沈流彦唇上。 唇色不淡,但还不到艳色,亲吻的滋味应该很好。 容越心里慢慢的,燃起了火苗。 从那天在娱乐中心分别到现在,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从名为沈流彦的梦境中醒来。没想到一日日下来,反倒是对对方的渴望渐渐重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沈流彦的身份。他情人再多,都从来没人能站在与他比肩的高度。 也或许,是因为沈流彦这个人? 容越用香槟杯遮住自己翘起的唇角,在眼前人看向自己时略显歉然的眸色中转身离开。只是在掀开帘子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偏过头的幅度极小,沈流彦心不在此,自然没有发现。他站在阳台边缘,靠上栏杆,面上的神情晦涩不明。 就为了一个女人吗? 容越不再多想,放下手,就站在和方才全然不同的世界中。 另一边,阳台上,沈流彦拨通了李雪的电话。他转身看着阳台下方的花园,小道旁的樱花树已经凋零到再不见花色,被灌木围起的月季却开的很好,艳丽又张扬。 草丛青葱,在暖色的灯光下微微晃动。 电话接通,沈流彦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认识李雪至今发生的大事小事,最后只能勉强得出结论,自己最近的确对女友太过冷落。 所以,在李雪略带哭腔的一句“流彦”传来的时候,他问出的第一句是:“小雪,你在怪我?” 话一出口,李雪的哭腔反而更重。沈流彦无奈,轻声说:“别哭啊,这样……” 李雪已接上话,抽抽噎噎的:“又不是你欺负我,为什么不能哭。” 沈流彦叹口气,十分温柔耐心的劝慰对方。李雪是他毕业以来第一个女友,前几段都是校园中发生的感情,从来不用顾忌太多,只要性格合适眼缘也和就能在一起。 最后分开的时候,女朋友们的理由却是一样的。 “流彦,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但我感觉不到你爱我。” 沈流彦扪心自问,他对李雪总是有些不同的。毕竟是以结婚为目的,他并不想一句不问就此分开。 只是“难道分手理由也和我之前的女朋友相同吗”……这种问题实在问不出口。 好在很快,李雪就说出答案。 “流彦我……你的父亲来找过我。” 沈流彦“嗯”了声,这件事他早已知晓,而李雪当时面对那个人的态度也让他意想不到。 李雪继续道:“他给我说了很多,”语气平稳下来,“我知道我比不上你认识的很多人,但那个时候,我觉得,你既然选择我,我也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沈流彦静了静:“这样很好啊,为什么还要分手。” 李雪却一下子再次哭了起来:“沈氏的价格,是我告诉容越的!” 沈流彦一怔。 那一头,李雪已经断断续续的说出经过。那天她喝醉了,醒来后总觉得忘记什么。今天终于想了起来,是容越早已问出沈氏的价格。 起初自然是难以置信,可一旦回忆出这一点,许多记忆片段都被前后串联起来。和容越从初次见面到同学聚会的晚上,连李雪都不敢相信,自己那个时候会那样信任容越。 又是容越! 沈流彦握着手机的手指渐渐收紧,牙齿紧紧咬住。他垂下眼帘,语气里居然带出几分漫不经心来:“小雪……只是这样吗?” 一息之前,他还和容越相谈甚欢。 容越笑盈盈的模样犹在眼前,现在想来,满心讽刺。 李雪:“那个时候我对伯父说,流彦不需要依靠联姻来获得利益。可是……如果是我的话,不但帮不上你,还会害你失去很多。” 沈流彦放松了语气:“小雪,这不怪你。” 李雪摇了摇头,想起对方看不见,又开口否认:“不,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最近几天容氏拿到的项目就要开始施工,听人说这几天董事会一直在给你压力……我会越来越难过。是我太轻信容越,你为了这个项目付出多少我都看在眼里。” 她好像是彻底平静下来了:“正好我的辞呈已经递了上去。今天我想了很多,也许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友。这次是我在逃避没错,再想一想,明明做了错事,却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这么懦弱的我,又怎么配得上你。” 李雪语气里的坚定太过明显,一字一句都显得毫无余地。 沈流彦认真的听了下来,最后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是下定决心。 他看着自己搭在阳台围栏上的手,一边剖析自己的心情,一边柔声回答:“如果你这么决定了……我尊重你。” 李雪终于轻松:“谢谢你,流彦。” 通话结束,沈流彦犹在出神。 他想了很多。 李雪在项目组只能说是个新人,几乎没有和上层接触的机会。连她都能听到的传言,只有两种可能。 整个公司都知道了,或者,有人专门透露给她。 前者的话林青不可能没有察觉,那么就是后者。 会是谁? 再想一想,他的父亲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私下动作整整三年。虽说随着沈瑞泽回到江城,他肯定会再次浮上水面,但是从他毕业回国至今,沈家振做的事里,于他来说唯有和李雪见面及最近对小股东的拉拢值得一提。 拉拢小股东很好理解,沈家振一直不忿祖父所持股票在他之上。至于李雪…… 沈流彦依旧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许外人无法理解他们这样的父子,他的父亲在李雪面前夸赞着各家交好的小辈女,其中缘由怎么可能和口上说的一样大义凌然。 难道只纯粹为了拆开他和李雪? 真是荒谬。 唐家宴会结束,已是深夜。沈流彦送林晓至楼下,林晓眸光一闪,半开玩笑道:“这种时候,不都会上去坐坐吗?” 沈流彦笑了下:“早点休息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去片场?” 林晓弯了下眼睛,语气里很有几分真心:“沈总,你是个好人。” 被发了好人卡的沈流彦滞了一滞:“……承让。” 附近一片都是高档小区,新建不久,位置略偏但环境十分优越。 司机缓缓开着车,沈流彦的手支在车窗棱上,指尖轻轻按揉太阳穴。 容越自阳台走后,一直到宴会散场,都没在他眼前出现。这样也不错,那样的人,前一刻还在笑盈盈的与自己交谈,下一刻就被告知是他在背后捅了沈氏一到。 商业间谍在沈流彦眼中一直属于存在即合理,他并没有容东旭和李雪想象的那样无法接受。 和容东旭的交谈中,让他感兴趣的是所谓容越商业犯罪的证据。李雪要分手,既然心意已决,他便也不挽留。 能心如止水到这种程度,大概也不容易。 ……但是,沈流彦想,的确不在乎。唯有淡淡的可惜,浮上心头,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 寂静的车内,心绪蓦地就到了某一点。沈流彦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整场晚宴下来他只喝了两杯香槟,此时此刻,突然很想让血液里多些酒精 他并不是嗜酒的人,家里虽有藏品,也是他人赠送居多。 烟更是少抽,沈流彦自认无法做到保质保量的进行一日三餐,那么不良嗜好还是越少越好。 犹豫过一番是回家开酒还是到酒吧放松,心思翻转间,话已说出口。 “去华灯。” 华灯是少有的令他满意的地方,安静且舒适,最重要的是保密性。有人戏称这地方根本不像是酒吧反而更像咖啡厅,沈流彦觉得挺有道理。 初中开始周围的人就在缓缓划分圈子,哪怕大家都家境丰厚,性格总各有不同。渐渐的,聚在沈流彦周围的一群人都各自潜心读书,而挑灯夜读的回报自然丰厚。 也是这样一群人,读到研究生了,才在国外第一次踏入酒吧。 沈流彦始终不喜喧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心念一动就将华灯二字吐出。 他从不在酒吧寻找艳遇,去酒吧的意义也只局限在与人相约叙旧。 华灯内部,小夜曲悠扬,灯光幽幽。 沈流彦坐上吧台,调酒师推过一杯泛着蓝色光晕的液体。 “海洋,给调好后第一个来的客人。”调酒师笑了下,“喝完以后一定能做个好梦。” 沈流彦端起抿了一口,味道很柔和,只是在华灯内第一口是这样的酒往往都有着十分凶猛的后劲。他有点头疼:“明天还要上班啊。” 调酒师耸了耸肩:“楼上有旅馆,一觉到天亮。” 沈流彦轻轻的笑了声,一言不发。 “……或者试试这一杯,星空。”调酒师又推来一杯鸡尾酒,色泽与前一杯“海洋”相似,只是色泽更为深沉。他擦拭着手中的杯子,问:“一个人?” 沈流彦正要点头,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两个人。” 沈流彦:“……”这已经不是能用巧合来形容的了。 又是他。 容越。 容越坐在沈流彦身侧的吧椅上,十分熟稔的开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沈总。” 沈流彦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没想到。” 容越定定的看着他,眸中略有些意外。但他好像真的把这当作巧合,偏过头对调酒师道:“一杯威士忌,”想了想,“开个包间吧。沈总?” 沈流彦完全跟不上容越的回路,从觉得相交恨晚到得知对方做了什么只用了短短的时间,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沈流彦微笑着婉拒:“不劳了,我就要走。” 容越依然在看他:“外面没有沈总的车,我送你回去?” 这样的气氛,称得上诡异。 沈流彦不甚明白对方究竟想做什么。从方才在唐家到现在,或许还有更早之前,都是容越迎上自己。 难道是还没有放弃一个月前提出的合作? 沈流彦的眼睛眨了一下。 他对上容越的视线,心尖蓦地一跳。 ……总不会,是他想的这样?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一手支着额头,像是困扰:“容总见笑。我很少喝酒,酒量不太好……那杯‘海洋’的后劲好像挺大的?” 容越表现的很有耐心。眼前的沈流彦像是思维受阻,而对方少进酒吧这点他也知道。 一眼扫过吧台上几乎没动过的两杯鸡尾酒,容越像是感叹:“的确。”嗓音低沉,带出低低的磁性。 这几乎是在*了。 有服务生来说包间已准备好。容越又问了一遍:“沈总,请?” 沈流彦看了眼前的人一会儿,缓缓的,点了下头。他还穿着方才宴会上的衣服,只是领带略为松动,整体看上去依然是一本正经。 容越闭上眼睛,再睁开,心头的麻痒一如猫尾巴在到处扫动。 进了包间,容越叫住服务生,又点了两杯酒。看沈流彦现在的表现,他突然有些拿不准,晚间对方收到的那条短信是不是李雪发出。 不过那个时候他特意关注着沈流彦的手机屏幕,再加上之后对方在阳台上呆着的那些时候…… 难道那女人没告诉沈流彦价格是她透出的? 容越心下各样思绪纷飞,面上仍是笑着对沈流彦道:“不尝尝‘星空’?这是华灯的招牌。” 等到几杯酒下去,沈流彦靠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指似乎使不上劲,用了很长时间都没能解开领带,最后缓缓滑落在身侧。 容越在一边看他,许久后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咬住对方带着酒味的唇瓣。 他坐的近了些,一只手撑在沈流彦身侧,另一只手渐渐往对方脑后去了。起初是浅尝即止的轻吻,见沈流彦没什么反应,便一点点加重。 沈流彦本就是全身无力的样子,连唇瓣都是微微开启的。容越很快就将手按在对方脑后,将人按向自己。 舌叶轻而易举的探入对方口中,沈流彦也许真是太容易醉……他一边想,一边试图卷起对方的舌叶,与自己纠缠。 舌尖点过对方腮侧的软肉,将整个口腔都扫过一遍后,容越终于稍觉满意,转作吮吸唇瓣。 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容越抬起身,指尖碰了碰被自己吻到艳红的唇瓣,轻拢慢捻。 另一只手攀到墙上,点开了小包间里的小夜灯。 *上头的男人往往毫无理智可言,哪怕容越自认自制力极好,此时此刻看着身下的人,也颇为按捺不住。 上了对不起容氏,不上对不起自己。 脑内还在艰难的拉锯,手指却已经按向大灯开关。 “啪嗒”一声,屋内骤然暗了下去。 容越的唇角还没来得及翘起,就有一股极大的力道将他掀开,再反压在沙发上。 对着光线昏暗暧昧的小夜灯,沈流彦抬起头,眸中毫无醉色。 “……偶尔也要陪客户喝的。”沈流彦看出容越的诧异,微微一笑。 容越顿了顿。 沈流彦松开掌心里容越的衣领,叹口气:“既然我的车走了,容总,劳驾送我回去吧。” 容越看着沈流彦,对方的唇还是方才亲吻过的红润,眼里也没有类似厌恶的情绪。 一边想,也就一边问出口:“为什么?” 沈流彦从容越身上下来,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居高临下的看容越,这样的机会好像很难得? 他顿了顿:“我想确认一下,容总三番五次的作为,是为了什么。” 容越拧眉:“我问的不是这个。” 从沈流彦的角度看他,领口经过方才的动作已经完全敞开,连两点都若隐若现。唇色很艳,发丝凌乱,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气。 他想了想,避开话题:“容总大概还是为了容氏居多。不过先前还弄到沈氏的价格,现在就这样子,不太合适吧?” “……容总,请。” 沈流彦用了方才容越对自己说的话。 容越的司机不知是不是得了吩咐,竟真的一直停在外面。只是在看到容越时还是有些惊讶。 容越问过沈流彦的住址,算算时间还充足,便拉下遮挡板。 难得的开诚布公,容越接着方才的话题:“可沈总看起来并不介意,为什么还要拒绝?” 沈流彦侧过头看窗外迷离的夜色,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 容越笑了声:“人生得意须尽欢,既然能做到,何苦过的那么寡淡?” 沈流彦:“并不是寡淡。” “哦?” 沈流彦终于再次看向容越:“想来容总私下里的关系不只是女性?”不等容越回答,他便继续道:“容总觉得这是花前月下的有趣潇洒,我却觉得,不过浪费时间。” 容越叹息,一副惋惜的模样:“苦行僧的日子,又哪里来的味道。” 沈流彦顿了顿。 以容越的相貌,说出这样的话,的确很勾人。 “以后容总的妻子,大抵也会保佑同样的想法。”他笑了下:“生下孩子就是完成任务,然后依然游戏人间。也或者,容总不会娶妻?小情人作伴,的确更有滋味。” 容越听得饶有兴趣。 沈流彦:“再以后会怎么样呢?高高在上的,看着一群孩子争夺财产,或者一群情人争夺宠爱?” “这样的生活,想一想,就觉得麻烦。” 他的声音本就柔和,加之可以压低嗓音,到最后,几乎无法听清。 容越把沈流彦语气中的冷淡尽收耳中,正想说点什么,就察觉车似乎缓缓停下了。 再看车窗外,的确已到了某个小区。 沈流彦客气的道别:“麻烦容总了,就送到这儿吧。” 容越失笑:“这段时间,你对我说的最多的五个字,就是‘麻烦容总了’。” 沈流彦点头:“的确。” 容越:“不麻烦。只是沈总,不如给些报酬?” 沈流彦的手本以按在车门的开关上,闻言看向容越,对方面上一派平静,仿佛话中毫无深意。 他低低的笑了声,道:“拜容总所赐,我现在也是单身……有何不可?” 话音未落,沈流彦已倾身向前,吻上容越。 不必装作昏迷,吻技自然发挥出来。片刻之后,两人都是气喘吁吁。沈流彦皮肤稍白,便连眼梢都浮上淡淡嫣红。 容越意犹未尽。而沈流彦在气息稍平后开口:“还是一个月前的答案,我不想卷入容家的是非,原因也是刚才说过的,想一想,就觉得麻烦。” “可是容越,如果你真的能让我觉得,得到的会远大于付出……那么,咱们就试一试。” 话音落下,沈流彦打开车门,下了车。 容越远远看着沈流彦的背影。他自然听得出,对方最后一句话,不仅是承诺,也是条件。 和沈流彦试,期间定不能和旁人发生关系。这样一来,习惯了灯红酒绿的他,受得了吗? 倒像是挑衅了。 容越总算有些明白沈流彦为什么会选择李雪。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李雪都无法与沈流彦站在一处,可沈流彦大概是觉得,李雪就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安定,没有他例数出的一切因素。 此刻,容越破坏了这份安定。 他挑起唇角,意味不明的笑。 显而易见的,沈流彦也是个双,所以才能毫无芥蒂的于他接吻。可不同于他仅仅是不暴露在公众视野中,沈流彦根本是打算只当自己是异性恋。 ……还真是辛苦了。 隔离板被打开,容越道:“开车。” 能在分手当天就主动去吻别人,沈流彦对李雪的感情,想来也并不深。 思及此处,容越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另一边,沈流彦站在盥洗室中,沉默的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的手指缓缓扫过自己的唇,的确,对李雪说不上是多么深爱……可那条短信到来之前,他把对方看作结婚的对象,相处一生的人选。这点并不会因为李雪被容越套出沈氏竞标价格而改变。 他会对李雪好,哪怕不是因为爱情,对女友的宠爱和对妻子的尊重都不会少。 可李雪做出了决定,他便让步。 至于容越。 先前在酒吧里,与对方对视时,他才突兀的觉得,容越看他的眼神几乎是露骨。同样是男人,那样的眼神意味了什么,他怎么可能不懂。 不是不能接受,然而容越大概是无法让他觉得踏出这一步是有意义的。 ……做异性恋多方便。 可求而不得,对男人来说,代表着什么,他更明白。 果然,麻烦。 第32章 身份 ·这一章……两个女主的相处模式还是在车轱辘以前。不过各位要相信作者君啊啊啊,关键性的转变很快就要到来啦!毕竟还剩下2w2就要完结了呢xd。 ·而且其实……皇后凉凉也确实问倒贵妃凉凉了~ ·更新问题的话……怎么说,其实就是一周五更,一更三千vs一周三更,一更五千这样的选择,大家觉得怎么样比较好呢qwq,不出所料的话下一周的榜单内这文就会完结掉来着。 ·既然快完结了……所以大家如果有想看的番外的话就可以说一说?或者是想看文里哪个cp的回忆杀也行啦(真的会有人吗…… ·好不容易出来一个男角色,然而依旧是姐控,对自己绝望了jpg ·防盗章都是作者君别的文~感兴趣可以看一看呀xd,如果可以收藏一下作者君的专栏就更好了……(怎么又是这句话(那么就这样吧,作者君滚走做作业啦=v= by一放假回家就变成咸鱼一条的作者君。 ================ 心绪翻飞,容越已不自觉的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腹下愈来愈热。 刻意压低的嗓音带出说不出的磁性味道,连容越自己都觉得,与沈流彦这样缓缓说话的他仿佛化身成一架大提琴,胸腔翁鸣震动。 ……不过,琴弦依然是他亲自拉动。 加了近半月的班,容越手下的人终于迎来一个能按时离开公司的日子。对于顶头上司毫无规律的工作安排,众人也算习以为常,甚至在收拾东西时相互打趣,不知boss是遇到什么好事,这才放人。 他们都算是容越的直系下属,上至容越的特助下到二秘书三秘书身边的小助理。加在一起,几乎称得上是整个容氏的心脏。 “……说起来,总裁好像一直没从办公室出来?”直到踏入电梯,才终于有人低声开口。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沈流彦回家换了身衣服、将容越的车开出,往容氏接人。 这样的安排实在称得上毫无效率的典范。 不过……沈流彦弯了弯眉。也许是因为想通之后放下负担,现在的他正是觉得新鲜的时候。 的确有些期待。 再回忆着数月里一直不进行到最后一步的坚持,似乎更像一个游戏。正因为容越强势要求,才更显对方眸中透出隐隐挫败的表情十分有趣。 哪怕同样重欲,比起容越的万花丛中过床伴不离身,还是他的自制力更好一些。 想到这里,沈流彦面上笑意更大。 此次会面的安排和上一次很有几分相似。只是沈流彦煎了牛排,介绍说:“虽然在国外吃的腻了,做起来还是顺手些。” 又拌了沙拉。念及容越待会儿还要开车,只上一杯苏打水。 容越问他怎么不点蜡烛。沈流彦切下小块牛排送入口中,缓慢咀嚼,咽下后方回答:“容总不也没带玫瑰?” 容越的眼神暗了暗,又倏忽窜起火苗。 沈流彦只当未曾看到。 饭后容越主动提出洗碗,而沈流彦靠在厨房的推拉门上看他。都是独居数年的人,虽然同样不喜家务,不过做起来也还算顺手。 将最后一个盘子放下,身侧恰好递来一条毛巾。沈流彦下巴微微抬起,言简意赅:“擦手。” 毛巾柔软干燥,吸附水珠。容越心下某个角落微微触动,明知对方只是逢场作戏,然而做到这般地步也是难得。 接下来依然是一番*,容越感到今夜的沈流彦格外放得开。他虽然疑惑,但同样无意深究,只思量起要不然就在对方的主场将人占有。 方才等待牛排上桌时,他环顾四周,发觉两人格外品味相近,从装修风格就可见一般。 ……不过沈流彦还是将他推开了。 这次的理由是最近太忙,借口敷衍到容越完全无法入耳。但沈流彦拉着他的领带,将他拽向自己,在呼吸交融的距离里柔声道:“你也知道,沈瑞泽对我来说是心腹大患,就和你那群叔伯一样。” 容越看着沈流彦的眼睛,心下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许久以来两人第一次谈起风月以外的事情。 他吻了吻沈流彦,理智回笼,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沈流彦低声笑了笑:“不过比起我来说,你那里才是hard模式。前段时间容东旭找过我,你应该知道。” 容越一顿:“沈总一直说,不愿意陷入容氏这个,泥沼。” 沈流彦道:“所以我拒绝了他。” “……那现在为什么又提起?” “不为什么。”沈流彦松开手,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容东旭告诉我,沈氏的价格是你从小雪那里套出。” 容越不置可否,只道:“当初我的提议到现在依然有效。” 言下之意,他至今仍希望与沈流彦合作。 “如果有需要的话。”沈流彦随意应道,将一环钥匙送入容越手中:“容总,请吧。” 他软化的态度被容越接收,一时也就不再追究骤然谈起这些是否只为让他走。离开前,容越咬着沈流彦的唇,像是叹息:“我好像越来越放不下你了。” 沈流彦回他一句:“承让。” 容越离开后,沈流彦洗了个澡,估摸着时间,在自己擦头发的时候发出一条短信,一如之前容越给自己发的那条,询问他是否平安到家。 容越的回复显得真诚许多:“沈总在我这里听过一首《致伊莉》,不知有何感想?” 沈流彦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望着手机屏幕,回想起先前在容越车上听到的钢琴曲。简洁舒缓的调子他到现在还记得,然而这首曲子他从前从未听过。 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几乎是在显示“送达”的瞬间,容越已打来电话。 “那张盘是我自己刻的。”容越的嗓音中带着笑意和自得,道:“年轻的时候专好研究这些,也算小有所成,只是很多年都没有碰过。” 沈流彦“唔”了声,也不去在意如此一来容越让自己坐上那辆车是否是刻意,只问:“不如下次容总亲自弹给我听?” 容越便叹道:“又让沈总抢先一步,提出下次……不过当时用的钢琴还在老宅。” 沈流彦话说出口,然而的确是信口一提,无论容越是否答应都算无谓。此刻便道:“那就不麻烦了。” 容越仍叹可惜。 开了空调,房间里温度实在很低。沈流彦沏了一杯热茶放在身边,捻起一颗棋子。 他落子的速度极快,左右手互搏,右手执白左手执黑。黑子很快将白字包围,吞下一片。 容越和他提到钢琴,而挂了电话后,他蓦地记起,自家书房里还摆了一盘许久未碰过的围棋。这盘棋子还是祖父所赠,多年前祖父就看出他待一切事都漫不经心,不过并未深究,只说他少受被外务干扰也是好事。 对于老人家而言,疼爱的孙子无论做了什么,都是好的。 沈流彦放下棋子,捧起茶水,缓缓啜饮。 至少,他能做到,尽最大的能力,去善待真心对待自己的人。 那通电话里,容越与他都未有提及李雪的事情。沈流彦是真的放下,此刻望着眼前棋盘里白子取出后留下的大片空白,神情莫名。 虽然日子过了很久,第一局,算是他输。 ……既然把一切当作游戏,那自然是要计算得失了。 至于合作一事,当初他觉得毫无必要,可沈家振总有一句话没有说错。现在的江城心向容氏的企业的确太多,很多时候容氏不必开口便能拿到最低价格。沈氏可以在自贸区项目开始、容氏注意力完全放在上面时轻松签下几笔其余方面的单子没错,可随着自贸区建设顺利进行,一切都会变的不再容易。 相比之下,自然还是合作更为便捷。 ……这样的念头蓦地冒出,很快蔓延至整个心扉,再也压制不住。 容氏获利,得到好处的不只是容越,还有他那几个长辈。容越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是以至今仍愿寻找外援。 容越的几个长辈,大伯容东旭太容易自乱阵脚,当初他在与对方见面后几天婉转回绝,彼时容东旭的神情沈流彦现在还记得。而二伯容南驲闻说近年来小动作不断,比容东旭还上不了台面。 至于小姑容北昭,沈流彦最不熟悉的就是她。当年容北昭嫁入李家,此后一直隐在丈夫身后做事,出面的时候极少。可如果她真的那么安分,怎么会拿到不逊于几个哥哥的容氏股份,在容氏董事会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真要选择一人合作,容越的确最为合适。且不论目前来看他手上持股最多,是容氏执行总裁。就说容越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他也已经在李雪一事上充分见识过。 事虽小,依然可见大。 获得了那样大的势,容越付出的,却只是几个下午的时间,和对李雪的亲和相待而已。 这样的人当队友,总好过当对手。何况也接触了一段时间,好过与剩下几人的全盘陌生。 至于容家…… 在起了合作的念头时,哪怕是泥沼,他也必须踏入了。 或许一切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糟糕。 如果能将容越与自己绑在一条船上,真正做到一荣俱荣,那就再好不过。 纯粹的利益关系,最让人放心不过。 思路理顺,既已下定决心,接下来就是如何去做的问题。 之前查到李雪得罪的客户背后与容东旭千丝万缕的联系,被容越一个电话打断,回来后沈流彦还是让人继续查了下去。 也许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结果,但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耐心。 正好最近要处理沈瑞泽的事情,容越与长辈们的争斗也尚未到达白热化。时间充足,沈流彦想,自己并不急。 ……该急的,是沈瑞泽。 第一个决定就失利,哪怕计策已定,沈瑞泽也骗不了自己的内心。到底是从科班出来的学生,他回去以后分析利弊,不安被很好的压制,只希望剩下的一切都能按照预演过的发展。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这次供货公司十分干脆的交货。样本抽取检查合格,沈瑞泽顿时安了一半的心。 对于沈流彦为何将后续事宜交给自己,沈瑞泽心知肚明。这对自己而言是以退为进,对沈流彦来说,却是看笑话的成分居多。 明白这一切,他便更加勤奋的往厂里跑。 计算着上市时间,在发觉进度在自己催促之下还稍有提前时,沈瑞泽另外一半的心也安了下来。 他负责的这批产品于沈氏而言只是小小副业,做好了是锦上添花,做坏了也并不妨碍,至多是被容氏彻底占有市场…… 当日沈流彦说话时的神色犹在眼前,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偌大沈氏并不在乎这一个项目。 沈瑞泽咬了咬牙。 父亲安慰他,此番不过一次试炼。然而在亲眼目睹了沈氏是如何的庞然大物后,他心下热血始终没有熄灭。 凭什么沈氏的总裁是沈流彦?这是沈氏,股份持有最多的人却不姓沈! 简直讽刺。 沈瑞泽暗暗埋怨父亲多年来不作为,这才让自己位于一个尴尬局面。这样的念头转瞬即过,理智上他倒是明白,父亲为自己做的已足够多。 比起住在外面的沈流彦,他有更多时间与父亲相处,自然打起精神,尽力让自己方方面面都令沈家振满意。那是他在沈氏最大的依仗,也是年幼时暗暗崇拜的人。 年幼的时候,也曾悄悄问过母亲,为什么自己父亲不像同学们的那样日日陪伴自己。可那以后,却见到母亲私下垂泪的场景。 父母真心相爱,却被残忍拆散。沈瑞泽在得知这点以后,便常常为母亲不平,更飞速成长起来。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沈瑞泽看着镜中衣冠楚楚的自己,满意一笑。 转眼又过了半月。预计的上市时间近在眼前,产品加工也到了最后一步。放心之余,沈瑞泽特地抽空陪伴父亲,做足了好儿子形象。 沈家振笑呵呵的拿出一个信封,正是从前让李雪看的那个。他不准备让儿子知道自己曾做了什么,而当初之所以愿意花功夫调查小辈的姑娘,更多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幼子的婚事,刺激李雪只是附带。 那之后,沈流彦莫名与李雪分手,沈家振听到消息后还暗自嘲笑,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面上装的再好,说到底还是没底气。听说沈流彦去了唐家给女儿办的生日宴会,又没叫上她,就耍脾气闹腾。 倒是没让他多费事儿。 沈瑞泽回来后,曾恶补过一段关于江城各个家族的资料,心下早有比较。他今年二十四岁,年龄合适的各家小姐大多已经订婚,剩下的要么在外留学未归,要么年龄比他小六七岁。 看来看去,沈瑞泽抽出一张照片。沈家振一看,坐直身子,劝他:“唐宛如已经二十九了,比你大那么多……” 沈瑞泽组织着语言:“唐家夫妇似乎有把公司交给她的意思。” 唐宛如已在公司历练三年,虽说唐氏犹由唐父把持,可唐宛如如今已是一人之下的二把手。 沈家振却犹豫了。 他对幼子是真心疼爱,在此事上却冷静许多。唐宛如与沈流彦是多年同学交情,有些事实在不好说。 但也不忍让幼子伤心。 沈家振想了想,道:“不是还有唐宛若吗?唐家两个女儿,不会太过厚此薄彼,有很大的可能是把公司财产分成两部分,一人一份。唐宛如的性格不好,应该不会愿意在婚后把公司交给丈夫处理。我看唐宛若不错,小姑娘没定性,恐怕是不想接手公司的。瑞泽,你现在和她接触,也能多提点提点她。” 沈瑞泽想了想,点头。 沈家振松了口气:“可惜你回来的有点晚,不然当时唐家给小女儿办生日宴的时候你也能出面,顺势就认识了。不过没关系,机会总有的是……” 沈瑞泽笑了笑,很快将父亲哄的很开心。只是在心里,他却没有自己表现出的那么乐观。 联姻是提高身价最便捷的方式。沈家振心下暗叹,可惜自己年龄还是小,被沈流彦抢占先机。 不过他仍然有几分自信。唐宛若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这个年龄,谁不会对爱情有几分期许?只要找准时机……实在简单。 在最后,沈家振又问起沈瑞泽工作上的事。沈瑞泽想了想,将进度如实说出。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到自己吃下的那笔回扣。 沈家振十分满意:“先前我一直觉得加工时间太长,瑞泽,你这么安排,才是刚好。” 第33章 准备 与让荣嫔好生修养的圣旨一同下下来的,还有另两道旨。 “德妃和安嫔一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盛瑶看着眼前的小太监,好看的眉头轻轻颦起些,“冷宫里……却并未有新人去?” 那小太监点头哈腰道:“是的,皇后娘娘。看守冷宫的侍卫里有一个和奴婢有点亲戚关系,平日我们关系就不错,奴婢还常常关照他来着。这会嘛,奴婢就只带了点酒,到冷宫门口随便问了句,不会引人注目的。” 盛瑶右手的食指与拇指在左手食指的指甲套上轻轻摩挲着:“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静言。” “是,皇后娘娘。”一个眉清目秀的宫女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将一个荷包塞到小太监手中,笑道,“这个荷包呢,是荣嫔娘娘哪儿的人缝的,你且放心吧。” 小太监的眼睛睁大了些:“奴婢明白的,明白的。” 把那一妃一嫔打入冷宫的旨意里其实说的很含糊,只讲德妃和安嫔善妒,不容人,毫无妇德,此外就什么都没有说。 但结合昨日夜里的事,大多数人,还是懂了。 天子下朝后依然径自去看他的新宠,祭坛边儿上的一众妃嫔反应各异。盛瑶看着前方画纸上巧笑嫣然的少女,心里默默想道: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经历这种事了。 天子杀鸡敬猴,选出来的两个人都是身份够高,相对来说却没什么背景的那种。无论是父母早逝、入宫前一直积聚在叔父家里的德妃,还是有作为刑部尚书的弟弟、却对自己毫不关心的安嫔,恐怕都是明徽帝精挑细选出的替死鬼吧? 盛瑶是这么觉得的。 到这会儿,已经没有太多人关心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盛瑶是其中之一,她私下觉得明徽帝大概依然会暗中调查,但在面儿上,这件事已经翻了过去。 整整三日的祭礼结束,离新年还有二十余日。宫中因德妃、安嫔死去而显得压抑的气氛渐渐又活络起来,就算不受皇帝待见,也得好好过年啊。 不少人都抱着这样的心思,更有人抓紧时机,往皇后面前凑。 皇后有儿子,有身份,只要不犯大错,哪怕皇帝再宠那荣嫔,也得在面子上对盛瑶过得去。帝宠她们是不指望了,可等天子去了……把持后宫的,不就剩太后。 熬着熬着,日子总会变好。 天气愈来愈冷,到十二月二十八日,一场白雪倏忽从天而降。 江晴晚第一次看到雪。 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不过还没有掉疤。皇帝好像把她当成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器,怕她磕着冻着,江晴晚说了几次,都不被同意去御花园中赏雪。 天子看她的眼神还是那样温柔,江晴晚却从未有比此刻更清醒的时候。 在她年纪尚幼时,养她的人被她称作“姨姨”。江晴晚其实并不知道这个称呼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可除了那个姨姨,她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依靠。 因为这个原因,姨姨让她干活儿,她就乖乖的去,小手冻得皲裂也不在乎。 姨姨心情不好时打她骂她,江晴晚也不觉得有什么。 甚至于在那时候,她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整日只被喊做“臭丫头”。 后来有一天,住的地方突然就挂满了白色的布。江晴晚被姨姨套上一身差不多颜色的衣服,被她按住,跪在一群人身后哭。 再后面,姨姨突然对她很好,给她买糖吃,还带她出去玩。 她被带到一个很香很香,有很多女人的地方。姨姨不见了,她却被留下来,有一个老女人让她干活儿,江晴晚动作利索,于是那老女人待她便不算坏,还常常捏着她的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就这样过了几年,偶尔有在那里的女人教江晴晚写字,她就是这样慢慢学了《三字经》《千字文》……也渐渐懂得,自己在一个怎样的地方。 到十岁时,那个老女人让人给江晴晚换上一身很好的衣裳,让她在一个房间中待着。 江晴晚一直表现得很乖,让所有人都放松了戒心,然后从那里跑了出来。 她不敢穿那身衣裳,只好捡被人扔掉的破布裹在身上,再把泥涂上脸,遮住自己的容貌,开始在街上流浪。 江晴晚自己都数不清,自己到底流浪了多久。她好饿好饿,饿的快要死了,正躺在树下看着头顶翠绿翠绿的叶子出神时,突然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女声。 “那孩子是怎么了?……”好像是叫了个名字,“你去看看。” “是,小姐。” 有一个影子投在她身前,来人左看看右看看,又走回马车前,对马车上坐着的人说了句什么。 “怪可怜的,”江晴晚听到先前那个声音说,“先带上她吧,总不能眼睁睁看她饿死在这儿。” 就这样,江晴晚遇到了人生当中第一个,毫无所求的对她好的人。 她偷偷地把那个人叫做小姐姐。小姐姐面上蒙了一层纱,见她好奇地看过去,还笑了笑:“是我家里人不放心,硬要我蒙上的。” 她懵懵懂懂的点头。 也对,小姐姐什么都不缺,当然也不会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毕竟,她也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在小姐姐那里,江晴晚洗干净脸,穿上比当初自己丢掉那件料子好上许多的衣服,幻想着小姐姐的模样发呆。 不用干活儿的日子原来是这样无聊啊,她想。 可是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小姐姐就要离开了。 江晴晚哭得不能自已,就听小姐姐无奈地说:“放心吧,我给你找了一户人家,他们答应要好好照顾你的。” 江晴晚还在哭,一抽一抽的:“小姐姐,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吗?” 有一只手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发,而小姐姐对她讲:“对不起……” 江晴晚摇了摇头:“不……” 她看着小姐姐坐船离开,晚风吹着小姐姐的裙摆。昨日刚下过雨,此刻的天空十分晴朗,万里无云。 那艘船顺着大江流走,江晴晚眼睁睁的看着,小姐姐上了一艘更大的船。 她看着那江水,那晚晴天,心里突然浮出三个字。 江晴晚。 就让这三个字,来当她的名字吧。 那之后,江晴晚成了一户人家的养女。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对她不算坏,但也说不上好,日子就平平淡淡的过着。 后来她无意中听到,原来老夫妇收了小姐姐一大笔钱,才答应让她顶上他们病死的女儿的户籍,有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有了前些年在青楼里打杂的经历,江晴晚实在太明白,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她更加感激小姐姐,甚至在想,如果这就是小姐姐所希望的……自己一定会好好用这个身份,活出个人样来。 可惜,好日子到底过不长。 有一天,老夫妇家里闯进来一个满身戾气的年轻人。 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江晴晚吓坏了,可老夫妇却热泪盈眶,欢喜不已。 原来那是他们的儿子。 之前老夫妇收下的钱,都替他还了赌债。 江晴晚晚上起夜,见老夫妇的房间里还亮着灯。鬼使神差的,她走了过去,站在窗前听。 老妪的声音还是往日很慈祥的样子,却在说:“锐儿又欠了人家钱,这可如何是好!当初咱们那么费心才遮掩过去,那贵人才掏出一大笔钱,已经是撞了大运了啊!” 老翁则道:“怕什么,贵人是不在了,可我看那丫头片子,也能换点钱啊。” “你是说?” “刘婶来问过几次了,说倚香楼看上那丫头,愿意出这个数……” 江晴晚死死捂住嘴,手背被咬破,都不觉得。 她小心翼翼的向后退去,却不曾想,自己竟撞到什么人身上! 昏迷之前,江晴晚最后看到的,就是老夫妇儿子狞笑的面容。 当时她十二岁。 倚香楼的老鸨摸着她的脸,说:“这姿色,直接拿出去卖钱,实在可惜。” 一句话,给江晴晚之后的路定了基调。她被拉去练舞,因为年纪有些大,在一开始,很是吃了苦头。可江晴晚硬是一日日练下来,筋不够松就使劲拉,身段不够柔软就好好练!她舞姿好了,之后的日子,才可能好。 转眼,到了明徽五年。 帝南幸,她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江晴晚最后还是没能去御花园看雪。 天子见她神色颇为郁郁,于是笑道:“婉儿莫要生气,我会给你准备一个惊喜……” 于是,在新年那天的家宴上,明徽帝与皇后毫无疑问是坐在最上首。而在明徽帝身边,却另安排了一个位置,荣嫔就坐在上面。 在皎洁的月光下,皇后朝江晴晚举起杯子:“荣嫔妹妹,请。” 江晴晚微微笑了笑,眼中是潋滟的波光:“皇后娘娘请。” 下面的妃嫔看着这一幕,心情各异。 天子满目柔情的看着荣嫔:“婉儿少喝些,你不胜酒力,喝多了对身子也不好。” 江晴晚心下一凛,面上还是柔柔弱弱的笑着:“妾知道啦,陛下。”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余光里,皇后像是也跟着笑了。那笑颜实在太美太美,看得江晴晚有些痴。 第34章 混乱 温孤烨脑中刹时一片空白。好在他寻常就没什么表情,是以林惊白丝毫没察觉到首徒浮动的心绪,仍笑盈盈地看着两个徒弟。 季连洲拱手恭敬地行了礼,随后抬起头,视线肆意扫过眼前人。这个大师兄果真是一副清冷孤高的样子,淡色的唇紧紧抿着,让他看了就想咬上去,为那形状姣好的唇染上艳色。皮肤很白,双眸漆黑,一如九天之上的星辰,明亮耀眼,却可望而不可及。 与此同时,温孤烨也在看他。 季渊既然是男主,还收了那么多妹子,至少一张脸是很有资本的。然而面前站的这个到底不是正主,一双眼四处乱瞄,又仿佛压抑着什么,整个人看上去都颇为……蠢蠢欲动。 温孤烨觉得有点想笑,也就笑了。 唇瓣略略弯起,眉眼不再是冷冰冰的,多了几分人气。 季连洲喉间一紧,恍恍惚惚地觉得,这一幕,好似有几分熟悉。 两人正对视,林惊白倏忽咳了声,道:“也别光看着。毓煌,先前你回派时,我就和你提起过毓泽。不过那时候毓泽和毓华出门在外,后来回来了,你又去了北地。虽说是一门师兄弟,但你们的境界毕竟差的远,以后是否能常见也不一定。” 说着说着,他不禁想起与自己阴阳两隔的道侣,嗓音愈发沉重起来。 温孤烨听在耳中,道了声是。 季连洲则一怔。现在他不过筑基前期,温孤烨却已快要结婴……想到这里,季连洲的眼神暗了几分,口上却按照季渊以往的习惯,讲出一串安慰的话语。 三人说话间,江颐然与林岚终于踏入门中。林惊白收敛了神色,见两个女徒先问候过自己,再转向温孤烨。 江颐然与温孤烨在百年之前就认识,关系说不上熟稔,不过也十分不错。当初他的道侣还打过将两个徒儿凑成一对的主义,后来和江颐然隐晦提起,江颐然无奈地表示自己与师兄之间并无越界的情谊,这才作罢。 此时两人打过招呼,温孤烨对着江颐然点了下头,视线挪向立在一旁的小师妹。 林岚是季渊的第一个后宫。往后的日子里,哪怕是昆仑圣女,在季渊心中,都比不上这个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可一码归一码,对林岚感情深是一回事,收妹子是另一回事。林岚起初还会不开心,后来倒是习惯了的样子。 这个时候,她是真正天真骄纵。在逍遥宗内门待了百年,所见的人数来数去,还不上百,且大多时间都在闭关修炼,对人情世故所知甚少。林惊白乐意宠她,逍遥宗在一天,林岚就能任性一天。 她听着大师兄的传说长大,对温孤烨充满好奇。以往见过别的门派的掌门首徒,北辰宫少宫主汝鄢筠是个温柔的剑修,剑意绵绵一如春雨,偏能杀得修士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浔阳宫的曲之霖则总是木讷讷的,一句好话都不会说。 那自己的大师兄,是什么样子?父亲口中的毓煌一心修剑,毓瑶师姐却说大师兄的性格其实很好…… 林岚眨巴着眼睛:“久闻师兄之名,今日见到,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本以为季渊已足够好看,却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好看的人在。虽说她还是一心思慕季渊的,可近段时间来季渊对自己都十分冷淡……她也是会生气的。 毓煌的相貌,又是作者的锅。 原本他作为一个安静的布景板,在温孤烨好友笔下得到的描述只有寥寥数笔,还都是侧面写了下气质。等温孤烨穿来,学着江颐然的样子幻出水镜,才发觉,毓煌根本长了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或者说,正是他的到来,才让毓煌的人设变得完整。要说不同,不过是头发长了些,皮肤更好。但最基本的眉眼身高,的确是和他原本的身体毫无差别。 人已聚齐,见徒儿们相互认识了,林惊白便说起先前琼华坊来访的事。当初是季连洲和江颐然负责接待,林岚也去听了墙角。真说起来,林惊白这次仅仅是在给温孤烨一人解释。 原来先前魔尊渡劫的动静不仅影响到灵兽,还让葭禄山,起了一定变化。位于葭禄山山脉东侧,偏南地区的琼华坊中,有五名领了门派任务的女修,在往山林深处后,再没出来。 “琼华坊中人算过时间,觉得奇怪,就去看了本命玉牌……全部都碎了。” “那五名女修都是内门的记名弟子,炼气八层修为,多人结伴,领的任务不算难,怎么都不该这样折损……坊主派了两个亲传弟子去一探究竟,这才发觉,先前地动引得一座山坡塌陷,露出一个金丹期修士的陵墓。” “陵墓上设了禁制,唯有金丹期以下的人,方能入内。琼华坊坊主本不好腼着脸去拿这种小便宜,发觉禁制存在后,更是放松许多。” “既有能立下这种禁制的大能为这个金丹期修士修陵墓,里面的陪葬品,大多也是好东西。可琼华坊少坊主一辈的人又没出一个金丹,坊主想来想去,让少坊主来我逍遥宗问一句,可否让毓煌、毓瑶出面。” “我答应下来,但把毓泽和毓华的名字也加了进去。” 温孤烨仿佛看到一个能量屏,上面两个选项,接受任务or不接受。 他舒出一口气,挥去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幻象,问起其中细节。 林惊白和他解释了一会儿,却也不太清楚更详细的,只让温孤烨一行人先往琼华坊,到地方后,自有琼华坊中人来告之细节。 在他看来,此事多半是琼华坊在权衡之后决定下来。作为苍原之上数的上的门派之一,琼华坊内怎么可能没有金丹期修士,但那些修士都是坊主的师姐师妹。作为一个都是女修的地方,其中各样竞争往往不足以对外人所道。别看坊主总一副笑脸,比起白白让师姐师妹们得好处,在她看来,恐怕还是让逍遥宗欠琼华坊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比较合算。 就这样,温孤烨只休息了一天,便又要启程。 他没推辞,林惊白反而不太忍心的样子,道:“毓煌,你与毓瑶的脚程好过毓泽、毓华,晚几日出发,也是无碍的。” 正好能让女儿与准女婿多相处一会儿。 温孤烨垂下眼,答:“听师尊安排。” 等季连洲回过神,事情早已订下。林岚挽住他的胳膊,圆圆的杏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芒:“小师兄,咱们又要一起出门啦。” 季连洲僵住,下意识的看了眼温孤烨。恰望见对方偏过视线,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那点笑中,好似带了什么深意。 至于江颐然与林惊白,前者也知道小师妹对师弟的一腔爱慕,真要说来,季渊才是两人之中主动的那一个。后者,则越想越满意自己的安排,一举多得,实属不易。 在场诸人中无一人发觉,季连洲隐在袖中,握紧、又松开的拳头。指中溢出一抹凌厉的灵气,划破掌心。在血腥味未扩散开之前,那抹灵气又覆在上面,使伤口愈合。 忍耐,忍耐……只要出了逍遥宗,他有大把法子,不让女人碍眼。 至于温孤烨。 虽不能一同前去,但在到地方之后,仍有充足时间。可惜的是,看到这等珍馐之后,再让他去尝路边野菜,实在太为难。 待到季连洲连同林岚一起离开逍遥宗后,温孤烨与江颐然说好出行日期,便独自回了住处。 他顺了一遍周身灵气,睁眼时,一轮明月正悬在葭禄山上。 温孤烨取了一小瓶灵酒,对月小酌,一面自问:“季渊的命格,到底会不会被加在夺舍者的身上?” 原书的设定里没有夺舍相关的内容,好友也没做相关设定。既然如此,究竟哪里出了差错,使得主角被旁人上身?再有,对方到底是被夺舍,还是被穿了,同样是未知数。 温孤烨不得其解。联想先前见到“季渊”时对方的表现,顿时觉得答案应该是会的。“季渊”对林岚的态度那样敷衍,林惊白还能笑呵呵,江颐然也没察觉不对。或许这是好事,只要有女人对主角投怀送抱,主角便能接受对方身后的势力。如此一来,整个世界,依旧会按照他所知道的那样发展下去。 十日转瞬即过,温孤烨按照先前和江颐然约定的那样,在掌管机关白鹤的弟子处碰面。 他们乘着机关白鹤,一路到逍遥宗边境,这才换上门派服饰,捏动御风诀。 灵剑被踏在足下,眼前是层层破开的白云,和绵延至远方的葭禄山脉。山峰连绵不绝,最高的几座顶端堆了皑皑白雪,其下是翠绿欲滴、重重叠叠的树林。 有风在耳边呼啸,吹向远方。 两人身上穿了逍遥宗的门派服饰,路上偶有遇见其余修士,见到温孤烨与江颐然的身形打扮,皆含笑点头。 与人打交道的事情都交给江颐然去做。温孤烨则负责在撞见朝二人攻来的妖兽时,踢起足下灵剑,一剑劈下,再操纵着灵剑重回足下。 一晃又是十日,两人终于降于琼华坊内。 而季连洲,正在这里等待。 第35章 棋局 燕国虽处南方,可京都却只离所谓北方有一山之隔,离江南之地竟是遥远的。在这样地方长大的乔蔓,从未见过真正的水乡风光。 于是就开始期待了,期待了许多年都未曾如愿。 真的说起来,她从出生起就没有出过京都,连交际范围都只是皇宫与各贵女府上。也许这一生,都不会踏出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当然,也正是因为靠着山为天险,京都才更为安稳些。想来那南国,倒是不至于有大军压过来的本事。”端阳郡主这样对表妹道,“我也只是隐约知道罢了。洛岭北边却不是南国境内,有术者居住,寻常人根本不敢接近,可术者祖上传下的规矩不能越过洛岭,倒也相安无事。” 九公主很专心,等表姐顿下来时才问:“术者……那是什么?”说着,小小的眉尖拢起,做出这样的表情后看上去与乔蔓有五六分相似。 “术者,大概就是会用‘术’的人。”乔蔓偏着头,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拂过水面。水里犹是带着白日里的温度,在入夜后反倒是温暖起来,“至于‘术’……玉梨,先前母亲拿给我的杂记还在吗?” 玉梨动作不停,可开口时已经在细细喘息,她平复了一下气息才道:“回郡主,奴婢先前为郡主整理书房时似乎见到过,想来还是在的。既然是郡主的书,没有郡主的话,奴婢们也万万不敢擅自处置呀。” 话音末梢时,轻柔的尾音像是微风一般抚过心弦。 乔锦笙条件反射般悄悄瞅了瞅表姐的表情,见与先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才略放心了些。 怎么觉得,蔓姐姐身边的丫头与蔓姐姐之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与自己有什么隔阂,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入。 九公主尽力让自己还是笑着,看向身侧的荷花,粉色的花瓣边就是一株莲蓬,而午膳时的莲子和早晨的莲心茶就是出自这里么? 不知道……戳上去的感觉怎么样。 乔锦笙撑起自己,尽力去够那莲蓬。正在与玉梨说话的乔蔓往这边看了一眼,小表妹的动作实在是不属于她年龄的生动有趣。 “蔓姐姐……”乔锦笙在拉住莲蓬下的枝时转头,“锦笙可以把它摘下来吗?” “可以。”乔蔓手指动了动,指尖出了水面,同样触及身侧的莲花。小舟在行驶到这里时已经慢了下来,玉梨见再往前怕更是艰难,于是干脆停住动作专心回话。 “回去以后找来给锦笙看看。”端阳郡主轻声道,“再有就是……如果本郡主没有记错,花卉一类也是能酿的?都说桃花酿清醇无比,那荷花呢?” 玉梨着实被问住,好半天后才道:“这……回郡主,奴婢却不清楚这些的。莫不如,待会儿回去后奴婢去厨房问问?” 乔蔓笑了声:“不用,本郡主也就是一句话罢了。倒是锦笙喜欢莲子,明日的早膳照例备上吧,具体要什么就让厨子决定。”又唤了声正在摘莲蓬的表妹,“锦笙,原本是昨日我就要去盖阳姐姐那里的,不过母亲说你的衣服没有制好,不太合适,可明日是无论如何都推辞不过了,而盖阳姐姐和我素来是交好的,当年的盖阳公主可是嫁给司马大将军,算是妻凭夫贵,不仅是表叔得封,表姨母也得了恩典让封号延续下来。” “诶?”乔锦笙晃了晃,险些掉下去。她扶着船舷稳住,才道:“这不是和蔓姐姐一样了么?那蔓姐姐说的盖阳姐姐,也是……?” “是的,”乔蔓点点头,“盖阳姨母的女儿本是不得封郡主,可是没法子,现在他们一家在兵权上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便是皇帝舅舅也只能笼络。我还在想,五妹妹六妹妹是与大将军嫡孙年纪相仿,指不定是要指婚的。” “指婚?”乔锦笙终于掐断最后一点莲蓬与枝干相连的地方,于是捧着莲蓬心满意足的跳到乔蔓眼前,整个小舟都因为她的动作动了动。九公主不由心虚,见表姐似乎还没缓过神的模样,凑上前小心翼翼道:“蔓姐姐……都是锦笙的错。” 乔蔓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捏了颗蜜饯塞入口中才道:“十五六岁,本就是该嫁人的年纪。再过两三年,锦笙少不得也要走到这一步的。不过没关系,姐姐一定会替锦笙找个好人家。” 乔锦笙眨眨眼,又问:“那蔓姐姐呢?蔓姐姐今年,已经十五了,明年便是二八。” 乔蔓闻言一怔,片刻后便回过神,笑道:“我和锦笙怎么能一样?我是郡主,不会有那么多人盯着的,而锦笙不同,尚公主再怎么讲都是光耀门楣。” “可是……”乔锦笙还想再问时,手里的莲蓬被表姐拿过去,将其拨开取出小小的绿色莲子。九公主的注意力被引过去,道:“这个怎么和白日里吃的不一样?” “是不一样。”乔蔓应了声,留了半寸长的指甲扣上去将上面薄薄的一层皮划开,里面就是白色的莲子了。她又将莲心除去,才将其喂给表妹。 短短数日,端阳郡主做的最多的事情大概就是给九公主喂食。不知怎地,见到对方“啊呜”一口咬上来的模样时,乔蔓总会很满足。 可惜还是太瘦弱了些……叹气。 乔锦笙直到将莲子咽下后才开始说话,所道者不过是盖阳郡主会喜欢什么云云。乔蔓一一说了后,笑道:“锦笙很用心呢。” “啊。”九公主学着方才表姐的动作将莲子喂给乔蔓,在手指划过对方唇瓣时心里有一种好温柔的感觉。这么一分神,她停留的时间就长了些,直到看到表姐神情中带了诧异时才讪讪的拿开手道歉:“锦笙方才走神了……盖阳姐姐会喜欢锦笙么?” “会的。”乔蔓点点头,决定只当方才是小表妹是普通的发呆,就又说起在盖阳公主府上要注意的问题来。这样讲了一通后,乔蔓才恍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告诉表妹要带她一起去,不过看锦笙问的这些问题,应该是已经明白才对。 至于盖阳是否真的会喜欢九公主的事情,乔蔓并没有去想。只要盖阳一家子会继续荣耀下去,就不会做出让大家都失了面子的事。 哪怕只是在府中呆了两天,端阳郡主都完全肯定如今京都的贵女圈子里一定都在谈论这件事情。她乔蔓的女伴,竟然是九公主? “那就好……哈秋!”乔锦笙一个瑟缩,揉揉鼻尖道:“果真是凉了呢。去盖阳姐姐府上,是要坐马车吗?路上还会路过什么地方?” “是马车没错。”乔蔓答应了声,然后教玉梨将先前她拿的那件衣裳递过来给小表妹披上,看着锦笙乖乖缩进里面才道,“路过的地方……便是真的路过了,在马车上也是不能打开帘子的。锦笙来的那一天打开帘子了对不对?以后不要这样。”想了想,继续说,“明日再盖阳姐姐府上,可能还会有别的姐姐,到时候锦笙只要一直跟着我就好。” 她才不信,别人会不好奇九公主是什么样的孩子。不过这样也好,一次性让锦笙将人见全了,以后也会方便些。端阳郡主明白从前九公主分明就是不与人交往的,长此以往下去却并不好,哪怕是之后出嫁了都可能被孤立。 而皇家公主,是天下典范般的存在,皇帝舅舅在这种事情发生后最可能做得就是训斥公主本人。 乔锦笙在听到乔蔓说不要拉帘子时小脸已经垮了下去,不过是因为忐忑蔓姐姐会不会因为这点事情而觉得自己不好。听到后面的话,九公主放下心,只是点头答应:“放心吧蔓姐姐,锦笙一定会做好的。” 乔蔓将乔锦笙的神情看的分明,心下一转就晓得这是表妹在担心先前的事情。她当时既然没有阻止,就是不在意了,但以后这样的事情还是少些好,就也没有开口安慰。的确,有哪家贵女是敞开了给人看的?不过是念着锦笙第一次出宫,总归不能闷着罢了。 “锦笙,张口,啊……” 两人谈笑间,莲蓬中的莲子就都被相互喂着吃完。乔锦笙看着乔蔓牙尖咬着一颗莲子的模样,心想不知道如果将莲子换成珍珠会不会也是一般妍姿俏丽。 应该会更好才对,九公主很快得到结论。只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觉得……是不是太过艳丽了些? 衣裳只带了一件,可渐渐地乔蔓也开始觉得冷。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而舟下的水也不复温暖了。乔蔓拧眉,就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覆在自己手上,是热的。 端阳郡主抬头,见小表妹正捂着她的手,还很认真的将每一根手指都好好捂住。 “蔓姐姐是冷了吗?”乔锦笙说,“唔,锦笙的手是热的,如果可以把热度全部给蔓姐姐就好了呢。对了,蔓姐姐,要不然你来穿衣裳吧?” “不用。”乔蔓弯唇,将头靠在小表妹肩上。乔锦笙先是僵了僵,接着很快反应过来,开始笑。 在一边默默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的玉梨拢了拢衣领,很是犹豫自己要不要问一下是否该回去了。可想了半天,实在是不敢开口打扰眼前的两位主子。 “锦笙啊,”端阳郡主的声音都比寻常时候要软了许多,秀丽的眉眼间竟是柔和,“我从前一直想着,如果有一天可以与他人一起去水乡,可这一生怕是都不能如愿了……今日这般,不知道算不算完成了一个梦?” “水乡?”十二岁的小公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蔓姐姐,那是很漂亮的地方吗?” 乔蔓迟疑了下:“也是在话本里看到的,采莲女之言倒是其次,能一直在舟上漂泊,饿了就采摘莲子,白日唱着歌谣,夜间看着天上的星辰就是一切。如果母亲知道,一定要说我没志气的,可是……” 可是她也觉得自己没志气。 乔蔓想,她明明是知道的,如果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公主府,恐怕第一个受不了的就是自己了。没有了金尊玉贵的郡主之名,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何况,她也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因为这样,她才可以顺利带走九公主,才可以……甚至是有朝一日,手握权柄, 端阳郡主眼神里显现出几分超乎寻常的坚定神色。是了,哪怕再怎么期待再怎么喜欢,如果重新选择,端阳郡主一定还会是端阳郡主! 而且……乔蔓抬眼,看着乔锦笙的侧脸。 生生世世都生于帝王家,才是最好的事情。 第36章 决定 屋内先是极静。 “咚”的一声后,天子新宠以极不雅观的姿势倒在地上,发间饰品散的到处都是,一头青丝散开,如瀑布般滑落。 除此之外,荣嫔倒下前还抓住了祭台上铺的白绢。白绢被扯得变形,上面摆放的祭品摔得乱七八糟,惨不忍观。 短暂的静默后,一众妃嫔反应各异。有人错愕地红唇微张,眼里却划过一丝隐秘的笑;也有人登时端不住笑出声来,可到底记得这是什么场合,用力掐着自己手心以求不要表现的太明显。 盛遥站在所有妃嫔的最前方,听着身后的响动,眸光冰冷,仿佛是浸在寒泉中。再看荣嫔,好像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仍旧维持着摔倒时的姿势…… 盛遥瞳孔猛地一缩。 明徽帝不在,盛遥就是最有话语权的人。她很快定下心神:“还愣着做什么!去扶荣嫔娘娘起来!宣太医!” 这一句话,好像是投入湖水中的石子,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动了起来。 江晴晚的贴身宫女从怔愣中回神,小跑上前,想将自家娘娘扶起。可当两个宫女搀住荣嫔时,才发觉自家娘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厥,额角更是滑落一缕鲜血…… 鲜红的血色落入众人眼里,登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然后软绵绵地倒向身后的宫女。 现在的情境这么乱,荣嫔好好地怎么就摔了?摆明是有人看皇帝新欢不顺眼,布下一个局来……不少人都想到这一点,不趁早抽身,难道还等皇帝震怒,自己跟着受训吗。 身后一片兵荒马乱,盛瑶却还是安静地站在原处,甚至是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江晴晚。 能被皇帝看上的,当然是个美人了。这样一个美人,就是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也能让人平白生出几分怜惜来。 苍白的面色配上血痕,荣嫔摔得位置很巧,伤口大概刚好能被头发遮住,哪怕留下疤痕,都不会扫了天子的兴。 盛瑶扯扯唇角,语气清清冷冷:“这屋子毕竟不是个正经地方,做什么都不方便,恐怕太医来了也不好诊治……”她偏了偏头,像是思索片刻,“然则此处离芳华宫又远,荣嫔现在的状况,恐怕不好挪动。”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有几个没来得及走的妃嫔在皇后身后互相使几个眼色,明白皇后的意思是一说,把这小妖精带回自己寝宫,就又是另一说了。 最后站出来的是宜嫔。她往前一步行了礼,柔声细语道:“娘娘,荣嫔妹妹的伤势不容耽搁,不如就先往我那里吧。” 盛瑶转过身来看了看她。 周燕回……一个意料之中的人选。 于是盛瑶弯了弯唇,神色里依然带着几分担忧:“那就有劳宜嫔了。” 自始至终,江晴晚都被两个宫女搀扶着。这样的姿势无疑是极不舒服的,她要是真的昏迷了倒还好,如果不是,还真够喝一壶的。 盛瑶又和周燕回相互说了几句,估摸着太医的脚程,终于宣布:“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可薛姐姐的祭礼还是要继续的。本宫且到宜嫔宫中瞧瞧,荣嫔妹妹若是没事还好,若是有什么差错……”她微微一笑:“众位妹妹且放心,本宫一定会将今日的一切,据实报给陛下。” 快到年节,朝堂上大事不少。明徽帝下朝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他心里挂念着青梅的祭礼,刚要吩咐轿子往祭坛去,就有常侍奉的主管太监快步过来,附身在明徽帝耳边道:“陛下,皇后那块儿的静言来了。” “静言?”明徽帝的眉尖微微隆起了些。 主管太监又道:“像是祭坛出了什么事……” 明徽帝身边的气压一下子低了下去。一股怒气自胸腔涌上,他眯了眯眼睛:“哦?那就让那婢子上来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帝的怒火实在太明显了。 按说,静言是盛瑶身边很说得上话的宫女,在帝后二人一通用餐、或商量一些不甚重要的宫务时,她偶尔插几句嘴,也能让帝后一笑了之。这在宫中可以说是难得的面子,加上静言面容娴静,能说会道,在明徽帝眼中可是比同为皇后贴身宫女的静嘉更有分量。 ……当然,这点分量,能算得上什么? 静言跪在冰冷的石子地上。十二月,那么冷,寒风呼啸,膝盖下的地面像是一层冰。 她到底还是很会说话的,三言两语就将发生的事情与皇后的处理讲得明明白白。盛瑶私下里轻轻对她说的一句话一直揣在静言心里,是:“下手查谁害了荣嫔,是皇帝的事儿。我要你去探的只有一点,在陛下心里,是薛婉重要些呢,还是荣嫔重要些。” 活人永远不能和死人争宠。 可如果在明徽帝心里,这个活人,是那死人的转世,又会是什么光景? 于是静言说了江晴晚受的伤:“……荣嫔娘娘被扶起来的时候,眼睛闭着,血流得止不住。” 也说了祭坛上一片杂乱的景象:“皇后娘娘让人重新布置了祭坛,不过上面有些东西,得去内务府好好修一修。” 当然,盛瑶对皇帝旧爱新欢的上心程度同样是重点:“奴婢来前,娘娘正要与宜嫔娘娘、荣嫔娘娘一起,往宜嫔娘娘居处去。” 一边是昏迷不醒的新宠,一边是勉强算是收拾好的祭坛。明徽帝看着静言,眸色阴晴不定,像是在思索,皇后在整个事件中到底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他这个皇后哪里都好,甚至好的有些假了。 生而为人,总该有些图的东西。皇后不图宠爱,这点很得明徽帝的心,可她连家族荣辱都不太在乎,这便不太对劲。 别的妃子,平日里再怎么清高,偶尔也要提一句与父兄前途有关的话。盛瑶倒好,他要罚她的兄长,盛瑶也只微笑着说一句好。 各样心思翻动间,明徽帝不知不觉已经说出口:“既然如此,就先去看看荣嫔吧。” 低着头的静言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可往年这个时候,一旦到这几天,皇帝可是连政务都不大在乎。今日不仅好好上了朝,还…… 荣嫔已经醒了。 她躺在宜嫔所在宫所的侧殿,仅仅穿了一身白色亵衣,靠在床头,腰下垫了一个柔软的枕头。 额头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一圈白布缠在她头上,伤口的位置透出一点隐约的红色。 皇后自始至终都站在一边,从太医给她处理伤口到现在。江晴晚的两只手放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好像很紧张一样,声音轻的仿佛幼猫:“皇后娘娘,让您这样费心,妾真是……”她已经习惯了甜而清的嗓音,可先下面对的又不是恩客更不是皇帝,江晴晚想到自己对皇后的第一观感,在心里敲响警钟,一切都做的小心翼翼。 这是自入宫那天之后,她第一次离皇后这样近。那女人绝美的样貌近在眼前,哪怕因为主持祭礼的关系不着粉黛,都让江晴晚有一种莫名的心跳感。 初见那日只觉得皇后面容清丽,现在离得近了,才发觉她五官是惊人的精致,皮肤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这样美的发妻,皇帝居然不要。 她在心底默默地笑了笑。 盛瑶就坐在江晴晚床边,与她讲着话:“今日出了那种事,本宫定会为你做主。” 江晴晚自然称谢。她已经把宫里的规矩学的差不多,自然知道此刻自己应该直接拜下去,可皇后是万万不会让她这样做的……果然,她刚有要起身的意思,就有一双柔荑过来按在她肩上,皇后的声音很像是山间流淌而过的泉水,清冽,却动听,说:“妹妹这是何必?” 江晴晚弯了弯唇角,苍白的面色将她的笑容也趁得虚弱许多:“娘娘待妾这样好,妾却恃宠而骄,进宫至今都不曾拜见娘娘。” 药还在熬,两人的谈话内容也多了点亲昵的意思,从今日的意外转到荣嫔进宫以来的生活上。盛瑶问江晴晚:“你出身于水乡,宫里恐怕是干燥了些,还习惯吗?” 江晴晚“嗯”了声。有皇帝千般宠爱,怎么能不习惯?她用的东西比在宫外好千倍万倍,芳华宫里的小湖甚至被明徽帝洒下特地寻来的莲叶,只等下一个夏日到来。 可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在皇后面前说。 宜嫔回宫安排了一番,又被盛瑶打发去了祭坛。且不论宜嫔是什么心情,总归明徽帝到时,在门外听到的,是妻妾和睦的谈话声。 他听了片刻,推门进入,第一眼就看到荣嫔雪白雪白的面色,和面向皇后时微微展露的笑颜。 明徽帝的声音登时拉高许多:“皇后,你就是这样照顾荣嫔的?” 第37章 天子离宫 明徽五年,夏初,帝南幸。 位处北方的国都长乐城中,春日的气息尚未完全褪去。而在遥远的南方,云梦湖岸早已一片花红柳绿。 湖上有画舫,舫内有贵客。 登基刚满五年的天子尚不到而立之年,容貌极为俊美,长眉入鬓,一双眸子漆黑似晨星。只是约莫因为喝了酒,让那星光变得朦朦胧胧,不甚分明。 天子下手坐着云梦郡郡守,那是个贯好奉迎的主儿,此刻见天子微醺,拍拍手,便有一群女子鱼贯而入,在不大的船舱里跳起舞来。 所有女子皆是身段妖娆,容貌清丽。云梦郡郡守看得十分满意,暗地打算起等天子挑了人出来,自己也挑一个回去尝尝…… 一面想,一面对天子低声道:“陛下,这些都是良家子,尽可放心。” 再没有什么事物能比女人更快地起作用,云梦郡郡守对此十分自信。何况天子尚年轻,登基五年,也不见使出什么雷霆手段,可见是个和软的,更没必要担心。 就在洋洋自得的时候,那郡守倏忽听到一阵响动。他转眼朝天子望去,却见原本被明徽帝拢在掌心的酒盏已滚到地上,而明徽帝一手撑着桌案,站起身,睁大了眼睛,望着船舱里的一个舞女。 ……效果居然这么好? 郡守正啧啧称奇,忽见天子连仪态都顾不上,匆匆走入一群舞女之中,站在其中一人前。 众舞女只知道今日要去服侍贵客,却并不知那贵客的真正身份。饶是如此,仍有眼尖的认出坐在台上的人中正有这云梦郡最大的官儿,而连那人也要对最上首者恭恭敬敬……结合一下天子南幸的传闻,不难猜出那人是谁。 于是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又夹杂了一些隐晦的妒忌,悄悄望向被天子看中的人。 那人便是江晴晚。 此时此刻,江晴晚的下巴被贵客捏住,痛得她几乎要流下泪来。偏偏那贵客更是一副将哭不哭的模样,看得江晴晚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半晌后,贵客终于说话了。 说的是:“阿婉,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有第二句:“阿婉,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江晴晚眨了下眼睛,泪珠儿到底是滚落下来。而贵客看着她流泪,便露出些无措的模样,手上的力气也松了许多,呐呐地问:“阿婉,你怎么了?” 察言观色是舞女的基本功夫,几句话听下来,绕在一圈的姐姐妹妹们心里大多有了谱。江晴晚更是在最近的距离看尽贵客眼中情绪,无论是醉酒的茫然还是重遇故人的惊喜。她心下划过许许多多,最终,朝贵客笑了笑。 能被云梦郡郡守手下人挑来在这种场合露脸的女子,各个都是长得极美的。而江晴晚,哪怕是在一群舞女中,都是容貌十分出挑的一个。 当晚,她留了下来,陪在贵客身边。 除此之外,江晴晚也知道了贵客的身份……居然是皇帝,离她原本那么远,那么远的皇帝。 皇帝第二日醒时,已经不大记得醉酒时发生的事情。可在看到江晴晚的脸后,他的反应与醉酒状况下如出一辙:“阿婉?!” 江晴晚适时露出一个茫然与无措交织的表情,怯生生道:“陛下……” 皇帝恍惚了一瞬,一眨不眨眼地看着她,轻轻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江晴晚答:“十五。”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正是这个数字,真正带她走入了宫闱。 在听到这个答案后,皇帝眼中迸发出一阵喜悦的光芒。当日,他就拟下诏书,封云梦郡郡守献上的一个民女为荣嫔娘娘。 有几个宫女被拨给江晴晚,其中一个在为江晴晚梳妆时讨好地说:“据说陛下起初是想册娘娘为妃呢,后来不知被身边人提醒了什么,这才改了主意……不过依奴婢看,陛下这么看中娘娘,娘娘有的,不会比那些妃位的主儿差呢。” 江晴晚当即皱起眉头,想想自己毕竟毫无根基,便只把说话的语气放软一些:“这些话,以后还是少说吧。” 那宫女当即道:“娘娘说的是。” 江晴晚扶一扶自己头顶那只陪伴了自己整整五年的簪子,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居然要入宫了…… 也不知到了长乐城后,有没有机会,遇到她。 这大概是唯一让她有些期待的事情。 ……哪怕她并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但那样温柔的轻声细语,直到现在,都时不时地回响在江晴晚的心扉里。 半月后,长乐城中。 正是清晨,所有宫妃都聚在皇后的凤栖宫内。明徽帝在云梦郡内新纳了个女人的事儿早已传回,南幸途中有地方官员献上容貌姣好的平民女子本是惯例,然则这些女人哪怕好运地被带回皇宫,也至多是被封作婕妤,更多的则是没品没级地被留在地方行宫里。 荣嫔……? 哪怕不论嫔位,就是这个“荣”字,便足以让许多宫妃胆战心惊。 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元贵妃重病在榻,德妃被皇帝带在身边到了云梦郡。原本宫中诸妃还对德妃颇有点小心思,可到了这儿,再多小心思都只剩下同情。 当初争了那么久,总算能被皇帝带上……可到现在,似乎还不如留在宫里,好歹不用眼睁睁看新人承宠。 除了元贵妃和德妃外,宫中分位最高的就是贤妃与淑妃。淑妃向来是个不爱说话的,只和家中是故交的昭嫔能聊上几句。如此一来,找皇后套话的任务,就落在贤妃身上。 盛瑶端坐在主位上,看着下面诸妃互相做小动作使眼色,终于推出一个人来问自己:“娘娘,妾听闻圣上在云梦郡新封了荣嫔……像是对荣嫔妹妹百般宠爱的样子。” 一句话说完,盛瑶的神情几乎没有波动,淡淡道:“是。” 贤妃想了想,又道:“也不知荣嫔妹妹是生了怎样一副好样貌,妾还真想早些瞧瞧。” 此话一出,众妃之间登时传来好几句应声的。而到这回,盛瑶仍旧是等她们讲完了,才波澜不惊地开口:“荣嫔妹妹的相貌如何……圣上喜欢,也就是了。” 一直到众妃嫔离开,皇后都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而在凤栖宫终于清静之后,盛瑶看了看自己的贴身大宫女静嘉——后者立刻识趣地走上来,揉起盛瑶的肩膀——问:“二皇子怎么样?” 静嘉道:“奶娘说二殿下这两天睡的好,吃的也好,还会念上几句三字经了。” 盛瑶的眼里多出一点笑意,轻轻地说:“这就好。” 静嘉继续道:“是呀,二殿下这才两岁。奴婢可是听说,那位小主子,可是到四岁才会背三字经的。” 盛瑶这回却摇了摇头:“适可而止的道理,你们应该都懂。” 她当然知道,新晋的“荣嫔妹妹”为什么能一步登天。 不只是荣嫔,整个皇宫中有多少鲜活的女子在,只是为了让明徽帝找到一点薛婉的影子?那些女人中爬得最高的,在此之前,不过宜嫔罢了,而那还是看着她是大皇子生母的份儿上。 荣嫔到底是长得有多像薛婉,才让皇帝这么按捺不住? 盛瑶的疑惑在两天后送来的一封密信中,得到了解答。 她出身当朝最大家族,父兄门下有数不清的人脉可用。画一张皇帝妃嫔的肖像这种事,对旁人来说或许是不可能,但对盛家而言,不过是稍微麻烦了些罢了。 再说,皇帝现在出巡在外,荣嫔的容貌更是早被无数人看到。 盛瑶一点点展开那张夹在密信中的画卷,等她看清上面女子的容貌时,不由怔住。 良久后,静嘉端来一盏灯,盛瑶将那画纸扔进灯火中,这才悠悠地摇了摇头:“如果薛婉能长大,恐怕确实是这个样子。” 皇后又取出密信中的那封信函,细细看了下去。 如果说看到画卷时,盛瑶还只是惊叹上苍太过神奇,居然让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有那般相似的样貌。那么,在看到信纸后,盛瑶根本就是无话可说了。 “十五岁,居然是十五岁!” 不过比她小五岁罢了,虽然的确是个好年纪,却也不至于让盛瑶那般诧异。 她揉了揉眉心,再三回忆,终于确定:“没错!如果薛婉死后立即投胎……那到了这时候,她就该是十五岁。” 长得像,年龄对得上,连名字里都有一个“晚”字…… 在此之前,盛瑶一直觉得,自己出身大家,家族势力深厚;与明徽帝虽说没有太深的感情,但夫妻之间该有的敬重也从来不少。加之两年前二皇子出生,有嫡子在,自己这一生总能好好过下去。 却不曾想,半路会杀出这么一个女人…… 第38章 山巅 屋内先是极静。 “咚”的一声后,天子新宠以极不雅观的姿势倒在地上,发间饰品散的到处都是,一头青丝散开,如瀑布般滑落。 除此之外,荣嫔倒下前还抓住了祭台上铺的白绢。白绢被扯得变形,上面摆放的祭品摔得乱七八糟,惨不忍观。 短暂的静默后,一众妃嫔反应各异。有人错愕地红唇微张,眼里却划过一丝隐秘的笑;也有人登时端不住笑出声来,可到底记得这是什么场合,用力掐着自己手心以求不要表现的太明显。 盛遥站在所有妃嫔的最前方,听着身后的响动,眸光冰冷,仿佛是浸在寒泉中。再看荣嫔,好像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仍旧维持着摔倒时的姿势…… 盛遥瞳孔猛地一缩。 明徽帝不在,盛遥就是最有话语权的人。她很快定下心神:“还愣着做什么!去扶荣嫔娘娘起来!宣太医!” 这一句话,好像是投入湖水中的石子,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动了起来。 江晴晚的贴身宫女从怔愣中回神,小跑上前,想将自家娘娘扶起。可当两个宫女搀住荣嫔时,才发觉自家娘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厥,额角更是滑落一缕鲜血…… 鲜红的血色落入众人眼里,登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然后软绵绵地倒向身后的宫女。 现在的情境这么乱,荣嫔好好地怎么就摔了?摆明是有人看皇帝新欢不顺眼,布下一个局来……不少人都想到这一点,不趁早抽身,难道还等皇帝震怒,自己跟着受训吗。 身后一片兵荒马乱,盛瑶却还是安静地站在原处,甚至是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江晴晚。 能被皇帝看上的,当然是个美人了。这样一个美人,就是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也能让人平白生出几分怜惜来。 苍白的面色配上血痕,荣嫔摔得位置很巧,伤口大概刚好能被头发遮住,哪怕留下疤痕,都不会扫了天子的兴。 盛瑶扯扯唇角,语气清清冷冷:“这屋子毕竟不是个正经地方,做什么都不方便,恐怕太医来了也不好诊治……”她偏了偏头,像是思索片刻,“然则此处离芳华宫又远,荣嫔现在的状况,恐怕不好挪动。”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有几个没来得及走的妃嫔在皇后身后互相使几个眼色,明白皇后的意思是一说,把这小妖精带回自己寝宫,就又是另一说了。 最后站出来的是宜嫔。她往前一步行了礼,柔声细语道:“娘娘,荣嫔妹妹的伤势不容耽搁,不如就先往我那里吧。” 盛瑶转过身来看了看她。 周燕回……一个意料之中的人选。 于是盛瑶弯了弯唇,神色里依然带着几分担忧:“那就有劳宜嫔了。” 自始至终,江晴晚都被两个宫女搀扶着。这样的姿势无疑是极不舒服的,她要是真的昏迷了倒还好,如果不是,还真够喝一壶的。 盛瑶又和周燕回相互说了几句,估摸着太医的脚程,终于宣布:“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可薛姐姐的祭礼还是要继续的。本宫且到宜嫔宫中瞧瞧,荣嫔妹妹若是没事还好,若是有什么差错……”她微微一笑:“众位妹妹且放心,本宫一定会将今日的一切,据实报给陛下。” 快到年节,朝堂上大事不少。明徽帝下朝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他心里挂念着青梅的祭礼,刚要吩咐轿子往祭坛去,就有常侍奉的主管太监快步过来,附身在明徽帝耳边道:“陛下,皇后那块儿的静言来了。” “静言?”明徽帝的眉尖微微隆起了些。 主管太监又道:“像是祭坛出了什么事……” 明徽帝身边的气压一下子低了下去。一股怒气自胸腔涌上,他眯了眯眼睛:“哦?那就让那婢子上来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帝的怒火实在太明显了。 按说,静言是盛瑶身边很说得上话的宫女,在帝后二人一通用餐、或商量一些不甚重要的宫务时,她偶尔插几句嘴,也能让帝后一笑了之。这在宫中可以说是难得的面子,加上静言面容娴静,能说会道,在明徽帝眼中可是比同为皇后贴身宫女的静嘉更有分量。 ……当然,这点分量,能算得上什么? 静言跪在冰冷的石子地上。十二月,那么冷,寒风呼啸,膝盖下的地面像是一层冰。 她到底还是很会说话的,三言两语就将发生的事情与皇后的处理讲得明明白白。盛瑶私下里轻轻对她说的一句话一直揣在静言心里,是:“下手查谁害了荣嫔,是皇帝的事儿。我要你去探的只有一点,在陛下心里,是薛婉重要些呢,还是荣嫔重要些。” 活人永远不能和死人争宠。 可如果在明徽帝心里,这个活人,是那死人的转世,又会是什么光景? 于是静言说了江晴晚受的伤:“……荣嫔娘娘被扶起来的时候,眼睛闭着,血流得止不住。” 也说了祭坛上一片杂乱的景象:“皇后娘娘让人重新布置了祭坛,不过上面有些东西,得去内务府好好修一修。” 当然,盛瑶对皇帝旧爱新欢的上心程度同样是重点:“奴婢来前,娘娘正要与宜嫔娘娘、荣嫔娘娘一起,往宜嫔娘娘居处去。” 一边是昏迷不醒的新宠,一边是勉强算是收拾好的祭坛。明徽帝看着静言,眸色阴晴不定,像是在思索,皇后在整个事件中到底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他这个皇后哪里都好,甚至好的有些假了。 生而为人,总该有些图的东西。皇后不图宠爱,这点很得明徽帝的心,可她连家族荣辱都不太在乎,这便不太对劲。 别的妃子,平日里再怎么清高,偶尔也要提一句与父兄前途有关的话。盛瑶倒好,他要罚她的兄长,盛瑶也只微笑着说一句好。 各样心思翻动间,明徽帝不知不觉已经说出口:“既然如此,就先去看看荣嫔吧。” 低着头的静言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可往年这个时候,一旦到这几天,皇帝可是连政务都不大在乎。今日不仅好好上了朝,还…… 荣嫔已经醒了。 她躺在宜嫔所在宫所的侧殿,仅仅穿了一身白色亵衣,靠在床头,腰下垫了一个柔软的枕头。 额头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一圈白布缠在她头上,伤口的位置透出一点隐约的红色。 皇后自始至终都站在一边,从太医给她处理伤口到现在。江晴晚的两只手放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好像很紧张一样,声音轻的仿佛幼猫:“皇后娘娘,让您这样费心,妾真是……”她已经习惯了甜而清的嗓音,可先下面对的又不是恩客更不是皇帝,江晴晚想到自己对皇后的第一观感,在心里敲响警钟,一切都做的小心翼翼。 这是自入宫那天之后,她第一次离皇后这样近。那女人绝美的样貌近在眼前,哪怕因为主持祭礼的关系不着粉黛,都让江晴晚有一种莫名的心跳感。 初见那日只觉得皇后面容清丽,现在离得近了,才发觉她五官是惊人的精致,皮肤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这样美的发妻,皇帝居然不要。 她在心底默默地笑了笑。 盛瑶就坐在江晴晚床边,与她讲着话:“今日出了那种事,本宫定会为你做主。” 江晴晚自然称谢。她已经把宫里的规矩学的差不多,自然知道此刻自己应该直接拜下去,可皇后是万万不会让她这样做的……果然,她刚有要起身的意思,就有一双柔荑过来按在她肩上,皇后的声音很像是山间流淌而过的泉水,清冽,却动听,说:“妹妹这是何必?” 江晴晚弯了弯唇角,苍白的面色将她的笑容也趁得虚弱许多:“娘娘待妾这样好,妾却恃宠而骄,进宫至今都不曾拜见娘娘。” 药还在熬,两人的谈话内容也多了点亲昵的意思,从今日的意外转到荣嫔进宫以来的生活上。盛瑶问江晴晚:“你出身于水乡,宫里恐怕是干燥了些,还习惯吗?” 江晴晚“嗯”了声。有皇帝千般宠爱,怎么能不习惯?她用的东西比在宫外好千倍万倍,芳华宫里的小湖甚至被明徽帝洒下特地寻来的莲叶,只等下一个夏日到来。 可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在皇后面前说。 宜嫔回宫安排了一番,又被盛瑶打发去了祭坛。且不论宜嫔是什么心情,总归明徽帝到时,在门外听到的,是妻妾和睦的谈话声。 他听了片刻,推门进入,第一眼就看到荣嫔雪白雪白的面色,和面向皇后时微微展露的笑颜。 明徽帝的声音登时拉高许多:“皇后,你就是这样照顾荣嫔的?” 第39章 迷梦 明徽五年,夏初,帝南幸。 位处北方的国都长乐城中,春日的气息尚未完全褪去。而在遥远的南方,云梦湖岸早已一片花红柳绿。 湖上有画舫,舫内有贵客。 登基刚满五年的天子尚不到而立之年,容貌极为俊美,长眉入鬓,一双眸子漆黑似晨星。只是约莫因为喝了酒,让那星光变得朦朦胧胧,不甚分明。 天子下手坐着云梦郡郡守,那是个贯好奉迎的主儿,此刻见天子微醺,拍拍手,便有一群女子鱼贯而入,在不大的船舱里跳起舞来。 所有女子皆是身段妖娆,容貌清丽。云梦郡郡守看得十分满意,暗地打算起等天子挑了人出来,自己也挑一个回去尝尝…… 一面想,一面对天子低声道:“陛下,这些都是良家子,尽可放心。” 再没有什么事物能比女人更快地起作用,云梦郡郡守对此十分自信。何况天子尚年轻,登基五年,也不见使出什么雷霆手段,可见是个和软的,更没必要担心。 就在洋洋自得的时候,那郡守倏忽听到一阵响动。他转眼朝天子望去,却见原本被明徽帝拢在掌心的酒盏已滚到地上,而明徽帝一手撑着桌案,站起身,睁大了眼睛,望着船舱里的一个舞女。 ……效果居然这么好? 郡守正啧啧称奇,忽见天子连仪态都顾不上,匆匆走入一群舞女之中,站在其中一人前。 众舞女只知道今日要去服侍贵客,却并不知那贵客的真正身份。饶是如此,仍有眼尖的认出坐在台上的人中正有这云梦郡最大的官儿,而连那人也要对最上首者恭恭敬敬……结合一下天子南幸的传闻,不难猜出那人是谁。 于是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又夹杂了一些隐晦的妒忌,悄悄望向被天子看中的人。 那人便是江晴晚。 此时此刻,江晴晚的下巴被贵客捏住,痛得她几乎要流下泪来。偏偏那贵客更是一副将哭不哭的模样,看得江晴晚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半晌后,贵客终于说话了。 说的是:“阿婉,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有第二句:“阿婉,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江晴晚眨了下眼睛,泪珠儿到底是滚落下来。而贵客看着她流泪,便露出些无措的模样,手上的力气也松了许多,呐呐地问:“阿婉,你怎么了?” 察言观色是舞女的基本功夫,几句话听下来,绕在一圈的姐姐妹妹们心里大多有了谱。江晴晚更是在最近的距离看尽贵客眼中情绪,无论是醉酒的茫然还是重遇故人的惊喜。她心下划过许许多多,最终,朝贵客笑了笑。 能被云梦郡郡守手下人挑来在这种场合露脸的女子,各个都是长得极美的。而江晴晚,哪怕是在一群舞女中,都是容貌十分出挑的一个。 当晚,她留了下来,陪在贵客身边。 除此之外,江晴晚也知道了贵客的身份……居然是皇帝,离她原本那么远,那么远的皇帝。 皇帝第二日醒时,已经不大记得醉酒时发生的事情。可在看到江晴晚的脸后,他的反应与醉酒状况下如出一辙:“阿婉?!” 江晴晚适时露出一个茫然与无措交织的表情,怯生生道:“陛下……” 皇帝恍惚了一瞬,一眨不眨眼地看着她,轻轻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江晴晚答:“十五。”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正是这个数字,真正带她走入了宫闱。 在听到这个答案后,皇帝眼中迸发出一阵喜悦的光芒。当日,他就拟下诏书,封云梦郡郡守献上的一个民女为荣嫔娘娘。 有几个宫女被拨给江晴晚,其中一个在为江晴晚梳妆时讨好地说:“据说陛下起初是想册娘娘为妃呢,后来不知被身边人提醒了什么,这才改了主意……不过依奴婢看,陛下这么看中娘娘,娘娘有的,不会比那些妃位的主儿差呢。” 江晴晚当即皱起眉头,想想自己毕竟毫无根基,便只把说话的语气放软一些:“这些话,以后还是少说吧。” 那宫女当即道:“娘娘说的是。” 江晴晚扶一扶自己头顶那只陪伴了自己整整五年的簪子,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居然要入宫了…… 也不知到了长乐城后,有没有机会,遇到她。 这大概是唯一让她有些期待的事情。 ……哪怕她并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但那样温柔的轻声细语,直到现在,都时不时地回响在江晴晚的心扉里。 半月后,长乐城中。 正是清晨,所有宫妃都聚在皇后的凤栖宫内。明徽帝在云梦郡内新纳了个女人的事儿早已传回,南幸途中有地方官员献上容貌姣好的平民女子本是惯例,然则这些女人哪怕好运地被带回皇宫,也至多是被封作婕妤,更多的则是没品没级地被留在地方行宫里。 荣嫔……? 哪怕不论嫔位,就是这个“荣”字,便足以让许多宫妃胆战心惊。 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元贵妃重病在榻,德妃被皇帝带在身边到了云梦郡。原本宫中诸妃还对德妃颇有点小心思,可到了这儿,再多小心思都只剩下同情。 当初争了那么久,总算能被皇帝带上……可到现在,似乎还不如留在宫里,好歹不用眼睁睁看新人承宠。 除了元贵妃和德妃外,宫中分位最高的就是贤妃与淑妃。淑妃向来是个不爱说话的,只和家中是故交的昭嫔能聊上几句。如此一来,找皇后套话的任务,就落在贤妃身上。 盛瑶端坐在主位上,看着下面诸妃互相做小动作使眼色,终于推出一个人来问自己:“娘娘,妾听闻圣上在云梦郡新封了荣嫔……像是对荣嫔妹妹百般宠爱的样子。” 一句话说完,盛瑶的神情几乎没有波动,淡淡道:“是。” 贤妃想了想,又道:“也不知荣嫔妹妹是生了怎样一副好样貌,妾还真想早些瞧瞧。” 此话一出,众妃之间登时传来好几句应声的。而到这回,盛瑶仍旧是等她们讲完了,才波澜不惊地开口:“荣嫔妹妹的相貌如何……圣上喜欢,也就是了。” 一直到众妃嫔离开,皇后都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而在凤栖宫终于清静之后,盛瑶看了看自己的贴身大宫女静嘉——后者立刻识趣地走上来,揉起盛瑶的肩膀——问:“二皇子怎么样?” 静嘉道:“奶娘说二殿下这两天睡的好,吃的也好,还会念上几句三字经了。” 盛瑶的眼里多出一点笑意,轻轻地说:“这就好。” 静嘉继续道:“是呀,二殿下这才两岁。奴婢可是听说,那位小主子,可是到四岁才会背三字经的。” 盛瑶这回却摇了摇头:“适可而止的道理,你们应该都懂。” 她当然知道,新晋的“荣嫔妹妹”为什么能一步登天。 不只是荣嫔,整个皇宫中有多少鲜活的女子在,只是为了让明徽帝找到一点薛婉的影子?那些女人中爬得最高的,在此之前,不过宜嫔罢了,而那还是看着她是大皇子生母的份儿上。 荣嫔到底是长得有多像薛婉,才让皇帝这么按捺不住? 盛瑶的疑惑在两天后送来的一封密信中,得到了解答。 她出身当朝最大家族,父兄门下有数不清的人脉可用。画一张皇帝妃嫔的肖像这种事,对旁人来说或许是不可能,但对盛家而言,不过是稍微麻烦了些罢了。 再说,皇帝现在出巡在外,荣嫔的容貌更是早被无数人看到。 盛瑶一点点展开那张夹在密信中的画卷,等她看清上面女子的容貌时,不由怔住。 良久后,静嘉端来一盏灯,盛瑶将那画纸扔进灯火中,这才悠悠地摇了摇头:“如果薛婉能长大,恐怕确实是这个样子。” 皇后又取出密信中的那封信函,细细看了下去。 如果说看到画卷时,盛瑶还只是惊叹上苍太过神奇,居然让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有那般相似的样貌。那么,在看到信纸后,盛瑶根本就是无话可说了。 “十五岁,居然是十五岁!” 不过比她小五岁罢了,虽然的确是个好年纪,却也不至于让盛瑶那般诧异。 她揉了揉眉心,再三回忆,终于确定:“没错!如果薛婉死后立即投胎……那到了这时候,她就该是十五岁。” 长得像,年龄对得上,连名字里都有一个“晚”字…… 在此之前,盛瑶一直觉得,自己出身大家,家族势力深厚;与明徽帝虽说没有太深的感情,但夫妻之间该有的敬重也从来不少。加之两年前二皇子出生,有嫡子在,自己这一生总能好好过下去。 却不曾想,半路会杀出这么一个女人…… 第40章 番外 就这么结束啦=v= 原本以为会有很多话想说,但到了这个时候才发觉,其实心里超——平静啊。 作者君一直是个小窒息,没天分不努力吧,来123言情快七年了,这才是第六篇完结文。 也是第二篇在百合频道完结的文。 很感谢大家的喜欢,或许大家会觉得这个结局很有缺憾……但确实,这就是我想写的结局。 两个不会爱得人慢慢学着去爱对方。 差不多是这样……很希望在文里确实表达出来了。 也有很多遗憾吧。 虽然一开始就觉得只写一个15w字的短篇,但在后面,也觉得,真的有很多剧情可以展开。 只是还是决定维持原有的预算。 一方面是因为这篇文的数据真的很一般,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锅是我自己的,从第一次上榜之前的一天赶完2w字开始,没能到边腿前12,后面就只能看着同期的文一路越来越受欢迎,这篇却很无人问津。 加上大概名字也起的不算好…… 剧情里,皇帝的戏份也太多了。 等等等等。 但还是,很感谢一路看下来的姑娘or汉子的喜欢。 虽然数据不算好,但也真的是小窒息作者君所有文里最好的一片=v= 再一方面就是三次元,这点就不细说了。 不知不觉已经要到时间啦。 我相信相逢即是缘。 所以大家,以后,有缘再见:) =============================================== 屋内先是极静。 “咚”的一声后,天子新宠以极不雅观的姿势倒在地上,发间饰品散的到处都是,一头青丝散开,如瀑布般滑落。 除此之外,荣嫔倒下前还抓住了祭台上铺的白绢。白绢被扯得变形,上面摆放的祭品摔得乱七八糟,惨不忍观。 短暂的静默后,一众妃嫔反应各异。有人错愕地红唇微张,眼里却划过一丝隐秘的笑;也有人登时端不住笑出声来,可到底记得这是什么场合,用力掐着自己手心以求不要表现的太明显。 盛遥站在所有妃嫔的最前方,听着身后的响动,眸光冰冷,仿佛是浸在寒泉中。再看荣嫔,好像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仍旧维持着摔倒时的姿势…… 盛遥瞳孔猛地一缩。 明徽帝不在,盛遥就是最有话语权的人。她很快定下心神:“还愣着做什么!去扶荣嫔娘娘起来!宣太医!” 这一句话,好像是投入湖水中的石子,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动了起来。 江晴晚的贴身宫女从怔愣中回神,小跑上前,想将自家娘娘扶起。可当两个宫女搀住荣嫔时,才发觉自家娘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厥,额角更是滑落一缕鲜血…… 鲜红的血色落入众人眼里,登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然后软绵绵地倒向身后的宫女。 现在的情境这么乱,荣嫔好好地怎么就摔了?摆明是有人看皇帝新欢不顺眼,布下一个局来……不少人都想到这一点,不趁早抽身,难道还等皇帝震怒,自己跟着受训吗。 身后一片兵荒马乱,盛瑶却还是安静地站在原处,甚至是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江晴晚。 能被皇帝看上的,当然是个美人了。这样一个美人,就是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也能让人平白生出几分怜惜来。 苍白的面色配上血痕,荣嫔摔得位置很巧,伤口大概刚好能被头发遮住,哪怕留下疤痕,都不会扫了天子的兴。 盛瑶扯扯唇角,语气清清冷冷:“这屋子毕竟不是个正经地方,做什么都不方便,恐怕太医来了也不好诊治……”她偏了偏头,像是思索片刻,“然则此处离芳华宫又远,荣嫔现在的状况,恐怕不好挪动。”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有几个没来得及走的妃嫔在皇后身后互相使几个眼色,明白皇后的意思是一说,把这小妖精带回自己寝宫,就又是另一说了。 最后站出来的是宜嫔。她往前一步行了礼,柔声细语道:“娘娘,荣嫔妹妹的伤势不容耽搁,不如就先往我那里吧。” 盛瑶转过身来看了看她。 周燕回……一个意料之中的人选。 于是盛瑶弯了弯唇,神色里依然带着几分担忧:“那就有劳宜嫔了。” 自始至终,江晴晚都被两个宫女搀扶着。这样的姿势无疑是极不舒服的,她要是真的昏迷了倒还好,如果不是,还真够喝一壶的。 盛瑶又和周燕回相互说了几句,估摸着太医的脚程,终于宣布:“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可薛姐姐的祭礼还是要继续的。本宫且到宜嫔宫中瞧瞧,荣嫔妹妹若是没事还好,若是有什么差错……”她微微一笑:“众位妹妹且放心,本宫一定会将今日的一切,据实报给陛下。” 快到年节,朝堂上大事不少。明徽帝下朝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他心里挂念着青梅的祭礼,刚要吩咐轿子往祭坛去,就有常侍奉的主管太监快步过来,附身在明徽帝耳边道:“陛下,皇后那块儿的静言来了。” “静言?”明徽帝的眉尖微微隆起了些。 主管太监又道:“像是祭坛出了什么事……” 明徽帝身边的气压一下子低了下去。一股怒气自胸腔涌上,他眯了眯眼睛:“哦?那就让那婢子上来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帝的怒火实在太明显了。 按说,静言是盛瑶身边很说得上话的宫女,在帝后二人一通用餐、或商量一些不甚重要的宫务时,她偶尔插几句嘴,也能让帝后一笑了之。这在宫中可以说是难得的面子,加上静言面容娴静,能说会道,在明徽帝眼中可是比同为皇后贴身宫女的静嘉更有分量。 ……当然,这点分量,能算得上什么? 静言跪在冰冷的石子地上。十二月,那么冷,寒风呼啸,膝盖下的地面像是一层冰。 她到底还是很会说话的,三言两语就将发生的事情与皇后的处理讲得明明白白。盛瑶私下里轻轻对她说的一句话一直揣在静言心里,是:“下手查谁害了荣嫔,是皇帝的事儿。我要你去探的只有一点,在陛下心里,是薛婉重要些呢,还是荣嫔重要些。” 活人永远不能和死人争宠。 可如果在明徽帝心里,这个活人,是那死人的转世,又会是什么光景? 于是静言说了江晴晚受的伤:“……荣嫔娘娘被扶起来的时候,眼睛闭着,血流得止不住。” 也说了祭坛上一片杂乱的景象:“皇后娘娘让人重新布置了祭坛,不过上面有些东西,得去内务府好好修一修。” 当然,盛瑶对皇帝旧爱新欢的上心程度同样是重点:“奴婢来前,娘娘正要与宜嫔娘娘、荣嫔娘娘一起,往宜嫔娘娘居处去。” 一边是昏迷不醒的新宠,一边是勉强算是收拾好的祭坛。明徽帝看着静言,眸色阴晴不定,像是在思索,皇后在整个事件中到底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他这个皇后哪里都好,甚至好的有些假了。 生而为人,总该有些图的东西。皇后不图宠爱,这点很得明徽帝的心,可她连家族荣辱都不太在乎,这便不太对劲。 别的妃子,平日里再怎么清高,偶尔也要提一句与父兄前途有关的话。盛瑶倒好,他要罚她的兄长,盛瑶也只微笑着说一句好。 各样心思翻动间,明徽帝不知不觉已经说出口:“既然如此,就先去看看荣嫔吧。” 低着头的静言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可往年这个时候,一旦到这几天,皇帝可是连政务都不大在乎。今日不仅好好上了朝,还…… 荣嫔已经醒了。 她躺在宜嫔所在宫所的侧殿,仅仅穿了一身白色亵衣,靠在床头,腰下垫了一个柔软的枕头。 额头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一圈白布缠在她头上,伤口的位置透出一点隐约的红色。 皇后自始至终都站在一边,从太医给她处理伤口到现在。江晴晚的两只手放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好像很紧张一样,声音轻的仿佛幼猫:“皇后娘娘,让您这样费心,妾真是……”她已经习惯了甜而清的嗓音,可先下面对的又不是恩客更不是皇帝,江晴晚想到自己对皇后的第一观感,在心里敲响警钟,一切都做的小心翼翼。 这是自入宫那天之后,她第一次离皇后这样近。那女人绝美的样貌近在眼前,哪怕因为主持祭礼的关系不着粉黛,都让江晴晚有一种莫名的心跳感。 初见那日只觉得皇后面容清丽,现在离得近了,才发觉她五官是惊人的精致,皮肤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这样美的发妻,皇帝居然不要。 她在心底默默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