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1、第一卷 那个姑娘 水头镇古塘桥头三岔口处开着一家修车铺,裴樱正蹲在一捆自行车内胎前挑选。 裴樱的外甥今年到镇上上初中,镇上离家三十多里地,家里那辆舅舅留下的永久自行车车胎零件老化,她打算买点配件回去修修,好让外甥上学有个车骑。 修车铺前大桥三岔口处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本地农用三轮车撞上了一辆黑色保时捷卡宴车尾。事故并不严重,只是那挂在农用车头的铁丝将车尾划了几道口子,豁亮的口子在那崭新的保时捷车尾看起来格外惊心动魄。 农用车主是本地老大爷,操着一口方言手足无措,修车铺老板见状忙去当和事老,一边给卡宴车主敬烟,一边赔罪:“老板老板,这个老乡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您可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卡宴车主大约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且穿着考究,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大约嫌车铺老板烟不好,并不接烟,视察了一番便在数落老大爷不应该这样开车。语气和神情极为傲慢,老大爷便是不懂车,也明白眼前这车金贵,怕被讹诈,一个劲儿赔笑脸,赔不是,这副心酸的模样任人看了都十分不忍。 但是撞人理亏,到底是车铺老板老练,建议道:“我去叫派出所来吧。” 镇上派出所就在桥头另一边,使人去通报,不一会儿便有个警察过来了。 围观人群中,有人在外打拼过,颇有见识道:“这位大叔运气不好咯,保时捷卡宴车,只怕……有得赔了。” 有人看不惯这男人的派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刮了几道漆,看把人吓得。” “几道漆,你知道这是什么车吗,保时捷卡宴,一部一百多万,还是新车,就算随便蹭掉点漆恐怕也要几千上万……” 有人打抱不平:“老人家又不是故意的,这么贵,叫人家老人家赔,怎么赔得起嘛!” “赔不起也得赔,唉。” 说着说着便带上了感情色彩,偏离方向,有人明显带着不满:“有钱人嘛,越有钱,就越小气,没几个好东西。” 老大爷听到这些急得都快哭了,裴樱回望几眼,这老大爷和舅舅年纪相当,心里自然不好受。但她顾不上打抱不平,镇上离家里还有三十多里地,又不通车,够她走半天的了,她选好车胎付过钱,急急忙忙往回赶。 通往上牛村的马路沿着大水河修建,河两岸有些田地,再延伸开去便是高高低低的山脉。附近村民们都经由这条路去往水头镇,逢赶集路上也有摩托车三轮车来往,但今天不是赶集日,此时路上除了裴樱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马路两旁的树被太阳晒得都有些恹恹地。 走了十多里地,裴樱坐在桥敦上略歇歇脚,打量着这二十年前生活过的地方,八岁之前她就住在这大山里,一晃竟然过去了二十年。 一辆小车驶到她脚边停下来,车窗玻璃缓缓落下,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 “姑娘,请问上牛村是往哪个方向走啊?” 这正是方才的“百来万”车子的主人,此时他英俊有礼,若是没有“车祸”事件倒真让人平添好感,可惜裴樱面前又浮现起方才那欲哭无泪的老大爷来。 她望了望前方,她坐着歇脚的桥位于一个三岔口,桥右边通往上牛村,左边去往龙潭村,鬼使神差地她竟往左边一指:“往这边走。” 男人微一颔首,微笑道谢,发动汽车往前开去,卷起灰尘混着尾气喷了裴樱一身,她终于忍住把那人叫住的想法。 上牛村张医师家位于河边小桥旁,河对岸是一个商店,一座小桥连接了两岸的马路,这是通往村上的交通咽喉,张医师家便朝着马路开着一间小诊所。诊所大门朝马路敞开,进门靠墙立着张巨大的药架,药架跟前摆着张一米多高的柜台,柜台上置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此刻电视里正放着京戏。 没有病人的时候,张医师大多在对岸商店消磨时间,那儿人多热闹,村里农闲的人们都喜欢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打牌聊天。此时他坐在诊所洞开的门躺椅上,特意等候裴樱多时,老远就见她从马路那头走来,便对她招招手:“小陈老师一大早就来找你了,刚回去,你在路上有没有碰见他?” 小陈老师叫陈建州是镇上初中的语文老师,水头镇就这一所中学,里面的老师十里八乡的大家都认识。自从陈建州在上牛村偶遇裴樱后,他就每周末都借口来山里替学生收药材去镇上卖给药贩子,每次一来,在张医师家一待就是大半天。司马昭之心全村皆知,只是裴樱一直都不喜欢陈建州,每每借故往外躲,这会儿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买了两个轮胎,把家里那自行车修修,还可以给小浩上学用。” 张医师早有心撮合:“自行车的事不用那么着急,以后周末别老外跑,小陈老师一周难得来一次,今天又在家等了你大半天。” 裴樱闷头不语。 张医师瞅她一眼:“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已经二十八了,总要成家的。以你的相貌配陈老师确实是委屈了,要是当初你没有……”张医师忽然停了一停,仿佛回避什么,想了想又下决心道:“要是没有那档子事,凭你这个相貌,也能挑到比陈老师好的。但是……”他悄悄看了看裴樱的脸色,到底没继续说下去。 裴樱明白,她已经二十七了,在这穷乡僻壤的水头镇,这个年纪未娶亲的男人本来就少,再加上她坐过十年牢,陈老师若不嫌弃,她就应该赶紧抓住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不应该嫌弃一个三十三岁高龄娶不上老婆的乡村男教师。 张医师怜惜外甥女从小失去双亲,身世可怜,本也不想违她的意,长叹一声说:“你姑姑来接了你,你又不肯跟她去,当年你父母死的时候,我也是想她家有钱能更好的培养你,才让她把你领走,没想到……唉!现在你既然不愿去城里你姑姑那儿,舅舅也绝不嫌弃你。只是现在我老了,没本事,身体还不好,小浩又太小,他爸不成器三五年不着家,现在一大家子着落在你身上。你一个年轻人,总不能被我们拖累一辈子,再拖下去,你年纪可就大了。” 舅舅说的是实情,在这乡下,靠她一个女人,上有老下有小,没有个依靠,到底辛苦了些。可是她在牢里待了十年,出来后既决定到这乡下生活,便是没打算再嫁人的。她暂时也不愿去想这件事,总不会连现在这样都过不下去吧: “你别想太多了,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我也不想嫁人。” 张医师叹口气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年纪越来越大,总是要找个依靠的。我明天就打电话叫那个畜生回来,我是他爹,小浩是他儿子,不管怎么说也轮不到你来养,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事,若是真不喜欢陈老师,我就托申华梅再帮你找找。” “舅舅,我都说了,我不想嫁人……我去修车了。” 每次到这个话题,裴樱和舅舅都话不投机,她知道舅舅是一片好心,亦不愿与他争辩,拎着轮胎便往里屋去。 半夜时分,几个火把围在张医师家药房门前的马路上,堂屋门被人捶得砰砰响,村长的声音火急火燎:“张医师,张医师,快开门,救人呐!” 裴樱睡眼惺忪披衣下楼,堂屋门早已被张医师打开,昏暗的夜色下村长王万才领着几个男人抬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进来,那男人痛苦地□□着,王万才说:“在大水沟翻了车,他晕倒在车里,要不是大宇晚上去河里打泥鳅,等到明天早晨,只怕是血都要流光了。” 裴樱忙去将药房柜台前那张简陋的病床腾出来,张医师取来止血药品绷带示意众人将伤员安置在床上,刚要去掀裤腿,还没碰到,那人已疼得嗷嗷大叫。 大宇说:“车头都被撞得变形了,把他腿卡在里面,我检查过了,除了大腿和左手其他地方都没事,血都是沾上的。” 裤子和血已经起凝,揭不下来,难怪一碰裤子就疼,张医师道:“阿樱,拿把剪刀来。” 裴樱把剪刀递给舅舅,又取来毛巾替那男人擦干脸上血迹,昏黄灯光下,躺着的赫然便是那位问路的“先生”,裴樱心里不由一沉。 张医师小心地剪开裤子,血肉模糊的小腿经过水泡,外翻的伤口肌肉泛白。张医师一边止血消炎一边说:“伤口这么深,不知道骨头有没有事,只怕得马上送镇卫生所。” 张医师是个赤脚医生,平时只帮村民们看些头疼脑热,这样重的伤他亦是无可奈何。村长王万才又对那壮年道:“大宇,去叫你陈大叔,让他把三轮车开出来。” 一群人吵吵闹闹,不一会儿又把人给送走了。 裴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眼前不断浮现起那男人痛苦□□的模样。大水沟那段路坡陡弯急,历来便是事故多发地点,这人要不是听了她的指路去了龙潭村只怕也撞不到大水沟里去。 一直到第二日上午十一点多王万才和张医师才回来,一辆面包车直开到张医师药店门口,司机和村长他们合力把那男人抬下来,仍旧安置在张医师药房那张病床上,他醒来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 张医师说:“好家伙,不到一天花了一千多。” 王万才道:“幸好他运气好,拍了片,腿上骨头没事,就是右手舟骨断了,已经打了石膏固定,没钱,就先带回来了。好在你舅舅是医师,暂时先放你们家里照顾一下。裴姑娘,你舅舅昨天半宿没睡,这人劳烦你先照料着,等他醒来就来叫我,司机师傅先跟我回家取路费。” 裴樱答应着,打水给张医师洗漱,催着张医师去睡了,给那男人稍微擦拭了下,收拾水盆毛巾去了灶房。 张医师家的灶房依旧是二十年前的农村摆设,靠窗用泥土垒着的两眼柴火灶,大的灶眼用来煮猪食,小的用来做饭。另一边墙边摆着一张旧式桌,桌底下置着一口大水缸,角落里还摆着一个破旧的橱柜收着破旧的锅碗瓢盆,由于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一切都黑黢黢的。裴樱十分麻利地淘米,生火,又拿了张医师临睡前开的中药方子去柜台抓药。 男人的病床就在柜台对面,不知什么时候那男人已经醒了,他盯着柜台前认真的人影嘶哑着声音道:“是你救了我啊?” 这声音吓了裴樱一跳,她忙把头往下一低:“是我们村的人发现的你。你渴不渴,我先去给你倒杯水。” 到灶房倒了水,裴樱怕被认出来,去商店叫小浩送去,便又专心在灶房忙活开了。 家里总共就一台电视机,放在药房里,因那男人受伤需要休息,难得的周末,小浩也只好到对面的商店去看电视。 不一会儿饭好了,她将药材用清水细细洗了,盛在药罐里。 隔壁传来男人的声音:“你是不是昨天给我指路的那个姑娘?” 她有点儿心虚,不敢回答,灶眼太大药罐放不下,她用铁钳仔细架好罐子,小心翼翼往底下添柴火。 突然隔壁屋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惊得裴樱手一抖,药罐一斜,“嗤”的一声,火苗被湮灭,药渣倾了大半,那男人惨叫一声。 裴樱手忙脚乱收拾好药渣,问了声:“你没事吧?”等了一等,隔壁屋依旧没动静,她到底忍不住进了药房。 那男人躺在病床脚下,不知他怎么摔下来,此刻正趴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是晕过去了。 她担心地问道:“嗳,你没事吧?” 地上的身影没有反应,裴樱蹲下去查看,那男人才有气无力地哼唧了一句:“哎唷。”不过却连声音都在颤抖。 裴樱拍拍他的肩膀:“还能动吗,我扶你起来。” 那男人块头实在太大,裴樱又怕扯着他伤口,费了好大力气,也只是将他翻了个身,那男人已经痛得叫唤不止。裴樱只好搬过大门前的椅子来,一弯腰钻进那男人的臂弯,自己往椅子上借力一按,硬生生将他半背半扛的撑了起来。好半天那男人摸索着床沿,将屁股靠在被子上勉强算坐定,裴樱却不小心踢到方才的椅脚,身形一歪就往前跪下去,一瞬间一种热热的男性气息直逼她面门而来,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她的脸紧紧贴着那男人的下身,他被撞得“啊”了一声,裴樱的脸刷地红了。 撞在这样尴尬的部位,裴樱窘得恨不得能有个地洞让她钻进去。然而在她还没有找到地洞之前,那个部位居然硬起来,饶是裴樱未经人事,也知道这是什么反应,羞得她满脸通红。她手忙脚乱要爬起来,手又无处借力,硬生生在那男人的大腿上摸了几下,大概又是触伤口,那男人痛得嗷嗷叫,裴樱脸上红得仿似要起火。 他已顾不上钻心透骨的疼痛,老二在这时竟有了反应,他满脸通红。屋子瞬间安静下来,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安静让裴樱格外尴尬。 2、你差点把我老二废了 她不敢看他,慌乱地低头整理自己,胡乱地嘱咐道:“对……对不起,我……我去煎药,你不要再乱动了。”裴樱逃到灶房里,心怦怦乱跳着,脸上仍是火辣辣的,仿佛鼻端仍能闻到他那陌生火热的男性气息和温度,她不禁庆幸着,幸好舅舅和小浩没在现场。 那男人也只是安静了一会,不一会隔壁便传来声音: “嗳,刚才谢谢你了,我叫苏正则,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镇定,仿佛还带着一股苦苦压抑的笑意。 裴樱脸上温度未褪,一听他醇厚的男音心里不禁又有些怦怦直跳。 隔壁的苏正则又道:“那天你是故意给我指错路的对不对?” “我又没得罪你,你干嘛给我乱指路?刚刚还差点把我老二给废了……” 裴樱就没见过这么口没遮拦的男人,她脸上红得要出血。 乡下地方娱乐生活不丰富,且道德观念极强,尤其热衷风化道德问题,裴樱怕传出去让人听见,不由走过来道:“喂!你不要乱说话!” “我哪里乱说了。”苏正则理直气壮。 “我哪有把你……把你……”那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裴樱脸红得要出血。 “把我怎么了?”苏正则好整以暇。 “总之,你不能乱说。” “我乱说了吗,差点都压断了,我都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苏正则愤愤然,一派义愤填膺。 裴樱大骇,终于不敢再理他。 苏正则躺着看着裴樱离去的背影,脑海里满是方才怀里那红透的耳根,免不了小有得意。 灶火上的中药早就好了,裴樱用托盘端了中药搁他面前:“吃药。”说完即走。 苏正则在身后哇哇大叫:“你不喂我我怎么吃啊,我手断了啊。”。 裴樱想了想,又出去寻小浩,刚出了门,马路对面村长王万才领着大宇走过来:“裴姑娘,那男人醒了吗?” “已经醒了,在屋里呢。” 大宇扬扬手里的一包东西说:“这是他的东西,我昨天晚上去大水沟里捡回来的,怕丢了,就拿回了家。不过他的手机已经进了水,恐怕不能用了,包里的东西也全都湿了。” 裴樱略一点头说:“他就在屋里,你去找他吧。” 王万才和大宇一前一后进了药房,裴樱便不忙着叫小浩,蹲在柳树下怔怔地望着河里戏水的鸭子出神。 过了半晌,村长和大宇从屋里出来,王万才见裴樱在柳树下发呆,便走过去道:“裴姑娘,你还没吃饭吧。” 王万才为人忠厚善良,在村里威望很高,裴樱见他过来忙起身:“王叔叔。” 王万才道:“裴姑娘,你吃过饭,赶紧打水给他擦洗一下,再找套干净衣服给他换换。刚才他和我说了,他是省城来的,就是我们村半坡上那个铅锌矿的老板,他是执行董事,负责建厂时期的基建工程。听说铅锌矿投资了两亿,是市招商局小组好不容易在香港签出去的,咱们千万照顾好这个人,将来铅锌矿建成了咱们村里的人工作可能还要靠他。” “好的。”裴樱心有疑惑,这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最是讲究,一点伤风感冒都要去大医院,这人既然来头这么大,伤得这样重,怎么不叫人接他回城里。 王万才仿佛看透裴樱的想法道:“他暂时不肯回城里,说要在你家先住两天。刚才让大宇去商店给他朋友打电话,到时候他朋友会给他送钱来。” “你自己也机灵点,要是铅锌矿建成了,他们矿那么大,你看看能不能谋份差事,就不用再去地里干活了。” 裴樱点点头,要是真能在铅锌矿谋份差事,能在家里照顾舅舅,这样便是她不嫁人,到底也有个收入来源。然而王万才想的却是另一遭,只想着她若是有份工作,对象或许也就不那么难找,张医师也就可以少操点心。 “对了,他手断了,喝不了药,药碗都凉了,你等会儿帮帮他。” “好的。”裴樱受了村长嘱托,找回小浩,让他给苏正则喂药,苏正则却突然非要洗脸换衣服才肯吃。 裴樱用搪瓷盆打来水搁在病床前的凳子上,胡乱洗过脸,苏正则见裴樱抱着团衣物过来,还以为要给他换衣服,便准备着,满目期待地瞧着她。裴樱不看他,将衣物搁他床边转身离去。 苏正则摸着那团衣服,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什么大声说:“姑娘,你不给我换啊?” 她理也不理会他的话,径直吩咐小浩:“小浩,你他换一下。”说完消失在门口。 她继续坐在灶火前,中药依旧在罐子里翻滚,药香弥漫开来。裴樱在女监里待了十年,很久没有接触男人,她为自己那轻易的脸红心跳感到恼火,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所以她只好让自己讨厌起他来,这样多少能掩盖一点自己的别扭,她终于安下心来。 可惜,不一会儿小浩满头大汗地跑进灶房说:“姑姑,那个人的手上打了石膏,老是喊疼,衣服都穿不进去。” 裴樱想了一会儿,说:“那就不给他穿了,等爷爷醒来再说。” “可是他的衣服都给我脱了,不穿衣服会不会感冒啊?”小浩说着拿出身后那团破碎的衣衫,“他之前的衣服袖子还是用剪刀剪了才脱出来。” 小浩手中的浅蓝色衬衫,质地优良,做工精细,一看就是高档货,可惜却被剪成七零八落,脱不下来他居然就给剪了,这么好的衣服,裴樱被气得低声骂了句:“真是个败家子!” 她拿着衣服走进药房,原本是打算把他骂一顿的,可是苏正则正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这样大冷天他也不盖被子,裸着精壮的胸膛,腹部整整齐齐排着几块肌肉,手臂肌肉微微隆起,裴樱从未见过男人裸体,脸一下又红了,她的眼睛别扭地四处回避,就是不敢看他的身体:“我舅舅还在睡觉,你先用被子盖着吧,等他醒了再给你换。” 苏正则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哆哆嗦嗦地说:“姑娘,真的好冷啊。” 上牛村地处西南,十一月昼夜温差大,白天能只穿两件衣服,晚上却能冻死人,裴樱想到这一点,望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又觉得很好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谁让你脱的?” “衣服太脏有味道,饭都吃不下。”她语气一缓和,他便又露出几分痞气,笑嘻嘻地说。 裴樱本不想管他,但是看他嘴唇冻得乌青,又有些不忍,到底秉性憨厚善良,想着他终究是因为自己才出的车祸,心肠一软便说:“我帮你穿,你不要乱动,也不要喊疼。” 裴樱靠在床沿,吃力地帮他把左手套进袖子,又用另一边盖住他的右肩,一不小心碰到他滚烫结实的身子,她的手微微一滑,苏正则便感应到了。裴樱连忙敛了心神,勉强用衣服把他半边身子包了,她一抬头,却发现苏正则盯着她,脸又红了。 苏正则盯着她微微发红的鼻尖,低沉着声音道:“脸怎么这么红,没见过男人没穿衣服?” 裴樱手一抖,又生了气,将那原本打算给他穿的外套扔在被子上说:“你自己先盖着吧。” 3、花花公子是从省里逃婚来的 张医师醒来后,裴樱把饭温了和舅舅两人坐在桌前吃饭。午后的阳光透过屋顶的砖瓦缝隙泄下来,映在墙上,斑斑驳驳。张医师对着墙上一块亮光研究:“这屋顶哪天还真得叫陈老师来修修,否则冬天一下雨,咱们这个屋子里就不得安生。” 裴樱闷声不响吃着饭,心里很不以为然。 药房的苏正则在叫嚷:“张医师,这个药能不能不喝啊,好苦啊!” 张医师和气地答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个是我们这儿治伤的老方子,喝这个药,伤好得快,好了,还没疤。” 听到这里,裴樱忍不住抿嘴一笑。 “可是,这个药也太苦了吧!”苏正则仍旧大声抱怨。 “中药是有一点苦的,你可能没喝惯。小浩,你去看看柜子里还有没有牛奶糖,去拿几颗来给苏叔叔解解苦。”张医生好声好气地劝解道。 小浩麻利地上了阁楼,不一会儿就拿了一捧牛奶糖下来,顺带也给自己揣了一兜。只是那牛奶糖收得太久,已经融化得变了形状,连糖纸颜色都变了,苏正则的脸抽搐着,匪夷所思地望着那牛奶糖道:“这也叫糖啊?” “这是村里晚辈过年从城里给我舅舅捎回来的,我舅舅说二三十块钱一斤舍不得吃都收了一年,你要是嫌弃就还给我。”裴樱恶形恶状跑过去骂人。 苏正则咂咂舌,不知道药材里到底放了什么,那苦味不管喝多少水都冲不淡,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只得忍气吞声。 第二天上午,裴樱做完家务从河对岸商店借来一把简易竹梯,戴着一顶草帽,便爬上了房梁。 苏正则只听见屋瓦响动,正想问问她在做什么,屋外便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听动静,车子不止一辆,全都在张家门口停了下来,苏正则躺着没动。 “到了,就是这里,张医师,张医师……”这是王万才的声音,没听见张医师回复,王万才解释道:“张医师大概又看病去了,快进来吧,苏董就在这里。”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还没进门就热情地解释说:“哎呀,苏董来,我们确实是不知道,我们一直都在盼他来呢,住的地方都给他准备好了,哪知道他来了也不跟我们打一声招呼。好在那天上牛村里的人发现他了,车子也不知怎么开到沟里去了,也真是吉人天相,送到市人民医院,听说他的小腿肉都翻出来了,可愣是没伤到骨头。他不肯回市里,非要在张医师家待着,好在张医师是我们这边的老医生,我们今天就把苏董送到市医院去。” 门没锁,王万才“吱呀”一声推开门便把人往里面引。 裴樱蹲在屋檐上凝神听了听,听介绍,先前说“盼着他来的”好像是水头镇的镇长,只听见他不停给苏正则介绍,好像这一群人不仅有镇上的,还有市里的,仿佛来头都不小,对着苏正则却态度殷勤恭谨。 “苏董,您来怎么也不给市里打个招呼,按道理说,我们是要派专人陪同您来的。您看,这边山多,路窄,弯急,害得您出了车祸,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穷乡僻壤的,他们也没什么见识,把你放在这里,条件太差,真是太对不住了。这不,市招商局吴局长一听说这事就特意派我来了,我们这就派车接您回市里,人民医院的病房都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说话之人俨然这一群里来头最大的,他此话一出,众人唯剩附和。大家都对苏正则鞍前马后的,可苏正则态度惫懒,不是很耐烦,他们问三句他才答一句,听见说到市招商局吴长,苏正则语气才稍缓,但他仍旧坚决不肯回市里。 不一会儿,屋子里脚步杂沓,动静很大,只听见“小心,小心”“慢点,慢点”的喧哗声,个个语气如临大敌,倒好像是在合力把苏正则搬出屋子。 苏正则又没好气地大声说:“行了,行了,就放这儿吧,别整得我跟个残疾人似的。” 药房那边闹得正欢,有两个人悄悄往灶房后摸来,最后在僻静的猪栏檐下站定,裴樱伏在屋顶上半天不敢做声。 “老霍,您是市里的人,您神通广大消息灵通,您给我交个底,这个苏董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连市局这么重视?” 那人吞云吐雾了一阵,方缓缓道:“他是苏同海的孙子。” “哪个苏同海啊?” “还有哪个苏同海,我们省里有第二个苏同海吗?” “哦,省里那个苏同海,怪不得!” “苏同海儿子死得早,就这一个孙子,从小捧在手心,对这个孙子宝贝得很。” “既然宝贝得很,那怎么会把他派到咱这山沟沟里来啊?” “我哪知道,听说是他自己要来的,和家里闹翻了,前一阵子还扬言要和苏老爷子断绝祖孙关系,把苏同海都气得进了医院。” “嘿,这一家子,到底唱的是哪出啊?” “有什么办法,花花公子,宠坏了,花样多呗。听说是苏同海给他定了个未婚妻,他不乐意,就跑出来了。不管怎样,这个矿可是市招商局吴局长亲自带队在香港招商会上签出去的,苏正则目前是铅锌矿的执行董事,负责前期基建工程,现在什么都还没开始,人就在我们地面上出了车祸。既然他不肯回去,一定要好好供着,可千万不要在我们手里出了岔子。” “他负责前期基建工程?这种前期准备工作还很繁重,要修路、迁移村民、搞基建,事情多得很,没一年半载的怎么干得完,他这么个花花大公子,金尊玉贵的,恐怕不成事吧?” “那也没办法,他非要来,你总不能赶他走吧。吴局长说了,到时候实在没办法,他就派人过来。” 两位正在吞云吐雾,愁眉不展,突然“嘭”的一声,张家灶房里传出一声闷响。 除了行动不便的苏正则,众人循声找来,老旧低矮的土砖屋里充斥着烟火气的阴凉,屋顶上豁了个大洞,艳阳映得地上发白。地上碎瓦片,断木头,枯枝霉叶撒了一地。在这狼藉中趴着一个女人,她慢慢爬起来,凌乱的发丝上还沾着树叶和土屑,脸上沾着锅灰,还有一丝血痕。被众人这么围着,她惊慌地抬头,漆黑的眸子倒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抬头乱哄哄的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但她马上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慌忙爬起来低头转到角落站着 王万才上前说:“裴姑娘啊,你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吗?伤着了没有?你怎么爬到屋顶上去了呢?” 裴樱拍了拍身上的土,怯怯地说:“我没事,屋顶有点漏,刚才在屋顶上揭瓦……” 王万才看看她说:“没伤着就好。”看她那狼狈的样子,又忍不住数落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爬到屋顶上去呢,你们家这椽子都二十多年了,早就朽透了……” 虚惊一场,各位都松一口气,镇长可顾不得裴樱那么多,又回到前边,引着那帮人说要陪领导去半坡的铅锌矿视察。 众人走后,裴樱歇一口气,只觉得额头上热热痒痒的,不知怎么回事,头还有点晕晕的,她用袖子胡乱一抹,又开始收拾地上。 屋里一个年轻男人指指她的额头:“那个,小姐,你头上流血了。” 裴樱这才注意到面前的男人,她有些不好意思,一摸额头,掌心里黑的锅灰红的鲜血混在一起,她又急急忙忙去找毛巾。 那男人被她那迷糊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笑着说:“您好,我是正则的朋友,我叫陈巍,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裴樱。” “正则这几天正则在你家,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裴樱腼腆地笑: “没有没有,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其实他人不坏,就是脾气差了点……”陈巍正待细说,苏正则马上用事实证明陈巍所言非虚,他在屋那头大声嚷嚷:“陈巍,你他妈的给我死过来。” 陈巍对裴樱指指屋外声源的方向尴尬地笑道:“那我先过去了。” 未及走到苏正则跟前,劈头被他骂了一顿:“陈大少爷,你他妈的怎么把这些牛鬼蛇神给我招来了。” 陈巍连连摇头:“那可不是我招来的,我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水头镇上了,我们是碰上的。” 苏正则突然想起他跟村长说过自己是铅锌矿的执行董事,让他们帮忙打电话给陈巍,猜测应该是他们泄露的消息,却仍旧气鼓鼓的。 陈巍不以为杵,笑嘻嘻地围着他绕了一圈,末了在他打了石膏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问了句:“手断了啊,真的还是假的啊?” 苏正则痛得犹如炸了毛的老猫,大骂道:“你作死啊,想弄死我啊!” 陈巍哈哈大笑,嘲讽道:“看来是真骨折了,够下血本的哈!” 苏正则忙去检查自己的手,痛得挤眉弄眼道:“妈的,最毒妇人心,你他妈的比女人还毒。” “你让我带的东西。”说着陈巍故意把一个大纸箱踢到苏正则脚边,用力过度磕碰到苏正则伤着的左腿,苏正则又龇牙咧嘴准备发作,陈巍说:“说正经的,这里环境这么差,你手都骨折了,真要待下去啊?” 苏正则含糊地应了一声,便去检查箱子里的东西。 “该不会是看人家姑娘生得好,故意赖人家里不肯走吧。” “你以为跟你似的,看见女人就走不动路。” 陈巍凑近苏正则,小声道:“嘿,还别不承认,我知道你找人调查过这姑娘,来之前你家老爷子告诉我的。这穷乡僻壤的,人姑娘怎么招你了?” 苏正则紧张地望了屋檐一眼:“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老爷子托我带话了,你要是愿意回去认错,再和洁瑜把婚订了,他可以既往不咎。” 苏正则脸色一变:“让我认错,他做梦!” “哟,还真上火了。再大的仇他也是你爷爷,他要不管你,你以为这帮鞍前马后伺候你的人哪来的!还断绝祖孙关系呢,就你这小样儿,老江湖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你不懂就别管。” “我有什么不懂的,你不就是恨老江湖逼你和王洁瑜订婚吗,不想订不订就是了,你家老江湖向来拿你没办法,犯得着把人气得心脏病发进医院吗?” “你怎么一天到晚,娘们唧唧这么能掳。亢昧耍闳艘部戳耍饕菜偷搅耍突厝グ桑业氖虏挥媚愎堋! “看看,又过河拆桥,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过来给你送东西,就换你这么一句话,我要是王洁瑜,天底下的男人死光了,我都不会考虑你。” 苏正则连连挥手似赶苍蝇:“走走走走!” “走就走,我还不乐意奉陪呢!”陈巍绕到屋后,裴樱依旧在那房梁上对着屋顶的大洞发愁,陈巍在下面朝她挥挥手:“裴小姐,我要回去了,正则在这儿就拜托你了,他脾气不好,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客气!” 裴樱不好意思地笑笑,苏正则又在那边赶人,陈巍摆摆手,往自己的车走去。 苏正则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嘱咐道:“嗳,别让老爷子看见我的车。” 陈巍直起身子,朝苏正则指了指,闷笑:“看看,口口声声要断绝祖孙关系,怕老江湖担心呢吧。” 苏正则不愿意被人戳穿心事,恼羞成怒:“行了,行了,别铝耍憧熳甙伞! 临走前,陈巍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嗳,那什么,姑娘看起来人不坏,你差不多就行了。” 苏正则的回复是一只扔过去的鞋子。 4、你知道什么是流氓吗? 屋顶椽子断了,家里找不出合适的木头顶替,裴樱在房梁上待了一会仍旧没主意。跑到阁楼东翻西找,竟寻出一摞油布来,她把油布从老虎窗里扔下来,灰尘盖了苏正则一脸,裴樱才发现方才那堆人竟然将苏正则连人带床都搬到了屋外。 她下楼来捡油布,苏正则却伸出那没受伤的腿拦住她,嬉皮笑脸地说:“不许过。” 裴樱从没和男人打过情骂过俏,无法抵挡苏正则的撩拨,又不能像那些有经验的女人能将事情巧妙转圜,总害怕他看见自己脸红,所以她只能一本正经到近乎无趣的态度来面对他:“你让开!” 苏正则兀自岿然不动,对她挑挑眉,下巴一抬:“不让!” 裴樱瞪着他,威胁说:“那我就从你身上跨过去。” 他倾过身子,暧昧地压低声音说:“跨过去可以,最好光着身子。” 裴樱大窘,瞬间脸红到耳根子底下,她啐一口:“流氓!” “哎唷,你怎么知道我是流氓,顺便问一下,你知道什么是流氓吗?”苏正则似笑非笑瞅她,话里意味深长。 裴樱看懂了他的意思,料不到他脸皮这样厚,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她瞪他,他却满脸笑嘻嘻,眼神里裹挟着一丝促狭的火辣。 苏正则点头道:“看来是知道的。” 裴樱终是丢盔弃甲从灶房绕出来。 裴樱抱着油布上了房梁,苏正则在屋檐下摇头晃脑将一出《智取威虎山》唱得腔调十足,也不知有什么事情让他这么高兴。裴樱不是个爱惹是生非使坏主意的人,但是不知为什么,想着他这个高兴样子,就是忍不住要给他寻点晦气,还没来得及行动,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地由远而近驶过来,停在了张家的大门口。 “哟,小陈老师,你来啦?”路过的村民打着招呼。 小陈老师十分兴奋:“村长刚给我打电话说张医师家灶房屋顶椽子断了让我明天来修,我怕明天下雨,赶紧带了一根过来。” “陈老师真是有心了!阿樱,阿樱,你赶快给陈老师倒盆水擦脸。”张医师不知从哪儿回来,一路小跑,颠颠地吩咐裴樱招待客人。 裴樱讨厌陈建州别有用心的殷勤,但说到底到底是客,又是来帮家里修屋顶,她郁闷地转回灶房拿毛巾。 陈建州这才发现张医师家门口的躺椅上竟然躺了一个年轻男人,那男人长得英俊帅气,只是态度有些懒散,衬衫扣子东扣一个西扣一个,袖子胡乱撸到肘边,外面那件外套也被他随意地地敞开着,一只手打着石膏挂在颈上,头发乱得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模样乱七八糟。可饶是这样,这男人身上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倜傥贵气,更别提他那张脸,他心中警铃大作,问张医师:“这位是?” “他是前天在大水沟翻车的负责半坡铅锌矿的董事,被村长救了,村长让他暂时住在我家里。” 陈建州打量苏正则的时候,他同样也在观察他。陈建州三十多岁,个子不到一米七,五官平庸普通,乍一看和村上许许多多打工回来的村民差不多,唯一能区别出他们的可能就是他今天的这一身打扮。 说是来修屋顶干活的,可他显然是经过精心修饰过的,他里面穿着件簇新的白衬衫,外面学八十年代的港剧男主角套了件羊毛背心,头发用发胶梳过,可惜这一路上骑着摩托车,发胶将仆仆灰尘如数沾在了上面。 陈老师小心礼貌地同他打招呼:“你好,我是陈建州,是水头镇初中的老师。” 苏正则漫不经心地点头权当致意,却并不介绍自己,态度十分傲慢,还是张医师打圆场:“他叫苏正则,我们都叫他苏董。” 裴樱远远地看着他们,同时也将苏正则鄙视陈建州的目光看在了眼里,她知道苏正则必定是在在嘲笑陈建州的打扮,但她心里明白陈建州这样的打扮已经是水头镇比较讲究的了,不知怎地她心里有些心酸,端着水走过来。 陈建州红着脸,客气地接过脸盆说:“小樱,还是我自己来好了。”又朝苏正则点点头,“我先去洗脸了”说罢端着水朝屋里走去。 苏正则便将目光移到裴樱脸上,似笑非笑地,摇晃着脑袋在哼:“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裴樱白他一眼,进了屋。 傍晚时分,许多下地干活的人从田垄那头走回来,上牛村认识陈老师的人多,过路都要打几声招呼。 一个老大爷挑着一担子路过,看见屋顶上的陈建州,故意道:“哟,张医师,好福气啊,你外甥女婿来给你修房子啦?” 张医师含含糊糊地笑着打招呼:“回来啦?” 全村都知道裴樱未婚,这大爷走近后又假作惊讶:“哎呀,原来是陈老师啊,真不好意思啊,天黑,我没看清。怎么,这么晚还帮张医师修屋顶啊,哪天也帮我家来修修啊。” 陈老师心里很受用,高兴又腼腆地答应:“好啊,你哪天要修房子,叫我一声就行。” “好是好,可是家没有外甥女,你也管修么?哈哈。” 想着裴樱就在屋里,陈老师到底不好意思地说:“您老真爱开玩笑。呵呵。” 老大爷走到大门口,小声跟张医师说:“上回我屋里头人说,水头镇初中陈老师相上你家小樱了,原来是真的啊。陈老师不错,知识分子,家里在镇上那栋楼足有五层吧,啧啧,那么多间房,住都住不过来,真是好福气啊。” 碍于陈老师正在房梁上,张医师怕裴樱面皮薄,他支吾几句把那人打发走了。裴樱却在屋后听得清清楚楚,一想到人精一样的苏正则应该也听见了,她就很不好意思。她呆呆地望了一阵那条小河,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如潮水一般涌上一股怆然。 如果她不嫁给陈建州,在上牛村也很难再找到婆家,她又没本事,在地里干个农活都没人家利索麻溜。将来舅舅不在了,她老了,又怎么办呢? 陈建州虽然吃的是公家饭,农活却也从不落下,那椽子和屋顶经他三下五除二,天没黑已经修好了。招待客人吃过晚饭,因张家唯一空闲的病床让苏正则占了,张医师也不留陈建州过夜,任由他骑着摩托下山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大宇来叫裴樱去砍柴,让她换点粗布旧衣服,这样进山方便。 裴樱答应着去药房的纸箱里翻旧衣服,那纸箱里都是张医师从前打工从各地收回来的破烂衣服,穿不了又舍不得扔便都积压在一起。 苏正则疑惑道:“你真的要去砍柴?” 裴樱理他。 “不是吧,你,你砍得动吗?”这倒不是苏正则夸张,他上下打量了裴樱那小胳膊细腿一番,不可思议地说。 裴樱不理他的嘲讽,换上了那套男式的衣裤,把下摆扎进裤子里,袖子也细细地卷起来。乡下人见惯了农妇下地干活的打扮,没人觉得可笑,大宇还建议她再找个帽子,否则头发容易被山里荆棘挂住。 裴樱又去纸箱里找帽子,不一会儿便翻出一顶军帽戴上,她那一身打扮看得苏正则想笑又怕她生气,可还是让裴樱看到了,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苏正则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道:“你怎么把自己打扮得跟刘-胡-兰似的?” 她在女监里呆习惯了,女人们在一起很少讲究穿戴,此刻被苏正则这么煞有介事地点评了一番,裴樱心里有些惭愧,恨不得脱掉这身衣服。但转念一想,自己怎么会被他动摇了呢,又有些生气,便不欲理会他。 一直到下午两点裴樱才担着木柴才回来,大宇走在前面,经过张医师药店时他把柴一放,望着落后的裴樱对张医师嘱咐道:“张医师,待会儿记给你外甥女抹点药,姑娘家可能是从没做过这些粗活,肩膀都磨出血了,现在肿得像个包子一样。我让她少砍点,只给她捆了一半,没想到还是才走两里路就把肩膀磨出血了。不过,你这外甥女可真吃得苦,肩上磨得血浸透衣服,她也不跟我说,好在我看见了,我让她分点给我挑,她也不肯,硬是把木柴给挑回来了。” “唉,这孩子,就是倔,不让她去,非去。”张医师叹口气看着走近的裴樱,接着对大宇道,“今天可真是麻烦你了,要不然在我家吃了饭再回去吧,饭菜在灶上,都是现成的。” “都是屋里人,说这些干什么,饭就不吃了,你等会帮她看看,我屋里头还等着呢,先回去了。” “好,好!” 张医师接过裴樱的柴火,道:“灶上温着饭,你先去吃饭吧。” 裴樱顾不上吃饭道:“有热水吗?” “热水也有,都在灶上烧着呢。你的肩膀给我看看。” 裴樱避过舅舅,佯装轻松地说:“我没事,我先去洗澡了。” 张医师知她性子倔,也不好勉强她,只得由她去,叮嘱道:“小心些,伤口不能进水。” 乡下农家是没有浴室的,厨房和盥洗室合二为一,厕所单独设在外面,平日洗澡就用大木盆装了水在堂屋洗。裴樱打好水,关了门,张医师没地方去,又背起手慢慢踱步到对岸商店去看热闹了。 裴樱坐在木盆边脱衣服,肩膀的皮被磨破,混着汗水血水已经与衣服结了痂,不去注意还好,此时要把衣服脱了,轻轻一撕,只觉得像要从肩膀上揭走一层皮,裴樱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苏正则在隔壁药房的病床上听得清清楚楚,他轻声问道:“你肩膀受伤了?要不要紧,很疼吗?” 裴樱成年后从未承受过一个男人如此特别的关注,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你看,我不是叫你别去砍柴,你一定要去,现在吃苦头了吧。” 他说得倒轻松,裴樱最听不得他的风凉话:“不去砍柴家里烧什么?” “烧煤气啊。” “煤气太贵,买不起,柴不要钱,随便砍。” “我有钱啊,我给你买。省得你一天到晚烧火烧得乌漆墨黑的,看得我难受死了,哪个男人会要你。” “没人要也不用你管。” “我是管不着,我只是担心,你这个样子,万一把那个陈老师吓跑了怎么办?你不是很想嫁给他么?” 苏正则一句话戳到裴樱的痛处,她不再接话。 苏正则怅然一叹,痛心疾首道:“不过那个陈老师,见了女人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块木头,就这样还想追女孩子啊。” 裴樱眼前果然浮现起陈建州那土里土气的样子来。水头镇的老师都是农民,上完课家里都 侍弄着田地,因此陈建州气质谈吐,做派相貌看起来都跟庄稼汉无二。尤其是那满脸的油光,满口的黄牙,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倒跟四十岁的人一样,更没有一点读书人的书生清隽之气。 有人说,女人哪怕再优秀,倘若得不到男人的欣赏,她便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在水头镇,也只有这三十几岁娶不到老婆的陈老师才会巴巴地来为她献殷勤,对比一下村里其他年轻女人,裴樱总是很自卑。 5、难道你想嫁给我? 苏正则见她仍不说话,于是学着昨日那人的艳羡,怪腔怪调地说:“陈老师知识分子,家里在镇上还有栋五层高的楼,啧啧,那么多间房,住都住不过来,真是好福气啊。” 苏正则的话刺激得裴樱眼圈都红了:“关你什么事?” 苏正则仍旧毫不留情:“唉,说实话,其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就算有一百楼也不值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城里可是有好多房子的,你讨好他,还不如讨好我,虽然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不过她十分开明,省城里像我这种身份的男人,没几个情人都不好意思出门,你要是跟了我,看在你们家对我的照顾份上,我绝不亏待你……” 是啊,他是有钱人,他是铅锌矿的大老板,要是嫁给他,小浩的学费,自己的工作,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都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他说着说着却越来越没谱,竟叫她去给他当情人,裴樱只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脸上火辣辣的。 她不可思议:“你疯了!” “当情人怎么了?别那么清高,现在省城里多少名牌大学生排着队求人介绍找有钱人,找个有钱人就等于找到金饭碗,一辈子衣食无忧,这有什么不好?” “她们跟我无关!” 苏正则坏笑:“不当情人,难道你想嫁给我?这个可有点难办?”说着他故作懊恼地想了想。 裴樱这才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和苏正则大谈给他做情人是自己吃错了药,她不再搭理苏正则,又怕他听见洗澡的水声,澡也不洗了,胡乱擦了擦套上衣服把水倒了便出门晒柴禾。 苏正则动弹不便,知道她出门了,还在身后不知死活大喊大叫:“喂,喂,别走啊,你要真想嫁给我,这事还可以商量嘛……” 因为苏正则这一席话,裴樱再没搭理他。 苏正则伸长脖子在病床上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小浩放学回来。他便把iphone手机音量开到最大,玩起赛车游戏来。苏正则假模假样激情四射地玩了一会儿,终于把小浩给吸引了过去,他慢慢靠近苏正则,伸长了脖子往他屏幕上凑。 苏正则却频频出错,看得小浩激动不已,大喊大叫恨不得取而代之:“左转左转,右转,右转,唉,要撞上啦!” 苏正则抬头睨他:“你想玩么?” 小浩挠挠头,观棋不语这句话他还是懂的,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玩吧。”苏正则将游戏设置好,递给他。 小浩望着他,眼神里略有些羞涩。 苏正则笑笑,将手机推给他,小浩也就不客气地接过去玩起来。小浩坐在病床边玩游戏,苏正则偶尔把头扎到屏幕前,状似无意地问道:“裴樱是你表姑,那你姑外婆,姑外公呢?” “死了,出车祸死的,有二十年了,后来表姑就被她自己的姑姑接到城里去了。”小浩承了人家的恩惠,有问必答。 “为什么现在又到你家里来了呢?” “表姑不肯去城里,她坐牢出来后,爷爷就把她接回来了。” “你表姑坐过牢?” “是啊,表姑坐了十年牢。” “你表姑为什么坐牢?” “不知道。”这也是小浩奇怪的地方,表姑人那么好,怎么会坐过牢呢,那不是坏人才去的地方吗,但是他从来不敢去问表姑,更不敢问爷爷。偶尔能从小朋友小伙伴的嘴里听到一些歧视的风言风语,他心里总是为表姑难过。不过他又因为自己一时嘴快把姑姑的秘密说了出来,还怕苏正则看不起表姑,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这孩子很是敏感,苏正则只好对他笑笑,改变话题:“你表姑很喜欢陈老师?” “不喜欢,是陈老师喜欢我表姑。” “那你表姑还要嫁给他?” “表姑没有要嫁给他,只是爷爷说表姑年纪大了,再不嫁就不好嫁了。”小浩突然连游戏也不玩了,怯怯地看着苏正则。 苏正则心里直发毛:“怎么这么看着我?” “苏叔叔,你是不是很有钱?” “你怎么会这么问?”苏正则虽然在裴樱面前成天叫喊自己有钱长得帅,可被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问得这样直白,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的。 “你有车,他们说你很有钱,而且他们都说你是那个铅锌矿的大老板。” 苏正则的脸红了红,难得谦虚地说:“其实,我只是铅锌矿的一个小股东。” 小浩细声细气地说:“苏叔叔,你的铅锌矿以后能不能请我表姑去做事,我表姑很勤快的,又聪明,要是让她做什么事,她一定能帮你做得很好的。” “你表姑让你跟我说的?” “不是。是我自己说的。我表姑不喜欢陈老师,但是我们家没有钱,表姑坐过牢,找不到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的话,她嫁不出去就只能嫁给陈老师了。” 裴樱在屋外喂完猪,一回灶房就听见苏正则在打探她,怒气冲冲走进来瞪着小浩:“一放学就打游戏,你的家庭作业做完了吗?” 小浩像做错事的孩子忙把手机还给苏正则便溜了。 这天晚上,苏正则发现他的中药异常难喝,并且连阁楼上解苦的奶糖也已经没有了。 大约是苏正则强烈抗议,张医师若有所思地在药罐里翻检药渣,一边翻,一边对阁楼上的裴樱大声说:“阿樱啊,你不是是配错药了,我记得我没开过这么多黄连啊。” “哦,可能是我抓药的时候不小心,配错了。” “怪不得他说药那么苦,放了这么多黄连怎么会不苦。”张医师道:“你看你,多不小心,药可是不能乱吃的,下次要多注意。”他这么说完后,突然想起苏正则就在隔壁,怕他多心,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不过,黄连清热解毒,放一点也没事。” 苏正则听得清清楚楚,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却想不起来。不一会儿大门边钻进一个鬼脸,小浩笑嘻嘻地说:“你得罪我表姑了,她给你的药里放了好多黄连。” 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只可惜裴樱不在面前。伺候几天,裴樱一直在外头忙碌,苏正则原本还想找裴樱的麻烦,可是他不但逮不到她,连跟她说句话都难。 这天下午裴樱忙完活计,在门口修自行车,那车她已经修过好几次了,前几天都能骑了,但是小浩说骑到一半链子掉下来,怎么也上不去,他那天是把车推回来的。 裴樱熟练地翻转车身,卸车轮,拆链子,打润滑油,动作已经十分纯熟。零件都四散在地上,她正专心致志地用老虎钳对付一根铁丝,力气不足,总是夹不断。 身后“噗”的一声笑,她猛然回头,苏正则拄着拐杖倚在门框上看她,他的伤已经好很多了,这些日子早耐不住拄着拐杖下了地。 裴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打定主意不同他说话,仍旧咬着牙使劲,认真干自己的事。 可苏正则仿佛患了受虐症,裴樱面色越冷淡,他越往前凑。他见裴樱不搭理他,便刻薄地说:“你怎么跟个男人似的,除了不能令女人怀孕,你还有什么不能做?” 裴樱脸上猛地一红,硬声硬气地说:“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我事,我又不娶你回家做老婆。”苏正则吊儿郎当地说。 裴樱脸烧得厉害,忙低了头。 等了好一会儿,她都没理他,他又说:“哎,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嫁给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用做了。” 他大概又要拿出他那套“情妇”理论,裴樱不搭理他。 看她专心致志,苏正则故意用拐杖敲敲翻转的车架转参合进来,企图移她的注意力:“啧啧,你这车,这么烂,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还修什么修,砸了算了!” 裴樱被苏正则分了心,一不小心用力过猛那铁丝竟飞了出去,幸好没崩到眼睛里,都怪这个苏正则,她把老虎钳往地下一扔,一下来了火气:“砸了你赔啊!” 苏正则似笑非笑地在她脸上逡巡,故作委屈:“你怪我干嘛,是你自己力气小,夹不断的,要不然求我帮你?”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一逮住裴樱的眼睛,便不肯轻易放手,裴樱不敢同他对视,别扭地低了头。 裴樱一害羞总忍不住低下头去,露出她那白皙的额头和挺翘的鼻梁,苏正则望着她嫣红的后颈,心中一动:“我帮你买一辆吧?” “谁要你买!”一听他的玩笑话,裴樱就来气。 “我是看你整天都在修这个车,一天到晚的,烦不烦啊,我给你买个新的,这个砸了算了,给你解解气?”苏正则真诚地说着。 裴樱原本又要发飙,见他眼睛里一片诚恳,她心里软化,又垂下头去专心望着手中的零件。是啊,这车修了这里那里坏,也好几次她都想把车砸了,可是,她诚实地说:“我要是跟你一样有钱,我当然也想卖新的,可是我不但没钱,家里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要养活。” 苏正则道:“小浩的父母呢?张医生只是你的舅舅,小浩算你的外甥对吧,你表哥和表嫂为什么不养他们?为什么要你来养?” “表哥出去打工,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表嫂早改嫁了。”裴樱苦笑着说,也许就是因为贫穷,弱势,他们相濡以沫的亲情才显得愈发珍贵,以前家里也没钱,舅舅和舅妈也是这样待她的,宁可自己少吃一点,也不愿意苦着他们。 “又不是你自己父亲儿子,你犯得着吗?我认识的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每天都在城里忙着逛街,约会,关注时尚,旅游,计划着嫁大款呢。虽然你是农村的,但好在长得不错,身材也挺好,去城里找个有钱的男人,应该也不难。” 这话一出,裴樱又气得脸色发白,再也不肯回答。 6、你为什么坐牢 第二天一早,裴樱正在给小浩准备上学的早餐,小浩洗漱完毕,突然喜滋滋地冲进来:“姑姑,家门口怎么有辆新自行车?” 裴樱不明所以,跟着小浩出来,赫然看见堂屋门口放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车,红色的车身,轮胎厚实有弹性,跟她那辆破烂简陋的永久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底下。 小浩异常兴奋:“这个车起码要一千多吧,我们班上有人骑到学校来过,哇塞,真酷。” 小浩年纪小,可也知道家里买不起这样一辆车,他担心裴樱不让他骑,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拎着书包饭也不吃翻身上去骑着车跑远了。 裴樱在后面大喊:“小浩,这车不是咱们家的!” 小浩哪管她那么多,早骑远了。 她突然想起来,刚一转身,便见苏正则又靠在堂屋门框对她笑,笑容又得意又自豪。她明白过来,昨天苏正则让她把车砸了,她以为是故意惹她生气,没想到今天真的让人买了车送过来。 苏正则看着她,摊手道:“你看我也没有用,车被人骑过了,就退不了了。” 心里的想法轻易让苏正则猜透了,裴樱有些发窘,苏正则又说:“这车算我送你的,在你家住了这么久,当做回报吧。” 苏正则不费吹灰之力就解了她这几天来天大的难题,裴樱心里终究有些感念的,更何况他住在家里,吃的穿的用的源源不断有人送过来,张家已经沾了苏正则很多光了,她不好意思:“这车算我欠你的,等卖了猪就还给你。” “不要你还,我说了,算是我送给你的。” “不要你送,我会还给你的。”裴樱固执道。 “说了,不要你还,我每天看你那么辛苦,我只是想让你不那么累而已。再说,这辆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苏正则眼神清澈,并不像往日总是带着探究或者恶意的玩笑。 裴樱对他感激地一笑。 苏正则来这么久,裴樱还从未对他和颜悦色过,这时她一笑,仿如云开雾散,明媚鲜妍, 他情不自禁道:“你笑起来很好看,要是每天都能这么对我笑一笑就值了。” 裴樱脸色马上变了,苏正则便知自己又错了,怕她发飙,忙投降道:“好了好了,我错了,你不要每天都对我笑。哎呀,起得这么早,我要回去睡觉了。”苏正则拄着拐杖慌忙奔逃。 他一向都很少早起,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今天早晨这么早起来恐怕也是为了这辆自行车,倒不知他什么时候找人送来的,她竟然都没发现。裴樱见他怕自己生气,一瘸一拐逃跑,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暖暖的软和起来,她低头笑了一下。这个神鬼不吝,无法无天的苏正则,居然会这么怕自己? 苏正则的回笼觉没睡多久就被镇上来的干事叫醒了,据说是市里派了大人物过来,还请了权威的骨科医生带了设备来给他做复查,目前已经在镇医院等候多时了。 苏正则来到上牛村短短几天,张家门前的小汽车就没断过,送医送药送轮椅,每次都说是什么什么领导,没有哪个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苏正则吹胡子瞪眼睛,烦不胜烦:“什么鬼大人物,每次都来这一套,不去不去,再大的领导都不去,就说我腿断了动不了。” 镇上年轻干事好言相劝:“苏董,市局给您请来的医生是省医最好的外科医生,美国留学回来的,叫顾怀恩。此人医术精湛,省医十分看重,很不好请,还是院长看在苏老的面子上让他来的,人家这么千里迢迢坐了好几个小时来,您还是让人家看看吧。” 苏正则不肯去,镇上又派了几个人过来请,苏正则纠缠不过,只好乖乖上了汽车。 到了镇卫生所,那顾医生确实十分年轻,一番检查过后告诉他伤口恢复良好,再过一周就可以拆线。检查完,又被拉到镇长办公室开会。会议照例是动员大家一定要为铅锌矿创造稳定和谐的社会环境,要简化办事程序,提升服务质量,优化投资环境,切实做好铅锌矿前期基建工程小组的组建和管理。 这官腔听得苏正则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和他们一起吃过中饭溜回来,远远看见张家门前又停了一辆小汽车,他怕是哪个干部又来拜访,忙提前下了车,拄着拐杖躲在张医师药房后墙根下,时不时直起身望几眼窗户里。 两位女客坐在张家药房柜台前,一个二十来岁,一个四十来岁,看起来倒不像是来找苏正则的。 那中年女人说:“张舅舅,她爸爸生意太忙,老抽不出时间来看你,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不要紧,不要紧,你们忙,你们忙,我这里都好,不用看也没事。哦,对了,上次你给的那张卡,我去找给你。”不一会儿他从柜台里找出那张卡:“我们一分都没取,家里吃有穿,也没什么用得到钱的地方。”张医师客气着。 “舅舅,这是我给阿樱的零花钱,她一个年轻女孩子,没有工作,身上也没有钱,你还是给她留着吧。手里有点钱,毕竟有底。” 张医师说:“这个我不能要,家里虽穷,但是有吃有穿,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我知道您不差这点钱,但这是是给阿樱的,您帮我拿给她……” “她也不要,你还是拿回去吧。” 女人唉声叹气:“舅舅,都是一家人,我也就不跟您绕弯子了。阿樱出狱的时候,我们去晚了,知道她到您这儿来了,我只当是她想你们,想回来这里看看,可是这都待了两个多月了,我们来接了几次,她都避不见面。她毕竟是在城里长大,以后真不想跟我回去了?” 张医师不做声。 “舅舅,您是不是还在怪我?这些年,我一直都很后悔没有照顾好她,可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了,她没学历,又坐过牢,工作不好找,身上也没有积蓄,眼看年龄也大了。我是想,她要是愿意跟我回去,可以去我的建材店,虽然建材店现在不赚钱,但一年到头,也能落下点钱,将来她姑父不干了,把店交给她,总也算能谋个生。” “舅舅,我妈妈一直都是把她当亲生的一样,有一次,妈为了爸骂了我姐一句,都差点跟我爸离婚。再说,那时候大家都年纪小,不懂事,谁家没点吵吵闹闹呢?姐就算生我的气,生我爸的气,也不该生我妈的气呀。我们坐十几个小时的车,来了这么多次,每回我姐不是去山里了,就是去田里了,她怎么老不肯见我们呢?”年轻女人接着激动地说。 年轻女人激动的声音被喝止:“心雨,不许对舅舅没大没小。” 那年轻女人声音是变小了,语气里却夹满了更多怨气:“舅舅,不怕实话告诉您,我们家为了把她从牢里赎出来,整个家都被掏空了一半。可是她出狱后,宁愿来您这个乡下每天砍柴下地也不愿回我们家,这不是伤我妈的心吗?” “啪!”年轻女人话没说完,脸上便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中年女人厉声道:“要不是你,她原本也不会坐牢!” 张医师长叹一声道:“唉,你看你这是干什么,打孩子干什么?” “舅舅,原是我对不起我姐,那时候我年纪小,公安局的说如果我包庇就要坐牢,我被吓得什么都说了。为了这个,妈妈都生了我十年的气了,姐要是怪我,我也认了,要我怎样赔罪都可以。”年轻女人摸着脸,抽抽噎噎,委委屈屈道。 张医师叹气说:“美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是阿樱运气不好,也不能怪心雨。” “可我就是想见她一面,您能帮我去找找她吗?以前她在牢里的时候,我每年都去见她,她也不肯见我。这都过去十年了,好容易巴望着把她弄出来,她怎么还是不肯见我呢?这样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呢?我哥嫂过世得早,我也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女儿,反而还把她送进了牢房,我死了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他们啊?” 说着那女人便啜泣起来。 苏美心情真意切,张医师没办法,只得叹口气,答应着:“那我去帮你们找找,你们稍微坐坐。” 那对母女便也起身说要跟着去找,苏正则靠着墙根,正打算转移,小浩悄悄溜到他身边,对他小声说:“苏叔叔,你想不想知道我表姑去了哪里?” 苏正则瞧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心里顿时有了底:“你知道?” 小浩得意地说:“每次他们来,表姑都藏在那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们肯定找不到。” 苏正则又好气又好笑:“你表姑为什么不肯跟她们回去?” “爷爷说他们家人都对表姑不好。表姑的姑父对她不好,她表妹也总是欺负她,她姑姑只知道哭……” 小孩子说话夹七缠八说不清楚,苏正则无意与他就此深入讨论,问道:“你表姑在哪里?” 小浩指了指半坡方向的石灰山:“表姑就藏在石头山的山洞里。” 小浩生怕苏正则抓他一起去找表姑,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半坡上隐隐露出几块巨型石灰岩,仿佛耸立在山头的巨人俯瞰着正个上牛村的土地。山下是一大片坡地,长满了野花野草,虽是冬季,那些不知名的花草仍是开得热火朝天。 苏正则沿着上山的道路慢慢走着,远远地望见裴樱正和一个高大的男人在说话。苏正则悄悄钻进山脚的灌木丛,蹑手蹑脚往上摸,走得近了,苏正则惊得差点从灌木丛里跌出来,那和裴樱站在一起的正是上午给他做检查的省人民医院外科医生顾怀恩。 8、同一个世界的人 第二天傍晚,村口井边聚集了不少年轻人在洗衣,大家都是因为半坡的铅锌矿回来的,一群人七嘴八舌地交换着八卦,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裴樱默不作声地躲在角落洗衣服,她和村里人不熟,兼之害怕人们议论她坐过牢,平日都是担了水在自家洗衣服,可经过昨日苏正则那混账的一吻,她对家中那混世魔王唯恐避之不及,这才跑到井边来。 年轻女人们嘻嘻哈哈打着水仗,一个女人被远处田垄上的两个人影吸引了视线:“和杨晓娟在田埂上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 有人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你昨天才回来,所以不认识,那就是住在张医师家的那个男人,铅锌矿的负责人。” 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村里早已沸沸扬扬了,这俊逸挺拔的城里男人在乡下有如鹤立鸡群,村里大部分的女人们都借故在张医师家门前路过时见过这男人,这男人平时也不出现在村里,此时见他往这边走来,众人目光都如粘在他身上一般。 那女人看着苏正则的影子道:“哦,就是他啊,长得倒不错!” 另有人气愤道:“杨晓娟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人家城里大老板,能看上她,这么巴巴地没脸没皮跑去勾引,不要脸!” “她在男人面前向来很有一套的!” 苏正则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他脚已经好很多了,虽然手仍打着吊臂,可站在那儿说不出的气宇轩昂。 他面前那个叫杨晓娟的女人不知为何满脸通红地低头笑,苏正则盯着她的脸也在笑,两人都站在田埂上欲走还留。 裴樱将苏正则的一件衣服搓得咬牙切齿。 女人们调笑:“你们别装了,这男人有钱又长得俊,你们有几个不动心?要是勾引成功了,可就是铅锌矿的老板娘了,我们到时候去矿里找个事做还得求着你们呢。” “去你的!”好几块肥皂朝那女人飞去。 那女人撩了泼水回来,嘻嘻哈哈:“别说了,他过来了。” 裴樱回头一瞥,苏正则果然正朝这边来,裴樱不愿意见他,提着那桶衣服,拎起洗衣的大澡盆,便往回走。 杨晓娟伴着苏正则,一路有说有笑,裴樱拎着衣服风一样掠过他们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只听见苏正则笑着说:“骗鬼吧你就,就你这小身板,还骑摩托车呢!” “我真会骑,你什么时候到我家来,我骑给你看你就知道了,骗你是小狗!” 苏正则这时才发现裴樱已经走了,他回身一看,忙一瘸一拐地追上去:“喂,裴樱,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啊。” 他身后的杨晓娟满脸失望地追问他:“嗳,嗳……” 裴樱拎着沉重的衣物,又抓只大木盆,在狭窄的田埂上也走不太快,苏正则费了点力气追上她,隐约听见她嘀咕了句:“狗改不了吃屎。” “说我什么呢?” “没什么?”裴樱不认账。 “我听见你骂我了,怎么了,吃醋了。” 裴樱不愿与他多费口舌让井边那群女人看西洋景,加快脚步往家走,苏正则这回真的追不上,龇牙咧嘴在后面哎哟哎哟地叫唤:“走那么快干什么,一大早的,我招你惹你了,还不准我和别的女人说话了!” 裴樱在屋顶晾衣服,风吹得晾衣绳上的衬衫扑到她脸上,一阵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捉住那衬衣一瞧,正是苏正则昨天穿的衬衣。脑后的头发突然被人拽了一下,来不及回头,一股熟悉的温热的气息立刻在她脖颈处吹拂着,那醇厚低沉的男声贴在她耳边:“下次再敢偷骂我,饶不了你!” 那声音离得如此近,喷出来的气息贴着她脖子,热热的,她仿佛能感受到他身上传达过来的温度,闻到他的气息,昨日的场景蓦然回放,她只觉得脖颈发烫,气都喘不过来了。裴樱遽然退后几步,拉开与苏正则的距离。 被人避之不及,苏正则有些尴尬,也忘了原本找她的目的,只顾着在她身边东看西看没话找话:“你等下陪我去看看铅锌矿!” 裴樱恨不得离得他远远地:“你找别人陪你去吧。我没空。” “小浩要上学,你舅舅又要出去看病,只有你能陪我去啦。” “我也没空!”裴樱用力抻了一下手中的衣服,挂上去。 “真生气了?不就是亲了你一下吗,至于吗?要是你觉得吃亏了就亲回去,我绝不反抗。” “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裴樱害怕舅舅听见,且上牛村人嘴碎,要是被人听见,不知道要怎么传呢。 “你要是没生气,为什么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都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长得不丑,又有钱,多少女人都眼巴巴等着我去亲呢,要知道,看不上我的钱的女人很多,看不上我的女人可真不多。” 裴樱本来不想搭理他,但是苏正则越说越上瘾,她不屑道:“你很了不起吗?” 苏正则得意道:“那当然了不起。我长得帅,又有钱,珠宝钻戒,名牌包包、衣服鞋子,车子房子我都可以给她们买,女人不就喜欢这些东西吗?” “哼!”裴樱不屑冷哼。 苏正则话锋一转:“有钱你舅舅也不用那么辛苦,可以给小浩买自行车交学费上名校,你也不用嫁给陈老师,有钱可以解决你所有的问题。” 苏正则突然凑近她,脸几乎要贴上她的脸:“我其实挺喜欢你的,你长得漂亮,身材又好。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我,虽然我娶不了你,但给我做情人你也不亏,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裴樱使劲去推开他,苏正则却不为所动,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日,没等到自己预想的效果,却见她一副如临大敌戒备模样觉得好笑。 裴樱只是淡定地白了他一眼,便拎着桶往楼下去。 “不愿意给我做情人,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顾怀恩啊?” 这话成功阻止了裴樱下楼的脚步。 “顾怀恩挺不错的,年纪轻轻已经是省医的副主任医生了,长得也不错,要不是亲眼所见,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个老情人。难怪你看不上那个陈老师,你就应该早点告诉张医师嘛,省得他老给你往家里乱揽男人。” “苏正则,你再这样疯言疯语,信不信我把你赶出去?” 裴樱的眼睛简直能喷出火来。 “看看,还说和人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提都不准我提,他到底把你怎么了?” 面前的人心脏太过强大,裴樱不可思议地望了他一眼,不再与他纠缠,噔噔跑下楼去。 苏正则不怕死地跟上去:“你别生气,我这不也是出于一腔好意想要提醒你嘛?你听我说,顾怀恩虽然条件不错,可人真的太坏了。他那天不是跑来跟你表白口口声声想要照顾你,不让你受委屈,可是他在省里都有女朋友了,还是院长的女儿。他这种孑然一身,家里没什么背景靠山的,和高官大户结亲是最好也最省力的办法,你这位前男友挺聪明的,可惜人品太差,不要再惦记他了,都有女朋友了还老缠着你不放。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人家那个院长千金可是美国名校毕业……” 裴樱终于忍不住爆发:“我跟你说,顾怀恩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要去娶什么院长的女儿也不关我的事。” 说完又风风火火几个屋子跑进跑出,收拾出一大堆包裹丢在药房门口,不是苏正则的贴身衣物就是最近各色人物送来的补品礼物:“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今天晚上你要是愿意就去村长家住,不愿意就去镇上住,这些东西我帮你送到村长家去。” 说着裴樱抱着那堆物品往马路那头走,苏正则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央求,等他追上裴樱的时候,裴樱和王万才已经在院里谈过了,王万才为难地看着苏正则。 裴樱对他异常礼貌:“苏董,我家条件不好,再加上老的老,小的小,剩我一个单身女人,实在不方便留您再住下去。我已经和王叔说过了,他会给您安排住的地方,您的东西我会再给您送过来的。” “裴姑娘,我说错话了,我以后改还不行吗?我绝不再惹你生气。我伤还没好呢,万一伤口感染了,住在你家,有张医师在,我才安心。”苏正则低声下气道歉。 “那你就到镇上去,镇卫生所有医生。镇长不是说要接你去市医院吗?”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我现在负责上牛村的铅锌矿,股东们派我来了解本地情况,我拿着股东们的钱,必须要负责不是。住在镇上,我又受了伤,交通不便,怎么有住在村里方便呢?” 一提到铅锌矿,王万才忙打圆场:“就是,就是,苏董情况特殊,裴姑娘,你考虑考虑,考虑考虑。” 苏正则爱讲究,平时衣服只要沾一点灰尘就死都不肯穿,吃也挑剔得很,最重要的是那张可恶的嘴总是停不下来,裴樱早就受够了,坚决不同意:“不行,你爱住谁家住谁家,有事叫人来找我舅舅。” 苏正则张目结舌,没想到裴樱真的要赶他走,还想说几句,一个人影冲进院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裴姑娘,裴姑娘,你舅舅在八街村给人看病,自己却在回来的路上晕倒了,你还是赶紧跟我去看看吧。” 裴樱扶张医师回家的时候,苏正则又躺在药房的躺椅上。裴樱看了他一眼,苏正则只觉她目光晶莹里面仿佛有些什么,待他想要探寻时,她已扶着张医师进了灶房。 苏正则跟着过来:“张医师没事吧?” 裴樱不做声,张医师道:“没事,没事,就是有点贫血。” 晚上裴樱也记不起赶苏正则走,随意做了几个菜,苏正则也不敢挑三拣四,跟着一起草草吃过晚饭,小浩已溜到二胖子家看动画片,苏正则老实地回到药房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裴樱坐在灶台前煎药,张医师坐在矮桌边抽烟。 屋里没有开灯,药罐子下那微弱的火跳跃着,映在裴樱脸上,张医师就着火光卷着烟卷。裴樱慢慢往灶里添柴火,灶台上架着的是张医师自己给自己开的中药,药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两人都沉默着。 裴樱轻声道:“明天还是去市医院检查一下吧。” “有什么好去的,我就是贫血,我自己是医生我还不知道。” “我不放心,还是去市医院检查检查,看看是什么问题。” “不去了。现在家里的钱,我算了一下,加柜上的,总共大概还有一千多,过年前进药都不够,明年开春小浩还要交学费,虽然现在国家说免学费,但是杂七杂八加起来也得好几百。市里的医院,随随便便好几百就出去了,咱不花那个冤枉钱。” 张家诊所基本不赚钱,地里长出来的也仅供糊口,小浩的学费还得靠每年养两头猪,小浩的父亲又从不寄钱回家,这些裴樱也知道:“我以前在牢里存了点工资,加起来大概也有……” 张医师把烟卷往地上一扔,踩灭星火,坚决道:“都说不去了。药可以了,把火灭了吧。” 裴樱熄了火,整个屋子顿时陷入黑暗,只有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火星在挣扎着,一闪一闪,映得裴樱忽明忽暗。在这黑暗里传来裴樱的声音:“我可以出去打工。” “你去外面能做什么,你没有文凭,又……年纪又这么大了!” “我听大宇说,镇上有人回来招工,工地上现在紧缺小工,女人他们也要。勤快一点的女的,一个月也有拿四五千。” “胡闹,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去工地干活!别怪舅舅多事,陈老师是个老实人,你要是能跟了他,下半辈子安安稳稳的,我也就安心了。说来说去,都怪我当年不应该让你姑姑把你领走,不然,也不会……” “你别说了,那时候舅妈得了癌症,家里比现在还穷,我知道你也是没有办法,我从来没有怪过你。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那个陈老师,以后叫他别来了,我不想嫁人。” 张医师脾气执拗,到老了尤胜,裴樱不愿与他争辩,起身去药房。门外偷听的苏正则来不及转移,拄着拐杖,硬着头皮谄媚地对裴樱笑:“落了点东西,取了东西我就去村长家住。” 裴樱却没说什么,径直掠过他过去了。 9、舅舅得了什么病 第二天一大早,陈建州就拎了几网兜水果补品上门来拜访,裴樱在猪栏前喂猪,陈建州期期艾艾地走到她身边:“裴……裴姑娘,听说你舅舅昨天晕倒了?” “嗯。”裴樱现在没心情应付陈建州。 “是什么病?” “不知道。” “那怎么不去市医院里检查检查呢,年纪大了,拖不得。” “舅舅怕花钱,家里的钱他要留着给小浩交学费的。” “去检查一次花不了多少钱!” “那也没有钱!” “我有钱。” 裴樱半天没吭声,陈建州这畏首畏尾的样子实在让人平添几分厌恶。 陈老师豁出去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不是嫌弃我年纪太大?” 裴樱克制着,未及回答,小浩跌跌撞撞跑来,神情惊惧:“姑姑,爷爷从楼上摔下来了,摔破头了,流了好多血啊。” 裴樱急得把猪食盆一摔,忙进屋。 张医师是从楼上摔下来的,后脑勺撞破硬物,伤口不断往外冒血。望着张医师那张青紫瘦削的脸,浑浊的双眼,裴樱眼泪差点掉出来。 陈建州叫来三轮车把张医师送到镇卫生所,草草处理了伤口,又马不停蹄地赶着最后一辆班车去了市里。照了片,没伤着骨头,裴樱才略略放下心来。天色太晚,市里离水头镇七八十公里,全是山路,晚上班车早停了,租个车回来得好几百,在市里找个旅馆住一晚也得好几百,裴樱舍不得,最后还是按照陈建州的建议住到他大姨家去了。 陈老师的阿姨姓邹,也是水头镇出来的,因为早年从商,经营有方,现在已经举家搬迁到市里。邹阿姨早久闻裴樱大名,对舅甥俩自然十分热情,第二天亲自开车送他们去市医院给张医师做检查。 裴樱在医院泡了一天,下午五点多才收集完所有的单据,托邹阿姨找了个老专家诊断。老专家翻完了所有单据,把裴樱叫到里间说:“老人家得的是肾衰竭,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尿毒症。” 说着又给裴樱讲解化验单上那些化学符号是什么意思,有哪些数据超标了:“你舅舅这个病,比较严重。你看这个,这个是肌酐,当这个数据大于442就已经是尿毒症早期了,大于707属于尿毒症晚期,现在老人家的达到903,已经比较严重了,如果不换肾的话,需要做透析。这是个花钱的病,要是能住院的话,最好住院。我先给你们开一个月的透析,每周三次,先做几次透析看看效果再说。要是你们不住院的话,回去一定要注意不能让病人劳累。” 专家再三跟裴樱解释完尿毒症做透析的必要性后让裴樱拿着单据去交费,裴樱在交费台问了问,光医生开的一个月透析费用就将近六千块,她身上的钱早已经花光了,张医师做化验的钱还有一半是陈建州垫付的。但是若不做透析,舅舅属于尿毒症晚期,医生说要是不做透析,那就只能看个人身体状况了。这意思明白不过,如果不做透析,大概只能等死了。 裴樱身上钱不够,暂时打算先回上牛村,赶不上回水头镇的班车,邹阿姨又把他们三个送回水头镇,一行人心事重重,都没什么心思说话。陈建州和邹阿姨一路送他们到上牛村,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等他们走了裴樱才记起还欠着陈建州的钱。她拿着钱追出去,那车早已经没影了,幸好邻村有人骑摩托去镇上办事,捎了她一程。 镇上不大,陈建州家在镇上那栋大房子十分显眼,裴樱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陈家。 水头镇上临街的房子一楼都建成了门面,人住在楼上,上楼下楼都从后院过。裴樱还没走近陈家后院,在弄子里就听见有人在吵架。 一个尖利激动的中年女声:“陈建州,你以前挑三拣四,我都不说你。但是,你要是再跟上牛村那个姓裴的来往,我就饶不了你。你大姨都跟我说了,那个张医师得的是尿毒症,每个月都要做透析,透析费都要好几千。要是不做透析就要换肾,一个肾没有几十万换得下来吗?再说就是换了肾,每个月也还得花几千块保命,你大姨说这种富贵病就算是摊在她身上都未必扛得起,那就是个无底洞,钱扔进去连个水花都打不起。” “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儿子在外面打牌赌博鬼混,他老子得了这烧钱的病他能拿得出钱就出鬼了。你要是娶了这个姓裴的,将来这一老一少还不得着落到你的身上,你要是不给她舅舅看病,不给那小的上学,她能饶得了你?你别看她闷声不响好欺负,人不可貌相,你也不打听打听她怎么坐了十年牢,那能是个善茬吗?我告诉你,你大姨已经在龙潭山给你物色了一个女孩子,在镇上药店上班,清清白白的姑娘,你明儿就给我去见见。这个姓裴的任凭她是个天仙,你也不能要。你听见了没有?” 院子里沉默了一阵。 那女人又尖声道:“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明天就给我去见见那女孩子。姓裴的要是来找你,我帮你挡着。” 陈建州还是没声音。 “我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没有?” “听见了。” “那你明天去不去?” “去就去吧,哎呀!”陈建州极不情愿。 院外的裴樱已经气得嘴唇发抖,脸上火辣辣的,就像是当众被人甩了个耳光。她很冲进去将那几百块钱摔他们脸上,但是她毕竟压抑久了,轻易不容易失控,终究攥着钱,默默地离开了。 走在路上,她慢慢想明白了。陈建州的母亲说得对,舅舅的病每个月透析要好几千,吃的营养品又要花不少钱。医生说如果不透析,身体里的毒素很快会沉积在各个器官,引起各种并发症,尿毒症后期有一大部分人是死于并发症。舅舅必须做透析,她必须要尽快弄到钱,可是她上哪儿去弄这么大一笔钱呢? 天黑透了,月亮高高地挂在中天,然而今天的月亮有些发青,周围的云彩被晕染得青黑,青黑得有些诡异。她在荒凉的马路上一个人慢慢走着,只觉得力气全失,有些虚脱。 从镇上到上牛村这条路她经常走,可现在走在这条没有路灯的马路上,四周安静得连虫鸣都听不见,没有行人作伴,她越走越冷,仿佛这条黑路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无人作伴,没有路灯,路途漫长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可是现在,想着舅舅的病,想着小浩这么小,想着被陈建州母亲那样侮辱,她突然软弱起来,恨不得一屁股坐在路边再也不要起来,再也不要面对这些事这些人。 她多么想找个人,找个怀抱大哭一场,然而她这一辈子自从父母死后便再没有人抱过她,再没有人保护过她,她一直撑过来了,此刻她终于有些累了,累到走不动了。 裴樱自出狱在张医师家,忙前忙后辛苦了两个多月,今日又在医院里跑了一天,晚饭都没吃上,身子亏欠,低血糖一发作,头晕目线浑身冷汗不停,她靠坐在桥栏边。不一会儿天空突然下起暴雨来,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生疼,裴樱很快就被浇透了,可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靠着靠着就想这么永远靠下去。 乡下人晚上怕费电向来歇得早,暴雨夜更不会有人出门。随着身体温度的流逝,裴樱知道自己若是不挣扎着走回家恐怕十分凶险,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心里渐渐有些委屈,终于明白舅舅说让她嫁人找依靠的道理,如果嫁了人,至少会有人惦记着她,也许看她这么晚不回家会担心,会出来寻找,她可以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现在她既希望小浩和舅舅会出来寻她,又希望他们不要来,这么大的雨,舅舅身体不好,小浩那么小……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昏昏沉沉的时候好像记得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她渐渐觉得不那么冷。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又变成了少年时期的模样,她和怀恩站在两座极高的冰山上,冰山被雪水冲垮,渐渐分离,他们彼此遥望却越隔越远。她很着急,企图寻找出路,却听见对面怀恩温柔的声音传来:“阿樱,你要学会忍耐,我们都是置身不可行差步错的山脊,一不小心摔下去就会沉没海底,你要学会忍耐。” 可是随着冰山漂移,顾怀恩的面容渐渐模糊,她一着急,就滑下了冰山,落入不见天日的冰海深处,又冷又黑,无人搭救。 她在海底绝望挣扎:“怀恩!救我!” 裴樱自噩梦中惊醒,一额头涔涔的汗珠。自己躺着的屋内摆着三张床,都躺着像裴樱一样挂水的病患,门口还有几条长凳,都坐满了人,白灰墙,水泥地,老式书桌,她认出来这是水头镇镇卫生所。 苏正则那双熟悉的眼睛紧盯着自己。 10、你要对我负责 回忆渐渐浮上脑海,她忙想坐起来,起身太快,头一晕,又软倒在病床上。 护士见她醒来忙过来查看,温柔安抚:“你昨天淋了雨,发了一夜高烧,又没吃东西,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苏正则可没那么好脾气,见她乱动,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知不知道你昨天差点就死了。” 原来最后是他救了她,裴樱躺在床上,无助地把目光投向苏正则: “我舅舅他们呢?” 等候一旁的大宇忙过来:“你舅舅在家,小浩上学去了。昨天晚上你舅舅身体不好睡得早,要不是小浩找到苏董,都没人知道你没回家。苏董找陈大叔借了三轮车去找的你,你浑身湿透了,又发着高烧,苏董找你淋了雨伤口也进了水,陈大叔这才把你们送到了镇卫生所。你放心,陈大叔已经给你家人带话了,小浩放学也会来看你。你醒了就好,我现在就回去告诉他们。” “麻烦你了,大宇。”她一低头注意到身上穿着的竟是件宽大的男衬衫。 苏正则解释道:“是我的衣服,你湿透了,我又不知道你的衣服放在哪,只好叫大宇把我的衣服带来,放心,是护士给你换上的。” “谢谢。”裴樱举目四望,不知为何镇卫生所今天病人特别多,护士倒有好几个,忙来忙去,她基本上插不上嘴,她动了动。 “你想干什么?” 输了一晚上液,她早就憋得受不了了,裴樱忍了忍,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上个厕所。” “我带你去,镇卫生所我来过几次了,我知道厕所在哪。”苏正则态度十分积极,站起来帮她拿吊瓶,裴樱还有点不好意思:“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你自己怎么去,又要上厕所,又要拿吊瓶。” “我……我……”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在你家输液的时候,不也是你陪我去的?” 刚摔伤那会儿,苏正则在张家连续打了好几天的抗生素,有时舅舅不在家就是裴樱举着吊瓶陪苏正则上的厕所。那时候陪苏正则上厕所简直是裴樱的酷刑,她可不想再重蹈覆辙,坚决不肯让苏正则陪。苏正则知道说得越多,裴樱越害羞,便满不在乎地拿起吊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把裴樱往楼梯处的卫生间推搡。二人拉拉扯扯,一不小心撞到上楼梯的医生,那医生手里文件洒了一地。裴樱忙蹲下身去捡,苏正则也忙不迭道歉,医生却愣愣地望着地上捡拾卷宗的身影身形完全僵住了,裴樱捡完卷宗直起身来,刚要说话,也一下愣住了。 苏正则悄悄在她耳边嘀咕:“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顾怀恩目前在镇卫生所工作。” 裴樱下意识地想要逃,可是手上插着输液管,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她曾那样努力将面前的人尘封,可是如此猝不及防地,就像溃烂多年的伤口一遭让人揭开,她心口不由自主开始紧缩,缩得喘不过起来,一股热气直逼眼眶,她得使出浑身力气才能勉强将泪意收住。 护士跑过来接走苏正则的吊瓶:“苏先生,你的绷带昨天晚上进了水,才重新包扎过,不能乱动,当心感染。”说着又提醒顾怀恩,“顾医生,病人已经来了,正在办公室等您。” 顾怀恩的目光这才从裴樱转到苏正则,又移回裴樱身上那宽大的男衬衫,苏正则玩味地看着两人。 护士十分不解地望着浑身僵硬的顾怀恩,她已经提醒第二次了:“顾医生,病人已经来了,正在办公室等您。” 顾怀恩这才哦了一声,往自己办公室走,苏正则不怀好意的在裴樱耳边轻声说:“他是不是误会了,要不要我去解释一下?” 苏正则话未完,裴樱冷冷打断:“不用。”说着请护士带她去了洗手间。 待到了洗手间,裴樱终于有时间来缓冲。 裴樱在洗手间磨蹭,护士举着吊瓶闲着无聊就向她介绍:“刚才你们碰到的那个是顾医生,从省医下来的,省卫生厅号召身体人民医院的医生成立队伍下乡支援社区医院三个月,所以他们就来了。” 裴樱上完厕所回到病床上继续输液,省厅号召医生下乡支援社区,免费为病人检查手术,镇卫生所人山人海,顾怀恩忙得不可开交。裴樱暂时不用面对顾怀恩,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她躺在床上假寐,一边盘算着脱身计划。 苏正则却仿佛吃错了药,格外烦人,她刚一躺下他就来敲她的床头栏杆:“起来,起来,知道你睡不着。” 裴樱本来发烧头就晕,这下被他敲得想吐,翻过身来,怒目圆瞪:“你干什么?” “起来吃点东西。” “我没胃口,不想吃。”说着裴樱又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苏正则去扯她被子,低声咬牙道:“快点,快点,起来,起来,不想吃也要吃,医生说了空腹打针对身体不好,必须吃。” 虽然苏正则从前讨人厌,好歹有个底线,今日他仿佛哪个神经搭错了线,裴樱气得把被子一掀,恼火地坐起来:“你有完没完?” “这会儿知道躲了,刚才睡觉不知道是谁抱着我的手要死要活地喊人家的名字。” “你胡说什么?我喊谁名字了?”裴樱惊得浑身发凉。 “终于知道着急了吧,不过你放心,他没听见。” 裴樱心下稍安。 她的反应像是刺痛了苏正则的神经,他冷笑道:“我知道你在躲什么,你没听见护士说,他是来下乡支援社区医院的,要在这里待三个月,你躲得了一天,躲得了三个月吗?” 苏正则遽然变脸,护士还以为他们真的在吵架,笑着说:“裴姑娘,你男朋友真关心你,昨天晚上为了你浑身都湿透了,还害得伤口都进了水,看你发烧守了你一夜。你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发烧空腹打针确实对身体不好。” “他不是我男朋友。”裴樱气愤不已,可病房内人们却很不以为然。他们这对男女,郎才女貌,在这尽是老弱病残的镇卫生所人群里十分惹眼,更何况她还穿着苏正则的衬衣,众人只当他们在打情骂俏,皆抿着嘴笑。 苏正则于是对护士好脾气地笑笑:“她人其实不错,就是对我脾气大了点。可能是生病了吧,她平时不这样?” 裴樱目瞪口呆,愤恨地看着苏正则。 苏正则得意地把饭菜端过来,瞬间多云转晴:“瞪我干什么,女朋友可不是我说的!” 裴樱的退烧针起了作用,浑身冷汗淋漓,没力气和他斗法,只能乖乖地端着饭盒吃起来。 苏正则微笑看她吃,不一会儿摸摸她的脸状似宠溺地说:“你看你,吃成大花猫了。” 裴樱头一偏,避开他的手,惊诧地看着他:“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你脸上有东西,我帮你弄掉而已。”苏正则讪笑,说着递给她一瓶伤药,“帮我拧一下,我一只手不方便。” 苏正则伤势大好,可右手仍旧打着吊臂,经过昨夜的雨淋,医生给他换了新石膏,确实不宜动弹。裴樱接过药瓶,干脆利落地拧开,递给苏正则。 “帮我数十粒出来。我不方便。”苏正则摇摇石膏手臂。 裴樱依言将药丸倒在手心,怕他难缠,干脆伸出去给他检查,苏正则却头一低,竟然就着裴樱的手心把药给吃了,裴樱心一慌,顺手就给了苏正则一巴掌。 苏正则捂着头不满:“你想谋杀亲夫啊?” 闻言裴樱又用力掐了苏正则一把,苏正则嗷呜一声。 众人莞尔,裴樱惊慌四顾,终于知道苏正则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病房门口站着的顾怀恩身形又僵住了。 裴樱手足无措,病房门口又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口罩上方那双眼狐疑地望着背脊僵直的顾怀恩,口气十分亲昵:“怀恩,可以准备手术——”说到一半却停了,顺着顾怀恩的目光她的视线也落在了裴樱身上。 女医生带着口罩,看不清面容,只是额头饱满,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声音清脆,看样子也是个长得不错的妙龄女子。女医生呆愣一瞬,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忙转头去看顾怀恩,却见他脸上闪过一丝黯然,略一踌躇,终于又折身回了手术室。 女医生忙跟上去:“怀恩,那是不是——” 女医生话未完,怀恩冷冷地打断:“准备手术吧。”说着一脸铁青地关上了手术室的大门。 这乍然出现的男女,男的高大俊朗,女的气质知性,等候就医的乡亲们在他们经过的时候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在他们身上停顿两秒,看了这么一大早晨,等候区的乡亲们终于忍不住开始八卦。 每个看见顾医生和文医生的都有这个反应,被问得多了,那做血压测量的护士双目笑意盈盈:“你们运气好,那是我们顾医生,是我们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美国名牌医科留学归来,三十刚出头,在我们这种论资排辈等级森严的行业里是非常不容易的。” “他身边的那个女医生是谁?我听说是你们院长的女儿。”显然已有人获得更进一步的八卦信息。 护士十分自豪:“是啊,那是文医生,是我们院长的女儿。她是顾医生在美国临床医学的师妹,这次也是跟着顾医生过来的,所以说你们运气好。有了文医生,我们这次带的设备和物资都是最好最齐全的。” 乡人们相视一笑:“他们是一对吧。” 护士小姐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点头:“快了。” 听到这里,裴樱明明松了一口气,可心底却有一股小小的酸涩藏在角落,待她仔细去寻找,那委屈已悄悄逃跑了。她必须反复地控制自己的呼吸,这样才不会让人看出来。 苏正则拍拍她的肩膀:“我没骗你吧,女朋友就是院长的女儿。” 裴樱懒得理他的疯言疯语,苏正则自是不会放过她:“怎么了,吃醋了,拜托你注意一点,一看到他,你脸色都变了。” “不过,我知道像他这种级别的医生所谓下乡,无非是为了来乡下镀个金,争取点政治资本,回去好评职称。但像顾怀恩这种,自身水平过硬,又有女朋友当靠山,下乡也不会下到水头镇这鬼地方来啊,该不是为了你来的吧?” 裴樱点滴一输完,烧退了,加上吃过东西有了力气,不愿意听苏正则刻薄,便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苏正则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裴樱,看了半天,冷哼道:“干什么,人家不会拿你怎么样,你看见没有,人家是带着正牌女朋友来的。” 裴樱懒得管他的风凉话,挣扎着下床,苏正则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那火热的手掌竟像铁箍一样,裴樱挣不脱,无奈道:“我回家还有事,我舅舅他身体不好,我不放心。” “那我不管,昨天晚上要不是为了你,我的伤口也不会进水,不进水就不会感染,现在护士叫我留院观察,你也不能走,你要对我负责。”苏正则拉着她耍无赖。 11、把话说清楚 “你别发神经。” 裴樱家里躺着病重的舅舅,顾怀恩与她之间的往事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此时被苏正则这么胡搅蛮缠,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苏正则倾身低语道:“你要走也可以,除非你把话说清楚,你和顾怀恩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樱暗叹自己和苏正则果然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她也顾不得众人目光,用力掰开苏正则的手指,可苏正则无赖得跟八爪鱼一样,松开手就用脚去缠。 因苏正则才换的包扎,裴樱也不敢伤到他,二人扭打一阵,裴樱已累出一身薄汗,正要发飙,苏正则却突然软软地倒在了她怀里。 病房内人们慌成一团,纷纷叫护士:“护士小姐,这里有人晕倒了。” 裴樱不知道苏正则唱的是哪一出,用力推他:“你干什么,你别开玩笑了。” 护士过来检查,裴樱这才发现苏正则脸色发白,嘴唇乌青,身上冷汗淋漓。 裴樱吓得拍拍苏正则:“喂,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苏正则一动不动。 裴樱还要去推他,护士不悦道:“行了行了,别打了,没看见他正在发烧吗?他伤口本来就没有恢复好,昨天晚上又淋了雨,伤口全部进水了,又不肯打针,肯定是感染了。” 裴樱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连顾怀恩走过来她都没有注意到。 顾怀恩瞟了她一眼,让人把苏正则转到隔壁的诊疗室。 临时搭建的诊疗室内,顾怀恩帮苏正则检查着伤口,手却在微微发抖,幸好文君在一旁时时接手,护士笑眯眯替他擦汗:“顾医生,您别紧张。” 好不容易帮苏正则处理完,护士将苏正则再度送进病房内,文君跟着顾怀恩回到办公室。旧式的窗户油漆斑驳,玻璃沉积着擦不去的灰尘,顾怀恩坐在一张大书桌前,手指抵着眉心,像是十分疲惫。 文君是在大四医院实习时认识顾怀恩的,一路追随他去美国留学,又回到省医,在他身边待了很多年。医院护士们都说顾怀恩总是独来独往,气质忧郁,有一股金城武的调调,如果说金城武的忧郁看了让人心动,那么他的忧郁无疑看了让人心痛。 顾怀恩虽然外表高大俊朗,学术成就高,业务能力强,却性格孤僻冷淡,沉默内敛,很难亲近。医生接触的人多,怀恩的女病人又向来都比较热情,死缠烂打的倒追,屡见不鲜,更有那缠人功夫一流的漂亮女医药代表,但顾怀恩自有拒人千里的神功,从不失态。 护士们都谣传他要么是个gay,要么就是千帆过尽受过巨大伤害所以导致爱无能。但是顾怀恩如此优秀,性格又冷酷十足,基本不给人伤害他的权力,怎么会受人伤害。 除了…… 她走到窗前,望着楼下那个瘦削的身影:“她要走了……” 怀恩却目不斜视坐到自己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望着屏幕,竟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你真不去看看她吗?” 上牛村,张家。 经过一夜暴雨,晾了几天的衣服无人收都被吹散在地,裴樱上楼收拾衣服,捡起一件苏正则的衬衣,团了团,本想丢掉,想了一回,到底扔进了洗衣桶。 晚上,一家人就着昏暗的灯光默默地吃饭,张医师神色平静,小浩难得地吃完饭没有把筷子一扔往外家跑,他跟着裴樱坐在灶台边。 裴樱用木盆搅拌着猪食,张医师坐在矮桌前卷烟,张家节俭,家里所用灯泡瓦数不高,昏黄的光线洒在张医师斑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颊上,越发显得那张脸瘦弱憔悴。 “舅舅,医生让你少抽点烟,你吃香蕉吧。”说着示意小浩给爷爷拿香蕉。 香蕉还是白天裴樱特意在水头镇街上买的,市医院专家让张医师注意营养,裴樱暂时不能带舅舅去做透析,便开始想给舅舅做点有营养的,忍着心疼买了点水果。 张医师家经济拮据,家里从不买水果零食,小浩掰下一根香蕉依依不舍地给爷爷手里送去,张医师了然道:“我不喜欢吃香蕉,你吃吧。” 这几天苏正则住在张家,水果补品源源不断地送来,苏正则吃不完张医师也舍不得吃,除了小浩吃掉的,多半都分给了邻居们,剩下一部分裴樱私藏给张医师的,张医师愣舍不得吃,竟然全坏了。现在苏正则走了,裴樱想起方才收拾苏正则东西的时发现那坏掉的水果就突然来了火气:“这么多呢,小浩哪吃得完,既然买了,您该吃就吃一点吧,不然又要坏了。” 张医师勉强接过香蕉却不吃,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道:“唉,那年我在广西,两块钱,买了一大串,十几斤呢。” 裴樱怔了怔,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对舅舅那样大声。 小时候,爸爸妈妈在城里医院上班,忙不开,她被托付在舅妈家,舅舅也在城里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 每次回来别人家的父亲都会给盼望了一年的孩子带点糖果礼物,但是舅舅节俭,从来舍不得买,总是让孩子失望,舅妈嗔怪他不知道疼孩子。第二年暑假舅舅没等到过年就回来了,舅舅一直在广东打工,那一年不知怎么会去广西。就是那次,他从广西挑回来一大串香蕉,还带了几床漂亮的被子,一个电饭锅,一个儿童用的小铝碗,一罐牛奶,还有喜之郎果冻。从此以后舅舅家就有了电饭锅,小铝碗,罐装牛奶。那也是她和表哥第一次吃牛奶,那个小铝碗自然也给了她,她喜欢用铝碗在煤灶上烧水,水烧开了,舀了奶粉往碗里倒,慢慢地调匀。奶粉有限,他们都舍不得多吃,虽然一大碗水只舍得放一点点奶粉,冲出来的牛奶却很香。后来才知道,那牛奶都是过期了的。舅舅说,那是他在医院里做事的时候,一个老人看他老实,出院后留给他的。 不过喜之郎果冻却不是过期的,半袋小果冻他们整整吃了一个夏天,那一整个夏天她和表哥都最爱看电视上喜之郎的广告,因为尝了这电视上才有的果冻,他们觉得很幸福。后来裴樱就一直在想,将来她去大城市了,也能过上喜之郎广告里那温馨美满的生活么?外面的世界真的有喜之郎广告里那么美好么? 那个夏天,世界就是这样美好起来的。 其后的二十年,日子虽然艰难漫长,可她一个人安静下来时,她总有几分恍惚,好像在做梦,总觉得一觉醒来父母都还在身边。唯一深刻在记忆里的就是八岁之前,再次见到舅舅,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感叹,但终究安心,这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会把她当孩子一样呵护的长辈。她在舅舅面前隐约有几分孩子般的依赖,可是,怎么舅舅一下子就六十岁了呢,怎么一下子就老成了这样。而且,他还面临生命威胁,随时有可能离她而去。 想着想着,眼泪便一滴一滴往下掉。 “舅舅,咱家两头猪要是卖了能卖多少钱?” “两头猪正长膘,现在可不能卖,再养两个月,过年能卖个好价钱。” “那咱们把房子卖了,我去城里找事做。” “咱这破土坯房子家家户户谁也不缺,再说现在人人都往城里跑,农村房子都没人住,谁还会花钱买咱的房子啊。” 裴樱怕舅舅伤心,死命把眼泪压住,张医师缓缓说:“我知道你心疼舅舅,但是我也六十岁了,老家伙了,生死有命,我早就看开了,咱家没钱,就不治了。你也不用太难过,咱们村里多的是得癌症死的,谁家也不能把全家大半辈子的积蓄花在治不好的病上。你年纪轻轻的,不能被我这个老家伙给拖累了。阿樱啊,我知道你看不上陈建州,但陈老师这孩子,虽然不出挑,但好在老实,你要是跟了他,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我已经让人给小浩他爸打电话,让他回来接小浩,你就不要管我们了,好好过好你的日子就行。” 裴樱不说话,却早已泪流满面,只得借口去喂猪,闪身去了后院。 第二天裴樱找来邻村屠夫,将猪宰了,卸了门板,用三轮车拉到镇上,临时用门板条凳搭建了个案台,开始卖猪肉。 一个女人从案台前路过,走出去好远又回头过来看看裴樱:“小姐,外科同事说你那个朋友感染了,高烧很严重,也没有人照顾,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裴樱在水头镇哪有朋友,一时反应不过来:“我哪个朋友啊?” “就那个男的,长得很高,挺帅的,手上打着石膏的。” 裴樱马上明白是谁了:“他还没好么?” 那女人看一眼她那处变不惊的脸,到底没忍住:“你有空去看看他吧,一个人发着烧,没人照顾,也没朋友,挺可怜的。” “好的,谢谢你!” 裴樱收摊完毕,踌躇好久,到底还是买了点水果拎了个饭盒寻过去。 护士告诉裴樱,苏正则已经单独搬到了三楼的单人病房,裴樱依言上楼。 医院三楼楼梯间走廊窗户前站着一对男女,看穿着打扮都是城里来的,男人十分温柔:“洁瑜,他是脑子糊涂了犯浑,苏老爷子都被他气得心脏病发进了医院,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男人声音十分耳熟,只是此时他背对着裴樱,她一时没认出来。不过,她也懒得计较,想着快点把东西送给苏正则,还要赶着回家。找到苏正则病房,正要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警戒地问:“你是?” 这人裴樱认识,是镇上的干部,还到家里来过几次,裴樱有些尴尬,也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我姓苏,是苏……苏董的朋友,是上牛村的。以前苏董在上牛村出车祸,就住在我舅舅家。舅舅听说苏董发烧了,特意嘱咐我过来看看。” “裴小姐,真不好意思了,苏董吩咐过,不能让外人随便进来。” 裴樱并不在意:“没关系,我就是买了点水果还带了个盒饭,你帮我拿进去吧。”她本也不想多留。 “裴小姐真是有心,我替苏总多谢你了。” 话未完,里面突然传来苏正则怒喝的声音:“谁啊,不是跟你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 他火气太大,说话太用力,说完就连声咳嗽起来。 12、第 12 章 咳嗽未完,他已经挪到门口,冷眼睨她:“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不愿意来这里吗?怎么又来了?” 他一脸铁青,怒火来得莫名其妙,裴樱没想到他这么不领情,她也有些没好气。 干事解释道:“裴小姐也是关心你,还给你送了饭过来。” 裴樱懒得跟他争辩:“那你先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巡查的护士刚好上楼,见苏正则在门口站着,责备道:“怎么又下床了,伤口发炎感染,应该尽量减少活动,赶紧上床躺着。” 安顿好苏正则,护士又指责裴樱:“他感染很严重,已经烧了两天了,都说了,要多休息,少活动,你们这些做家属的怎么也不照看着点儿?” 护士昨日见过裴樱和苏正则,早已把她当成苏正则的家属,好一顿数落。裴樱倒也不解释, 闷声不响地承受下来,待护士走后,裴樱把东西放下,对苏正则说:“那你先好好休息,我走了。” 苏正则面上讪讪的,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却无论如何拉不下脸来道歉。 裴樱刚走到楼下,一个男人从后面追上来:“裴小姐,裴小姐,等一等。” 裴樱回头,那男人走过来:“裴小姐,我是陈巍啊,不知道你还记不得记得,上次我帮正则送东西,在你家见过你。” 裴樱猛然想起来,方才在楼梯间说话的男人不就是陈巍:“哦,是你啊,我记得你,有什么事吗?” “刚才……我都听说了,真是不好意思了,他就是脾气不太好,我替他向您道歉。” “没关系。” “唉,他这人就是这样,在外人面前逞强惯了,发了两天烧,脑子糊涂了,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的事,希望你能原谅。” “没事,我不介意。”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今天晚上要送洁——”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道:“我要送一个朋友回省城,估计晚上赶不回来了,正则发着高烧,我放心不下,想请你帮我照应一下。 裴樱疑惑:“他病房里不是有个人照顾吗?” “嗳,那人是水头镇的干部,正则心高气傲,受伤的时候不愿意让陌生看到,所以把人家赶走了。” 裴樱面有难色,倒不是怕苏正则龟毛,而是介意顾怀恩现在就在这里工作。 陈巍恳请道:“我今天晚上抓紧时间送完朋友,明天一大早就来。” 陈巍说得陈恳,苏正则又是因为自己才感染的,于情于理,裴樱也只好答应下来。 她去街上跟陈大叔说一声,请他帮忙把案板工具带回村,又借陈巍手机给二胖家的商店打了个电话,叮嘱小浩带爷爷去王万才家吃饭,这才回了苏正则病房。 陈巍走后,那干部也不在,病房里冷冷清清。 苏正则睡着了,坚毅的眉紧蹙着,睫毛却长得让人感觉有些孩子气。 她在病房里略坐一会,又去楼下小店吃了碗米粉,回到病房,左右无聊,加上杀猪卖肉忙活一天也确实累了,便趴在病床边的书桌上假寐。 不一会儿苏正则呼吸急促把裴樱惊醒过来,裴樱见他面色泛红,不放心地去摸了一下他的头,烫得吓人,她忙去叫护士。 医生和护士进来看了看,给苏正则加了点药,又走了。 苏正则只安静了一会儿,便又开始呼吸紊乱,不安翻滚挣扎起来,裴樱怕他扯到针头忙按住他,见他身上越发滚烫,裴樱又急急忙忙跑去医生值班室。 半夜三更,值班室内医生护士都在场,顾怀恩低垂着头坐在窗户边,裴樱心里哀叹一声,苏正则真是个扫把星。 那先前查看过苏正则的护士认得裴樱:“你怎么又来了?” “他好像烧得更严重了,现在满床打滚。” 护士仿佛早有预料:“没事,抗生素也已经给他用了,再说,刚打上的针,退烧也要点时间啊,你别担心,估计这两瓶药下去你男朋友就会好转的。你注意按住他,别让他跑了针,也不能牵扯到伤口。” 裴樱想说苏正则不是自己男朋友,可千头万绪,亦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护士忽然想起什么问一旁的顾怀恩:“顾医生,苏正则是不是苏老的孙子,上次就是为了他把你叫到这里来复查的那个?” 顾怀恩没接话,倒是一旁的护士不满道:“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自讨苦吃。他家里今天派了人来接他,他不肯回去,还把人骂走了。听说那女的还是他爷爷给他定的未婚妻,长得挺漂亮的,千里迢迢从省城开车来接他,差点把人给骂哭了。” 如果白天那位是苏正则的未婚妻,那眼前这位美貌女子的来历便变得耐人寻味起来。毕竟前两天苏正则半夜三更把她送来,浑身湿透了,为了眼前的美貌女子伤口进了水,如今感染发烧,这女孩又来陪床,省城未婚妻千里迢迢被骂跑…… 值班护士长夜无聊,不由开始展开丰富联想,富家少爷,美貌女子,未婚妻……罗曼蒂克故事的轮廓渐渐被勾勒出来。 马上有护士被自己的联想感动,见裴樱对苏正则如此关心,便道:“退烧没那么快,病人实在难受的话,你可以试着用温水加酒精帮他擦身体。对了,擦□□的部分,手臂啊,额头就行,记得伤口千万不要进水。洗手间里有盆和毛巾,酒精你跟我来拿吧。” 裴樱跟护士拿了酒精,兑了水,耐心地给苏正则擦着手臂,额头。苏正则终于好过了些,迷迷糊糊中觉得那双手似曾相识,他有些难过,又有些委屈,撒娇一样抓着裴樱的手低低地说了句:“爷爷,我难受。” 裴樱一惊,有些尴尬地想抽回手来,苏正则却抓着不肯放,反抓得更紧了,哽咽地说:“爷爷,对不起。” 苏正则神鬼不吝,却也听镇长说过他父母死得早,从小由爷爷养大,陈巍说他与老头子闹矛盾,要断绝祖孙关系,想必心里其实也十分难过。裴樱想到这里,她有些惆怅,虽然自己也说不上来这股情绪到底从何而来,手上的动作越发温柔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护士过来帮苏正则换药,他体温终于降下来,护士见裴樱还没走:“他体温已经降下来了,你要不要去值班室的沙发上睡一会儿?” 裴樱说:“不用了,我再呆一会儿就走了。” 护士于是也不管她了,裴樱原本打算再呆一会就走,谁知竟迷迷糊糊趴在苏正则病床边睡着了。 不久后护士过来帮苏正则拔针,他微微一动,醒了,护士忙对他做了个禁声的动作,轻声说:“你女朋友睡着了。” 苏正则起身,裴樱趴在床前的书桌上,桌底下搁了盆水,水里漂着一块毛巾。他想起方才做过的梦,忽然有些迷糊,裴樱怎么在这里。 护士说:“你刚才发高烧,她为了给你降温,用水帮你擦身子,来来回回的,累了半个晚上,劝她去值班室睡她也不肯,刚刚终于睡着了。” 护士走后,苏正则再也睡不着了。 裴樱趴在书桌上,头整个埋进臂弯,纤薄的肩膀耸立着。 苏正则心就这么莫名地软了一下,忽然想抽烟,可是身上没有烟,他只好忍着。这个好忍,另一个就不好忍了,他蹑手蹑脚打算起来,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见没吵醒她,站起来便要走,不防一脚踢到床沿,大腿被震得像重新撕裂开来一般,痛得他背都弓起来了,费了好大劲儿才“咝”的一声吞下那口恶气。仿佛心有感应般,一回头,裴樱瞪着大大的眸子看着他。 苏正则怔了怔,别扭地移开眼睛。裴樱没说话,却明白他想干什么,于是上前扶着他,一直将他扶到洗手间门口,也不敢走远了,随时关注着洗手间的动静。 苏正则竭力想隐藏小便的声音,但是他行动不便,又憋了那许久,是以声响格外大,在这样寂静的晚上也格外叫人尴尬。完事后他在里面磨蹭了半天,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裴樱原本在外面客厅,等了等,没听见声音,还怕他又出了什么事,于是过来敲敲门:“你好了么?” 苏正则终于别扭着把门打开了,这个人,平时死皮赖脸从来不知羞耻为何物,没想到今天却不好意思起来,他这样,裴樱也就忸怩起来,扶着他躺到床上去,转身便告辞了。 苏正则瞪着天花板,半天缓不过来,都没注意裴樱是大半夜地回村上。 苏正则心内纳罕,按照裴樱那种记仇的性子,他那样骂她,她应该打死不会再来看他一眼,更何况这里还有她不想见到的顾怀恩。没想到她不仅来了,还守了半夜,为他擦身降温,累得在他床前睡着了。 裴樱连夜赶回家,到家后天刚蒙蒙亮,她顾不上歇息,又找人把家里第二头猪宰了,拉到镇上,卖完猪肉后拎着保温壶来了镇卫生所。 苏正则的病房门掩着,只听见苏正则在门内气急败坏:“我跟你说,我不会回去的。” “你伤口感染,这里条件差,老爷子也是担心你。” “不是跟你说了,我和他的事你就别管了。”苏正则仍旧是这一句。 “这么多年,老江湖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最清楚。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你又何苦非要闹成这样……” “我和他的事,不是你们管得了的。你回去吧,不要劝我了,我就算是感染死了,也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这时病房门一开,苏正则突然拄着拐杖冲出来,大约是没想到有人,不妨一头撞在裴樱身上,定睛一看是她,他眼神闪了闪,没说话,越过她又往天台走去。 苏正则脚上有伤,走得并不快。裴樱想了想,才慢慢跟上去。一路上二人都没说话,楼梯间只有苏正则的拐杖笃——笃——笃在响着,裴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上前帮忙。 一路艰辛地爬上天台,苏正则累得咳嗽起来,他扶着栏杆弓起身子,大概是伤口又被牵扯到。 裴樱终于走上前:“你没事吧?” “死不了。”苏正则没好气地说。 裴樱拎着保温壶向他示意:“我炖了一些骨头汤,医生说你需要多补钙,这样才能尽快修复伤口,你等会记得喝。” 苏正则斜睨她:“刚才你都听见了?” 听墙角被发现,毕竟理亏,裴樱做小低伏:“嗯,我……我……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苏正则一瘸一拐走到天台栏杆前,凭栏眺望着远处的青山河流。 裴樱尴尬地被晾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苏正则顿了顿,靠着栏杆,低头瞧着楼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低声道:“你在牢里呆了十年,觉得苦吗?” 裴樱愣了一下,有些黯然。 “我知道你肯定心里也很苦的,十七八岁,花一般的年纪,在里面生生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熬过去了,你不说,我知道。” 等了半天,不见她言语,苏正则转过身定睛端详她的脸:“如果有人让你坐了十年牢,你会原谅他们吗?” 裴樱心里一顿,突然想起姑姑,想起心雨,那些久远的往事袭上心头,瞬间脸色变得惨白。 苏正则以为失言,自顾自解释:“我虽然没坐十年牢,可现在我跟你,其实也差不多。” “如果你最亲的人,疼你,护你,跟你亲亲热热过了几十年日子,到最后你才发现他害得你家破人亡,你会原谅他吗?” 苏正则难得有如此真情流露的时候,裴樱道:“是你爷爷吗?” 苏正则点点头。 裴樱试探着:“所以你不愿意回去见他?” 苏正则再点点头。 裴樱无意探听旁人隐私,这敏感的话题,裴樱不想再深入下去,尴尬地沉默着。 苏正则却突然转头问她:“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愿意见顾怀恩?” 13、给你说一门亲 第二天,上牛村张家。 裴樱想起这几日忙得还没还陈建州的钱,打发小浩去镇上还钱,顺便捎上苏正则的衣服,再让他把落在病房的保温杯带回来。 送走小浩,裴樱担着水桶去井边,乡人勤快,一大早井边来了不少洗衣挑水的,眼尖的女人看见了裴樱:“哟,裴姑娘真是勤快,一刻也不肯歇。” 提到裴樱,村里人不免想到她家另一个苦命的人,不由有人长叹:“张医师这一辈子吃了苦啊!” 张医师的病已经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也不避讳裴樱,缅怀起张医师的历史来:“我还记得,张医师父母也死得早,是他把妹妹一手拉扯大的。那时候为了挣工分,他每天都要出工,怕妹妹乱跑掉进水里,十来岁的孩子就经常把妹妹绑在背上干活。唉,可惜,妹妹年纪那么年轻居然被车撞死了。”一个人说道。 另一人也赞同:“是啊,张医师这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么东西都要留着给妹妹老婆孩子,辛苦了一辈子。可没想到妹妹车祸过世,老婆也去得早,媳妇跟人跑了后,儿子不务正业,辛苦一世,到老来反还要养孙子,现在又得了这病……唉!” 这话裴樱一听就要掉泪,打了水,就往家赶。 裴樱没做惯农活,每次挑水到竹林边都要歇一肩,歇够了正要起身,有人在身后赶上来:“裴姑娘,你等一下。” 朝她走过来的正是方才井边同她打招呼的女人,这女人裴樱认识,是水头镇专职说媒的,叫申华梅,附近十里八乡地走得很勤。她刚到上牛村的时候张医师还特意托她为自己保媒,后来听人说因为自己坐过牢,这人就再没来过。 申华梅赶上来:“裴姑娘,刚才人太多,有些话我不太好说。” 裴樱只好站住,倒不知她有什么事情找她:“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申华梅眉花眼笑:“我是专程来给你道喜来的。” “道喜?道什么喜?” 申华梅打着哈哈道:“张医师不是托我给你保媒吗,这不,我有信了就立刻来回你。那可是我特意帮你去寻的人家,我们水头镇头一个万元户,现如今可是我们水头镇的首富啊。男方今年三十岁,还没娶亲,跟你正好相配。也不怕你笑话,男方还看过你的照片,一眼就相上你了,那照片也是我找人偷偷拍的,没敢惊动你,所以你不知道。他家里可是不简单,生意市里省里到处都是,家里房子车子好几套,拢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过去了,保证享不完的福。” 裴樱瞧她。 申华梅又讪笑着说:“男方什么都好,就有一点小毛病,腿脚不是太利索,不太能走路,但也没太大影响,出出入入人家家里都是电梯车子,方便得很。” 这时,不知王万才从哪儿冒了出来,申华梅一向爱搬弄是非,在水头镇名声不太好,王万才虽只听了后半句,仍对她防备甚深:“腿脚不利索,到底是怎么个不利索法,你给裴姑娘仔细说说。” 申华梅见是王万才,有些悻悻地:“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腿脚落下点毛病。” 王万才立刻会意过来她说的是谁:“我说,申华梅,你这不是坑人家大姑娘么?” 王万才在上牛村几十年,申华梅不敢耍花招,说了实话脸上又挂不住,尴尬地笑了几句:“可不能这么说。人家虽然小儿麻痹症,可是其他方面还是正常的呀,再说家里又有钱,裴姑娘要是嫁过去了,保证享不完的清福,那可真是我们上牛村再好的人家都比不上。而且,张医师不是正好生病了吗,人家说了,张医师的病他们包给治,小外甥将来一路送到大学毕业,这多美的一桩……” 王万才冷笑道:“申华梅,做这样缺德的事,你也不怕遭报应。老天保佑你这话别让张医师听见。” 申华梅眉眼一皱:“张医师生了大病,没有钱治,我这也是为他着想啊。再说,裴姑娘虽然模样生得是好,可是坐过十年牢,连陈老师都不敢要了……”申华梅横行水头镇,处于八卦是非的中心,裴樱和陈建州那点事她早就已经听说了,这时嘴上跑得快,一时刹不住,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对,尴尬地转头去看裴樱。 王万才懒得跟她拢咦排嵊l羲呷耍骸芭峁媚铮鹛饫米炖蒙嗤返幕埃庵秩钡率乱仓挥兴龅贸隼础! 申华梅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气得嘴歪眼斜,破口大骂:“又不是你家闺女,你着什么急。呸!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裴樱对申华梅原也没好感,才走了一段,只听见她在后头大喊:“裴姑娘啊,我知道你是明事理的人,你要是想通了,就来池塘边陈大娘家,我和她是表亲,你跟她说一声我就知道了。” 王万才拉着裴樱继续往前,快到张家屋前,王万才停住了:“裴姑娘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王叔,您有什么事?” “唉,裴姑娘,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你舅舅说。” “好,你说吧。” “今天早晨,陈大叔的儿子打电话回来说,你表哥好赌,被工地开除了。后来去他就去了河南人的工地,因为偷工地的材料,被包工头打了个半死,腿都给打折了,再后来就不知去了哪里。” 表哥从小不爱学习,皮是皮了点,却没想到现在会变成这样。 村长感叹道:“那小子虽然不安分,头些年,在外面打工倒也还知点分寸,不会乱来。都是他那个媳妇,他媳妇跟人跑了后,他就没心思了。染上了赌瘾,赚的那点钱全搭进去了,唉!” “我知道了,您也暂时先别告诉我舅舅。” 村长点点头。 道别后,裴樱挑着水桶仍往家走去,王万才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乡下地方教育落后,年轻人到大城市失足下狱、横死他乡频频发生。只可惜张家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还剩一个,却又坐过十年牢。 裴樱回到家,药房内坐满了人,原来是临近几个村子得知张医师生病,都陆陆续续带了各类补品前来探视加还债。 这一整天家里都人来人往不断。 下午等小浩放学回来,保温杯虽然带回来了,那袋苏正则的衣服也被他带了回来。 小浩跟裴樱汇报:“放学我去卫生所拿保温杯,护士说苏叔叔已经回省里了。” 裴樱想起苏正则那天在天台跟她说的那番话,默默叹息一句,便继续去忙了。 小浩小孩心性,听见稀罕的事情忍不住同人分享:“姑姑,你知道苏叔叔今天是怎么回省城的吗?” 裴樱还真仔细想了想,毕竟骨肉情深,苏正则虽然心里恨自己爷爷,说不定后来想通了呢。 小浩料定裴樱肯定猜不中,有心卖弄:“苏叔叔是被他未婚妻绑回去的,医院的护士们今天都在笑他,他本来不肯回去,一个女人带了好多保镖把他绑上车,他受伤动不了就在车里面大喊大叫有人‘强抢民男’了,一整条街都出来看热闹了,警察去问,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他未婚妻,要把他带回省城住院,把卫生所的人都笑死了。” 不知怎地,裴樱面前浮现起苏正则被制住的样子,不由自主莞尔笑起来,心里默默认同:这个未婚妻确实比较适合苏正则。 小浩做完作业也不出去玩,守在爷爷身边。张医师仍是那样,吃点东西就吐,症状越来越明显,他自己倒平静。原本这在乡下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没有钱,年纪大了,生病治不起,只能听天由命的人多得很。 晚上裴樱梦见自己蹲在河边,望着河水发呆。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他哀怜地看着她这一身的疲惫与艰辛:“你怎么了?” 才这一句话,她就崩溃了,哭湿了整个枕头,可醒来周围依旧只有坚硬冰冷的墙壁,破败的家具以及从窗口照进来那冰凉的月光。 她摸着自己的泪痕,对着黑暗的墙壁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这样的夜晚,清冷,孤寂,因为梦见顾怀恩心里莫名有些软弱,继而又有些哀伤。 黑暗中隐隐听见啜泣的声音,她没开灯,借着月亮那虚弱的光摸下去,竟然是小浩在哭。 她蹑手蹑脚走到小浩床边,摸了摸他的头发,轻柔地问:“小浩,你怎么了?” 小浩回过头来,黑暗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濡满泪水,浸在泪水中的眼珠竟然隐隐发蓝,一片哀伤:“姑姑,爷爷会不会死?” 裴樱背着月光,脸隐没在自己的阴影里,小浩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睁大眼睛瞪着面前这个黑色影子,有点敏感,有点惶恐:“二胖跟我说了,他说爷爷得了尿毒症,吃了吐是因为肾不好了,不能排毒,血液里的氮含量过高,刺激得想吐;爷爷吃的东西都吐了,所以身体虚,经常晕倒。二胖说,他外婆村里就有得尿毒症死的,死之前跟爷爷一模一样。” 她很想告诉小浩,哄哄他,爷爷不会死,可是她却害怕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浩仰着头,怔怔地对着黑暗的虚空:“要是爷爷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他语气平静得恍惚。 裴樱又诧异又难过,转脸去看他时候,小浩眼里有哀伤,更多的却是坦然和决心。这么小的孩子,可能都不懂什么叫不想活了,可是她却明白这种感觉,她没有父母,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舅舅会无条件疼她,保护她,可是现在他却因为没钱治疗只能赴死,这么大的委屈,她怎么会忍心让他一个人去承受? 那些在姑姑家的岁月,心雨和姑父的冷眼,怀恩那暧昧不明的态度,姑姑两败俱伤的挣扎,她很想抛弃一切回到舅舅身边来,想寻求他的保护,他的疼爱,但是山长水远,舅舅不去看她,她也回不来。 而今她终于回来了,过了这么多年,费了那许多力气,她不能失去这唯一的依靠,她难过又坚定地呵斥:“胡说。爷爷不会死的。” “表姑,爷爷好可怜,要是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要陪着他。” 她颤着声音去摸小浩的头:“小浩乖,听话,不要哭了。爷爷会好的。”话未完,早已泪流满面。 小浩流着泪,抽噎着:“姑姑,我们能不能问那个苏叔叔借点钱?” 苏正则,无亲无故地,她怎么好向他开口呢?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他不是说要让她做他的情人吗,还说要给小浩上学。 裴樱立刻被自己这念头骇了一跳,难道自己竟真的想去做情人么?她马上否决:“我们不能去借,那么大一笔钱,我们还不起。你不要想太多了,姑姑会想办法的,爷爷会好的。明天还要上学,你睡觉吧。” 把小浩哄睡后,屋外下起大雨来,她暂时没了睡意。披衣坐在阁楼上,透过老虎窗,怔怔地漆黑的雨幕。 八岁之前爸爸妈妈在医院上班,工作实在太忙,根本顾不上她,她在舅舅家住的时间不算少。 舅舅这辈子不容易,幼年丧失双亲,独力抚养妹妹,可是中年又丧妻,丧妹,到老来媳妇跟人跑了,儿子染上毒瘾,他拖着病体还要看顾年幼的孙子。别人都觉得他吃了很多苦,可是他自己习惯了,反而不觉得。 他一生中没有什么大成就,没赚来什么财富和名誉,村里嚣张霸道些的甚至还要欺负他,他隐忍承受,含辛茹苦,像只倔强的耕牛。他这辈子唯一的成就也许就是,无父无母,却养大了襁褓中的妹妹,现在他年纪大了,病成这样,自己都活不下去,却还打算把孙子养大。 这个人,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所以裴樱只要一想到他,就觉得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裴樱在狱里熬了十年,脑海中唯一向往的只有小时候在上牛村的童年生活,她想要回到舅舅身边。 她想回到上牛村,这里每一条路,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座桥都有她过去的快乐。可是回到这里,新修的房子和马路占了不少农田,河道变窄变浅,什么都还在,什么都已变了。这里唯剩一个会把她当成小孩来疼爱保护的舅舅,他虽然年事已高,可对她的爱护却从未改变。哪怕他一无所有,只要他在,就让人觉得安全,只要看到他,她心里便有了依靠。 雨越下越大,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咬着手背跟自己发狠,她不能失去这世界上唯一疼爱她的人,她拥有的也只有舅舅一个人而已。 裴樱找出自己在监狱的积蓄,加上这几日卖猪肉鸡鸭的几千块,连同乡邻们偿还的债务,数了数也有一大笔钱。 14、你别嫁给那个男人 第二天她把小浩托付给王万才家,坐着三轮车带着舅舅去了市医院。 裴樱天没亮就出发,可到了市医院加上挂号等号打仗一般,等做完四五个小时的透析也只来得及赶最后一班汽车回水头镇。 从市里到镇上要坐两个小时汽车,都是盘山公路,医生不建议病人太过劳累。可是目前医院病房紧张,就算有钱,也只能在走廊外加床,更何况住院费那么高昂。裴樱家里一摊事,舅舅一个人住院市里又没什么亲戚可以托付,钱又不够,她只能带张医师坐车回镇上。 好在乡亲们淳朴,那么晚到镇上,陈大叔还开着三轮车来接。 裴樱按照医生建议,带着张医师去市医院交了一个月的透析费,手里那点积蓄很快见了底。 陈建州母亲说得对,这就是个无底洞。 这天,裴樱跟着申华梅去市里,回来天又黑了。 她出门前曾把小浩和张医师托付给了王万才家,却又担心小浩不愿意去王万才家吃饭,又自己将就对付了事。一到家就往灶房走,灶上锅里果然黑乎乎的,饭没熟已焦了,舅舅和小浩也不见。裴樱猜两人大概还没吃饭,不由眼睛一酸,把烧糊的锅巴倒出来,架上水生了火,一边烧火,一边洗锅,烟子熏得眼睛生疼。 突然背后传来低沉的男声:“你舅舅得了尿毒症?” 裴樱心一跳,回过头来,见顾怀恩站在门口,目光晦暗不明。 裴樱又累又乏,已经没有力气武装自己,顾怀恩头一低,走了进来。 裴樱瞬间紧张起来,顾怀恩身材高大,灶房再进来一个人,顿时就显得有些拥挤与压迫,他站在这里,裴樱只觉得呼吸都困难,索性就背对着他,轻声“嗯”了句。 “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樱低着头,眼泪往上涌,她只得拼命忍住。他站在门口,那样高大,肩膀那样坚实,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依靠,可是她不能,她声音有些不稳:“告诉你,做什么?” 说完又责怪自己,明明已经练习了几千遍,为什么自己却连他一句话都受不住呢? “你和你舅舅的事,我都知道了。” 裴樱没回答,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治病要多少钱?” “……” “我这里有二十万,是我这几年的存款。你要是还是不肯原谅我,就算我借给你的,不算你利息,慢慢还就是了” 昏暗的灯泡映在他眼里像是墨玉一般闪着光,千言万语在光里流转。 裴樱垂下头,用钢丝球擦拭着锅沿的油渍铁锈,她听见自己低低地说:“不用了。” “我只是,只是想帮帮你。” “谢谢,我说过了,不用了。”裴樱的声音又恢复平静。 身后好一阵没出声,若不是没听见他的脚步声,裴樱几乎要以为他已经走了,他不做声,她便使劲一遍一遍擦拭着锅沿的油污铁锈,等着他离开。 舅舅节俭,买的都是廉价的生铁锅,做了菜如果不马上洗,锅沿就会凝结油渍烟尘起锈,非常难洗。裴樱直把那锅擦得糙糙地响,一阵沉默过后,他的声音才重又响起来:“你不要嫁给那个男人。” 他的声音低得就像叹息,叹得裴樱心旌动摇,但她依然努力装作没听见,越发用力用钢丝球去挫那口铁锅。 “阿樱,我是真心想帮你,你听我一句,别这么不珍惜自己。” 她已经很努力了,但是这个时候她是听不得软话的,拼命压抑的委屈一旦得到关心,迅速苏醒,如开闸的洪水,她怎么也关不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落,她怕被顾怀恩看见,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忍了又忍,才把声音勉强稳住了:“你不用管我。” “信封里有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卡里有二十万,给你舅舅治病,要是不够就告诉我,我再往里面存,你先拿着。”说着要把一个信封给她。 裴樱身子一扭,避开他的手:“我不要。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怎么做。” “别说气话,这些钱对我来说也算不了什么,你就拿着吧。” “说了我不要。”一瞬间她又变回了当日石山上那个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裴樱。 顾怀恩不与她争论,拉过她的手臂,把信封往她手里塞,他的手温暖有力,裴樱挣不脱,正着急,顾怀恩用力握了握,无奈道:“听话!” 裴樱微微一滞,终于没再挣扎。 顾怀恩犹豫了一下,又道:“里头还有苏正则的联系方式,他……他走得太急,来不及给你,托我转交给你。” 突然,裴樱那双手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缩回去,信封瞬间飘落在地。 顾怀恩沉默地低着头,灯罩的影子下虚恍的光芒泻下,将他映照得如同一尊忧伤的雕塑。 裴樱心里狠狠一疼,第一个念头竟然就是想解释。可是她有什么好解释的,苏正则说他的那位女朋友是省医院长的女儿,护士说他们快了,快了的意思应该就是快结婚了吧。他向来讨女人喜欢,冷静自持,聪明果断,选了那个文医生,前途肯定不会太差。 而且即便没有别人,自己和他难道还能回得去么? 顾怀恩走的时候,裴樱爬上阁楼,透过老虎窗往外面望去,底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不久小浩从王万才家回来,给裴樱带了一份饭菜。 趁裴樱在灶房吃饭的空档,小浩偷偷拾起门前的信封,拆开看了看,又原封不动地将信封归还原位。 睡觉前小浩悄悄溜到二胖家,用积攒了许久的零花钱打了一个电话,号码便是他从信封中看来的。 不一会儿电话通了,那头传来苏正则的声音:“喂……” 拨号时鼓起的勇气此时忽如泄气的皮球,小浩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苏正则认识那电话区号,试探着问:“是裴樱吗?” 小浩嗫嚅着:“苏叔叔,是我,我是张长浩。” “张长浩是谁?”苏正则没听过小浩的大名,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是小浩。” “哦哦,小浩啊。” “苏叔叔,我爷爷要死了。”小浩一边说,眼泪一边刷刷地流。 “怎么了,别哭啊,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苏叔叔,我爷爷得了尿毒症,他们说如果不换肾会死的。” “傻瓜,别哭了,不会的。” “苏叔叔,你能不能借钱给我爷爷看病,等我长大了一定还给你。” “你表姑呢?” “姑姑不让跟你借钱,她说我们还不起。苏叔叔你是个好人,你能不能把钱借给我,等我长大了一定会还给你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 “二胖还说,我家没钱,姑姑要嫁给那个瘸子。” “什么瘸子,你让你姑姑来接电话。” 裴樱自然是接不了电话的,小浩甚至不敢让姑姑知道他打了这个电话。 裴樱的婚事是整个上牛村的秘密,若不是二胖偷听到父母的谈话泄露了天机,小浩根本无从得知。婚事裴樱是瞒着张医师进行的,村里王万才、二胖家、大宇、陈大叔、基本上和裴樱有过一面之缘的都来劝过她。可是前途与生死相较,似乎不具备说服力,念在裴樱一片孝心,上牛村知情人都默默瞒着张医师。便是此刻,小浩也不敢把真相告诉爷爷,虽然他也很喜欢表姑,但是当天平上一端摆着的是和自己相依为命十多年的爷爷,另一端是这个才到家二个多月的苦命表姑,他便没有了选择的权力。 小浩挂断电话后,苏正则又在家里大喊大叫骂了苏同海一通,可惜起不到什么作用。 苏正则上次雨中救裴樱,伤口进了水,感染很严重。被王洁瑜绑回省城后,医生诊断要尽量减少活动量,苏正则自然不肯合作要回上牛村,王洁瑜于是又叫人把他绑了。 苏正则知道王洁瑜根本想不出这样的办法来,肯定是苏同海,可苏同海对他避不见面。 他气得把活动范围内的除了手机所见到的东西都砸了个精光,家中保姆阿姨怕被连累,都是有多远躲多远,只有王洁瑜敢偶尔来露个面。 所以苏正则闲来无事就躺在床上叫骂王洁瑜:“王洁瑜,你太不要脸了。你以为你绑着我我就会跟你结婚吗?你做梦!天底下的女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跟你结婚。” “王洁瑜,你搞什么鬼,你就那么怕自己嫁不出去吗?见过强抢女人的,就没见过强抢男人的,我不会从了你的!” 王洁瑜有时听见了偶尔回他几句:“你少往脸上贴金,我嫁不嫁,你娶不娶,都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你有本事去找你家老江湖理论。” “什么我家的,我和姓苏的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们现在这样对我是非法拘禁,我要去报警。” 王洁瑜乐了:“去报警,好啊。昨天唐叔叔还和老爷子一起吃饭。你反正也有他电话号码,你打给他嘛,说什么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卑鄙,阴险,无耻,败类!” “不敢当,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王洁瑜冷笑一声。 硬的不行,苏正则只好来软的,等王洁瑜气消了,再来看他,他厚颜无耻道:“洁瑜,你放我出去吧。把我绑了这么多天,我的人都要废了,你不心疼啊。你不就是想和我订婚吗?我订!我们两个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你这么温柔贤惠,美丽与智慧并存,优雅与高贵同在,我其实喜欢你也好久了,你把我放了,万事好商量。” 王洁瑜嗤笑:“你是又想回那个上牛村吧!” “什么上牛村,我这不是为了铅锌矿嘛,你家人一直都嫌弃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觉得我配不上你。这次我就是为了争口气才去的那个破地方,你把我放了,我去干一番事业,回来也好有资本迎娶你。” 王洁瑜忍不住了:“为了铅锌矿?苏正则,我以前只知道你幼稚、品味差,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蠢到这个地步。你去那里做什么别以为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过你浪费你自己的人生我管不着,但是请你不要来连累我。” 苏正则本来就不是真心服软,脾气不好,温言软语也只能忍耐到这里,又勃然大怒:“少他妈的废话,王洁瑜,你到底放不放人?” “哼!”王洁瑜冷笑着,懒得理他。 “卑鄙,阴险,无耻,败类!嗷呜——”大概情绪太激动,扯到伤口,苏正则终于消停了。 15、这女人有故事 两周后,苏正则带了铅锌矿的几个股东在水头镇最好的酒楼春香园摆了一桌,宴请本镇政府干部们,以及曾为他复查过的省人民医院外科医生顾怀恩,美其名曰答谢。 春香园是水头镇政府招待上级以及各类“嘉宾”们的指定酒楼,原由政府食堂改建而成。说是最好的酒楼,其实只是将那食堂大厅重新装修粉刷,铺上瓷板,花高价买来几张胡桃色的中式餐桌,因不设包厢,便买了几扇镂空屏风将大厅隔开来。 上午苏正则带着几位股东去上牛村的铅锌矿查装模作样看了一番,那些股东们漫不经心得很。方上山就有人闹着要吃饭,还有人听说最近水头镇生态环境好了,山里有野狼、野猪出没,便望着大山深处的密林摩拳擦掌要去打猎。 这群人说得好听是股东,其实都是省城□□,占的都是干股,正儿八经出钱的没几个。要不是被苏正则抓过来应卯,估计根本懒得来这地方。 转完铅锌矿,无处可去,镇政府干部只好带着他们回了镇上,坐在春香园等待开饭。 □□们平日在省城过惯了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生活,对春香园没什么期待,心不在焉得很。于是干部们又在绞尽脑汁修改下午的行程。 不一会儿春香园大门口鱼贯进来一队人,有老有少,竟然还有个坐轮椅的。 一个股东被队伍中一位年轻女子吸引住了目光,等那女子在隔壁落座了,拍拍身边男人的肩膀:“高锦,嗳,嗳,那有美女。” 被称为高锦的男人,从方才一路下乡,见过的女人无不又黑又土。陪同的干部们都说,水头镇经济落后,附近村子里年轻漂亮的女孩都出去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 高锦不由耻笑那人的品味:“你爸说得对,你就是一移动的荷尔蒙,这种地方的女人你都看得上,口味真重。” “不是,真是美女,不凌厉,也不浓腻,空谷幽兰啊,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啊?” 那人煞有介事地点评。 一个干部顺眼望过去:“那边是我们水头镇首富康东明,他儿子今天在这里相亲。” 众人放眼瞧去,那女子低垂着眼睑,瓜子脸,尖下巴,又密又长的睫毛下似含着一潭深水。 “哀伤中带点清丽,孤独中透着惊艳,气质清韵贞静,尤其那双眼睛特别好,这女人肯定有故事。” 大概是意识到有人打量,裴樱便也敏感地望过来。 高锦和旁边的那几个年轻股东自恃身份,忙收回目光,装模作样挺直了腰脊。裴樱却淡漠地一瞟,又转过头去,依旧紧锁着愁眉,抿着唇,神情居然还带着淡淡的倦怠,仿佛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里去了。 “喝!”一帮人衣着光鲜,车马喧嚣,出现在这穷乡僻壤,无不引人侧目,这大概是第一次受人冷落。 那发现裴樱的男人得意道:“怎么样,惊艳吧?” 苏正则冷哼一声:“惊艳么,我看也就一般么!” 高锦目不转睛地在苏正则脸上逡巡,仿佛想要找出什么蛛丝马迹,看了半晌,苏正则不悦:“你看什么?” 高锦哈哈大笑,暧昧地说:“怎么了,看上了?” 苏正则不屑地哼了句,掉过头去,仿佛避嫌一样,故意不再瞧着裴樱的方向。 高锦突然想起来:“那姑娘姑娘就是你们首富儿子的相亲对象啊?” 干部解释道:“对,那个女的是铅锌矿上牛村人。” 高锦凝神认真打量了半天,转头失望地说:“首富儿子不会就是那个坐轮椅的吧?” 康家席面,老的老,小的小,仅存适婚男人只有轮椅上的那位。 干部点头:“对,他就是康东明的儿子,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下肢发育不完全,出入得坐轮椅。” “长得还行,怎么会跟了个坐轮椅的?”高锦惋惜道。 “听说是姑娘家里老人得了病,没钱治病,男方家出钱给老人治病。” “卖身救舅舅,大孝女啊!” 另有人突然笑嘻嘻问道:“下肢发育不完全,那,那啥功能正常不?” 高锦扑哧笑了,暧昧道:“这话得去问那姑娘。” “说是有些影响,”那干部指指脑袋:“听说这里也有点问题。” “啧啧,暴殄天物,可惜了了。” 苏正则拍拍他,奚落:“你脑子里就不能想点上档次的,在人民公仆面前注意点形象!” “呸!你少给我装三贞九烈。”高锦突然想起什么,“听陈巍说你出车祸,骨折了,死活不肯回省城,硬是在那什么铅锌矿的村里住了半个月,这姑娘你不可能不认识。该不会是勾搭不上人家,恼羞成怒了吧?” “得了吧,向来只有我看不上的女人。” 以苏正则的条件和手段来说,确实不可能勾搭不上,可是这伙人才不管,嘻嘻哈哈拿着苏正则开涮。 干部们陪着笑,苏正则没好气懒得理他们,回头一看,身边的顾怀恩低垂着睫毛,面色苍白。 隔壁的康家席面上,康奶奶,康家父母,康轶,康轶妹妹外甥济济一堂,裴樱这边就只有申华梅作陪。 康奶奶七十多,满头白发,目光犀利,康东明夫妇也是走南闯北,见惯世面的人,康轶妹妹和外甥都对这个即将成为兄嫂舅妈的女人充满好奇又带点戒备。 倒是康轶,因为先前已经见过面,脑子又有些不清楚,虽然坐在轮椅上,倒是看起来和和气气,是这桌最让裴樱省心的。 服务员端上茶水,申华梅一边帮大家斟茶倒水,一边报上裴樱的年龄,家中情况,权作介绍。 康家奶奶不在意这些,端着茶杯轻抿一口,目光如炬直扫裴樱:“听说你姑父在省城开建筑公司,还开了家建材批发店?” “是的。” 康东明道:“现在省城房地产炒得火热,建筑公司和建材店,一年下来,不少赚吧?” 姑父李天祥原是包工头,因有生意眼光,拉起队伍成立了建筑公司,后又开了建材批发店,生意一直不错。 裴樱老实点头:“好像还可以。” 康家奶奶语调冷静,目光仿佛能将人看穿:“听说你从小在姑姑家长大,你姑父家家境不错,怎么你姑姑来接你,你不肯回去?” 生意人家极为精明,既然要出钱“换”个儿媳,怎会不把儿媳情况打听清楚便贸然出手。 裴樱瞬间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申华梅怕好事难成,忙着和稀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裴姑娘有裴姑娘的难处。” 康奶奶再度端起茶杯送到唇边,康东明夫妇也是各怀心事,申华梅的回答显然难以服众。 裴樱在斟酌怎样回答才能令康奶奶满意。 而康家那小外甥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向来是人群中瞩目的焦点,尤其是下乡来水头镇。习惯了众星拱月,那漂亮的阿姨竟然也不来恭维夸奖他几句,早就有点耐不住性子,眼珠滴溜溜转,嚷嚷道:“外公,我要上厕所。” “好,外公带你去。”儿子残疾,这全须全尾的外甥历来便是康家的宝贝,康东明忙站起来。 一番折腾,裴樱忙借口也要上厕所,跟着康东明离席而去。 春香园只有一个厕所,虽然有两个隔间,但因为康东明带着外甥在里面,裴樱便站在门外等。 不一会儿康东明带着外甥出来,裴樱进去掩上门,站在厕所的镜子前给自己打气。 张医师一周要透析三次,从市里回镇上,车费、医药费、营养费,手中的钱如水一般花出去,她已经山穷水尽。连晚上做梦,都总是梦见凑不出钱给舅舅透析,每天都绷得紧紧的。有时候半夜三更梦见舅舅没了,醒来好久还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深重的恐惧每天压得她要窒息。 要是连舅舅也没有了,她就真的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世界对她而言真的没什么意义了。 她咬着牙给自己鼓劲:一定不能退缩,熬过这一关,舅舅的医药费就有了着落。 可是,康奶奶的问题她应该怎么回答呢? 她心里百般为难,天花板上的灯却突然灭了,洗手间瞬时陷入黑暗,她刚一抬头,那灯又亮了。白炽灯照着门口始作俑者一口白牙,苏正则轻佻地吹了个口哨:“原来是你啊?” 裴樱早就瞧见他了,不光他,连同顾怀恩。顾怀恩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恐怕也与眼前这不怀好意的人脱不了干系。 裴樱没好气。 苏正则手上固定已被拆除,白衣黑裤,丰神隽秀,眼中闪耀着兴奋:“看什么,不认识了?” 与眼前之人纠缠向来占不到好处,裴樱掂量一番,懒得计较,净了手就要出去。 苏正则仿佛早已猜到她下一步动作,眼疾手快一闪身,门已经叫他给踢上。一边朝裴樱围拢过来:“给你留了号码,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你留了号码,我就一定要打么?” “怎么了,又生气了?”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说着裴樱想去开门。 苏正则干脆将整个后背堵在门上,双手抱臂,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哟,几天不见,竟然学会化妆了呀,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 裴樱因今天与康家人的会面,特意借了身衣服,申华梅还带她去镇上影楼化了个淡妆。乡下地方化妆技术好不到哪儿去,好在裴樱坚持淡妆,再加底子不错,薄施粉黛,倒也叫人眼前一亮。可惜裴樱从未化过妆,也不习惯这样隆重的打扮,本就心虚,被人道破有些恼羞成怒。 裴樱抓住门锁,粗鲁地想将苏正则掀开:“我化不化妆也不关你的事。” 苏正则故意用靠在门上的腰背不轻不重蹭压住裴樱的手,裴樱仿佛被火烫了,忙缩回去。 苏正得意地打量她的眉眼:“化了妆要去干什么呀,相亲?” 裴樱站在一边与他对峙:“不关你的事。” 苏正则戏谑道:“怎么不关我的事,你相亲也不告诉我一声,好让我来报个名。” 裴樱瞪着他,已经是听天由命,任由他奚落好放她离开。 “你不是不喜欢有钱的吗,水头镇首富,还是个残疾人,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啊?其实你更应该找个老头,最好七老八十,等你嫁过去,娶了娇妻一开心,翘辫子了,你就可以继承万贯家财了。” 苏正则越说越没谱,裴樱气愤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正则面色一变:“我才要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愿意给我做情人,就去找这么一个瘸子?你不是还有一个对你念念不忘的老情人吗?区区尿毒症而已,顾怀恩堂堂副主任医师,不会连这点钱都掏不起吧?” 说到顾怀恩,裴樱正有帐要算:“你们今天怎么会在这里,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听说你要相亲,看对方四世同堂,来势汹汹,你这边人单势薄的,我这不是帮你找个帮手啊。对了,婚姻大事,怎么没看见你舅舅?” 裴樱瞬间紧张起来:“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么心虚做什么?难道,张医师根本不知道你今天在相亲?” 裴樱看着苏正则的脸,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他一早就知情,但这件事是裴樱的底线,她气得脸色发白,顾不得苏正则挡着,抓着门把手就要将他掀开。 苏正则怔了怔,她以前生起气来,表情生动,像六月爽脆刮拉的树叶,可是现在她已然是烧成了灰的树叶,架势像是随时准备和人拼命。 苏正则轻轻一揽,便将裴樱翻转抵在门上,他手撑墙壁将她困在怀里的角落,眼神带点审视,像看落入圈套的猎物,裴樱被他瞧得心慌,伸手去推他:“你干什么?” 苏正则看她脸色绯红,终于满意:“这么着急,是怕康轶看见,还是怕顾怀恩看见啊?” 裴樱不愿接他话题,使劲去推他:“你快放我出去。”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放你出去。” 只有此时,裴樱才深刻体验到男女之间的体力差别,她推不开苏正则,这种暧昧的姿势,也不好乱作挣扎,她又慌又急:“喂,你再不放开我就喊人了!” “这么怕我干什么,我又不会亲你!” 裴樱眉头一皱,恼火地说:“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你再不放开我真喊人了。” 他认真而郑重地说:“你喊吧!必须喊!不喊不是人!”末了又补了一句:“孤男寡女,你想让人家以为我们俩在厕所里干了什么,你就喊吧。反正康家一家子,顾怀恩都在外面。” 裴樱气急,冲着苏正则横在肩上的胳膊一口咬下去,苏正则吃痛,终于叫着跳着退开去:“我靠,你属狗的啊?” 16、人家可是两家妇女 裴樱忙从门里钻出来,迎面却撞上一个年轻男人。 那男人上下打量裴樱一番,又对洗手间的苏正则暧昧地笑:“靠,你小子在里面倒腾些啥呢,公用场合,注意点影响。” 苏正则气定神闲地整理了衣服道:“别胡说,我们可什么都没干,人家可是良家妇女。” 裴樱低着头,红着脸,快步离开是非之地。 那人却在后面朝她大喊:“嗳,良家妇女,头发乱了。” 裴樱想死的心都有了,心慌意乱,跌跌撞撞朝前跑,不妨又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轻轻将她扶定,裴樱眼前一黑,竟然是顾怀恩! 裴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接下来的相亲场面,裴樱完全不在状态。 眼前不时浮上方才顾怀恩那萧索的神情,一时又担心苏正则会不会把相亲的事告诉舅舅。以苏正则这混世魔王的混账行事方式,什么都有可能,她懊悔方才应该警告他不要乱来。 裴樱心里忐忑,七上八下,已顾不得挽回这场相亲的颓势,只剩申华梅帮她应付,苦苦支撑。 康家奶奶十分不悦,挥挥手:“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结束完相亲,裴樱去找苏正则。 上午苏正则带队去上牛村铅锌矿的时候,村里就有人来打探苏正则是否仍旧住在张家。消息灵通的二胖家说,水头镇人民政府已经为苏正则在政府办公院内为他准备了办公室和住所,铅锌矿上的办公大楼也已经开始动工。 水头镇人民政府办公大院是一栋典型的八十年代旧楼房,由正对着大门的三层楼房连同两翼围成半包围的结构,唯一的出口便是大门。大院里砌着几方花坛,花坛里种着高大的玉兰树,此时玉兰树下聚集着一堆人,将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围得水泄不通。 人头攒动里传来不满的声音:“田干事,不是说铅锌矿招聘的时候会贴通知吗,怎么什么通知都没有怎么名单就满了?” “不发通知人就招满了,你们这是暗箱操作!” 那干部忙着安抚:“各位,各位,听我说,听我说。铅锌矿招人一定会发通知的,现在这一批工作人员,都是从各级机关直调派增员,待铅锌矿组织架构组件成功就会回原单位,届时招聘的员工,无论是人数还是职位,都一定会提前给大家发通知,请大家放心,铅锌矿招聘绝不不存在暗箱操作。” 此话一出,人潮终于平息下来,剩余的疑问也在那年轻干部的释疑下三三两两散去。 那人叫姓田,大家都叫他田干事,之前苏正则发烧,裴樱在病房里见过,但她生性拘谨,人太多也不敢贸然上前打听,在人群外围徘徊。 大宇从人群中脱离开来:“裴姑娘,你是不是也来打听铅锌矿招人的事?” 裴樱强笑一下,田干事却看见了她,向她招手示意:“裴姑娘,你又来找苏董啊?” 这干部对裴樱的亲热程度以及他话语里传达的信息显然让大宇误会了,大宇顿时一副恍然大悟状,不知为何裴樱脸一下就红了。 田干事拿着文件袋挥了下,指点裴樱:“裴姑娘,苏董刚才已经去了上牛村。” 裴樱只得回村,幸好在镇政府遇见大宇,她坐着大宇的摩托车回到上牛村,在药房门前下了车。 苏正则听见摩托引擎的声音,噙着笑从她家药房出来。 裴樱心猛地一沉,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冲上去质问:“谁让你来我家的?” “我听说张医师生病了,我过来看看。怎么,你家我不能来吗?” 裴樱警惕道:“我舅舅呢?” “你急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他!再说,我到你家大半天了,你现在才着急也晚了。” 裴樱听出他的话外之音,胸口起伏着,愤恨地看着他的笑脸,那涌上来的愤怒竟渐渐转化成委屈,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苏正则看着她发红的眼眶,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走上去摸她的头发:“瞧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开个玩笑,怎么都要哭了?” 裴樱头一偏,避过他的手,咬牙怨毒地望着他。 苏正则的手尴尬地落了空。 这时,张医师突然从屋内踱出来,对裴樱招手道:“阿樱,苏董有点事要跟你说,你们先说,我去商店看看。”说着便背着手往对岸商店走。 裴樱仔细观察,舅舅神色如常,再返回去看苏正则,他对她摊摊手做无辜状,裴樱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余怒未消,口气依旧很冲:“你要说什么?” “现在矿上基建设施开始动工,还缺些人手,你舅舅和村长说想叫你去矿里帮忙,我同意了。” 裴樱不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口回绝:“我不去。”说着一头扎进家门。 苏正则跟在她身后:“这么干脆?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了,我不想去。” “傍了大款就是不一样啊,说话都这么硬气!” 裴樱又被惹到,反身指着他的鼻子威胁道:“我的事,你不要在我家乱说?” “你什么事怕我说啊?”苏正则明知故问。 “哼!”裴樱冷哼一声。 “你放心,我知道你现在找了个“首富”男朋友,自然看不上这份工作。不过你舅舅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吧,他千方百计讨好村长,托我给你安排个工作,你跟你舅舅说找你姑姑借了很多钱,现在有工作你都不去,这好像说不过去吧?” 说得倒是挺在理,可是裴樱转念一想,又道:“我没空,我每周要带舅舅去市医院透析三次。” “没关系,我每周给你放三天假。你放心,我没有什么恶意。铅锌矿用地规划省国土局已经批了,接下来就是土地拆迁补偿,现在要对村民们所占土地做些摸底登记工作,想找个本地人负责宣讲政策、文字录入,村里高中学历的只有你一个,所以村长才安排了你。而且市里也派了专人过来负责,你只需要配合就行。” 裴樱正要回绝。 苏正则忙加一句:“每个月给你开两千五,你看怎么样?” 镇上养猪场干一个月不休息也才八百块,两千五在水头镇已经属“高薪”,况且,两千五也够给舅舅做五次透析了,裴樱考虑了下,已经动心,遂不再反驳。 翌日。 才下过雨,上牛村马路两旁的田野里紫云英疯狂地生长着,举目四望,大冬天的,原野竟然一片新绿。马路边上有条小河,河里一群水鸭子悠闲地戏着水,两岸几棵老槐树兀自屹立着,路尽头有个年轻女人背着包拖着一口大行李箱,艰难地走着。 雨后的马路泥土松软,且三五步间便是一个大水洼,雨水浑浊,无法预测水洼深度。那女子拖着行李箱,仔细提防着水洼,行李箱的齿轮却被路面上松软的泥沙淤积阻塞,转动失灵。她气急,用了蛮力拖曳,一不小心拉杆滑出手,箱子直直往前倒。她仓皇挽救,脚下一滑,猛地往后一倒,整个人跌进了水洼。幸好水洼不太深,但整个后背都已经被污水浸没。 她狼狈地爬起来,甩干手上脏水,小心翼翼地捻出随身挎包里的纸巾擦了擦,又扶起箱子。 塑胶行李箱倒不至于进水,箱子上却由于碰撞挂出好大一片擦痕,令她心疼不已。 她把行李箱拎出水洼,气急败坏地说:“搞毛线,老娘才托人从香港带的新秀丽,就被磕成这个鬼样子。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欺负老娘朝中无人,把老子发配到这个鬼地方来。” 这女子叫欧阳菲,是本市人,小康之家。辛苦努力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学,在北京上海漂泊几年,离乡背井,受尽白眼,终于回到本市。去年才考上本市公务员,在规划局上班。工作清闲,本人也胸无大志,原想就这么安分守己,混吃等死。谁知,突然来个晴天霹雳,局长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线,突然要把她调到这穷山恶水的上牛村来支援铅锌矿工作。 唯一令人庆幸的是,她高中时期曾有个交往甚密的闺蜜曾经跟她提起过水头镇牛村,那时她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夏天漫山遍野的鲜花,河水清澈,鱼虾遍地,冬天皑皑白雪,兔子从洞里跑出来也不怕人。来之前,她就不断用这个聊以□□。 谁知…… 扯鬼!她确定说的就是眼前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眼前的小河,河水浑浊;脚下的马路,说是马路,跟硬一点的土田没什么分别,一下雨就泥泞难行,一出太阳,估计又是灰尘遍地;路两旁的房子,又破又旧,好些土坯房已经摇摇欲坠了,里面居然还住着老人;孩子们更是不讲卫生,才下过雨的泥土地,她看见有人就趴在地上玩,一旁的大人们竟然见惯不怪。 最关键的是,她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盘山公路,到了镇上,镇政府同事帮她叫了个三轮车,那车竟然走到一半爆胎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那司机也没办法,不收她的钱,把她赶下来了。 她拖着这箱子,越走越火大,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发了一阵脾气,她还是认命地拉着箱子继续往前走。要是不赶紧找个地方换衣服,后背湿淋淋的,生了病那才真叫人欲哭无泪。 走了约莫十分钟,终于看见一户人家,欧阳菲简直要大叫万岁,她拖着行李欢快地往前奔去。想是靠近住户,这段马路被修缮过,铺着细细的河沙,倒没碰到水洼泥泞,她走得很顺利。 桥头一所红砖房门口挂着块木板,上面用毛笔歪歪斜斜写了两个字“商店”。欧阳菲走到商店门口,柜台前却没看见人,透过隔断的门隐约看见隔壁摆着一桌麻将,旁边围着不少人。她犹豫一下,回头一望,河对岸的住户门口有名年轻女人正坐在矮板凳上用捻槽在捻什么。她心里盘算着,年轻人应该更好打交道,又哼哧哼哧拖着行李箱往桥上来。 “您好,我想请问一下,村委会往那边走?” “村委在前面,你沿着这条马路往上走,会看到一座瓷砖房,那就是村委。”那女子站起来,一边说,一边用手示意着大致方向。 欧阳菲却在看清眼前女子面容后后愣了一下。 裴樱指路完,仿佛也意识到面前女人神情不对,终于疑惑地把脸转过来。 到底是欧阳菲先反应过来:“你…裴樱?” 裴樱愣了一下。 欧阳菲想了想,此地是上牛村,看来是她没错,她肯定地说:“裴樱,你是裴樱,我是欧阳菲啊,菲菲,小菲,你不认识我了?” 裴樱恍然大悟,兴奋起来:“小菲?!” 张家土坯房阁楼上摆着一张床,两面旧式矮柜,其中一面柜子顶盖开着,杂七杂八的塑料袋堆积在内,裴樱引欧阳菲洗过澡,便在阁楼内整理着那堆杂物。 欧阳菲坐在床沿,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语气急切激动: “嗳,我不骗你,刚才在路上我还想着你呢,没想到一下就见到你了,这就是你舅舅家啊?” 二人十年没见,裴樱也很高兴,笑着说:“你怎么会来这里?” 欧阳菲兴奋地打量天窗:“我现在在市规划局上班,不知道哪个被门夹了脑袋的家伙,突然把我派到这里来,说是支援铅锌矿村民拆迁工作。嗳,对了,你们这里有个铅锌矿你知道吧?” 裴樱点点头:“嗯。”看来苏正则说市里要派人来,眼前的欧阳菲无疑便是他们的人选。 “领导把我外派到这里,说是要待三个月,我都快烦死了,来之前差点和领导吵起来。没想到还能遇见你,十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嗳,我都老了。”欧阳菲又回到叙旧的正题上,双手捧着脸颊做受伤状。 十年前,欧阳菲就觉得裴樱生得美,只可惜,那时候学生们太热衷攀比吹嘘。像裴樱这种成绩不好,不打扮不爱出风头的内向女孩子吸引不了大家的注意。 而欧阳菲,硬被富有远见的欧父以“省城高中教育质量更好”为由,花光家中积蓄,出了一大笔建校费把她送进省城重点高中。 初来乍到,欧阳菲在本市初中是名列前茅尖子生,到了省重点,藏龙卧虎人才济济,排名一下跌到中等偏下,心理落差太大。再加上省城富裕人多,十六七岁的孩子叛逆爱攀比,欧阳菲小康之家,很难融入本地学生圈。 一来二去,两个班里最沉默寡言的学生竟然成为了闺蜜死党,那时两人没有别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形影不离。 裴樱中途意外退学后,教导处还怕欧阳菲被同学隔离,特意派了几个成绩好的学生每天陪着她,就怕她发生什么情绪意外。 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欧阳菲兴奋不已,絮絮叨叨怀念着从前的青春生活,裴樱含笑陪着。 而后,裴樱带欧阳菲去见了王万才,由于铅锌矿办公室宿舍尚未修缮成功,王万才在村委活动室给欧阳菲安排了一个房间。村委活动室由村民们集资修建,是一栋崭新的两层红砖洋房,房子里面还贴着瓷砖,已是上牛村最好的房子了。 17、那不是个正经人 第二天在水头镇人民政府礼堂内召开上牛村铅锌矿土地房屋征收工作动员大会。 王万才领着裴樱欧阳菲一众相关人坐着三轮车一起去了镇政府办公室。 会前青年干事小田带领大家与镇政府负责协助用地规划小组的相关组员见了面,又分发了相关资料。欧阳菲和裴樱主要负责对村民宣讲相关征收、补偿政策,对于征收的水田、林地、旱土由于土地类型不同,补偿政策也不同,他们拿到了一大叠资料。为了将来更好地开展工作,田干事要求他们最好能把资料全部给背下来。 九点半,会议终于开始进场。 镇人民政府大会堂布置得庄严肃穆,主席台后挂着金黄的天鹅绒幕布,上面点缀着巨大的党徽红旗,台前铺着鲜红的桌布,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各位领导的名牌鲜花,顶上挂着条崭新的红底白字横幅,上面写着此次会议的主题。 十点钟,会议开始。 首先,镇长就铅锌矿的开发对市、区到镇的战略意义进行了通报。 而后党委书记对此次征收工作进行了全民部署。 上牛村村委书记王万才上台表态发言,宣誓全力配合县、镇做好此次土地征收工作。 最后是区党委书记总结陈词: “大家一定要认清形势,服从大局,加强宣传发动工作,转变群众的发展观念,实事求是,维护群众利益,举全镇之力,全力以赴完成此次土地征收工作……” 区党委书记慷慨陈词,台下诸人皆正经危坐。 这样的会议,对已经当了一年公务员的欧阳菲来说,家常便饭,早就习以为常。不过还是很配合地跟在座诸位一样装成一股全神贯注的样子。主席台上一位年轻人却不识相得很,区党委书记讲话他竟然哈欠连天,一副漫不经心,没睡醒的样子,在坐这么多领导,竟也无人敢提醒他。 欧阳菲早就已经注意到他,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在玩手机,她看了那人名牌,推推裴樱:“那个男的不会就是铅锌矿的老板吧?” “是啊。”裴樱见她神色有异:“怎么了?” “没什么,就跟想象中的铅锌矿老板形象差别太大了。”说着自嘲地笑笑,“大概见多了煤老板吧。不过,这男的牌够大的啊,这么多人,他一个人跑主席台上打哈欠玩手机!” 身旁深有同感的田干事闷声笑。 欧阳菲已猜到原由,不由问道:“这男的,长得挺帅的,气质也还行,当着那么多人打哈欠也没人敢管,看样子是个有权有势的,怎么会跑到这种山卡卡里面来投资呢?” 裴樱嘀咕一声:“谁知道。” 沉闷的会议终于结束,欧阳菲裴樱拎着一纸袋资料从政府大院走出来,才到门口,一辆小车高鸣着喇叭,十分霸道地冲出来,吓得欧阳菲裴樱连连闪身,宽敞的大院门,欧阳菲裴樱被挤到贴着门框,那车还是擦着她们的衣袂而过。 欧阳菲望着那车绝尘而去的背影,暴脾气发作:“靠,开保时捷撞人了不起啊,咋不去撞个火车试试喃!” 马上,那冲出去的车又以同样惊人的速度退回来,欧阳菲心里吓得打了个突,嘀咕:“不会吧,这样也能听见!” 欧阳菲正急得满世界找隐蔽,那车停在裴樱面前,王万才从副驾驶探头出来:“裴姑娘,欧阳小姐,你们是要回村吗?苏董正好要去矿上,带我一程,你们要不要顺路一起?” 欧阳菲瞥见驾驶座上俊朗的侧影,马上忘了方才骂人的事,十分狗腿地说:“好啊,好啊。”拉着裴樱就上了车。 欧阳菲刚落座,王万才为苏正则介绍道:“苏董,这位是欧阳菲,市规划局派过来的增员人手。” 欧阳菲朝苏正则礼貌点头:“您好!” “欧阳小姐,这位是铅锌矿的苏董。” 大冬天的,苏正则穿得很少,简单的v领t恤牛仔裤再加一件薄外套,外套敞开着,贴身的t恤勾勒出胸肌的线条,锁骨从v领里露出来,整个人看起来极为性感。可他神色间不咸不淡,仿似浑然不觉自己的俊朗对别人造成的影响。 苏正则对欧阳菲略一点头,欧阳菲脸立刻就红了。 王万才问了给他们分配的工作任务,又体贴地过问欧阳菲住在村委是否适应乡下生活,欧阳菲一一回答,眼神却不自觉往车顶上的后视镜飘,偶然与苏正则相撞,正紧张,苏正则却毫不停留地转开了,眼神平静幽深,看不出情绪。 王万才道:“苏董,你的伤全好了吗,这么快就可以开车了?” “还好,右手有点小问题。不过,水头镇车少,在这里开,完全没问题。” 欧阳菲道:“苏董怎么了?” “苏董一个多月前来上牛村出了车祸,右手舟骨断裂。” “舟骨啊,那可要注意。我听说舟骨不是很容易愈合。” 苏正则不答,却突然问欧阳菲:“你和裴樱是高中同学?” “是啊。”欧阳菲答道,心里却很惊讶:“苏董怎么知道,您和阿樱很熟?” 苏正则但笑不语。 王万才道:“苏董之前出车祸,就是住在裴姑娘舅舅家养伤。” “原来是这样啊,真巧啊。” 苏正则没接话,开车却非常猛,不一会儿就到了上牛村。裴樱一跟苏正则待在一起就容易紧张,乐得赶紧下了车,欧阳菲因为搭伙在张医师家吃饭,也跟着下了车,苏正则于是带着王万才往矿上而去。 裴樱到家就找舅舅,见张医师在二胖家的商店消遣,遂放下心来,准备洗手做饭。 欧阳菲在她身边左转右转,终于忍不住:“嗳,那个苏正则真的在你家住了十来天啊?” 欧阳菲话未说完,保时捷那震天响的引擎声又从张家门前传来,苏正则一边鸣笛一边鬼喊鬼叫:“裴樱,裴樱!” 裴樱哀叹一声,走出门来,苏正则从车窗里探头,手按在喇叭上,大宇和王万才已下了车。 “你又有什么事?” “你落东西在我车上了”说着他拎出一个纸袋朝她亮了亮,那正是裴樱在镇政府领的拆迁政策资料,刚才急着下车,竟然忘了拿。 裴樱接过纸袋:“谢谢。” 苏正则可没那么容易打发,抓着纸袋的手往回一扯,反将裴樱拉近,邪笑着说:“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裴樱面上一热:“你有病吧!” “是啊,我有病,找你求药!”苏正则笑嘻嘻。 “神经!”欧阳菲正在身后看着,裴樱不好意思,啐一口一把夺过纸袋往回走。 药房门前的欧阳菲靠在门框上默默看着,等裴樱进门,她赶紧跟上去。 裴樱淘米做饭,欧阳菲在灶台前生火,可总也点不燃,熏得她满眼通红,等米淘好后,裴樱将她替换出来:“我来吧。” 欧阳菲扯根芦苇坐到矮桌跟前:“那个苏正则对你还挺好的。” “没有的事。” 裴樱正往木柴底下添芦苇拯救那微弱的火星,手一抖,木柴塌下来,火星熄灭。 “我看他挺让着你的啊!” “你想太多了。” “那么一大帅哥,有钱又有势,竟然在你舅舅家住了那么久,”欧阳菲说着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一番这破旧衰败的灶房, “他该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 欧阳菲语出惊人,吓得裴樱丢下手中的引火芦苇,坐直了身子:“怎么可能!这话可不能乱说。” 欧阳菲哈哈一笑:“好了,好了,没意思就没意思,看把你吓得,就是有意思也没关系啊!” 不管是以苏正则的条件来说,还是以他平日对自己的表现来看,裴樱都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的纠缠毫无诚意。他大概是习惯从逗弄女孩子中取得成就感,而裴樱,正讨厌这种轻浮。 “那不是个什么正经人,你别理他。” 欧阳菲用芦苇无意识地敲打着矮桌:“我倒巴不得有这么个有钱帅哥对我有意思呢。你是不知道现在的男人有多傲娇,年轻英俊又多金的,不是gay就是名花有主。剩下的男人,只要五官稍微端正点能看,再有个车啊房啊的,眼光就高到天上去了!” 可苏正则那种人,裴樱毫不犹豫地嫌弃道:“这种人怎么靠得住。” 欧阳菲又哈哈大笑:“现在这年头,男人都靠不住。找个丑的,还不如找个有钱有帅的,在一起的时候养养眼,带出去也有面子,就算将来离婚了,还能分他一大笔钱。而对苏正则这种极品男人呢,我只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 裴樱瞠目结舌,暗叹自己没上过大学,和菲菲果真有代沟了。 接下来一个礼拜,除了陪张医师去做透析的日子,裴樱都跟着欧阳菲以及镇上干事挨家挨户登记所征用村民土地面积、土地类型,登记完又要去丈量,忙得脚不沾地。 自那日失败的相亲后,申华梅那边也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裴樱只好按捺着性子,心里盘算幸好当初没有推掉铅锌矿的工作。 经过大家数十天的艰苦奋斗,铅锌矿土地征收补偿登记终于圆满完成,接下来就剩下公示和结算。 镇人民政府会议室内,巨大的长条桌上杂乱无章地散落各类文件,连夜加班好几天,任务终于完成,七八个人横七竖八地趴在会议桌上,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门口进来两个人,为首的敲敲旁边的门笑眯眯:“大家辛苦了!今天下午为了感谢大家的辛苦工作,苏总要请大家吃饭。” 奄奄一息的欧阳菲瞬间都像打了鸡血一般活过来,豪迈地大吼一声:“好!” 另一年轻干事依旧维持着濒死的姿势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的苏正则:“苏总,不要春香园,我们要去市里。” “对,对,不要春香园,去市里,去市里。” “香槟大酒店!” 香槟大酒店是本市最豪华的酒店,据传里面一杯清水都要五十块,内部装修更是极尽奢华,平时这帮小干事哪有闲钱去消费,此时碰到苏正则这头在水头镇这种鬼路上都敢开保时捷的大肥羊,不宰白不宰。听见香槟大酒店的名字,几个年轻人顿时都回了魂,连连起哄喊号子。 苏正则微微一笑:“好,就去香槟酒店。” 为了去市里聚餐,除了苏正则的保时捷,镇政府还调用了一辆小巴车。车子开到水头镇大街上,经过镇卫生所,保时捷突然停了下来,欧阳菲从车里钻出来,进了镇卫生所。 听说省医下乡支援社区医院,紧急调了一台透析设备过来水头镇,所以张医师不需要舟车劳顿去市医院,在镇上就可以做透析。这天正是张医师的透析日子,裴樱早早结束工作就来卫生所陪床。欧阳菲自来到上牛村,每日公务繁忙,即便张医师在近在咫尺的卫生所做透析,她也一直没顾上来看望。 欧阳菲在门口张望,正想找人询问,一名护士却望见了她身后的苏正则,指点道: “你们是来找裴小姐的吧,她上天台去了。” 苏正则熟门熟路,上了楼梯,欧阳菲从后面追上来,奇道:“护士怎么知道你找谁?”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楼梯,一推开天台门,站在不远处水泥护栏前的两人因听见声响同时回头。 欧阳菲身形顿了顿,嘀咕声里满是惊讶:“顾怀恩!” 裴樱看清楼梯口的两人,默不作声走过来下楼而去,欧阳菲忙跟上她,不满道:“这个小浪蹄子还来找你做什么?” 裴樱绷着脸,不作声。 18、巾帼英雄 晚上九点,y市闹市区内。 倾城夜总会奢华的大门前,一队高挑的女郎穿着紧身豹纹裙迎接着过往的客人,门前的暗调的led光柱调成暧昧的颜色,一闪一闪,映在裴樱略显僵硬的脸上,她站在倾城门前,脸上抽搐,脚步踌躇。 身后的欧阳菲推着她:“愣着干嘛,走啊!” 裴樱浑身僵硬着:“我还是不进去了,你们去吧。” “干嘛,现在回水头镇早就没车了,不跟着苏董,你要去哪里啊?” 都怪欧阳菲,从香槟酒店吃完饭,她去市医院替舅舅办上次没办完的转院手续,领了退款原本要跟着大家一起坐镇政府的小巴回镇上,谁知道欧阳菲非要拉着她陪逛街,错过了回镇上的小巴,又没了回镇上的汽车,不得已欧阳菲只能求助还在市里逗留的苏正则,但苏正则约了朋友,于是只能一车把她们拉到了夜总会门口。 裴樱为难地建议:“那要不,我在车里等你们吧。” 欧阳菲推搡着她:“别那么封建,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夜总会都没进过,说出去都丢人。” 裴樱仍旧不动。 欧阳菲哄骗道:“进去喝杯酒打个招呼就走,苏董的朋友非富即贵,知道我们和他在一起,不去不给面子。” 苏正则在大门口停了车,将钥匙甩给门童,见裴樱止步不前,粘上来拥着她的双肩把她往里搡:“杵在门口干什么,别妨碍人做生意,走走走走。”苏正则有心推她进去,裴樱挣不开又不愿跟他拉拉扯扯让人看笑话,生生被他拥进了夜总会里。 苏正则目标明确,半拥着她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往包厢走去,裴樱后悔了要回头:“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太吵了,我头晕,我还是去车里等你们吧。” “车早就锁了,钥匙不在我这。习惯了就不晕了。”苏正则找到包厢号码,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她往门里推。 包厢□□灯幽暗,闹烘烘的,一堆男男女女坐在沙发上,门一开,裴樱就被扑面的烟味呛住了。 沙发上的人却在看清来人后笑起来:“哟,这是谁来了?” 另一人在烟雾后狂笑,对苏正则比了个大拇指:“这不是那良家妇女吗,苏总牛逼!” 沙发上诸人顿时笑了起来,那些女人的笑声让裴樱有些难堪,裴樱扎着马尾,穿着过时的衣服,跟在座浓妆艳抹,性感撩人的美女比起来,顿时有些相形见绌。 一个男人意识不良地冲裴樱招手:“良家妇女,来,坐我这里。” 苏正则一脚踢翻他:“想得美。”一屁股坐下愣是挤出两个位置来,“裴樱,欧阳菲,你们坐这儿。” 欧阳菲忙喜滋滋地跑过去,裴樱皱眉站在茶几前僵硬地说:“我要回去。” 人群哄笑起来,有些暧昧:“苏总不给力啊。” 欧阳菲冲她使眼色:“别扫兴。” 苏正则笑嘻嘻地站起来,拥住裴樱的肩膀:“看,都怪你们这帮流氓,把人家都给吓坏了。”说完又故作亲昵地道,“好了好了,别理他们,我喝杯酒就走。” 听出他话里故意误导大家的意思,裴樱有些生气了,扭过身子避开他,冷冷地说:“你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大家又坏笑起来,竟然有人开设赌局,赌苏正则能不能留下这个良家妇女。 苏正则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给我个面子,不然我下不来台。” “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 “我平时够给你面子吧,你不希望我干的事,我可一件没干过。不过,要是你今天这么不给我面子,那我回去后,可就管不住我自己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忍不住就把那该说不该说的都给说漏了。”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裴樱真是气炸了:“你真卑鄙!” 苏正则咧嘴一笑:“好好好,只要你给我面子,我一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劝下了裴樱,大家自顾自开始玩起来。 欧阳菲悄悄捅了捅苏正则:“嗳,哪个是你女朋友?” “我没女朋友。” “鬼才信。” “我女朋友跟人跑了。” “骗人。” 此时有美女递给苏正则一根烟,他张嘴接了,含糊地说:“真的。卷了我的钱就跑了,害得我从此以后有了阴影,至今不敢交女朋友。” 欧阳菲拍拍他:“别难过,我帮你介绍一个,说说看有什么要求。” “我要求可高着呢。” “说来听听嘛。” 苏正则叼着烟说:“我喜欢瘦的,白的,大眼睛,有孝心,年龄不能太小,关键是不爱钱,最好有点个性,出身不重要,学历不重要”说着瞟一眼后面的裴樱,加上一句:“土一点也没关系。” 言外之意,众人皆知,大家哄堂大笑,裴樱白了他一眼,低声咒骂:“神经!” 苏正则调戏成功,洋洋得意,嘻嘻哈哈又钻到美女堆中,打算为美女们表演花式调酒。 在座美女纷纷帮他呼叫侍应生,各种道具接二连三地送上来,琳琳朗朗摆了一桌子。 苏正则轻车熟路地配好原料,熟稔专业地摇动调酒器,居然还不忘来几个流畅的花式动作,那动作快得让人目不暇接,不一会儿美女跟前的酒杯都倒满了酒,他还故作绅士地对女人们做了个请的动作。 “好帅!”女人们鼓掌。 苏正则不免有些得意地回头看一眼裴樱,他知道她在看他,于是裴樱没好气地偏过头去。 欧阳菲问:“这招是跟谁学的啊?” 苏正则吹嘘道:“我十五六岁就开始学调酒了,岂是白混的。” “你怎么那么小就来这种地方?” “为了赚钱啊!”苏正则大言不惭,“我家里穷啊,我又小,没别的本事,这里薪水高,要求又不高。刚学调酒,被师傅骂得要死,打碎了酒杯练习的酒都要自己掏钱,要是碰到蛮不讲理的客人砸场,还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苏正则说得煞有介事,美女们纷纷入迷:“好可怜。” “最惨的不是被客人打骂,最惨的是被客人看上了。”苏正则暧昧一笑:“不仅女客人,还有男客人……” “哈哈,真的啊?” “那你后来怎么样?” “有男人看上你了吗?长得帅不帅?” 苏正则做出忍辱负重的样子:“别以为这有什么好的,我不是gay,那时候又小,碰到不讲理的男客人,又不能得罪,很痛苦的……” 好奇心被挑起来,都催问:“那后来怎样呢?” 裴樱本来不想搭理苏正则,可是见他越说越玄乎,竟不由自主盯着他,十分好奇接下来的故事,可也觉得他说得凄惨,目光中有些怜悯。 苏正则感受到她同情的目光,回望过来,却突然愣住了,只觉得裴樱那漆黑的眼睛里盈盈的水光将他往里吸。 在座的男士受不了了:“我靠!你丫还能遍得再玄乎点么?你咋不说为了补贴家用,你去盗墓啊?” 苏正则当场被揭穿,哈哈大笑,一边示意欧阳菲看裴樱:“她信了!”下场是换来美女们的群殴,当然,花拳绣腿,不值一提。 另一个男人忍不住:“你们女人真是太好骗了,他是谁啊,他是苏正则,他爷爷是苏同海,他会从小家里没钱吗?” 又被苏正则摆了一道,裴樱死要面子,恼羞成怒,后面有猜拳的,有玩真心话大冒险的,她一概不参与,正经危坐。看她那宁死不屈的样子,倒也没人再敢来送死。 苏正则陷在女人堆里玩真心话大冒险,眼看那啤酒瓶转到苏正则面前速度开始放缓,看样子苏正则要“中奖”,众女欢腾起来给那酒瓶下指令:“停,停!” 有人已经开始撺掇上一个“中奖者”对苏正则出问题:“问他交过几个女朋友!” 一旁有人不屑道:“切,问这个没意思,要问就问点劲爆的,问他账户上有多少钱,问他睡过几个女朋友。” 熙熙攘攘过后,那酒瓶在晃悠了几下却掠过去对准了苏正则旁边的一个女人,那女人选择了大冒险,被为难要亲在座男士一口,她毫不含糊地抱着苏正则的头,扎扎实实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众人哄堂大笑。 裴樱再也待不下去,终于拍了苏正则一下:“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走?” 一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哟,吃醋了!”那男人见裴樱一晚上都跟个国母似的杵着,早有心调戏,倒了杯酒在茶几上道:“喝了这杯酒,就放苏总带你走。” 裴樱把目光投向苏正则。 那是杯烈性伏特加,满满一红酒杯,苏正则挑挑眉,点头道:“也可以。” “你保证!” “我保证!” 裴樱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不知道就算是苏正则这帮常客们喝这烈性伏特加也都是用果汁勾兑后,她听说能回去,便是刀山火海也不在话下,端起酒杯咕嘟咕嘟一口将伏特加倒入嗓子。 在座诸人被她惊呆了,男人们都举着大拇指赞叹:“豪迈!” “巾帼英雄啊!” 巾帼英雄放下酒杯,本想扯着苏正则走人,可是站起来头晕晕的又被苏正则扯着坐下去,嗓子烧得难受,她干呕几句,欧阳菲怕她吐,忙扶她到洗手间去。 裴樱一边走,一边不甘心地回头看,大着舌头骂苏正则:“苏正则,里不讲信用!” 等欧阳菲扶着裴樱再回来的时候,苏正则身边的位置早已被那帮女人占领,欧阳菲只好扶着裴樱坐在吧台上的高脚椅上。 裴樱喝晕了倒比清醒的时候更乖,悄无声息地坐在角落,眼神变得水汪汪的,两颊酡红,不知什么时候又看见了苏正则,欣喜地挣扎着要爬过去,但是被欧阳菲按着。她撅着嘴委屈地大骂苏正则不讲信用,喝迷糊了缠七缠八说不清,苏正则也不搭理,她于是不断委屈地重复,声音软软糯糯,说着说着急了,挣扎着要过来打苏正则,可是一脚踢到高脚椅,脑袋一下砸在大理石的吧台上。大概是撞疼了,那双大眼睛里立刻濡满了泪水,就那样侧着脸趴在高脚桌上,眼泪汪汪仍旧一眨不眨地望着苏正则。 一个男人走过去,到了吧台边佯装不小心被绊倒,整个人以猛虎下山的姿势扑住裴樱,将她压在吧台上。搂搂抱抱对夜总会的男男女女来说只是家常便饭,没有人在意。 裴樱虽然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却还残存着部分清醒的意识,可是那男人身材高大,她挣扎不出那人的魔掌,不由眼泪汪汪地望着苏正则。 那样委屈,难过。 互相凝视的一霎那,苏正则心里咯噔一声响,只觉得心里有根弦莫名断了,心里突然泛起许多温柔的想法。 他自女人堆里站起来,走至裴樱身旁,一把将那男人掀开,搂着裴樱站起来,对身后的欧阳菲招手:“走了,走了。” 裴樱知道苏正则要送自己回去,也不闹腾,任由苏正则搂着,欧阳菲忙跟过来。 苏正则大少爷脾气,阴晴不定,众人早就习惯了,也不以为意,继续玩乐。 出了夜总会,门童早已把车开过来,二人将裴樱送上后座,欧阳菲爬到副驾驶上,苏正则点了根烟,帅气地吐出一个烟圈,开着车子往前而去。 欧阳菲拍拍他:“嗳,你真没女朋友啊?” 苏正则叼着烟,吊儿郎当地说:“这不是等着你给我介绍嘛!” ”别开玩笑了,说正经的。“ ”当然是正经的。” “你那算要求吗,大街上随便一抓就一大把。” “可不爱钱的,真的不好找。” “虽然难找,还是有的。” 苏正则得意地转着方向盘,心里挺高兴:“的确,虽然难找,还是有的。” 欧阳菲望着他那高兴的样子,顿时会意,也笑起来。 苏正则摇头:“可惜人家名花有主。” 欧阳菲眼一瞪:“哪有主了,我怎么不知道。” “省医院赫赫有名的副主任医师啊,水头镇这荒山野岭的地方,竟然说搞来一台透析机器,就搞来一台,啧啧。还是初恋情人,没办法,斗不过。” 欧阳菲恍然大悟:“顾怀恩啊。”转而又甚为不屑地摆摆手,“此人不足为惧!” “哦,愿闻其详!” “阿樱和他早不可能了。” “你怎么知道?”苏正则使用激将法。 “我和裴樱高中同学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裴樱就会嘴硬,嘴里隐忍,眼里全是渴望。” 欧阳菲想起下午天台那一幕,一时也有些拿不准。 “也对,人家千里迢迢,不惜丢下省城三甲医院的工作,跑到水头镇这破山沟的镇卫生所上班,不介意她没工作、没学历,甚至不介意她杀过人坐过牢……” 欧阳菲突然道:“裴樱没杀人。” “哦?” 对于那个案子,欧阳菲不愿多言。 沉默一阵,气氛有些尴尬。 苏正则转移话题:“她后来和顾怀恩怎么了?为什么那么讨厌顾怀恩?” 欧阳菲长叹一声:“唉,他们之间的事情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 苏正则打着哈哈道:“明明是想装情圣,偏偏每次在裴樱面前都是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我差点都要误会是不是他让裴樱坐的牢呢。不会是顾怀恩杀了人,叫裴樱去顶罪,所以现在才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吧!” 本是为了缓解气氛信口胡诌,可是说出来苏正则却有些兴奋,心里一个模糊的念头就要成型,以裴樱这种一根筋的人,做出再出格的蠢事也不足为奇。 可他这个想法立刻被欧阳菲否定了:“顾怀恩?怎么可能!他从小到大都是三好学生,榜样中的榜样,老师的心肝宝贝。他那种人,自私冷静,就算别人把他杀了,他也不会去杀人。” 苏正则赞成道:“那倒也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那个案子说不清的,当年学生杀老师,闹得很大,校方为了遮丑,草草结案。那时候裴樱整天跟我在一起,我到现在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反正我不相信裴樱会杀人。” 苏正则沉吟一会道:“听说判的罪名是误杀,高中生怎么会被判十年?” “一开始只判了七年,她进去后,我忙着高考上大学,失去联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坐了十年。” 苏正则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19、人家男朋友在 两天后。 水头镇至上牛村的马路上跑着一辆的高级小轿车,由于路面坑洼不平,车子颠簸不已。 车内一位老妇望着车下马路嫌恶不已:“上牛村这个鬼地方,真是叫花子出殡,穷到头了,这么多年了,连条像样的路都修不起。我要是有钱,真的是打死都不回来了。裴姑娘,你就好了,以后带着舅舅外甥住到城里,再也不用受这种罪了。” 裴樱不愿意搭理申华梅,心事重重地望着车外渐渐拉远的风景。 申华梅又陪着笑脸道:“裴姑娘,你也别愁眉锁眼的了,要我说,这样反而更好,总比每天和那个瘸子睡一处强。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你和康轶结了婚就是正儿八经的康家少奶奶,这康家偌大的家产,还不都是你的?” 裴樱依然不搭理她。 老妇人接连讨了两个没趣,不由转移视线,望着裴樱手中的牛皮纸袋,那纸袋上未被裴樱手遮住的部分露出几个字“私立妇儿医院”。老妇人想揭开来看,又揣度着裴樱的脸色不敢下手,最后拍了拍那个纸袋道:“医生怎么说,你这年纪轻轻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康东明虽然都五十多了,医生检查都说他完全没问题。” 康轶下肢小儿麻痹症连累□□发育,无法生精。康家奶奶遵循组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定要为康家延续血脉。康妈妈是年纪大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康东明也不可能再娶,唯一的希望就落到了儿媳身上,但儿子无生育能力,这家人竟然想出如此龌蹉的方法。难怪康家是水头镇首屈一指的首富,却依旧难娶儿媳。 申华梅无视裴樱的脸色,继续嘱咐:“你在家好吃好喝地养着,把身子养好,到时间了康家就会派车来接你去市医院。要我说,还不如住在市里,康家那么多套房子,你舅舅和外甥每人一间,又是空调,又是地毯的,脚不沾尘,去医院也方便。 “对了,张医师的透析费,他们已经替你交了一个月,等到你怀上孩子了,他们不防着你,钱就好要了。那些药,一定要记得按时吃,康家找的这家私立医院,做过很多试管婴儿,很有名的,现在科学发达了,做这些很安全的。” 裴樱心乱如麻,还要忍受申华梅的喋喋不休,好不容易捱到家门口,她忙提着东西下车。 申华梅追出来道:“听说你在矿上上班,那工作也大可以不必去了,把身子养好是正事。” 车子停在桥头,二胖家的人嫌恶地看着申华梅,待裴樱下得车来,这才远远地围上来问道:“裴姑娘,这两天你都去哪儿了?” “去我姑姑家了。”康家让她去市医院检查身体,她骗舅舅说是去省城姑姑家借钱,是以张医师也没说什么。 二胖家因看见了申华梅,对裴樱的去向心知肚明,也不揭穿她:“你也没留个电话号码,你家出大事了,你舅舅被公安拘起来了,小浩这孩子死心眼儿不肯回来,这会儿还赖在镇派出所呢,你赶紧找陈大叔送你去镇上看看。” 张医师性格懦弱,一辈子与世无争,怎会被公安拘起来,裴樱慌了神:“我舅舅怎么了?”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听二胖说,像是把申成彪的儿子打伤了,所以被抓进去了。” 二胖在家里听见裴樱的声音,一溜烟儿跑出来大声道:“张爷爷没有打人,都是申军龙,他一直想霸占小浩的单车,小浩不肯,他就把小浩的车烧了,张爷爷气不过去找他理论……” 二胖妈把他拎进门内:“你出来干什么,就你知道得多,还不快回去写作业。”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我亲眼看见的,”二胖踉踉跄跄被妈妈拎进门内,仍不甘心地大喊:“裴阿姨,申军龙绝对是装的……” 二胖妈骂骂咧咧:“给我闭嘴,你知道申家那是什么人吗你这么口没遮拦?” 申成彪是水头镇申家最小的儿子,申家在水头镇耕耘几辈,嚣张跋扈,声名狼藉。申成彪这一辈,家族人丁兴旺,更是仗着家里几个堂兄都在镇上县里政府机关做官,是以在水头镇欺压百姓,横行无忌。水头镇大部分农民教育程度不高,但求安稳度日,对这家人都是惹不起,躲得起,渐渐纵容得申家人在水头镇无法无天。 虽然邻里之间,二胖妈也怕申家秋后算账不敢多言,拎着儿子匆忙进屋。 裴樱放下东西,去了陈大叔家。 陈大叔把车从堂屋推出来,一边说:“裴姑娘啊,你别着急,等到了镇上,千万不要跟申家人起口角,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裴樱愤然道:“二胖说我舅舅没打人。” “唉,”老派人到底讲良心,他道:“裴姑娘,你是从外面来的,你不懂。申家在我们水头镇,那是有名的恶霸,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呐。” “为什么?” “他家在镇上区里,都有关系,又用钱买通了政府的人,去也没用。” “我就不信!” “前几年,镇上橘子大丰收,他非逼着大家把橘子低价卖给他。价格太低,我们不同意,就叫来了外地的客商,可是人家装了橘子刚出镇,他就叫来几辆大卡车,把路给堵了。人家跟他理论,他还把橘子撞到沟里去了,那外地客商也是有些来头的,忍不下这口气,去区里市里花了不少钱,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从那以后再没外地客商敢进来村里收橘子。” “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唉,人家有关系,民不与官斗,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上车吧。” 水头镇桥头派出所门前水泥地上坐着个十来岁的孩子,那小孩浑身脏兮兮的,一个穿警服的男人拿着警棍走出来,挥舞着警棍驱赶小孩:“嘿,你这小瘪三,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走,不要以为你年纪小我就不敢抓你啊。” 小孩很倔:“我不走,除非你把我爷爷放出来。” “放什么放啊,你爷爷把人家小孩给打伤了,现在人家骨折都住院了,让你赔钱又赔不起。拘留十五天已经是便宜你们了。” 小孩愤懑道:“申军龙他是装的,我爷爷根本没打他,他怎么可能住院了。” “那你说说,没打人,怎么受伤的,市三甲医院伤情鉴定书又是怎么开出来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跟他串通好的,申军龙说他伯伯就是你们派出所的,你们包庇他。” “嘿,小子,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知道不?现在是法治社会,讲究证据,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在这里空口白牙诬陷人,诽谤警察是要坐牢的。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真的把你抓起来了啊!”说着举着警棍威吓道。 “你干什么?别吓唬小孩子!”裴樱从三轮车后斗跳下来冲朝那警察大声吼道。 那警察盯着她看了两眼,没好气道:“你又是谁?” “我是他表姑,我要探视我舅舅。” 那警察明白过来这中间的关系,悻悻道:“带身份证了吗?” 裴樱将身份证递过去。 那警察接过证件看了看,将警棍往肩膀一扛,不耐烦道:“跟我来吧。” 半个小时后,苏正则开着保时捷路过桥头,被一起纠纷吸引住了。 桥头派出所门前,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和警察理论。 “我舅舅都说了,他没有打人,那个人受伤是装的,你们不能这样不讲理。” 那警察在女人面前抖开一张盖了医院红章的《伤情鉴定书》:“识字吗,看见没有,伤情鉴定书,这儿都写着呢,肋骨断了三根,需要住院治疗。看到这个红章了吗,市人民医院的公章,你要是怀疑有问题,你找医院去啊!” 女人气急,口不择言道:“那个申成彪是水头镇的恶霸,前几年还把人家的车都撞到山沟里都没人敢管,村里人都知道!” “嘿!那我刚还看见你档案上写着你还是个杀人犯呢,你村里人是不是也都知道啊!” 女人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上前道: “警察同志,据我所知,那个张医师患有尿毒症,我记得有规定,患有重大疾病的可以免于治安拘留。” “哟,你懂得还挺多的啊。尿毒症,我们怎么没看出来啊,上医院开了证明再来吧。” “我是医生,病人就在镇卫生所做透析,每周要做三次透析,证明我马上可以开过来。” “镇卫生所?那可不行,必须是正规医院。” 女人气急:“还要怎么证明啊?医生都在这儿,你们到底想怎样?” “你也可以自己和当事人和解,如果当事人同意和解,就可以放人。” “你们简直是敲诈!” “嘿,说话小心点儿。这里可是派出所,你要不服,去市里省里告我去啊,让省公安厅撤我的职!投诉我去,去啊!” “我舅舅是冤枉的……” “哼,刘少奇还是冤枉的呢,你不服,愿意哪告就去哪告吧!” 那女人都快哭出来了:“我舅舅身体不好,每周都要做透析,不能拘留那么久的。” “那没办法。” “警察同志,我求你……”那女人去拉警察的衣袖,企图求情。 警察一甩手,把女人甩出去好远,嫌恶地说:“别拉拉扯扯的,快走,快走,不准再来了,再来我就当你们扰乱社会治安,把你们也都给拘起来。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苏正则静静看着桥对岸这一幕,慢条斯理地拧开了汽水瓶,喝一口,问身边田干事:“他们在闹什么?” 田干事道:“听说裴樱她舅舅把水头镇初中一个学生给打了,学生家要求赔偿十万块,张家拿不出来,就被派出所治安拘留了。” 苏正则一口水喷出来:“十万,他们这是明抢啊!” 田干事无奈:“唉,没办法,那学生家长是我们镇上有名的地头蛇,他堂兄就在派出所当差,说是打伤了,我看八成是串通医院开了个假证明。” “到底怎么一回事?” “说是两个学生为了抢一辆自行车,那个地头蛇的儿子把裴樱外甥的自行车给烧了,裴樱舅舅去理论,反而被抓起来了。” 苏正则嘴角抽动:“啧啧,真是欺人太甚!” “没办法,水头镇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穷山恶水出刁民。”田干事瞄了瞄他的神色,建议道:“裴樱您也认识,您要不要下车去看看?” “走吧,人家男朋友在,这事还轮不到我来管。”说着把那塑料瓶往外一扔,一脚踩下油门车往镇政府大院飚去。 晚上,上牛村张家灶房济济一堂。 裴樱蹲在灶台下熬药,村里老老少少搬着条凳挨挨挤挤坐满了。 欧阳菲一拍矮桌,大声道:“现代社会,竟然还有这种事发生,真是不可思议!” 大宇道:“要不然,我明天去市医院帮张医师把证明开了,张医师有病,这是事实,到时候有了证明他们总不好不放人了吧。” 陈大叔敲敲水烟斗,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申家人的手段,他们这是摆明的要找茬,你开来证明,他也能用别的理由拖你个十天八天的。” 大宇急了:“那怎么办?王叔,你给拿个主意啊!” 王万才蒙头抽着烟,沉吟半晌道:“恐怕没那么容易。” “讹诈也得分人啊,张医师这家徒四壁的,他们能图到什么?” “小浩那辆车太打眼了,娃娃们说,那车值五六千。” 原来如此! 一个年轻妇女道:“要不然,咱去市里告他们去?” 陈大叔道:“扯!他们一早就疏通了关系,你不记得前几年那个收橘子的客商了?” 欧阳菲咬着牙说:“对,不能去。我给我们局长打电话,局长都把我骂了一顿,叫我别管。” 王万才终于又说话了:“这事,我们回头再想吧。裴姑娘,你先去所里给你舅舅送点换衣物。陈老哥,您受累再送裴姑娘一程。” 大家听了王万才的安排,纷纷鸟兽散去。 裴樱去整理舅舅的衣物。 欧阳菲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你在家里帮我看着小浩,我不放心他。” 欧阳菲也是一筹莫展,愁眉苦脸地跟进跟出,送裴樱上三轮车时,她突然眼前灵光一闪, 一拍脑袋:“对了,怎么把这尊大佛给忘了,苏正则啊,他爷爷是苏同海啊,去求他肯定管用。” 20、不怕人家女朋友误会 裴樱愣了下,回忆起苏正则刚来家里的时候,那帮官员们前呼后拥鞍前马后的样子,或许苏正则真的有办法,可是自己以前把他赶出去,他能帮自己吗? 她犹疑着:“恐怕不行吧。” 欧阳菲以为指苏同海解决不了,着急道:“怎么不行,这还不是苏同海一句话的事,而且,可能根本就用不到他说话。” 裴樱吞吞吐吐地说:“可……我……我去找苏正则有用吗?” 欧阳菲笑:“你去保管有用。” 去派出所送了东西,裴樱打发陈大叔先回村,一个人去了镇政府大院。 之前登记征收土地时,她来过苏正则住的地方,在镇政府大院,政府特意为他腾出来的两室一厅,新装修过,外间做办公室,里间做卧室,还有一个会客厅。 裴樱坐在楼梯口,等了半天才听见苏正则那轰隆的引擎声,她忙站起来往楼下迎去。 苏正则车前大灯照得裴樱睁不开眼,她站在车前不敢动,苏正则仔细看了半晌才认出来,停了车,径直略过裴樱上楼去。 裴樱忙跟上去:“苏……苏董,您有空吗?” 苏正则没好气:“没空!” 裴樱被噎住,不知如何继续。 苏正则掏出钥匙打开门,见裴樱还在楼梯口杵着不走:“你来干什么?” 裴樱甚少求人,更何况是苏正则,结结巴巴说不出口:“我……我……” “不说算了。”苏正则冷笑一声,进屋用力把门甩上。 裴樱吃了闭门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急如焚。 来求苏正则,就料到必定要受他奚落,可万没想到苏正则这么不留情面。 她正犹豫要不要敲门,苏正则却又开了门,换了身衣服从里面走出来,看着她:“找我干什么?” “我……” 苏正则不耐烦:“有事快说,我这一天天的,焦头烂额,没空跟你墨迹。” “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请我帮忙,”苏正则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你不是有个‘首富’未婚夫吗,又有个神通广大的初恋情人,什么事轮得到我帮忙啊!” “我舅舅被派出所拘留了。” “拘留了你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公安又不是法官。” “菲菲说……” “你那个初恋情人呢,他不是美国留学的吗,知识分子,寻求司法帮助啊。再说了,他女朋友是省医院院长的女儿,连我爷爷都认识他,你这是求错人了吧!”说着他把手中外套给她亮了亮:“我还有事要出去,没空,你找别人吧。”说完噔噔噔跑下楼去。 苏正则钻进车里,裴樱忙跟上来,苏正则朝她摆摆手:“我真没空,我还约了人。” 裴樱期期艾艾征询道:“那我等你回来?” 苏正则白眼一翻:“不用等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没关系,我等你吧。” 苏正则冷哼一声:“随便你。”说完汽车轰鸣着转了个弯,冲出门去。 直到半夜三更苏正则才回来,这大半夜的他开车往返市里,尽是盘山公路,又陪吃陪喝,早累得骨头都散了架,要不是明天一大早还有个什么鬼会议要参加,他早在市里歇了。他一边上楼,一边活动筋骨,迷迷糊糊掏出钥匙来开门,一不小心却踢到一坨肉肉的东西,那东西还动了动,唬了他一跳,忙后退几步。 苏正则摸索着打开廊灯,看清了门口蹲着的人,不由怒从心头起:“你找死啊!” 裴樱没吃饭就来了镇上,等了一晚上,饿得头晕眼花,强撑着站起来:“你回来了?” 苏正则抬手看了看腕表,无语道:“都两点多了,你还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我……”裴樱不好意思,“我在等你。” 苏正则打开门,黑着脸:“进来吧。” 屋里铺着地毯,厚厚的地毯上海摆着组簇新的真皮沙发,一张玻璃茶几,电视冰箱一应俱全,显然是客厅的装扮。 苏正则将外套甩在沙发上,踢了鞋子,松了松领带,去冰箱拿饮料;“只有啤酒,你要不要?” “我……不用麻烦了……”求人之事不知如何开口,那簇新的地毯让她望而却步,是以仍旧站在门口。 苏正则累了一天,火气很大,也不管她,自顾自打开了罐啤酒大喝一口,干脆挑明:“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今天下午我在桥头看见你和顾怀恩了,按道理说,你舅舅于我有恩,但是,我现在自身难保,你求我也没有用。” “菲菲说,你爷爷……” 苏正则道:“我和姓苏的已经没有关系了,我自己的事我都不去找他。” 裴樱眼中那点火光渐渐熄灭:“好吧,那打扰了,我先回去了。” 见她走得这么干脆,苏正则又不爽了,讥讽道:“又想去找顾怀恩?你就不怕人家女朋友误会?” 裴樱现在没心情也没力气跟他斗嘴,黯然离场。 不知怎地,苏正则心里一阵烦躁,她刚走到门口,他又朗声道:“要我去求人也不是不可以。” 裴樱迟疑地转过身来,小心又期待地望着他。 苏正则望进她的眼睛里,诚挚地说:“可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样子吧,你知道怎么求人吗?” 裴樱不知他想说什么。 苏正则点拨道:“我帮你求人可以,你总要付出点什么代价吧。” 裴樱仍旧不明所以。 苏正则郑重道:“你求康家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说的?” 裴樱渐渐明白过来,如果是平时,裴樱一定会气得甩他两个耳光。但是此刻,她僵硬了几秒,眼泪浮上眼眶之前,她已经颤抖着去解胸口的扣子。 苏正则被她那颤巍巍的眼泪闹得心烦意乱,上前一把拖过她甩到门外:“不想求人就不要来,哭哭啼啼给谁看,给我滚!” 裴樱犹豫片刻,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一声暴喝:“滚,别来烦我。” 那门终又复归平静。 苏正则瞪着那扇门,坐在沙发上,一口气抽了半包烟。 门外雨慢慢下起来来,沙沙的。 水头镇的冬天,雨水真多。 苏正则将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按,起身抓起车钥匙出门去。 黑黢黢的路上,雨丝飘洒,裴樱果然没打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踽踽独行着。 苏正则把车开过去,烦躁地高鸣喇叭,裴樱还以为叫她让路,忙谦让地站到一旁把路让出来。 苏正则猛踩刹车,下了车,见她那湿淋淋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想死就早说!” 裴樱苍白着脸,气息微颤,认出苏正则,未及开口,整个人已委顿下去。 苏正则忙接住她,见她浑身冷汗淋漓便去摸她的额头:“你又怎么了?” 裴樱没发烧,只是身子冰凉,脸色发白,浑身颤抖,苏正则忙将她带上车,扯出几张纸巾胡乱给她擦了擦问她:“好点了吗?” 裴樱哆嗦着唇道:“我低血糖,要……吃东西。” 苏正则不含糊,忙开回政府大院,将人抱回沙发上,打开冰箱,焦急地翻了半天,他甚至忘了早先已经翻过一次,冰箱除了啤酒找不出任何食物,储物柜里更找不出吃的。 他气急败坏地踢上冰箱门:“这鬼地方,半夜三更店铺都关门了,买都没处买。” 裴樱两眼发黑,满身虚汗,只差没有昏死过去,奄奄一息地躺在沙发上。 苏正则急得团团转,突然想起一件事,将裴樱又抱上车,开车往镇大街而去。 镇卫生所果然还亮着灯,他抱着人对大门狂敲一气,打盹的护士忙过来开了门。 他道:“低血糖,快叫医生。” 护士指引着他把病人带到病床上,又去叫了医生。 镇卫生所下乡之初,响应政府号召,免费为病人手术,住院病人众多,如今大部分病人已康复出院,配备守夜的医生护士都相应减少,且为了照顾女医生,都是尽量安排男医生值夜班。 顾怀恩被护士叫起来,走进病房,又看见那病床上那苍白的裴樱,苏正则在一旁抽烟。 护士帮裴樱配好葡萄糖,顾怀恩却拿着几件衣服过来,嘱咐护士先给病人换过衣服。 护士展开一看,道:“顾医生,这不是你的衣服吗?” 顾怀恩有些脸红:“大半夜的,女医生都睡觉了,也不好叫醒她们,就先穿我的吧,病人不能穿湿衣服打针。” 向来待人冷漠的顾怀恩,竟然十分热心捐献了自己的衣服,还脸红了,护士惊奇不已,依言关门为裴樱换衣服。 苏正则沉着脸,轻哼一声,出门去。 将车飙回政府大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也没心思脱衣洗漱上床睡觉,点了烟,一根接一根地狂抽,那包烟很快见了底。 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翻出几条香烟扔在茶几上,却没了抽烟的心思。 他扯过手机,找出个电话打过去,不一会儿电话便通了。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惺忪的中年男音。 苏正则听出是秘书的声音:“周秘书,我是苏正则,我有点事想找唐叔叔。” 那男人咕哝着抱怨:“这么三更半夜的……” 苏正则也觉不妥,便委婉解释道:“事情有点急……” “你有事怎么不跟你家老爷子说?” “我……”苏正则语塞,他上次在王洁瑜的订婚宴上逃跑的事情在省城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哪还敢找苏同海,此时亦不知如何解释。 周秘书为难道:“不是我不帮你,你有事还是先跟老爷子说吧,我要私下帮你传了话,万一让你家老爷子知道了,我不好交代。”大概是怕苏正则纠缠,周秘书话一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苏正则暗骂几句,愤懑收起手机,想了一回,又给陈巍打了过去,被挂了,又打过去。 陈巍终于接了电话,怨气冲天:“小祖宗,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有急事要找你。” “什么急事?” 苏正则把裴樱舅舅的事简略给陈巍说了说。 陈巍震惊道:“为了这么点小破事,你去找唐叔叔,你脑子没进水吧?” 苏正则怏怏道:“周秘书挂我电话。” 陈巍庆幸:“挂你电话已经够给你面子了,幸好没让唐叔叔接到。” “少废话,你快帮我想个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你上次那么跑出来,现在谁敢搭理你啊!” 苏正则咬牙道:“找王洁瑜。” “洁瑜?你那么跑出来,丢光了她的脸,她要再肯帮你,我就跟你姓!” “你帮我给她说,有什么条件尽管开。” “她要是还想订婚呢?” “订就订,叫他们来。” “你真是疯了!” 21、好好感谢人家 第二天晚上,张家灶房内。 欧阳菲捧着香气四溢的烤地瓜,深深一闻,享受地叹息道:“真香!” 裴樱坐在灶台前的小马扎上,怔怔地看着药罐下跳跃着的火苗出神。 欧阳菲掰出一块给裴樱:“你吃不吃?” 裴樱摇摇头,她来乡下快三个月,地瓜对她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事。 欧阳菲自顾自地吃着:“你今天是没看见二胖他妈,见申成彪来赔车道歉的样子,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笑死我了,真是大快人心呐!” “那个申成彪,一脸横肉,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还说小孩子不懂事,自己摔伤了,怕家里骂,才说被人打伤,拿我们当傻子呢,那烧人家的车他怎么不说?这种人,就是要找苏正则治一治,不然他们家那个申军龙将来长大了,也不会是个好东西。要不是村长,他们送来的东西,我都得给他扔出去。” “你看,我说得没错,苏正则管用吧。” 欧阳菲塞得满嘴都是,为自己当初高明的建议洋洋得意,聒噪了半晌才发现裴樱没说话。 裴樱抚膝坐着,下颚抵在膝盖上,凝视着火光,火苗在幽暗的眸子里跳跃,她神色似风浪后宁静的海面,带着一丝忧郁,像是心事重重,却又沉静如水。 “嗳,你在想什么?”欧阳菲又叫了她一句。 裴樱回过神来,强笑道:“没想什么。” 欧阳菲又自顾自道:“要我说,苏正则对你还真不一般。” 裴樱心内五味陈杂。 她没告诉欧阳菲那天晚上被苏正则轰出来的事,没想到今天自己从镇卫生所刚回来,张医师就被派出所的警车恭恭谨谨送了回来,申成彪还携儿子申军龙带了新单车和各类补品登门赔礼道歉。 为了赔礼,申成彪出钱在上牛村设了八桌流水席,毕竟是地头蛇,也不敢太得理不饶人,王万才带着大家一起参加反去招待申成彪,这件事不仅上牛村,连附近几个村子都轰动了。 欧阳菲走过去拍拍她的背:“这件事,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裴樱嗯了声。 乡下习惯早睡,欧阳菲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道:“那我回去啦。” 欧阳菲走后,裴樱继续烧着火,想着欧阳菲方才的话,却渐渐有些烦乱起来。 药的火候已经够了,她端去给舅舅,一个人便趁着夜色,沿着马路逶迤而来。 有心事的时候她喜欢去石头山,那儿安静,但此时天黑她怕蛇虫出没,遂继续沿着山坡往上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铅锌矿的临时办公室。 铅锌矿办公大楼尚在施工,为了便于前期办公,工人在大楼旁边临时搭建了三间类似售楼中心的简易平房,权当临时办公室。 办公室经简单装修,又买了部分办公家私,布置起来倒也焕然一新。除了苏正则宽敞的独立办公室,裴樱和欧阳菲各分得一个办公位,说是办公位,因人员未到位,这办公室倒成了她和菲菲的天下。 这么晚了,里面竟然亮着灯,她心内讶异,以为菲菲在里面,推门进去。 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内,她的位置上坐着的却是面色阴沉的苏正则。 看他神色,不知又是什么事惹得这阎王发飙,目光渐渐被桌面上一叠熟悉的资料吸引,雪白的a4纸上写着宋体字《体外受精与胚胎移植知情同意书》,上面还放着一本假的结婚证。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囫囵抱开资料:“你怎么又乱翻我东西?” 苏正则面色平静下来,眼神幽深难解,带点研究,莫名盯着她不放。 这些资料是裴樱前几天跟申华梅去医院带回来的,医院要求做试管婴儿必须携带三证并签署《知情同意书》,康东明已找人做了他俩的□□,这份同意书也已经签过字,独差她的。康东明检查过后把知情书给了她,她没签,连同那个□□一起带了回来。藏在家里怕被舅舅发现,这临时办公室一经启用,她就将东西搬了过来,却没想到被苏正则翻了出来。 裴樱慌忙将资料塞到资料柜里关上门。 苏正则阴测测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你想好了?” “什么想好了?”裴樱装傻。 “帮那个五十岁的老头生个儿子?” 苏正则说话向来不中听,若是从前,裴樱大可理直气壮不准他多管闲事,但苏正则才帮了她一个大忙,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气短,还有些害怕,闷着头不敢说话。 苏正则却突然怒喝一声:“说话。” 裴樱的眼眶瞬时有些发酸,她甚少觉得委屈,只因无人心疼,但此刻却突然委屈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份委屈从哪儿来,她意识到后便把情绪小心藏起来,仍旧不说话。 苏正则道:“那个小儿麻痹没能力,所以就让你替公爹生儿子,生出来的孩子还姓康,这算盘打得可真响。” 这些事情,苏正则一直都知道,从前不说,还以为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不愿让她难堪,此时他这么毫不留情地掀开她的身上唯一一块遮羞布,让她适才那份委屈顿时在光天化日暴晒之下化成灰烬,像是突然失了刚得的希望。 苏正则继续道:“你有个亲姑姑,在省里开着建筑公司,虽算不上万贯家财,但小小个尿毒症还是治得起的;你还有个随时准备为你赴汤蹈火的顾怀恩;这些人你都不去求,你偏偏要去给一个农村老头生儿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樱闷头不语。 苏正则疑道:“你想让关心你的人难过,让顾怀恩心痛,让你姑姑内疚?让得知真相的张医师觉得自己在苟且偷生?” 说到张医师,裴樱终于有了反应:“不是的。”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和顾怀恩怎么了?还有你姑姑,她们来接你,你为什么不肯见面?” 裴樱垂眸不语。 苏正则了解她,此人及其倔强,且刚毅顽强,打定主意不肯说的事,没那么容易开口。 苏正则冷笑着摔下一句:“你真是无可救药!”便往门口走去。 还未至门口,袖子被人抓住,裴樱在他身后仰起脸可怜兮兮地央求: “你不要和我舅舅说!” 苏正则猛地甩开她摔门而去,那声响震得整座房子都在嗡嗡响。 裴樱难过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不一会儿,她无奈地又把那些资料从公用资料柜里取出来锁回自己抽屉。 想是方才苏正则动过自己的位置,那办公桌一直摇晃。这桌子买来的时候,因搬运桌脚曾被磕碰过,安装好后一直不稳,找人修过几回,总是不尽人意。裴樱踢走那垫脚的东西,四处找了找,顺手操起桌上一本杂志搬开桌脚塞进去,桌子稳稳当当,刚刚好。 收拾完,正准备走人,欧阳菲在门口探头:“咦,怎么是你啊,刚刚听村长说苏正则来了,你看见他了没?” 裴樱道:“他已经走了。” 欧阳菲失望地说:“怎么走得那么快,我本来还想表扬他一下的,”说着她坐沙发上亲昵地问道,“怎样,今天的事,你感谢他了没?” 裴樱不怎么想说话,面目有些萧索。 她就是这样,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高兴也是这样,不高兴也是这样,欧阳菲由得她。正想找点话题,却望见了裴樱办公桌底下露出一个角的杂志。 杂志颜色炫丽,纸张簇新,便是垫在桌脚也很容易引人注意。 欧阳菲去抽那杂志,全彩的铜版纸顶刊上的《时尚先生》露出来,菲菲心里一喜:“哟,时尚先生,还是最新一期的,没想到穷乡僻壤的,还有人看这种杂志。” 菲菲用力抽出那本杂志,办公桌顿时又摇晃起来,欧阳菲不管它,一双眼睛紧盯封面:“这不是苏正则吗?” 杂志封面人物赫然正是苏正则,那上面的苏正则剃着短短的板寸,一件t恤领子拉到胸口下,露出锁骨和结实的胸肌,眼神坏坏的,有些阳刚性感,笑容里带点孩子气的匪气。 旁边还配着硕大的采访标题《睥睨天下,颠倒众生——苏正则和他的矿产王国》。 欧阳菲若获至宝,忙按封面上写的页码翻到苏正则的采访文章,看两眼开始格格笑,指着书上一段文字对裴樱乐不可支:“你看他,追女孩子的绝招就是,‘第一坚持;第二,不要脸;第三,坚持不要脸,就成功了’,真逗!”欧阳菲舍不得看完,把杂志收起来问裴樱:“这杂志是你买的啊?” 这种杂志,纸张考究、装帧精美,好几十块一本,她在市报刊亭见到过,裴樱就算喜欢看也舍不得买,更何况她从来不看。大概是苏正则拿过来的吧,不过,谁会没事拿着有自己采访文章的杂志四处扔呢? 别人不可能,苏正则可说不准! 不过他为什么要把这本杂志带来放在裴樱的桌上? 欧阳菲可顾不得追本溯源,无主之书正中下怀,便毫不犹豫地笑纳了。 此后好几天不曾见到苏正则,试管婴儿的事他也没有宣扬出去。裴樱明明松了一口气,可心里却又淡淡的失落,她想不明白那失落从何而来,便再不敢去深究。 只是,随着再次去医院检查的日期临近,早已说服自己认命的心却愈加躁动不安,像是头被人按进水盆里,虽然暂时没有窒息的危险,可是自己也挣脱不了这水盆。 这日,她带舅舅透析回来,见镇上田干事领着陈巍满村子转,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苏正则。陈巍很少来水头镇,每次来多半是同苏正则家中私事相关,不知他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裴樱与陈巍不熟,不好意思直接上前打听,挨挨挤挤跟着他到了村委活动室。 活动室内,王万才在泡茶。 田干事招待陈巍坐下:“您先不要着急!” 王万才将茶端来,道:“矿上,办公室,村里,我都让人找遍了了。都说没见过他,也没看见他的车子,他会不会在镇上?” 陈巍叹气道:“他没开车出来。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 王万才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陈巍道:“医院给他爷爷下了病危通知书,省里让我来接他回去,他就不见了。” 田干事小心试探道:“是不是因为订婚的事情,上次我听市领导说起过,说他在省里是逃婚出来的,和家里闹得有些不愉快?” 陈巍摇摇头:“最近不知道他最近怎么了,和老爷子水火不容。正则从小由爷爷养大,就这么一个亲人,要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我真怕他受不了打击。” 田干事道:“那有没有可能他已经回省城了呢?” 陈巍微一沉吟,思考着田干事话的可能性。 王万才建议道:“您看,不如这样,您先回镇上,我这边也帮您留意着,一旦发现他,马上让他去找你。” 田干事也十分赞成。 陈巍长叹一声:“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晚上小浩洗漱完也不上床睡觉,犹犹豫豫地跟裴樱说:“姑姑,我今天下午好像看见苏叔叔了。” “你在哪儿看见的?” “我在石头山上,看见他好像往林子里去了。” 裴樱气急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不是很确定,我好像看见他了,我还叫了他几声,他都不理我,我以为我认错人了不敢说。我刚刚仔细想了想,那人就是他没错。” 裴樱立刻便想去商店给陈巍打电话,但是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自己压根没有陈巍的电话号码,欧阳菲那儿倒是有,可恰逢周末,欧阳菲已经回市里探亲,明天才回。 上牛村后的密林原属西南原始山脉的分支,里面古木参天,遮天避日,外地人进去很容易迷路。苏正则这么晚还不回来,很可能是迷了路,但这个时间,连二胖家都睡了,王万才年纪又那么大,也找不到人求助。 她考虑了会,换了件衣服,带上手电筒和雨伞对小浩说:“我先去看看,你别告诉爷爷,如果我很晚没回来,你就去找村长。” 裴樱举着手电,沿着羊肠小道慢慢走着,边走边喊苏正则的名字。 夜晚的山谷,峰峦巍峨,密林黝黑,空无一人,只有山风偶尔回应。但是越往里走,越觉得黑沉沉的山峦里总像埋伏着什么怪物,偶尔山风呼啸,让人不寒而栗。 裴樱终于有些害怕,正打算折返,突然“劈叉”一声,一道闪电如白光一样劈下来,照亮了整片山脉。裴樱望见半山腰上守林人棚屋门口隐约有个人影闪动,一见她便立刻退回了门内。 接着“轰隆”一声,一个巨雷在头顶炸开,大块大块的雨滴便开始砸下来,雨幕越下越大,密密匝匝,砸在裴樱那弱不禁风的伞上像小炸雷一个一个爆开来,裴樱马上湿透了。 这样漆黑的深夜,山中空无一人,裴樱竟也顾不上害怕,大喊几句苏正则,未得到回应,还担心他出了意外,毫不犹豫举着伞往坡上爬。 森林稠密,大树一棵挨着一棵,脚下沉积着厚厚的腐叶,一脚踩上去腐汁爆涌,极易打滑,裴樱那把伞更是早被树枝高挂起来。 棚屋内避雨的苏正则早就看见打着手电四处寻他的裴樱,他在这山中扭伤脚,无人帮助半夜三更根本下不了山,但此刻,他却突然对密林中那道微弱的手电光芒生出一股恨意。他听见裴樱喊他,也不回应,一脸阴狠地靠在门框上冷眼望着漆黑的雨幕,静等她离开。 突然又是“劈叉”一道闪电,随后又是一声轰隆雷声,震得人心都在发颤,山腰上密林中隐约能看见手电光芒滚落树丛,不一会儿那束光芒又往上而来,苏正则冷笑一声。 裴樱不断在森林中滑倒,手臂衣服都被刮烂了,却异常坚韧,跌倒了就爬起来,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慢慢的,她的呼唤声伴随着那缕微弱的手电光芒慢慢由远而近。 在这雄壮威严的大山里,裴樱单薄的身子被衬托得格外弱小,大雨凶猛,山风肆虐,她就像被侵蚀的花,被雨水□□得东倒西歪,还是竭力扶正自己继续往上爬。 苏正则傍晚在山里迷路,见过好几棵被雷劈死的树,她好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样的雷雨中她是想找死么?念头刚转完,苏正又冷笑,谁让她自讨苦吃,这样想着心里竟然还有一丝痛快。 裴樱一路摸爬滚打,终于找到棚屋,走到门口也不见他应一声,迫不及待上前查看。 屋内苏正则不仅毫发无伤,因下雨前就进了棚屋避雨,身上衣服更是一丝水痕也无,比眼前狼狈万状的裴樱要游刃有余得多。 苏正则好端端的,她明明应是松口气,眼里却顿时酸涩无比:“苏正则,你既然没事,我喊了你那么多声,你为什么不答我一句?” 苏正则面似寒霜,语气森冷:“又不是我让你来找我的。” 裴樱被雨淋得昏头转向,喊得嗓子都哑了,心急如焚,却换来他这么不领情的一句。她心里有些酸楚,喉咙里面毛毛的,眼泪翻涌,颤着声道:“你不答我,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苏正则阴沉着脸讥讽道:“我又不是你的谁,用不着对我这么好!” 裴樱眼眶里打了好几圈的泪珠终于掉下来,她却不当一回事地随手擦掉,声音复归平静:“走吧,我带你下山。” “你自己走吧,我不用你管。” 裴樱气急:“这深更半夜的,你待在这里做什么,陈巍说医院给你爷爷下了病危通知单,叫你马上回省里。” “你急什么,又不是你爷爷病危。” “你不要跟个小孩子似的。” 苏正则脸上闪过一丝少见的狠戾:“叫你滚,没听见吗?” 23、捉奸记 裴樱又羞又恼,火烧火燎,无奈已经软成一滩水,只能任人拿捏,不觉漏出一丝吟哦,苏正则便再也不能自已。 最后,她不知道自己是挣脱不开,还是潜意识地不愿挣开。苏正则强壮的臂膀搂着她,火热坚实的身躯覆盖着她,在这荒山野岭中,竟莫名让人觉得安定。 突然,一个威严十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苏正则!” 宛如晴天霹雳,裴樱抬头的瞬间,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苏正则用衬衫将她囫囵一裹,扯过衣服盖住自己,挡在她面前望着被桌板挡住大半截的门口上露出的人影:“王洁瑜,你怎么来了?” 裴樱听过王洁瑜的名字,陈巍说她就是苏正则的未婚妻。 她化着精致的妆容,卷发一丝不苟,合身熨帖的裙装够露出窈窕玲珑的身姿,像是电视里即将参加晚宴的富家小姐。只是此刻,她的妆容已经在丛林中被树叶枯枝挂花了,卷发也乱糟糟地散着,那身昂贵的裙装更是污渍斑驳,显然,她上到这山上并不容易。 她气得浑身发抖,看出苏正则对裴樱的回护态度来,更是不可饶恕,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苏正则,我真是疯了!”说完她掉头便走。 不远处搜索苏正则的人马见她神色有异,纷纷围拢过来。 陈巍看了又好笑又好气,只好都忍着道:“离谱了啊!” 作为搜救医生参加队伍的顾怀恩望着里面,脸色白了白,终是未发一言,掉头离开。 王万才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裴姑娘,你真是……” 裴樱已经彻底忘记她是怎么回的家。 欧阳菲从镇上租了辆摩托车来铅锌矿,她在镇人民政府就已经听说了上牛村轰动一时的捉奸记。 小浩到底年纪小,姑姑嘱咐他要等自己回来,可是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半夜起来解手才发现姑姑还没回家,于是慌忙跑去找王万才。林中近年发生过野兽咬人致死的案列,是以镇政府一听说苏正则在山里失踪,半夜动员组织队伍进山搜索。 搜索队凌晨出发,正遇上前来接苏正则回省城的未婚妻王洁瑜,一听说苏正则出事,毫不犹豫穿着高跟鞋参加了搜救队伍。 后面的剧情就控制不住了,村里各种版本,细节惟妙惟肖,仿若人人亲临现场。唯一众口一致的是,裴樱做人不检点,和有钱人搞破鞋,结果人家还是抛下她回省城订婚去了。这就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现世报。 欧阳菲在桥头下了车,进了张家,正四处寻裴樱,却在灶房内听见裴樱和王万才在猪栏檐下说话。 王万才闷头抽烟,良久,才在那猪栏的土墙敲敲烟袋锅子,吭吭的闷响。村长在上牛村极有威望,平素又对裴樱百般照顾,出了那样的事,裴樱在他面前委实有点抬不起头。 王万才看着垂头不语的裴樱长叹一声,痛心疾首: “裴姑娘,你怎么这么糊涂,他有未婚妻,家里又有钱有势,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可你还要在这里活下去的啊!” 裴樱默然不语。 王万才道:“现在村里闲话多……”说着抽一口烟,才缓缓道,“铅锌矿那儿你就不用去了,工资我会给你算好送来……” 裴樱答道:“好。” 待王万才走后,裴樱回屋。 欧阳菲正面叫她撞见有些尴尬,她才离开上牛村两天,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也不明白应如何安慰她。她这个同学,内向寡言,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但是年少时为了顾怀恩,彪悍的事情也没少做。现在虽然变得更沉默了,可是,她能做出什么事来,欧阳菲还真拿不准。 欧阳菲叹口气道:“都是我的错,没想到他是这种人。不过,现在社会开放,其实这也没什么。” 明明是安慰,裴樱的脸色却更差了。 几天后,苏正则竟又大摇大摆来了上牛村,仍旧开着他那辆保时捷,若无其事地呼啸来去。从镇上传来消息,苏正则乖乖回省城订了婚,苏同海一欣慰,病好了大半,也脱离了危险期。 只有裴樱在村里的境况变得每况愈下。 去井边挑水,人人对她指指点点,待她走近又顿时消音,仿佛她带着瘟疫一般;在田垄干活,狭路相逢,人家见了她,宁愿绕远路也不肯同她打照面。 还有那嚣张的在商店公然指着对岸的张家骂:“看起来一副不声不响的样子,咬人的都是不叫的狗,竟然在那种荒郊野地里和人胡天胡地起来,怪不得铅锌矿唯独叫了她去上班。” “我说申成彪怎么会摆八桌流水席来道歉,原来是勾搭上了靠山。不过送上门来的,男人永远不会拒绝,人家现在订着婚,回来就踹了她。” 由始至终,张医师一言不发,却越发连门都不爱出了。村里人都替张医师可惜,在上牛村活了几十年都是安分守己的规矩人,到老来却摊上这么个名声的外甥女。 除了张医师透析的日子,裴樱在野地里干活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天,裴樱砍柴回来,张医师黑着脸,坐在屋里看电视。 裴樱讶异,小浩便拎出一个袋子来:“姑姑,这是铅锌矿送来的,说是给你的工资。” 裴樱不以为意,村长原也说过要给她结算工资的,那纸袋却重得奇怪,她一打开,吓了一大跳。 裴樱终于明白过来,她在铅锌矿上班不到一个月,当初说好两千五一个月,这纸袋里装的恐怕两万五都不只,难怪张医师面色那么难看,大概真以为她做出了见不得人的事。 裴樱冷冷道:“谁送过来的?” “苏叔叔。” 铅锌矿众人都去了镇上开会,临时办公室窗门紧闭,空无一人。 铅锌矿临时办公室启用初期,因她是上牛村人,当时王万才配了一套钥匙给她保管,其中那套钥匙中就包括苏正则办公室的。她虽已不再在铅锌矿上班,王万才却也忘了找她要回钥匙,自己竟一时也忘了还。 裴樱没费什么力气就将钱给苏正则放了回去。 第二天,裴樱早起带舅舅去做透析,那袋钱竟然又堆在门口。这么一大笔钱,胡乱用纸袋包着堆在她家门前,竟也不怕被人偷了去。 裴樱起得早,将钱原样还回去后苏正则和工人们都还没起来,不用和苏正则打照面她倒是松了一口气。 岂料,透析完回家,那钱又被送到了张家,这熟悉的无赖手段把裴樱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将钱甩苏正则脸上。 铅锌矿办公室内坐着不少人,因为土地征用公示已经结束,上午在水头镇召开对村民补偿工作会议,镇上区里都调派了人手,此刻大家都聚在上牛村临时办公室内商讨对策。 裴樱拎着纸袋,气冲冲往苏正则办公室而来。 办公室内众人都望见了从窗前经过的裴樱,自那日事件后许久不见这香艳事件女主角,此刻都兴奋地望着她,有几个还挤到了门口。 裴樱已顾不得众人目光,一脚踢开苏正则办公室的大门。 苏正则的办公室布置仍按照他在水头镇办公室规格,一张大班台办公桌将室内一分为二,办公桌后立着面巨大的资料柜,前面摆着两张办公椅,靠墙摆着一组沙发,一张茶几,角落里搁着饮水机简易冰箱一台巨大的柜式空调,除此之外就是几盆婆娑的绿植。 此刻办公室空无一人,她将纸袋用力甩在苏正则办公桌上,方一转身,苏正则已闻声关门进来。 苏正则已经好几天没见过裴樱,有心在桥头逗留,也总不见她在家,张医师见了他也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想找她说句话的机会都逮不到。 好几次看见她在山岗上低徊,也没干活,一个人坐在土坯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有一次看见她穿着破衣服,担着胆子,一群小破孩拿着石头追着她砸,一边骂“破鞋!”小王八羔子怕惹事,不敢真砸,只捡了那小石子,但那雨点般的石子还是逼得她狼狈万分。偏偏小屁股们还跑得快,追了她一路,旁边的妇人看了也不劝解,一副暗暗称心的模样,最后她没头没脑,摔了一跤,担子散了,人也散了,可还是要收拾起来。 短短几天,她变得更苍白,脸上那双眼睛便显得更大了,水汪汪地浸着一股懵懂的哀伤。 偏偏还敢在他面前气势汹汹:“你要是再敢把这些送到我家来的话,你就试试!” 苏正则望着她,挑挑眉,不置可否。 她白了他一眼往门口冲去,办公桌前的通道狭窄,裴樱要出门,势必要同门口的苏正则擦肩而过。刚走过去,手臂一紧,已被苏正则牢牢攫住,他凉凉地讥诮道:“这钱你已经来还了三次了,不要我的钱,就那么想替老头生儿子?” 如果眼睛能喷火的话,苏正则此刻恐怕早已化为焦土,裴樱气得浑身发抖,一边摆脱他一边道:“我替谁生儿子,那都是我的事。” 苏正则抓着她不肯松手:“你发的什么火?我订婚,你难受了?” 裴樱便低头去咬他。 苏正则干脆将她箍紧,任她咬:“躲了我几天,怎么不躲了,这是,自投罗网?”说着那握在她腰上的手竟不轻不重地按了几下,那意味,不言而喻。 裴樱大怒,咬得满嘴血腥味却不见效,只好不要命地同他扭打起来。 从前这种时候,苏正则多半都会让步,便是那天晚上在山上,他其实也没有对她用强。裴樱从来不知道苏正则真正的实力,他的手便如钢筋铁骨一般,反手一拖将她甩到沙发上,见她挣扎不休干脆翻身上去摁住她。 裴樱又踢又打又掐又挠,苏正则防不胜防,很快脸上便浮现了几条明显的血痕。 苏正则恼羞成怒,脸上狰狞着:“我早就说了,我有未婚妻的,那天你要是真不愿意未必逃不掉,头天晚上,我有没有强迫你,嗯,有没有?” 闻言,裴樱脸上血色尽失,正是因为她没什么可反驳的,所以羞愤、恼怒、后悔、憎恨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耻辱的大网,铺天盖地将她困住,她浑身战栗,嘴唇发抖,一股难过和自厌将她牢牢攫取,她恨不得立刻消失,于是豁出命地去同苏正则厮打。 苏正则毫不在乎,制住她的双手,认真地看了她一回,觉得她样子可怜也可恨,头一低,又亲了上去。 办公室内的诸人聚集在苏正则门口等热闹,等了一等,没听见动静,欧阳菲怕裴樱出事,壮着胆子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却突然瞠目结舌僵住了。 苏正则听见声响,回头一望,门缝里争先恐后挤着几双眼睛,他看见了满不在乎地掉头过头去,继续扣紧她的后脑勺,蛮横地亲她。 光天化日,当着那么多人,他竟然浑不顾及,仿佛专注在画一幅工笔画,将自己的事情进行得耐心又仔细。 裴樱恨不得立刻死了,可惜动弹受制,硬生生被他亲了半天,无奈之下,只得张嘴狠狠咬了他的嘴唇,苏正则一动不动,裴樱便再加重力道,苏正则仍旧没有反应。 裴樱便哭起来:“苏正则,你放开我!” 苏正则唇里尝到血腥味也尝到腥咸味,这才松了力道,裴樱将他猛地一推,踉跄起来,失魂落魄,夺路便逃。 当天下午申华梅就来找裴樱退亲,要回康东明签过字的同意书和□□,满脸不齿:“康家帮你交过的透析费不用退了,其他的,你就当没有这回事吧。”说完急急走了。 竟然被申华梅这种名声的人嫌弃了。 可是第二天申华梅又折回来了,拉皮条一场,事情没成,康家没给她一分钱好处,申华梅咽不下这口气。找到裴樱,假借康东明之口,硬生生把康家多交的那一个多月的透析费给讹了回去。 这一下,裴樱真是山穷水尽。 第23章 为你钻天打洞 随后几天苏正则都过得很不顺心,因为老捉不住裴樱,又顾及她的名声不便上门逮人,却也不知如何排遣这股烦闷。恰好递交到省国土局的土地补偿结算报告出了点小问题,他被叫回省里汇报,虽然烦躁,还是乖乖去了,心里盘算,事情凉一凉也好。 从国土局回来,车子路过桥头,张家大门紧闭,苏正则以为裴樱陪张医师去透析了,无所事事地在矿上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回到镇政府大院。 其后几天,苏正则每日都去矿上转悠,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意的那户人家总是门窗紧闭,渐渐觉得有些蹊跷。 下午回到镇上,将车停进镇卫生所大院里,轻车熟路地摸去张医师平常透析的病房寻人。 护士见他探头探脑,已有所悟:“找张医师呢?” 苏正则点点头。 护士态度冷淡,话语中甚至隐透出一股轻视:“早不在这里了,转去省医了。” 连同那台透析机器一起。 护士们都认识这英俊的有钱人,当然也已耳闻过那桩风流艳事。还有护士的同学在市某私立医院供职,不知怎地将裴樱与康东明检查的事情抖了出来,联系前后,医院出了一个最为完整详实的八卦。 苏正则两次半夜三更救这女人,二人忍不住*,却被未婚妻当场捉奸,而后只能乖乖回家订婚,这女人一看城里有钱男人靠不住,眨眼傍上“首富”带舅舅去了省医,人都打算替老头生儿子了,城里有钱人还惦记着。 还有护士想起来,某日那女人半夜三更低血糖,冷心冷面的顾医生竟然主动贡献出自己的衣服,几曾见这“面瘫王”对人有过好脸色,竟然还自作主张从省医调用了一台透析设备来上牛村,整个水头镇也只有那女人的舅舅用得上。还有人在天台曾经见过那女人跟顾医生,二人站在一起,也不说话,很是有那么几分欲语还休的味道。这会儿一听这女人去了省医,顾医生连乡也不下了,直接回了省城,倒不知她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下勾搭上顾医生的。 所以说,这女人看起来一声不吭,其实是个狠角色,不愧坐了十年牢。 这丰富详尽的八卦,有理有据,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一经推出市场,饱受欢迎。苏正则在政府大院待着,不多时就听说起来。 初听觉得有些离谱,仔细一品,不由点头暗赞,没哪条是错的。 申华梅讹了裴樱透析的钱,怕康家知道,也不敢宣扬裴樱被退婚。 苏正则信了这谣言,未经查实,也没多想看上他看上,几天后跟着去了省人民医院。 上午十点半,省人民医院住院部开过来一辆奔驰,车子在入口处停下,一个约莫二十四五的女人从车上下来,那女人皮肤白净,模样清秀,眉眼收敛,穿着打扮也是寻常模样,只待有心人去细品才能看出她那身素净的衣服都是出自几个高端日系品牌,只在本省几个高端商场有售。 那女人拎着个硕大的保温壶,苏正则的车停在奔驰车后,看不清前车座驾上的人,只见她朝车内微一颔首像是道别,随后进了住院部的林荫道。 苏正则方一下车,那奔驰已绝尘而去,他只得跟着进了林荫道。 那女人将将经过灌木丛,手臂突然遭人自后扯住,她一惊,猛地一挣,又怕打翻手中煨了一夜的汤,顾着去照看,这一番动作连贯下来,也勉强看清楚了来人,神情立刻有些僵硬。 苏正则轻蔑哼了声,不屑道:“还以为长多大本事了,躲到省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裴樱横了他一眼,不与他搭话,忙抓紧食盒,快步绕过他急急往住院部大楼去。 苏正则拖住她往怀里带:“话还没说完呢,上哪儿去?” 裴樱心里一慌,一边挣扎,一边四下张望道:“你干什么,别在这里拉拉扯扯。” “怕什么,怕康东明看见?” 裴樱像看疯子一样望了他一眼,想甩开他,却遭苏正则一把捉住,三步并作两步带到楼墙后齐人高的绿化带后,见她挣动,便没好气地将她往灌木角落一杵摁住她:“你就不能给我老实点?” 裴樱勃然变色:“你又想怎么样?” 苏正则目光阴沉,上下扫了她几眼,方闲闲质问:“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跑了?” 裴樱撇过脸,不答。 苏正则又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裴樱依旧不理会,捏着手机,心里了过了一圈却也想不到求助的人选。 苏正则注意到她手中的新iphone,冷笑道:“怪不得看不上我的钱,新手机不错嘛,跟我同款,号码多少?” 裴樱盯着灌木丛,像小孩置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苏正则耐性磨尽,自己在水头镇钻天打洞地找她,却不想此人在省城又是奔驰又是iphone,还一身名牌,遂微眯了眼刻薄道:“傍上大款,住到省城来了,难怪镇卫生所也不去了?又是省城,又是手机,这么高调,生怕你舅舅不知道是吧?” 裴樱听出他威胁的意味来,心头火起,怒目相视。 苏正则视若无睹,简洁指一指她:“手机号码和地址,否则……”剩下的他却不说了,只挑衅地望着她,一副没甚耐心的模样。 这个时候他竟然还用这件事来威胁她,裴樱又气又想笑又觉得甚为可恨,横了他一眼,痛快道:“否则你就要去说我给农村老头生儿子是吧?愿意说就去说吧,随便你。” 苏正则起手虚点了点她,威胁意味甚浓:“翅膀硬了。” 裴樱恨恨地瞧了他一眼,撇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大楼去。 苏正则头一次拿不住她,气得狠狠地踢了一脚灌木丛,却不防那灌木里埋着半块小石方,被磕到立刻疼得龇牙咧嘴抱脚乱跳,好不容易缓过声气,脱下鞋子一看,大拇指隐隐浮现淤血,其他几个脚趾也破皮肿了起来。 苏正则叹了一声晦气,自认倒霉,一瘸一拐去了大厅挂号。 晚上,李心雨替父亲买下酒的卤鸭掌,顾怀恩跟她一起下车陪她站在巷口柜台前等待老板打包。 巷口的卤菜店在省大家属院开了几十年,因味道独特,远近闻名,甚至连隔壁师大都常有人跨校来买。 李天祥是个粗人,吃惯了这粗食,几乎顿顿少不了,只是这家店收摊早,李天祥回来得又晚,因此只要李天祥回家吃饭的日子,李心雨下班前都会前来光顾。 老板忙着打包时,柜台前又来了一位客人,那人瞧一眼李心雨身旁男人:“李老师,这是你对象?” 李心雨家世好,长得漂亮,美国留学,如今又在隔壁师大教书,条件好是院内出了名的。可惜二十五了一直对象,也不肯相亲,是以她的婚事一直都是家属院老教授们念念不忘的心头之患。这是第一次见她带个年轻男人回来,自他二人甫一出现在这巷子口,便引来了许多猜测的目光。 闻言,顾怀恩不着痕迹地退一步,拉开与李心雨的距离。 李心雨心内又好笑又好气,忙解释:“不是,他是我哥。”也不欲多言,付款接过鸭掌便上了车。 身后那人还疑惑道:“裴老师还有个儿子?” 卤菜店老板开了几十年的店,认识顾怀恩:“邓老师,你才搬过来不久,所以不认识他,他是裴老师家的养子,裴老师先生战友的儿子,在省医院工作,不住这儿,最近也不常回来,所以你不认识他。” 车内的李心雨将一席话听得清清楚楚,冷笑一下,顾怀恩何止不住在这儿,若是他一早知道母亲没空是自己去车站接他,恐怕他早就自己坐车回来了。 自从他从美国博士毕业回来后,就开始疏远李家,宁愿住在医院的宿舍也不肯回来,最多逢年过节过来送个节礼包个红包什么的。李心雨觉得此人虚伪透顶,好像李家养大他就为了这一份红包似的,在用李家钱去美国留学之前,怎不见得如此刚烈? 防范得如此严密,大概又怕自己缠着他呢。李心雨十六七岁的年纪得了抑郁症,高中没毕业就去美国做催眠治疗,好些事情都记不太清了,也不知道当时怎么看上他的。 虽然很多事记不清了,却还记得这人当时一面与自己在一起,一面又暗地同裴樱暗度陈仓。与现在何其相似,一方面跟师妹暧昧多年,利用人家帮他跑完工作职称,裴樱一回来,又跑来表深情,虚情假意不过如此! 也不知道这人还有没有心! 李心雨晚上还有应酬,将车停在家属院的坪前,下了车,顾怀恩仍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距离恰好让人看不出他们是一起的。 已经过了小寒天气,晚上天黑得早,傍晚的省大,晚霞在天边只挂了一会便沉了下去,天阴下来,空气中渐渐散发出寒意,路灯次第亮起来,在暮霭中亮着昏黄的光晕。院里的山茶花却开得很好,硕大的花朵像灯笼一样如火如荼,明快艳丽的颜色配上荫浓叶翠的山茶树,在这幽暗的傍晚美丽得像一幅油画。 有舍不得这傍晚的教授三三两两出来散步,山脚下的凉亭里一群不肯离去的教授们在咿咿呀呀拉着二胡唱京戏,空气里偶尔飘来一丝山茶的清香,偶尔又飘来一丝菜香。 这画面静谧得好似电影镜头一般,又像是从旧年里翻出来的一帧老照片,让人一下子就想起从前。 李心雨家住在家属院山脚下一幢二层老式小洋楼里,楼房是苏联风格,红色的外墙,巨大的窗户,窗户前种着高大的玉兰树。李天祥买下楼上打通成一套复式,李心雨在二楼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就是那颗玉兰树。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门洞按了门铃,裴美心一开门见到二人,喜上眉梢:“回来啦,快换鞋,心雨,给哥哥拿鞋。” 李心雨熟门熟路,取了鞋子换上,又给顾怀恩找了双拖鞋,这才瞧了瞧母亲身上的围裙。 裴美心笑着扬一扬手中锅铲道:“晚上妈妈亲自下厨。” 裴美心年轻时候是省话剧团的演员,团里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常常大江南北地跑,就算在家,也常常泡在剧院排练,哪有那个闲工夫下厨。当然,总有人例外。 突然扮演慈母,为的却不是自己,这样兴奋,接的也不是自己,李心雨冷淡地说:“你忙吧,我先回房了。”朝楼上走去。 顾怀恩许久不回来,有些陌生,裴美心接过他手中的卤菜:“怀恩,你现在在省医上班,应该常回家看看的,你李叔叔知道你要来,不知道多高兴,要特意赶回来陪你呢,还叫了你王叔叔,已经在路上了,就快到了。” 裴美心叫保姆萧阿姨端来茶水果盘,招待顾怀恩坐下,到底不放心李心雨,便解下围裙上了楼。 因着顾怀恩在客厅,李心雨不愿意下楼,百无聊赖窝在床上玩手机,听见裴美心开门的声音不曾回头看一眼。 裴美心掩上门,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嗫嚅着,半晌才道:“心雨,她在牢里吃了很多苦,这次她肯回来,你就不要再同她争了好不好?” 李心雨冷哼一声:“我同她争什么,她有什么需要和我争!” 她曾经争过母亲,但是裴美心只会向着那人,她曾经争过顾怀恩,虽然赢了她却知道顾怀恩心里只有那人。 裴美心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你是不是还觉得妈妈偏袒她?” 李心雨默然不语。 一阵尴尬。 裴美心等了等,才无奈道:“我去看看蒸肉。” 待裴美心下楼去,李心雨回头,眼中隐有恨意闪动。 她从小到大,长得漂亮,成绩好,谈得一手好琴,无论到哪都让人称赞艳羡,人前总是开朗大方。可是唯有一点她极爱计较,她受不得母亲待裴樱比自己好,哪怕一丁点儿都不行。从小到大,两姐妹做错了事,李天祥护着李心雨,裴美心便护着裴樱,为此,家庭战争一再爆发。李天祥的战友和裴美心的同事们从香港或者国外替李心雨带回来各种漂亮衣服、玩具、糖果,没有裴樱的份,裴美心便马上去省里高档商场搜寻,委实无法购买,她就亲自动手缝纫。 团里演出任务那样艰巨,李心雨连见一面母亲都难,每次母亲回来竟净顾着帮裴樱跟家人吵架。李天祥也最见不得老婆这个样子,便趁着裴美心巡演的时候故意纵容女儿欺凌裴樱,偶尔几次,裴樱身上伤痕被裴美心发现,也无人敢明言。少不得是裴美心留了意,抓住了证据,家庭战争一升级,便闹着要离婚。李天祥费尽心机才娶回来这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怎舍得离婚,最后又在眼泪和争吵中结束战争。 如此周而复始,这样过了十年鸡飞狗跳的日子,如若不然,李心雨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得抑郁症。好不容易那尊瘟神送走,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她却又出狱了。瞧着母亲这个架势,恐怕这回已打定主意,定要较先前过之犹不及。 李心雨有时候真的很怀疑,自己和裴樱,究竟哪一个才是亲生的。 李家开饭的时候,全家人都到齐了。 裴樱在医院左磨蹭,右磨蹭,最后还是在晚饭前被李天祥一通电话召了回来。当初裴樱在李家,最怕的就是这个姑父。这次裴美心三催四请不肯回来,最后因张医师的病,又服软回了李家,李天祥本就十分不悦。裴美心托顾怀恩给张医师在医院找了个床位,裴樱随后将小浩送去了她当年读的十二年制寄宿学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当然也可以一个学期回一次。李天祥当时就火了,碍于裴美心在场才竭力忍耐,但裴樱知道姑父依旧不欢迎她。 饭桌上几道大菜都出自裴美心之手,战友王仕尧知道李天祥向来极疼老婆,席间不由不断称赞裴美心手艺高超。 第24章 为时已晚 李天祥转业后跟战友搞了个建筑队,后来慢慢壮大成立了建筑公司,顾怀恩的父亲顾勇便是创业初期的伙伴,只可惜在工地上出了意外,顾怀恩的母亲伤心过度撒手人寰,家中只剩一个年迈无法自理的奶奶,李天祥这才收养了顾怀恩。 今天来的王仕尧也是顾勇的战友,听说顾怀恩要来,吵着要来见一面,这才特意赶过来一起吃顿饭。 饭桌上裴樱沉默不语,顾怀恩话也少,这二人向来这样,大家早习惯了。 反而是王仕尧不时爆料当兵时期的趣事,再加上顾怀恩回家吃饭李天祥心情好,时不时插科打诨,李心雨听着好玩,裴美心接回了裴樱心里欣慰,桌上欢声笑语不断,倒真像其乐融融的一家。 王仕尧喝了点小酒,问李心雨:“你这个鬼丫头,今年都二十五六了吧,怎么还不把自己嫁出去,害得你老爸头发都急白了!” 李心雨抬眸,目光在裴樱和顾怀恩之间扫来扫去,突然娇嗔道:“就知道说我,怀恩哥不也没结婚。” 王仕尧不知道顾怀恩先前与两姐妹的事,果断对准顾怀恩开炮:“小顾,今年都三十多了吧,怎么还不成家!” 裴美心抬头瞄一眼裴樱和顾怀恩,笑着打圆场:“孩子们自有自的缘分。” 无奈王仕尧心下已有定论,点评道:“眼光不要太高。” 顾怀恩有些拘谨:“没有。” 李心雨笑道:“王伯伯,怀恩哥早就有对象了,您老人家就不用替他操心了,人家还是院长的女儿呢。” “哦?” 李天祥眼角余光扫过他旁边低头的裴樱,看向他:“我好像也听人说起过,是不是跟你一起去美国的那个什么师妹来着?” 顾怀恩忙紧张道:“没有的事,您误会了。她只是我的师妹,我们一个导师。” 李心雨分明看见他解释前瞧了裴樱一眼,心里冷笑,少不得加上一把火,假装调侃道:“我听说怀恩哥进省医,评副高,‘师妹’那个院长老爸出了不少力呢!” 王仕尧乐了,拍板道:“我看这姑娘就挺好!” 顾怀恩顾着裴樱的面色,急了:“我跟她真的没什么。” 李天祥不悦:“你既不喜欢人家,怎么不跟人家说清楚。人家跟了你这么几年,替你忙前忙后的,现在来说这话!” 李天祥最恨顾怀恩这一点,当年就是他在两个女孩间左右摇摆模糊不清。现在好好的带着那个师妹,这几年眼看要成,谁知道裴樱一出来,他又犯浑,听说前阵子还带着那师妹去了水头镇,简直荒唐。 顾怀恩分辨:“我跟她说清楚了的。” “说清楚什么,你要是真的一点希望都不给,人家一个大姑娘能纠缠着你?凭你这阴沉的性子,业务能力再高,在那种论资排辈的地方,要不是看在人家院长的面子上,能三十出头就评上副高?” 王仕尧知他暴脾气,忙抢过话来:“就是,人家姑娘心里要没有你,能帮你去跑这些吗?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顾怀恩听出王仕尧话里有话,便也不敢再辩驳。 王仕尧见顾怀恩面色冷然,打圆场道:“好了,不管你那个师妹还是师姐的,你们两个小兔崽子都得给我抓紧了,好好的姑娘小伙,长得都不丑,怎么就给剩下了。” 裴美心笑得温柔:“王大哥你们检察院要是有合适的年轻人,也帮心雨留意留意?” 李心雨十分清楚母亲此番作为所为何事。裴樱回来了,顾怀恩也肯回来了,所以自己成多余的了,必须要寻个去处打发她。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见多了顾怀恩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心里早就看透了这个人。至于现在不找男朋友,只能说人与人的缘分真的很奇怪。李心雨长得不丑,追随者众,爱给保媒的人物也不是没有,可这么多年愣是没看上眼的,所以一直这么飘着。没想到一家子却都以为她是在守着顾怀恩,还怎么说都都不听,现下母亲为了那两人要打发自己,不由反感埋怨:“我才不要!” 王仕尧摆摆手:“心雨这样的还需要介绍?前几天和他们副校长吃饭,听说他们学校追她的人多得很。” 李天祥莞尔:“哦,有这事,”转向李心雨求证,“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别听他瞎说!”李心雨脚一跺,把碗一推道:“我吃好了,还约了人,先出去了。” 李心雨虽然已经二十五岁,但一向被父亲宠着,父亲的战友多半生的都是儿子,更是拿她当宝贝一样,在这群人面前,不觉便露出骄纵一面。 李心雨走后,饭局便散了,裴樱吃完也上楼回房。 临别之际,王仕尧在客厅教训顾怀恩:“听说你住在省医宿舍,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李家从小把你养大,天祥一直都很心疼你,你可不能伤了天祥的心。” 王仕尧走后,李天祥赶回工地,顾怀恩要回医院值班,满满当当的一家人,顷刻走了个干净。 裴樱无处可去,闷坐在房间,翻找着从前的东西发呆。 裴樱的房间依旧保持着十年前的模样,屋子里饰物极少,墙壁上贴着几张素描水粉,除了必要的床椅书架,只剩一张与房间极不相称的大桌子,桌子旁边放着一个原木画架,画板已经取下来堆在角落里。书架上除了书籍,至今仍摆放着一些素描基础用的石膏体及一座伏尔泰的石膏像。一大一小两个工具箱收在桌子下面,里面都杂乱地堆积着颜料、调色盘、铅笔、毛笔、排笔、炭笔条、美工刀……一个红色的塑料小水桶搁在工具箱旁边。 她打开桌上墨绿色的画夹,旧时光铺面而来。 画夹里都是她的素描,画的都是学校风景,有小学的山坡,初中花坛里的山茶、虞美人,高中的香樟林荫道,还有师兄给她画的素描像及自己画的各类伏尔泰的石膏。 她那个时候沉默安静,只有在画室里稍显活跃,老师布置的石膏头像作业她总是选战神来画,因为觉得战神五官完美英俊,结果因为逃避画伏尔泰,被老师罚画十张各种角度的伏尔泰。师兄说,伏尔泰虽然脸上坑坑洼洼,但这种“坑洼”才最锻炼人的观察能力。 她这才耐着性子慢慢沉下去画,每天都背着画夹默默行走在学校。 心雨和她不同,心雨不热爱绘画这种难以获得关注目光的爱好,她只热衷芭蕾和钢琴,学校艺术节上,她总是一鸣惊人拔得头筹,还要奉命压轴,又是各类晚会的主持人,一路锻炼得落落大方,倾倒一所又一所学校的师生,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万众瞩目的对象。 若不是泛黄的素描提醒着她年代久远,裴樱真疑自己置身一场噩梦,醒来还是素描里那个充满青春的夏天,虽然心中有郁苦与坚忍,却满满都是希望,不似此刻,丢失了青春,竟又回到这个樊笼。 裴美心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进了房间,便见裴樱忙着收拾画夹,心知她想起了从前那些事,也十分不是滋味。 裴樱和李心雨这两姐妹,一个像冬天,一个像夏天,一动,一静。小浩不在家,张医师又住院,裴樱没什么朋友,每日除了去医院便闷在房内,年纪轻轻的姑娘,若不是那十年牢狱,也不会变成这样。 裴美心搬了条凳子自动自发坐在裴樱身边,她已迅速收拾好画夹,垂头不语。 她总是这样,少年时期没有同龄人的活泼好动,现在也不似心雨那样自信开朗。小时候她虽然沉静,但好歹脸上还能看出点情绪来,这一次回来,她整个人安静乖巧得令人心疼,人多的时候往那儿一坐就像个影子,一个人的时候,又像副安静的画,可以枯坐半天,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脸上的寂寥常常让裴美心一阵阵揪心,就想起当年她抱着自己双腿哭求自己救她,自己却没做到。护了她那么久,护了那么多次,最后竟然…… 从回来至今,几次裴美心想找她谈谈,无奈无脸开口,裴樱也只说了一句:“您能帮我救我舅舅吗?”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带情绪的话语,不管是怪罪或者宽恕,见了她永远都是这么沉默。 裴美心略坐坐,心里到底不忍,想说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终是起身退出房间。 那个时候,心雨抑郁症,发病自残只有顾怀恩劝得住,虽然他们当时年纪小,怕刺激李心雨的病也无人敢反对这场早恋。可谁知道,顾怀恩虽然日日照顾着心雨,心里惦记的却是裴樱。而裴樱苦苦压抑,到头来才知竟不是单相思。 只是等到他们这些大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其后几天,裴美心一方面催促李心雨去相亲,另一方面常开车去医院,中午叫裴樱和顾怀恩一起出来吃饭,饭毕让怀恩送裴樱回医院,撮合之意,明显不过。 对于裴美心这无法拒绝的安排,裴樱一副麻木不仁,顾怀恩仍旧罪孽深重,李心雨疲于奔命。裴美心这次是铁了心要将李心雨推销出去,发动了四面八方的各路朋友同事替她介绍对象,恨不得早中晚都给她排上档期。 前几天还真让李心雨相上了个奇葩,王仕尧给介绍的,说什么托了省办公厅秘书长的关系,背景如何牛叉,约见的地方也牛逼哄哄的。 约的是城西北那座有名的山上,山上有个会所叫“名邸”,据说原是清朝某个遗老留下来的府邸,现被改建成了高端会所,实行会员制,打着出入名流显贵,往来无白丁的旗号,笼络了不少权贵,为了攀附权贵们,各路商人绞尽脑汁要入会,可是会员资格一卡再卡,现在据说一个会员都被炒到几十万。 对方怕她进不去,还特意反馈,已经打了招呼,到时候报名字就行。李心雨虽然没去过“名邸”,但是李天祥的战友遍布各政府部门,裴美心的同事们也都是文艺圈的,她多少也见识过不少世面,自不把这会所放在眼里。 结果去的时候在山下等红灯让一个开保时捷的追了尾,那男人打扮得人模狗样,却说不出半句人话。明明有错在先,竟然还敢说什么年轻女人开宝马,不是二奶就是小三。差点把她气炸,两人大闹一场,好不容易等来交警,一经交涉,才发现车祸双方竟然就是今日相亲约见对象,自然不欢而散。可没想到自此以后,这人就像牛皮糖一样黏住她了。 那人号称有个厉害的前未婚妻,觉得她脾气彪悍不畏强权可堪与未婚妻抗衡,所以想请她做假女朋友,帮他对付未婚妻。李心雨不从,他就每日开着那辆保时捷到学校来对她围追堵截,下课高峰期把车子大刺刺地停在主教学楼前堵住学生。偏偏像是有那么点背景,保安也不敢拦,只能每日到教学办公室来哭丧张脸求她把“男朋友”劝走。 她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上班随身带了桶油漆,那人终于心疼爱车不敢同她叫板。结果第二天就开了辆破旧的二手捷达,故技重施,还嘲讽她下次上班可以随身带把斧头。这人死皮赖脸,油盐不进,李心雨想来想去,干脆与这人达成协议,她帮他对付前未婚妻,他就到她家来冒充男朋友,好歹把裴美心应付过去。 裴美心听说她有了男朋友,特意挑了个周末,通知她将男友带回家,同时还照会顾怀恩和李天祥,晚上务必抽空回李家吃饭。李心雨心知肚明,自从裴樱回来,母亲就想撮合那两人,如此大费周折,为的不是自己的新男朋友,多半是想向顾怀恩和裴樱示好。 李家的偏厅同客厅间隔着一个巨大的博古架,厅内摆着张红木、几把椅子;墙边立着面红木酒柜,放着李天祥的名品珍藏;落地窗前摆着一盆高大的金边虎尾兰,花盆造型简朴,虎尾兰却繁茂优雅,珊珊可爱;除此之外,博古架上的花瓶里横斜出一枝腊梅,将偏厅衬托得格外儒雅。 李天祥是个粗人,这种风雅布置,是裴美心的风格。 此刻偏厅里摆着一桌麻将,顾怀恩对面是李天祥,李心雨面前坐着新男友。李心雨早已为众人引荐过,新男友叫苏正则,此人在李天祥和裴美心面前倒一派温文尔雅 ,侃侃而谈,装得挺君子绅士。 介绍到顾怀恩时,那人一副恍然大悟状:“原来顾医生是你哥啊,我早就听说过了,鼎鼎大名,先前我摔断了腿,还劳烦顾医生千里迢迢去给我检查,十分感谢!”他客套地对顾怀恩颔首,顾怀恩竟也不揭穿他,还他一礼。 开饭前还有段时间,大家百无聊赖,便支桌摆凳开始打麻将。 裴美心特意去叫裴樱下楼,美其名曰让她多参与社会活动。 裴樱不会麻将,勉强被裴美心叫出门来,站在二楼栏杆旁与裴美心商量。 厅里的苏正则早听清裴樱的托词,摸着牌,闲闲隔着博古架笑望楼上人影,像长辈调侃小朋友:“麻将都不会打,交不到朋友的哦!”说着有假装好奇瞧李心雨,“对了,你还没给我介绍呢,这位小姐是?” 裴樱也注意到偏厅那说话之人,身影像是猛然石化。 李心雨头也不抬:“我表姐,叫裴樱……” 李心雨话音未落,裴樱想要回房,李天祥凌厉的目光扫来,她权衡几秒,终于放弃抵抗低眉顺眼下楼来。 裴美心拢住她的肩膀按在顾怀恩身旁,自己坐到李天祥身后,苏正则不露声色,状似无意瞄了她几眼:“表姐哪儿人呀,”又抬头看李心雨,“怎么没听王叔叔说你还有个表姐?” 李心雨心里轻哼却没哼出来,沉默着。 裴美心道:“阿樱之前在y市乡下舅舅家小住了一段时间,最近回来的。”说完又对裴樱补充介绍,“阿樱,这位是心雨的男朋友,叫苏正则。” “哦,y市哪里呀,那边我倒熟。”说着打出一张八万,觑一眼裴樱:“我们在水头镇上牛村投资了一个铅锌矿,水头镇你知道吗?” 裴美心来了兴致,道:“那太巧了,阿樱的舅舅就住在上牛村。” 苏正则装作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探了她几眼:“谁说不是,说不定我们以前见过面呢?” 裴美心饶有兴趣地转向裴樱:“阿樱,你见过苏先生吗?” 苏正则忙腼腆道:“阿姨,您还是叫我小苏吧。” 裴美心赞许地看了苏正则一眼,继续瞧着裴樱。 如果说上牛村的事情,怪不得苏正则,那么现在,这人号称李心雨的男朋友莫名其妙出现在李家,一副不曾相识的模样,摆明就是有备而来。也不知同桌的顾怀恩为何不揭穿他,有了上牛村的前车之鉴,不知他又想弄出什么花样,见他把话题往自己身上扯,就恨得牙痒痒。可惜桌上成员复杂,眼里那点狠戾的火花一闪已敛了声息,却在这一眨眼功夫间,被很知趣的苏正则火辣辣地接住了,裴樱忙低下头去。 他既自称李心雨的男朋友,大庭广众之下,裴樱也不能生事,摇头否认:“没见过。” 苏正则微微一笑,深深地看一眼裴樱:“可能我在那边太忙了,以后就好了。你下次要去舅舅家的时候可以跟我说,我经常往来那边的,可以顺路载你过去。” 苏正则热情周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望着裴樱,裴樱很想剜他,又怕人看见,当着裴美心李天祥又不敢失礼,只好勉强点头默认了。 苏正则神情大悦,得意地闷着笑,突然摸出一张牌道:“我胡了!” 苏正则一笑,裴樱就浑身不自在,偏生身旁坐着顾怀恩,他虽一言不发,上牛村的事情他却一清二楚,他们这样一来一去,倒像当着顾怀恩唱双簧。裴樱如坐针毡待了会儿,终是寻了个借口出门散步。 师大家属院的傍晚历来人多,裴樱找了个绿化带的角落坐下,偶有教授路过,隔着不远便要停下来望一望她。住得年头久的老教授们都认识她,却又与她不熟,此刻见她乍然出现,大概都想起了那庄官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瞧她的眼神里有些探究的意味。 裴樱熬不住,眼看快到饭点,回晚了又怕挨李天祥的白眼,这才起身打道回府。 想着家里的那尊瘟神,步伐却异常沉重,心事重重,未曾留意,刚上了几级防水台,眼前黑影一闪,已遭人捂住嘴,来不及反抗,被人单手拦腰半抱半拖到了顶楼的楼梯口。楼梯口的门遭人锁死,那人只得放下她,见她要发难,一翻身将她抵在门上在她耳边用声气低沉道:“别动,李心雨来找我了。” 第25章 入戏 楼下大门洞开,门内人朝门外人嘱咐:“心雨,找到小苏了,顺便叫阿樱回来吃饭。” 李家的这套老洋房,一共两层楼,通往天台的楼梯间多修了半层隔热,如今他们正好在这半层楼梯里待着,下面瞧不见上面,但若有响动,楼上楼下一清二楚。 显然,若是稍迟一秒,说不定方才已让人撞个正着。裴樱心剧跳,仍未回神。 “知道啦!”楼下李心雨烦躁嘀咕:“家里有烟不肯抽,就爱穷讲究,买包烟去那么久,手机也不带。”终是穿好鞋子不情不愿地出了门洞。 隐隐听见李心雨关门响动,这才注意到苏正则依然掌着自己的腰,男人的手掌宽大,轻轻一扶将她整个腰身包裹住,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拢着敏感的腰身,她不适地挣一挣,没挣脱,换来苏正则带点警告加重手上力道,附耳轻声道:“别动,顾怀恩出来了”,男人热热的气息混着淡淡的烟草味吹拂着她的耳颈,像热水冲刷,又像被人亲吻,暧昧至极,裴樱脸腾地红了,未必是屈于形势不敢动弹,而是只要微微一动,苏正则便贴得更紧。 果然,顾怀恩打开门出来,他一边换鞋一边说:“还是我去找她吧。” 直到顾怀恩走出门洞,裴樱才猛地推开他,自己想要后退拉开距离,怎奈楼道狭窄,退无可退,已然抵着墙壁,两人却还是隔得太近。 苏正则笑得十分灿烂:“吓到了?” 这么多人,他竟又敢胡来,裴樱恨声骂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怎么总是这样阴魂不散?” 苏正则无赖道:“我还想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呢,总阴魂不散。我好不容易相个亲,遇见一个喜欢的姑娘,你竟然又来捣乱!” 裴樱气得脸通红:“谁捣乱了!” “你不是捣乱,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肯来你姑姑家,我恰好和李心雨相亲看对眼,你就和姑姑相认了?” 他还有脸问,若不是他,康家怎么会退婚,她怎么又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不过这件事,说到底,是她自己意志薄弱,她怨不得人。 她气得头冒青烟,十分后悔刚才没有揭穿他,不由挑衅道:“你再这样胡搅蛮缠,不怕我告诉李心雨你有未婚妻?” 苏正则深深瞧她一眼:“我已经取消婚约了。” 裴樱瞪了他一会儿,明白自己不是对手,夺路想逃。 怎奈楼道仄毕,苏正则手往栏杆上轻轻一搭,不着痕迹截去她的去路,一边登上台阶,居高临下朝她压迫过来,脸上一副耐人寻味的坏笑:“或许你说点别的还有点用处,比方说,你告诉她,我们俩上过床……” 最后这一句,他几乎附在她的耳后,声音极沉,像是只用了声气将音节用热热地传到她的脖颈,烫开一脸红晕。 “你真是有病!”裴樱脸腾地涨红,勉强做出勃然大怒的样子,却也不具威慑力,像是与情人斗嘴斗不过,恼羞成怒,平添情致。 苏正则立时想起上回在医院她那番斗鸡模样,十分中意此次报复成果。 这时,楼下脚步轻响,却是顾怀恩折了回来,像是听见什么,伸长脖子往楼上瞄,上了几层台阶,却突然顿住,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苏正则怕被看见,脚一抬,站到平台上又将裴樱抵在门上。裴樱别扭推拒,无奈心内羞赧,强装怒意,气势却早被人卸去,忌惮楼下之人也不敢出声,心里砰砰直跳。 楼下顾怀恩凝神听了听,终于放弃,转身下楼。 裴樱这才壮着胆子去推他:“你走开。” 苏正则低头笼罩着她,一动不动,见她挣扎了半日方轻轻捏住她的手腕,那人立刻动弹不能,可是却仍旧朝他瞪眼,虚张声势,像极兔子被薅住双耳凌空挣扎,无处使力又怕人看穿,兀自凶神恶煞,装腔作势。 裴樱举着双手横在两人中间,袖口白生生地露出短短一截,隔着衣服苏正则也能觉出那处的纤细柔腻,不盈一握,像是稍稍用力就能捏碎,顿时觉得女人的反抗也软绵绵的,却又没那么容易驯服,像极了坚韧与柔弱并存的藤蔓。据心理师说,女人的手腕其实能够散发性信号,所以女人们总喜欢在上面戴上各种闪亮细碎的手链来吸引男人的目光,还有些女人喜欢把香水洒在手腕上,苏正则终于有些明白原由。 瞬间嗓子有些发干发痒,偏偏那人被制住不甘心,纤弱的手臂仍旧打着无谓的官司。 苏正则捏紧她,眉眼肃然,神情不耐:“这点道行还想跟我动武?” 裴樱心内大急,也顾不得掩饰,低声催促:“你到底要干什么?李心雨一会儿就回来了!” “怕什么,你不是正好要找她么?”苏正则闲闲道,却将她抓得更紧。 因着当年两姐妹与顾怀恩之间的纠葛,李家速来极为忌讳这种事,若是叫李天祥撞见她跟苏正则……裴樱简直不敢想,她慌忙抬头看他,神色软化已带点求肯:“你别开玩笑了。” 裴樱挣不开,黑暗中,因为焦急,她的眼中濡着水光,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一股慌乱。 苏正则心念微动,终是松开了她,却不肯动,思索一下:“你求我啊。” 这个节骨眼上,裴樱顾不上矜持,忙道:“我求你了,快走吧!” “我可没说你求我,我就会同意,”身下之人小巧圆润的脸庞在黑暗中散发着莹润白皙的光芒,叫人心有不甘,哑声道,“要不然,你亲我一下,我考虑考虑。” 裴樱脸色一变,哀恳之色立刻换成了气苦,苏正则认真望了她几眼,终于有些心软,恢复常态: “啧啧,又要哭了,真不经逗,我先下去了。” 待那人下楼后,李心雨不久也回来了,裴樱略等了等,隐约听见李心雨大笑:“这都能迷路,智商离家出走了吧!” 裴樱再等了会儿才下楼,裴美心见她回来忙张罗大家开饭,裴樱低眉垂眼,再不敢多瞧苏正则。 饭毕,大家坐在客厅消食聊天,李天祥在,裴樱不敢丢下客人上楼,便捧着裴美心给她买的自考占据一方。裴樱原本就安静,这天晚上更甚一筹,捧着书本犹如入定高僧,心无旁骛,自始至终,再未瞧过苏正则一眼。 剩下顾怀恩与李天祥谈论医院的事,苏正则便和李心雨有一搭没一搭抬杠,说着苏正则突然要给李心雨看手相。 李心雨睨他:“你不会是想趁机吃我豆腐吧!” 苏正则拿眼斜她:“放心,就你这副尊容,不整形,很难有吃豆腐的想法。”说着霸道地扯过她的手一边道:“看个手相,用不着假装害羞,”,煞有介事地看了看,高深莫测地说:“掌纹复杂,比较敏感,多愁善感,比较情绪化……智慧线杂乱,缺乏纪律和组织性,上学的时候净调皮了吧……”到这里却止住不谈,而后叹着气,沮丧道:“你以后还是不要轻易让人家看手相了。” 李心雨见他先前说的还算在谱,有些将信将疑:“为什么?” 苏正则摇摇头,故作沉重:“说不好。” “怎么了?”李心雨静气凝神,如临大敌。 苏正则不徐不疾道:“按照掌纹来看,你个性刁蛮,行事任性,寻常不轻易与人合作。这么乖乖地把手给别人看,说明,你心里正在打看相之人的主意,这样很不好,容易引起误会。” 李心雨脸刷地红了,立刻抓起枕头朝他打过去,苏正则扬手接了,李心雨扯都扯不回,不由红了脸,啐一口松了手。 裴美心觉得好笑,也甚为欣慰,取来几本相册给苏正则看。 李家的相册主角泰半都是李心雨,各种大奖赛的获奖照片,抱着奖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偶尔闪过裴樱的影子,也都淹没在大合影里,站在最易被忽略的角落,像个朦胧模糊的影子。 苏正则笑着揶揄李心雨:“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两把刷子。” 李心雨洋洋得意,又想起他先前说自己“不整形,很难有吃豆腐的想法”,有心卖弄:“那可不,校花当了几十年,岂是盖的,当年我枕头底下的情书一摞一摞……” 苏正则拿着相册对准她的头敲了一记,没好气道:“叫你早恋不学好,叔叔打死你。” 李心雨抓起身边枕头又朝他扑过去,仿佛料定他的后招,不待他反应过来,李心雨捉着枕头没头没脑往他身上打。苏正则起手格挡,挨了好几下,虽然不疼,却也烦躁,起身猛地一扑,将李心雨仰面扑倒在沙发上。苏正则双手攫住她的手腕,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瞧着她,噙着不怀好意的笑,调戏道:“说,服不服?” 李心雨挣动。 苏正则手上使劲,李心雨立刻动弹不得,只觉得他手掌滚烫,眼睛仿佛能将人看穿,被人这样罩着制住,她脸又开始发烫。 苏正则望着她,吃吃笑:“你也会脸红?” 李心雨恼羞成怒,方要挣扎,苏正则却松了力道坐回去,此时才注意到家人神色,略带羞涩收敛起来,心里却莫名有些失落,不敢再看他。 苏正则趁机偷眼瞧那“入定高僧”,那人神情严肃,眉眼冷然,却将一本书翻来翻去像是看不进去,很有些心浮气躁。苏正则微微一笑,这才发现顾怀恩正盯着自己,他头一歪,十分直接坦地迎着他,倒是把顾怀恩逼得转移了视线。 晚上送苏正则走之前,裴美心突然想起来:“小苏,明天晚上我约了阿樱和怀恩去看我们新排的话剧,你和心雨要不要一起来?” 苏正则道:“阿姨,我一直都很喜欢话剧,也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我好几个叔叔都是您的票友呢,明天晚上我和心雨一定到场。” 出了门,李心雨耻笑:“还票友呢!入戏太深吧你!我问你,你哪个叔叔是我妈的票友?” 苏正则含着笑,侧头瞧她:“怎么?怕我入戏太深?超额完成任务假戏真做?” 李心雨面上一红,踢他一脚:“想得美,赶紧走!”心道,幸好夜色遮掩他看不出来。 将苏正则赶走后,李心雨却一秒钟也舍不得耽,忙上了楼,躲在窗帘后,望着路灯下那辆保时捷利落打个转,滑出坪前,顷刻加速绝尘而去。 人车已远,那人音容笑貌仿佛仍在面前,回忆着方才那人的坏笑,脸上仍有些滚烫。不由又想起当日在学校开着辆二手捷达堵住自己耍无赖的模样,小混蛋有钱有势耍流氓还挺够劲。 转而又想起,上次他撞自己车骂自己“开宝马的年轻女人不是二奶就是小三”,心里恨恨地想,骂自己二奶,总有一天叫他好看! 明明在发狠,心里却像有一团模糊暧昧的兴奋在发酵,暖暖的,很受用。 第26章 往事如烟 第二天晚上,裴樱在医院蹉跎良久,故意错过话剧开场时间才坐车回了李家。 裴美心那边虽然不好交代,但找个借口,也算勉强能应付过去。 回到家,照例翻着从前的东西出神,保姆萧阿姨敲敲门,道:“裴小姐,有你的电话。” 裴樱住在李家,自从买了手机裴美心找她都不往座机上打,她以为是医院,忙赶下去接。 “喂?” 听见她接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噗嗤笑了:“你果然在家?” 裴樱已经听出来,极为警惕:“你有什么事?” 他竟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不来?” 裴樱不说话,考虑着此时挂电话的风险。 苏正则话锋一转:“你一个人在家?” 裴美心有演出,李心雨被他接走了,家中除了她就只有保姆萧阿姨,此人明知故问。裴樱想明白后心中警铃大作:“你想干什么?” 苏正则却柔声道:“我来找你好不好?” 裴樱语气坚决:“你不要来,我不会给你开门的。” 苏正则轻声笑,吊儿郎当地说:“我才不怕。萧阿姨会给我开门。” 裴樱生硬道:“我挂电话了。” “嗳,等一下,”话未落音已被裴樱挂断。 好在,苏正则没再打来。 第二天中午,裴樱给舅舅送完饭菜,独自坐在门诊部的天台上。 省医到处都是人,成天闹哄哄的,个个神色焦虑,心藏戾气,只有这天台偷得几分清净。许是医院也知此地之妙,天台角落摆着两组藤条咖啡桌椅和阳伞,可是医生平日又太忙,无福消受,倒是叫她偶然发现这个地方后常来此地消遣发呆。 坐在藤椅上,手上仍旧捧着自考书,李家在师大和省大都有关系,裴美心希望她能参加自考,有了文凭到底好找工作,裴樱这几日却看不太进书。 一个人坐着发呆,不多时注意到顾怀恩从楼道门里走出来,裴樱抓起书本,起身离开。 顾怀恩原也不是故意来寻她,只是心中气闷,上来抽支烟。见她避自己如瘟疫,心里不由来了气。她总是这样,见到他掉头就走,却整天跟那个苏正则夹缠不清。顾怀恩做小低伏,忏悔道歉,她总是视而不见,听耳不闻,他终于懒得再做出那副惭愧内疚的样子。 待那人方走至小门处,顾怀恩扬声挑衅:“那天晚上,我知道你们在上面!” 那天晚上自然是指李家吃饭的晚上。 裴樱身形一滞,却依旧准备下楼。 顾怀恩忍不住又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所以我没上去。” 裴樱终于停下来。 门诊楼与住院部的高楼之间隔着一个小花园,建筑一高一矮,此刻门诊天台上的这一幕,正好落入高干病房前一位男人的眼里。那男人隔着玻璃望着底下那对激动的男女,神色有点严肃,眉眼低沉,周身散发一股森冷气息。男人看了一会儿又退到墙根的长椅上瘫坐着,想抽烟又不愿动弹,有些发懒。 不一会儿,长廊尽头电梯口走过来一个年轻女人,在他面前站了站,微眯了眯眼,像是在审视。 苏正则靠墙闭目养神,波澜不兴,眼皮都不抬,已知来者何人。 来人站了半晌见他没有反应,神情极为不悦,没头没脑冲他摔下一袋东西。 苏正则略一拢,接住了,懒得睁眼:“是什么?” 那人不语。 苏正则微一抬眼,看清怀中物品,却懒得多瞧,拂到一边。 那人轻哼:“去档案室碰了一鼻子灰,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他的确是碰了一鼻子灰,但东西最后还是看到了。王洁瑜比他厉害,他看一眼都难的东西,她直接给带出来了。不过他这会儿的重点不在这里,他疲惫扶额:“姑奶奶,算我求您了成吗,不管你们王家这些年把我当成什么,我是真心把你当妹妹一样,别再缠着我结婚了,跟*似的。” “订了又退,你以为我在王家就好交代吗?”说着赌气要走。 苏正则叫住她,难得认真地指着纸袋:“我和你,跟这人没关系。” 那人瞄了瞄他,神情悒悒,心里想“那你先时同意跟我订婚还不是为了她”,犹豫一会,见他神色肃然觉得多说无益,负气离开,至电梯处恰逢陈巍,二人互相点头致意。 待人进了电梯,陈巍朝阖上的电梯门虚一指望向苏正则,眼睛一唬:“来看老爷子还是来找你的?”随后见苏正则神色平和,倒不像被找过麻烦,放下心来。又见他身旁纸袋上的logo,便走过来自顾自拎着纸袋翻找起来,一边看那上头的红色封条,一边咋舌:“这东西都带得出来,不愧姓王。” 陈巍拿着个密封袋看来看去,袋里是件破烂的衬衣,映着大片干涸的血迹,荷花领上绣着个樱字,一块破布坠在密封袋末端。陈巍正待细看,纸袋里头又掉出来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六寸合影,主角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和一个外国妇人。 女孩剪着短发,青涩稚嫩,带点儿婴儿肥,眉目抑郁,神情冷淡,嘴角僵硬,有点儿酷,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有点儿闷,像那种在学校从不出风头,死气沉沉,平时绝不惹事,一旦被惹到脾气也不是很好的女同学。 照片中的女孩,身上着的正是密封袋中的衬衫。 女孩看起来脾气不咋地,倒也不像是会杀老师的感觉。 陈巍又翻出几张资料照片:“翻墙出去上通宵网,正好碰上查岗的班主任,失手将班主任从高台上推下来?”说着拿着那张“高台”的现场照片,估摸道,“这也不高啊,顶多一米五六,这能摔死人?” 苏正则斜了他一眼:“资料不全,说是从高台上掉下来摔死的,但尸体实际是从湖里发现的。” “你找到那个‘目击证人’了?” 苏正则摇头。 过了十年,当年那个目击园丁早就不知所踪,学校人马换了好几茬,唯余的知情人也个个都讳莫如深。 “你查出什么了?” 苏正则不语,起身立在玻璃幕墙前,过了这么久,那两人竟还在天台上,要走不走,要留不留,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 苏正则摸出手机,电话前台问了文君的分机号码,不多时,拨了过去。 文医生正在忙,她的学生助手接的电话,苏正则也不需转接随意说了几句挂断电话,下楼去。 文医生正在替病人看诊,助手向她传达口讯,文君有些发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自从水头镇回来,顾怀恩已经避着她好些天了,竟会约她在天台见面。 不过她也确实有话需要同他说,她将病人托付给空闲的同事,缓缓往天台而来。 这边厢天台上的裴樱被顾怀恩留住脚步 顾怀恩带着怨气道:“我知道你气我,可如今你……” 他们之间向来是裴樱沉不住气,这次难得换成顾怀恩,裴樱转身,等着他的后半句。 顾怀恩神色痛楚,一见她反将脸别开去,倒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我知道你怨我以前不理你,可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裴阿姨的外甥女,我什么都不是。李叔叔从小收养我,我的学费生活费甚至奶奶的丧葬费都是他给的,那时候心雨生病,李叔叔让我照顾她,我有什么立场拒绝?”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两姐妹都喜欢一个男孩,注定有一个暗自神伤,本来独自默默昏天暗地,却因为李心雨的一句话,翻覆了天地。 李心雨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怀恩哥在一起吗?因为,我知道他喜欢的是你。不过,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他从来不敢不给。就像你一样,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你永远争不过我。” 裴樱遽然被挑起斗志,不是想替自己争,而是心疼那个如此委屈自己的男孩。 可是他要是一早同她说清楚仍旧留恋李家,其实自己也不会强求什么,裴樱脸上闪过一丝凄然:“当时你要是不愿意可以提前跟我说,我不会勉强你!” 他怎么会不愿意,惨白压抑的青春里她是唯一的慰藉,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守在心雨身边,她那样失意落寞,那样令人心疼,却也无能为力。午夜梦回,总是梦见她离家出走,再寻不见,或者,她从悬崖上摔下去,而他只是差了那么一点,只是一点点而已,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那种失去的感觉,就像自己也随她一同掉下去,每回醒来都像从那暗无天日的深渊逃出来,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顾怀恩痛楚道:“我没有不愿意,我每天都想带你离开他们家。但是你一个高中生,高中都没毕业,离家出走又能干些什么呢?去工厂流水线还是做一辈子网吧服务员?我大学才二年级,要是念不完大学,也给不了你体面的生活。那时候你实在太冲动了,想法也很幼稚,怎么说你都听不进,我也是为你好。” 为她好,所以叫李天祥把她抓回来,被奚落责罚不算,还被没收了苦存了七八年的“逃跑基金”,所以害得她半夜三更从学校翻墙去网吧打工赚钱,以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场。 “口口声声为我好,其实也只是舍不得离开李家,你怕没有钱就上不完大学。” 裴樱控诉道。 可惜那时候竟还萌生出二人离开李家后要打工供他念大学。欧阳菲骂她幼稚,的确幼稚。因为心疼,爱上一个这样自私的男人。 顾怀恩被戳到痛处,想起之前苏正则和她那些事,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那你呢?你和那个苏正则缠在一起,不是因为他有钱有势?” 话至此,裴樱已经不想再进行下去,原本想放过自己也放过他,正要扭门,谁知,顾怀恩认定她心中有愧,越发恼怒,凉凉讥讽:“那个人,他不会认真的。” “我和他没什么。” 顾怀恩仿佛是豁出去,故意冷哼一声:“有没有什么,大家都看见了。” 裴樱深吸一口气,竭力捺住眼角的涩意,不知是气的还是伤的,盘桓多年的怨恨刹时不受控制,脱口而出:“是,他有权有势,我是和他纠缠不清了。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你明知道衬衣被李心雨抢走了,庭审的时候,我看见你了,你为什么没有说?” “我……”顾怀恩有些语塞。 裴樱心中凄苦,果然如此,他知道,可他不敢说,他不能说。 裴樱没什么好说,打开门,顾怀恩又道:“你是裴阿姨的外甥女,你不明白我的处境。我知道就算你进去之后,裴阿姨也会想办法救你出来,但是我跟你不一样。你没过过鞋子湿了,买不起一双鞋,数九寒天只能光着脚去学校领通知书,被全校人围观,还嘴硬自己不怕冷的日子。家里的土坯房摇摇欲坠,外面下大雨,里面下中雨,睡觉的时候都担心会不会塌了被活埋。爸爸妈妈过世,奶奶病重,房子还塌了一边,只能用塑料布支着挡雨,大冬天的,被子被雨浸湿,没有替换的被褥也只能窝在里面睡,所以十岁不到就得了风湿。夏天的时候,没有钱在学校搭餐,带去学校的饭菜馊了,也只能忍着吃,还要躲着同学们。这种日子,你没有过过,所以你永远不会明白。” 顾怀恩说着说着,竟有些咄咄逼人:“我不比那些城里人差,甚至比他们更优秀,为什么偏偏我要忍受那样的日子。我不是个圣人,我也会害怕,我也会动摇,我害怕再回到那个破屋里,我害怕那个冰冷的湿被窝,我曾经发过誓,永远都不再回去。所以我忍着,受着,我不敢让你知道,那时我们都是行走在悬崖峭壁上,行差步错半步,就会落入无底的深渊,我好不容易爬上来,我不能再掉下去。我苦苦隐忍,只是希望自己有一天变强大了能保护你。”顿了顿,又道,“我现在跟那时不一样了,我有能力了,工作也不错,能给你良好的生活条件,也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我知道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我愿意赎罪,我想要弥补你,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裴樱心里苦涩不堪:“我不用你弥补!” 顾怀恩道:“你只怪我没有给你作证,你自己呢,你在里面为什么不说,我也在外面等着你,你不知我等得有多苦。” 裴樱望着他这个样子却渐渐气得想笑。 怪她么,怪她自己不替自己争?可是她没争么,她说什么都没用,铁证如山,检察院警察局李天祥那么多战友,学校又希望早点结案。裴美心跪着求她,心雨病得那样厉害,那个状态进去,只有死路一条。裴美心一直对她不错,说就算倾家荡产将她救出来,她心一软,便再无回头之路。 的确应该怪自己,怪自己心软,怪自己竟然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不过,时隔多年,她才明白,就算当年不心软,不承认,李天祥照样能把她送进去。 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裴樱握着门把手气得满脸通红,顾怀恩在她身后,想要拦住她又不敢,二人僵持着。 文君缓缓从楼下上来,望着这一幕,心一路沉到底,却依旧迎着二人,步伐坚定走上来。 裴樱进了楼道,反手掩上门,将天台留给那二人。 未及下楼,已被楼下走上来的人堵住去势。 裴樱眼中蕴着泪光,没力气与这人争斗,敛了气势,低眉顺眼想从他身旁侧着下去,未曾预料,被他扯住臂膀。 裴樱气苦,抬头瞧他,眼神里闪动着警示。 苏正则将她拖至门后,轻轻做了个噤声动作。 第27章 欠我一个交代 门外传来文医生的声音:“看见我就走?何必这样呢!你已经躲我几天了,就算真要跟她结婚我也拦不住,但你对我,是不是还欠一个交代。” 顾怀恩淡然道:“我和她的事,你不是一直知道。” “是,我知道,但是我还想问清楚,什么叫你‘必须要去为她负责’?什么叫你“欠她”的?那我呢,你欠不欠我的?我导师飞机失事,你为什么要去求你导师收留我。我被tony打,你为什么要去替我出头?我被tony赶出来,半夜三更没地方住,你为什么要把房间让给我?口口声声只当我师妹,对我没感觉,没感觉凭什么要替我做这么多事?” 顾怀恩无可辩驳,却不打算再听下去,便去扭门把。 文君一狠心,顾不上矜持,猛地自身后抱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背脊:“我不管别的,我只知道,你要是对我有感觉,哪怕只有一分,我都不能让你对别的女人负责,你必须对我负责。” 门后的苏正则被那转动的门把唬了一跳,屏声静气却未等来下一步动作,已猜测出门外此时情形,这才心满意足拉着裴樱蹑手蹑脚下楼来。一出了楼道,裴樱猛然甩开他,苏正则望着她狂笑:“你的这个初恋情人,果然情圣,我算服死他了!” 裴樱不理会他,门诊大楼人多,她径直下楼,往后院的住院部去。 苏正则跟着她:“这会儿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了吧,我早说了,这个人人品有问题。” 裴樱疾走如飞。 苏正则快步跟上:“他刚刚找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要对你‘负责’?你不会同意了吧?” 裴樱不搭理。 “走那么快干什么?生气了,吃醋了?” 裴樱这才想起来,文医生和他怎地来得如此‘凑巧’,她在绿化带前堪堪停住脚步,转头逼视苏正则。 苏正则也停下来,无辜地望着她:“干嘛?” 裴樱道:“那个文医生是你叫来的吧?” 苏正则耸耸肩,大言不惭:“我要是不把她带来,你怎么能发现顾怀恩的‘真面目’?” 裴樱没心情与他计较这些,对这人,想说的不想说的,该理论的不该理论的,都已经说尽了,想来想去觉得没意思,又往前走去。 苏正则岂能让她如愿,追着追着就来扯人,裴樱甩了几下,见苏正则不依不饶,一下来了火气:“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我走到哪你跟到哪?看到我倒霉你觉得很有趣是不是?还是你就是希望看见我走投无路?我已经这样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苏正则面色微变,却仍旧克制住,冷冷道:“在你心目中我就这样?” 裴樱不看他:“如果我曾经说过或做过什么得罪你的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求你大发慈悲放过我吧!”说完转身就走。 苏正则未及分辨,很不甘心:“走什么走,把话说清楚。” 裴樱也顾不得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干脆小跑起来,一溜烟钻进了住院部的楼道。苏正则失了先机,但是女人体力终究不如男人,尤其是气急败坏的男人,裴樱连跑几层楼梯,还是让苏正则拽住衣服。裴樱回头撒泼挣打,苏正则心里恼火:“顾怀恩脚踏两只船,你冲我发什么疯?” 裴樱推他:“我发什么疯?你才发疯。你别抓着我,你放开!你跟着我想干什么?是不是又要去跟李天祥说我们两上过床,让他把我赶出来,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想让我舅舅去死吗?” 裴樱一边说,一边流泪,挣扎过度,不防苏正一松手,猛地跌坐墙角,后脑勺被墙壁重重一磕,眼泪越发汹涌。 苏正则被她闹得气喘吁吁,这副不管不顾的泼样让人看了有些不忍又有些鄙视,不由阴沉了脸,恼火挑明:“我想干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杀人,那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明明是摔死的,尸体却在湖里找到。保存的证据也不全,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裴樱震恐地望着他,唯觉此人可怖之极。为了找她的麻烦,大概已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最先开始是顾怀恩,接着又是李心雨,现在他竟去查那件案子。她十分后怕地站起来,极为畏怯地看了他一眼,往上层的楼道口去。 苏正则被她的眼神看得心慌,没好气扬手扯她:“你看什么看?” 裴樱尖叫一声挥开他,连滚带爬往楼道口奔去,匆忙之间崴了脚身子有些委顿,却也不敢稍作停留,像是在逃避极为可怖的物事。 这副样子,将苏正则气得呕血。 几天后,欧阳菲突然来省医探望张医师,带了篮水果,裴樱拆出来洗了,欧阳菲吃得却比张医师还多,一边吃,一边喋喋不休。 欧阳菲如今性子大变,话多,裴樱怕打扰病友休息,带着欧阳菲上到门诊部的天台坐了。 欧阳菲不忘顺上一个大苹果,一坐下来便继续啃着苹果嘎吱嘎吱汇报上牛村的动态:“你都不知道苏正则到底吃错了什么药,铅锌矿那么大的投资,土地征收钱都给出去了,竟又申请破产,真是大少爷不知柴米贵,钱不当钱花。” 这件事在当地引起了很强的反响,是以欧阳菲一见到裴樱,便迫不及待想通报。说完之后才记起那人之前在上牛村掀起风浪,害得裴樱人人喊打,这才自悔失言。 不过要不是铅锌矿项目搁浅,欧阳菲也不能从水头镇解脱出来。为了她去水头镇的事,领导这次特意派她来省党校来学习一个月,说是学习,党校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这也算领导变相给欧阳菲的补偿。 欧阳菲自知说错了话,想转移话题,突然想起方才在楼下遇见的顾怀恩,一副哭丧着脸样子,不由问道:“我刚才看见顾怀恩了,他没有再来找你吧?” 裴樱瞬间黯然。 欧阳菲道:“怎么?你该不会心里还喜欢他吧?” 这一点,裴樱自己也说不清楚。惨烈青春里,顾怀恩是自己唯一奋不顾身爱过的人。后来虽然知道他辜负了自己,但是这么多年来,还是会经常梦见他,仍是十年前的模样,眉眼压抑隐忍,梦见他来跟自己告别,梦中还是会心疼,忍不住想要抚平他眉心的郁结,但是梦里那个少年,和眼前的顾怀恩已经联系不上了。 欧阳菲已从她神色判断出来,又想了想,有些同病相怜:“也对,初恋情人哪有那么容易忘记,我自己何尝不是,也没法说你。” 良久,裴樱才幽然道:“有时候还是会梦见他,不过只会梦见他十年前的样子,和现在的这个,联系不起来。” 欧阳菲侧头认真想了想,方道:“你只梦见他十年前的样子,说明你心里放不下的不是他,而是十年前的你自己。你对那段感情总觉得遗憾,耿耿于怀想要修补,所以才总是梦见。但是,顾怀恩早就已经不是顾怀恩了,又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还跟那个院长的女儿搞在一起,唉……”欧阳菲摇摇头,“此人绝不简单,他当年不费一兵一卒,把你们两姐妹整得鸡飞狗跳,结果最无辜的还是他!现在一方面跟人家院长的女儿不清不楚,另一方面又还来找你,这种人,人品有问题。而且你们两当年就没正儿八经在一起过,我怀疑你根本不了解他的为人,你爱上的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人物,现在他经历社会磨练,当然跟你梦里的那个人不一样啦。” 说着仿佛想起什么道:“别惦记这个渣男了,改天我给你介绍一好的。对了,今天晚上要把档期空出来,陪我去会一会我的男神啊,晚上我约了他一起吃饭。” “好。” 裴樱不热衷交际,欧阳菲本以为说服裴樱陪自己跟暗恋对象吃饭定需费一番口舌,谁知却如此轻易便答应了,喜不自胜搂住她的胳膊狗腿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还怕你不肯去,今天是做好准备要来撒泼打滚的,白准备了半天。” 裴樱心内压抑,忍不住把苏正则这几日的事简略给欧阳菲说了。 欧阳菲对李心雨很是不齿,她以前和裴樱同学的时候见过裴樱那个混世魔王妹妹,趾高气昂的,一副公主大小姐模样,听说苏正则和她搅和在一起,又因为上牛村的事,顿时对此人失去了兴趣。 苏正则的爷爷好像也在省医住院,裴樱千躲万避,两人还是免不了打照面。再加上此人最近几乎每天晚上都送李心雨回家,送到李家免不了被裴美心请上来坐一坐。虽然大多数时间裴樱不用下楼应酬,但是听见他在楼下与李心雨打打闹闹,总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欧阳菲来找自己,裴樱巴不得晚上不用回到那个牢笼。 因着裴美心认识欧阳菲,裴樱这天晚上的行程很快获得裴美心批准。 晚上欧阳菲的约会定在老城区一家私房菜馆,那男人亲自开了车来接。 一辆日系斯巴鲁,车子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 “男神”叫程远,约莫二十七八,五官周正,虽不似苏正则那样俊美朗目,却也极为耐看。眼神干净真诚,一身正气,身上也没有过多修饰,平凡普通的打扮,衣着看起来不显山露水,但却绝对有山有水。 程远是欧阳菲高中时期的班长,成绩斐然,性格和蔼,家庭条件不错,上了一座不错的大学。现如今在本城一家上市公司做技术副总,二十八岁已经凭自己能力买车买房,尚无女友。为人端正,洁身自好,彬彬有礼,和陌生女孩说话,向来都保持着安全距离,却也礼貌得很,不管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耐心低下头来倾听。 中国传统观念里有一种端庄秀丽的女生被称之为大家闺秀,那么与之相对应的,大概就是程远这种懂事大方的男孩。 欧阳菲暗恋人家十几年,从前一句话都不敢跟人家说。毕业后去上海北京历练一圈,老油条了,终于壮着胆子联系人家。联系他之前,就通过各种途径侧面打听过,知道追他的女孩子多得很,没想到这人在社会上滚打一遍,竟还是从前的样子,不像普通技术管理那样油滑。 欧阳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等裴樱钻进后座先替她介绍过,才对程远道:“这位是裴樱,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 程远瞟一眼车顶的后视镜,漫不经心道:“我好像记得你,你当时是不是整天背着一个画夹在学校里面走?” 这话是对裴樱说的,她略有点拘谨未及回答,欧阳菲已经接过话来:“对啊,她那时候学画画嘛,当然一放学就去画室咯。裴樱当年的专业成绩很好的,虽然文化课太差,要不是后来出事,也能考上不错的美院。” 自从二人再度重逢,欧阳菲从未提及关于案子的任何只言片语,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此时不知有意无意,裴樱不由望了她一眼。欧阳菲却并不回头,正专注与安全带搏斗。 程远仿佛也想起些什么,听欧阳菲这么说,忍不住回头瞧了裴樱一眼。 裴樱立刻有点忐忑。 后座的人,不施脂粉,也不会打扮,未经处理的长直发随意盘在脑后,几缕刘海散下来被拢在两颊,衣服颜色素净款式简单,不如欧阳菲会打扮,却觉得此人温婉清丽,气质干净,眼神澄澈,不觉比浓妆艳抹的欧阳菲倒高出许多。 欧阳菲在那儿大喊大叫:“你这安全带是不是有问题啊,卡住了,怎么都拽不下来。” 程远这才收回目光,撇一眼欧阳菲,不徐不疾道:“你拽得太急了,松手试试。” “也不行啊!”欧阳菲苦着张脸。 程远二话没说横过身子替欧阳菲拉过安全带扣住,前头人表情如何,裴樱看不见,反而自己在后座待得有些忸怩,像是闯入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场地。 第28章 你不要后悔 路上裴樱依旧话少,偶尔程远涉及到她,总是不待她回答欧阳菲就替她答了,裴樱心下稍安,觉得这样也不错。 待到达饭馆的时候,包厢里却不止他们一个人,门一开里头坐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站起来迎接,程远目光扫向欧阳菲带点询问,欧阳菲微笑道:“介绍一下,这是何文轩,是我在y市从小到大的邻居,如今在省城批发城开店。”说着朝程远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裴樱,又道:“文轩,这位是程远,你也知道的,我高中同学。大美女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裴樱。” 那男人于是又多瞧了裴樱几眼,拘谨而又绅士朝她欠身。 欧阳菲面上闪过一丝不屑,将裴樱安置在他身边,自己坐回程远身旁。 门扉轻扣,服务员已端着茶水上来,何文轩于是又忙着替裴樱斟茶。 欧阳菲瞄一眼程远,又看了看对面二人,微微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欧阳菲见何文轩替裴樱添茶涮杯,不由打趣:“哟,现在这么会照顾女孩子。” 对面那两人皆是面上一红。 裴樱只闷声低头。 陆陆续续上菜,何文轩和裴樱话都少,反而是程远,不时说起自己公司的一些八卦趣事。程远那个公司是本省的利税大户,在本城也算家喻户晓,因此有些八卦程远一边说心里还有点自豪。 说完这些,程远又将自己国外旅行的照片,养的猫,鱼,自己动手装修的房子拿给欧阳菲看,欧阳菲异常捧场,一边看一边称赞。末了将iphone还给他,却不知程远是有意无意,又将手机递给裴樱,裴樱不好拒绝便接下来,也勉强浏览了几张照片。 欧阳菲有意卖弄,不由分说扯过手机摆在桌上对程远道:“这个是不是那个什么鲨,听说要好几千一条,每个月光吃金鱼泥鳅就要上千块。” 程远微微一笑:“哟,看不出来你还挺懂!” 欧阳菲嫌弃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们这些没人性的土豪就该捉去浸猪笼!” “我这就算酒肉臭啦,我们董事长那条红龙八、九十万,前几天死了,马上又补了条。”说着又想起另一件事来,觉得十分好笑,“那位太子爷更离谱,听说找了个什么山村开矿,砸了几千万进去,现在说不干就不干了!” 欧阳菲捶桌大笑:“你们太子爷是不是叫苏正则!我认识他!” 随后又略过裴樱不提聊起苏正则在上牛村作孽事宜,这一下二人像找到共同话题,倒聊得十分畅快。 裴樱一直垂首不语,默默饮茶。偏偏身边那何文轩却极为热情,不是替她布菜,就是替她添茶,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关注她的动向,这做作的绅士风度搞得她一惊一乍,不由借口上洗手间起身。 那何文轩也站起来替她轻轻一拉椅子。 欧阳菲马上站起来:“等我一下,我也去!” 私房菜馆包厢有限,加之这日客人不多,女洗手间空无一人。 欧阳菲追上来,在洗手台的镜子前碰了碰她道:“没生气吧?” 裴樱兀自放水洗手。 欧阳菲道:“先前没给你说是怕你不肯来,其实何文轩不错。家里在城东批发市场开了一丬店,你姑姑家不也在那开了个店吗,收入还可以。虽然是二婚的,长得又一般,但他先前那个老婆脾气太差又出轨才离的,好在人老实,脾气好,虽然没魄力不讨女人喜欢,但也有好处,不会出去花。自己是二婚的,对你要求也不会太高,经济条件又还行,平时消遣就是在家看书,也不出去打牌交际,你可以考虑考虑的,再说,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住在你姑姑家吧。” 何文轩与欧阳菲是邻居,也算青梅竹马,家中从商,自小成绩差,一直是欧阳菲的跟班。大学没考上,花了几十万买了个985三本,毕业后没有去大城市闯荡的魄力直接做了家中批发店的老板。适婚年龄一到,听从家中安排娶了个地级市的老婆,怎奈老婆嫌其无男子气概出轨离婚。 原先这人与欧阳菲也是有些暧昧纠葛的,情窦初开的年纪,何文轩总是跟着欧阳菲,为了她还降了两级。何家从商,满族人都挑不出一个读书人,却对儿子寄望甚高,为他请了不少家庭教师怎奈成绩一直未有起色。何妈妈有天不小心从何文轩枕头底下翻出欧阳菲好几张单人照,顿时恍然大悟。于是带上几房亲戚七大姑八大姨闹上欧阳家,指名道姓欧阳菲勾引他儿子,一通侮辱。 生意人不顾脸面,欧阳爸爸为人师表,小门小户,尊严却看得比天都高,一怒之下禁止二人来往。随后欧阳菲又被送进了省重点,何文轩成绩太差,只好花钱上了个私立高中。 两人虽遭棒打鸳鸯,何文轩却对欧阳菲念念不忘,十几年来书信道歉不绝,待成年婚龄一到,屡次逼家人上欧阳家提亲,怎奈欧阳家旧恨难消,不得已听从家中安排娶了亲。娶亲后那女人受不了何文轩软绵性格,加之二人感情不深,不多时就出轨离婚。 欧阳菲看在眼里,很是有那么几分解恨。 这人却在离婚后继续不停联系欧阳菲,这次听说她来省城党校学习,几乎天天给她打电话。欧阳菲把程远带出来也是带了点示威的心态。可又怕在程远面前露了行迹,这才携了裴樱。 仔细一想,裴樱内向寡言,对生活要求也不高,何文轩虽然二婚,但家中经济条件好,性子和善,两人情况也算合拍。本来应是乐见其成的一对,只是她见那人不知从哪儿学来那些绅士做派一股脑往裴樱身上施,心总有几分不痛快。 这天晚上吃过饭,何文轩送裴樱回家,欧阳菲坐程远的车回家。 其后那几人又打电话来约过几次,甚至程远都打来过一次,裴樱总是语焉不详,却总不愿去。 裴美心一向怕裴樱太闷,恰巧李心雨她们学校开学,几个同事组织自驾去隔壁市进行两天一夜的郊游,裴美心强烈要求裴樱参与。 去之前带着她去迪卡龙挑选登山装备。 一路逛过去,鞋子,衣服,背包,帽子,裴樱没有一个满意的,总是嫌贵,不肯要。 裴美心实在无语道:“现在年轻人都是这么用的,我觉得这个包就挺好的,轻便实用。” 裴樱不认识那包的牌子,只是一翻吊牌,将近两千块,便又不肯要。可惜,从小到大,裴美心给裴樱买的东西向来不看价格,裴樱的反驳也从来不起作用,裴美心很快敲定了那款背包,又买了衣服和帽子,至于那双几千块的登山鞋,裴樱死都不肯要,裴美心便作罢。 出发那日,苏正则开着那辆保时捷来接,裴樱这才发现后座上赫然坐着顾怀恩,这人向来工作繁忙,两天一夜的旅行倒不知他如何请到的假期。 裴美心虽然看裴樱待顾怀恩冷冷的,每回撮合怀恩都挺积极,总认为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心雨跟那个苏正则在一起打得火热,若是亲眼目睹这二人的甜蜜,裴樱和顾怀恩肯释怀,破镜重圆,倒不失为美事一桩。 裴樱已经避了许久的苏正则,原本不愿参与,但是裴美心苦口婆心,李天祥又在一旁虎视眈眈,裴樱寄人篱下,不得不从。好在听说爬山人多,量苏正则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一行人浩浩荡荡开了五辆车,几个小时后到达山脚。 车子陆续驶入停车场,人们从车子里钻出来,三五人成群聚在坪前。一辆斯巴鲁最后开过去,待那车停稳,车内却只钻出一个人,远远地往这边走来,裴樱不知是否该主动打招呼,遂把头低了下去。 泰半人数早已等候坪前,副领队是个豪爽开朗的大姐,指着那人道:“那人临时加进来的,我表弟,做it的,在场的单身女士们可以留意一下,此人身高182,体重75kg,性格谦和,五官端正,无不良嗜好,尚无女友,敬请大家多多留意。” 这话一出,在场单身女士无不莞尔一笑。 那人走近人群,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对苏正则点头略显拘谨:“苏总!”,这才朝裴樱微一颔首,算打过招呼。 苏正则头微微一点算是认了这位员工,态度却倨傲得很,其余众人也早就得悉过苏正则身份,俱不以为意。 李心雨在一旁没好气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德性!” 苏正则顾不上与她计较,目光阴沉地扫过裴樱,一瞬既逝。 大家见过面,在山脚找了个酒楼草草吃过中饭,便背了包带上必备的水和干粮及简易药品往山上而去。 李心雨耍赖让苏正则替她背了包,顾怀恩下意识去寻裴樱,她却谁也不管不顾,已背着包往山上逶迤而去。 一帮人坐惯了办公室,乍然出来爬山,倒个个不如裴樱。裴樱先前在上牛村劳作过,身子结实,体力最好,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将众人远远抛下。 走得远了,这才放心找了块石头临着坡势坐下擦汗喝水,稍事歇息。 没坐多久便望见山下迎头赶上来的程远,裴樱与这人虽不是太熟,但好歹同学一场,见了他不知说些什么,难免紧张。忙忙拾起背包想要跑路,奈何所站之地碎石松动,一不小心踩滑,整个人往坡下跌滑。 下头的程远慌忙接应,却也带累一起滚下山坡,好在没滚多远被一大蓬灌木挂住。 经此动静,抵达的线头部队忙大声呼叫山下队员:“有人摔倒了。” 队员们三三两两焦急奔上来。 大部队到达的时候,正见裴樱脱了鞋袜,白裸的脚被程远捉在怀里仔细检查,那人自己脸上挂了淡淡血痕却浑不在意。 裴樱没受什么伤,只是被崴了下,不想被人看见,不由想收回脚。 那人却捏住她纤细的脚踝不肯松,没好气道:“你躲什么?” 问的是方才看见他就躲,还是现在? 裴樱结结巴巴:“我没事了,你让我起来吧。”说着一边抓住鞋袜,一边缩脚。 程远摁住她,声音低沉:“别着急,还没好。” 程远热爱户外运动,对此类突发情况处理手法专业迅捷,此刻正小心托着她的脚后跟,稍微活动脚踝,一边按摩。 副领队瞧见这二人光景,还以为这个“冰山”表弟提到铁板,暗自称心之余还是忍不住打算帮他一把,于是走过去,找出包湿巾纸放那女人身旁,低声嘱咐:“帮他擦擦。” 程远见表姐过来,这才松开裴樱。 裴樱也不替那人擦拭,低头穿鞋,副领队又在地上搁下下几张创口贴,折身走回主路上。 程远捡起裴樱跟前的湿巾纸撕开替自己擦了擦,不一会儿扯了张创口贴,想了想,还是递给她:“帮我贴一下,我看不到。” 裴樱只得接过创口贴,倾身向前,将创口贴够在他脸上,那人目光灼灼紧盯自己,热热的呼吸吹拂着她的手指,裴樱心跳加快,有些不稳,一不小心贴歪了,却又急着去撕,又怕弄疼他,极为小心翼翼,程远却一派淡然,裴樱脸腾的红了。扯来贴去,好几个来回才勉强搞定创口贴,却依旧贴得惨不忍睹,忙借故回头收拾垃圾,再不敢瞧这人一眼。 程远却不急动作,目光带点审视依旧追随着她。 李心雨冷哼一声:“花样真多。” 顾怀恩脸色晦暗,迎头继续往山上去。 其他女老师脸上也不是很好看。英语系的单身女老师本来就多,难得碰见一个条件优秀的,这会儿却已被人抢占先机。 小插曲过后,队员继续往上走。裴樱由于扭过脚,不似先前勇猛,走在队伍中间,不知有意无意,不知是否受了领队嘱托,程远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苏正则冷哼一声,走到一旁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对李心雨附耳说了几句便下山去。 虽然苏正则在的时候,李心雨全程都在与他斗嘴,他一走,又觉得兴味索然。但此次活动,参与人员大部分为她在学校的同事,且苏正则有公事,未必能带上她,她亦不好中途折返。 好不容易上到索道平台上,众人分散开来,临着栏杆,俯瞰山下风景。 裴樱、顾怀恩、李心雨一人一头,占据平台三个方向,呈三足鼎立模式。 裴樱靠着角落的栏杆,远远见程远从小卖部买了一袋水正四处分发,眼看要走过来,恰巧背包中手机响起来,忙背过去接电话。 程远便拿着水,不远不近地等候一帮,时不时往她这边投来一瞥。 裴樱买了手机没几天,知道她电话号码的人寥寥无几,她也有些奇怪:“喂!” “你下来!”电话里面是一个极为嚣张的声音。 裴樱想都没想便把电话挂了。 不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来,裴樱干脆把电话收进包里,再不管他。 一旁有人好意提醒她:“电话响了,怎么不接电话?” 裴樱只好拿出手机正准备关机,屏幕上刷地出现一条信息:“你要是不下来,我就上去了。你不要后悔!!!!!” 第29章 无处可逃 裴樱再拨过去苏正则也不接,裴樱恨得牙痒。 裴樱只好去找领队说要下山,恰巧程远正在一旁,领队说:“你一个女孩子可以吗?要不要找个人帮你?” “不用了。” 副领队突然插嘴:“要不然让程远送你吧,他今天是一个人来的,有车,山下离车站还挺远,公用交通又不发达。” 裴樱婉言谢绝。 程远不置一词,却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 裴樱说完往缆车站走,正买票,顾怀恩不知从哪凑过来,声音阴冷:“是不是他?” 裴樱转过头,顾怀恩嘴角勾着抹笑,神情却谈不上半分愉悦,反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轻视。 裴樱心内恼怒,接过票,绕过他往乘车处去。 裴樱坐索道下来,还没从缆车上下去,苏正则已大步迎了过来,像押解犯人一样拎着她往山脚停车场走。 到了车子跟前,苏正则沉着脸,打开车门,将她往副驾驶一塞,便绕到隔壁的驾驶座去。 裴樱趁他离开的空档,猛地推开车门,拔腿就跑。 苏正则冷不防被她钻了空子,气急败坏地追出来,裴樱已经跑出去老远。 苏正则惶急之间竟忘了开车去追,一路追着她跑出停车场,又跑出景区马路,一直到山脚大马路被红灯拦住,裴樱早已过到对岸,苏正则一时心急,也跟上去,却被一辆呼啸而至的大卡车生生逼退。 卡车司机开出去老远探头骂了一句:“找死啊!” 苏正则只好隔着马路继续追,一边朝对面大喊大叫:“抓小偷,抓小偷啦,那女的偷了我的包。” 裴樱背着包,没命地跑,隔岸马路上一个男人没命地追,情形像极了追贼。 景区山脚的大马路上开满了各色店铺,熙攘热闹得很。很快,裴樱便被一个逛街的老大妈截住去路,那人揪着裴樱的手臂数落,苏正则拍着胸口顺着气等着红灯过去,优哉游哉地过来。 这场追贼戏码早已吸引众人的注意,裴樱站在马路旁的纪念品店门口,脸一阵红一阵白。 苏正则一副“你倒是跑啊”的看好戏神情望着她,闲庭信步踱过来。 裴樱无奈,只得狠狠剜了他一眼,仍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老大妈见这刺儿头偷人家东西,被抓现行,还敢对苦主不敬,不由大怒:“你这女子,年纪轻轻怎么不学好。” 有看出端倪来的店主,笑道:“大妈,他们两个是情侣,闹着玩呢。” 苏正则也满脸堆笑谢过大妈,连连道歉:“我女朋友不懂事,跟我吵架了就爱离家出走,我怕她出事,所以跟出来,阿姨,今天真是感谢您帮我拦住她。” 老大妈见义勇为被人涮了,悻悻然,怎奈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由又将怒火转移到裴樱身上:“你们这些小年轻,动不动就爱离家出走,刚才你男人为了追你差点被车撞,你就一点不担心,一点不关心,蒙头往前跑。这万一真要出点什么岔子,后悔都来不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这样闹?”说着又指责苏正则,“你也是,再怎么着急,也不能乱穿马路,太危险了。” 苏正则忙不迭点头称是。 送走老大妈,苏正则洋洋得意,拽着裴樱往前走,裴樱爱动不动,苏正则踢一脚,她才走一步。苏正则不由冷笑一声,甚为不屑地抓住她的衣领,像抓小鸡一样拎着她往前走。 苏正则身材高大,裴樱力气又不敌他,只能被迫踉踉跄跄前行,整个衣服都被他抓得往上提,裴樱挣了挣,脱不开身,便时不时抓住机会对苏正则怒目而视:“你放开我。” 苏正则白她一眼,不说话,神情却好整以暇一副你奈我何的嚣张模样。 路人十分好笑地望着这一对冤家。 山下便是一个大湖泊,这次两天一夜的旅行酒店就订在湖边一个五星级的度假村酒店里,苏正则也不怕碰上那帮人,竟然还敢把她带到这酒店。 苏正则要来裴樱的身份证办理了入住,又将她拎进了房间。刚进门,苏正则卸了她的包往书桌上扔,裴樱瞅空往门口窜,苏正则一返身将她扑在门上,抵住她:“还想跑?” 裴樱恨恨道:“你干什么,放开我。” 苏正则摁住她,一脸冷峻:“那个程远是谁?” 裴樱被他贴压在门上,心里慌乱得没有章法,怎肯回答,兀自拳打脚踢,张牙舞爪。 苏正则没好气,一把捞起她扔在床上,裴樱仍旧试图起身,苏正则便像豹子一样扑了上去,将她双手压置身侧,撑着身子笼罩她:“说,程远是谁?” 裴樱不理他,偏过头去,尚有余地的脚空自挣扎踢打。 苏正则冷哼一声,翻转她,自身后将她双手并在一处捉了,双腿似剪刀般咬住她的下半身,裴樱立时动弹不能,急得厉声道:“苏正则,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正则阴狠凶恶:“我想干什么?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坐牢?我就想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误杀,尸体为什么在水塘里找到,证据到底去哪儿了!”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我偏要管。难道你想背个‘杀人犯’的名声过一辈子吗?” 裴樱有一瞬间没有言语。 苏正则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直起身子去探她的脸,裴樱别扭地把头往枕头撇,像是要藏起来,却又怎样都藏不住。 苏正则瞧见她脸上斑驳的泪痕,这才松开她的手,把她的脸掰过来,仔细打量她的神色:“你这个样子,谁相信你能杀人?” 裴樱顿时泪如泉涌,却不想让他看见,竭力摆脱他的钳制将脸往枕头里埋。 苏正则本还欲逼供,见她这样,只好将她往怀里揽,胡乱揉了揉,没好气道:“就这点出息,不该哭的时候使劲哭,现在倒知道躲了,在我面前哭一哭会死吗?” 不知为何,裴樱突然安静了片刻。苏正则犹豫着,却最终也没舍得打破某人这难得的驯服,原本是想哄慰她,却莫名觉得一阵满足。可不一会儿裴樱意识到这姿势太过暧昧,又开始不合作起来。 苏正则烦躁地搂紧她:“你就不能给我老实一点,快要被你折腾死了,我要睡觉了。” 裴樱无声挣扎,苏正则贴在她的颊上:“你不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乱动吗?通常这个时候,男人的自制力都很差,而我比一般男人更差。或者,你希望我再差一点?” 离得太近,一说话唇瓣若有若无碰触着她,似火烧火燎,裴樱满脸通红,立刻不敢动弹。 男人身躯如庞然大物,手臂更像铁铸物事,他一只手从身后环绕过来,便将她整个上半身拢进怀里,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毫不费力将她瘦小的身子禁锢住。 苏正则像是真的累了,抱住她安静了一会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裴樱一动不敢动,等了半晌,维持姿势很是有些难受,静心听了听他的呼吸,这才悄悄动了动,苏正则没反应,裴樱便大着胆子悄悄解开他的双手,正以为逃脱成功。那人双手突然自她腋下伸过来,裴樱大惊,忙夹紧手臂,慌急之中脑子有些短路,原本是想阻拦他,谁知这一使劲却让他的大手与自己敏感处贴得更紧,不待她反应,苏正则已经十分迅速握住了腋前那团物事。 裴樱身子顿时僵住了。 苏正低低笑着,手臂一伸故意擦着她的胸横揽过她,悄悄咬着她的耳朵:“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睡不着?” 裴樱脸刹时红到耳根后,却不敢再动。 苏正则半撑着身子似笑非笑瞧着她半张嫣红的脸蛋,二十八岁的女人身子却跟个孩子一样,小小的一只,腰身一只手掐得过来,像随意使力便能将她捏断,但是胸前该有的却毫不含糊。明明看起来瘦小不堪,搂在手里却又觉得柔软丰腴,苏正则身子立刻有些发热,嗓子发干,突然想起上一次和她这样到底是什么时候? 又想起先前她待自己那横眉冷对的样子,心里十分不悦,想到这里,苏正则没一点犹豫,扳过她的脸亲了下去。 裴樱始料不及,摇晃脑袋躲避他的唇,苏正则便去亲她的脖子,撩起她的衣服,准确无误地□□内衣里握住她的柔软丰腴。 裴樱头“嗡”地一声炸开,气血上涌,她颤声道:“干嘛!”一边死命挣脱苏正则的钳制,护住胸口。 苏正则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地掀开她的手,一手解着她的扣子,历经一番搏斗除去她的外套,又被她里面的棉衬衫挡住,他一时心急,略松开她,两手抓住衣服,猛地一撕,裴樱胸衣马上□□面前,裴樱一边按住他的手,一边护住胸口,一边哭一边哀求:“你别这样。” 苏正则满眼通红,被眼前白花花的景象刺激得已无法正常思考,俯首亲了上去。 裴樱伸手格住他的头,苏正则便游到她背后去解胸衣的口子,稍事活动,挂扣应声而开,胸口失去束缚,苏正则的手沿着她背部美好柔滑的曲线渐渐往下,眼看快至敏感处,裴樱又慌忙去摁臀上的手。 苏正则不耐烦地扯开她,一口咬住她的胸,她再反抗,他便咬住她浑圆的肩膀。 一路上,裴尽皆顾此失彼,却不知不觉,已被苏正则剥光了衣物。二人拉锯来去,苏正则耐性尽失,干脆用那胸衣将她双手缚在身后,身子稍微往后一撤,便退到她脚边。 第30章 还躲不躲我? 那人将她捞起挂在身上,动作有些猖狂,裴樱附在他的肩头忍不住张嘴咬住他想要报仇,却也没多大力气维持,苏正则放纵一顶,一阵尖锐的快感直冲脑门,她身子一酥,“啊”地松开来,半瘫在背枕之上,眼睛不由自主睁了开来。 此刻半压在身上的男人,脖颈处青筋凸现,强壮的胳膊肌肉微微隆起撑在自己耳旁,双目因*而迷离低沉,神情严肃又隐忍,剧烈喘息喷在他们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又湿又热一股*的味道,孟浪至极,裴樱不好意思闭上眼。 苏正则暗笑一声,极为得意,动作慢下来,捺着性子,骤然发力,裴樱仿若突然从山巅被人推下悬崖,那人狠道:“你还跑不跑!” 裴樱像遽然失重,漂浮太空,又像被电击,魂飞魄散,颤着嗓子哑声:“不要……” 那人又是贴紧她细细研磨:“还躲不躲我?” 身子贴得那样近,男人身体肌肉平滑紧致,积蓄力道,仿佛能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血液奔流,裴樱抽搐着,身上鸡皮疙瘩被刺激起来,不耐扭动,想要推拒,奈何气若游丝。 苏正则见她这样,越发泥沙俱下,一边紧盯她的脸,一边:“还挂不挂我电话?”“我问你话,你还说不说?” 裴樱已如一滩烂泥散在床上任他捣杵,只是浑身痉挛,一阵一阵抽搐,敏感处像有成千上万的微小细胞在战栗,颤抖,炸裂。 苏正则再过了一会才放开她,一身虚汗,也不急着去冲洗,倒在她身后揽过她,胸口贴着她汗涔涔的后背。 裴樱似乎能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 那人摸着她腹部的疤痕,悄然摩挲,仍旧喘着粗气:“我上次就想问了,顾怀恩说你在牢里差点死了,是不是因为这个?” 上次!裴樱脸上又烧起来,不敢言语,竭力控制着自己剧烈的呼吸和心跳。 那人凶器顶着她,微有抬头之势:“到底怎么回事?” 裴樱这才无奈道:“在牢里,自己弄的。” 苏正则上下其手,抚弄她的身子,哑着声:“怎么弄的?” 裴樱觉得痒,微微一挣,却也不敢不回答:“有一次,来了个新收,是个女同性恋。” 男人往她疤痕上轻轻一按:“她想强迫你?” 裴樱“嗯”了一声。 裴樱说得不清不楚,那男人却好似心满意足,将她囫囵拢进怀里一抱:“累死我了,不准动了,睡觉。” 裴樱仍旧有些担心,态度不是很配合。 男人撑起身子望了望她,见裴樱垂着睫毛,眉一扬:“怎么,不相信我?” 裴樱不语。 那男人不怀好意地笑出声:“变聪明了嘛。” 裴樱脸猛地一红。 男人复又躺下去搂着她:“放心,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就让它硬吧。” 裴樱等了等,见他无动作,稍稍放了点心。 那男人却好似心灵感应,捉着她侧着身子往,一边低笑着冲她耳边道:“这么硬,怎么睡得着。”说着又抓起她从身后又来了一回。 这一次裴樱真是倦极,那男人一翻下来,便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苏正则已不在身侧,浴室想起稀里哗啦的水声,裴樱忖度那人肯定在里面洗澡。她也不敢声张,蹑手蹑脚穿戴完毕便要出门,手方勾住门把,那男人已从浴室出来,浑身上下只围了条浴巾,身上尚挂着水珠。 苏正则肌肉平滑,身材劲实,胳膊上隆起的肌肉上隐隐凸显一道脉络,像拉满的弓弦,蓄满了力道,□一条明显的人鱼线并几根虬曲的青筋,一同消失在那摇摇欲坠的浴巾里面,像是故意引人往某处遐想。 裴樱面红耳赤,不知为何,□突然涌起一股热流,忙把目光转过去。 苏正则早就注意到她的打量,含着笑:“想什么呢,脸怎么这么红?” 裴樱实在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从前聚积的气场,理直气壮,如今这境况,怎还能当□□立牌坊。她心里实在后悔,像是一场荒唐的梦,事情怎么又会进行到这一步?她心神不定,一瞬间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却哪一个都抓不住。 心里惴惴惶惶,一会儿想这人恐怕不知该如何耻笑自己,一时又懊恼,为何如此轻贱,心头有个声音不断追问:怎么办,怎么办? 翻来覆去,突然心里一灰,已经这样了,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顿时又有些哀莫大于心死的沮丧,渐渐露出些消沉。 苏正则瞧见她神色瞬息万变,居心不良地裸着身子凑过去:“亲也亲了,做了也做了,还有什么不敢看的?” 裴樱却仍旧灰白着脸色,听了他的话,像下定决心去开门。 苏正则扶在她手上:“想去哪儿?” 裴樱几乎是条件反射甩开他,苏正则及时缩手,她却因用力过度,撞到墙皮,疼得小脸刹时缩成一团。 苏正则没好气:“我招你惹你了,干嘛这么大气性?” 裴樱不语,把门打开。 苏正则在她身后闲闲道:“嗳,我刚才没别的意思,好像你大姨妈来了,不信你摸摸。” 裴樱猛然记起方才那股热流,摸是不敢当着他的面摸的,只是算算日子确实也到了,尴尬地停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历经百转千回好容易才稳定下来的情绪,竟又被他瞧得满脸通红 苏正则好整以暇:“你打算就这么穿着出去啊?” 酒店就在湖边,景区外街上游人如织,裴樱早有领教。 苏正则见她这踌躇的样子,有些心软:“要不然你还是去洗手间看一下吧,我去替你取衣服。” 裴樱是坐苏正则车来的,备用衣物都放在他车里,苏正则效率极高,也不关门,故意当着裴樱撤掉浴巾套上衣服拿着车钥匙出门来。 裴樱自是背对着门口。 苏正则走时轻轻碰了碰她:“怎么突然来了?到日子了吗?太激动了还是不正常,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裴樱半垂着头,脸上红得要出血。 苏正则这才轻声笑着,吹着口哨,脚步轻快往酒店门口去。 不一会儿便回来了,手上大刺刺地抓着团衣物,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裴樱那些衣物明明有纸袋装着,他却故意舍弃不用,除了裤子外套,几乎是用手勾着内裤一角,像个登徒子浪荡而来。那内衣裤是裴美心替她买的,旖旎香艳的碎花,边缘缠绵了好几圈蕾丝花边。 裴樱欲哭无泪。 苏正则噙着笑,把衣服扔给她,裴樱匆忙收拾便进了洗手间。 苏正则在她进去之前扯了扯她,从兜里掏出一包卫生棉条塞她手里道:“刚在前台帮你要的。” 裴樱也不推辞,勉强受了往浴室钻,苏正则又撑着浴室的玻璃门:“酒店只有这个,你会不会用?你们那时候好像还不时兴这个吧?你原来爱用哪个?片装的?” 裴樱红着脸,终于鼓起勇气,将浴室门使劲推合。 苏正则仍旧赖在门口不走,等了片刻,仿佛猜到里头光景,闷声笑:“是不是不会用?” 裴樱不及更换衣裤,先拆了包装,取出一根卫生棉条,确实有些无从下手。 苏正则依在门旁道:“把那个东西塞进去,注意不要扯断那根带子,也不要把带子塞里面,会拿不出来的。” 其实裴樱鼓捣几下明白了个大概,苏正则这多此一举的说明却让她感觉分外羞赧,可恨又不能堵住那人的嘴。竟合着他话语的节拍将那东西缓缓塞进□□,外头一时响起苏正则的笑声,顿时羞得想死。 裴樱在洗手间磨蹭半日,总算收拾妥当,又对着镜子给自己鼓了半日劲,这才敢打开门出来。 苏正则双目自她半垂的脸上寻找蛛丝马迹:“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放进去了么?” 裴樱不敢搭理他,背着包往门口走。 苏正则知自己留不住她,却没那么容易甘心,等她走出老远,才奔出来冲她背影大喊: “男欢女爱,传宗接代,这是人类本能,既不高尚,也不可耻,就像人要吃饭,要喝水,女人要来月经一样,避免不了。” 一时酒店大堂人人侧目。 裴樱加快脚步走出酒店私人小道。 天色已晚,回省城的汽车早已收班,裴樱找了个车去火车站,买到晚上十点的火车票返回,凌晨两点多才回到李家。裴美心等人早已熟睡,裴樱取出钥匙蹑手蹑脚回房。 裴樱几乎是放下东西就奔进了浴室,首先脱掉衣物,明亮的浴室里,身上一处一处都是淤青红痕,她又扯掉卫生棉条,下午苏正则行事有些任性,那处到现在仍是麻麻的,手一碰,裴樱不由微微一颤,莫名一阵心慌。 好不容易收拾完毕,躺回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回忆起下午这一团混乱,不知自己怎会走到这一步,隐约记得那时明明白白好像有阵感动,这会儿却又想不起来,只剩下惶惶然与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和谐部分还有蛮多字,大家照例自己去寻找哦。加群或者上我博客。 第31章 有人为情伤 翻来覆去折腾一宿,窗外初露鱼肚白,裴樱知道自己恐怕是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熬到七点多起来头有点沉,身上虚汗淋漓,脸色发白,嘴唇发青。 萧阿姨见状,取来电子温度计一扫,三十八度三 裴樱身上不得劲,饭也没吃,接了萧阿姨给的药丸吞了又回床躺着。发烧心里烦闷,仍旧睡不着,翻来覆去头疼得难受,不知为何眼泪莫名其妙涌个不停。 等裴美心醒来,保姆汇报过裴樱境况,裴美心忙去探视,一探她额头烫得吓人。也不知她怎地独自提前回来了,顾不上询问,忙叫起来去省大卫生处检查。 当天下午客厅便响起苏正则爽朗的笑声,裴樱不禁有些庆幸自己病得好,至少不用下楼面对这些人。 从前裴樱也生过病,每次都是吃药打针即好。这一次却有点绵亘不去的意思,发烧不超过三十八度五,医生也不敢贸然施针药,只给开了退烧消炎药,裴樱却一连躺了两三天都不见好,体温总是反复。 苏正则等了她三天,这一天终于忍耐不住给她打电话。 她自然是不肯接的,因发烧裴美心时常问起自己,她也不敢关闭手机。 寻常工作日,李家其余人各自忙碌工作,家中除了萧阿姨忙活,只剩苏正则一大下午的时间都泡在李家客厅,这人明知李心雨在师大有课,这么早过来,也百无聊赖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萧阿姨虽然觉得他神神叨叨,却也不敢赶人。 裴樱不肯接电话,苏正则又见不到她的人,只好给她发短信。 “干嘛不接电话?” “听说你感冒了?怎么饭也不下楼来吃?怕传染给我啊?” “怎么一回来就病了,真的还是假的?” “饿不饿,要不要我给你送点吃的上来?” “什么病这么久还不好,要不要我替你检查检查?” 傍晚时分萧阿姨最为辛苦,一方面要为这家人准备晚餐,还要替裴樱张罗病号饭,医院张舅舅离了裴樱少不得自己要顶上。这几天乱得要命。 保姆正在厨房舀水果粥,裴樱病了胃口不好,裴美心着急吩咐她弄点花样,裴樱仍旧不怎么吃东西。 苏正则挨过来指着水晶碗里的五颜六色:“这是什么?” “水果粥,帮裴小姐做的。” “好了么?” “再凉一凉就能吃了。” 苏正则眼前一亮:“萧阿姨,我帮你送上去吧。” 苏正则是李家贵客,萧阿姨哪敢劳动大驾,怎奈最近事情焦头烂额,这会儿李家人都不在,稍稍一犹豫,便点了点头:“那就麻烦苏先生了。” 苏正则咧嘴一笑:“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最怕闲了,巴不得找点事做。” 托盘里除了那碗粥,萧阿姨又洗了些水果用水晶碗盛了,朝二楼使了个眼色:“发烧,胃口不好,不愿意吃饭。” 苏正则会意,眉开眼笑:“您放心,我保证帮您完成任务。”端着水果粥往楼上去。 门外有人敲了敲门,裴樱头昏脑涨,以为是萧阿姨,虚弱地冲门口喊了声:“请进。” 苏正则腾出手拧开门把,用背蹭开门进去,也不关门。 裴樱见这活阎王,惊出一身汗,这档口心理生理都极为难受,不知该如何应付,遂侧身扯过被子蒙头盖了,嫌恶之意,明显不过。 苏正则不以为意,将托盘重重往床头柜上一顿,居高临下命令:“吃饭!” 裴樱不搭理。 “吃不吃?” 裴樱不动。 “再不吃,我就喂你了。” 裴樱没反应。 苏正则脚跟一抬。 她终于推被起来,委委屈屈端过那碗粥,捏着汤匙舀了舀。 苏正则邪笑:“难道真要我喂?” 裴樱这才勉强举勺往嘴里送,不知是否因生病,格外脆弱,不觉一滴眼泪落进碗里。 苏正则侧头打量她:“很难吃么?” 裴樱不说话,知道这个时候李家无人在家,自己又病得没有力气。 再舀了粥往嘴巴里塞送的时候,苏正则突然一弯腰,捉住她的手腕将汤匙转进自己嘴里。裴樱惊慌失措,苏正则咀嚼两下,冲她笑:“挺好吃的呀,有什么好哭的?” 裴樱瞪着他。 苏正则笑嘻嘻:“瞪我干嘛?” 裴樱仍旧苦着脸。 “不就吃你一口粥,真小气,还给你好了。”苏正则往前一凑,摁住她的后脑勺便吻了过去,舌头将方才抢过去的水果粥抵进她嘴里,一边送一边猛吸她两下,这才心满意足放开她。 见裴樱正要发作,忙道:“不准吐!你要是敢吐,我就当着你姑姑的面再来一次。” 恰巧此时裴美心回家,放下包未及更换衣服便招萧阿姨问:“阿樱今天吃东西了么?” 萧阿姨忙说:“刚送了粥上去,苏先生在上面帮忙照看。” 裴美心闻言上楼来,保姆怕指使客人干活事迹败露,忙也跟着上来。 裴樱听着楼梯动静,含着那口粥,不知道如何是好。 苏正则趁机低头挨了挨她:“嗳,那个你会用了吧?” 裴樱低头想了一会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脸上又白又红。 苏正则听见裴美心上楼梯的动静,忙后退几步。 裴美心上得楼来,见大门敞开,他们又离得远也没说什么,冲苏正则打个招呼便去查看裴樱进食状态,裴樱被问话,不得已只好将那口粥吞了 苏正则瞧着她,嘴里尚留着方才从她那处抢来的香甜,不由故意响亮地咽下那口口水,问她:“是不是很甜很好吃?” 裴樱听出他的“恶意”,低头不语,慢慢喝着粥。 裴美心心下大安:“这都好几天没动过勺了,既然喜欢吃,我让萧阿姨晚上再弄点。” 苏正则插嘴道:“阿姨,我看她不是没胃口,几天没吃东西可能没力气,是不是需要人‘喂’!” 闻言,裴樱将那碗粥喝得十分迅捷。 苏正则必须十分辛苦才能忍耐住那爆笑的冲动。 裴美心隐约猜到保姆支使苏正则帮裴樱端粥上来,遂对苏正则出现在裴樱房中不作它想,见她愿吃饭,也就不同保姆计较。 许是因为吃过东西,裴樱的病情终于稍见起色。 但后面两天苏正则再跑来,便找不着她的人。 裴樱病没好全,虽不发烧,咽喉炎症还在,每日咳得厉害。医生给开的药又不按时吃,每天光顾着往外跑,保姆去医院给张医师送饭也不见她在病房里。手机又不开机,晚上回来得也晚,夜深光听见她房里传来一阵一阵咳嗽声。 裴美心觉得她有些不正常,招李心雨问了那天爬山的事情,李心雨语焉不详,总爱往裴樱阴阳怪气的脾气上头扯,裴美心不想同她争执,只好给欧阳菲打电话,可裴樱连欧阳菲电话都不肯接,自然也探听不出什么来。 只见那人日渐消瘦,萎靡不振。 这境况还是十年前两姐妹为了顾怀恩闹矛盾时见过,裴美心很是忧心。 裴樱自己都说不清,仿佛一瞬间便陷入了一种极致的悲伤情绪里,无法自拔。总喜欢找无人的地方去,可是呆呆的也常常觉得很想哭。 心里压抑的情绪疯长,想要找个人倾诉,身边唯一的欧阳菲也不敢靠过去。 她虽在李家长大,其实性格孤僻,从小最不怕的就是孤独。 如今却莫名常常觉得寂寞得可怕。 像独身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没有入口,找不见尽头,永远一个人在里面徘徊。 这日裴樱在城中新修的大桥上吹了半日风,因为晚上裴美心生日也不敢在外头待太久,等到想下桥的时候,才发现繁复的桥墩立交与下头交叉的马路设计十分诡异,明明公交车站就在桥下,转下去被各种防护栏隔离着,再转回桥上,那公交站又在墩下,只是不知如何到达。 裴樱有点跟不上飞速发展的城市建设,如此三番两次,实在没有力气周旋才决意打车,打开背包,却发现包让人拉了道口子,钱包不翼而飞。 方才她失魂落魄也没太注意估计是遭了小偷,她在桥上再吹了阵风,才把手机开机。 一开机,刷地进来好几条短信,除了欧阳菲裴美心,多数是同一个人发的,那人每条短信都威胁意味十足:“在哪儿?快开机!”“开机,我有事跟你说。”“开机!”“开机回电!”…… 裴樱关机就是为避着他,懒得搭理,方调出欧阳菲电话号码,那人电话便打了进来。 裴樱毫不犹豫按断,给欧阳菲拨了过去。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舍得给我回电话了,电话一天到晚都关机,你姑妈都给我打好几个电话问你最近怎么回事。” 裴樱等欧阳菲数落了好一会,才把自己迷路钱包被偷的境况说了说。 欧阳菲二话不说道:“你站那儿别动,我马上过来找你。” 第32章 有人为情忙 新大桥为城中瞩目政绩工程,耗费巨资,美轮美奂,欧阳菲坐了个车,不一会儿便爬上桥墩。 裴樱还在桥心凭栏吹风,间或咳嗽一两声,腰挺得笔直,背薄如纸,人也清减了不少,下巴颌尖尖的,长发被江风撩起,却似电影镜头一般,很是有那么几分为情所困寥落女主角的意味。 欧阳不远不近走过来,敲敲她旁边栏杆:“感冒还没好,这么个吹法,又想发烧?” 裴樱转头发现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打招呼。 欧阳菲道:“你最近怎么神经兮兮的,跟失恋似的,你到底怎么了?” 裴樱不语。 欧阳菲原是玩笑话,见裴樱脸上藏不住事,顿时迷惑起来:“难道让我猜中了?顾怀恩?!” 裴樱脸色灰白,未置一词。 欧阳菲于是想了想,不可思议道:“苏正则?”见她神情可疑,正待诱供,手机偏响起来,屏幕上是从未闪现过的三个字,她心跳有些不正常,慌忙接了,却故作不相识:“喂!哪位?” “哟,原来是您找我呀,哪里敢不存您的号码,我这不是换了手机嘛。” 不知电话那头是谁,欧阳菲一边接,一边慢慢走开去,却又不好意思走太远,隐隐听见风里传来她的声音。 “您贵人事忙,难为还记得我的号码!” “我哪敢损您啊,捧都怕排不上号。” “是啊是啊,想死你了,你负责吗?”说着欧阳菲捂着嘴居居地笑了起来。 裴樱被晾在一旁。 欧阳菲握着电话,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桥栏,声音低下来,脸上竟然有几分小女儿的情态:“古人有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您这么大老板突然电话相诏,有何指示啊?” 这时,一旁戴着红袖章的老大妈朝欧阳菲走来,点了点她的肩膀,凑她耳边道:“你是那姑娘的朋友吗?” 欧阳菲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点头。 “别光顾打电话了,我瞅你那朋友像是要闹自杀,在这大桥上来来回回好几趟了,我注意她好久了。”大妈郑重地在她耳边嘱咐。 城中这新大桥造价高昂,地段繁华,桥下一弯江水头也不回,两旁民国建筑古朴优雅,树木葱郁,待到夜晚霓虹闪烁,江水倒映河岸,尤其美丽又哀伤,可惜建成以来选择在桥上自杀的人数却居高不下。新闻播报出来,城中有志之士自动自发成立了一支纠察队,专门负责执勤,一旦发现跳楼目标,迅速捉拿劝慰。 大妈注意裴樱许久,见她满脸失意,徘徊良久,电话也不肯接。好不容易来了个朋友,这朋友又不是个负责任的,光顾着打电话*。 “啊?”欧阳菲惊骇道。 却还有比她更惊骇的,电话里那人急道:“什么大桥?谁要自杀?你们在哪?” 欧阳菲满脸笑容瞬间冷下来,没好气:“谁自杀了‘我们在哪儿?’你怎么知道我跟谁在一块儿?”说着才想起那人身份,正要说几句弥补。 裴樱却抢过来道:“别告诉他!” 那人原本并不能确认他们在一起,裴樱这情急之下出声却无疑坐实他的猜测,欧阳菲脸色微变,瞄了裴樱一眼,却又极快恢复,知道苏正则已经听见裴樱的声音,便笑嘻嘻:“人家不让我告诉你,你是不是又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 欧阳菲先前口口声声鄙视苏正则与李心雨,这会儿电话却舍不得挂,扯来扯去。且好似不愿让裴樱听见,总是与她保持着些微距离。裴樱无语,已决意独自离开,径直往桥头走。突然对面疾驰过来一辆山地车,那车由于逆行又骑得快,注意到裴樱的时候自己也慌了。想要刹车却控制不住方向,连人带车将裴樱撞翻在地。 欧阳菲这才注意到裴樱,慌慌张张过来扶,苏正则仍在电话那头不依不饶,欧阳菲不由没好气:“你别吵了,裴樱被车撞了!” 车主扶起裴樱,自知理亏,又替她检查又是忙着道歉。 欧阳菲见裴樱无大碍,怕冷落苏正则,俩人又聊起来,等裴樱起身只听见她在一旁咯咯笑:“你肯定又对人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不然为什么不准我跟你说。人家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迷路,刚刚又被人偷了钱包,身无分文才给我打电话的,这会儿还让车给撞了。哎呀,那真是……心疼了?想知道?就不告诉你,让你着急。哈哈,真急了?告诉你也行,你得给我点什么好处?” 欧阳菲啰里八嗦讲了半天,就是不给苏正则半分要领,等到苏正则耐性磨尽,无奈汇报,可一转头,身后“车祸现场”早已空无一人。 欧阳菲有些着急,苏正则免原本就听得不明不白,一会儿“迷路钱包被偷”;一会儿“大桥自杀”;一会儿又“被车撞”;这会儿还“失踪”了。想起那人先前在上牛村出了那事之后一副游魂似的样子,心里难免气不顺。 欧阳菲弄丢了裴樱,又被苏正则痛骂一通,心里也很没好气,干脆撂挑子不管了。 苏正则一时不知上哪找人,开着车在几个大桥下兜来兜去都没碰见人,只好又把车开回省大家属区,车子正经过滨江大道的入口,却见裴樱被一个年轻男人小心搀着扶下自行车。顿时心里火冒三丈,猛踩一脚刹车直直溜到二人跟前,踢门出来,掀开那男人照裴樱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你上哪去了?” 那男人瞅苏正则这嚣张气焰还以为两人情侣闹矛盾误会了,兼之撞了人理亏在先,忙趁人不备,溜之大吉。 那边厢苏正则还抓着裴樱审问:“去哪了?” 裴樱振开他,一瘸一拐往家属区走。 苏正则瞧见她那可怜相,想起先前欧阳菲说她被车撞,又撵上去:“被车撞了?撞哪儿了?给我看看。”说着去抓她肩头。 裴樱猛力甩开,加快脚步朝前走,却仍旧走不快。 苏正则大怒,握住她胳膊一把拖过来:“你大概是不想好了!”说着将她戳好:“说,为什么关机还挂我电话,为什么不让欧阳菲告诉我在哪?” 论蛮力,裴樱自是无法同他抗衡,只是别过脸,不看他。 苏正则冷笑:“好了疮疤忘了疼,几天不收拾,我看你是皮痒了?” 裴樱不肯吱声。 苏正则拿她没办法,正束手无策,远远地李心雨的宝马驶过来,车子停在跟前,李心雨和同事江白露不慌不忙从车里下来。 李心雨瞧着他俩,面上阴晴不定。 这日是裴美心生日,本来是想找苏正则一起去给老妈买礼物,谁知苏正则说有公事走不开,这会儿又在滨江大道同裴樱牵扯不清。 先前苏正则为了安抚她,甩给她一张卡,也不知怎地就叫同事江白露看见了,江白露咋舌:“这卡我听说年费都要好几万。” 李心雨也耳闻过一些,顿时好奇心大起,两人竟合谋一起去商场查苏正则信用卡的限额。 找了家高端商场,挑了一堆东西,刷卡时故作淡定找服务员咨询了下,那人看了看卡片道:“小姐,这张卡是不限额的。” 江白露笑谑:“不限额的卡都敢随便给,亲爱的,不如咱们等会去买架飞机吧!” 李心雨在服务员面前有些丢脸,却在江白露面前挣了面子又挺高兴,最后想了想,却端着架子不肯刷苏正则的卡,硬是花了自己一大笔。 江白露在一旁嘲笑:“哟,舍不得?这么替人着想,还没嫁过去就顾着帮人省钱了?难怪都说女生外向。” 李心雨被戳破心事,有点脸红。 难得李心雨服软,这机会江白露可不愿放过,继续揶揄:“苏正则这药下得猛,给这种卡不是摆明身家都交给你了吗?可别告诉我你俩现在还是什么关系都没有!” 李心雨听着这话,极为受用,心里暧昧地纵容。 此时二人望着苏正则与裴樱,李心雨没说话,倒是江白露一边拉着李心雨朝他走过来,一边朗声道:“苏正则,你俩干嘛呢?” 裴樱忙走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江白露明明上回爬山见过裴樱,这会儿却装不认识,虚指苏正则:“胆儿够肥的,又沾花惹草,勾三搭四,审他。” 苏正则无所畏惧耸耸肩,瞅着她旁边的李心雨。 李心雨未表态,江白露撺掇她:“毫无反省之心,必须好好审,准备好键盘。” 苏正则没有偷腥被捉的认知,反而歪头瞧着李心雨似笑非笑嘲讽:“难道你吃醋了?” 李心雨面上飞红,两人一直暗地较劲,口头上仍是契约男女朋友,此刻若承认吃醋无疑落了下风,如不承认又无立场提审此人,且尤不愿在江白露前失面子,不由咬牙:“熊孩子,为娘是怕你着了‘妖精’的道。” 苏正则难得乖觉道:“多谢娘亲关心!” 李心雨以为取得战斗胜利,满意地点头:“这才乖。” 苏正则居心不良瞄了瞄她胸前道:“有奶才是娘,32a有奶么?” 李心雨脸“噌”地滚烫,恼羞成怒抓着手机要去打他,苏正则扬手接住她的手腕,李心雨回过神来,羞赧地要撤回,苏正则却不肯松手。两人这拉锯般一来一回倒像情人逗趣的小手段。 裴樱已独自一瘸一拐走回去。 苏正则眼风跟随那个淡去的影子却又不好贸然追上去,松开李心雨,再无心*,顿时有几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愤慨来,却也只好作罢。李心雨一双眼睛虽挂在苏正则身上,却也瞧见裴樱瘸着腿苏正则车又停在路旁,心里已猜出大致端倪,稍稍放下心来,只是恼恨他无一句解释。 李心雨死要面子话到这一步已是极限,江白露看足好戏,忍了半日笑才声称不愿凑合李家家宴,拦了个的士回师大。 一时滨江路口只剩下两人,李心雨回想起方才动作顿时满脸通红,此刻内心羞涩似情窦初开的少女闷着头等苏正则开口。 两人初始因为那个荒唐的约定搅和在一起,但是经过这些日子,苏正则天天无事忙着往自家跑,也怨不得李心雨多心。苏正则却记挂着裴樱浑然不觉,李心雨等了一阵子,有些失望,终是各自开车回了家属院。 裴美心做生日,在城中有名的私房菜馆订了几样菜送回来,家中几个小辈却都迟到了,只有顾怀恩和文君到得早。 长条形的餐座上,李天祥坐在上席,文君是李天祥特意邀请的客人,被安排和顾怀恩坐一向。 裴樱不愿参合那两人,便在对面裴美心身边坐了。 入席时,李心雨才想起还没取蛋糕,遂拖着苏正则出门去。回来又记起自己先前计划的糖醋排骨,这位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坚持要“露一手”,白天早嘱咐保姆蒸好排骨,等着回家自己要亲自裹糖浆过油,这会儿排骨已经蒸好,一定要抛下满桌人去厨房折腾。 大家于是都等着,苏正则故作无意,瞅着裴樱跟前那碟鲥鱼做食指大开状,占了她身边位置。 裴美心李天祥浑不在意他的玩笑,桌上人仍旧进行着先前的话题。 裴美心替裴樱斟茶:“家里住得好好的,家里房间也多,怎么突然要搬出去呀?” 文君道:“倒是有病人愿意这样,觉得病房太闹,在医院附近租个房子住着,适合静养恢复,平时来医院复诊透析什么的也方便,还可以省不少住院费。” 顾怀恩膝盖悄悄碰了碰文君,她瞧了他一眼,不再言语,心里却挺美。 裴樱似小学生坐得规规矩矩附和文君:“对,护士和医生都同意了。” 李家房间众多,裴樱却仍旧把小浩送去寄宿学校,除了过年在家住过几天,寻常放假去医院看爷爷晚上都不肯带回李家住,每次当天就送回学校。裴美心觉得她心里那个弯还没转过来,又想,张舅舅是个病人,年纪那样大,不习惯寄人檐下也是有的。 裴樱近来状态一直诡异,回李家后也从未提过任何要求,裴美心不想拂她意,又不愿成全,便暂不表态,打算把事情押后推迟。 苏正则听了半路,笑着插嘴:“表姐这是要搬出去住呀?” 裴樱顿时感觉大腿上游过来一只手,那人话音方落,意犹未尽在她大腿上狠捏一把,而后带点要挟,带点调戏,停驻不走了。 第33章 逃亡 裴樱似心猛跳几下,也不敢动弹。 那人又说:“想住医院附近啊,我在医院平湖公园有套房子,平时虽然没人住也一直有人照顾,看着还算干净,裴阿姨,表姐要是不嫌弃,我正好省了找人看房。” 苏家的房子自是不能只用“干净”来形容,苏正则热络客气,裴美心不便回绝,只好把目光投向裴樱。 裴樱道:“不用了,房子我已经找好了。就在医院旁边。” 苏正则摸在她大腿上的手一愣,正欲发作,裴樱不容置疑起身道:“我去吃药。” 这人每天吃药从不定时,能记得住,肯吃,裴美心已经谢天谢地,饭前饭后这种讲究是不敢多做奢求的。 裴樱去饮水机接了杯温水,吃完药,走到文君身边坐着,李心雨不一会儿端着热腾腾黄橙橙的排骨上来,捡裴樱方才位置坐了。 苏正则不甘地瞄了裴樱一眼。 萧阿姨已经帮忙把蛋糕摆上桌,文君忙去帮衬移开附近菜碟,于是大家一拥而上,点蜡烛的点蜡烛,端菜的端菜,七手八脚。 裴美心本还想问裴樱房子的事,没想到到她最近不着家原来就是在外头找房子,看来是铁了心要搬出去。可是这会儿也不能扫大家兴,于是被簇拥着点烛许愿。 许愿完毕,刚要吹蜡烛,文君忙抢道:“等一下,”说着把手机递给保姆,“帮我们拍一张全家福吧。” 于是大家又开始找位置拍照片。 裴美心母女被拥在最中间,李天祥顾怀恩紧随其后,中间夹着文君攀在那两母女身上,倒是苏正则不着痕迹被挤出去,李心雨有心寻他,又被文君按着脱不开身,只好抱着老妈冲镜头笑。苏正则挨挨挤挤退到裴樱身边,萧阿姨在桌对面举着手机喊:“笑一笑,一、二……” 文君提议:“茄子!” 于是大家高声附和,快门声响起,苏正则趁现场嘈杂飞快凑近裴樱低声交代:“吃完饭来后院凉亭找我。”说着手不着痕迹在她腰上轻轻一揽,威胁意味甚浓。 裴樱僵直无反应。 也无人发现这场官司,随后大家高高兴兴帮裴美心吹烛切蛋糕又返回原位。 吃饭的时候,李天祥一直抓着文君问话,无非是家庭背景,美国留学,文君应对得体,落落大方。 裴美心不时关注裴樱神色,文君是李天祥私自相邀,自己先前也不知情,却见裴樱神色平淡如常,越发担心。 苏正则吃着吃着,忽而筷子掉下去,李心雨吩咐保姆更换,苏正则便蹲下去拾筷子,不一会儿直起身来,李心雨已经替他摆好新筷。 苏正则方才在桌下瞧得明白,伸长腿往裴樱脚边一捞,拢过来夹住她双脚。 裴樱心一慌,猛然抬头,苏正则双目沉沉似审视猎物瞧着她。 她只好垂下头去,桌下同苏正则打着若有若无的官司,却也也不敢大肆声张,怕一不小心踢到人。裴樱就坐他对面,苏正则身高腿长,坐着双腿横过去也绰绰有余。见她不肯就范,干脆蹭掉鞋,大脚趾沿着她的腿线蔓延上去,分开她双腿,直指靶心,若有若无点着她,模仿着某种姿势。裴樱怕桌上人看出来,正襟危坐,□微微挪腾见他脚趾乱动双腿不由夹紧,情形更为尴尬,却还在犹豫该不该放开他,苏正则轻声一笑。 裴樱顿时像只煮熟的虾,心里紧张害怕,又恨那人孟浪无忌,却躲闪不开。 苏正则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抓起手机发了条短信,接着又若无其事去夹菜。 随后裴樱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一行字闪现:“脸那么红,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裴樱小心将手机扣过去。 饭局漫长,裴樱不敢擅自离席,再坐了会便坐不住了,拿起手机给苏正则回了条短信:“你能不能别这么下流!” 苏正则嗤笑一声,回给她:“怎么,你湿了?” 裴樱不敢再回,被刺激得连声咳嗽起来。 一顿饭度日如年终于吃罢,裴樱在客厅稍陪片刻,裴美心见她咳嗽不止,文君又被李天祥塞给顾怀恩照看,干脆叫她上楼休息。 临走李天祥却叫住她,看了看她,漫不经心道:“你房子找在哪儿?” 裴樱说了一个医院附近的楼盘名字。 那楼盘紧挨平湖公园,是个新建高端小区,交通便利,环境优美,物业安保严密,李天祥思忖道:“那儿是不错,挺适合养病,既然张舅舅不愿意住院,你带他住过去也好。老人家在外人家里住着心里总不得劲,医院里住久了也乏。” 裴樱点头称是。 裴美心有些恼李天祥自作主张,但现在年纪大了心宽了,也没十年前那样冲动蛮横,又想着裴樱在家里总是这么拘着,还不如放她出去,也许再过段时间就好了。 李天祥这才准裴樱上楼。 苏正则也借口有事,早早离场。 裴樱刚回房,手机响动,苏正则的号码在屏幕上跳跃,裴樱虽未存他名字,号码却早已烂熟于心,摁断电话就要关机。一下窜进来两条短信:“你出来,我们谈一谈。”“你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裴樱毫不犹豫关了机。 苏正则在楼下等了半晌,那电话再打不通。 独自一人坐在后园凉亭,不知为何心里憋闷不已,接连抽了几包烟,再转回李家屋前,连一向睡得最晚的李心雨窗户灯都灭了。 苏正则抱着条烟歪在那颗玉兰树下坐着,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日是被大清早出来晨练的老头老太太叫醒,醒来后怔忪半日才发现置身何处,略呆了呆,忽然勃然大怒。 裴樱是通过中介公司找的房子,据称房东因工作调动急转,却又要求房客为年轻爱干净女士,因此在租金上让步较大。第二天一大早,中介公司就打电话约她去门店签约交租。 到了门店附近,离约定时间尚早,裴樱找了家银行取钱。 atm机器咔咔地吐出一叠又一叠厚厚的钱,裴樱数了数,小心收好,心里却越发凄凉。自从她回来,经济是最敏感的问题,裴美心给了她一张卡,也从不限制她花销,可是裴樱每次从提款机里取钱都被一种深重的羞耻感压迫着。又凄惶又压抑,竟像在花自己的卖身钱。为此,她尽量减少在李家的花费,裴美心却看不过去她那些破衣烂衫,每回逛商场硬给她挑几袋衣服回家,事后又逼着她穿。 李心雨父女冷眼旁观,像在嘲讽□□装贞洁烈女。 李心雨有工作,轻易都不向家中开口要钱,反倒是她,没有学历,没有社会经验、工作经验,年龄又这么大,还曾有过漫长的牢狱之灾,即便裴美心李天祥人脉广阔,替他找个恰当合适的工作也不易。裴美心曾动过建材店a的脑筋,李天祥那边已不成问题,但裴樱却坚决不肯要。 儿时,李天祥裴美心二人都忙碌工作,李心雨常常被扔给那时尚在世的奶奶,老奶奶不放心店员,带着孙女一起替李天祥看着店,饭菜经常都在店里吃,裴樱便自然被发配到店里。 老人家对李心雨教育严苛,尤其在金钱上极为节制。李心雨大手大脚惯了,只好从柜上着手,每回晚上清点都少钱,时间长了,店员面上过不去,老人家亦知事有蹊跷。李心雨察觉奶奶的精明,于是干脆将一盆污水往裴樱身上泼,年纪那样小也能感觉到奶奶对这个“不明不白”外甥女的排斥。老人家听信孙女诬告,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事情定性,转告李家夫妇,少不得又是一场家庭混战。 惨痛的经历犹如昨日,裴樱怎敢接这烫手山芋。可是现取出这一叠又一叠的钱,心里堵着,想着欧阳菲那天的话“难道你一辈子都在姑姑家住下去么?” 难道还要一直这样下去么? 裴樱心事重重,中介公司打来电话提醒房东已到场。 裴樱匆匆收好钱往门店而来。 地产中介门店开在街角一隅,小小的门脸,里面摆着一个长条形简易桌,上头置着三部液晶电脑,前头小弟正对着电脑打字,见她推门进来忙要起身。 里间年纪稍长的女业务员却隔着玻璃隔断瞧见她,忙迎出来,小弟于是又放心坐下去。 门店里间是个会客厅,一张布艺沙发铺在墙角,中央摆了个小小的玻璃圆茶几,几上一次性纸杯装着热茶,周围几张简易椅,一个年轻男人正坐在椅上低头看合同,见门口进来人,不由自主抬头,瞧见她有些惊讶,唇角微挑,但再去看,他已恢复平常。 裴樱社交恐惧症又发作了,顿时拘谨又尴尬,不知如何开口,像个木头一样杵着。 那人忍俊不禁,伸出手来:“又见面了!” 裴樱也伸出手去,原只是出于礼仪,稍碰指尖,浅尝辄止,这人却十分实在,待她手伸过来大手毫不犹豫包住她,裴樱感觉一阵厚实坚定的温暖,那人手掌干燥握了一会才松手,裴樱抽回来,涌起一股不自在。 那人浑然不觉,指着椅子让她坐,一边微笑:“早知道是你,合同我就用不着看得这么辛苦了。” 女业务员替裴樱端来一杯茶,打趣:“程总见美女就区别对待,这可不行啊!” 女业务员早已与程远攀谈过,程远也不拒绝这种殷勤熟稔,却若有所思瞧着裴樱微笑:“她是我高中同学。” “原来如此,那真是有缘。”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亲爱的几位扔的地雷。也多谢留言的同学,看到你们文下留印,我才知道你们有在看。一定要继续努力。有bug也欢迎大家提出来,我一定尽力去修改。鞠躬! 第35章 逃亡(中) 裴樱不接话,那二人又来回扯了几句,裴樱不擅应酬只是本分签过合同,付过租金及中介酬劳,收好程远交接的门禁卡和一堆电话号码作势要返回。 那门禁卡是小区特有的安防系统,进小区铁门及大楼都需要刷卡。 程远却突然想起什么叫住她:“对了,门禁卡一共有两张。听说你接舅舅住进去养病,我那儿还有一张,要不下午找个时间拿给你?” 不待裴樱回复,女业务员热情道:“还是程总想得周到,裴小姐要是不方便,你把卡送到我们店里来也行。或者我这会儿让小弟跟着你去取,回头转交给裴小姐?” 门店离房子不远,裴樱点头道:“可以的。” 程远不置可否,捡起合同,拿着车钥匙,手指轻轻一按,车子“biu”地一声响,动作很是潇洒。却见天上下起小雨来,他不由反身瞧着后头那人:“下雨了,要不要我送你?” 裴樱抬头瞧了天空,不假思索从包里抽出一把雨伞来,十分客气谢绝:“谢谢,不用了,我带了伞。” 程远点头领会。 裴樱埋头往前面公交站走,程远钻进驾驶座,车子缓缓启动,立刻超过裴樱几乎是擦着人行道上的人影往前而去。 地产门店位于城市中心的小巷子,公交站设在闹市,最近城里在修地铁,挖掘机,吊车,泥斗车,隔板乱七八糟铺陈阻塞,这地段便是不下雨也常常堵得水泄不通。司机们叫苦不迭,不仅公交车绕冒着被口诛的危险绕站而过,连出租车都不敢往里面钻,程远绕了好大一圈把门禁卡送到门店,裴樱仍然站在公交站前等车。 程远被长龙堵着,干脆点燃一根烟,静心等候。 恰巧,一辆公交车终于艰难入站,车未停已经乌央乌央一群人争先恐后跟了上去,裴樱生生被挤到外围,车里满满当当塞得像沙丁鱼罐头,门口仍涌着一大堆,她见这情势只好放弃走回站台。 谁知她走后,那队人硬生生一个一个把自己塞了进去,待门阖上,好些人手脸被挤得紧紧贴在雾气弥漫的车玻璃门上变了形,一队人唯有裴樱没上得车。 待车艰难挤走后,站台上空了不少,裴樱坐在长凳上,用纸巾擦着额上水珠汗珠,不一会儿瑟缩了□子,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开始不安生起来。 程远吞吐着烟圈,忍不住往那边多瞧了几眼。 雨刮器勤劳地摆来摆去,玻璃后那个女人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过了这么些年,这人气质有些变化,头发留长,不如从前那般生涩青春,却也温婉清丽许多,皮肤变得更白,瓜子脸恰到好处。此刻她发丝有些散乱,沾了雨水贴在脸上,眉眼里拢着点水光,不知道是不是在恼这场大雨。 终于又驶过来一辆公交车,那人像是措不及防,忙起身赶车,仓皇之间合同掉在地上,纸张四散沾了污水,她一边收拾又紧张往那车看,好容易收拾好。缩着脖子正翘首望着车门里,盼着里头人再往里挤一挤,突然手臂遭人握住,仓皇回头,人已被那人快步拖走。 竟是程远。 想起这人先前已走了,这会儿不知怎又出现里,正迷糊,那人已不容分说将她塞进副驾驶,又掉头去驾驶座开门,进到车里,兀自系着安全带看也不看她一眼:“我送你。” “我……”裴樱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不能停车,前面有摄像头,系一下安全带。”程远提示道。 裴樱嘴笨,一时想不起冠冕堂皇的托词,正犹豫,程远指指安全带扣:“要不要帮忙?” 裴樱这才想起上回他帮欧阳菲系安全带,着急忙慌扯下安全带扣了,待反应过来,更想不出下车的办法来。程远已经噙着笑容缓缓踩下油门跟随前车而去。 二人费了点时间才通过堵车路段,裴樱无话可说,全身绷得紧紧的,手心微有汗意,那人转头瞧了她几眼很是好笑,裴樱也不知他到底在瞧她还是反光镜,更是紧张,好在那人寡言少语,裴樱总算熬到滨江大道。 到了家属院入口处,裴樱道:“在这里停吧。” 不知为何,裴樱不是很想让别人知道她住在李家。 程远瞟一眼车前,道:“雨太大了,我往前再开一点吧。” 窗外雨委实越下越大,裴樱刚要说话,裴美心电话追随而至,趁着裴樱讲电话的档口,程远方向盘轻轻一打,滑入入口的林荫道。 裴美心问了几句签约的进度,而后裴樱轻声汇报:“不用来接了,我快到了……滨江大道……不是公交车……我一个同学……不是菲菲,她没车……是我高中时候的班长。” 电话那头再说了几句,终于放心挂断,裴樱回神,车也稳稳当当停在了李家小楼坪前。她有点吃惊,不知程远为何知道自己住处,手忙脚乱收拾东西道谢下车,脚方沾地那男人已举着一把伞罩住她。 裴樱避无可避,也不能出言赶人,裴美心已经听见汽车引擎声音从窗户里看见他们,招呼她俩进门。 裴美心站在门口迎接,对那男人十分感激:“今天真是要谢谢你送我们家阿樱回来。”说完又和蔼邀请:“下这么大雨,你身上都淋湿了,要不要进来坐一坐,喝杯姜茶,顺便擦擦头发,别感冒了。” 没想到那人十分从善如流:“好啊。” 裴美心将二人迎进门内,嘱咐保姆煮姜茶,又给那男人递毛巾。 裴樱已经被裴美心打发上楼换衣服,等到她再下楼,裴美心已经套了不少那男人的情报,这阵仗倒像丈母娘见女婿,裴樱面红耳赤站在厅中。 裴美心陪着客人坐在沙发上:“阿樱那时候在学校内向,朋友不多,没想到她跟你这么熟。” 保姆端来刚煮好的姜茶放在程远跟前,裴美心客气地邀请他,程远道谢端过其中一杯,一边喝,一边若有所指地望着罪魁祸首:“她那时成绩太差了,总是倒数第二,令人印象深刻。” 裴美心有些不好意思:“嗯,确实,她那时候成绩不是太好。” “是啊,成绩不好,总是被老师发配在最角落的位置。” 那时候裴樱成绩不好,上课睡觉,总是偷着画画,爱看小说,偷溜早操,喜欢翘自习课,女孩子们个个都留着飘飘长发,只有她将一头短发留得桀骜不驯。那时同学们也极为势力,不讨老师喜欢也不得同学注意的学生便被孤立冷落,好在她也浑不在意。 班上按照名次排位,她和倒数第一第三被安排在教室最角落视野最差的地方。 有次那个“倒数第一”突然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喜欢上程远身边顺数第二的女生,用极为优厚的条件与他调换座位一天。裴樱浑然不觉同桌更换,依旧我行我素,端着一本口袋言情正聚精会神,投入到老师走到跟前都没发现,慌忙之间忘了边上坐的是程远,竟顺手将书塞进了他的抽屉。 老师从程远位置里搜出书来,瞟一眼立刻心知肚明。等到她发现身旁不是常搭档的战友“倒数第一”而是全班顺数第一,顿时有些紧张,仿佛生怕老师怪罪他,却又没有勇气认罪,矛盾担心又内疚。 程远说起来,裴美心莞尔笑道:“那阿樱后来有没有被老师捉到?” 程远拿眼似笑非笑地瞅着裴樱:“我都不记得了,后来老师骂你了吗?” 裴樱很是不好意思,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早就忘得差不多了,自然答不上来。 程远喝完姜茶,见雨势稍缓,惦记着工作外调的事,终于告辞离去。 等到晚饭时候,那人发来短信:“什么时候搬家,要帮忙么?” 裴樱出于礼貌回了条:“不用了。” 程远又回道:“对了,我还有点小东西落在房子里,明天你在房子里吗,我过来取一下。” 裴樱又回:“好的。” 饭桌上,苏正则照例堂而皇之地出现,裴樱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埋头,一家人边吃边闲聊,最近家中无事,裴美心便捡了裴樱搬家的事来说:“你说巧不巧,阿樱租的房子,房东正好是她高中同学。” 家中无人应答,苏正则抬头瞧角落那人一眼,笑道:“是很巧!” 裴美心突然想起什么,对裴樱道:“下午我又碰见了那个程远,他人挺热心的,还问我你什么时候搬家,要不要他帮忙?” 说着少不得把那乱塞小说嫁祸程远的事情拿出来逗趣,裴樱在李家总是闷声不响,裴美心捡到机会总爱替她揽话头帮人打交道,像是想拉近她与大家的距离。说出来却只有保姆笑了,李天祥勉强扯了扯嘴角,李心雨依旧冷着张脸。 苏正则目光阴沉,直勾勾锁着那人:“那搬家要不要人帮忙呢?” 裴美心连声道:“不用不用,小苏你先把病养好再说,阿樱这边我已经安排好了。” 苏正则一向身康体健,一年到头头疼脑热都少,最近一段时间却接连发烧了两次,一次在上牛村半夜救人,另一次便是昨夜于草丛风露中坐了一宿。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苏放大招。 感谢蔬菜小丸子及大家的地雷和手榴弹。 同时感谢大家留言。 不过话说,看了的尽量留言好不,我看不到订阅,我不知道都有谁看了。 第36章 逃亡(下) 饭毕,裴樱无话可说,早早回房。 第二天一大早,裴樱趁裴美心不在,一早独自搬到新房子里去,叫保姆留口信就说自己先去那边打扫卫生。 裴樱家当本来就少,在李家后买的那些衣物她也不带,小小一个箱子轻装上阵,被褥是打算去那边商场再行添置。 将东西送进去后又把房子里里外外清洁了一遍,接着走路去不远的超市采购被褥。 挑了三套四件套,又选了几条棉被,想着家里没一点生活必需品,又绕到洗护用品的架前,正挑选着,旁边站着个女人,那人正认真对比,身后一个男人围上来极为宠溺地搂着她:“选啥呢?” 那女人也柔顺地靠在他身上抬头望他脸上瞧,脸上带点撒娇的温柔:“你说这个牌子好不好?” 那男人瞧也不瞧一眼,兀自把头往她颈窝深埋,夸张地吸一口气:“你真香,洒了什么香水,嗯?” 那女人十分不好意思放下洗衣液,别扭挣动:“别乱来。有人。” “我哪里‘乱’来了?”一边说,手上却毫不顾忌。 裴樱满脸通红,故作不觉,绕到架子另一边,等那二人离去才重新过来挑选。 等到买完单走出广场离了购物车,裴樱拎着棉被、四件套及那一大袋生活品,才有点过于“鲁莽”的自觉。路人纷纷为这面相柔弱女人的举动侧目,眼里无不写着“力大无穷”的激赏与惊讶,等裴樱再走了一阵,才觉出那些人眼里深层的含义来。 来超市购物的大部分为夫妇或者男女朋友,年轻姑娘身边多半也伴着个闺蜜,少有她这种独身女人拎着这样大宗货物。身后不远不近跟着方才那对男女,女的腻在男人身上,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看,好厉害!” 那男人道:“现在知道你有多幸福了吧?” 这对男女很快越过裴樱,女的拎着一长条卷筒纸,男人拎着食用油并一大袋沉重的洗护用品,女人却走了几步开始在卖场前空地耍赖:“老公,我拎不动了。” 那男人没好气:“你看你这娇气的样子,再瞧瞧别人。” 女人不情不愿地扭了扭身子。 男人毫不犹豫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纸巾,走了两步,那女人又不乐意了,停下来。 男人看一眼,无奈地笑,将纸袋与沉重的食用油洗护用品一并用右手拎了,没好气地将她肩膀揉进怀里搂着她往前走。 对比这女人,裴樱这副模样看来委实十分凄凉。 路程虽然短暂,裴樱把这一批货物搬回家仍费了不少力气。 待到家,抢着将四件套拆了扔洗衣机,打算等准备好了再接舅舅回来。 正在阳台开洗衣机,门铃响起来。 裴樱记起昨日程远说要来家取东西,忙去开门,刚打开一条缝,浑身一惊,猛地将门扑上。 裴樱也算让这人培养出了几分防御本事,门外人反应不及,仍不死心继续推门,裴樱眼疾手快打横反锁。 那人兀自在门口拧着门锁耍横:“开门!” 门被拍得震天响:“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最好快点给我开门!” “裴樱,裴樱……” “开门!” 不一会,裴樱的手机响起来,裴樱条件反射要挂电话,却只是一条短信:“再不开门,别怪我翻脸!” 裴樱干脆跑到卧室躲着,眼不见为净。 小区毕竟住户众多,苏正则再发了一阵疯,终于被保安客气地请了出去,也不知道这人没有门禁卡如何进的电梯。 裴樱在房子里提心吊胆了半日,透过猫眼瞧见外头无人,犹豫几分,终于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门口空无一人,裴樱终于放下心来。 程远的房子比较新,两室一厅并一个书房,厨房用品,家用电器一应俱全。且厨房许多用具连标签都未曾拆封,裴樱忙了一大整天又被苏正则一通威吓,连饭都顾不上吃,幸好医院已托付萧阿姨照看两天。等到将近傍晚,裴樱终于饿得前胸贴后背,去超市采购了些食材,草草做了碗面条吃了。 如此忙活一天,终于把新房子里收拾得像模像样。中途也抽空也给裴美心打电话汇报了情况。 晚上七八点钟,坐在沙发上终于闲下来,心里却莫名一阵空虚。 打开电视,转了几个频道,挑探索节目看了看,却总觉得电视声响在空荡的房子里突兀非常,头晕脑胀。于是又关了,心里清净不少。 这时,门口突然又响起敲门声:“裴樱,开门,裴樱,开门……” 那人态度透着粗暴蛮横,声音却有气无力。 裴樱自猫眼往外瞧,又走回沙发坐着,重新把电视打开,声音开到最大。 过了一阵,门口响起敲门声,一个大妈在门口喊:“有人在家吗?” 裴樱猜多半是关于门口躺着那人,但电视机声响早已昭示家中有人,也不好装死,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开门。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妈站在门前,指着旁边墙角靠坐的男人:“姑娘,这人是你朋友吗?” 那人半仰靠着墙角,额发凌乱,湿漉漉地,一缕一缕耸搭着,眉心微蹙,下巴冒出一圈浅浅的青色,大冬天除了一件衬衫,就一个外套搭在手上,满脸颓废,一身酒气,混乱不堪。这样子看着像是醉鬼,又像是吃了某种违禁药物。 大妈道:“这人发烧了,要是你朋友,快把人叫进去吧,这么大冬天躺这儿可不行。” 裴樱瞟一眼那人:“我不认识他。” 大妈顿时面露难色:“那怎么办,我刚才试过,温度不低,再这么烧下去,可不得了。” 对门虚掩的门打开,一个年轻男人不耐烦地冲大妈嚷:“妈,你就别管了。” 大妈正义凛然道:“见死不救,那怎么能行。” 那男人道:“你忘了那天那个新闻,一女的,吸毒过量倒人家家门口,人好心给送了医院,结果死了,家属反把人讹上了。你还是少瞎热心,快回来吧。” 大妈思索一下,点头:“也是。”又为难道,“要不,叫保安来。” 里头那男人不耐烦:“叫什么保安,不管不管,你什么都别管。谁知道这人怎么回事。” 大妈瞧见这男人模样齐整,看穿着打扮也挺讲究,顿时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再瞧了几眼,终是恋恋不舍回了家。 临关门前还不忘叮嘱裴樱:“姑娘,我今天看你一个人忙了一天,是一个人住吗?那也最好还是少管吧。”说着把门关上。 裴樱也回到房内,坐在沙发上心里却心神不宁,不由又将电视关了。 一边想着是不是应该叫保安,可是城里人情淡漠,这大妈都明哲保身,保安们要上班,会不会把他赶到小区门口就不管了? 早听说他感冒了,大妈说他发烧,看他这样子烧得不轻。 裴樱搓着手在房间里徘徊来去,心里七上八下,不一会儿手心竟然涔涔冒着汗珠微微发起抖来。 终于下定决心往门口走去。 那人确实已烧得不省人事,偏偏像还喝了很多酒,裴樱费了一番工夫才把他拖进家门安置在沙发上。 家里没有退烧药,那人又烧得身似火炭。从前在上牛村耳闻过,交通不发达,山上就有人就因为半夜发高烧无法救治去世的。裴樱心里焦急,去翻他手机,打算叫他那个叫陈巍的朋友来一趟,一打开,苏正则的手机却设着密码锁,人又昏迷着,叫也叫不醒。 裴樱无奈,只好舍了手机,去浴室打来一盆水,替他除去上衣,用冷水擦拭身体降温。 那人温度降下来,身体舒坦终于恢复些微神智,一把握住眼前忙活的手腕,触手温软滑腻,脑子里清明起来,猛一睁眼睛,却一下愣住了:“怎么是你?” 那人双眼通红,目光脉脉,不似寻常那样蛮横,有些迷惑,像是不敢置信;有些委屈,不加掩饰,像是措手不及,却因确认眼前之人又有些恼怒。 不知为何,裴樱被瞧得有些慌乱,忙避开他的目光起身去倒水。 回来时,那人双目微阖,仍旧浑身无力瘫软着。 裴樱拿了钥匙钱包:“我下去给你买点药。” 那人不语。 小区门口便就有药店,裴樱前不久才发过烧,依着上次医生的处方要了退烧药,消炎药,又买了瓶酒精。 回到家,那人吃完药终于像是病得严重没有力气消停下来,躺在沙发上。 裴樱取来新买的被子,替他盖了。 回到房间有些心乱如麻。 不久程远打来电话,问她是否在家,打算过来取一趟东西。 裴樱接了电话忙转到客厅,苏正则昏睡过去,退烧药像是起了效,额头冷汗津津。 裴樱怕被程远撞见,叫醒他,让他去卧室睡。 苏正则病了,本身脾气就不好,自昏聩中被人吵醒十分不耐烦。 裴樱只好哄道:“你人太高了,沙发上睡着不舒服。” 苏正则这才勉强配合起身,裴樱帮他把被子收了,抱着往卧室引。 苏正则头重脚轻,踉踉跄跄,连连撞了好几下,终于回到卧室床上,仰面一趟,又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裴樱细心帮他掖好被褥,回到客厅等了一会儿,门铃响起来,她才去开门。 程远原本心里考量这么大晚上来拜访一个单身姑娘是不是不太好,可是他明天一大早的飞机,白天在公司忙了一天,交接到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同学们,后面就是h了。但是123言情不能贴h。 所以如果大家愿意看,可以加群, 52954711 进群有条件的哦,必须是在v文章节下留言过的,加的时候署名自己的id,我会通过的。 多谢大家。 谢谢扔地雷手榴弹鱼雷的大款们! 第37章 臭流氓 近来公司人事斗争复杂,苏家王家要拆伙,搞内斗,苦了他们这帮手下人。 苏同海儿子苏天铭夫妇死后,媳妇儿王佩贞的股份一直被王家老二王承孚操控,苏同海委派从前做□□时的秘书参与集团运营。如今苏同海虽然仍权倾一时,但此人身体不好,年龄又偏大,王升孚在省里冉冉升起,王家俨然东山再起,是以两派斗得不可开交。至于苏家那个小的,名义上虽是天明集团副总裁,平时连个卯都懒得来应,大部分决策都是苏同海那个秘书长孙成宪做主,苏正则甚至搞了个印章,凡是涉及他签字的文件,只管让秘书往上戳印。 手底下有点实权的人都不看好这个太子爷,但又忌惮苏同海和孙成宪,再加上王承孚在集团经营多年,心腹众多,上头又有个哥哥王升孚照应,委实不好站队。这两方却都不是好敷衍的货色,是以集团最近动荡很大。 程远负责技术,只是个副的,上头还有个正的。这人一心只想干点实事,有了那个正的顶着,寻常也不爱争权夺利。两派人马交代下来的项目,应他负责的,绝不推诿,对手底下奖金福利分配也从不徇私,因此对下较能服众,对上又很讨欢心。 此次派系斗争严峻,不知哪派做主将他调去北京分公司任技术老总。公司其余人等,无不看红了眼,外派福地,北方大区经济政治中心,集团诸多政策倾斜。且天高皇帝远,割据一方称雄,俨然一方藩王。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获得如此美差,也是两方对他的厚爱。 裴樱开了门,仍旧拘束着,请他去找寻自己遗落的物事。 程远点点头,往书房走。 裴樱门也不关,站在玄关处等候,将巴望着他快点走的架势做个十足。 程远正在书房收拾,忽听得一声巨响,忙转到客厅:“怎么了?” 大门洞开,客厅空无一人,像是反射弧长的人反应慢,过了会,卧室才传来那女人的应答:“没事。” 卧室内黑漆漆的,裴樱被躺在床上的人抓住手腕,那人眼睛在黑暗里闪耀着凌厉的光芒,她挣不开,手臂被抓得生疼,又不敢反抗得太激烈,小声埋怨:“你干嘛?” 程远在客厅等了等,没见人出来,不知为何有些不详预感,过来敲敲门:“真的没事吧?” 裴樱生怕门外人进来,扭身挣着往门口走,那人却只松开片刻,马上又一把拽住她大力一扯,裴樱猛地跌回床边,整个人被撞得晕头转向。苏正则退了烧,有了劲力,这乍然强硬的态度吓得裴樱心脏骤停,怕程远听见,又怕他乱来,浑身绷得紧紧的,手心冷汗直冒,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像是警告却更像哀求:“外面有人,你别乱来?” 那人已经听出程远声音,霸道地将她摁在床沿,双目锐利如鹰:“他来找你做什么?” 裴樱跪坐床边,尚有余地的左手掰弄着他,无奈道:“他有事。” 苏正则死死地捺住她,冷哼一声:“现在几点?这个时间,他找你有什么事?” 裴樱与这男人一番争执,后背已冒出薄汗,心里砰砰直跳,明明带了点低喘却又刻意压低声音,气息缭绕,声音很是不稳:“他明天去北京,来取点东西。” 苏正则盯牢她这个样子,心里却更添恼怒:“半夜三更,孤男寡女,找你取什么?嗯?”说着大拇指在她柔腻的腕子上若有若无地摩挲,带着点晦暗的隐喻。 这人总爱胡搅蛮缠,裴樱听出他的意思,心内大怒,张口去咬他的手。 苏正则仿佛早有预料,一手凶横卡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猛力一拽,将她扯上床来,上身立刻带点压迫将她拢住:“张嘴就咬人?心虚了?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取什么?” 裴樱下巴被他捏着,又疼又怕,她哪知道程远到底来取什么,苏正则却是尤恨她这沉默的反抗。 门外程远等了许久,不见应答,疑窦丛生。按道理不应随意闯进单身女子的闺房,可见她半晌不出声,在门口有些担心:“你怎么不说话,没事吧?” 裴樱怕程远进来,眼神焦急巴望门口,苏正则终于稍稍松开钳制,裴樱偏头绕过笼罩着自己的人影朝门口喊:“我没事,你找东西吧,别管我。” 话未落音,下巴复被人捏过来,那人的气息带着药味铺天盖地而下。 裴樱整个头被他把住,被迫半仰着承接他,那人退了烧有了力气,不知为何动作有些粗暴,垫在后脑勺的大掌扳得她的脖子生疼。那人狂放地亲了半晌,见裴樱躲闪,心里烦闷,一口叼住她的脖子咬在气管上,裴樱呼吸一窒,喉咙麻痒,不由低声叫了出来。 门在这瞬间被程远推了开来,声音有些焦虑:“你怎么了?” 黑乎乎的房内只有客厅传来一扇光亮,那人站在门口,自己便挡住了大半来光源,一时也瞧不清床上光景。苏正则眼疾手快掀被子将两人盖了钻了进去趴在她身上,只余裴樱探出一只头来。 程远瞧见床上人猛然掀开被褥盖住自己,这才觉出几分贸然,站在门口踌躇等待。 裴樱挺着上身望着门口,声音有些发抖:“我没事,就是有一点不舒服,你东西要是找到了就先走吧,我想休息了。” 被窝里覆在她身上的人却很不安分,粗粝的手掌突破衣物,恶意游移抚弄,她的身子在被窝里克制不住地瑟缩。 程远瞧了那微微隆起的被窝,哦了声,退出去,替她带上门。 门方关上,那人已从被子底下满口吃住她,裴樱轻轻一颤,有些疼又有些酥,那人头从被子里钻出来,脸肆意往她脖颈钻,大手毫不怜悯捏住她,语气森冷:“孤男寡女,内衣也不穿,闯进你的房间来取东西?嗯?” 裴樱脸上涨得通红,冬天家居外套厚重,是以里头没穿内衣,且又光顾着忙活苏正则,哪想那么多。未及分辨,上身已被人扒光。 裴樱觉得脑子不够用,被苏正则压着,心里总紧张门外的程远,用力挣扎又怕让外头人听见,三心两意的抵抗更像欲拒还迎,哪比得上眼前一心一意攻城略地的男人,一败涂地。 不一会儿,门扉轻叩,传来温文尔雅的声音:“那我走了啊?” 裴樱伸长脖子挺起上身,苏正则趁机翻到她身后,猛地一撕,将她裤子拽下去,用腿踢踢踏踏蹭到脚踝,稍微胡搅蛮缠,已被踢出床外。 裴樱摁不住他,挽不回颓势,心慌气短还顾着应声:“好的。” 苏正则覆在她身后,一手把住她的腰,一手拉开长裤拉练。 门外那人仍旧迟疑:“不舒服是感冒了吗,要不要帮你买点药送上来?” 裴樱心一慌:“不用,不用。”随之闷哼一声,。 “那我走了,门先替你带上了啊。” 裴樱颤着声气:“好……”话未落音,已经“咝”地倒抽了口气。 苏正则动作得有些放肆。 等到门“砰”地关上,裴樱终于专过心来,苏正则头放纵地往她脖子挨过来,亲得有些粗鲁。 裴樱满脸通红,只觉得荒唐,扭着脖子瞪他:“你……你……”气得说不出话来。 苏正则极为坚定地瞧着她:“我怎么了?你没感觉?”说着用力一。 裴樱脚心一阵酸软,额上冒出细密汗珠,身子又开始湿热,心里却比哪一次都明晰坚定,怎么能这样,不能再这样,想到这里,终于获得些微力气,捡起决心挣开他往床下爬。 却没爬出几步又被捞了回来,那人似八爪鱼长臂一伸将她上身拢紧贴住胸膛,手臂坚实肌肉压在上,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肢,迫使自己紧紧她。却也不急着进去,不慌不忙地掰过她的脸来亲,热烘烘的喘息喷了她一脸,裴樱别扭挣扎眼泪流下来,苏正则没好气扣住她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眼里不耐地闪动阴鸷:“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啊。” 裴樱愤恨哭喊:“你不要这样,我又不是妓,女!” 作者有话要说:很感谢大家看文留评,看见昨天那么多评论,我已经笑傻了。 还有件事啊,v群呢,倒v没买的也可以进。先前是沟通不畅。是我的失误,对不起大家。 群管理也很辛苦,请大家谅解。 第37章 中毒 晚上十点半点,裴美心在家等着李心雨回来。 李心雨最近心情不是很好,却也说不上不好。有一股半死不活,欲死还休的微妙,像在水里浮浮沉沉,明明讨厌极了这种七上八下,却又舍不得离开。有时候气恼起来,恨不得不顾一切挣脱了去,头也不回将这个人抛开,有时候又觉得应该毫不犹豫将那层纸捅破,管他什么矜持顾忌。人生苦短,岂可将时光虚度在这种细微末节上。 但是理智却一次又一次警告自己,不能轻易露怯,她要稳操胜券享受征服的快感。 便如同今日,那人感冒发烧,却一个电话没有。明明很想打过去,却又疑心会不会过于主动,他是不是恰巧等着自己送上门去。 想要隐忍,却又克制不住。觉得难受,心里又满满当当。 这种心情委实十分微妙。 既煎熬痛苦又暧昧被谁兴奋。 一会儿觉得苏正则不是东西,一会儿又雀跃遇上这个“东西”。 她带着几分自虐强迫自己不搭理他,从外面应酬一晚,却全程都在瞧手机,生怕错过那人的电话,失望了一夜,不由负气返家。 裴美心正等在客厅逮住她,指着门口一口大皮箱道:“等了你一晚上了,阿樱搬家随身衣物都没带,你爸在工地,你赶紧给她送过去。” 裴美心总有意撮合两姐妹和好,时常逼李心雨让着裴樱,又巴望裴樱领情。这把戏李心雨早就不愿奉陪,加之心情复杂,一口回绝上了楼。 裴美心被气得无语,只得拎着那口箱子往门口走,不一会儿楼下就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 李心雨气急败坏下楼来,出了门,果然见母亲正试图将车倒出车库,她几步上前挡住:“你到底有完没完?” 裴美心无奈瞧着她:“她内衣都没带走,明天穿什么?你不去,我就只好自己去了。” “她自己不带,你凭什么折腾我啊?” 裴美心懒得搭理她,探出头往后瞧,一边慢慢踩油门,一边细碎地转着方向盘。 看她这个开车水平就光火,裴美心虽然驾照拿了多年,操作能力不强,又一直不认路,就算开着导航,大白天进市中心也都分不清东南西北,遑论这么深更半夜。 李心雨简直受不了母亲的固执,不由恼怒道:“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裴美心也来了火气:“我怎么不可理喻?你从小就喜欢欺负她,现在她吃了这么多苦,对她好一点又怎么了?你怎么没半点悔改之心?” 李心雨本想呛声回去:“我有什么好悔改的?要不是你一碗水端不平,当年我何至于得抑郁症,老爸又怎么会总找你吵架?为了一个外人,家都快被折腾散了还不够。”可是这话题十年前就是李家的车轱辘,多说无益。李心雨闭了闭眼,觉得家人真是上辈子的债主。忍了忍,妥协答应去给裴樱送衣物,这才将裴美心哄下车来。 李心雨将车开出来,不多时上了桥,夜晚霓虹闪烁,路上车辆稀少。 近十年来,城市发展迅猛,只有这个时候城市才肯安静下来,有一种繁华后的落寞,却又让人有一种参与其中的兴奋。同事江白露无车无房,平时上个馆子都捉襟见肘,自己却什么都不缺,在这清凉的夜里突然有一种无可比拟的优越感,感觉这城市自己是有份的,别人却不一定。 广播里放着歌:“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唱着人们心中的曲折。我想我很快乐,当有你的温热,脚边的空气转了……” 明明是个男声,声线却高亢清越,像个女人,软绵绵的,像个娘娘腔的男人在对男朋友发嗲。李心雨听着听着不由跟着哼起来“我想我很快乐,当有你的温热”,心情莫名愉悦起来,觉得自己也像在发嗲。 不多时车子到了平湖雅苑,深更半夜保安不放车进去,她只好停在大门口把箱子拎出来,拖着往大里走。 三更半夜,小区散步人都少,那楼道里却有对男女在吵架。 平湖雅苑为城中今年新楼盘,设计新颖,每栋大楼下都设了个小小大堂,玻璃门,摆设着一组藤椅茶几,墙上安着整块镜子,时常有人打扫,整个大堂一尘不染。 裴樱不知怎地叫人扭到了这里,好在这时候也没什么人出入。 那男人拖着她径直朝门口走,裴樱自是不从,两人一路扭打,女人气得尖叫:“苏正则,你是不是疯了?” 男人双目赤红拽着她的外套:“对,我就是疯了,只要你还在这里住下去,我就不会正常!” “神经病!”裴樱干脆顺着他将他扭着的衣服脱下来甩给他重往电梯走。 “对,我就是个神经病!”说着那男人眼疾手快一步将她拦腰箍回来摔在墙上摁住,凶悍地瞧着她:“大不了,你从这里搬出来,我跟李心雨分手!” 裴樱脸上爬满眼泪,发丝散乱,形若癫狂,尖叫道:“你和谁分手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摁住她,恶狠狠地盯着她:“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为了你处心积虑接触李心雨,和她相亲,撞她的车,抓她吵架,吸引她的注意力,跟你上床。” 裴樱怔了几秒,苏正则瞧见她懵懂的样子,才反应过来,心里莫名烦躁,放开她,指着她的脸霸道道:“我给你三天时间。要么另寻地方,要么搬回李家。否则不要后悔。” 李心雨有一瞬间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了,又像是脚下实地瞬间变成虚无,她不断下坠,只是找不到救命稻草。她不知自己究竟如何回到车上,也不记得那口箱子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管,只觉得一瞬间灵魂都好似抽离了身体,飘在天上,惶惶然无处可去。 等到苏正则从小区出来时,李心雨早已不见踪影。夜风一吹,苏正则冷不丁打了个寒噤,额头上又开始沉重起来,这才发现外套还扔在那人屋里,也不好再回去取,拦了个车便走了。 “自由空间”开在酒吧街一条小巷里,入口隐秘,红色砖墙,巨大的窗户,只有楼侧挂着几个霓虹大字。 苏正则下了出租,歪七扭八走进去。靠窗的几个位置都已被人占了,他随意捡了个角落跌坐下去,抚着额头又开始难受,正闭目养神。 服务生已经通知酒吧老板过来探视,陈巍瞧见他那落魄模样嘲笑:“怎么了这是,被谁收拾了!” 苏正则眉头一皱,大骂:“你他妈的才被收拾呢!” 说完又难受地仰靠着喘着气,像是精疲力竭。 陈巍过来试探他额头,苏正则没好气挥开他:“滚开。” “都烧成这样了,怎么,想把自己煮了吃?还是送给别人,让人吐出来了?” 苏正则正要回敬,兜里手机这时疯狂地响起来,掏出来一看,粗暴地撂在一旁,手机在沙发上蹦弹,差点摔出来。 “谁啊,不接就不接,拿手机撒什么气!” 苏正则心烦意乱道:“你少管闲事,去,给我倒杯水来。” 陈巍朝服务生招招手,不一会儿小女孩端过来一杯水,苏正则拾起杯子仰头喝了,一旁沙发上的手机又响起来。 陈巍欲倾身探查,苏正则长腿一撩,蛮横地搁在手机上挡住陈巍视线,那边厢又对服务生颐指气使:“给我倒杯酒。” 陈巍指着他:“不准给他酒,都烧成这样了还喝酒,我看他是嫌命太长。” 苏正则拂然变色:“你烦不烦啊,结个婚就变得婆婆妈妈的,你以前也不这样啊。” 陈巍与苏正则自高中认识,陈巍老爸死得早,由老妈一人抚养长大。毕业下海捞了笔钱就开了这家酒吧,酒吧挺赚钱又爱玩,三不五时拉帮结派开着几辆越野车,浩浩荡荡往西藏、新疆跑,哪儿荒凉往哪儿钻。去年老妈死了,收心结婚,人就变得颓了许多,还装模作样开始信佛。 苏正则发完脾气一阵晕眩,靠在沙发半日没有力气。 陈巍指使服务生出去给他买药,懒得再搭理他,自顾自走开去。 苏正则手机犹自响个不停,屏幕上闪现那三个字,却让他一瞧见就心烦。心里那口气堵着,喘不上来,咽不下去,如鲠在喉。身子沉重乏力,像是被卷入一个沼泽,每发一次火,每挣扎一次,疲惫不堪,却又徒劳无功,反愈陷愈深,越来越无力,越来越不想参与其中,可是又不知如何跳脱。 从未如此怠倦,不想再进行下去,却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他恨恨地猛踹一脚茶几,哐当一声响,茶几上烟灰缸飞溅出去。 隔壁陈巍闲闲骂道:“你抽风啊!” 作者有话要说: _~~~~ 第38章 覆灭 接下来三天时间,整个李家却陷入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混战。 三天前,李心雨半夜三更在高架桥出了车祸,撞上一辆泥斗车,右腿骨折,神经受损。住进省医vip病房,这几天骨科、外科、神经科,各种科室权威泰斗流水一般被请进去,又低眉敛目沉着脸走出来。 李心雨右小腿骨折,那处神经断裂五六厘米,恐难恢复,情况不容乐观。 裴美心极度后悔那天晚上不该逼她去给裴樱送东西,否则也不会发生车祸。李天祥工地也不去,守着李心雨又看着裴美心。保姆成日送来的饭菜,除了李天祥,裴美心几乎都不曾动口,更遑论李心雨。 全家都害怕李心雨无法接受现实,小心翼翼隐瞒着病情,李心雨却是最冷静的一个。甚至冷静得有点超乎常态,正牌男朋友苏正则不见踪影,她也不许人给他打电话,又不给理由。 江白露憋得破口大骂,李心雨更添难受。 裴樱在省人民医院一楼大厅帮张医师办理出院手续,保姆拎着食盒找过来道:“裴小姐,你还是去劝劝你姑姑,她都好几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住的。” 出事头天裴樱也去过李心雨的病房,只伴裴美心略坐了坐,就让李天祥给瞪走了。只有保姆心里清楚,对女主人来说,整个李家恐怕没人说话比得上裴樱管用。 裴樱受了托付,勉强答应完事过去找裴美心。 这天苏正则恰好来肾内科病房找裴樱,巡视一遍没见着人,抓住查房的护士小姐询问,那护士小姐道:“她表妹出车祸,在vip病房住着,可能在那儿。” 李心雨家中有钱,出手阔绰,刚进医院,连负责当日手术的护士都收到一封厚厚的红包。听说又是顾医生的堂妹,文院长都亲自过问,早就在医院掀起轩然大波,三天来,这病人谁人不知,无人不晓。 苏正则只在vip病房长廊尽头探了个头,没见到裴樱,便退出去。 江白露眼尖跟了出来,苏正则电梯刚到一楼,才步出电梯,江白露便从隔壁楼梯上冲下来截住他:“苏正则,你给我站住!” 苏正则无辜地转身,江白露抢上前来,劈头盖脸破口大骂:“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女朋友出车祸,腿断了,打你电话三天了,你都不接。” 电梯门口围着诸多人群,鄙视这令人不齿的行为,苏正则原本懒得搭理她,这会被气得呛起来:“瞎嚷嚷什么,腿又不是我弄断的,朝我发什么神经?” “那你女朋友腿断了,你瞧都不瞧一眼,掉头就走是什么意思?” 苏正则兀自四处张望,眼瞅裴樱身影一闪淹没人群,懒得同江白露纠缠:“我这会儿有事!”拨开她朝长廊甬道追去。 江白露被他大力甩到一旁,顾不上再追,气冲冲上了楼便向李心雨汇报,末了指责道:“你这什么男朋友啊!” 李心雨不能动,斜靠着病床瞅着江白露冷笑:“你不知道么?” 江白露莫名添了几分心虚,李天祥沉着脸在门口冲她招手:“小江,你跟我来一下。” 李天祥带江白露走到长廊尽头窗户边,问清楚苏正则的位置,便朝电梯走去。 裴樱办完出院手续,原是听了保姆的话打算去李心雨病房寻裴美心,却不巧撞见苏正则同江白露吵架,吓得转头就跑,却没走出甬道已经被人拿住。 旧门诊大楼后正改建下水道,几块高高的隔板竖起来,中间有块不知怎地倒在地上,留了个豁口,豁口前停着一辆撞废土的斗车,隔板内下水道已被浅浅挖出一个小坑,堆着高高低低的土堆,各式乱七八糟的工具铺陈一旁,工人们已自去用餐。 苏正则拽着她闪进去算账:“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没听懂?怎么还没搬出去?” 裴樱挣脱他,退开些,沉默不语。 这人似一块茅坑石头,那种熟悉的无力感涌上来,苏正则不由咬牙切齿:“要不我再给你个选择,我那儿或者李家,由你挑选。” 裴樱仍旧不搭理他。 “选不选?” “……” 苏正则气得牙痒,仿佛想找个法子,四处张望了阵,突然瞧见甬道出口寻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于是将她拖过来:“不搬是不是?” 裴樱恼火地甩开他:“别拉拉扯扯的!” 苏正则恼恨地盯了她一会,咬牙道:“好,很有骨气,你不要后悔。”说着朝她逼过去。 裴樱抬手退挡,拳打脚踢,却仍旧被人制住,气得厉声警告:“你别碰我!” 苏正则毫不在乎,固定住她的后脑勺道:“现在可由不得你!”说完低头欲吻,裴樱头颈被人牢牢把制,避不开,又抓又挠,苏正则却不为所动。裴樱只得张嘴咬他,苏正则吃痛,却也不紧不慢那腾出一只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松开些,瞧了瞧她,一口咬回去。裴樱再挣扎,他便加重力气,红色的血液从两人口唇中满溢出来,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等到他再松开的时候,裴樱猛地推开他踉踉跄跄往门口跑,踢到土坷物事脚下一崴,毫无预警朝前一趴,手掌膝盖被泥沙蹭得火辣辣的,裴樱却顾不上自己,李天祥就站在不远处阴沉沉地瞧着这边。裴樱如兜头兜脸让人浇了一身冷水,透骨的凉寒,只觉得浑身肌肉僵硬,却又止不住地发着抖。 苏正则走出来,瞧一眼地上人影,懒得搭理李天祥,自顾自往大门走了。 裴樱僵了一会儿,再起身时,李天祥已不见了踪影。她似个木头人一般机械迟缓地往肾内科病房去,心里七上八下惶恐着,又恨又怕,复杂极了。 好不容易回到张医师病房里,张医师不在,大概出去放风了。靠墙的床位前却来了两个人,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凳子上指挥着,另一个年轻男子正在墙根前前后后收拾着各类零碎的物品。 竟然是欧阳菲跟何文轩。 这光景不消说,定是舅舅告诉他俩出院的事。自从欧阳菲帮裴樱介绍何文轩之后,裴樱总是不咸不淡。欧阳菲便带那人上门来省医找张医师,有时候欧阳菲陪着他,有时候他单独一人。此人做人却极大方,每回带着一堆东西,送这送那,吃不完的水果连住走廊的病人都被惠及过。 裴樱一贯不太会交际,尤不擅拒绝。偶尔撞见几次,相对无言,也不怎么招呼,那人竟独自枯坐也能熬上漫长的大半天。为了打破尴尬,偶尔蹦出几句客套话又生硬突兀得很,一瞧便知必有师傅指点。 裴樱备受煎熬,张医师却仿佛对他印象极佳,何文轩同先前那个陈建州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比那人条件更好,家里开批发店,薄有资产,在省城也算有车有房有家有业,又是念过大学的,穿着打扮斯斯文文。 不过,裴樱现下没有心情应付这两人,心里仍旧惶惶不安,人到了病房,魂却不知飘去了哪里。 欧阳菲见她来,忙起身道:“你舅舅跟病友话别去了。我给你找了个劳动力,我寻思你舅舅住院住久了,零碎东西肯定少不了,你姑妈这会儿又顾不上你。” 病房前搁着好几个纸箱,何文轩正分门别类往里头收东西,欧阳菲翘着二郎腿脚尖撩撩他的膝盖:“嗳,待会儿封好了先搬去你车里。” 裴樱仍旧忐忑不安,欧阳菲见她心神不定,还以为是对何文轩有意见,又扯着她耳语:“给点面子,人是真心实意想找个老婆。要我说,你要找,这个还真挺合适的。你性子沉闷,这人性格也不强,虽然人是平庸点,却拿得住,家里也还行,经济又适用。女人到了一定年纪,总是要找个依靠,你也不能一辈子都靠着你姑姑家。有机会,能抓住就抓住了,后面年纪越来越大,不是那么好找。也许能碰到更出挑的,但是能保证经济条件有他好吗?现在家里有点小钱的男人都爱在外头胡来,这人虽然温吞了点儿,过日子倒不含糊。” “我现在年纪大了,算是看透了,再轰轰烈烈的爱情都要落到实际生活里,而生活就是靠琐碎小事来支撑的。过日子就是一起上街买菜,一起做饭洗碗,碰见事儿有商有量,在你需要的时候,他能给你搭把手。这种日子虽然瞧着无聊,一眼到头,但是我们这个年纪,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还真不敢往下过。踏踏实实,安安稳稳,比什么都强。” 欧阳菲说着还在她手背上按了按,不知是安慰还是警告:“等会儿别插手啊,都让他给你搬。” 说完抬头却冲门口进来那人笑了:“李叔叔,您来了?” 张医师病床靠廊墙,一进门便是,此时门边站着一个黑铁塔似的男人,一脸阴沉。 裴樱脸色煞白,整个身子的血液都被抽干似的,又像是低血糖发作,微微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嘞,这个死流氓。 我今天写完他的一场分手文艺戏。已经完成20万9千字了昂。 上一章,居然有81条留言。 啊哈哈哈哈哈。我的人生得到了极大的完满。 我要继续去奋斗。 留言都是浮云。 让我的人生全是浮云吧。 第40章 覆灭下 欧阳菲从前在学校见过李天祥夫妇来探望裴樱,这人从认识第一天起一直板着脸,欧阳菲不以为意,踹一脚何文轩,递个眼色暗示他起来,何文轩终于起身,瞧瞧那人,又迷惑地回头觑一眼欧阳菲。 “叫李叔叔,他是裴樱的姑父。” 何文轩双手交握,略显拘谨,礼貌颔首道:“李叔叔。” 李天祥目光转到何文轩身上,若有所思上下打量几眼,瞧见他神色讨好,欧阳菲反应热络,心里有了□□分。语气仍旧冷淡:“你是?” 欧阳菲道:“也是裴樱的朋友,今天听说舅舅出院,来帮裴樱搭把手。” 李天祥点头领会。 欧阳菲又道:“他家也在建材城开店,专门卖灯具那条街上的何家。” 建材批发城虽然大,但是这么多年生意做下来,各家各户也算知根知底。何文轩连连点头:“是的。” 李天祥又盘问了几句,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门。待再回到vip病房,刚步出电梯,瞧见裴美心拉着顾怀恩坐在走廊的廊椅上。 裴美心低声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我听护士说,不是有那个神经移植,功能重建吗?” 自从李心雨出事后,裴美心整天泡在医院,不是找医生护士咨询,便是pad上网查询相关资料,未久病已成医。 顾怀恩道:“个人情况不一样,心雨的神经受损比较严重,就算做了,效果也不是很能确定。” “那就一直这样没知觉吗?一条腿岂不是废了?” “阿姨,您先别着急,我已经把心雨的相关病例发给了美国同学,拜托他们帮忙寻找这方面的专家。等她再好点儿,还可以配合针灸治疗,理疗,复建,就算不能彻底恢复,也一定会有改善。而且神经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恢复也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关键是,我们自己首先不能丧失信心。” 裴美心无奈又了然地点了点头,顾怀恩已瞧见甬道那头的人影,李天祥冲他微一点头,略显疲态捡裴美心旁坐下。 三人静默片刻。 李天祥突然问道:“情绪怎样?” 裴美心答道:“还是那样,刚才睡了,不怎么说话,也不肯吃饭。” 李天祥又冲顾怀恩道:“要是恢复不了会怎么办?” 这问题几个专家会诊早就得出结论,先前李天祥仿佛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又问,顾怀恩也只是捡先前的诊断结果来说:“恐怕以后走路都需要用拐杖,也不能再开车。而且,由于脚上没有知觉,平时需要特别注意,比如说被开水烫伤,被刀划伤都不会有痛感。” 话到这里,裴美心已捧着脸颊痛苦地啜泣起来:“都怪我,那天晚上不应该让她去给阿樱送东西,要不是这样,也不会……” 李心雨虽然性格飞扬跳脱,但有李天祥警告在先,开车一向还算谨慎稳当。这几年除了被苏正则追过尾,基本没碰过什么事故,没想到却会和泥斗车相撞。 裴美心又哭道:“心雨从小练芭蕾,要是知道腿废了……” 李天祥烦闷地搂过裴美心肩头,安抚着他,也制止着她。 这几天医院跑多了,整层住的都是打着封闭绑绷带的病人,个个戾气暴躁,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闹腾起来恨不得将医院砸了。对比而言,李心雨冷静得有些反常,虽对她隐瞒了病情,但一条腿没有知觉,她却也不怎么关心,尤其对苏正则不闻不问的态度十分诡异。 顾怀恩又道:“她现在这种情况,十分需要精神支柱和鼓励。叔叔阿姨,你们千万要保重身体,心雨现在只剩下你们了。” 李天祥点点头,冲他摆摆手:“你先去忙吧,这里有我。” 顾怀恩工作繁忙,告辞离去。裴美心靠在丈夫怀里流了半晌眼泪,不知不觉昏睡过去。李天祥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在李心雨病房沙发上,扯毯子盖了,又去检查了空调的温度,见母女熟睡,这才起身离开。 李天祥坐在走廊甬道的靠椅上闭目养神了会,起身去阳台上抽烟。 住院部大楼底下停着一辆车,几个人影站在车前,一个男人忙里忙外将车周围的纸箱物品搬去后备箱,随后招呼大家上车,不一会儿那车徐徐启动,往门口去了。 李天祥眼瞅着那车走远,仍旧怔怔地朝那片空地出神。 裴樱办妥手续,将张舅舅带回家,却多亏了何文轩和欧阳忙前忙后帮着张罗,如若不然,裴樱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恐怕不知搬到几时去。收拾完毕,欧阳菲拉着大家一块在平湖公园附近找了家小店吃饭,末了又让何文轩送他们回家。 何文轩从善如流,一路殷勤将甥舅二人护送至小区楼下,张舅舅一番折腾,有些疲累,却不着急进电梯,站在一楼大堂与何文轩客套非要请他上楼坐坐。 裴樱不发话,何文轩不敢造次,谦虚一阵,终是告辞离去。 张舅舅应酬了一晚上何文轩,精神不济,到家洗漱完毕倒床便睡。 裴樱心不在焉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机开着,却不知道在放什么。脑袋里像是被塞了个炸弹,不知几时爆炸,惶恐慌乱,惴惴不安。满脑子都是打算想法,却是一个都抓不住,她竭力迫使自己冷静,奈何胸口像塞了团碎纸,纷繁琐碎,乱成一团,理不出个头绪。 过了这么多年,竟又似十七八岁离家出走被抓回来那般忐忑无助,不知该怎么办,像等待发落的犯人,煎熬地枯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起来。裴樱被那声响惊得背心冷汗直冒,小腿有些发抖,挪到门口,瞧见监控视频里的人影,紧张情绪陡然升至顶点,一颗心仿佛随时要跳出来,她有些腿软,却还是开了门。 不一会儿,李天祥一身寒意出现在洞开的门边。 裴樱被震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李天祥并不进门,目光阴森瞧着她。 裴樱强自镇定,却越发手足无措,慌乱得似个犯错的孩子,脸虽朝着他,目光却只敢搁在不相干的地方。 李天祥审视片刻道:“那天晚上,心雨是不是也看见你们了?” 裴樱心一紧,默不作声,低了头。裴美心说那天晚上叫李心雨给自己送箱子过来,她虽没瞧见她,翌日却在保安室失物招领公告牌下见到了自己那口箱子,回想起那晚光景,心里不是很敢确定。 李天祥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隐忍下去,方缓缓道:“你去,叫他来。” 裴樱嗫嚅道:“我和他不是你想象那样。” “我不管你们怎样,明天他必须去见心雨。” 裴樱慌急分辨:“他不会听我的,我也没有办法。” 李天祥额上青筋迸发,鼻翼煽动,却仍旧克制着,凌厉的双目盯牢她,斩钉截铁道: “你没办法,他明天也一定要去见心雨。” 李天祥原是行伍出身,脾气暴躁易怒,手下一帮壮年兵油子见了他发怒都不寒而栗,裴樱被他满脸煞气惊得不敢吱声。 李天祥说完即走,没走出几步,又折身起手遥遥点着她,语气平复,轻描淡写:“心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和裴美心,都要陪葬!” 裴樱似被水泥灌顶封存,一瞬间雕塑般僵直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裴樱终于缓过神来,也不似先前那般坐立不安,像已被判了刑的犯人,反有点悲哀认命的踏实。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仍旧睡不着,自从李心雨出事以来,这三天心里总像藏了个定时炸弹,此时炸弹终于发作,她被炸成粉末,铺陈在床上,却连撮合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在心里不停想该怎么办,一时甚至顾不得恨苏正则,只是惶惶不安。 这般睁着眼睛熬到凌晨天光初露鱼肚白,终于平静起来。忽而想起下午苏正则那句话“你不要后悔”,他一定是故意的,他看见李天祥了,所以他是做给那人看的。那么,他这样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每一次自己避之唯恐不及,他总是不依不饶,惹不起,躲不起,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噩梦似无休无止,永远没个尽头般。 等到天亮,裴樱又熬了个通宵。身子有些不适,心跳异常,胸闷气短,慌得厉害。最近事情多压力大,被苏正则缠得心力交瘁,又经昨日李天祥那一威吓,已有些不堪承受。 将将起身,喉头一酸,忍不住跑去洗手间吐了一阵,昨日同欧阳菲他们一起也没什么心思吃东西,此时空呕出许多酸水。用清水漱了口,无力地靠着沙发坐了许久,待平复下来,方想起给苏正则打电话。 拿着电话却怎样都按不下去那个键,心里踌躇来回,也不知道应样说。又想,他会怎么回?如此这般,鼓了半日勇气,终于拨出去。 电话响了一阵,那头并无人接听,裴樱挂断,等了等,又拨过去,依旧无人接听。裴樱忙坐直身子继续拨打,却没多久电话让人挂断,再打过去已语音提示关机。 裴樱慌乱起来,计划了一早晨,想象了诸般可能,却没料到苏正则压根不给她回应的机会。 却仿佛还并不死心,坐在沙发上继续拨打,怎奈语音提示永远是那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刚听见一个噩耗,周末又要出差。 啊。 第41章 千山万水 裴樱瞬时又惶惶不可终日起来,呆坐片刻,想了想,给欧阳菲去了个电话,问她要陈巍的手机号码。 欧阳菲十分警惕:“找苏正则?” 裴樱“嗯”了声。 欧阳菲奇道:“你找他干什么?你怎么又跟他搅和到一起去了?他没怎么你吧?” 裴樱疲于应对,但知若不交代出一个满意的答复,欧阳菲不易甘休,于是把李心雨搬来做借口。 李心雨最近出车事,欧阳菲也早有耳闻,终于把陈巍电话号码发过来。 裴樱瞧着那个号码,想了想才拨过去,陈巍对于裴樱的来电十分诧异,裴樱腼腆说明意向。 陈巍为难道:“他要是关机我也找不到他的人。” “他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但是他最近很少回家,有时候去别的地方住,我也不知道他会在哪里。你找他干什么?” 裴樱也不知道应如何回答,有些语塞。 陈巍明了,道:“不过,他们公司今天好像要开董事会,应该会去公司,要不然你去他们公司找找看。”说完好像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你知道他们公司在哪里吧?” 裴樱答道:“知道。” 苏家天明集团那栋大楼屹立在高新区,十几年前大厦落成,俨然成该地地标建筑,裴樱回省城不久,但时常在饭桌上听李天祥谈起天明集团在高新区占的那几十块地皮,也算鼎鼎大名。 说完挂断电话,裴樱正待去瞧舅舅,张医师却已整装完毕出门来。 张医师看她心事重重已猜出她有事,还以为是因为李心雨,裴樱方开了口,张医师便回道:“我知道,你去忙吧。我自己会做饭吃,你就别管我了。” 这些日子以来,张医师融入城市生活非常顺利,不透析的日子,住院无聊了还会去附近的平湖公园跟人学学太极,听人唱戏,去麻将馆看人打牌打麻将,自己虽然不打,却也自得其乐。 把舅舅接出来头天就不能陪着他,裴樱内心有愧,忍不住多嘱咐几句,冰箱有青菜鱼肉,米油在厨房。 张医师连连摆手:“知道知道,你忙你的吧。” 裴樱出门来,拦了个的士去天明集团。 十几分钟后她在天明集团大厦前下了车,大厦外保安亭人瞧见她走过来忙拦住她:“小姐,您是来面试还是找人?” 裴樱犹豫几分,迟疑道:“我想找苏正则。” 几个保安交换神色,面面相觑,随后那保安又上下打量她几眼,略微考量,保安室里头那人发话道:“带她去里面问问前台。” 天明集团早年以科技起家,对于公司安保信息监管甚严,寻常会客面试人员都不直接请进大厦,反而在大厦下辟了间小小的会客室,里头供应空调茶水、报纸杂志及公司简介产品资料,相关人员必须在保安通知后再下来接。 前几日新来的保安不明就里挡住了董事长王承孚的夫人,那妇人又黑又瘦面相又老,穿着打扮也是寻常模样,张口指明要见王承孚。结果保安还给拦住了,那妇人在会客厅等老了半日后才被秘书恭迎上去,事后王承孚虽然并未降罪下来,秘书和物业却把这保安狠狠训了一顿。 此后保安们都有些战战兢兢,心道越是不显山不露水,越是不可轻易开罪。 此时见裴樱张口直呼太子爷名讳,忙不迭将她引入大厦里交给前台。 天明集团的前台历来都是高挑美貌学历不高的女子,会打扮,往往在前台做不了多久就让其他狼多肉少的部门给挖走做闲职工作。这位新来的前台虽然在岗时间不长,跟着几位行政部总裁办的小中层出去应酬过几次,也算给□□出来,惯会来事。 前台见裴樱生得美貌,张口就是找太子爷,心下疑惑。照例询问几句,让她登记了一些基本信息,便替她打电话给苏正则秘书杨*。苏正则在公司未设专门秘书,杨*原也兼孙成宪秘书,在公司让孙成宪惯得很有些派头。 前台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将裴樱的事说了说,杨*趾高气昂打断:“有预约吗?” 前台瞧着裴樱用嘴型说出:“有预约吗?” 裴樱忙摇摇头小声道:“没有。” 前台只好依言回答。 杨*不耐烦道:“没有预约你往我这儿打,你是第一天当前台吗?”说完“通”地将电话挂断。 前台面色有些难看,不由对裴樱歉意道:“没有预约恐怕我不能让你上去。” 裴樱无奈道:“那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打个电话给他。我就跟他说几句话。” “裴小姐,对不起,我们公司高管的电话号码都屏蔽的,我们看不到,最多只能找到他们对应的秘书。” “那能让秘书帮我转接一下电话吗?” 前台见裴樱神色憔悴哀恳,似有为难之事,心下琢磨,点头道:“那你等我一下,我再帮你打个电话去问问。” 说着前台用自己手机拨了个号码,走开些小声朝电话说了几句。 杨*仍旧盛气凌人,前台少不得做小低伏,见裴樱美貌疑心她和苏正则真有些什么关系,委婉将意思表达出来,杨*态度果然有些松动,道:“你等一下,先别挂,我帮你去问问。” 前台走回来,朝裴樱指指手机,做个口型:“她已经帮你去问了。” 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便来了反馈,杨*口气生硬丢下一句:“苏总说不接。”又是咔地一声,电话被切断。 前台垮下一张脸无奈朝裴樱摊手:“没办法,她说苏总不肯接。” 裴樱点点头,退出大厦。 却也不走远,在大厦跟前高高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来,一副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广场外保安亭人员见状忙走上来礼貌道:“小姐,这里不能坐。” 裴樱灰白着脸,点点头,抓起挎包出了广场,又在保安亭门口蹲着守了起来。 这一下,几个保安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上前驱赶。 待午饭过后,公司出来用餐及餐后散步的人员多起来,好些人注意到这女人。见她蹲在大树下,饭也顾不上吃,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口的自行门,一见车子驶出便起身往里头瞧。 不多时保安亭接到行政领导电话:“你们门口坐着那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看哪?” 保安只得据实以报。 行政领导听了一时半会也摸不准,找机会出来瞅了一眼,见裴樱年轻漂亮,这么一副豁出脸面死守在门口,恐她与苏正则真有些瓜葛,也就不敢再计较。 总裁办年轻媳妇姑娘们热衷八卦,那些中午不爱出门散步的人都三三两两找借口出来瞧裴樱,回头上了楼便扎堆在一起大肆八卦,高兴之余得意忘形,叽叽喳喳惊动里间总裁办副主任。 副主任出来叩叩桌子:“你们这帮人是越来越嚣张了,这可是办公场所,虽然现在是休息时间,可是也没见过这样八卦老板私生活的啊,像个什么样子,不成体统。” 有仗着家里背景深厚,向来与主任没上没下的,大着胆子嬉皮笑脸:“主任,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马上要有太子妃了。” 副主任点着她的脑袋:“什么太子妃,当心让孙总听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忙吐吐舌头,仍旧笑嘻嘻。 副主任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孙成宪办公室。 孙成宪刚打电话叫小食堂送了饭菜,正在吃,听说苏正则在公司待了一上午都没往外跑,大中午也是叫小食堂送的饭,还欣慰他总算知道开董事会懂得分寸,便瞧见总裁办进来告状。 孙成宪揉揉眉心对副主任道:“知道了。” 公司年轻姑娘本来就爱八卦这位英俊多金太子爷的私生活,大中午也不午休,几个秘书十分热络扯了前台围在一起。小媳妇大姑娘充分发挥娱乐精神,不一会儿已将故事演变成一出三十集的连续剧。 裴樱熬了个通宵,面色苍白,挂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神色凄惶,形容憔悴。这么不管不顾周遭目光,怎不惹人心疑。且据说她时不时还呕吐几声,也吐不出什么。小保安们都是部队里才出来的小年轻,都耳闻过那二世祖的做派,见了这姑娘难更生怜悯,递纸巾的递纸巾,送矿泉水的送矿泉水。还有保安建议她去会客厅坐着,由他们替她盯梢,反正谁都认识这位太子爷及他的座驾,断不会看走眼,裴樱却不肯。 八卦得出的最终版本就是,苏正则这位太子爷,恐怕搞大了人家的肚子,所以关机不接电话,也不肯见人,这女的虽然生得美貌,穿着打扮却极为寒酸,莫不是因为出身寒微遭受了乱中弃。 孙成宪略一思考,联系苏正则这日反常的举动,又想起今日开董事会,他竟然闹这么一出花边新闻,顿时气冲冲下了楼。 不一会已站到裴樱跟前。 孙成宪身材不高,圆圆胖胖的脸,面目慈祥,乍一看总让人心里平添几分长辈般的亲近,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他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裴樱抬头瞧他,孙成宪和颜悦色,也不多说,问她是不是要找苏正则,裴樱懵懂点头,那人便道:“跟我来。”说完领着她上了楼。 大厦顶层为公司高管办公区域,苏正则的副总裁办公室便设在最里头的董事长办公室隔壁。此办公区域,门禁森严,无通行许可,等闲人一般进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在写虐戏,一边听一边虐人,一直在流泪,情绪好低落压抑。 经常在这个时候怀疑自己为什么要狠心写这么悲惨的人物。 现在的更新是明天的份。现在更了,明天就不会更了,要等后天。 顺便感谢大家的订阅,今天编辑欣喜地告诉我竟然上了金榜。虽然只是一闪就被湮灭。但有一种被认同的感觉。再次感谢!一定要更加努力。 第42章 千山万水(下) 苏正则平日很少来公司,好不容易来一回,也多半是锁着门躲在办公室里睡觉。待睡饱了又开着他那辆车不见了踪影,偶有会议,孙成宪钦点他必须参加,那也不能准时,还总是满身酒气,比他们分管销售几个领导业务更繁忙。自从苏正则跟苏同海闹翻以来,更是变本加厉。 这次苏正则那个铅锌矿赔了几千万,公司闹得风风雨雨,董事会意见很大,虽强行让孙成宪压了下来,却是不好再让他负责什么实权项目。苏正则倒也落得清闲,乐得轻松。 王承孚率领一帮股东们看笑话,孙成宪怒其不争,却也无可奈何。 公司内部人士议论纷纷,摇头无奈,谁让人摊上个好爷爷,爷爷又摊上个做牛做马的好秘书。 孙成宪饭也顾不上吃下了楼,杨*马上收到消息,忍不住给苏正则发了条短信:“听说你搞大了人家的肚子?” 苏正则窝躲在办公室吃饭,最讨厌总裁办那帮无所事事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妇女,尤其喜欢没事八卦自己的私生活,一瞧这空穴来风的消息,莫名一阵光火:“我搞大谁肚子了?” 杨*干脆拨了内线电话,开门见山:“总裁办的人说,人姑娘都讨上门来了,在大楼底下死守一天,公司好多人都瞧见了,孙总这会已经下去接人,你自求多福吧。” 苏正则早预料裴樱定要来找自己,瞧她那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有心想斗一斗她,原是打定主意绝不出门,大不了晚上叫人去家里替自己取衣服,看谁熬得过谁,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孙成宪。 孙成宪将裴樱带上楼,穿过重重门禁,到了苏正则办公室跟前,敲敲门。 苏正则认命地挪过来开门,孙成宪礼貌地将裴樱让进来,指着沙发,极为客气相邀:“请坐。” 裴樱抓着包,拘谨地坐下来。 孙成宪回头瞪一眼苏正则,眼神里既有失望又有警告,还带点疲累,意味深长。 向来无法无天的苏正则竟被跟前矮自己许多的男人瞧出几分心虚,不是很敢对视,目光撇到茶几上。 孙成宪又冲他俩道:“你们慢慢谈,我先出去了。”说着体贴地替他们带上门,退出去。 裴樱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头却低垂着,一脸倔强。 苏正则半坐在大班台办公桌上,双手撑着桌沿,吊儿郎当地瞧着她。不多时冷哼一声,道:“你不是挺能耐的吗?副董事长都让你给惊动了。怎么,这会儿不吭气了?” 裴樱不说话。 门口这时响起敲门声,苏正则没好气喊了声:“进来。” 却是杨*端着个托盘,送来两杯咖啡,轻手轻脚放在裴樱面前的茶几上,趁这空档,飞快打量几眼裴樱,直起身子收好托盘,忍不住朝苏正则挑了挑眉,使了个惊艳的眼色。 苏正则回瞪她一眼。 杨*忍着笑退出门去。 裴樱依旧垂着头。 苏正则冷笑着打量她半日:“既然都找到这儿来了,必定是有事要说,说吧,想干什么。” 裴樱原本在门口建设的决心都是一定要将他守住,将他抓出来,大张挞伐,可此刻让孙成宪这么彬彬有礼请上来,冷不防面对苏正则,毫无准备,心里竟然一阵阵发虚,忘了组织语言。 苏正则端走一杯咖啡,坐回大班台后,一边用匙羮舀咖啡,一边闲闲道:“费了这么大工夫进到我办公室,就打算这么干坐着?” 裴樱深吸一口气,像终于下定决心,抬头瞅他:“昨天在医院,你是故意的。”虽然是质问,说出来却是肯定的陈述。 苏正则也不抵赖,轻哼一声,手指在大班台上似弹钢琴一般悠闲节奏地敲击着,慢条斯理道:“我早说了,叫你不要后悔。” 裴樱死死盯了他一会儿,才缓缓道:“那天晚上李心雨也看见了。” 苏正则嗤之以鼻:“看见了又怎样?我和她怎么回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裴樱未做声。 苏正则觉出些不对劲,抬头打量她神色,慢慢回过味来,手指停下,像是未曾预料,却又极快恢复:“怎么着?这意思是,她车祸要算我头上。” 裴樱沉默不语。 苏正则凛然道:“你今天来是李天祥让你找我回去?” “……” “你让我回去干什么?说那天晚上她误会了,我俩是清白的?可是我跟你就是不清不白了啊,你让我怎么给她说?我就是跟你上过床啊,还上了三次,难道你让我这么跟她说?” 见裴樱仍旧不言语,于是又不紧不慢添了把火:“也对,我还是得去见见她,必须把话说清楚。” “你别这样!” 苏正则勃然变色:“别哪样?又不是我开车撞的她,她出车祸关我什么事?我又不等着他们家给我钱看病,你想让我怎样就怎样,你是我的谁?” 裴樱抿着唇,拳头捏得死紧,来之前就预料苏正则必然不好相与,却没想到如此难缠。可若不是他胡搅蛮缠,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这一步,她竭力隐忍着。 苏正则瞧见她这模样就来气,奚落道:“不是挺硬气的么?我给的钱,你转脸就扔,这会儿怎么不吭气了?” 裴樱像是突然领悟过来,这人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他早知自己必定要来找他,所以他关机不接电话,也不肯见自己。他早知道李天祥必定发难,所以他那天故意那样做,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等她送上门来,自己竟然痴心妄想把他当成救命稻草,她深悔自己愚蠢。 思及此处,无须多言,她抓着包起身。 “话没说完就走,打算回去怎么交差啊?以死谢罪?” 裴樱气得浑身发颤:“以死谢罪也是我的事。” 苏正则冷笑:“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样子,你也不买块镜子照照你自己,你这副模样到底是来求人的,还是来打架的?” 裴樱往门口走。 苏正则朗声道:“让我回去见李心雨不跟她说我们上过床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裴樱略停下脚步。 “条件我现在还没想好,也许要你每天陪我上床,也许替我生个试管婴儿……谁知道呢……” 裴樱顿时让一股自厌攫住,此时此刻竟还妄想他能大发慈悲,她再不抱任何希望,转脸去开门。 苏正则喝道:“给我站住!你把这当什么地方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裴樱一时心急打不开门,方才进来见过孙成宪用卡刷了那重重的门禁,不由无奈转头愤恨朝向他:“那你想怎样?” 苏正则趾高气昂道:“你吃药了吗?做了三次,都没带套,我怕你怀了我的孩子,我要检查检查。这事必须说清楚,我可不想下回再看见我叔叔领着个女人来找我分家产什么的。”说着拨打内线电话给杨*:“找人去帮我买几根验孕棒,我要检查一下我到底有没有搞大别人的肚子。” 杨*在电话里吃吃笑着:“怎么,你真把人给睡了?” 苏正则懒得搭理,道:“叫他们快点送上来!我没时间等。” 裴樱急得团团转,真怕苏正则让她当场验孕,与那门纠缠半晌终寻到开门诀窍,按了墙上开关顺利开门出去。 苏正则倒也不阻拦,仍旧坐在大班台后仰靠着办公椅阴森地瞧着她的背影。 裴樱找到打开门禁的窍门,一路走出门去倒也没遇上阻拦。 待杨*敲门进来后,瞅一眼空荡荡的办公室,不无可惜地对苏正则道:“怎么走啦,我好不容易找女同事借到根剩下的。” 苏正则脸色铁青,挥挥手,叫她出去。 不一会儿,杨*通过公司内网即时消息给苏正则传了个视频文件。 苏正则懒得搭理,不肯接。 杨*敲出一行字:“刚刚行政部同事拍的,一直在干呕酸水,看起来倒像真的怀孕了。” 苏正则终于接了,点开来看,视频里那女人蹲在公司门口,时不时朝垃圾桶干呕几声,却只吐出些酸水来。几个年轻保安围着她,又是递纸巾又是送水,其他人远远看着,有些目光探究,有些面露怜惜,却也不怎么敢上前。 苏正则沉吟着,他对女人孕吐时间并无概念,却在计算着某些事情。 杨*那头又发来一行字:“公司怀孕女同事都是她这样,吐也吐不出什么,老是犯恶心。” 苏正则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终于掏出手机给裴樱打了过去。 裴樱不接。 苏正则又发过去一条短信:“真的怀孕了?” 裴樱坐在出租车里,如五雷轰顶,又心乱如麻。 裴樱十八岁入狱,那是一个对男女□□懵懂的年纪。但是在女监待久了,却对这些事情也了若指掌。 女监的生活单调枯燥,入夜后熄灯不准说话,但是大家总是忍不住偷偷说。那些历经人事的妇女们失了足,被□□在这高墙深狱,长夜寂寞,最爱谈的就是男女之事。尤其是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的,用语之大胆粗俗,令许多年长妇人都面红耳赤。 不知道是谁偷偷带了个避孕套进来,大家如获至宝在里头装了些填充物,使其看起来形状更为逼真,做工的时候趁着监管人员不注意,互相扔来扔去调笑。有一次扔到裴樱手上,她觉得那东西又滑又腻,捧在手心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吓得魂不附体。 她从来不敢让自己参与女人们的那些禁忌话题,也总是避开与某些女人的肢体接触,寂寞久了,犯人们甚至对同性都容易产生冲动。 裴樱带着罪恶的心情压抑着自己,她害怕那些不纯洁的、肮脏的想法侵入自己脑海。却有时候半夜三更会梦见自己赤身*与男人纠缠在一起,她醒来后总是深深自责。男女*之于她,似是见不得光的,令人羞耻的事情。 她压抑隐忍,不敢多听,不敢多想,经年累月却牢牢记住了她们调笑时候谈论的各种话题,甚至忘都忘不掉。午夜梦回,各种羞于启齿的姿势甚至都曾悄悄潜入她的春梦。 她害怕自己变成“□□”,更害怕自己变成女监里那些毫无顾忌肆意调笑的妇女,可那些赤身*的场景在她脑海里甩都甩不去,无法控制,无法排除。 第一次与苏正则在山上做那件事被那许多人逮个正着,她一时纷乱也记不起吃药。只是害怕,人竟然真有思想无法控制身体的时刻,她想要逃避,身体却又忍不住屈服,就像那些年在她脑海挥之不去的□□画面一般,不由听从意志,身不由己。 接连三次她都忘了吃药,心里一时没有底,想来想去,还是叫师傅把车开到了省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