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谱记》 第一章 大周,顺德三年。 清河县,白水村。 一大清早,聋伯就带着孙子虎儿到大门口,换下已经有些发黄的白色灯笼,挂了两盏新糊的大红灯笼,聋伯呜呜呀呀的指挥着虎儿调整了老半天,才满意的摸着胡子点了点头。 虎儿从梯子上下来,正巧遇着江念忠往外走,他开心的迎上去:“少爷!” 江念忠见虎儿笑的一脸灿烂,正色道:“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怕被老爷看见。” 随着江念忠走了一截,远离了大门口虎儿才嬉皮笑脸道:“原也是老爷太苛刻,孝期里不出门,不见客,不让穿红戴绿都罢了,竟连笑也不让笑,三年里我都是捂着被子偷着笑,差点没憋屈死,如今孝也服满了,还不能让我好好笑一笑么?” 江念忠有些惶恐的回头看了一眼,斥道:“我看你是皮痒了,刚出大门就没了规矩,竟还敢背后说起老爷的不是了!” 虎儿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他知道江念忠素来是脸硬心软,何况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任他私底下多放肆,想来江念忠也不会真的恼火。 跟着江念忠走了许久,虎儿才问道:“少爷这是要去哪儿?” 江念忠顿足,“今儿家里来客,你竟一点事儿都没有么?” 虎儿猛地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办,忙拍着脑门往回跑。 见虎儿跑远,江念忠小心的看了看四周,快步往村子东面走去。 江家大院。 王大娘和她的儿子板凳正来回于书房,把江善德的东西一一搬回内院。 内院的屋子里,孙氏一脸雀跃的坐在梳妆台前梳妆打扮。 丫头小红捧着一盒子金银首饰往孙氏头上戴。 王大娘放下东西,扶着腰喘了口气,看着镜子里的孙氏笑道:“这些年看惯了太太素面朝天,如今打扮起来俊的都快认不出来了!比那十六七岁的少女都俊呐!” 孙氏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身边的小红讥诮道:“王大娘还真是会夸人,您这言外之意是太太素颜不好看,还是太太不化妆就比不上那年轻小姑娘貌美?” 王大娘语塞,又急又气,可又不好发作,焦虑的看向孙氏。 孙氏今日心情好,对王大娘道:“别听她的,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夸赞我。” 王大娘闻言松了口气,孙氏瞧了一眼屋内的东西问道:“都搬过来了?” “哎!都搬完了!”王大娘看了一眼略杂乱的屋子,道:“要不奴婢趁这会儿收拾收拾吧。” “不用你收拾。”小红放下首饰盒,下了逐客令。“尽管忙你的去吧。” 王大娘一顿,看向了孙氏,孙氏没有说话,只自顾打扮,王大娘知道小红是孙氏从家里带来的,与她争是自讨没趣,也只好忍气吞声,转身离去。 王大娘离开,孙氏看着镜子的自己叹了口气。“小红,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小红拿了两朵绢花替孙氏戴上,“那婆子嘴笨不会说话,太太怎还真的多心了,一条皱纹都看不见,怎么就老了呢,太太若老这样唉声叹气,说不定真的会老。” 孙氏笑道:“你这伶牙俐齿的,也就是在咱们家,若去了人家大户人家,岂能容的了你,你以后也收敛着些,别老给他们难堪,不管怎么说,他们也算是江家的老人儿了,倘或哪日惹恼了他们,把你告到老爷面前,还能有你的好日子过?” 小红冷笑。“她还敢告我,我不告她她就该烧高香了!整日里的手脚不干净,当我不知道呢!倒是她,哪日惹恼了我,要她好看!” 孙氏皱眉。“这又是从何说起?” 小红道:“聋伯和陈婶儿那是江家买来的人,虎子算是家生子儿,那都生是江家的人,死是江家的鬼,她算什么?!她虽在江家待了十几年,可到底不是江家的人,她在江家吃饭,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倒好,趁人不注意,什么儿子、女儿,侄子侄女,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带来江家吃饭,可给他们家省了不少粮食,凭她这般算计,保不准要悄悄在后厨开个小饭馆儿了!” 孙氏垂眸轻笑。“王大娘可是老爷的乳娘,按照老爷的那一套规矩来说,乳娘都能算得上半个亲娘,按理说,平日里不等王大娘要,有好吃的好穿的我都该孝敬过去才是。如今她不过是带着亲戚吃了几顿残羹剩饭,又算的了什么呢?何况这都是老爷子在时默许了的。” 小红叹道:“咱们老爷不论是模样还是人品,那都是好的,唯一的不好就是太古板,不晓得变通,那些个繁文缛节,他当天条似的守着,就说这守孝,明面儿上做齐全了便罢了,如今有谁家当真三年不出门不见客,又有谁家当真三年夫妻不同房的?他倒好,还真就一五一十的搬去书房住了三年,没的苦了太太。” 孙氏笑意更深。“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我自打有了忠哥儿,这肚子就再没动静,老爷从未有过半分的不满,更连妾室都没纳过一房,足见老爷的人品了。何况,老爷守规矩有什么错,如今不守规矩的人多了,这守规矩的反错了不成?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有规矩的人家,不论贫富,都一样的体面,当初爹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同意我下嫁江家。” 小红闻言失笑,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原是奴婢多嘴,太太和老爷恩爱着呢,老爷纵有多少不好也都成了好的。” 正说着,只听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主仆二人忙正色噤声,继续挑着首饰。 不一会儿,就见江善德独自一人从外面踱了进来,他只穿了一条蓝色长袍,宽大的袍子显得他有几分瘦弱,而他原本就生的白净,远远看起来就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文弱书生。 孙氏看了一眼镜中自己精致的妆容,扶了扶头上的首饰,心口小鹿乱撞。 她永远记得洞房花烛那日,江善德掀开她的盖头时,那一本正经的清秀面孔上露出的神色,江善德也曾说,他当时的感觉只有四个字能形容——惊为天人。 后来新婚后的一个月里,江善德都不敢怎么正眼看孙氏,渐渐的敢看了,却每次看她都会脸红,每当这样的时刻,孙氏心里都像涌着糖水一样的甜蜜。 她已经三年没有像今日这样认真的打扮过自己了,都说小别胜新婚,如今三年孝期服满,她从昨夜就开始琢磨怎么好好打扮一番,狠狠的让江善德惊艳一把。 待江善德走近,孙氏露出一个温婉甜美的笑容,起身去迎。 江善德一脸肃色,看见孙氏娇艳的妆容,以及身上穿着的玫瑰红金丝牡丹织云袄,面色更阴沉了一分,径直绕过她,朝一旁暖阁里去了。 孙氏的一腔热情被陡然浇灭,愕然的愣在原地,心口似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又疼又空,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泪珠儿涌满了眼眶。 小红也没想到江善德会是这样的反应,正奇怪呢,一旁孙氏退了两步,跌坐在凳子上。 “太太……”小红见孙氏竟哭了起来,忙上前帮她擦泪。 江善德虽古板,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一直以来都与孙氏相敬如宾,十分恩爱。 即便没有那油嘴滑舌,花言巧语哄她开心,却也都是真情流露,从未像今日这样冷淡。 孙氏的热情被驳的很突然,也很莫名其妙,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 孙氏默默流着泪,只顾着伤心,脑中一片空白。 小红心思千回百转,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善德在暖阁里小憩,没听见外面的动静,也不做理会。 孙氏哭了一会儿,才开始想江善德对她冷淡的原由,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于是,她支开了小红,决定问问江善德。 小红离开时关上了门,孙氏擦了擦泪珠儿,起身走进暖阁。 听见孙氏进来,江善德眉头微蹙了蹙。 见他如此,孙氏又流起泪来。“你也不必给我摆这样的脸子来看,我若做错了什么,你尽管教训就是,若厌烦了我就直说,我即刻收拾了回娘家去,不污你的眼。” 听到孙氏在哭,江善德微微一动,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起身。“你是当真不知?” 孙氏泪流满面。“我是真不知我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值得你这样待我!” 江善德皱眉道:“你见过哪家人孝期刚服满就在门口挂大红灯笼的?我权当下人不懂事擅自换了,你倒好!浓妆艳抹,穿红戴绿,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多高兴似的!旁人见你这般会作何猜想?” 孙氏闻言气道:“旁人能作何猜想?孝期里我没做半点逾矩的事儿,如今服满了,过回往常的日子有何不可?旁人有什么可编排的?!” 江善德见孙氏一点没有知错之意,愠怒道:“守孝守孝,重在一个孝心,那些规矩是体现孝心的,不是用来束缚人的。如今过回往常的日子没什么不可,可你现在的做派不是要过回寻常日子,反倒像是苦熬了三年,终于熬出头了!” 孙氏大哭道:“我又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做派了?今日兄长要来,我难道不该好好打扮打扮?难道非要我素面朝天,穿的像个村妇似的去见他才好?” 第二章 江善德道:“你要见客,穿戴好点没什么,可你如今也要看看自己的身份年纪,你是做母亲的人了,念忠今年都十七了!就算不往端庄上靠,也不该如此花枝招展,尽显轻浮!” “江善德!”孙氏惊叫了一声,拿起一个茶碗便摔在地上,随即趴在榻上恸哭起来。 江善德的话算是戳了孙氏的痛处,如今孙氏已经三十有四,虽然平日保养的好,并不显老,更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可孙氏心里知道,自己最好的年华已然过去。 不论容貌再美,保养的再好,她也比不得那些娇嫩的少女。 江善德原本生的俊秀白净,即便也三十多岁的人,可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如此的对比让孙氏更加自惭形秽,生怕江善德厌弃她年老色衰。 如今江善德的一番话算是把她推进了地狱。 在她听来,江善德无非是在说她如今年纪大了,已经配不上这样娇艳的打扮,只能往端庄上靠靠,再花枝招展的,就是东施效颦。 见孙氏又摔茶碗又失声痛哭,江善德又惊又恼。 孙氏自嫁入江家以来,一直是温柔贤惠,他说什么便听什么。 他自己都觉得三年孝期对孙氏也许有些苛刻,可孙氏的态度让他十分欣慰,三年里孙氏也严格守着规矩,没有半点不满。 就连昨日都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这么沉不住气,先是不过问他的意思把家里换了一片喜庆,又解恨似的打扮的那般娇艳,如今又像那市井泼妇一样撒泼耍混。 孙氏哭闹的厉害,江善德劝也不是,骂也不是。 手足无措了片刻,江善德重重叹了口气,甩袖而去。 江家的下人们也从未见过孙氏如此,都胆战心惊的围在走廊里偷听,忽听见有脚步声往外走,众人如惊鸟般散去,唯有聋伯一无所知,还趴在窗户上往里瞅。 虎子跑了十米远才发现没带上爷爷,又即刻往回跑,刚跑回去拽了聋伯一把,江善德就打开门从屋里走了出来,与他们爷孙打了个照面儿。 江善德愣了一下,虎子忙打千儿请安:“老爷安好,少爷昨儿吩咐小的买几本书,刚买回来,可哪儿也找不着少爷,琢磨着应当是在这里,所以特地过来找少爷回话。” 江善德蹙眉。“不在这里,别处找去罢。” “哎!”虎子应了一声,拉着聋伯准备走,又被江善德叫住。 “找着念忠了让他来书房一趟。” “是。”虎子弯腰领命。 江善德离开,虎子比划着让聋伯先回去。 原本找少爷是他临时扯的谎话,如今倒真要去找了。 聋伯临走前伸手指着东面,虎子问道:“少爷去东边了?” 聋伯连连点头。 按着爷爷给的情报,虎子一路往村东跑去。 可村东哪儿也不见江念忠的踪影,虎子不禁犯了嘀咕,这少爷素来不怎么出门,一出来也就是在村东的河边背书,可现在又不在河边儿,能去哪儿呢? 他远远张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河岸,想着去岸上的林子里找一圈儿,若再找不到就不找了,到了吃饭时候,少爷自然会回来。 一路跑进河岸上的林子,果然,不远处草堆里的背影不是他家少爷是谁? 虎子开心的追上去,可没走跑两步就惊的险些摔了个跟头。 他们家少爷身前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他们一前一后,衣衫不整,正胡乱蠕动,他们少爷动的尤其厉害。 那女人还嗯嗯啊啊的乱叫,叫的虎子心里痒痒的。 虎子不敢再往前跑了,面前的景象让他莫名的慌乱,下意识的仓皇而逃。 一口气儿跑回家,只见一辆马车正停在大门口。 江善德正笑容可掬的迎接孙氏的兄长孙耀邦进门,小红扶着孙耀邦的太太刘氏下了马车,招呼着二人往正厅去。 江善德示意孙耀邦先稍作休息,自己回头叫住了虎子责问。“念忠呢?!” 虎子听到少爷的名字,就想起了方才的景象,脸骤然涨的通红,一句话说不出来。 见虎子如此情形,江善德疑道:“扭捏什么?!念忠到底在哪儿?!” “在……在河边。”虎子深深埋着头,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 江善德见虎子这般情状,心中更疑惑。 虎子素来是个爽朗利索的孩子,说话办事从不拖泥带水。 如今不过是让他叫念忠回来,他怎么为难成这个样子,面红耳赤的,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心中掠过‘难言之隐’四字,江善德忽有一个不大好的预感。 “少爷在河边干什么?为何不跟你回来?” “小的不知道!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虎子惊的魂飞魄散,声音也放大了几分。 江善德心里咯噔一下,又急又怒。 什么都没看见?还是看见了什么不能说的景象?! 奈何如今家里有客人等着,他也不好发作。 只得强压住怒气,低声呵斥道:“不管他在干什么,即刻让他回来!” 虎子素来最怕江善德,往常江善德也只是严肃一些,冷淡一些罢了,如今江善德竟怒气冲冲的呵斥出声,虎子就知道他家老爷气的不轻。 他也不敢再做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又往河边去。 江善德调整了一下情绪,面带微笑的走进正厅。 正厅里,孙氏端坐在一旁,正与孙耀邦还有刘氏谈笑风生。 她已然换了一件绛紫缕金菊纹袄,头上只戴了一支镂空点翠金步摇,妆容也比先前淡了些,看起来端庄贤淑,慈祥稳重。 她脸上没有一点哭过的痕迹,满脸的欢喜平常,江善德松了一口气之余,心中又有几分歉疚,想来孙氏也是压抑了太久,并非是那无理取闹之人。 毕竟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极力的顾全着他的脸面,哪怕是委屈了她自己。 刘氏见江善德进来,便起身道:“既到了妹妹家里,我也不拘着了,你们说你们的,我们娘们儿去后边聊。” 孙耀邦调笑道:“咱们这妹夫讲究的很,你这女流之辈是该回避回避。” 刘氏笑嗔了一句,牵着孙氏的手往内院去了。 江善德上前入座,与孙耀邦寒暄了几句,孙耀邦本来也没读过多少书,也不爱寒暄来寒暄去,只陪江善德文绉绉了两三句就切入正题。“我今日来,其实是有正事想跟你说,而且,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江善德挑眉。“说来听听。” 孙耀邦道:“前两个月,镇上搬来一家姓周的大户人家,这家的家长周老爷原在京城做太医,如今告老还乡,想在清河县置办些田地产业,可你也知道,清河县就这么豆大的地方,但凡有庄子田产的,都是祖上就留下来的,一代一代的都靠着这个吃饭,所以也没多少人肯卖给他去。他听闻我在清河县还有些脸面,便托人递了帖子请我,想让我帮帮忙。” 江善德‘嗯’了一声,问道:“那你怎么说?” 孙耀邦道:“我本来打算实话实说,这事儿原也不是有脸面就能办成的,可是你猜怎么着?我这次去周家,发现一桩巧事。这周老爷子的小女儿,今年十七岁,还未出阁呢!” “哦?!”江善德闻言也来了兴致。“这是怎么回事?” 孙耀邦道:“巧就巧在,这周小姐同咱们念忠一样,都在节骨眼儿上戴了孝,更巧的是这周老爷子同你一样迂腐,非要这周小姐实实在在守满三年,就这样耽搁了。” 江善德忙道:“那你可曾同周老爷提起念忠的事?” “提了,周老爷也直叹世间竟有这样巧妙的缘分,即刻就向我打听你家的家世背景,还有念忠的人品模样,似是有了这个意思。”孙耀邦喝了一口茶,道:“我都如实一一说与他听了,他对你和念忠倒是很满意,只说似乎家世有些悬殊,算不上门当户对。” 江善德闻言叹息。 “不过,周老爷似乎实在有意促成这门亲事,所以还替你想了个办法。” 江善德眸色一明。“什么办法?” 孙耀邦道:“你这几年都在家里,大概不知道外边儿的事,这两年正打仗呢,国库空虚,所以上边效仿前朝,开了买官卖官的门路,周老爷说,批文月底就能出来,若能赶在第一批,必然能低价买个好官来当。” 江善德摇头。“且不说捐官这事我是断断不愿做的,即便我愿意,我得花多少钱才能买来同周家门当户对的官儿?我如今的家当,也就捐个知县罢了。” 孙耀邦拍手道:“所以周老爷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儿!你呢,把家里的田产地产都卖给周老爷,然后拿着银子去捐个好官儿。与此同时,周老爷将周小姐嫁给咱们念忠,再暂时让些田产给你们家做嫁妆,待你日后做官做久了,手里周转的动了,再自行置办产业。你说说,这是不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江善德眉头紧皱,犹豫道:“办法是好办法,可是……” “可是什么?”孙耀邦打断道:“你且把目光放远些,你想想,就凭你家,论门当户对恐怕找不到像周家那样的。而且念忠都十七了,差不多点儿的人家谁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到头来只能在这村子里找个无知村妇,连大字也不识几个的人,怎么相夫教子?况且俗话说的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当真打算让你江家后人就指着这一亩三分地过活?” 江善德摇头道:“可我才疏学浅,就算捐了官,也未必能做的好,只怕到头来落个两头空,到那时,江家便连这一亩三分地都没有了。” 孙耀邦气道:“若当官非要博学多才,那捐官这种事儿又怎么能成呢?你想想,捐官的人三教九流,多是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他们都能去当官,可见这做官并非什么难事。何况周家不是打算让些田产于周小姐做嫁妆吗?周小姐嫁过来,就是江家的人了,她的田产到头来给谁?还不是给她儿子?她儿子是谁,不就是你江家的孙子吗?” 第三章 虎子再度跑到河边的时候,江念忠已经满面红光的走出了林子。 远远看到虎子,江念忠回头看了一眼,快步朝虎子走来。 虎子见江念忠来,便停下脚步,背过身去。 待江念忠走近,虎子才讪讪道:“老爷叫你回去。” 江念忠‘哦’了一声,匆匆迈开腿往家走。 虎子见他如此淡定,追上去道:“你没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听虎子这样问,江念忠忽然顿足。 虎子低着头,没好气道:“我……我都看见了!” 江念忠惊的脸色煞白。“虎子,你听我说……这事儿千万不能告诉老爷,老爷知道定要打死我的!就当我求你,看在咱们从小的情分上……” 虎子打断道:“那女人是谁?你都那样她了,难道不该娶她吗?” 听虎子这样问,江念忠松了一口气,心中有了盘算。 既然虎子不知道那女人的身份,就算去告状也无凭无据,那他只要一口咬定没这回事就好了,到时候再趁机撺掇老爷打发了虎子便万事大吉。 “此事我自有打算。”江念忠温和的笑了笑,将虎子揽进怀里。“只是你,千万别跟任何人提起,你也舍不得我死的,对吧?” 虎子靠在江念忠怀里,心口狂跳,脸颊通红,坚定道:“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江念忠满意的摸了摸虎子的头,“好弟弟,我们回去吧。” 回到家里,江念忠先进内院洗漱了一番,整理好衣物,这才往前厅去。 刚到门口,就看到江善德满脸笑容,孙耀邦也是一脸喜气。 见江善德没有什么异样,江念忠悬着的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一本正经的走进去请安。 孙耀邦见江念忠始终一副战战兢兢的规矩模样,叹道:“我这可怜的大外甥,偏偏摊上你这样的爹,一进来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一样缩在那里。” 江善德抿了一口茶,斜睨了江念忠一眼。 原本心中有几分猜度,可看到江念忠衣冠整齐,面色平淡,又不似是他想象的那样。 孙耀邦嘱咐道:“我方才和你爹说定了你的亲事,择日就要上门去行纳采之礼,这些日子你也好好准备准备,去了可别像现在这样。” 江善德抬手道:“去了那里,更要谦恭才是。” 孙耀邦不满的看了江善德一眼,可江念忠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他也不好再多嘴。 江念忠恭顺的颔首应声,江善德对儿子的态度十分满意。 孙耀邦却看不下去,寒暄了几句就去后边休息了。 孙耀邦离开,江善德摆出一副严父姿态质问道:“方才去哪儿了?” 江念忠颔首回道:“儿子一大早就带着书去村口了,本来打算亲自迎接舅舅,不料看书看的入神,马车过去了都没察觉,这才回来晚了。” 江善德道:“那我让虎儿去叫你,你怎么不跟他回来?” 江念忠一脸无辜。“儿子不曾见虎弟弟来过村口,哦!儿子素来都是在村东河边看书的,想来虎弟弟是去那里找儿子,没找到罢。” 江善德见江念忠满脸真诚无邪,思咐着江念忠素来都是个老实听话又守规矩的,绝不可能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即便做了也不会这般没有担当。 那虎儿今日恐怕只是没找到,怕被责罚才那般情状。 如此想着,便消了疑心,不再追问。 用过午膳,刘氏在孙氏房里一同午睡。 江善德则带着孙耀邦到书房,拿出所有地契账本,同孙耀邦一起估算银两。 算来算去,抛去婚礼上上下下的用度,银子总是不甚宽裕。 江善德愁眉不展,又有退却之意。 孙耀邦见状,沉吟半晌,道:“我倒是有个两全的办法儿,只怕你不愿意。” 江善德警惕道:“什么办法?” 孙耀邦道:“既然周老爷说了,要拿一部分田产做嫁妆,那不如这你先拿出一部分田产,作为念忠的聘礼,我呢,去与周老爷商榷,让他再以这部分田产为嫁妆。这样呢,两家都不必再破费去置办些没用的东西,你呢,则赚些银子,还白捡个儿媳妇,如何?” 江善德冷哼一声。“异想天开!周老爷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情?” 孙耀邦道:“我看这周老爷想嫁女儿倒是其次,想置办田产才是首要。所以,我就去告诉周老爷,这门婚事若成了,买卖自成。这婚事成不了,就让他另寻卖家,这田产我们不卖了,比起他们周小姐,到底还是咱们的家业值钱。” 江善德嗤之以鼻。“胡闹。” 孙耀邦冷哼。“不是我说,这周老爷也不是吃素的,他为何想极力促成这门婚事,你可曾想过?哼!他的算盘打的好着呢!他知道你是个迂腐的人,所以就拿‘门当户对’四字做文章,想哄你卖了田产捐官,他是一举两得啊,既得了田产,又嫁了女儿。可是,咱也不是非他周家小姐不娶的啊,但他呢,如今定居在此,不买田产行不行?如今此事的决定权在你的手上,该提条件的是你,不是他!” 明明是胁迫别人做亏本买卖的事儿,愣让孙耀邦说的好像阴险的原是周家,如今江善德提什么条件,都是理所应当的。 江善德听的不禁愤愤,他倒不曾想到这地步,险些真的被那周老爷蒙骗了去。 见江善德有所动摇,孙耀邦继续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自去办妥,你只管上心筹备提亲的事儿罢。” 又与江善德商榷了半日孙耀邦才走出书房,往内院去。 孙氏和刘氏正在洗漱,孙耀邦径直进了屋子,把他和江善德议定的事向孙氏复述了一遍。 随后又同孙氏、刘氏转入暖阁,支开了小红。 孙耀邦抿了一口茶,对孙氏道:“现下没有外人,哥哥与你说几句心里话。这江善德,哥哥打一开始就看不上他。倒不是说他家世不如咱们,他从小生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没多大的见识,哪知世上的艰难?读了几本书,反读成了呆子,古板迂腐,过分固执。当初他家老爷子病重的时候,我就说要赶紧张罗念忠的婚事,他可好,把我训了个狗血淋头,说老爷子病成那样,孙子却想着娶媳妇,那是大逆不道,就这样把孩子耽搁了。” 说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自个儿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儿,孤芳自赏,整日里觉得自己高尚,可他何时体谅过你的难处?何时考虑过这实实在在的日子要怎么过?又何曾考虑过你和念忠往后的过活?” 孙氏眼圈发红,低头不语。 孙耀邦压低声音,语重心长道:“如今天下不太平,连年战乱,国库空虚,现在还只是拿着官位官衔儿换银子,再过两年实在紧急了,就这么白白把田地粮食收了去也不是不可能。他当真以为他江家能世世代代守住这点家业?还不如早些未雨绸缪,富贵荣华不指望,至少能保你和念忠衣食无忧就好。” “如今哥哥奔波这些事,一则是遇上了这么个巧儿,二则……”孙耀邦看了一眼窗外,悄然道:“二则也是为你着想。你年纪不小了,女人过了四十,这辈子就算过去了。可男人不然,男人四十正当年,保不齐哪日他再纳两房妾,再生几个儿子,到头来你和念忠能落得什么?只怕还少不了委屈。这桩婚事成了,他就算把宝全押在了念忠身上,日后纳妾也好,再生几个儿子也罢,谁也不敢小瞧了你们母子去。” “哥哥……”见孙耀邦为她体贴谋划至此,孙氏不禁感动的哭倒在孙耀邦怀里。 刘氏亦动情落泪。“你从小在你哥哥背上长大,他心里权拿你当女儿看的。自你嫁过来,你哥哥哪日不惦念着你,只怕你缺吃少穿受委屈,如今忠哥儿的婚事成了,他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你也不必想太多,倘或将来江家真的委屈了你,你就回来跟我们过。” 言罢,姑嫂二人又是一阵伤怀。 晚膳后,孙耀邦夫妇便告辞回去了。 经过孙耀邦的一番体己话,加上江念忠的婚事有了着落,孙氏很快就把白天的不快抛在脑后,一心开始盘算婚礼的事宜。 江善德对于白天的事儿也心怀歉疚,生硬的说了几句哄人的话,孙氏知道江善德素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哪怕说的不动听,她也十分满足了。 小别胜新婚,夫妻二人缠绵到大半夜方才睡去。 已过三更,虎子仍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白天看到的景象一闭上眼就历历在目,让他又羞又恼。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的羞恼更多的是来源于江念忠。 每当想到江念忠雪白的大腿,和快速挺进的腰肢,他都忍不住的脸红心跳,浑身燥热。 一想到江念忠不久后就要成亲,他又莫名的伤心气恼。 胡思乱想了大半夜,他还是按捺不住焦躁的心绪,爬起床往江念忠的院子里去。 第四章 江家,后院,祠堂。 江念忠满头大汗的躺在地上,大口喘息。 胡阿娇拉过衣服遮盖住自己的身体,伏上江念忠起伏的胸口妩媚的笑着。 她伸出玉葱一样的手指轻轻滑过江念忠的胸膛,柔声道:“少爷今日在树林没玩尽兴么?大半夜的又把奴家叫到这么个阴森的地方,奴家好怕呢。” 江念忠神色淡淡,没有说话。 胡阿娇倒不在意江念忠不理会自己,抬头看了一眼上方摆着的牌位,道:“少爷在列祖列宗面前同奴家做这苟且之事,不怕祖宗怪罪么?” 听到‘祖宗怪罪’四字,江念忠眉头微皱,眼中略过一丝恼怒。“怪罪?!我往日平白无故被他们怪罪了的还少么?我就在他们面前做这腌臜事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怪罪!” 说着,江念忠一把扯过胡阿娇,又是一番宣泄。 事罢,江念忠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穿衣服。 胡阿娇胡乱穿戴着,柔若无骨的倚在他身上娇声道:“少爷,奴家以后不想钻狗洞了,少爷不如跟老爷提一提,纳了奴家做个贱妾罢。” 江念忠冷笑一声,不做理会。 似是早就料到了他的薄情,胡阿娇不以为然道:“要不然,奴家腹中的孩子可怎么办呢?” 江念忠猛然一震。“你说什么?!” 胡阿娇凄楚道:“奴家原也以为自己不能生养,后来才知道,那是奴家夫君身子不好的缘故,与奴家并不相干。奴家这些日子感到有些不适,去瞧了郎中,郎中说……已有一月了。” 江念忠震惊的一动不动愣在那里,心中早就兵荒马乱。 且不说胡阿娇是有夫之妇,这孩子还是在他守孝期间有的! 就算江善德不打死他,他也犯了通奸之罪,按律当杖九十,这还算轻的,若夫家有势,将奸夫□□活活打死也是不相干的! “你疯了!”江念忠一把扼住胡阿娇的手腕。“这孩子断断要不得,否则你我都得死!” “少爷……”胡阿娇泪眼盈盈。“你只要花些银子把我买来就无妨了,我家夫君是个病秧子,婆婆如今只认得钱,其他一概不顾的!” 听胡阿娇如此说,江念忠微微眯起眼。“你算计我?” 胡阿娇怔了一下,别开眼。“少爷说什么,奴家听不懂。” “你并不是不能生养。”江念忠冷冷道:“你编了那样的谎话哄我,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以此相胁,让我花钱买你进江家,是也不是?!” 胡阿娇被戳穿,即刻嘤嘤哭泣起来。“奴家没有……奴家是真心实意爱着少爷的,奴家不奢求能做少爷的妾,哪怕让奴家做个丫鬟也罢,只求少爷不要委屈了这个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一切都是奴家的错……” 江念忠一把甩开胡阿娇的手。 胡阿娇凄然。“你当真要这么绝情?” 江念忠起身准备离开。 “好!”胡阿娇冷笑一声擦干眼泪。“江念忠,既然你舍不得这几个银子,那就别怪我狠绝,我不过一条贱命,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 言罢,胡阿娇径直越过江念忠往外走。 “阿娇……”江念忠拉住胡阿娇的手,恳求道:“阿娇,我求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这么绝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他……” “我不管!”胡阿娇怒道:“我已不奢求别的,只要你把我买进来,让我离开那个家,我就别无所求了!江念忠,如今一切都是你说了算,你若绝情,我也只能绝情,你若还念及我们往日的情分,就可怜可怜我罢。” “好……”江念忠连连点头。“这些都好说,你只宽限我几天,让我想想办法,好吗?” 胡阿娇垂眸,沉默片刻,道:“我只等你三天。” 说完,胡阿娇挣脱开江念忠,转身离去。 胡阿娇离开,江念忠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上,浑身冰冷彻骨。 十四岁那年,他在河边读书时结识了胡阿娇,那时的她已经十八岁。 他从小在白水村长大,见过不少女子,他原以为,世上的女子都像白水村的女人一样,自从见到胡阿娇,他才知道‘娇媚’二字所言。 那时的他,情窦初开,春心萌动,胡阿娇将他带入了那片树林,带入了一个他再也不想离开的圣地。胡阿娇满足了他对女子的所有幻想,让他欲罢不能。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每天好似有宣泄不完的精力,他简直想永远停留在胡阿娇的身体里。 胡阿娇说她没有生养的能力,江念忠就更放心的同她幽会。 并非他轻信胡阿娇,从十四岁到十六岁,无数次的缠绵,从未出过任何事。 所以他更加坚信,更加放心。 可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江念忠绝望的攥紧拳头,轻声啜泣。 哭泣中,江念忠隐约感到有人走了进来。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江念忠张了张嘴,忽然,虎子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江念忠被虎子的动作惊的一抖,愕然的说不出话来。 虎子紧紧拥住他,坚定道:“少爷,别怕,有我在,我有办法!” 虎子听到了,虎子什么都知道了。 江念忠脑中一片空白。 虎子握住江念忠冰冷的手,道:“她不是说了吗,她婆婆如今只认得钱。那我们就去买她回来,反正她只是想离开那个家!” 江念忠闻言急的浑身发抖。“不,不行,父亲会打死我的……” 虎子道:“明日我就去见老爷,告诉老爷……胡阿娇怀了我的孩子,再求老爷买了她来给我做媳妇。老爷是最要面子的人,他最怕家丑外扬,一定会答应的!到时候,大不了打我一顿,顶多撵我出去,总之……没有少爷的干系!” “虎儿……”江念忠抬头望着虎子,泪水涌动,却是无言以对。 翌日。 小红早早起来去侍奉江念忠起床。 掀开帷幔,只见床上的人面色惨白,浑身是汗,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小红一惊,伸手摸上江念忠的额头,却被烫的一缩。 孙氏刚起床,还未来得及洗漱就听说儿子发了高烧,昏迷不醒,惊的身子软了一半,由小红扶着去了江念忠房里,一看到儿子面无血色的模样便哭倒在床边。 不消片刻,虎子带着村里的张郎中匆匆进来,江善德紧随其后,看到床上江念忠了无生气的样子,心底一凉,急得来回踱步。 张郎中摸着胡子沉吟半晌,道:“心神不宁,体弱气虚,以致风邪入体。” 未等江善德开口,孙氏哭道:“快开药罢!” 张郎中起身,与江善德相视一眼,江善德会意,二人走至门外。 原本江老爷子病的时候,也都是张郎中一手照看,日子久了,张郎中和江善德也亲近起来,有一说一,没太多拘束。 走到门口,张郎中又往外走了几步,这才开口。“敢问老爷最近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善德被问的一懵。“家中一切安好。……张兄何出此言?” 张郎中沉吟道:“令公子的病症,原因有三,其一,肝气上逆,火邪侵肺。其二,心神昏塞,气血阻滞。其三……肾精有亏虚先兆,以致体弱气虚,风邪入体。” 江善德忙拱手。“江某愚钝,还请张兄一一细解。” 张郎中叹道:“这怒则气逆,尤其公子乃肝气上逆,乃是大怒所致。这心神昏塞,即是过度惊吓所致。至于这肾精亏虚……乃是纵欲过度,不曾节制之过。虽说公子早到了这样的年纪,可老爷也该多劝阻节制才是,岂能放纵。纵是那孔武健全之人,纵欲过度亦会伤身,何况少爷这些年正值精血初行,更是万万伤不起的。” 张郎中的一番话说的江善德面红耳赤。 他原以为这肾精亏虚乃是先天带来的,却不料竟是这样的缘故。 羞愤之下,江善德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当下这病症何时能愈?” 张郎中摇了摇头。“这种病实在说不来,若是个身子硬朗的,三天五天也就好了,若自个儿身子使不上劲的,三月五月的也有。我且下几剂猛药看看。” 江善德忙道:“有劳张兄了。” 张郎中开了药方,又嘱咐许久,孙氏一一记下,打发虎子即刻去抓药。 江善德一直稳着心神,直到送走张郎中,才怒气腾升。 “孽畜!!”江善德冲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江念忠怒骂:“往日看着你人模狗样,却不料是这样阳奉阴违的小人杂种!我江家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孙氏从未见过江善德发这么大的火,一时吓的不敢说话,只轻声哭泣。 小红眼里最揉不得沙子,斗胆道:“老爷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能骂出这么难听的话,张郎中方才都说了少爷心神不宁,老爷就别再吓他了!” 听小红这样袒护江念忠,江善德一怔,忽想起张郎中所说之事。 这纵欲过度,也要有处可纵才是。 他本以为只是江念忠独自一人胡来,可细细思念,自己一个人再怎么乱来,总也乏味,不至于到伤身这样严重,如今小红这般情急,倒颇为可疑。 可他到底问不出这样的话,只气的原地打了个转儿,甩袖而去。 见小红一句话,江善德便不再动气,孙氏心中不禁犯疑。 往日里别说像方才这样顶嘴了,孙氏只要有一句不听便要被他说作无德。 现下小红一个丫鬟的身份,这样顶撞他,他不生气,反倒转身走了? 小红安抚了孙氏几句,便去为江念忠煎药。 孙氏看着小红离去的背影,想起了当日哥哥的话。 她不禁思咐,往年江善德与她甚为恩爱,不说日日温存,也总相隔不了三日。 住在书房的这三年难不成他一点不觉得煎熬? 最可疑的是小红,嘴上说要伺候她一辈子,说什么也不嫁人,她也就相信了,可谁如今看来,谁知道她是不是心怀鬼胎,另有隐情? 这三年里,江善德饮食起居也是由小红来往伺候的,两人有的是时间苟且。 想到这里,孙氏心慌意乱。 莫不是这三年里别人都做的是表面功夫,只有她一人真的犯傻! 第五章 江念忠病成这样,虎子又气又急。 方才偷听郎中和老爷的话,没听懂太多,只听见什么纵欲伤身,又想起昨夜在门外偷看,胡阿娇那一副淫.乱之态,惹的江念忠三番五次宣泄,虎子更是怒不可遏。 送走张郎中,虎子径直去了村东,打听到胡阿娇的家,二话不说冲了进去。 胡阿娇正在洗衣服,见虎子冲进来,惊的起身退了几步。 胡阿娇的家很贫寒,简陋的连村头的破庙都不如。 家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烂桌子和两个腿儿都腐烂的凳子。 炕上别说被子,连床单褥子都没一条,只铺着一条烂草席,草席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像死了一样。 胡阿娇的手在冷水里浸的发红,她惊的小脸煞白,下意识的捂住了小腹。 看到胡阿娇家的景象,虎子的怒气莫名消了一半。 可一看到胡阿娇捂着小腹,虎子又是怒气腾升,冲上前一把扼住胡阿娇的脖子。“你这不要脸的淫.妇!!我干脆今日就掐死你了事,省得你再祸害我家少爷!” “不,不要……”胡阿娇惊的泪水簌簌,使得原本就俊俏的面孔更加凄楚。 虎子到底不是那心狠手辣的人,甩手把胡阿娇掷在了地上。 胡阿娇看出虎子不是有勇气下手的人,反而有恃无恐。“我祸害你家少爷?原是他先勾引的我!如今出了事就做缩头乌龟,还要你来杀人灭口,真是比畜生都不如!” 虎子怒道:“是你算计我家少爷!” 胡阿娇冷笑,“我算计他?是他自己耐不住寂寞,整日缠着我十次八次的要,难不成还是我上赶着去求他的?!何况我算计他什么了?我不要荣华富贵,我只求他能把我从这个家赎出去,我都不求他认这个孩子!我有什么错?!是他没有担当!!” 虎子闻言语塞,扭过头不再言语。 胡阿娇说到伤心处,道:“那还是我,换作别的女人,早不知趁着他兴儿高哄了多少银子去!我若有心哄他,现在也不至于是这般田地!我念江老爷是个读书人,原也敬重你家少爷的教养,却不料他连那市井流氓都不如!!” 胡阿娇哭道:“你若是个半点道理不认的人,尽管杀了我交差去罢!我不过一条贱命,死就死了,还有谁会掉半滴眼泪不成?” 说着,胡阿娇哭的更是梨花带雨,凄楚无依。 虎子生性耿直单纯,虽不谙世事,却敦厚明理。 这件事怎么想,原也是他们家少爷做的不对。 何况江念忠对此事的态度他是早看在眼里的,说他没有担当也没委屈了他。 可有着从小长大的情分,也知道江善德的脾性,虎子还是能谅解江念忠。 今日亲眼瞧见了胡阿娇家的景象,又听了胡阿娇这样一番肺腑之言,虎子对胡阿娇不免心生同情,叹息了半晌,虎子上前扶起胡阿娇。 “你若信得过我,就听我的,过几日我回了我家老爷,就说你腹中孩子是我的,我让老爷花钱赎你出来,你跟着我过,孩子我来养。” “你?!”胡阿娇打量了一眼虎子,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虽然长的人高马大,可仍旧一脸稚气,胡阿娇笑道:“我怕你连毛儿都没长齐,你家老爷哪能信你?” 虎子闻言脸骤然涨的通红,吞吐了半天才道:“你少小瞧人!我……我该齐全的都齐全了!总之你无非是想离开这个家,我把你赎出来就是了!” “再说。”虎子叹息道:“我家少爷现在病重,昏迷不醒,你去闹也无益,得不了好儿。” “他病了?”胡阿娇微微眯眼。“这么说,你今日来找我,也并非他的意思?” 没等虎子说话,胡阿娇又冷笑道:“也是,他又哪有这样的胆子?指望那个废物,倒还真不如指望你来的实在,只不过……” 胡阿娇看了一眼虎子,道:“你若打算娶我,就要真的拿我当你妻子来待,否则我也是不依的,要不然你就杀了我灭口,一干二净。” 虎子不假思索的点头。“这个不用你说,跟了我,我自不会委屈你。” 看着虎子敦厚爽快的模样,胡阿娇心里一暖。 想这虎子虽傻头傻脑,倒是敦厚善良,方才即便那么大的火气,也没能下手,甚至都没掐疼她。况且,能为那种主子做到这般地步,足见其人品。 她出了这火坑若能跟他,这辈子也算有个靠头了。 虎子又与胡阿娇聊了一会儿,渐渐发现胡阿娇并非他想的那般不堪。 胡阿娇是个孤儿,从小就被转手卖了好几番,最终被买来冲喜。 夫君是病秧子,婆婆对她又十分苛待,非打即骂。 她这辈子所求,无非就是个安稳,虎子承诺她,等少爷病好,老爷气消,他一定会来赎她娶她,胡阿娇也没再说什么胁迫的话,反倒嘱咐虎子不要在江善德起头上提及此事。 江善德回到书房,闭门独自气恼。 气的是,江念忠在他面前素来表现的乖巧温顺,他也就当他是个老实孩子,万万没料到,江念忠背着他还有不少见不得人的心思,这让江善德感到背叛与羞耻。 恼的是,江念忠身上的病又多为大惊大怒所致,可他完全不知道儿子是因何而惊,因何而怒。他这父亲做的简直像个傻子,对儿子竟一无所知。 狠狠自责了一番,江善德又备感烦忧。 今日江念忠毫无生气的模样让他着实吓的不轻,当时他猛地冒出来一个念头,倘或他这独自真的哪日有什么不测,他江家岂不就断了后?! 加之张郎中的一番话,更让他忧虑,依张郎中的意思,江念忠的身子已是伤了,日后成不成气都很难说,万一他日后身子不大中用了,江家不还是要断后? 自己以往只顾着对妻子的忠诚不愿纳妾,却忘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岂能就如此安于现状,不为以后留个退路,做点打算呢? 兴许,是时候该考虑纳一房妾室,再为江家多添些人丁才是正经。 “老爷,我把早饭给您送过来了。”门外,王大娘叩门请示。 江善德舒展开眉头,道:“进来吧。” 王大娘推开门,将饭菜一一摆到江善德面前。“今儿一大早就听说忠哥儿病了,我赶忙煮了些姜汤给送过去,所以饭做晚了,老爷不要怪罪。” 江善德叹了一口气,没有什么胃口。 王大娘见状劝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爷再忧心也是要吃饭的,不然忠哥儿没好起来,老爷就又倒下去,这可让太太如何是好。” 江善德从小由王大娘照看大,王大娘最知道怎么哄他,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让江善德对于吃饭的事情正视起来。 王大娘也不着急走,抱着托盘站在一旁问道:“不知郎中怎么说?” 江善德对王大娘很是敬重亲近,许多心里话也都只愿意跟她说。 虽然脸上挂不住,可他还是一五一十的把郎中的话都告知于王大娘,并且说了自己对江念忠以及小红之间的疑虑。 王大娘闻言,想起素日小红给她的难堪,一拍大腿道:“老爷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这小红姑娘刚来咱们家那会儿,可也是温顺乖巧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们是冷眉冷眼,呼来喝去,简直跟个小主子一样,我还纳闷呢,不成想是有这么个缘故。” 王大娘的话让江善德心中疑虑更深,碍于无凭无据,仍不敢断定。 王大娘先安抚道:“忠哥儿年轻气盛,有点那些心思也不奇怪,老爷也是年轻过来的,这个怪不得他,但有几个人因那点心思就能伤了身的?若没那些个不知好歹的狐媚子祸害,他哪能那么没有把持,不知节制呢?” 说着,王大娘压低声音,添油加醋道:“老爷怎么就不想想,这小红如今也二十大几了,当初太太要给她寻婆家,她死活不依,为什么不依?她嘴里是说的好,说什么想一辈子伺候太太,可到底揣着什么心思,谁知道呢?” 这一番话,算是让江善德醍醐灌顶,似是堪破了什么惊天秘密一样拍案而起。“是了是了!这三年孝期,念忠也不曾出过门,除了小红还能有谁?” 王大娘眼睛一亮,肯定道:“可不是吗!老爷算是想到点子上了!” 江善德自责的捶胸顿足。“唉!这都怨我啊!当初小红说不嫁,太太也就依了,我只想着她既不嫁,便不能勉强了去,从来没想过这么多。念忠年少无知,他懂什么?!硬是被哄骗的伤了自个儿。都怨我,都怨我啊!” 王大娘忙道:“这哪儿怨的着老爷!都是那狐媚子惹出来的!只是……这小红不管怎么说都是跟着太太过来的,不管老爷怎么处置,都要先同太太商议过,别驳了太太的面儿。” 江善德想起上次孙氏哭闹,心有余悸,连连点头。“还是王妈思虑的周到。” 第六章 说起周到,江善德又记起方才所虑,不禁叹气。 王大娘见状,忙问:“老爷怎么又叹起气来了?” “您有所不知……”江善德忧愁道:“这次念忠病的不轻,我早上看见他那副样子,险些以为他不中用了,吓了一身冷汗。由此又想到,倘或他哪日当真有个好歹,我江家岂不就断了后?若如此,日后要我以何颜面去见江家列祖列宗。” 王大娘进前一步,道:“老爷思虑的极是,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爷不愿纳妾,是怕委屈太太。可太太她……除了忠哥儿就再没动静。如今郎中又说忠哥儿伤了身子,无论如何,老爷也该往后考虑考虑了。” 王大娘的话算是说到了江善德的心窝上,江善德欣慰道:“还是王妈最懂我的心思。” 王大娘又道:“老爷别怪老婆子多嘴,说的不好听,老爷也权当是忠言逆耳胡乱听听便罢。更要看在奴婢喂养过老爷的份儿上,不要跟老婆子置气。” 江善德恭顺道:“哪里的话,您但说无妨。” 王大娘见江善德如此,推心置腹道:“老爷您虽有才华,却有些死心眼儿,那些下人也都是看准您这一点,才敢胡作非为。就说小红,她必然认准只要和少爷好上,老爷为了责任面子,定会让少爷纳了她。” 江善德连连点头,十分赞同王大娘的见解。 王大娘得到肯定,更进一步道:“再说老爷为了少爷打算卖田产捐官的事,老爷现在还年轻,早早把全部家当都押在少爷身上,那是极冒险的事儿。舅老爷极力促成此事,那是在给太太谋划,老爷也不想想,老爷手中若没了田产,日后凭着什么管伏太太和少爷呢?” 江善德闻言,不寒而栗,想到孙耀邦所说种种,愤怼道:“难怪孙耀邦先是替周老爷说话,又反过来说周老爷算计的好。原来真正算计我的是他!真是人心险恶!” “俗话说无商不奸,孙家那本就是靠着坑蒙拐骗过日子的人,老爷哪是他的对手?”王大娘提议道:“依我看,那周老爷提及婚事,是更想买咱们家的田产,至于他家女儿,他巴不得随便找个人家赶紧交代了。所以,我觉着到时候老爷把价出高些也是无妨的,这样一来,老爷捐官后也不至于两手空空,周转不来。” 江善德起身给王大娘深深鞠了一躬。“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儿子受教了!” “哎哟,真是折煞老身了!”王大娘忙扶起江善德。 江善德起身,嘱咐道:“另外……即日起,念忠的药食就有劳您了。” “老爷尽管放心,只是……少爷的饮食起居一直由小红照看,我也不敢随便顶撞了她去,老爷不如先料理料理这档子事罢,别让老婆子白白得罪了人。” 江善德点头。“此事不宜耽搁,我这就去找太太。” 孙氏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江念忠房中照看。 小红也忙了一早上,连着早饭和煎好的药汤一同端了过来。 小红把饭菜放在桌子上,道:“太太先吃饭去罢,我去给老爷送过饭就回来喂少爷吃药。” 孙氏起身道:“你不也还没吃吗,你留下,喂少爷吃过药之后把饭菜吃了,我去书房和老爷一起用饭。” 小红也不作推辞,点头应声。 孙氏刚到厨房门口,就和王大娘打了个照面儿。 王大娘说江善德的饭菜已经送去了,让孙氏先去书房,她即刻把饭菜送过去。 孙氏进书房时,江善德正在吃饭,江善德素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孙氏知趣的不言语。 不消片刻,王大娘就送来了孙氏的饭菜,二人静默的用过早饭,回了卧房。 知道小红在照顾江念忠,孙氏也没叫他,亲自打水侍奉江善德洗漱。 二人洗漱罢,转入暖阁,双双上了软榻。 夫妻二人此刻各怀鬼胎,都沉默不语。 江善德想的复杂,便更是迟迟开不了口。 沉默良久,孙氏咬了咬牙,想着先试探试探,便道:“平日家里没事,也不觉着人不够用,如今忠哥儿病了,才觉得家里就凭小红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再者过段日子忠哥儿就要成婚,那时恐怕更忙,新媳妇进了家,也不好与咱们共使唤一个丫鬟。何况……原是我以前不懂事,把小红耽搁了,如今想想,还是该给她找个好人家才是。” 听孙氏这么说,江善德有些惊讶,以为孙氏是知道了什么,可看着又不像知道了。 而且孙氏说的有理有据,都是实际情况,也不似是有别的隐情。 江善德拉过孙氏的手,温和道:“原也是我的错,只想着要勤俭持家,便没再买丫头进来,没的委屈了你们。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想的这么周到。” 从未见江善德这样温声细语过,竟还说是自己的过错,孙氏有些讶异,心里更加不安。 江善德一脸善意继续道:“小红侍奉了你这么久,对我和念忠也都侍奉的周到。都是咱们年少无知耽搁了她,依我看,不能随便在村子里找个人就嫁了,该寻摸个好人家才是。你兄长见多识广,不如就把此事托付于他罢。” 江善德的至诚至切,让孙氏又意外又惊喜。 意外的是他能这么爽快的答应,惊喜的是,她可以确定他与小红之间什么事都没有,非但没有,对她和她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体贴。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江善德顺水推舟道:“正巧,你哥哥说他明日还来,你今晚让小红收拾收拾,明日就让跟你哥哥去罢。” 孙氏道:“倒也不必这么急……她去了,咱们眼下又没人可用了。” 江善德摆手。“念忠马上成婚,到时候忙起来就没人顾得上她了,还是早些托付给你哥哥罢。至于人手,明日我叫王大娘去附近村子采买几个回来便是。” 孙氏道:“就算采买也要几日,忠哥儿病着,家里一日都缺不得人。” 江善德安抚道:“不碍事,让王大娘叫她家的孩子们来帮衬几日就好。毕竟你哥哥明日来后,就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了,趁早托付了为好。” 江善德这么说,孙氏也没什么可驳的,只觉得江善德反倒比她还急着将小红嫁出去似的。 夜里,孙氏将二人的决定告知了小红。 小红先是哭着不依,孙氏急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不容易才说动。 翌日,王大娘带了自家的一个女儿,两个侄女来了家里,让她们先帮衬着,自己按照江善德吩咐,跑去邻村去给家里采买丫头。 孙耀邦一大早坐着马车过来,说以田产做聘礼的事已经说妥了,江善德表示了想高价卖地的意愿,孙耀邦连连称赞说他终于上道儿了。 江善德又告知孙耀邦自家儿子的病情,顺便将小红的事托付于他,孙耀邦一一爽快应下。 送走孙耀邦,江善德便转身去探望江念忠。 孙氏在厨房看着煎药,屋里只有王大娘的小女儿玉凤照拂。 江念忠昏迷不醒,玉凤百无聊赖的趴在桌子上蘸着茶水写自己刚跟哥哥学的字。 写了良久,琢磨着该给江念忠换换冷毛巾,谁料刚一起身就踩着一只陌生的脚。 玉凤惊的大叫一声,向后倒去,直直倒进了江善德怀里。 触碰到少女柔软的肩臂,江善德心底微动,忙将玉凤从怀里扶起。 看到身后的人竟是江善德,玉凤又惊又羞,满脸通红的行礼问好。 江善德定了定心绪,应了一声,随即上前去看江念忠。 看到江念忠一点不见好,江善德深深叹了口气。 玉凤见江善德叹气,忙安抚。“老爷不要太担心,今天早上少爷还说胡话了呢,我娘说了,说胡话就是见好儿了,用不了几日就能醒来。” 江善德抬头。“你叫什么名字?” 玉凤颔首。“小女姓王,叫玉凤。” “玉凤?!”江善德讶异。“你是玉凤?!” 玉凤娇憨的笑了笑。“老爷还记得我?” 江善德想起往日的事,笑道:“怎么不记得,你七岁那年来家里和念忠玩儿,把念忠打的鼻青脸肿,后来只要他不听话,太太便说要叫你来家里,他一听就不敢放肆了。” 说着,江善德叹息。“日子过的真快,不过七八年光景,你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玉凤爽朗道:“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爷却一点没见老,还和当初一样。” 江善德笑嗔道:“真是个爽快伶俐的丫头。” 言罢,他起身,道:“好好照看念忠,可别再欺负他了。” 玉凤连声应允,躬身送江善德离去。 望着江善德离开的背影,玉凤长舒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 江善德刚离开,虎子就偷偷溜了进来。 玉凤看到虎子,顿时惊慌无措,脸颊比刚才还要更红几分。 虎子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跑到床边去摸江念忠的头。 玉凤扭捏了半天不见虎子理他,鼓起勇气走过去,羞羞的叫了句。“虎子哥哥……” 虎子‘嗯’了一声,回过头,看见玉凤脸红的像被热水烫过,惊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别是少爷的病症传染给你了。” “才不是……”玉凤羞的低下头,拧着衣角,娇嗔道:“真是个呆子!” 虎子憨憨一笑,道:“好妹妹,你可一定要好好照看少爷,下次我再去镇上,定买好玩意儿给你。” 玉凤虽开心,却仍嗔道:“还用你说!你买不买我都会好好照料他的。” “那就好。”虎子放心道:“我还要忙,先去了。” “虎子哥哥!”玉凤不舍,下意识的叫住了他,却又不知说什么。 虎子回头。“嗯?” “那个……”玉凤低头道:“有空来家里玩儿……” 虎子笑着答应:“哎!” 第七章 王大娘从孙氏处拿了采买丫头的十两银子,并没着急去邻村,而是匆匆去地里招呼着自己的儿子王福一同回了家。 进了家门,王大娘鬼鬼祟祟的转了一圈,确认了家里没人才道:“你快准备准备,去你姨妈那里一趟,把你春喜、春桃、春梅三个妹妹都带来。” 王福皱眉。“你又想干什么?” 王大娘雀跃道:“江老爷不是让我去采买几个丫头吗,你姨妈家姑娘多,肥水不流外人田,我都带进江家去岂不好?” 王福哼了一声。“这算哪门子的肥水?几个妹妹不论是模样还是人品,将来都能嫁个不错的人家,你偏要人家去江家做奴婢,亏你还是她们的亲姨妈!” “你懂个屁!”王大娘骂道:“你姨妈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了七个女孩儿,虽说家里大人多出点力也能养的起,可你姨父到底养的不乐意,整日里骂骂咧咧看不顺眼,你姨妈见天儿的以泪洗面,抬不起头。我这是在帮你姨妈的忙,这次的事儿成了,加上你媳妇,我都帮她解决了四个祸害了,她谢我还来不及呢!” 说着,王大娘掏出一两银子递给王福。“这一两银子你亲自给你姨父,就说,一个丫头三钱银子,剩下的一钱是咱们的一点心意。” 王福接过银子,疑惑道:“江家就给了你一两银子去买丫头?” 说起这个王大娘喜不自胜,笑着悄声道:“给了十两!我白白给咱家赚了九两银子呐!” 王福气的翻了个白眼,却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去了。 王福刚离开,王玉凤就带着一篮子饭菜回来了,见王大娘在家,玉凤疑惑。“你怎么还在家,不是要给江家采买丫头吗?” 王大娘接过篮子,道:“交代给你哥哥去办了。” 王大娘看了一眼篮子里的饭菜,不悦道:“你怎么尽带素的回来?!” 王玉凤叹道:“这几日江少爷生病,家里人都吃的清淡,只有这些了,既然哥哥不在,你就先吃吧,记得给哥哥留些。” 王大娘端着篮子便吃起来。“那江少爷怎么样了,醒了没有?” 玉凤摇了摇头,打水洗漱。 王大娘骂道:“你在江家不好好洗了回来,在这洗什么?!以为咱们家的水比江家多么?不准洗了!下午去了江家再洗!” 玉凤把盆子一摔,气呼呼的坐在炕上不说话。 王大娘骂完,又恢复常色。“我本来还想着,将来能让你去给江少爷做个妾,可如今郎中说江少爷的身子似乎不大中用了。” 玉凤闻言,气的红了眼眶。“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你怎么整天都想着怎么作践我!” “这怎么是作践了?!”王大娘提高声□□训道:“你且看看咱们村的那些女人罢,整日里在家除了洗衣做饭看孩子,还要跟着男人去下地。男人要是个勤快的还好,若是个懒汉,恐怕你还要跟着饿肚子。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只打听着名声看人品,是看不准的!就说江家吧,那名声算好的,可你又怎知道内里有多腌臜呢?!” 玉凤哭道:“既腌臜了,你还算计着要把我送进去做小?!” 王大娘语重心长的哄道:“你没听过那句话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江家就是做小,那也算的上养尊处优,吃喝都有人伺候,每天坐着什么都不干也有银子进账。是那寻常人家可比的吗?其他不说,就我这做饭的老婆子,这十几年来你们跟着我也是日日鸡鸭鱼肉的吃。虽是人家剩下的,难道还比不过别人家的糙面窝头不成?” 玉凤被王大娘说的语塞,只默默流泪。 王大娘轻抚着玉凤的背,叹道:“你还小,不知这世上的艰难,对于咱们这样的穷人家来说,什么面子尊严那都是最不值钱的。吃好喝好穿好住好,衣食无忧才最实在!” 王大娘吃过午饭便躺下午睡去了。 玉凤悄悄的洗漱打扮过,又往江家去。 走到江家大门口,只见虎子正蹲在门口吃饭,玉凤忙快步跑了过去。 见玉凤过来,虎子冲她笑了笑。 玉凤却上前一把拉过虎子走进门房,看了看四周,抬眼道:“虎子,你娶我罢!” “噗咳咳咳咳……”虎子一下呛得咳嗽起来。 玉凤焦急的拽着他。“你要是不娶我,我娘就要让我给少爷做小了!” 虎子即刻缓过来否决道:“不行!你不能给少爷做小!” 玉凤见虎子这么着急的否决,心口小鹿乱撞。“那……那你娶我罢……” “不行……”虎子摇头,神情复杂。 玉凤心下一凉。“为什么?” 虎子皱眉,不耐烦道:“总之就是不行,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我可以不在乎名声,你是姑娘家,不能这么乱来,知道吗?” 玉凤并非那怯弱扭捏之人,她死死拽住虎子,怒道:“我不管!就算你不娶我,也要给我个理由!若说不出来,就必须要娶我!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见玉凤如此无理取闹,虎子一把甩开她道:“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玉凤被甩的连退了几步,听到虎子的话,更是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坚硬的地面寒冷彻骨,玉凤脸上火辣辣的,就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一样。 她没有失落,没有心痛,而是感到了浓烈的恨。 一种被羞辱的恨,被背叛的恨,被唾弃的恨! 虎子跑上前,想要扶起玉凤,他本无意对玉凤这样粗鲁。 只是心中想起胡阿娇的事,不免心烦意乱,才失手推倒了她。 虎子刚伸出手,玉凤就将他一把推开,她起身,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的怒气早不见踪影,只冲虎子笑了笑。“我去照顾少爷了。” 看着玉凤离去的背影,虎子突然觉得自己心口一阵阵揪痛,也不知为什么,就是痛。 他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闷声哭泣。 哭了许久,一只苍老的手忽然抚上他的头,他抬眼看去,爷爷正满眼担忧的低头看他,似乎想问他很多话,张开口都成了不知所谓的呜呜呀呀。 虎子立刻起身,擦去眼泪,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道:“没事,我只是摔了一跤,着实摔疼了,就偷偷抹了几滴眼泪,嘿嘿……” 聋伯见孙子笑了,神色渐渐舒展开来,笑着点了点头。 昏迷了三天,江念忠终于醒了过来。 可他总是魂不守舍,呆滞的睁着眼,不说话,也不吃饭。 江善德去探望时,江念忠就失心疯一样的又哭又叫,挣扎着想逃,满嘴喊着‘不要打死我’,惊的江善德再也不敢踏进房门半步。 孙氏和江善德哭闹了一番,怨他平日太过严苛,吓坏了儿子,江善德也被江念忠的病状吓的不轻,整日里唉声叹气的自责。 王福早就把春喜、春桃、春梅三个姐妹带到了家里,王大娘听说江家这几日不安生,就没敢这时候带着人回去,顺便在家教了教三个丫头怎么侍奉人。 又过了两天,江念忠终于神智清醒,能吃能喝,开始见好。 王大娘趁着江善德心情好,就带着三个丫头回了江家复命。 正巧孙氏和江善德刚用过午饭,正在屋内说话,王大娘就带着丫头们进去见过,随后对孙氏和江善德道:“老爷、太太有所不知,现下外面的行情也不同了,那模样人品好,手脚利索的姑娘,没人舍得卖,都想着以后给寻摸个好婆家跟着沾光,纵有那愿意卖的,最少也开价五两。那价钱便宜的呢,不是模样不好,就是痴痴傻傻,要来也没用,反是累赘。” 孙氏和江善德闻言连连点头。 王大娘继续道:“说来也是老婆子的私心,我有个妹妹,家里光景不甚好,还一连生了七个女儿,模样人品都好,从小就干活儿利索,还是咱们自家人,岂不比别人家的信得过?我便一个丫头三两银子的跟她说好,又给了她们家一两银子,说是老爷给的一点心意。她们感恩戴德,即刻就让我领着丫头们来了。” 孙氏对这桩事很满意,因为这些丫头里,最大的春喜才十二岁,春桃十岁,春梅才九岁,都是活儿能干的起来,却又起不了什么祸端的年纪。 于是,孙氏微笑转头道:“我倒是前几日听哥哥说起过,如今的丫头都涨了价钱,到底是王妈有本事,能拿这样的价钱买来这么贴心好用的人儿。” 原本江善德对于王大娘做的一切都一应满意。 如今见孙氏都夸赞王大娘,便更开心,遂问道:“不知王福兄弟近年在忙些什么?” 王大娘心思千回百转,揣度到了江善德的意思,便谎称道:“说来我家王福也是个不务正业的,好好的地放着不种,整日里的四处包揽喜事操办,说来也是老天赏给他的本事,上上下下打理的倒都利索,主家无不称赞的,我便也不多嘴,任由他去瞎胡闹了!” 孙氏闻言,眉目转动,问道:“那不知王兄弟每月能往家拿多少银子?” 王大娘摆手道:“他这也说不准,有时候一分钱拿不回来,有时候能拿个三五两。” 孙氏与江善德相视一眼,江善德道:“念忠的病如今见好了,也该开始筹备他和周小姐的婚事儿了,家里上上下下缺不得个管事的人。劳王大娘去跟王兄弟说道说道,我每月开给他五两银子,委屈他来帮我管几个月的家。” 王大娘面露难色。“承蒙老爷看的起,可这孩子素来不听我管教,待我回去同他商议商议,再来回过老爷太太。” 第八章 王大娘回去把江善德的意思告知了王福,王福又气又急。 他从小到大唯一会做的就是种地,哪曾主办过什么喜事,更别说管家。 王大娘却胸有成竹,命他只管应允,其他的有她帮衬着张罗。 好说歹说,王福总算答应,可王大娘又不让他即刻就去江家,硬要他拖延。 果然,拖延了几日,江家就要前去周家行纳采之礼,急需用人,江善德就又加了二两银子,王大娘这才放了儿子进江家。 再说江周两家的买卖。 周老爷原在京里做太医,全家上下全是吃他那点俸禄,家中并无半点产业,一辈子好不容易攒了点银子,又因个中缘由不得不告老还乡。 本想在清河县置办点产业,无奈这小地方没多少人愿意卖祖上基业,如今一家老小都靠着积蓄过活,只出不进。急得他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把儿女都卖了来省银子。 结识孙耀邦后,二人一拍即合,盯上了江家,可孙耀邦再奸猾,到底还是心疼自家小妹,与江善德商定高价卖地,狠狠敲榨周老爷一笔。 然而,正应了那句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本五万两的产业,江善德开价十万两,孙耀邦到了周老爷面前,则说开十五万两。 与此同时,又知道周老爷和江善德都是好面子的读书人,就哄着他们二人,说谁也别提价钱的事儿,别把婚事搞的像做买卖,没的让人看了笑话。 这二人闻言觉得甚是,都当圣旨一般,谁也不提银子的事,只托孙耀邦在中间运作。 如是,这桩婚事孙耀邦白白私吞了五万两,还落得两面感激。 两家的买卖敲定,便再无二话,婚礼的事上下都意见一致。 所以自纳采开始,江念忠的婚事就十分顺利。 一月下来,江家忙上忙下,终于选定迎亲的日子。 孙耀邦一月来常来往于江家,孙氏惦念着小红,孙耀邦只含糊其辞,实际上,小红被孙耀邦带走的当夜就被他强占,孙耀邦本有意将她纳了做妾,谁料小红说什么都不依,趁着夜里偷偷逃出了孙家,不知所踪。 江念忠因胡阿娇的事大病一场后,整日提心吊胆。 私下和虎子说过几次,虎子总说要等时机。 大喜之日将近,江念忠便催虎子趁这个时候去告诉江善德。 虎子见江念忠整日因此事惶惶不安,便答应下来。 迎亲的前一日,虎子去书房见江善德,把江念忠编好的话复述了一遍。 大意就是他和胡阿娇有了私情,胡阿娇怀上了他的孩子。 此事对于江善德而言犹如晴天霹雳,气的他连骂都骂不出来。 这个时候,江念忠进了书房,让虎子先退下,随即关上门,对江善德道:“父亲息怒,虎子年少无知,又无人管教,也难怪会犯这样的蠢事。只是,明日儿子就要去迎新媳妇进门,此事闹大了,于咱们家恐怕无益。” 江善德叹了口气,他之所以发不出脾气,正是不敢把事情闹大,万一张扬出去,他也就没脸再见人了,江念忠的话算说到了他心里。 他苦恼道:“纸里包不住火,如今那胡阿娇已经有了身孕,总是要闹起来的。” 江念忠道:“他们闹不闹,只要与咱们家没有干系就好。” 江善德闻言一顿。“可虎子是咱家的人,怎会没有干系?” 江念忠压低声音道:“爹只要给那胡阿娇夫君家一些银子,息事宁人,然后再把虎子和聋伯连带那胡阿娇一起发送的远远的。正巧舅舅明日来,爹尽可托付舅舅走的时候把他们带上,卖去那边疆荒地,这桩丑事就再与咱们家无关了。” 江善德犹豫。“聋伯身有残疾,虎子也从小在咱们家长大,这样似乎……” 江念忠道:“爹也该知道纸里包不住火的道理,只要虎子和胡阿娇在咱们江家一天,别说在江家了,只要是在有人的地方,此事保不准哪日都能被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翻出来旧事重提,若送去那边疆远地,才是断了后患。” 江善德点头。“也只能这么办了。” 见江善德点头,江念忠总算舒了一口气。 江念忠回房的时候,虎子正等在门口。 看见江念忠回来,虎子焦急的迎上去。“怎么样,老爷怎么说?” 江念忠拉过虎子的手,道:“好弟弟,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虎子闻言憨笑道:“少爷这是哪里的话,这都是虎子应当做的。只是……不知老爷打算怎么处置我?” 江念忠笑了笑,道:“你也知道我爹,他爱面子,但为人厚道,他打算把你们送去舅舅家里,明天晚上就走。” 虎子失落道:“可我不想离开少爷。” 江念忠顿了顿,笑道:“傻弟弟,老爷不过是让你们去躲躲风声,过两年就接你们回来。所以你万万不要再忤逆老爷的意思,乖乖的跟舅舅去,我会常去看你。” 虎子面色微红,低头沉默了片刻,痴痴的问道:“少爷,我……可以抱抱少爷吗?” 江念忠怔了一下,微笑着将虎子拥入怀里。 虎子紧紧箍住江念忠的腰,声音有些哽咽。“我还记得,以前每次下雨打雷,我都害怕的睡不着觉,可爷爷什么都听不见。少爷就偷偷的溜出来,叫我去屋里一起睡,就像这样紧紧抱着我,少爷还记得吗?” 江念忠喉结轻轻滚动,点了点头。“记得。” 虎子幸福的笑了笑。“还有好多好多事,我全记得,可一下子说不完呢。虎子没爹没娘,从小到大,除了爷爷,对我最好的就是少爷你了。在我心里,少爷就是虎子的兄长,是虎子心里最亲的人。所以,我从小就在心里发誓,以后长大了,一定要一辈子守护少爷。” 江念忠蓦地收紧手臂,强撑着马上要流出的泪水。“虎子……我对不起你,都是我害了你,你个傻子……这一切根本就不值得,不值得……” 虎子抬头,笑的明朗。“怎样都值得。” 别过虎子,江念忠觉得自己的心口隐隐的痛着。 他无力的躺在床上,泪水就像泉水一样,不停的往外涌。 从小到大,他都觉得自己像个死人,行尸走肉般按照江善德的规制过活。 虎子是他从小最羡慕的人,活泼爽朗,敢爱敢恨。 不像他,他的人生总结起来就只有两个字——不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这么不堪。 满嘴的仁义道德,满面的谦和温顺。 可他知道,自己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有的只是怯懦。 怯懦让他变的肮脏,压抑让他生出叛逆,每一次和胡阿娇在一起,他才感到自己是活着的,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在胡阿娇的身体上寻求那种活着的感觉与释放的畅然。 想着,江念忠忽然笑了。 想这些做什么?好像他能改变什么一样。 擦干眼泪,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沉沉睡去。 睡吧,睡罢。 毕竟,明天还要继续怯懦,继续肮脏着啊。 夜里,江善德回到卧房唉声叹气。 在孙氏的追问下,江善德把虎子和胡阿娇之事全盘托出。 说到怒处不禁感叹:“我说念忠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变的这么不堪,原是他给带坏的!” 孙氏一愣。“被他带坏?这又是什么意思?” 江善德自知失言,吞吐了半天,才把送走小红的缘由告诉了孙氏。 孙氏闻言,气的哭了起来。“都怨我,都怨我!养虎为患!!我当真是傻了才信她想伺候我一辈子的话,竟没往那处去想!” 江善德安抚道:“娘子贤良,哪能堪破那种肮脏的心眼子,别说娘子,连我都没想到。若非王妈提点,念忠当真要被她祸害的不浅。” 孙氏道:“我说她往日怎么好赖见不惯王妈,总要给王妈难堪,原是怕自己的事情败露,倒是我,一直被她哄的也与王妈生分起来了。” 江善德道:“亡羊补牢,尚且不晚。” 夫妻二人又感叹了一番,念着翌日迎亲,便早早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孙耀邦就带着几个仆人来了江家。 江善德先不同他说迎亲之事,只暗自嘱咐让他去胡阿娇家跑一趟,送银子息事宁人,又将发卖聋伯、虎子的事托付给他。 被江善德托付这样的丑事,孙耀邦开心的即刻应下。 知道了江善德的丑事,就是有了江善德的把柄,日后更好拿捏于他。 胡阿娇的婆婆嗜赌成性,见孙耀邦送来了银子,二话不说就把胡阿娇放了。 孙耀邦做这种事情素来谨慎,赎出胡阿娇后边命仆人悄悄的将胡阿娇藏好,自己一个人大摇大摆的往回走。 走到江家宅子附近,孙耀邦忽见一个人影在江家后墙边儿鬼鬼祟祟。 一时好奇,孙耀邦偷偷上前去看,一看吓的他险些叫出声儿了。 那后墙处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孙家逃走的小红! 他没敢声张,偷偷的溜了上去。 小红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她知道江善德好面子,今日又是迎亲的日子,所以不敢从正门进去,想在墙后躲一会儿,等迎亲的队伍都走了再回去。 绕来绕去,小红忽发现后墙处有一个狗洞,她这才想起,原先江老爷子养过一条大狼狗,所以在后墙挖了个狗洞,洞口很大,进她两个也不成问题。 她灵机一动,也不顾其他,直接跪下准备往进钻。 孙耀邦远远看见小红钻进了狗洞,急的一溜烟追上去,也跪身钻了进去。 小红刚站起来,就看见后面孙耀邦钻了进来,惊的她张嘴便叫。 孙耀邦吃了急,连滚带爬的上去紧紧捂住小红的嘴。 小红惊的死命挣扎,又踢又踹。 孙耀邦害怕的魂不守舍,用上了二十分的力气去捂她的嘴。 挣扎了一会儿,小红忽然不动了。 霎时间,院内一片死寂。 孙耀邦大口喘着气,回过神松开了手。 然而,小红却像一滩泥一样的直直倒在地上,已然断了气。 孙耀邦一惊,忐忑的伸手去探小红的鼻息,随即惊的跌坐在地,面色惨白。 前院,吉时已到,敲锣打鼓。 隐约听见自家仆人四处喊他,孙耀邦定了定心神,起身扛起小红,在后院绕了两圈,方找见一口水井,立刻跑过去将小红扔进了井中。 第九章 迎亲的队伍马上就要出发,孙耀邦的小厮忽匆匆跑来给江善德回话,说孙耀邦不慎摔了一跤,摔的不轻,恐怕不能同去周家迎亲。 江善德也无暇顾及太多,嘱咐了小厮几句,便跟着队伍离开。 孙耀邦在宅内失魂落魄,方才的事情好似做梦一样让他觉得恍惚又恐怖。 但到底是经历世事的人,知道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该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把小红的尸体打捞出来偷偷带走? 不,不行,打捞尸体需要不少人力,人多口杂,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隐患。 把此事告诉江善德?让他帮忙料理? 更不行,江善德迂腐古板,更怯懦没主见,指望他还不如去投案自首。 看来,只好放着不管,将一切赖给江家了。 反正小红是他江家的人,又没爹没娘。江善德想怎么处理都好办,如果不慎惊动了官府,也是花几个银子就能蒙混过去的事。 而他,此刻应该早些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才是。 按照规矩,江善德和江念忠要先在周家拜见过周老爷夫妇以及各亲朋远客。拜见过便回家等候,周小姐的兄长们会带着送亲队伍,将周小姐亲自送入江家。 江善德和江念忠不到午时便回到了白水村,王大娘告知江善德,孙耀邦说身体不适,所以早早带着小厮们走了,江善德没有多疑,只问起虎子和聋伯,王大娘回说被孙耀邦一同带走了,闻言,江善德和江念忠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江善德是独子,江善德的父亲也是独子,因此江家并没什么亲朋好友。 于是江善德只命王福在村口设棚,招待村里的佃户们吃喜酒,又命王大娘在家设宴,待周家的少爷们来了以作招待。 直到午后,村口才传来喜乐锣鼓声,江善德夫妇忙在大厅正襟危坐。 江念忠则在大厅门口等候。 王大娘带着一众仆人早早就恭敬的守候在大门口,此刻只见远处几个公子哥儿骑着大马,引着礼队往这边来,礼队中簇拥着一抬大花轿。 “来了来了!”春桃雀跃的拍手,被王大娘用力拧了一把,含泪默然。 送亲的队伍行至门口,王福等人前去帮周家少爷们牵马,春喜引着礼队去前面村口吃饭,王大娘则招呼着周家少爷们往里走。 春桃和春梅走上前,从花轿里牵出新娘子。 大厅门口,江念忠心中思绪繁杂,脸上却露着一贯谦和恭顺的笑容。 春桃和春梅带着周小姐一路走进来,过火盆,踩瓦片,随后交进了江念忠手里。 一对喜人拉着大红花绸,迈过门槛,走进大厅。 王福早就站在一旁充当司仪,高声喊起:“一拜天地——” 礼成后,春桃和春梅带着周小姐去洞房。 江念忠则偕同父母一起去招待周家来的亲客。 天色渐晚,酒过三巡,江念忠被周家几个少爷灌得不省人事,江善德命王福将他带走。 王福连拖带背的把江善德送回了屋里,把人放在床上就匆匆离开。 春桃和春梅相视一眼,不知所措,纷纷看向还带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 浓烈的酒气霎时溢满了整个房间,周小姐抬起手,轻轻捂住鼻子。 沉默了片刻,周小姐一把扯去盖头,皱眉起身,冷冷瞥了床上的江念忠一眼,对春桃和春梅道:“你们家有客房吗?” 春桃呆呆的看向春梅,春梅虽比春桃还小一岁,可看起比春桃精明伶俐的多,她也不为难,也不劝阻,福了福说:“有,少奶奶请随我来吧。” 见春梅应承的这么利索,周小姐有些讶异,又带点惊喜。 春梅带着周小姐去了不远处的客房,让春桃去打水给周小姐洗漱,自己则大致的收拾收拾了房间,铺好床,换了两盏明灯,沏好热茶,还去厨房拿了点心。 周小姐由春桃服侍着卸妆洗漱,见春梅忙前忙后,这么周到,心生欢喜。 她接过春梅递来的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春梅道:“奴婢名□□梅。” 春桃忙跟着道:“奴婢□□桃!我比春梅大一岁,我是她姐姐!” 周小姐挑眉。“你们是亲姐妹?” 春梅和春桃一同点了点头。 周小姐微微一笑,心想这姐妹俩,一个机灵周到,一个明朗活泼,倒都是她喜欢的性子。 喝了一会儿茶,周小姐问道:“你们家有几个仆人?” 春梅回道:“如今只剩五个了。” 春桃补充道:“有我、春梅、大姐、姨妈,还有表哥!” 周小姐黛眉微蹙。“你们都是亲戚?” 春桃开心的连连点头。 春梅道:“以前还有一个小红姐姐,虎子哥哥和他爷爷聋伯,不过他们都去舅老爷家了。” 周小姐微笑着拉过春梅的手,又问她家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什么时候来了江家,春梅一一如实答过,春桃也抢着一一替自己回答。 说笑间,主仆三人亲密了不少。 直到深夜,周家几个公子方才歇下。 江善德和孙氏已经筋疲力尽,回到房里由春喜侍奉着洗漱过就上床安歇下。 春喜关门离开,屋内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江善德隐约听见身旁的孙氏暗暗叹气。 忍耐了一会儿,江善德还是开口问道:“因何叹气?” 孙氏拉住江善德手,叹道:“我当真是老了,身子比不得从前,不过忙了这么一日,就觉得浑身酸疼,竟是一时半刻都不能支撑了。” 江善德道:“既如此,日后就把大小事务都交予儿媳妇去操心罢,别累着自个儿,睡罢。” 孙氏闻言,心凉了个透底。 她本指望着江善德能说几句温柔体贴的话,谁料他还真就这样默认了。 孙氏赌气道:“我是老了,可老爷正当年啊,不如再纳一房妾室吧?” 江善德闻言,心中一动,小红之事上孙氏的通情达理让他感到欣喜,没想到这件事孙氏都同他想到一处去了,不禁欣慰。“娘子当真是这样想的?” 孙氏正欲开口,江善德继续道:“倒真同我想到一处去了,果真是夫妻同心。” 孙氏张着嘴,原本想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刺的心口生疼。 江善德依然独自欢喜:“本来还不知该怎么跟娘子提及此事,既娘子也有这样的心意,明日我就托王大娘去打听打听,这几日就纳回来,双喜临门,岂不美哉?” 孙氏此刻几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满脑子思绪乱飞——他当真觉得我老了,他对我再无兴致了,他想纳妾了…… 不禁又想到初婚时的恩爱,想到了哥哥的话,一时五味杂陈,心如刀绞。 翌日,孙氏精神萎靡,食欲不振,浑身无力,没能起床。 而江念忠身子本来就空亏,劳碌奔波了一个月,又大醉了一场,此刻也是昏昏沉沉,呕吐不止,虚弱的起不了床。 周氏一个人早早起来洗漱,给江善德敬过茶,就片刻不敢耽搁的去侍奉婆婆和夫君。 新媳妇进门第一天婆婆和夫君就都病倒,这让江善德感到很无颜面,唯恐周氏觉得他们江家是坑骗了她,然而周氏反倒面色平平,不以为然的样子。 江念忠再度病倒,以及孙氏身体不适,更给江善德敲响了警钟。 江善德即刻找了王大娘商议纳妾之事,王大娘一听,心中便有了打算。 她先是说如今好些的姑娘家里都不愿让做小,何况江善德年纪也不算小了,想找好的实在很难,说的江善德愁容满面,几乎有了放弃的心。 见铺垫的差不多,王大娘话头一转,道:“不过,倘若老爷不嫌弃……我有个小女儿,名叫玉凤,今年十五了,模样人品都好……” “不行不行……”江善德忙摆手。“玉凤还小,又生的漂亮伶俐,应找个好人家好生嫁了,岂能给我做小?纵然她愿意,我也是万万不忍心的。” 王大娘叹气:“老爷又哪里知道我们穷苦人家的难处呢,玉凤嫁的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到底是外人,再知根知底也不放心呐。不像老爷,老爷您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论才华,论人品,那都是无人可比的,玉凤跟了老爷,我这做娘的是一万个放心。” 江善德被王大娘哄的心里很舒畅,也暂时不作反驳。 王大娘继续道:“别说给老爷做小了,就是做老爷身边的丫头,还能不比那些平凡人家的媳妇子强吗?玉凤若嫁进来,我也能常见着她,也算您成全她的孝心。再者,外人进了家里,太太难免心有芥蒂,可凤丫头不一样,太太疼她疼的紧呐!” 江善德闻言赞同的点点头,“王妈果然周到,那便委屈玉凤了……” “哪里哪里!”王大娘见事成,开心道:“我这就让王福去办。” 江善德又道:“还有一桩事。” 王大娘躬身。“老爷请吩咐。” 江善德“这虎子和聋伯走了,家里没什么男丁可用,还劳王妈去寻摸寻摸。” 王大娘闻言拍手:“这好办,就让我家板凳来罢!这小子脑袋虽不灵光,力气有的是,老爷也不必给他银子,赏他口饭吃就行了!” 江善德摆手。“哎,以前虎子拿多少钱,板凳一样拿多少。” 王大娘开心的连连拱手。“老爷慈悲,老爷慈悲!!我即刻就让板凳来!” 第十章 江念忠一大早醒来就呕吐不止,起初家里都以为他是喝酒喝的伤了胃,也没当回事,可如今他竟吐起了胆汁,还夹杂了些血丝,周氏不敢再拖延,紧忙着人去叫张郎中,又让春桃去回江善德,江善德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周氏见江善德进来,起身问安。 江善德掀开帐子看了一眼江念忠,深深叹了口气。 周氏颔首,问道:“敢问爹爹,相公从前身子便是这样么?” 江善德被问的尴尬,别开脸道:“从前还好,怕是这段日子累着了。” 周氏讥诮一笑。“瞧着相公的面相,怕是早伤了根本,只可惜爹不知道罢。” 江善德心底一惊,欲言又止,唯恐言多有失。 周氏见江善德不说话了,拂了拂衣袖。“爹爹还是早些找郎中好好给他看看,倘或耽搁了,可是花多少银子也救不过来的。” 江善德干笑着连连应声,早出了一身冷汗。 不消片刻,王福带着张郎中匆匆赶来。 张郎中摸着脉,神色越来越沉重,江善德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往下坠。 沉默良久,张郎中叹道:“从脉象上来,少爷思虑太重,肝气郁滞,加上从不像这般饮酒,对肝脏而言,当真是雪上加霜啊。” 未等江善德说什么,周氏低眉淡淡道:“肝虚肾亏,除过那太上老君的还魂丹,恐怕这世上是无药可医了罢?” 张郎中语塞,低头不语,江善德愕然,一是惊愕江念忠的病情,二是惊愕这周氏竟然可以这么轻松淡然的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对于江善德而言,周氏的言行已是失了体面,可周氏刚嫁过来一天,自家儿子就成了这般模样,他也没什么颜面教训周氏,只能唉声叹气,暗自苦恼。 这时,张郎中起身,拱手道:“小弟实在是黔驴技穷,还望老爷另请高明罢!” 不等江善德挽留,张郎中就躬身别过,径直离开。 江善德忙叫王福追出去送张郎中,这时江念忠又泛起了恶心,春桃忙端了盆子过去。 江善德看不下去,转身欲走,周氏却叫道:“爹爹留步。” 江善德顿足回头,周氏道:“劳请爹爹给家父写一封书信,请父亲来家中一趟,相公的病症虽难解,到底还应酌情进补,不该就此荒废下去。” 江善德这才想起,这周老爷原是在京里做太医的,这太医的本事总该高过天下许多郎中去,开心的忙应声往书房写信去了。 周老爷家教严格,周氏虽是女孩儿,却也被逼着读过几本医术,学过一些理论。 江念忠的病都显在了脸上,加之张郎中的话,周氏已经猜的□□不离十。 她厌恶的瞥了一眼江念忠,命春桃留下照料,自己则带着春梅去了孙氏房里。 此刻,孙氏面色憔悴的躺在床上,双眼空洞,泪流不止。 春喜端着一碗清粥,焦急的劝道:“太太,您快把粥喝了吧,什么都不吃身子会受不住的,要是病了可怎么办啊。” 孙氏一言不发,只默默流泪。 周氏进来,从春喜手里拿过粥碗,吩咐道:“这里有我伺候就行了,你们忙去吧。” 春喜怕周氏一个人伺候不来,本欲开口,可春梅却知道周氏是有意支开她们,忙拉了春喜一把,拽着她关门出去。 周氏来了,孙氏看在新媳妇的面子上,总算是回了神,可还是一句话不说。 周氏放下碗,也没要逼她吃东西的意思,只说道:“方才张郎中来过了,说是相公的病他治不了,我便托爹爹去给家父写信,让他来一趟。” 孙氏急道:“这是怎么回事,春喜不是说念忠只是喝多了酒……” 周氏微笑。“相公的身子伤了也不是一两日,都是日积月累攒下的,这酒不过是个诱因罢了。依我看,治恐怕是治不成样子,只能花钱买些好东西补补,能过一日是一日吧。” 孙氏闻言痛哭起来,起身就要去看江念忠。 可她身子虚弱,又没吃饭,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她伸出手,哭着要周氏快些扶她去看儿子,周氏却连理也没理,仍旧端坐着。 “娘还是省些力气罢。”周氏始终一脸的温和。“我都没哭,娘哭什么呢?” 想到周氏的处境,孙氏果然哭声变小了些,歉疚道:“原是我们对不住你……可这些事儿我们也是才知道的,倘若早知道了,定不会这样委屈你。” 周氏起身,上前坐在床沿上,拉住孙氏的手,道:“别说什么对住对不住的,这是媳妇的命,媳妇谁也不怨。日子好也罢,不好也罢,总是要过的。如今相公身子不中用了,娘也打算对媳妇不管不顾么?纵然娘不疼媳妇,也该想想爹,想想这个家啊。” 孙氏哭道:“苦命的孩子,难得你这样懂事,还劝起我来了,只是你不知道……你爹他……他要纳妾,他嫌弃我老了,呜呜呜……” 孙氏心里的委屈总算有了个倾诉的地方,说着大哭起来。 周氏拍着她的背抚慰道:“男人三妻四妾的,原不算什么。可爹是个好人,不愿委屈娘,所以大半辈子从未想过这样的事。可娘也不想想,好端端的,爹因何要纳妾?” 孙氏说到痛处,哭的更厉害。“因为我老了,不中用了……” 周氏叹道:“爹是什么样的人,娘最清楚不过。媳妇倒觉得,爹不是厌弃了娘,只是眼看着相公的身子垮了,娘也再无所出,想着要为江家绵延子孙才要纳妾的。” 孙氏眼睛恍然一亮,心想似乎是这么个理儿,可想及自己再无所出,江念忠的身子又彻底垮了,万千思绪顿时涌了上来,再度泪流不止。“我们母子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 看到孙氏总是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周氏眉头逐渐紧蹙。 还没进门的时候,周氏就对江善德有所耳闻,外人对江家和江善德多有赞赏,所以周氏一开始对江家的印象还不错。直到孙耀邦经常因江家的事来往于周家开始,她才渐渐从孙耀邦那里耳闻到:古板、迂腐、怯懦、耳根子软、没有主见等形容江善德的字眼。 她本将信将疑,那夜听春梅说了这家原先是如何,如今又怎么全变成了王大娘的亲戚,她就知道,孙耀邦没说错他。 某种程度上,江善德和周老爷是一种人。 周氏在家没指望过自己的父亲能给自己寻摸个多好的婆家,嫁入江家的时候,也没打算在江家过多么称心如意的富贵日子。 进了家门,看到江念忠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休想指望这个男人。如今,她更是发觉,这孙氏也是个难以指望的人,她不比江善德强多少。 从小,她的娘就教导她女子的三从四德,她的父亲更是告诉她,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就是要依靠着男人来过的。她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可事实证明,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有那么幸运。 周氏是个很认命的人。 因为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命运不是人力可以反抗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未来永远是未知的,再了不起的强者也要像岁月低头。 可是,她是个要强的人,她没有像江念忠一样,无法反抗就自暴自弃。 她在不可改变的命运里,尽力的将一切改变到最好。 嫁入江家的那天起,一切都成了定数,她这辈子生是江家的人,死是江家的鬼。 她不会再做任何不切实际的打算。 没有人可以指望没关系,她可以指望自己。 她不但要自己指望自己,她还要扛起这个家,只求问心无愧! 孙氏哭的声嘶力竭,干呕了起来。 周氏抚拍着她的背,唤春喜进来伺候,她带着春梅回了房。 见周氏回来,春桃焦急道:“少奶奶,刚刚少爷吐血了!” 说着,春桃还展开一条帕子,上面的血又黑又臭,春梅立刻捂住了鼻子。 周氏轻轻掩住鼻子,道:“不用一惊一乍的,以后要吐的且多呢。” 春桃收起帕子,面色苍白。“那少爷会不会死?” 春梅忙给春桃使了个眼色,周氏轻笑。“当然会死,人都会死,他不会寂寞的。” 言罢,周氏便转入暖阁,坐在炕上,春桃去给周氏沏茶。 春梅站在一旁,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少奶奶……您是不是不喜欢少爷?” 周氏瞥了春梅一眼。“不喜欢又怎样?” 春梅担心道:“那少奶奶让老爷给周老爷写信,是打算跟周老爷回去吗?” 周氏闻言一愕。 好伶俐的丫头,听到她让江善德写信,就以为她是借故想回周家。 纵然是江善德也没想到这一层。 春梅见周氏不说话了,急红了眼眶。“春梅不想让少奶奶走……” 春桃端着茶进来,见春梅如此,十分茫然。 刚放下茶,就听到江念忠呕吐,春桃忙跑了出去。 周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你我相识不过半日,就这样舍不得我了?” 春梅跪倒在地,泪水滑落在衣襟上。“春梅也不知道……只是,这个院子里的人,春梅都害怕,唯独少奶奶让春梅觉得很安心。就像……” 春梅才九岁,没有读过书,想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形容好,只憋出一句。“就好像,其他人随时都会把奴婢卖了,可少奶奶不会。” 周氏闻言,如鲠在喉。 这丫头,不但伶俐,眼睛也毒。 她知道这丫头的意思,这丫头也开始感觉到,这世上她能指望的人不多,而她这个刚进门的少奶奶,让她莫名的感到似乎可以依靠。 周氏叹了口气,伸手扶起春梅。“你为何会这么想?” 春梅道:“奴婢本以为,爹娘是奴婢在世界上最亲的人,可爹厌弃我们姐妹,娘也不想要我们,把我们卖到了这里。来了这里之后,又听说太太把她贴身的小红姐姐送了出去,而少爷也把从小一起长大的虎子哥哥送给了舅老爷家。奴婢很害怕……奴婢觉得,这世界上似乎没有一个可以全心全意去相信、去依靠的人……” 周氏缓缓点头,这丫头观察细腻,事情也想的很深,是她那大姐也不及的。 江善德夫妇也算幸运,没有什么大家大业,仆人也都是几个傻丫头,倘若门户大,仆人多,家生的、十几年的忠仆都被这样他们发卖,日后在下人面前还有何威信可言呢? “但是……”春梅擦干眼泪,微微笑道:“少奶奶就是春梅可以依靠的人,少奶奶就像太阳,奴婢见到少奶奶的第一眼,就像在连天的乌云里看到了太阳一样。” 周氏低眉苦笑。“我不过也是个被贱卖了的女孩儿,怎么就是太阳了呢?” 春梅摇头,认真道:“少奶奶就是太阳,奴婢看的出来,少奶奶和别人不一样,少奶奶有主意,就像太阳会发光一样,乌云是遮不住的。” 春梅的比喻虽粗陋,但周氏全听懂了。 她宠溺的拥了拥春梅,笑的温婉。“那我就当一回太阳罢。” 第十一章 夜里,江善德回到卧房,看到孙氏的憔悴模样,紧忙上前关怀。 孙氏却不由分说,与江善德哭闹了一通。 江善德被哭的心烦意乱,命春喜给他搬了被褥去书房睡。 周氏仍旧在客房歇息,春梅侍奉周氏歇下,就去江念忠房里和春桃轮流侍奉。 江念忠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呕一次血,一夜下来,面无血色,神智不清, 第二天,王大娘领着玉凤进了江家,板凳跟在后面搬着玉凤的东西。 知道这两日江念忠和孙氏的身体都不大好,王大娘没敢让玉凤穿红戴绿的惹江善德不高兴,又动了些巧妙心思,只给玉凤穿了一件洗的有些发白的深蓝棉布袄。 果然,江善德看到玉凤穿的这样简朴,道:“去领些银子给凤丫头做几件新衣裳罢,太太的衣服她穿着有些大,我记得先前太太给小红做了几件,料子款式都不错,先凑合穿穿。” 王大娘眸色转动,道:“老爷不知道,那几件衣裳都赏给几个丫头了。奴婢瞧着太太有些旧衣裳扔在库房里,好几年不曾动过,不如就赏了凤丫头,不必再破费了。” 江善德摆手。“新衣裳还是要做,现下就暂且穿太太的旧衣服凑合吧。” 王大娘感恩戴德的扯着玉凤磕头谢恩。 出了书房,春喜问道:“太太什么时候赏我们新衣服了?我怎么没瞧见?” 王大娘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傻丫头!迟早会赏你的,别乱多嘴!” 春喜撇嘴嘟囔道:“我又不是想要新衣服,我只是想着,老爷既要把那几件新衣服给凤姐姐穿,姨妈干嘛不要,偏要太太的旧衣服呢?” 未等王大娘开口,玉凤便冷笑道:“你姨妈原是属狐狸的,她不要,自是别有算计。” 王大娘不以为然,笑哄道:“你这丫头,如今竟是连娘都不愿叫了?也罢也罢,等你过上好日子,就知道你是做了多少辈子的好事才修来这么个老狐狸的娘!” 玉凤讥诮的笑了笑,眸中一片冰冷。 按照规矩,妾室进家门要向嫡妻敬茶,得到嫡妻的认可方算名正言顺。 王大娘没着急领她去见孙氏,而是命王福打开库房,取了孙氏的旧衣服给玉凤换上,这才带着玉凤往孙氏屋子里走,走到一半,又命春喜去书房请江善德过来。 这一日,孙氏的身子越发虚弱,与江善德哭闹后,更是滴水不进,只默默流泪。 安静了半日,忽听门外有脚步声走来。 孙氏也没当回事,仍自顾伤心。 “哎哟我的太太哟!”王大娘惊呼着扑到床边,抹着眼角。“才几日不见,太太您怎就憔悴成这样了!真是心疼死老婆子我喽!” 孙氏见王大娘如此,心中微微感动,本欲开口,忽然瞥见王大娘身后的玉凤。 只见玉凤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金银百蝶对襟褂,梳着少女式的垂鬓分肖髻,头上并无钗饰,只戴着几朵新摘的粉嫩桃花儿,加之玉凤少女纤细的身段与不施粉黛亦嫩白柔滑的脸颊,简直像画中走出的仙女一样标致。 而她身上的那件对褂,是三年前江老爷子去世后,江善德就再也不准她穿的那件。 “你……”孙氏颤抖着伸出手,指着玉凤,眼神怒的几乎要喷出火来。 王大娘拉过孙氏指着玉凤的手道:“对了,太太,这是我家玉凤,老爷昨儿说要厚礼纳她,我想着太太、少爷都病着,就求老爷免去那些个俗礼,只让她赶紧来家里侍奉太太。” 说着,王大娘回头道:“玉凤,还不快给太太磕头敬茶!?” 玉凤冷冷一笑,无动于衷。“你哪是让我来敬茶的?不就是想让我穿着太太的衣服打扮的花枝招展来气太太么?别装的人模狗样哄人了,太太再傻也该看出来了罢!” 王大娘被玉凤说的汗毛直立,怒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贱蹄子!竟敢在这里拆老娘的台,也不想想老娘忙前忙后是为了谁!” “为了谁?!为了你自己的荣华富贵!”玉凤哭道:“先是一个馒头一个鸡腿儿的贪,后来又挑拨老爷,赶走小红姐姐,把表妹们骗进来白白贪了九两银子,又让哥哥和板凳进来当你贪钱的幌子,你当你那些腌臜的心思我都不知道呢?!” 王大娘被说的面色铁青,拽过玉凤使劲的往胳膊上拧。“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玉凤哭道:“你打死我罢!打死我你这辈子也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了!” 这时,春喜正带着江善德来了,在门外江善德就听到屋内的骂声哭声,赶忙跑了进去。 只见王大娘正打骂玉凤,玉凤则跌在地上痛哭不已。 见江善德来,王大娘即刻收了手,慌乱间,王大娘哭着跪倒在地,道:“老爷,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让玉凤进江家,这样也不至于气着太太,待奴婢打死这贱蹄子了事!” 说着,王大娘又伸手要打玉凤,江善德忙上前挡住,一把将玉凤拉入怀里,对王大娘呵斥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闹的这般鸡飞狗跳!” 玉凤哭的梨花带雨,连话都说不成。 江善德低头看到怀里的娇嫩的人儿一副凄楚的模样,不禁心痛。 他轻轻扶起玉凤,怜惜的拥着她往外走,自始至终连看也未看孙氏一眼。 孙氏愕然瘫软在床上,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玉凤的娇艳、她对王大娘抱怨出的那番话、江善德的无视,都像一道又一道炽烈的刀刃切割在她的心上,痛不欲生。 江善德将玉凤带到书房,看着她伤心的模样,心乱如麻。 玉凤的情绪渐渐平定下来,心中想着该如何向江善德道歉赔罪。 然而,不等她开口,江善德急切道:“你若不愿跟我,尽管跟我说,我定不会为难了你去,这也都怪我,只听了王妈的一面之词,并为过问你的意思。” 王大娘把江家已经坑害的不浅,如今江善德竟还先歉疚起来,这让玉凤感到无地自容。 她起身,跪倒在地,哭道:“玉凤不是不愿意,只是……玉凤实在配不上老爷的厚爱。” 江善德见玉凤说不是不愿,心中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上前,亲昵的拉过玉凤的手,将她揽入怀里,怜爱的抚着她的长发。“傻丫头,是我配不上你罢。” 宽敞的胸膛,让人心安的气息,怜爱的抚慰,这都是玉凤不曾感受过的。 一时间,玉凤的脸红的发烫,羞的几乎抬不起头。 江善德素来自诩是个正人君子,可当方才在孙氏房里看到玉凤的青春娇艳,看到她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触摸到她柔若无骨的臂膀,此刻,又感受到怀里少女的无限羞赧—— 江善德的心,竟也如少年一样重新燃烧起来。 他只想紧紧拥着怀里的人,好好的怜爱她,品尝她…… 江善德为自己心中冒出的念想感到羞耻,可这样的羞耻却莫名的带给他一丝异样的兴奋,好似火上浇油一样的刺激着他早已按捺不住的□□。 王大娘担心玉凤在江善德面前乱说话,紧忙从孙氏屋里出来,往书房追去。 到了书房外面,王大娘正欲敲门,却隐约听到屋内娇.喘连连。 王大娘惊的忙收了手,悄然往前挪了几步,透过窗户的缝隙往进看。 屋内,玉凤正躺在书桌上,衣衫凌乱,面颊通红,眼神迷乱,而江善德则伏在玉凤身上,意乱情迷,猴急的乱吻乱撞。 王大娘看的面红心跳,心里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随即又在心里笑骂玉凤和江善德。 ——一个个表面上还不知有多高尚,到头来竟是连这一时半刻都按捺不了。 周氏听说了孙氏房里的事,即刻带着春梅去探望。 听见周氏来,孙氏也不知哪里的力气,伸出手就要抓她,可周氏还未到跟前,春喜也在外面,孙氏一个不慎就从床上滚落下来。 春喜和春梅惊叫着上前扶她,孙氏却说什么都不让扶,只要和周氏说话。 周氏忙上前,拉住孙氏的手,劝道:“娘,地上凉,有什么话你先起来再说。” 孙氏哭着摇头。“不,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求你去问问忠哥儿,去问问他……到底是不是小红,他到底是不是和小红……” “不是。”周氏斩钉截铁。 孙氏一怔,周氏忙趁这空当儿和春梅一起把孙氏扶起,放在了床上。 “你怎么知道不是?”孙氏摇头。“不,一定是,除了小红不会是别人……” 周氏淡淡道:“他这几日神志不清,上面说胡话,下面漏.精,每每喊着阿娇的名字,就漏的更多,我想这阿娇应是他的相好,可问过许多人,谁也不知道这阿娇是谁。” 孙氏闻言,当即觉得神魄散乱,恸哭出声。 “啊……血!!”春喜忽然尖叫了一声,指着被褥连连往后退。 周氏心底惊的一跳,忙拉开被子,只见孙氏双腿间正潺潺的溢血。 第十二章 “糟了!春梅,快去叫张郎中来!”周氏起身,拢住孙氏的腿抬起,“春喜,再拿两床被子过来叠在太太脚底下,快点!” 春喜慌慌张张的去拿被子,周氏在孙氏耳边大声道:“娘,不要再伤心动气了,你倘或有个好歹,这家当真就要姓王了!” 听到周氏的话,孙氏果然回了气,清醒了几分。 幸亏白水村也不大,再远也就是几步路的事。 张郎中随着春梅飞奔而来,用了几出办法,总算先将血止住。 忙完又给孙氏把脉,不过片刻,张郎中惊道:“太太这是有喜了!” 周氏惊喜的上前,拉住孙氏的手,大声道:“娘,你听见了吗,你有喜了!!” 孙氏昏沉间听到自己有喜,心下喜悦,气血回升了不少。 张郎中道:“我先开些安胎药,孩子月数太小,太太切记不可再伤心动气!” 孙氏虚弱的点了点头,张郎中回头看了一眼,问道:“怎不见江老爷?” 周氏看了一眼春喜,春喜也一脸茫然。 她微微笑道:“有什么话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张郎中点头。“除了安胎药以外,太太一定要静养才是……” 周氏打断道:“家父在京时常为宫中后妃保胎,总以药膳调养,不知太太的身子,可否每日以药膳进补,兴许快些见效?” 张郎中赞叹。“如此更好!只是在下才疏学浅,不太懂药膳调配之道,倘或能有令尊亲自为太太调配,那此胎定安保无恙。” 周氏点头,又与张郎中商讨过江念忠的病情,这才让春梅送张郎中出去。 张郎中离开,周氏问起江善德,春喜这才说江善德方才带了玉凤去书房。 周氏皱眉。“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你可去看过?” 春喜点头。“去过,可姨妈守在外面,不让我进去。” 周氏吩咐道:“你去找王福,就说是老爷说的,让他即刻架了马车去周府接我爹过来,去了也不用多说,就说人命关天的事,让他即刻来!” 春喜应声去找王福,周氏在一旁侍奉孙氏,给她讲道理宽慰于她。 不一会儿,春喜回来说王福已经上路了。 周氏起身,又吩咐道:“从今日起,除了我,不论什么人都别让踏进这屋子半步!” 春喜为难:“可是,如果姨妈或者老爷要进来……” 周氏忽然厉色道:“就是玉皇大帝要进来也不行!我可告诉你,这件事你办好了,你要什么我赏你什么,倘或办不好,我定打死你给太太解恨!” 春喜惊的红了眼眶,连连应声。 周氏叹了口气,还是不放心,便让春梅来这里和春喜一同照料孙氏。 把孙氏这里安排好,周氏径直往书房去。 远远的,周氏就看见王大娘正坐在书房院外的门槛上嗑瓜子儿。 听见脚步声,王大娘抬头看了一眼,也未起身,只笑道:“奶奶来的不巧,老爷正午睡呢,说了不让人打扰,有什么事儿等老爷醒了再说罢!” 周氏笑道:“午睡?这个时辰睡的哪门子午觉?” 说着,她提高声音,大声朝书房道:“大白天关着门,别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罢?!” 王大娘面色尴尬,忙起身道:“奶奶小声点儿,老爷听了可是要怪罪的。” 周氏冷哼一声,一把推开王大娘,快步朝书房走去。 王大娘惊的高喊报信儿:“少奶奶,您可不能硬闯啊!” 王大娘一喊,周氏更加快脚步,小跑着上前,一脚踢开了门。 刚打开门,一股暧昧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周氏轻掩着鼻子往里看去,只见书桌上一片狼籍,江善德衣衫不整,正匆匆系口子。 周氏迈腿走进去,往里屋瞥了一眼,看见一个桃色身影。 江善德又羞又怒,可忙着穿衣服也顾不得发作。 周氏冷笑。“大白天的,爹真是好兴致。” 江善德本来就羞愧难当,再加之周氏自进门以来就直来直去,丝毫不顾及长辈的颜面,对上上下下都是毫不留情,没有半分礼数规矩。 如今丑事被发现,江善德更加恼羞成怒。“你放肆!!!” 王大娘吓的缩了缩脖子,周氏却不以为然。“儿媳只是来告知爹爹一声,您儿子越发病重,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叫着阿娇的名字漏.精。太太方才身子出血了,找郎中来看过,说是有喜了,可若再伤心动气,恐怕胎儿难保。” 江善德听的一愣,一下子竟反应不过来。 周氏冷笑。“儿媳想着这些事爹应当是不知道,毕竟爹正爽快着,哪能顾及这么多,所以儿媳觉得该来向爹回个话儿,免得让爹觉得儿媳不知礼数,您说呢?” 江善德被说的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却又不占理,难以发作。 周氏悠然的坐在一旁,道:“儿媳不才,进了这江家才知道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什么意思。儿媳知道,爹心里实际上是看不惯儿媳这般做派的,也无妨,儿媳想着明日就回周府去,爹只要代念忠写封休书送过来就好。家父那里,我自会解释,想必家父再怎么仁善,知道江家是这样的光景,也不会怪罪于我。” 不等江善德说什么,周氏继续道:“我走了这府里应当就清净了,照念忠如今的情形,用不了几天就撒手了,太太现在的身子,也不必王大娘再多用心思也能小产,用不多时也就跟着念忠去了。这下子爹就能落个清净,好好跟着王家的人过好日子了!” 王大娘听见周氏的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爷,奴婢冤枉阿!!” 江善德却无暇多想王大娘的事,心中反复琢磨着周氏的这番话。 周氏算是说的直截了当,毫不避讳,更是事实。 江善德当即只有一个想法——绝不能放周氏离开江府。 颜面与名声对江善德而言,与性命无异。 现下江家的丑事已经不是一桩两桩,不论哪件被捅出去,都能要了他的命。 思索间,江善德也意识到自己这段时日犯下了不少错。 他虽耳根子软,可到底是读圣贤书,严格要求自己的人,想想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简直是昏聩堕落,他恨不得狠狠的打自己两个耳光。 想着,江善德的怒气烟消云散。 他微微低头,“这些事情,原都是我的错。” 周氏冷冷道:“爹常说都是自己的错,儿媳都不求爹能改什么,只求爹能不要一错再错。再怎么说,爹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家里怎的就这么鸡飞狗跳,毫无纲常可言了呢?这些话儿媳说出来,都算是忤逆了爹,可句句都是儿媳的真心话。” 江善德连连点头。“你说的没错,我也是时候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了。” 见江善德非但没有发怒,竟还点头应允,王大娘惊的目瞪口呆。 周氏见状,心里深感欣慰。 幸亏这江善德本性良善,不过是被小人谗言,误入歧途,忠言逆耳,他却是能听进去的。 周氏便不再多言,这其中的利弊她早直接告诉了他,再多说也没什么意思。 周氏离开,江善德也让王大娘带着玉凤先出去。 压抑了大半辈子,方才和玉凤在一起,江善德不止宣泄了欲.火,更宣泄了些心中沉积已久的东西,虽然他也不知那是什么。 宣泄后的那一刻,江善德觉得不仅是身体清爽,连头脑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忽然觉得,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只是在极力的伪装成一个正人君子,他的心如同那些小人一样肮脏。 可他害怕成为那样肮脏的人,所以一直自欺欺人,压抑着,积淀着…… 从未有人敢直截了当的说他的不是,渐渐的,他就在这样的虚假中,如同醉酒一般渐渐昏沉,庸庸碌碌,昏聩无能。 直到周氏进门,周氏的话让他又怒又惊。 怒的是她竟敢如此顶撞,惊的是……江家如今竟已如此不堪了么? 江善德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整个下午。 王大娘忐忑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 玉凤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直到夜里,江善德终于出来,召集所有家人,宣布了一件事。 ——从即刻起,江家大小事务,全权交予周氏处理。 王大娘见识过周氏的厉害,本想花言巧语几句让江善德改变主意。 是时,王福匆匆跑进来回道:“周老爷到了!” 江善德一惊,看向了周氏,周氏道:“原是儿媳自作主张,眼看着相公和婆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就假借老爷之名,命王福去把家父接来。” 江善德赞许的点了点头,忙起身去迎周老爷。 周老爷到底是医者父母心,与江善德寒暄了几句,就去探望孙氏。 周氏把所有人都拦在了门外,只自己带着父亲进去。 给孙氏把了脉,周老爷摸着胡子道:“幸好幸好,还不迟。” 春喜在门口往外面传话,江善德闻言松了一口气。 周老爷看过孙氏,又去看江念忠,摸了半天脉,周老爷一言不发,只轻轻摇头。 对于江念忠,江善德也不敢再多抱奢望,更何况孙氏又有孕在身,他此刻也就指望着周老爷能把孙氏的胎好好保住,别无他求。 周老爷给孙氏、江念忠调配了药膳,将方子给江善德过目。 江善德赞叹不已,又交予周氏,并道:“如今家里大小事宜,我都已交予儿媳打理了。” 周老爷满意的点点头。“小女生性粗莽,如有冲撞,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江善德赞道:“我江家正需这么个雷厉风行的人儿来整顿门风。”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的相携进了书房。 周氏将方子重新抄了一遍交给王福,让他带着板凳连夜进城抓药。 第十三章 天色渐晚,周老爷同江善德在书房小坐了片刻便离开。 周氏命春梅将客房收拾出来,自己则亲自侍奉父亲洗漱。 父女二人一直沉默着,谁也不开口。 直到洗漱罢,周老爷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周氏也不问他因何叹气,只神色淡淡的帮他收拾着东西。 沉默良久,周老爷终于开口。“你坐下。” 周氏放下东西,转身坐在一旁,低眉不语。 周老爷眉头深锁,眸色复杂。“我知道你怨我。” 周氏抬眼,微微一笑。“女儿没什么可怨的,非要怨也只能怨自己上辈子没积德。” 周老爷攥紧拳头。“你这到底是跟谁赌气?!” 周氏别开眼,红了眼眶。 周老爷叹息。“我知道你怨我从小待你太过严苛,也怨我没能在京城时为你好好谋个前程,怨我贪图江家那几亩田地而胡乱嫁了你……” 周老爷欲言又止,轻轻拍案。“……你哪知为父的难处啊!!” 周氏默默流泪,眼中带着倔强与不屑。 周老爷摇头。“你从小养在深闺里,哪知世上险恶,京中那些达官显贵,一个个都是表面光鲜,内里的腌臜是你想都想不到的。且不说他们,就说这江家,穷乡僻壤的小门小户都乱成这样,何况其他呢?” 说着,周老爷压低声音道:“当下世道不同了,皇帝昏庸,朝纲紊乱,世情衰败乃是大势所趋,非你我力所能及。” 周氏大惊。 她深知素来谨慎,从不敢说别人半点不是,如今竟背地里说起了皇帝昏庸。 震惊之余,周氏终于明白,周老爷不是在为自己开脱什么,而是实实在在的说心里话。 周氏忽然觉得,她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父亲。 周老爷语重心长。“我能做的,就是带着你们远离是非之地,不奢求荣华富贵,但求平安无事。这也是为何我急于在此地安身立业的缘故。” 周氏不解。“既如此,你又为何撺掇我公公捐官?” 周老爷道:“倘或不哄他捐官,他又怎肯出卖田产?再者,这些产业在我手中尚且可保,在他手中,恐怕到头来就什么都落不下了。我原本筹划着,待田产入手,就让你找个由头闹他一闹,让这江念忠休了你,回家也好,再嫁也罢,总归不会再委屈你。如今看来倒不必那么麻烦了,你明日就跟我回去罢!” 周氏一口否决。“我不走!” 周老爷一愣,疑惑道:“不走?为何不走?在这里你还能有什么盼头?” 周氏冷冷道:“那我跟你回去便能有盼头了?家里容不容的下我先另说,就算再嫁,我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家?去了人家怎会不轻贱我?” 周老爷气道:“那也比你在这里做一辈子的寡妇强!何况你又没给江家生下一儿半女,将来他们就不会轻贱于你了吗?!嫁了别人,好歹还能生几个孩子,到头来不至于孤苦无依!” 周氏倏地起身。“我自有我的打算,父亲不必操心了,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回去罢!” 走出客房,周氏走了一截儿,忽然顿足。 思咐片刻,她又扭头进了书房。 她神色肃穆,将周老爷方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于江善德听。 说罢,周氏叹了口气。“父命难为,儿媳也不敢忤逆。临行前,还有几句话想跟爹说。” 江善德愁容满面,意欲挽留却又开不了口,沉默不语。 周氏道:“爹本性仁厚,又听得进劝谏,这本是好事。可太能听的进去,就是俗话说的耳根子软了。话不论好坏,只要听着有些道理,爹就不辨是非,全盘接受了,这哪成呢?” 江善德诚恳的点头。 周氏又道:“再说,这家里大小琐事,本就不该爷们儿们过问,男人心思粗,家事上不比女人思虑的缜密周到。爹的才干,该应用到外头才是。只可惜,婆婆身子不大好,如今有了身孕更是不能掌家,儿媳也要走了,家里大小事都要交予凤姨娘了。可风姨娘比儿媳还要小上两岁,儿媳到底是不能放心啊!” 江善德听的十分感动。“原是我江家对不住你的多,你要走,我都没有颜面说一句挽留的话,可你还这样为我们操心,着实让我这当爹的无地自容啊!” 周氏抹泪道:“爹说的是哪里的话,儿媳本就不愿离开的,自嫁进江家的那天起,儿媳就暗自发誓,此生不论生死,都是江家的人了。” “好孩子……”江善德点头,宽慰道:“你放心去吧,家里还有王妈帮着……” “爹怎么还没想明白呢?”周氏叹道:“儿媳没有贬低王大娘的意思,可万事我们都要实事求是才行。王大娘虽是真心疼惜爹,可她终归只是个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妇,爹事事都听她的,又岂会有知书达理的做派呢?就说婆婆身边的丫鬟小红,这件事爹从未去考证过便被哄着下了决断,岂不是冤枉了好人么?!” 江善德赞同的点头。“此言甚是,只是……我也并非全无依据,这三年孝期里,念忠从未出过江家大门,除了小红还能有谁呢?” 周氏摇头。“爹怎么知道他从未出去过呢?难不成要出去只有走大门么?翻墙出不去,还是钻狗洞出不去?再或者他不出去,别人进来呢?这都未可知啊。何况,相公今日说胡话,满嘴喊着阿娇,儿媳想着,这阿娇才是那罪魁祸首。” “阿娇……”江善德沉吟一句,骤然惊道:“阿娇?!” 周氏顿了顿。“父亲知道阿娇是谁?” “不……”江善德慌张的摇头。“不知道……” 周氏叹息。“儿媳想,爹是真的冤枉小红姑娘了。” 江善德闻言,霎时间心慌意乱,坐立不安。 他不但冤枉了小红,还冤枉了虎子! 他当初还不解,虎子这样敦厚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么不堪的事,原来,他是在替那个不孝子背黑锅!而那不孝子……竟还火上浇油的让他把虎子发卖的远远的! 造孽啊!当真是造孽!! 周氏说的对,这些都是他不明辨是非惹出的祸! 周氏抹着眼泪。“可怜那小红姑娘,一片赤诚也惹了这么多猜疑,她走了也好,待在这里,还指不定要被人怎么编排祸害呢。” 江善德欲言又止,此刻的他心乱如麻,许多隐情实在是有口难言。 周氏起身,给江善德行了个大礼,又说了几句恋恋不舍的话,这才离开。 周氏离开后,江善德即刻跑去周老爷房里,万般恳求,求他不要将周氏带走。 周老爷见状,猜了个七八分,一边暗喜周氏有手段,一边配合的面露难色。 直到江善德发了毒誓承诺不委屈周氏,周老爷这才勉强答应。 说服了周老爷,江善德片刻不敢耽搁,写了信命王福连夜送去给孙耀邦,询问小红和虎子等现状,并且嘱咐,就算是卖了,也要再买回来。 翌日,周老爷在江家用过早膳,和江善德小坐了一会儿。 江善德提起捐官事宜,周老爷提起自己与户部侍郎有些交情,便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江善德日后拿着信件去见见户部侍郎,兴许人家会对他提点提点。 江善德感恩戴德,周老爷又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送走周老爷,周氏准备回去侍奉孙氏。 春桃匆匆赶来道:“少奶奶,姨妈方才来说,让我以后去侍奉风姨娘,少爷身子不大好,奴婢不敢擅自离开,所以来跟奶奶说一声。” 周氏冷笑。“这江家什么时候由她说了算了?!让她来见我!” 春桃素来也恨王大娘挑唆她们母亲把她们卖入江家为奴,见周氏这副神情,十分雀跃,连忙应声去叫王大娘。 周氏没去孙氏屋里,而是拐入了江念忠的房间。 不消片刻,春桃就带着王大娘到了。 王大娘见了周氏也并未行礼,只站在她面前。“奶奶找我?” 周氏笑容可掬的起身,拉着王大娘的手一同坐下:“王奶奶来了,不曾远迎,您可别见怪啊。” 王大娘见周氏这般恭敬,心里十分得意。“我本是个粗人,又是奴婢,没妨碍的,只是怕老爷看见了不高兴。” “哟!”周氏笑的讥诮。“王奶奶还知道自个儿是奴婢呢?!我看王奶奶早把自个儿当成老爷的亲娘,当成江家的正经主子了吧!” 王大娘这才听出周氏话里的意思,忙起身道:“奶奶这是哪儿的话……” 周氏低眉拂袖:“我听春桃说,你要把她派去伺候凤姨娘。” 王大娘道:“这里有春梅伺候就行。” 周氏点头。“我知道王奶奶的意思,不就是眼见着少爷不中用了,想着伺候也白伺候,还是活着的人要紧,不想让春桃做这无用功,是也不是?” “哎哟!”王大娘惊道:“少奶奶这话可说的狠了,奴婢哪有那样的心思啊!” 周氏呵斥道:“管你有怎样的心思!就是江家的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老爷敬你那是老爷知恩图报,你倘或蹬鼻子上脸,那就是你不知好歹了!” 周氏喝的王大娘心肝儿都发颤,忙连连躬身。 周氏见王大娘不敢再顶嘴,神色舒缓下来,道:“不过凤姨娘那里也不能没人使唤。” 王大娘侧耳,且听周氏怎么安排。 周氏低眉一笑,道:“春梅,让王福出去雇个厨娘回来。” 王大娘一惊,周氏不等她分辨,道:“听爹说,王奶奶原是舍不得凤姨娘,也想常见着她才让她来做小的,既然如此,以后王奶奶就去侍奉凤姨娘吧,天天能见着,多好。” 王大娘愕然的唤了一声。“少奶奶……!” 周氏打断道:“另外,我还没听说过哪家管家月钱有七两银子的呢,纵是我家的,每月也才三两,以后王福月钱就按三两来算。王奶奶的,就和丫头们一样。” 王大娘震惊的瞠目结舌,她万万没想到周氏敢这样苛待她。 她也知道,与周氏说多无益,也没再恳求,黑着脸起身离开了。 春桃见状,紧张道:“少奶奶,姨妈会不会去找老爷告状了?” 周氏轻笑不语。 她要的就是王大娘去找江善德。 她若不找,这事儿还不好办了呢! 第十四章 自昨夜周氏的一番话后,江善德也渐渐思考起往日的事来。 关于小红的事,他确实是欠缺考虑,而那时王大娘又斩钉截铁的煽风点火,让他冲动之下做了那样错误的决定。 江善德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学问,可却十分重视学问,一生最敬重读书人,也最轻贱没读过书的人,在他看来,没读过书的人与牲畜无异,不过是愚痴庸碌一生罢了。 在江老爷子的熏陶下,江善德也十分看轻目不识丁的人。 昨夜周氏提及了王大娘是个乡野村妇,这让江善德骤然警醒。 他十分懊恼自己这么久以来竟全然听信一个妇人的话,虽说王大娘有恩于他,可她毕竟是个连字都不认得几个的厨娘,对事情能有多高的见解呢? 深刻反省后,江善德为自己定下规矩——日后只依圣人言。 送走周老爷没多久,孙耀邦那里回了信儿,说小红逃走,不知所踪,而虎子、聋伯、胡阿娇,早已发卖到边疆,已是寻不回来了。 看着信,江善德不禁懊恼落泪,悔之晚矣。 这时,王大娘端着一碗安神汤走了进来,道:“这是周老爷开的安神汤,老爷这些日子烦心的事儿多,喝一碗宁宁神吧!” 江善德放下书信,叹了口气,接过安神汤饮用。 王大娘戚戚道:“唉,这也是老婆子最后一次伺候老爷了。” 江善德疑惑。“王妈何出此言?” 王大娘抹了抹眼角,“方才少奶奶说不让我做饭了,要重新雇厨娘,把我派去伺候凤丫头,让我和丫头们领一样的钱,连带王福的月钱也扣成三两。” 江善德点头,没有多言。 见江善德不说话,王大娘又道:“可怜了少奶奶,小小年纪就这样守活寡,现在还好,若哪日少爷有个好歹,她就真成了寡妇。这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出了小红这样的事已是不该,以后要再有点什么事儿,可如何是好呢。” 提及小红,江善德心里一阵烦乱,怒道:“也不是全天下的女子都如王妈想的那般不堪!” 江善德的反应在王大娘意料之外,她惊的一抖,不知所措。 江善德摆摆手,“罢了,这些琐事王妈就不必操心了,好好陪着凤丫头就好!” 王大娘意欲开口,可江善德却起身拐入了内屋,不再理会。 王大娘气的头晕目眩,上前端起安神汤用力泼到了门外。 从书房出来,王大娘气呼呼的去了玉凤的院子。 玉凤低头绣花,王大娘则把今日受气的原委都一一倾诉给她。 说完,王大娘哭道:“玉凤啊,你可要给娘做主啊!” 玉凤冷笑,“我给你做主?我算哪门子的主子,能给你做主?” 王大娘道:“论辈分你比周氏高啊!再说老爷喜欢你,你趁着老爷的兴儿高哄两句也是有用的,就算不帮我,好歹帮帮你哥哥!” 玉凤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道:“我辈分比她高?娘,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身份的贵贱原不是从辈分上说的。我本就出身寒微,又是个贱妾,凭什么跟人家少奶奶比?再说了,你那张嘴皮子都没能说动老爷,我岂能说的动?还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呢!” 王大娘拍腿道:“这句话你还真说到点子上了,身份的贵贱不是从辈分上说的,更不是从身份上说的!在江家,谁受老爷待见,老爷爱听谁的,谁就是贵人。老爷喜欢你,迁就你,你在江家说话就是比别人管用!” 玉凤怒道:“我看在您生我养我的份上,您让我干什么我都依了,让我嫁入江府做小我也认了。可如今我已经出嫁,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就由不得你来说了!” 王大娘气的拧了玉凤一把。“你这没良心的白眼狼!才发达了几天,就连亲娘也不认了!?你就这么看着她欺负我,总有一天她也会欺负到你头上的!” 玉凤冷笑:“欺负,我倒不觉得少奶奶是欺负了你,本来这些事都是你的不对,老爷敬你让你,你还不知好歹,还敢说人家欺负你!” 王大娘本想着能在玉凤这里为自己讨个说法,不料玉凤的说辞竟与周氏相差无几。 王大娘登时气的气血翻涌,伸手就要打玉凤。 玉凤一把抓住她的手,警告道:“你可想好了,往日你打我,只是咱们家的事,可如今我再不值钱也是老爷的人了!今日你把我打个好歹,看老爷能不能饶了你!” 王大娘闻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又哭又骂。 玉凤不理会她,只坐回炕上继续绣花。 哭了许久,春梅跑过来掀开帘子道:“少奶奶让我来问,这里是死了谁了?” 王大娘一窒,玉凤也不帮她,讥诮道:“谁知道呢。” 春梅淡淡瞥了一眼王大娘。“少奶奶说了,家里要是死了人,就回家里哭去,太太身子不好,听不得这杀驴一样的叫唤。” 言罢,春梅一把甩开帘子,转身离开。 王大娘痴痴的呆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见她没了声儿,又这副凄惨的景象,玉凤到底是不忍心。 玉凤停下手中的活儿,淡淡道:“地上凉,起来罢。” 王大娘闻言身子微微一动,随即默默流起了眼泪。 玉凤见状,如鲠在喉。 沉默片刻,她起身上前,扶住王大娘。“如今家里不同往日了,由不得你再像以前那样兴风作浪。你就好生跟在我身边,左右不会短了你的吃喝。” 王大娘心缓缓的点了点头。“也罢,她刚嫁进来,老爷又正用的着她爹,难免要纵她些日子。我何必在这当前儿跟她过不去呢。” 想着,王大娘起身,神色又凌厉起来。“说到底也就是个寡妇命,连孩子也不能有了,她以后还能依仗什么呢?等少爷殁了,我看她还能不能嚣张的起来!” 春梅从玉凤那里过来,回了周氏话。 孙氏听见了,十分解气,心情大好。 春喜从外面打水回来,皱眉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最近水里老是能闻到一股怪味儿,可往井里瞧,也不见有什么。我去村子里看过,村子里的井水还好,只有咱家的变味了。” 孙氏道:“咱们家的井用的一处水源,都是连着的。后院的井自老爷子去了之后就再没用过,也没人管顾,别是那里的水臭了,连同污了前面的水。” 周氏吩咐。“既如此,你和板凳现在就去后院瞧瞧,若真是后院的问题,当即让板凳把那的水都打出来倒了。” “哎!”春喜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孙氏拉过周氏的手,道:“你也别拦着你爹了,让来看看我吧,我有话要问他。” 周氏皱眉。“您心里怎么还惦记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些日子您好好静静心吧,好歹等过了三个月再说,您再忍忍罢,就算是为了孩子。” 孙氏叹息。“我何尝想惦记呢,只是……自打小红走了,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小红那孩子也是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对我那是绝无二话的好。可我……” 看孙氏又要伤感,周氏忙道:“这也算个契机,小红姑娘年纪不小了,总跟在您身边也不是个事儿,她若能找个婆家,也算有了正经着落。” 孙氏摇头:“如今我可是知道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小红还在我身边,我定好细细的寻摸个好人家于她,我哥哥哪会这么给她上心呢,恐怕要随便找个小厮配了。” 周氏宽慰道:“等会儿我就去找爹,让他派人去舅老爷那里问问,不论嫁还是没嫁,都让要回来,到时候再慢慢为她筹划也不是不可。” 孙氏闻言欣喜。“不错,这样最好,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和老爷说罢。” “也好。”周氏起身,替孙氏掖好被子。“娘不如睡一会儿吧。” “好,你快去吧。”孙氏连连应声。 周氏到书房时,江善德正在看书。 周氏说明了来意,江善德深深叹了口气,将孙耀邦的书信拿给了周氏。 周氏看过,愣了一会儿才道:“那就只有编个谎话骗骗婆婆了。” 江善德正欲开口,只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回头看去,只见板凳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脸色煞白。“老……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后院井里有个死……死人!” “什么?!”江善德惊的瘫软在椅子上,周氏也惊的一震。 板凳见江善德和周氏都惊的失了神,更吓的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江善德被板凳的哭声唤回神,霎时间只觉得气短,大口的喘着粗气。 周氏身子凉了半截,心里极力的压抑着恐惧与慌乱。“可看清是什么人了?” 板凳摇着头。“已经泡的看不出人样儿了,但好像穿着裙子,是个女的……” 外人平白无故的肯定不可能死在江家。 而与江家有关,目前又不见踪影的女人,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周氏回头看向江善德,江善德此刻也似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她。 交换过目光,二人知道彼此都想到了一处去,又双双陷入沉默。 第十五章 江善德虽已快到不惑之年,可从小就生长在白水村,又被江老爷子整□□着躲在家里读书,真正的大事儿别说经历,听都没听说过多少。 就连小红与胡阿娇之事,他听了都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处理的一塌糊涂,何况这样事关人命的大事。此刻他脑中一片混沌,身体不住的轻抖。 而此时的周氏却是心思百转。 ——现在还不能确认井里的人就是小红,如果是小红最好,倘若不是,事情便复杂了。 ——除了春喜和板凳,此事绝不能再让别人知道,更不能让孙氏知道。 ——这正是她显示才干的机会,这件事办好了,江善德日后必定更加处处依仗她。 ——江善德视颜面如性命,知道此事,等同抓住了江善德的命脉。而小红的死可以说是由王大娘间接造成的,这也是她可以抓一辈子的把柄。 思咐至此,周氏悄声告知江善德,首先应该去确认一下井里的人是谁,其次要堵住春喜和板凳的嘴,江善德不知所措的看着周氏。 周氏安抚道:“此事就交给儿媳办罢。” 言罢,周氏回头吩咐。“板凳,你先带着老爷去后院看看。” 板凳抹着眼泪起身,虽不情愿,但又不敢反驳。 江善德吓的头晕腿软,周氏招呼板凳来扶他,又劝道:“板凳和春喜也没多见过小红姑娘,如今也就只有您能认得出来了,去看看罢。” 江善德拉不动腿,被板凳和周氏连托带拽的到了后院。 往井里看了一眼,江善德即刻要昏厥过去,恶心的不停干呕。 周氏顾不得那么多,压低声音问:“是不是?” 江善德虚弱的连连点头。“是……是她……” 周氏心下了然,起身对板凳吩咐道:“把老爷背回书房,然后和春喜来我房里一趟。” 板凳没等周氏话说完,就背起江善德一溜烟的跑出了后院。 板凳和江善德离开,后院只剩了周氏一个人。 周氏叹了口气,转过身,对着井口双手合十,低声道:“安息的去罢,太太和老爷已经知道错怪了你,太太还说要把你要回来,为你寻摸个好人家……她到底是疼你的。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别有什么不甘,也别怨他们了。” 说完,周氏痴痴的看了井口片刻,准备离开,忽然,井口后边有一抹翠绿闯入了视线。 她疑惑的蹙眉,踌躇了一会儿,走上前去。 只见井口后面的木桶边上,掉落着一块成色颇好的翡翠玉佩。 周氏只当是江善德掉的,并没多想,捡起拢入袖中,转身离开。 板凳送了江善德,叫了春喜一同去见周氏。 春喜听说周氏要见他们,哭着死活不愿去,说周氏定会打死她的。 板凳见叫不动她,又怕去晚了周氏呵斥,于是一把扛起春喜往周氏房里去。 春桃在卧房侍奉江念忠,周氏则在东边暖阁等候。 板凳扛着春喜一进屋,春喜就挣扎着跳下来,连连磕头。“奶奶别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周氏见春喜如此,又可怜又好笑。 这丫头,还真是把她的话当真了,她还真的会打死她不成? 说到死,周氏不禁想到小红,身上一凉。 也难怪春喜这么害怕了,她可是亲眼瞧见了这江家死了的丫头。 周氏心里虽片刻不停的思咐,面上却不动声色。 沉默良久,她面露愁容,缓缓道:“你们坐下,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从未从周氏嘴里听到这样温和的话,还让他们坐下说,板凳和春喜心里更加害怕。 但他们也知道,这位少奶奶的意思从来忤逆不得,于是硬着头皮坐到了一边。 周氏深深叹了一口气。“出了这样的事,别说你们,我也吓的不轻。这其中的缘故,你们不知道,恐怕也不想知道。可事到如今,你们必须得知道了。” 周氏温声细语,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使得板凳和春喜渐渐的放松了一些。 周氏叹道:“这井里的人,原是伺候太太的小红姑娘。少爷病了的时候,郎中来看过,说是女人害出来的病。王大娘知道了,就硬说小红姑娘与少爷有染,是小红姑娘将少爷害成了这样。小红姑娘素来忠厚,老爷自然不相信……” 听到王大娘三个字,板凳和春喜都汗毛直立。 周氏说着红了眼眶。“可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王大娘的嘴皮子,当真是一张能说死人的嘴。她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祸害的老爷当真信了她!小红姑娘知道后,岂能依她?先是假意跟着舅老爷离开,随后就回来在后院投井自尽,以求洗冤!” 关于小红的事,板凳听王大娘说过。 王大娘逼走了小红,回家得意了好些日子,如何煽风点火,如何使得老爷相信,她说了一遍又一遍,以显示自己的能耐。 而春喜伺候了孙氏这么久,对于小红的事听说的更多,从孙氏那里也听了不少王大娘的恶迹,况且她们姐妹都是被王大娘祸害的,心里更是恨她。 周氏抹着眼泪道:“老爷这个人,你们也知道,是最好颜面的。否则当初也不会送走小红姑娘了。此事倘或瞒得住,兴许就这样不了了之。若瞒不住……凡是跟王大娘有关系的人,老爷恐怕都要远远发卖了去。” 说着,周氏上前拉过春喜的手哭道:“我可怜的丫头们,一个个聪明伶俐,若被发卖到那边疆远地,还指不定是怎样的光景,我听说,边疆的强盗土匪多,凡是姿色不错的女子,都要被抢去玩弄,折磨致死,这可如何是好啊……” 春喜吓的放声哭了起来,周氏又对板凳道:“你也是命不好,摊了那么一个伤天害理的娘,我看着你喜欢春桃,本想着等你们大些给你们好好办一桩婚礼,如今看来都是空谈了。” 一听要发卖到边疆远地,又听说了强盗土匪强占民女的话,板凳早就吓的魂不守舍。 他扑腾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奶奶救救我们罢,如今正是打仗的时候,男的去了边疆定要被抓去充军,上了战场就只有死路一条。姐姐妹妹们更是去不得那样的地方,求奶奶了,求奶奶救救我们,哪怕让我死了,也别让她们姐妹去!” “板凳……”春喜又感动又恐惧,跌坐在地上,与板凳抱头痛哭。 哭了一会儿,板凳又拉着春喜求周氏。 周氏坐回软榻,拭去脸上的泪水,神色又恢复了往常的精干。 她低眉拂袖,道:“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板凳和春喜倏地抬头直愣愣的看着她。 周氏道:“倘或这事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了了,自然是最好的。可眼看这尸体都要烂了,过不了多久大家就都知道了。” 板凳忙道:“这个奶奶放心,我夜里的时候把尸体捞出来,找个地方埋了去!” 周氏皱眉摇头。“就算尸体处置了,这事也已然有四个人知道了,我和老爷自然不会多嘴,可你们都还是孩子,难保不被人套了话去。” 春喜猛然道:“这种事纵是打死我们,我们也不敢乱说啊!” 板凳连连点头。“我们虽不甚伶俐,可也不傻,这里面的利害我们都知道了,奶奶放心罢,我们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别人也休想套出半句话来!” 周氏闻言,面上露出一丝欣慰。“其实,我还是为你们担心。小红本来就是江家的人,又是投井自尽,旁人就算知道,也不过说道两句罢了。可这事透露出去,那是要了老爷的命!到那时候老爷要怎么处置,我都猜不到了。” 板凳和春喜忙磕头。“奴才明白奶奶的苦心。” 周氏温柔的上前扶起二人。“快起来罢,地上凉。” 板凳心里一暖,承诺道:“这桩事奶奶就不用操心了,一切交给我去办。” 周氏帮春喜擦着眼泪,点头微笑。“好,我信得过你,去罢。” 板凳应声离开,周氏又对春喜嘱咐道:“太太那边儿你暂且不用去伺候,自个儿好好缓缓,什么时候忘了这事,什么时候再回去。回去的时候,太太若问起来,就说井水搁置的久了,所以发臭了,太太若再问别的,说不知道就好。” 说完,周氏又安抚了几句,这才放春喜离开。 这边说好,周氏又去嘱咐王福,让他知会府里的人,说家中井里的水变质了,以后要用水一概去村里打。 一切都吩咐妥当,周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去书房给江善德回话。 书房。 江善德躺在内屋的床上,面色惨败,惊魂未定。 周氏走进去,关怀的问了两句,遂回道:“爹不必担心,儿媳都安排下去了,今晚就都能办妥,家里的用水我都让他们去村上挑。” 说起水,江善德霎时干呕不止,呕了半天,江善德捂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周氏拍着他的背,安抚道:“爹无需自责,这都是王大娘唆使出来的结果,爹只是误听谗言罢了,小红姑娘会谅解的。儿媳想着什么时候去了外边,到庙里请僧人们日日诵念《地藏经》回向给小红姑娘,好让她早登极乐。” 江善德擦去眼泪,点了点头,双目空洞的望着窗外。 望了许久,他才痴痴的说了一句。“是时候了。” 第十六章 从书房出来,周氏才想起玉佩还没给江善德。 正巧遇见王福来回话,周氏掏出玉佩递给王福,让他送去给江善德。 回到房里,春桃满脸焦急之色,低声道:“奶奶,我瞧着……我瞧着少爷怕是快不行了。” 周氏走进卧房,掀开帐子看了江念忠一眼。 连日漏.精吐血,使得江念忠面黄肌瘦,不成人样。 周氏探了探他的脉息,已经微弱的几乎探知不到。 周氏叹了口气,拢住帐子。 孙氏有孕在身,此事不能告知于她,江善德又刚受了惊吓,再告知他江念忠的病情恐怕他也会垮,思咐再三,周氏还是决定暗自做主筹备江念忠的后事。 这时,王福拿着玉佩又返回来,说这玉佩不是江善德的。 周氏此刻无心顾暇玉佩,只一把拿过来放下,和王福商议起丧事的筹备。 板凳深夜从后院捞了小红的尸体上来,偷偷出门埋在了不远处的山根下。 翌日一大早,板凳便来回周氏话。 周氏安心之余,又吩咐板凳去镇上为江念忠采买棺木。 自小红的事发后,江善德日益消沉,整日都躲在书房不见人。 王大娘去过书房几次,都没得好脸,后来玉凤去过两次,江善德渐渐缓了过来。 随后的半个多月里,江善德又日日待在玉凤那里,两耳不闻窗外事,落了个清静自在。 周氏将东西筹办的差不多,又听说江善德最近心情恢复过来,本想去回个话,可江善德总是找借口不愿见她,只说一切都由她做主就好。 王大娘见江善德这样的态度,心里暗喜,想着周氏再风光不了几日了。 这一日,周氏去过孙氏房里,打算回去小睡一会儿。 刚进屋子就听见春桃惊叫不已,跑进卧房一看,地上吐了一大片浓稠的黑血。 周氏心底一凉,忙上前坐在床沿上拉住江念忠的手。 吐了那么多血,江念忠的神智忽然清醒起来,春桃在一旁惊喜,周氏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神智虽清醒了,可卧病在床这么久,江念忠已经沙哑的快说不出话。 他紧紧的握着周氏的手,枯瘦的脸上眼圈通红。“我……对不住你……” 病了许久,临死之际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周氏鼻子一酸,哭了起来。 江念忠眼角滚落着泪水,眼中满是懊悔与愧疚吃力道:“对不住虎子……” 说完,江念忠的手忽然一紧,仿佛窒息一般痛苦的挣扎起来。 春桃吓的哭叫:“少爷……” 周氏的手快被捏碎,却咬牙忍着,大声道:“快去叫老爷!” 江念忠瞪大眼睛,面目狰狞可怕,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找……阿娇……和我的孩子……孩子由你来——!!” 最后一个‘养’字还未出口,江念忠的嘴里顿时溢满了鲜血。 他剧烈的咳嗽了两声,骤然一震,直挺挺的倒在了床上。 “念忠……念忠!!!”江善德由王大娘和春桃扶着,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 周氏起身让开,江善德远远看到已经断气的儿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着爬到床边,拉过江念忠僵硬的手,伏在床沿失声痛哭。 一时间,王大娘和春桃也大声哭了起来。 周氏抹着眼泪,忙去将门窗紧闭,害怕孙氏听到这里的哭声。 江善德哭的声嘶力竭,直至昏厥过去。 王大娘和春桃将他拖到了暖阁榻上,周氏即刻吩咐板凳去给江念忠换衣服,又让王福立刻找人把灵棚搭起,通知亲朋,开始操办丧事。 周氏拿了一粒强心丸给江善德服下,不消片刻,江善德渐渐苏醒过来。 对于今日,江善德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可到底还是难敌丧子之痛。 周氏觉得不过霎时,江善德就看起来苍老了几分。 支开春桃和王大娘,周氏递上一杯热茶,低声道:“爹,方才相公去的时候,说阿娇有他的孩子,说让我抚养那孩子。” 江善德闻言眼睛一亮,懊恼道:“对了对了,虎子说这胡阿娇有了身孕,我既知道了阿娇是跟念忠有染,怎么没想到孩子的事呢!” 周氏疑惑。“这又和虎子有什么关系?” 江善德顿了一下,这才懊悔不已的将发卖虎子的缘故告诉了周氏。 说着,江善德声泪俱下。“自从发卖了虎子,念忠就一病不起。我知道,他是怕我责怪才撺掇我发卖虎子,他心里也不好过,否则也不至于到今天这般地步。都怪我,都怪我……” 周氏叹了口气,本想安抚几句,却是无言以对。 伤感了一会儿,江善德念起正事,忙道:“等他舅舅来了,我即刻托他去把虎子他们找回来,不论要用多少人力物力,花多少银子,定要把我的孙儿找回来!” 周氏摇头道:“还是别托他了,到底不是自家的事,他能有多上心呢,看看小红这桩事便知道了,还是让我写封信给家父,家父在京有不少权贵旧识,托他们还有几分希望。” 江善德闻言感激道:“如此甚好,你即刻就去写。” 说完,又愧道:“我江家欠你的实在太多了……你放心,一旦找到他们,我定把孩子要来让你抚养,从今以后你就是江家名正言顺的少奶奶。” 周氏从暖阁出来,即刻让春梅研磨。 写好信,周氏拿给江善德过目,江善德点头。“令尊倘或回了信,你立刻来告诉我,等念忠的事办完,我打算去京里一趟,把捐官的事情敲定。” 周氏这才明白,那日江善德在书房说‘是时候了’究竟何意。 看来江善德已经下了离开白水村的决心,周氏应道:“那儿媳这些日子就开始清点家当,用不上的,能卖则卖,不值钱的,便送了乡里乡亲。” 江善德赞许的看了眼周氏。“依你看,这宅子还要不要留?” 周氏想了想,道:“咱家宅子虽好,可却在村里,恐怕没人往这里买。儿媳想着,把家里一分为二,一边办私塾,一边请张郎中办药堂,造福村民,这样即便咱们走了,村里人也都念着咱们的好儿,老爷的恩德他们必然永生难忘。” 江善德一想到此事能博来的好名声,十分开心。“很好,只是所需用度……” 周氏道:“儿媳陪嫁的那些田产都在村里,所以儿媳琢磨着,这些田产留下给张郎中管顾,私塾和药堂所需的银子,就从田租里拿,余下的便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听了周氏的想法,江善德顿时安心,道:“思虑的很周到,纵是我也不及半分啊。以后家里的事你看着办吧,也不必来过问我,如你所说,男人顾着外边就是了。” 周氏恭敬道:“爹是有大才干的人,管顾家里的琐事那叫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自然难趁手了。” 王大娘在一旁偷听周氏与江善德谈话,听到周氏奉承江善德,气的直跺脚。 扭头回了玉凤院子里,王大娘骂道:“我当她是怎么个大家闺秀,说到底和我也不差多少,花言巧语的哄骗老爷的功夫,竟比我还高了一筹呢!” 玉凤冷笑。“你哪能和人家少奶奶比,人家是把老爷往正道里哄,你呢?你尽哄着老爷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也怪不得老爷更爱听她的。” 王大娘怒道:“她还不是借花献佛吗?拿着老爷的银子做人情哄老爷开心!往日我还真是小瞧了她!小小年纪心里竟能出这么多的幺蛾子!” 玉凤皱眉。“我劝你以后少招惹她,没你的好果子吃!” 王大娘哼了一声。“我现在有什么本事去招惹她,倒是你!赶紧趁着老爷心情不好,多哄哄他,你若能给江家生个一儿半女,我也就心安了!” 说着,王大娘又雀跃起来。“老爷说,过两日他要去京城办捐官的事儿,这下好了,等你的孩子长大,兴许老爷已经是个大官儿了呢!” 玉凤被王大娘说的羞涩不已,脸颊通红。“胡说八道什么呢!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 王大娘正色。“怎么就没一撇了?!老爷身子骨好着呢,又天天缠着你,这说有就能有了。你可要争气,生个儿子出来,到时候这可就是江家的独子了!” 玉凤别开脸道:“你想的美,太太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王大娘闻言骤然警醒。“是啊,我竟把这事忘了,不行!” 说着,王大娘猛然起身,玉凤忙拉住她:“你又想干什么?!” 王大娘恨恨道:“她儿子死了,我能不去告诉她一声么?反正我和太太这张脸已是撕破了,我也不怕什么了!” “你别去!”玉凤死死拉住王大娘。“太太若有个好歹,你叫我怎么担待的起!” “谁叫你担待了!”王大娘一把甩开玉凤。“她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不管出什么事都是她应该的,与你何干?更没人能责怪了我去!” 又喜道:“今儿家里人都忙,这个时候去正没人拦着!” 言罢,王大娘开心的快步朝孙氏房里行去。 第十七章 江家大门口。 王福带领着几个村夫搭建灵棚,春喜带着春桃来往于库房,拿早就采买好的一概用品。 周氏站在门口,一边指挥着王福等人,一边拿着单子清点春喜、春桃摆放的物品。 江老爷子去的时候,丧事一概是由孙氏操持的,江善德对于这些可谓一无所知。 见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江善德便去了玉凤房里。 进了屋子,江善德看到玉凤满面忧愁,眼圈发红,只当她是为了江念忠而感伤,心中一暖,拥着玉凤再度伤怀起来。 玉凤本想劝江善德去孙氏房里,以防王大娘去闹出个好歹,可看到江善德如此悲痛欲绝的模样,也不忍开口,只温声细语的抚慰他。 王大娘去孙氏院子的时候,先跑到大门口瞅了一眼。 确定周氏和几个丫头都不在,她雀跃的朝孙氏房里跑去。 然而,刚跑到门口,就和拿着水盆出来的春梅撞了个正着。 春梅看见王大娘,眼睛忽的眯了起来,一副‘我就知道你要来’的模样。 王大娘被看的不乐意,伸出食指使劲戳了戳春梅的脑门儿。“死丫头,歪眼子看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春梅却也不着急去倒水了,抱着水盆靠在门框上,挡住去路。“我不干什么,我就在这儿站一会儿,倒是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在这里晃悠什么?!” 王大娘眼睛一瞪。“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蹄子!才跟在少奶奶身边几天就神气起来了!如今竟敢跟我吹胡子瞪眼!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们带进江家,给你们好吃好穿!!” 春梅眉梢一挑,“哟!合着姨妈还把这事当成给我们姐妹的恩惠了!我敬你是个长辈,也不愿驳你什么。少奶奶说了,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准踏进这屋子半步!” 王大娘闻言,气的拧了春梅一把。“少奶奶少奶奶!她是你的亲爹还是亲娘!没良心的东西,我可是你的亲姨妈!你给我让开!” 春梅疼的踉跄了一下,怒视道:“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让!” 王大娘冷笑,“好,我今天就打死你!让你再给我神气!” 说着,王大娘伸出手就朝春梅的脸上打去,王大娘是个厨娘,手臂上颇有力气,春梅瘦弱,不过一巴掌就被抡在了地上。 水盆摔的叮当乱响,水泼了王大娘一身。 王大娘更气,上前对春梅更是又踢又打。 春梅哭着往门外爬,哭喊道:“少奶奶!少奶奶快来啊!” 王大娘一把扯过春梅的头发,朝她嘴巴上打了两巴掌。“再喊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春梅白嫩的小脸登时被打的又红又肿,却仍死死抱住王大娘的腿,不让她进去。 王大娘索性也不进去了,闹成这样,她料着孙氏已经听到了。 于是,她扯着嗓子喊道:“太太!忠哥儿殁了!” 春梅尖叫了一声,恼道:“你闭嘴!!” 王大娘踢了春梅一脚,继续朝里喊。“太太!您听见了吗?忠哥儿殁了!” 屋子里半晌没有声音,王大娘略有些不耐烦,弯腰扯着春梅的头发往一边拽,春梅疼的不停哭叫,却仍死死拉着王大娘的裤脚。 “住手!”这时,孙氏缓缓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听到孙氏的声音,王大娘一愣,忙松开了手。 春梅哭着爬起来,跑上前扶住孙氏。“太太……是我不好……” 孙氏疼惜的轻轻摸了摸春梅的脸。“傻丫头,你这又是何必呢……” 王大娘不死心的上前一步。“太太,忠哥儿殁了!” 孙氏顿了一下,骤然回手狠狠抽了王大娘一个耳光! 王大娘被打的退了半步,一时愣在了那里。 春梅也愕然的睁大眼,半天反应不过来。 孙氏怒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老王八蛋!真当我是个软柿子捏上瘾了?!不就是忠哥儿殁了吗,我原也没指望着他能活!该流的眼泪早流过了!你不就是想看着我伤心动气伤着自个儿和孩子吗?我今儿就动这气了!” 说着,孙氏劈头盖脸的朝王大娘打去,春梅二话不说,也连打带踹的招呼上去。 王大娘再有胆子,还是不敢跟孙氏动手,只一边挡一边退。 退无可退,王大娘索性转身往玉凤院子里逃。 孙氏大口喘着气,道:“春梅,去找老爷!把方才的事都说与老爷听!把你身上的脸上的伤都让老爷好好看看!然后告诉老爷,我被闹的动了胎气了!” 春梅解气的领命。“哎!我这就去!” 王大娘一路跑回玉凤的院子,还未进门就大声哭了起来。 又哭又骂:“没天理了,没天理了!这江家的人都卖了良心,都要我老婆子的命了!” 哭骂着掀开帘子,王大娘一震。 屋内,江善德和玉凤正双双回头看着她,玉凤惊的脸色煞白,江善德则是又惊又怒。 王大娘心里一抖,“老爷……您怎么……” 看到王大娘这副狼狈模样,加之方才听到的话,江善德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大娘正欲开口,只听院里春梅喊道:“老爷!!大事不好了老爷!” 春梅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的梨花带雨。“老爷,王大娘去太太屋里闹了一番,如今太太被气的动了胎气了!” 江善德猛地起身想要去看,却又怕自己去了孙氏更难过。 急的在原地转来转去,“这到底怎么回事!” 春梅哭着把方才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又把自己脸上和身上的伤都给他看过。 江善德听的心惊肉跳,愤恨不已。“真是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玉凤懊恼的哭了起来,王大娘面色惨败,瘫坐在地上,哭求道:“老爷……我错了,奴婢知错了,看在我喂养过老爷的情分上……” “情分?!”江善德冷笑道:“我和你再无什么情分可言了!即刻收拾了去罢!以后再也别踏进江家半步,否则我要你好看!” 王大娘闻言嚎哭起来,又爬起来去拽玉凤的袖子。“玉凤,玉凤你倒是说句话啊!” 任她怎么央求,玉凤只掩面哭泣,一言不发。 江善德也顾不得她,嘱咐春梅道:“你快去找张郎中,让他给太太看看有无大碍!” 言罢,江善德悲痛的跌坐在踏上。“我已没了念忠,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 听了江善德的话,王大娘懊悔不已,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糊涂的事。 她原以为,孙氏身子孱弱,几个丫头又年幼不懂事,她就闹的孙氏有个什么好歹,老爷也不会知道缘故,责怪不了她什么。 谁知道事情会闹到这般地步,竟直接闹到了江善德的面前! 春梅领命跑出门去找张郎中,刚到大门口就和门口众人打了个照面儿。 看见春梅这副景象,大家的目光纷纷凝聚过来。 周氏一把扔了手里的单子上前轻轻捧着春梅的脸看。“你这是怎么了?!谁打的?!” 春梅见众人都在,心念一动,又哭着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众人听的唏嘘不已,王福和板凳脸上挂不住,都无地自容的低下了头。 周氏气的怒骂了几句,这才嘱咐。“你让张郎中给你抹点儿药膏,别留下什么疤痕来!” 春梅心中一暖,感动的连连点头。 周氏又吩咐。“春喜,放下手里的活儿,带着你妹妹找张郎中去!” “哎!”春喜即刻放下东西,拉着春梅朝村里跑去。 周氏回头命众人继续干活儿,自己则带着春桃匆匆去看孙氏。 此刻,孙氏正倚在软榻上歇息,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微微出神。 周氏进来,看到孙氏并无大碍,松了一口气。 孙氏见周氏来,示意她坐下。“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周氏点点头,担心道:“娘可千万别太伤心,现在不是能伤心的时候。” 孙氏微微笑了笑。“你放心罢。” 看到孙氏的笑容,周氏一愣。 孙氏拉住周氏的手,悄然道:“我觉着,我腹中这个孩子,一定是老天爷给念忠预备的,让他在那边儿去了,又从这边儿来,好再续我们母子缘分。” 周氏笑着点头,“正是呢,娘想的一点儿没错,所以娘就更要保重身子,孩子先天强壮了,纵然得病也好的快,儿媳等会儿再让张郎中开几幅安胎药来。” 说话间,春桃在门外唤了一声‘老爷’,随即江善德线帘而入。 他担忧的上前探查孙氏,孙氏看到他担心关怀的神色,心里一暖,流起了眼泪。 周氏让开侍立在一旁,江善德上前握住孙氏的手。“娘子切莫伤心,保重身子要紧!” 孙氏摇头,钻入江善德怀里。“我不是伤心,我只是……只是想老爷了。” 若非这乱七八糟的事情,江善德和孙氏也算夫妻情深,久别再聚,江善德心里也十分感怀,一言难尽,只紧紧拥着孙氏,温声细语。 周氏见状,面上情不自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轻轻转身,悄然带着春桃退下。 第十八章 王大娘签的并非卖身契,因此周氏给了一个月的银钱便将她打发了。 她本不服,求着儿子王福给她求情,王福却也是冷言冷语不管不顾。 又去求了板凳,板凳更是冷眉冷眼,不作理会。 王大娘这才死心,收拾了东西回家去了。 江念忠的丧事顺利操办了起来,家里的人手又有些不够用。 春梅向周氏提议,把她们的大姐,也就是王福的媳妇春花招来帮几个月,周氏同意了。 孙耀邦的夫人刘氏代孙耀邦前来,说孙耀邦去了外地,赶不回来,并在家小住了几日陪伴孙氏,有刘氏在跟前儿说话劝导,孙氏的身体逐渐恢复。 周老爷亲自来了一趟,告知江善德已经知会了京中好友帮忙打听虎子下落,又帮孙氏看了脉,重新调配了几幅药膳于她。 七七四十九日过去,周氏已经累的筋疲力尽。 一个多月,刘氏四处帮着孙耀邦打听小红的事,可江家人都是一问三不知,她这才偷偷派人知会了孙耀邦,孙耀邦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 断七这日,孙耀邦带着自家几个儿子来了江家帮忙送灵,江善德又细细向孙耀邦打听了是如何发卖虎子,发卖往何处的事情,孙耀邦听闻胡阿娇腹中有江念忠的孩子,连忙承诺会派人去查找虎子的下落。 江善德又说起自己打算入京捐官的事,孙耀邦说要和他一同去。 江念忠下葬的第二日,江善德便和孙耀邦一同启程往京城去。 这一日,周氏带着春梅和春桃收拾江念忠的遗物,刘氏也过来帮忙,想把江念忠读过的书都拿回去给自家儿子用。 收拾间,春梅从梳妆台上发现一块翡翠玉佩,看起来颇名贵的样子,忙小心的双手捧着去给周氏,周氏接过玉佩,想起是那日在井口捡的。 一直以来忙碌着各种杂务,都忘了这档子事。 本以为这是江善德掉落的,可江善德说不是他的,那又能是谁的呢? 一旁的刘氏见周氏忽然不说话也不动了,问道:“好端端的又想什么呢?” 周氏回过神,摇头微笑。“没什么。” 刘氏看见周氏拢住手里的东西,好奇的走上前。“有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怕我拿了去不成?快给我看看。” 周氏无奈笑了笑,把东西递给了刘氏。 刘氏见着玉佩,眉头一皱,质问道:“这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周氏一愣。“怎么,舅母认得这东西?” 这玉佩乃孙耀邦贴身之物,孙耀邦也是个好.色之徒,刘氏对他难免有许多疑情。 方才第一眼看着这东西,刘氏下意识的就怀疑了孙耀邦和周氏暗地里有私情。 可转念一想,又记起小红的事,被周氏一问,她吞吞吐吐半天,才道:“哦……这,这不是江老爷子的东西吗,怎么在你这里……” 周氏虽狐疑,却也不好太显露,拿过玉佩道:“是我那日在后院捡到的,原来是祖父的东西,那我等会儿拿去给娘。” “别!”刘氏忙道:“你娘有身子,这些东西不吉利,还是扔了吧!” 刘氏的反应越发让周氏生疑,可周氏什么都没说,爽快的答应了。 待屋子收拾的差不多,刘氏带着搜罗的一箱子书本回孙氏院子里去了。 周氏手里摩挲着那枚玉佩,回想着方才刘氏的奇怪反应。 她第一眼看着的时候,明明是有些生气的样子,后来又遮遮掩掩,说什么不吉利,让她扔了。这样的值钱东西,又是江老爷子的遗物,怎么能随便扔了? 这东西倘或真是江老爷子的,那江善德又怎么会不认得呢? 且不说他认得不认得,这翡翠看起来名贵的很,这样的东西怎么会独自掉落在院子里呢?何况,还恰巧就是那井口边儿上…… 难道是小红的东西?所以刘氏才说不吉利? 也不对,刘氏不可能知道小红自尽的事。 越想越没有头绪,越想越觉得可疑,周氏还是决定去问问孙氏。 无奈刘氏还在孙氏的屋子里,周氏只好先按下不提,若无其事的和她们一同用了午膳。 午膳后,刘氏和孙氏道过别准备回去。 走到大门口,刘氏踌躇良久,笑道:“我家在镇上有个当铺,依我看,那翡翠玉佩能当不少银子呢,不如我替你当了去,你好给自己留些梯己。” 周氏顺道:“方才舅母说那东西不吉利,让我扔了,我便命人扔到河里去了。” 说着,周氏佯作懊悔状:“舅母也不早说,真是白没了许多银子呢!” 刘氏闻言放了心,掏出几张银票赔笑道:“怪我!怪我!我这里有几张银票,你拿去花吧,就算我这做舅母的一点儿心意,你可别嫌弃。” 周氏连句谦让的话也没说,故意表露出贪财的模样笑着谢过。 看到周氏乖巧又贪财,刘氏的心算是完全放进了肚子里。 送走刘氏,周氏即刻往孙氏房里去。 她心里已经想好了说辞,倘或这东西是小红的,就说小红嫁了好人家,惦念着太太,所以把这东西给太太做个念想。 倘或真是老爷子的,就说在后院捡的,如果是别人的……就只能见机行事了。 孙氏一个多月来吃着各样进补的东西,面色逐渐红润起来,小腹也微微隆起几分。 周氏先和春喜一同侍奉着她洗漱过,才掏出玉佩问道:“娘,儿媳捡了这么个玉佩,给爹看过,爹说不是他的,您可认得?” 孙氏只看了一眼,便道:“是你舅舅的,他也真不小心,花了那么多银子买来的东西,说掉就掉了,估计现在都还不知道呢。” 周氏闻言惊的心里一跳。 这是孙耀邦的东西,可刘氏却说是江老爷子的,还说什么不吉利,让她扔了。 更重要的是,孙耀邦的东西怎么会在井口? 难道——! 思咐至此,周氏忙打消了这种念头。 孙耀邦虽不算家大业大,在清河县也是一方富贾,他和小红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她呢?而且还是在这江家后院害她? 那么,这枚玉佩到底为什么会在那里? 见周氏半天不说话,脸色阴晴不定,孙氏关怀道:“怎么了?” 周氏摇头,“没什么,娘睡一会儿吧,我让人把东西给舅舅送去。” 孙氏点头,也不再多问。 周氏走出孙氏的房间,心乱如麻。 不知为什么,此刻她心里总是觉得小红的死和孙耀邦脱不了干系。 她骗刘氏说东西扔了,如今孙氏又看见了,以后孙耀邦若来,万一孙氏提及此事,岂不是要穿帮?倘或孙耀邦真的是害死小红的凶手,那么……若被孙耀邦知道她已知情,岂不是会企图杀人灭口? 想着,周氏忙回了屋子,命春梅去叫板凳来。 板凳来后,周氏支开春梅和春桃,将玉佩的事告诉了板凳。 说完,周氏揉了揉眉心。“我若哪日出了事,你定要把此事告知家父,让他替我讨个公道,否则日后他若知道你也知情,必定不会放过你。” 板凳忙道:“奶奶放心,以后若舅老爷再来,我定每日侍奉在奶奶左右,不让他伤奶奶半分!他要敢硬来,我就和他拼命!” 板凳不过十二三岁,虽然个子高,又身强体壮,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模样,一张孩子的脸却说这样的狠话,周氏不禁失笑。“也罢,那我就指着你护我周全了。” 板凳斩钉截铁的点头,似领圣旨一样的郑重。 从清河县到京城,骑快马也要有半月的路程,孙耀邦常年行商,各地奔走,倒是骑惯了马,可江善德是个书生,从来也不曾出过远门,没过几天就病倒了。 路途中看病歇息了几日,二人又换乘马车,一路上耽搁下来,竟走了一月有余。 到了京城,江善德拿着周老爷写的举荐信去拜会了户部侍郎,户部侍郎热情的招待了二人,江善德这才知道,原来户部侍郎家夫人难产,京城里的郎中们都束手无策,太医院上下则都说只能保一个,后来周老爷出面保了他们母子平安。 有这样的恩情在前,户部侍郎一口揽下江善德的捐官事宜,八万两银子给他捐了个沈阳知府,孙耀邦一听是沈阳,直叹这买卖做的值,东北的油水大的很。 心动之余,孙耀邦暗自会见户部侍郎,也想在东北捐个官,户部侍郎见孙耀邦一副奸商模样,又练达老成,便知是个可用之人,与他促膝长谈了一整个下午,二人骤变的亲密无间,随即便五万两银子将长春府的知府之职予了他。 孙耀邦捐成后去给江善德报喜,又不停赞叹这两省有多大的油水。 江善德嗤之以鼻,又不禁犯疑,这样的肥缺,怎么轮到了他们俩的头上? 他把自己的疑惑告知了孙耀邦,孙耀邦却是知道的,他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两年不太平,在打仗,这沈阳府和长春府北临边关,虽暂无战乱,可也难保以后没有。” 江善德大惊:“你怎么不早说?!哎呀,早知道就不要这个官儿了!” 孙耀邦道:“你懂什么,越是这样我们越能捞到好处!唉!真是朽木难雕!” 江善德懊恼不已,可事情已经尘埃落地,追悔莫及。 第十九章 江善德不在家,江念忠也去了,好事坏事皆尘埃落定,江家难得太平了两个月。 周氏每日无事就陪伴在孙氏左右,二人着手为孙氏腹中孩子做起了衣帽鞋袜,王福的媳妇春花也帮着一起做,几个小的则站在一旁观摩学习。 不过两个多月,一家子女人就做了二十多件衣裳,百天的、满月的、春夏秋冬的、一直做到了五岁,孙氏在众人的陪伴下,身子一日胜过一日,更恢复了往日的温婉明朗。 王大娘被赶出家门,周氏又一直没有安排人去伺候玉凤。 每日里江家上下除了王福和板凳,都聚在孙氏那里,玉凤一个人空守在自己院子里,连一句说话的人都没有,寂寞中又想起往日种种,终日伤心落泪,消瘦了一圈。 煎熬了将近两个月,玉凤终于决定走出院子,亲自去和几个表妹套套近乎,毕竟是两姨姊妹,不似旁人那般生疏,说几句话就能熟络过来。 这一日,用过早膳,玉凤就早早出来,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却一个人也不见。 刚挑了水回来的板凳瞧见她,惊讶道:“姐,你在这儿干什么?” 玉凤看到弟弟,开心的上前。“在屋子里闷得慌,出来逛逛,一大早的人都去哪儿了?” 板凳放下水桶,擦了一把汗。“都在太太屋里呢,你要找谁,我给你叫去。” 玉凤并未多想,道:“不用了,我自己去,你忙你的。” 板凳忙挡住她,为难道:“姐,我劝你还是别去太太那儿,没的让太太看见糟心。” 玉凤哼了一声:“我不让太太看见我还不行吗?” 言罢,也不顾板凳劝阻,径直去了孙氏院里。 孙氏院子里。 春喜、春桃、春梅三姐妹各自搬着小板凳坐在台阶下,个个屏息凝神。 春花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各色各样的丝线,各种大小的绣花针为妹妹们讲授女红技巧。 春喜一脸肃穆的牢记着姐姐讲的每一个要点,春梅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时不时问一句,春桃眉头始终拧着,满脸的似懂非懂。 玉凤悄然进了院子,没敢再往里走,远远的轻声叫道:“春喜,春桃!” 姐妹几个听到声音,纷纷回头看去。 看到玉凤,春花面露慌色,回头瞧了一眼屋子里面,春梅则倏地的起身,满面防备的挡在门口,春喜慌张的看了看姐姐,低下了头。 唯有春桃一蹦一跳的跑上去挽住玉凤的手。“玉凤姐姐,你怎么来啦?” 玉凤正欲开口,只听春梅远远喝道:“春桃,去给太太和少奶奶换杯热茶!” 春桃回头,嘟嘴道:“不是刚换过吗?你去罢,我要和玉凤姐姐说会儿话。” 春梅见春桃一点都没听出她的意思,气的翻了个白眼儿。 春桃没听出来,玉凤却听出来了。 她本来就只和春喜、春桃一同在江家帮过几天忙,说过几句话,与春梅只是见过几次面,更不好多说什么,她沉住气,冲春花笑了笑。“嫂子,你也在啊。” 春花尴尬的回笑了一下,并无多言。 一时间,院内顿时沉默下来,气氛十分尴尬凝重。 沉默良久,春喜和春花找由头回屋去了,春梅则上来拉着春桃回去。 看着她们躲瘟神一样的躲着自己,一腔热情碰了这麽大个冷钉子。 一股羞愤之情如冷水一样从浇下,让玉凤瞬间浑身冷彻。 这时候,王福从屋子里出来,看见玉凤不禁一愣,紧张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玉凤怒道:“我凭什么不能在这里?!” 王福吓的忙拉着玉凤往外走。“我的小姑奶奶,你小声点儿,被太太和少奶奶听见就不得了了!你和娘那样羞辱了太太一番,你怎么还有脸来?!” 玉凤一把甩开王福。“那都是娘做的好事,与我何干?!太太是个明理的人!不像你们这些小人一般脏心眼子,一个个看见我跟见了鬼似的!” 王福急道:“太太就是再明理,你也要看看你如今的身份,你现在不是那个丫头玉凤了,你是老爷的妾!何况咱们有那么个娘,做了那么多蠢事,太太还能多待见你呢?!” 玉凤一窒,气恼道:“我又不是要见太太,我……我一个人快要闷死了,所以想找姐姐妹妹们说会儿话,这也不行吗?” 王福无奈的叹了口气。“傻丫头,你那些姐姐妹妹,都是被你娘卖进来的,一个个恨咱们恨的牙痒痒,别说亲近了,不骂咱们都算好的。何况,她们现在已然是人家的奴才了,做奴才的,哪个不想亲近主子呢。” 玉凤不解。“她们亲近她们的,怎么就不能一同亲近我呢?” 王福道:“论出身,你是能比的上太太,还是能比的上少奶奶?钱权皆无,更是连一儿半女都没有,做奴才的亲近你有什么用?不欺负你已是给你脸面了!” 王福的一席话仿佛一记重拳砸在了玉凤心上,生生的砸醒了她! 是啊,论情份,亲娘、亲兄弟尚且铁面无情,何况表姐妹? 论脸面……她能比的过谁?! 如今老爷不在两个月她就成了这般景象,往后……倘或哪一日老爷不再喜欢她,那时候的她又是怎样的光景? 看玉凤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王福有些不忍,安抚道:“你也别想太多,方才老爷派人送信来,说再过两日就能回来了。” 玉凤心底一空,慌张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不行……我不能这样见老爷,我不能让老爷失望,不能让老爷不喜欢我……” “对了……娘!”玉凤似是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娘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她最懂这些手段,我这就去找娘,我去找娘……” 看着玉凤匆匆离开的背影,王福深深叹了一口气。 孙氏屋内,周氏将江善德的书信念了一遍。 孙氏听了,无奈道:“你舅舅也真是的,没事凑这热闹干什么,他去了长春,这里的家业怎么办?难不成也卖了去?” 周氏合上书信。“舅舅家孩子多,留两个在这里看着也不是不可。” 孙氏皱眉。“怕的就是这个,你说,你舅母生的那几个,她肯定都想带在身边,家里的产业就只能交给那几个庶出的,没的便宜了他们!” 周氏笑着安抚。“您就放心吧,舅舅一辈子哪里做过赔本买卖?既打算去长春,说明那里更有赚头,指不定能给几个兄弟谋个好前程呢。” 孙氏面色舒缓,失笑道:“也是,他那个人奸猾的很。” 周氏面上虽跟着笑,心里却又多了几分担忧。 原以为江善德捐了官,小红的事就算过去了,不料孙耀邦也一同捐官,如今两家恐怕更是要走的近了,玉佩的事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知道。 孙氏笑了一会儿,又担忧道:“老爷虽说读过几本书,有些才华,可一辈子都没出过白水村,这一下子做起了知府,也不知能不能应付的来。听他信里的意思,似是已经有些后悔了。唉,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应下呢。” 周氏微笑道:“不管爹后悔不后悔,能不能应付的来,事情都定下了,不论怎样,硬着头皮上就是,其实好些事情,只是想起来难,做起来,也就那样罢。” 孙氏苦笑。“你这孩子倒真爽快,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你可势利无情的很呢,没用的事儿沾也不愿沾,眼泪都舍不得多掉两颗,还训别人说‘哭有什么用!’。” 周氏撒娇道:“娘还记着呢,儿媳那会儿不是看着娘身子不好,又连日的哭,情急了才说了那么一句,娘怎么这么记仇。” 孙氏怜爱的拉过周氏的手。“不是记仇,你说那句话的当下,我忽然就想,是啊,哭有什么用,后悔有什么用?你这句话可是救了我,若非这句话,我腹中孩子怕也难保了。” 说起孩子,周氏忽然满面愁容。“爹捐官的事儿定下了,那我们不日就要举家去沈阳,这些丫头们自然是要带的,只是王福、板凳签的不是卖身契,走不走还要看他们的意思。” 孙氏点头。“我琢磨着,除非他们愿意签卖身契,否则不论愿不愿意都不带了,去了沈阳,老爷身份不同了,家里也不能这么简陋,定还要买人进来的。” 周氏若有所思。“人定是要买的,但新买的到底比不上王福、板凳可靠,毕竟是咱们从家里带着的,不如我去找他们说道说道,劝他们签了卖身契,往后就跟着咱们家罢。” 孙氏赞同。“有道理,跟了咱们这么些日子,也用顺手了,新人总还是要适应一些时日的。而且,倘或买了王福,买他一个,还赚一个春花呢,这买卖值的很。这穷乡僻壤的他们待着也没意思,你只提一提,他们应当能答应。” 周氏闻言笑道:“娘不跟着舅舅去做买卖真是可惜了!” 孙氏笑嗔道:“这是拐着弯儿的骂我奸猾呢!还不快去跟他们说!” 周氏笑着起身,“这就去!” 第二十章 春喜姐妹们的态度和王福的话让玉凤感到又怒又怕,她本就是要强的人,对于背叛与羞辱的感受比其他人要更加强烈,更加难以承受。 虎子的一次拒绝,让她心灰意冷,萎靡了好一段日子,以至于稀里糊涂的就答应做了小,以至于今日这样被人羞辱看轻。 这一次,玉凤长了教训,她没有再暗自伤心,没有萎靡不振,她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她不能像个孩子一样想问题,更不能指望别人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她。 王大娘被赶出江家后,深刻的反省了自己。 心里一一罗列出自己的过错,细细琢磨了一番,想出了改正的法子,无奈她这辈子恐怕再也进不了江家,新想出来的计策也无用武之地,不禁惋叹。 所以,当玉凤回家哭着跟她取经的时候,她兴奋的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彻底完蛋。 听了玉凤的遭遇,王大娘对她提出如下几点建议—— 一,日后不但要哄着老爷,更要好好侍奉太太,起码表面要做出恭敬谦顺的样子。 二,不管春喜几个姐妹是什么态度,都要施以恩惠,笼络人心。 三,不能打硬仗,要擅长装柔弱、装可怜,低调行事,借刀杀人。 这些都是王大娘对自己失败经验的总结,玉凤听的入神,也很赞同。 母女二人难得这样志同道合,下定决心要一同为自己在江家谋个立足之地 另一边,周氏刚提了签卖身契的事。 经过小红、玉佩等事,板凳视周氏为女神,并将保护周氏当作了自己毕生使命,也没有谈价钱,好似要跟着周氏上战场一样慷慨激昂,一口应下。 王福一听江善德做了沈阳知府,以后自己就要成为知府家的管家,更是雀跃,没有二话。 周氏当即就命他们写字画押,给了银子。 王福和板凳拿了银子回家,收拾东西准备过几日出发去沈阳。 王大娘听说江善德捐了个沈阳知府,懊悔不已,又求着王福和板凳替她去说情。 王福、板凳不作理会,玉凤却打算去帮她求求江善德。 经过两个月的孤苦无依,玉凤这才明白有个一心一意疼她的人在身边有多安心。 何况王大娘颇有主意,又痛改前非,带她在身边怎样都有好处。 过了五六日,江善德才回到白水村。 旅途劳顿,江善德病了好几趟,看起来沧桑了几分。 当日回去,江善德先去了孙氏房里,第二天就迫不及待的去找玉凤。 看到玉凤瘦了那么多,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江善德心疼不已,心肝儿宝贝的叫,也不顾身子疲乏,翻云覆雨至大半夜才歇下。 第二日一早,江善德去孙氏房里用过早膳就又匆匆去找玉凤。 玉凤没有吃早饭,一个人坐在炕上抹眼泪。 江善德忙上前拥过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用过早饭了吗?” 玉凤依偎在江善德怀里,低声道:“昨天老爷折腾了我一宿,早上起来没力气,身边也没个人帮忙端饭,只能饿着了。” 江善德闻言愠怒。“这两个月太太那里都不曾派人来伺候你?!” 玉凤可怜巴巴的摇了摇头。 趁着江善德在气头上,玉凤继续道:“也怪不得太太,咱们就要去沈阳了,去了那边买了新人来给我也说不定,再说我就一个人,也没什么可劳烦别人的。” 江善德疼惜的抚摸着玉凤白嫩的脸颊。“难得你这样乖巧懂事。” 玉凤叹息道:“王福和板凳如今都是江家的人了,自然是要跟着主子,可怜家里就剩下我娘一个人,无依无靠……别人知道,怕是要骂我们不孝,更要说老爷不仁义,我原是个卑贱的,倒不怕他们说,只怕坏了老爷名声。” 江善德闻言欣慰,勾住玉凤的下巴温声道:“我们玉凤真是长大了,也懂得替老爷着想了。你思虑的极是,上次我也是在气头上才说了那样的话,改日把你娘接回来,一同随我们去沈阳罢,也好让你们兄妹以后能多尽孝心。” 玉凤面色绯红,江善德正欲再度缠绵一番,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声,随即春桃停在门口,高声请示道:“老爷,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江善德不悦的松开玉凤,起身理了理衣服,吩咐道:“你去厨房拿些吃的过来给凤姨娘。” 听到春桃应声,江善德摸了摸玉凤的脸,道:“我先过去一趟,中午回来。” 玉凤乖顺的‘嗯’了一声,江善德便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江善德到了孙氏的房里,先是温声细语的关怀了几句,又趴在床边跟孙氏的肚子说话。 孙氏本来因为江善德每日赶着去玉凤那里有些不开心,可如今看到他这样疼爱自己和腹中的孩子,又感到十分窝心,不再计较。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说去沈阳的事宜,江善德听的有些不耐烦,道:“这些琐事你和儿媳妇商量着定就好,我哪有那么多心思管这些。” 孙氏调笑道:“哟,老爷还没上任呢,就忙的没心思管家里的事儿了?” 江善德奉承道:“我原也不是没管过,左管右管,管了一团糟,还是得仰仗娘子。” 孙氏得意,笑嗔了一句,摸着肚子忧道:“从咱们這儿到沈阳府也不知要多久,现在身子虽无大碍,恐怕还是经不起这么远的路程。” “可不是吗。”说起这个,江善德颇为感慨。“往日觉着自己身子骨还行,一上了路竟是一时半刻都难支撑,我尚且如此,何况你呢。昨夜玉凤还担心你,说不如让你先留在家里生孩子,等孩子大一点了,再好好接你们过去。” 孙氏眸色一凌,“老爷别又犯了老毛病,是个话就往耳朵里听!” 江善德忙道:“我知道这个法子不妥,玉凤年轻,不懂事,想的不周到也无可厚非,但这心意到底是好的,还不是担心你的安危吗?” 孙氏哼了一声,别开脸。 江善德哄道:“我哪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呢,回来的路上我和你哥哥商量过了,我和他先前去上任,家里女眷仆人,则走慢些,不必赶路,走一日歇一日,什么时候到都行,走个一年半载也是没有妨碍的。” 听到江善德和孙耀邦暗地里这样体贴自己,孙氏心中备感温暖。 夫妻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正聊着,是时周氏带着春梅走了进来。 给二人行过礼,周氏道:“前几日儿媳给家父写了信,说了爹即将任职沈阳知府的事,家父说要派遣几个哥哥送咱们去。” 江善德摆手。“不必劳烦了,你舅舅家的表哥们都一同去的。” 周氏笑道:“爹有所不知,我那几个哥哥都是自幼就跟在家父身边学医的,如今也算略有小成,家父还是担忧娘的身子,所以派他们来照看。” “原来如此。”江善德感叹。“真是医者父母心啊,如此就谢过令尊了。” 孙氏拉过周氏,道:“再过两日我们就要去沈阳了,这一去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你以后想见家里人一面也难了,我琢磨着,你不如趁这两天回家一趟,陪陪你爹娘。” 江善德赞许。“娘子说的极是,念忠身子不好,没能陪你回门,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一趟了。明日一早,我就让王福送你回去住几日。” 周氏恭顺道:“谢谢爹娘能这么体贴儿媳,儿媳感激不尽。只是,家里这两日正忙,王福脱不开身,不如让板凳送我去,过两日我顺便带着兄长们一同回来。” 江善德和孙氏点头默许,周氏便打算告退。 江善德却叫住她,道:“等等,我不在的这两个月,怎么没派个人去伺候凤姨娘?” 周氏道:“娘的身子刚见好,儿媳不敢疏忽,每日都让丫头们来娘这里侍奉,也嘱咐她们,倘或凤姨娘有吩咐,也要好好的去办。只是从来也不见凤姨娘出来,更不见她叫人去用。说起来,还是儿媳疏忽了。” 周氏的意思很明白——这个家里太太最大,丫头们当然要先紧着太太伺候。况且,又不是她不让凤姨娘用人,是她自己不用,怨的了谁? 最后,还谦让了一句是她的疏忽。 孙氏闻言,笑着看向江善德,江善德无言以对,轻咳一声。“既疏忽了,那现在赶紧送过去一个,家里的丫头都是她的表妹,看看哪个与她相好,就让哪个去。” 孙氏低眉,摸着肚子道:“我听说,春桃倒跟玉凤颇为亲近,就春桃吧。” 周氏赞同。“也就只有春桃罢,其他几个和王大娘都不甚交好,怕又闹起来。” 江善德惊的瞪了周氏一眼,周氏佯作失言状匆匆低下头。 孙氏抬头,审视江善德。“这又与王大娘何干?你放她回来了?” 江善德为难道:“她已知错了,咱们马上就要去沈阳,她家的人又都随着咱们走,家里就只剩她一个老人,孤苦无依,咱们再不待见她,也不能丢她一个人自生自灭罢?” 周氏笑道:“爹说的是,既然王大娘已知悔改,娘何不给她一次机会呢,她已有了前科,下次倘或还不老实,爹必定饶不了她!” 孙氏闻言笑着点头,轻轻拍了拍江善德的手背。“儿媳说的是,她若再有什么不是,我相信老爷一定不会徇私舞弊,会给我做主的。” 江善德根本听不出这其间的奥妙,连连点头承诺。“这是自然,娘子尽可放心!她若再敢顶撞娘子,我也不顾念什么情分,定将她发卖的远远的!” 第二十一章 翌日,周氏一早就带着春梅回了娘家。 王大娘偷偷摸摸的从后门进了江家,回了玉凤院子里。 江善德先是因上次的话跟王大娘道了歉,又嘱咐她以后没事就呆在屋子里,切莫让太太看见,王大娘一一恭敬应下,江善德这才放心。 周氏回家时,家里无人来迎,更无人亲切招待。 只有管家带着两个仆人来收管了马车,安排了板凳,连一句话也没多说。 周家一如往常,下人们干活的干活,没活儿的找个地方悄悄歇着,周家的少爷们则整日跟在周老爷身边读书,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周老爷片刻都不放过他们。 周氏的母亲王氏如今也不大管家,一天到晚清心寡欲的诵经念佛。 春梅从进了周家大门开始,就感到一股异常肃穆的气氛,吓的她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回了房间,春梅才低声问道:“奶奶家里是出什么事了吗?” 周氏失笑。“没出什么事,我家素来就是这个样子。” 春梅感叹。“素问咱们老爷算是对家里严苛的了,没想到周老爷更严啊。” 周氏打开包袱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道:“公公的家法是个空壳子,表面严格,暗地里乱作一团,我爹可是真严,一句话说的不得体,可是要挨板子的。” 春梅不信。“奶奶就吓我罢,您是我见过的女人里说话最直最不留情面的了,要这么说,您在家还不知挨过多少板子了呢。” 周氏笑道:“我从小就是挨板子长大的,不过没打死罢了。” 春梅愣了一下,见周氏说的这么轻松,竟还笑着,更是不信。“我才不信呢,您要是从小挨板子长大的,就应该像这家里人一样规规矩矩的,才不敢随便说话呢。” 周氏苦笑,“这便是我的苦处了,有的人,打两下就能闭嘴,有的人不用打,瞪一眼也能唬住。偏偏我是越打越不服气,越唬我,我越不放在眼里的。因为这个倔脾气,小时候被打的皮开肉绽都是寻常的。” 春梅道:“怎么可能,若常是皮开肉绽的,我伺候奶奶洗澡的时候怎没见过一条伤疤?” 周氏起身,摸了摸春梅的头。“傻丫头,你忘了我爹是干什么的了?” 春梅愣了一愣,周氏笑着越过她走了出去。 周氏拿着盒子,派人去找板凳。 板凳到后,她也不多说什么,只带着板凳一一去见过了周老爷与诸兄弟,随后又见过王氏,只这么拜会了一圈儿就放板凳回去了。 板凳离开后,周氏又去了书房找周老爷,周老爷见周氏去而复返,手里还抱着个木盒子,知道她定是有事要说,先是呵斥诸子大声读书,随后起身带着周氏去了后堂。 周老爷坐上软榻,周氏娴熟的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这才坐下。 周老爷眉头紧皱,手里缓缓转着两颗核桃。“虽然我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可我还是要提一提。依我的意思,你回来罢。以前那是个病的,不中用归不中用,到底还有那么个人在。如今人都不在了,你留在那里有什么意思?你又没个一儿半女,将来在他们家定是一日比不过一日的,不如回来,我再替你谋划谋划。” 周氏低眉,“你担心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现在不同了,他和别的女人有个孩子,公公婆婆的意思是,找到那孩子来让我养。你也别多问,这其中情由复杂的很,一句两句说不清,我也不好把这些事随便说与你。” 周老爷不悦的将手里的核桃拍在案上。“自以为是!常常说你一两句,你就说都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也就知道点江家那些家长里短的丑事!目光短浅!愚昧!” 周氏冷冷的别开脸,不理会他的教训。 周老爷本还想教训几句,看到周氏这副模样,硬憋了回去,深深叹了口气。 沉默良久,周老爷放缓声调,语重心长道:“让你回来,一则是想再给你找个好人家,你毕竟还小,以后的日子长的很,你孤身一人总不是个办法。二则,我实在不想让你去沈阳!且不说现在正打仗,那里不太平。平日里就是不打仗,那里也不太平!” 周氏气道:“既不太平,你写举荐信的时候为何不知会一声儿,让他们挑个太平的职缺给我公公?如今你说起这个还有什么用?!” 周老爷懊恼道:“那个地方虽是一滩浑水,却也是个肥缺。机灵点儿的,能捞不少好处,可凭你公公那样的,那里的人定容不下他,恐怕是一年半载都扛不下来。” 周氏道:“这个你就放心罢,我公公的耳根子软,学坏也容易。” “坏就坏在这里!”周老爷急道:“他这个人,没有主见,脑子又转不过弯儿,我就怕他到头来被左左右右的利用了,闹个家破人亡!” 周氏一顿,有些愕然。 随即,她回过神,斩钉截铁道:“那我就等到江家家破人亡再回来也不迟!” 周老爷气的又想教训她,周氏忙递出怀里的木盒子,正色道:“我有一件正事要托付给父亲,求父亲帮我保管样东西。” 周老爷见她一脸严肃,也顾不得生气,接过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枚翡翠玉佩。 周老爷不解的抬眼看向周氏。 周氏道:“倘或哪日女儿有什么不测,父亲一定要拿着这枚玉佩去找板凳,他会把事情的原委告诉父亲,父亲定要给女儿讨个公道。” 周老爷听的心惊胆颤。“你干什么了?!这东西哪儿来的?!” 周氏起身,噗通跪倒在地。“父亲只要答应女儿就是,别的莫要多问了!” 周老爷气恼的直拍桌子。“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周氏离开的两天,王福按照她之前的安排将家里的东西早就打点好,该卖的已经找好了买家,该送的皆贴了名条由人来领,要带的也都打包了起来。 孙耀邦从镇上派了五辆马车来白水村候着,周家也送了两辆马车过来帮忙,周家两个公子还带了四个随从,另外拉东西的货车骡马更是一直排到了村口。 安全起见,孙耀邦和江善德合资请了三家镖局护送,镖师、趟子手等加起来也有七八十个,对于白水村的村民来说,这是一个空前盛.大的阵仗。 由于周氏安排得当,江家上下出发的很顺利。 男的或是骑马,或是随车步行,女的则全都坐马车,孙氏和周氏坐一辆,春喜、春花坐一辆,春梅、春桃坐一辆,王大娘和玉凤坐了一辆。 在周氏的授意下,空着的马车一辆搁了马桶,以便孙氏路途想要方便时可用,一辆里面铺满了被褥枕头,倘或路上有所耽搁,又无落脚之处的话,就让孙氏在那里歇息,又命最后一辆空车跟了江善德,他若半路不适,可以随时换乘。 众人对周氏的体贴细心连连赞叹,孙氏也与周氏更加亲密无间。 一路上,但凡停歇的时候,玉凤都上前来嘘寒问暖,端茶送水。 周围人多眼杂,看见了,都夸赞江善德教导有方,家里人礼数都这样周到。 江善德被奉承的脸上都快发光,心里对玉凤爱的不可自拔。 随行的人多,江善德也在,孙氏虽不高兴,也不好发作,只假装不舒服,对一切不作理会,周氏几番借口孙氏不舒服,不想被打扰,尽管如此玉凤还是日日来侍奉。 周氏气急了在马车里骂了几句玉凤,不料玉凤竟也如如不动,坚持不懈。 孙氏看到周氏气恼却又没办法的样子,反而笑道:“你算是遇上对手了。” 玉凤把王大娘的教导熟记于心,并且很迅猛的实施起来。 除了在众人面前对太太殷勤,她还开始笼络几个丫头,一会儿给好吃的,一会儿送衣服,一会儿送首饰,没的送了,索性时不时的打赏银钱。 春梅对周氏忠心耿耿,不为所动,可其他几个在这么华丽的攻势下都缴械投降,一个个见了玉凤犹如见了银子,都不知该露出怎么个笑脸才能讨她喜欢。 这个时候,周氏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这玉凤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打赏下人? 她每月的俸例也就两三两银子罢了,她这些日子打赏出去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两。 问过孙氏,孙氏忙打开存放零钱的匣子,一看才知道,江善德竟然偷偷的从里面拿了好几十两的现银,也不用问去处,定然是给了玉凤。 孙氏气的就要去找江善德责问,周氏费尽口舌,好不容易劝住,这时候,玉凤又进来凑热闹了,孙氏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搁在往常,玉凤定然也要气恼一番,可如今她深刻的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也深深记得王大娘说过的——不能打硬仗。 玉凤被骂时只低着头,出去之后,即刻红了眼眶去找江善德。 江善德听了原委,气冲冲的上了孙氏的马车去替玉凤理论。 和江善德同行的孙耀邦看见玉凤来哭着不知说了些什么,又看到江善德气冲冲的去了孙氏的马车,心里顿时有了几分猜测,忙骑马追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玉凤粉嫩的小脸儿上挂满泪珠,一双大眼凄楚的闪烁,怯怯的低着头轻轻啜泣,这番楚楚可怜的景象让江善德心疼的不知所措,更对孙氏的行为愤怒不已。 江善德喝停了孙氏的马车,一把拽开帘子进去,责问道:“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玉凤还小,就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你教她便是了!你怎能辱骂于她?!何况她这些日子只要得空就侍奉在你左右,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辱骂?!”孙氏怒道:“我何时辱骂她了?!她跟你说的?!江善德,我看你老毛病又犯了!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也不问问我原由就来这里责问我!?” 江善德毫不示弱。“原由?不就是我给了她几辆银子花吗?你至于跟拿了贼似的羞辱人家吗?这江家上下多少银子都是我的,我愿意给谁便给谁!何况玉凤是外人吗?她给我为妾已是委屈了她,你们也一个个的苛待她,我岂能不多关照些?何错之有?!” “倒是你!”江善德没等孙氏开口,就抢道:“当真是我这些年惯坏了你!没有一点正房太太德行!你是嫡妻,为长为尊,却没一点端庄给下面做个榜样,整日里的吃醋胡闹!” “江善德!”孙氏气的红了眼眶,怒吼了一声,顿时有些喘不上气。 江善德见状一惊,脑子骤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周氏忙扶住孙氏,掀开窗帘叫道:“哥哥,快进来看看!” 江善德忙下了马车,周氏的大哥周青海上车照看。 周氏把孙氏交给哥哥,随即就下了马车,冷冷道:“爹,借一步说话。” 江善德心里有些慌乱,跟着周氏一同走出车队。 走到路边的树下,周氏冷眼看着江善德:“爹口口声声说婆婆没有做太太的德行,难道爹就有吗?!自王玉凤进门以来,爹就一心偏爱于她,只要得空就在她屋里恩爱缠绵,何曾顾念过婆婆半分,这就是圣人教给爹的做派吗?!还说起什么嫡庶,爹要真懂嫡庶有别的道理,至于听信王大娘的谗言赶走小红姑娘吗?又至于有今日这桩事吗?!” 说着,周氏责备道:“爹恐怕是忘了曾经答应儿媳什么了,王玉凤说一句爹听一句,不问青红皂白就来责怪婆婆!也不想着婆婆是有身子的人,况且身体才好了几天!?爹这样做,岂不是成心要把婆婆气出个好歹?!爹是不是就盼着婆婆早日有个好歹,好把王玉凤扶正啊?!” “放肆!!”被周氏这样一通责备,江善德哪里受得了,虽说玉凤的话在理,可她这般态度却是十分失礼,十分不敬,任谁也不能接受。 周氏毫无畏惧,提高声音驳道:“爹也别在这里吼叫儿媳,爹是读过书的人,应当懂得,想要得人敬重,首先要自重!爹没做出半点值得人敬重的事,也就别怪儿媳无礼!儿媳已然是个寡妇,无依无靠,也豁出去了!纵然今天爹赶我走,更甚打死我,这些公道话我也是要替婆婆说出来的!” 提及寡妇、无依无靠等话,江善德的脾气顿时烟消云散了。 周氏见状,即刻见好就收,抹了几滴眼泪,叹道:“忠言逆耳,爹自己琢磨吧。” 说罢,周氏转身离开。 回到马车的时候,孙耀邦正在那里拥着的孙氏安慰。 看到孙耀邦,周氏顿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孙耀邦一边安慰孙氏,一边用尽各种难听的言辞辱骂了玉凤一通,随后拍了拍孙氏背,温声道:“你放心,这事哥哥会替你做主!” 周氏闻言心里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到了小红,本想开口劝他别乱来,可立即意识到,如果这样说,万一被他怀疑什么就不好了。 孙氏却趁着孙耀邦下车的时候紧忙嘱咐了一句‘你可别乱来!’,可见,孙氏是知道孙耀邦能胡作非为到何种地步。 周氏佯作不解,问道:“也不知舅舅打算干什么?” 孙氏满面愁容。“他什么都不干才好,你有所不知,他这个人,把人的贵贱分了个清清楚楚,对贵人,则是百般谦恭,花言巧语,对奴才下人,赏罚分明,做的好的,一概赏,惹他不高兴的,随随便便把人家打个好歹都是寻常事。在他看来,那玉凤就是个奴才出身,何况又是个妾,他何尝把妾当人看过?” 孙氏越说越担心,道:“不如你现在去好好劝劝他,让他千万别乱来!” 周氏掏出一个包袱,从里面的纸袋子拿出一把枣,递了一颗给孙氏。“劝什么,您没瞧见这王大娘一回来,凤姨娘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也就要舅舅这样的人去教训教训她们,让她们长长记性,以后才不敢再没分寸!” 听周氏这么说,孙氏也觉得是该给她们些颜色看看。 周氏又道:“您也别怪爹,您还不知道他吗,只要话说到他跟前儿,不管好坏,他都能听进去,何况,今日的事您是做的有些冲动了。那凤姨娘这几日就盼着您跟她发火呢,我看她恨不得您能打她一顿把事闹的更大才好。” 孙氏恨的牙痒痒。“真是老狐狸生出个小狐狸,论这耍心机耍手段,我真是不如她们!” 周氏低声道:“娘也不用想太多,咱们就将计就计,她们用什么招儿,娘就跟着用什么招儿。她们这会子表现的恭敬得体,哄了老爷开心,又恶心了咱们,娘也摆出个这样的姿态来,让别人无话可说,再恶心回去。说到底娘才是正经的主子,她们岂是对手?!” 孙氏觉得周氏言之有理。 经过周氏那日的一番训责,江善德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每日无事尽量陪伴在孙氏身边,只有少数时候去看看玉凤。 而接下来的一个月路途中,孙氏和玉凤忽然变的亲密无间,一个恭敬礼让,一个端庄大度,江善德以为是自己的改变所带来的好结果。于是对周氏更加珍惜钦佩,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家里大小事、与妻妾相处之事,最好都先过问过问她,听她的一准没错。 与此同时,孙耀邦却大手笔的厚待江家下人,众丫头看到孙耀邦这么阔气,心想孙氏有这样一个家底雄厚,前途无量的兄长,心中更是敬重孙氏。 王大娘和玉凤的一切心机手段,在孙耀邦的慷慨下都成了浮云,烟消云散。 孙氏的身子一路上都无大碍,历时一个半月,江家上下终于到了沈阳府。 刚进沈阳地界,知府衙门的通判杨聚财就带着衙门上下一众人人等候在路边,见车队来了,忙恭迎了江善德和孙耀邦,带着他们现行入城,为他们接风洗尘。 江善德和孙耀邦离开后,又有人带着车队,一路进城,直接进了知府衙门的后门。 原来,知府衙门后门有一处大宅院,是为历代知府居住而修建的。 周氏本以为来了这里还要再花银子采买新的家具器皿,不料,宅子里似是新翻修过一样,不但移植了新的花草树木,连屋内都重新装饰过。 里面的家具、摆设、被褥,一应俱全,家具用的材质皆是名贵木材,床单被褥上的绣工都十分精致,周氏大致看了看,发现这里要比自己在京城的家都更好。孙氏虽也算富人家的出身,可根本没见过这样精致的东西,惊叹的半天说不出话。 待她们参观了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领着一众丫头小厮过来,纷纷跪下给孙氏和周氏请安,自我介绍道:“奴婢姓张,是府里的管家婆子,日后太太和少奶奶有什么吩咐,就尽管跟奴婢说,这些奴才下人原是衙门里采买的,倘或主子们不喜欢,打发了重买也可以。” 孙氏哪里见过这么多下人,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周氏,周氏倒落落大方。“我却没听说过衙门里也有奴才丫头的,还有这些东西,难道都是衙门买的?” 张大娘恭敬回道:“回少奶奶,这些原不该是衙门里出钱采办的,不过沈阳府的百姓们自发建立了一本感恩簿,每年都往里捐银子,以作知府大人的生活用度,这些银子和朝廷没关系,都是百姓的心意,只要知府大人同意,尽可随便用。” 孙氏忙问:“那这感恩簿里每年能收多少银子?” 张大娘笑着回道:“少的时候有七八万两,多的时候十几万两也是有的。” 孙氏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问道:“那上任知府走的时候,可把银子都拿走了?” 张大娘道:“这感恩簿也是有规矩的,里面的银子知府大人虽可以随便花,却只能在沈阳境内花,并且只能以凭条支付,不能领取现银。比如太太在外边买了东西,只要留个凭条,他们自会去主簿那里领钱,所以知府大人离任也是带不走钱的。” 说着,张大娘又补充道:“不仅钱财,就是用感恩簿采买的东西物件,离任时也不能带走,最终都要卖了,卖回的钱财再度还回感恩簿。” 孙氏又问了几句,便让张大娘领着仆人先下去了。 第二十三章 孙氏回到房间,叹道:“哥哥还说这是个肥缺呢,是有银子花,可到头来什么都带不走。” 周氏笑道:“娘真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就带不走了?” 孙氏不解:“你没听她方才说的吗?只要离任,钱财物件一概不让带。” 周氏低声道:“那还不好办,咱们暗中随便开个什么铺子,把价定高些,用感恩簿的钱采买,到时候东西他们爱拿就拿去,钱还不是进了咱们家的账本?” 孙氏闻言惊喜。“这倒是个巧办法儿!!” 周氏更得意,道:“如果真开了什么铺子,做的好了,都算咱家的产业,日后都能进账的,即便不做这个官儿了,也能富甲一方。” 孙氏提议。“那不如我们就开几个铺子吧,谁知道老爷这知府能做多久呢?咱们能捞一点儿是一点儿,总无坏处。” 周氏连连点头。“这事可行,不过娘还是要和爹商议商议,另外开铺子的事,也要托舅舅帮忙才是,毕竟咱们不知外头的行情,怕是要吃亏的。” 孙氏十分赞同,“老爷上次还说了呢,银子都是他的银子,他要给王玉凤多少我都管不着,这次,我便把产业都置办在自己的名下,看他以后还敢说这样的话。” 说着,孙氏亲密的拉过周氏的手,道:“你放心,娘有多少,也会替你置办多少,绝不会委屈你,说起来,娘能有今日也都是仰仗了你。” 周氏忙道:“娘说的是哪里的话,儿媳为娘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也是心甘情愿的。” 孙氏怜爱的将周氏拥入怀里。“我都知道,所以更不能亏待了你。” 江善德和孙耀邦直到傍晚才回来,江善德滴酒未沾,而孙耀邦一边应酬,一边替江善德喝,竟是喝了个不省人事,烂醉如泥。 看到孙耀邦的样子,周氏不禁觉得,除了小红那桩事以外,孙耀邦还算一个不错的人。 对妹妹简直慈爱的有些宠溺,对妹夫更是二话不说,能帮则帮。 周氏还发现,江善德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的不同了,曾经是一副正派的儒生气质,不过半日的功夫,就端起了官架子,连进了家门都不例外。 春喜侍奉着他洗漱过,孙氏迫不及待的拉着他商议开铺子的事。 先是说了感恩簿,又说起家里的田产都卖了,指望着那点银子是过不了多久的,苦口婆心的说了半天,最终才说起想开铺子。 听完孙氏的话,江善德一口反驳:“岂可鱼肉百姓?!不准!” 无论孙氏怎么说,江善德始终一副清官姿态,坚决不同意。 话不投机,江善德警告了孙氏几句,又去玉凤房里了。 另一边,张大娘带着几个丫鬟帮周氏收拾房间。 张大娘是伺候过几代知府的人,方才一眼就看出来,这家里说话管用的是周氏。 于是她也就侧重跟在周氏身边侍奉,周氏也没客气,收拾好房间之后就令张大娘和她一起清点如今宅中的人口、财物,造册登记,以免日后有说不清的地方。 张大娘见周氏小小年纪如此干练,也是半点不敢怠慢。 到了夜里,周氏陪孙氏用过晚膳,回了几句话便回到房间。 刚洗漱完,张大娘就独自一人前来,屏退了下人,推心置腹的提议周氏开几间铺子来赚钱,她能说这样的话,显然历任知府家里都是这样捞钱的。 周氏也不与她见外,道:“方才太太跟老爷说过了,老爷说什么也不准,说是不能鱼肉百姓,太太也就只好作罢了。” “鱼肉百姓?!”张大娘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爷还真以为这感恩簿是百姓捐的钱呢?百姓哪有这么多闲钱?那些都是道上兄弟们孝敬的!” “道上兄弟?”周氏愕然,她虽生的聪慧,到底从小养在深闺,对这些还是不大明白。 张大娘也不见怪,告知了周氏沈阳地界上有多少多少帮派,又道:“这些人,平日里彼此抢生意、抢地盘、扩张势力,闹的不可开交,打架斗殴是小的,闹出人命是寻常。” 说着,张大娘压低声音,道:“况且他们的买卖正经的少,大多是走私、贩卖人口、放高利贷之类的,这些都是衙门该管的。曾经的知府也都打压他们,他们难得联合了一次,想出了这感恩簿的办法,每个帮派每年定例交钱上来,为的是得到官府的照料,不寻他们麻烦。天底下哪有不对这么多银子动心的人?但凡来这里做知府的,都是捞几年银子就走了。” 周氏惊叹,她这才明白周老爷为何说这里即便不打仗也不太平,又想起周老爷说的,这里容不下江善德这样的人,恐怕会家破人亡。 周氏忙问:“那倘或有人为官清廉,不拿他们的银子,非要整治他们呢?” 张大娘笑道:“少奶奶您想想,他们每天争来夺去,闹的势不两立,却能联手建立起感恩簿,还不是为了能够立足吗?倘若有人不让他们立足,他们又会如何呢?” 周氏细细一想,惊了一身冷汗。 张大娘见周氏聪颖,很能聊到一块儿,便道:“那些人一个个都是动不动就挥刀子拼命的人,都狠着呢!说也可怜,那位大人被那些人欺负的连门也不敢出,偷偷逃离了沈阳,可硬是被追上了,最终落的家破人亡,能死的痛快都好,可您猜怎么着?那些人恨透了他,他们家的男人全都被五马分尸,女的都被□□致死,那景象,啧啧……忒惨了!” 周氏听的心惊胆颤,脸色都白了几分。 张大娘忙道:“不过,他们这些江湖人,都是快意恩仇,只要老爷不找茬,他们非但不欺负,还给不少好处呢,从这感恩簿就看得出来了。” 周氏魂不守舍的和张大娘又聊了几句,便借口要休息让她离开了。 张大娘离开后,周氏片刻没敢耽搁,当即去了玉凤院子里找江善德。 江善德本来都已经睡下,周氏还是命春桃把他叫起来。 被扫了兴致,江善德有些不悦,周氏也不管不顾,即刻把张大娘的话复述了一遍。 江善德吓的半天说不出话,方才那副清高的官架子也没了影儿。 周氏思咐道:“我瞧这张大娘指不定早就被人收买了,不然刚认识不过半天,就敢来跟我说置办铺子的事,字里行间替那些人说了不少好话呢。” 江善德思绪混乱,脑中一片空白,仍是一言不发。 周氏知道他吓的不轻,道:“爹,儿媳知道您的做派,您是个最正直不过的人了,可识时务者为俊杰,爹万万不可随着性子乱来,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能随便听信别人的话,被人利用了去。往常您被人利用还都是小事,这次若再被利用了,可就成了生死攸关的大麻烦了,您千万要谨慎!” 江善德惊魂未定的连连点头。“我一定谨慎,一定谨慎……” 翌日,刚用过早膳,知府衙门前就聚集了各色人马,门庭若市。 江善德匆匆换了衣服去前院接待,王福光是一封封念礼单都念的声音嘶哑,小厮们却是习惯了一样,拿着平车搬了一车又一车的东西往库房放。 来的客人们大多是沈阳各路商号的东家、少东家、掌柜,也有极少部分当地权贵。 他们各自都带着夫人,少奶奶,女眷们进了府,就被张大娘派丫鬟引去后院。 孙氏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尴尬的不知所措,向周氏求助,周氏只好推脱说孙氏身子不好,不方便太劳累,引着众人在花厅招待。 周老爷原先在京中做太医时,因为医术精湛,加之颇有口碑,因此平时去家里拜会的人也不少,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是车水马龙,不比这会儿差。 周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和众太太、少奶奶们谈笑风生,周氏性格爽快,那些太太们也都喜欢直爽的人,对周氏都颇有好感,彼此间都不甚见外。 聊了一会儿,周氏道:“晚辈初来乍到,对这里的风土人情不甚了解,倘或有什么做的不周到的地方,诸位千万海涵,若能教教晚辈,那更好不过。” 一位年长些的太太摆手道:“少奶奶说这种话就见外了,我们虽年长些,可这尊卑也不是瞧着年纪说的,君臣之礼不单是男人们的事,咱们女人也不能不顾。如今您是知府大人的儿媳,于我们而言,那就像是皇子妃、王妃一样儿的人物,往后您有什么尽管吩咐我们,我们绝不敢说半个不字。” 周氏被这番话说的顿时感到自己的身价都抬了几分,也难怪昨日江善德回来就端起了官架子,被这样奉承着,什么人能招架的住? 好在有张大娘昨天晚上的话为鉴,周氏虽喜悦,却时刻警醒着自己。 又应酬了许久,众人终于打算离开,却有几位太太借口方便留在了府内。 周氏送走了诸女眷,一个微微发福的女人由丫鬟扶着过来,悄悄打听道:“不知知府大人除了夫人,还有几房妾室?” 第二十四章 周氏眸色一转,知道了她打听这个的用意,道:“只有一房。” 那女人开心道:“我家有个庶出的女儿,今年十六,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正愁寻不到好人家呢,如今看来,知府大人最合适不过。” 说着,她从丫鬟手里拿过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周氏,悄声道:“还请少奶奶跟老爷提一提,这事倘或成了,另有重谢。” 周氏笑了笑,推开盒子。“既有这个巧儿,我自会去跟公公说,他若不愿意,我也做不了主,若办成了你谢我也罢,既还没办,这东西你就先拿着吧。” 妇人将盒子硬塞进周氏手里。“少奶奶不知这里的规矩,事情办成办不成,这求人办事的心意总是要有的,奶奶可别害我坏了礼数。” 周氏推脱不开,只好收下。 这边东西刚收下,另一边又来了几个。 有的要送好乳娘,有的要送名厨,甚至有的问周氏是否有抱养个儿子的打算。 周氏一一应付过去,匆匆往回走,却不料,方才为首谈‘君臣之礼’的那位太太正等待在她的屋子里,旁边张大娘满脸堆笑的侍奉。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位太太姓赵,她的夫家是同齐商号的东家。 方才在花厅里,赵氏一旦说话,别人就不敢多嘴,可见他们家的强势,又见张大娘一脸的谄媚,周氏不禁猜测,张大娘恐怕就是被这家人收买了的。 张大娘见周氏回来,开心的迎上前,“少奶奶,您回来了。” 赵氏起身,冲周氏微微笑了笑,周氏笑着示意她坐下。“赵夫人怎么还没回去?” 赵氏坐下,低眉道:“我知道妹妹是个爽快人,所以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名下有几间闲置的铺子,只因家里如今生意做大了,顾不得管了,如今妹妹来了,我想着,不如送给你做个人情,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听赵氏叫自己妹妹,周氏心里还是抖了一下。 按说,赵氏与孙氏是同辈,她不管是论年纪还是论辈分都是她的晚辈才是。 “无功不受禄。”周氏轻笑。“何况我何德何能去收您的东西,您若有心,改日来去与太太说,或者与公公说,我是做不了主的。” 赵氏笑的意味深长。“旁的做不了主,给不给我面子还做不了主吗?” 赵氏虽笑着,可不论言辞还是语气,都带着几分胁迫的意味。 周氏一窒,想到张大娘所言这些人的心狠手辣,心底骤然有些慌乱。 见周氏愣了一下,赵氏伸手拉住她,忽又变的十分亲昵。“别怪姐姐说话不好听,虽说你名义上是江家的儿媳妇,可实际上呢,别说孩子了,恐怕都没有和你相公圆过房吧?” 周氏被问的面红耳赤,心想这次算是遇到了真的狠角色。 看到周氏脸红,赵氏笑意更深。“现下有用的着你的地方,以后倘若江大人再纳几房妾,儿孙渐渐多了起来,你又有何立足之地呢?你可曾想过,你在这个家里能指望上谁?” 周氏苦涩一笑。“指望或指望不上,也只能这样了。” 赵氏道:“人生在世,这世道上是否能有你的一席立足之地,不在于出身的尊卑贵贱,甚至不在于是男是女,只看你是否有立世之本。想要指望别人是最蠢不过的,因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资本,有的人的靠手艺,有的人靠美貌,有的人靠才华,有的人靠智慧。” “而你——”赵氏抬眼,正色的看着周氏。“你本身有很多可以仰仗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也许只是现在有,以后可能就没有了。” 说着,赵氏凑近周氏,在她耳边道:“什么东西是即便你被赶出江家、并且不能回周家之后,还能让你在这世上活的安然自在的,那这个东西,就是你现在最该为自己争取的。” 说完,没等周氏回话,赵氏便起身径直离开了。 周氏对自己的未来很茫然。 她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能指望,更别提江家的人,跟在身边十几年的人,说怀疑就怀疑,说发卖就发卖,指望江家这些人,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赵氏说的问题,周老爷也同她说过不止一次,她何尝没想过呢? 别说她没男人,难道有了男人就能依靠一辈子吗? 江善德和孙氏算过了大半辈子,就算没了初婚的恩爱,也该有很深的情分了,结果呢? 不过一个玉凤,就把江善德迷的神魂颠倒,一点不顾念旧情的三番五次和孙氏闹。 有江善德夫妇做前车之鉴,她可真不敢相信世上有永恒的依靠。 可赵氏的一番话却好似在迷茫的前路上点燃了一盏明灯,让她隐约知道了该怎么走。 她的心底有一处隐隐发热的地方在雀跃着,蠢蠢欲动,像是虚荣,又像是某种*,是从小到大她内心永远充斥着的*,不服气、不甘心,她本该有个更好的舞台来施展自己,而不是只做一个多余的儿媳妇,每日游走于无聊的家长里短。 也许,她该再勇敢的往前迈出一步。 而赵夫人,就是能够引领着她尽快上路的人。 赵氏离开,春梅这才从外面进来,她招呼了两个丫鬟把茶几上的茶杯撤了,又换了一杯新的热茶递给周氏,周氏接过茶徐徐吹着热气,抿了一口。 春梅看到周氏身边放着一个精致的盒子,便拿起来问道:“这是什么?” 周氏瞥了一眼。“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 春梅先掂了掂重量,随即揭开盒盖,盒中之物在阳光下光芒熠熠,惊的春梅一抖。 周氏的心也随着春梅抖了一下。 盒中之物乃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红宝石,且看其成色,更是难得一遇的鸽子血。 周氏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可在京城见过的权贵人士多了,宝石也见过不少,能佩戴的起鸽子血红宝石的,连亲王贵胄都是少的。 因为这种红宝石产于暹罗与越南,而鸽子血成色的乃是百里挑一,大多做为贡品上贡给了皇上,即便有异域商人来卖,也是标出天价,几乎无人问津。 春梅并不知这东西有多名贵,拿到手里看来看去,“好丑的石头。” 周氏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当然不相信这是那位夫人买来送给她的,凭他们这些人的做派,好东西自然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总之不可能是正道来的。 不知道来路,别说请工匠雕琢了佩戴了,就连卖也不敢卖,万一是个赃物呢? 说到底就是个名贵的烫手山芋,这些人还真会送东西。 周氏揉着眉心吩咐:“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别让任何人看见。” 春梅虽不解,却也没多问,回屋去藏东西了。 不管这东西来路如何,她已然是收下了。 既收了人家的东西,岂有不替人家办事的道理? 可是,她又该如何去提,跟谁去提呢? 跟孙氏提,那是自讨没趣,跟江善德提,先不说他愿不愿意,他定然会原原本本的告诉孙氏,到那时又要落个两头不讨好。 想了半天想不出个头绪,恰逢张大娘来,说孙氏那里传午膳了。 周氏忙让春梅侍奉着洗漱更衣,朝孙氏院里去。 周氏带着春梅和几个丫头进了院子。 屋门口几个丫鬟一边掀帘子一边传报:“少奶奶来了——” 周氏提裙迈入房中,侍奉在内堂的丫鬟们纷纷福身行礼,又掀帘子迎她入暖阁,暖阁中间摆了一张大桌子,几个丫鬟正刚布完碗筷,见周氏进来忙让开躬身行礼。 孙氏吃饭从未有过这样多的人伺候,心中有些不知所措,面上却不动声色。 周氏一进来她就好似抓到救命稻草,由春喜扶着下了软榻。 周氏看着这些丫鬟都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则有心试上一试。 她上前扶过孙氏领她入座,随即淡淡瞥了一旁一个年长些的丫鬟一眼。 果然,那丫鬟随即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一众人丫鬟捧着餐盒鱼贯而入,陆续走到餐桌前,又由餐桌旁的丫鬟端出来放在桌上,上完菜,送菜的丫鬟全部退了出去,其余的丫鬟都退到内堂或门外等候,只剩了春喜、春梅还有另外两个丫鬟侍立在一旁。 春喜、春梅从没见过吃饭还要这么大的阵仗,更没见过这么满满一桌子菜,看的直发愣。 孙氏看着桌子上瞬间摆满的菜色也有些茫然,别说菜名了,就是这食材她大多都叫不上名字,知道孙氏尴尬,周氏笑道:“这胭脂鹅脯不错,娘尝尝看。” 孙氏点点头,刚拿起筷子,一旁一个丫鬟就上来,用另一双筷子夹了两片胭脂鹅脯到孙氏的碟子里,另一个丫鬟上来也夹了几片给周氏。 孙氏愣了一下,周氏却泰然自若。 孙氏吃着香甜的胭脂鹅脯,心中五味杂陈。 自她来沈阳以来,上上下下的规矩礼制一概不懂,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说过,她简直就像个村妇进城一样,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稀奇。 所幸有周氏在身边照应,她也算心安了一点。 吃完胭脂鹅脯,孙氏又不知该吃什么了,看了半天,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那盆热腾腾的红稻米粥上,正欲开口,一旁布菜的丫鬟已经开始替她舀粥。 春喜看着两个丫鬟的伶俐,心中自愧不如,春梅则是紧紧的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牢记在心,她知道主子们都喜欢伶俐的人,她若比不上别人,又怎能讨周氏喜欢呢? 第二十五章 用过午膳,周氏向孙氏说了说今日招待诸女眷的情况,孙氏听的连连称赞,自愧不如,并且授意日后这样的事情都由周氏来应付即可。 说完又关切孙氏的身子,问今日的药是否都吃了等,之后侍奉孙氏午睡下才离开。 江善德上午一直忙的没有露面,招待完众人又被拉去外面吃饭。 趁着这个空当儿,周氏命人抬了轿子去请赵氏来家里喝茶。 赵氏到的时候,一天都没怎么见的张大娘突然又出现了。 她热情的从大门口将赵氏迎进来,一路引到周氏的屋里,亲自打帘子传报。 周氏忙起身前去,在门口拉过赵氏的手亲昵道:“姐姐来了。” 赵氏听到周氏叫自己姐姐,微微怔了一下,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周氏拉着她坐下,又接过丫鬟送来的茶递进赵氏手里。“家里没什么好茶,这是洞庭湖的老君眉,今儿上午有人送的,姐姐可别嫌弃。” 赵氏低眉微笑。“怎会,这可是贡茶。” 周氏垂眸轻笑。“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皇宫里有什么样儿的稀奇宝贝,这沈阳一定少不了,就是皇宫里没有的,这里也有。” 赵氏挑眉。“怎么?难道知府大人来之前,不知道沈阳是这样的景象?” 周氏顿了顿,道:“知道沈阳富庶,却是怎么都想不到富庶至此。” 赵氏抿了一口茶。“到底还是妹妹见过世面,不像知府大人,你纵送他多名贵的东西,他都只当是三四两银子的玩意儿呢。” 赵氏这样公然的抱怨江善德、说他没见过世面,着实让周氏心中一惊。 长这么大,周氏自诩已算口无遮拦的爽快人了,比起赵氏简直是凤毛麟角。 但周氏也知道,敢于口无遮拦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头脑简单的愚蠢莽夫,另一种,则是有所依仗,有恃无恐,所以敢于直言不讳。 赵氏显然是后者,即便就是静静坐着,周氏都能感受到她散发出的气势。 沉默片刻,周氏微笑道:“姐姐今日的教诲,算是警醒了妹妹,妹妹仔细的想过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只求姐姐日后还要多多照应,妹妹有什么做的不妥当的地方,姐姐一定要告诉我,妹妹可是下了决心要好好向姐姐讨教。” 听出周氏字里行间的恭敬谦逊,赵氏很是受用,“这是自然,明日我就派人把房契、地契都送来于你,另外再派两个掌柜帮你把生意做起来,你也不必操太多心,没事的时候瞧瞧账本儿便是,缺什么尽管让他们来找我。” 周氏感动道:“承蒙姐姐如此关照,实在感激不尽。” 赵氏无奈的笑了笑。“你就不要藏着掖着了,从来也没听说过你是这样文绉绉的人,路上把知府大人教训的头头是道,在我面前怎么就这么拘谨了呢。” 周氏一愣。 想不到,他们在路途上的时候竟有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除了赵氏,暗中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呢,想着,周氏不禁感到脊背上骤然发寒。 如若哪天得罪了这些人,什么时候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周氏压抑住有些慌乱的思绪,笑道:“知道姐姐神通广大,因此妹妹有件事想求姐姐。” 赵氏大方的摆手。“说罢。” 周氏道:“妹妹想托姐姐找几个人,一男一女一老,男的叫虎子,女的叫胡阿娇,怀有身孕,算起来如今也有五个多月了,老的叫聋伯,是个聋哑的。” 赵氏听到一半便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我说这叫虎子的是何方神圣,京中大半权贵都发话下来要帮着寻,竟是你们家的人?” “姐姐有帮着寻?”周氏紧忙问道:“那可有什么消息?” 赵氏想了想,道:“消息是有过,听闻那叫虎子的被征去当兵了,连带着媳妇老爹都带着去了边关,如今正打仗,边关驻守十万大军,那十万大军里至少有两万个叫虎子的,想找到你们江家的虎子实在是大海捞针,线索就断在这里了。” 周氏闻言惊喜。“太好了!这下有望找到了。” 赵氏不解的瞥了她一眼,她明明说线索已经断了,这周氏怎的反而说有望找到? 周氏见赵氏疑惑,解释道:“在十万个人里一点点去打听自然是大海捞针,可军队编制分明,讯息传达迅速,只要发张寻人的榜传递下去,虎子看到了,自然会自己出来。” 赵氏摇头。“说的轻巧,那是军队,正在打仗的军队,岂容得你随意发布榜文寻人?” 周氏道:“可发榜文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不过传递一下的事情罢了。” 赵氏叹道:“难是不难,可首先要得到大将军的准许,其次明令安排下去,否则扰了军规军纪,可是要砍头的!” 周氏松了口气。“这样就更好办了,我即刻写信给家父,让他写封信给大将军。” 赵氏闻言一顿,面露疑色。 沉默良久,赵氏才问:“其实,我一直有个疑虑。” 周氏回过神。“姐姐请问。” 赵氏道:“这江家在京里到底是有多大的背景?这沈阳的肥缺可是空了很多时候,有人花百万两银子都买不到,户部侍郎却八万两银子给了知府大人。还有寻找虎子的事,不过一个下人,竟能动用京中那么多权贵放话?” 周氏叹息。“说来惭愧,这都是仰仗家父的几分薄面罢了。” 赵氏思咐。“可令尊当初在京中不只是太医院的太医吗?竟有这么大的脸面?” 周氏轻笑。“姐姐这么明白的人,怎么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呢?我爹虽说官职不高,人微言轻,可他有一身医术在身。人生在世,谁没个七病八灾的,纵然是皇上这样坐拥江山的人物,病了还是要依仗太医不是吗?” 赵氏闻言笑着点头。“是这个道理。这么说来,令尊在京中也是极其荣耀的,可为何后来又要回那穷乡僻壤的地方?” 周氏低眉苦笑。“这世道有多腌臜,姐姐比我更清楚。药可医人,亦可害人。难免有人动了这样的心思,胁迫于家父。家父为人正直,断断不愿做这伤天害理的事,索性躲的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赵氏感叹。“要这样说,你倘或还在京里,就算不嫁个王公贵胄,也能嫁个侯门望族,可惜……可惜到头来竟是这样苦楚。” 周氏垂眸。“我原也因此怨过家父,可来到这里,我才突然理解了家父的苦心,京中虽有富贵荣耀,却极易玩火*,他是在极力的保全我,保全整个周家。” 赵氏知道周氏说的是什么事情,似自言自语般淡淡道:“这世间的人,所作所为,好也罢,坏也罢,谁又不是为了保全自己,保全自己的家呢?” 言罢,她抬眼看向周氏。“你可知道,你现在也是在玩火?” 周氏笑的明朗。“我知道,可人都掉进火坑了,不玩火,还能玩什么呢?” 赵氏闻言,爽朗的笑道:“好!有魄力!我没有看错你。” 说着,赵氏本还想说一句‘你若是我的儿媳该多好’,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因为她的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却十分确定的念头。 赵氏摸索着手上的戒指道:“再过几日是我夫君的生辰,到时候还望妹妹赏脸来家里一趟,我也好带你多见些沈阳的人物,也让他们有机会多亲近亲近你这个贵人。” 周氏闻言忙道:“那我得赶紧准备贺礼了。” 赵氏摆手。“哎,这些琐事交予张大娘做罢,她管了二十多年的知府衙门,这种事情手到擒来,你就不用操心了。” 周氏挑眉。“姐姐跟我说一句实话,这张大娘原是姐姐府上的人罢?” 赵氏笑着低眉。“她原是我身边的乳娘,替我照看过几天孩子,我瞧着她伶俐,就另作安排了。她这个人做什么都周到,就是见了我比别个亲近,眼尖的人也不难看出来。” 周氏和赵氏聊的很投机,周氏十分钦佩赵氏的睿智和雷厉风行的做派,赵氏更是欣赏周氏的聪颖好强,几个时辰下来,二人皆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亲密了不少。 另一边,王大娘和玉凤正愁眉不展。 自从来到沈阳,江家就不可同日而语,也算是这沈阳富贵显赫的人家了,毕竟沈阳的权贵们皆来往于府内,巴结奉承,光是礼物都堆成了山。 王福和板凳在库房整理东西的时候,王大娘过去本想讨要一两件好的去给玉凤,谁料王福和板凳好不松口,说库房的东西只有周氏允许才能拿。 经过路途上的战败,王大娘意识到,凭玉凤的出身,是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孙氏的地位的,尤其现在孙耀邦已经是长春知府,其权贵地位与江善德无异,凭人家的头脑,假以时日就要比江善德更强,以后再惹恼了孙氏,她一旦告到孙耀邦那里,他们还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于是王大娘百般嘱咐,以后再也不能跟孙氏过不去,那是以卵击石。 经过库房被拒后,王大娘一边怒骂周氏,一边想到,她原本在家里也是能出头的,若没有周氏,她说不定早就将孙氏都已经料理了。自从周氏进了江家,就一路打压她们,将她们害到这般田地。 如今少爷殁了,周氏又没孩子,江家也日渐繁盛,现在正是机会! 和玉凤商讨了半日,二人一致决定离间孙氏和周氏。 第二十六章 虽确定了战略,可王大娘和玉凤都是被禁止见孙氏的人,别说挑拨离间了,连说上一句话都是问题,加之过去彼此之间种种不快,纵然挑拨孙氏也绝不会听进去。 一时间,王大娘和玉凤又备感束手无策。 玉凤连连叹道:“罢了,经过这半年的相处,她们已然亲密的跟娘儿俩一样了,哪是别人几句话就能挑拨成的呢?” “那倒难说。”王大娘磕着瓜子儿。“你忘了小红了?那是跟在太太身边儿十几年的可心人儿了,结果呢,而且我听老爷说,小红的事儿是太太先提的,原是太太怀疑小红姑娘和老爷有私情,女人啊,年纪大了疑情就多,尤其太太那个人,被宠了大半辈子,更矫情。” 王大娘说完顿了顿,母女二人骤然相视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 玉凤又懊恼。“可这又怎样,咱俩有谁能在太太跟前儿说上话呢?” 王大娘拍去手中的瓜子一脸得意。“我们说不上,难道别人也说不上吗?傻丫头,你可知道有一句话叫做人言可畏,咱们什么都不用说,让旁人说去罢!” 说着,王大娘冷哼。“她不是好逞能,爱当家吗,正好,倒让我有了说辞了!” 王大娘心里有了筹划,趁着中午下人们都歇下的时候,拿着银子茶水一一去犒劳,拐弯抹角的暗示周氏与江善德之间有私情。 众下人唏嘘不已,将信将疑,开始窃窃私语。 用过午膳,周氏侍奉孙氏午睡,又叫着江善德在暖阁说话。 先是将众宾客送的礼单给江善德过目,又将自己在众女眷那里的听闻告知了江善德,并且特意一一指出这礼单上有多少东西是多名贵的。 江善德听的满头大汗,忙把这两日出去别人送的东西一一拿来给周氏过目,周氏都告诉他这些东西是什么,能估多少两银子,那动不动就上千上万的数字让他心惊胆战。 看到江善德备感压力,周氏安抚道:“都说礼轻情意重,人家给咱们这么重的礼,恰也表明了人家万分的诚意,爹也不必担心,日后只要不为难他们便是。” 江善德苦恼。“你岂知道外面的事情啊,我本也以为,只要我不为难他们,他们定然也不会为难我,谁料,昨日同齐商号的东家齐镇雄却托了我一件事,要我下令将北郊几座山上的寨子都剿了!可那几个寨子原是辽东商号下边儿的,我岂能剿的起?!” 江善德一筹莫展,急的直拍桌子。“像这样的事还多着呢,就这两天已有不少人来我这里托付,都是些争抢地盘和商线的事,我这插手也不是,不插手也不能,唉!” 这时候,春喜过来道:“老爷,太太请您过去一同午睡呢。” 江善德正气急,怒道:“睡什么睡!当全天下的人都和她一样无忧无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睡!” 江善德吼的屋子里里外外都能听见,周氏忙道:“您这又是发的哪门子邪火!婆婆也是瞧着您这些日子太累了才关心您!” 看到周氏皱起的眉头,江善德莫名的不敢再多言,只气的起身离开。 周氏担心的去孙氏屋子里看,还好孙氏看起来并没气恼,只是嘱咐道:“老爷这些日子为这些事心烦的很,你以后在家里也别提这些了。” 周氏低眉。“是儿媳无知,害的爹不高兴了。” “你无知?”孙氏似笑非笑。“你若无知,我岂不与傻子无异?我不知道的规矩,你知道;我不认识的东西;你认识;我招待不了的人,你能招待;我奈何不了老爷,你一句话就说的动。这江家谁不把你当正经女主子呢。” 孙氏的言辞让周氏一顿,心里这才明白,孙氏虽没有生江善德的气,却生她的气了,气的不是别的,而是她知道的太多,又太精明了。 她的过分能干,显得孙氏愚蠢又多余。 对于孙氏的不满,周氏竟无言以对。 她虽知道孙氏在为什么而生气,却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难道做的太好也是错?可她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江家? 周氏并非那逆来顺受的人,即便对孙氏有几分同情敬重,却也由不得她这样随意的责怪她,因为她并没有错,非但没有错,说有恩也不为过! 孙氏一点不念及她为江家、为她的所作所为,竟因这么一点事恼她?! 周氏笑了笑,道:“娘哪里傻了,娘不过是懒得管这些罢了,正巧儿媳这几日身子有些不爽,家里大小事就请娘暂时接管几日罢。” 孙氏听的出周氏这是在罢工表达不满,可未等她说什么,周氏就径直离开了。 回到房间,周氏委屈的哭了一场。 春梅上来关怀,周氏终于忍不住的向春梅倾诉。 她从进了江家的门开始,一没有嫌弃过江念忠,二没有责怪过他们对江念忠病情的隐瞒,非但没有半分抱怨,她还时时陪伴在孙氏身边宽慰她,劝导她,把家里上上下下整治了一遍。 除此以外,周老爷对江家也是无微不至的关照,上到江善德捐官的事,下到江念忠和孙氏的身子,更连虎子都不遗余力的帮着找。 这一切换来的是什么,是孙氏忌讳她太过能耐?! 春梅年轻气盛,气不过孙氏这样的忘恩负义,侍奉周氏午睡下,春梅偷偷跑去玉凤的院子见江善德,把孙氏的言辞以及周氏的倾诉都一一说了出来。 说着说着还在江善德面前委屈的哭了一场,说周氏有多么的不容易。 不这样一一细数,江善德也险些忘记周家对他有着怎样的恩德,而江家对不起周氏的地方更多,其他的不说,就小红这桩事周氏都还替他料理的妥妥帖帖,江家能有今日,竟可以说都是仰仗了周氏和周家的恩泽。 何况来这里的这些日子,好些事情都是周氏来提点他,若非周氏传达张大娘的话,他此刻早不知被五马分尸到哪条河里去了,何况他心里明白,周氏无非性子直了些,却当真是那忠肝义胆的人,许多话说的难听,但都是最明白不过的真理。 江善德即刻就跟着春梅去了周氏房里,对周氏推心置腹。“太太委屈你的事,春梅都告诉我了,孩子,你放心,我江家对不起你的那些事,我没有忘记。你和周老爷对我江家的恩德,我江善德更是没齿难忘,不论旁人怎么委屈你、误解你,由他们去罢,只要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为人就足够了。” 周氏先责怪了春梅几句,又道:“是儿媳小题大做了。” 江善德摆手。“你为江家,为太太和我做了这么多,任谁能听的了太太那些话呢,她那个人,素来爱嫉妒,当初倘或不是她也疑了小红,小红何至于……唉!不提也罢!” 周氏感动的点头。“爹能明白儿媳的苦心就比什么都强。” 江善德安抚。“你瞧,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今日虽生气,却也没直接去找太太理论。日后我有什么做的不妥当的地方,你尽管来说,爹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江善德这样诚恳的安慰让周氏很受用。 周氏也渐渐意识到,如江善德所言,在这个家里,得到谁的认可都比不上江善德的认可重要,而她过去实在太愚蠢了,何必处处要把孙氏当个娘娘供着呢。 江善德的话更提醒了她,一个跟在身边十几年的丫头,说怀疑就怀疑,说打发就打发,这样无情无义的人,你对她再好又有什么用? 到头来还不就像今天这样?她反倒要因此嫉恨你。 想着,周氏感到阵阵心寒,也下定了决心,今后再不与无德之人推心置腹。 另一边,王大娘和玉凤十分雀跃。 方才春梅所言他们都听见了,直呼老天爷开眼,佛菩萨都帮他们了。 王大娘趁着这个风头,先是让春桃去把春梅说的话原原本本跑去跟孙氏说一遍,又跑去跟府里的下人把事情宣扬了一遍。 下人们对于江善德的行踪是看在眼里的,午膳后没跟太太去午睡,而是在暖阁和周氏窃窃私语,午膳后刚进了玉凤院子不久,又去了周氏房里。 终于,在王大娘的努力下,周氏和江善德的事在府里传的沸沸扬扬。 张大娘听到风声,先是训斥了下人,随即将此事告知了赵氏。 不料赵氏听后十分开心,命张大娘一定要将此事闹大,要让事情传进孙氏的耳朵里。 张大娘有些猜不透赵氏打的什么算盘,她以为赵氏很喜欢周氏,如今怎么又要她把此事闹大,如此一来,这周氏岂不是在江家呆不下去了? 赵氏却很雀跃此事的时机,她喜欢周氏,十分喜欢,喜欢的恨不得周氏能是她儿媳妇,而她这个人,但凡是她想要的,她就一定要得到。 她本打算假借生辰之名,让周氏和自己的儿子见见面,培养培养感情,可现在既有更直截了当让周氏离开江家的办法,她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第二十七章 这日清晨,周氏同往常一样早早的起来。 因与孙氏置气,周氏并未前去请安,独自用过早膳后,就待在屋里筹划几间铺子的事。 刚清静了没一会儿,春梅就匆匆的跑了回来,急的快哭出来。“少奶奶!出事了!” 周氏还未见过春梅如此,忙起身。“怎么了?” 春梅哭道:“如今府里上下都说您和老爷……说你们有私情呢!” 周氏闻言倒没吃惊,只是疑惑。“府里上下都在说?” 春梅连连点头。“他们本来一见了我就不说话了,我还奇怪这是怎么了,后来偷偷听了几句,才发现他们是说这个,照他们这样儿说,迟早传进太太耳朵里!” 周氏冷笑。“我倒要看看她是信还是不信,倘或信了这风言风语的,我和她这婆媳的情份也算尽了,倘或她不信,我还留几分敬重给她。” 春梅气道:“这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间就传的风风雨雨,定是有人在后边儿故意祸害奶奶,别让我知道是谁,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撕了她的嘴!” 周氏道:“你去把张大娘给我叫过来,我要看看这老货到底是聋了还是瞎了!府里下人这样胡说八道,她竟当作不知道吗?!” 春梅跑去叫张大娘,周氏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来了这几日都相安无事,昨日和孙氏生了一场气,今日就出了这样的事。 难道是孙氏想找个由头料理她,所以才故意传出这样话来? 又或者孙氏是真的怀疑她和江善德有私情,而被其他下人偷听到了? 倘若孙氏真的这样狠心,她倒不好办了。 且不说孙氏才是江家正经的女主人,她哥哥孙耀邦如今是长春知府,对她更是怜爱有加,只要孙氏一句话,想神不知鬼不觉的了结了她也不难。 再说张大娘,她是赵氏的人,按说赵氏与自己也算有了几分交情,出了这种事,张大娘怎么会不闻不问,就凭她是这府里的管家婆子,这事也不该放任不管啊。 难道赵氏和孙氏暗中早有勾结,为的就是把她赶出江家? 想到这里,周氏不寒而栗。 不管怎样,孙氏一定很快就会知道,到时候难免要闹一场,此时江善德在衙门办公,她也不能因这些事贸然去找他。 思咐至此,也不等春梅叫张大娘来,周氏忙打开柜子,拿了包袱,收拾了几件衣服,命板凳准备马车,把包袱丢进马车,嘱咐板凳在门口等她。 果然,吩咐好这一切,春喜就急忙跑来,说孙氏要见她。 周氏整理了一下情绪,神色泰然的跟着春喜去了孙氏房里。 丫鬟刚掀开帘子,周氏就看到孙氏屋里一片狼藉,瓷器茶碗碎了一地,而孙氏正在暖阁里失声痛哭,直呼引狼入室。 周氏见这景象,心已经凉透,绝望之下,反倒释然。 见周氏来,孙氏远远的就骂道:“你这卖了良心的狐媚子!我说你怎么这么殷勤呢,竟算计了这么深,枉我真心疼你一场!” 说着孙氏就要下来打周氏,春喜和春梅死死的拦着她。 周氏上前,一把推开春喜和春梅,孙氏见她过来,劈头盖脸的就打上来。 一边撕扯着周氏的头发,一片怒骂,连踢带打,不一会儿,周氏便被抓的满脸血痕,披头散发,看起来十分狼狈。 周氏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任由孙氏这样打骂着,心寒彻底。 动了这么一场大气,又使尽力气的踢打周氏,孙氏突然捂着肚子痛叫出声,春喜和春梅惊叫着上前扶她,周氏缓缓起身,冷冷的看着孙氏。“太太,想必你打够了,也骂够了,咱们的情份今日就算尽了。” 孙氏气的又要骂,却是痛的腰都直不起来。 周氏叫过春梅,吩咐道:“去厨房,把我爹开给她的所有安胎药还有药膳都烧了,连带方子也一同烧了。” 春喜闻言惊道:“少奶奶,少奶奶您不能这样啊!” “不能?”周氏冷笑。“我若不这样,她恐怕早就忘了自己这条贱命是谁救过来的罢?” 孙氏疼的眼泪直流。“郎中,郎中……” 春喜忙朝外面大喊:“叫郎中,快叫郎中来!” 周氏微微一笑,拉着春喜走到孙氏面前,俯身轻声道:“对了,娘,有件事儿媳忘记告诉你了,你还记得小红吗?她死了,死在江家后院的井里。” 孙氏吸了一口凉气,面色惨白的瞪着她。 周氏笑意更浓。“您猜她是怎么死的?是被舅舅扔进去的呢。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问春喜,春喜还记得小红的样子呢。” 春喜好不容易才将那档子事抛在脑后,经周氏这样一提,顿时惊叫不已,大哭起来。 待春梅回来,周氏即刻拉了她往外走。 走到孙氏门口,周氏忽然大哭起来,对外面凝聚来的下人们哭道:“这个家是不能待了!与其被这样羞辱,我倒不如死了的清静!” 周氏本来就被打的满脸血痕,衣衫不整,下人们看到吓的连连退缩。 张大娘忙跑上来劝。“少奶奶,少奶奶您可不能想不开啊!” 周氏哭着推开她。“你让开,反正这江家是再也容不下我了,也好,我这就回家去!” 一路哭着带着春梅跑出大门口,板凳正在门口等着。 看到周氏这番情状,板凳怒道:“少奶奶,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您了!?” 周氏拽着春梅上了马车。“路上再说,快走!” 春梅解气道:“少奶奶,您今天做的好!太太真的太可气了!没见过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她连问也不问一句,二话不说就又打又骂,您为她做了那么多,竟还比不得别人一句闲话呢!” 周氏冷笑。“也是我傻,把她当个人来看了,也不想想,那样的人,你就是把心掏给她,她又何尝会感念你一句呢?小红跟了她十几年,她都能那么绝情,何况我这个才进门几个月的儿媳妇,我早该想到……” 春梅问道:“我们去哪儿,回奶奶家吗?” 周氏摇头。“怎么有脸回去,我也没打算回去,你等着吧,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找咱们了。” 春梅这才恍然明白周氏的用意。“奶奶太厉害了!” 周氏叹息。“也怪我以前太过得意才让人钻了空子,以后我该更谨慎才是。” 春梅赞同的点头。“奶奶就是有这么个过人之处,自个儿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自个儿就知道改,不像太太,死性不改,好了伤疤忘了疼,小红的事儿才后悔了没几天,就又往奶□□上寻晦气!没了奶奶,我看她还能好过成什么样!” 周氏怜爱的将春梅揽入怀里。“幸亏我还有你和板凳这两个贴心人儿,否则,我在这府里当真是一时半刻都活不下去了。” 春梅心里暖洋洋的,道:“奶奶你放心,春梅孝敬奶奶一辈子!” 车头,板凳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心里的怒火和自责却从未褪去,他暗暗发誓,日后一旦有机会,一定要替周氏报仇! 走了不过半个时辰,周氏的马车后忽有几匹快马追了上来。 板凳回头一看,只见马上的人个个蒙着面穿着黑衣。 板凳暗叫不好,忙抽打马背,马车骤然狂奔起来。 周氏和春梅都被甩的撞到了车板上,周氏强撑着回头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看到追来的黑衣人,惊的一抖! 难道,这一切都是孙氏和孙耀邦谋划好的,就等她离家出走时来取她性命的?! 她以为自己已经思虑的够多,想不到还是有这许多疏忽之处!防不胜防! 想至此,周氏懊恼不已。 不过眨眼的工夫,黑衣人就全部追了上来,围住了马车。 板凳迫不得已,只得拉住缰绳,马车戛然而止,卷起一阵灰尘。 黑衣人等二话不说,上来就要抢人,板凳冲上去,却被一脚踹进了一旁的草丛中,周氏忙跑出来大叫:“要杀要剐尽管来!别伤我的人!” 黑衣人见到周氏,一把就掳了她上马。 “奶奶!”春梅尖叫一声要上去拉周氏,却被黑衣人一把推开。 板凳唤着少奶奶想要上去救她,胸口却痛的爬都爬不起来。 看到黑衣人掳了自己就没再为难春梅和板凳,周氏惊慌之余松了一口气。 在马背上颠簸了许久,周氏被黑衣人带进了深山,丢到了一间茅草屋里。 黑衣人锁上门后,便对周氏不理不睬。 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周氏迫使自己安静下来,梳理思绪。 周氏脑中闪过无数种可怕的可能性,可事实又否决了她所想的一切。 散播谣言的如果是孙氏,那么孙氏不至于闹的自己动胎气。 如果是孙耀邦想要她的命,那么他也未必就能料到她一定会离家出走,并且都已经抓了她,何必不直接杀人灭口呢? 如果是山匪,不是要财就是劫色,可他们看起来却训练有素,武功高超,没有一点猥.琐之态,即便掳她走的时候,都还怕弄疼她而轻手轻脚。 蹊跷,这一切都太蹊跷了! 第二十八章 在茅草屋待了一个多时辰,周氏忽闻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忙起身跑到窗前,透过罅隙往外看。 只见远处来了一队人马,带头的是一个男子,一袭青衣,手里握着长剑,身后跟着一队彪形大汉,个个凶神恶煞,健硕无比。 黑衣人们顿时拔出兵器迎上去和对面的人马厮打起来。 打了半天不见分晓,守门的人只好放弃守卫,也冲上去帮忙。 趁着这个空当,周氏搬起一块石头,在茅屋的门上砸出个洞口钻了出去,衣服被门洞边缘撕开了几道口子,胳膊也被划的鲜血直流。 顾不得疼痛,周氏径直朝一旁的林子逃去。 刚跑了没几步,周氏就听到身后有人马追了上来。 她心里焦急,跑的更快,一个不慎,被绊倒在地,想要爬起来却发现崴了脚。 正焦急,远远的只听一个大汉大吼:“周少奶奶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周氏将信将疑,奋力的往起爬,无奈伤了脚是无论如何都拉不动了。 不一会儿,后面的人马追了上来,周氏一看,果然是与黑衣人打斗的那拨人马。 为首的青衣男子跃下马跑上来道:“在下是同齐商号的齐煜,特奉父命前来相救!” 周氏疼的红了眼眶,抬眼一看,只见一张清秀英武的面孔闯入视线,对上她的目光,齐煜愣了一下,随即一双剑眉紧皱,“这帮畜生!” 没等周氏说什么,齐煜一把将她揽腰抱起,紧紧拥在怀里跳上了马。 被陌生男子拥抱,周氏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 齐煜收紧臂膀,柔声安抚:“没事了。” 宽广的怀抱,坚实的胸膛,有力的手臂。 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笼罩着周氏,这样的感觉,很像她很小的时候伏在父亲胸口的感觉,仿佛与世隔绝,不论外面有着怎样的狂风暴雨,都与她无关。 她静静的伏在齐煜的胸口,极力感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她听的到,齐煜的心跳的很快,很快。 跑了一会儿,齐煜停在了一片竹林里。 他抱着周氏下了马,周氏见没有回去,心中骤然警惕起来。 察觉了周氏的警觉,齐煜忙解释。“你出来的那条线路都是北郊山寨的地盘,我家和辽东商号素来不合,进了那里都是死路一条,所以我们只能绕路回去。” 关于同齐商号和辽东商号的恩怨,周氏听江善德提过。 齐煜又道:“临行前家母特地吩咐要好生照拂于你,还说你生的聪颖,所以难免多疑,让我拿了她的贴身之物来做信物。” 说着齐煜掏出一枚戒指,果然是赵氏手上常戴的那枚。 可事到如今,周氏实在是不敢再轻信任何人。 她只微微点了点头,并没说话。 “你受伤了!”看到周氏的伤口,齐煜急的一把就撕了自己的衣裳先给包扎住。 一旁的大汉道:“哎呀少爷,咱们有的是药布,怎么撕起了衣裳!” 齐煜叫道:“还不快拿药来!” 大汉回头拿药,嘟囔道:“这点小伤死不了。” 齐煜狠狠瞪了大汉一眼,然后夺过药物和纱布,凝神替周氏抹药。 周氏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 方才黑衣人掳走她的一幕幕,都为她敲响了警钟。 让她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 也让她明白,她以前有多么的自以为是,也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说她无知。 她真的很无知,她根本不知道这世上的险恶意味着什么。 齐煜怕弄疼周氏,老半天才撒了薄薄的一层药粉。 一旁的大汉们看的又是窃笑又是啧啧称叹,周氏回过神,看到齐煜一双好看的剑眉都快拧在了一起,额头上因为紧张而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 周氏不禁失笑。“你干什么呢?” 齐煜愣了一下。“上……上药啊。” 周氏拿过药瓶,大方的撒上了伤口,虽然蚀痛,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齐煜看的呆住了,周氏挑眉。“还不包上?” “噢!”齐煜连连点头,忙用纱布缠住。 包好伤口,周氏问道:“绑我的是北郊山寨的人?” 齐煜点头。“应该是,那一带除了他们的人,没别的人马敢露头。” 周氏却疑惑了,那日送她鸽血石的人就是辽东商号的太太,难不成没让她家女儿进来做小妾,她就要杀人灭口不成? 何况,如果辽东商号知道她的身份,就不可能这样莽撞。 杀了她,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还是蹊跷。 见周氏不说话,齐煜忙关怀。“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周氏摇头,把自己的疑虑说给了齐煜听。 齐煜这才怀疑起来。“你说的有理,那辽东商号的老贼也不是这么莽撞的人。” 周氏心底一沉,这么说来,还是另有其人,但到底是谁呢? 周氏心中思索不得闲,齐煜却在一旁忙的团团转,一会儿是让人去村里给周氏暂时借衣服,一会儿又让顺便拿些好嚼咽的吃食,一会儿又让拿被子怕冻着周氏。 甚至让拿个澡盆来好让周氏洗澡。 大汉们都快跟他翻脸了,他还是左思右想缺了什么。 周氏见齐煜这么周到,感动道:“齐少爷不必太客气,不过是将就一夜罢了,不碍事的。” 齐煜十分恳切。“你已经吃了够多的苦,我不能再让你吃苦了!” 齐煜的话让周氏无言以对,“我好端端的吃什么苦了?” 齐煜竟一开口就把她过去到现在的种种都说了出来,原来关于她的所有情报,都是赵氏派齐煜前去细细打听观察的,就连她在路上教训江善德都是齐煜亲眼看见的。 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齐煜目光充满了崇拜之情,且流露出一种和板凳一样莫名其妙的使命感,就差像板凳一样说要保护她一辈子了。 周氏被齐煜这副模样逗的笑个不停,齐煜被她笑的红了脸。 周氏心中不禁暗想,这齐煜看起来已经是个小大人,可心性上还是个小孩。 想至此,不禁问起齐煜家里的状况,原来齐煜今年刚满十六,在家排第三,是赵氏唯一嫡出的儿子,更是个老来子,家中对其的宠爱也可想而知。 在外面留宿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快马赶回了沈阳城。 齐煜没有送她回江家,而是回了齐府。 赵氏早早就迎候在了门口,见他们回来,先是拉着周氏的手关怀了一番,又吩咐家里人侍奉周氏沐浴更衣,准备了一桌子好饭菜招待周氏。 没等周氏问,赵氏便说春梅和板凳现在也在齐府,板凳伤了骨头,正卧床歇息呢。 周氏对赵氏的关照十分感激,连谢了几番。 刚吃过饭,就有小厮通报,说江善德来了。 赵氏带着周氏去了前厅,江善德看到周氏脸上的伤,一时间如鲠在喉。 有外人在,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江善德只劝周氏和他一起回去,并且承诺一切有他做主,一定要查出散播谣言的人,严惩不贷。 赵氏本以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周氏对江家一定寒心了,不可能再回去。 不料,周氏反倒宽慰了江善德几句,答应和他回去了。 周氏的回答让赵氏很意外,却也更想得到她。 一个聪颖、精干的女人,不管受多少委屈依然选择从一而终,不动别的心思,其品德可见一斑。 赵氏暗暗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手段,她一定要让周氏嫁给齐煜。 听闻周氏回府,王大娘的魂儿都快吓没了。 本以为事情已经成了,周氏肯定不愿再回来了,谁料才半日就回来了! 周氏一旦问起罪来,定能寻到根源,这下逃脱不了了! 而府中的下人们也早被张大娘训斥过,再不敢多嘴。 孙氏动了胎气,出了血,郎中来看过,开了几幅安胎药,却说想保孩子只能听天由命。 孙氏的所作所为让江善德也寒彻了心,也没去闹,只是不再理会。 带着周氏回来之后,江善德当即聚集了所有下人,责问谣言是从哪儿听来的。 下人们先是含糊其辞,江善德这次是发了狠,只要不说就打,打到说为止。 终于,不过半个时辰众人就扛不住,一个一个说下去,说到了王大娘的头上。 周氏恍然大悟,原来是王大娘! 她这下是怎么也沉不住气了,哭道:“儿媳这趟出去,险些死在路上!若不是齐家派人相救,儿媳这会子恐怕也就是……就是那样的下场了!” 江善德自然听的出来‘那样的下场’指的是小红的事。 他心中又愧又恼,立即下令将王大娘打五十棍赶出江家。 王福知道江善德这次气的不轻,本想求情却又不敢,也无颜面。 处置了王大娘,江善德又好好安抚了周氏,并让她以后都不必再去给孙氏请安,以后孙氏那里的人也不准扰她,周氏感激不已。 孙氏那边本来气的动了胎气,又听说了小红的事,一时间又病倒。 没过两日,周氏回来的消息和王大娘被赶出去的事情也都传到了孙氏耳中,孙氏懊恼的痛哭不已,却悔之晚矣,心气郁结,病情更甚。 王大娘被打了个半死赶出江家,玉凤几近绝望,先是吃不下饭,后又呕吐不止。 周氏找了郎中去看,郎中说是有喜。 江善德喜不自胜,夜夜停留在玉凤那里,二人又更加恩爱。 第二十九章 江家刚消停了几日,又逢同齐商号的东家齐镇雄生辰。 齐镇雄在沈阳府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权贵人物,可再怎么权贵江善德这样的身份也不适合出席,可惜江善德家中又无儿子,只能由通判杨聚财和周氏一同代行。 齐镇雄的生日宴分了两地举办,一是在外面的望海楼,二是齐家,望海楼招待的大多是当地权贵,或者生意上的朋友,而齐府则招待亲朋女眷等。 因赵氏说家中待客太多,又没个儿媳妇帮着操持,要周氏去帮帮她,因此周氏一大早就去了齐府,没见赵氏的踪影,倒是齐煜早早的等候在了门口。 本以为赵氏说帮忙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谁料去了之后,齐家上下奴仆都聚在一起等着周氏发令,眼看亲客就快到了,周氏也顾不得多问,即刻操持起来。 齐煜也在周氏的吩咐下,跟着忙前忙后,不亦乐乎,齐家上下的奴仆更是表现的十分卖力,似是在故意讨好周氏一般,周氏虽察觉,却并未多想。 众亲客女眷悉数到场,辽东商号的吴氏也来了,看到周氏,她满面焦色的跑上去,先是关怀了周氏身体有无大碍,又说那日绑架周氏之人绝非辽东商号的兄弟。 周氏见她是真的焦急,笑着安抚了几句。 吴氏又道:“不知我托付奶奶的事怎么样了?” 周氏叹道:“不是我不帮,这事实在没法儿提,哪有做儿媳妇的撺掇公公去纳妾的呢?即便我做的出来,家里人岂能不生疑?” 吴氏愁容满面,周氏道:“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我想着,你们什么时候找个由头,请老爷去府上一趟,让姐儿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出来一趟,好歹先让老爷见见,以后也好提啊。” 吴氏拍手道:“是这个理儿,我回去就安排!” 和吴氏说了一会儿话,周氏忽然发现齐煜正在不远处冷眼看着她。 她有些疑惑,却不作理会,刚扭头要走,齐煜就追了上来。“你怎么还跟她说话?!” 周氏微笑。“三少爷这话说的有趣,我怎么不能跟她说话?” 齐煜握拳。“你忘了他们的人怎么欺负你了!” 周氏顿足。“那些人不是辽东商号的人,你也说了,辽东商号的东家不是那么莽撞的人,何况,他们害我于他们有何益处?” 齐煜无言以对,神色变幻了几番,齐煜才气呼呼道:“总之以后不准你跟这些人多来往!” 周氏顿了顿,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齐煜怪怪的。 也不是不懂男女授受不亲,不是轻浮,而是……他好像根本没把她当外人。 思咐着,周氏颔首。“我说句得罪三少爷的话,你我非亲非故,我要同什么样的人来往是我的事,何时要听三少爷是否准许了?” 齐煜情急,道:“现在非亲非故,以后就不一定了!” 说完,齐煜知道自己已经失言太多,匆匆想走。 周氏紧忙上前拦住他。“这是什么意思?” 齐煜突然红了脸,紧张的抓耳挠腮,被周氏冷冷盯了半天,终于撑不住,又羞又愤,不耐烦道:“我以后是要娶你的!” 言罢,齐煜越过周氏仓皇逃离。 周氏在原地愣了半晌。 虽说她只和齐煜相处过几日,可她知道齐煜还是个心无城府的孩子,他自己当然不会有这么多心思,什么以后要娶她的话,估计也是赵氏所说。 难怪赵氏要她帮忙操持待客之事,又难怪府里的下人们都这样巴结她,更难怪齐煜从一见到她开始,就好像把她当作了一个需要特别关心的人。 原来,赵氏是想要她嫁给齐煜。 周氏不禁苦笑,被赵氏这样欣赏喜爱,到底是她的福还是祸? 齐镇雄的生辰直到夜里才算告一段落。 劳累一天,周氏别过赵氏,带了一直在齐府养伤的板凳和春梅回家。 一路上,春梅对板凳照顾的无微不至,板凳没事的时候也总是有意无意的看着春梅。 周氏发现了二人之间的端倪,笑而不语。 回到江家,春喜正在大门口等候。 看到周氏,春喜面色苍白的上前悄声道:“舅老爷来了。” 春喜的话就像一道冷刀子戳在了周氏的心上。 孙耀邦就像一把随时会要了她性命的冷箭,时刻瞄准着她。 尤其经过被绑架的事情,她知道了自己有多么脆弱,她知道自己一个不慎就会像小红一样,甚至连怎么死的都不一定知道。 以前,孙耀邦会杀她还只是一个可能性,现在则是必然了。 她那日冲动说出小红的事,孙氏一定会质问孙耀邦。 周氏懊恼的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何必为了气孙氏说那样的话? 真是自掘坟墓! 洗漱更衣后,周氏前往孙氏房里去给江善德回话。 刚掀开帘子,就看到丫鬟们都围在屋子里此后。 一个脸生的郎中正在床边替孙氏诊脉,一脸愁容。 周氏悄然进去,侍立在一旁,床上,孙氏面色憔悴,几日不见已经瘦的皮包骨头,此刻虚弱的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孙耀邦眼眶湿润,江善德不停的唉声叹气。 周氏淡淡的看着孙氏,心中生不起一丝同情。 只冷冷想着,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郎中看了半天脉,摇了摇头道:“这太太不吃不喝,纵是有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也救不了她呀,当务之急,是要好好劝导她。” 江善德道:“不是不吃,是吃进去也会吐出来,实在没办法啊!” 郎中道:“这正是心气郁结的缘故!倘或心情好,食欲自然大好,倘或心如死灰,非但没有半分食欲,即便吃了也是克化不动的。” 孙耀邦听的抹了一把眼泪。“这周太医不是给她开过几幅药膳吗?吃了不是都见好了吗?怎么不见你们拿来给她吃?” 江善德看了周氏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春喜深深埋着头,不敢抬眼。 孙耀邦也听说了前几日的事情,原也是孙氏冲动,谁也说不出周氏的什么不是。 此时孙氏命在旦夕,孙耀邦也不敢言辞太过,恳切道:“不如我派人去请周老爷再来一趟,你写封书信于我带去。” 周氏一口应下。“我这就去。” 看到周氏态度殷切,江善德松了一口气,孙耀邦也很欣慰。 周氏一回去就让春梅研磨,开始动笔写信。 信中,周氏先说了自己被绑架的事,后又提了绑架的原由,说起孙氏如何误会她,如何辱骂厮打,如何忘恩负义,顺便说了小红和玉佩的来由。 周氏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仁医,绝不可能罔顾别人的性命,否则也不会回清河县,所以就以自己性命为由,告知周老爷如果孙氏不死,她定会遭孙耀邦毒手。 最终要求周老爷只开保胎药,无需顾虑孙氏性命,这样一来,一则玉佩与小红之事可就此掩过,二则断了孙家和江家的来往,可保她安然无恙。 看到周氏伏案写了许久,春梅叹道:“奶奶到底是宅心仁厚,被太太那样羞辱了一番,到了生死关头,还是愿意拉太太一把。” 周氏低眉,将信放入信封封好。“我只可怜她腹中的那个孩子罢了,她这样的人,纵是死十个、一百个,我也不会有半分怜悯。” 春梅冷哼道:“说来说去,太太能活到现在也多仰仗了奶奶,是她自己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任她有什么下场都活该!” 周氏怜爱的摸了摸春梅的头。“好丫头,去把信给他们罢。” 孙耀邦花了大价钱,命人买快马送信。 来回一个月的路程,硬是走了十天就回来。 十天滴水未进,只靠着一点糖水过活,孙氏已经奄奄一息。 孙耀邦也顾不得回长春,终日陪伴在孙氏床边,以泪洗面。 周老爷带来了回信,只警告周氏以后隐秘的事情不准再白纸黑字的写下来,一个不慎将落人口实,并说已经找到了虎子的行踪,附上了虎子所在大营及跟随的将领。 本来众人对孙氏已经不抱任何期望,谁料周老爷的药孙氏吃进去之后竟然没吐。 孙耀邦对周氏感恩戴德之余,又重新拾起了希望。 与此同时,周氏告知了江善德已找到虎子行踪,江善德即刻命人前去接虎子。 齐镇雄和辽东商号的钱豹得知江善德要去接人,皆派出一队人马同行。 孙氏虽不再吐药,身体却也不见好转,只是胎儿一日大过一日。 事已至此,周氏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 这一日,江善德去用膳,孙耀邦执意陪伴在孙氏身旁。 最后关头,周氏也决定侍奉孙氏到底。 江善德去用膳,下人们也纷纷都去吃饭,只有春喜留在房里。 沉默了半晌,孙耀邦忽幽幽开口。“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我只当你是个忠厚孝顺的孩子,却不料你有这样一幅蛇蝎心肠。” 周氏一震,下意识的往后退去。 孙耀邦回头,微微一笑。“玉佩的事儿我早知道了,本来打算在来沈阳的路上好好同你解决此事,可见你对你婆婆关照的无微不至,甚至不惜忤逆江善德,我也就作罢了。” 春喜吓的呆在原地,瑟瑟发抖,周氏想要逃,却一把被孙耀邦拉住。 孙耀邦狠狠的瞪着她:“我这次来,也是想杀了你替小妹报仇雪恨,但你还有用,所以就又耽搁了这些日子,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活的有些不耐烦了?” 说着,孙耀邦从袖中扯出一张信纸,周氏定神一看,不是她写的那封信,却是原原本本将她信中的内容抄了一遍! 孙耀邦的声音像一把又一把冰冷的匕首,切割在周氏的心口。 周氏不住的发抖,浑身冷彻,连带着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周氏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道:“既然如此,杀了我罢。” 孙耀邦一怔,他再傻也不可能在这里伤周氏性命,而周氏也恰巧知道这一点。 周氏的挑衅让孙耀邦怒极反笑,他松开周氏的手,道:“不用着急。” 说着,他凑近周氏,勾住她的下巴,轻抚她的双唇。“看在你往日孝敬小妹的份儿上,我总该让你死的愉快些,你说呢?” 第三十章 逃出孙氏的屋子,周氏不住的干呕起来。 她的心狂跳着,不停的撞击着她的胸口,撞的她头晕目眩。 她知道,孙耀邦此刻放过她,是因为他知道周氏在这里无依无靠,没人能帮她,更没人能从他手里救她,他有十足的把握随时杀了她。 春梅刚吃过饭回来,看到周氏一脸惨白,忙跑上去扶住她。 “快……!”周氏紧紧拉住春梅的手,迫切道:“快带我去齐府,快!” 事到如今,周氏唯一能够求助的人就只有赵氏了。 到了齐府,赵氏看出周氏神色异常,知道是出了大事。 周氏顾不得跟赵氏回去说,一路上把事情原由全部托出,求赵氏保她。 然而,赵氏却犯难了。 孙耀邦现在是长春知府,和孙耀邦作对,等同于和整个长春的势力作对。 赵氏安抚了周氏几句,便推脱自己是个妇道人家,做不了这种主。 周氏心如死灰的离开齐府,却见齐煜正等候在大门口。 看到周氏,齐煜忙跑上去,恳切道:“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简短的一句话,于周氏而言却好似悬崖上的稻草,无尽黑暗中的曙光。 周氏顿然失声痛哭,倒进了齐煜的怀里。 齐煜紧紧拥着她,连声安抚。“你也别怪我娘,她是真的保不了你,一旦我们和长春那边翻了脸,辽东商号就会联合长春的势力来打压我们,那个时候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周氏迟疑的抬眼看他,齐煜道:“但不是没有办法,你现在去见知府大人,把事情都告诉他,让他来保你,只要他能替你做主,整个沈阳就都能替你做主!倘或……” 齐煜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斩钉截铁道:“倘或他不保你,我就带着你走!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等风头过了我们再回来。” 齐煜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股力量注入周氏的心底,周氏感激的看着他,连连点头。 齐煜看着眼前周氏俊秀娇柔,楚楚可怜的面庞,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来呵护。 齐煜带着周氏回了江家,他紧紧跟随在周氏身边,寸步不离。 周氏趁着江善德用完膳的空挡,哭着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了他。 江善德得知小红是被孙耀邦所害,又听闻孙耀邦要轻薄周氏,更要伤她性命,愤怒的怒骂不已,即刻就去找孙耀邦理论。 孙耀邦没想到周氏敢告诉江善德,更没想到的是江善德会向着周氏! 一气之下,孙耀邦就要带着孙氏走,江善德说什么都不肯,知道孙耀邦不是善茬,江善德没跟他多理论,即刻叫了人叉他出去,并且下令不准他再踏进沈阳半步。 看到周氏危急时刻先去求助了齐煜,江善德心里很不是滋味,惟恐他人说三道四。 然而,人们还顾不上说周氏和齐煜,孙耀邦被赶出沈阳没多久,沈阳、长春两位知府闹翻的事情就传遍了坊间,随之长春和沈阳的势力之间也各自收敛了彼此的来往。 江善德并非一时冲动才和孙耀邦翻脸,一则,是此事外人已经知道,他若不给个公道的说法,便失了威信。二则,他眼看着孙氏已经不中用,孙耀邦如果提议要带着孩子去孙家,碍着面子他也难回绝,一旦翻了脸,两家就再无瓜葛。三则,孙耀邦素来狂妄,小红的事已经不是他伤天害理的第一桩,与孙耀邦断绝关系,日后若孙耀邦有个什么不测,也不会牵连到江家。四则,同齐商号和辽东商号一直为了长春线路争夺不休,这件事也正好缓冲一下两家的冲突,也为他自己解忧。 自孙耀邦的事之后,周氏对齐煜颇有好感,也动了想嫁他的念头。 可自那以后,江善德就甚少见她,她也不敢提及此事。 虽然江善德和孙耀邦翻脸,可二人并未因此产生任何的矛盾,尤其是孙耀邦那边没有任何要寻仇的动静,周氏知道,孙耀邦这是在顾虑孙氏,害怕惹恼了江善德,最终连自己妹妹的丧事都不得参与,那时才是要懊悔终生。 江家难得太平了几个月,孙氏身体不见好,整日昏睡,肚子里的孩子却安然成长。 周氏和齐煜偶尔暗中相会,彼此更加亲近,周氏也确定了心意。 当初周氏信誓旦旦的说此生都不离开江家,此时又想嫁给齐煜,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作怎样的说辞才合情合理,只盼望江善德能够谅解。 这一日,江善德早早回了家,看起来心情不错。 周氏亲自侍奉他用过午膳,待洗漱过,周氏又侍奉着他转入暖阁。 周氏刚想开口提嫁给齐煜的事,江善德便道:“今日去找虎子的人回来了,虎子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因杀敌英勇,救了大将军一命,大将军看他忠厚仁义,提拔了他,现下跟在大将军身边不离左右,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不过这样也好,以后必定前途无量!” 周氏这才知道,原来江善德今天是在开心这件事。 听闻虎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周氏松了一口气,又欲开口,江善德继续道:“不过,我让人把胡阿娇和聋伯先带回来了,这胡阿娇的月数大了,再过一个月就要临盆,待孩子生下来,即刻交由你来抚育,从今以后,你就是江家正经的少奶奶了。” 周氏闻言心底一沉,江善德叹了口气。“自你进门以来,江家大事小事出了不少,也大多都仰仗了你。如今你婆婆也不中用了,玉凤也有身孕,家里上下更是离不开你,以后也就劳你多上点心,感谢的话说了太多,我也就不说了,你心里明白就好。” 江善德的一番感叹,让周氏把到了嘴边的话硬咽了回去。 她也意识到,现在的江家是真的上上下下都要依仗她。 孙氏的孩子将来必然由她抚养,胡阿娇的孩子也要由她来养,按照规矩,玉凤没资格养孩子,指不定也是要她来教养。 搁在以前,她巴不得江家所有的事都要依靠她。 可是现在……她依然想管家,可想管的已经不是江家了。 沉默良久,周氏道:“这家里眼看孩子多了,儿媳想着,不如暗地里寻摸个好人家,待婆婆去了好续房,这样家里也不至于没了家长。” 江善德面露悲痛,摆手道:“此生我不愿再娶了。你婆婆那个人虽有许许多多的缺点,我和她也大大小小的闹了不少,可毕竟是大半辈子的夫妻,没了缘分还有情分,我嘴上虽不说,可一想到她要去了,我真是揪心的疼。” 周氏无言以对,只能温声安抚。 江善德叹道:“何况,我若再娶,谁知会娶个什么样的?没的委屈了你们和孩子们。所以,我想着以后家里有你操持就够了。” 话已至此,周氏再也无法开口提及她和齐煜的事。 江善德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给孩子们取了几个名字,你来瞧瞧。” 周氏应声上前,只见江善德掏出一个册子,上面写满了名字,但许多名字都被划去,只留下几个,孙氏和玉凤所出的,取了孝、勇二字。 而胡阿娇的孩子取了温良二字,温良后面还有恭俭让三字被划去,兴许是写下了,才发现不可能再有孩子用的着恭俭让三字罢。 虽然不一定都是男孩,但周氏看的出江善德十分迫切的想要儿子和孙子。 江善德又嘱咐了几句关于孙氏丧事的事情便去玉凤院里了。 周氏本也想早点筹备孙氏的丧事,可偏偏张大娘说孙氏腹中还有孩子,暗中筹备丧事不吉利,并且说一切由她操心,暗示周氏有时间就多去见见齐煜。 周氏无奈,只好去了齐府,齐府如今上下已经把她当少奶奶来待,一点不见外。 赵氏更是乐得将她当儿媳妇,齐煜见到她更是寸步不离。 和齐煜二人卿卿我我了一会儿,齐煜说他要去外地一个月。 周氏好好的嘱咐了几句,齐煜拉着她的手不放,一个劲儿的在她耳边说回来就娶她。 周氏刚笑骂了两句,齐镇雄那里就遣人来叫齐煜过去。 齐煜走后,周氏去见了赵氏,把今日和江善德的谈话告知了她。 赵氏却说此事她来办,让周氏不用多操心,周氏这才放心,决定等赵氏消息。 本来还想多在齐府坐一会儿,只见板凳匆匆忙忙跑来。“少奶奶,不好了!太太要生了!” 周氏惊的一抖,孙氏这是要早产了! 赵氏即刻命人召集了沈阳所有有名望的郎中一同去江家。 孙氏体力不支,江善德早打听了沈阳最好的郎中准备给孙氏剖腹。 周氏和赵氏到的时候,江善德正在孙氏屋子的内堂来回跺步。 明明是生孩子,可孙氏屋子里却静的让人喘不上气来。 众人就这样一言不发的沉寂了半个时辰,忽闻屋内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里面的丫鬟传话说太太无恙,并说是个公子。 赵氏连声恭喜,江善德当下激动的跌坐在椅子上,泪水纵横。 不一会儿,张大娘就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出来,周氏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递给江善德看,江善德只看了一眼,便哭的说不出话来。 周氏有些心惊胆颤的轻轻捧着怀里的婴儿,一股难以言喻的怜爱之情从心底升起,她一动不动的看着孩子的小脸小手,一时失了神。 孩子早产,张大娘早早的抱去了暖阁,命三四个乳娘照料。 郎中缝合了孙氏的伤口,出来后面色沉重,说孙氏最多再撑一个月。 悲喜交加,江善德一时间不忍停留,转身离开。 江善德离开,赵氏低声对周氏道:“先好生将太太的丧事料理了,其他的事交给我。” 周氏点头,亲自送了赵氏出去。 第三十二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氏借口身子没好全,家中大小事情一概不管,一心等着齐煜来接她。 刚开始的两天,张大娘还时不时的报信给周氏,说齐煜马上就到沈阳。 可就在齐煜抵达沈阳的那天起,张大娘便处处躲着周氏,实在躲不过的时候,便借口这些日子太忙,没能去齐府,也不知齐煜的状况。 周氏不理会她,顾自和春梅暗地里收拾好行李,等待齐煜。 齐煜回来的第二天,沈阳下雪了。 周氏从小在京城张大,她本以为京城的冬天是最冷的,却不料沈阳要比北京更冷。 春梅不停的添炭,隔一会儿就为她换个热乎乎的手炉,可她还是冷。 每天,周氏都早早的起床,拿一颗檀木珠子串上红绳。 五天。 十天。 十五天—— 檀木珠子串到第十六颗的时候,周氏打了个结。 她让春梅将檀木串挂在床头,挂在她时刻能看见的地方。 春梅没敢多问,半个月来,她一天比一天担心,可周氏却一日比一日冷静。 周氏的冷静让春梅有一种莫名的不安,还有一种隐隐作痛的难过。 周氏每天都说冷,有时候春梅觉得,周氏只是心冷。 眼看就到年底,胡阿娇也快临盆。 周氏不再借口身体不适,如往常一样张罗起了家事。 她先让下人收拾出南面一处空院子给胡阿娇住,采买了十几个新丫头,派了几个年长的婆子过去照料胡阿娇,胡阿娇吃穿用度,一应比玉凤高一等。 待都安置好,周氏亲自带着人去胡阿娇那里接她去新院子。 看到胡阿娇的第一眼,周氏就明白了江念忠为何是那样的死法。 胡阿娇的美不在于容颜,而是她的神态与身姿,尤其一双晶莹的大眼,柔媚无限,让人不敢多看一眼,即便怀有快十个月的身孕,可她依然十分妩媚,举手投足皆是风情。 胡阿娇对周氏十分恭敬,礼数处处周到不说,还总是低眉顺眼,一副乖顺模样。 周氏也懒得猜她是真的恭敬还是假的恭敬,只笑容可掬的将她安顿好。 安置了胡阿娇,周氏又回去盯着江念孝吃药。 一直忙到用过午膳,周氏这才去见江善德回话。 江善德见周氏又操持起家事,总算放心,随即问起了江念孝的情况。 周氏颔首回道:“还是不肯吃药,但好在乳娘们吃了,奶水里也带着药性,再加上这些日子大家连哄带灌的,也吃了不少,见不见好看不出来,倒是哭的少了,整日里都在昏睡。” 江善德担忧。“那郎中怎么说?” 周氏叹道:“郎中也给不出个准话,只说睡觉是好事,说他本来就先天不足,又早产了,恢复起来是比别个慢些,要老爷别操之过急。” “也罢。”江善德靠在椅背上,深深叹了一口气,犹豫了许久,才道:“齐家三公子再过两日就要成婚了,你准备一份贺礼,托人送去罢。” 江善德说完,有些不自然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周氏微微一笑,“这样的大喜事当然要儿媳亲自送一份大礼过去才是。” 看到周氏的笑容江善德愣了一下,随即摆手。“随你罢,只是别为难自己,也别为难他。” 周氏颔首。“爹放心吧,儿媳没那么糊涂。” “还有一桩事。”江善德放下茶杯,道:“上个月就听说边关的战事已停了,虎子回了京城,被封了骁骑营参领,前几日送信来,说回来过年。” 江善德感叹。“念忠到死心里还惦念着他,我又何尝心安呢。所以我琢磨着认他作养子,毕竟阿娇腹中的孩子,也是他的儿子啊。” 周氏赞同。“甚妥,相公命苦,他没能享完的福,由虎兄弟来替他享,若相公在天有灵,想必也会感激爹的。” 江善德点头,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周氏。“还有第三件事……” 见江善德这副神色,周氏知道第三件事是有关于自己的,便颔首恭听。 江善德轻咳一声,犹豫几番,道:“我是想,你与其就这么孤身一人过一辈子,倒不如跟了虎子,虎子为人忠厚,况且如今已经官从六品,日后也是前途无量的。这样一来,不论是你少奶奶的名分,还是温良娘亲的名分都更加名正言顺。” 周氏忙道:“万万不可,阿娇才是虎子的正经妻室,我若再嫁虎子,虎子岂不是停妻再娶?再者,这转房婚的事儿朝廷早就明令禁止了……” “这不是转房婚……”江善德解释道:“若是的话,我也不问你了。胡阿娇虽和虎子在一起了,可没名没分,她肚子里的还是念忠的孩子。以后虎子就是江家的少爷,江家岂能容得胡阿娇那样的女人来做少奶奶?!” 江善德苦口婆心道:“温良早早没了爹,娘又是那样的出身,更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虽是我的嫡孙,可到底要被人看轻了去。倘或你愿意嫁给虎子,温良就有了正经的爹娘,不再是个没名分的孩子了!” 周氏无言以对。 江善德见周氏不再反驳,道:“齐煜已经要娶亲了,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周氏猛然道:“我早已不指望他什么了!” 说完,周氏自知失态,却忍不住的红了眼圈。 江善德看得出周氏心中还未曾放下齐煜,便故意道:“可你明明能嫁虎子却死活不嫁,让旁人知道了,还以为你是对齐煜念念不忘呢!岂不是让齐家人看了大笑话?!” 周氏一顿,抹了一把眼泪,恨恨道:“爹说的有理,等虎子一回来我就和他成亲!到时候,爹一定要为我们操办的风风光光的,把沈阳府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来!” 见自己的激将法奏效,江善德开心道:“一定,一定!” 离开江善德那里,周氏带着春梅又去了胡阿娇的院子。 胡阿娇依然十分恭顺,周氏告知了胡阿娇江善德的意思。 让周氏意外的是,胡阿娇一点也不震惊,淡定的仿佛早就猜到了一样。 她微微笑了笑,抚摸着自己搞搞隆起的肚子。“我知道,不止虎子,连这个孩子你们也是要一同夺去的,江家的薄情,我早知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周氏。“人不能太贪心,当初我所求的,不过就是脱离那个家,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别无他求。只求你……能好好待他们,尤其是虎子,他这个人……忠厚但也木讷,你别嫌弃他,多包容他一些才是。” 周氏低眉。“你也别这么说,日后不论是虎子还是温良,你也要帮着我一同照料,虽是姨娘的名分,但你一切用度,我都会按照我的份例一同来。” 胡阿娇握住周氏的手,道:“你待我已是仁至义尽了,以后只要给我一口吃喝,哪怕不给呢,我也没有二话。” 胡阿娇的一番话说的十分恳切,让周氏同情又怜爱。 可有了孙氏和赵氏作为前车之鉴,周氏不愿再同别人多交心,以免往后伤心。 于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寒暄了两句就离开了。 敲定了周氏和虎子的事,江善德心情大好。 恰逢辽东商号的钱豹邀请赏画,江善德便开开心心去了。 夜里,王福来给周氏回话,说江善德要在钱府留宿一夜。 周氏暗道不好,这都住到人家家里了,用头发都能想到是出了什么事。 周氏暗自叹息,这些人还真是心狠,她不过提议吴氏让江善德见见她家庶女,谁料她直接就送到江善德床上去了,真是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果然,江善德第二日神采奕奕的回家,顺便还带回一个钱姨娘。 若说胡阿娇是风情万种,那钱姨娘就是狐妖幻化,举手投足娇媚无比,家里的男丁小厮见了她站都站不稳,一个个面红耳赤,抬不起头。 但这钱姨娘性子爽朗,或者说是泼辣才更恰当。 周氏当日没来得及为她收拾院子,先暂且安排她和玉凤同住,她当夜就把玉凤羞辱了个狗血淋头,祖宗十八代都辱骂了一遍才安心睡下。 周氏睡前去胡阿娇那里坐了一会儿,春梅跑回来跟她们学了钱姨娘骂人的样子。 周氏和胡阿娇听了笑的前俯后仰,胡阿娇笑道:“看来往后这府里有的热闹了。” 周氏没想到胡阿娇实际上也是个爽快的人,二人聊了一会儿就十分投机。 虽然周氏时刻警醒着自己不要轻信任何人,可当胡阿娇说了自己从小到大的遭遇,以及经历这么多之后,早已心满意足,不敢再贪求更多的时候,周氏还是忍不住的和她更加亲密。 胡阿娇很喜欢周氏,留周氏和她一起睡,周氏也没推辞。 一夜间,胡阿娇告知了她许多虎子的事情,说虎子如何奋勇杀敌,如何几次都差点死在战场上,如何忠义救人,又说到曾经他代江念忠领罪的事。 周氏听的入神,她忽然觉得自己也算是因祸得福。 没了一个虚情假意的齐煜,来了一个忠厚英勇的虎子。 这,也算老天对她的一点恩赐罢? 第三十三章 翌日,江善德一早就派人传话,命众人前去一同用早膳。 周氏和胡阿娇到的时候,钱姨娘已经早早的侍立在江善德身旁,水蛇一样的身姿给江善德端茶倒水,递果子拿点心,殷勤乖巧,眉目间又带着青春少女的鬼灵精怪,哄的江善德神清气爽,心情大好,笑的合不拢嘴。 周氏和胡阿娇相视一眼,皆微微笑了笑,躬身行礼,而后入座。 江善德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胡阿娇的身体状况,又闻讯了周氏江念孝的情况。 二人回了话,周氏又问江善德睡的好不好。 没等江善德开口,钱姨娘笑的暧昧。“老爷可是没睡好呢。” 钱姨娘的话音一落,身后一众丫鬟婆子都低下了头。 胡阿娇不自然的别开眼,周氏笑而不语,大家都等着江善德呵斥她。 然而—— 江善德只是宠溺的笑嗔道:“不许胡说八道,成何体统!” 胡阿娇眸中掠过几分讥诮,淡淡瞥了一眼江善德。 周氏则是听的汗毛直立,头皮发麻,一脸被恶心到的神色。 察觉了周氏的异样,胡阿娇忍住笑,暗中轻轻拍了拍周氏的手。 就在周氏有些坐不住的时候,门外丫鬟传报:“凤姨娘到了——” 众人皆抬眼看去,只见春桃扶着玉凤走了进来,玉凤的眼眶通红,脸色十分憔悴,看起来是没有睡好,不过四五个月的身孕,肚子却高的好似六七个月了一般。 周氏也早听闻玉凤自怀孕以来颇有食欲,只几个月没见,她看起来比以前胖了一圈,脸上也有些发福,看起来不再似以前清秀,尤其和钱姨娘妖媚的瓜子脸一对比,更显呆拙。 江善德只看了她一眼就低眉,没有关心一句,更没半分怜爱。 钱姨娘见状,嗔道:“人家都快饿死了!” 江善德闻言忙摆手。“快传饭罢!” 玉凤眼圈更红,眼眶也湿润起来,她扭过头逝去泪水,若无其事的入座。 众人皆安静的吃饭,钱姨娘仍不住的和江善德调笑,江善德对钱姨娘百般宠溺,早就把什么食不言寝不语抛到了脑后。 用过早膳,江善德去洗漱更衣,准备上衙。 钱姨娘跟着去服侍他,玉凤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又由春桃扶着往回走。 周氏则扶着胡阿娇往自己房里去,绕过走廊,春梅气道:“老爷这样偏爱钱姨娘,奶奶您怎么也不说几句!” 周氏轻笑,“我有什么可说的?” 春梅道:“可是以前老爷偏爱凤姨娘,奶奶就会说老爷啊。” 胡阿娇微笑道:“以前那是你们奶奶护着太太,所以不惜顶撞老爷,如今她何苦呢,老爷想爱谁爱去,跟咱们没关系。” 春梅叹道:“太太这才去了几天啊,他也不顾忌什么。” 胡阿娇道:“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不好色的,但凡有点能耐的男人,谁没个三妻四妾。如今老爷身份不同了,见识也不同了,钱姨娘不过是个开头罢了,往后这张姨娘,王姨娘,李姨娘的且多着呢!” 春梅急道:“啊?!那……!那虎少爷呢,他也会纳很多妾吗?!” 周氏一顿,也抬头看向了胡阿娇,胡阿娇笑道:“他啊,你就是把仙女儿放在他面前,他也未必动那色心!他这人忠厚的过分,不是普通男人可比拟的。” 春梅闻言开心的笑着看向周氏,周氏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孙氏去了的第二日,孙耀邦就带着人马亲自送灵往白水村去。 周氏昏迷了五日,醒来后又借口身体不适推脱了半月有余,因此孙氏的丧事她一点未曾插手过问,旁人也不敢多嘴提及。 直到这一日,春喜早早等候在了周氏房门口,远远看到周氏和胡阿娇过来,忙跪下行礼。 周氏叹了口气,进了门才说了一句。“过来吧。” 春喜进了屋子,又跪下哭道:“自太太去了,院子里就剩下奴婢一个人了,太太的遗物没人敢动,奴婢一直等着奶奶吩咐,已快一个月了,奴婢实在等不下去,所以才来请示奶奶。” 提起孙氏,周氏脑海中就总是浮现出纠缠了她五天五夜的梦靥。 孙氏的屋子,她是再也不想去的,只吩咐了春梅带几个丫鬟去收拾。 春梅走后,周氏又拉过春喜吩咐道:“以后你就去伺候阿娇姑娘吧,你伺候过太太,也不用再多嘱咐你什么,一切都要加倍用心。” 春喜连连点头应声,又怯生生的给胡阿娇行礼。 胡阿娇亲昵的拉过她,问她叫什么,家里有些什么人,平日都做些什么,得知了春喜几个姐妹是这样来的江家,胡阿娇对春喜又更多了几分怜爱。 看到胡阿娇如此,周氏不禁感叹,看透世情,胡阿娇却并未灰心绝望,更多了体恤与谅解,出身不好,她亦不多作奢求,反而越发温婉良善,讨人喜欢。 反之再看玉凤,她的出身比胡阿娇还强一些,却落得这般地步,苦了自己。 贪心不足蛇吞象,竟是连她自己也比不上阿娇的*豁达。 想着,周氏对胡阿娇又更多了几分欣赏敬重。 说话间,春梅捧着一个包袱跑回来道:“奶奶,这些是放进库房里去,还是留着给二少爷用呢?” 周氏瞥了一眼,只见那包袱里正是她们昔日共同给江念孝做的衣服。 思及那日那时的温馨情景,周氏如鲠在喉。 她接过包袱,轻轻摸着那一件件小巧的衣物,道:“留着给念孝穿罢,都是他娘一针一线为他缝的,总是个念想。” 春梅应声转身将包袱放进了里屋的柜子里。 周氏道:“不说这个我倒忘了,你去库房把辽东商号送的那些锦缎丝线都拿出来,让阿娇挑几样,拿去做几身新衣裳,裁剩下的可以给温良做两件。” 胡阿娇本欲推辞,周氏道:“再别说见外的话,就算是为了给温良做,顺便做几件与你罢了,你也不要太当回事。” 胡阿娇只好妥协。 春梅问道:“那凤姨娘和钱姨娘那边儿呢?” 周氏道:“凤姨娘刚进门儿的时候老爷不是给她做了好多件么,她且用不着呢,钱姨娘更不缺这些,只再留两匹好的于我,好给凤姨娘的孩子做几件。” 春梅看了一眼周氏身上的衣服,道:“我瞧着那里面有几匹云锦看起来十分光泽贵气,不如拿来做套衣裳给奶奶罢。” 周氏摇头。“太过浓艳富丽,穿起来未免显得招摇,老爷看了该不高兴了。” 春梅恨恨道:“又不是穿给老爷看的,再过几日齐公子不是要成亲吗,奴婢想着奶奶应当穿的艳压群芳,让他追悔莫及!” 周氏失笑。“你这鬼丫头,还会用成语了。” 胡阿娇道:“你平日应酬也不少,好歹是个知府家的少奶奶,穿的太素雅也不体面。” 周氏低眉。“也罢,就拿去做吧。” 胡阿娇身子重了,坐了一会儿便有些疲乏,别过周氏回屋歇息。 周氏挑了几匹好的织锦缎,叫来了春花一同给玉凤腹中的孩子做衣裳。 春花做女红十分利落精巧,周氏基本也插不上手,只问道:“这也不知该做成什么样式,凤姨娘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春花道:“一概做成男孩子的罢,到时候即便是女孩儿也能穿,倘或做了裙子,男孩儿就不能穿了。再说,老爷一心盼着是个男孩儿,听说名字都取了叫念勇。” 周氏叹道:“老爷自然是盼着了,相公去了之后,老爷好赖都没个可指望的人了,虽说太太生了二少爷,可二少爷身子不大好,又有相公的事儿在前边,老爷心里到底是犯憷的,难免更盼望凤姨娘肚子里的这个也是男孩儿。” 春花撇了撇嘴。“我倒觉着老爷现在更盼着钱姨娘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老爷这个人实是很看重家世的,以前左右就在白水村,他自然不挑什么了。如今做了知府,日后不定更有前途,自然也越发看重这些了。恐怕以后老爷要更偏爱钱姨娘的孩子。” 周氏冷哼一声。“管她们是哪个生的,总比不过念孝是嫡出,凭家世,恐怕也难比的过孙家了罢。老爷偏爱她们我不管,可嫡庶有别,我是万万容不得他们的孩子在这家里耀武扬威的。有什么好的,都该是念孝为首。” 春花笑道:“二少爷能有您这么个嫂嫂,也真是他的福分。” 和春花闲聊了半日,周氏将几个孩子的衣服交代给春花来做,自己和阿娇的则打算托付沈阳府的名匠,不料刚吩咐到一半,钱姨娘来了周氏房里。 听闻周氏要做衣裳,钱姨娘大手一挥,命人送去钱府,说他们家有北京请来的裁缝,都是原先在宫里尚衣局当差的,还有从苏州请来的绣娘。 周氏和吴氏有几分交情,也没推脱,任她拿去。 随后又说想住玉凤的院子,请示周氏,周氏似笑非笑,只道:“这个事我做不了主,你同凤姨娘商量去吧,她若愿意,旁人也没二话。” 第三十四章 不过几日的光景,沈阳又下了几场大雪。 江念孝白天昏睡,夜里啼哭,周氏整日浑身发冷,夜里睡不着,索性去照看江念孝,有时累了抱着江念孝在榻上就沉沉睡去,奇怪的是,在周氏怀里,江念孝也不再啼哭,跟着她一同进入梦乡。 乳娘婆子们都说江念孝是一个人胆怯害怕所以啼哭,因此周氏就将江念孝接到自己的房里,夜夜搂着他睡,奇怪的是有这么个小家伙在身边,她竟也不是那么冷了。 眨眼便到了齐煜成婚的日子。 周氏一大早起床洗漱打扮,命人将床头挂着的檀木珠串包起来独自拿着。 虽早早的起床,可周氏并未赶着去齐府。 她若无其事的在胡阿娇屋里坐了一会儿,等到齐府迎客的时间过了,她才坐上马车。 抵达齐府的时候,赵氏和齐煜正在家里待客。 听闻周氏来,赵氏只好丢下满屋子的客人给齐煜,自己匆匆相迎。 赵氏知道,周氏的姗姗来迟是在表明她对这件事的不在意。 她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周氏的这点心思她能看穿,可齐煜却看不穿,她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火烧火燎的急躁了一整个上午。 果然,齐煜没有耐心等待,焦急的跟了出来。 远远的,齐煜便看到远处的周氏,只见她穿着一身湖蓝牡丹纹云锦对襟褂,阳光洒在云锦的质地上笼罩起一层淡淡的光辉,趁的她好似踏光降临的仙子一样。 看呆了一瞬,周氏已经跟着赵氏进来,齐煜沉下面孔,恨恨的看着周氏。 然而,周氏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朝里走去。 赵氏担忧的看了齐煜一眼,齐煜怒道:“你站住!” 赵氏惊的扯他袖子,齐煜却不理,依然死死的盯着周氏。 周氏没有理会齐煜,好似没听到一般拐入了走廊。 看到周氏如此淡漠,赵氏心里松了一口气,齐煜眼眶通红,一拳砸在一旁的墙壁上,顿时手背撕裂,渗出了鲜血。 赵氏心疼的拉过他的手,哭道:“你疯了!?” 齐煜大口喘着气,好似万箭穿心。“明明是她负我在先,是她要嫁给江虎!她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难道不该说句道歉的话吗,难道……就同我这么无话可说了吗!” 赵氏心痛不已,却有口难开,安抚道:“事已至此,什么都别说了。” 拐过走廊,周氏骤然加快脚步,她感到自己仿佛被掐住喉咙一样的窒息。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再也看不清前路,瘫软的靠在一旁的墙上。 “少奶奶!”春梅跑上前扶住周氏。 周氏紧紧攥住春梅的手,泪如泉涌。 春梅哭道:“少奶奶,您既然难过,为什么不骂他两句!这是何苦呢!” 周氏摇头,拿出装着檀木珠串的盒子递给春梅。“拿去给他。” 春梅接过盒子,周氏嘱咐。“什么都不要说,给了就回来。” 赵氏安抚过齐煜,正巧遇到通判杨聚财朝这边来。 杨聚财看了一眼齐煜,又回头瞭望了一眼周氏,随后看向赵氏。 赵氏带着杨聚财进了一旁的门房,屏退下人。 杨聚财焦急问道:“怎么,让他们撞见了?可说什么了?” 赵氏摇头。“没有说上话。” 杨聚财狐疑。“依这二人的性子,不可能什么都不说啊,你确定三少爷没暗中去找过我家少奶奶?” 赵氏道:“齐煜回来的那日,我就按照知府大人的意思跟他说了,说周少奶奶要嫁给江虎少爷,他去江府找过,我让张大娘把他轰出来了,并让张大娘说是周少奶奶的意思,这下他便信以为真,大半个月天天在家喝酒,不曾出去过。” 杨聚财松了口气。“那就好,待令公子成婚后此事也就无需担忧了,不日江虎少爷就会回沈阳,少奶奶那边也可落定了。” 赵氏恭敬道:“这桩事原是我莽撞才闹出这么多麻烦来,还请杨通判多在知府大人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说着,赵氏掏出一沓银票递给杨聚财。“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杨聚财看到银票即刻笑的花枝乱颤。“好说,好说!你不提啊,我还真忘了,前几日,钱豹请知府大人去府上赏画,结果你猜怎么着?” 杨聚财凑近赵氏,压低声音道:“知府大人在钱府留宿了!” 赵氏惊的一怔,杨聚财嘿嘿一笑。“第二日就带着钱姨娘进府了,听闻这钱姨娘惯会哄知府大人开心的,知府大人可是心肝儿宝贝的疼爱着呢!” 赵氏忙恳切道:“还请通判大人指条明路!” 杨聚财深吸了一口气。“也是你们运气好,前段日子有个姓王的妇人找到了我门上,说她原是知府大人的乳娘,因犯错被大人赶出来了,求我替她说情,我含糊敷衍过去了,不如这个人情儿让给你,你倘或能想办法让她回江府,那她日后定能帮上你不少的忙。” 赵氏犹豫。“这……这都是被知府大人赶出来的人,想必是犯了不小的过错,我若去说情,不又要招惹知府大人不开心吗?” “你素来是个聪明人,这种事儿上怎么不懂变通了呢。”杨聚财低声道:“知府大人最看重面子,你先把这王大娘留在府上,然后在坊间把此事闹起来,闹的风风雨雨,谣言四起,等知府大人着急找人的时候呢,又找不到,这个时候……” 赵氏眼睛一亮。“这个时候我们同齐商号挺身而出,将谣言压下去,并把王大娘亲手送到知府大人手上!” 杨聚财满意的点头。“不愧是赵夫人,妥帖!” 周氏在齐家小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走到门口,春梅已经在马车旁等她。 见周氏出来,春梅忙迎上去。“奶奶,东西已经给他了。” 周氏点点头,没有说话。 春梅问道:“我偷偷瞧了,齐公子看见东西还哭了呢,哭的特别伤心。” 周氏的心口隐隐作痛,泪水又止不住的往下流,她仓皇的钻进马车。 春梅却还不知情,问道:“我们现在就回去吗?” 周氏抹了一把眼泪,“回去罢,我怕再多待一刻就会死在这里。” 春梅这才发现周氏又哭了,急道:“你们这都是什么毛病,明明都伤心的很,为什么不说两句话呢,既然都这么伤心,为什么一个要娶别人,一个要嫁别人呢?!” 板凳在外面呵斥了一句春梅,春梅愤愤的闭上嘴,独自生闷气。 齐煜成婚了。 周氏肝肠寸断,却也感到了尘埃落定的释然。 年底将近,周氏忙碌起来,许多事也渐渐抛在脑后。 腊八这日,江善德被众人邀到望海楼相聚,周氏本想摆一桌饭让家里女眷一同聚聚,可玉凤托辞不吃,胡阿娇身子也不方便,于是只有她和钱姨娘一同吃了几口。 刚吃过饭,钱姨娘又说起觉得库房里有哪些东西想要,原本周氏不想惯出她骄纵的毛病,可无奈她想要的都是钱家送来的,也只好让她拿去。 钱姨娘前脚刚走,春喜后脚就匆匆跑来,说胡阿娇要生了。 周氏忙派人去叫江善德,自己带了家里接生过的婆子往胡阿娇房里赶。 刚到门外,周氏就听到了胡阿娇的叫声,听的她小腹一阵阵绞痛。 心慌意乱的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听到里面传来婴儿的哭声。 里面的婆子们都惊喜的大叫是个公子,周氏忙派人传话去给江善德。 婆子抱出江温良给周氏,笑道:“这阿娇姑娘可真厉害,我还从未见过头一胎能生的这么顺的呢,顺的好似都第三四个了一样!” 周氏哪顾得听她说什么,怀里捧着江温良,心里也按捺不住的雀跃。 江善德匆匆赶回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去看孙子。 看到江温良酣睡的小脸,江善德老泪纵横,不停的念阿弥陀佛感谢老天。 周氏担忧胡阿娇,跑进去看她,顺便道喜。 胡阿娇却没一点开心,她拉着周氏的手,不住的流泪。“别的我什么都不求你,只求你……日后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待他,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周氏只当胡阿娇是舍不得孩子,连声安抚。 胡阿娇几番欲言又止,终究没再多言。 自从江温良出生,江善德对几个孩子十分上心。 除了每日要听周氏回话,要亲自嘱咐以外,闲聊起来也都说的是孩子的事。 钱姨娘见江善德这样疼爱孩子,便哭道:“奴家也好想给老爷生个公子,这样老爷就能多疼爱奴家一些了。” 江善德宠溺的将她揽入怀里。“迟早会有的,即便没孩子,我何时亏待过你啊?” 钱姨娘撒娇道:“可有孩子终归是不一样的,老爷,奴家想着,如今良哥儿都出生了,叔侄一同在少奶奶那养着总是有诸多不便的,何况少奶奶抚养江温良才是名正言顺,哪有嫂子抚养小叔子的道理呢?” 说着,钱姨娘正色:“而且少奶奶年纪也不大,从来没生养过,一个孩子就够她头疼了,两个孩子她一个人定忙不过来,难免顾此失彼。不如把二少爷抱来给我养罢!” 江善德一口否决,先不说让她养合理不合理,这个口他没法跟周氏开。 钱姨娘知道了江善德的顾虑,当即道:“我去跟少奶奶说,若少奶奶同意了,老爷可不准再横加阻拦!” 江善德见钱姨娘撅着嘴一副可爱模样,亲了她一口,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第三十五章 钱姨娘原本就生性跋扈,进府后又得江善德百般溺爱,越发骄纵。 前几日因大小事没顾上去找玉凤的不快,这日一早,钱姨娘送走江善德,特命丫鬟把自己打扮的娇艳无比,带着一众奴才往玉凤的院子里去。 玉凤院子里的下人们正在清扫,远远看到钱姨娘带人过来,都惊慌的躲进了屋子。 钱姨娘还未进院子,就大声吩咐:“把这院子里的东西都给我搬出来扔了!值钱的你们各自拿去分了罢,她可配不上这些好东西!” 听说有好处拿,钱姨娘身边的丫鬟奴才们势头更旺,皆应声闯了进去。 屋里,春桃眼看着钱姨娘院里的人都闯了进来,焦急道:“凤姐姐,他们都闯进来了!怎么办!我去找少奶奶罢!” 玉凤倚在榻上,冷冷道:“我用不着她来可怜我。” 春桃气道:“凤姐姐,都这个时候了,您到底还赌什么气呢!” “你凤姐姐可不是赌气!”钱姨娘扭着细腰线帘而入,冷嘲热讽。“人家凤姐姐心气儿高着呢!哪儿会把少奶奶放在眼里?” 春桃顶撞道:“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看是你不把少奶奶放在眼里!” 钱姨娘闻言二话不说打了春桃一个耳光,“什么牲口腿底下钻出来的贱蹄子,也敢跟我顶嘴!我看是你活腻了!” 说着钱姨娘就劈头盖脸的打了过去,玉凤抱着肚子,上前挡在春桃面前,本以为钱姨娘会顾虑她腹中孩子而停手,谁料钱姨娘不管不顾的连她二人一起打。 见钱姨娘动手连凤姨娘都打起来,钱姨娘身边的奴才们也更嚣张,一股脑的涌进屋子砸东西打人,一时间院子里乱作一团,打砸声、吵闹声、殴打声、哭叫声不绝于耳。 路过的丫鬟小厮们早就跑去告诉了王福,王福听到玉凤受欺负,即刻拉了板凳去帮忙。 板凳没敢擅自去,而是跑去找周氏。 周氏正在喂胡阿娇吃药,板凳闯进屋子,吓的屋子里的丫鬟们一阵骚乱。 板凳跪倒在地,说明了玉凤院子里的情况,恨恨道:“求奶奶给我们做主!” 胡阿娇听的心惊肉跳,慌张的看向周氏,周氏气的眉梢吊起,道:“你即刻带上家里所有爷们儿,去把钱姨娘院子里的人都绑了!把钱姨娘也给我绑了!” 板凳兴奋的即刻应声,胡阿娇拦道:“等等,这样恐怕不妥罢,先不说老爷偏爱钱姨娘,她娘家的面子总要给的,就只绑下人罢。” 周氏冷哼一声。“她既喜欢那土匪的做派!我又有什么好斯文的!绑了!” “是!”板凳雀跃的跳起来转身去召集人。 板凳离开,周氏又吩咐春梅:“去把吴夫人给我请过来。” 胡阿娇急道:“你这又要干什么,吴夫人来了,岂不是要把事情闹大?” 周氏安抚道:“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知道钱姨娘的脾性,她定是在这里闹了,回去还要说受了委屈,我岂容她一个人兴风作浪去?我倒要跟吴夫人把话说到前头,省得以后闹出了误会,更是说都说不清了。” 胡阿娇闻言放心道:“也是我多虑了,你原比我周到。” 周氏喂胡阿娇吃完药,这才回了自己房里。 虽要招待吴氏,但周氏也并未妆扮,更未换见客的衣服。 她命春梅将吴氏送的鸽血红宝石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心里思咐着等会儿要说的话。 一炷香的工夫,吴氏便匆匆赶来,一进门看到周氏穿着家居服等她,桌上还放着她送的红宝石,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莫名的不安起来。 周氏没有热情相迎,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春梅引着吴氏进屋,坐下,奉茶,然后跟吴氏说了钱姨娘大闹的事情。 周氏自始至终没开口说一句话。 周氏的沉默让吴氏紧张的出了一头汗,听了春梅的阐述,吴氏急道:“都怪我,都怪我管教不严!可少奶奶有所不知啊,这丫头从小是她娘养大的,她娘就是个……就是个贱人!硬是把孩子教的同她一样下贱了!” 说完,吴氏害怕的问道:“这凤姨娘的孩子没事吧?” 周氏故作愁容。“可惜啊,相公早早去了,二少爷又是早产,老爷日日夜夜盼着凤姨娘腹中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出生,谁料飞来横祸,实在可怜。” 周氏说的模棱两可,似是很严重,却又没个准话。 吴氏急的直拍大腿。“这可如何是好啊!这小贱人当真是要害死我们!” 周氏看了一眼桌上的红宝石,道:“有夫人情谊在先,我才说这些得罪人的话。这家里使心机耍手段的不少,骄横闹性子的也有,都没见有什么好下场。她们见不得人的事儿做的多了,可也都在这院子里罢了,除了我们谁知道呢?旁人看见的都是她们在江家没能善终,还当我们怎么苛待了她们,没的辱没了老爷的名声。” 周氏的话虽说的含蓄,但吴氏听的懂她的意思。 她一是在说,谁想在这院子里兴风作浪,那都是自掘坟墓,她绝不会给她们好下场。 二则又说,但凡没好下场的,那定是没做好事的,不管旁人说什么,那都是不给江善德脸面罢了,她没什么可怕的。 总而言之两句话。 钱姨娘闹事——自寻死路。 你敢帮她去跟江善德说情——自寻死路。 没等吴氏说什么,周氏又补充道:“如今的局势夫人也当知道,钱家势大,可有多少人虎视眈眈,说是站在云里,一个不小心还不是粉身碎骨?这钱家才在老爷面前见好儿几天啊?旁人正愁没的说呢,钱姨娘到好,上赶着落人口实去了。” 吴氏急的几乎要哭出来。“少奶奶真是一阵见血!可是……可是我们实在鞭长莫及啊,还往少奶奶多加关照,管束着她,别让她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周氏叹道:“这正是我为难的,钱姨娘自进门儿以来闹的不少,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是为了给夫人留脸面。谁料她这么不知分寸呢,旁的不说,我只怕她惹恼了老爷,咱们两家的脸面竟是顾不成了!” 吴氏斩钉截铁道:“少奶奶你放心,只要少奶奶能保证她不惹麻烦,凭你是打还是骂,我和我家老爷绝无二话!” 周氏低眉轻笑。“这话夫人跟我说了不算,应当跟钱姨娘说才是。” 吴氏当即道:“我这就去见她!” 周氏摆手,示意她不用动,然后瞥了一眼春梅。 春梅点头,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只听外面钱姨娘骂骂咧咧的朝这里走来。 “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放开我!”钱姨娘到了门口还在骂。“别说你们,就是你们少奶奶也没资格绑我!我要见老爷!!” 吴氏听的心惊肉跳,即刻从凳子上跳起来骂道:“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大呼小叫什么?!你老子在家就是这么教养你的吗?!” 听到吴氏的骂声,钱姨娘当即闭了嘴。 两个小厮押着她进来,她看到当真是吴氏在这里,顿时吓的面色惨白。 吴氏二话不说,上前就抽了钱姨娘两个耳光,打的钱姨娘又哭又叫,不停求饶。 春梅和两个小厮看的目瞪口呆,周氏不禁感叹。 这钱姨娘这么泼辣,原是她们家的家风,哪里就是人教坏的呢? 她也曾听齐煜说过,辽东商号就是个土匪窝,钱豹是土匪头子出身,即便现在发达了,一身的匪气还是改不了,好好的买卖不和和气气的做,总是非打即杀。 相比于钱家,齐家就斯文多了,能用脑子就不用刀子。 吴氏从钱姨娘进门就开始打,周氏一杯茶都喝完了还在打。 打到后面周氏有点看不过去想要阻拦,谁料吴氏打的刹不住,一直打的钱姨娘连叫都叫不出声,这才解气,道:“往后,你大小事一应听少奶奶的!倘或不听,仔细我扒了你的皮!别说你,回去连你娘的肉我都要撕来吃!” 钱姨娘虽泼辣,却难得有十分的孝心,听到吴氏说要为难自己的娘,忙跪下磕头求饶,求她不要找她娘.的麻烦。 求了半天吴氏,又转头给周氏磕头。“少奶奶,我知错了,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罢,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 周氏起身,扶起钱姨娘,安抚了几句就放她离开。 吴氏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塞进周氏怀里,又百般奉承了一番才走。 春梅至今反应不过来,周氏的心里也恍恍惚惚的。 她原本也没想把事情闹成这样,谁料这吴氏竟是个这么厉害的人物。 钱姨娘回到院子里,院子里的下人们一个个如丧家之犬,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想到吴氏方才的羞辱打骂,钱姨娘恨捶打着枕头,痛哭不已。 陪嫁来的丫鬟绿萍一边安抚,一边怒骂周氏做事阴毒损辣。 愤愤不平的骂道:“她周氏也不过是个过门儿没多久的少奶奶,还是个没圆房的寡妇,不过仗着养育两个少爷就嚣张起来,小姐定要把二少爷抢过来,看她还能威风什么!” 第三十六章 料理过钱姨娘的事情,周氏带着春梅到玉凤院子里探望。 王福正在玉凤屋子里照料,见周氏来,王福忙起身行礼,玉凤倚在床上,眼圈微红,只冷着脸一言不发,也不起身问候。 周氏不以为然,环顾了一周,没瞧见郎中过,便看向王福。 王福忙道:“郎中方才已经看过了,说没有大碍。” 周氏走过去坐在榻上,问道:“郎中没说开些药么?” 王福回道:“郎中说凤姨娘身子强健,胎儿也安然无恙,吃药反而不好了,就让她像平时一样在饮食好好进补即可。” 周氏淡淡瞥了一眼玉凤,不论受多大委屈,她始终不见的动气哭闹,自怀孕以来,一心只管吃喝保养身子,这一点她倒比孙氏强的多。 想来她也知道,她此生唯一能够依仗的也就只有这孩子了。 周氏又问过春桃玉凤平日里吃些什么,缺什么,春桃一一回过。 问完话,周氏屏退下人,只留了春桃和春梅二人在一旁侍奉。 玉凤双目空洞的望着窗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周氏轻笑。“一个家里过了这么久,你这个人我也算看明白几分了。钱姨娘也没说错你,你的心气儿是高,眼里心里谁都瞧不上,也不管现在比以前过的有多好,总也觉得该更好,或者说,你觉着自己该过的最好。” 玉凤冷笑。“那奶奶还真是看错我了,我不贪图荣华富贵,我只求个安宁。” “那我倒没看出来。”周氏微笑。“凤姨娘要是想要安宁,又何必费尽心机的折腾至此呢,你安安心心过你的小日子,行得正坐得端,旁人谁敢搅你的安宁?” 玉凤讥诮一笑。“安心?我没有奶奶那样大的脸面,在这府里恐怕过不安心。” 周氏忽厉声道:“没脸面有没脸面的过法儿!你既知道自己没有脸面,那就安生的给自己攒点儿脸来,整日里琢磨着怎么才能有太太那般的脸面,那不是痴心妄想么?!你也不想想,你想让别人像待太太那样待你,你凭什么?!” 玉凤怒道:“奶奶今儿来就是为了羞辱我的吗?!” 周氏冷冷道:“我只是想告诉凤姨娘,生来是麻雀,就别想着变凤凰,到头来是苦了自己。想飞的高,先要认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能飞多高。为自己谋后路没什么错,倘或心心念念都只想着怎么害别人,那恐怕没你的好日子过!” 一旁的春桃急道:“奶奶误会凤姐姐了,这次真是钱姨娘先来欺负凤姐姐的……” 春梅呵斥道:“她若从一开始就能安分守己,太太岂有不待见她的道理?!她和她娘使那些脏心眼子害死了太太,倘或太太现在还在,能由得钱姨娘这么放肆吗?!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谁!” 春梅的话说完,玉凤骤然失声哭了起来。 直至入夜江善德才从外面回来,喝了些小酒,兴致不错,一回家就往钱姨娘那里去。 钱姨娘浓妆艳抹,斜倚在床上,雪白的身体上只裹着一层薄纱,香.艳诱人,江善德一进房间就被撩拨的饿虎一般扑了上去。 钱姨娘使尽浑身解数,勾.引的江善德欲.火焚身,待江善德急着宽衣解带的时候,几个丫鬟忽然从一旁出来,连托带拽的把他叉出去关在了门外。 江善德又急又恼,却怎么都敲不开门,只得闷闷的回书房去睡。 钱姨娘连番的折磨着江善德,每每撩拨的他不能自已了,又赶了出去。 害的江善德又爱又恨,每每一回家就想到了钱姨娘房里的艳景,虽知道难以得逞,却还是按捺不住的去试试,可次次都无法得逞。 连续几日下来,江善德恨不能给钱姨娘磕几个头来求欢。 钱姨娘见火候差不多,隔门同江善德谈判,内容就是一句话—— 想要也可以,江念孝得让她来养。 江善德这才明白是因为这事折磨他,他即刻跑去见周氏。 说明了来意,周氏气道:“爹是被哪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这种话也能说出口来!” 江善德忙解释。“你先别气,等我说完。这事我自然知道不妥,更是不能的,旁人有没有这个脸面来养念孝不说,论对念孝的真心,纵是我也比不得你的!” 周氏听了心里很受用,别开脸道:“那爹还来说什么。” 江善德道:“你知道钱姨娘的脾气,她折磨了我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想着,你先让让她,把念孝拿去给她养几天,念孝身子不好,晚上又爱啼闹,用不了半日她自己就要认怂了,到时候不止求着你要把念孝送回来,心里也定然更敬重你几分。” 江善德的这番话当真让周氏刮目相看。 心里不禁觉得这人真是变了,变的圆滑,懂得用善巧的办法了。 周氏仍犹豫道:“倘或她真有那耐心呢?” 江善德得意一笑。“你尽管放心,倘或她真有耐心养住了,我就找天文官来,说她和念孝相冲,若养着念孝她就不能得子,她定会马上送回来的。” 周氏惊叹,短短几个月,这歪门邪道还真学了不少。 周氏答应后,江善德当夜就让乳娘把江念孝抱过去给钱姨娘。 二人抱着江念孝玩儿了一会儿,准备歇息,江善德暗地里嘱咐乳娘,晚上不要给江念孝喝安神的东西,哭闹时也不用哄。 二人翻云覆雨到半夜,正准备睡觉,只听江念孝大声啼哭起来。 江善德要钱姨娘去照看,钱姨娘虽疲惫,却是自己说要照料江念孝,再不情愿也去了。 谁料江念孝整整哭了一夜,钱姨娘就在那里照料了一夜,苦不堪言。 江善德早早的去了,钱姨娘哄着江念孝吃药睡下已到了中午,她连早膳都没顾上吃。 这样折腾下来,钱姨娘心里懊悔不已,也不顾休息,即刻去找周氏。 周氏用过早膳后就在胡阿娇房里待着。 她将昨日江善德所言告诉了胡阿娇,胡阿娇笑道:“这人啊,有多少糊涂都是没见过世面的缘故,见的多了,不用学也会了。” 周氏赞同。“可不是吗,许多事情我也未曾跟谁去学过,只是小时候见惯了,做起来心里就有数了,就因这个,还让太太吃了一肚子气。” 胡阿娇不解。“你精明能干是好事,太太气什么?” 周氏叹息。“她嫉恨我太能干,显得她好像愚笨无能了一般。谁也不曾小瞧过她,我更是一心一意的为她,可惜还帮出仇怨来了。” 胡阿娇苦笑。“人心难测,许多事儿,你本无心,她偏要当作有意,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聪明太过就糊涂了!” 周氏不服。“这是怎么个说法儿?” 胡阿娇轻笑。“亏你是个读书人,那历史上因为锋芒太过遭人嫉恨而被谋害的人还少吗?旁的不说,那三国的杨修,不就爱显弄才能,什么下场?” “阿弥陀佛!”周氏惊道:“我一个小寡妇,不过管几档子琐碎家事,竟也不敢明着来了!” 胡阿娇笑着拉过她的手。“脏心眼子多的人,到头来害的还是自己,只是你,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可得悠着点儿。” 正说着,外面丫鬟传报说钱姨娘来了。 周氏和胡阿娇对视一眼,掩嘴偷笑起来。 待外面帘子掀开,周氏和胡阿娇立刻正色,装的若无其事。 钱姨娘一进门便摸着心口道:“少奶奶,您快把念孝带回去罢,我这生生的照看他一夜,至今未合眼呢,累着我倒不算什么,只怕是熬坏了他,我可担待不起呐!” 周氏慈眉善目道:“钱姨娘这是哪里的话,刚开始谁都是这样,过个十天半月的彼此就都适应了,念孝是爱哭些,身子弱,照料起来麻烦些,不过钱姨娘既有心疼他,迟早是能照料过来的,我岂能再要回来呢。” 胡阿娇添油加醋。“可不是吗,老爷昨儿好说歹说少奶奶才舍得给姨娘,姨娘再还给她,她以后可就再也舍不得给你了。” 钱姨娘闻言道:“这家里除了少奶奶,是再无人有这样的能耐了!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算我求奶奶,看在念孝身子弱的份儿上,多心疼心疼他,千万别再让他跟着我受苦了!” 周氏露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那好吧,只是,姨娘以后可千万别再提要照管孩子的话儿了,照看一夜又送回来,没的让老爷生气。” 钱姨娘懊悔的连连点头。“是我太自不量力,往后再也不会了。” 钱姨娘离开,周氏拉过胡阿娇的手道:“我让人把温良抱来给你看看罢。” 胡阿娇忙摇头。“不了!不用了……看了伤心,还是不看的好。” 周氏疑惑。“伤心什么,以后天天抱来让你瞧,又不是只见一面就不准见了。” 胡阿娇低眉。“是有其他缘故,总之……以后他就是你儿子,再也别说给我看的话。” 周氏虽好奇是什么缘故,可看到胡阿娇感伤的模样,也不敢再多问。 第三十七章 转眼已是腊月十八,这一日江善德用过早膳后留周氏说话。 丫鬟们收拾了饭菜鱼贯而出,周氏端过茶递给江善德。 江善德抿了一口,道:“虎子昨儿来信,说腊月二十五就能到沈阳,他既要继入江家,那就得行祭拜之礼,只是咱们家祠堂仍在白水村,我还定不下来是该回去,还是把祠堂挪过来,依你看如何是好?” 周氏想了想,道:“移过来也不是不可,银子是现成的,反倒能修个更体面些的祠堂,只是……爹也不是一辈子就做这沈阳知府了,长久的也才五六年罢了,最多七八年也是要走的,难不成以后咱们整日里背着老祖宗的牌位满世界跑?依儿媳看,不如带些人,回去好好把家里祠堂翻修一下,牌位都换成漆金的好木头才是正经。” 江善德赞同的点头。“我也正是这么想,江家世世代代都在白水村,也不见得我做了几年官儿就把祖坟都刨过来,那就把家里好好整修一番,这些事儿也不用你操心,你只跟钱家提一提,他们自会动身。” 周氏道:“爹也别一味抬举钱家,钱家那是土匪出身,做事儿从来都是用拳头,不用脑子,爹总抬举他们家,旁人眼里爹就成了老土匪头子了。爹只管跟众人提,谁有能耐抢到手,谁就是有功劳的,爹手里的称要拿平,咱们家才得安稳啊。” 江善德细细思量了一番忙道:“说的好,这事还当真不能让钱家去做,他们去了哪有不欺辱乡里乡亲的道理,没的败坏了我的名声!” 说着,江善德抿了一口茶,不自然的瞥了周氏一眼,道:“还有一件事。” 周氏看他这副神色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微微眯眼颔首,洗耳恭听。 江善德轻咳一声,道:“我前几日写了一封信给你父亲,让他带着家里人来沈阳过年,我怕他推辞,就说你病了……病的严重,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周氏闻言失笑。“这都是爹的一番心意,哪怕说儿媳死了呢,儿媳不介意。” 江善德笑道:“你这丫头,难得你懂我心意。我也是想让他们来,跟他们说说你和虎子的婚事,看看他们的意思,倘或我一意孤行,未免冲撞了他们。他们若答应了,正巧就在正月里把婚事办了,两家人都在,也热闹的起来。” 周氏面色微红,只点头,不再多言。 这时,门外板凳通报:“老爷,杨通判来了!” 周氏闻言,行礼退下,江善德正襟危坐,杨聚财进来谄笑着行礼。 江善德道:“齐煜的事你办的不错,快过年了,想要什么列个单子来,多少钱都一并纳来衙门的账上,我已知会过他们了。” 杨聚财谄笑道:“这齐公子的事是大人有先见之明,若非老爷早早派人去说少奶奶要嫁给虎少爷,那齐公子指不定就来带奶奶私奔了呢!” 江善德有些害怕的呵斥他小声一些,杨聚财忙闭嘴。 江善德看了一眼窗外,低声道:“等会儿你去齐家知会一声儿,就说我想在白水村修个新祠堂,你只提一提便是,怎么做看他们的。” 杨聚财道:“大人尽管放心,齐家很上道,只给句话就妥帖了。” 江善德点头。“这虎子二十五到沈阳,你带人去接他,还有,虎子尚且不知道我要过继他进江家的事,我料他是不愿意的,还盼你这张嘴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杨聚财拍手道:“这事好办,听老爷说的,虎少爷是个忠厚的人,又心软慈善,就说大少爷临终时亲口说要虎少爷替他尽孝,替他照顾少奶奶,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江善德赞许。“如此甚好,那此事就交给你了,办成了,自有你的好处!” 江家几日都各自忙碌,相安无事。 腊月二十三这日,江善德不知认识了什么茅山道士,说江念孝原先就该是腊月二十左右足月出生的,所以这一日一定要摆个足月酒以告示鬼神,倘或不做个仪式,那生死簿上就记不清楚,用不了多久就要把江念孝的魂魄收回去。 周氏知道这又是道士找说辞骗钱,可江善德深信不疑,生怕自己这唯一的嫡子再有个好歹,匆匆忙忙的命周氏筹备足月酒和祭拜的物品。 周氏在家里摆了一桌子酒席,又在前院设了祭坛给道士。 午时时分,一个白胡子道士带着一众小道童进来做法,做完法又劝江善德把这一众小道童都买了给江念孝做替身,可保江念孝一生安然无恙。 江善德二话不说,一口气把十几个小道童都买了下来。 道士骗完钱就走了,江善德则召集家人一同吃江念孝的足月酒。 胡阿娇在月子地里不能前来,玉凤挺着大肚子倒是来了。 钱姨娘依然花枝招展陪坐在旁,众人各怀鬼胎,谁也不待见谁,只有江善德一个人吃一杯酒向老天爷替江念孝求一句情,一顿饭吃的尴尬又荒唐。 酒过三巡,板凳通报说杨聚财来了,还未等江善德叫他,杨聚财就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大人,不好了!”杨聚财上前急道:“这虎少爷回来的路上路过北郊,听附近村民说北郊山寨有土匪,带了自己的人去把上面的寨子都剿了!” “什么!?”江善德惊的立刻跳了起来。“他不是二十五才能到吗?” 杨聚财懊恼道:“这北郊一贯是辽东商号的商线,不叫旁人走,所以以为他是从南郊来,这么算起来,路绕的远,自然就是二十五回来。谁料他半道上听人挑唆,走了北郊呢!这可好,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江善德急道:“哎呀这可怎么办,钱豹说什么了吗?” 杨聚财道:“都知道了!什么都没说,只瞧着大人怎么办呢。” 江善德一拍大腿。“旁的都不说了,先把人从他手里要出来罢!” 说着,江善德就和杨聚财一道离开。 周氏正准备离开,忽瞥见玉凤暗自落泪。 钱姨娘笑道:“凤姨娘,别伤心了,这虎少爷虽是你的老相好,可再过不久他就是江家的正经少爷,是要娶少奶奶的,你丫,就别痴心妄想、哭哭啼啼了!” 玉凤没有理会钱姨娘,起身离开,周氏却拉住钱姨娘问道:“你说什么老相好?” 钱姨娘悄声道:“奶奶还不知道呢?这原也是我娘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的,玉凤原来是看上了虎子,谁知道人家虎子瞧不上她。” 周氏听了不禁感到失落又不安。 失落的是日后恐怕再不能和胡阿娇像往常那样亲昵。 不安的是……虎子的心意到底是如何? 他和玉凤是旧识,和胡阿娇又同甘共苦这么久,说他们之间没有情分那是假的。 倘或他心里早就喜欢了胡阿娇,再或者当初他只是不得已而没和玉凤在一起,实际上心中从未放下过玉凤,那么……她在他的心里有何立足之地呢? 江善德和杨聚财一走就是一日,连晚上都未曾回来。 翌日一大早,周氏刚洗漱罢,外面就有小厮匆匆跑回来,说江善德和虎子一同回来了。 周氏未来得及细细打扮,只穿好衣服就忙迎了处去。 刚行至大门口,就见远处一队穿着军服的士兵驾马而来,小厮们皆跑上去给他们牵马递茶,板凳招呼着众人去一旁吃饭。 士兵们陆续进了大门,未作停留。 周氏心扑通扑通的,又望向远处。 远远的,只见又一队人马缓缓而来,走在前面的是江善德,江善德旁边有一匹黑色的壮硕军马,上面坐着一个穿着军服,人高马大的男子。 王福在一旁提醒。“老爷旁边的就是虎子。” 经王福这么一说,周氏的心跳的更快,莫名的紧张起来。 等了好一会儿,江善德和虎子终于到了门口,下马相携而来。 周氏侧身行礼相迎,虎子见到她,忙躬身行礼,恭敬唤道。“嫂嫂安好。” 周氏一怔,只低眉颔首,江善德道:“你先带虎子去用饭,我回去换身衣服便来。” 江善德离开,虎子静立在一旁,周氏有些怯怯的抬眼,闯入视线的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面孔,常年风吹日晒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是古铜色的。 相比齐煜,虎子的外表只能说平凡,然而,这样一副平凡的外表下,一双眼睛却清澈坚毅,带着男性的刚强,又有春风般的明朗柔软。 只这一眼,周氏心中便感到莫名的心安,也不再紧张。 虎子却被周氏一眼看的面色有些发红,周氏微笑着,又恢复了往日的落落大方,引着他一路去了后院,跟他说了家里的情况,又问他爱吃什么,吩咐了下人去做。 周氏的温婉平和也让虎子感到很舒适,很快二人就不再生分。 回了屋子,周氏让丫鬟们侍奉虎子沐浴,虎子无论如何不准丫鬟侍奉,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大有一副誓死守护贞操的姿态。 周氏和丫鬟们笑话了他半天,只好找小厮伺候他。 第三十八章 洗漱过,周氏又让丫鬟们给他梳头换衣服。 她亲自在旁指点,一番打扮下来,虎子果真看起来比方才帅气几分。 这时,两个小厮抬了一个箱子进来,箱子太重,憋的他们面红耳赤。 虎子见状,爽朗一笑,上前跟端盘子似的轻松将箱子拿起来放在了桌上。 一旁的小丫鬟们都看的唏嘘不已,一个个都红了小脸。 虎子冲周氏憨厚一笑。“我知道这次能回来,都亏了嫂嫂和周老爷帮忙,所以特地带了些边关得的好东西给嫂嫂。” 周氏好奇的上前,虎子打开箱子,一股腥臭味冲的周氏退了几步。 屋子里的人都捂住了鼻子,只有虎子开心的一一介绍。“这是虎皮,能做榻上铺的毯子,这是狐皮,做个大氅挺暖和的,这是几个熊掌,很补身子!” 虎子说完,回头看见众人皆一副快吐了的表情,这才意识到现在一屋子的女人,恐怕是不太能闻这样的味道,忙叩上箱盖,尴尬的笑着。 周氏见他这么木讷,好笑道:“你好歹让他们拿去做好了再拿来啊,这还沾着血呢就一股脑的装在箱子里带来了。” 这时,春梅说可以传饭了,周氏道:“不如换个屋子吃吧,这里都是血腥味儿,你怕是吃不下去的。” “没事儿!”虎子摆手道:“我们天天在死人堆儿里吃东西,这算得什么!” 丫鬟们听的又泛起恶心来,周氏无奈笑道:“傻弟弟,往日在死人堆儿里吃饭那是不得已,现在既有的是去处,何必非要凑合呢,来我屋里罢。” 虎子心里一暖,面色微红,也不再推脱,由周氏引着往她房里去。 虎子温厚乖顺,周氏心里忍不住的拿他当弟弟疼爱,又是盛汤又是布菜。 吃过饭,周氏又细细问了虎子爱吃的东西和口味,命春梅都记下来告诉厨房,随即又叫来春花给他量身段,准备做些新衣裳给他。 忙活了半天,周氏才想起问道:“也不知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虎子道:“过了上元就回京。” 周氏愣了一下。“这么急?” 虎子叹道:“正月底要整军出发,原先统领大人是不放我回来的,只因老爷特地写了书信去求,这才给了我半个月的假。” 周氏急道:“这战事不已停了吗,怎么还要去?” 虎子摇头。“哪里是停了,不过是入了冬,天气冷不说,边塞见天儿的下大雪,两边儿都打的艰难,白白对峙着也没甚意思,就暂且退兵了。” 周氏担忧道:“那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倘或再打个十年八年的,你岂不是十年八年的都回不来了?” 虎子苦笑。“这边关将士哪个不盼着三五天就打完,可这次辽贼是铁了心的穷追猛打,我们一刻都松懈不得,十年八年能打完都算好的,只怕打不完,更怕打不赢。” 周氏愁容满面。“倒不知那边儿局势这样险峻。” 虎子低眉,神色忽有些落寞。“不过半年的功夫,死了十几万人有余,大将军一味报喜,京里亦不当回事,那边儿是尸横遍野,这里是酒池肉林,看的人心里怪不是滋味儿。” 虎子的话让周氏不禁想起了父亲当日所言。 他说皇帝昏庸,朝纲紊乱,世情衰败乃是大势所趋,非人之力所能及。 周老爷虽古板,却是个深谋远虑之人,他放下京中荣华富贵跑到穷乡僻壤安身立业,岂不正是堪破了大周大势已去,因而才去谋求个平安吗? 想到这里,周氏不禁道:“不如,你辞了官儿,回来罢,不要再去了。” 虎子骤然凝眉。“不去?!不去我那万千战死兄弟的大仇谁来报?!百姓的安居乐业谁来保?我纵是战死在那里,也绝不会做个逃兵!” 周氏仍道:“你去了,倘或仇没报成,自己再战死该如何?百姓的安居乐业什么时候缺了你一个人便成不了了?你只想着自己不做逃兵,你可曾想过倘或你战死的话……” 说的这里,周氏目光闪烁了一下,道:“倘或你战死……阿娇怎么办?温良怎么办?念忠丢下这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连你也要丢下她们?!” 周氏的话音刚落,板凳便在门口请示,说江善德叫虎子过去。 周氏回过神,自知失态,别开脸不再多言。 虎子几番欲言又止,却也没说出什么,只好转身先去见江善德。 虎子离开后,张大娘进来问及虎子住处该如何安排,安排多少人过去侍奉等话。 周氏看到张大娘,这才想起这些日子都忙了些乱七八糟的事,真正该料理的事、该料理的人反倒抛在脑后了。 张大娘自齐煜成婚后就甚少在周氏面前露面,大多只让丫鬟们传话。 周氏知道张大娘是故意躲着她,怕她找个由头撵了她出去。 这次虎子身份不同,事关重要,她也不得不亲自露面。 周氏微笑着道:“有些日子没见张大娘了。” 张大娘干笑了几声,周氏道:“这些日子也是忙昏了头,好多事情都没来得及料理,既然今儿张大娘得空来了,那我们就说道说道。” 张大娘忙颔首。“奶奶请吩咐。” 周氏轻笑。“虽说这家里的事儿是我管着,可我也就只说句话儿,事无巨细的都凭着张大娘来安排。这家里有多少人口,多少丫头,多少小厮,都分别是干什么的,每月俸例多少,我一应不知,别说这些,纵然是我这院子里的,我也甚少能叫出名字,实在是我的失职。” 张大娘急道:“奶奶这是哪里的话,奶奶原是操心大事的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交代给老奴便是,奶奶有什么吩咐,只一句话,老奴定办的妥帖。” 周氏赞同。“那是自然,张大娘的妥帖我是见识过的。” 张大娘被噎的一顿,周氏继续道:“只是我既管了这个家,就不能这样躲懒凑合着,事无巨细的我管不管是一回事,心里总要明白才是。” 张大娘连连点头。“奶奶说的是。” 周氏低眉。“马上就到年关,有几件事因这些日子忙碌便耽搁下来了,我想着今日说一说,年前都料理清楚了,也好过个顺心的年。” 张大娘心里猜度周氏说的是什么事,也没应声,只静静听候。 周氏轻拂衣袖。“旁的不说,先说眼前的事,这前些日子钱姨娘去闹凤姨娘的事儿想必你也知道,我听说钱姨娘院子里的人嚣张的很,一个个都土匪强盗似的。也不知这都是哪儿买来的,是谁采买的?” 张大娘忙道:“这事儿本托付了王福,只是钱姨娘软磨硬泡,非要让自己身边儿的丫头绿萍去采买,王管家不好把银子交给她,只让她拿了单子来,他去掏钱接人。后来奴婢听说,这钱姨娘院里的奴才原都是钱家转卖过来的。” 周氏点头。“这事儿我心里也有数了,我还犯疑呢,这新买的丫鬟小厮哪儿就这么大的胆子了,才进来几日就敢去闹有着身子的姨娘。” 张大娘谄媚道:“奶奶睿智。” 周氏道:“既都是钱家的人,我也不好随便发卖了,改日你把他们都送回去,亲自交到吴夫人的手里,也不用多说,她自然明白。” 张大娘本是齐家的人,见周氏这样不给钱家脸面,心里乐开了花,连连应声。 周氏沉默片刻,道:“再说前段日子编排我和老爷的那桩事罢,虽说已处置了王大娘,可王大娘不过是罪魁祸首,这件事儿功劳最大的,还是那些不知好歹,私底下风言风语传主子坏话的人了。此事闹的风风雨雨,张大娘却不理不睬,难免也有过错。” 张大娘心底一沉,跪倒在地。“求奶奶开恩,这家里这么多丫鬟小厮,一人一张嘴,老奴哪儿管的过来,纵是呵斥了他们,他们不听,老奴也是没办法啊!” 周氏连连点头。“我也是觉着,张大娘兴许是年纪大了,管不来这么多的奴才下人,所以我想着给张大娘安排个闲职,也好过整日劳心费力还不落好儿。” 张大娘急的要辩解,周氏已开口道:“正巧,钱姨娘院子里的人都打发了,身边儿一时没个得力的人,你就去伺候钱姨娘罢,顺便采买些新人带过去□□□□。” 张大娘闻言心都凉了一半,暗骂周氏阴损。 明知道她是齐家的人,偏让她去侍奉钱姨娘,这坐山观虎斗的算盘打的真叫好。 见张大娘不说话,周氏狠狠道:“还有那些狗奴才!从那老货那里随便听个什么浑话都要乱传,随随便便的就敢编排老爷,硬是气病了太太!凭他们这样的狼心狗肺,日后还指不定怎么败坏江家的名声呢!” 张大娘本没死心,想着即便自己去了钱姨娘那里,还能指望着以前的旧人儿们打听些内院的事情,谁料周氏这又打算料理以前的下人们,忙求饶道:“少奶奶,使不得!她们都是这里的老人儿了,发卖不得阿!何况他们是衙门的人,原也不是江家的人……” 周氏冷笑。“我是发卖不了他们,我买他们还不成么?把他们买成江家的人,我便能发落了罢?” 张大娘一怔,心如死灰。“不知奶奶要怎么发落他们?” 周氏似笑非笑道:“他们既害死了太太,就该有他们的报应!” 周氏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张大娘跌坐在地,亦是无话可说。 第三十九章 书房,丫鬟们放下茶一一躬身退下。 江善德笑容可掬,抬手示意虎子喝茶。“如今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这茶不知你能不能喝的惯,倘或不喜欢,你只说想喝什么,我即刻叫人采办。” 虎子忙道:“老爷何必如此多礼,只像往常一样待虎子便是了。” 江善德摆手。“哎,以前你是江家的家奴,如今你可是朝廷正六品的官员,我岂可再同往日那般待你,岂不坏了礼数。” 虎子恳切道:“老爷说这话就是同虎子生分了,虎子从小是吃着江家的米长大,此生不论是到了哪里,做了多大的官儿,老爷永远都是我的主子。” 江善德一怔,愧不可挡。“你就不怪罪我?” 虎子摇头。“少爷都跟我说了,老爷只是为了息事宁人才把我送去孙家暂且躲避几年,谁料那孙耀邦如此狠心,竟将我等发卖了那么远!这一切都是孙耀邦所为,与老爷无关,我有什么可怪罪老爷的?倒是辛苦了老爷费这么大周折来寻我们。” 本来江善德还不知该给自己找个什么说辞来求虎子原谅,谁料虎子竟将此事归罪于了孙耀邦,看此刻景象他心中算是恨透了孙耀邦。 江善德不禁后怕,倘或江念忠没说那番话哄他,那虎子现在恨的可就是他江善德了! 也罢,如今江家和孙家已经不再往来,这个黑锅就叩在孙耀邦头上罢! 想着,江善德忽老泪纵横。“都怨我没能把你们安置好,委屈了你和聋伯,更委屈了阿娇啊!我日夜自责,茶饭不思,念忠更是……更是自你走后一病不起,就这样撒手去了!” 提到江念忠,虎子心如刀绞,也不禁哭了起来。“少爷他真傻!我不过是一个奴才罢了,卖了也好,死了也罢,他何以因此伤了自己的身子啊!” 江善德忙道:“念忠可从未将你当做奴才,他始终都拿你当手足来看的,不然也不至于此了!只可怜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江家竟是险些断后啊!” 听了江善德话,虎子更加悲恸,思及往日点滴,泪如泉涌。 江善德看到火候差不多,便道:“这次你回来的急,有些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虎子抹了一把泪。“老爷请吩咐。” 江善德叹道:“念忠一直惦念着你,临终前只说了几句话也都是记挂你的。他说,要你入继江家,娶了少奶奶,和少奶奶一同抚养温良长大。” 虎子一愣,本欲开口,江善德又大哭道:“这是念忠唯一的遗愿,也是他到死都放不下的事情,算我求你,你定要答应他,否则他在天之灵也难得安生啊!!” 江善德如此恳求,虎子纵有千言万语都被堵了回去,即便有一百个不能答应的理由,此刻说出来都是不仁不义,更说不出口。 虎子拳头紧握,心中纠结不已,沉闷片刻,他才道:“可是,这样就委屈了阿娇了!” 江善德忙道:“怎会委屈了她呢?!她本就不守妇道,又嫁过人,有什么资格来做别人的嫡妻呢?如今给她姨娘的名份,也是看在了温良的面子上抬举她!” 虽然江善德说的都没错,可虎子原不是讲究这些的人,大半年里他们同甘共苦,他也了解了阿娇的为人,更知道了她的苦处,这些更不会计较。 江善德见他不为所动,又道:“你忘了念忠的身子是因谁而伤了的?倘或没她这档子事,现在我也就不在这里求你照拂你嫂嫂和温良了!” 虎子闻言,面色即刻妥协,不再多言。 江善德隐约发现,江念忠三个字就好似虎子的软肋一般,不论什么事情,只要提及江念忠,虎子就一定能够妥协。 于是,江善德道:“既如此,年前先将你们的婚事操办了,年后你随我回一趟白水村,行祭拜之礼,早日完成念忠的遗愿,以慰藉他在天之灵。” 果真,如此一说,虎子只低眉应声,再无反驳。 周氏料理过张大娘的事,便带着春梅去了胡阿娇房里。 她跟胡阿娇说了方才她和虎子说的话,又求胡阿娇能劝一劝虎子。 谁料胡阿娇反劝她道:“你还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虎子是个痴人,忠义于他而言重过性命,而如今的骁骑营统领大人,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对他又有知遇之恩,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做一个逃兵呢?” 周氏听着胡阿娇的话,心里愈发气愤。“那倘或他战死了呢?他为了他的忠义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何尝想过……你们孤儿寡母?” 胡阿娇拉过周氏的手,安抚道:“可我们都并非他的什么人啊,我和他只是有个虚名罢了,温良也并未他的儿子,我们孤儿寡母是死是活,他本没有必要去管。” 胡阿娇的话让周氏无言以对。 是啊,连胡阿娇尚且不是他的什么人,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强求他什么呢? 想着,周氏心口莫名的压抑。“你说的对……是我管的太多了,我算得了什么呢。” 胡阿娇忙道:“我知道你是担心他,害怕他有个好歹,虎子心善,他知道你的用心,你也不要多心,没的生出嫌隙来。” 胡阿娇的话很贴心,若是往常,周氏一定会十分感激她,欣赏她。 可这一刻,周氏莫名的感到嫉妒。 她想不明白的事情,胡阿娇比她明白一百倍,她对虎子一无所知,可胡阿娇却对他了如指掌,如今胡阿娇只是不争罢了,倘或争起来,她又凭什么来得到虎子的心呢? 想到这里,周氏又为自己的狭隘感到羞耻。 她也不知自己是因何忽然出现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无法把控自己的心意,总是被某种情愫牵引着不能自已。 一时间,周氏心乱如麻,只借口去喂江念孝吃药,仓皇而逃。 回到自己的屋子,周氏屏退下人,一个人坐在榻上发呆。 当初知道要嫁给江念忠的时候,她失望过,怨恨过,无助过……可当真的看到江念忠的时候,在极致的绝望下她反而释然了。 那时她只有一个想法: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呢? 那个时候的她忽然有了无限勇气,觉得没有依靠也可以。 即便是一个死人,她也做好了从一而终的打算,即便遇到齐煜,她依然没有动摇过。 直到孙耀邦想取她性命,她发现自己竟是那么的软弱。那时候,齐煜的胸膛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那时她才觉得她那么的想依靠一个男人。 齐煜的明朗、直率、关切,让她感到了空前的幸福。 只是世事难料,周氏觉得世上最难料的就是背叛,谁能想到前一刻还信誓旦旦的人转脸就陌路,谁能想到前几日还山盟海誓的人转眼就娶了别人呢? 齐家的背叛,让她感到自己在痴心妄想,她心如死灰,不想再抱任何期望。 哪怕是江善德要她嫁给虎子,她也没打算期待虎子能给她什么。 可胡阿娇却说,虎子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他的忠厚又让她有些向往。 见到虎子的那一刻,她忽然很想成为他的责任,她想嫁给他。 听闻边关战事险峻,她害怕了。 她已经失去了江念忠,失去了齐煜,她不想再失去虎子。 她不敢想象,如果连虎子都失去了,她的人生还能有什么可盼望的。 她讨厌这样患得患失的自己。 况且,她凭什么去指望虎子呢? 连胡阿娇和温良都尚且不能成为他的挂念,她又凭什么? 想至此,周氏自嘲的笑了笑。 门外,丫鬟们传报。“虎少爷来了——” 周氏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副爽快的笑容起身迎他。 虎子款步而来,看到周氏,他的面色一红,眉目间多了几分不自然。 周氏上前拿过掸子,扫去他身上的寒气,“春梅,去沏杯热茶来。” 虎子被周氏引着坐在榻上,周氏又亲自端过茶递给他,他几番欲言又止,都被周氏的动作打断了,喝了一口茶,虎子恳切道:“你方才的话我想过了……” 周氏闻言一顿,忙笑道:“我没什么见识,那些话不过是我的短见,你也别放在心上。” “不……”虎子急道:“方才……我还不知道。刚刚老爷跟说了他的打算,我才明白你说那些话的意思是什么。” 周氏心口一紧,别开脸,局促道:“我没什么意思,你不要瞎猜!” 虎子正色道:“不管你是什么意思,从今往后,你、温良还有阿娇,就……就都是我的人了,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周氏闻言气道:“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虎子一愣。 周氏情急,红了眼圈。“做不到的事就别随便应承!你怎么就能肯定自己不会死在战场上?你现在应承这样的话,倘或日后有个好歹,我去哪里喊冤?!趁早别说罢!” 虎子焦急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我来也是要跟你说这个。” 周氏别开脸不理会他,虎子追上前,恳切道:“你方才的话我想过了,你不想让我去,我就不去了,我留在这里好好照顾你们。” 周氏怔住,回头看他。“你不管你的忠义了?” 虎子斩钉截铁道:“忠义固然重要,可也比不上照顾你们重要。” 第四十章 虎子说的情真意切,周氏听的一窒,羞红了脸。 看到周氏玉面绯红,虎子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慌张的别开脸。 正尴尬,忽闻板凳在门外请示。“少奶奶,老爷让您过去一趟。” 周氏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换了一副神色出去。“什么事儿?” 板凳低声道:“方才钱姨娘去哭闹了一番,我来的路上顺便去后院打听了,原是张大娘去不知撺掇了些什么话,钱姨娘就哭闹着找老爷去了。” 周氏冷笑一声。“这不知好歹的老货,还尥起蹶子了!” 周氏到书房的时候,钱姨娘已经不在了。 原以为江善德会因此懊恼不已,愁容满面,谁料他却一脸平和的站在书桌前临帖。 周氏不禁感叹,这个人是真的变了。 搁在往常,家里一出事他早就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也不懂得想办法,只知道四处问人怎么办。如今看起来,倒真有几分老爷的样子了。 “坐。”未等周氏行礼,江善德就开口示意。 周氏行礼的动作顿了顿,还是行了一礼,这才坐下。 江善德拂过袖子,蘸了蘸墨。“你也是越发长进了,张大娘的事,安排的很妥帖。” 江善德没有责问,反倒让周氏哑口无言了。 江善德问道:“府里这些下人你又打算如何发落?” 周氏忙回道:“儿媳想着,既然家里要修缮祠堂了,倒不如赶巧儿买块风水宝地,修片墓园出来,墓园里再修个庙,请些师父来庙里住持,让这些奴才们一应出家,日夜诵经回向亡灵,这也是难得的功德。” 江善德赞赏的点点头。“只是这感恩簿上的银子花不到白水村去,齐家虽能给咱们修缮祠堂,可让他们出银子买地,怕是不成,也不妥当。” 周氏道:“这是儿媳一直以来想提又未敢提的事。” 江善德放下毛笔,抬手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原也是我糊涂,置办铺子的事我已经交代杨通判了,钱家也出人出力,正帮忙筹备。” 周氏恭敬的颔首,不再多言。 江善德却道:“这家里的产业,原该爷们儿们来过问,只是家里如今没有能指望的人,虎子上元节又要回京,所以我托付了杨通判,你让王福、板凳等人跟着他多学学,你自己也多琢磨琢磨,日后好交代给你打理。” 周氏道:“说来也巧,方才虎子说了,不回去了。” 江善德一顿,“这好端端的怎么不去了?!” 周氏开心道:“是儿媳劝他的,这边境战事险峻,他去了凶多吉少,所以儿媳苦劝了一番,好歹是劝动了。” “胡闹!”江善德拍案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虎子难得有这样的运气,能跟在骁骑营统领身边儿,得他这般重用提拔!日后那是前途无量。你不让他去建功立业,留他在这里能做什么,继续给江家做奴才不成?!” 周氏不服气道:“爹又不曾上过战场,哪里知道那里的险恶!爹光想着让虎子建功立业,也不想想倘或他有个好歹怎么办?!” “妇人之见!”江善德苦口婆心道:“你当我为何要说他有运气跟着骁骑营统领?那骁骑营统领原是镇国公的嫡孙!初代镇国公那是开国功臣,三朝元老!陈家更是名门望族,将门世家,何等荣耀!?死了谁,也死不到他们的头上!” 周氏倒不知这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一时间说不出话。 江善德语重心长道:“你整日在这深宅大院,也怨不得你不懂这些,只是以后男人的事,你就不要指手画脚,今日幸好我早知道了,倘或虎子真写了信去辞官,那可就追悔莫及!” 周氏不甘心,仍问道:“跟着那位统领,真的可以安然无恙?” 江善德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何止安然无恙?乱世出英雄!旁的不说,搁在太平盛世,虎子别说在统领身边做参领了,就是给人家提鞋,他的身份也不配。如今他已是一步登天了,等到以后皇上……” 说到这里,江善德忽停顿了一下,道:“总之,日后他是前途无量的。” 江善德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周氏听的疑惑,可周氏却并没有在乎朝廷如何,皇上如何,她看到江善德一副奸猾的笑容,不禁愠怒道:“那么,爹要虎子入继江家,也是因为这个?倘或他并没有跟在骁骑营统领身边,爹是不是就不认他了?” 被周氏说中,江善德脸色一白,慌促道:“胡说八道!我……我岂是那样的人?!” 不等周氏再说什么,江善德道:“张大娘去了钱姨娘那里,家里的事就要你更加上心了。我上次去了钱府一趟,吴夫人光是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就有十几个,粗使的更别提了,咱们家也不缺银子,怎的寒酸成这样?” 周氏颔首。“是儿媳无能。” 江善德轻咳一声。“罢了,日后管顾起来就是了。这次采买丫头,尽量往江南去寻寻,这边儿买来的丫头一个个竟跟庙里的小鬼似的,实在入不得眼。” 说着,江善德道:“你这几日去钱家一趟,一则看看置办铺子的事儿,二则也去瞧瞧,钱家有的,咱们家即便强不过,也要有一模一样的。” 说完,江善德又吩咐了几句话,周氏连连应声。 周氏回到屋子,先是把江善德的话告诉了虎子,又带着虎子去看胡阿娇。 久别重逢,虎子和胡阿娇情不自禁,哭着叙旧。 周氏不愿看他二人那般亲昵的景象,独自离开。 出了胡阿娇的院子,周氏叫了王福在前厅说话。 周氏沉思了片刻,道:“眼下最紧要的是过年的事儿,我琢磨着,入乡随俗,明儿你去钱家走一趟,跟他们家管家讨教讨教,瞧瞧他们年夜饭都吃些什么,抄一份菜单过来。” 王福忙指示身后小厮拿纸笔来记周氏的话。 周氏继续道:“原打算年关近了,给家里丫头小厮们做些新衣裳,如今看来也算了,把原来打算做衣裳的银子分发下去罢。另外,过年迎来送往的多了,咱们家人手怕不够用,从初一起,主子身边儿最多留两个奴才,其余的一概来外边儿伺候。” 王福道:“老爷刚上任那日,光是收礼也用了十几个小厮,那还忙不过来呢。” 周氏点头。“索性家里的小厮分成两拨儿,一拨儿安排在大门口,迎客牵马,照管别家奴才的饭食,一拨儿在家里面,专管搬运使唤。” 王福命一旁的小厮记下,又道:“咱们家丫头不多,要不要临时借几个来。” 周氏摇头。“正是用人的时候,即便人家愿意借,也借不出好的来,何况都是外人,总是不方便的,按我方才所说,每个院子只留两个丫头,能让出多少人手来?” 王福想了想,道:“钱姨娘院子里的刚送回钱家,如今可用的加起来也就二十五六个。” 周氏思咐片刻,道:“从里面挑几个利索的作随时使唤用,再分十个专管膳食布菜,剩下的十个只管迎客茶水就行了。” 王福点头。“这样倒也用的过来。” 周氏叹道:“今年就先凑合吧,多少事儿都撞在一块儿,临时也买不来得力的人,怪只怪我这几个月都被别的事分了心,只能临阵磨枪了。” 王福提议。“倒不如让板凳趁现在就去采买丫头,最迟到二月也回来了,倘或等家里都忙完再去,待办妥又到三四月,不免太迟了。” 周氏赞同。“是得这样,你去钱家的时候把板凳带上,瞧瞧他们家有多少奴才,都从哪里采买的,除了奴才还有什么,总之他们家有的,你一应列个单子,尽管往家里置办。” 王福道:“那虎少爷和奶奶的婚事打算什么日子办?” 周氏闻言顿时头痛。 虎子正月十五就要回京,这半个月的时间还要回白水村祭拜,哪里有时间成婚呢。 愁闷了半晌,周氏眼睛一明。“有了,不如我和虎子的婚事就定在正月初一,连同年一起过了,一来不必再行操办,二来也省了他们再备礼来。” 王福笑道:“旁人都是算计着怎么多收礼,少奶奶倒怕多收了。” 周氏苦笑。“送来送去也就是那些东西罢了,现有的还用不了呢,再多些也没意思,没的劳心伤神。” 王福担忧道:“可是,就算定在初一,这礼数也来不及周全了。” 周氏摆手。“我是再嫁,礼数全不全的都罢了,虎子也不在乎这些,老爷那里,我自会去说。” 王福道:“那至少要找人瞧瞧日子罢,倘或初一不好呢。” 周氏不以为然:“日子原是人过出来的,哪有日子不好就过不下去的呢。” 王福应声,从小厮手里拿过记录下的事宜给周氏过目。 周氏看过后又嘱咐了几句,王福即刻应声去办。 第四十一章 再有几日就是除夕,事情虽然都安排下去,可周氏不得不一一去仔细过问。 虎子每日闲来无聊,都待在胡阿娇的屋子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周氏几次想去探望胡阿娇,却又害怕扰了他们,只得作罢。 偌大的家里,周氏每天除了操持家事就是照看孩子,闲暇下来又没了个说心里话儿的人,虎子更是从未来瞧过她一眼,心力交瘁之余,颇感凄凉。 二十九这日,周老爷带着王夫人同三个嫡子抵达了沈阳。 江善德只提起过写信去请周老爷来,此外就再无音讯,周氏本以为他们是不来了。 当王福通报说周老爷到了的时候,周氏喜极而泣,忙跑去相迎。 周老爷等人已被招呼至前厅喝茶歇息,周氏来到前厅,刚进门就给周老爷和王夫人磕头。 王夫人礼佛多年,言行举止皆沉静淡然,可一看到周氏瘦弱至此,又满脸泪痕的模样,心疼的她即刻变了脸色,忙叫道:“快扶你妹妹起来!” 周青海和周青江忙上前去扶周氏。 “大哥,二哥。”周氏拭去眼泪,又轻轻朝两个哥哥福了福。 周青海愤愤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他们家苛待你了!?” 周氏紧张的看了一眼周老爷,解释道:“原是我以前养尊处优惯了,稍有些事儿便忙的团团转,饭也顾不上吃,如今渐渐上手,事儿再多也应付的来!” 周老爷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可心里的不满全都写在了脸上。 “娘……”一旁才八岁的周青溪低低唤了一声。 周氏抬眼看去,只见王夫人正默然的抹着眼泪。 周氏鼻子一酸,也不禁哭了起来,王夫人伸手将周氏拉进怀里,母女二人便什么也没说的哭了一场,周青海、周青江也都红了眼圈。 哭了一番,只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江善德正匆匆往前厅跑,周青海和周青江忙侧立在旁,周老爷缓缓起身。 “哎呀,真是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啊!!”江善德一脸懊恼的跑进来,连声致歉。“我原以为你们明日才能到,特派人明日前去相迎,谁料早到了,真是疏忽了啊!” 周老爷摆手。“路途遥远,也难说什么时候能到,知府大人日理万机,这些都是小事,不必记挂在心。” 周老爷的话说的江善德一时反应不过来。 尤其这最后一句,到底是在安抚他不要记挂,还是在讽刺他,责怪他? 江善德瞧了一眼周老爷的神色,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不出来,索性不再多想,江善德笑着道:“旅途劳顿,还请周老爷和几位少爷先沐浴更衣,小歇片刻,我即刻去望海楼安排酒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周老爷忙道:“不必麻烦了,在家里随便吃些什么就好。” “哎~”江善德正色道:“您举家远道而来,我又未曾远迎,实在愧疚难当,周兄定要赏愚弟这个薄面,让愚弟好好赔罪才是。” 周老爷略带讥诮的笑了笑,不再多言。 快到中午,周老爷带着周青海、周青江两兄弟随江善德去了望海楼。 王夫人带着周青溪在周氏的屋子里一同用午膳。 王夫人寡言,方才与周氏哭过一阵儿后,就再没说什么,倒是周青溪,看到周氏房里的两个小娃儿,喜爱的不得了,一直趴在摇篮边看,看的连饭都顾不得吃。 周氏命春梅盛了饭和众丫鬟去那边喂周青溪吃,并笑道:“想来弟弟在家里也是颇为寂寞,两个哥哥自然不同他顽儿,他一个人也没什么可顽儿的。” 王夫人放下佛珠,眼观鼻鼻观心。“纵然有可顽儿的,你爹也不准他顽儿,况且整日布置的功课已够他头痛的了,也没时间顽儿,这次倒是托你这个姐姐的福,能好好歇几天。” 周氏亲自为王夫人盛汤布菜,不时的闲聊几句,王夫人只淡淡点头,却不再多语。 饭罢,周氏侍奉王夫人洗漱过,转入暖阁。 递了茶,周氏这才跟王夫人说起了关于虎子的事。 王夫人只略显讶异,始终拨着念珠,最终只淡淡说了一句。“随缘罢。” 见王夫人不愿多过问红尘俗事,周氏也不再烦扰她,带着丫头们侍奉她和周青溪午睡。 直到未时,周老爷才带着周青海、周青江回来,三人皆是滴酒未沾,而江善德已经酩酊大醉,是被小厮们抬回来的。 周氏前去相迎,看到周老爷的神色比方才还要更阴沉几分,心中有些不安。 刚进大门,周老爷就呵斥道:“还不去看书?!” 周青海、周青江惊的一抖,连连点头退下。 周老爷看了周氏一眼,气道:“你跟我来!” 周老爷带着周氏进了前厅,喝退了下人,也不让周氏坐下。 沉闷了良久,周老爷才拍案道:“你这个公公,倒真应了你的话!学坏比学圣训快多了!这才几个月的光景,就变的贪财好色,没了分寸!方才竟叫了几个风尘女子来作陪,左拥右抱,猥琐下流!实在可气!” 周氏不以为然。“能当圣人的那都是穷人,倒想左拥右抱、酒池肉林呢,那也得有那个银子。没有银子,就只能陶冶情操来打发时间了。” “混账!!”周老爷气的脸色铁青。“哪里学来的歪理邪说,竟敢如此亵渎圣人!” 周氏上前抚着周老爷的背。“好了爹,不要再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动气了,何苦呢。” 周老爷气的直喘。“旁人与我不相干,你与我相干不相干?你这公公,原不是学坏的,是天生的狼心狗肺。你婆婆没了,他竟未随灵回去,还在这里花天酒地,我听说没过多久就纳了个新姨娘回来,真是伤天害理!!我能让你在这样的人家待着吗?!” 周氏叹息。“这也是有缘故的,婆婆去了之后,我公公伤心欲绝了好一阵儿呢,好长时间连门都不曾出过,再者这里也离不开他,况且不是有孙耀邦去送灵吗,有他就妥帖了。” 周老爷忽流起了眼泪。“你婆婆的事,真真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亏心事!孙耀邦回去之后拿着他抄的书信来责问我,我竟是无言以对啊!!” 周氏厉色道:“那算的了什么凭据,他倘或要拿那个东西闹事,尽管让他往官府闹去,我一口咬定是他伪造,他又能怎样?!” 周老爷拍着桌子怒道:“难道你心中就无半点愧疚?!” 周氏忽然大叫道:“是她自作自受!与我何干!!” 周氏的大叫让周老爷一愕。 周氏自知失态,努力的压抑着情绪,却仍是不受控制的轻轻发抖。 周老爷看出周氏心中仍有余悸,忙安抚。“罢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说着,周老爷忙转移了话题,说起了虎子的事。“你公公都同我说过了,他字里行间都说虎子如何前途无量,又说这骁骑营统领家是如何荣耀,这些我都知道,也并未放在心上,我只想瞧瞧这孩子是个什么样的模样儿人品,模样也罢了,只要人品过的去,你就嫁了罢。不管嫁谁,总好过孤苦一生。” 周氏渐渐平复,让人叫来了虎子,恰逢周青海和周青江拿着医书来问周老爷。 周老爷暂时没有理会他们,二人也不说话,只乖顺的静立在一旁。 虎子来了之后,周老爷先和他寒暄了一番,又细细的询问虎子的情况,随即二人又聊起了边关的战事,以及京中的局势。 周氏本以为虎子只会上阵杀敌,谁料说起这些竟头头是道,令人刮目相看。 周老爷听了虎子对当前局势的解析,赞许的连连点头。 这时候,周青江忽跪倒在周老爷面前,道:“求爹准许儿子前往边关在军前效力!” 周青海被周青江突如其来的行为惊的白了脸,下意识的想去拉他闭嘴,却又不敢,只急得看向周老爷,本以为周老爷会发怒,谁料周老爷竟笑的一脸慈和。 周氏看了一眼周老爷,忙道:“二哥说什么胡话呢,那种地方岂是你能去的。” 未等周青江开口,周老爷道:“他怎么就去不得?!男子汉大丈夫,理应顶天立地!作为医者,更是要有舍身济世的气度!” 周老爷难得这样的赞赏什么,周青江激动道:“爹放心,儿子此去必定鞠躬尽瘁,不辱爹的教诲!” “好!”周老爷起身,亲自扶起周青江,回头道:“青海也一同去!” 周青海的心已经凉透,只奄奄的应了一声。 虎子见周老爷和周青江这般志向,如此气度,万分敬佩,又看到周青海一脸愁容,上前安抚,承诺定保他们兄弟二人安然无恙。 周老爷和虎子一见如故,周青江对虎子更是仰慕,三人促膝长谈直至傍晚。 周氏在一旁作陪,听了虎子讲述他们如何对战,如何杀敌,如何死里逃生,如何被逼至绝境,又如何绝处逢生…… 虎子讲的豪迈,举手投足也皆待着军人的坚毅爽朗, 如此种种,让周氏听痴了,也看痴了。 第四十二章 转眼便是除夕。 江善德本欲将虎子和周氏的婚礼声势浩大的操办一番,嘴上是说以往委屈了周氏,这次要好好的补偿她,而本意则是打算宣示虎子从此就是江家的儿子,借此和镇国公府攀攀关系。 周老爷坚持周氏这是二婚,又是转房婚,算不得什么荣耀的事,何况这次的婚礼比她初婚办的还要盛大,一则对江念忠不敬,二则难免被世人诟病。 听了周老爷的顾虑,虎子也认为不该大操大办。 连新郎都这样说了,江善德便无法坚持,最终决定在除夕的晚上私下举行婚礼,到初一来客的时候再一一知会与众人。 除夕这日,江善德和周老爷在书房下棋,虎子带着王福往各门上贴对联挂灯笼。 周氏和乳娘抱着孩子们一起去了胡阿娇的房里。 一进门,周氏就将手里的江念孝递给乳娘,又接过江温良,这才往里屋走去。 胡阿娇见周氏来了,忙让春喜扶着起身,周氏忙道:“别起来,仔细着凉。” 胡阿娇知道拗不过周氏,重新躺下,周氏把怀里的江温良轻轻放在胡阿娇的枕边,本以为胡阿娇这么久都没见孩子,一定十分想念,谁料胡阿娇只是尴尬的笑了笑,并无动作。 周氏皱眉道:“你这是在跟我赌气么?孩子都给你抱来了,你好歹看他一眼。” 胡阿娇面色有些复杂,并没正面回答,只道:“我看是你在跟我赌气,这些日子都不曾来看我,可是因为虎子常来我这里,你不高兴了?” 周氏不以为然道:“你少往虎子身上扯,快瞧瞧你儿子罢,这臭小子能吃能拉的,才几日的工夫,竟比他二叔胖了一圈儿都多了。” 胡阿娇别开脸。“我都说了,他以后是你的儿子,不用抱来给我看。” 周氏拉开胡阿娇的胳膊,把江温良放到她的臂弯里。“他自然是我的儿子,我抱着我儿子来给你看,你还不赏个脸看看他吗?作个样子也罢!” 胡阿娇被周氏的话逗的失笑,轻轻拥住江温良,低头看了他一眼便红了眼圈。 胡阿娇紧张的拭去眼角的泪水,笑道:“你以后给他少吃些,瞧他跟个肉球儿似的。” 周氏佯作凄楚道:“我可不敢给他少吃,没的让他亲娘说我苛待了他!” “去你的!”胡阿娇笑嗔。“就知道欺负我。”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调笑了许久,胡阿娇忽说起洞房花烛的事,周氏羞的红了脸,即刻起身要走,胡阿娇却拉住她,硬是露骨的说了许多,周氏面红心跳,却也都听进了心里。 夜里,江家在内院花厅里摆了两桌年夜饭。 周老爷、周青海、周青江、江善德、虎子坐了一桌儿。 玉凤、钱姨娘、王夫人、周青溪、周氏另坐了一桌儿。 江善德说了祝酒词,这顿饭才算开始,江善德这桌儿还算好,江善德和周老爷不时的聊聊诗书,又和虎子谈谈战事,不时的也问周家兄弟二人关于养生之道,还算热闹。 周氏这一桌儿则一片死寂,气氛十分诡异,玉凤和钱姨娘都没好脸色,王夫人一脸淡然,周青溪埋头吃东西,不时的偷看一眼母亲,周氏满脑子都是胡阿娇所说的洞房花烛之事,脸颊绯红,魂不守舍,一言不发。 好不容易一顿饭熬下来,周老爷和江善德上座,王夫人坐在一侧,其余晚辈皆侧立在旁。 虎子和周氏二人站在花厅中央,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又当着众人面喝了交杯酒。 玉凤虽面无表情,眼圈却是通红,钱姨娘始终一副不屑的模样,周青海因要去边关的事萎靡不振,周青江在父亲面前乖巧异常,王夫人不言语,周青溪也乖顺的站在一旁。 本该是喜庆热闹的事,花厅里的气氛却严肃的跟审判一样。 最后,王福高呼了一声:“送入洞房——” 花厅里依然一片死寂,周氏和虎子尴尬的不知所措。 感觉到气氛的压抑,江善德轻咳一声。“好了,你们两个就先回去罢。” 得了江善德的话,周氏和虎子逃命一样的出了花厅。 走出花厅,周氏和虎子纷纷长舒了一口气。 春梅好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成亲有这样安静的呢。” 周氏苦笑。“三教九流的都聚在一处,没厮打起来已是老天爷的恩赐了。” 春梅闻言笑道:“奶奶这话说的是,我一看到这一屋子的人就觉得好笑,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性子,纵然想寒暄,都无话可说。” 周氏微微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虎子,对上周氏的目光,虎子紧张的一顿,随即红了脸,举手投足都不自然了起来。 回了房间,周氏和虎子分别去沐浴。 春梅带着丫鬟们伺候周氏出浴后,就被江善德派人来叫走。 周氏知道江善德是怕春梅年纪小不懂事,才故意支开她和丫头们。 春梅一走,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想到胡阿娇今日跟她所说的那些,周氏顿时浑身滚烫,心脏在胸口乱撞。 不一会儿,虎子一个人进了屋子。 小厮关上门便离开了,屋子里外一个奴才也没留,显得异常寂静。 虎子踌躇了半天,才缓缓走进了卧房,看到周氏长发倾泻,不施粉黛的坐在床边,虎子顿足,身子微微转了转,似有逃跑之意,却又很快定在原地,抓耳挠腮。 胡阿娇说虎子并未和女人在一起过,想来不大懂这些,所以细细的教了周氏一遍,让周氏好好引导他。周氏本来不信,可一见虎子这般局促的情状,就知胡阿娇所言不假。 周氏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没底气,一旦有了底气,便会不由自个儿的摆出能者的样子来。 本来周氏心里没什么底,看到虎子还不如自己懂的多,一下就轻松了起来。 她笑着起身朝虎子走去,虎子紧张的退了半步,逗的周氏发笑。“你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你这景象,倒像是被恶霸抢去的小媳妇呢!” 虎子忙站定,紧张的浑身都僵直了。 周氏上前,轻轻拉过他的手,触碰到周氏柔软的肌肤,虎子霎时浑身发麻。 虎子的手掌很大,周氏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就好似小孩子的手一样。 感受到虎子掌心的厚茧,周氏心底微动,她牵引着他朝床边走去,虎子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气血翻涌的让他头晕目眩。 周氏看到虎子紧张至此,心中更有勇气,也不再多言,直接解开了虎子的衣带。 虎子定定的坐在那里,任由周氏摆布。 褪下虎子的衣服,周氏不禁惊叫了一声。 虎子的身体上布满了一道道又长又厚的伤疤,如蜈蚣一样盘旋在他的胸口和后背。 周氏看的惊心动魄,心里一阵颤抖,如鲠在喉。“疼吗?” 虎子回过神,愣了一瞬,连连摇头。“已经好了,不疼了!” 周氏失笑,“傻瓜,我是问你当时疼吗?” “噢!”虎子憨憨的笑了笑。“当时也顾不上疼,只想着要保护统领,回了营才发现身上已经伤的不成样子,不过那会儿也没疼……失血太多,晕过去了。” 周氏伸手,怜惜的抚上虎子的伤疤,虎子一抖,身子朝后倾去。 周氏伏身骑在虎子身上,轻轻吻上虎子的伤疤,虎子浑身酥软,轻吟了一声。 在周氏的引导下,虎子的身体渐渐由酥麻变的炽热起来,一股原始的冲动在他的血液中沸腾,他本能的翻身将周氏压在身下,狂乱的吻着她。 虎子突如其来的攻势让周氏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害怕,她轻轻叫了一声虎子,想让他慢点,谁料这一句更是火上浇油,虎子迫不及待的朝入口撞去。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周氏尖叫出声,她伸出手撑在虎子的胸口想要推开他。 虎子捂住她的嘴,快速的动着,喘息道:“忍一忍,马上就好。” 虎子的话让周氏心里凉透,她愤恨的捶打着虎子的胸口,泪如泉涌。 虎子抓住她的双手,死死的压在她的头顶上,仍旧没有片刻停歇。 从疼痛到麻木,周氏感到自己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样,无力的瘫软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虎子才停下。 他浑身是汗的躺在一旁,大口喘息着。 酣畅的发泄之后,虎子的头脑渐渐清晰起来,想到方才周氏的哭打他的景象,虎子忙去看周氏,刚起身,就一眼看到周氏身下床单上的血迹,惊的他一震。 在虎子的认知里,有血那就是受伤,于是他二话不说,将周氏裹在被子里抱起就往外走,周氏惊的忙叫住他,才知道他是误会了,哭笑不得。 周氏无力的跟他解释了半天,虎子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说完,周氏冷笑道:“你也不必假惺惺了,你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别说我受伤了,我就是死了你也未必当回事罢。” “怎会?!”虎子正色道:“难道在嫂嫂眼里,我就是那样的人?” 周氏恨恨道:“方才自己是什么样子,自己清楚!” 虎子这才明白周氏是在气这个,懊恼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那样,我就是……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我……我……” 本想好好解释,可说着说着却又不知该怎样解释。 胡阿娇也提醒过周氏,男人在那当下都没了神智,所以要提前同虎子说好,别放纵他肆意来,难免伤了自个儿。谁料周氏还没来得及说,虎子就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再也牵不住了。 见虎子这般懊恼,周氏心里的气也去了一半儿,却仍不给他好脸色,只冷冷道:“罢了,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睡罢。” 第四十三章 翌日清晨,虎子早早醒来。 看到身边仍熟睡的周氏,他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直至卯时,春梅带着丫鬟们走了进来,听到外面的动静,周氏懒懒的睁开眼。 见周氏醒来,虎子忙道:“嫂嫂醒了……” 春梅拉开帷幔,道:“怎么还叫嫂嫂,该叫娘子!” 虎子难为情的憋红了脸,吞吞吐吐道:“娘……娘……” 春梅见他如此情状,掩嘴笑道:“怎么还叫起娘了!” 听了春梅的话,屋子里的丫鬟们都笑出了声,周氏也忍俊不禁。 二人洗漱过,先去前厅给江善德、周老爷、王夫人请安敬茶。 江善德和周老爷分别嘱咐了二人许久,这才传了早膳。 用过早饭,众人皆回去更衣准备迎客,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各就各位,严阵以待。 辰时刚过,就听到大门口小厮高呼:“辽东商号钱老爷到——” 传报的小厮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魁梧男人满面春风的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男子,以及吴氏为首的一众女眷。 待众人进了大门,又听门外有箱子卸车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有小厮们抬着各式各样的礼盒箱子鱼贯而入,络绎不绝。 门口的小厮又高声念起礼单:“长白山野生红参二十支,鹿茸二十对,紫貂皮三件,白虎皮两件,黑狐皮三件,大鹿十只,熊掌五对,鹿筋二十斤……” 听到礼单里这么些名贵的东西,周青海和周青江诧异的看向周老爷,周老爷面色铁青,不说话,江善德的雀跃溢于言表,命虎子和周氏前去相迎。 虎子将钱老爷和几位少爷迎进了前厅,周氏则带着吴氏与众女眷去了内院花厅。 行至花厅门口,周氏道:“钱老爷这礼不免太重了。” 到花厅入座,吴氏笑道:“东北这地界儿别的没有,这些野味药材是应有尽有,他还总念叨着没个稀奇物儿拿来给大人呢。对了,我前几日得了两个厨子,一个擅做野味,一个擅做药膳,今儿一并带来了,那些东西让他们来做,才算物有所值,让旁人做,没的浪费了去。” 周氏微笑颔首。“夫人有心了。” 众人入座,丫鬟奉了茶,吴氏关切的问道:“不知贵府的王大娘可找到了?” 周氏一顿,没听明白。“不知夫人所言何意?” 吴氏反被问的愣了一下,随即恍然道:“是了,当初这王大娘原是编排少奶奶才被赶出去的,难怪知府大人没告诉少奶奶。” 周氏放下茶杯,看着吴氏,示意她继续说。 吴氏道:“说起来这王大娘也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出去之后,四处造谣,说知府大人忘恩负义,不守孝道,难听的话且多着呢,闹的坊间风言风语不断,于是知府大人就知会我们暗中寻找王大娘,带她回府来,可找了有一个多月,竟是音讯全无。” 周氏唏嘘,这样的事她竟一无所知。 想来也是吴氏所说的那样,江善德恐她不同意王大娘回府,这才隐瞒罢。 吴氏恨恨道:“这样的狗奴才,就不该活着放出府去,一点不念及救恩,处处败坏主子的名声,若是我家的奴才,早不知被千刀万剐了多少次了!非要整治的他连做鬼都不敢再祸害人才行!老爷也说了,什么时候找着王大娘,定要拔了她的舌头!” 吴氏发起狠来满眼的戾气,她身后的一众少奶奶、媳妇子皆缩头缩脑,大气不敢出。 周氏本就是个内里心高气傲的人,只因聪慧而不过分狂妄。 但她心里最喜欢的还是别人敬她,怕她,让下人在她的威势下唯命是从。 看到吴氏这般威严,周氏十分赞叹。“我倘或能有夫人半分的做派,也不会纵了他们这样兴风作浪去,从今往后,我真是不能心软了!” 吴氏拍着大腿,一副极度赞同的模样。“奶奶就是对他们太仁慈了,奶奶是个菩萨心肠,殊不知,有些贱骨头是配不上奶奶的好意的!他们这些人,唯有你打她,骂她,她才敬重你,你对她好,她还以为你怕了她呢!” 周氏感慨。“我原是不爱跟人闹的,事到如今也算看出来了,人要是不识好歹,你对她再有恩情,她也能挑出你的不是来。既如此,我倒不必那么费心去替他们着想了,我只顾着我的体面,他们的死活我竟是顾不成了。” 吴氏拍手道:“正该如此!” 正聊着,门外丫鬟传报:“少奶奶,同齐商号的齐老爷和赵夫人来了,齐老爷已经入了前厅,赵夫人正往这边儿来呢。” 吴氏闻言,回头看向周氏,只见周氏并无起身相迎之意,只低眉不语。 吴氏得意一笑,也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顾自喝茶。 赵氏由丫鬟带着进了花厅,刚迈过门槛,赵氏就笑道:“恭贺奶奶新婚大喜。” 吴氏一顿,不解的看向周氏,周氏淡淡道:“是我和虎少爷的婚事,家父和公公的意思是,我这算二婚,不宜张扬,只等你们来了知会一声便好,我还没来得及说于你们。” 说着,周氏抬眼似笑非笑的看着赵氏。“不成想,赵夫人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赵氏入座,微微一笑,拉过身后的一个年轻女子,道:“奶奶想必还没见过,这是我家老三新进门儿的媳妇,是晋北钱庄冯老爷家的千金。” 冯氏起身,踱着莲步走到花厅中央,冲着周氏福了福。“见过少奶奶。” 周氏微笑着上前亲自扶起她,道:“你我本是同辈,不必如此多礼,妹妹今年多大了?” 冯氏腼腆回道:“下个月满十六。” 周氏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齐煜待你可还好?” 听到周氏这样直呼齐煜的名字,冯氏愣了一下,随即连连点头“相公待我很好。” 吴氏见周氏有这样的气度,心中不禁暗自称叹,又恨恨的瞪了赵氏一眼。 周氏和冯氏寒暄了良久,命人取了她爱喝的茶和爱吃的果子点心来都堆放在她桌上,冯氏受宠若惊,小脸绯红,腼腆之余又有几分感动。 赵氏似笑非笑,抿了一口茶,缓缓道:“前些日子知府大人授意我们去找贵府王大娘的下落,我家老爷把家里上下都派出去,找了一个多月,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们给找着了,今日一并带了回来,也不知该交代到哪里去。” 吴氏闻言一惊,脱口而出。“你在哪儿找着的?!” 赵氏没有理会吴氏,只回头问周氏。“王大娘现在就在门外,奶奶还是先安置了她罢。” 周氏回头,低声嘱咐春梅带着王大娘先回玉凤的院子里,春梅应声而去。 赵氏笑着看向吴氏。“我也正奇怪呢,钱老爷神通广大,他都没找着的人怎么就让我们齐家找着了,后来问了王大娘话才知道,说您家的地盘儿上都是土匪,她不敢往那边儿去,只好往乡下村子里跑,正巧跑到我家庄子上了。” 赵氏拐着弯儿的骂钱家是土匪,赵氏身后的几个媳妇子都掩嘴轻笑。 吴氏怒极反笑。“那倒是,不止知府大人家,我们家的地盘儿也是断断容不下这种腌臜杂碎的,齐家可不同,什么蛇虫鼠蚁没有啊?她自然往那里去了。” 周氏听着这二人斗嘴十分有趣,也不阻拦,反倒兴致勃勃的听了起来。 正聊着,丫鬟们扶着王夫人进了花厅,周氏忙起身迎去。 见周氏起身,花厅内包括吴氏、赵氏在内的所有媳妇子都起身相迎。 周氏向众人介绍了王夫人,然后扶着她上座,王夫人道:“你公公让你去前面陪着你相公一起招待来客,这里有我,你去罢。” 周氏应了一声,别过众人,匆匆往前院去。 刚拐过走廊,周氏就远远看到走廊中央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氏顿足,本想扭头离开,只听身后的人快步跑了上来。“你站住!” 周氏自知躲不过,硬着头皮转身福了福。“见过三少爷。” 齐煜看到周氏,反而语塞,他神情复杂,痴痴的看了她片刻,只说出一句。“你瘦了。” 周氏本以为自己早已释怀,可齐煜的话还是让她心口莫名的刺痛。 周氏努力平复着心绪,却一眼瞥见他手腕上戴着的檀木珠串。 一时间,周氏只觉得心口似是有什么被冲塌了一般,一股悲戚之情涌上心头,泪如泉涌。 齐煜一把将周氏拉入怀中,恨恨道:“是他们骗我!我回来的路上,我娘派人来告诉我,说你要嫁给江虎了,我当然不信,回来之后便来江府找你,可你们家的人都说你不愿见我,我写了信让张大娘偷偷送给你,让你在南郊等我,我带你离开,可是……我等了三天三夜你都没有来!我真糊涂……我竟就这样相信了他们的鬼话!!” 齐煜的话像雷电一样在周氏脑中一一炸开,她脑子里嗡嗡的响着,一片混乱。 齐煜紧紧的拥着周氏,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是我错怪了你,是我害了你!” 周氏脊背阵阵发寒,她从未曾想过江善德竟会算计的这么深! 她自恃聪慧,可自始至终也都只是活在谎言里罢了! 思念至此,周氏失声哭了起来,齐煜也眼眶湿润,声音微微颤抖。“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好久,我想见你,想说给你听,又怕见你,怕你知道这些伤心难过……” 齐煜扶起周氏,捧住她的脸,为她拭去泪水,“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