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种》 第1章 大周朝的KFC捉虫 龙卫凤是个学习成绩非常好的孩子,从小学到高中,她一直品学兼优,成绩优居头三名之冠,并且她的前三名之冠,成绩之优秀,是常常让后几名望尘莫及的。 多好的一个孩子,前途似锦,万里鹏程。她的未来将是名校毕业,顶尖学府深造,拿到她梦寐以求的哈佛或者耶鲁大学的ph.d。毕业后,进入国际一流科研机构或者企业,从此在顶尖的路上继续发挥灿烂的光辉,直至她的名字被写进——嗯,至少写进科技名流手册,广为人知,令人敬仰…… 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一身品味高端的白衬衣黑西裤,干练的短发有一两绺遮住充满学问的金丝眼镜,眼镜后面是自己一双充满智慧的深邃的双眼,年轻睿智的脸上更充满着学术精英的灿烂光辉。昂首挺胸的模样…… 光辉灿烂。 可是—— 这一切的一切目前都成了她的想象…… 并且自从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一切就都注定了永远都只是想象…… 五月份不算温柔的太阳下,云中城干燥的风沙时时扑人面颊,尘土飞扬的三叉大道上,一座座历经风雨的黑灰色建筑危然矗立,挂着各式各样的招子,三岔路大道最宽的一条直通向一座巍峨的土黄色城墙,城墙厚重的人啃一口能掉满嘴牙,高高的城墙顶端是一个个同样结实的垛子,垛子的豁口处露出来往走动的士兵身影。 城墙中间的城门大开,不时有骑马的士兵飞驰而过,一片兵戈气象。 而三岔路口最窄的一条则蜿蜒曲折,九曲十八弯的拐进城门东首的巷陌深处,这条曲道的中途,被几棵巨大的古木截断,古木之下有一排旧宅院,俱是土木结构,其中最靠前的一栋是个小小的两层楼格局,墙壁斑驳的二楼上挑出一根竹竿,也挂着一个类似酒旗的幌子,只是此刻没有风,幌子无精打采的垂着,看不出上面的店招,这沉重低垂的模样,倒和它的主人一模一样—— 小楼下的树荫下,龙卫凤脸上搭着一张看不出颜色的手巾,萎靡在竹躺椅内,手脚垂地,似乎已经瘫了。 毛巾下只看到一头略不驯服的半长短发,不算有肉的身体上套着一件灰土布衣衫,胸前挂着一张硬硬的黑色油腻围裙,裤腿和袖子都挽起来,露出的胳膊腿也污渍随处。 这就是龙卫凤现在的模样。 龙卫凤当然只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名字,她的本名是非常美丽的,叫李琰。琰,美玉也,“披榛拢芝兰,断石收琰琬”说的就是芝兰美玉。是她爷爷遍翻名典选中的名字。寄予了许多长辈的厚望。但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自从高考完毕,成绩出来,她和伙伴们一查完分数回来,路上就一直处于梦游状态,心鼓胀的仿佛要蹦出胸膛,快乐的灵魂都要飘起来了,于是她不知不觉的跑了起来,想早一点回家再打电话确认一次她即将成为全省高考状元的事实,她跑的像飞一样快,却在她家小区门口,被斜刺里伸出的一只不知哪个王八蛋的脚,摔在了水泥地面上,磕的她两眼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她就出现在了这里,成了一个名叫龙卫凤的十六七岁大周朝女公民。 她这穿越穿的,真是太容易、太脆弱了。 刚发现穿越的事实的时候,她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又晕死过去。之后她就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抑郁,同时想尽了各种办法想回去,哪怕再死一次也觉得值得冒死一试。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在这世上,当人主动寻死的时候,死却又变得不那么容易了。尤其是这一世里一家大小二十四小时不离身的守着她的时候,想死真的挺难。 后来时间长了,她只能安慰自己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幸而上一世自己还有个亲妹妹,使她至少可以少一点担忧和负罪感的在这一世里继续活下去。这么自我辟解着,渐渐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龙卫凤刚醒来的时候模样其实比现在还挫,因为这个龙卫凤真身貌似是在逃难的途中被流箭射中了脖子,重伤昏迷。龙家人拼死拼活将她背出沦陷区,逃进这云中城,又花尽了家财找郎中,才算救回了她的一条性命,当时龙卫凤肿的一个头俩大,面目全非。现在消了肿,还算好看了。 养伤的这些日子,龙卫凤特别受不了龙家七十多岁的老奶奶给她亲侍汤药的情景:满面坚韧的龙家祖母赵氏已经两鬓华发,每次颤巍巍亲自喂她汤药时,都会不容置疑的告诉她,她的伤一定会好的,这药是最好的药,大夫是最好的大夫,让她安心养病别胡思乱想。这种不容置疑的信心,坚定的关怀,让龙卫凤觉得自己万一真再厥过去,真是特别没良心,特别对不住这一家老小。 于是渐渐想开之后,她就认认真真的吃起了药,慢慢的还真就好了起来。 但更大的悲剧随即就来了——在龙卫凤伤好之后下床的第一天,就看到了自己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灾难: 龙家本是因躲避胡人烧掠关市而逃进云中的难民,一路流离,境况想来已经够惨的了,而仅能带出来的一些财物,却都花在了给她疗伤上。所以当她第一天下地,看到龙家房子的全貌的时候,就看到了“家徒四壁”四个大字。并且这破旧的两层小楼还是租的。她在病床上喝的是肉汤,而龙家的厨房里只有几袋粗粮,食柜打开来,触目是辛酸的腌菜。而龙家还有少说也四五个孩子,怪不得个个都瘦的像豆芽菜。 龙卫凤就更不好意思了。 有一天,龙卫凤觉得身体好的差不多了,托着脖子到街口散步,又看到了为了养家糊口而去人家门口趁活计的龙家二嫂三嫂,龙家二嫂和三嫂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长得都单薄柔弱,性格和龙卫凤自己比,她觉得算十分的好,她看到她俩被一个健仆推搡了出来,两人无奈的踟蹰在门口,却又恰巧被两个路过的大兵看到了,俩大兵顿时围着她俩调笑起来,羞愤使得两个人满面通红,却又都不知所措。 龙卫凤一见就觉得火腾的一下冲到了头顶,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更忘记了自己也是弱女子一个,大步流星的就赶过来对俩大兵一通骂,用的是她那不算标准的大周朝边关普通话,可能是她那怒发冲冠的模样吓到了俩大兵,也可能是她海骂之中刻意屡屡提到的要报告他们长官的那个长官真的很有威严,或者更有可能是她肿胀未消的猪头脸实在令人无法直视,俩大兵目瞪口呆的被她海骂了一会儿,竟就那么悄悄地撤了…… 这天,她和两个嫂嫂回家,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心里只觉得怒气攻心,同时天地惨淡,因为觉得她再死一次的日子不远了,不过这回得是饿死——和龙家上下十一口一起。 这时她已经认识了龙家上下所有的人,并知道龙家是真正的一门妇孺!上是七十多岁老祖母赵氏,中是三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柔弱嫂嫂,下,还有五个大小不一的萝卜头,加她一共十口人。 十口人,不是去人家后门趁点活计就能养活的。 龙家疑似是个当兵世家,龙老爷子已逝,龙家的几个儿子也先后都死于一次平匪患的内战,包括她的父亲。甚至侥幸留下来的她的三个哥哥,如今也已有一位亡于杀场。幸存的大哥和三哥,却又都在西南边疆守边,留下三个孤寡嫂嫂,一门妇孺,伴着老祖母过活。 这样的家庭——龙卫凤当天愁得晚饭一口也没吃。 翻来覆去的愁了几天之后,终于想出了个主意,做生意——发动龙家全家在这边关做生意养家糊口。 不知道是龙家以前就是龙卫凤当家,还是她的主意也合了龙家人的盘算,总之经过她几番的商议之后,龙家上下竟然都欣然同意了她的主意,龙老祖母拿出几根发簪,并应她的要求,将他们所住小楼的底楼腾出来,做生意用。 龙卫凤就带领几个嫂嫂干了起来,先将不算宽敞的底楼全部清空,在底楼的前半段安放了几张桌椅做吃饭的客堂,将后半段整理成厨房,将全家都赶到了二楼。之后就正式挂牌开张,做起了食栈的生意。 龙家二楼的破旧栏杆处,挑出的是她亲手做的幌子,上面是她亲笔手书的七个酣畅淋漓的大字:“龙家肯德基食栈” 嗯,她在大周朝兵临城下的云中城墙边,开了个kfc…… 主卖小油鸡,q感十足的大饼卷牛肉(也就是牛肉卷的粗犷版)和蒸猪脸……个个都是云中城的独一份…… 她卖的小油鸡是kfc炸鸡腿的配方(她前世暑假在kfc打过零工)——只是材料需要凑合,做出来只是近似版。牛肉卷亦同;而蒸猪脸是她上一世亲奶奶的拿手好菜,她亲奶奶早年在东北读过大学,那时候还不叫大学,总之,蒸猪脸是她奶奶在求学的日子里重要的收获之一,另一个收获则是,她爷爷……所以这道菜她做的最拿手,乃是祖传。 而在龙家食栈开张的那天,龙卫凤信心满满的觉得,就凭着这独一无二的三道菜,别说养活十几口子没问题,就是打遍云中城乃至全大周做成kfc总瓢把子,那也不在话下! 只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和人的预期相差甚远,有时甚至会远远背离。尤其是当人的预期豪气干云的时候。 这不,今日,龙卫凤天黑就起床,剐了一早上的猪脸,累的手脚抽筋,刚刚在椅子上歇一歇,龙家肯德基里龙家曾长孙龙缨就冲了出来,跑到躺椅前猛晃着她喊道:“姑姑!姑姑!三婶母叫你快上街呢!有人点了盐水花生,两斤熟狗肉,一斤羊肉串!三婶母叫你快去买!” 随着一下轻不可见的抽搐,龙卫凤上一秒还瘫软着的身子忽然像灌注了一股力量,“刷”的一下从躺椅上弹跳了起来,跟刚上满了发条的齿轮一样,毛巾掉了下来,露出一张疲惫的脸,双目却是神采奕奕的,虽然满眼红丝……她皱着眉头快速的道:“哦?你都记清了?还有别的没有?”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复杂,像喜又像烦。 “没了!三婶母叫你快点!说客人脾气不大好呢!” “哦”龙卫凤捡起毛巾,快速的起身。心里暗骂了一声“混蛋!”心想妈的怎么每一个脾气都不好!这里却是麻利的抬腿就往街上走,而且是健步如飞,速度快的令人望而兴叹。一眨眼就从黄土路上消失了。 看得龙缨都有些目瞪口呆,不过他马上记起了他的责任,也撒丫子跑回店里看店去了。 一会儿,龙卫凤黄烟滚滚,满头大汗的又回来了,悄悄的从后门猫进了小厨房,。刚来得及擦把汗,食物就被一只玉手急匆匆的拿走了,是龙家二嫂。厨房有点紧凑,天儿有点热,龙二嫂满头云鬓用一根粗布带子勒住,腰间围着围裙,忙的也是粉颊生汗,她一边忙碌的将食物洗切了装盘,一边忙里偷闲递给龙卫凤一块干净毛巾,说:“快擦擦吧,看你这一头的汗。”龙卫凤接过毛巾,想想自己一脸尘土,一擦这毛巾准脏了,一脏了还要洗,太累,又放下了…… 龙二嫂拾掇好了托盘,犹疑了一下,要去前面送菜,龙卫凤连忙喊住她,接过托盘说:“二嫂,还是我来吧,你和三嫂在后面看灶就好。”龙二嫂的脸就一红,龙卫凤这样说,显得好像她抢着要去前面上菜一样,不像守寡的妇道人家所为,她为难的说:“三妹(龙卫凤大概在龙家大排行老三,龙家人都叫她三妹……),我是看你太累了……”龙卫凤忙说:“没事儿,这才晌午,你俩省着点儿劲儿,晚上的客人才多,那时可全指着你俩呢。跑腿的事儿我来就成。”龙二嫂这才释然了,交出托盘,转身就又忙着架笼屉,蒸粟米,做馒头了。龙三嫂隔着格子间的壁橱,在里面的大灶上怪好看的炒着菜,尽管烟熏火燎的,却对这边的事体似乎一清二楚,忙碌之中还转身对两人嗤笑道:“你俩再计较吧,客人可是好等的,再不端上去又要鬼喊鬼叫了!” 龙卫凤原本觉得龙家几个嫂嫂都是温柔型的,近来共事接触多了之后,才知道看表面是不能了解一个人的,就说这龙三嫂,长得像一朵芍药花儿一样,软软的银盆脸儿,柔柔的笑眉笑眼儿,细条条的身材儿,跟南方水乡姑娘一样,性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活泼爽利快人快语!龙卫凤闻言对她皱了皱眼睛,掀帘子出去了。 进到龙家客堂,看到眼前的客人的时候,龙卫凤就再次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在云中城这种地方、这种时代,女人是绝对不适合做服务员抛头露面的,那简直太危险了—— 不大的龙家肯德基客堂内,堪堪的能放开五六张饭桌。客堂靠窗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两桌食客。一桌一看就是远道而来的外乡人,包裹累累。走南闯北的人,脸上都有股精悍之气,龙卫凤手里的盐水花生是他们要的,她将碟子放在他们桌上,微笑招呼道:“客官们慢用,菜马上就上齐。”这桌客就不悦的抱怨道:“一盘花生米怎么这么慢?”龙卫凤微笑服务道:“现做的,刚出锅,为的是口味好哈。”客人尝了一颗,没再说什么。龙卫凤才转向第二桌,第二桌则坐的是一伙丘八、大兵,身上的团练服都还没换下,天热,有俩却已经光了膀子了,桌上已摆了三个肉菜(龙卫凤不在的时候,上菜的差事是龙缨的),二斤狗肉,一把子羊肉串都是他们要的,桌上还摆了三坛子酒,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一半的酒八成已经进了肚子了。龙卫凤将菜放下,笑道:“菜都齐了哈,诸位军爷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几个大兵喝的红头涨脑的,就都将她上下一打量,龙卫凤一头风清扬发型,(因养伤头发剪短了,半长不短的)齐眉勒了跟带子,非男非女……一个丘八就调笑道:“哎,我说,你咋地看着像个娘们儿?你是汉子还是雌儿啊?哈哈!”另外几个红脸的丘八也将迷离的醉眼瞪着她,一起“啊哈哈哈,是像雌儿哈哈哈!” 龙卫凤在心里又骂了一声:“混蛋!”略一思索,却是拿起一个丘八跟前的酒碗。这碗里面还有大半碗白酒,她二话不说仰头咕咚咕咚咕咚一气就喝了个干净。 放下碗,她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对这丘八说道:“这会儿,您还觉得我像个娘们儿吗?” 丘八顿时惊呆了,因为这北方烧刀子不是盖的,一口气喝下大半碗跟喝凉水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只能说,是高人! 丘八们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另外两个就端起酒碗向她举了举,赞道:“小兄弟好酒量,来,也跟你干一碗!”说着咕咚咕咚,俩人也都干了。 龙卫凤随和的笑笑,道:“好说,要酒就叫我,小店今早刚进了一坛子上好竹叶青!全云中城独一份,那劲道你们绝对没尝过——” 末了,丘八们桌上又加了一坛竹叶青…… 可见,嫂子们是万万不能到堂前来的,这伺候人的活计,也只有她和龙缨担任合适,不是她太谨慎,是环境太生猛。 同时更可见,肯德基的生意和她预想的更是常常背道而驰——她明码标价的招牌菜并不一定有人点,而客人点的菜,她却常常没有…… 四处淘换,绞尽心机不说,腿也都快跑断了。 然而人生,就是这么的不可预计…… 第2章 生客 龙家食栈手忙脚乱的开了三个月后,也渐渐地上了正轨,龙卫凤已经知道了哪些菜色是每日必备的畅销货,哪些菜是白送也很少人要的,比如她的糖藕,只有她们自家人吃得津津有味——因为经过多次吃剩菜和坏菜的锻炼,一家老小已经习惯了这种口味…… 生意好的时候龙家食栈一天也能接待几十桌客人,生意差比如遇上大风天阴雨天,一天最多也就摆个三五桌,还不够房租加伙食费的,而且食客也大都是举止粗鲁、脾气暴躁的大兵。 但,是客就得伺候,轮不到做主人的甩脸子,龙卫凤已经练就了一手十碗能过岗的本领(大概也是天赋使然,上一世和这一世的寄身看来酒量天生就都不错),更培养出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协调周旋还面带笑容的本事。 只是,本事再大也有砸场子的时候,这天又是个阴雨天,店里没什么客人,三嫂上去陪小女儿龙娇娇睡午觉,只有二嫂和龙卫凤在店里支应,一桌客坐那儿喝了一上午的酒,喝多了耍酒疯,把龙卫凤的碗盘碟子摔了不少,龙卫凤为了将这桌客人赶出门差点和一个醉鬼打起来,龙二嫂担心的不顾龙卫凤的叮嘱,跑出来帮龙卫凤,最后终于将这伙人扫地出门,临了还让对方写了三钱银子的损坏器皿赔偿书…… 之后龙卫凤就一边忍着伤痛一边和龙二嫂收拾战场——劝架中她被一个醉鬼在脸上抓了一把,留下了两道火辣辣的指甲印,龙卫凤想这地方不但女人会抓脸,男人也会抓脸,真是混蛋! 气愤的收拾完了客堂,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这种时候一般都没有什么客人来,更何况外面又一直下下停停的下雨。龙卫凤就和二嫂坐在客堂里休息,龙二嫂给她调了不知道什么植物的水,涂在脸上,说能止疼消痕,但涂上之后,龙卫凤反而疼的呲牙咧嘴的。 正坐在那里哼哼唧唧的揉呢,冷不丁听见门帘哗啦一响,又进来了人。 龙卫凤忍着疼回脸一望,就愣住了。 只见暗淡的阴雨天光下,光线暗淡如薄暮的客堂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一个陌生男人,一个外地生人。 其实开店有些时日了,外地生客龙卫凤自然见了不少,但这一个,却令她震惊—— 眼前的男子是一个青年男人,站在那里,淡淡的光晕笼罩在他身上,显出一张威仪的玉面,往面上看,高眉凤目,鼻耸天庭,气度非凡,只是似乎略带倦意,一双凤目微微眯着,正微微的打量着这店。 龙卫凤大吃一惊,因为她的店里还从来没来过这样的人物,更兼这种容貌气度,她一直以为只有书里才有,画上才有的——其实书里、画上也没见过这么极致的。 龙卫凤一时惊得呆住,连脸疼都忘了。 男人的身边还有四五个中年男子,都很高大,都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跟在他身后,一个个也都气度不凡。 龙卫凤忽然觉得自己的店要倒霉了,因为忽然想起了《新龙门客栈》。这架势,总不能是来查水表的吧?! 龙二嫂见龙卫凤呆呆的,忙站起来招呼客人,引客人道:“客官们请里面坐。”一面又悄悄的对龙卫凤使眼色。 见龙二嫂走过来,一个男人就对她点点头,率先跟着她走了进来,马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声音铿锵的令人胆颤,这男子跟着龙二嫂到了客堂内,在一个隐蔽的位置选了一张桌子,拉开一张椅子,其他男人这才簇拥着青年男子举步,先后的,也都走了进来。 一色的黑色马靴,脚步声衬得店里安静的令人发指。 龙卫凤凭着剩余的一丝魂魄,用眼角数了数,一共七个男人…… 七个人都在窗边落了座,问龙二嫂有什么吃的,竟真是来吃饭的!! 龙卫凤飞走的魂魄,此时才悠悠的转了回来,放下了心来。随即就抄起了菜单,飞也似的走了过来。未至桌前,已经是满面春风,放下菜单,对来客满面笑容的介绍道:“各位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主营西北特色菜、中原菜,南方菜想吃也有,小店招牌菜是炸鸡,牛肉,蒸猪头,吃过包您不后悔,吃了还想吃。另有各色时新菜蔬,特色小吃,蒸粟米大白馒头,应有尽有,诸位客官看看来点啥?” 客官们挺奇怪,坐下后全都腰杆笔挺,神情严肃的不像要吃饭,倒像要开会,倒是主位上的青年男人,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嘴角还似乎一动,龙卫凤以为他要点菜,忙满面笑容的看向他,却见他只是平淡的移开了目光,那眼尾扫处,令龙卫凤觉得他似乎扫了一眼她脸上的伤疤,不由得摸了一把脸,又满怀希望的看着领头就坐的那个男子。 果然负责点菜的还是他,这紫棠脸色男子就说道:“店家,有洁净的肴馔治些来。”又道:“有紫酒没有?再送一坛紫酒来。” 龙卫凤忙点头道:“紫酒有,刚进的,上好乌兹别克斯坦原产,色正味纯,香飘十里,一两银子一坛!”那男子就点头道:“就这个,来一坛。其他的拣洁净的,好生整治一桌,也快快的上!” 龙卫凤一听连菜单都不看,这必是土豪啊,又叫随便上,这简直是天降肥羊,顿时把其他的都忘了,心花怒放,脸都不疼了,麻利的应承,马上上楼将大嫂和龙缨都叫下来,安排了起来。 紫酒,又名青酒,蒲桃酒,其实就是现在的葡萄酒,需要进口,有名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说的就是这种酒,是这边塞的上等酒,“贵”就一个字。但今天的客绝不差钱,龙卫凤舒心的长吸一口气,摩拳擦掌,心想,今日龙家肯德基三绝终于可以全部上桌了! ========= 后厨忙的热火朝天,但客堂内很安静,这桌豪客偶尔的交谈声低沉的让人几乎听不清楚,又咬文嚼字的,听的龙卫凤相当费劲,虽然她自诩为文理双学霸,但文言文这种东西,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考听力……而相对于吃饭,这七个男人显然更关注的是其他的。有两位还展开了牛皮卷,头凑头的研究着,处处透着古怪,既不是商人,更不是百姓,龙卫凤武断的认为他们八成是当兵的。 当兵的就得好好伺候,眼前这日子,当兵的就是她的财神爷。 且这桌人点菜的时候再三强调了“洁净”二字,因此龙卫凤在后厨收拾的时候,格外的加了功夫。 菜陆续上来,菜量大,龙卫凤一个人招呼不来,龙缨也来给客人上酒斟酒。最后一道主菜,硕大的蒸猪脸完工之后,龙卫凤只好和龙二嫂一起,用长托盘将这只浓香扑鼻,骨酥肉嫩,汤如凝脂的招牌大菜抬上桌。一上桌,就震惊了所有人,众人的注意力不可抑制的被这只诱人又惊人的大猪脸吸引了,有人就问:“此菜何名?” 龙卫凤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得意的道:“此乃是小店的镇店之宝——蒸猪,啊头,做这道菜不但工序复杂耗时长,而且用料十分讲究,只是各类配料就有十几种,在别处是等闲吃不到的,这是我们家祖传秘法,请诸位客官尝尝看,口味可满意?” 她说完就不由得好奇的看了那青年男人一眼,因为她发现他古怪的几乎没吃什么菜,他面前的盘子里干干净净的,一点污渍都没有……只有酒盏里还有半盏紫酒,看起来倒是喝了点酒的样子。 龙卫凤就好奇了,因为她真心觉得她这店里的菜做的很不错,不但量足材优,口味也是上佳,远超一般的食栈酒肆,可这位客人…… 她又看了对方一眼。 又一眼。 终于,对方转过了脸来,一双秀美的凤目,淡漠高远,秀绝人寰,眸光深沉,看着她,点了点头。 龙卫凤见他点头,不由得道:“这位客官,这些菜莫非都不合你胃口?” “嗯?”男人本已转过脸去了,听到问话,又转过头来,望着她。 龙卫凤顿时后悔自己多事,因为这男人直视人的目光,简直令人低到了尘埃里! 她忍不住又摸了把脸,勉强笑道:“小店是比较擅长荤菜,上的素菜比较少。这样吧,如果不合您口味,我再给您加两道清淡素菜怎么样?我看您几乎没怎么动筷子——”说着指了指他的盘子。 “哦。”他的眸光微微变幻,但很快就微微点头,道:“难为你了。” “难为,我了……”龙卫凤听到这话,心情一时好复杂。但您这意思,到底是要加菜还是不加呢?正在犹疑,那个紫棠脸色的威武男子却对她道:“你这店里的菜口味都不错,这主菜也很好。只是我们府君素来饮食清淡,你也莫弄素菜了,上些瓜果即可。” 瓜果?!还有人吃饭不吃菜吃瓜果?龙卫凤大跌眼镜,但这是桌豪客,这紫棠脸色男子态度很友善,还夸了自己的店,龙卫凤很喜欢他,马上笑道:“客官您真识货,那都依您的,我马上去办。” 末了,又给这桌多上了一盘新桃,一盘干枣…… 豪客们吃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他们速度很快。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拴在食栈外的马儿也已经喂饱,紫棠脸色的男子很快的结了帐,因为要的酒贵,这桌席面几乎赶上龙家食栈往日半个月的收入。 龙卫凤喜悦之下亲自送客人至门外,见金主们都跨上马,望宽敞大道而去了,这才回来。回来看到桌上的仙桃和干枣,一个也没动,看来那人似乎也不是孙猴的口味。龙卫风拈起一枚干枣丢进嘴里,露出一抹坏笑。 刚赚了一个大单,龙卫风精神振奋,觉得下半晌这种天气客人也不会很多,几个嫂嫂和龙缨在店里也能应付,就决定忙里偷闲,趁空闲去城中的陇水河里再抓些鱼,一则出门透透气,二则补充一下库存,回程的路上还能赶上夜市,还可再添置一些食材。 家无男丁,这些采买的杂务平日除了几家送货上门的,一般都是她和龙缨一起去。 但这个时间她一个人出门,龙奶奶是绝不会同意的,只好带上了龙戟——龙缨八岁的弟弟。一起。 两个人背了鱼篓,拿了网叉,还带了个布做的夜市购物袋……就愉快的出发了。 云中地处东北边陲,龙卫凤所在的这一段,更加靠近中西部朔方的中南部,民风同样彪悍朴素,生活还比较原始,比如想吃鲜鱼,就得去河里自己抓,而不能买,因为没卖的,除非买腌制品,那也是非常少的。 所以她的龙家食栈比起周边食肆来,还真是品类齐全,像鲜鱼嫩虾这种鲜物,都是龙卫凤带着龙缨自己到河里捞的。 龙戟很怕水,龙卫凤带着他其实十分不方便,放他在岸上吧,怕他掉进水里,带他一起吧,他不会游泳,因此龙卫凤只能领着他在浅水滩活动捞点小鱼小虾之类的,龙戟就紧紧的抱着鱼篓,坐在一块礁石上,耐心的等待着她。 龙卫凤捞小鱼小虾的本事已经成熟了不少,天刚一擦黑,就捞了半篓,考虑到安全和两人的力气,龙卫凤不舍的带着龙戟离开了陇水河,去逛夜市。 云中的夜市体现的也是边关风貌,原始的粗犷,几乎没有不能卖的东西,又,没什么可买的——至少在龙卫凤看来是这样。 一走进云中的买卖街市,龙卫凤就感到自己被各种各样的禽兽包围了,大路两旁,有卖野鸡的,有卖黄羊的,有卖兔子的,有卖獭子的,还有各种她叫不出名色的古怪野兽,狼皮牛角,花样繁多。龙卫凤买了一根黄羊腿,两只野鸡,负重就有点吃重,再往前去,各种野味做成的熟食又摆列两旁:什么烤羊羔、烤乳猪、酱狗肉、煮马鞭、酱鸡、酱肚、小鹿肉,看得龙戟直咽口水,龙卫凤不忍心,给他买了半只烧鸡啃着,两人又蹒跚的继续往前。 又穿过几道摆满粮食菜蔬的街道之后,龙卫凤的袋子就已经满了,她歪歪斜斜的背着,再走了一条卖各类杂物的街市,就进入了云中城最宽大,也是最负盛名的街市——马市。 在边塞,马是最受重视的家当之一,尤其这里地处边关,是边防重镇,平日就重视马,善于养马,和平的时候又与北边胡人通关贸易,换得了大量良种胡马,所以这里的马品种优良,质量上乘,是云中大户、马帮以及闲人们最爱来闲逛交易的场所,亦是输入内地优良马种的重要基地。 龙卫凤和龙戟一拐上这条街道,就感受到了什么叫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太热闹了。 龙戟到此如鱼得水,大开眼界,也不说累了,背着鱼篓两眼冒光的围着马们打转,一会儿摸摸这匹,相相那匹,黑的白的,三花的云片的,看得出来,馋涎欲滴。 龙卫凤心想,不愧是当兵的世家,兴趣点就是和自己不一样——她之所以走这里,只是因为横穿这条街就能转到官道,回家可以更快一点,于是一路不管周围的五花马还是千金裘,只管催促着龙戟快走。 但龙戟似乎看呆了,磨磨蹭蹭只管不肯走,围着一个马桩上栓的一匹高大黄骠马不肯挪步,那黄骠马脾气似乎十分不好,不时地拿蹄子刨地,又望天喷响鼻,挣缰绳,看起来心情亦是十分的暴躁,而马市的大道上,还不时有人骑着马疾驰而过,或者疾驰而来,有一些人甚至是坐在无马鞍的马上,看起来似乎是在试马。刺激的黄骠马更是激动不已。 龙卫凤已经走到马路对面了,回头一看发现龙戟竟然还在那里磨蹭,只好再转回去叫他,只是还没举步呢,大街上忽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见街口有两三个人努力的趴在马背上一边东倒西歪,一边纷纷喊着:“快让开,马惊了!” 龙卫凤吓得连忙退回去,就看到街上的众人也像小山一样哗哗倒向两旁,避之不及。混乱中,透过人缝,龙卫凤就看到龙戟身旁的那匹黄骠马忽然两个后蹄子直立起来,长嘶一声窜了起来,马桩被拉倒的声音和龙戟的尖叫声,吓得龙卫凤把袋子都扔了。 她大喊了一声“龙戟!”,撒腿就向马路对面跑。 但人潮汹涌,混乱不堪,等她好容易的穿过了马路,就听到了龙戟大哭声,让她跳出胸膛的心总算又回落了一点点。用力挤进人群一看,就见龙戟两手捂着脸,正坐在一个人怀里哭呢,哭的浑身乱颤。 龙卫凤忙一把揽过他来,拍着哄着,道:“别怕别怕!姑姑在这儿,姑姑在这儿!”又忙检查他的脑袋身子,问他:“被马踢到了没有?踢到了哪里?” 旁边一个人就说:“他只是受了点惊吓,没事。” 龙卫凤这才想起还没谢救命恩人,忙放下龙戟,这才发现救他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公子。 这边关的公子也和传统的中原公子不一样,这位公子虽然年纪轻轻,但看起来魁梧有力,淡黄的肤色,漆黑的头发结成一根大辫,束在头顶,剑眉虎目。鼻直口方,双眼锃亮虎虎生威。手里牵着两匹大马,一匹有马鞍,一匹无马鞍,似乎是来买马的。 龙卫凤忙道谢道:“刚刚是您救了我侄儿吧,多谢壮士救命之恩。不知壮士怎么称呼?” 被人称为“壮士”,令这位公子很讶异,他随意的挑了挑眉毛,笑道:“我姓秦。”打量了龙卫凤一下又道:“你会骑马吗?我借你这马送他回家吧。刚才那马蹭了他一下,我看他腿上摔破了。” 龙卫凤闻言忙掀起龙戟的裤腿检查,果然小腿蹭破了一大块皮,难怪刚才哭的那么厉害。龙卫凤忙用手绢替他包扎起来。这时,龙卫凤的大袋子被一个好心人拖了过来,榔槺的大袋子满是尘土,竖着比龙卫凤还粗,而龙戟的鱼篓也扔在一边,被人捡了回来,姑侄俩的境况实在狼狈的很。 龙卫凤踌躇着,想拒绝这位公子,但这么些东西自己一个人怎么拿呢,但接受似乎也不合适,这个秦公子似乎看出了她的挣扎,竟爽利的将龙戟抱了起来,放在马背上,说:“这样,正好我也要回去了,顺道送你们一程吧,你家住哪儿?” 第3章 乱世 龙卫凤没想到这个秦公子和自己家住的那么近,竟然就在一条街上。 只不过龙卫凤家住在外街,而这位秦峥公子家,曲巷深深,住在幽深安静的长街深处,在龙家门首分别的时候,秦公子长鞭一指,说街心门头最高的那家就是他家。 门头最高的那家龙卫凤知道,每月她去所租小楼的房东家拜访的时候,都要经过这个高大的门楼,门楼里面房顶重重,据说是云中城首富之家,没想到就是这位秦公子宅上。 一路上来家,龙卫凤和秦公子聊了不少天,感觉他性情豪爽坦率,刚烈有胆识,不像一般的富家公子,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秦公子的到来令龙家举家都忙了一阵子,龙大嫂亲自奉茶谢过了秦公子,秦公子走后,龙三嫂见缝插针不放过的开了龙卫凤好一阵子玩笑,可惜龙卫凤忙了一晚上,筋疲力尽,连回嘴的精神都没有,任龙三嫂取笑了一番,又吃过嫂嫂们留好的晚饭,就匆匆去睡了。 晚上,照例又是一夜的西北风——虽然这是夏末,但晚上只要一刮风,龙卫凤就觉得像西北风,这边关的荒漠,夜晚的风声实在荒凉。常让她梦中不知身在何处。时间久了,梦中的神智也有点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了…… * 繁忙中时间不知不觉的又过去了许多,这日又是个挺忙的响晴天,午间来歇脚吃饭的客人不少,龙卫凤见缝插针,还在路口的大槐树下设了个茶摊,让龙戟坐在那儿卖茶,增加收益。 下午则又有小兵来定菜碟,让晚些时候送到城门下某某家宅里去,这样的订单近来龙卫凤也接了几次,已经知道了路数,这种要送货上门的生意,自然不是一般小兵订的,多数是些小军官头目,晚上下班的时候,三五个人聚一起消夜用的。 能接到这样的单子,也说明了龙家食栈的手艺得到了这群官兵们的认可,所以近来龙卫凤看到兵士们,就颇有些亲热感,看谁都觉得可能是她家的潜在的财神爷…… 因此到了下半晌,太阳稍微一落山的时候,龙卫凤就亲自提了食盒,去城墙下送菜。云中城的驻兵这几日人数似乎忽然大涨,城墙下许多的民房都住进了兵卒,搭帐篷的也不少。据说这云中城外不出百里就是胡人新单于的大军,这边塞十三城,除掉两个深入不毛的特级边塞已经被胡人占据了之外,这云中是剩余城池中最大的一座,地理位置也是首当其冲的。 龙卫凤没上过城墙,但听食客们闲聊的时候听到过,说现在云中城外驻扎的军队之多,夜里灯火点起来,跟满天繁星一样数不清。 局势显然很紧张,龙卫凤自然很怕云中也会被破,以龙家现在的状况,再来一次举家逃难,简直没法想象。 因此她很担心。给大兵们送菜的时候,也特别留意观察他们的动静,揣度形势。 但这次快到兵们聚居的长街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城墙上站着的一个人,看侧影竟很像那日来她店里吃饭的那个凤目的青年男人,只是此时他穿着戎装,龙卫凤有点认不准,正想快点走换个角度再仔细看看,对方却背过了身去,和两个大胡子军官说着什么。 龙卫凤匆匆的送下了饭菜,忙忙的回到这段城墙下想再瞧,这次却一并连那两个络腮胡子军官也不见了,倒令她很遗憾。 晚上却又在家门口遇到了秦峥公子,背着弓箭,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去,看到龙卫凤,从怀里掏出个白玉小瓶,递给她说:“这瓶里是三七粉,专治跌打损伤的,给那孩子涂上,包管就好了。” 龙卫凤没想到他这样细心,就邀他进店坐坐,喝杯茶,他却说和朋友有约,下次吧。龙卫凤就想到下午在城边所见,就问他觉得云中城会不会破。 没想到这位秦公子倒回答的干脆,道:“那不会。” 龙卫凤倒惊讶了,问秦公子何以见得? 秦公子笑道:“你不知道大行台已经到了吗?有他坐镇肯定没事儿。” 龙卫凤更惊讶了,又问:“大行台是什么人这么有把握?” 秦公子却只是简单的说:“就是萧郎。” “萧朗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广陵萧家第二子萧叔夜,何止厉害。怎么,连他你都不知道?!”秦公子诧异的反问道。 “我……”龙卫凤一时语塞,心虚的想难道这位是人人都知道的?正在踌躇,秦峥却扬一扬手道:“改日再和你聊,我有事得先走了。”说着就翻身上马,就这么扬长的去了。 剩下龙卫凤,心里直抱怨秦公子,值此围城的危难之际,竟不多说两句,一点儿也不体贴人心。 但不管怎么说,秦公子的话还是让龙卫凤安心了一些,觉得云中城也许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破的,她所在的朝代也许不是那么不堪一击,这样自我安慰着,就怀了一点希望对生意又加倍上心起来。 转眼又过了十几日,夏天的热火渐渐烧过去,天气转凉,龙家食栈的肉菜生意明显见好,她的日子好过了些,又从食客们口中听说,朝廷这场仗八成是想熬到冬天再打,双方都在等待合适的战机,都想拖死对方。 到底谁会拖死谁,龙卫凤觉得这是个问题。但不管怎么说,只要眼前不打,她还是非常愿意饮鸩止渴的。 生意变好,龙卫凤就更忙了,像拴在了店里一样。像给大兵们送菜上门以及简单的采买的活,她一般都让龙缨龙戟去了,尽管比起在店里忙活,她更喜欢出去采买。 但这日又到了她跟米粮店的老板算米帐的日子,她食栈的米都是随用随到城西的王家米店取的,每到月末她就来米店算一次账,总付一次钱。这样算账的事,自然是不能让龙戟龙缨等的半大孩子代劳,她多是亲自去。而付钱这样的事,她也一般是等店里最忙的时间过去,忙里偷闲才去处置的。这日便是一直等到晚上最上座的时间过去,把客人都伺候的差不多了,这才偷空出门,带着龙戟去。 算完米帐王老板还留了茶,吃过出来已经是晚上九十点钟了,西北的夏日过去的快,像一阵风一样,而酷热一旦消退,晚上的街上小风吹着就有点凉意起来,一些早落的梧桐树叶、杨树叶在路边随风偶尔滚一下,倍添荒凉。龙卫凤牵着龙戟的小手走着,龙戟含着一块麦芽糖,米店老板给的。口水淋漓的。龙卫凤看看高远的澄空挂着的一轮圆月,再看看眼前的万家灯火,脚下古旧的青石板路,以及,身边这个穿长袍梳辫子的小人儿,不由得觉得仿佛踏入了时间的迷雾,有点儿不知今夕何夕,此处何处,自己是谁的迷茫。 “李琰,龙卫凤”她在心里念了下两个名字,惊诧的发现,她竟对前一个名字觉得陌生,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满是物是人非的荒芜感,正心不在焉的走着,忽然一抬头,发现已经走到了城门处那厚厚的土黄色城墙之下,走过这一带,才到她位于城门东首的这一世的家——龙家食栈。这个城门只是云中城的东门。 此时街上人很少,只有各处营房里昏黄的灯火,值夜的哨兵在一个个黑睽睽的城垛子上来回走动,兵戈的寒光在月光下闪闪发寒,龙戟紧紧的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紧攥着麦芽糖,也不吃糖了,走的比往日快了不少。 龙卫凤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情形下从这东城门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不觉得害怕,但这次感觉附近的气氛不知为什么,和往日有很大的不同,具体什么不同她也说不上来,但她有种感受觉得作为老百姓这种时辰不该出现在这里,因此脚步不知不觉的也加快了。 然而走过最近的一座炮楼时一抬头,她就又愣了—— 只见皎皎的月光下,巍巍的城门楼上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明月皎皎的照在他身上,周围那寒气逼人的长弓硬弩、刀枪剑戟,都不够慑人,比起那张轩昂的玉面,和那面上高缈的凤目高眉。 果然是他,是那个凤目男人。他竟真是个军人。 龙卫凤嘎然停住脚步,望着对方,又一次,愣住了。 月色朗朗,清风悄然拂过人衣,龙戟使劲儿摇摇龙卫凤的手,叫道:“姑姑,你在看什么呀?” 高处的男人低下头来,也望见了墙下的龙卫凤和龙戟。轻不可见的一怔。 但随即,他的眸光移开了。 “啊,我在看——看月亮。”龙卫凤道。也赶紧转开了眼睛,“我们快点走吧龙戟。” 拉着龙戟的手,快步的走开了。 * 又过了七八日,是个大太阳的好天气,龙卫凤正坐在店门首择韭菜,一直说打仗,然而过去了几个月了云中也并没有打起来,倒听说边郡九原和上古打了两场大仗,据说这两仗上来就让胡人见识了新任大行台的厉害,胡人死了一个王子,折了两支近万人的骁骑锋锐,令胡人之主如失左右手。也让云中城百姓群情振奋,都安下心来,觉得安全了不少。生意人也每日照常营业,街市都比先时热闹了不少。 所以龙卫凤近来心情也挺好,也挺有闲情,也不怕被人怀疑,偶然教几个萝卜头几句外语,自得其乐。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着,秦峥却忽然来了,背着弓箭,一身短打扮,来到店里一脸容光焕发的对龙卫凤道:“去不去玩?” 龙卫凤两手都是韭菜叶子,太阳下听到“玩”这个字,顿时觉得五脏升起一股兴奋的热流,浑身都热乎乎的,心里不由得很自怜的想,真是久违了啊,“玩”,都忘了世上还有这件事了。 但看看日色,将近正午了,店里忙碌的时辰马上就要来,哪里有时间玩。她摇摇头,“我不去了,秦公子,客人马上就要来了,店里离不开啊。” 秦公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目下空空的客堂,只有龙二嫂柳氏、龙三嫂朱氏在里面配合着收拾菜品,“今日莫非有重要的客人?”秦峥问。 “没有,就是日常的食客。”龙卫凤答道。 “哦,我今日去城外打猎,这城外有片郑林,是打猎的好去处。山果此时也都熟了,正好采摘游玩,你上次去陇水河捉鱼,城外的河湾里鱼虾才是多呢,还有螃蟹,带只大木桶去的话……” 龙卫凤一下子挺直了腰:“什么?!那里的鱼虾果子都是随便摘的?” 秦峥笑了一下,“是的。山林河泽,虽属皇室私产,但那儿非铜山宝矿,皇家还约束不到,大家都可以去游猎。若是想买些农家的腊肉阉鸡,城外也是极便利的。所以我想你一定乐意去,就来约你同往。” 龙卫凤纠结起来,没想到城外货源这么好,如果真的特别好,那么以后每月都出城一趟——成本是不是可以降低一小半?但是今日,要不要去呢?—— 忽然一只玉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只听龙三嫂的娇柔的嗓音道:“有这样的好去处,哪能不去?店里忙也就和昨日一般,还能忙到哪里去,你快去换身衣裳去吧!” 龙卫凤扭头,就见龙三嫂满面笑容,黑眼睛弯弯闪烁着一点精光,那双柔软的玉手又用力一推她,又道:“我们家凤儿从小就喜欢打猎,以后秦公子尽管来约她!” “……” 龙卫凤换了身衣裳(干净点的),带了两只大布袋,一只洗脚桶来到那十八弯衢巷的巷头的时候,秦峥已经急不可耐的坐在马上了,他旁边站着一个家下人模样的男孩子,男孩子手里牵着一匹枣红马,规矩的站着。 秦峥一看到龙卫凤拎着只桶来了,就是一乐,随即指着那匹枣红马道:“这马给你骑。” 龙卫凤一看,这才想起自己是不会骑马的,但,这马得要啊,回来得背她的货。 秦峥见她望着马直皱眉头,也才想起来问道:“你不会骑马?” 龙卫凤道:“不跑的话,我会……” 最终,两人同乘了一匹马,枣红马只驼了龙卫凤的洗脚桶和大麻袋。 当两人风驰电掣的穿过云中城北门的时候,长风吹的两人衣袂飞扬,高阳照在脸上,那感觉痛快极了!龙卫凤怕摔下马,紧紧地抱着秦峥的腰,秦峥的腰身一丝赘肉也没有,端坐在风驰电掣的马上稳如泰山,是个练武的好把式,龙卫凤在马上想,历史课本上常说古代民风怎样怎样,男女授受不亲,可秦峥让自己上马时并没有一丝为难啊,这却是为何?? 马到城外,大道不再有青石铺垫,尘土飞扬起来,龙卫凤又忘了上一个茬,留心观察四周,心想传言中那千万的当朝大军在那里呢? 然而除了往来城门的一些百姓兵丁,并没有看到一座营房。 马跑了半个时辰,道路两旁渐渐的阡陌纵横,疏林隐现起来。大道变小道,路也难走起来,龙卫凤在马背上也被摇的东倒西歪,摇得小肚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痛,更是一刻不敢分心的紧抓住秦峥。 又跑过几块收过禾稼的田地,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带林木,初秋时节,层林尽染,远望如云蒸霞蔚,长林下一弯碧水蜿蜒流到远处,看起来在缓坡之后还有个湖泊,成片的芦花随风摇曳,如雪浪翻涌。 秦峥在缓坡下停下马,一侧身先跳下来,说:“前面不远了,让马也歇歇,一会儿还要大用它。” 龙卫凤不甘落后,也噗通一下跳下马来,但刚一跳下来,忽然觉得两腿之间有一股热流不受控制的往外一涌,龙卫凤不禁眼前一黑——莫不是姨妈?! 她两手捧定了屁股,轻微的感受着裤子的干湿度,刚刚的颠簸让她的两块胯骨好像裂成了两半,更觉那股热流简直堵不住一样,一小股一小股的又涌了出来,晕倒,果然是姨妈,这时候来,简直太他妈的过分了! 秦峥见她一落地忽然夹紧屁股笔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十分好奇,上前推了她一把道:“哎,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愣着做什么,打猎了啊。” 龙卫凤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秦兄,打猎你就自己去吧,我,我先摘果子去。” 秦峥一拉她的胳膊,把她拉离原地了两三步,道:“果子是跑不了的,你不喜欢打猎,喜欢摘果子?别跟我说你还喜欢烧饭煮菜啊,真不像个汉——” “汉”字说了一半他忽然顿住了,不敢置信的瞪着她,随后,一点红慢慢的从他那虎气的额角爬满了双颊,他一下松开了她的胳膊,“你,你真是个女的?!” 龙卫凤也很愕然,因为她刚刚才品明白原来秦峥一直以为她是个汉子,所以才这么热络的约她出游,还毫无障碍的同乘一匹马。这件事虽然这说明她的汉子伪装确实伪装的好,确实非常的成功,但她也确实记得龙戟曾当着秦峥的面叫过自己“姑姑”,所以自己从来没刻意在秦峥面前隐瞒过自己的性别,可是如今…… 龙卫凤觉得心里莫名的一赌。见秦峥已经大红了脸,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样,她倒是又好奇了,迎风一撩长发(乱发),睁着眼道:“啊,秦,秦公子,你从哪里看出我是一个女人了?” 秦峥像一只熟透了的虾,红着脖子转身,三把两把脱下外衣,背着身递给她道:“给你!” 龙卫凤莫名其妙的接过来,一低头,脸顿时也红了…… 等龙卫凤收拾完自己的时候,秦峥已经将箭袋什物都插戴好了,他眼睛看着虚空的对龙卫凤说道:“你上马,这儿风大,到林子里找块空地,我给你弄堆火,你坐那儿等着,我快些打些猎物就回城。” 龙卫凤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在这么一个还不很熟的青年面前出了丑,也十分惭愧,但看对方这样郑重其事的尴尬,她觉得自己应该看开点,于是尽力恢复来时的情状,摆摆手道:“没关系,我和你一起走上去。待会儿我还得去河里捉鱼呢。” 秦峥见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迈步向前走了,腰身围着他的长衫,虽然不像平日那么挺直,但看起来也没有很痛苦的迹象,也就不好再坚持,就便牵着马跟在她后面走着。 龙卫凤见他跟在后面,并不像往日与自己并排走,便立定了等他走上来,等两人并排了,悄悄偷眼看秦峥,只见他垂着眼睛,嘴唇微微抿着,睫毛微微颤动。 龙卫凤只好大度的开玩笑道:“哎,我说,你一个男子汉,怎么会知道这个的?” 秦峥不答。 “莫非……”龙卫凤眨眨眼睛。 “胡说!”他道。瞪了她一眼,牵着马径直超过她,大步的在前面走了…… “……” 到了林子里的时候,秦峥果然在林间找了块空地,寻了些枯枝,在地上隆起了一堆篝火,用几块石头支起一个简易的小灶,从马背的挎袋里摸出一个铜壶,打开盖子,似乎很不忍的踌躇了一下,还是将铜壶里的液体倒了出来,又将带的牛皮水囊里的水倒进铜壶,交给龙卫凤道:“若想喝水,就放在火上烤一会儿。” 又把枣红马的马鞍子拆了下来,放在火堆旁让龙卫凤当座位,之后,这才挎着弓箭上马往林子深处去了。 龙卫凤坐在火堆旁,嗅一嗅鼻子,旁边的草丛里一股酒味,铜壶里原来装的是酒,心下歉然的想,真是搅了秦峥的雅兴。 虽然这个时节正午并不冷,但在这城外的林内,偶尔吹一阵小风还真有点凉意,跑了一路,她也口干舌燥,就把冰凉的铜壶架在石堆上,心里想,秦峥虽然看起来大咧咧,小事上还真挺细心,真是不错呀。 她老老实实的坐着,不敢多动——因为她的姨妈巾,只是她的一条红肚兜…… * 秦峥回来的很快,马鞍旁陈尸累累,挂着六七只野兔和山鸡,看得龙卫凤激动起来,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姨妈,“嚯”的一下迎上去,高度赞叹秦峥的箭法。 秦峥打了一会儿猎,看起来对自己的收获也并不觉得特别牛,抬头看看日色道:“你想要什么山果,这林子里有山梨,有枣,有野葡萄——” “都,都要……”龙卫凤说,不好意思的看看对方…… “哦…………好。”秦峥答道。终于看看龙卫凤,噗的一下笑了…… 末了,秦峥替她采了一袋子山果,和猎物一起放在枣红马马背上,两人收拾了火堆回到坡下的水湾前。这次没用龙卫凤说话,秦峥拿起了她的木桶渔网大麻袋下了河湾。 在夕阳微微擦着林尖的时候,秦峥终于成功的完成了任务,捞了足有大半麻袋鱼虾,湿着半截衣裳上了岸。 龙卫凤抱着肚子,微蹙着眉头(例行的痛经开始了……)□□着道谢道:“多,多谢,明,明天、天请务必来店里吃饭,我、我让三嫂给你炖炖鱼……” 末了,两个大麻袋占据了枣红马,龙卫凤占了秦峥的黑鬓马,秦峥只能牵着马步行。 所以等两人终于望见云中的城墙的时候,太阳已经落的连点微光也透不出地平线了,薄暮朦胧,归鸟急投林,官道上的行人已经不见几个了。 而走着走着,两人忽然看到城外不远处隐隐有几骑背着旗幡的骑兵飞奔进城去了,令一天之中几乎忘了战事这回事的龙卫凤,忽然回到现实。 然而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更可怕的事情随即就发生了,忽然一阵沉重的马蹄声响,又有一队看起来至少有百人的骑兵快速的冲出北城门,望着他们疾驰来,迅疾的投北而去了。而在马蹄踏起的尘烟还未降下之时,那隔断护城河两岸的的吊桥忽然缓缓的拉了起来,与此同时,云中城那铜墙铁壁一样的两扇城门,也在一阵隆隆的声响中,缓缓的,关了起来…… 第4章 代庖 龙卫凤坐在路边,捂着肚子。枣红马满载鱼虾,立在她身旁,寂静的官道上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夜幕已将四合,隔着一条护城河的云中城墙上,已经点起了守城火把。 秦峥去打探消息,兼找今晚的下处去了。城门进不去,今晚只能找个暂时歇脚的去处,然而云中这样的荒蛮之地,出了城三五里不见人烟,龙卫凤正处在肚子疼最紧要的关头,实在没力气爬上马跟秦峥一起去找人家,只好和枣红马留在路边,等秦峥找到借宿之处再回来接她。 但秦峥不知道是迷路了还是出了什么事,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还不见回转,龙卫凤又疼又饿,看看天黑了又有点怕,整个人抱成个球形蜷缩在路边,心里诅咒着该死的姨妈一万遍。 又等了不知道多久,枣红马似乎都等得不耐烦了,不停的喷响鼻,甩蹄子,龙卫凤紧紧的牵着缰绳,疲累交加,头枕着双臂竟朦胧睡过去了。 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是被一阵阵沉重的马蹄声惊醒的。神情恍惚的抬头一看,漆黑的天幕上不见一点星光,眼前却是烟火辉煌,人声鼎沸。 一支军队仿佛从天而降一样,铺满了这宽敞的官道,骑兵步兵一波一波的过着,一辆一辆沉重的大车上负重累累,亦是络绎不绝。 “哦?怎么是你?你怎的在这里?”忽然一个醇厚的男子的声音问道。 龙卫凤抬头,就见一个魁梧的穿黑色铠甲的将领坐在马上,低头正望着自己。 “哦,我——”龙卫凤努力的细看对方的面目,然而火把的光烟熏火燎的,她看不清楚,她站起来,揉揉睡的黏在一起的两双眼皮,忽然认了出来——他是一个多月前去自己店里吃过饭的那个紫棠脸色的男人——此时看他一身戎装,已经不再意外,他们果然都是军人。 “我、我回城晚了,城门关了,进不了城……”便依着大周朝平民的礼数,赶紧给对方行了个礼,又道:“原来客官是军爷,那日失礼了。” 又下意识的看看四周,才发现秦峥竟还没回来,而那枣红马负着重物已经趴在路边,正在打响鼻。龙卫凤忙问对方道:“军爷路上可曾见到一个男子?十□□岁,穿黑色短打扮,骑马,背着弓箭的。” 对方微微皱眉,想了想,道:“这——并没有见到。你在等他?” 龙卫凤道:“对。因为城门关了,他去寻借宿的人家,去了几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哦,这样。”对方低头沉吟,龙卫凤觉得他似乎眉头微微皱了皱,心中疑惑。 “我看不如这样,你且随我们进城。我着人去寻他。岂不两便。”军官沉吟之后说道。 龙卫凤拢一拢单薄的衣衫,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已近亥时。” 再看看黑漆漆的四周,实在等的受不了了,龙卫凤只好点点头,“那也好。” * 龙卫凤牵着枣红马,就与这位周将军并辔而行。对方告诉她他的名姓,姓周名衡,是这军中的将领。走起来了龙卫凤眼前又晃过战车上的凤目男人,就跟对方打听道:“周将军,上月在敝店,那个只喝酒不吃东西的客官是什么人?” 周将军闻言眨了眨眼睛,笑道:“你问他?他——是北海郡守。如今代君节制幽云十六州。官拜北道大行台。我们旧属只称他府君,内家(指宫廷)称他国公。” “哦。”原来是个大官,龙卫凤想起了他在城墙上俯视的眼神,那种如在云端的高远。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秦峥说的那个人,于是又问:“他,啊不,这位国公,名字是不是叫萧朗?” “萧郎?”周将军讶异的挑了挑浓眉,却哈哈一笑。才对龙卫凤道:“他是姓萧。不过不叫萧郎,他的讳名为‘祯’。” “萧祯。”龙卫凤点点头,心想这下对上了,秦峥说的那个萧家的大官,原来就是这人。 既然有这么大的一个官儿在云中坐镇,龙卫凤觉得整个人踏实了不少,她虽然不懂军事,但懂一个道理,官儿越大,掌握的资源自然越优渥。这样一想,顿觉云中不应该丢,不能丢。不由得感谢苍天眷顾让她穿到这么座福城。 于是她拍了几句马屁;“听了将军的话我安心多了,云中有将军们坐镇,是我们百姓的福分,哪日将军有空,欢迎再来敝店用饭,敝店将竭力招待。” 周将军似乎很随和,笑道:“好。” 却忽然像又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明日行台府中正有大宴,倒缺几位炮制的能手,不知你店中的几位庖厨,能否到府中帮忙?” 有生意?!龙卫凤顿时双眼放光,忙连声道:“那好啊,这自然没问题。那什么,将军见召,敢不如命?”(心想历史剧看多了也是有用的。嗯,此处重点指的老版《三国演义》,那是龙卫凤上一世最爱的电视剧,之一。) 又跟周将军确认时间和菜单,以及带几个人去合适等。周将军似乎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只说:“只是需要做些南式的菜肴,口味上清淡精洁即可,东西自有厨房准备,只要你们人来就成。” 龙卫凤很高兴。 * 龙卫凤到家的时候,龙家全家老小全都倚门而望,除了几个熬不过瞌睡睡去了的侄子侄女,连龙老祖母都下了楼,在客堂内陪伴等待。 所以龙卫凤一出现,就被全家簇拥了起来,几个嫂嫂包括年纪大一点的龙缨全都七嘴八舌的问她这一天到底到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怎么这早晚都不着家。 一回到店里,终于到家了的感觉令龙卫凤差点热泪盈眶,趁着龙缨去搬货物,不在跟前的功夫,忙三言两语的先解释了她的倒霉姨妈,和城门早关的事。又告知大家等秦峥不来,如今他人还下落不明这件事,众人又一起担忧起来。 龙老祖母见龙卫凤安然无恙,脸色也缓和下来,又见她脸色苍白一脸疲惫,就命大嫂袁氏先去给龙卫凤熬姜汤祛寒暖胃,又让两个小孙媳妇将留的饭菜热上来,让龙卫凤先吃饭。 又对龙卫凤道:“与人相接,最要的是守信。你既说好在城外等他,却又不等他来先进了城,岂不是言而无信。待他回来寻不见你可如何是好?” 龙卫凤被教训,有些委屈,想想自己并不是只等了一两个时辰而已,这都快半夜了,而且自己身体又是这个情况,因此道:“祖母,我肚子疼的实在难忍。并且我回来时遇到了上月在咱店里吃饭的那些人——就是要了许多紫酒,一桌席面将近咱们半个月收成的那伙人,内中有一个是个将军,叫周衡。路上认出我来,这才稍带我进城,我跟他说了秦峥的事儿,他派了两个人还在城外寻他,说不定晚点也就来了。” 几位嫂嫂也替龙卫凤说话,龙老祖母这才不说什么了,又道:“秦公子未回,正值兵荒马乱的,得告诉他家人一声,免得他高堂担忧。” 大嫂袁氏便陪着龙缨一起,去秦宅告知了这件事。 当晚歇过,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洗漱了,龙卫凤才又把今日要去官营中上门代庖的事和大家说了,因为昨晚只是跟大家讲城外的事,就累的她口干舌燥,没力气讲这个茬。 因行台府大宴是晚上,庖厨人等吃过早饭就要去做准备工作,因此这一日龙家食栈就关门歇业,全家人悠闲的坐一起,吃了一次早餐,也不营业了,只让龙缨再去秦家问消息,看秦峥昨晚回来了没有。 因时间紧,等不得龙缨回来,龙卫凤二嫂三嫂就收拾了出门。虽然不必自带食材,但考虑到周将军“精洁”的要求,龙卫凤等人还是带了几样精细的工具,这才出门。 被龙家食栈拴在家里的日子久了,三人今日出行,竟有种出牢笼的错觉,三人在路上还买了些糖,一人一块含在嘴里,跟孩子似的,只除了秦峥下落不明这件事是龙卫凤心头一块石头之外,今天算是个好日子。来到云中府门首,三人整肃表情,拿出妇道人家的规矩,规规矩矩的上前。 一问,才得知大行台的临时府邸并不在这里,而是和云中郡守的府邸犄角相望,驻扎在直通云中北门的后方。 三人只好转道向北,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累的粉颊生汗,才来到行台府。 一到大行台府邸前的大道上,便见这里的气象更与其他处不同,最宽阔的一条主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兵士,剑戟森严,主道上闲杂人很少,往来驰过的,多是兵丁,行台府邸远望是一处四围布满哨位的高大宅邸,围墙非常之长,侍卫值守的规格也远非云中郡守的府邸所能比,门前随风漫卷的一面旌旗上,是墨线秀成的大大的“萧”字。 且今日行台府似乎有什么事,这主道之外围了不少百姓,男女老幼皆有,主道上,先是不时有三三两两的骑兵驰过,接着有一些大车到来,而每一辆车里都有披头散发的男人,周围有持戟的全身武装的士兵押解着,一辆一辆的陆续过来了十几辆。 三人就挤进围观的人群中打听这是在做什么,一个妇女就告诉他们说,是前线的俘虏们解到了,要送到行台府里去呢。 龙卫凤三人一听也很是兴奋,尤其是龙卫凤,因为她自从变成“龙卫凤”还没见过“胡人”呢,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听到“胡人”二字,她这脖子竟然就会有点痛。 看看周围百姓越聚越多,三人此时是不便进入行台府的,只好先等等,便又见大车过完了,后面又来了一长串一长串的、用铁链子链起来的男子,一个个也是披头散发的,卫兵们手拿长戟开着道,推搡着两边渐渐有点围的太紧的百姓,维持秩序。龙卫凤见这些俘虏虽然都衣衫破烂、披头散发,但依然能看出他们的与众不同来,那样貌神情、身形步履,无不从骨子里就透出一股彪悍凶猛来。 正看着,忽听龙三嫂指着一串胡人说:“这些是山胡哎,看来那个氐王应该打了个败仗。” 龙卫凤不懂,就问什么是山胡,氐王又是谁? 龙三嫂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道:“连这你都忘记了?这才离开武州几日你就忘的这般干净?”龙卫凤只好叹气。龙三嫂就告诉她,这胡人分好几个种,有六七种之多,山胡只是其中的一个种,这山胡一支的王,现下就是氐王,叫貘沃,他骁勇善战,野心极大,在关市生活的人都怕听到他的名字,因为凡是他的人来侵略关市,一向烧杀抢掠,不留活口的,残忍至极。所以大家又都特别恨山胡。 龙三嫂的解释未完,忽见一个人大喊了一声,扔了一只靴子到这些山胡头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有扔菜根的,有扔石子的有扔鸡蛋的,凡手边可侮辱打击对方之物,纷纷的雨点一样扔到了山胡及其他俘虏身上,场面一时十分激烈。 山胡中有一个看起来人生的单薄一些——相对于那些膀大腰圆的壮汉讲。衣衫虽然也是一样的脏破,但比起其他人似乎要稍齐整一些,并没有坦胸露腹的,他微微低着头,被赃物袭击的时候,也不躲闪,也没什么反应。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大,人潮涌动,一瞬间将龙三嫂和龙卫凤都挤的快跟站岗的卫兵人贴着人了。 距离变近,就更看清了这个俘虏,原来还是个少年,看面目也就十六七八岁的年纪,散乱的垂发间露出面上的脏污和伤,垂目,紧闭着唇,大概缺水,唇上都是干裂的白皮。 龙卫凤心里不由得有一丝恻然,战争,从来都是掌权者的游戏,老百姓向来都是受害者,士兵也是惟命是从的受害者,更何况这一个,还只是个少年。 她指给龙三嫂看这个胡虏。 龙三嫂看了一眼,也摇头叹气。却对龙卫凤道:“可怜见的,这么瘦,像饿极了,还带着伤,你把咱们的糕给他吧!反正回去还能买(三人路上还买了块糕,是准备回家时给孩子们吃的)。”龙卫凤道:“这,这行吗?” 龙三嫂道:“有什么不行的,我们又不是给他兵器!”然后就将装糕的纸包打开来,让龙卫凤拿。 龙卫凤只好拿了一块,却还是觉得不妥,然而看到他那垂头带伤、蓬头乱发的样子,还是起了一点恻隐之心。看这少年走近了,擦肩而过的功夫,就悄悄将糕往他手上一塞。这些俘虏虽然都绑着双手,脚上连着铁链,却并没有带枷,两手绑在身前,拿块糕还是不成问题的。 糕还很温热,软而香甜,一塞到这少年手里,他就猛地一惊,但手里的触感让他知道那并不是一个恶意的礼物,他猛地抬起了头,惊异的望向了龙卫凤。 这两道目光却顿时让龙卫凤打了个激灵,心里立时浮出一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还只是个少年,可他的那两道目光,锐利雪亮,彪悍凌厉,已经完全的昭示了他那来自大漠北地的强悍血统。 龙卫凤吓得后退了一步,缩回了人群中。心想,天呐,这还只是这个年纪,这要是长大了…… 幸好士兵催着,这一串人很快过去了。龙卫凤稳了稳心神,看俘虏们一排一排的快过完了,正要拉二嫂三嫂挤出人群,却忽然又看到后面来了几位骑马的将领,而领头的一个,却正是那晚说让她们等人来帮忙的周将军,龙卫凤一眼看到,就忙向他招手。 周将军今日依然是一身黑色盔甲,紫棠脸色,高大威武,他看到龙卫凤,就带马向她们走来,眼光却掠过龙卫凤,往她身后看了看。来到三人面前下马,龙卫凤就发现他的脸有点可疑的红。两下里相见过了,周衡将军便道:“有劳诸位前来,等宴席完毕府中必有重酬。” 龙卫凤听得心花怒放,嘴上却说:“哪里哪里,我们三人正愁怎么进去,可巧遇见将军。” 周将军道:“无妨,请随我来。” 三人于是随周将军一起进府,原来却不走正门,而走旁边的一个小边门,边门清净多了。 一路走,龙卫凤就忙问周将军昨晚的人可曾找到秦峥。 周将军歉意的说:“并未找到你所说的人,怎么,他如今还没回来吗?”龙卫凤道:“早上我们出来的早,虽叫人去他家问消息了,却并不知他回来没有。”周将军安慰她道:“既是一个青年,在外必不会有甚大事,昨夜士兵也并未发现异状,想来他只是失迷了路途也未可知。”龙卫凤叹气道:“希望是这样。”又问周衡刚才那些俘虏会怎么处置,为什么有些看起来那么小,会不会是错抓了胡人的百姓,周衡便道:“唔,俘虏按惯例要解往朝廷处置,不过如今嘛——”他没再说下去,又道:“胡人不比我们中原广有人丁,有年小的俘虏很正常,人少的时节他们甚至妇孺皆兵。” 这样一路说着,就到了专门用做厨房的一个院落,不大,甚是整洁。周衡竟亲自引三人进去,还向厨房内几个当值的交代了些话,之后他看看已无他事,便踌躇了一下,意欲离开。 龙卫凤虽然对两位嫂嫂的厨艺很自信,但也不明白为啥自家的食栈能“雀屏中选”,竟能被这位周将军记住,并邀来行台府掌厨,又再一次跟他确认口味要求等。 周衡便道:“汝等勿要担心,只因那日在汝家见有一些南方菜色,尚且不错。而今日筵席中亦有几位南地将帅,因此请你等前来襄助庖厨。只管放心去做,素菜只记得一样,愈清淡则愈好。” 龙卫凤没想到那日龙家两位嫂嫂做的几道南菜,竟入了这位周将军的法眼,后来她才知道,龙家二嫂和三嫂,一位来自南阳,一位来自九江,都算将近南人了。于是稍稍宽心,只是想到那位不知道到底能吃啥的“府君”,心依然提着一半,虽然她觉得以龙家的厨艺,应该不会是供奉这一位的。 答疑解惑完毕,周将军方离去。三个人便洗手揎拳掳袖,忙活起来。一边又讨论刚才府门外见到的那些俘虏,龙卫凤又说不知这些人会不会被杀,因为这些俘虏的人数看起来还真不少……龙三嫂就说:“这个往日家长在日,也没少听这些事,你怎么全忘了?像这种战败被俘的,要么杀之祭旗,要么送回朝廷为献俘仪式之用,或收编为奴。胡人刚硬,历来很少编入咱们的军队,被杀和做奴隶的是多数。” 说完,龙三嫂忽然叹了一口气,低了声音道:“也不知你三哥和大伯,如今在南疆怎么样了……” 一句话令小厨房里的气氛顿时转为离伤,两位嫂嫂都沉默的低头干活,弄的龙卫凤也不敢往下再谈。 只是心里却默默的想,如果龙家大哥和三哥回来了,她一个也认不出来,那可怎么办呢…… 第5章 胡虏 三人在行台府的小厨房,将菜品收拾齐备之后,时辰也只在午后一点点的辰光而已。 三人在厨房悠闲的吃了个午饭,静等着来人传话,小院外高阳暖暖的,花娇柳媚,莺声燕语,午后时光竟颇有几分春日的错觉。 龙卫凤闲极无聊,在厨房的台阶上踮脚看围墙外,只见檐角重重,一带围墙隔开的似乎是个大花园,就颇有些心痒痒的想去瞧瞧景致。 这样的事,自然是和龙三嫂商量,两人一拍即合。龙二嫂只好叮嘱她们随便逛逛就赶紧回来,别误了事。 龙卫凤便和龙三嫂相携走出小院,穿过一条夹道,就来到了一个花木葱茏的所在。果然是这行台府的花园,从外面瞧没觉出多大,进来一走,才发觉真够幽深的。一路也都是北地的风光,苍苔凄凄,白石棱棱,清溪横黛,翠色入微,几处疏林,一带绿茵,野草闲花处处有,青帐横林随转移,两人走着,不觉渐渐深入,只觉得清芬拂衣,令人乐而忘忧。 又走了一段,就见眼前忽然现出一条飞瀑来,水声隆隆,水花四溅,掩映着扶疏的花木,玲珑的山石,美的令人炫目。两人很讶异这水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飞流湍急,气势十足,不像人工造的,但却必然是人工造的,这技术太牛了,简直造出了理想中的山水田园。 看来高手就在不远处。龙卫凤和三嫂两人叹为观止,站在瀑布下看了好一会儿,才又往假山之后走,走了两步,才发现这瀑布之侧,山水花木掩映的深处,还有一座小红楼,不大,也不算高,坐落在一个平台上,十分的端肃雅致,是一个推轩可见青山,俯身可见清流的好位置。 两人不由得向这红楼走来,四周寂无人声,两人步步走来,只有黄花和红叶相伴,感觉步步如诗如画。来至红楼,两人又将那绿窗雕栏细细玩赏,龙卫凤不由得道:“改日咱们生意做大了,也必得买一处这样的地方玩玩。”说着爱不能舍的抚摸那精雕细刻的窗扇。 却忽然听到窗内发出了一声轻笑。 轻轻的,声音十分的诱人。 龙卫凤吓了一跳,嗖一下收回手,就和龙三嫂对视了一眼,觉得身边刮过的风的温度都低了两度,是人是鬼?她看看龙三嫂,又看看窗,正想撤吧,却听窗内又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还是那把诱人的声音,带着愉悦的笑意,慢慢的道:“如此甚好,似此方不负王公一番美意。” 接着是另外两个男人的声音,声音也极好听,笑道:“然也,然也。” 原来是人。 还不止一个。 还都是男人。 龙卫凤吐了一口气,又站住了,对龙三嫂眨眨眼,指指窗户。龙三嫂耳聪目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却只皱着柳眉摆摆手,意思要走。 龙卫凤也觉得该走了,但刚刚那人的一声轻笑,不知道为什么,却特别的勾魂,特别的让人想看看里面的人都是谁,能笑的这么有味道! 她便轻轻的拿手指在那窗纸上一戳—— 但她只看了一眼,就是一惊,就有些后悔。 只见这红楼内,光影错落中,琉璃为帐,翠屏流光,当地一张阔大的书案旁立着两个男子,青衫的衣衫落拓,红衫的器宇轩昂,正头凑头研究一张长卷。窗前的芙蓉锦墩上,则坐着两名白袍青年,侧脸看,一样的面如美玉。 窗下的宝砚泛着墨汁的幽光,暖阳穿过窗棂铺满室内,一道凤翎细竹帘悬在宣室正中,将房间隔成了两半,暖阳透过竹帘的间隙,斑驳的洒在帘后一个手持书卷,侧立在高阶之上的人身上。那人身着紫衫,头带玉冠,身后侍立着两名童子。斑驳的光影投在他的身上,只见他修长的手指,威仪轩昂的五官。那淡漠的高眉,雍容的凤目,高缈的气度,任谁见过一次也不会忘记。 而映着斑驳的光影,这整个人在仪态雍雍之外,似乎还更多了一丝——高远的寂寥…… 龙卫凤垂下眼睛,离开了窗子。 轻轻的挽上龙三嫂的胳膊,道:“我们走吧。” 龙三嫂就看了她一眼,道:“怎么了?你都看到什么了,跟掉了魂似的?” 龙卫凤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一堆人。” 一堆漂亮的人。 回到小厨房,传菜的人也正来传话,厨房内忙碌起来,三人依单一样一样烹制起来,加倍用心,一来这是龙家食栈的大生意;二来龙家几个嫂嫂做事向来是精细人,做这样的事简直是大材小用;三则这次的金主可不是好伺候的。因此龙卫凤十分用功,打下手洗菜都多换了好几盆水…… 又过了几时,金乌西坠,暮□□临,各处院落廊庑都点起灯来,行台府更加热闹起来,使女小童往来取菜取物,中庭大概是开筵席的地方传来铿锵的鼓乐之声,来往的下人有时会讲两句前面的话,听起来这次似乎是为庆祝九原和上古大捷而设的庆功宴,以激励将帅的士气,同时也为迎接朝廷来下贺书的御使,是以诸多的高级将帅都在列。场面十分热闹。 龙卫凤等人一直忙到戌时过半,方才有些闲下来,三人累的已无心吃晚饭,只坐着等筵席散了好收场归家,龙卫凤又惦记着秦峥的消息。 等了一会儿,又有周将军差来的人嘱咐道:“事毕大家且莫着急走,一会儿有车专来送大家回去”等,让龙卫凤对这位周将军不由得好感激升,对两位嫂嫂夸道:“这位周将军真是有仁有义,周到热心,还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只是不知——” 龙三嫂就接过话来道:“只是不知可曾婚配?年方几何?八字是啥呀?”说着自己笑的抽成了一团,气的龙卫凤打了她一下道:“你这都当妈的人了,还一点没正经!”却看了一眼龙二嫂,没有再说话。 · 一时无话直至行台府宴罢,所有事体已毕,三人按照周衡所吩咐的,收拾完了,复至行台府边门外等候送归的车子。 这边门就在正门之旁,行台府正门前车马簇簇,人正多。冠带们举手作别,将帅们亦三三两两的上马散了,各归值守。天上一轮朗月照着,龙卫凤忽然发现军官们丛中一个人的身影特别熟悉,竟像是秦峥。 她便指给龙二嫂和三嫂看,大家看了一回,也都觉得就是秦公子。可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且伴在军官群里,难道也当兵了? 龙卫凤叹口气想,龙家周围的兵,实在是太多了…… 三人欲上前,叫住他问个清楚,却没秦峥他们快,还未举步,就见他和一个军官先后翻身上马,转头沿大道往南去了,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三人。 龙卫凤心想只要他没事就好,改日再问他也不迟。 周衡派来的专车送三人回到龙家食栈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子时了,三人累的骨头像散了架,虽然也没干太重的体力活。尤其是龙卫凤,带着姨妈,觉得腰以下简直重的拖不动。 但到了龙家食栈一下车,却觉得气氛异常。 往日这个时辰,自然是全家都熄灯睡了,今日三人晚归,龙老祖母房里还亮着灯在等她们也属正常,但奇怪的是,来接她们的龙缨接到她们,却一言不发,等车走了三人一进小楼,却看到大嫂也下来了,并且没拿灯…… 龙卫凤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就悄问龙缨:“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因为开店日日相从紧密,龙缨和龙卫凤的感情最好,最听她的话,此时见问,却只是闷头闷脑的道:“上楼你就知道了。” 说得三人心都一颤,有的自然想到了孩子,龙卫凤则想到了龙老祖母,难道她病了,急急地跟着龙大嫂上楼,龙三嫂等人又问大嫂,大嫂却只是低声说:“别高声,先去祖母房里着。” 大家忐忑的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楼上,又看到走廊两侧孩子们的房间探出两颗小脑袋来,龙戟和龙冕竟然还都没睡,看到姑姑婶母们回来,意意思思的想开门出来,都被龙大嫂呵回去了,又将门关紧了。 这才来至龙老祖母门前,龙大嫂先轻轻的敲了敲门,禀道:“老祖母,三妹她们回来了。” 龙老祖母说了声“进来”,龙大嫂方才推门,领三人进去。龙缨则在外面守着。 龙老祖母向来有些法度,小辈们都有些怕她,龙卫凤也不例外。 这次一进到龙老祖母的房间,龙卫凤却先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这股血腥味很强烈,她很确定不是自己身上这一股……抬眼往房间内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就见龙老祖母好好的站在当地,而她的脚边,竟还躺着一个人。 一个衣衫破烂、披头散发的人,人的旁边还有一只脸盆,盆内半盆水,是殷红色的。地上的人准确的说是趴着的,后背的衣服裂开了一条口子,露出一道长长的刀疤,不用说,这就是血腥味的来源。 龙卫凤三人都惊呆了。龙大嫂在旁边就说:“这孩子是半个时辰前跑到咱家的,龙缨下楼想看看你们回来没有,就在厨房后面的楼梯口发现了他。” “那时他已经昏过去了,抬上来刚给他止了血,你们就来家了。” 龙卫凤等人便近前看,见地上的人似乎一丝气息也无,乱发下露出的一点侧脸苍白如纸,那脸却有些熟悉,且这身量,这衣着,这发式,怎么都这么像早上见过的那些胡人俘虏呢? 龙三嫂就伸玉手撩起了地上人的乱发,露出了他的整个面目,三人就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竟然是他,那个小山胡俘虏!那高高的鼻子,狭长的眼睛,苍白的嘴唇,又兼这样的衣着发式,是怎么也不会认错的。 可早上他才被押进行台府,此时怎么会躺在自家房内? 看这模样,必然是逃出来的,俘虏逃跑,被捉住可是要砍头的。 而私藏俘虏,自然也是要被问罪甚至砍头的。 三人就都看向龙老祖母,龙三嫂就说:“这是个胡人俘虏啊,今早刚被押进那个行台府的。我们看到了。” 龙二嫂也道:“看这模样肯定是刚逃出来,若被捉住,可是死罪。” 龙卫凤道:“窝藏逃犯,罪也不少。他这伤这样长,又流了这么多血,还能活吗?” 大家就都看向龙老祖母。 龙老祖母微皱眉头,叹了口气,说:“你们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龙家历代在边关剿匪,也杀了不少胡人,但我们龙家人,却没有因胡人而死的,不过……”她顿了一顿,没有再说下去,想了想,又道:“他虽是个胡人,既然,爬到了咱们家,不救他却是伤天理。无论如何,今晚先救了他性命,明日再着官府来拿他也不迟。”说着,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下了这件事。 一门妇孺,大事向来是龙老祖母做主,且也都是心软之人,就都应了。 龙家最不缺的,大概就是疗伤的药草和经验了,当初龙卫凤重伤昏迷了十多天,是全家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当然,拉回来个假的。龙卫凤好了之后,龙家小厨房里存的草药还一大筐,各样家伙更是一应俱全,而龙家人对于做看护这份工作,简直称得上熟能生巧。 但这个伤者的刀口很长,又在背上,却不是她们能处理的了的。 第6章 疗伤 龙缨便去叫了当日给龙卫凤疗伤的王大夫来,就在祖母房里给这伤员重新清理了伤口,缝合了伤处,那道长长的刀疤,十分狰狞。龙卫凤饶是家里有有两位做大夫的,见多识广,也不忍多看,又因她今日带着姨妈忙了一日,十分疲累,她就和三嫂先睡去了。 只剩大嫂二嫂龙缨等在祖母房里照管。 第二日起来,大家又来祖母房间看昨日那胡虏伤号。 却见大嫂似乎守了一夜,祖母也早就起来了,估计昨晚也基本没睡,年老之人禁不住,且到二嫂她们房里歇歇去了。 龙老祖母的房间位置是这楼上最好的一间,南面一排大大的窗户,又明亮透气性又好。此时房间内点了一支香,想是为了冲淡血腥味,那胡虏还躺在地板正中的草席上,草席之上已加了床褥子,身上也盖着一床薄被。 龙卫凤因为上一世爷爷爸爸都是做医生的,一个中医一个西医,她乃是“中西医结合”的家庭出来的,好歹懂一点看护知识,对古代的医术不太信任,就想看看这伤员可有感染。大家看了一回,龙缨等人就下去了,而大嫂坐在床边,支着头,头一点一点的打盹,龙卫凤就不忍心,晃她起来,让她到自己房里睡一睡,她替她在这儿看一会儿。大嫂也真累极,就没说什么,站起来复看了看小胡虏,嘱咐龙卫凤他要水,就给他喝。 龙卫凤见这小胡虏基本维持昨晚的姿势,没什么变化,便知他基本是动不了的,就坐在席子旁边,轻轻的掀开棉被的一角,看他背上的伤。 龙大嫂给他背上另搭了一条干净的白手巾,龙卫凤看手巾上并没有湮出血迹来,觉得妥当,轻轻揭了揭手巾,只有一角粘了点血痕,不算严重,也没有肿起来的迹象,只有缝线的地方颜色有点红肿,似乎缝合的很好,不由得对王大夫很佩服。大嫂又告诉她他昨夜一直在发烧,是大嫂和老祖母轮一直给他擦身降温,这才度过了险情。一夜好不惊险。 令龙卫凤不禁想到自己刚穿过来那会儿,也是晚上经常烧的迷迷糊糊的,几个嫂嫂并老祖母轮流看守,那必然也是经常的不眠夜,心中不由得很多感慨,又很惭愧——无论身子是谁的,毕竟活过来的是她李琰。 大嫂去后,房间里就剩下龙卫凤和这胡虏,一扇开着的窗时不时的透进些风来,龙卫凤又怕伤号怕吹风,又起来关了,在席子边坐下来,就将这胡虏的头发撩起,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似乎还是发着烧。又学着家里医生们的常用手法,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搭上他的脉门,摸一会儿脉,最后,她把两根手指搭到了他的脖颈下,摸他的颈动脉,因为他腕上的脉微弱的摸不出来。 然后就看到他微微的睁开了眼睛。一双目光散乱,全然无神的眼睛。全然不像昨日在街上见到他时的情景。 龙卫凤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道:“你醒了?” 小山胡勉强的看了看她,粘在一起的嘴唇努力的动了动,似乎说了一个词:“#” 水? 龙卫凤就跳起来,忙将桌上龙大嫂晾下的白开水端下来。但对方这个姿势趴在地上,怎么喝? 她只好盘腿坐起,将他的头搬在自己腿上,再把碗凑到他嘴边,慢慢的,给他灌了下去。 喝下一碗水,他干涸的眼珠和嘴唇似乎都润泽了一些,眼神也慢慢的有了一点点生气,他依然趴在席子上,微微转一转眼珠,又虚弱的看了看龙卫凤,眼睛在她身上好一会儿不动。继而就虚弱的闭上了眼睛,又像昏过去一样的趴在那里了。 看的龙卫凤胆战心惊,忙又摸了一把他的颈动脉…… 第7章 鸣琴 龙卫凤一家等着周将军派人来送昨日的酬劳的时候,好报告这个小胡虏的情况,令他带回去。 没想到送酬劳的人迟迟不来,直到了下午才来了两个兵,是一个不认识的白面年轻将领领着,小兵进来先报告了周将军的话,将酬劳留下,就退出去了,只有白面将领站在食栈内不走,微微打量着这房舍。彼时龙卫凤二嫂三嫂龙缨等都在下面,举家都有些紧张。因应付外事一向是男装打扮、披头散发,整的很糙的龙卫凤来应付,这次大家就依然推举她出来。 她就忙请这将军坐下,站在一边,谨慎又紧张的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让白面将军赶紧将楼上人领走,并着重强调“昨儿已经是深更半夜了,我们一家子妇孺不敢出门,又看他像活不了的,这才想等到今日再报告将军们,将军们日理万机,日夜辛苦,也是怕深夜报告,扰了将军们。”虽是先摘干净自家的嫌疑,却也是实话实说。属于真实的情况。 白面将军听了似乎微微讶异,说:“是吗?” 就站起来道:“且带本将上去看看。” 龙卫凤就领着人上去了,嫂嫂们都回避了,只有老祖母在房内。 白面将军进了房间之后,似乎对龙老祖母很客气,先称“老人家”又说“冒犯了。”这才进房间看人。 彼时那小胡虏大概刚吃了药,依然趴在地上,一丝两气,听到有人进来,只微弱的睁了睁眼睛,就复又闭上,大概已经连垂死抗争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龙卫凤觉得奇怪的是,在他脸上,竟连震惊或者害怕的神色也一丝看不出,大概真是精力不济了。 又觉得自己举家将这样一个重伤号送回去受死,似乎太不人道了,太不善良了,竟然有些愧悔。但又一想,他是胡人啊,正跟大周打着仗呢,这样做才对。 就又安抚了自己的良心。 只是没想到这白面将军看了看这小胡虏,却似乎并没有雷霆之怒,反而眉头微皱,又弯下腰来,掀起他的遮盖物,看了看他背上的伤,那伤太长太狰狞了,他也吃了一惊,垂目不语。 放下了薄被,只听他道:“这一位,倒像个——胡人。” 龙卫凤连忙点头,道:“是是是,是个胡人,就是从你们行台府内刚跑出来的,昨儿深夜的事。” 没想到这白面将军却更深皱了眉头道:“唔,可是——却不是军中的俘虏。” 说着,他望着龙卫凤,似乎有些为难的笑道:“昨日行台府也并未走失俘虏,都在别院牢牢羁押着呢,今日本将还刚刚点过。不会有错。” “………………!!”龙卫凤及不放心还是走来帮忙照应的龙大嫂等人听了都傻了。 什么?竟,竟说不是行台府的俘虏?这怎么可能呢? 嘴快的龙三嫂就插嘴道:“这位将军,你再细细认一认,昨日我们在街上见过他,被你们用铁链子一道栓进行台府的,怎么会有错呢?” 那白面将军闻言,似乎有些为难,就真的又仔细的看了看这小胡虏的面。却还是坚决的摇了摇头,道:“不会有错。他不是行台府的俘虏。” “……” 这时,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龙老祖母垂下眼皮,想了想,却发话道:“既然如此,有劳将军。这伤者想也是个平民,战乱中为人误伤了也未可知——” 又道:“这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又身受重伤,一时也不能挪动地方,我们也只是暂时收留他,待得他伤好,还得官府处置他。” 白面将军就又看了地上人一眼,道:“老人家慈悯。既是百姓,又是这个模样,我想,还是让他在这儿疗伤吧。只待他伤好,讯问一下他的来历,若果有不妥之处,就去行台府报告我即可。” 说着就转过身来,对房内其他人竟又说:“这件事,且莫对其他人讲,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却终究是个异乡人,又在战时,传出去怕有不利。” 说着,就抱一抱拳,竟就这么下去了。龙缨送了下去。 剩下一屋子很呆的妇孺,都彼此互相看看,心说:竟是这样的结局? 尤其龙三嫂和龙卫凤,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位白面将军说得板上钉钉,她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都有些怀疑昨日是自己看错了——反正,胡人披头散发的,长得也都差不多一个样子…… · 头上的乌云已去,龙家今日提着的心全都放下了一大半,就更多弄了些药材,预备给这小伤号长期吃,龙卫凤和龙缨二嫂等又忙下楼,正常开门营业。 虽然一个疑云仍压在龙卫凤和三嫂心上,但也是无事总比有事好,救人总比送人去杀头强,几个小辈也就都渐渐带着疑心心定起来。 又过了几天,果然风平浪静,既没听到有走失俘虏的消息,也没见再有官兵来家问话。龙卫凤抽空又问了秦峥,得到的也是一切正常的答复,大家的心就真的安定了下来。只是那微弱的疑惑,时常冒出来,在龙卫凤等人的心头过一过。 这一日龙家食栈的鲜鱼嫩虾储备用光,龙卫凤又去陇水河抓鱼,这次没有秦峥,没有龙戟(感冒了,在家睡觉),龙缨还得放在店里当掌柜,只好单枪匹马。 而这日,真称得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虽然是初秋的风。陇水河边疏林如画,白沙泛光,清澈见底的河水缓缓而流,三两群大白鹅在河岸荇草间悠哉戏水,真是闹市中的一方净土,边城中的一角桃花源。 龙卫凤很喜欢这里,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去老家的乡下,也常跟远房的表哥表姐们下河抓鱼摸虾过,她上一世做李琰的时候,就是个调皮鬼,虽是个学霸,这些事却干的比男生还好。因此每次来都放假一样的欢喜,并不觉得辛苦。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缺少同龄的玩伴,有点儿寂寞。 她在河里高挽裤腿,长发用一根带子胡乱的扎在脑后,少有的露出了整个面目。从水面上看,龙卫凤这张脸长得却也不错,可以说是面如满月。皮肤白腻如瓷,只是她日常经常灰头土脸的,并不打扮。长眉弯弯——平日也都是乱发遮盖,完全看不出秀气的。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熠熠生辉,好好捯饬捯饬,也许能上得了台面。 太阳烤的她后背的肌肤热乎乎的,都能感到脖子里的绒毛上的汗珠,撅着屁股蹲的腿也酸疼,摸了半个时辰,终于捉到了一条大的,是条黑鱼,足有三四斤重,甩的她一趔趄,险些摔在河里。 鱼篓里竟塞不进这大黑鱼的头,龙卫凤一手紧紧扣住鱼鳃,咬牙切齿的抓着鱼身,就蹒跚着往岸上来,阳光下,她浑身是水,满身的水珠子闪闪发光,如果再美貌一点儿,就有点儿像西方的出浴女神——嗯,穿衣服的…… 一步跨到岸上,她将黑鱼往地上一扔,一只脚踩着,一手便从裤腰带上解带子——她这腰带乃是几根布条拧成的,正可以解下一根来系这鱼。 然而这古代的腰带也是结实,她拧了半日也没解开,也撕不断布条,倒急出了一身汗,鱼都从她脚下挣跑了,在草地上蹦。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眼前的林中有马嘶声,抬头一看,就见逆光下,林中有一人牵马走出来,腰上似乎挂着一枚刀,龙卫凤就向对方招招手道:“壮士,刀能借一下吗?” 眼前的人似乎凝滞了一下,逆光之下,只看到他的轮廓,是个高个子的男人,衣袍的边缘是秋阳的光晕,之后,他放开马缰绳,缓缓的,走了出来。 龙卫凤紧张着鱼,两手按着,弄得自己一手泥。 再抬头,就赫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人,微风吹动朱红色的袍服,那人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手上,是一枚弯刀。 龙卫凤看看刀,再抬头看看这人的脸,顿时就惊的目瞪口呆。 即使想一万遍也没想到,眼前站着的竟然是行台府里的那位大行台,那个掌控幽云十六州命运的国公爷,那个叫萧郎,啊不,叫萧祯的大官! 龙卫凤傻傻的,接过了刀。 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谢谢”。 秋阳好晒人,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微风吹拂绿草红花,还有空中飘飘的大云…… 朱红的袍服并未答言,点点头,带着光晕转过身,已经走开了。 他一走开,龙卫凤就恢复了一点神智,忙割布条将黑鱼系起来,用大石压住,又到河里洗了手,又洗刀。 这是一枚精致的小弯刀,刀柄只是木做的,但古朴雅致,刀身锋利至极,有一个跟它很相配的、雅致的刀鞘。 龙卫凤知道这主人动则要求“精洁”,用了人家的刀,自然要给洗干净,收拾好了再看,却见那大行台正在河滩上漫步。河滩上疏林如画,明明灭灭的光线洒在人身上,好一幅初秋景致。 龙卫凤看看林中,见只有一个童子在照料马匹,并没有像之前所见的那种威武男人们随行,想来他似乎是偶然路过此地,暂时歇马,或者是随意来散散步的? 龙卫凤觉得他此时应该不愿被打扰,便先将小刀放在一块大石上,复挽起裤腿,又下河摸鱼去了…… 龙卫凤向来干起活来特别忘我,这一摸下去,就忘了其他事,转眼鱼篓渐满,时间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恍然回神,想起还没还人刀子。 急匆匆复上岸。却发现河岸上空空如也,四下里都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了。而秋阳擦着林梢,也有点西坠的意思,河岸上一片光晕,水光波光细沙的白光,荡漾交合,令人觉得,在这儿来一次烧烤应该不错…… 然而忽然,林中却传来一阵清越的琴声。 起头如行云流水,时断时续,继而浑厚苍茫,纵横捭阖,接着如风过松涛,雨润大川,浑浑濛濛,大音希声,空灵卓越,渺不可追。 继而,又复归于清越渊深,进退勾抹揉撮拂牵,反反复复,终又归于空明澄净,万象皆空。 真是大音希声,好琴,好技法。 龙卫凤持刀站在林外,听着这琴声,激动的眼泪汪汪。 因为她上一世,做李琰的时候,是个爱琴的,从小学古琴,弹了十几年,一直考到八级,还没来得及再往上修炼,就穿越了。 来到这一世后,一直忙于家事,真没想到竟这样的突然又闻琴音。而且是十分高超的琴曲。 她不禁走入林中,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梦上一样的虚幻,进入林中,就见这杨柳相间的疏林之内,一块白石之上,坐着弹琴的人——正是那刀的主人,那行台府的国公爷。 绿草茵茵,秋阳如金,弹琴的人神色安静,映着疏林,越见他神态肃穆,姿容俊美,但一样的,高远如在云端。 龙卫凤的目光移下来,就看到了他膝上的琴,一阵目眩,就感到全身升起了一股热血。 ——那膝上的琴,是一把名琴。名字叫做九霄环佩。式样为伏羲式,古木沉香,古朴雅肃,宝光内敛。乃是四大名琴之一。 这种琴,自然只在书上才能见到,传言中才能听说。龙卫凤做李琰的时候,曾好好研究过它,包括其他几种名琴。那时因为见不到,曾想为什么不能穿越一把。现在真的穿了,结果是穿到了这种地方。但万万没想到,天可怜见,三生有幸,今日竟然能夙梦得偿,见到了这样一把好琴。 如何不令人激动。 龙卫凤用眼睛丈量着这琴,从琴头到琴尾,七尺二寸长,天圆地方,上山下泽,龙池凤沼,无一不显示出高妙的审美,无一处不典雅中正,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物。真是一个好宝贝。 而林中忽然一片寂静,琴声嘎然而止,只有微风穿林,剩下余音袅袅,旁边的红马喷着响鼻。原来一曲已经终了。 龙卫凤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将那小弯刀双手奉上,道:“还您的刀。” 男人抬起了眼睛,雍容的凤目中是渊深的神色,他未接刀,见龙卫凤神色如痴,一双眼睛痴迷的盯在琴上,露出微微讶异的神色,道:“喜欢?” 龙卫凤听见,心想“喜欢”是什么意思?是说这琴,还是说这曲儿? 她就点点头,说:“嗯,真好……”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千金难求的宝物,双眼在那琴上徘徊不去,恋恋难舍。 一片闲情,爱煞此物。 “想弹吗?”眼前的人忽然说道。一双清绝的凤眸望着她,目光竟是十分的和蔼。 “啊?我?”龙卫凤看看对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方却站了起来,望着她,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的每一个姿势,都传达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表达着决定的信息。 龙卫凤觉得自己是想拒绝的,但两条腿却迈了开来,只听自己的声音说道:“那,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试试……” 抱起琴的时候,龙卫凤觉得简直是在做梦——又想,真是没白穿越啊,平日遭的罪似乎也值了,就冲这一刻。 她先瞧了一遍琴身,这才抬手抚琴。 一上手,就高亢清越,如鸣如啸,适应了一下,方才顺过手来,又如水击岩壁,空穴回澜,空江欲雪,鹤唳九天,渺渺袅袅,波回波荡,绵绵不绝。 龙卫凤弹的是一首《欸乃》,乃是她上一世最爱的曲子之一。每一个音符她都没有忘记,信手弹来,渐入佳境,几乎忘了周围的一切,红马,秋阳,战乱,背井离乡,永远回不去的时光。以及遥远的未来。 一时曲毕,犹觉余音绕梁,意犹未尽。 她不舍的拂了一下琴身,叹了口气。 林内寂寂,萧祯负手站在一株松下,慢慢点了点头。 抬眼看看日色,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8章 莫 龙卫凤没想到自己有幸被对方问名,但眼前却闪过家中的那位不速之客——虽然身份鉴定了是百姓,但面对眼前人,却复觉担忧。 就迟疑的道:“我姓龙。” 对方却微微凝眉:“龙?”那双凤眸微微眯起,目光复杂,仔细的看了看她,缓缓道:“叫什么名字?” 龙卫凤只好道:“龙卫凤。” 对方又看了看她,半日,点点头,一笑,道:“好。” 龙卫凤不大明白这个时代的人的“好”是几个意思,但她不敢继续再跟这个男人交谈下去,他的目光令人不敢直视,他的身份如此特殊,而她家还有个异族伤号。万一有什么不妥就怕不好。就忙向对方做了个揖,道:“多谢大人,我有事先回了,打扰。”说完就匆忙的的出了林子。 拿上鱼篓等物,龙卫凤匆匆的就离开了河滩。 而河滩的另一侧,那疏林之外,周衡等几位近身侍卫正倚马而待,静候着主人。 · 又过了两日,龙卫凤正在楼下送客,龙大嫂忽然下楼找她,急急的对她道:“三妹,你来瞧瞧,那孩子是又怎么了?” 如今,只要龙大嫂一出现,龙卫凤就知道是那位异族伤号又有什么事,所以近来龙卫凤简直有点怕见大嫂,因为龙家人发现她竟能辨别炎症与否,还会给人把脉(实际也把不出什么,只能摸一摸还有没有脉),又会给人掐人中(是人都知道一点的小儿科)之后,这个伤号有什么事,大家就先来找她,不行了再去找大夫。 这次见大嫂神色很急,龙卫凤又吓一跳,连忙跟她上楼。心里一边抱怨这个小胡虏怎么还不见好,赶紧好了回他的老家,也不用这么费钱费人力,还担惊受怕了。 来到祖母房里,见祖母并不在,只有小胡虏一个在榻上趴着,正低低的【口申】【口今】着,额头上还一层汗珠子。 两人忙至榻前,龙卫凤也被他这样子吓到,忙问他哪里难受?怎么个难受法之类的。 这小山胡——经过这多日相处,龙卫凤等人已知这小山胡叫“莫独”,小山胡虽然几乎不开口说话,除了要什么的时候。但据龙大嫂的描述,这小山胡却懂汉话,还能说不少,语音甚至是中都口音…… 能说汉话,让两下里交流方便了不少,有事就直接问。 但问了半日,这小山胡只紧闭着嘴,咬着牙,什么也没说出来。 龙卫凤就掀开他的薄被查看,这小山胡身上的伤不少,但最大的伤自然还是背上那条,掀开被来,就见一条殷红的血渍,沿着缝合的伤口,三三两两的冒了出来,有一处已经透明渐结痂的皮肤甚至挣裂了开来,冒出不小的一摊血,把薄被那雪白的里子都染红了。 龙卫凤顿时不高兴,就问山胡莫独道:“你是不是下床了?” 又道:“大夫早跟你说过,你这伤至少得十多天才能下床,你没听见?” 又道:“好容易养的快好,你又弄成这样,现在该怎么办?” 最后总结:“全家都忙得要死,还得照顾你,你怎么就不知道给人省心呢!” 她恨恨的道,居高临下,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心想你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好,赶紧好了走人别再在这儿待着,花钱费力不说,还担着惊怕,那官府也不知是怎么了,怎么就没认出你?——当然,龙卫凤也并不是一定要人家去送死,她只是一直家反宅乱的,再养着一个病号太烦心,又对他的含糊莫测,来历不明的身份怀着忧心。 室内一片安静,龙大嫂在一边也没说话,看到那伤口的模样也直皱眉头。龙卫凤发了一顿火,却见对方并没有一丝动静,安静的趴在榻上,脸贴着榻沿,乱发盖住依然不太有血色的脸,只露出一个鼻尖,和一对有些太长的睫毛,睫毛偶尔微微颤动一下,竟是一副甚乖的模样…… 龙大嫂在一边不忍了,就道:“好孩子,莫着急,这伤是越急越好的慢,我给你拿药去,可别再动了。”就下楼去拿药草和绷带去了。 剩下龙卫凤和他两个人在房间里——龙老祖母在另一间房里照看孩子们。龙卫凤缓缓气,觉得自己刚刚有点儿太高声了,万一被街坊邻居听见那也不好。就紧皱眉头,复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但刚一转身,手却被人大力的抓住了。 龙卫凤惊愕的回头,就见榻上这个虽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比自己体格高的大少年,伸手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这样一对比,就更显出性别的优势,此时他紧扣自己的手腕,两下里对比,黑白分明,少年的手指根根有力,比中原书生略深的肤色倍显力量,显得龙卫凤的小手腕纤细脆弱,简直不堪一捏。 龙卫凤就瞪起了眼睛,道:“你干啥?!” 没有人答话,少年扣着她的手腕,连头都没有回,依然保持那个趴伏的姿势,像个狮子一样,乱蓬蓬的趴在那里,露出一点鼻尖。 龙卫凤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想,这大概是怒自己刚刚训斥他,向自己示威呢,脾气还不小。 敢跟自己示威,那可得受住了,她挽挽袖子,就准备来一记卷腕,再来一记擒拿,让他永远记得自己。 却不料,手腕上却忽然一松,人家忽然就松开了手。一点征兆也没有的,那条长胳膊就垂下来在榻边那么荡来荡去着。 而这时,大嫂也推门进来了。 …… 看来这人真是闲极无聊啊。龙卫凤想。伸指在他乱蓬蓬的脑袋上凿了个暴栗,说:“老实点!”又匆匆的下楼了。 · · 自从那疏林一别之后,龙卫凤多时没再听到这位大行台的动静。 当然,如果不是意外巧遇,或者刻意打听,她和他的交集也不多,最多的时候就是听听街头巷尾的议论,以及偶尔见秦峥,听到一句半句。 这两日便从这一句半句里,听到这位大行台似乎近日并不在云中,具体去了哪里,自然是不外泄的机密,龙卫凤听到他不在,竟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但同时也稍微舒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家里这个伤号不妥),而想到那陇水河边的琴声,又不禁想他此时在哪里?在忙些什么? 以他的身份,在忙的,自然都是大事,且眼下局势这样剑拔弩张,他所忙的,应该说是攸关千万人生死的大事,关攸关一个国家兴衰存亡的大事。 这样的大任在肩,比起一般平民百姓的生活,孰更快乐,谁更好呢? 龙卫凤觉得很难说。 · 但她的日子,近来却挺快乐(除了家里有个伤员件事之外),首先是上次大捷的消息令城民安心不少,街市稳定了,采买之类的省心了不少,比那惶惶不安的时候省好多力,再一个自从应命去行台府代庖过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龙家食栈忽然就出了名,涌出来许多慕名来点菜的人,甚至还有几家城中大户,点名请她们送菜。 是以,龙家食栈这一阵很忙,尤其是龙缨、龙卫凤,简直是分不开身的忙。 这样的忙碌着,龙卫凤就开始打起了家里那个病号的主意。 莫独,年纪也不小了,这多日的圈养,人也养回了一点儿血色和膘,就慢慢现出了他的本来面目,至少应该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如满月,五官挺拔而优美,还是个长相不错的大少年。而塞北的血统,身形比一般的中原人发育的似乎更好,身形更是比龙卫凤高半个脑袋,肩宽臂长,鹤势猿形,正是干活的好年纪。 又养了十五六日之后,他已经能歪歪斜斜的走动——肩背上的刀口还没全长好,走路要拿捏着,不扯动伤口。龙卫凤就开始算计着要派他什么用场——这么大个的人,总不能老白养着! 且龙卫凤现在还有一个烦恼的地方,就是这莫独现在跟她住一间。 没错,跟她以及龙缨住一间!龙缨跟他住外间,龙卫凤住里间。龙戟被赶了回去,跟他母亲龙大嫂以及弟弟龙冕和老祖母一起住。 龙家食栈的房子实在紧凑,楼上总共就三间卧房加一个饭堂。饭堂不吃饭时还要兼做孩子们的书房——龙大嫂平日除了照管孩子们,每日就在这饭堂教他们些课的,战乱年代,没有办法。 剩下的三间卧室,就是龙卫凤龙缨龙戟一间,龙老祖母龙大嫂带着龙冕住一间,二嫂三嫂管着龙家最小的两个孩子:龙贤、龙娇娇住一间。满满当当。 现在,莫独代替了龙戟,龙戟跟老祖母、母亲住,龙卫凤这里便还是三人一间。 往日和两个侄子一间龙卫凤没觉得有什么不便,毕竟是一家骨肉。如今莫独一住进来(勉强能下床之后就搬出了老祖母卧室,搬进了龙卫凤这里),却常有不便之处。 比如偶尔要回房间换个衣服什么之类的。龙家人自然也考虑到这一点,给中间的门上下了布帘子,换上了木门。 但龙卫凤每日进进出出看到莫独这么大一个人白躺着,就觉得应该使唤使唤他了。 怎么使唤,却是个技术活。首先他现在还是个病号,肩不挑手不能提的,重活是干不了。 其次,他这么面生,忽然放这么个人在门店里也不太合适,尤其这莫独这张脸,虽然长得端正,却塞北血统明显,且也几乎不说话,实在不适合放在客堂里。 放出去采买?万一被人家认出身份,那不是得人财两空?看孩子不成,洗衣做饭,也不像会的,真是……一无是处…… 所以,龙卫凤就先安排他在后厨择菜…… 后厨隐蔽,择菜又不累,总是行的吧。 结果,第一日,莫独将香菜芹菜等等差不多的菜,混成了一大堆,害的龙三嫂分了半个时辰……第二日,莫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金贵的菜花头上的花洗了个一干二净,还剥了豆角,扔了豆子,留下了豆皮。第三日,莫独摔了一叠宝贵的碗,还切了小手指头。第四日,莫独就被请出了小厨房…… 龙卫凤去厨房领出莫独的时候,深深的有种当妈的领回被退学的孩子的无力感。 她把他领回楼上,微皱黑眉的审度他,到底,还能干点儿啥? 最后,终于给龙卫凤想出了一个主意。 第9章 伴当 她想,莫独长成这个样子,有人的地方不好放出来,没人的地方总行啊。比如郊外或者天黑的时候。 所以,她决定有空时就带他去陇水河抓鱼,等他能抗重物的时候,再带他去夜市采买。 其实看他这体魄,带他去城外采猎是最好的,只可惜城外太远,她又不会骑马。而秦峥如今已经是军中人了,也没空再带她去闲玩,当然,即使有空,知道她的性别后,秦峥还肯不肯带她去也是一回事。 而莫独却好像没什么男男女女的忌讳——至少在龙卫凤感觉是这样,两人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从来没退避过,而更多的时候,是连眼皮也没翻一翻的。 特别合适。 想好了算盘之后,龙卫凤就不再折腾他。平日里还是任他在楼上爱怎怎样,只有几次晚上要去人家送菜,才实验性的带上了他一回两回,权任小跟班和保镖。 使用下来,感觉效果特别好,比八岁的龙戟是强多了。 单从壮胆方面来讲的话。因此龙卫凤一改往日的看法,对莫独也找到了欣赏点。 又过了两日,这日龙卫凤正在门首坐镇,忽然看到周衡将军来了,多日不见,周将军依然高大威武,只是看得出,最近有些忙,有些风尘仆仆的感觉,龙卫凤忙喊龙缨出来给周将军牵马,周衡却忙摆摆手,也未下马,在马上笑道:“我今儿是顺道来。”说着,目光越过龙卫凤,向她身后的食栈内看了看,食栈内,二嫂和三嫂正在窗下弄饺子馅。 龙卫凤让周衡进里面坐,周衡也只摆摆手,却是道:“我今日顺道来,是想烦请诸位明日再去一回行台府,做些糕点,规矩还和上次一样。” 说着,周衡从袖内里拿出一包事物,递给龙卫凤道:“这是酬金,先收下。” 沉甸甸一包碎银子,比上次的酬劳竟像是更多一些,龙卫凤大喜的接在手里,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觉得酬金似乎大于付出的,就道:“周将军,多谢,这没问题!明日几时到府上?我们一准的不耽误。” 周将军想了想道:“酉时过来也差不多,还同上次一样,不必带什么,人来就成。” 龙卫凤忙点点头,道:“那行,我都记下了,明日准时到府。” 周将军就笑道:“好。”又望了龙卫凤身后一眼,才慢慢的拨马走了。 龙卫凤送至三叉路口。 龙卫凤没想到还能再得到行台府的生意,这也可见嫂嫂们的手艺获得了认可。便又想,看来这行台府内又有什么宴会,那么,这行台府里的主人应该是回来了。 萧祯,龙卫凤想了一遍他的名字,是个好名字。又想到自己上一世的名字,李琰,也是可圈可点。 “龙卫凤”这名字取的,真是奇了葩了,到底是几个意思啊。胡思乱想了一通,就到了下半晌上座的时候,龙卫凤等人又陀螺一样忙的转不开了。 客堂内坐了五六桌客,又有人家差来小厮说要一桌整面的酒席,让马上备办了送到宅上去。 龙卫凤觉得忙的要炸了,看到两位嫂嫂在后厨累的花容憔悴,连大嫂都丢下孩子们下楼来帮忙,龙卫凤觉得似乎该给这食栈雇个人了,赚钱本为糊口,总不能叫钱给累死。 她忙里忙外,终于把那外送的一桌席面张罗好,弄了满满三大食盒,先做好的一食盒那客人家的小厮先拎着去了,后面两盒,龙卫凤掂了掂,就打算自己送去。 此时薄暮朦胧,龙卫凤的规矩是天黑后绝不一个人出门,就上楼叫龙戟随自己一起去。 去楼上一看,龙戟和几个弟弟妹妹们都被龙老祖母拘在饭堂里写字呢,而莫独竟然也少见的在场——坐在一张大板凳上,远远的坐在后排,桌上竟然也放着一本书,支着头,也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在看风景。 龙卫凤进来一叫龙戟,说让他跟自己去前河沿送菜,龙戟就苦瓜了一张脸,龙戟名字是叫龙戟,听着挺雄赳赳的,可他却是个胆小鬼,又不爱运动,没事就爱趴着躺着翻小人书看,并不爱跟龙卫凤到处跑——经常还得帮她背东西。只除了他爱马这件事还像个军门世家的孩子之外,其他方面,大概都随了文质的龙大嫂。 因此龙戟一听又要出去,就扭扭捏捏、磨磨蹭蹭的不肯动身子,龙卫凤正打算揪着他耳朵把他提溜出来,在窗下正在玩毛笔的莫独忽然站了起来,说:“我跟你去吧。” “……” 龙卫凤看看外面的天色,暮色是渐渐四合了,但还不够黑,她迟疑的道:“你,行吗?” 龙老祖母看看外面,又看看才八岁的半大萝卜头龙戟,就没有说话。 龙卫凤瞅一眼龙戟,又看看莫独,只好对他一招手,道:“算了,你来吧。” 因这不是深更半夜送外卖的活儿,龙卫凤还是担心不妥,就先带着莫独回房,准备给他装扮装扮,再出门。 回到三人共住的卧室,龙卫凤关上门,先将龙缨的衣物扒拉了扒拉,龙缨也没几件衣服,又去自己的卧房里找。莫独现在穿的一身衣裳,是龙三嫂给的,是她丈夫、龙卫凤的三哥——龙尚璟的旧时衣物。穿在莫独身上,倒也不显得宽大多少。这也可见龙三嫂是个精细人,逃难这种事,自身且难保了,她还能忙中有细的带出两件丈夫的衣物来,也更可见三嫂对丈夫的感情之深、之细腻。 莫独穿了三哥的衣服,服装上是没什么问题,又把一头乱发也梳理了,像这云中的青年一样,束在头顶,总结一根大辫,干活的时候还可以在齐眉勒一根带子,也算像模像样。 可再好的装扮,也遮不住他那一张微带异族血统的脸,那高挺的鼻梁,长而锋利的眼睛,侧面干净有力的线条,棱角分明的唇,虽然五官极其优美漂亮,却到底透着塞北的风尚,别是一乡风…… 即使只是个百姓,可胡人的百姓也是胡人,带着这样一位,在这样的时局下大摇大摆的走在路上,显然是不妥的。 龙卫凤找了半日,拿了张小斗笠出来,看看他的模样,愁的直摇头。 “来,你把这个带上。”龙卫凤说,递给他一张竹篾斗笠。斗笠大概是房东扔在这儿的旧物,许久没人带了,也算不上十分干净,往日龙卫凤留它挂在房间里,是想增添点田园气息,如今给莫独带,也算派上了用场。 但莫独看着那灰不拉几的旧斗笠,脸上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好整以暇的坐在床沿,没有接。 龙卫凤就伸手给他扣头上了,扣上一看,大小倒正好,且斗笠沿很宽,正好把莫独的脸全遮住,只是眼睛里的光有点遮不住……龙卫凤很满意,俯身给他系斗笠带子,一边道:“以后出门你就带这个,这样就能把你的脸全遮住了,以后也可以多带你出门了!” 龙卫凤挺高兴,喜笑颜开。斗笠下的人却没有什么变化,见龙卫凤满面笑容的理好了带子,端详着自己,他垂下眼皮,慢吞吞的道:“哦。我的脸,怎么了?” “……” 龙卫凤心想你自己长什么样你不知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就瞪了他一眼,道:“路上听话!” 龙卫凤让莫独先下楼,到小厨房后面等她,她拎了食盒,再去和他会合,然后一起去前河沿大街。搞得跟特务接头一样。 莫独没有反对。他的关键时刻会忽然很听话也是龙卫凤近来发掘出的优点之一…… 两人拎着食盒走在路上,差不多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这个点街上行人还不少,基本都是急匆匆赶着回家吃饭的,或者呼朋唤友上酒肆的,龙卫凤又将莫独的帽檐压低了一些,两人净捡人少灯黑的地方走…… 两个食盒大概放了六道菜的样子,虽然龙家的食盒是轻便的竹编的,但也有些分量,龙卫凤走了没一条街,两条胳膊就僵了,放下直甩胳膊喘气。 莫独跟在她身后,像往常一样不远不近的跟着,龙卫凤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爱好,要说他是因为自己是性别女,不愿与自己并列走,可平日同吃同住,同行同止,也没见他有半点不适;要说他是因为刀伤未好,走不快,这倒是有可能的,但龙卫凤看看他的长腿,就觉得他就算是病号也未必会比自己慢。并且不论她快走还是慢行,他都和她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离,始终的,都是这个距离…… 真是古怪。 现下,龙卫凤走走停停,在一个街口又停下来,甩甩胳膊准备再拎的时候,忽然身边一个黑影飘过,地上的食盒就少了一只。 龙卫凤讶然抬头,就见莫独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前面,右手上,正拎着那枚食盒。 龙卫凤连忙提起另一只赶上他,见黑影中他脸上一脸竹篾编的格子小框,经常没表情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就问:“哎,你行吗?提它。” 空白脸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他甚至连口都没开,只是沉默的跟块石头一样在前面走着。 龙卫凤心想,走的不慢啊。看来是行啊,塞北的血统到底是恢复的快啊。 就没再询问,转而把手上的食盒抱在胸前——这样似乎好拿一些……两人又沉默的走了一段,龙卫凤就又停下了。 倒不是她想歇,而是她觉得重伤号该歇一歇了,就叫他道:“哎,歇歇再走。” 前面一身短打扮黑夜带个斗笠跟个夜行人一样的人慢慢的转过了身,又慢慢的走了回来,站在龙卫凤跟前一伸手道:“那个也给我?” …… 平安无事,两人就到了徐宅(定食盒的人家),送下饭菜,龙卫凤拎着两只空盒出来,一边数着钱,眉眼生春。 莫独在徐宅对街的河沿边等她,黑睽睽的坐在灯影背后。 龙卫凤赚了钱心情就好,扬一扬手中的钱袋子说:“走,我带你买甜糕吃去!” 嗯,龙卫凤爱吃甜,甜糕也是这云中城少有让她比较惦念的吃食之一。她已经忘了上次曾和三嫂等人买糕却没能吃到嘴的事。 莫独对着河,沉沉的,似乎在看河景,龙卫凤拉了他一下,他才站起来跟她走。 既然能提食盒,龙卫凤就不客气的将两只空盒都给莫独,让他提了。他也没拒绝。 两人顺着河往回走,河沿边却是夜市的尾巴,各色甜食、小吃的摊子都在这里。龙卫凤就给龙家的萝卜头们买了一把糖,又来到卖甜糕的摊子前。 卖甜糕的是一个赵姓的妇女的摊子,位置有点偏,在一棵大树下,因龙卫凤来买过几次甜糕,这位赵大嫂就认识她,也略略知道一点她的事情(做生意的事情),一见她来,两人还先聊了几句生意好坏的闲话,龙卫凤就点了一份枣泥糕,一份桂花山药糕,递给莫独一份山药的,两人捧着糕边吃边走。当然也不忘给家里人带了一份。 河沿边清风细细,走出小吃摊子之后,剩下的就都是黑灯瞎火的路,龙卫凤一边走一边问莫独道:“好吃吗?” 可能没灯的缘故,莫独这次倒是没和她拉那么远,左右的走着,听问,在黑夜中幽幽的冒出一句:“那日,你给我的,也是这种糕……” …… 第10章 归人 第二日,龙卫凤和二嫂两人,准时来到了行台府,三嫂留下照顾店里的生意。 其时夕阳刚刚擦过城墙的边,深大的行台府外依然刀枪剑戟,行台府内却是余晖满园,夕阳斜照。天空有飘飘的大云,红彤色的,铺满整片西天,红云下,一切都有些飘渺和梦幻。 龙卫凤两人一进行台府,映着漫天的云霞,就见行台府朱漆的高楼上立着一个人。 漫天的彩霞遮不住他的光彩,如霓虹一样的晚照拂动他紫色的衣袍,仿若谪仙降世,又仿佛如在梦中。 龙卫凤和二嫂柳氏站在白石阶下,熏风拂衣,夕照满身,感觉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好几秒。 这一次,那轩昂的身影并未转身。亦未回头。 这次的任务不重,两人在小院内精工细作的做了些糕点,夕阳一下去,暮色很快四合,只有一弯新月初上东天,挂在小窗上,龙卫凤素日虽和三嫂打打闹闹的最多,却最喜欢二嫂。 因为二嫂温柔贤淑,清净淡泊,她养伤时她在身边的最多,开店以来她给龙卫凤的帮助也最大。平日里她随分守时,沉默寡言,虽然青年守寡,又没有孩子,却最能顾全大局,在全家危难之时,默默扶持,从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因此龙卫凤最敬她,最爱她。 今日来行台府,她特意要同她来,却是存了一个心思,那就是为了二嫂。 二嫂柳氏才二十三四的年纪,若在上一世的世界,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华,大多数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还在读书、交游、谈朋友,青春烂漫,而二嫂此时,却已经是嫁做人妇,却又不幸龙二哥英年早逝,让她青年守寡,独守空房。 平日,龙二嫂虽和三嫂一起同息同止,也帮三嫂一起照料三嫂的两个孩子,从未有一句怨言。但龙卫凤总觉得委屈了二嫂。以她的年纪、人品、姣好的容貌。 所以,近来她一直存了一个痴心,想给二嫂再找一位如意郎君,方不辜负她这样的一个人儿。也不辜负她对自己的关爱之情。 而龙卫凤看中的人,则正是近来几番接触,皆给她留下良好印象的云中城的一位将领——周衡周将军。 以龙卫凤的目测,周将军的年纪大概也就二十七八,这样的年纪,在这个朝代一般应该已经婚娶了,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孩子都好几个了,周将军是不是也是这样,则正是龙卫凤的一块心病。 所以昨日她一闻周将军又邀她们进府做厨师,钱财方面的喜悦倒在其次,这点心事就又活了起来。 只是想法虽然是好的,但时逢乱世,大家都漂泊不定,周衡远在行台府,身是军中人,既不能常常相见增加了解,又非自由身,不知何时可能就会调离值守,离开云中。到那时,即使命中注定是再般配不过的一段佳缘,也只能是有缘而无份了。 周将军是一位大丈夫,龙卫凤觉得等他主动来说,怕是黄花菜都要凉了,还是得想想别的办法。 所以她前些时日偷空托了秦峥——秦峥这班上的,军队就在家门口,偶然得空还回趟家吃个午饭,真是好日子。是以虽然他投了军,龙卫凤倒也还能隔三差五的见到他。 只是他自从知道了她是女人的身份后,就不太愿意与她太亲近,每次跟她聊天,眼睛都像看着她的头顶,弄得龙卫凤好不自在,心想自己都长这么丑了,有什么好不能直视的! 但秦峥这多日来也没路过她家门了,所以情报至今也还没到手。 所谓求人不如求己,龙卫凤暗下苦心,决定今日就把这件事弄清楚了,不然这今日打仗明日征伐的,谁知道明日还有没有机会知道了呢。 所以这日她在人家这小厨房里就没闲着,炖汤的功夫,她就搬了张板凳,拿了两只梨子到外面削皮,一边就和这小院内外当值的下人聊开了。 先从他们一个月几两银子入手,渐次谈到家里都有几个孩子啊,男的女的,像爹还是像妈啊之类的话题,之后就话锋一转,转入正题,问他们道:“上次来这儿的那个周将军,是不是也有孩子了啊?” 这群人就七嘴八舌的说:“周将军?哪个周将军,我们这儿有三四位周将军呢。” ……龙卫凤很无语,只好说:“就是那个叫周衡的将军。” “哦,原来是问小周将军,”众人都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嗯,是啊。”龙卫凤心说小周将军,难道还有老周将军不成,小心的控制着手中的梨,免得削的太快了,不够使…… “你们有知道的吗?周将军的事。”龙卫凤见众人七嘴八舌,却都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好又强调道。 “哦,你想知道他的事啊?”一个长得浓眉大眼的灵透小厮道:“小周将军平日只在府君左右,我们等闲也见不到,他的事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一家都随着府君在咱们云中。” 什么?!一家是什么意思?出征还能随军带家属的?没听说过啊,这又不是长期驻守。难道已经成亲了?! 龙卫凤心中一忽悠,正想再问,却见阶下背对着自己的一个小厮忽然一伸胳膊,有点激动的道:“哎,说到这儿,咱们的大行台倒有一件事,不知你们听说没?” 许多的脑袋就都凑了过去,众人纷纷热切的围着那说话的人,道:“是什么事?你快说来听听。” 这位一看这阵仗,似乎得意起来,他扬扬胳膊,清清嗓子,却是又控制了一下嗓门,才轻轻的道:“我听人说,咱们府里的这位行台大人——不喜欢女的。” “啪。”龙卫凤小心翼翼维持了小半个时辰的果皮,终于吧叽一声,掉在了台阶上…… …… 世界真是荒谬,据这几位小厮分析,云中城里的这位主子,身份这样尊贵,长得也高不可攀,年纪都二十四五了,竟然还未婚娶,如果说不是另有隐疾——不,就算有隐疾也不能不结婚!所以,唯一的理由,就只能是他不爱红妆爱——谁知道他到底爱什么。 据厨房内的下人八卦,这位萧大行台,大周朝最年轻的国公爷,平时身边使役的人等,基本都是男人,就是铺床叠被,洗漱沐浴,进餐用饭这样的琐事,总算由几位侍婢服侍,但也从未听到有什么他招幸某人的传闻,相反的,挑灯夜读,校场点兵,他的身边,来来往往的,却都少不了众多青年才俊的随侍,而且无论谈宴,还是交接什么正事,前来拜会、拜见他的,也都是男人,还很有几位常客是万里挑一的好样貌的男人。 整天跟男人混在一起,又不成亲,不养歌姬,不逛行院,大家说,简直找不出他喜欢女人的例子。 广陵萧家是大周第一大族,世家公子的爱好,谁说得清楚呢。 众人八卦了好长时间,害的龙卫凤削了一筐的梨,才算听完全篇。 回到小厨房,她就决定,委托给秦峥的任务再加一条,也打听打听这位神奇的国公爷…… 她也跟二嫂探讨了一下,也觉得找不出证据,证明这位大行台的清白。 这晚任务不重,二人早早完工,从行台府出来的时候,月明星稀,夜色正好。从厨下走至侧门出来,正好要绕过行台府花园的一大段围墙。二人走着,就又听到了琴音。淡淡的,如行云流水,时缓时急,时有时无,龙卫凤侧着耳朵仔细的听了听,发现弹的竟是那日自己在陇水河畔弹过的那首《欸乃》…… 琴声幽幽,流水一样拂过她的身体,龙卫凤的腿忽然一软,她忙挽上二嫂的胳膊,说:“咱们快些走吧。” 周将军依然安排了车在侧门,专送二人回家。这日周将军想必是忙的,一日也未见面,这在交接之中,是少有的情况,龙卫凤仔细回想见过周将军的种种,觉得他应该也是对二嫂有情的,不然上次来行台府,他也不会脸红,他的眼光——龙卫凤很相信,是越过自己,落在了某个人身上。昨日来自家说话,又几次往自己身后望。这件事,还得盯住秦峥。 龙二嫂这日身体似乎不太舒服,在车上的时候就很有倦意,龙卫凤摸摸她的额头,觉得有点烫,就让她靠着自己,先睡一会儿,又催促驾车之人,快马加鞭,快快的赶回家。 到家之后,先扶龙二嫂上楼歇了,让龙缨给她煎了一剂退热的药,又和龙缨在客堂盘点了账目,这才下了门板,上楼歇息。 这日一上楼,却感觉似乎少了一个人,进到三人共用的卧室一看,才发现莫独竟然不在。 、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龙卫凤问了一遍全家,大嫂和三嫂一直在楼下忙碌,龙老祖母则一直在照顾龙贤和龙娇娇——两个孩子都感冒了。剩下八岁的龙戟和六岁的龙冕,一直被关在小饭堂里写作业,因此晚饭后,大家都没注意到莫独。 龙卫凤又回到卧室,将他的床检查了一遍,其实也没什么好检查的,他的床上除了被褥,向来什么也没有。龙卫凤看了一遍,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更甭指望会有什么字条书信之类的。 难道是回去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他那伤,就这么点日子也就好了点皮毛,这会儿依然上不得马,拉不得弓,连点重物都提不了,这大漠边关的,又值两军对垒之际,他往哪里跑?能回得去吗? 龙卫凤觉得很玄。 但也不好明目张胆的去找,全家人都有些担忧,虽然这是个胡人,但好歹照顾了这么长时间,对他的心情已与之前不同。因此除了要照顾孩子早睡的,以及生病的二嫂,其他人就都在饭堂坐着,再等一等他,尤其是龙大嫂,照顾了莫独时间最长,对他之担心,犹比别人更重。 等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差不多晚上十点钟了,还不见人回来,龙大嫂几次站在窗口,坐立难安。 龙卫凤见大嫂这么忧心,本打算算了不等了去睡觉的,又觉得有些不忍,想了想,就道:“算了!我和龙缨出去找找吧。” 真要找不到,大家也就安心了。 龙缨在店里忙了一天,虽是看不出疲惫,但一双虎虎生威的眼睛里也有些困意,见说,并无多余的言语,抹抹脸就站起来。这也是龙卫凤很欣赏龙缨的地方,不愧是军门之后,懂事、能干、从不拖泥带水。 两人带上一只小灯笼,就一前一后的下了楼。 然而刚走到小厨房的后门口,就看到明光光的月亮地里,后门直通二楼的楼梯口下,躺着一个人。 第11章 陪床 然而刚走到小厨房的后门口,就看到明光光的月亮地里,后门直通二楼的楼梯口下,躺着一个人。 躺着莫独。 龙卫凤和大嫂、龙缨一起将他复抬至楼上的时候,都被他的模样惊呆了,原本恢复的七七八八像个人样儿的莫独,此时又一脸血污,后背的衣服不知怎么也挣开了,露出里面狰狞的伤疤,刚拆过线,就又挣开了些地方,也一片血污。 听见莫独回来了,三嫂等人也都过来看,个个咋舌。龙老祖母也摇头叹气。大嫂将莫独的衣服解开了,龙缨掌灯查看他身上的伤势,查看下来,似乎也没添什么新伤,只是脸摔破了,胳膊和肩背处有些淤青,龙卫凤看他那胳膊软绵绵的,垂的诡异,就伸手晃了晃,然后就发现,这胳膊竟似乎脱臼了…… 这是从房顶上摔下来过还是怎么地?总不能去爬城墙了吧?龙卫凤觉得莫独应该不会干这事儿。 但,这伤还是得治。看着他蜡黄的面皮,她叹了口气,说:“我和龙缨去请大夫。” 一时王大夫来,重新处理了伤口,各样包扎好了,就出来嘱咐道:“他背上这个伤,是万万不能再挣开了,一定要小心保养,不能负重,不能提重物,不能剧烈活动。伤口若反复破裂,容易变成痼疾,那时就不好了。” 说完,因时间已经太晚,也不吃茶,龙缨复送他去了。 这晚,就换了龙卫凤和龙大嫂临时照顾伤员,龙缨是家里的小顶梁柱、唯一有用的男丁,就让他在龙卫凤房间先睡了,明日店里还有许多事需要他。 龙卫凤就睡了龙缨的床,和龙大嫂轮班照看伤员——大概因为失血的缘故,大夫走后莫独也未醒过来,大嫂煎好了汤药,等着他醒了喝一口。 龙卫凤先睡。等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只见房内烛火昏昏,蜡烛油淌了一桌子,龙大嫂合衣坐在莫独床前,支着头也盹着了。 龙卫凤下床,先去床前看了看病号,见他虽然趴着,但鼻息均匀,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似乎是睡着了,就叫大嫂起来看看——毕竟大嫂照顾莫独时间最长,最有经验。 龙大嫂近来大概也没睡过囫囵觉,一叫就醒,醒了也忙去看莫独,就伸手晃他起来。晃了一会儿,莫独睡眼朦胧的睁开眼来,那双长目里不再是寒星一样的光芒,又像刚受伤那会儿,光明都隐去了,有些虚弱。 他慢慢转头先看了看大嫂,又望见了龙卫凤,长目微微慢转,忽然闭了一下,龙卫凤就看到一点晶莹的泪珠忽然从他眼角滑落,浸入了枕中。 看得龙卫凤心中一颤,心中也好不是滋味,她理解这种身体不能自控,还躺在陌生家里的感受,前几个月前,她刚经历过。(魂穿) 就看到龙大嫂伸衣袖给莫独擦眼泪,一边安慰道:“好孩子,别心急,大夫来看过了,说没什么,这伤很快就会好的,先养身子要紧,快莫烦恼了。”说着,就把桌上的药碗端过来,试了试,已经全冷了,就起身下楼去热药,又跟莫独说:“且和凤儿说会儿话,别着急睡,喝了药再睡。” 说着就开门出去了。 半夜起床,龙卫凤不是很清醒,听到大嫂分派自己的任务,一屁股坐在莫独床前,呵欠连天的道:“说吧,你想聊点儿啥?”大晚上的,她也不想追究他到底去了哪里,这种事他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那也不必问,看这个模样龙卫凤就能猜着八成,肯定是想回老家来着。 莫独这会儿眼神有点呆滞,呆呆的望着桌子一角,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还是又抽住了,龙卫凤见了他两次昏迷,也算开了眼界,但并不想再来一次,身体吃不消——对,是她的身体吃不消,以及全家的身体吃不消,谁家有病号谁知道!就伸五指在他脸前晃晃,道:“哎,别睡啊。” 手指还没并拢,手腕忽然就给人捉住。龙卫凤正打着一个哈欠,一下卡住了,圆睁泪眼(困的)望着对方,道:“做,啊什么?” 对方没有反应,垂下了眼皮,同时抓住龙卫凤的那只手缓缓、但是坚定的,往自己怀里拉。 吔?这是闹哪样?龙卫凤惊讶的睡意顿然全无,圆瞪双眼看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然后,她的粉拳就被拉到了他的身下,没错,是身下,压着点儿边儿(他是趴着的),傍着肋骨,放在胸以下、腰以上的位置,不动了。 快灭了的烛火中,只看到他两扇浓密如蝶翼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黑影,乱发遮脸,只露出一点不太滋润的唇,和一点下巴。 然后他扭了扭身子,把她的拳头又往里拉了拉,闭着眼睛开口道:“我这儿疼……” …… 所以龙大嫂上来的时候,正看到龙卫凤单腿顶着莫独的身子,一手在给他往肋骨上贴膏药。昏昏的灯影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放大式的,榻上躺着的一个披头散发像个山顶洞人,榻上跪着的一个也披头散发,像个山顶洞人。这房子也破破旧旧的,像个山顶洞。情景十分的诡异。 伺候完莫独喝药按摩贴‘狗皮膏药’后,看看他也没甚大事,大家就打算睡了,龙大嫂依然回她的卧房——床小睡不开。龙缨在龙卫凤的卧房睡得鼾声大作,十分香甜,龙卫凤羡慕之余也不想再叫醒他。就把灯一吹,把大被一盖,在龙缨的床上和衣而睡了。 一夜无话,直到次日天明。 龙卫凤起床的时候,龙缨已经穿好衣服下去开楼门了。 东方的天际微微泛着鱼肚白,搁现在也就早上五六点钟的光景,龙卫凤的生物钟就准点的醒了。没想到穿到这一朝不用背书了,却还照样要早起,且连生物钟都和上一世接轨,过的还是高三的生活! 龙卫凤坐在床上,先郁闷了一会儿,这才下地起床。 一下地,却感觉脚下踩了个什么东西,软中带硬,硬骨棱棱的,吓了她一跳,忙睁眼观瞧,却发现是人的一根腿,再往上瞧,就见竟是莫独! 横躺在她的床前,还是卧龙式的躺法,酣酣的睡得正沉。 还有这样儿的挺尸法儿?!昨晚什么时辰掉下来的啊,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听到? 天呐这一摔不会又摔坏了吧!!这要伺候到哪万年去啊?!!龙卫凤眼前顿时展开了一张辛酸的图景,关于一家人怎样捡了一个病病歪歪、身体总莫名开口子的伤员的生活画卷,那真是,日子是没法儿过了。 龙卫凤迈过床前人的身子,回首摸了一把他的脉门——还好,咚咚的跳动如脱鹿,脱离苦海的日子或许应该差不多指日可待了…… 这日有雨,客人不多。到了下午,薄暮轻寒,门前更冷落了。这边关之地,一下雨,就特别有凄凉感,大家难得闲一闲,就都聚在客堂聊天。 龙卫凤上楼逛了一圈,发现莫独又在睡觉,龙家萝卜头们都在老祖母房里玩,大嫂前一夜没睡好,也在补觉。看得龙卫凤也昏昏欲睡,又怕有客,就携了根笛子下楼,跟龙缨他们一起玩。 长笛也是房子里的旧物,不知道以前是何人的玩物,是一根不错的紫竹长笛,岁月的沉淀使它通身的色泽都很厚重,有种玉石的质感,龙卫凤早就想玩玩它了,只是以前一则没时间,二则没心情。 今日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管龙缨他们打牌三缺一(加二嫂、三嫂,正差龙卫凤一个),盘腿坐在窗台上,倚着窗子,看着外面的雨,就收拾那根竹子。 擦抹干净了,去厨房找了块葱白,小心的揭下葱膜,附在笛孔上。这也是上一世她父亲亲授的绝技,她父亲当年下乡,全靠一根笛子撑过了那火红的岁月——解闷用。没有笛膜,就用葱白代替的。 她兴致勃勃的收拾完了,但还没上口吹,就忽然看到那如丝的雨雾中,来了一个人。 第12章 贵客登门 看到有人来二嫂等人就收拾了桌面,躲到后面去了,龙卫凤和龙缨站起来迎客人。 及至到了门口,发现这客人认识,原来是周衡将军,忙让进来。周衡的肩上有雨丝打湿的痕迹,进来笑了笑,环顾了室内一圈,道:“今儿不忙?” 龙卫凤就笑道:“下雨天,这个点儿基本没人。” 周衡将军听了似乎很高兴,点点头,却是对龙卫凤道:“今儿仔细收拾一下,挂了谢客的牌子吧,今日他来。” 龙卫凤一惊,道:“他来?他是?——” 周衡就又笑了一下,道:“是萧国公。” “……!!”他,他要来?!来吃饭? 上次来了一回,不是啥也没吃吗? 怎么? 就狐疑的看着周衡。 周衡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就道:“国公在此,要见一个人,一会儿便服来,楼下莫留闲人,只你两个在此伺候吧。”他指的是龙卫凤和龙缨。 龙卫凤就忙点点头,想到上一次那桌大席,心中一喜,又想到上次这位萧国公在这里什么也没吃,又愁,就道:“呃,周将军,请问我们上什么菜呢?” 周衡想了想,道:“随意,只是——素菜要多些。”站了一站,又道:“这便预备起来吧,我去迎候。”说着,就出去了。 龙卫凤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些当兵的,包括这萧国公,都吃嫂嫂们做的菜吃上瘾了不成?所谓客大欺店,如今知道了萧祯的身份,实在觉得他不适合来这里。 然而来的都是客,开门做生意,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龙卫凤不及多想,就进去跟嫂嫂们说明了,让抓紧收拾,自己也忙在一边打下手。连龙缨也来帮忙。这要在往日,龙卫凤肯定会想让莫独也来后厨帮一下,如今他其他的不会做,坐那儿看看火总行吧。 但今日来的是萧国公,一行全是云中军队中的人,她自然不敢叫莫独。 这里紧锣密鼓的收拾着,不一时,就听外面马蹄响,龙卫凤忙解了围裙,洗手出迎。 一出来,便见如雾的雨丝中,来了一行人,前面导引的是周衡,两侧亦有两名高大军官护送,后面还有四五名跟随,前遮后掩的,中间一匹青骢马上,坐的是萧祯。隔着雨雾,见他穿了一身略显平常的湖色衣衫,也没勒冠子,黑色马靴,手里拿着马鞭,巍然端坐,如同玉山,依然的,气势不减,与众不同。 那双雍容的凤目隔着雨雾向龙卫凤这里一望,龙卫凤一身小二打扮在门首恭迎,不知道为什么,头脑里一闪而过的却是在行台府所闻的,关于“咱们府里的这位行台大人——不喜欢女的”的话,面上不自觉的,就露出一点笑意。 萧祯在马上,眸光微动,微微扫过她的脸面。 龙缨亦出来拴马,龙卫凤觉得萧祯似乎也注目龙缨了一下,她忙打起珠帘,这里萧祯等一行人才鱼贯而入。依然是周衡走前面,还是在上次的位置,拉开了最里面的一张位子——真是,军人的标准。 一时众人入座。从守城处来的话,原本不远,骑马更快,外面虽有雨雾,众人衣衫倒也不见很湿,但龙卫凤已经富有侍候顾客的经验,还给众人拿了毛巾来擦脸擦衣。周衡就道:“不需忙,若有清水,倒是拿一些来浴手。” “……”又添了新花样。 龙卫凤就去端水,后厨的嫂嫂们听到用途,三嫂就抿嘴一笑。 一时上了水,又上了雪白的毛巾,终于,伺候的这些大爷们似乎雪白干净整洁满意了。龙卫凤夹着菜单,才来报菜名。她对周衡素有好感,此时也期望有周衡在,别有什么幺蛾子,就对他道:“那,周将军,就按您那会儿吩咐的上菜?” 周将军就点点头,说:“缓缓上,不着急。”一边令她先上些茶水来。 龙卫凤看看在座的,除了周衡,坐在萧国公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拨人,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萧国公在请员工下馆子聚餐?心中这样一猜度,又忍不住面带微笑,上完了茶,站在一边伺候,抿着嘴。 只是她站的位置太不好了,萧国公坐在最里面,坐北朝南,背面是墙,而龙卫凤正站在南面窗前——为的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她这样一波一波的笑纹溢上来,就见萧国公抬眼皮看了看她。 她马上就不笑了。 垂了头。 垂头的一瞬间,感到萧国公那双凤眸,若有若无的又扫了自己一眼。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安然等着上菜。几个属将又像上次一样,展开了一张在龙卫凤看来跟一团乱麻线也差不多的,画满了密密麻麻线路符号的地图,又在桌上指指戳戳的研究起来。 龙卫凤觉得他们在这种公众场合研究地图太不机密了,不愿多瞟,万一哪天泄密再说是她干的。就背过身去,一边令龙缨去看看菜好了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位客人,亦是两位骑马的,马蹄一踏上她家门前的土地,就没用她去迎接,周衡自去迎接去了。 一会儿接进来,一个白面无须三十多岁的,气度高贵,一位二十多岁的,亦是气质不俗。一看那穿着打扮,就知道非富即贵,估计也都是有官职的,龙卫凤武断的猜测——是文官。 周衡恭谨的迎接二人进来,那一桌子原本坐在萧国公身边的军官就都站起来,让到一边,在一边垂手默侍。而进来的两人,年轻的那一个,也在一边垂手默侍,只有三十多岁白面无须的这个,在萧国公对面坐了下来。 龙卫凤揣其意思,看来这人和这萧大行台身份相当。 且他们看起来很稔熟,坐下来,还未交言,周衡就吩咐龙卫凤道:“先下去吧,过会儿再上菜。” 龙卫凤不知道他们要聊什么,在这儿杵着不便,正想避嫌疑,就忙点点头,拉着龙缨一起去后厨房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周衡说:“换茶。”龙卫凤才又出来,出来一看,却见刚刚来的两位贵客又都不在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而客堂内,除了周衡,其他侍立的军官都出去了,只有萧大国公还在。 萧大国公坐在那儿,真不像个来吃饭的。 只见他巍然端坐,两肘放于桌面,十指交叉,正微微的看着龙卫凤。 龙卫凤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心中又想他这个姿态,却明显是不认同、防御、敌视、或者,至少是在应对什么事的姿态——闲看课外书时也翻过一点杂书,知道一点人的一些特定姿势所表达的情绪。 她就微蹙小眉头想,难道这个姿势是针对自己吗?不至于啊!要么是针对自家的菜?——这倒有可能啊! 但最终,她觉得应该可能是为了刚刚的来人。不过她看来人跟萧祯一团和气,见了面连寒暄都几乎没有,显然的,关系十分亲近——莫不是,相好? 这样一想,她看着萧祯的眼光又古怪起来,且嘴角也不知不觉的露出个含义莫名的笑。 然后就见萧大国公愣了愣,忽然垂下了目光,看着眼前的桌子半日,转头,对周衡吩咐道:“结账。” “……!!!” 世上有这样的客人嘛!来高级饭店只喝了一杯茶就叫结账?!她后厨做的一桌子菜怎么办呐! 龙卫凤被惊到了,震惊又可怜的望着周衡。周衡就忙笑笑,走过来道:“没关系,帐照原样结,唔,府君有事,改日再来吃。”说着,就拿出一包钱来给她。 龙卫凤接在手上,也不及点数,因为已经看到萧大国公起身,周衡过来伺候,萧大国公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对她点了点头。那面上的表情,依然是一位庙堂之高的国公,只是气色很温和,也像竟不是在一家和他的身份落差很大的店里,半日只点了一碗茶的模样,就那么非常自然轩昂的,缓步走了…… 太不可理喻了。 送走了贵客,几个嫂嫂都出来,纷纷惊诧于这奇怪的一单,大家嘁嘁喳喳在饭堂内八卦了一会儿,又都犯愁这一后厨的菜可怎么办呢?眼见的这种天气时辰也不太有客人了。 龙卫凤就说:“咱们自己吃了吧!反正也好久也没吃大餐了!”——整天吃客人的剩菜…… 大家一听,也都高兴,就都将菜品抬出来,在饭堂里摆了一桌子,叫大家都下来吃。而这时谢客的牌子又摘了下去,众人在饭堂吃饭,也难保不有客来,不方便叫莫独。一桌子的人团团围坐,萝卜头们夹了一圈,几个大人全忙着伺候孩子,龙卫凤见状,觉得自己一家人跟吃团圆饭似的,把莫独撩在楼上太孤单可怜了。 又见嫂嫂们都腾不出手来,就自己拿托盘挑了几样菜,又给他拿了几个馒头,端着,就上了楼。 第13章 赴会 龙卫凤端着饭菜进了三人房间一瞧,却见莫独并不在床上,也不在门边儿,而是背对着门,正拿着一个鸡毛毽子(大概是龙家萝卜头们的)往墙上扔呢,扔过去弹回来,他接住,然后再扔。 空无一人的房间内,他两脚叉开与肩同宽,两手左右开弓,玩一个鸡毛毽子,竟也能玩的天花烂坠,十分认真。 看来,真是很闲啊。 听到有人进来,他也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手。龙卫凤心想,这真是爷的谱儿,楼下花钱点菜的也没您这么大的款儿呀——然而马上又想起刚刚楼下来了一位爷,款儿跟他差不多大,比他还大。 就没说他。她把饭菜放在窗前一张小几上,就抱起双臂看他打毽子,看看谁会先说话。 但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吓一跳,龙卫凤观摩了一会儿,就发现他这毽子并不是乱打的,而是每次扔墙上都打在同一个点上的。龙卫凤眯眼(上一世近视眼留下的习惯)仔细看了看那个点,不由得对莫独佩服的很——是一个针尖儿大的小红点儿,也不知道是以前就有,还是莫独画上的,这样的点儿,不站近了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他却能在门边每击必中,也算是种本事,至少是好眼神。 莫独看她发现了那个点儿,就不玩了,蓦然收手,毽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弧,落入他的掌中,被他随便扔在榻上,他的人就大大方方的走了过来,很近的擦过龙卫凤的身边,一屁股坐在小几前,低头嗅了一下菜盘子,他道:“你做的?” 龙卫凤抱着双臂,道:“嗯,是啊!” 就见他双臂向上举了举,道:“还是你好啊!”说着,就将小板凳又往前挪了挪,这里就揎拳捋袖、大张旗鼓的抄起饭勺(莫独不善用筷,一向给他勺),吃了起来。 吃相虽不至于狼吞虎咽,但也气吞山河,一会儿一只馒头就落了肚。看得龙卫凤心生愧疚,想他是伤号,不过自家忙成这样,他的饭菜也从来凑合,家里人吃什么他吃什么,剩菜剩饭的,虽然救了他,他吃的还不如龙家人——龙家人还能在楼下蹭个小灶,他是剩下什么吃什么……而他毕竟是个外族,就像今日,全家都在下面吃大餐,还是不好叫他一起。 因此,她并没有计较他那句“还是你好”的唐突之言,认为是看到好吃的的肺腑之言,就给他倒了一碗白开水,以防他这速度再被馒头噎着。就下楼了。 一时吃过晚饭,全都收拾好了之后,也还是不见客人来,嫂嫂们就都上楼歇看孩子去了,龙缨也出去玩儿去了,只剩龙卫凤和二嫂在厨下,顺便给莫独煎药。 龙卫凤就跟二嫂闲聊,八卦了一会儿这位萧国公,又说一会儿刚刚给莫独送饭菜的情形,两人笑了一回,忽然看到有人在门首探头探脑的张望。龙卫凤就出来一看,原来是房东的女儿,陈小姐。 带着个丫鬟,两人俱是青衣小帽的男装打扮,在门首探头探脑的张看。一见龙卫凤出来,两人满面喜容。 龙卫凤就忙问陈小姐何以大驾光临寒舍。 龙卫凤因为常和龙戟或者大嫂去房东陈家交租,且食栈开张时,陈大户还来捧过场,龙卫凤和龙缨偶尔还给陈宅上送两样新鲜菜品,算是人情的意思,因此和这位陈小姐很熟,边塞的小姐,也不像内地那样的足不出户,很爱玩。 只是龙卫凤忙,一直没法一起玩,今日这陈小姐竟这番打扮找上门来了,不知所为何事? 龙卫凤请她们两个进来,陈小姐就满面放光的道:“听说前河沿大街开军市了!我特地来找你,今晚咱们一起去逛逛吧。” 龙卫凤有点儿犯傻,道:“啊?军市?什么叫军市?” 陈小姐就道:“哎呀,军市就是军队设的市,听我祖母说,她年轻的时候见过一次,可热闹了,说是专在开战前夕而设,你想,好多兵士得了赏赐却无法送回家,一听要开战,这生死还不知,留钱财有何用,就都拿出来花了,所以好多人都抢着在军市设摊,与军人做买卖,宁愿给军队交租。只是有一样,军市因是军队所设,所以不许有女子。” “哦,所以你穿成这般模样。”龙卫凤道,心想真是开了眼了,原来还有这种市场。又想那这意思是又要开战?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但眼前的话,军市倒挺适合她家的货。 合适的话,倒是可以好好赚一把。 跟着陈小姐先去看看情况也是可以的。只是天晚了,自己出去闲逛,大概家里人又要拦着。少不得要费一番口舌。 想到这里,就跟陈小姐说:“那你等我一下,我换换衣服就来。” 正好莫独的药汁也煎好了,龙卫凤先跟二嫂说了一下,就端着煎好的药汁顺道上楼,先回卧室内把汤药给莫独,再换了衣服,再去跟老祖母等人说知。 这时莫独已经将饭菜都吃完了,正盘腿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在运气,还是在养神,一只手还微微磨着肚子……龙卫凤将汤药放他面前桌上,就将他浑身一打量,却道:“哎,二嫂给你的衣裳还有没穿过的吗?” 莫独微微睁开眼睛,道:“做什么?” 龙卫凤道:“借我穿穿。” 其实龙卫凤平日这一身不男不女的,似乎也挺安全了,但军市既然明文规定不许女人去,还是谨慎点儿好,穿身正规的男装省了麻烦。 莫独的眼睛就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慢慢的道:“你要出去?” 龙卫凤道:“对!” 一边看到他床上还有一件上衣,搭在床头,就拿起来比划了比划,发现不合身,太长大。就扔下了,又去龙缨床上翻,终于找到一套还算干净的,便迅速的拿到自己房里去了。 一秒钟后,却是又出来,忙忙的去了老祖母和大嫂的房间——先跟她们打一声招呼,免得换好衣裳再见她们更要被盘问。但这样依然被全家人盘问了一番,只是听到除了陈小姐外陈家还有人护送,也只是逛逛夜市就来,才答应她去了。 她复回卧房,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捯饬了半日,这才喜滋滋的出来,在莫独面前转了个圈儿,问道:“怎么样?像不像个男子?” 莫独垂目,坐在床上,见问,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神色却起了点儿微妙的变化,他微微的眯起长眼睛,道:“你要去哪里?” 龙卫凤对着自己的影子又理了理发辫——和边关男子一样的造型,头发束在头顶,总结一根大辫,边关人士会把发辫再盘一盘,但她只是垂着,穿着龙缨的衣服,不大不小,倒也算正合适,就是宽了些,腰带一收刹,就显出一个杨柳小细腰来,是一个如新杨嫩柳一样的体面小厮,面如满月,鬓若刀裁,灯光下看,也是眉目含春,琼鼻樱唇,十分之精致。 莫独眯眼看着她,长目中就又有那种寒星一样的流光闪过。他下了床,站起了身来,忽然向她走近了一步。 龙卫凤正理发带,对莫独的问题并未放在心上,随口道:“去逛逛。”理好了一转身,却见他站的离自己很近,看自己的眼神也有点儿古怪,似乎要攫住她的模样。就愣了愣,往后虚推了推他道:“别站这么近。”又道:“你不能去!” 说着,就大步流星,一道烟一样的出了房间。 第15章 同行 前河沿今夜果然与往日不同,前河沿的地方,原本多是荒地,除了人家密集的一段门前是云中夜市的尾巴之外,其他地方多是荒滩,新辟的军市就在这荒滩之上,与云中夜市的尾巴似断似连。 如今这里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素日所见的黑睽睽的荒滩完全两个面目。龙卫凤心想自己天天在家,倒是没听说军市的事,反而足不出户的陈小姐倒先知道,看来人忙则心亡,听见了也跟没听见一样,古人说的是一点儿没错。 龙卫凤、陈小姐、丫鬟小桃,后面不远不近的还跟了两个陈家的家人,一行也是浩浩荡荡一个小分队,就进了这军市。 只见沿河一长溜两边已经摆设了满满的摊位,各色酒食琳琅满目,也有卖衣服的,也有卖器械的,甚至棉鞋厚袜子之属也尽皆齐备。酒肉摊子的长桌边都围坐了兵士,热气腾腾的划拳猜枚,大吃大喝。真是什么都齐了!龙卫凤一边走一边叹息,觉得真是连插针的缝儿也没有了,能做的买卖都被人做尽了! 又往里走,三人也买了些吃食一边走一边吃,龙卫凤兴之所至,还买了一碗酒,三人就着一只碗,一人喝了一口,北方的烧刀子十分的辛辣,三人咝咝啦啦的喝下,都红了脸,各咬了一口大肉吃,龙卫凤觉得自己在这北疆之地,也变得豪迈了不少,真跟个爷们儿一样。 这样三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不一时就将一个军市逛了大半个,犹未尽兴。只是走得累了, 就在一处大石上坐了下来,大石所在的位置颇高,可以看到四处的热闹,然后龙卫凤就又看到了萧祯。 已经换了一身衣衫,陪着今日下午在她店里见过的那个三十多岁的白面男人,身边也跟着几个人,正在一处较为开阔的河滩边走走讲讲。 河滩边似乎还有戏台模样的场子,龙卫凤未及细看,又听到锣鼓声起来,陈小姐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大石,要拉着她去戏台看戏了。 龙卫凤不想去,一天碰到萧祯两次的话,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吃不消。 但禁不住陈小姐兴致高昂,硬拉着去了。 然而到了戏台下一看,就知道担心过逾了之间围着满满的人,哪里就那么容易碰上了。三人好容易挤到戏台下的时候,戏台上已经锣鼓喧天,开场了,左右望望,也再也不见萧祯的身影,就想这戏台应是军中特意置办的,给军人们的福利,萧大行台也不过随兴来巡视一下。焉会久留。 见他不在,却也安心,就与陈小姐等人看起了戏。 · 等看完戏的时候,时辰也已经不早。陈家的下人已经几次催着要走,陈小姐无法再羁留,只好准备回去,走出军市后,三人在桥头分别,陈小姐家从桥头往东走是近道,而龙卫凤家则要走官道,叉入三叉大道之后,就到龙家食栈。时辰已是晚上九十点钟,龙卫凤见陈家下人催的急,不想让房东陈大户将来埋怨自己,就让陈小姐她们从近道快些归家,两人就在桥头分手。 龙卫凤抱着给家人买的话梅、瓜子等物,悠悠往回走。虽然她走的是大道,但行人也不多,她也没带灯笼,幸而有天上一轮明月,两边一边是陇水河,一边是万家灯火,倒也明亮。 夜风微拂,军市戏台上的弦乐声,依然遥遥入耳,她正走着,忽然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叫她道:“龙姑娘。” 龙卫凤愕然回身,就见身后走来七八个高大的军人,见自己回身,领头的一个就站住了,两边提灯的侍童高举了灯笼,往龙卫凤面上照了照,龙卫凤一眯眼睛,就见周衡从灯影后走了出来,道:“别怕,是我。”竟是周衡。 龙卫凤忙道:“周将军——”正想问他也来逛军市?却忽然又看到周将军身后,还有一领紫衫。 微微的灯火光映着众人,紫衣人从灯后闪出面目,高眉凤目,玉面巍巍,是她的贵客,今日下午刚见过的萧大国公,只见他凤眸微眯,慢慢道:“哦,原来是你。” 龙卫凤心里一颤,萧祯这把声音,正是那日在行台府听到的,那把诱人的声音。当时她在窗外听见,曾想里面的人不知该有多么诱人——没想到就是他。当然,萧大国公也是诱人的,只是怕人大过诱人…… 但礼不能缺,忙微微行礼,道:“萧大人——” 萧大人点点头。 周衡就忙问龙卫凤道:“夜已深,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龙卫凤就道:“我刚刚跟同伴去——”说到这里就瞄了一眼萧祯,又道:“——去市场逛了逛,刚才在桥头分手,正要回家。” 周衡就道:“你一个女子,单身夜行,恐不妥当,不如与我们同行。” “这……”龙卫凤心想,跟你们一道走,那多不方便。你这主子是这样的。你们又一色儿的是这样的。她微蹙眉头,正想着怎么措辞拒绝才能既得体又真实。 龙卫凤还未想出回答,周衡却不容分说,已经在前面先行,一边示意她一起。 而萧祯在前,也早已举步,一行人又行。 龙卫凤见状,不能驳了周衡的好意,就只好也走,和周衡并排。 一路走,周衡一边跟她聊些闲话,龙卫凤却忽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以及那日在行台府所闻,想只是个难逢的机会,就忙趁便问周将军道:“我听说周将军一家都在云中,周将军是本地人吗?” 周衡闻言愣了愣,道:“这是从何处听来的?我的父母高堂,并不在这里呀。” 龙卫凤瞅了瞅前面的萧祯,就低声道:“那什么,我也只是听小厨房的下人们闲聊时说的。” 周衡遂不以为意,笑道:“我的叔父,以及叔伯家的两个兄弟,都在云中任职。这样算的话,倒也算一家子都在这里。” 龙卫凤就道:“哦,”又忙道:“我还以为周将军的夫人、家小都在这儿呢——”心想,终于聊到正题上了!紧张的等他的答话。 只是周将军还未回答,前面的人忽然都停了下来,龙卫凤抬头,就见萧祯转过了身来,道:“伯远,时辰不早,且去接一接九王。” 周衡闻言,就对龙卫凤歉意一笑。应一声“是”,就立即引几位侍从折身又往回返了。 …… 龙卫凤也才见身后不远处,竟是有牵马坠镫的,周将军上马,很快的带着一队人走了。 竟只剩下龙卫凤和萧祯,和天上的一轮明月。一个提灯侍童牵着马远远的站在一边…… 月光里,萧祯看了看她,却是点头叫她道:“你来。” 龙卫凤抱着盛满糖果的纸袋子,蹒跚而迟疑的往前蹭了两步,道:“萧,大人……” 萧祯就一笑。 明明只是唇角一动的一个动作,在他的脸上,却是刹那风华、冰山初融,令人如沐春风。 看得龙卫凤又有些呆。心想真是造化弄人,这样一张脸,竟是长在他身上。 又忙低头,问:“萧大人有何吩咐?” 萧祯转身又走,却是一边走一边问道:“你,是因何来到这云中郡?” 龙卫凤没想到他竟会问出这么体贴下情的问题,同时又想,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不是云中人的?难道自己异化的这么明显?就道:“哦,我家——乃是避乱而来。” “哦。”萧祯微微凝眉,又慢慢道:“家人可都平安?” ……更亲切了,龙卫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他的印象也焕然一新,正经的答道:“嗯,都挺好。”确实都挺好的,只有龙卫凤不好,被流箭射中了脖子。 萧祯就点点头,道:“好。” 又是“好”字。 两人又走了一段,街上寂静无人,只有旁边的河水哗哗的流着,以及遥遥的一两声梆子响。 两人间的距离并不远,夜色中,龙卫凤闻到一股清幽的微香,很好闻,好像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不由得望着两人印在地上影子暗暗叹一口气,心想我这个真裙钗倒像个汉子,人家这真郎君却生活的如此的精致。真是命运弄人。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忽觉萧祯又停住了脚步,龙卫凤也站住,就见他转身望着自己,月光下,那双雍容的凤目中是看不出深浅的颜色,看着她,缓缓的道:“你,可愿意跟我?” “…………” 、 龙卫凤没想到竟能在大街上接到一份当朝国公爷的offer,而且还是毫无理由的。,照理说,这应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只是她不太懂这个“跟我”是什么意思,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以及是吉是凶。 她措手不及的抓抓头道:“这……那个,我家里挺忙的,脱不开身呢。”到底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没法和他靠太近。 萧祯就一笑,又道:“好。” 又微微侧首,道:“你到家了。” 龙卫凤抬头一看,还真到家了,三岔路口就在眼前,巍巍的三棵古木摇着树枝,龙家食栈里透出暖黄的灯光。倍觉温馨。 但她却转而又想,自己这么走着,都忘记留意已经到家了,他倒是分辨的清楚,他也不过来过龙家食栈两次,头脑竟这么清楚。且,此时在这月色下,依然清楚——她觉得他是一个不容易被情境感染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比较薄情。 不过薄情不薄情的,也和她无关,他们就像一条两条平行线,基本看不到交点。 不过她大概是糊涂了,刚刚萧祯还伸出了橄榄枝,似乎两人之间要硬生生的拗上一个交点。 只是龙卫凤觉得这样的交点不好。 她忙站住脚,道:“嗯,那我回了,那个,多谢大人相送,再见。” 说着,就大步的就跨上了岗子,走到岗子上了寻寻思思的又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却见萧祯还依然站在原地,微抬首,依然向自己这边望着,见她回头,就点点头转身,提灯侍童拉过马来,他很快的上马去了。 这里,龙卫凤忙转过身来,一颗心有些蹦蹦的乱跳,心中疑问,这萧大人平白无故的,给她下的什么聘书呢? · 龙卫凤回到楼上时,家里人基本都休息了,只有二嫂还在饭堂里缝着什么,龙卫凤知道她有时喜欢晚点去睡,三嫂的两个孩子整天比着闹腾,晚点回房他们都睡下了,才能真正睡个好觉。 龙卫凤就把话梅、瓜子倒出来,让二嫂尝尝,二嫂含笑拈了颗话梅,问她和陈小姐逛的怎么样,龙卫凤正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且不忙去梳洗,滔滔不绝的跟二嫂讲街上的景象,又讲那个标致有风度的戏子,又说到路上遇到了周衡,本来周衡要伴着自己走,这样走着走着就能到龙家食栈,说不定还能请他进来喝杯茶,可是,全被那个大行台给搅了。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在楼下看到自己的房间没亮灯,就问二嫂,“龙缨两个是不是都睡了?” 二嫂就道:“龙缨出去玩去了,说要在隔壁刘家睡。”——刘家有个跟龙缨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刘家也是做生意的,只不过只卖烧烤类的,和龙家食栈竞争不大。倒常能互相搭配着卖,因此关系还不错,龙缨和这家的小哥刘芸关系也好,没事常在一起玩。 但是,龙缨出去睡基友去了,那今晚,三人房里不就只剩她和莫独了? 第16章 初吻 但龙卫凤还是想多了,等她洗漱完毕回卧房后,发现卧房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次,竟是她一个人住三人房。 想到上次莫独出的那状况,她还是出来问了问二嫂,二嫂却讶异的说:“他不是同你一道出去的吗,没一道回来?” 又说:“正要叫你跟我一同睡,既是他不在,你好生关好门户睡。” 咦,不可思议。龙卫凤抓抓脑袋,心想不知他又跑哪里作去了,这次懒得管他,且先回房睡去了。 回到卧房锁好门,天气正好,躺在床上不冷不热的,十分舒适,龙卫凤猫在被窝里,先寻思了一阵晚上遇到萧祯的事,对那个疑问反复掂量,也没想明白。就不想了,继续看各处淘来的鬼故事小本子。 这是她的业余爱好之一。 但到底一天下来困乏了,读了半篇就朦胧的睡了过去。 睡到小半夜的时候,忽然被一阵腹痛疼醒,起来一看,灯竟然还没灭,已经快烧到底了,外面却起了风,呜呜的刮着,一阵紧,一阵松的,龙卫凤觉得像要拉肚子,不知在军市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而龙家食栈的房子,设计不合理处就在于厕所,只有一个,在楼下! 所以龙卫凤自从来到龙家,就养成了晚上少喝水不喝汤的习惯,就因为上洗手间太不便。 但水火之急,再麻烦也得去,她忙忙的趿上鞋,开门出去,先到外间的大卧室找灯笼,又摸摸索索的在门口的柜子上找火石,越急越摸不着,一不小心还把抽屉拉过了头,哐啷一声摔在地上,气的龙卫凤骂了一句“*!” 黑暗中,却忽然听到房内有人翻了个身,黑影里,就听一个人道:“你做什么?” 龙卫凤被惊的一哆嗦,这才发现门口的床上躺着人,长胳膊长腿的,黑影中一头不羁的乱发,不用说,是莫独,不知什么时辰竟然回来了。看样子二嫂没把二楼的楼门插上,而他们大套间的外间门是没有门锁的。 龙卫凤肚子疼的一阵紧似一阵,没找到火石,看到莫独却像看到了救星,忙摸到床前道:“哎,你陪我下去一趟好不好?” 黑暗中,只看到莫独睁着眼,有寒星微闪,听他道:“做什么?” 龙卫凤□□着道:“我肚子疼,你陪我去趟茅房行吗——” 一边着急的拿手推他。“行不行嘛?” “好。”莫独一翻身,就站了起来,黑夜里起床,竟也是干脆利落。龙卫凤遂迫不及待的开门出去了,只丢给莫独一句话,“别忘了拿灯!”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龙家的卫生间,在厨房后面,是个独立于院落之外的小房子,和这古代的一切配置一样,是全天然的,顶上露天,脚下接地,两块木板架起,就是一个坑位。 外面风刮得月亮星星都不见了,茅坑黑洞洞的,像个张开的大口。龙卫凤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一头就扎了进去。 一会儿痛苦过去,精神恢复过来一点儿,睡前看过的鬼故事涌上心头,不由得后背一阵一阵的竖寒毛。 竖耳朵听了听,又听不到外面有莫独的声音,不由得抖索索的唤道:“莫,莫独……你,你在外面吗……” 外面没有回答,半日,忽然有一点微光在外面一闪,是莫独在用打火石。 龙卫凤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 小半个时辰后,龙卫凤两脚有些虚飘,眼神有点儿游移的出来,见莫独靠着墙,一手提着灯笼,正在那儿站着。 龙卫凤就虚虚的走过来,说:“谢谢。” 莫独没说话。 两人回到楼上,龙卫凤把门一关就要回房睡觉。 莫独却叫住她道:“站住。” 龙卫凤一回身,就见莫独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跟前,灯笼的光几乎整个的都被他挡住,只看到墙上他年轻倨傲的侧脸,龙卫凤软绵绵的(体虚)道:“什么事?” 莫独站的离她很近,近的有点儿呼吸可闻,却是慢慢的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男人?” …… 哪,哪个男人? 龙卫凤眨眨眼,心想这里的男人太多了,你这到底是说谁?但这种话题深夜被这么一个浑身散发着塞北雄性气息的年轻男子问,实在太令人脸红了,尽管龙卫凤刚蹲了茅厕,身体完全被掏空,依然有能量脸上一热,她热着两颊道:“为什么这么问?你胡说什么?——”边说边身体往后退了一步,想站的离他远一点儿。 莫独却又跟上了一步,反而把她逼到了墙角,他又往上一欺,这下近在咫尺,两人的呼吸感觉都搅在了一起。龙卫凤傻眼,脸也烫人的热,结结巴巴的道:“你,你干什么?” 莫独垂下头来,黑暗中眼神看不清楚,只觉得目光在她双颊上划过,又落在她的唇上,忽然他一低头,低低的说:“吻你。” 接着两片年轻火热的唇,就落在了她的唇上。 时间在这一刻定格,窗外刮过一阵狂风,满窗都是树枝狂摇乱摆的影子,龙卫凤的心跳的又虚又慌,感觉莫独也是咚咚的心跳。 · 第二日早上,龙卫凤醒来后,迟迟不愿开卧室的门。 因为莫独就在外间,而昨晚,他竟堵住她吻了她。 她艰难的适应着两人新的身份变化——她往日一直将他当伤号、跟班、累赘,至少也只是个外族看待,可如今—— 他竟然亲了她…… 这说明什么? 龙卫凤首先想到的是,莫不是他也和萧祯一样,喜欢男人? 因为自己素日的造型,真的很糙很汉子啊!! 他是怎么看上自己的? 还是饥不择食? 这样一想,她又爬起来照了照镜子,想确定一下自己到底像男人还是像女人。 又看看嘴唇——然而嘴唇上哪里还有痕迹。虽然昨晚莫独的舌头都探进她嘴里去了,如果不是她跑得快,还不知道下一步他会做什么。但此时想想,又觉得恍然如梦,有些不真实。 红着脸离开了镜子,毕竟上一世做李琰时也只是个高中生,整日埋头做题,别说跟男生亲嘴,连正经的拉手都没有过。 当然,心仪的对象也不是没有,比如隔壁班的学霸,或者她的才子气质的同桌。 但那时大家也只是课余时间解个题,打打闹闹一下,并没有什么越线的行为。当然,对隔壁班的学霸,她倒是想越线来着,只是苦于没机会。 所以,昨晚她被夺去的乃是初吻。心理震撼比较大,更何况是和敌人身份的异族少年,需要慢慢的调节。 · 龙卫凤正调节着,却忽然又听到龙缨在外面咚咚咚的敲她的门,喊她快起床下来。 这是少有的情况——当然,因为龙卫凤一向早起。 偶尔晚起,那也必是累惨了,龙家人从没这样着急的叫门。 龙卫凤就一惊,那点儿少女的忧郁就一下子飞到了爪哇国,跑过来开门。 门一开,就见龙缨喘着气站在门口,把龙卫凤吓一跳,忙问又出了啥事? 龙缨喘了口气说:“周将军在楼下,等着见你!” “见我?是为啥事?”龙卫凤急匆匆拢了拢头发,简单扎了扎——要见金主周将军,她还是会注意一下一下形象的。 龙缨说,“不知道,三婶母还没下来,二婶母在下面陪着呢。” “哦哦。”龙卫凤道,本来已经匆匆走了出来的脚步,又放慢了。 站住脚,且先跟龙缨扯几句闲话,二嫂在下面,不必那么着急下去…… 扯了两句,又偷偷的回眼望一望莫独的床,发现他竟然不在,房内也没他的人。 龙卫凤就问龙缨昨晚在刘芸家都干什么了?以后不许这么不请示自己就跑出去住。 龙缨答应了。 龙卫凤又问他有没有看到莫独干吗去了,龙缨说,他一早就下楼了,在厨房呢。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龙卫凤猜测昨晚莫独肯定偷跑出逛去了,大概回来的路上正碰见自己和周衡或者萧祯走在一起,所以才有昨晚那句问话。 又和龙缨聊了一会儿,估摸着再不下去就太久了,龙卫凤这才和龙缨一起下楼。 两人是从后楼梯下来的,正经过小厨房,然后龙卫凤就看到,莫独竟然在厨房里坐着,地上放了个小花篮,长腿长胳膊的他坐在小板凳上,脚边放着一堆蒜,竟然在剥蒜瓣。往日,这活都是龙卫凤的,蒜泥配猪头肉,乃是最叫座的标配。 莫独剥的很认真,两眼聚焦在蒜瓣上,并没有看到龙卫凤二人下来,龙卫凤见他篮子里已经剥了一小堆,缺乏技术,虽然剥的干净,但好多都因费劲的扣那膜衣,而把蒜瓣扣的疤疤瘌瘌的,看这情况,不一会儿他的手指就该疼了。 龙卫凤暗暗叹了口气,就让龙缨先进去,她便拿了只木盆打了半盆水,咚的放到了莫独脚边,眼睛看着一边说:“把蒜先泡水里,泡透了再剥。” 莫独讶异的一抬头,见是她,长眼睛里又有流光闪过,又看看脚边的水盆,就一下站了起来,厨房很窄,这一站起来两人又咫尺的近,他含笑看着她,那目光,跟平日的已经完全不一样,竟然——含着宠溺…… 龙卫凤忙道:“别站这么近!” 一撤脚,忙匆匆的去了饭堂。 · 到客堂门口一看,只见龙缨在外面浇花——龙家食栈外面新种了几丛花儿,每日谁有空就来浇浇。而周将军站在饭堂内,正和二嫂在说话,二嫂背对着龙卫凤这边站着,龙卫凤见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色衣裙,从背后看,亭亭玉立,仿若细雨打新荷,又仿佛一支清淡雅致的茉莉花,心里暗暗夸赞。 而周将军两手拿着帽盔站着,一身军服,高大威猛,此时紫棠色的脸上,却有些微红,虽是含笑说话,目光却像不敢十分看二嫂。 龙卫凤手撑门框,看得十分喜悦。 当下轻咳一声来至客堂内,道:“周将军早。”满面含笑。 周衡被她一笑,不好意思的抓抓脑袋,也道:“早。”又傻呵呵一笑。二嫂见龙卫凤来,就走开了,自去厨下。龙卫凤就道:“听龙缨说,周将军有事找我?” 周衡听问,仿佛才想起正事儿,正了正面色,又笑道:“呃,是这样。府君命我来问龙姑娘,昨晚他的话,姑娘可有回话?” 昨晚的话?什么话?龙卫凤眨眨眼,才想起萧祯昨晚那句“愿不愿意跟我”的话。昨晚自己已跟他说了家里忙走不开,今日怎么还来问回话呢? 周衡见她没说话,就又道:“是这样,军中正在预备‘大师之礼’,诸般皆备,唯缺几位出色的乐师,府君的意思是,知道姑娘善抚琴,特命我请姑娘参习大礼。乐器已备,每日卯时过府,酉时散会,大礼之后,必有重酬,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大师之礼?龙卫凤曾听人说过,这礼乃是大军征伐时的大礼,属于军礼中的几大礼之一,非常之隆重,大礼之后,也就是大战之时,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忧上心头,看来是,真的要打大仗了。 一打起仗来,又要颠沛流离,龙家这样多的人口,那点微薄的积蓄,够逃荒的吗?什么叫囊中羞涩,心无底气,只有缺过钱的人才知道。 因此,她目光涣散的望着周将军道:“做乐师,一天多少钱……” 第17章 进人口 周将军说头等乐师请一日是五两银子,另外还要有谢礼,二等的减半,三等的每日只是铜钱一贯,酒食相待而已。又说府君说龙姑娘技艺精熟,只要肯来,就给头等乐师的浇手费。 五两银子一天?赶得上龙家食栈大半个月的收入了,龙卫凤再无他想,一点头就答应了。同时眼泛泪花的想,上一世学的东西,终于有用到的了……再也不是一个废物了…… · 因周衡与龙卫凤讲定的是第二日到府开始演习,所以今日尚有一日闲暇在家。 前面的事体完了,龙卫凤就又回到厨下给二嫂打下手,看到莫独已经不在了,只有地上一小篮子的雪白蒜瓣,微微松了一口气。龙二嫂就笑道:“他今日倒是勤快——” 龙卫凤只嗯嗯的应付着答应。 又过了一会儿,客人来了几桌,龙卫凤在二嫂的指导下,在灶上手忙脚乱的烙大饼——在本地很受欢迎的千层饼,烙好了,外表金黄酥脆,内里却是又软又香,把皮揭开来,里面一层一层极薄的内里,洒满葱花,香极了。 龙卫凤正忙的一头微汗,一转身,发现莫独竟又下来了,在小厨房门口转来转去,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看到龙卫凤回身看他,他就忙一笑。 看得龙卫凤很无力,想了想,就跟三嫂说,让三嫂给莫独找点儿事做。 三嫂却似乎很喜欢莫独,笑嘻嘻过来,给了莫独一块面!把他拉进厨房来,往龙卫凤旁边一放,说:“来,你试试揉面!” …… 三嫂还贴心的给他整理好了案板,系上了围裙。 龙卫凤和莫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独一笑,龙卫凤就瞪了他一眼。 莫独哪里会揉面,他在案板上左三圈右三圈的,把面团揉搓的乱七八糟,一会儿就拿起面团看看,似乎在研究它怎么还没变得光滑。 龙卫凤在一边看的心塞,又怕莫独真要认真揉起来,再挣开了伤口,又不值了。就一把夺下了他的面团,塞给他一把刀,说:“别弄了,杀鸡去吧!” 莫独瞅着手中的菜刀,心中忍不住一声长叹,心想,我一身的武艺,竟要杀鸡? 但他没说什么,乖乖的出去奔向了鸡笼。 · 这日的下午,龙家食栈又热闹起来,因为龙卫凤前两日就一直打算买两个伙计,以腾出嫂嫂们的手来,大家都轻松一些,只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 这日天缘凑巧,却有一波流民经过,就有专门买卖人口的人牙子,领了两个人到她门上,是一对兄弟,都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说是无父无母,荒年战乱的,他们的哥嫂要卖他们度日。两个都原是好人家的孩子,也没病,要价也不贵。 龙卫凤看了人,觉得两人看起来挺本分的,人也长得结实端正,就跟嫂嫂们商量了,告诉祖母买了下来。一时许多人都来看龙家的两个新伙计——大的叫刘齐十九岁,小的叫刘干十六岁。 龙卫凤就带他两人一一认过了家人,也认了一下那位“远房表哥”莫独,以后要天天在一起,想瞒过去也难。 两人就成了龙家的一员。只是暂时没地方给他们住,只好将两人安排到楼下客堂,晚上在客堂一角搭了两张竹床——现买的,又考虑到两人初来乍到,最好有人跟他们混混减少陌生感,这个合适的任务就又交给了龙缨…… 于是,这晚晚饭后,龙卫凤的套间里,就又剩了她和莫独两个人。 龙戟就被领了回来,睡了龙缨的床。 第18章 南院 这晚龙卫凤梳洗完毕上楼的时候,暗暗希望莫独已经睡下了。 上得楼来缓缓推开门一看,大套间内灯火荧荧,龙戟酣酣的睡在床上,莫独的床上,竟然没人。 又看到窗口开着,夜风吹的竹帘摇摇荡荡的,而房中几上,单独给莫独盛的饭菜,还一点没动,都在茶盘内。平时莫独的饮食,多是端到他房间他一个人吃,也是重伤期间养成的习惯。给他的饮食也偏清淡(养伤需要),今日因有刘齐二人新来,家里添了几道自己吃的菜,有炖豆腐、凉拌莴苣、清蒸排骨、炒青菜等物,也都给莫独分了一份,另外还有粥,并龙卫凤下午做的千层饼。现在全都还原模原样的放在盘子里。 龙卫凤就好奇了,走到桌前看了看,又走到窗口看了看外面,怀疑他是不是又跑出去了。怕龙戟睡着着凉,又关上了窗子。 但关好窗一回身,她就被吓了一跳。 只见莫独在屋里呢,竟在门后贴墙站着,此刻两手放在身后,微仰着下巴,长眼睛里一点微光,正笑微微的看着她。 看得龙卫凤一点红从腮边起,严肃的道:“笑什么?躲在门后想干什么?”这大晚上的。 莫独就收一收笑,正着脸道:“等你啊。” 龙卫凤脸一热道:“等我做什么?” “等你,一起吃饭。”莫独说,忽然双手往两边一举,竟然亮出了两双筷子…… “………………” 龙卫凤哭笑不得,但看着他举着两双筷子望着自己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觉得辛酸,有种这是个没妈的孩子的感觉。 她终于放下了板着的面孔,心想这一层楼都是人,自己也别跟个封建社会的大姑娘似的,那么见不得人,虽然他昨晚无礼过,但看在他今日剥了一篮子蒜瓣的份儿上,态度又这样软,友好相处吧。 她就瞪了他一眼,慢慢走了过来,又先戒他道:“我先说好,不许动手动脚啊!” 莫独长眼睛微微闪了一下,高举双手,做投降的姿势走了过来…… · 想想莫独也挺不容易,一个人在这异国他乡别人的家里养伤,每日基本也没人说话,没人聊天,吃饭吃药,更是基本一个人。倒也不是龙家刻意为之,而是大家都忙的脚不沾地,实在没时间照管那么细致。再说,他毕竟是胡人身份,虽然只是个胡人百姓,并不是士兵,但到底是敌国人,很多话,也不适合跟他说。 所以,莫独在这儿的身份,一直很微妙。 往日可能还不是特别明显,因为他趴床上养伤的时候多,近日多能四处走动了,身份的问题就日渐明显。 龙卫凤觉得,如果自己是莫独,大概也要闷的发慌逗逗主人家的阿猫阿狗。所以她把莫独对自己的兴趣,最终归结为寂寞。 两人于是对坐着,龙卫凤勉力陪他吃晚餐,她自然是吃过了,只坐着,又问莫独饭没吃,药可吃了?莫独一边笨拙的使用筷子,一边点点头,他看起来很高兴,笑嘻嘻的,吃了一口龙卫凤做的千层饼后,他长吸一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等我做了皇帝,一定封你做皇后!” 龙卫凤看他狂的那样,再不治治他怕是又要跳起来,就伸筷子一敲他的脑袋,道:“瞧你这德行!老实吃饭吧!” 莫独果然又服帖的乖乖吃饭了……一时见他吃完,龙卫凤就打算回房睡了。莫独却又拉住她,道:“等等,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龙卫凤抽回胳膊道:“我不去,我要睡了。” 莫独道:“不去明天你会后悔的。” 龙卫凤倒奇了怪了,就站住脚,道:“什么好玩的地方,你先说来我听听,说出来不好玩你才会后悔。” 莫独就一笑,道:“北门,有条叫十香街的,又有歌姬又有小官,很热闹,你去不去?” “……” 龙卫凤只犹豫了十秒,就道:“……好……”。 这样的好地方,她竟然不知道? 这次,莫独竟然指导她说,让她再做去军市那晚的打扮,这样比较方便。 龙卫凤觉得自己比较容易方便,但莫独却真心不方便,他的长相就算说是胡汉混血,也只能算勉强搪塞,总不能带个斗笠去吧。莫独却自有解决的办法,两人出门时,只见莫独悠然拿出了只猴王面罩,扣在了脸上。 “……” 给龙戟盖好了被子,两人就轻手轻脚的来到了街上,刚正晚上九点左右的时辰,街上还很有一些行人。这也就是在古代,这样和莫独出门显得似乎有些不守妇道,但在上一世,晚上玩嗨了夜不归宿的日子也有,龙卫凤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要瞒着家里人。 而这样跟莫独走在一起,龙卫凤又深刻感觉到,自己在这一世真缺少同龄的玩伴!秦峥和陈小姐算是,但秦峥近来已经很久没归家了,她总不好跑到守城军士那里去找他。而陈小姐,也只能偶尔的,才见一次。 都没有莫独方便,当然,除了他的血统,他的长相! 两人走在路上,免不了要聊聊,龙卫凤就问他为什么会说汉话。 莫独带着一枚欢眉笑眼的猴王面具,说话的声音是闷在面具下的,只听他似乎是想了一想,道:“因为我的母亲,是大周人。” 汉人?龙卫凤很惊讶,但随后一想,边关多有和胡人通婚的百姓,倒也不足为奇。就又问他怎么受伤了,那日还被官兵当士兵给锁了——因为莫独那日吃糕的时候,说出了那日龙卫凤她们果然没看花眼,他就是曾被栓进过行台府。后来问莫独,莫独含含糊糊的说是他们搞错了。把他错当士兵了。因此她们也就一直以为他是个胡人百姓。 如今再问,莫独给的解释依然是,大周的军队抓错人了,把他当成普通士兵了,后来辨明了情况,就把他放了。 说原要遣送他回塞外的,只是他在路上遇到了几个强人,乱中跑了,负着一身伤,糊里糊涂的就爬到了龙卫凤家。 尽管龙卫凤觉得这解释很牵强,但既然当日那白面将军都那样说了,也从没有官兵来找自家麻烦,也就姑且信之。 龙卫凤就又问他那日怎么出去了一趟又血淋淋的回来了,莫独对这件事似乎认为很羞耻,不愿多谈,只说:“原是想试试好了没有,骑马落下来摔坏了。”龙卫凤也就不再多问。只又聊聊他的伤恢复的情况,又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之类的,莫独却只是含糊的说,他父母早亡,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些弟弟妹妹之类。似乎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父母早亡,还挺命苦。难怪第一次见他,看人的目光那样…… 莫独:…… 龙卫凤听下来,觉得莫独的历史全是血泪史,就对他挺同情。又自己武断的猜他大概也跟自己一样,在家里是另一根顶梁柱……更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又想可惜这根顶梁柱如今流落异乡,还受着重伤,也不知道他的家人是什么境地,怎样担心他呢。 想到这里,就决定以后对莫独好一点。 · 两人一路往北,就来到一条灯火通明的街市,和东门处的夜市一样,这街市也是沿着一条河,各式各样的店招子,在通明的灯火中争奇斗艳。 街上往来的人也不少,各色衣装的人都有,毕竟在战争之时,又地处北门,所以来这儿的人虽不少,却并不喧哗,丝竹管弦之声也不喧闹,清幽婉转的,只比人们说话的声气儿大不了多少。 龙卫凤在街上买到两根糖葫芦,跟莫独一人一根,咬着,兴致勃勃的就撞进了这条街内。 果然,别有一番风情。 各处窗格子内能看到里面在打茶围的宾客,伺候的歌姬全都绿鬓娇颜,十分年轻,她们的衣装比街市上看到的普通女子好看的多,有的锦绣盈眸,有的只是素衣素服,外面却罩了精致的纱衣,更有一番味道。 龙卫凤看得不亦乐乎,又问莫独怎么知道这种地方,还知道“歌姬”和“小官”这样的词汇,莫独说:“是男人有不知道的吗?” 龙卫凤就瞅了他一眼,心想你那晚出去了一趟头破血流的回来了,不会是来这儿调戏妇女被人胖揍了一顿吧?骑马也不能摔成那样。这样想着,又扫了他一眼,心想你小子不老实啊! 一会儿龙卫凤吃完了糖葫芦,又见莫独的糖葫芦依然拿在手里一颗还没吃,嫌他速度慢,妨碍自己去行院里看风景,就催促他道:“找个墙角我给你看着,快把它吃了!” 面具下的莫独(带着面具不方便吃)又很随和,道:“好。” 一时两人找了个背灯的墙角,莫独刚吃了两颗,龙卫凤就又道:“吃完咱们赶紧找个男行院,进去见识见识。也不枉冒险来这里一趟。” 莫独就居高临下的将她一打量,道:“你?不太行吧。” …… 龙卫凤扫他一眼,道:“我哪里不行?” 莫独道:“你太娘。” 这绝对是挑衅!龙卫凤眼睛就立了起来,正要发作,莫独却将糖葫芦往她手上一塞,道:“别动,糖葫芦给你吃,话我收回!” 且是转的快。龙卫凤就老实不客气的接过了糖葫芦,吃了最大的一颗,剩下的又塞回给了莫独。 一会儿吃完,就见斜对面有家门面十分雅致的馆子,灯火通明,上面似乎写着“南院”两个大字,龙卫凤别的本事没有,杂书可是看了不少,知道这“南院”乃是有一段时间对男行院的统称。这家馆子何其直白,就这么直书了这两个大字。 且看一眼那二楼栏杆处倚着、立着的年轻男子,也是一个个眉清目秀,风度翩翩,甚至还很有几个,远看十分之风华。 龙卫凤糖葫芦未及全咽下,就一抹嘴,大手一挥招呼莫独道:“走!去那家!” 率先大步流星的就直冲对街而去。 之所以这么大胆,也乃是因为她兜里有银子,周将军来请她做军礼的乐师,刚下的定金两锭元宝,此刻都在她身上…… · 龙卫凤踏上这“南院”的胡梯的时候,心情可是又激动又慌张,激动的是,人生第一次啊,这么多美貌男人可以随意挑拣,慌的是,好的可别都给人挑走了,别来晚了啊。 所以她提着衣摆——因为今日要来这等的高档娱乐场所,她还偷偷把龙缨最好的一套衣服穿上了,人靠衣服马靠鞍,此时她看起来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是个体面的小郎,因此十分有自信,蹬蹬蹬的就上了胡梯。 一到楼栏内,她就有种置身天仙宝境的错觉,这家的倌儿,个个都长得太不错了。她左右观来看去,难以取舍,忽然又见露台中间的栏杆上倚着一个,乃是个绝色佳人——只见他一身白衣靠在栏杆上,如芝兰玉树,往面上看,更是面如美玉,白璧无瑕。那高挑的长眉,斜飞的凤目,直溜的鼻子,丹朱一样的嘴唇。无一不是上品。更难能可贵的是那双凤眸中浓浓的书卷气,更是万里挑一的难得,真正一个妙人。 龙卫凤一见之下,魂魄飞扬,不觉来到他面前,满面含笑的道:“这位相公可是在陪客人?” 对方就一惊,有些疑惑的将龙卫凤一打量,但很快微微一笑道:“不曾陪。” 龙卫凤大喜,就回身一招呼莫独,又对这位倌人道:“我等来此消夜,你可愿相陪?” 对方就看了看莫独,对他的面具脸微微讶异,却又一笑道:“我从不陪人清谈。” 龙卫凤道:“哦?那您是?” 这位绝色佳人道:“我只赔睡。” “……” 这也太太露骨了吧,龙卫凤感到对方的书生气质土崩瓦解,只是,他长得实在令人难舍,就又道:“那么……一夜你要多少银子?” 话音未落,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声。龙卫凤一回头,就见通往露台的门开了,走出了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也是一身白衣,面如白玉,有些眼熟。他一出来就把两眼把定了龙卫凤,哈哈笑道:“洪秉,是哪位翻了你的牌子?” 说时,白衣男人的身后又闪出一个人来。 比起刚刚那位白衣小倌是更上一品的高眉凤目、龙章凤姿。 一身朱服。 竟是萧祯。 第19章 对垒 真是,太不凑巧了…… 萧祯看到龙卫凤,就是一愣。长目慢转,却是向她身后望了一眼。慢慢对她道:“原来是你,你——为何来此处?” 龙卫凤看到他,惊的有点儿魂不守舍,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我跟你一样啊——” “呵。”萧祯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样,忽然就笑了,这一笑,真是刹那芳华,无限的柔情似乎都在他唇角一动之间,又仿佛倾泻了满天的月华。 看得龙卫凤傻傻的,忍不住跟着也露出点笑意。 萧祯就收了笑,凤眸慢转,向露台上的人望了一眼,龙卫凤也回头望望刚刚自己看中的“小倌”,刚刚觉得这小倌无限风华,长眉凤目的,不知怎的,萧祯一出来,他的风华就都被萧祯的威给压下去了,只是风致朗朗,另有一番风味。 萧祯望了那人一眼,复看着龙卫凤,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日没说话。 龙卫凤心怀鬼胎,想今日真倒霉,出来玩玩竟然碰上了他,这小倌儿不会是他的相好吧,又想到身后的莫独,怀中的银子,心想我带着国家的敌人,揣着他的银子,来泡他的好基友,这让谁逮住了也得扒一层皮啊。 默默流了一滴汗,龙卫凤只好装没事的道:“萧大人,误闯宝地,抱歉打扰了,我先走。”说着举举手,就要先撤。 旁边的白衣中年男子伸手一拦道:“哎,急什么?你喜欢他,他可以转台子的。”说着,笑呵呵的对那白衣小倌一招手。 白衣小倌还真就马上走了过来,纸扇轻摇、风度翩翩,微微一笑,价值千金。 看得龙卫凤又有点儿酥。正想着舍命陪君子,还是下回再来,忽觉肩上多了一条胳膊,一个矫健的身躯包围了她的身子,一只手搭着她的肩揽住了她,就听莫独的声音在耳边朗朗的道:“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如此,我们就一搭儿坐吧。” “什么??!!”龙卫凤大惊,心想莫独莫不是忘记自己是谁了?这眼前现站着幽云十六州的郡守,专抓你们胡人的头头,你竟要跟他一搭儿坐?! 真比自己这垂涎人家相好的人还牛逼。 她暗暗踩了莫独一脚,低声道:“别找死啊,他们是官兵!” 再抬头,就见那小倌儿,那白面中年男子,以及左右人等,都正望着她和莫独,而萧祯的目光,却如蜻蜓掠水,在那搭在她肩上的手上点了一点,又看着她。 “好。”只听萧祯说道。 见他微微仰起了下巴,目光越过龙卫凤,望向她身后的人,灯火下,那双凤眸是渊深的颜色,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只听他缓缓的又道:“那就请两位,一同入席。” …… 龙卫凤觉得自己是大海中的一叶小舟,明明是出来消遣的,不知道为什么,随波逐流的,就变成了这样。 当下一群人在这南院精雅的内室坐定之后,龙卫凤觉得这情景简直太诡异了,完全没法搭边的一群人,竟然在这深更半夜,坐在了一家男行院里。 真像是一场梦。 如果是梦就好了。 她和莫独并排坐地,对面坐着萧祯和那位九王——就是那位白面中年男子,去她家喝过茶的。后来又与萧祯一起出现在军市。此时龙卫凤已经认出他来了,她记得那晚萧祯曾命周衡去“接一接九王”,龙卫凤觉得他应该就叫“九王”。 那白衣小青年打横坐在长桌一头,此时龙卫凤、莫独、萧祯、九王四人大眼对小眼,两两相望,龙卫凤已被这奇异组合震惊的舌头都不知在哪里了。 她望望萧祯,又望望九王,心里又把莫独杀千刀,心想自己是不会开口了,看你们能说什么?一搭儿坐地,倒好打一圈麻将。 好好一个调风弄月的晚上变成了这样,她真是又悔又气,好想找个地方先把莫独打一顿。 正这样气鼓鼓又害怕着,忽见萧祯又微微一笑。 隔着桌子,这笑也未必是给她的,但她依然从尾椎骨处就窜起了一股酥麻,哧溜一下直窜到后脑勺,不由得又一下春气满怀,喜气盈腮,刚刚那股子怨念之气忽然不知跑哪里去了。龙卫凤麻溜溜的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精chong上脑”怎么就这么见不得他笑呢,真是贱啊! 她努力正着脸,心猿意马,却见萧祯又微微向长桌那头转脸,吩咐道:“洪秉,你且带这位龙公子别室相待。” 转过脸来,又看着龙卫凤身侧,道:“再给这位公子看茶。” · 要自己和莫独分开?龙卫凤又虚起来,就看了莫独一眼,莫独带着面具,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她便在桌下拿手指戳戳他,莫独却反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只见他转过脸来,猴王面具欢眉笑眼的,轻声对她道:“去吧,我一会儿去接你。” 龙卫凤惊讶极了,虽然她平日看着像没心没肺,但并不代表她真傻,看这阵势,又看莫独这景状,这必然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或者是已经发生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她缓缓放开莫独的手,站了起来,一边看着他一边走出位子,临了那一眼极其明亮,目光极其陌生…… 她什么也没说,就和那个叫洪秉的男人,进了侧室。 · 之后内室发生了什么,龙卫凤什么也不知道,她和叫“洪秉”的男人在侧室坐了一会儿,觉得闷,就又上了露台。 露台下,是万家灯火,通明的街市,楚楚的衣冠,身边的男人温润如玉,龙卫凤头脑里似一团乱麻,将刚刚发生的事重新想了一遍,又想捡到莫独的前前后后,越想越产生出许多不好的猜测,不由得心乱如麻。 白衣男子见她面沉似水,一语不发,双眼幽亮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就识趣的没有跟她聊别的。只含笑让人送来许多夜宵,在露台上摆了一台子。 又温柔的让她多吃点。 龙卫凤现在已经认出对方并不是什么“小倌”,八成还是个“官”人,因为她现在已经看到他那束衣的带上,悬着一枚印袋。 龙卫凤虽然没见过多少大周朝的官,在她仅有的几次见周衡将军及萧祯的经验中,都看到过这种袋子,她曾经问过周将军,知道是装配印的,因此也就知道了他们是一伙的。 龙卫凤已经没精力去顾及自己认错人的丢脸行为,一心只在今晚的事上,身边的男子让她吃东西,她也就剥块糖,然而送到嘴里却品不出什么味儿。 这样在露台上,想着、等着,担心着,时间一长,龙卫凤竟在躺椅里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也许是因为夜渐深了,露华微重,她睡得很痛苦。 · 莫独与萧祯一行人出来的时候,街上行人已稀,露台上灯火微微,龙卫凤卧在躺椅内,盖着一条毛毯,看起来已经睡熟了。柳鸿秉坐在一边,头支在春台上,也正打盹。 莫独走到躺椅边,俯下身来,躺椅内的人单薄纤细,几缕乱发附在额角,露出光洁如月的前额,长眉弯弯如黛,秀美的鼻梁,一点樱唇,却是鲜红如血。 莫独就低下头来,看到她素日洁白如玉的双颊竟布满了蝶翼一样的红晕,再近了看,又见她双眉微锁,鼻息深重,伸手试了试,鼻翼内呼出的气息竟是烫手的热。 莫独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即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又低头以额头相抵,试她的体温。 全都是烫人的热。 莫独弯腰就将她抱了起来。连同毛毯一起。 · 转身,举步,就欲下楼。 却听一个声音道:“且慢。” 莫独转过头,就见萧祯缓缓走了过来。 莫独就站住脚,长目微眯,看着萧祯。 萧祯并没有看他,走至近前,却是抬手搭起了龙卫凤的手腕,二指在腕上扣了一扣,即微锁眉头,复看了她的瞳仁,捏开下颌看了下舌苔。 便转头对身后人道:“去请徐太医来。” 说完,就放下龙卫凤的手腕,慢慢的对莫独道:“她得的是肺热,此时高烧未退,不宜着风,我看,不如你先回,且让她在此医治。” 莫独没说话。 萧祯眸光微转,又道:“她家目下的情形,你也知道,肺热乃是急症,不可延误,随我医治,对她较益。” 莫独低下头,又看了看怀中人,见她两颊通红,呼吸急促,唇角有一溜隐隐的小水泡。眼中现出痛心的神色来,他微微咬一咬牙,轻轻将龙卫凤复放回躺椅内,站起身来,道:“好,我明日再来接她。” “好。” 萧祯道。凤眸慢转,微微颔首。 第20章 行台府的夜 龙卫凤第一次咳嗽着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像坐在车上,四围的帘幕几乎全挡住了光,她头枕在一个人的腿上,她以为是莫独,但气息并不像莫独,而是一个微有幽香的怀抱。 (附,莫独的身上略带点奶香味……年轻男孩子的奶香味……不是羊奶的味道……) 她咳嗽着觉得胸口很疼,又口干舌燥,也有些喘不上气来,那人微微扶着她的肩,她还没说话,就有一碗水递到了她的嘴边,俯就着她的姿势,慢慢的喂她喝了下去。 端碗的手的袖口也透出一股幽香,那香味有些熟悉,很清雅,似有如无,很好闻。 龙卫凤此时高烧恶寒,浑身的骨头又酸又疼,无暇他顾,喝完水就一头栽倒在那腿上,抖索索的将衣服拉了拉,拉到一张毛毯一样的东西,使劲儿的又往身上裹了裹,喃喃道:“好冷……” 一只大袖的手就伸过来,将她的毛毯裹得更紧了些,她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个声音对外面说:“青河,再快一些。” 之后龙卫凤就陷入了一个颠三倒四的梦里,先是梦见依然坐在高考的考场上,试卷发下来,发现试卷上的字竟都读不懂,明明都是认识的字,却就是读不懂题目,急的她一头一身的汗,仿佛泡在了水里。接着镜头一转,又见她正坐在自己家里查分数,遍翻了电脑上的成绩单,却独独看不到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什么?我到底叫什么来着?她忽然发现根本不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她就那样茫然的按着键盘,心里炸开了一样的想:我到底是谁呀呀!!! “呀!”的大喊了一声,翻身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哎呀,姑娘,你快醒醒!”“快醒醒!” 龙卫凤满头大汗,满脸是泪的睁开眼,就见眼前蹲着几个穿古装青衣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举着一个痰盂,一个在抚她的背部,都在喊着她。 原来刚刚只是梦,她闭一闭眼睛又掉出一颗泪。 又睁眼看看痰盂,里面却并没有鲜血,甚至连痰也没有,干干净净的。 没有吐血? 龙卫凤颓然的往后一倒,就有人扶住她倒在床上,头顶是湖蓝色的纱帐。那个噩梦还历历在目,仿佛真的又回到上一世走了一遭一样。想到上一世,她的眼泪就忍不住噼里啪啦的又掉了下来。 她想说:“我这是在哪里?”可是一张口,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怎么的,嗓子沙哑,竟是一个字也说不清楚。 那几个青衣女子就围上来,一个就说:“姑娘别哭,府君给您请大夫去了!” 另一个又说:“大夫刚刚来看过了,没大事,说您休息一个月就好了。” 还有一个说:“药已经熬上了,一会儿就给姑娘服下,睡一觉就会好的!” 怎么每个人一个版本,乱七八糟。 龙卫凤认真的哭着,心想你们哪里知道我的伤心,你们谁都不会明白我的伤心。神思断断续续,恍恍惚惚的,忽然又觉得四周的人都端着家伙走开了。 她迷瞪着一睁眼,就感到一方柔软的手绢拭了拭自己的眼角,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很和蔼的道:“怎么哭了?” 龙卫凤努力撑开两只肿眼泡,泪眼模糊中,就看到一个锦衣的人坐在自己床边,给自己拭泪的那只袖子,也散发着车上那种幽兰一样的微香,“我在哪儿?”她努了努力,终于说出了一句成文的话。 “这是书房。”那个身影答道,又将她另一只眼睛也擦了擦。 这下龙卫凤终于能全睁开眼了,她抬手背胡乱的揉了揉眼睛,就发现坐在床头的竟是萧祯。 “萧大人……”龙卫凤从枕头上挺起身来,哑着嗓子又道:“我,我……” 萧祯就站了起来,微微看着她道:“你受了风寒,引起了肺热,因症状凶险,故带你来此。大夫已给你看过,并无大碍,休养些时日即可痊愈。一会儿自有人服侍你吃药。” 说完,顿了顿,又道:“你那个同伴,已先回去了。” 这最后的一句话,让龙卫凤心里又咯噔一下,但也稍微放下了半颗心,在十香街的情景又在眼前翻滚,搅的她头晕眼花,心乱如麻。她什么也说不出口,两眼一闭,就力竭的又倒回了枕上。 肺热,也就是大叶性肺炎,无传染性,发病时高烧寒战咳嗽,急性症状正与龙卫凤的病症相符,龙卫凤-李琰上一世在家天天老中医爷爷在一起,对这个名词并不陌生。 她颓然倒在枕上,心里模模糊糊的想,难道是刚刚在十香街被吓病的?因为肺热的起因除了伤寒,还有惊吓、过度劳累等诱发因素。 · 这一夜,龙卫凤一直是颠三倒四中度过的,高烧、咳嗽,胸痛胸闷,一会儿打寒战,一会儿又觉身上汗津津的,被折磨的觉得自己整个像根面条一样软,又像被撂在河滩上的鱼。只是她连蹦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房间里灯火昏昏,不少的人在房内偶尔走来走去的,她被人灌了一次药。那难喝的味道,令她又想起来刚穿越过来时,为治箭伤喝的那一碗一碗的药。想起龙老祖母。对于自己为什么就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她依然弄不很清楚。也无瑕去弄清楚。 在浑身骨头疼的十分难受的时候,她只是忙着想,不管是谁赶紧给我一刀吧!让我穿回去或者怎么地都好,只要别再这么难受了。 黎明时分,感到那个幽香的身影又来床前看了看她一次,又走了。 后来她出了一身汗,难受终于消停了一些,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又一直睡到第二日的黄昏。 醒来的时候,她本以为应该好受点儿了,一张嘴却发现口干咽燥,一喘气又胸口又疼又闷,比之昨日,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醒来一睁眼,发现又放着帐子,又有大夫在给她诊脉。 一会儿大夫退去,她呻、吟着翻了个身,就有几个青衣丫鬟过来打起了帘子,挂起了帐子,龙卫凤勉力睁开眼,就发现已经夕照满室了,屋子里隐隐的药味儿,看看这间陌生的大房间,陌生的人,又是夕阳又是病痛的身子,熟识的人一个也不在跟前,令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抛弃了,一股莫名的悲伤隐隐的涌来,她夹一夹眼睛,又要鼻酸,忽然一双柔软又略带点硬茧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叫道:“三妹,你醒了?” 龙卫凤惊喜的抬起头,就见二嫂和三嫂的脸赫然在眼前,言笑晏晏的,一个捧着一只茶盘,一个正握着自己的手。 龙卫凤忙不好意思的揉揉眼睛,惊喜的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一说话,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哑的,似乎嗓子也肿了,不由得暗想这个龙卫凤是个什么破身体。上一辈子可从没遭过这种罪。 二嫂端着茶盘安放在床头,三嫂就扶她起来,一边道:“哎,你可把全家人吓得不轻。今早一大早起来,就见那莫独在走廊里转来转去,跟一晚上没睡觉似的,落后大家都起来,他才来跟我们说你昨儿晚上半夜发高热,说他送你看大夫的路上,正遇上常来咱们家的一个官兵,就把你接到他那儿去治了。” “当时把我们吓得半死,盘问他又盘问不出什么,好在随后周将军来咱家,跟我们说你是在这行台府里,说是昨夜那位萧大人正碰上你,说看你病势急,就命人带你回这行台府医治了。” “老祖母担心的很,把我们好好说了一顿,嫌我们没照顾好你,连莫独也被派了几句不是,我们就紧忙的随周将军来了。” “你睡了一天,大夫来来去去的,我和你二嫂这一日好不悬心,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 说完,三嫂忽然仔细的审视了她一番,低头贴近她耳朵道:“你跟我说实话,昨晚——是不是,是不是莫独那小子对你做了什么?” “……!”龙卫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惊的都忘记了疼,然而忽然又想起那晚莫独那一吻,耳根子又有点儿发热,忙道:“哪有的事,你,你为啥这么问?” 三嫂又仔细审视了下她俩眼睛,有点儿放心的道:“嗯,我看他也不是那样的人,没有就好,我也只是随便问问。” 说着就站起来,接过丫鬟手中的手巾给龙卫凤围上,又掇过托盘来,笑道:“吃饭吧!” 两个嫂嫂一起喂龙卫凤吃饭,令她觉得又回到当初猪头脸的时光,岁月荏苒,竟然已经习惯了这一世的日子,习惯了这里的人,一眼没看到她们就没安全感。 龙卫凤放心的喝了一口汤,饭却是一点也吃不进,一则胸闷胸口疼,二则老咳嗽,总是口干舌燥,坐卧不宁的,根本没胃口吃东西。 饭菜看得出都是精心整治的,大概是二嫂三嫂做的,都极其的清淡,龙卫凤不想令她们失望,勉强的吃了两口,还是让放下了。 漱了口,三嫂稍微给她擦了擦脸,精神稍微振作了一点儿,就又想到莫独,又问两位嫂嫂可知他都在干什么?话一出口又觉得多余——两位嫂嫂一大早就来了这行台府,又哪里知道他的行踪。 但她这么心怀坦荡的问莫独,却令二嫂三嫂看来更打消了疑虑——不再觉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就跟龙卫凤说,她们两人出门的时候,听到莫独在老祖母房里说话,但当时两人一心惦记着来看龙卫凤,也没留意听他说什么。 龙卫凤听了,却是沉吟不语。 三嫂又问龙卫凤怎么就路上遇到了这位萧大人,还给带到了这里来治病? 龙卫凤对此含含糊糊、闪烁其词的答道:“我烧的迷迷糊糊的,也不大清楚,只知道醒来就在这儿了。”两个嫂嫂就又对视一眼,又神色莫辨起来。 一时照顾龙卫凤喝了药,三嫂惦记着家里两个孩子,就要先回去,只龙二嫂留下来继续照顾病人。龙卫凤也想回家住,挣扎着一起床,两腿却软的面条相似,胸口疼的她又担心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别是大夫误诊了,又想如果这行台府里的大夫都能误诊,那么家里的大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又担心三嫂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三嫂说:“不妨事,周将军说他安排了人送我呢。”说着对龙卫凤一笑,龙卫凤就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三嫂去后,龙卫凤歇息了一回,就让二嫂也先吃饭,不必老守着她。 她睡了一天,此时虽然百般不适,却也一时难以再入睡,想到昨日萧祯似乎说这里是书房,就让一个小丫鬟给她拿本书来。 这个苹果脸的小丫鬟就问她拿什么样儿的书,龙卫凤揉着胸口说:“薄一点的就好。” 一会儿小丫鬟回来了,竟给抱来了一摞……龙卫凤大跌眼镜,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看,见是一摞《列女传》《九章算术》《六韬》《三略》《秦策》等书,不由得对这丫鬟的选书能力大为佩服,不愧是行台府里伺候的啊,就对她道:“你——真会挑书啊!”小丫鬟的苹果脸红红的,低头笑着走开了。 龙卫凤就从中拣出了一本《九章算术》,心想当年课本上老是《九章算术》怎么怎么领先欧洲多少年,今日倒要看看这到底是本什么奇书。 歪歪斜斜的靠着床头,捶捶胸口,就翻开了第一页,就看到了两个毛笔书的大字:“叔夜”,字不大不小,不歪不斜的,十分的儒雅端方,神姿俊逸。好看。 龙卫凤看了一会儿,又翻下去,然后就被惊了一下,心想真是应了那个梦了,这书上的字基本没有不认得的,但这内容,龙卫凤长吸一口气忍着难受读了一段:今有麻九斗,麦七斗,菽三斗,荅二斗,黍五斗,直钱一百四十;麻七斗,麦六斗,菽四斗,荅五斗,黍三斗,直钱一百二十八;麻三斗,麦五斗,菽七斗,荅六斗,黍四斗,直钱一百一十六;麻二斗,麦五斗,菽三斗,荅九斗,黍四斗,直钱一百一十二;麻一斗,麦三斗,菽二斗,荅八斗,黍五斗,直钱九十五。问一斗直几何? 龙卫凤想了一想才明白是问麻、麦、菽、荅、黍一斗各多少钱。心想写这么复杂,问题却这般简单,倒也算不得奇书。 她就丢下这题又翻后面,一边翻一边想这书不知市上可有卖的,没事买本温习温习旧课也是好的,虽然做数学题不一定有用,但书到用时方恨少,总比什么也不学习好。 正这样随便翻着,却忽然听外间的丫鬟都动了起来,有人就道了一句:“府君。” 龙卫凤知道是萧祯来了,忙将手中书卷放在几上,将被子拉了拉依然躺下了。 一会儿帘栊挑起,萧祯从外面走了进来。 龙卫凤眯眼,见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衣袍,箭袖,略带风尘。似乎刚从外面进来。 他慢慢走到了榻前,龙卫凤感到他似乎在弯腰审视自己,因为那股熟悉的好闻味道又近在咫尺,她紧闭着眼大气不敢出。 一会儿,他似乎直起了身子,龙卫凤又见他在打量几上的书,一边问丫鬟道:“大夫今日来过了?都说了什么?” 丫鬟就一一回答了,就听他又问:“今日的药可吃过了?” 丫鬟又答:“吃过了,刚刚服下。姑娘今日昏睡了一整日,您来之前才刚醒,龙家少夫人喂她吃了晚饭,又吃了药。刚才姑娘看起来精神还好,还让喜儿给拿了这么一摞书来看,这才一瞬的事情,怎么这会儿又睡着了?” “……”龙卫凤就悄悄的睁开了一点儿眼缝,心想这是谁啊,汇报的这么细致!这叫我还怎么躺嘛!眼缝里瞧了一眼,还没看清那个姑娘,却见站在床前的萧祯看着自己,正微微一笑。 龙卫凤就装不下去了,热着两颊睁开了双眼,道:“萧大人,您,您来了。” 萧大人就点点头,道:”今日觉得怎样?” 龙卫凤就努力坐起来,刚刚汇报工作的圆脸丫鬟过来扶着,龙卫凤勉强坐直了,顶着一嘴的泡,披头散发的,哑着嗓子道:“我好多了……多谢大人……” 萧祯眼神动了动,目光落在她嘴角的泡上,垂目道:“好,你且先养着。徐大夫这几日会常来看你。” 龙卫凤咳嗽着道:“嗯。” 萧祯没再说什么,望着她,眼神却很复杂,龙卫凤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心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每次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都那么奇怪,又想到莫独,单单只是为了莫独?似乎不必这样,她也看着他,只是目光虚弱。 他便移开了目光,对她点点头道:“你且歇着。”说完就转身往门口走去。 · 龙卫凤看着他的背影,狠一狠心,忽然问道:“他……到底是谁?” 第21章 离城(大修完毕) 龙卫凤看着萧祯的背影,问他:“他到底是谁?” ============== 萧祯的脚步一停,就转过身来,灯光下,那张轩昂的玉面上是莫测的神色,一双彷如画就的俊美凤目中有寒星微闪,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的道:“你不知道?” 龙卫凤一愣,心下就一惊,但她毕竟年小,见少识窄,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莫独会有什么特殊敏感的身份——他往日可是一点儿也没露出异状的。 她就摇摇头,道:“他,他说他是个百姓……” 此时见萧祯这样的神情,又想到昨晚所见,这话一出口,她竟也觉得是多么荒唐,他真的是个百姓吗?明明都被抓进行台府里过。整件事也有许多不通的地方。 这话一出,便见那萧祯似乎又笑了笑。倒也没有不相信她或者发怒的表情,只见他又走了过来,在她床前站定,淡淡的道:“他是朐骊姬罕大单于的幼子,氐王貘沃的胞弟,他的本名,叫‘权渠’。” …… · 龙卫凤忽然觉得浑身的血冰凉。 她,和龙家人,竟然收留了大周朝最大的敌人,一个胡人的王子! 这,这会不会是灭九族的大罪?! 她剧烈的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道:“我,我们家,是真的不知!那日,那日你们一个将军也来我家看过了,说他不是,不是逃跑的士兵……”她勉力止住咳嗽,忽然抬头看了萧祯一眼,这一眼极其的惊讶,因为她忽然有点儿想通了,一个疑惑在她心底升起——那个白面将军那日为何偏偏来自家?他也必是萧祯辖下的将领,那么——他是早就知道了的吧? 她忽然又想起陇水河畔的那次偶遇,萧祯听说自己姓龙,那异样的目光。又想起军市归来那次同行,萧祯在山岗下向她家或者向她望着的奇怪眼神。又想起刚刚在十香街的偶遇,萧祯见到莫独时的毫不吃惊,从容淡定。 她忽然全身一冷。因为她发现,从头到尾她们家也许就只是个道具,一切,似乎都是一个陷阱。 虽然,这还只是她的猜测——因为她想不出龙家有什么值得被陷害的。不过后来她就知道了。 她忽然住了嘴,不再说话了,只是目光闪闪,用尽全神之力打量着萧祯。 萧祯见状,垂下了眼皮,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却只是道:“你好生歇着吧。”说着,就复转身出去了。 留下龙卫凤倒在枕上胡思乱想,脑子炸开了一样的纷乱,病势感觉又加重了三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浑身如同火烧,昏昏沉沉中又想,不知莫独这会儿不知在干什么呢?现在似乎不应该叫他“莫独”了,应该叫他“权渠”,这位权渠落难的王爷,在干什么呢? 龙卫凤昏昏沉沉的猜,他和萧祯八成达成了什么交易,比如以还他自由身为条件,让他提供胡人的机密或者为大周军队指路之类的,再或者让他联络他的哥哥或者其他部落进行谈判等等,最不济,也可以用莫独的人头来要挟胡人大军,如果他的父兄在意他的话。 想到父兄两个字,又想起莫独刚刚对她说过的,他父母早亡,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 龙卫凤闭了闭眼睛,老百姓,就是这么好骗。 但她眼前又闪过昨夜莫独举着两双筷子,藏在门口等自己的情景,她睁眼又看看头顶湖蓝的纱帐想,从此之后,怕是再也不会见到莫独了。 · 这晚龙卫凤就高烧的又厉害起来,烧的口干舌燥,火烧火燎,浑身一阵一阵的汗出,二嫂柳氏根本没法儿休息,一直陪在床前,丫鬟们又叫了大夫来,来来回回的浸了毛巾给她擦头脸降温。 迷迷糊糊中,就听大夫似乎在说什么“成痈”,吓得她冷汗之外似乎又冒了一层热汗,在床上难受的翻滚,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的混乱中,那个圆脸叫梨花的丫鬟就忙忙的去找了萧祯。 所以后半夜的时候,萧祯又来了一次书房。 看到他来,二嫂柳氏就回避了,众丫鬟上来给龙卫凤擦汗的擦汗,揉胸口的揉胸口,龙卫凤喘的一脸汗,望着萧祯道:“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萧祯带进来一身外面的凉夜之气,他将佩剑交给一个丫鬟,在她床边坐下来,声音竟是十分的温和的道:“怎么会呢。休要乱想。” 看她喘的厉害,面红耳赤,他将她扶起来,又命人将外间的窗开大点,就将她揽起来,一手轻拍她的背,一面让她在痰盂里吐。 龙卫凤大咳大喘的,吐出了好些浓痰,才终于胸中舒畅些了,人说病急乱求医,龙卫凤吐完了,脸色苍白的抓住他的衣襟,喘着道:“我、我刚刚听大夫说,要成痈,我,我是不是得了绝症?” 萧祯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的神色来,只听他霭声道:“这是快好了,你再忍一忍,明日就好了。” 说完将她复放回床上,就站起身吩咐道:“请徐太医今晚都守在这儿。”他的神色很严肃,以至于令龙卫凤更加心惊,心中窜过许多不详的猜想,愈加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她信赖的看着他,眼睛中既有绝望,也有希望。 · 这晚又过了难熬的一夜,龙卫凤觉得自己被折磨的都死过去了几次,胸中越发相信龙卫凤这个病秧子身体是活不长了,没想到自己刚适应了这个身体,就又要去见阎王爷,不知道下一步是烟消云散,还是再世为人,真是人世无常。 这样一心想着死,第二日竟依然的睁开了眼,并没有死成。倒是烧退身轻,似乎变好受了。 这一日,龙二嫂衣不解带的照顾她,丫鬟大夫们也被折磨的够呛,龙卫凤像个纸片一样在榻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见围着自己的一圈人,全都蜡黄着一张脸,满脸的黑眼圈,倒像都病了一回。 再看看阔大的房间内帘幕垂地,光线昏昏暗暗的,又觉得像集体到了阴曹地府。 龙卫凤勉强睁开眼,向门口看了看,看到萧祯逆光正站在门口,徐太医在跟他说着什么,晨光中,他的面容沉稳而冷峻,眉宇间却也有些憔悴。 · 又过了三天,龙卫凤终于渡过了险情,病情平稳起来,虽然还不定时的发发烧,却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欲、仙、欲、死,除了咳嗽气喘的厉害的时候,也能下床走走。她是尽量的想下床走走,因为这个病折磨的她坐卧不宁,躺在床上胸闷的难受。 这两日她便常出房来走一走,几个嫂嫂都来探视过她,三嫂来已经告诉她,莫独前几日已经离开了龙家食栈,说回去了。 龙卫凤只点点头,心想,这是到了他的时候了,只是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听到他走了,想到大概再也不会复见,心情还是有点儿说不清楚,有些伤感。又有些忧心。便问龙三嫂莫独走时可说了什么。 三嫂说他走时只跟龙老祖母和大嫂谈了一会儿,正巧其他人也都不在跟前,应该也没说什么。 又伸开手掌,递给龙卫凤一枚事物——是一枚十分可爱的玉佩,弯成一个圆形,尾巴上有豁口,通身圆乎乎、胖乎乎的,看那头雕刻的形状,龙卫凤讶异的道:“虫……虫?”活像一条蚕宝宝或者大青虫嘛,玉的颜色又正好是青中带点点微红的。 龙三嫂默然半晌,看了龙卫凤一眼,道:“这不是虫,这是龙。” ……龙?! 三嫂又道:“是他留给你的,说做个纪念。这叫玉龙玦。” “玉龙玦——”龙卫凤想,哪有送人以玦的,古人云“绝人以玦”送玦乃是决裂的意思——她中文学得好。莫独这真是…… 她在痰盂里就又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来,漠然无知觉一般用帕子擦擦嘴说:“只送我一个人?那我谢谢他了。” 龙三嫂看她的目光就十分忧心。 · 全家人大概都以为龙卫凤得了女儿痨,因此尽管不便,却每次龙卫凤要求回家住时,都劝她先在行台府养病,毕竟行台府内有好大夫,又跟她说,家里的生意如今也日渐缩小,在收摊中了,一则因为大战在即,逃难的人比较多,街市渐渐冷落,二则,家里也准备着转去中都避难,只等龙卫凤一好,即便成行。 龙卫凤听了也觉得可行,毕竟谁愿意住在这种兵临城下的地方,每晚睡觉都得睁半只眼。 而萧祯自从她渡过险情之后,也没再来过。据丫鬟们说,他近日并不在行台府。当此人人都很忙的时刻,龙卫凤却每日就是坐在廊下,披着毛毯,两眼放空了看天。 养病的日子,真是,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又过了三日,龙卫凤病痛又减轻了三分,发热已经是很少的事,只是偶尔咳痰还带脓血,依然胸痛气短,丫鬟每日给她穿衣时,她的小腰不盈一握,胸都瘦没了…… · 这日的傍晚,龙卫凤又披衣坐在廊下,准备让丫鬟拿来那本《春秋》再读一读,忽然有丫鬟跑来说,府君的命令,让大家都收拾了东西,今夜即转中都。 · “要打仗了?”龙卫凤心中一颤,厚厚的《春秋》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 · 行台府内一些要返回中都的家下人迅疾的整理好了包裹,负责送大家回去的将军也姓周,是位年老的将军,龙卫凤见他面目和周衡有些斯像,就猜可能便是周衡的叔父。 周老将军让龙卫凤和二嫂一起收拾了,去龙家食栈接取龙家人一起,一道回中都,末了,周老将军说:“这是府君的嘱意,府君怜惜龙家是将门之后,值此战乱之际,希望龙姑娘一家同去中都,暂避战火。” 龙卫凤没有反对。在这种天塌下来的时刻,萧祯的橄榄枝正解决了龙家最大的忧愁。 一行人当夜上路,自生病以来,小十天了,龙卫凤第一次走出深宅,又来到街上,觉得跟生病之前所见,简直像两个世界,土兮兮的街道上处处门庭冷落,人迹稀少,凉风一起,简直是秋风扫落叶,更多的兵马往来于各处城门,处处关门,家家闭户,城墙上烽烟撩眼。 在车上,三嫂告诉龙卫凤和二嫂说,秦峥的家人以及陈小姐一家,都已经离开云中避难去了。“凡城中人,有处投奔的,没处投奔的,有钱的没钱的,近日来都纷纷出城避难,咱们家住的那条街,这两日都快空了。”三嫂这样说。 车子经过三叉大道的时候,龙卫凤却回头望了望烽烟下的那座破旧两层小楼,龙家食栈的幌子还挑在那里,在烽烟中,寥落的飘着,令她觉得恍如隔世,心下既不舍又惨然。 第22章 中都(大修) 一行人辗转过了近半个月,方才抵达中都,原来龙家早年在中都尚有一处私产,这是要到中都了,龙卫凤才恍然知道,原来龙家当年也并非无名小卒,似乎还是大家族,龙卫凤的爷爷龙允当年似乎还是将军,只是因一场政治灾祸,导致了家门败落,家产被抄没,一家人流落到武州,后来又因胡人入侵,举家又逃难到云中,才把日子弄成了这样。而因为举家离开了武州,也就和在南疆的龙家两位哥哥断了联系,书信不通。弄得一家只有龙缨是个男子汉。想到龙缨,又想到莫独,心在他身上一点而过,龙卫凤不愿去多想他。 这所旧宅因当年并未记名在龙家产业里,因此得以保全,乃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前后三进,与普通人家的民居看上去并没有两样。 当日龙家离开武州时,原是奔着这里来投奔的,却不想刚到云中,龙卫凤就身受重伤,因此才在这云中耽搁下了,羁留至今。 如今来到这中都,全家人便依计划,依然在这故宅居住。故宅所在的街道叫长椿街,与周老将军家的宅邸在一条街上,只是一个在街心,一个在街尾,对街而望。 龙卫一看这院落内有几株大树,和云中时仿佛,就很喜欢。只是房舍多年无人居住,灰尘满地,举家打扫整理了五七六日才罢。就这样住了下来。 这一日,家人跟周老将军打听了龙家大哥龙尚芝,及龙家三哥龙尚璟的消息和地址,就写了家书,托周老将军便宜从官道附送。 这日龙卫凤和大嫂又去街上采买些家用之物,回来的路上,两人一路看些中都景致,到底是都城,是比别处繁华热闹多了,大嫂叹道:“多少年了,这里的繁华比以前更盛了。”龙卫凤此时已经知道大嫂家本在中都,也是官宦人家,只是她的祖父龙允遭贬之后,大嫂家亦受到牵连,远徙辺郡,从此在不毛之地为官。 龙卫凤就问大嫂其他几位嫂嫂的娘家人,从龙家抄家之后,就没有来往了吗? 龙大嫂说:“你二嫂和三嫂家,人丁都不旺,娘家又都远在九江,南阳,父亲也是只些清水官儿,又天南海北的,哪里照管的及。且你祖父出事后,就想照应,也是不敢的。” 越听越觉得龙家的历史惨痛。龙卫凤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少了,也好奇当年龙老祖父到底犯了什么事,以至于牵连这么多人。但旧事龙家人从不轻易讲,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龙卫凤以为龙家就是一普通军户。 如今渐渐知道了这些,暂时还有些接受无能,又联想到莫独的事,又联想到萧祯。觉得事情渐渐复杂,但此时在街上,也不便细问,就没再往下说。 而此时两人沿街走走看看着,忽听街上又传来一阵哗哗的剧烈的马蹄声响,两人回头,就见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上人潮涌动,跑过去了许多人,人潮涌动着纷纷嚷着什么“边关来信使了!”“来报信的了!”,又见街两边铺子里也涌出众多的人,纷纷跑到街上。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就见大道中间飞来两匹快马,马上的人背上都绑着红带,捆着一根长长的卷轴一样的筒子,两人一边跑还一边扬着手里的一件事物,同时喊着:“捷报!捷报!”“幽云捷报!”“塞北大捷!” 龙卫凤和大嫂嘎然停住脚步,齐转身望着街上人,秋日的煦风中,信使背上的红带随风飘展,那手里扬着的文书样的东西也扎着红带,在暖阳下,书卷和丝带都泛着温润的光泽。 不知道为什么,龙卫凤忽觉自己鼻子一酸,眼中竟有了泪水。 她赶忙用手背抹抹,心中诧异的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爱上这一世了吗?这眼泪,是为谁而流呢? 似乎并不仅仅,只是为她自己。 偷偷回眼,见大嫂也在擦眼睛。 · 塞北大捷,举国欢庆。 当晚,中都就成了不夜城,百姓奔走相告,各处茶坊酒馆里坐满了呼朋唤友举杯庆祝的人,走在街上,就见人们团团相聚,喜容满面,眉目生辉,大谈大讲的,都离不开“塞北大捷”这件事。 龙卫凤亦和几位嫂嫂并侄子侄女们上街,一则看看热闹,二则散散心,三则听听消息。龙老祖母年迈,深居简出,对这件事,她倒是表现的很淡定。 龙卫凤想,到底是老人家见多识广,处变不惊。 她也很迫切的想听听街上的消息,不止想听听塞北打胜仗的消息,也想听听关于胡人的败状,以及莫独的消息。 但街上的人又能知道多少,听来听去,无非是大周的军队不仅将之前丢失的几座边塞全部夺回,还深入边境几十里,如今大军都陈兵在了贺兰山下,而那个氐王貘沃——这场南侵战争中最具实力的主角,丢了漠南肥沃的草原和王庭,被驱逐的正在向塞北远退,已经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功了。 路人纷纷夸萧祯。 龙卫凤至此才知道,在国人的口中,原来萧祯的称号并不是什么大行台,也不是什么郡守,甚至都不是国公爷,而是——萧郎。 萧郎。 龙卫凤想起他抚琴时的清风朗朗,那眉目如画的俊美姿容,丰姿俊质,气度雍雍,的确,配得上一个口齿噙香的“萧郎”。 · 来至中都后,龙家渐渐遇到了一些故人——龙卫凤又知道龙家原来曾有一段也在中都为官,当年在中都的大宅被没收了。自从龙家遭难之后,许多亲戚故旧遭到牵连的遭到牵连,不上门的不上门,也有反目成仇的。如今,时过境迁,往日交好的一些人家,也有一两家来走动的。几天之后,龙缨之下的弟弟们就附学到了一家陈姓故交的家学里读书,刘齐每日接送他们。龙缨因为年长了,十五岁,又且是军人的后代,陈家就保荐他到了武学堂里念书,且将素日习学的武艺重新拾起。 武学堂一月方才放一次假,龙家宅院里就一下又空了好多,只有三岁的龙娇娇还在家调皮,刘齐刘干每日洒扫庭除,帮忙做些粗活,十分勤劳,尤其是哥哥刘齐,沉默寡言,大概年长几岁的缘故,比弟弟更觉稳重能干,龙卫凤很喜欢两人。 如今居处暂且安定,龙卫凤身体也逐渐康复,全家就商议着再做些什么,以为长久之计。虽然大哥龙尚芝、三哥龙尚璟在南疆已任事,但毕竟也算不上高官厚禄,且远在南疆,并不能及时照拂家里。 又值此乱世,还是要为长久计。 且家里又有刘齐和刘干,两个年轻人,比往日更可以做一些什么。 在大嫂的主持下,龙家人就合家计议着,在这玉华门外选了一个店面,复又准备开张,这次却不做食栈的生意,而打算做绸缎衣服、胭脂水粉之类的,龙家三位嫂嫂也都算诗书之家出身,对于手工针黹胭脂水粉上的审美自是驾轻就熟,且这样的生意,也比在云中时省轻,也减了龙卫凤的负担,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嫂嫂们怜惜她在云中时多有出力,如今一腔爱意,希望她在家做个娇女儿,将来好好的嫁个稳妥的人家。 不可再疯疯癫癫的抛头露面了。 但计划虽好,总不及变化快,等盘铺子的事一走起来,依然是全家忙得鸡飞狗跳,龙卫凤并不能得清闲,且她病体一愈,精神复健,也不喜欢待在宅子里不出门,又是一身能折腾的劲儿。 这日,龙卫凤依然一副小厮打扮,带着刘齐上街办事,秋季,大家都换了稍厚布料的长衣,龙卫凤脖子里受伤的地方还怕风吹,裹了块手帕,此时她袖着两手和刘齐走在街上,头发像这中都少年一样,用个帕子包在头顶,后面留着两根飘飘的飘带,还真像一个白面俊俏书生。刘齐走在她身边,虽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到底比她大几岁,高高大大的,样貌端正,人也寡言稳重。比她是像样子多了。一路走来,竟有许多人多看她们两人一眼,目光,很奇异…… 龙卫凤今日和刘齐上街,是要办一件事,因龙家新店,玉渊阁,进货的款子不够,她袖里揣着那块,莫独当日留给她的,蠢萌蠢萌的玉龙玦,决定去当铺…… 第23章 观礼·双归 龙卫凤想用莫独留给她的那块玉龙,当些银子给她们家的玉渊阁进货。 但走到当铺门口了,心下忽然又开了窍,想起莫独乃是胡人王子的身份来,那么这块玉,肯定价值不菲,就这么不知底细的拿去当铺,被坑了也不能知道。想了想,就想起周老将军来,决定先问问他再去要价。 于是两人复又转回来,来到周老将军家,恰好周老将军刚下朝,正在家中坐地。龙卫凤拿出那玉玦来递上,说明来意。周老将军却是大吃一惊,茶碗都差点没放好,吃惊的问她道:“这,此物你是哪里得来的?” 龙卫凤也吓一跳,忙道:“一个朋友送的……” 周老将军看了她一眼,忽然了然了一些。就又将玉玦拿在手里反复看,就问她:“你想拿它当多少银子?” 龙卫凤就缺的数字报给了周老将军。 周老将军看着她,又看看玉,道:“这样吧,银子我派人给你送去,这玉,就先不要当了,可惜了。” 龙卫凤一听这玉果然价值不菲,也有些不舍,就问周老将军这玉如果卖的话,大概得值多少? 周老将军却沉思着道:“这块玉,乃是宫中之物。当年成平公主出嫁时的陪嫁,就有这一件,这玉玦本为玉环,原有两块,乃是先皇德宗送成平公主的及笄礼,成平公主恨德宗将自己远嫁漠北,将一对玉环摔在阶下,一块当场碎了,另一块裂了一道纹,德宗命人重修,就改玉环为玉玦,成了这块玉玦的模样,最终还是同成平公主一起,远嫁塞北。” 周老将军说完,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我在宫中任侍卫统领,这块玉,当时就摔在我的脚下,还是我捡起来送到造办匠人处的。” 他将那块玉交还给龙卫凤说:“这件旧物,却不要轻易示人。” 龙卫凤拿着它,望着它通透典雅的模样,眼前忽然闪过莫独望着自己微微笑的脸,忽然觉得它好沉。 但,玉渊阁万事俱备,如今就差这笔钱,龙家的大钱全都投进去了,不能功亏一篑。她就还是将这枚玉玦交到了周老将军手里,惭愧的说:“好吧,那么,这玉就权且放老将军这里,做个信物,待我还银子时再来取。” 周老将军见她固执,只得收下了。 · 随后的几日,货物陆续的进齐,龙家上下通宵的忙碌了一些时日,专门做女人生意的“玉渊阁”就正式开门,试营业起来。因是战时,自家又是这个身份,又对中都生疏,所以这日开门营业,并未开门放炮等等,就那么静悄悄的开了张。 只是门面典雅,里面诸色时新彩缎衣料胭脂水粉头花等物一应俱全,还有许多套嫂嫂们赶制的成衣,以作样本,挂在龙卫凤参加了意见的橱窗里,就开起张来。 二楼更收拾的精致,乃是预备小姐姑娘们上楼量尺寸用的。 龙卫凤对一些衣服的设计也参与了些现代化的意见,所以因挂出去的有些配饰之类的十分新奇,刚开业,就引来许多人驻足围观,也有小姐丫头们陆续进来挑拣,大家都勤谨做事。 龙卫凤从边关一路到中都,又深觉好东西缺乏流通,边塞的好物到大都固然难,中都及南方的精美丝绸器物,更流向边塞的不够,她甚至盘算着如果自己有骡马队,可以南下吴越,北出边关,让人人都有美衣穿,有好器物用,将生意做的货通天下。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还骨干,目下人手不够资金自然是不够,只能在这银水河边的小楼里先做着,先把中都美女们的银子赚了,再图其他。 刘齐虽然话不多,却一向稳重能干,龙卫凤很信任他,就让他任了玉渊阁的掌柜,每日在楼下张罗,龙卫凤没有手艺,算账还行,也经常在楼下帮他——有个姑娘在,逛街的小姐姑娘们就比较放心的进来,她也算一个二掌柜。 这样又过了一月有余,在街上时已经听了多次塞北大捷的消息,龙卫凤估摸着这仗应该也打得差不多了,太平日子也许就在眼前了,每日除了对店面十分上心之外,也分了一些心出来寻觅周围有什么好的酒肆之类的,准备太平时全家一起去搓一顿,闲着没事看看周围有什么学堂,说不定也能进去上两堂课,把古文化补一补……活到老学到老…… 但这两日,来店里看衣料做衣服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往日新店刚开,虽然路过的人来看新鲜的比较多,但真舍得花钱买的人却少,一则龙卫凤这店里的东西挺贵,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档货。二来毕竟北方还打仗,谁知道中都安不安全,有银子也都捂着。 但这两日忽然有许多大姑娘小媳妇来挑布料,做衣服,甚至好些小姐带着丫鬟也来大手笔的采买,因为龙卫凤店里还有许多漂亮的南方稀货做的头花,以至胭脂水粉等物,龙卫凤不惜本钱,在大嫂的指点下,什么都是进最好的。所以,这两日门槛差点都被踩断了。 生意好,刘干有时也被叫来在店里帮忙,兄弟两个在这凉爽的秋风里依然忙的额头微微冒汗,龙卫凤在一边帮忙打杂,心想这俩兄弟真不错,真是捡到宝了。 又想等有钱了得多寻几个这样的放店里…… 但这样的忙碌着,她就又好奇了,就悄悄跟几个来做衣服的小姐打听,为啥大家都赶在这几日做新衣服。 几个小姐在楼上,三嫂在给她们量尺寸,听龙卫凤问都吃吃的笑着不肯说,龙卫凤就道:“难不成你们赶着一搭儿出嫁?” 几个小姐就红了脸,一个瓜子脸的漂亮姑娘就说:“掌柜,你每日进进出出的,也不知这街上的事?” 龙卫凤惊讶的道:“街上?街上有什么事?” 小姐就瞅了她一眼道:“这样大的事您都不知道,亏您还日日在街上?” 龙卫凤抹抹脸笑道:“咳……” 小姐就又道:“塞北的仗不是打胜了嘛,明日午时皇帝要亲自出九门迎接萧国公,谕旨也准许百姓在长街观礼。” 说完,她又一笑,道:“萧国公要回来了,全城的人哪一个不去看?你这位姑娘,竟连消息也不知道。” 什么?明日就回师了?!仗已经打完了?龙卫凤眨眨眼,心中恍然如梦。 · 当晚,全家人在长椿街宅中吃晚饭的时候,就都在讨论这件事,龙家此时已经都知道了莫独的真实身份,就都纷纷讨论莫独这会儿怎么样,龙三嫂说:“不会又像上一次一样,被抓了吧?可怜见的。” “这次要再被抓,可就惨了,在这里可没塞外那样的好事了。那还不得一辈子被圈着。”三嫂又补充道。龙大嫂也面带忧色。无论莫独的真实身份怎么样,在嫂嫂们眼里,也已经将他当做了半个亲人。 龙卫凤默然吃饭,什么也没说。 龙三嫂又动员大家明日去观礼看热闹。 龙卫凤惦记着明日还有一笔生意要给人送货,就说店里忙,就不去了吧。龙三嫂说明日全城都出动去看萧国公了,谁还去店里买东西? 龙卫凤只好:“……”心想三嫂爱看热闹的毛病还是没改。 第二日三嫂且去看热闹,龙卫凤就和刘齐先开了门,送了货看看情况再说。 结果,第二日在店里一直坐到了中午,也不见半个人进门,别说女子,连老爷们也都不知跑哪里去了。 龙卫凤看左邻右舍的也有许多下了门脸,呼朋引伴的往长街去了,还有来邀请她的,龙卫凤坐不住,就问刘齐道:“去不去看?” 刘齐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微笑道:“既说是百年难遇的大事,不然去瞧瞧?” 龙卫凤说:“好,那就,现在走吧……”就关了店门,和刘齐也往德胜门(虚构,表对号入座哟)外的长街上来。 只是还没到那街上,已见人山人海,挤的已经根本近不了前了。龙卫凤泄气的说:“这还怎么看嘛,连跟头发丝怕是也看不见了!” 刘齐踮脚看了看,说:“别急,我想想办法。” 两人就围着人墙绕来绕去的走,忽然看到一个地界还真是人稀少了不少,周围站着的人也大都捂着鼻子,背对着一幢建筑站着。 两人走近了,一股*的味道就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原来是,茅房啊……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刘齐皱眉笑道:“要不,我们在这里忍忍?” 龙卫凤不想忍,正想捂着鼻子走开,忽然听到街上三声净街的鞭响,接着远远的德胜门处传来悠扬的乐声,忽然就见周围的人群推搡起来,说“来了来了!”然后众多的后背匍匐了下来,山呼万岁。 龙卫凤在这仅有的空隙中往德胜门下遥遥一望,就见那里华衣如云,簇拥出一架玉辇来,周围执事全副摆开,稳稳的在城门楼下扎下队列,锦绣华盖中,只见那龙飞凤舞的旗幡之下,端坐着一个面如美玉的美少年。 衮龙袍飞龙走凤,九旒冕垂珠坠玉,掩映着一个玉做的一般白皙清秀的美少年。 龙卫凤当即站住了,拉住刘齐,说:“就在这儿吧!” 能看到这样的人,再臭,也忍了…… 人群叩拜完毕站起,长街又全被遮住,以龙卫凤的个头,只能看到许多黑色的后脑勺。 她在这空挡里左挪挪,右动动,就是找不到空隙,忽然一回头,又发现刘齐不见了,又开始找刘齐。 但一会儿刘齐就回来了,不知道从哪儿搬来一块上马石一样的石头,往那疑似茅房的墙下一放,擦擦汗,对龙卫凤道:“你站上来吧!” 龙卫凤十分感动,心想回头赚了钱得给刘齐发工资啊! 扶着刘齐,上了这上马石,果然比众人都高出了一头,就见长街两边乌央乌央的全是人头,长街中央净水泼街,黄沙垫道,一条大红猩猩毡从遥远的玉水桥下一直铺到德胜门下的龙辇旁,十分气派。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龙卫凤都等得心焦,看看那华盖下一动不动的皇帝,心想人怎么还不快点来啊!皇帝都等了半天了,萧祯你胆子也太大了啊! 正等得腿酸晒得头晕,要擦擦汗的功夫忽然听到长街上又三声炮响,接着长街上一片鼓乐齐鸣,那音乐,在龙卫凤听来既铿锵有力,又龙飞凤舞的,十分典雅好听又昂扬,心想改日遇到周老将军或周衡得打听打听,这是什么曲子,没事儿也写写,万一哪天穿回去了,说不定能装个作曲大家。 正这样想着,就见玉水桥上,已经一对一对的过着执事了,三五对过完,才是披红挂彩的将士,一个个耀武扬威,端坐马上,真可以说是雄姿英发、威风慑人,两边的百姓纷纷喝彩鼓掌,有的还投以花环。 令人目不暇接。龙卫凤踮着脚尖,又看上马石挺大的,就拉刘齐一起上来,两人并肩一起看。 刚安置好,就听周围的人群又骚动起来,纷纷说:“他过来了!”“国公过来了!”十分激动,弄的龙卫凤也很激动,忙睁大眼往街中心看,就见在四五个面熟的亲随的侍卫下,萧祯一身紫衣,端坐马上,在如林侍从的护卫下,望德胜门而来。旌旗招展中,只见他面容平静,神色淡然,将及数月的征伐似乎没给他的衣角染上半点征尘,那玉面依然含威不露,那凤眸依然秀逸出尘,紫袍玉带,依然是一位高阶顶端的王公巨卿的模样—— 龙卫凤心下叹然,点点头正想再看,忽然又见萧祯身侧还有一个人,是一个身形矫健的异族少年,身穿右衽长袍,足登黑色马靴,长发及肩,一顶宝塔样式缠金丝高帽上的珍珠在秋阳下散发着美丽的光泽。一如这少年年轻英俊的面庞。 龙卫凤只看了这少年的脸一眼,就觉得两眼一花,被人一挤一个没站稳从上马石上擦了下来,刘齐一下扶住她,问怎么了,可是扭到了脚?她摇摇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刘齐说:“你快看看,莫不是我眼花,我好像看到了咱家的‘远房表哥’!” 嗯,莫独在龙家,很久一段时间,对外的代名词都是“远房表哥”,龙缨他们的远房表哥…… 第24章 双上门 这天晚上,龙卫凤的晚饭就没能吃下,在店里纠结了半日,就让刘齐陪着她去周老将军府上。 她决定把那块玉龙玦赎回来。 虽然她不知道莫独送她这块玉,是不是决裂的意思,但她有种直觉,隐隐觉得这事儿还没完。 且莫独的性子,也不是好惹的,还是,先把东西赎回来的好。 但她手里只有百十两银子,还是这几日刚进的毛利,比起这块玉当日换得的本钱,那是连十分之一也不够的。 龙卫凤蹙着愁眉,脚步沉重的往长椿街上走,周老将军家在长椿街正中,和龙卫凤家现在的宅子也就隔着三五户人家。 此时是晚上九点多钟的时辰,长椿街较静,已经没有了什么人,但龙卫凤二人走到街口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一群扈从如云的人正逶迤的往长街之内走去,他们路过了周老将军家的门前,并没有停下,两顶大轿却是直直的还往里走。龙卫凤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清朗的秋月下,明晃晃的灯火下,就见那两座大轿稳稳的落在了自家门首。 轿门打开,走下了两个人来。 虽然隔着半条街,龙卫凤依然认得出那身紫衫,以及那个年轻矫健的高挑身形。 龙卫凤忙拉着刘齐往黑影里一躲,说:“别出声……” 一会儿,见刘干秉烛来开门,不一时,龙老祖母人等也出现在门首,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他们在交流什么,只是一会儿,所有的人都进去了,只剩下了众多的扈从,还在门外守候。 龙卫凤看着自家宅第门前挑出的两盏明灯,竟有种有家不能回的错觉。 刘齐在一边看着,瞧了瞧龙卫凤的面色,问道:“我们还去周将军家吗?” 去,当然得去……龙卫凤提了一口中气,急匆匆的就去敲开了周老将军家的家门。 然而一进去,周老将军却还未归,倒是周衡竟在这里。 月余不见,周衡将军面上添了些风霜——大概是被塞外的高阳晒的,肤色更深了些,却看着更矫捷健壮了,他看到龙卫凤讶异的一笑道:“龙姑娘,怎么此时不在家,竟在这里?” 龙卫凤心想我幸亏不在家,不然得直面萧祯和莫独俩奇异搭档一起上门的场面,这太*,她不想看。 她擦擦额头的薄汗说:“啊,我来找老将军有些事要谈——”又道:“今晚皇宫不应该摆庆功宴吗?怎么这时候周将军就来看叔叔?” 周衡憨憨一笑道:“原是在宫里的,胡主新单于权渠因有要事,宴罢即辞出宫来,因要寻一位故人,府君便相作陪。适才他们往街尾一户人家去了,我因许久未见叔父,就趁便来家中看视。” 又让龙卫凤坐,问些别后情形,又问家中诸人可都好?有欲言又止,龙卫凤简略的说了说,重点强调了嫂嫂们都好……又谢了他在云中屡次相帮的情意,继而又问在塞北打仗的事,问可都顺利?又问怎么胡人的新单于竟也一起来了中都…… 周衡就笑道:“这乃是一件大事,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改日再细细说与你知道。”看了看时辰(请考据派不要考据为什么会有钟,本文架空,一切视情节需要…)又见周老将军还未归来,就站起来道:“姑娘且先坐坐,我且去瞧瞧府君他们出来了没有。” 龙卫凤绞着衣带,只好让他去了。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周老将军回来,龙卫凤就坐不住了,心想太晚了也不好,还是撤吧,先去家门外看看情况,可以等他们都走了再回家。 打定主意,于是站起来,辞了周家的管家便走。 然而刚转过身来,便见周老将军正走进门来,神色恭敬,而他的身边,竟然还有一个人。 再多的灯火也压不住这人耀目的光辉,再多的言语也说不尽龙卫凤此时的尴尬,只见萧祯正站在门首,漫天的星河仿佛都落在他的眼睛里,他望着龙卫凤,嘴角微抿,道:“龙姑娘。” …… 龙卫凤就给又逼回了客室。 周老将军见到她很热情,命她赶紧坐下,又让人赶紧上好茶来。虽然龙卫凤也知道这茶也未必是为自己的,却一时也难立即开口求走。 萧祯和周老将军在主客位上稳稳的坐下,地下的两溜客座内只坐着龙卫凤和刘齐。龙卫凤不敢抬头看上面,却直觉的感到萧祯正在看自己。 耳中又听周老将军和蔼的问道:“你几时来的?可等了些时候?适才我出门办些事,回来碰见周衡才知你在这儿,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龙卫凤摩挲着茶碗,心想是有事,可是那一位在这儿坐着,可叫我怎么说呢?她微蹙眉头,有些犯愁。 周老将军却似看出了她的烦难,道:“莫不是店里缺银子用?” 龙卫凤忙道:“啊,不不不——”抬头看看上面,见萧祯捡起案几上的一本书,正随意的翻着,意态很悠闲,好像根本没关注室内的事情。 她便乍了乍胆子,厚着老脸说:“是,是这样的,老将军,我今日是来还钱的,还……一部分……我想先赎回我那块玉。” “哦?”周老将军微微凝眉,望着龙卫凤。 龙卫凤忙站起来,命刘齐将小包递给周老将军,一边道:“这是一百两银子,呃……先还您一部分,剩下的我每月都来送一次,我得把那玉先、先取回来……” 周老将军就取出了那块玉,望望龙卫凤,又望望正在翻书的萧祯,却是有些为难的模样。 默然片刻,方才说道:“唔,龙姑娘,是这样的,当日借你的那些银子,本也不是老夫的主意,本是,本是萧大人嘱咐我照顾龙老将军的后人,因此,那银子也并非是借我的,如今,你既然想还银子,就还还萧大人的是,却与老夫无干。” 说着,将那枚玉龙,转呈到了萧祯面前。 萧祯抬眼瞥了一眼那玉,依然翻着书,没有说话。 地下的龙卫凤却是掉了一颗汗,心想怎么一来二去又成了欠萧祯钱了。然而头脑一转,忽然又想起当日在云中时,曾答应给军礼做乐师,还收过萧祯一笔定金,而并没有出工。 这样一算下来,欠萧祯的债那真是两只巴掌也数不过来了。 龙卫凤紧抿着嘴,看着桌子腿,心想自己上一世好歹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康之家之爱女,怎么一穿越到这世上,整天就跟欠了阎王爷十万两银子似的,还不完的债,算不完的账。自己想过点儿独立自主的好日子难道就这么难吗? 还未答话,周老将军却已经起身,对龙卫凤道:“既是这样,老夫且别室坐坐,你自和萧大人说吧。” 说着,竟然就抬步走了。 真是,太过分啊! 龙卫凤瞅着周老将军的背影,真是满腹怨念。 直到看不到周老将军的背影了,一抬头,却见萧祯正瞅着自己,见自己回脸,他就垂下目光,将书慢慢放回几上,端然的坐在椅上,也不说话,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目光平静无波。 龙卫凤见他玉白的手搁在几上,旁边就是那块通透蠢萌的玉龙玦,玉极美,手也极美,就觉得嗓子眼里有点痒,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正想开口。 却听萧祯淡淡的开口道:“多日来你可好?” 龙卫凤心内算到,前前后后离开云中差不多一月有余了,是多日了,就动动脚,笑道:“咳,很好,那什么,我病也全好了,全亏大人您的照拂,如果有来生,我一定——” 萧祯嘴角微微一勾,手掌轻轻一摆,打断了龙卫凤即将滔滔而出的报恩许诺,轻描淡写的道:“没什么。” 复抬眼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又道:“周老将军可曾安排些什么事体关照宅上?” 龙卫凤转了转弯,想这“宅上”大概是指自己家,就道:“周老将军多有相帮,如今,如今我以此玉为抵押,借了周老将军一千两银子,在玉华门外新开了一家店面,那什么,大人府上宝眷如果需要买绸缎做衣裳,可以尽来小店挑选。” “哦,又改做衣裳了。”萧祯淡淡的道,倒也听不出嫌弃的意味,只是嘴角微微动了动,不知道是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还是只是嘴角动了动。 龙卫凤循序渐进,就又道:“我今日,是来,是来拿这玉的……” 萧祯就又扫了一眼那玉龙玦,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俊美的凤目每次扫过那玉龙玦,龙卫凤就感到自己拿回它的希望又少了一层。 果然,只见萧祯又抬起眼来,这次却是看着刘齐,道:“银子你拿回去。” 刘齐自交了银子,一直站在当地,一句话也没说。此时听言,就走上来拿回了银子包。 龙卫凤傻眼,呆呆的看着萧祯。 萧祯垂目,却是道:“这东西你也拿去。” “……”竟是这样?龙卫凤眨眨眼,脸却慢慢的红了。因为她是个要强的人,从没有白拿人东西、白占人便宜的习惯,当日在云中病的七死八活那是例外,今日这样子白借人家一大笔银子,却是说不过去。 虽然,这笔钱在眼前这位身上,也只是九牛一毛。 她迟疑着迈出一步,最终却还是收住了脚,望着萧祯道:“这……我不能白借您银子……” 萧祯昂然的端坐着,道:“哦,那你此时有银子还吗?” 龙卫凤:“……”心想往日真是错看了这位萧郎啊,原本以为他虽然平日高远如在云端,冷冷的,但到底是个老成稳重的人,甚至有些时候,说出来的话,还甚是——和蔼。 但此时这一番对话下来,才知道官儿做的大,必然都不是忠厚之辈啊,听这一言一行的,绝对也有不少花花肠子!她就有点儿气,眉毛挑了起来,道:“没有……” 萧祯就一笑——真是莫名其妙。 就见他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就这样吧——你每日卯时来酉时去,到长阳街的宅子里当值,唔,一两个月后,就算这笔银子清了。” 说着,他就穿过帷幕,走到后面去了。 只留下呆在当地的龙卫凤和刘齐。 当值?什么叫当值? 第25章 等她 龙卫凤携了玉,就同刘齐一起出来,踏着月色,向长街深处走去,玉龙在手,心里长出一口气。 走到自家门首的时候,看大门虚掩着,门外已经没有车轿骡马仆从了,心想莫独大概已经走了,心下倒有一丝怅然。许久不见,也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既已到家,她就让刘齐先去店里接嫂嫂们回来,在这古代,女人晚上出门真是不便,总要有男子在旁边接来送去的,方觉安心,主要也是嫂嫂们都年轻,又且个个都是美人儿。 刘齐就去了。龙卫凤站在自家门楣下,回身又望了望街对面不远处的周家宅邸,尚未看到萧祯出来,外面也没有什么仆从,看来萧祯与这位周老将军关系亲密,不知道以后是不是经常会碰到他。 这样想着,又拿出今日好容易拿回的玉,在门灯的光下摩挲了一番,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人从黑影里走出来,站到了她跟前。 龙卫凤大吃一惊,仰起头,因为他站的离她太近了,她禁不住小退了一步,这才看清他整个面容,只见他长发披肩,齐眉勒了根纹绣着雄鹰图案的勒子,灯光下,露出宽广的额头,高挺的鼻子,那长而锋锐的目光,菱角分明的唇吻,劲健有力的下巴,年轻饱满的面目,无一不是熟悉的,熟悉而又有些陌生。 “莫,莫独?”龙卫凤讶异的道,睁大了眼睛。 莫独,此时大概要叫他的本名权渠了,没有说话,门灯下,他的目光极亮,长目却微微眯着,望着龙卫凤,龙卫凤见他手里似乎还拿着马鞭,负手在身后,龙卫凤就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措手不及之下,差点泄露自己已知道他在这里的事实。 莫独没说话,慢慢的转了眼睛,又转回来望着龙卫凤的脸,嘴角微微一扯,道:“没想到吧?” “……”龙卫凤动动脚,就仓促一笑,道:“我,我——” 还没说完,莫独已经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忽然欺近一步,道:“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龙卫凤见他长目微眯,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喜是怒,是什么意思,又因他靠的太近,他身上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将她全部包围起来,一个多月不见,他似乎和以前不同了,身上不再是养伤那会儿年轻男孩子有点儿奶香的味道,而带着大漠风沙磨砺过的男子汉粗粝的味道。这味道让龙卫凤有点儿害怕,仰面细细观看他的脸,也比以前更成熟了,仿佛一夜之间成长起来了一样,他的身上,此时带着点儿狠厉的气息,面容沉稳,非常的有威压。 她忽然想起萧祯说过的,他是氐王貘沃的亲弟弟,一个叫什么什么单于的小儿子,“莫独”只是他的假象,如今这个什么新单于才是他的本色。 她不禁一阵后怕——虽然救了他萧祯没说什么,可他到底是胡人的王,以后若有个风吹草动,提起这件旧事,不知道会不会又生什么祸端! ——这还真被她未卜先知了,当年的这个隐患,虽不是龙家自主埋下,却也带来了许多是非,缠绕着龙家,尤其缠绕着她。 她觉得莫独与以前截然不同,一时有些接受不来,有些结巴的道:“莫独,啊不,权单于,我,我刚回家啊……我、我又开了个店……” 莫独看着她的模样,脸上带着陌生、惊悸和不熟练的客气的疏离,似乎被刺了一下,微微一凝,慢慢的,就缓缓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神色也温和了一些,道:“哦,店?店在哪里?” 龙卫凤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心想家他都知道了,店告不告诉的还有什么意义,就道:“在,在玉华门外,银水河旁……” 想到自己还用他留下的玉换了玉渊阁的本钱,又觉得理亏,就又道:“你若有空,可以去坐坐——二嫂三嫂今日也在店里,你还没见过吧?” 这样一提家人,却忽然又觉得两人的距离近了,又像在云中时一样。莫独似乎也有这种感觉,只见他的面色又温暖了一些,望望她,似乎终于开始细细打量她了——龙卫凤今日因要见周老将军,所以正正经经的穿了女装,秋日,她穿了银红色梅花纹的小夹衣,下穿白色襦裙,腰垂丝绦,头发也不像在云中时,整日披头散发的,而是梳起来了,只是头发还不够长,只在脑袋上梳了个小堕马髻,后面扎着马尾,刘海儿盖下来,扎不上去的几缕发丝垂在耳畔,黑亮的清水眼,琼鼻樱口,和在云中时完全不一样了。 莫独望着她的眼神就有些变化,灯影下,看不甚清楚。只听他又说道:“是必去拜见的。”看了看她,又道:“你只还叫我‘莫独’即可,莫独——本是我的伮名(乳名)。” “啊?”龙卫凤一惊,又望着他,却见莫独望一望她,又望着虚空说:“我从没有骗过你。” 龙卫凤心里一下飞回云中,忽然想起莫独当年的“百姓”身份,虽然这话不是他说的——他只说他不是士兵——而他也果然不是士兵,却是个王子……如今,竟已经直接是王了……而平日,莫独在龙家也并未丝毫提及自己的真实情况,自然也无从谈欺骗之言。 他往日的话,细细分析,还真是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龙卫凤想及此处,又不由的想,龙家在云中的日子还真是,周围都是狼,就自家人尤其是自己傻乎乎的,还跟他去逛什么识相街——不过后来她也知道了,龙家人也比她强,只有她一个是傻子。 这样想来,她不由得有些感叹,就点点头道:“是啊。” 莫独就看了她一眼,显然是觉察出了她情绪的微动。 但他没说什么,垂了目光。半日,抬起头来,又道:“三妹,我那也是不得已。” 龙卫凤被那声“三妹”吓一跳,又复忘了其他。疑惑的看着他。 因为在云中时,莫独是从来不叫她名字的,也从没称呼过她,如果需要叫她,也只是一声:“哎”或者“你”,如今忽然叫出这样的字眼,让她有点接受困难。 莫独似乎看出了她的不适应,就一笑,抬头望着龙卫凤身后的大门道:“今晚,我已经认了老祖母为祖母,认了大嫂为嫂嫂,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就是我‘三妹’了。” “……”今晚竟然是来认亲的?这是要报恩的节奏啊,龙卫凤眨眨眼,看着他,忽然笑了,道:“哦,‘四哥’,那么,你——你准备怎么报答我呢?” 第26章 三个鸳鸯一场戏 这里莫独还未回答怎样报答龙卫凤,忽见长街对面周老将军府邸的大门忽然开了,走出了一些人来,有车轿从暗处拉出来,就见周老将军送萧祯走了出来。 两下里隔不太远,彼此都能看个差不多,龙卫凤便见萧祯往这里一望,就站住了,继而低头跟周老将军说了些什么,就缓步下台阶,在几个侍从的陪侍下,向这里走来。 莫独看到,也就转过了身,望着迎面而来的人。 龙卫凤看见,想起手里的玉龙,却怕穿帮,忙匆匆对莫独道:“天晚了,我不留你了。你且好好想想。”说着就忙进了家门,让刘干关上了门。 一时进了房内,龙缨也回来了,今日是他归家换洗衣物的日子,龙家萝卜头们也都散了学,在后院玩耍。龙卫风一进门,龙缨就跟她说,“姑姑,你猜刚刚谁来了?”面上的惊叹之色还未完全褪去,龙卫风就道:“我看见了。”继而疲累的坐在椅上,大嫂和祖母也出来,就问龙卫风二嫂等人怎么还没回来,龙卫风捶着腿道:“在后面,就快来了。”大嫂在后面已经听到了她和龙缨的对话,就道:“可惜二嫂二人不在,未能见上莫独一面。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龙卫风就好奇的道:“是啊,他们刚刚来家没说点别的?他怎么和萧大人好的跟一家似的?” 大嫂就笑道,“他倒没说这个,一进门就问你,反复问你生病的事。后来是萧大人告诉我们他们的来意,原来这次塞北大捷,是萧大人和莫独联手的事,说莫独与萧大人的人合力,击退了氐王貘沃,削平了其他几个部落之王,如今莫独继承他父亲的国位,已是单于新君,他的哥哥貘沃远退塞北,暂时投奔莫沃尔王去了。萧大人在边关与莫独杀马盟誓,发誓大胡和大周永不相犯,并重新划定了疆界,这次莫独来大都,便是与新皇会面,缔结盟约的。” 龙卫凤听的目瞪口呆,心想莫独真大胆啊,当然萧大人也大胆,敢与胡人联手抗胡。但莫独身为胡人新君,竟然敢亲身来大周,这用历史书上的话怎么说来着,叫“以身涉险”,似乎到底不是很安全啊。 嫂嫂似乎看出了她的忧虑,道:“如今两国邦交,重归于好,边境应该会安静一段日子了。如今既然是交好的意思,他在大都也必是安全的,况且还有萧大人主持。” 话还没完,龙缨在一边插嘴道:“家里不打仗了,龙裕伯伯他们会来我们这儿吗?” 龙裕是指的龙家在武州时的老管家,龙家虽然败落,在武州时却还有几个老家人,如龙卫凤的乳母金氏等,只是李琰代替了龙卫凤,这些事全都不知道了。而龙缨称武州为“家”,可见他是在武州长大,以那儿为家。龙老祖母道:“这倒是一件事情,你龙裕伯伯年老,金氏又多病,留他们两人在武州终让人不放心,明日就写信与他们,让他们看看就便来吧。” 正说着,二嫂三嫂等人也进门了,两人在路上想来就听刘齐说了今晚的见闻,因此一进来三嫂就急不可耐的打听莫独上门的事情,大嫂又重新告诉了一遍,三嫂说:“唉呀妈呀,咱们一捡捡了个大单于,这相当于皇上啊,他没说赏咱们点儿什么?” 说的大家都一笑,大嫂就道:“他今晚来认了咱们一家子做亲戚了,已经给老祖母磕过头,认了祖母了!” 三嫂就道:“这一手好啊,原是龙缨的‘远房表哥’,这下辈分升了,和凤丫头平齐了,倒成了三妹的‘哥哥’了!” 龙卫凤听了脸就一红,因为她刚在门外玩笑着喊过“四哥”,三嫂就说这话,倒像她都看到了似的。 这晚大家平添意外之喜,都很高兴,吃晚饭的时候就多烧了两道菜,三嫂就问怎么没留莫独吃晚饭,二嫂笑她道:“今时不比往日,你还当他是以前那个孩子吗,再说还有陪他来的人,我们这房舍里哪里坐得下。” 龙卫凤正嚼着饭粒子,闻言想象了一下萧国公和莫单于双双坐自己家里吃饭的场景,觉得简直没法直视。 · 一宿无话,第二日,是个天高云淡的响晴天,龙卫凤和刘齐一早又去店里,倒也不是龙卫凤特别能干,而是大嫂三嫂都拖家带口的,也只有她和二嫂刘齐他们这种年轻人,无官一身轻。每日依然是她和刘齐或者二嫂先来店里,其他人后来。 但这日刚到店里,将铺面收拾整理好,刘齐却提醒她道:“昨日夜里那位萧大人吩咐的话,你忘了吗?” 话?什么话?龙卫凤瞪眼看刘齐,刘齐就又提醒她道:“就是换那块玉的事情。” 哦,龙卫凤恍然想起,她昨日受的刺激太多,脑子塞得太满,早上一睁眼,脑子又早就被店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塞满,早把这件事也忘了。倒是刘齐记得,这会儿他一提起,她顿时将昨晚的事儿都想起来,皱皱眉头,她半日没说话。 刘齐又道:“你若不想去,也可以不去,往后我每日多跑跑多兜揽一些生意,我们每日都还他一些银子总行。” ……龙卫凤听了颇感动,望望刘齐道:“谢谢你。” 刘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稍微走开了一点,低头复又说道:“我只是觉得,那位萧大人不好伺候……” 原来连刘齐都这么认为? 龙卫凤遥想了一下当年在龙家食栈的两次招待,又想起昨晚他那一眼一眼看玉的神情,觉得萧国公是不好伺候。但又想起自己生病时他的照拂,甚至几次到床前亲自看视,以及在云中军市归来路上的那次夜谈,似乎也是和蔼可亲,并不是不可理喻的人。 但无论如何,她现在是欠着他,不但欠着银子,还欠着情分——云中那一场病,说起来也是救命之恩。 想到“救命之恩”四个字,心绪又在莫独身上划过,想不知他怎么报答自己家呢?总不能认了个亲就算了吧…… 但无论怎么说,龙卫凤觉得,她得实践自己的诺言,不能占人便宜,言而无信,被人看轻了去。 所以她咬咬嘴唇道:“没事,他那个人是看着吓人,实际还是不错的——”一语未了,只见龙三嫂和二嫂伺候完孩子,忙完家事也来了,正听到下半句,三嫂就笑道:“谁看着是不错的?说来我们也听听。” 龙卫凤就掉一颗汗,忙将两人拉到楼上,细细告诉了她们昨晚的事,俩嫂嫂又听呆了。三嫂就笑道:“让你去当值?还规定了时辰,这卯时来酉时去,一天的日子可不短,一日给你算多少工钱?” 龙卫凤郁闷的道:“没说……” 龙三嫂又道:“论理,这笔钱也不是你一个人借的,还债应该我们大家都去还,可惜那萧大人不要我们!” 龙卫凤:“……” 龙二嫂道:“你生病那会儿,多承这位萧大人照顾,我看他倒是个和气的人,只是这件事——” 龙三嫂就截断她道:“这也没什么,青天白日的还能怎么着,再说他那么高位的人,还能戏耍咱一个姑娘?你若觉得得去,便去就是,我们替你遮着。” 到底还是三嫂聪明爽利,看出了龙卫凤的忧虑,毕竟她也算将门之后,去萧祯府上当丫头——她已经武断的认为,萧祯让她去,就是当丫头的。怕老祖母受不了。 龙卫凤叹口气,道:“谢谢……” 看一看日色,已经过了卯时了,就将店内的记事簿子拿过来,给两个嫂嫂及刘齐嘱咐了一遍今日的要务,就换了一身衣服——往日在店里为了展示新装,她有时候会穿店内做展示用的服装,太华美。换了身平日的常装,就出门往长阳街去了。 走在街上,一路见些秋菊初绽,紫薇尚红,温良适宜的和风吹拂着衣袖,刚走出玉华门街,却忽然见顶头走来了莫独。 竟是一个人,也没穿昨日那种大衣裳,只像这中都的少年一般,随意的穿了件袍子,头发束上去了,露出一张极年轻英俊的脸,牵着一匹马。 他应该是早就看到了龙卫凤,正向着她走来。 来到近前,尽管昨晚已经见过面了,但今日白天再见,还是感觉跟昨晚不同,龙卫凤凝眉打量着他,道:“莫,莫独,你怎么这么一身打扮?”又道:“怎么这时候一个人在这里?” 莫独在她跟前站定,也又细细打量了她一遍,嘴角似乎露出点笑意,开口,却是道:“你要去哪里?” 龙卫凤不好说自己要去萧祯那儿做丫鬟。就简单的道:“我到前面办点儿事。” 莫独却追问道:“办什么事?” 龙卫凤含混的道:“唔,一些小事。”看了看他,又道:“你,你从哪儿来的?” 莫独就一笑,道:“从咱们家来的。” “……”龙卫凤就瞧了他一眼,见他笑嘻嘻的,又像在云中时候那样,十分注意的望着自己,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一吻来,脸就一红,道:“胡说。”又道:“我得走了。” 说着举步又走,毕竟时辰也不早了,她也确实赶时间。 莫独就拉马与她并排走,似乎有些失望,半日,幽幽的道:“我千里来此,你竟分不出一些时间来和我说话?”语气带着淡淡的忧伤。 龙卫凤的心就一抽,她就是看不得人说软话,顿时觉得无比惭愧,似乎很对不住莫独一样,又想起了那块玉,就停住脚道:“莫独,那块玉,还是还给你吧……它——它太贵重了。” 龙卫凤已经知道这玉是当年出塞的成平公主之物,莫独又是胡人的王子,他又说他母亲是大周人,就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成平公主必然可能就是他亲娘,而这块玉,就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只有一块,还曾是他的皇帝外公送的,何等的贵重。 这样的礼物,她拿不动。 说着,她就拿出那块玉来,托在掌上,递到莫独眼前。 莫独垂目,看了会儿那玉,脸上现出一种深远的怀思,很深,很沉。半日,却是说:“为什么要还我这玉?” “……”龙卫凤不知道莫独什么时候起这么多心了,就道:“因为,因为它很贵重啊,且只有一块……”周老将军说的。 莫独就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笑的内容挺复杂,龙卫凤看不懂,却听他道:“你收起来罢!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 说着,就翻身上马,看了她一眼,竟就这么走了。 …… 真是,成了单于之后,莫独也越来越脾气大了。 第27章 做丫鬟 见莫独走了,龙卫凤不及多想,看看日色渐高,匆匆还是去了长阳街。 昨晚周家的管家送她出来的时候,特特的跟她嘱咐了长阳街一座府邸的地址,之详细周密,令龙卫凤觉得他倒不像周家的管家,而像萧祯的管家。 一时走进长阳街,看到长街深处有一座比周围高出一截的府邸,檐头的兽角峥嵘,便猜是目的地了,走近了一看,恢宏的五间门面的大门,门口站着侍卫家丁,门额上的大匾,写着三个遒劲的大字“定国府”,便知是到了目的地。看了这牌匾,也才知道萧祯的国公封号乃是“定国公”。 好大的气派。 她独自个往定国府的门前一站,正想着怎么说明来意,门口守卫的侍卫却早看到了她,一个侍卫走进去,不一时,就有一个管家模样的长者走了出来,穿一身青锻长袍,气质温和儒雅,到门首望着她一笑,道:“唔,你可是龙家姑娘?” 龙卫凤点点头,这长者就引她道:“请进。”又道:“府君刚下朝,尚未进膳,正等着姑娘。” ……竟特特的等她,龙卫凤没觉得受宠若惊,倒开始胡猜这位萧国公让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实在——身无所长,配不上那千把两雪花银。 看这管家还算和气,就一边走一边打听道:“不知,额,国公爷,让我当值具体要做啥?昨日,他也没说清楚——” 管家李源就笑了笑,道:“府君只说请得龙姑娘来,具体是为什么事,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 一边引着她过垂花门,走游廊,穿夹道,来到府邸深处一座花厅里来。 门外侍立着许多侍卫家丁,绿窗内,隐隐有几个丫鬟的身影,一时这位李管家引着,走进花厅,转过一座岁寒三友的大插屏,就见萧祯穿着家常的衣裳,正坐在正中的一张高椅上看书。 看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来。 秋日的暖阳正穿过洞开的窗扇明亮的洒进来,只见他穿着一件暖云色带流云纹样的长衫,看上去不觉奢华,没带发冠,一头墨黑的青丝只挽在头顶,连发簪也未插,玉白的手持着书卷,越显得玉面巍巍,容颜夺魄,实在是,容貌好的高山仰止的让人没法儿亲近。 李管家将龙卫凤带进来,说了声:“府君,龙姑娘来了。”就垂手侍立一边。龙卫凤站在当地,就行了个礼,道:“萧大人。” 萧祯就放下书卷,对李源摆了摆手,李源就忙退出去了,这里萧祯又抬了抬眼皮,花厅内的丫鬟们会意,也忙都躬身退了出去。 萧祯就站了起来,拿着书来到龙卫凤面前,轻不可见的打量了打量她,半日,不很熟练的道:“我饿了。” “………………” 任龙卫凤一个文理全能的双学霸,也想不出萧祯此时见了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开场白。 龙卫凤惊讶的看着他,半日,心里才慢慢转过弯来,心想,这是使唤自己的意思啊,看来这当值,基本上是做烧火丫头啊,不过也不错,好歹也算她会做的一个工种,不算为难人。 这样想来,倒觉得放了心,忙调整了一下表情,道:“好的,萧大人,我这就给您做饭去!”说着,提裙子就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一副大堂掌柜形容的又问道:“大人,那什么,不知您想吃些什么?可有——什么忌口?” …… 萧国公忌口的挺多,不吃辣,不吃麻,不吃咸,不吃甜,不要油腻,不要咸鲜。龙卫凤觉得,这天底下基本上没有他能吃的了。 考虑到他乃是刚下朝回来,也许得补补脑,龙卫凤就在丫鬟的指引下,在厨房给他熬了一碗粥,煮了四个白水煮鸡蛋,又炒了个葱花鸡蛋,凉拌了些小咸菜,炖了个鸡蛋羹,就给他端上了桌子。四个菜,竟然三个是鸡蛋……卫凤姑娘手艺真的了了。 其时萧祯已经换了衣服,正在外面,不知道听什么人禀报着什么,待龙卫凤的四菜一粥端上来,他才回侧厅,见了这四样食物,他睫毛动了动,没什么表情,虽然已经穿了看起来是外出的衣裳了,却仍然坐下来,在龙卫凤的侍立下,将那碗粥喝了,其他的基本一样未动,就命人撤下去吧。 他看起来是有事,正要出门,临走前却又将龙卫凤叫至近前道:“我未时回来,你且用心准备午膳,不可贪玩。”说着,就上马去了。 龙卫凤站在日阳下送他,听了这话,有种错觉是这位萧国公怎么这样爱吃,早饭才咽下肚,就来吩咐她做午饭。 她是真正的,要做一回老妈子了。 她原本想的挺好,虽然来萧祯这儿当值,萧祯也不见得总在府里,或每时每刻都使唤她,所以她的打算是,有空就还可以去玉华门外溜溜,看一看店面,这样下来,说不定把握的好的话,可以两不耽误。 但如今看这架势,这主人前脚还未出门,后脚就分派了任务,大概是难了。 她就在厨房里很郁卒的预备午饭。 萧国公府里的丫鬟们大概都没见过她这样儿的,纷纷来围观,又仿佛不太敢太近前看,都在窗外探头探脑,龙卫凤郁闷又无聊,就和她们闲聊,然后就又听了许多这位萧祯萧大人的八卦。 先是这位萧二公子家,在广陵的家业有多大,是多么多么显赫的世家大族,又萧大人在北海任郡守的时候,是何等的受先皇倚重,年纪轻轻,位置就已经跃居朝班众人之上,备受器重和依赖。 又是先皇去后,萧祯为了扶上现在的新皇朱晔,何等的使心用力,殚精竭虑,终于将“十王之乱”彻底平定,重立新皇,稳住了大周朝的政局。又是何等的功盖朝班。 如今,萧祯又击退氐王貘沃,一手促成了大周与胡人新君的新联盟,真是功不可没,足可以名垂青史。 龙卫凤听她们夸自家的主子夸得天花烂坠,心想他这样牛逼的一个人儿,怎么如今还没娶妻室呢。 萧祯年二十有四,尚未婚娶,这是大周朝举国上下都知道的一件事,也是举国上下不少人的一块心病。 龙卫凤毕竟是穿越之身,并未觉得这个年纪不婚娶有何不妥,她只是想到他那高山仰止的容貌,如今又听了他磊磊的功绩,心想,这普天下能配上他的人,估计,真挺难找…… 第28章 召见 萧祯说话挺算数,说未时回来,果然就未时回来。 只是他回来的时候比出去的时候还动静浩大,众星捧月的跟进来一大帮子衣冠之士,与在云中时不同,如今跟在左右的,多是些老头子,甚至连白须皓首的也有,可见这京官难做,练级挺难。这就更显出萧祯这样一个二十出头、年纪轻轻,放在现代社会还乳臭未干、大概也就是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学生一样的青年,十分的特殊。十分的惹眼。这也充分说明了他高人一等的家世,以及个人的才干。 龙卫凤是早就备好了午饭,又是一碗粥……她真不知道他能吃啥,菜品倒是多了点儿,乃是鱼香肉丝,宫保鸡丁,清蒸鲥鱼,拔丝山药之类的,前两道菜是上一世跟着奶奶学会的,后两道是这一世嫂嫂们教的,都是老百姓日常吃的菜色,后来因为等他回来闲得慌,还做了个脆豆腐,基本上就把龙卫凤所会的全部本事用干净了。 她现在有点儿犯愁以后可做什么。 但萧祯一回来之后,跟那些官员坐了一会儿,就命大厨房里传大菜,留客吃饭。 龙卫凤听了正一身轻松,心想这下用不到自己了,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廊下晒太阳,从厨房摸了只梨啃着,一边盘算铺子里的事儿。 没想到萧祯并没有陪那些大人吃饭,只命两个管家陪了,他自己且到后面来,更衣毕,就往花厅来。 彼时龙卫凤吃完了梨,正与几个丫鬟在花厅外的院子里踢鸡毛毽子玩儿。 踢毽子是她小学时就会的游戏,后来在云中陪着龙家萝卜头们玩,这技术就没丢,今日在这国公府,发现丫鬟们也在玩这个,她一时兴起,也加进去了,和一个长腿大丫头在院子里一递一还的,踢得正开心。 却忽然见丫头们忽然都止了笑,紧忙的都站成了一队,对着阶上行礼道:“府君。” 龙卫凤抬头一看,见萧祯竟然来了,站在廊下,负着手正眯眼看着院子里,正午的太阳下,龙卫凤玩的太开,粉颊流汗,头发也有些乱。刚刚开心的大笑还留在脸上,表情一时调整不过来,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在阳光下亮的夺人魂魄。一身逼人的青春气息。 萧祯的眼睛就闪了闪,隐在廊下的黑影里,只见他似乎也微微的笑了笑,就对她点头道:“你来。” 龙卫凤不敢不来,意犹未尽的将毽子还给大丫鬟,她忙整整裙子,又理理头发,跟着萧祯走进花厅,一边问道:“大人,您——您没在前面吃饭?” 一边又看萧祯此时竟又是一身衣裳,月白色的袍子,头戴玉冠,比之平常的袍服,越显得丰姿俊雅。 龙卫凤不敢多看,只看着他的靴子。 就听萧祯道:“唔。饭呢?” 竟是来这里吃饭。 龙卫凤好庆幸听说萧祯在前面摆席之后,没把小厨房里已做好的菜处理掉,于是连忙答应着:“都好了,我这就去给您端来。” 萧祯只点了点头。 一时饭菜齐备,萧祯垂目看了看那一碗白粥,嘴角微不可见的动了动,只见他扫了龙卫凤一眼道:“你还会做别的么?” 龙卫凤:“……” 此时她跟个小厨娘一样,戴着端菜的围裙,揣着两只手站在桌侧,低眉顺眼,踟蹰了一番,她只好道:“我不知道国公爷您喜欢吃啥……” 这真是个难题——当年他去她的龙家食栈的那两次,可是连筷子都没动一下的,总不能,如今再给他上大枣吧…… 萧国公似乎丝毫没觉得自己不好伺候,想了想,似乎也没想起自己爱吃啥,却是问道:“你平日可有爱吃的?” 龙卫凤惊讶的瞅他一眼,心想我爱吃的多了,什么拔丝地瓜、油炸麻花、葱油饼,鸡蛋花儿,包子馒头山药糕……那可真是,多了去了…… 她就简单的道:“很多。” 萧祯就笑一笑,道:“你爱吃的,想必也是你所擅长的。以后这饭食,你便拣你爱吃的做来,时常调换些才好。” 说了这么多,原来就是嫌她连做了两顿白粥…… 龙卫凤就答应了一声“好。” 萧祯又道:“你且坐下,与我一同吃了吧。” “……”竟这么亲切友好? 龙卫凤想到自己来此的任务,就道:“不了,大人您自己吃,我还是站着吧。” 萧祯又笑了一笑,道:“那你就站着陪本公吃了吧。” …… 龙卫凤就坐下了…… 其实龙卫凤并不饿,在厨房做饭的功夫,就和丫头们吃了不少点心,做完饭等萧祯的功夫,又吃了鸭梨,但萧祯威仪压人,且是债主的身份,她不能不从,就老实的坐下,丫鬟给添上碗筷,陪萧祯吃起来。 龙卫凤一边吃一边觉得很诡异,想不通这位高高在上的国公爷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一个小女子。 当然后来她终于懂了,但已经有些晚了。 所以,虽然坐在萧祯对面陪吃,但她吃的魂不守舍,满面疑云,萧祯从睫毛缝里看着她,心中却想,虽说龙老将军的孙女是在边关长大,可她这形容举止,却与众多的闺秀女子不一样,既无男女大防,也看不出邪念,倒是一根筋的就是能折腾。龙允当年驰骋沙场,一门忠烈,曾是北疆有名的高门贵族,虽然后来遭谗败落,龙家的风骨还在,怎的她的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萧祯这段思想,总结起来大概的意思就是,嫌卫凤姑娘太接地气…… 但他忽然又想到了权渠(莫独),又想,也就是龙家人,才能处变不惊的和一个胡人王子这样交往,但,他又想到了十香街那晚看到权渠(莫独)和龙卫凤并肩逛妓馆的情景,又看看眼前跟个小兔子一样在自己面前慢慢嚼豆腐,嘴角还挂着一条拔丝山药的糖丝的龙卫凤,心里忽然隐隐的有些不舒服。 他暗暗的看着她,很想说:你这酉时下工的规矩得改改,子时才准你下!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白日留她在府中乃是光明正大,晚上还让她在这儿羁留,莫说她本人肯不肯,他也是不会这样轻亵一个姑娘的。 当时饭罢,菜却几乎都是龙卫凤吃掉的,萧祯只蜻蜓点水的点了两三点,将白粥喝了,就退到一侧的茶几旁喝茶。 一边拿起早上那卷书,问龙卫凤道:“下午你准备做什么?” 一听这话,龙卫凤胃里的菜差点扑出来,心想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这才刚放下碗就问晚饭的菜谱啊?她郁卒的放下筷子,道:“下午——下午做干饭,做土豆炖牛腩,做……” 还没说完,萧祯一挥手打断她的菜单,嘴角微微一弯道:“我是说不做饭时。” “哦。”龙卫凤想您得说清楚啊,又想这是您家,做什么哪里是我说了算,她翻眼皮看看头顶的日影,道:“等着,做下午饭吧……” 然后就听萧国公咳嗽了一声,用书卷挡住了脸。 半日移开,他道:“这样吧,晚饭不必你做,你去琴房擦琴吧。” 说着就站起来,吩咐了一个大丫头几句什么,又回身对龙卫凤道:“好生用心。”说着就抬腿出去了。 …… 这日的下午,龙卫凤姑娘就在萧国公的琴房擦琴直擦到准酉时。 倒不是她特别忠于职守,勤劳能干,而是萧国公的琴房太大,器具太多,除了之前她在云中见过的那把名琴,还有不少其他式样的,也有蕉叶式,也有落霞式,也有响泉式,也有连珠式,鹤鸣秋月式,看得出,是个收藏名琴的大家。 龙卫凤被丫鬟一带进这间密室,简直像进了宝库,将每把琴都染指了一遍,又欢喜又忧伤,欢喜的是人生一大乐事,没想到能在这里实现,忧伤的是,这琴房并不是她的,只能越看越眼馋。 她就非常忠信的将每把琴都仔细擦了遍,又抱着最喜欢的那把九霄环佩式古琴弹了一遍《欸乃》,这才意犹未尽的站起来,因为记起了时辰,她来之前嘱咐过刘齐,酉时一到就到长阳街来接她的。 出得琴房,丫鬟说萧大国公还没回来,宫中今日又有宴会,国公爷在参会,又说萧大国公临走时吩咐了,姑娘要走,就着人备车送姑娘。 龙卫凤忙说:“不用送,我有人来接。”就匆匆忙忙的出了府。 一出府门,其实也才下午五点多钟的光景,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却不见刘齐在附近等着,龙卫凤前后找了找,都不见他的踪影,因长阳街离玉华门也不算远,就自己往店铺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看到许多人似乎都对自己笑颜相待,令她很摸不着头脑,来到自家玉渊阁前一看,竟然早早的关了门户,二嫂三嫂并刘齐都不在这里。龙卫凤就有点儿发愣,左邻高老看到她来了,笑容满面的从他家的古董行里出来,对龙卫凤道:“大姑娘,怎的此时一个人来这里?宫里的事体都完了?” 说的龙卫凤摸不着头脑,问他道:“宫里的事体?什么事体?” 高老纳罕的道:“怎么,大姑娘竟不知道,今日南疆大捷的快报传来,你家兄长立了大功,皇家有封赏,你全家都进宫谢恩去啦,大姑娘难道没去?” 啥?!龙卫凤惊讶的下巴差点儿掉地上。 虽然早就知道龙家两个哥哥在南疆当兵,这多日来也总听到南疆的捷报,也听祖母大嫂们偶尔谈谈南疆的近况,似乎是龙哥哥们打的挺顺利,但,这么快竟然惊动了皇上,还举家进宫谢恩去了?这,这一时半会儿还是接受不了。 难怪刘齐没去接自己,随即她又一想,这也不对,这样的大事,萧祯不可能不知道啊,怎么今日一点儿也没听他说,又想起他此时还没回府,丫鬟们说他是在皇宫赴宴,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个南疆大捷的宴席? 如果是,那可真是太过分了!让她做了一天的烧火丫头,他竟在宫中和龙家人吃酒席! 但,龙卫凤其实是想多了,这宫中的宴会并不是为她们家而设的,皇帝诏龙家人进宫招的也并不是全部,而只是当年就有诰命的龙老祖母一人而已。 大嫂是陪伴老祖母进宫,刘齐等随行伺候。所以两位嫂嫂就关了店门,回了长椿街的宅子看守门户。 因在南疆的哥哥们事情也还没完,所以这庆功宴还早,封赏亦且不论。诏龙老祖母进去,乃是皇帝朱晔自己的私意,一则抚恤,二则施恩,预备恢复龙家的名誉,提前知会龙家,使其感恩的意思。 近日来连连有大典的皇宫内热闹非凡,今日又是大周与大胡议定邦交条款的日子,御花园内大摆筵席,文武百官都在列,萧国公与新君权渠(莫独)同坐首席,皇帝朱晔面南而坐,左手边萧国公,右手边胡人新君权渠(莫独),萧国公在侧,他坐的姿态拘谨,如芒在背。然而仍努力把持,面容巍巍。 雅乐袅袅,宫娥穿梭频,天下奇珍流水一样送上席面,乃是大周朝百年难遇的一次旷世庆典。 新皇朱晔,就在这百忙之中,借更衣换酒的空档,私自召见了威烈将军、原靖国侯龙允的遗孀——赵氏。匆匆在偏殿亲自接见了她,口称赵氏为“老人家”,叙了许多关爱恩恤之言,又疏解了一下当年龙家所受的不白之冤,并极口赞扬了威烈将军当年的忠勇义信,又说待尚芝、尚璟两位将军俟日北归,定将优加奖励,恢复威烈将军当年的名誉。 皇帝朱晔在偏殿不敢说话太久,抚恤已毕,即命内官将人送出,赐下许多金银等物。 萧祯坐在首席,对小皇帝朱晔的行踪只瞥了瞥眼皮,未动声色。 威烈将军龙允,当年大周的开国元勋,最会打仗的将军,高祖当年所下四十八城,有三十多城乃是威烈将军所下,岂是等闲,如今龙家尚字辈的后人锋芒已露,这龙家人,又岂止一个人在惦记。 第29章 醉酒 龙卫凤就回了长椿街的宅子,果然见大家都在,龙老祖母也已经从宫里回来了,正在后宅伤心。 龙卫凤向大嫂问明了原委,方知道事情的真相,听说祖母在后面歇息,便猜大概是想起了龙老爷子,想起了家中的旧事,年老之人,触景伤情。也才对龙家原来到底是个什么景况,隐隐有了更多的体会——远超过她原本以为的级别。 儿孙辈都不敢高声说话,怕吵着祖母,两位嫂嫂收拾了一些饭菜,大嫂送饭到后宅,宽慰老祖母,伺候老祖母吃饭,其他人就在前院客堂里吃了,又计较些铺子里的事情。 因天色还早,晚上还有很长时间的营业时间,况这两日生意渐好, 一家人舍不得就在家歇着,又考虑到萝卜头们都下了学在家,需要人照看,便留三嫂在家,二嫂和龙卫凤刘齐吃过饭,依然去玉渊阁照顾生意。 刚出得门来,却遇上周将军,正也从长街过,见到三人,周将军就下马问好,二嫂就低了头,问知三人是去玉华门外,周将军道:“我也正是要去那里办事——”就牵马与三人同走。 龙卫凤就问他些近日朝中的情况,又问他家里可好之类的。 原来周衡父母亲人并不在中都,而在青州,如今他在中都,却只有一个简单的下处,常在叔父老周将军家住宿,问起来,就知道他父亲早逝,只有一个母亲,并两个妹妹,俱在青州本族居住,他也有日子没回家了。龙卫凤想起当年那段心事一直没有下落。就道:“唔,将军为什么不把嫂夫人也接来?” 周将军的脸就红了,不好意思的摸摸脑瓜道:“我,我并未有妻室——”想一想,又补充道:“早年,父母也曾给定下一个人家,只是后来跟着府君南征北伐,久不归家,人家,人家就退了……” 说着仿佛很窘迫,满面通红。又忙加一句道:“府君,府君也是一样的情况……一直未婚娶。” 龙卫凤一听周衡是这个情况,心中大喜,竟就没听到周衡后面那句话。低头一心盘算着给二嫂做媒。又见二嫂早已经到前面和刘齐并排走了,他们说话她并不能听见,就放心的看了二嫂的背影一眼,道:“唔,不知周将军如今可有意中人?我,我倒想给您做个媒……” 周将军的脸就更红了,也抬头看了看前面的人,复低下头,有些失落的道:“倒也有一位,只是,只怕我有心,而人无意……”说着不好意思的又抬头看看龙卫凤。 龙卫凤觉得在害羞的周将军面前,自己似乎陡然变得高大起来,倒像自己才是那个老成稳重的年长之人一样,她一激动,就直言不讳的说:“若是你看上了别人我没办法,若是为我家二嫂,没事!包在我身上!” …… 周将军的脸顿时红成了红柿子,连脖子都红了,道:“这,你——”龙卫凤忙道:“怎么,莫非不是她?” 周将军忙道:“不,是是,是她——”又看一眼前面的身影,低声惭愧的道:“只是未知她的心意,不敢冒昧登门——” 好啊!龙卫凤激动的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左手握右手,两眼闪光的道:“你放心,这件事我来替你问,你等我的信儿——这两日我就给你信儿。” 说着,就不等周衡,忙紧跑几步赶上龙二嫂和刘齐,挽上龙二嫂的胳膊,一边回头对周将军摆摆手道:“再会!” “……” 周将军立住马,脸上的羞红未去,立在那里,惊愕而满怀希望的看他们去了。 · 龙卫凤有了这件事,心里像揣了个兔子,嘣嘣跳的她在哪儿也站不住,一阵风一般的到了店里,就在店里窜上蹿下的忙活,二嫂在楼上继续做针线,此时此地龙卫凤不方便跟她谈周衡,又按不住自己的心,只好没事也找事做来分散注意力。 就这样,一会儿到了晚上八点多钟,这两日因天下太平,出来庆贺逛街的人特别多,这个点儿依然人流川流不息,进她的店的仕女游人也特别多,真正的是十分的忙。 龙卫凤喜气盈腮,眉飞色舞,因怀着一个激动的好事,整个人跟飞起来一样,都是飘着走的,正这样喜气洋洋的伺候客人,忽然一抬头,发现自己店外不知何时起站了一排的人。 都拉着马,在她店门口雁翅排开,站了两行,一个个挎着腰刀,胡服打扮,威武雄壮。龙卫凤就有点儿傻眼,心想莫不是莫独? 因见刘齐正忙着,就忙自己走到门首想出去看看——这情况还有人敢来她店里买东西嘛! 然而刚走到门口打起珠帘,莫独就一头撞了进来,两下里太近,差点儿撞龙卫凤一个满怀。 龙卫凤下意识的一扶,就发现他竟像喝了酒,身上素日的奶香味少有的换成了酒气——不过这宫中的酒想来也是与凡品不同的,那酒味儿也只是淡淡的,并不难闻刺鼻。 再看莫独的脸,虽然没有红头涨脑,长目中的神色却已有醉意。 他被龙卫凤扶住了,一低头见是她,眸光一深,就笑了一笑,道:“三妹——” 龙卫凤猜他应是在宫里赴宴刚回,又见他这个样子,趔趔趄趄的站立不稳,就忙喊刘齐道:“刘齐,你快先把他扶到楼上去。”她扶不动他,他今日又是一身胡服贵族打扮,在她店里这样一杵,她以后都别想开门做生意了…… 男女顾客都已经惊讶的在看着他,窃窃私语,又有人看到了门外的两排兵,胆小怕事的就提脚先走了,剩下的也交头接耳,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刘齐就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扶莫独。莫独身后还跟进来两个三四十岁的彪形大汉,看那装束神情,显然是胡人高级将领或者长官,也都挎着刀,一言不发的紧随后面,并谨慎的四下打量着这店,显然是怕有什么闪失。 龙卫凤就着急道:“唉!莫独,你先叫那些兵走开吧,客人都被你吓跑了!” 莫独就一笑,抬抬手,示意两个随从出去,又吩咐了一句什么。两人就极其不情愿的出去了。到了门外招招手,门外侍立的人马也就都转身,齐走到了对街——对街正是银水河,并没有店铺,一溜儿绿杨垂柳,正好拴马。这些人就一字排开站在了这里,虎视眈眈的盯着龙家的“玉渊阁”。 刘齐扶莫独上楼,莫独却还是叫:“三妹。” 龙卫凤看他步履踉跄,担心刘齐一个人扶不住,出点什么岔子就不好了,只好先撇下客人,和刘齐一左一右的搀着,将莫独扶上楼去了。 二嫂听到动静,也正下来,见是莫独,且是这个模样,也有些惊讶,忙搭把手搀上来,刘齐就下去了。 两人将莫独扶在里间客座里,这楼上分里外两间,外间待客用,里间是自家人做针线的地方。考虑到莫独的打扮身份,自然不方便在外间。二嫂就将他扶在里间的胡榻上。看他酒上来了,给了他一个枕头,让他且在胡榻上倒着。 二嫂就皱眉道:“怎的喝成了这样。” 龙卫凤想到大嫂在宫里听说的,御花园大摆筵席,百官都在座庆贺胡周邦交的事,心想那皇帝不会欺负莫独人少,让文武百官都敬了他一圈酒吧。想到此处,对那个玉人一样的小皇帝不由得心有不满,为莫独。 二嫂说最好弄点儿醒酒石,或者弄碗醒酒汤,给莫独解解酒。她便要去,让龙卫凤在这儿照应着,还能一起照管楼下的生意。 龙卫凤想了想,却觉得二嫂太淑秀,又是寡妇身份,平日少出门,到底还是不放心,就道:“还是你在楼上看着吧,我去去就来。” 说着拿起钱包,就匆匆的下楼了,下得楼来,见客人都跑没了,只有刘齐在忙着收拾刚刚被客人翻乱的绸缎布匹,也忙得一头汗。 龙卫凤不及帮忙,匆匆就去了。这条街上却多是卖珍珠宝玩绸缎字画的,酒楼食栈却少,醒酒石,醒酒汤这种东西,一般酒楼饭馆有备,龙卫凤就忙忙的拐出玉华门,去了隔壁一条街买了一碗,怕不够,还又多买了些醒酒石,这才匆匆回来。回来看到沿着银水河一溜排开的弯刀侍卫,看到了许多探头探脑的邻居。暗暗担心,这两日这整一条街上的生意怕都没得做了。 匆匆回到玉渊阁,店里竟然又有几位女客,是四五位上了年纪的太太,算是开店以来的常客,围着刘齐正问长问短,刘齐英气的脸上,已是掩藏不住的招架不住,见龙卫凤来,以求救的眼光望了她一眼。龙卫凤却只摆摆手,并不只是她没时间,而是伺候太太们这种事,她向来是不行的,这事儿只有刘齐刘干能顶用…… 到了楼上,见莫独合目躺在那里,已经去了帽子发冠,二嫂还给他擦了脸。 龙卫凤就将醒酒汤倒在一个碗里,端过来,看莫独能不能起来喝。 正在这时,忽然刘齐引着那几位太太也上楼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定她们的,竟然都来量尺寸,裁衣服了。二嫂就忙起身招待。 龙卫凤看有人上来,又忙将隔开内外间的一道帘子拉上了——也是要避人眼目。 帘子一拉上,内间就成了个独立封闭的小环境,有微微的风从纱窗内透进来,很安静。 龙卫凤就摇莫独,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来,见是龙卫凤,他就伸出手来,拉她的手。 龙卫凤见状便就着这个势拉他道:“醒酒汤买来了,快起来喝了!” 说着就一手扯着他的胳膊,一手推他的背部,想把他推起来。 却没想到背上的手一用力,莫独却像忽然触痛,背部就抽了一下,微微一僵。 龙卫凤吓一跳,猛然想起他的旧伤,就忙松手,问道:“是疼?莫不是那伤还没好?” 莫独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一时疼的张不开口,半日,慢慢的自己坐了起来,坐的歪歪斜斜的,脸竟有些白。 龙卫凤见状不由得揪心,因为那伤她知根知底,此时见他这个模样,就搓搓手,道:“要不,我给你看看吧。” 又想到在云中时,莫独刚拆线没多久就回了塞北,回到塞北自然是一场恶战,虽然他的身份未必要事事亲力亲为,亲自上阵杀敌,但那千里征程,将及月余的恶战,又怎能毫发无伤,毫不触及旧伤?且这战事刚完,又来了中都,这样算来,他几乎没有什么休息和养伤的时间。 龙卫凤就有些忘记了男女大防,也并不计较他的胡人身份——毕竟作为现代人,所谓的胡人也都已是中国人。只是如今朝代不同而已。 所以她说这个话,也只是一种故人的心情。 莫独听说,就慢慢的坐直了身子,也没说话,抬手慢慢将胁下的纽子解开了一颗,这样细看,便觉他的左手似乎也有些不灵便,解了一下,便只用右手解着,有些艰难。龙卫凤见状,就替他将外衫的纽子解了,解开这层衣衫,里面却还有一层月白的内衫,龙卫凤想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也抬手来解,莫独垂头望着她,此时却伸手捉住了她的手,龙卫凤微微讶异,抬头看他,却见他垂目,拉着自己的手不知在想什么,也不动。 半日,他放开了她的手,又那样坐着了。 龙卫凤看他带着酒,也不多想,就依然替他把内衫解了,让他转过身去,将他的衣衫褪下了一些来。 怀着忐忑的心,那条旧伤就一点一点的露在了眼前,伤口表面已经愈合了,是一条很长的刀疤,年轻强健的身体,伤口愈合的似乎也比一般人好,伤疤已经不再是那狰狞的模样,但依然看了令人心惊。而且在这旧伤之外,竟又添了新伤,龙卫凤就看到他结实的肩头上,似乎还有两处箭伤,有两个黑红色的狰狞的疤,大概是那箭上不干净。龙卫凤不知道刚才是按到了哪里弄的他疼。 就用手指先沿着那条旧伤一路按下来,一边问他:“这里疼吗?” 莫独趴在矮榻背上,只似是而非的说“唔……”龙卫凤不知道他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就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按到背部中间,当年刀口最深的地方的时候,莫独终于抽搐了一下,这次也没说疼,也没说不疼,只是脸又白了。 龙卫凤忙住了手,道:“是这儿对不对?很疼?”莫独没说话,只白着脸点了点头。 龙卫凤就皱起了眉头,又依次的将下面也按了一遍,见莫独再没有什么反应,又用手指按了按他的箭伤,见他背似乎也动了动,就料定应是这几处都还没好。 就放开手,又给他穿回衣服,道:“我叫个大夫给你看看。” 但莫独穿回了衣服,苍白着脸,却看了她一眼,声音不大的道:“我背上……是不是很丑……” …… 第30章 夜吻 龙卫凤没想到莫独还这么爱美。 没管他,只出去让刘齐叫大夫去了,她且和二嫂招呼客人。但没想到出来一看,几位太太正用着刘齐帮忙又是提裙摆,又是拿东拿西的,正指使的不亦乐乎,一听龙卫凤要派刘齐下去,都面露不悦之色,纷纷说:“这儿还没忙好呢,怎么就叫伙计下去了?”云云,龙卫凤和二嫂都滴了一滴汗,只好不派刘齐。龙卫凤就准备自己去找大夫,但又不知大夫住处。 二嫂就道:“这次我去吧,上次和三嫂给龙贤看出痘找过一位刘大夫,我知道地方。”但龙卫凤看二嫂的意思,隐隐怀疑她是不愿伺候几位难缠的太太,故意想出去。 她也不想伺候太太,可她不认识路,只好说:“那你去吧。路上小心点儿。”二嫂就去了,不必伺候几个客人,看起来竟挺高兴…… 一时轮到龙卫凤满头大汗的被几个老太太蹂`躏,但这几位太太竟像来寻开心的,摆弄了她半日,却说:“仔细想一想,这花色还是不妥,还得再选选才好。”竟又要下去重新挑花样儿。 龙卫凤今日被各色人等搓`弄了一天,疲累的很,见状只好叫刘齐带她们下去,再伺候选花色。 这里她坐在外间且先静静,休息休息。一时又想起莫独,又想起外面还站着他许多的人马,得快点儿让他看了大夫带着人走。 休息了一会儿,就问他醒酒汤喝了吗?里间却没声音,龙卫凤就起来,掀开帘子看了看,却见莫独面朝下趴在矮榻上,正一动不动,长腿还露出半截在矮榻之外,榻不如他长……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龙卫凤就又问了一声,就见他慢慢抬起了头来,不知道是刚刚趴着捂的,还是伤口疼的,竟有点儿红头涨脑的,看见她,就挣扎着要起来,一挣扎,又面露痛苦之状。 龙卫凤就走过来扶他,但刚至榻前一伸手,却忽然被他一拉,整个人就跌在了榻上,接着莫独一个翻身,忽然就将她压在了身下。 龙卫凤吃了一惊,都忘了脸红,道:“你!你做什么?”莫不是酒后乱`性? 却见莫独红着脸,只是按着她,那一双长目里哪还有醉酒的颜色,但眸光也还有些涣散,望着她的脸半日,眸光终于聚集到她的眼睛上,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他?” 竟又是这个问题。 龙卫凤被他压制着,挣扎不动,有些着急,道:“谁?喜欢谁?”又挺起脖子来,纳闷看着他强调道:“你到底说谁?!” 莫独见状,就稍稍放手了一点儿,却依然盯着她的眼睛,半日道:“萧祯。” ……龙卫凤听了,那双黑葡萄一样清澈见底的双眼里的讶异一览无余,她瞪着莫独重复道:“萧,萧祯?”满面惊讶。正想再说话,莫独看到她的反应,却似乎已经忘了等她的回答,全身就一松,未等她张口,他就又道:“他的野心很大,你最好,不要同他走得太近。”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很深,似乎龙卫凤近日的行踪他都知道,龙卫凤有这么一种感觉。 莫独说完看了看她,却忽然又一笑,又道:“不过,以后你也没多少机会同他走得近。”说着,忽然一抬身,就将龙卫凤拉了起来,龙卫凤遽然得到解脱,忙挣扎下地,却依然被莫独钳制着,正要发急,他却把她左腿挪到右腿,就着坐着的姿势,忽然将她一下按在矮榻的背上,整个人往上一欺,就亲了下来。 这次他吻的毫不犹豫,非常强势,唇舌带着御酒的微香,甚至不给她一丝儿喘`息的缝隙,龙卫凤双手被他压着,腰也被他紧紧的勒住,不一会儿,她的头发就全散了。 头发还不够长,扎不牢。发钗掉到地上,一头青丝散乱,从矮榻上垂泄而下,莫独一边吻一边腾出手来,拨着她的乱发,手指又滑过她的脸蛋,脖颈,就摸到了她脖子里的旧伤——虽是早就愈合了,但还有一个豆大的疤,正在锁骨之上,脖颈底部,险险的没射中大动脉。 他一摸到这里,龙卫凤就忽然一个激灵,不知道怎么的,瞬间清醒,甚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觉得那旧伤处竟就是一疼,她猛一用力,就推开了正毫无防备的莫独——当然,以她的力气,也只是把他推离了几寸,但莫独却停了下来,呼吸有些粗重,满面胀红的看着她,却是紧张的问道:“怎么,弄疼你了?”一边眼睛亮亮的,伸手又想摸她的伤处。 龙卫凤就忙从榻上下来,她被吻的浑身发软,满面通红,没看莫独,飞快的就先去矮榻背后捡发钗,一边三步两步的跑到穿衣铜镜前看自己——模糊的铜镜中映出她的影像,脸像个红柿子,头发全散了……不由得转惊为急,跺脚道:“你,你,我要被你害死了!我不会扎头发怎么办?”顿时急的团团转,因为这头发还是早上二嫂给她扎的,这古代的发式,龙卫凤这辈子怕是学不会了。而现在——待会儿二嫂和刘齐看到该怎么想?她恨不得找个地缝现在钻进去。 莫独见状,显然没想到这个状况,也有些着急,搓着两手站在她身后,看她对着铜镜手忙脚乱的扎头发,却扎了这边散了那边。忙道:“三,三妹,我没想到,你的头发这样容易散……”愧疚的看看她,龙卫凤也不理他,依然努力的扎着头发,莫独在她身后想伸手帮忙,看看又帮不上什么,搓了搓手,却忽然像得了主意,眼睛一亮道:“这样好了!我去跟祖母提亲!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话未落地,龙卫凤刚笼上去的发钗啪叽一声又掉到了地上,她忙喝了一声:“你敢!”脸色就由红转白了。 莫独刚刚一脸喜色,见状那笑就慢慢收住,半日,忽然低声道:“三妹,你莫不是嫌我是个胡人?” …… 莫独正道中了龙卫凤的担忧,在这古代,莫独的身份,乃是异族。他是异族之王,她却是军门之后,他们的缘分,怕是很可能只是有缘无分。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军门之后倒也罢了,如今听来听去,龙家的历史,似乎还很深。龙家的哥哥们又正走军人路线,她能嫁给一个胡人吗? 因此,和莫独重逢之后,她总远着他,也为了这个缘故。她不想让事情发展的不可收拾,不想让老祖母为难,也不想,有人伤心,不管是莫独,还是她自己。 所以,今日莫独这一出又一次将她的平衡打破,推着她又将面临这个问题。她不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心里很乱很没安全感。 一时,好容易将头发又扎上去了,却和二嫂给扎的自然完全不一样,只是凑合着扎起来了而已,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头发,龙卫凤的脸就又红了。 这时刘齐带了大夫上来,龙卫凤正刚扎好头发,掀帘子出来,心里乱着照顾不周,正与刘齐撞了个满怀,刘齐就向她面上望了一望,忽然又看了看她的头发,龙卫凤被他这么一看觉得浑身都软了,忙说:“你同大夫进去,我去替二嫂。”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的下去了。 二嫂倒没理论她的头发,上楼照应,一会儿大夫下来,说:“不妨事,只是旧伤未愈。只要好生将养,莫要劳动了,少骑马射猎,过些时日自会好的。”又开了些内服外用的药方。龙卫凤看了方子,交给刘齐送上去给莫独。 大夫嘱咐完了,却又说:“楼上的公子说,楼下有位龙姑娘也要看一看,不知是哪一位?” “……”龙卫凤倒忘了自己脖子里这个茬了,还没答话,二嫂就抿嘴一笑道:“就是她。” 大夫就忙问伤在哪里。就也给龙卫凤看了一回,说:“早就愈合了,没有事。想是急切之间,血脉胀了,拉到了旧伤处。”说着,也给开了个外贴的膏药方子,让贴三五日。 龙卫凤红着脸接了,觉得大夫的话简直像直说了刚刚楼上的事。 这些事体已毕,因天晚,店要打烊,莫独的身份特殊,更不便久留,那两位挎刀首领已经进来了一次请莫独回驿馆。 莫独就下来了,犹想送龙卫凤等人至长椿街,龙卫凤摇头拒绝。莫独看看龙卫凤的脸色——因为刚刚知道自己的胡人身份,竟是两人之间的一道沟,面色也有些沉重,但并不愿为难她,就上马引人去了。 龙卫凤见他上马,又想起刚刚大夫的话,便对他说:“大夫说你骑马不能跑太快的。”说完,又脸红,心里又有些后悔,觉得这样一来一往下去,怕是真就说不清楚了。 莫独听了,面上却像开了春花,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像忽然落进了许多星子,想下来,又怕人笑话,料身边的侍从也不依,就在马上垂首望着龙卫凤,他的新三妹,十分温柔的道:“我知道了,你去吧。路上慢慢走。” 说着,这才拨转马头,慢慢的去了,去时犹两三次回首。 第32章 两个媒人 当日晚上回到长椿街的宅子,龙卫凤自己心里乱糟糟的,却也没忘记龙二嫂的事,借晚上睡觉的空儿和龙二嫂谈了心——两人现在住一个房间,大都这所龙家旧宅房间多,比云中时方便多了。 第二日,龙卫凤一早起来,就急匆匆的要去周老将军家找周衡。然而洗完脸一清醒,方想起周衡他们早上都是要上朝的,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在家。 就只好按部就班,吃了早饭先和刘齐去店里,打算将昨晚没盘完的帐算清楚,再去萧祯那里——昨晚被莫独搅了那一出,一天的帐也没盘大家就先回家了。盘账这种事,从云中时就是龙卫凤主掌,也算学有所用,她的学霸身份有了些微的用武之地。但今日她的帐盘的也不顺利,心思老在莫独身上滑过,弄得她心里乱糟糟的。 好容易在店里盘完账,龙卫凤还未打算起身,却见有两个有些面熟的家下人模样的人来到了店首,龙卫凤见两人只站在门首,也不进来,也不走开,一左一右的,倒像两个门神,就出来问问,她一出来,两人却都对着她作揖,称呼道:“龙姑娘。” 一个就说:“府君命我二人来迎龙姑娘,路上人多,怕有闪失。” 另一个就说:“府君说今日府中有要事,命龙姑娘能的话早些来。” 竟是定国府的人,龙卫凤就问:“是什么要事?” 两人却说:“我等不知,府君没说,只命我二人来迎人。”说着,恭请龙卫凤。 龙卫凤一见人都迎到家门口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回去和刘齐打了声招呼,些微收拾收拾,就和两个家丁走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就一边猜想大概也许是定国府中有了客人,叫她早些去做饭?但又觉得堂堂定国府,绝不缺厨子,更何况自己除了蒸猪脸算独门绝技之外,其他的,几乎什么也不会啊。难道是叫自己做这道大菜?这倒不难,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这样想着,一时就到了定国府中。进了门只见一些家下人来来往往的似乎挺忙碌,进府之后引路的又把她带到了上次的花厅之内,让她且在花厅歇息。 龙卫凤见萧祯果然也不在,应该是还未下朝,丫鬟们也都没在花厅,大概都在别处忙。她算了一早上帐,还真有点儿口干舌燥。就先喝了茶,准备一会儿就下厨了——早上的时间也快,转眼就又日上三竿。 但喝完茶四下看看,见丫鬟们还没过来,她就准备不管了,时辰已经不早,先抓紧弄点快的东西再说…… 急匆匆刚迈出花厅的门槛,不堤防外面也正走进一个人来,两下里都走的有点儿快,就差点儿撞到一起,那人扶了一下她的胳膊,那江水海牙服色的衣袖,玉白修长的手指,以及那独特的淡淡的微香,令龙卫凤不用抬头,也知道撞到了谁。是萧祯下朝回来了。 她连忙退后了一步,道:“大人。” 萧祯就点点头,他朝服未换,身后跟着四五个伴当捧着许多文书等物,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他看了龙卫凤一眼,见她今日面上隐有喜色,容色显胜昨日,就控住面色,不再看她,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今日不必摆饭。” 龙卫凤闻言就忙刹住脚,在门口站住。 萧祯进这西花厅似乎只是为了拿一本书——他复拿起昨日看的,搁在几上的一本书,又走出来,走到龙卫凤跟前,却是道:“你收拾收拾,随我去趟青州。” 什么?!!!!! 龙卫凤听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吃惊的道:“青,青州?” 萧祯点点头。 龙卫凤就有些凌乱,忙道:“去、去做什么?”又忙补充道:“我不能去。” 萧祯就笑了一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说着又道:“快些准备,一个时辰后就走。” “什么?!”龙卫凤这次的吃惊比刚刚更乘以n次方了,一着急都结巴起来,道:“大、大人,这、这太突然了!这不行啊,我我去不了……” 萧祯就又笑一笑,道:“刚刚我已同你家人打过招呼,你准备准备。少顷就走。”说着,让她在这儿等着。就自去后面换衣服去了,把龙卫凤一个人撂在了这里。 龙卫凤简直没见过这样的!又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干什么?又不知道青州是什么地方,在厅里急的团团转,就想不管了,先回家! 然而刚走出花厅没多远,却又被萧祯截住了。萧祯已经换了出门的便利装束,看起来是他准备好了,就不管别人了,对龙卫凤一摆手道:“走罢。” ……龙卫凤心想不管你让走还是不让走,我都得走啊,我得回家!就依然往前院去,同时也才留意到家下人来来往往的,却都是在准备些行囊之物。 萧祯见她闷声不说话,急急往前走的样子,就又笑了一笑,在后面道:“别担心,不止你去。你的二嫂,以及周衡将军二人都去。” 什么?!龙卫凤的下巴又一次掉了下来。 …… · 等她傻傻的坐上车之后,才想起并没有看到二嫂。并且她也没行李。对此。萧祯说:“你的东西,二嫂会替你收拾。”又说周衡的车队出了街才与他们会合。 尽管萧祯位至国公,但这样的话,还是令人有强烈的欺骗感。 好在后来,终于看到了周衡,带着一队仪仗,仪仗中有一辆香车。后来两车相并,龙卫凤看到了二嫂,才稍微安心,还是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就问萧祯——屈尊降贵的萧大国公,和她同乘一辆车子…… · 萧国公给她的答复是,周将军要带未婚妻回青州拜见母亲,并行成婚大礼,因周家、二嫂柳氏的娘家,以及龙家,分在三处,所以周将军要办三场大礼,最大的一场在青州本族处,第二场在大都,再去二嫂娘家办一场……把亲戚们都先认一遍。如今便是要带二嫂去青州认亲并成婚。 龙卫凤第三次掉了下巴,心说这也太快了吧!!她这个媒人还没出面呢,怎么这里就直接喝喜酒了?!!昨晚二嫂是说了真心话,愿意周衡来提亲,可周衡这节奏也太快了! 这是今日一中午发生的事吗? 对此,萧大国公轻描淡写的道:“哦,周将军钦慕你二嫂久矣,今日乃黄道吉日,我便做了回媒人,替他去你家下了聘礼。你祖母也已答应了。” “……”这也可以?! 龙卫凤毕竟年纪小,又是个现代人,挑萧大国公的错还是技术不足,想了半日,只是有点儿失落的说:“这,这也太快了吧……周将军竟也不先等等我……”原本喜滋滋兴冲冲做红娘,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萧祯,竟截了她的胡…… 两个大媒人坐在一辆大车里,一个满脑袋疑惑,心事重重;一个所愿得偿,意气昂昂。一行不算太大,也不算小的仪仗,低调的,逶迤向青州进发。 · 青州距离大都也就半日的路程,当日就到了,还能赶上吃晚饭,当日拜会家长的细节自不消说,惊喜交集,热闹至极。原来周衡已经被委派了去九原任督抚,不日即将长行,所以才这么匆忙,定亲见家长行大礼赶在一起办。二嫂的颜色看起来虽然喜悦,也受惊不小。 但这里刚到青州地面,萧祯就对龙卫凤说:“让周将军夫妇且叙天伦,我们去乐陵逛逛。” !!龙卫凤再次晕菜,说:“我们不是来参加周将军婚礼的吗?为什么又去什么乐陵?!” 萧祯说:“周将军的婚宴回大都再吃也不迟,你一个前小姑,以什么身份参加这青州的婚宴?” “……” 龙卫凤无话可答,默然半日,道:“那为什么叫我来?”萧祯道:“因为你也算半个媒人。” “……” 于是,两个大媒人丢下周衡夫妇,竟转道去了青州下属的乐陵(虚构),乐陵大概是个乡镇级的治地,越走越感觉像郊游。萧祯却说,他是要到乐陵视察的…… 说为免龙卫凤在周家尴尬碍眼,他勉强帮她一把,带她同行…… 两人在周家吃了下午饭就出发了,周家全族人苦留都没留住…… 摆脱周家人又花了点儿时间,所以,一出青州城,天就黑了…… 龙卫凤坐在车上,从车帘内看看外面,四野漆黑,只觉得身如浮萍。又看看身边巍然端坐的萧国公——华车内掌着灯,他在灯下拿着一本书,竟在看书。 车出城后行了一段,龙卫凤觉得身上冷,她一路被人拎过来,哪里有一点儿准备,从周家走得急,二嫂给她带来的包裹也忘了带。白日的衣衫,挡不住夜晚的风寒,不由得就打了一个喷嚏。萧祯就叫停车,命人添衣。 一会儿小童清河跑来,呈上两件秋衣,都是萧祯的。萧祯接了,一件放在身边,一件给龙卫凤披上。 龙卫凤看看自己身上这件衣袍,宽袍大袖,半旧的天青色男式长袍,猜测是萧祯的衣服,不好意思穿,拿下来,也放在一边,萧祯只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拿了小银勺将灯挑亮了一点儿,又拿起书来,慢慢的道:“乐陵比这儿更冷,你若病了,可回不了城。” “……” 龙卫凤想了想,又披上了……萧祯从睫毛缝里看了她一眼,就一笑。 半日他伸伸懒腰,长眉微皱望着窗外,只听他又道:“今晚,也不知可有地方住——” …………!! 第33章 乐陵游湖(大修完毕) 萧祯虽然吓唬龙卫凤说晚上没地方住,但他们还是准时到达了一个驿馆,应该是当地的地方驿站,说是驿馆,却也就小小的四五间房舍,围着一个破院子,几个小吏在里面当值,原本正聚在厅里喝酒消夜,忽然见到萧祯一行人进来,惊的魂飞魄散,连忙迎接出来,哆哆嗦嗦的将萧祯迎到厅上。 听说萧祯一行人要在驿馆下榻,又忙去打扫房间,安排房舍,一个又跑出去飞传了当地的县官,不一时,当地县官带着一班衙役,喘吁吁骑马而来,下马参见、伺候。 萧祯本意并不愿惊动当地官员,今见已经惊动了,就命他明日一早送一些女式的新衣来,就遣他回去了。当地县官一回衙,就连忙办理,也未用等到明日,当晚就亲自带着几个婆子丫鬟又来,送来成套的新衣,并女子的妆奁等物也都崭新齐全的送来了。 萧祯见状,就命留下,只是丫鬟婆子们退回去了。这里跟随人员多在驿馆外下榻,三个值班的小吏也去了外面民居里暂住——除了几个近侍,小院内就住了萧祯、龙卫凤,并几个丫头。萧祯自住了正房,龙卫凤则住东侧房间。 一天的奔波,十分劳乏,自从离开云中来到大都,龙卫凤还从未再经过这样的折腾,回到房间,脸也没洗,衣服也没脱,合衣倒在床上,就一头睡了过去。 睡到三更天气,被冻醒了,起身一看,原来是被子掉到了地上。又见窗纸外有莹莹的灯火,似乎有人在院子里烧什么东西,还有一股烤肉的香味。龙卫凤正想去趟厕所,听外面有人声,就忙起来了,又见跟来的两个丫头也趴在桌上睡着了,室内灯火昏昏。 听见她起来的动静,两个丫头就醒了,问可是要更衣。龙卫凤又披上在车里的那件衣服,说要去茅房,两个丫头就忙拿了烛台跟着。 出来一看,天空一轮明晃晃的大月亮,照耀的四野寂静,周边青山修竹的身影隐隐,几个值夜的侍卫在院中笼了一个火堆,正在烤不知道是什么野味的肉吃。 见龙卫凤出来,都忙站起来,为首的一个就跑过来招呼道:“龙姑娘,起来了?” 龙卫凤点点头,丫头就问他茅房在哪儿,侍卫指明了,三人走过去。 一路走,龙卫凤见正房内依然灯火通明,原来萧祯还没睡,正坐在灯下似乎在看公文,旁边有两个抱着一摞文书的人。 如厕出来,微微的夜风吹过,更觉清寒逼人,龙卫凤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丫头们连忙替她把衣服裹紧些,伺候她回房,这件衣服太长大,龙卫凤攥着衣襟,提着下摆,正往前走,萧祯在房内看到她,却放下笔走了出来。 问道:“起来了?” 龙卫凤又打了个喷嚏,说:“嗯。”又揉揉鼻子。 萧祯见状,就命人去熬姜茶,对龙卫凤道:“且来喝了姜汤再睡,别着了风寒。”说着,就让她进房,龙卫凤虽然被萧祯连骗带挟持的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青州,又到了这乐陵,此时却也回过味儿来——就是越想越不对味儿! 其他的都没什么,就只萧祯来青州非要带着自己就没道理,所谓的“半个媒人”的理由,尽管卫凤姑娘只有十七岁的阅历,也觉得是糊弄她。 而且,她屁股在周家还没坐热,又把她拉来了乐陵! 如今孤男寡女,还叫她进房间喝姜茶,虽然龙卫凤一直觉得自己相貌平平,粗枝大叶,毫无“色”的吸引力,但,到底也是个姑娘。 她就开始歪想了,暗暗怀疑莫不是这萧大人看中了自己的什么?——可是看中了什么呢?要胸没胸,要容貌没容貌,德才技艺,一样也无,总不能只是看上了自己,是个女人吧…… 龙卫凤百思不得其解,看着房内的萧祯,就不敢进屋子。虽然一院子的侍卫,身后还俩姑娘,但她怕萧祯的性别。就说:“我要睡了。” 萧祯见她不进来,微微一愣,就笑了笑,道:“好。”又道:“你且等等。” 随即命人拿来一个衣包,交给两个丫头,又吩咐她们准备洗澡的热水。就对龙卫凤又道:“你也累了,好生歇息。去吧。”让丫头们送她回去。话语态度十分的温和。他自己复回房间,又拿起了文书。 龙卫凤就忙和两个丫头回房了。解开衣包,发现里面是多套新衣,一时丫头们提了水来,龙卫凤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挡不住困乏,就上床睡了。 两个丫头自去洗漱,完了也回房间,就在对面的床上脚对脚的睡下。 一夕无话。 第二日,太阳射进窗棂时,龙卫凤才醒来。尚未睁眼,就听见林梢鸟鸣,些些竹影映进窗纱,十分清幽,两个丫鬟已经起身出去了。听见她起来,都进来伺候。 龙卫凤乱挽乌云,下地洗手洗脸,她最大的难事,却是扎头发。换好了衣服,两个丫头就替她梳了个接近童花头的发式,因为她的头发短,别的发式扎不牢。 出来,见侍卫们在院外扣背马匹,萧祯坐在堂上,正和两个侍从说着什么,见龙卫凤来了,就让二人下去了,站起来对她招招手道:“来吃饭。” 原来早饭已经摆上了。龙卫凤原本还有个猜测是,萧祯带着她是为了做随行厨娘……,如今见这个可能也失去了,就忐忑的坐下,看看萧祯,又看看眼前整齐的早餐,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祯见她如此,就笑了笑,道:“快吃了一会儿还有事。” 龙卫凤就抬起头来道:“什么事?我,我想回家……” 萧祯正注目在她的童花头上,听言敷衍的道:“等事情完了就回。” 龙卫凤暂无食欲,问道:“那要多久?……” 萧祯就看了她一眼,道:“很快。” “……”龙卫凤垂下了头,慢慢拿起小汤匙。 萧祯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本来今日早起一团高兴,此时脸上也就减了颜色,从睫毛缝里瞅了她半日,忽然又转了颜色,笑道:“今日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龙卫凤正将一种小酥饼掰碎了咬着,闻言诧异道:“你,你不是说要视察吗?” 这事儿她没忘,萧祯听了却像忘了,眼睛一动,随即道:“不耽误。” “……”她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吃过早饭后,谢了驿站的三位吏员,一行人就又出发了。须臾来到一个青山怀抱的所在,一条五六米宽的碧清的河水蜿蜒流过,泻入一个大湖里,大湖两岸荇草青青,芦苇细细,芦花正盛,仿佛雪片一样铺满两岸。又见本地似乎近日降雨不少,河滩湖岸有涨漫的痕迹,山风吹来,夹着水汽。 湖的对岸有茅亭数间,遥遥似也有三两个当地人的人影。 大柳树下泊着一些孤舟,也有带棚的,也有不带的,并没有主人。 萧祯下车之后,就问:“船呢?”侍从忙领过一个船家来,原来是今早早就雇好的,是一个老者,过来听吩咐。侍从就嘱咐了老者一些事项,又忙去船里检查准备。 一时妥当,才请龙卫凤下车。 卫凤姑娘在车上已经看到了那条船,是一条比树下那些都大一些的带棚的渔舟,里面也铺排的整洁,就想竟然是来游湖…… 萧祯命她下来,当着这么多人,且又人在这乐陵了,也没什么办法,就下来了。萧祯就带她上船。 龙卫凤还从没坐过这种小船,有些怕,还没上船,先说道:“我不会水——” 萧祯就一笑,道:“他会。”指的是那老渔家。 龙卫凤:“……” 一时上了船,船家欸乃一声,一蒿点开渔船,就向湖中荡去。须臾之间,身边只剩天光水影,碧波万顷。 两人坐在舱内,舱内还有一小地桌,上面摆着些茶具点心之类,还有一卷书…… 萧祯穿着一身简单的袍服箭袖,也没勒冠,倒显得比平日亲切,两人对桌而坐,此时他眯眼看着外面的万顷波光,道:“晚上来应该更好。” 龙卫凤:“……” 荡了一会儿,龙卫凤只皱眉看着舱外,心想也不知二嫂这会儿是在拜堂了还是干吗了,这一想,心思又在一个人身上滑过,又忙垂了眼睛,然而恍然回神,却发现萧祯一直在看着自己,就又有些窘,忙扭了头,却就感到一只玉白的手伸了过来,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又正了过来,就见萧祯眯眼望着自己,笑道:“为何,这么怕我?” 龙卫凤就更窘迫了,脸在他手中渐渐发红,道:“我没有……” 萧祯看着她嫣红的两颊,小巧的一张鹅蛋脸在自己手中,眉目精致,仿佛一个瓷娃娃,也有点儿不舍释手——他的本意,本是想带卫凤姑娘来培养一下感情。不是培养他的感情,而是培养她的感情。 因为他发现在中都,权渠(莫独)和龙家走得太近了,和龙卫凤尤其近,这种近,他又无法直接插手干涉,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带离中都,等权渠北归之后,再让她回去,就更好不过了。 所以才匆匆定下周衡与龙家孀妇柳氏的婚事,即以此借口带龙卫凤来青州。如今又带她来乐陵,想借着这山水之色,稍微独处几日,让她更熟悉自己,更能接受自己,当然,最好是,直接能爱上自己…… 当然这最后一点连萧祯都认为有点儿难,毕竟一个人感情的生发成长积淀是有时间的,他萧国公南征北战,向来在这方面缘浅,和任何人都没能有积淀…… 但如今,他手里托着这一张圆月一样的小脸,看着那一双清水一样的轻灵双瞳,忽然觉得自己心尖上微微一酥一颤。 但这一颤一酥还没过去,那张红苹果脸就已经离开了他的手心,龙卫凤忽然就起身出了船舱,跑到后面去了。 萧祯见状,目光追随着她细弱的身影,心中却想:这渔船上为何还要后甲板! 第34章 萧国公的怀抱 这里萧祯游湖,龙卫凤自从跑到船板上,就没再进来,且坐在船尾处玩水,看景致,出神。萧祯在舱内坐着看书,看起来像也不再理会她。 早上两人出门时其实已经接近正午了,此时到了这船上游了一会儿,就已经是午后时光,老船家就说再往前去有个岛,可以在岛上歇下,打个火吃午饭,萧祯同意了。 彼时龙卫凤在船头,看着万顷波光,和风丽日,两岸遥遥的山影,水底的游鱼,心情也渐渐转变,也渐渐有了游玩的兴致——毕竟她从云中到大都,一直都忙于家事,几乎没出门专门玩过。如今随萧祯来,虽然不太妥,却也当不住眼前景致迷人。 老船家又摇了将近一个时辰,果看到那远山怀抱处,有一座绿树杂生的小岛,远望似乎林梢上还挂着几朵游云,非常迷人。一时到了岛旁,泊在白沙滩上,又见地上许多河蟹贝壳,林中鸟鸣啾啾悦耳。三人就上岸。 老船家将船上带来的饮食搬下来,安排在沙滩上一株大榕树下,又取了风炉烹茶侍候,萧祯就招呼龙卫凤吃饭。龙卫凤早饭没怎么吃,这会儿倒是真饿了,就在湖里洗了手,盘腿坐在软垫上,拿起糕饼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也一边不由得赞叹:“这儿真美!” 萧祯见她似乎已经去了心事,也开心起来,两眼闪光,自己也就觉得更高兴,笑道:“还有更好的,等吃完饭带你去。” 龙卫凤这次没拒绝——免费旅游还有什么不足? 二人吃过饭,喝完茶休息了一会儿,龙卫凤就脱了鞋子,跑到沙滩上捉蟹去了,原本试探着想进水里捉鱼试试,但无奈这里往前几步水就变深,不敢涉险。船家见她玩耍,拿出两个小篓子,让她自装收获物,便自去一边打火做自己的饭了。 萧祯在树荫下,见她玩的差不多了,又见夕照虽好,却怕她晒坏了,就叫她道:“你来,林子里还有更好玩的呢。” 龙卫凤于是穿了鞋,又同他到林子里去,逛这岛。 林子里许多大榕树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树木,栖息着许多的各色鸟雀,见人来,也不避人,龙卫凤见了许多鸟巢,也有筑在高高的枝丫上的,也有筑在低处的,甚至有些就在草地上,她羡慕的将草地上的蛋每颗都摸了摸,还是恋恋不舍的放回去了,萧祯就在一边看着她笑。有一两次还笑出声来,和往日一向不动声色的萧国公迥然不同。龙卫凤对他的崇敬畏惧之心也就少了一些,觉得他亲切起来。又听他道:“一会儿让船家给你捉几只带回去玩。” 十分的温和可亲。 两人就在这林子里逛逛停停的盘桓了一个时辰,萧祯告诉她许多花草的名目,龙卫凤又知道萧大人并不只会打仗做官读书弹琴,也甚是知物。又见林外晚霞正好,映着波光,水天一色,又投进林子来,撒了一地的金线,二人正想寻路出去,忽见老船家找了来,急匆匆的对二人道:“客官、小姐,不好了!”萧祯就问:“何事?” 老船家就道:“刚刚我歇了一歇,去收拾船,尖船舱底下竟进水了,也不知是哪里拔了缝子,这船体大,一两个人也弄不动它,这会儿吃水有些深了。” 萧祯听了,长眉也微微锁了起来,道:“可还能用吗?” 老船家迟疑的道:“用……大约也能……只是,怕是载不动许多人,我想,我想——” 萧祯见他迟疑,就道:“你但说无妨。” 老船家就道:“我想,请官人和小姐且在此稍后,我先将船撑回,再换条大船来接,不知官人可等得?”说着也看了一看天色,太阳已经下去,霞光满湖了。 萧祯沉吟,但时间不多,就道:“一来一回要多少时辰?” 老船家忙道:“多也就两个时辰就来了。”又道:“我多带几条渔船来。” 萧祯就点点头,道:“也带两个我的人来,”看了龙卫凤一眼,又道:“给姑娘带些御寒衣物来。” 老船家忙答应了,听了这个消息,二人自然已经无意在岛上闲逛,萧祯便带龙卫凤也随老船家出来,复至下船之处,近前看,果见舱里有积水,已经漫到上层仓里了,船家有个小水瓢,先舀了一会儿水,这才驾船忙忙的去了。风炉桌椅饮食等物都暂留在岸上,还给萧祯二人留了打火石。 龙卫凤看着老船家渐去渐远的身影,又看看四周水茫茫一片不辨东西,身后只有树林子,不由得心里毛毛的,裹紧了些衣服。回头见萧祯长眉微锁,看起来也有点儿忧虑,心下更有担忧,就道:“我们,不会被撂在这儿了吧……” 萧祯闻言就一笑,道:“不会。除非……” 除非什么,他没说出来,但龙卫凤心下了然,忙道:“那应该不会的……”(除非那船撑不到岸上) 萧祯就望着她又一笑。 随即收了笑,正色对她道:“别怕,此地我很熟。便是住一夜也安全。”说着,就拉起龙卫凤的手,将她带回榕树下小地桌旁,让她坐下歇着。他这里四下看看,便将衣袍撩起来,去林边捡拾枯枝败叶去了——老船家一去两个时辰,等到回来,天必然就黑透了,这里在水中,晚上降下夜雾来,可不是一般的冷。 多年前他父亲去世,他从北海郡千里奔丧南下广陵,回程时因心里苦闷,就在这里过过一夜,那时相陪在身边的除了心腹侍从,还有周衡等如今他的一些副将。那也是同如今差不多的时节,只是更冷些。 他怕龙卫凤当不住这个冷。在云中时她那一场伤寒的大发作,至今还历历在目。 龙卫凤坐在那儿,一会儿想家里不知怎样?一会儿又想不知二嫂那里怎么样?想到二嫂,不知为什么又想到莫独,不知他又怎样?又想老祖母竟能答应自己陪伴二嫂来青州,也可见对二嫂之喜爱及信任。神思一乱,忽然又想到上一世的家里,不知道父母爷爷奶奶又怎么样了……自己来到这一世,已经将及半载,从此真是天人永隔,又好不伤感。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萧祯回来了,抱着一捆柴,就忙站起来,帮他一起接下来。萧祯见她面上有忧伤之色,以为还是为滞留在这儿之故,就宽慰她道:“别太忧心,一两个时辰后我们就可回去了。”说着,见她眼眶里还有莹莹的泪光,就掏出自己的手绢来,上前替她擦。 龙卫凤呆呆看着他,两只清澈见底的黑眼睛里映着漫天的霞光,也映着萧祯的面庞,臻首娥眉,温柔可怜,萧祯手指托着她的下巴,本为给她拭泪,一时也有些失神,心中有块地方一软,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秋日天黑得快,一会儿夜幕就降下来,四周波回波荡,只见蒙蒙的水汽,风从水面来,分外寒冷。 萧祯将风炉点了起来,随便炖了些水,权作取暖之用,又让龙卫凤吃些东西,耐心等待。 但那船不知是不是真的出了事,老船家一去竟久久不回头,展眼已经一更多天气,水面上下的雾气更浓,林中的鸟儿也都已经栖息不叫了,只有两人在岸上榕树下坐着,只觉得一阵阵寒风夹着水汽浸骨,倍感寒冷。萧祯将火炉烧的旺了些。见龙卫凤抖索索的,又将自己的衣袍解开,便欲给她披着。 龙卫凤见他也只是一件秋衣,解开外面的袍子,里面只有月白色薄衫,也不愿他因自己受冻,就又向炉边凑了凑,摆手不要。 萧祯就只好将炉火又加大了些,一边走到沙滩上望湖面——一片浓雾,哪里看得到什么。徘徊半晌回来,见龙卫凤捧着炉子,又喷嚏连天起来,就依然将袍子给她披了,又自己心疑的道:“已是两个多时辰了,如何还不见回?”心中有些怀疑船家是迷了路途。因为这湖很大,芦苇荡又多,雾气茫茫的。 实际上并不是老船家迷了路,而是船果然不顶力,老船家便就近在一个湖湾里泊了船,此时正用两脚绕着湖走,离到萧祯侍从们的歇马处,怕是要走半夜呢。 萧祯怕龙卫凤害怕心急,就随意问她些在武州生活的情形——没想到龙卫凤竟一无所知!还不如萧祯本人知道的多……他倒讶异了。但也不及多想,就又随意跟她说一些军旅之事,以及一些本地的民俗民风。龙卫凤听着,渐渐也就消除了害怕之心。只是一会儿柴又烧没了,复又冷起来,又见萧祯穿的单薄,不好意思一直穿他的衣服,就将衣袍又还给他。萧祯便起身再去找柴,龙卫凤不想一个人留在河滩上,就也要跟去。萧祯却说林中有蛇,她去不便,只令她在河滩上等。 龙卫凤一听有蛇,就忙说:“那你也别去了,我们就这么挨着算了。”——万一萧祯再被蛇咬了,更不得了了。萧祯就一笑,眼神很温暖。却对她道:“生火并不只为取暖,为的是船家们好找我们。”说着未接衣袍,仍去寻了柴草来。 这样就到了二更天气,船家依然不见回来。萧祯也真着急起来,估着定然是出错了,又想侍从们竟然也木头似的,不知道来寻一寻。且按下脾气,怕龙卫凤急,面上就不表现出来,只又对她说:“怕是雾大,他们不好出船。我们且在这里歇着等吧。” 说着就将船上卸下的锦垫都铺在一起,将风炉也挪近了一些,倚着大榕树,命龙卫凤也过来坐,将就着睡一睡。可这么冷,哪里睡得着。龙卫凤见他嘴唇颜色因冷也有些紫,十分不过意,就将衣袍又递给他,说:“你,你也穿一会儿吧。” 萧祯拿回衣袍,看了看她,这次没说什么,穿上,却是道:“这样吧,我抱着你,两个人都暖。” 说着就伸手,将她拉过来,一下抱在腿上,抱进了怀里。 萧祯的怀抱很宽大结实,带着微微的幽香,他将外袍解开着,裹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包在了怀里,又蜷起双腿,手臂环着她,将她抱了个结实。 龙卫凤此时冷怕交加,虽然害羞,却不似先前那么固执,挣扎了一下,见挣扎不动,又当不住萧祯怀里的暖意袭来,挣了几下,也就不动了,慢慢的,在他怀里安静下来。后来随着温暖上来,困意微起,坐姿也渐渐不那么僵硬了,头一歪,竟要困着了。 萧祯抱着她,感受到她如鼓擂的心跳,引的自己的心跳仿佛也快了些,后来又感到她身体渐松,在自己怀里委顿下来,就轻轻拍拍她的后背,说:“睡吧。” 他自己也且合目养神。 又过了一会儿,感到怀里人身子微微一抽,低头一看,见她已经合目安眠,火光下长长的睫毛仿佛蝶翼,在那白脂一样的脸上投下两块黑影——龙卫凤同学自从来了大都,不再受边塞高阳烈风之苦,倒是白了许多,恢复了本来的肤色。又见她小巧的鼻翼微动,嫣红柔嫩的唇抵在自己胸襟上,睡得正浓。 往下看,白皙的脖颈左下方倒是有一处旧伤,便是龙卫凤受箭伤的地方,有一块豆粒大的粉红疤痕,倒像一个胎记。萧祯低头,就用手指摸了一下这伤疤,只是微微凸起高于周围的地方,但指腹触及处,却碰到处子细腻温柔的肌肤,就令人有些爱不释手。 萧祯的手停在那伤疤处,凝目看着手下的肌肤,细腻如脂。又看看怀中柔香的脸蛋,那秀美的峨眉,挺秀的琼鼻,柔嫩嫣然的唇吻,不知道为什么,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和激情涌上他的心头,他忽然垂头,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第35章 强吻 萧祯抬起了龙卫凤的下巴,凝目在她的脸上,最终,却只是伸拇指,用指腹轻轻的在那柔软的唇瓣上擦了擦。随即将她在怀中裹的更紧些,双目一闭,仰身靠在榕树上,面上露出些痛苦的神色。 夜雾浓重,寒风袭骨,炉中的火一会儿明一会儿灭,照亮榕树下一步大的一块地方。龙卫凤在萧祯怀里睡得很安稳,萧祯抱着她,就像抱一个婴儿,且他身上很暖,龙卫凤睡梦中在他身上蜷了蜷又缩了缩,就缩成了一个球形,手也不知觉的垂到了他的腰上,松松的圈着他。 萧祯闭着眼,却始终并未睡着,他想了很多。 将近丑时的时候,湖面上终于传来人声,有侍卫呼唤的声音,浓雾中,也隐隐的出现了一些渔船的影子,萧祯就马上睁开眼来,听了一听,知道是有人找来了,又看看怀中的龙卫凤,却是睡意正浓。 他不想弄醒她,便就着坐着的姿势将她抱了起来,依然半窝在怀里,往沙滩上走了几步。 果然,过了一会儿,四五只渔船就飞速的向着火光滑了过来,船上的人看到他,都叫道:“府君。”萧祯却摆摆手,不令他们出声,众人靠岸,见原来萧祯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景象,都不敢多看,青河就忙过来给萧祯披上大氅,四五个侍卫将渔船拢住,扶萧祯上船,都很识相,并没有人敢接他的怀中人…… 一时上了船,给萧祯预备的依然是较宽敞的一条,里面早就铺设好了,想到夜晚寒冷,甚至在舱内都预备好了被褥等御寒之物。萧祯进去,将龙卫凤放在铺了猞猁狲大裘的地铺上,龙卫凤睡梦中乍离开了他温暖的怀抱,似乎还有些不舍,蜷缩摸索了一下,萧祯拿起锦被给她盖上,她这方不动了,裹紧了被子,又沉沉睡去——昨晚因赶着来乐陵,很晚才睡,且又半夜起来了一次,大概今日是困乏疲累的很了。萧祯看了看她,无有不妥帖之处,这方出来,到船头上问是怎么回事。 问下来才知道,那船家并未找到他们,他们是见萧祯等人久久不归,这才沿湖寻找,以为萧祯等人是到了湖对面的、据说有几间庐舍的一个观景之地去了,谁知道找到那儿发现也竟没有,这才急了,另外雇了船只,进湖来寻,湖又大山又多,又逢浓雾天气,好容易才摸到这座岛上,就弄到了这个点儿。 萧祯听了就没说什么,只说等靠岸了,另派人去找找那船家。侍从就又递来茶水,萧祯复进船舱。 船舱内钉着一盏小灯,船舱两头都有油布帘子封住,倒也隔绝了水汽,舱内暖和多了。萧祯在仓里坐了一会儿,也困倦上来,知道回去至少还得一个时辰,便也靠着舱壁,暂且打个盹。 但过了一会儿,龙卫凤却醒了,觉得嗓子眼儿冒烟的渴,就爬起来,看到萧祯蜷着一条腿,单手撑膝,合衣靠在壁上,疑似睡着了,灯光下,能看到他的外衫被夜露也不知还是夜雾裹挟的水汽打湿的,肩头等处有些潮湿湿的,却显得当初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没了,只是姿容俊美,如珠如玉,比平日更显可亲可爱。她看看自己,却是干干燥燥的,还躺在温暖的被子下,就想起在岛上的事来,不由得有些感动,觉得他是个君子,自己却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想要不要叫醒他,让他也暖和暖和。 谁知萧祯久惯征战,睡眠很轻,龙卫凤一起来,他就醒了,一睁眼,见龙卫凤爬到他这边,正皱着小眉头看他的衣裳,就道:“你醒了?” 龙卫凤见他醒,忙调整了下姿势,“嗯”了一声,又道:“你的衣服湿了,你冷不冷?” 萧祯听说,这才摸摸自己的衫袖,似乎这才意识到是湿了,就笑一笑,道:“无妨。”又问:“怎么起来了?” 一语提醒了龙卫凤,又觉得嗓子痒得很,就嗽了一阵,说:“有点儿渴。”萧祯就命拿茶来。侍从从外面递进茶来,也没有温的,只有冰凉的了,萧祯端在手里试了试,皱皱眉头,递给龙卫凤道:“将就着用吧。” 龙卫凤一气喝完。喝完了,透心凉,整个人顿时没了睡意。又看看萧祯,就爬出被窝说:“我暖和好了,我不困了,你进去暖和暖和吧。”说着,让出位置来。 萧祯见状,就笑了笑,看看身上的衣衫,也确实湿着难受,侍卫有带来的衣履,他不换,也是当着龙卫凤不太方便的意思,此时见龙卫凤大义让出被窝,就道:“好吧,你且避一避,我换件衣裳。”就将船舱内的一个衣包打开。龙卫凤听说就要出去。萧祯又止她道:“外面很冷,不必去。” 一语未了,忽然船身一个晃荡,舱内的灯——竟然熄了……灯芯倒在了蜡油里,自己湮灭了…… 一时两人都有些尴尬,萧祯就笑道:“这下好了。”刚解了外衫,却摸不到新衣了……欲要出去叫侍从,正好龙卫凤见灯灭了也要起来去外面找火,黑洞洞的舱内两人不防就撞到了一起,龙卫凤一个没站稳往后一倒,萧祯本欲扶住她,却被她带的往后一倒,也摔在了被上。 这扑通一声声音大不大不说,船体却跟着摇晃了一下,四野瞬间安静,只闻水声…… 龙卫凤压在萧祯身上,脸顿时通红。然后就听萧祯笑了一下,低声说:“你好重……” 龙卫凤脸更热了,忙想爬起来,腰却被萧祯圈住了,怔了一怔,却听萧祯又说:“别动。” 龙卫凤就不敢动,呆了一会儿,觉得萧祯是戏耍自己,忙又要起身,萧祯却依然牢牢的圈着她,在黑暗中,望着她微笑。 龙卫凤觉得脸更红了,趴在萧祯身上,又被他的气息包裹,他身上又热,觉得整个人都有些软。 不知道萧祯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圈着龙卫凤不撒手,却也不说话,只是呼吸忽然渐渐粗重起来。 龙卫凤就有些慌,正要挣扎起身。萧祯却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双手,一个翻身,忽然将她翻到了身下。 黑暗中,就见那双凤眸亮晶晶的,萧祯望着她,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热的,低声道:“为什么想跑?” 龙卫凤在他怀里,只像一只猫儿,又小又弱,哪里有脱控的本事,感觉他的呼吸蹭在自己脖子里,更是爆炸似的脸热,结结巴巴的道:“快,快,放开我。” 萧祯见她慌了,一张嘴,两人的气息就在这狭小之地纠缠,不觉眼眸的颜色更深,他往下又凑近了一点儿,在她耳边道:“偏不放,你能怎样?” “……”龙卫凤没被人这样老鹰抓小鸡过。莫独也强制过她,可莫独向来是直接上了,让她连点儿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如今这萧祯却像个猫抓老鼠,挺有耐心。 龙卫凤就急道:“我,我喊了!” 萧祯就一笑,笑的还挺不能抑制,似乎是觉得她这应对措施太可笑了。他自己在她头顶笑了一会儿,忽然慢慢放开了钳制她双手的手。 龙卫凤以为他怕了,正想松一口气,却觉得他手滑下来,一手一扶她的脖子,唇吻就落了下来,含住她的唇,就吻了起来。 萧祯的吻很体贴,不徐不疾,缠绵深入,只是气息滚烫,船舱内又暖和,他温暖颀长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脖子,一手紧圈她的腰,渐渐吻的肆意。 舱内的温度似乎也渐渐升高了起来,龙卫凤觉得自己都成了火炉,脸更是烫极了,她挣扎着拿手推萧祯,萧祯却丝毫不受影响,这样的挣扎中,只觉得他越来越热,且反而将她自己的衣裙挣乱了,头发也散了,掩襟的秋衫也松了,连绣花鞋,似乎都掉了一只。 又感觉萧祯的唇越来越烫人,吻的越来越深入肆意,龙卫凤一着急,就急出了哭腔。又使劲儿的一拧身子。 萧祯就停了下来,黑暗中,那双凤眸亮的夺人心魄,他依然牢牢的控制着龙卫凤,眼睛在她脸上望了一圈,恋恋不舍,抬手抚摸了一下她的眉眼口唇。却是微微抬身笑道:“你看你把自己弄得。” “……” 龙卫凤气噎了,努力的一挺身从他身下挣出,坐了起来,一边理着衣衫一边就道:“我,我要回家,我现在就走!” 说完又笼头发,找鞋子。 黑暗中,萧祯没说话。 及至她穿上鞋子了,却听他冷冷的声音道:“你到哪儿去?” 龙卫凤头也不回的道:“回中都!” 又听萧祯道:“站住。”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让人很有压力。龙卫凤尽管慌乱之下,却也脚步儿顿了一顿,就听萧祯又道:“回去做什么?” 没用龙卫凤回答,他自己就代她回答道:“为了见他?”说着人就已经站了起来——这船舱高,也就刚够萧祯站着的。他站着,双目微眯的看着她的背影,语气里透着浓浓的一股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叫醋意的酸意。还有一股寒意。 龙卫凤愣住了,还没回答,他忽然又上前一步,一把又将她拉了回来,往被上一放,只听他又道:“我改主意了。” 第36章 小莫杀来 龙卫凤见萧祯又将自己放回到堆成一团的被上,以为他要动真格的了,正要使出她此刻大概也唯一有用的一个手段,哭。 却见萧祯只是伸手展开了被子,将她重新一裹放倒在了猞猁裘垫上,站起来对她道:“往后几日,你都待在乐陵。” 说着,自拿了衣服出去了,就没有再进来。 龙卫凤却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进来,并不敢睡,围着被子在黑暗中坐着,脑子中很乱。 她想梳理一下和萧祯从见到到如今的关系,但梳理下来却觉得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 两人最大的关系,就是从她生病那次起,在他府上治病,从此之后,萧祯的身影才渐渐深入自己的生活,尽管深入的莫名其妙。龙卫凤也不明白怎么两人就扯上了关系。 又想到她专门带自己来青州,来乐陵。这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关注—— 这样的关注,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是龙卫凤想知道的。她并不觉得萧祯爱上了自己,因为萧祯对她表现出来的,只有关注,并没有爱这种感觉。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 另一个,女色,更不在她的考虑范畴之内,萧祯今晚能对她做出今日这一番行为,或许能证明她也不丑(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基本都不觉得自己漂亮,多数都觉得自己丑……)但即使她是漂亮的,漂亮的姑娘也多得是,萧祯何必在自己身上花心思,他的丫鬟大概也比自己漂亮…… 且他在这个朝代位居国公,又长成了这样的容貌,又年轻——如此高大俊美雍容肃穆的萧大国公,还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征惯战还弹得一手好琴! 这普天下的漂亮女子还不尽他挑选,名媛佳丽,豪门闺秀,想选什么样子的没有?为什么——为什么单单挑她? 龙卫凤觉得自己穿越了一回,整天在云中蒸猪脸,把自己也蒸笨了,脑子里整日大概除了渔利就没了别的念头。但想到“渔利”二字,她又恢复了一点神智,想自己自打穿越以来,生存目标一直是渔利,那萧祯的生存目标又是什么呢? 萧祯的生活中又缺什么呢?不缺钱不缺名不缺利不缺女人,甚至也不缺权——在云中时那前呼后拥的扈从,凯旋归来时小皇帝恭谨的出城远接,都说明了他的地位和尊荣,那么,身为一个权倾天下的高阶王公,还缺什么呢? 大概就是一个安全感了…… 一种需要保长的危机感。 世间最难得的是“永久”二字,凭你怎样的富贵荣华,功盖千秋,也终有沧海桑田的一天。越到高处,越高处不胜寒,他最怕的,应该是失去“掌控”二字。 那么他如今花费大量的精神在自己身上,能获得什么,掌控什么呢? 龙卫凤知道自己本身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对于这些她不懂也不喜欢的权势而言。 而她在这一世所有的,也只有一个她不是很熟悉的家庭,这个“龙”姓的大家。 龙家——龙卫凤闭了闭眼睛,她又一次觉得自己对这个穿越到的新家庭了解的太少了,太没有重视过它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船忽忽已经靠岸,湖岸上灯火通明,众多的随从侍卫都站在湖边,倚马举火而待。萧祯穿着大氅上岸,些些的交代了几句,就复回船舱去看龙卫凤。 龙卫凤听到他的脚步声,连忙又一头倒下装睡。 听到萧祯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盏灯。向她脸上照了照,见她合目安眠的模样,便听他似乎微微的叹了口气。 龙卫凤大气也不敢出,继续蜷缩成一团。萧祯就放下灯,掀开被,继续将她抱了起来,抱她在怀里的时候,还用额头贴了一下她的额头,似乎是想试一下她的体温。 龙卫凤就打算就这样假睡着让他将自己带回去,她正好一夜没睡也头疼的厉害,也免得醒着的话又要应对他。她也知道他不是她能控制的了的,在她没想明白之前,最好不要以卵击石。 然而也就是她将将被放入车内,却忽听外面跑来一匹快马,一直跑至车外停下。 随即就有人近车身向萧祯禀报事情。大概是不知道车里还有人,或者知道龙卫凤睡着了,这人禀报并没有防着她,只听他道:“中都快报,昨日宫中秘宣楼船将军龙尚芝回朝觐见,加封他为四品宣威将军,节制江南东西两道。” 昏暗中,萧祯尚未说什么,龙卫凤心下一突,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从来没想到过龙家的哥哥? 萧祯对这个消息却似乎不置可否,只轻微的“唔”了一声,说:“还有什么?” 来人又道:“昨日,新皇还做了一件事——召龙允曾长孙龙缨入宫随驾,也就是龙尚芝的长子。是为御前随侍。昨日新皇与胡人新主权渠游猎完毕,清华宫设宴,在席上还专请翰林王清给这位增长孙与先帝第十三女合德公主合了八字,猜其意欲,是欲下嫁合德公主于龙家。” “哦?”萧祯慢慢道,在黑暗中微微睁开了眼睛。 龙卫凤的反应却更大,在他怀里,身体就一僵,继而急忙想合上眼睛,却见萧祯已经垂首望着她,眼角正露出一个微微的笑。似笑也似不笑。 龙卫凤更僵了。 须臾抬头,就听萧祯对外面又道:“还有什么新闻?” 那侍从也不知道是打听了多少事情才来报信的,此时竟还有话说,听问,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件事情——今早权渠单于与新皇同去天坛祭天之后,便以托病为由,闭门谢客,据人报,却说他午间便服出门,带着近侍来了这青州地面——” ……!!马车内,忽然安静的掉针可闻。 黑暗中,只听萧祯又笑了一下,道:“好。” · 龙卫凤觉得自己的日子是没法儿过了。 当马车驶回驿站,她走下车来,看到一院子的人,并那个在灯火丛中,被众人簇拥在中间,骑在马上的少年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在两股洪流的挟持下,已经要翻船。 满天的星光洒满这荒山野岭的驿站,辉煌的灯火映出马上少年的脸庞,他长眉星目,面如满月,细腰乍背,人似蛟龙。只是如今这满月脸微带寒霜,那双曾经让她惊心动魄的狭长双目,又射出大漠塞外寒冷的锋芒。 他在马上望着龙卫凤被萧祯双手一托抱下来,又看到她的从未见过的、款式显然不是她常穿的那种样式的新衣,以及,她那微微蓬松散乱的云鬓。 虽然隔的远,龙卫凤也仿佛看到莫独的身体微微一晃,接着就仿佛听到了什么断裂的声音。龙卫凤往前急走了几步,道:“莫,莫独……” 手却被萧祯拉住了,萧祯轻轻的就将她控在了身边,只听他含笑对莫独道:“单于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要事?” 一边说,一边领着龙卫凤,缓步,走到了阶前——莫独带着人马,面南而立,是在阶下一字排开的,显然是正等着萧祯等人回来。 莫独在马上笑了笑,并未下马,也未接话。那双狭长的星目微转,却慢慢的,定到了龙卫凤身上。 龙卫凤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的心竟然痛的厉害。 ——尽管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莫独看着龙卫凤,见她满面苍白,并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就缓缓的低下了头。一股不知道是不是血腥气的味道涌上心头,涌的他的眼睛都火辣辣的疼,他在马上微不可见的晃了晃,努力的瞪着她,控制住自己,半日,缓缓的道:“三妹,祖母命我,来接你回去。” 说着,就从马上欠身,对龙卫凤伸出了手—— 所有的人都看着龙卫凤。 包括那三个侍立在不远处的驿丞。 深深的夜,寒星满天,寒凉的风吹过,吹透龙卫凤的衫裙。 第37章 风雨欲来 深深的夜,寒星满天,寒凉的风吹过,吹透龙卫凤的衫裙,她努力的抬起了头来,满面苍白,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在眼前一黑的那一刹那,她的眼前闪过一个画面,是一只大脚伸出来,绊了她一脚,将她重重磕在水泥地上。这次,她看清了那个人,是隔壁她叫王叔的人家的儿子,王叔的儿子和她同班,年年她考第一,王叔的儿子考倒数第一。每次大考完毕,王叔家打儿子的声音隔墙穿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期间还常能听到她的名字,王叔教训儿子唯一的口头禅就是,你看人家隔壁某某某……!她真是,死的何其无辜! 之后龙卫凤的魂魄似乎就穿了回去,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似乎又回到了她在二十一世纪位于东部某城的家里,她看见自己整理书包,和父母爷爷奶奶再见,去a城高中上学,进了课堂,却见里面空无一人,连桌椅板凳俱无。她惶惑的退出来,又一个一个的走过曾经的隔壁班级,希冀能看到熟悉的面孔,或者看到——隔壁班的学霸,然而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触目所及,都是陌生的脸,隔壁班级都在板板正正的背对着她上课。连课堂讲台上的老师,似乎也已经是她不认识的了,一个个面目模糊,说话的声音又远又糊,如在梦中。 龙卫凤一个人在窗下犹豫徘徊,像个孤魂,终于,有个模糊的身影走到了她跟前,拍拍她肩膀问她来找谁?龙卫凤如获至宝,忙问他一班的学生哪里去了,怎么老师同学一个也不见了? 那人似乎笑了笑,说:“他们,都上大学去了呀。” 什么?!龙卫凤大吃一惊,重复了两个字“大学……”忽然也想起自己也考了全省第一名,就忙问:“那我呢?我去哪儿上学?我该怎么办呢?” 那人就问:“你?你是谁呀?” 龙卫凤急道:“我姓龙,我叫龙卫凤啊!” “龙卫凤?”那人喃喃的道:“这儿没这个人啊。”说着,就转身走了。 剩下龙卫凤又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四处忽然都是蒙蒙的黑雾,窗内学生的读书声,讲课声也一下遥不可闻,偌大的校园,仿佛瞬间只剩了她一人。 她张皇的四顾,想:“没这个人……没这个人……那,那我到底是谁啊,那我到底该到哪里去啊!” “啊!”的痛叫了一声,忽然就睁开了眼来。 眼前,却是阳光温煦,暖风拂人,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将她搀起来,轻声道:“你醒了?”接着,就有一只温柔的帕子轻轻给她拭额头的汗。 龙卫凤抬头,便看到了二嫂那张温柔含笑又略带忧愁的俏脸。 柳氏怜惜的看着她,温声道:“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龙卫凤方醒悟过来刚刚不过是做了个梦,但是真的做了个梦,还是魂魄穿回去了一回,她觉得也未可知,因为她听说人有三魂七魄,便是死了,尚有一魄会守坟茔,何况她这会儿还没死,不知哪一魂哪一魄穿回去了想看看家里的样子也是有可能的。 这样想着,就很伤心,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然而忽然又想到昨晚是和萧祯在一起,后来莫独也来了,这会儿她一醒来就哭,未免让人多想。忙又止了泪,勉强擦了擦,问二嫂道:“你怎么也来了?” 柳氏笑道:“这是周家。”又忙道:“昨晚萧大人送你来,说你受了寒发大热晕过去了,因驿馆无好大夫,故而送到这里来。” 一边说,一边见周衡也进来了,搓着手看龙卫凤道:“你这会儿可好些?怎么就病了?把你二嫂吓得不轻,昨晚——”话未说完,柳氏就忙嗔了他一眼道:“三妹病着,你别问东问西的了,快让人把熬的药拿来。” 周衡听了,摸摸脑袋,忙道:“你瞧我,又傻了,我这就叫人端来。”说着,就出去了。 这般听话温顺,一点儿也不像个带兵的将帅。龙卫凤就一笑,对柳氏道:“他挺好?” 柳氏红了脸,含笑点头。 一时又问她在乐陵的事。原来,昨晚龙卫凤在驿站,只稍微被诊治了诊治,就即刻被送到了青州周家,当时天色未明,周衡不令人传与柳氏知道,只自己来接的人,但这么多人一下进了周家,周家虽然也是深宅大院,还是惊动了,匆匆起来照顾了龙卫凤一夜。才知道竟是萧祯和权渠一并将龙卫凤送来的,刚送来时龙卫凤昏迷未醒,两个丫鬟伴着在车里。 下车的时候,是不知底里的周衡接过来的。一路送至内室,请医延药,合宅忙乱。及至龙卫凤发出汗来,睡安稳了,萧祯与权渠才一同走了,其时天色已经大明。 所以,这晚没睡觉的不止周衡夫妇二人。 这里柳氏略略说了说昨晚的事,又细问她在乐陵的事,怎么就着了风寒,又怎么莫独和萧祯在一起。 龙卫凤有事也并不想瞒柳氏,就跟她说了萧祯先带自己去游湖,困守小岛,半夜回到驿站,就见莫独在那儿等着的事。只隐瞒了船舱里那一段。 柳氏听了,面上有愧疚之色,对龙卫凤道:“三妹,让你同萧大人走了是我的错,原不该叫你一个单身姑娘随他乱跑,只是,只是萧大人——”她下面的话艰难的没说出来,龙卫凤知道,只是萧祯又是哪个能违抗的。周衡也不敢违抗,就道:“没事,我知道。” 两人一时默然。一会儿,龙卫凤又告诉她她在湖边时听到的那些话,一是大哥龙尚芝要回中都了,二是龙缨竟被皇帝召去了宫中,似乎还要嫁给他什么三公主还是十三公主。 柳氏听了,默然无语。半晌说道:“大哥那个人,杀伐决断,果敢狠辣,如若不然,也不敢抛下我们一门妇孺,兄弟三人齐齐去了南疆开创功业。但他却是龙家的主心骨,顶梁柱,一心复兴祖业,重振家门。” 又说:“咱们龙家早年的声势,那时你刚出世,自然都不知道,大哥却全都没忘,龙家从鼎盛到急衰,他都经历了,那一年,据说他才十八,大嫂尚未进门。之后你父母又先后去世,龙家颠沛流离,大哥蛰伏十载,那“勾结外患”的罪名渐渐在世人口中不再被记起的时候,他才重新出山。自从南下南疆,便如蛟龙入海——” “我在龙家时,常想着,大哥若不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便是又要将我们龙家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和你爷爷一个性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龙卫凤听了,如同被轰去魂魄,瞬间又觉得浑身发软,手脚也冰凉。她猛然探身抓住二嫂柳氏的手,红了眼睛问道:“什么?!你说龙家当初的罪名是‘勾结’什么?” 二嫂柳氏对她的这个剧烈反应也有些吃惊,手腕又被她抓的生疼,忙道:“是‘勾结外患’——”又跟她细细解释道:“当时你爷爷因助高祖开国,功勋卓著,食邑封在北地幽云一带,是为靖国侯,代帝镇守北疆一十六州,是为当时北地最显赫的高门贵族,世人皆呼为‘北地高门’。当时,大周疆域北面尚有一个萨赫王,外蒙古一代疆土都是他的属国,你爷爷所节制的疆土与其属国大多交界,你爷爷因考虑到大周初定,民力疲惫,不愿边疆再生战火,一直以来与萨赫王曲意交好,却不料被朝中一些小人钻了空子,高祖死后,先帝仁德皇帝即位,朝中显贵权臣重新排班定位,你爷爷久在北疆,未免与中都后生之辈日渐疏离,其时新皇即位,未免不称有些人的心,而新皇仁德皇帝,又是你爷爷力保的,高祖亦因你爷爷之谏而选立的,所以那起作乱之人,便设了一计,将你爷爷与你父亲骗至中都,以‘勾结外患,曲通外国’为罪名,将你爷爷削官去职,拿在狱中,问成死罪。你父亲问成流徙,这才打断了龙家的脊梁,部众流散,家产抄没,举家最后,流落到了武州。” 说完又叹了口气,道:“这些往事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祖母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便是我们知道的,也只是从你乳母以及老管家龙裕口中听来的。也只是些边边角角,未能全知。” 说着又看了看龙卫凤的面色道:“三妹,你这是——” 龙卫凤一下倒回到枕头上,心里有一千个纷乱的想法,一时半会儿理不清楚,只有一点特别明晰,龙家当年的罪名是“勾结外患,曲通外国”,如今,如今她们在云中救了胡人的王子,如今的胡人新单于莫独,不又是一个昭然若揭的“勾结外国”的罪名?!还不需要修饰编排的! 她望着那湖蓝的帐顶,脑中又努力的想:莫独当年为什么偏偏跑到她们家来?莫独当年在她家养伤,为什么就没人来搜查?为什么当日她带着那个白面将军上楼,要他把人带走,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带?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什么? 她忽然觉得心底透心的寒凉。 这一切,难道早就有人暗中谋划,那谋划之人,又是哪一个? 螳螂捕蝉,是否已有黄雀在后?历尽千帆,龙家前方是否又有一个跟头?而她本无是非,却穿越到了这样一个家庭,政治上的争夺向来波诡云谲,瞬息千里,她只是一个布衣女子,又如何搅得了这样的浑汤? 她躺在床上,浑身一阵凉一阵热。 第38章 回中都 龙卫凤只在周家府上歇了一日,第二日未再发烧,就随周衡夫妇启程,一起回中都。周将军不日即将北上九原就职,时间也很紧。 而龙卫凤回中都时,却和出中都时几乎变了两个模样——瘦了,一夜之间似乎清减了许多。 出中都时是带着微微的心疑,以及对二嫂婚事的喜悦而来,只是一个青春烂漫的小姑娘。回程时,依然还是那个姑娘,却像瞬间长大了几岁,眉宇间有了展不开的忧容,那双黑石子一样清澈的双眸也不再一望见底,有了更深一些的东西。 周衡护送,二嫂与龙卫凤同车相伴,临出发前,龙卫凤紧紧抓住柳氏的手求了一件事,她说:“二嫂,我求你跟老祖母说,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人,如果向她……要求关于我的事,都,都不要答应……” 二嫂听了沉默半晌,才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龙卫凤才稍微放心,在车上,又因怀着心事,也无心问二嫂仓促之间办婚礼是否心有遗憾,以及其他更多细节,此时只默默沉思。期间也想了想萧祯和莫独,二人双双回了中都,中都必然将有很多事发生,当然,并不一定跟她有关。 她还有一件事,需要和龙老祖母求证,那就是,龙家当年既然因“勾结外患”的罪名被抄家,当日在云中时,知道莫独是胡人身份后,龙老祖母为什么还默许一家人收留他? 甚至后来发生了白面将军来而复走,莫独去而复回的事,龙老祖母也未现出一点心疑,更从没盘诘过莫独。龙老祖母,作为龙家的另一个主心骨,当年靖国侯府的太夫人,久历风云,又怎能没有这点考虑?又焉能行事如此不谨慎? 这是龙卫凤想不明白的事,她想问一问龙老祖母。 然而车子到达长椿街时,却见长椿街两侧站满了侍从,大红的地毯从街口一直铺到长街深处,龙家旧宅的门口大门洞开,雅雀无人声。二嫂并龙卫凤相视一眼,都不知是何事。一会儿,周衡却过来说:“今日是合德公主纳采之期,我们不可冲撞,三妹也先随我二人到叔父家暂歇吧。” 却将车驾转了,绕道从其他门进了周老将军府上。 周老将军也入宫去了,因不知自家宅中目下是什么情形,不便回宅,龙卫凤便且在周老将军家暂歇。心中觉得只出去了两三日,都中就似乎又换了模样,心中很有物是人非之感——殊不知却不是外面的景物换了,而只是她的心境换了。 周衡换了公服入宫随礼,下午又回来,说:“今日司礼者,乃是府君。”又说权渠作为国宾,也曾亲临,此时已复回驿馆歇息去了。又说宫中好不热闹,晚上新皇还要留席,府君和周老将军今日不一定几时下来。 龙卫凤不知道公主纳采的规矩是怎么样,究竟连这个时代普通女子成亲的仪式是怎么样也一并不知。她听了只是想,不知道那位公主多大年纪,什么模样,是否真和龙缨年纪性情相匹配? 又想那个小皇帝看起来也就跟自己一般年纪,弱不禁风的一个美少年,原来做事也如此之快,萧祯才不过离开中都两日,就趁机做出了这些事来,权臣和新君的争夺,也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还是即将结束。 皇宫设宴,因龙家龙允这支的后人,男性主人俱未归朝,新皇朱晔早已宣召了龙允胞兄龙宴的后人在中都者暂代家长之职——原来龙家高祖分下来的有两支族人,龙宴与龙允本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一文一武,一南一北。因其二人在中都的宅子也是对街而立,就在宣华门外,因此族中习惯,称龙宴这支为“东门”,龙允这支为“西门”。只是龙允遭谗之后,西门的宅邸自然被收回了。东门避祸,也寻由头迁出中都,举家外迁任所——又因在那场祸事中,龙宴的后人为保自全,与西门划清了界限,只顾自保,不计其他。所以东西两门从此断绝来往,虽未交恶,也形同路人。 龙老祖母更是绝口不提东门之人,只有那次在云中,为了让龙俦放心,方说了一句“也许会去中都依傍东门”的话。但究竟自来中都,从来不曾登门。东门几个“尚”字辈后人,也有两个在中都为官的,此时便被朱晔宣了来,替龙允后人参加晚宴。男性的筵席,设在乾元殿。三省侍中,六部尚书,文臣武将,济济一堂,新皇朱晔与萧国公及准驸马年仅十五岁的龙缨坐上首,翰林院掌院王清及吏部郎中龙尚珏首席相陪。 而太后在坤和殿,另有筵席,专待龙家女眷。二嫂柳氏已改嫁周家,不属于龙氏女眷,龙卫凤当时又身在青州,便也以卧病为由,不能入宫。 皇宫内张灯结彩,除了庆贺邦交那次大宴之外,这又是第二次大热闹,举城都有所闻,街头巷议飞传。 这般热闹中,龙卫凤独独无感,她心中筹谋计划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昨日听二嫂讲了龙家那些旧事之后,她心里已经对自己所身处的环境有了大约的了解。虽然她不曾细细研究过历史,也知道这古代的女子,除了相夫教子,似乎没有第二种出路,一生的命运,都操控在别人手里,不管是富比王侯,还是平民百姓之家,就像她现在的出身,亦复如是。要么作为砝码与利益联盟结交,要么嫁与差不多的人家从此似乎只有生孩子和伺候男人两种任务。 可她还不到二十岁,大好光年,也曾素怀雄心壮志,虽不敢说有凌云之志,却也自觉是有志之人。并不想将自己一身只寄予一个男人身上,不管这个男人是高官显宦,还是凡夫俗子,她都不想只作为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家庭的附庸,稀里糊涂的过日子。人生在世,一旦深陷泥潭,就再也没有了飞翔的能力。 龙卫凤觉得自己还没展开过翅膀,并不想此时就自缚羽翼。在她的心里,自己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其次才是其他。 所以她现在感到一连串的事情即将汹涌的向她压来,也许瞬息之间,她就将失去选择的自由,所以,她要趁着那些未知的结局还没压下来之前,先迈出一大步,将自己挣脱出来,争取一个自由身。争取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有说“no”的能力。 所以下午,周衡来而复去之后,她换了身衣裳,就准备先去玉华门外看看——龙老祖母大嫂等人都在宫里,家中无人,她也无心回长椿街的宅子。 二嫂本想陪她去,但她已是周家新妇,一切举动都要考虑夫家的颜面和感受,再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且初次以新妇的身份来到周老将军宅上,自然要进后宅拜见周家老夫人,少夫人等等一大堆小姐夫人,根本脱不开身。龙卫凤就不叫她来,说自己去店里看看就来。 二嫂看她又一身男装打扮,头发总结至头顶,编了一根松油大辫,知她心意坚决,拦也拦不住,就叫两人跟着,才许她去。龙卫凤就应了,带了两个人出门。 到了街上,且先不直接去店里,而是在四街逛逛,一路走来,只见路边梧桐叶子已经开始黄落,且更有许多白杨树大槐树等沿街伫立,远望起来,仿佛两道金黄的屏障,秋意深浓。又见街头两边人家矮墙上,开出许多的菊花,金黄粉绿的菊花落英,在墙下堆砌。不由得又想起两句古词:“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憔悴损,倒正合她和眼前菊花的模样,但又想起下一句是“如今有谁堪摘”乃是一首怨妇词,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又想难怪人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果然如是。 与两个下人走走停停,看了些路边的街景,又忖度行市。 龙卫凤虽然人生阅历不算深厚,但在云中时赶鸭子上架也曾独掌过一门生意,人在困境学东西又快又深刻,她已经具备了许多经营的基本概念。她这两日打的算盘是,原本上一世她是想做一个状元的,来了这一世自是做不成了,而不论现代古代,一个人最快的发展方式,莫过于经商。尤其对于她——一个女子来说。在这样的时代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经商自然常要抛头露面,在这古代虽称不上惊世骇俗——大周朝街头酒肆茶楼也常见女掌柜,只是旁边都有个男掌柜就是了……更有三百六十行,其实许多行当也都有女性的身影,比如街头卖艺的,拉弦子弹琵琶的,针织刺绣上门送件取件的,挑着担儿卖胭脂水粉的,做吃食的,等等,应有尽有。 只是她如今毕竟比大多数人都年轻,二则,她也并没有男掌柜撑腰,所以为了行事方便些,凡出门办事,多做男装打扮。虽然人家不一定都认不出她的本来面目,但只要不是碰上浪荡子,却也没人会刻意戏弄,依然有取便之处。这也是男性这个性别优越的一个表现方面。 当下她一路看了些行市,心里慢慢的打了个谱子,就又绕到了玉华门外,往玉渊阁去。 此时便有些暮色朦胧起来,银水河河水滔滔,却不像云中陇水河那么碧清,往来载货的小船船来船往的,搅的水也浑,街道上各家早就挂出灯笼来,隔壁那条酒楼茶肆一条街,酒菜的香味儿在空中一阵一阵的弥漫,白色的炊烟一道道,也随风在街道上空摇摆飘散,两个跟着的人就说:“姑娘,到了晚饭的点儿了,要不要先吃了晚饭再去?” 龙卫凤不想吃东西,估着两人约是被酒菜的香味儿勾动了馋虫,二人也不是她的伙计,原本周老将军不在,大概能歇一歇的,此时却要跟着自己出门,就从荷包里拿了一些钱,给两人道:“你二人吃去吧,我不吃。我先到铺子里,晚些时候你们再来接我,一道回去也就是了。”就将钱塞给他们。 二人不敢收,但架不住龙卫凤非要塞给他们,就只好收了,二人见玉渊阁就在眼前了,料也无事。就笑嘻嘻的谢了龙卫凤,自去了。龙卫凤也知道,二人虽是拿钱去了,是去吃酒还是赌钱以至于追欢买笑,那就不得而知了,这国都之地,一切都很繁华,可娱乐之地那也是比云中多多了。 龙卫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老拿云中跟中都比,大概因为云中是穿越来的第一站,总是有感情的,何况,在那里,她与龙家几个嫂嫂,曾经汗流满面的经营起了龙家食栈。 那时的日子——正这样怔怔的想着,不觉已经来到了玉渊阁门首。店门锁着,没有挂灯,门庭冷落,都仿佛已经要生青苔。龙卫凤拿出钥匙,摸索着开门,却忽然听旁边黑暗处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唤道:“三妹……” …… 第39章 小楼夜 龙卫凤拿出钥匙,摸索着开门,却忽然听旁边黑暗处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唤道:“三妹……” 龙卫凤身子一颤,就看到旁边黑影里,慢慢走出莫独来。 黑影下,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看到他似乎是一身便服,似乎是一个人,慢慢走到她面前,站在了光影之下,龙卫凤只看了他一眼,眼中便不觉涌上泪来,并又一次感到了称之为心的那个地方,似乎裂开一样的痛楚。身子一颤,手中的钥匙也不自觉的也掉到地上。 她满眼含泪,抬头望着他,道:“莫……莫独……”心里又慌又乱,只说出这两个字来,下面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只感到喉头胀得难受,下意识的咽了一下。 莫独站在她面前,朦胧的光影里,高高大大,面目是从来没有过的雪白,他微垂着头,看着她,那眉宇间是淡淡的忧愁,那双曾经落满星子的狭长双目中,是一段段断裂的伤,嘴唇的颜色也有些暗淡,眼中红丝微现。 他望着她,本是打算好要来说的话,此时也一句也说不出来,又见她病态孱孱,满眼泪光,心里有一块地方也像再一次裂开了,他望她半日,也只又说了一句:“三妹。” 龙卫凤觉得自己失态了,忙蹲下身去捡钥匙,谁知莫独也弯下腰来帮她捡,两人的手就按在了一起,莫独温暖修长的手指按着她的手,龙卫凤慌乱的抬头,见莫独的脸近在咫尺,那双狭长的双目望着自己,眼神又深又凉,她觉得自己又一次崩溃了,眼中的泪控制不住的掉了一颗下来,滴到了两人的手上。 莫独却像被烫到了一样,忽然拿开了手,一下别过脸去,站起了身来。只见他背对着她,望着外面的灯火说:“三妹,你都不打算请我进去坐一坐了吗?” 龙卫凤闻言心里一凉,刚刚的悲伤激动情绪一下也仿佛被冻住,她怔怔的站起身来,看了莫独的背影一眼,末了,垂下头来,抬手启锁,打开了店门来,她的嗓子依然有些不利索,有些暗哑的道:“请进。”说着就把店门的门板一扇一扇的打开来,身子微颤,手也有些抖。 莫独侧头,看到她这个样子,脸上又露出苍凉的表情,在门外瞟着她半日,忽然像下了狠心,一步跨进来,忽然动手将她刚刚挪开的门板一块一块又都咔嚓咔嚓合上了。店内顿时一片漆黑。 龙卫凤在店内有些慌,忙道:“莫,莫独,你干什么?” 莫独不说话,忽然一回身将她捞住,往肩头一放,扛着她就踏着黑暗往二楼楼梯走去。龙卫凤趴在他肩头,猛力的挣扎了一下,忽又想起他背上的伤,心中一急一伤心,又掉下眼泪来。任莫独将自己扛到二楼,在外间放下。 二楼窗扇也都下着,一片漆黑,莫独将龙卫凤在当地放下,两人对面站着,都有点气喘。龙卫凤一边喘息,一边抬手擦眼睛。莫独却离开了她,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龙卫凤又急又怕,就走到窗前去开窗板,然而还没有打开半块,忽觉莫独就在身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从身后裹住她,气息近在咫尺,都喷在她颈窝里,忽然又一转手将她扳过身子来,压在半开的窗扇上。 昏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清他的呼吸,不见激动,只有深寒,只听他慢慢的道:“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 未等龙卫凤回答,又更低寒的道:“为什么——要骗我——” 他的话语是冰冷的,连他呼出的气息,也仿佛带着冰。龙卫凤被冻结在窗上,被他按着左右两边,又禁锢着身子,喃喃的慌道:“莫,莫独,我没有——”一边又往后退退,然后后面哪里还有地方可退,只是两脚又往后缩了缩而已。 莫独却又欺进了一步,一手将她整个压在窗扇上,一只脚踏进来,却插`进了她两腿之间,两人的距离更近。只觉得莫独的脸就在她的鼻尖上,昏暗中,也能看清他眼中的亮光,是寒冷的亮光,只听他低低的又道:“你撒谎!” 说着更低了一点,嘴唇似乎都能碰到她的鼻尖,又道:“是你纵容的他——是你故意纵容他无礼,对不对,对不对?”一边说,额头落下来,抵着她的额头。眼睛也对着她的眼睛。 龙卫凤被这样的莫独吓坏了,她一边推搡着他一边急道:“我没有……你,你不要胡说!我——他,他是国公,我我怎么抗的过他!”一边说一边真着急起来,觉得今晚的莫独不同往日,一半的面目是她不认识的。 莫独闻言,却忽然松了手,一下从她身上抬起了身来,在黑暗中站着,半日,只听他冷笑了一声道:“哼,原来是他。”忽然一个转身,大步往楼梯口走去,一边道:“我只找他算账!”就要下楼去。 吓得龙卫凤魂飞魄散,忙赶上来一把抓住道:“你到哪里去?!”又忙道:“不许去!” 莫独就刹住脚,回身望着她道:“为什么不许去?你心疼他?”说着,目光复转深寒。龙卫凤看到他这个样子,着急转为心凉,就放了手,慢慢的道:“你,你去吧,如果——如果你想两国交兵不息……”她倒不是觉得莫独和萧祯两个男人会为了她交兵不息大动干戈,而是莫独和萧祯两人的身份,原本是两国邦交的主要促使人,如今若是生了嫌隙,那必然不好。 莫独听了,望着她的目光却也变了,这才像刚刚那些激动的情绪都已经去了,望了她半日,目光复恢复温和,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然而又想到了什么,神色复又复杂起来,他慢慢走回来,低着头绕着龙卫凤慢慢走了一圈又一圈,忽然抬头,道:“三妹,如果……如果你真想嫁给他,我……不为难你……”说着,走到一边去,有些呆愣的望着那半扇明窗。 龙卫凤见他这样,复又心软起来,胸口里称之为心的那个地方又隐隐的刺痛,她也走过来,站在窗前,抬头望着莫独道:“莫独,你别乱猜……我,我跟他,并没有什么……”说着自己眼前也闪过船舱里的事,她不由得闭了闭眼睛,觉得腔子里那颗心,千疮百孔。 莫独听了,却猛然垂头望着她,一种急切的喜悦瞬间从他脚下直升到头顶,整个人忽然像活了过来,光芒四射,那双狭长的星目中,也充满了晶莹的光彩,只见他忽然伸手将龙卫凤一下拉到怀里,望着她霭声叫了一声:“三妹——” 第40章 议婚(大修完毕) 只见他忽然伸手将龙卫凤一下拉到怀里,望着她霭声叫了一声:“三妹——” 垂头,唇吻就落了下来,这次他吻的又温柔又缠绵,仿佛怀中人是件无价珍宝,又仿佛怀中人是吹弹可破的纸人,他垂头捧着她的脸,吻的缠绵而深入,世界仿佛又在这一刻静止,旁边半开的一点明窗射进微微的光线,两人站在窗前,高高的一个俯着头,细小的一个仰着头,温柔缠绵。 龙卫凤这次没有推开他,在莫独温柔缠绵的深吻中,她的脑子浑浑蒙蒙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她一下松下身体来,就觉得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他,这个不顾一切正在吻着她的人。莫独。 而莫独一边吻着她,一边手指却慢慢向下,将她的腰身紧紧束在了自己怀中。忽然,他手臂一提,就着吻她的姿势就将她提抱了起来,抱着她在房间里转了个圈,引的龙卫凤发出一声“啊”的惊叫,他却就这样抱着她,忽然向内间走去,一脚踢开了内间的门扇(有门扇,只是闲常不关,只挂帘子。)将她抱到了内间。 到了内间,房间里又是漆黑一片,龙卫凤见了,清醒了一些,忙推莫独说:“莫独……这,这不行的……” 莫独却不管她,摸到上次的矮榻,一下将她放到榻上,人又欺了上去,整个人压下来,含住她的唇又深吻起来,这次他吻得深入而迷乱,呼吸渐渐紊乱,手也从她脸上滑下来,滑到腰上,温柔有力的抚摸着她的腰身,唇舌也离了她的嘴唇,往下滑到耳后,滑到脖颈里,滚烫逼人。 他的意图如此明显,吻的力度和方向也变了,龙卫凤就着急起来,这件事,她却并没有心理准备,忙挣扎着推他,一边阻止他。 但莫独滚烫的喘息着,与平日又换了一个模样,哪里能控制的住,一边用力的吻着她,一边手又滑下去,摸着她的衣袍,在她耳边暗哑的道:“别动……” 龙卫凤依然挣扎着,口中喘息着说:“你,你别这样……我急了!” 莫独兀自在研究她的腰,唇吻流连的一点一点复亲着她的眉眼鼻头嘴巴,然而研究了半天,却没找到她的衣袍的扣子——龙卫凤今日穿了男装,腰上系的是丝绦,想来挣扎中弄成了死扣。 莫独摸了半日,忽然笑了一下,低声道:“为什么爱穿男人的衣服?” 龙卫凤觉得他停下了,忙一挺身,挣扎着坐了起来,一边道:“你不能这样!”一边忙下地去找头绳——刚刚的挣扎中,头发又散了。 莫独听了,笑了笑,在黑暗中也坐起身来,也觉得自己刚刚太没把持,过于无礼了,就站起来,帮她一起摸地上的绳子,一边却仍然把她揽在怀里,一手梳理着她的头发道:“三妹,你别生气。”将她的发丝全打开了,脸对着她的脸,却是又问道:“明日,你随我一同北归可好?” 龙卫凤听了吓了一跳,心忽然往下一沉,忙道:“怎么,你明日就要回去了吗?” 莫独在昏暗中垂下眼睛,道:“是的。”又看着她的眼睛道:“今晚,我本是来和你辞行的——” “我想如果上天有意,你今日一定会来这里。真是苍天的眷顾——”说着,吻了一下她的头发,复将她抱在怀里。 心中想,如果今晚他没来,赌气直接回了漠北,岂不是一生的遗憾。龙卫凤不知他的心里所想,只是自己心乱如麻,想着他就要走了,这一走,大概永生难见了…… 心就隐隐的痛,一股说不清是什么的情绪弥漫在心头,又见莫独望着自己,在等自己回答,就带点儿哽咽,为难的道:“莫独……我家的情况,你知道的……”缓了一缓,又道:“这件事,怕是由不得我做主……” 莫独没说话,半日,将她抱在怀里,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道:“我知道。你放心。我只要你答应。——今晚我就同你祖母去说。” 说着,拥着她久久没说话。龙卫凤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云中时候那么艰难,也没掉过眼泪,此时趴在莫独肩上,却总想掉泪,只小声说:“好。” 莫独就复将她扳过来,觉出她的泪痕,面上露出寒色,伸手替她抹了,就又吻起她来。缠绵反侧。 夜色已渐深,外面忽然有些异样的声音,莫独就停下来,抱着龙卫凤听了听。 就复放她下地来,微微笑道:“我们该回去了。” 龙卫凤此时了无主张,亦无心思再在楼上,便也同意回去。一边又因对莫独坦白了心迹,身子还有些微微发抖,脚步发软。 莫独就牵着她的手下楼,因有了龙卫凤,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瞬间成长了许多,有了更多的责任,他心中思虑着,随意点了一盏灯,和龙卫凤一同出来。 龙卫凤已经将头发复扎了,跟在莫独身后,他握着自己的手,手指修长,很暖很坚定,心里也觉得渐渐安稳下来。 又想两个周家的下人也不知哪里去了,此时也该回来了,正这样想着,一步跨出店门,却瞬间就愣了,而目光往门前一望,又感到浑身的血似乎都降了下去,整个人顿时一雪白。 店门外,各处依然是昏昏的灯火,然而并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点人声。而她的门前,却是灯火煌煌,黑压压的站了满街的人。右边是许多她从没见过的宫中的仪仗及侍卫等,随从侍者雁翅排开,站满了一条街,刀枪剑戟,宝幡华盖,金瓜斧钺,彩旗团扇紧紧簇拥着两架车辇,一架的幨帷明黄,上绣着飞龙的图案,一架玉色,车辇的帷幕绣着江水海牙麒麟纹饰。而左边的街上也满满的都是人,俱是胡服侍卫,俱倚马而待,灯火煌煌,也照出他们身后飞鹰烈日的旗帜,一个个神情肃穆,长刀如林。 右边的两架车辇,一架内坐着多时不见,此时穿着一身吉服的龙缨,他刚满十五岁已经行了冠礼,此时头发便都束上去了,勒着冠子,朱红的吉服显出他面如满月的年少的脸,将门的血脉,剑眉长目,鼻梁高挺,嘴唇大概像他的父亲,上唇几乎只是一条线,下唇方而坚定,此时微微抿着唇端坐着,虽然年小,却自有一种端肃的威仪。 而右边的车驾中,却坐着萧祯。 萧祯今日亦是吉服,紫色的大袍绣着麒麟瑞兽图案,腰间碧玉带,脚底皂色朝靴,手持一根通体水一样透明青翠的玉如意,巍然而坐。面如远山。寒而凝。 龙卫凤二人出来,两下里对望,龙卫凤就看到他眸中射出从没有过的彻骨冰寒。那冰寒只从她身上扫过,随即他眸光转向一侧,缓缓开口,却是对龙缨说话,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色彩,道:“驸马何不请姑娘登辇?” 龙缨就站起来,在侍从的搀扶下下得车来,走到龙卫凤跟前,叫:“姑姑。”一双年少的眼睛里,也是神色复杂,才过几日,就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他咽了一下,向龙卫凤伸出手,道:“请姑姑回舆。” 龙卫凤身体冰凉,又下意识的看看莫独,莫独握着她的手,此时见了这阵仗,就笑了笑,也没说什么,低头想了一下,就对龙卫凤道:“你且随龙缨回家,等我——”说着,在她手上重重一握。龙卫凤当着这么多人,又当着龙缨,被莫独握手,本应脸热,但此时不知为什么,只有脸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点点头,一低头之间,就看到萧祯目光扫过两人的手,那份寒凉,简直沁人骨髓。龙卫凤不敢看他。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凉。 耳中又听萧祯缓缓的开口又道:“天色已晚,大单于何不也先回寓?” 莫独就笑了笑,道:“好。”看着龙缨带龙卫凤上了车子,他这才也复归队,上了侍从备好的马,带着人,先行回驿馆了,临走时尚望着车中的龙卫凤,嘱咐了一句:“慢行。”又望了萧祯一眼,向他道:“先请了。” 说完就带人打马如飞而去。 这里,剩了一街的都是宫里人,仪仗队重新起行,车辇的帘子放下来,簇拥着两架车就复起行。 龙卫凤和龙缨坐在车里,龙卫凤浑身冰冷,对龙缨道:“今日在宫里,过的怎么样?” 龙缨素日向来和龙卫凤合得来,大概是原本就合得来,两人才相差一岁多。但此时却不像以前那样活泼,慢慢道:“姑姑,父亲要回来了。”虽然有喜,却也并不强烈,龙卫凤不知道是他累了一天疲惫的缘故,还是父子分离久了,情感有些淡漠的缘故,就看了他一眼,勉强笑道:“公主怎么样?” 龙缨听了就低下了头,似乎是有些害羞,半日才道:“我还没见过她呢。” “……”龙卫凤想,这真是父母之命了媒妁之言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是公主,必然是好的。你别担心。”龙缨却道:“我不担心——”回过头来,却看着龙卫凤道:“我只担心姑姑你——” 龙卫凤心里一凉,忙问:“担心我什么?” 龙缨幽幽的看着她,半日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姑姑,你不该和他——权渠单于走得太近。你,你和他断了吧!” 龙卫凤脸就更白,喃喃道:“怎么?这,这是什么意思?” 龙缨没有看她,只低着头,半日,开口道:“因为——今日宫宴之后,宫中太后已经宣了懿旨,将你许婚于定国公萧祯了。” …… …… 第41章 北归 寒凉的夜,月光如水,清洗阶下。所有的人都睡了,灯火微微。 龙卫凤独自一人,披衣站在阶下,她却不能睡着。 这晚依然住在周府,新皇已经赐还了龙家旧宅,因尚未收拾整洁,龙家老祖母等女眷留在宫中暂住,暂未出宫。龙缨则随周衡暂居周老将军宅上。长椿街尽头那所小宅院,已经不适合未来的驸马歇马。 龙卫凤裹紧了衣衫,回想从云中到中都这些日子,不过半年之间,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真是弹指一挥间,又想到萧祯——今晚萧祯送她回到周府,自始至终,没跟她再说一句话。 想到在玉渊阁前他的目光,龙卫凤觉得身上更寒。她在廊下徘徊伫立,垂头默想,何去何从? 萧祯对她有恩,不管他初衷怎样,云中的救护之恩,回中都的护送之谊,都是恩泽。如今,尽管她觉得两家结亲的安排是萧祯出于对政局的考虑,却也知道,这结亲的话语一出,便是一个男人的脸面——如今,如今她如果弃他而去,以他地位之尊,可以想见将是怎样的羞辱。 可是,莫独……如果莫独知道了太后指婚的事,又怎能善罢甘休?至少,明日是否会顺利离城,也是个问题。 想到这里,她非常后怕。 想了一回,又有些埋怨自己为什么偏穿到这样一个家庭。如果她只是云中食栈的那个小老板,如果她只是陇水河畔摸鱼的那个丫头,她就什么也不怕了,什么麻烦也没有了。 但事实又怎是能改变的呢?到底还是得拿个主意。 她在廊下徘徊到四更天气,无论如何,没有方法两全。只好孤注一掷,打定了这个主意。 · 第二日,卯时周家的主人们就都起来,梳洗已毕,今日宫中还有合德公主纳吉大礼,且龙家宣威将军龙尚芝即将到都,尚有许多事情要相助整理,又兼今日权渠单于北归,周衡及老将军等人亦要准备送行。 然而已经过了辰时了,却还不见龙卫凤起来,柳氏便去侧院看视。但进到龙卫凤的卧房,却静悄悄毫无人声,丫头们都在外面预备洗脸水等物,还未进来服侍。 柳氏便进来掀帘子看时,却见床上空无一人,枕头上,却有一封书信。 柳氏看完这封信,整个人就呆了,石人一样的站着,只喃喃的道:“这,这怎么可能……这丫头疯了不成……还是我在做梦……”怔怔了半晌,忙拿信去给周衡看。 周衡看了大吃一惊,直跳了起来,说:“荒唐!这怎么会!”也不及细问,穿了衣服就拿了信,急匆匆的去了定国府找萧祯。 彼时萧祯正在外书房坐着,翻看公文,忽然见周衡急匆匆走来,满面黑云,呈给他一封信。萧祯秀绝人寰的凤眸就微微寒凉了起来,他伸出玉白的手,慢慢接过信封。且不看,将信封正反扫了两眼,放在案上,问周衡道:“何事?” 周衡不敢说,垂着头,道:“府君你,你自己看罢。” 萧祯的长眉就敛了起来,慢慢的拿起了信封。修长的手指翻开封口,从里面拿出一张薄纸——龙卫凤在卧房里翻到的,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晚上也不敢惊动别人,暂拿了画眉的笔写了这一封信。 而萧祯看了一眼这纸上的字,整个人也是一呆,随即也怔住了——因为这纸上的字他也有许多不认识…… 龙姑娘自穿越以来,忙于糊口,也没时间好好练字,一手字主要还是简体,只有日常常用的——比如菜名人名等一些字,她都记住了古体字,就这么古今相间的写了一封书,给龙家人,亦是给萧祯。 开篇先交代了一下自己穿越的原因,介绍了一下自己上一世的家庭,写到伤心处,还落了几滴泪在纸上。次后又讲到自己附身在这个叫龙卫凤的人的身子上,在云中历尽艰难,辛苦谋生。又感谢龙家人给了她家庭的温暖,让她将这一世的家也当成了自己的家,她非常感谢。又是云中大病时幸得萧大人相助,回到中都又借给她银子,十分感激。 然而,她本不是这世上的人,也不是真正的龙卫凤,现在承蒙不弃,萧大人竟要跟她结亲,萧大人想要的是真正的龙卫凤,而她只是个替身,并不适合这门婚事。然而萧大人之恩、之威,让她无法开口备说实情。因此特留书信一封,将自己所有来龙去脉写明,希望大家能体谅她的难处,让她安静的找个地方做她本人,不要再去找她。 如今龙家境况已好,龙家哥哥们也即将回来,天下形势一片大好,她走了也没了牵挂,玉渊阁近日的收益她都带走了,特知会三嫂。 然后结尾落款,是她的本名:李琰。 这次她没忘记她的名字。多少次在梦中,她混淆了两个人的身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哪一个人。如今她突然释然了,她只有一个,她不必考虑太多,只做回她的本等——李琰,或者说一个清清静静的小姑娘,才能得到真正的清净快乐。自然自在。 而她离开周家时,不仅带走了银子,还带走了——刘齐…… 萧祯看完这封信,默然半晌,面上阴晴不定。半日,他伸手将这封信团了起来,团成了一个纸团,交给周衡,道:“烧了。” …… 随即他起身,换公服出门送行,因今日是权渠北归之日,议定的时辰是辰时三刻,在宣华门外行辞别之礼,萧祯与新皇朱晔等人全部出城相送,两国邦交,至此落下帷幕。 萧祯在大轿中,一边行,一边在思索那封信,又思索权渠今日北归,莫非龙卫凤竟然私自出逃,想同他一道北归?却编出这样的谎言?但又想一想那笔字,他又觉得没这么简单。因此坐在轿内,默然无语,轩昂的玉面上,是心事沉沉。 到了宣华门外,诸般事物已备,权渠着正装,端坐马上,萧祯在轿里,打眼一望权渠的面色,觉得他也清瘦了不少,面色憔悴,看眼睛的颜色,毫无喜色。就有些放下心来,礼仪官呈上御酒,三下里洒酒祭路,又都各饮一杯,饮酒中间,萧祯的目光穿过旌旗望向权渠,权渠也正放下酒盏向他看来。两下里目光一对,就都没说话,亦都没动。 一时新皇着礼官宣谕奏乐,这里他亦亲自执手向权渠叙了几句离别之言,萧祯亦有吉言相赠,这里礼炮齐鸣,鼓乐声喧,权渠一行人,在两位前导大周将士的引导下,这才踏着红地毯,离城远赴漠北。 萧祯在轿内,看着莫独一行人走远了,这方与新皇朱晔转驾回舆。朱晔自回宫内,萧祯回府,到定国府刚坐下,他即招手叫上一个人来,命他去查龙卫凤的去向,说完了,想一想,又叫住这人,道:“你也查这个名字——李琰。”说着,他玉手亲执笔管,在案上写下了“李琰”两个字。 …… 秋风萧瑟,黄花满地,莫独在马上慢慢离城,走出城门,想到今早的事——今日一大早,刘齐便送了一封书信到驿馆,其时驿馆内已经整装待发,莫独却还未更衣——昨晚他一回驿馆便知道了宫中的事,又知龙家女眷都在宫中,一时虽然着急,却也不能妄动,考虑到第二日一别,怕是极难再有时间和机会复回,一夜没睡,已经想了对策,今日正想先拖延,因此并未换衣,正在这时,却听人报龙家有人来,急忙出迎,就得了这封信。 这信的内容跟萧祯接到的差不多,只是后半截不一样,龙卫凤告诉他,既然已经有了指婚之事,她直接违抗萧祯定然极大的有辱他的颜面,她并不想让两家翻脸,祸及龙家。也不想两国邦交受影响,更怕萧祯盛怒之下,迁怒于莫独,使莫独一行人陷于险境。所以她思前想后,只有这一个办法。如今她两处都留了书信,今早也离开中都,将去寻一个清静的所在,躲上三年二载,待这件事平息了,她再出来,到时便可以直接去云中——她与莫独约定,二年后她去云中原龙家食栈等他——如果他还爱她,就请他来,带她悄悄出塞,那时就一切太平了。 莫独看后——莫独也不大认识这笔字,不过到底对龙卫凤的字体熟悉些。一半靠猜。先是震惊,次后担忧与感动齐上心怀,在室内呆呆坐了半日。想了一想,就决定更衣出行,依然按原计划今日离都。 如今在宣华门外,见了萧祯,两下里一望,莫独看他面色,就知道他也看到了龙卫凤的留书。且看他的神色,他也知道,萧祯对这件事,不会轻易罢休。 此时他带着随行人员走出中都两里多路了,就住马停步,想换车轿,然后他好便宜行事,去寻龙卫凤。他并不介意两国邦交因这件事毁了,当初他被兄长貘沃设计,受伤被俘,在云中逃跑时又因路途不熟,被人截杀,那最深的一刀,也乃是叛徒所给的,幸而爬到龙家,得龙家一门收留。次后又因萧祯有意联合他共击貘沃,使他得以在龙家安稳养伤。其后同萧祯一起合谋,以暗度陈仓之计带领萧祯麾下众将士,易服为胡人,千里奔袭,偷袭了貘沃老巢,又与萧祯前部,前后夹击,大败了貘沃,并收服其余大小部落头目,统一南疆,重立王庭。原本他与萧祯,也是互相借力——两国邦交,本是远交近攻的关系,一切都在变化中。当然为百姓民生计,他亦不希望边关起战火。而他相信萧祯亦同想。即使再不肯放过龙卫凤,当此局势下,萧祯应也不会任意施为,破坏如今的局面。 但随行的几位首领却并不同意他的做法,认为此时仍然身在大周境内,不宜亲自涉险,劝他先北归,再复遣人寻人。 莫独考虑到此次南下也将及一月,漠北初定,也确实不宜再生枝节,想了想,便叫过两位妥帖的人来,悄悄吩咐了些事,命他们便宜行事,万万要护龙卫凤周全。 这里,他方快马加鞭,一路也不顾大周沿路为他设的专门迎候的馆驿,马不停蹄,星夜驰归,不出五日,已复出关,立于贺兰山下。在贺兰山阴回马南望,莫独年轻的脸上又现出大漠塞北寒冷的锋芒——关山万里,雄关万重,哪怕是踏碎万千山河,他也誓要将那一女子夺回身边。 第42章 东海郡 龙卫凤在周家收拾好了东西,五更出门的时候,却正碰上刘齐,本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但又考虑到去驿馆投信,她自己并不方便,又兼她这样极早出门,面色又差,刘齐虽然平日并不多言语,却是个细心人,见她这样出门,定要跟着。 为了不让周家家下人起疑,她就同他一道出的门,路上些些告诉了他这件事,让他帮忙送书信到驿馆。 刘齐送完信却非要与她同走,龙卫凤急于赶路,又见甩脱不掉,也就只好带着他同走,同时也觉得路上有个伴儿比较安全。只戒他不得与龙家人等通风报信。 刘齐听了,望望她,说:“你放心。我不会。” 龙卫凤急匆匆的,也没有细究刘齐的言语神情,因他素来可靠无是非,今见他应了,就不再多说。 另一个她心里也知道,如果中都的人真想找她,几乎都是手眼通天的人,也没有找不到的。她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态度,她希望的是,他们都不来找她。 一时龙卫凤和刘齐两人五更天就出了城门,雇了马车,便往中都之外走。 龙卫凤虽是走的匆忙,却也不是毫无计划,她的目的,乃是奔着一个叫“东海郡”的州郡去的。因为她在上一世的家,按图索骥,正是在这东海郡的辖区之内。虽然具体到州县她大概弄不清楚,但在她的理解中,这一个郡大概也就相当于上一世的一个省,只要进了东海郡,在她的想法里,便如同回了故土。 到时她可以便宜寻觅一处清净的所在,找一处房舍安居。如果无人打扰,也便可以用玉渊阁的钱再经营一门小生意,低调生活。 所以两人一路向东,直奔东海郡而来。 谁知时已入秋,秋雨连绵,路上并不很好走,两人不时在客店歇马,龙卫凤在烦忧的压力之下,又感冒了一回,刘齐在客店细心照顾,并无怨言。 龙卫凤与刘齐闲着聊天,又知道原来他亦本是武州人,也同是氐王入侵的受害者,自幼父母双亡,长于兄嫂之手,兄嫂境况一般,对他两兄弟自然没多少精力照顾,视同累赘,如今又将两人卖了换钱度日——战乱中流民卖身价格很便宜,所以龙卫凤当时能买得起。 刘齐对兄嫂却也没多少怨言,认为是现实所迫。龙卫凤就又发现刘齐心胸宽阔,人品宽厚。 这样两人在路上停停走走的走了十日左右,才到了东海郡境内,此时一路走来,已经听说宫中嫁公主,南郡大定等一些的消息。龙卫凤便猜龙家大哥龙尚芝大概已经到了中都,不然龙缨成亲这样的大事,高堂自然是不应该缺席的。 龙尚芝回来,大概龙尚璟也会回来,龙家终于全家团聚,只又少了一个龙卫凤。 龙卫凤(李琰)叹了口气,世上的事,总是美中不足,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一时到了东海郡内,度其乡风,龙卫凤觉得跟自己上一世老家的感觉很像,便觉喜欢,又喜欢,又伤感,且不及定居,就和刘齐走走停停,暂且逛些山水。 龙卫凤此时已经换了夹衣的秋装,离开周家时为了避人眼目,并未带什么衣履,一路走来,衣服等物都是现置办的,向来也并不讲究华丽,也只依照这本朝的打扮,一律都不出格,看着,就越来越像本朝的姑娘…… 刘齐出门亦未带任何行装,竟就这么跟着她来了,龙卫凤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考虑,一路走来,也给他买了些衣物,两人这样闲走了多日,就来到了一处叫“兰陵”的州县。 龙卫凤便想在这里定居。首先爱这个地名,其次看这里山高水远,民风淳厚,亦富有书香气息。又见到一幢宅院,是一处推窗可见青山,背后就是繁华街市的房舍,上下两层小楼,就赁下来,暂住下来。她住楼上,刘齐住楼下。这宅子后院开门处尚有三间房舍,正对着街市,如果以后住长了,还可以做些生意。 房主原是一个客居此处的商人,近日南归,就将这房舍出赁。 些些打扫了一下,到兰陵四五日后,两人就在这小院里暂住了。 这小院二楼有个露台,第一晚收拾完毕,龙卫凤站在露台上看着眼前旷朗的青山,目光所及,觉得望不断的青山隐隐,越不过的千里重云,那个年轻矫健的身影,她此生是否还有缘看到,却觉得已经是未可知了。 晚上,刘齐在楼下后院里劈柴,准备晚饭,龙卫凤在楼上悄悄的哭了一场,红着眼睛下来,帮刘齐做饭。 刘齐在后街的菜市买了些新鲜的河鱼、豆腐、莴笋等物,在后院小厨房前放着,预备劈好柴就收拾。 龙卫凤下来便挽起袖子,坐在黄昏的暮色里一起整理——虽然在云中时是她买了刘齐,但她并不很有买人为奴的观念,在中都时日日和刘齐一起进出玉渊阁,也只把他当帮手,年纪差不了几岁,平日说笑、交接间反而更像朋友。 刘齐见她下来,鬓角的发丝尚湿,眼圈犹红,下来便默默无语坐在厨房前择菜,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背过身去,望了望天上重重的暮云,也没有说话。 在这新居的第一日,晚饭,两个人在饭桌上安静的吃了一顿饭。 刘齐看龙卫凤并没有多少胃口,也没劝她多吃。他自己亦吃的很少。 晚上,天又下雨,秋霖脉脉,寒气侵人。龙卫凤在枕上推度中都的事,又推算莫独的归程——觉得他应该已经到塞外了。回到塞外,必定百事缠身,他一个少年君主,在塞外那种荒寒凶蛮的环境里(龙卫凤的想象……),是否能安全无虞,又是否能压制的住?又想到萧祯,想到那日在玉渊阁前他那深寒的目光,心里又仿佛被戳进了寒冷的刀。 这样反侧到二更多天睡去。梦里依然乱的很,一会儿是上一世,一会儿是战乱的云中,又一会儿是长椿街,一会儿又是不知道谁的怀抱。她在睡里梦里喃喃道:“我回来了……妈妈,我回来了……” 她觉得她已经回到了她的故土,千年以前的故土。 第二日她起床下楼,却先闻到一股幽幽的花香。 下楼一看,刘齐竟在小院里种着什么,他的身边,放着一捆树木样的东西,花香味儿便是从这里传出的。龙卫凤忙走过来一看,不禁露出笑容:竟是一棵桂树,枝子上已经挂了不少花苞,便是这幽香味儿的来源。 龙卫凤便蹲下摆弄,问他:“哪里买的?” 刘齐见她喜欢,也高兴,就笑道:“同前街一家王姓人家换的。” 龙卫凤好惊讶,道:“拿什么换的?” 刘齐道:“昨儿的河鱼剩了一条,今早我便拿它换了这棵桂花。”又说:“还有一棵月季,我放在前院了,比这棵开的还好。” 这也可以?!龙卫凤扒拉着桂花,不敢置信的说:“一条鱼这么值钱啊?!” 刘齐道:“你还以为这是中都呢,这儿东西便宜多了。” 龙卫凤听了,反而忧虑起来——物价这么低,她的生意好不好做呢。 但暂时还不考虑这些,就高兴的将花儿抱着闻了一遍,又问刘齐这是金桂还是玉桂。刘齐挠挠脑袋说:“金桂吧?我没见过别的,你认认。”龙卫凤看那花苞金黄金黄的,十分满意——是她素来最喜欢的桂花颜色。就夸刘齐能干,又跑到前院去看月季,这几日的忧容一扫而光。 刘齐在后面望着她轻盈的背影,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他却也只比她大三岁而已。 这日午间,龙卫凤便在家摆弄了一中午的花儿。因听说了一条鱼竟然能换回两棵花,她顿时兴趣大增,也要找点儿东西去换花草。 刘齐听了就道:“前街集市上有专门卖花的,可以去买一些。” 龙卫凤听了觉得有道理,下午便和刘齐上街又一起去购花。 【中都】 中都定国府深宏的大宅里,外面秋雨潺潺,室内炉烟袅袅,定国公萧祯一身紫袍,正坐在宽博宏雅的南书房内与人聊天。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男子,炉烟袅袅,映出他威烈的尊容,剑眉虎目,目若寒星,高额广颐,鼻耸天庭,那削薄如一条线的上唇,以及极深的人中,都显示出他强劲的体魄,和天生的威仪,他巍然端坐,威仪如山。与萧祯共坐,在气势上亦不落下风。 萧祯长目微敛,将龙尚芝的形容纳在眼里,心想,不愧是威烈将军的后人,猛虎出山,天性自然。然而头脑中一闪,又滑过龙卫凤的身影。心想,她确实不像他,一奶同胞,她与龙家几个兄长竟是一点儿也不像,除了眼角眉梢有那么一丝样貌的相似之外,完全是两种人。 就又想起那封信上所写的,关于她并不是真正的龙卫凤的话。 这样想着,就有一瞬分神,怔怔望着龙尚芝眼角眉梢里那一点龙卫凤的影子出神。 龙尚芝见状,以为萧祯乏了,就站了起来,道:“夜已深,国公劳于国事,不便深扰,先请辞了。” 萧祯也站了起来,含笑,携了他的手道:“伯清初回中都,原应多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是我疏忽了,我送你出去,明日不必来。” 说着,携手下阶,送他至院中,到了院门处,龙尚芝却无论如何不让他再送了,萧祯便停步,命府中属将送他出去,他这里站在原处,直看不见他的背影了,这才回来。 周衡等人近前听唤,萧祯望着书案上的图纸文书等物,只怔怔的出神,半日,对周衡道:“那里怎么样?” “那里”,便是指龙卫凤这里,如今这两字已经成了兰陵或者龙卫凤的代名词。 周衡就走上来,道:“按照府君的指示,未敢惊动。这两日,龙姑娘已与叫刘齐者在一处前浙商的宅院里住下,这两日不过洒扫庭除,置办些日用等物。” 萧祯捻着一块兽头羊脂玉镇纸,道:“刘齐?怎么又有了一个刘齐?”周衡就忙道:“刘齐原是龙姑娘在云中时买的,常跟着她在玉渊阁做生意,那日在叔父府上,府君应也见过他一次的。”萧祯遥想——似乎也想不起来是谁。长眉微皱了皱,垂目就又道:“他的人呢,就没留两个?” 周衡踟蹰了一下,垂着头道:“是有两位,只是也未现行,也未打扰。” 萧祯就笑了一下。抬起眼睛来,那双清绝的凤眸中是渊深的颜色。他慢慢的望着虚空,忽然目光就落在周衡身上,说:“你准备一下。” …… 第43章 中秋夜 时光荏苒,展眼又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龙卫凤和刘齐在兰陵新居里已经住了一月有余,加上路上的日子,算起来她离开中都已经两个多月了,两个多月既没人打扰,也没人上门,龙卫凤渐渐安定下来,觉得这一切都过去了,她和中都已经彻底的断了关系。 虽然这正是她本来欲求的,但此时也不禁洒了几滴眼泪,尤其又到佳节,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既无能力见到真正的父母亲人,也连龙家祖母嫂嫂们一并失去了…… 因此在楼上又痛洒了一回泪珠子。方下楼来。 刘齐近日因和龙卫凤在四处街市走了走,建议龙卫凤还是依着这宅子原主人的生意,在后院对街的三间房舍内,做些南货的生意,因此近日两人也开始看货,只是还未真正进货做起来。 但好歹有了计划,人也有了精神气和奔头,忙碌里看来,两人就和这兰陵郡内一切普通人一样,除了像一对少年夫妻之外,其他的也并不引人眼目。 而这日是中秋,刘齐亦去采买了些新鲜时蔬瓜果,两人在家里过节。 刘齐看她自离开中都,常常郁郁寡欢,今日佳节,就也买了些酒——在云中时喝惯的竹叶青,买了一坛子,晚上过节。 龙卫凤虽然如今一身的事,但素来是个体贴别人的人,时逢佳节,想到刘齐为了自己,也和刘干分离,也不愿耷拉着脸扫他的兴,见他买了酒来,也就高兴。两人晚上在院子里摆酒。一边赏月,一边就喝酒闲谈——更多的还是商议生意上的事。 墙边初来时栽下的桂花幽幽散着清香,头顶是清辉万里的圆月,再往院墙之外望,则是巍巍青山,漠漠疏林,无限秋夜景致,令人恍如置身世外。 两人对此美景,谈的高兴,酒也不知不觉喝了许多,刘齐忽然问龙卫凤道:“你有没有想过,在这样的地方,过一辈子……?” 龙卫凤正给他大讲自己准备以后怎样设厂(刘齐不懂什么叫“厂”),怎么组建骡马队,怎么南下吴越,北出边关,怎么设分号,怎么货通天下。忽然听刘齐问这个问题,有些惊讶,慢慢看看这小院,想了一回,垂目道:“如果是以前,可以。现在……不行……” 如果是以前,她似乎有很多选择生活的权利。而现在,生活依然由不得她任意选择。她避居在这小院内,却也想着,如果她有骡马队,如果她能北出边关,那么,无论塞外那个人是否还记得她。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去看到他—— 只是看到他又怎么样呢,等到她有那个能力的时候,已经世殊时异,许多事情,也许都已经沧海桑田了。 想到这里,不用刘齐劝,她自己又大碗的喝了好几碗烈酒。 一碗接一碗,再拎起坛子的时候,忽然发现坛子空了。 龙卫凤酒量很好,觉得才刚开始喝,竟就没了,十分扫兴。就逼着刘齐再去买。刘齐亦带了四五分酒,还未见上脸,见龙卫凤两颊酡红,满眼都是酒`色,觉得她不能再喝了,不愿再去,劝她回房。 龙卫凤觉得今晚不喝高兴了她简直没法儿回房,坐着不动的一定要他再去买。 刘齐拗不过她,只好嘱咐道:“你在这儿别动,当心磕了。我去去就回。” 谁知刘齐一去就没有回来。 其实他回没回来龙卫凤也不知道了。她仗着自己酒量好,并未把这坛子竹叶青放在眼里,一坛酒十之七八倒都是她喝了,却不知老话说的,愁酒醉人,不比高兴的时候。当时喝着觉得没什么,但只过了一会儿,就醉了。 等着刘齐,在满院的清辉中趴在桌上,慢慢就醉睡了过去。 清辉万里,夜露清寒,睡梦之中,似乎有个月白颀长的身影,踏着她的梦走进了院子,一股清幽的,却不似桂花香的幽香包裹了她,将她抱了起来。 关山万里,星河破碎,烈酒的劲儿紧紧的包裹着她,她在一个幽香的环境里梦了数不清的支离破碎的片段。 最后是她嗓子干燥的说了一声“水。” 随即有水递到她的嘴边,却是含在另一个人嘴里,一双温润有力的唇含住了她,清流细细,度到了她的口中。仿若甘霖。 她朦胧里咽下,犹觉不足,探唇舌还要索取,那唇舌便探了进来,与她温柔纠缠,继而抵死缠绵。随后又离开,又复度水与她。她就在这清流和深吻里渐渐又沉入醉梦。梦里,竟是金戈铁马,万里征程。而在那漫天烽火的硝烟中,她竟躺在一处温柔乡里,与一个人在抵死缠绵。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感到他强劲的身体,和那控制所有的巨大力量。 似乎是反反复复,没有尽头也没有了期,漫天的烽火都变了云霞,世界走到了尽头,天地洪荒,万古无人,只有她和她怀中的这具躯体。龙卫凤在恍惚中,抱住他,说:“不要抛下我……” 第44章 客栈的夜 第二日龙卫凤醒来,是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怀抱幽香,宽广有力,她在宿醉的昏沉里抬眼,便看到一个坚定的下巴,雪色衣袍衬着这人的面色,如珠如玉。 她在这怀抱里挣扎了一下,那玉面就垂了下来,高远的龙眉,清绝的凤目,抱着她的人垂头,就露出一个微微的笑,“醒了?”他道,缓缓挪动了一下手臂,将她抱的更舒适了一点。 龙卫凤诧异的大睁了双目,呆呆的望了他半晌,道:“萧,萧祯?”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身下人的神色起了点微妙的变化,萧祯垂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的光华,凤眸中漆黑的瞳子望着她,微微点了点头,道:“你可唤我‘叔夜’。” 叔夜,是萧祯的表字。 龙卫凤四下望望,这是什么地方?感到身体微微摇晃,又有车轮辘辘的声音,又见阔大奢华的四壁,只有一扇窗,垂着纱帘——是在车里? 昨晚都发生了什么?她用手使劲儿揉着头,昨晚——八月十五中秋赏月,她和刘齐喝酒,刘齐去买酒,她困了,倒在桌子上。后来的事,就都不记得了。 想到这里,头疼欲裂,睁眼看着萧祯,张了张口,想问他这是哪里?为什么要将自己带到此处。 然而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嗓音沙哑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心里也很了然的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有萧祯在,这些还需要问吗。还有必要问吗。这自然是他找来了。只是现在是在做什么?是带她回中都吗?还是要怎么样? 她茫然的四顾,车帘随风吹起,只见外面温煦的秋阳,扈从的身影人影重重,都骑在马上,人数不少——这是要回中都吗?她又转头看看萧祯,眼中就慢慢有了泪光。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莫独的身影,他说让自己等他—— 可她还等得了吗?他,又还回得来吗? 想到此处,她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滚滚的落下来,打在抱着她的人的手背上。 萧祯垂头看她的眸色就深了深,眉梢嘴角的笑意全没了,他望着她,半日,忽然抬臂将她揽了起来,合在自己怀里。让她的头埋在自己的颈窝,他如玉一样修长有力的手轻抚她的后背,在她身后叹了一口气,道:“傻姑娘……” 龙卫凤的泪就涌的更狠了,渐渐气噎声堵,在他肩头身体一抽一抽的,眼泪就仿佛流不完,直将萧祯白袍的肩头打湿,忽然神昏力竭,身体一松,人就往后一倒。 萧祯忙接住她,将她紧紧的纳入怀里。她的身体很轻,在他怀里就仿佛一个婴孩,又细弱柔嫩,似乎勒紧了就会破碎,萧祯小心的控制着力道,将她牢牢纳在怀里。龙卫凤躺着,哭泣让她的头更加炸裂似得疼,心也疼,头却更疼,她双手抱着太阳穴,蜷缩成一团。 萧祯诧异伸手,微抬她的下巴看了看,随即拂起车帘,对外面吩咐道:“青河,传太医。” 一会儿车队驻足,近侍请萧祯下车。萧祯就站了起来,就着龙卫凤蜷曲的姿势,将她抱了下来,在侍卫的引导下,大步走进旁边一家馆驿内。闲杂人等已经被请出,扈从站满了长街,萧祯抱着龙卫凤直入内室,将她安置在一张软塌上,纱帘垂下来,婢女近前侍候,太医被引了进来,于纱帘之外诊脉。 须臾诊毕。萧祯命太医出去开方,亲自阅过,即命煎药,他这里,便复又回到内室,见龙卫凤抱着头,面色苍白的还是蜷曲在床上。想了想,就出来吩咐随行人员临时停驻,今晚就暂歇在这馆驿内。 馆驿两侧的店家亦被清场,一条长街,只剩了满街侍从。 馆驿的主人亦不敢近前,只在后面听唤,上下楼房全部清空,二楼最宽大的一间房布置了,作为龙卫凤临时的卧室。稍晚,萧祯又送龙卫凤上楼,御医又被召了上来,给龙卫凤施针。——萧祯是从来没宿醉过的,但他知道这过量饮酒的痛楚。 他坐在床头微皱双眉,望着床上那个缩成一团的人影,眼前闪过权渠的影子,面色巍然不动,眸色却深沉如海。 一会儿御医施针完毕,退了下去,龙卫凤安静了一些,婢女捧上药来,欲要侍奉龙卫凤进药。萧祯却止了,伸手接过来,自己先试了试温度,这方命女婢打起纱帐,将龙卫凤扶了起来。 龙卫凤昏沉里,又被扶进那个幽香的怀抱里,萧祯坐在床头揽着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将汤药慢慢的喂她喝下去,龙卫凤闭着眼,昏沉里呷了两口,却觉得苦不堪言,咽了一口,半口又吐了出来,紧闭着双唇就不想再喝了。 萧祯几次又将碗递到她的唇边,却见她虚弱的垂着头,都不张口。想了想,就又用左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伸二指捏开了她的下颌,随即自己饮了一口汤药,果然是冲鼻的苦味,他便就着俯身的姿势,低头,俯身贴上了她的唇,唇舌探进去,吸住她的舌,将一口汤药尽数灌到了她的喉咙深处。 龙卫凤经历宿醉,又连夜长途跋涉,又刚被施了针,正浑身瘫软,疼痛虚弱,忽然感到一个柔软有力的唇含住了自己,舌头被人一吸,一口呛口的苦药就被灌进了喉下,还没品明白是怎么回事,汤药就进了肚子里,只在喉头留下一道极其苦涩的味道。 她激灵之中,就猛然睁开了眼睛,便见萧祯唇角微微含笑,又度了一口过来,她虚弱的忙一挣扎,然而还是被他捉住了,又是一口汤药直接送进了喉咙,这次萧祯退出来的时候,唇舌还在她舌尖上打了个圈,将她的唇轻轻一舐,这才离去。 龙卫凤顿时清醒了,猛力往前一挣,其实也只挣出了寸许,如今已经是下半晌的时光,她从昨夜睡着至今,未进饮食,又哭了一场,神昏力竭,十分虚弱。 她沙哑着嗓子只往前挣了挣身子,哑声说:“我自己喝。” 头顶的人就笑了笑,说:“好。” 汤碗复递到了她唇边。 这次她没有抵触,闭着眼,屏住气,一口气咕咚咕咚全数咽了下去,如果不是她病着,发散目肿,面白气弱,此时看来,倒有些气贯长虹的气势。 头顶的人就又笑了笑,将她放倒了下来,萧祯给她盖上薄被,说:“睡一会儿吧。” 就起身离开了。 · 龙卫凤躺着,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在这样的处境,如何还有心情睡觉,头又针扎似的疼,尤其两个太阳穴,不止针扎,还一跳一跳的疼的剧烈。 然而她在床上只合了一下眼睛,却渐渐的天地昏暗,须臾,就沉睡了过去…… 半夜醒来的时候,外面似乎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清寒透幕,罗衾似乎都过于薄了。龙卫凤睡梦里蜷缩了蜷缩身子,微微抖了抖,忽然感到一个温暖的身体贴了上来,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身子。 第46章 两个人的旅途 一夜落雨打屋檐。 房内静悄悄的,房外亦静悄悄的。 主人尚未起床,婢女们都未敢上前服侍,全在楼下听候。 天光早已大明,只是今日依然是个晦明不定的天,未见日光。随行人员早已备好早点,沐浴洗漱之物一并齐备,只是楼上人迟迟没有动静。 众婢仆都知道萧祯昨夜并未下楼,和龙家小姐——宫中已经宣谕,太后主婚定给他们国公的未婚之妻在一起。他们虽不敢乱传闲话,但自东海郡出来,他们的国公爷就和龙姑娘一直同乘一辆车子,如今在这小城客栈暂且歇马,他们的国公爷又当众将其抱到楼上,且又一晚上没有下来,众人肚里都有个猜测,纷纷目光无声交流,又欢喜又紧张。 欢喜的是,他们国公爷终于有了妻子了——再也不必听人质疑他们国公爷的性别喜好了!紧张的是,不知道一会儿得怎样伺候,国公夫人的脾气性情他们大概都是听说过一些的,龙家这位大小姐的为人喜好,自从宫中宣谕指婚以来,就广受朝野内外之人的关注,大家打听来打听去,传来传去,都以为她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似乎爱经商……只是饮食喜好衣着偏爱之类的,一时还不甚清楚。 而中都未来定国公夫人往日经营的那个铺子——玉渊阁,自从太后宣谕后,也生意大好,门庭若市,龙家人大概为了避人,自家人已经等闲不再去,只有几个据说是龙家旧仆的伙计在那里支应。 但他们相信这未来的国公夫人是个与众不同的,就看她能被他们国公爷这般诊视——抱来抱去的,就可知了。因此众人眼睛里冒星星,都在楼下守着等新夫妇下楼。 然而约略过了辰时了,才见萧祯一个人下来了。衣着整齐,还是昨日的衣袍,那白衣胜雪的袍服襟袖处,有些久卧的折痕。 萧祯下来,看起来大概也就睡了两三个更次的模样,打了个哈欠,对婢仆吩咐道:“更衣。” 竟是要沐浴更衣。婢仆们忙伺候着去了。 一时萧祯在内室沐浴,负责伺候他的小童青河、元音等人一边给他擦背一边忍不住问道:“府,府君,少夫人呢?” “嗯?”萧祯闻言转过了头来,长目微微扫了问话的人一眼,青河等就吓得忙一缩脑袋,问话的元音就忙笑道:“我,我是想说——少夫人怎么没同府君一起下来……” 萧祯闻言就收回了目光,笑了笑,又瞪了他一眼道:“不许胡说。”顿一顿,又道:“你出去也要戒他们,也都不许传闲话。待她,只许同原来一样。”说着,就出浴,青河等忙给他披上浴袍,他便离开浴桶,自个儿在侍儿捧着的四五套衣衫中选了一套,让仆从伺候他穿衣。众人又忙近前服侍。 一边服侍众人一边想,这早晚都是夫人,如今叫一叫又有什么不可?便想可能是他们府君觉得还未拜堂,此时尚不便更换称呼。又一想萧祯今日下来时的模样——竟还是昨日的衣衫原模原样的穿在身上,又都猜,莫不是昨晚国公爷只是合衣睡了一夜? 这样一想,就不由得都在心里夸赞:府君真是真君子!心里都又对自家府君又敬又爱起来——那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晚上…… 萧祯不知众人的心思,换好衣服,迈步出去了。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龙卫凤才起来——昨晚警醒了半夜,天光大明时她就又睡了过去,此时刚醒。一醒来,觉得头疼似乎好了,只是鼻子里又有点儿塞,从床上坐起,就有丫鬟进来服侍了。 自出东海郡,龙卫凤两日没洗过澡,今日丫鬟搀着她请沐浴更衣,她耐不住不洁之感,就跟着下去了,在浴房沐浴洗漱完毕,任丫鬟们打扮,换了一身梅红色衫裙,头发未干,松松的挽了个发髻,如瀑的长发垂在肩头,只在发尾处用红丝系住,便于发干。 一时丫鬟们又送她去前面吃早饭。 萧祯却不在,在外面正听着一些人的汇报。 龙卫凤昨日整饿了一天,今日早起胃虚脚浮,有些眼冒金星,丫鬟捧上粥来,她就喝了。又吃了一些别的东西,一时直到吃毕了饭,萧祯才进来。 进来看了看她的模样,又见她已经吃完饭了,却也不介意,就命丫鬟去复煎药,还要龙卫凤再吃一剂药再复上路。 龙卫凤虽放下了筷子,却还未及起身,见萧祯过来了,就垂下了头。 萧祯吩咐的这些话,她总未听见,她心里愁丝烦乱,不知萧祯将她带回中都是要做怎样处理,马上成亲?还是定亲后过一段时间再说? 她猜不准他的心思。 但她知道自己在这大周朝的国境内,是无法违抗他的,无论如何,她不能令他和龙家两家的关系不可收拾,不能让他因恨她而恨龙家人。 所在她在一边垂头绞着手绢坐着,见萧祯来,也并未离开。 萧祯见她不走,面上就露出很温和的神态来,望着她的眼神也,非常的温柔,在她身边坐下,含笑看着她道:“可吃饱了?”又看看桌上的食物,又问她道:“饮食可还适口?” 龙卫凤就点点头,看到萧祯的手就在旁边,深色的桌面上,那双手如同玉石雕成,手指根根修长有力,没有半点儿瑕疵,又想到昨晚这只手抚摸自己肚子的感受,脸就又微微热了起来。她只点点头。 萧祯就笑了一下,看看桌面,见她也吃了不少,也就没再说什么,他自己也且吃饭。一边脑中也涌上昨夜的事——昨夜,他自然没有动真格的,他对她向来除了吻她无礼了些,别的却什么也不曾做过。他想起昨夜迷乱之中伸手触碰了她的肌肤,又想起她那柔声的一句:“求你……”在这早饭的桌上,坐在她身旁,鼻息里闻着她身上的幽香,觉得心柔化成了一汪碧水。他一边吃饭,一边腾出左手,在桌下握住了她的右手。 龙卫凤任他握着,半日,抬起眼睛来,依然是柔弱的望着他,道:“你把刘齐,怎么样了?” 萧祯正吃着饭,听问,就侧脸看了看她,见她睁着小鹿一样微湿的黑眼睛,微微的望着自己。等待一个回答,似乎是觉得自己会把那个叫刘齐者怎么样一样,他就笑了一笑,道:“他已回中都了。” 已送回中都了…… 龙卫凤眼前闪过刘齐临走时似乎说让她别动,他去去就回,然而……她垂下了眼睛,没再说话。 萧祯在一边看着她,见她柔弱沉默,臻首娥眉,已经不像当初在云中时初见时的模样——那时她虽粗糙,像个假小子,但那面目眼神中摄人的光彩却让人移不开眼睛,青春逼人,又透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干劲儿,如今这股劲儿似乎却都隐藏了,只剩了小心的温柔沉默。 这,自然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吃着饭,没有放开她的手,心里却在想着,如何才能令她欢颜,恢复她本我的模样。 · 一时饭毕,整装已毕,龙卫凤又被萧祯命令着喝了一碗药汤,含了一块饴糖。外面已经队列整齐,整装待发。侍从们来请行,萧祯就携着龙卫凤的手出来,再复上车。 萧祯始终没告诉她,要带她到哪里去,龙卫凤亦始终没问。她觉得,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 两人在车上,大队复行,行不多久,天就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外面薄暮轻寒,雨气透帘而入,青河进来送进香炉,又笼上了一小炉炭燥湿。龙卫凤连着睡了两日,倒是不困,只是久久的坐车,有些乏累,膝上围着一件大氅,靠在华车内宽厚的软垫上。车内空间很大,甚至还有个小小的书架,萧祯坐在一边,依然在看公文。 见龙卫凤歪着,就将一个玲珑的盒子递给她,说:“看看可有喜欢的?”龙卫凤打开一看,原来是一盒子玲珑的糕点,什么花样的都有,味道非常的香甜,她就在靠枕上坐了起来,垂头端详了端详,末了拈起了一枚枣泥的,压成了梅花形状,小小的一块,闻着那味道,她就想起那日在云中,她与莫独送菜回来,路上一起吃糕的情景来,当时买了一块山药的,一块枣泥的,给莫独的是这枣泥的。 她看了看,就复将糕又放下了,盖上了盒子。 萧祯在一边眼角余光里看见,又看看窗帘起处外面的漠漠寒雨,忽然就将文书放下,挨近了她身边来—— 第47章 两地 紫塞狼烟,中都及东海郡还是漠漠轻寒的秋浓天气,塞外却已经是霜雪连天。 莫独所部的十三部大军正在雪白的山峦间穿行——自回塞北,将近两个月的行军,一直在寻找他的同父异母的亲哥哥貘沃的藏身之处。两个月以来,已经将当日随他同退的两支骠骑精锐尽行折断,如今貘沃除了亲身近侍,身边大概不剩什么人了。但荒滩戈壁,想找到他还是要费些功夫。 这一件扫尾工作本应在重立漠南王庭时就做的,但莫独当时急于南下,寻回龙卫凤,因此算耽搁了,给了氐王貘沃休养生息的机会,回来的两场大仗,均是恶战。 此时大军在一处河滩上休整,其部下的左右贤王,左右右谷蠡王等,俱在身侧,其中也有在中都时龙卫凤见过的几张面孔。 莫独坐在马上,两月的风霜征战在他年轻的脸上留下了些粗粝的痕迹,那张满月脸不再如云中时那样玉白,肤色变深了,眉目锋利,那双狭长的星眸在素日的锋锐之外,又有塞外风沙磨砺出的沉稳机深。 窄袖左衽的胡服将他的腰身收束的十分精悍,人也像比两月前更结实了,穿着长马靴的长腿跨坐在高大的蒙古马上,紧绷的大腿显出修长劲健的轮廓。 他从马上下来,左右近侍就接住马鞭,给他围上大氅,座下右贤王烈炎就说:“单于,天寒欲雪,不如大军暂且驻扎,着一些人分头探查那氐王下落,再起动也不迟。” 莫独披着黑狐裘面的大氅,并不怎么好好披,襟袍半开,眯眼望了望远处隐隐的雪峰,冰冻的河滩,四处的落雪,微微皱眉道:“这样的天,他不能逃到哪里去——”说着就转头看着旁边一个样貌极好的年轻男子——也就比他大三四岁的样子,道:“舅舅,我问你的事怎么样了?” 这个被他称为“舅舅”的男子,名朱基,乃是莫独的亲舅舅,当年他的母亲成平公主远嫁塞北之时,因患幼弟在深宫无人照拂(成平公主之母妃早逝),便将幼弟,当时年仅四岁的朱基带到漠北亲自养育,说等朱基成人,当复送其回大周。 先帝仁德皇帝皇子众多,对朱基并不特别看重,却素喜成平公主聪明孝悌,今将其远嫁,心中不舍,就暂允了她这一要求。 只是后来朱基长成,久习胡风,却不愿再南归,又因感于成平公主的抚育之恩,虽系姊弟,情同母子,成平公主病逝后,他更不愿撇下年幼的外甥——成平公主的独子莫独独归,因此就在这塞外留了下来,照料莫独,辅助他成人立足,倾尽心力。 这里众人见莫独问朱基这话,就都告退走开了,朱基便随莫独进了临时搭起的大帐。朱基高华的玉面上就有些为难,想了想,道:“渠儿,近日那里……却无消息。”说着,有些复杂为难的看着他。 朱基自然知道莫独问的是什么事,莫独的事向来不瞒他,更何况这次随行人员从大周回来之后,带回了铺满整个草原的流言…… 关于,他这个亲外甥怎样痴恋上了一个汉家女子的流言。这实在令他很为难。 因以大胡与大周的关系,素来和亲,也只有公主出嫁的先例。更何况,若不考虑两国关系,以莫独现在的身份地位,他更应该娶一个大部落首领的女儿——依着祖宗的先例,他还不止要娶一个,娶个四个五个才是常有的事。毕竟祖宗的先例,各部落酋长首领们,都要择时送个女儿在王庭服侍,以备单于遴选,或留下或赐嫁部下王族亲贵左右将帅,一切悉听单于自己的喜好。 而如今漠南漠北即将一统,莫独年纪尚轻,青春茂盛,各部王族蠢蠢欲动,都欲遣女抢着结亲,以增长自己的势力,他在此时,却偏偏一头扎进了大周,恋上了一个叫龙卫凤的外邦的将门之女。 对大周龙家一族,朱基虽因长在塞外未曾亲见,却也自小早有耳闻,知道曾是有名的北地赫赫高门,其子弟素以能征惯战著称,这样的将门之后,其父母亲族又怎肯使她与大胡王庭结亲? 所以朱基很忧虑,这些时日以来,深为这件事烦恼。 此时又听莫独问他南面的消息——南面留在那女子处的人确也久久的无有消息了,往日仗打的正激烈,他尚能应付莫独,此时大事已定,只差一个氐王,他就有些遮掩不过了,只好实话实说。 莫独听了面色当即寒了下来,在帐内猛然回身,眯眼望着他道:“什么?为何不早说?!”勃然变色。 朱基尽管同这个外甥一起长大,素来将他当小弟弟一般照料看待,但随着他年岁日长,却也越来越感于他身上的锋芒和威气,少年老成,机谋内敛,莫独身上有很多他那个早逝的姐姐的影子。 他就顿了一下,寻思着道:“单于,如今天寒路远,我大军又远在塞北游移,便是南面有信来,一时送不到这里也是有的——”话说完,自己也觉得假,搪塞不过去。南来的信息送不到,王庭的信息可是一日三趟,每日都不拉的送到莫独的大帐里。 就又道:“他二人只身在南,想来也可能分身乏术,或者也可能……南面一切安好——” 话还没说完,莫独就一转目,一挥手道:“你先出去。”就令他出去了…… 朱基叹气退出。 这里,莫独长眉冷竖,将大氅一撂,撇在地上,就在大帐内踱步,边踱步边沉思,满面极寒。 漠漠轻寒,秋雨潺潺,龙卫凤与萧祯并坐在车内,以为他是要将自己带回中都。 然而车子一路行来,却像是与东海郡平着的方向行驶,就又有些拿不准是要去哪里。 萧祯在车内,见龙卫凤郁郁寡欢,展不开的眉头,又想及当年在陇水河畔的初见——萧国公第一次见龙姑娘是在龙家食栈,但他早忘了,在他心里,第一次见龙卫凤乃是在陇水河畔,那个一身阳光在河滩上抓鱼的少女,那个在疏林中一曲《欸乃》荡气回肠,宛如天籁,目光纯净的姑娘。他忘不了她望着琴时痴恋的眼神,忘不了她弹琴时的从容不迫,物我两忘。也忘不了她一曲既毕,那双年轻的双眼中那悠远深沉的怀思。 当时他就想,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姑娘,她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单纯粗放,所以他也是第一次,对一个陌生的姑娘问名。 谁知道她竟是龙家的人。 龙家与他萧家,即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和她的姻缘,到底要牵扯无数的利害关系,永难像那曲《欸乃》一样,世外仙源,纯粹干净。 想到这里,他就挨近她身边坐过来,伸手执起了她的手,含笑问道:“可是累了?” 龙卫凤从愣神中回过神来,发现萧祯坐在极近处,正执着她的手,她不敢移开,就慢慢的往外抽手,一边摇头,道:“我不累。” 萧祯就伸手打起了车帘,车帘外面潺潺的秋雨景象,四野朦胧的青山就都映入了车窗,虽有水汽扑面,却也比闷在车内好多了。他复看了看龙卫凤,就伸手将她一抱,抱在了自己怀里,又像那次在乐陵湖畔一样,将衣襟裹了,将她一起遮住,道:“冷不冷?路尚远,你睡一会儿罢。”就让她睡觉,他自己却一手又拿起了公文,就着窗前看。 龙卫凤在光明里看见,见是折子模样的文书,字她并不能认全,主要文理也比较艰深,她理解起来更有些困难,但看到折子的尾页处,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章,似乎是“中书x”的字样。她在萧祯怀里挣扎了一下,想挣开他,他却单手就控制着她,并没说什么,但那力道就让龙卫凤知道他的意思。 挣扎了几下,徒劳无功,又怕激起了他的性子,她就放弃了,身体慢慢的软了下去,任他搂着,闭上了眼睛。 这里萧祯看折子,见她红着脸挣了一番,没挣动,就慢慢的不动了,低头看去,见她在怀里闭上了眼睛,脸上挣扎的红晕未褪,胸脯起伏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扇小刷子,微微盖在眼睑上,玉白的眼皮,小巧的鼻子,嫣红的嘴唇,就有些心猿意马。 折子上的字一半看在心里,一半却不知道看在了哪里。他就这么半只眼睛看折子,半只眼睛看着她,终究没忍住,忽然一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第48章 告白 萧祯的吻温柔缠绵,仿佛世间只剩了吻她这一件事,又仿佛他可以花毕生的精力,只用在吻她这一件事上,他的玉手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那仿佛亘古洪荒永无尽头的吻渐渐变了味道,萧祯忽然将她微微放倒,唇齿在她舌尖嘴唇上咬了一下,忽然有了情`欲的味道。 龙卫凤就急了,忙挺身推他,一边急道:“萧祯!萧祯,你停下,我,我有话跟你说!”她的挣扎是拼死保全,孤注一掷。 萧祯就停了下来,微微诧异。 帘外雨潺潺,窗帘大开,远山的云雾翻滚,如同巨龙,并没有一个侍从的身影出现在这窗前,车行辘辘,车内别有洞天。 萧祯就抬起了身来,奏折不知何时已经被扔到了地毯上,一本书也掉在地上,压着华贵的大氅。萧祯半覆着她,他雍容高华的眉目不知何时起变了模样,一种平易近人的*的味道,带着矜持的控制,令他分外诱人。 龙卫凤以一句话停住了他,萧祯就又将她半抱了起来,揽在胸前,低头含笑,问道:“有何话要告诉我?” 龙卫凤身子又有些发抖,她低垂睫毛,低声道:“等停歇时,告诉你。” 萧祯就笑了一下,忽然就听他对外道:“青河,近处暂住。” …… 龙卫凤就被带了下来。 细雨蒙蒙中,侍卫送过油纸伞,在旁边打着。萧祯就接过伞来,将龙卫凤带到一处临着清流的所在,复问道:“你有何话要告诉?此时说罢。” 这是在一处两边临山的所在,小道右侧有一道山洪急湍,从如墨染的青山间奔流而下,水声隆隆,白银四溅,几处疏林,漠漠黄叶和疏枝相间,一派山水景色。 萧祯带着她立在湍流之旁,在一块悬于急流之旁的青石地面上,油纸伞打开来,遮住两人,挡住了漠漠的雨丝。 萧祯见她不开口,就又道:“怎么不说?但说无妨。”他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亦无喜色,似乎平静无波。但越是这样无波无澜,深沉似海,就越是让人摸不着头目,心悸胆寒。 但龙卫凤的脸上没有多少惧色,亦没有什么更多的神情,只有依然低垂的双目和愁眉,显示着她长久以来的忧愁。 萧祯连问了她两遍,她方抬头望着萧祯,樱唇微启,慢慢的道:“萧祯——” 萧祯听她称自己的名,而非称官称,秀绝人寰的凤眸眯了起来,脸上的神色却见温和。 龙卫凤望着他,又叫:“萧祯——”低着头艰难的咽了一下唾沫,终于心一横,又抬头望着他道:“你可知道,曾经……初见时,我亦曾心悦于你——”艰难的又咽了一口唾液,终于又说:“可是……可是后来……我发现,你对龙家别有所图,你有一个将军,曾来龙家,来而复去,没有带走他,莫独——那时我就疑心,直到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些……都是你的安排……” “所以……所以,那时起,我就对你再也没了那样的心……” “而他……他对我一片坦诚……我也已经应了他,誓同生死……” “这些……都是天意……”说着,她的眼里泛上滚滚的泪花,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又望着萧祯,满面灰败,又对他道:“我求你,求你不要逼我……” 说着下意识的看了看身边的湍流。 萧祯听了,目瞪口呆。 忽然看到龙卫凤往那激流看,下意识的往前迈了一步,站在了那临水的一面,呆呆的看着她,半晌,他垂下目光,又目光复杂的抬起,那双凤眸眸光像黎明前的海,他道:“凤儿……” 没了下文。 他萧叔夜,大权独揽,万万人上之尊,如今,却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复垂下目光,又复抬起,最终,只是艰难的说:“凤儿,你要知道,当初,我并不知有你——” 话说到一半,自己止住,当日,他是并不知道龙家有她,他为的是她的兄长。可知道她了之后又怎么样了呢?终究,也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步步施行,并没有因有她而有任何改变。 如今面对着她这番痛楚的告白,她这样弱不禁风的模样,这满身的痛苦,他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竟无法为自己辩白了,而昨夜风雨如晦时他混乱情急之下的爱语,也似乎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这样一想,他那张从来沉稳不露声色的玉面上,也现出一丝苍白的颜色,他紧紧的看着龙卫凤,又道:“凤儿,我,从未有一刻想过筹算你——也……”他想说他也从未想过要谋算龙家,可不必细想,也知道并非这样,他对如今的龙家是恩威并施,既扶助又掌控,又有什么好辩驳的。 可是龙卫凤刚刚所说的一切,却显得他以往对她所做过的一切都仿佛禽兽所为,他的心在痛苦的收缩,多少年了,从他父亲去世之后,他再没有尝过这种痛苦的滋味,更何况这两种痛各有千秋,很难说哪一种更强,如果硬说它们两者间有什么相同的话,那就是都有一个成分,叫“失去”…… 萧祯看着她,眼神微微带点儿乱,又仿佛带点儿呻`吟,低低的道:“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第一次,问她的意见。 龙卫凤抬起泪眼,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对一个男子主动表白。更没想过这个人是萧祯,她会对萧祯说出这样一番话。 萧祯于她,向来是高高在上,远在云端。这不仅是因为两人在云中时那天差地别的遇见,更因为她知道这样的男人,其心之广大高远,必不会被一个女子缚住。女子于他们的生命,也不过是些闲花野草的点缀而已。所以他们这样的人只可远望,不可近观。 可是,命运弄人,她竟和萧祯有了拆解不开的联系。如果是在云中时,她大概会慢慢承受,甚至渐渐欢喜。可是如今,物是人非,她的心已千疮百孔。此时无论是点缀也罢,明珠忽降也罢,她都已经无法再做那个曾经的人了。 所以这世上的一切都变得这么快,包括她自己。她已经没了什么好说的。她唯一所想的,就只剩了保住她和莫独之间的二年之约。二年之后,无论世事是个什么景况,她都希望完成自己的承诺,完成一次坚守。 所以,在被萧祯带回的这几天里,她必须得跟他说明。在这个男人手里,挣扎也许是徒劳,坦白或许反能换来谅解。她希望——他至少有一丝,是她曾经想象的模样。 第49章 僧院 萧祯问她想让自己做什么,但龙卫凤刚开口说了个“我——”字,萧祯忽然一挥手截断她的话道:“不必说了,我已尽知。” 说着,抬头望了望远处碧青的山峦,滔滔的云雾,复携起她的手道:“且回车上。” 竟然就将她复送回车里了。 龙卫凤登上车辕时再次启口说:“萧祯,我——”,但萧祯不容她往下说,只道:“不必再说。” 就让她进去了,但这次他却没有同车。 小童青河上来取走了文书等物,又送来香炉厚毯等物,车队复起行,萧祯疑似去了别的车辇,未再上来。 龙卫凤不知他是何意,想想刚刚自己那一番言语,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对人说过这样的话后,会是这样的感觉。 但萧祯不在,让她压迫感减少了许多,终于可以放松身心,靠在窗上,看着外面的秋雨秋山,默默沉思。 又想起课余时间看闲书,见有人写过“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又想到自己乃是一个穿越之身,虚世飘零,身如浮萍。纵然龙家人和她这个身子有血脉相连,按实际而论,其实也乃是陌路人,如今她坦诚了自己的身世,纵然那封信到不了龙家人手里,他们也必会从二嫂口中听到实情,她自己亲手,将她和这世上的唯一一道联系,也斩断了…… 她如今还有什么呢?她想起了莫独,想起了他的承诺,他的音容话语。可是关山万里,各属一国,此生又是否还能再见呢? 她觉得自己穿越了以来,变得已经不像本来年龄之人,脆弱,多疑,心灰意懒,连在云中时的那股子能干的劲头都几乎没有了,还枉谈什么宏图大志,如今已只剩下了一个任人摆布,身如浮萍。 这样消极的想着,在青山影里,水雾朦胧中,就又不知行了多远,终于前方又出现了城镇的模样,大队停了下来,吃饭打尖。 一座雨蒙蒙的山城,随行的大队大多湿了衣衫,除了值岗的,各自寻近便处休整换衣衫,早先来打探下处的人已经将闲人赶散,一座还算干净的客栈清出场子来,布置妥当,几个随行的丫鬟仆妇就过来接龙卫凤。这次,萧祯没有过来。 一时上楼更衣毕,复下楼来吃午饭。萧祯亦不在,似乎在别室内与人说话。 久久之后,萧祯才复出来。龙卫凤此时因没有多少胃口吃东西,只在一边坐着喝茶,还未进食。 萧祯过来看了看她,就道:“你来。”见她摇头不来,他便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低头望了一会儿她的脸色,见旅途的颠簸使她柔嫩的脸上微有倦容,秀眉横黛,眼清如水,柔唇一抹嫣红,不描而红,又想到曾闻说其母乃是江南周家之后,周家出美人儿,其母当年许嫁龙征(龙卫凤之父)之时,曾经名动京师。如今她是真龙卫凤也罢,假的也罢,只是这张柔嫩嫣然的容貌,也可以度其母之姿容。 这样想着,依然觉得难放手。就复携起她的手,含笑道:“莫不是——见了我,便吃不下饭去?” …… 龙卫凤没想到萧祯也能作戏语,而且是这样自贬的,且还一语正道中她的心事。 她微微一僵,就有些坐不住——因被人揭破心事。复想想午间所言,又有些羞容,忙抽出手,又往旁边坐了一下,道:“没有。”别过头。 萧祯见她害羞,又不自在,就又笑了一下,看了看桌上的饭食,便命人检出清淡的几样来,放在二人面前的小几上,又对她道:“我却饿了,你陪我吃些可好?” 竟是这样温语要求。 龙卫凤又更不好意思了一些,又因萧祯放开了她的手,让她不那么紧张了,此时不好答语,就只低头坐着。 萧祯就又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开始吃饭。 龙卫凤是除了行路什么也没干的人,萧祯却是人在千里之外,心寄朝廷,没有一刻闲暇,所以他是真饿了,慢慢吃着饭,一边看龙卫凤似乎比在中都时更细了一些,就想她虽然细弱了更觉好看,楚楚可怜,却也不是保养身体之法。如今到瓜洲渡还有三五天的路程,这一路上,倒要将她好好调理调理才好,也免得见了龙家人,好像自己怎样折磨她了似的。 萧祯带龙卫凤回都城,却并不是直接北上,而是先平行到瓜洲渡口——再有两日,龙家随龙尚芝、龙尚璟南下的家眷也就到了,经此一别,至少三五年大概不能相见,所以他顺道带龙卫凤到瓜洲渡见见龙家女眷,再北上中都——如今中都只有已经成婚的驸马龙缨,并其弟龙戟尚在,女眷则随夫赴任,龙老祖母亦随长子龙尚芝南渡。萧祯的意思,江南兼西南两处大关节处,都要龙家二子节制,如今他北方已定,在龙卫凤私去东海郡的时间里,他的封号,已经由定国公升级为北王——一个北王,大周半壁江山都成了他的封土。朱氏的朝廷已经成了他国中的朝廷,吞并之日,指日可待。 因此龙家人也无法问及他尚未成大礼就将龙卫凤带入北王府,也更没法提什么龙卫凤与莫独可能有的旧日之情。 他如今,已经与他们都不是平级,将来,更是遥不可及,一切都不能按平常礼数论了。 只是龙卫凤尚不知就里,以为如今还是初离中都时的那段公案。谁知翻云覆雨间,世事早就又变了一个模样。 这里她坐着不吃不喝,只等萧祯吃毕饭,婢女拿上漱口水来,漱口浴手罢,萧祯复命婢女炖一盏燕窝来,让龙卫凤吃了好上路。 这样等燕窝的功夫,又在客栈歇息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看着龙卫凤喝下了燕窝粥,萧祯这才携她的手出来,复上车。这次只在她这车内坐了一坐,一会儿中途暂住时,就又下去了,换到了别的车上。 龙卫凤见他十分忙碌,不知忙些什么,以为只是日常公务,也不甚在意,只看车内小书架上磊磊的书籍,就随手抽出了一本来看,依然是上次在云中时未看完的《春秋》,便接着上次的章目继续读了下去。 阴雨天,天黑的似乎也快,展眼又到薄暮之时,此时车行却在青山旷野之处,远近没什么人家,前面探路的人回来,说前方有座古刹,庙宇颇多,亦甚整洁,堪可歇马,请萧祯示下。萧祯想了想,便命权且在彼暂住,明日一早起行,又命随行大军就近护卫,不得有差池。 这里长队起行,才复往那叫“潭月寺”的寺庙去了,穿林度木,这潭月寺却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平地之处,四周花木葱茏,映着暮雨山雾,倍添秋寒。 一行人入寺,随行人员就近驻扎,寺院僧众全数退居后舍,偏殿素日接待贵宾之处收拾了出来,请萧祯等人入内歇息。 因雨季,楼下略微潮湿,龙卫凤的住处安排在了楼上,四处的人都清空了,只有丫鬟仆妇在楼上楼下伺候,萧祯更衣毕,依然先在别室问些公事,待到掌灯时分方才过龙卫凤这边来。 此时龙卫凤已经沐浴更衣毕,在楼下坐着了,等晚饭。另一个也是楼上只有卧房和一个退步间,她不愿意待在上面。 萧祯过来,见她洗漱之后看起来倦色去了不少,也觉高兴,站在殿内四下看了看,道:“这潭月寺的山景最好,这里太低,我带你去露台处看看。” 说着,携着她的手往二楼去。 二楼确实有个大露台,却在卧房之外,长长的一溜,绕着这偏殿的二楼整整一圈。萧祯就带着她在面对着前院青山的这一面,慢慢走,慢慢看,虽然已经暮色四合了,但雨雾中四周却还见一点儿朦胧的山影,檐角的竹枝竹叶挂着雨滴,细雨打屋檐,在这寂静的僧院,别有一番意境。 萧祯牵着她的手走着,将两廊的山影竹子都看过一遍,便在廊下立住了身子,昏昏漠漠之中,他垂头望着她,忽然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 第50章 劫持 龙卫凤见萧祯挑起了自己的下巴,怕他又要吻她,忙握住他的手,道:“我、我饿了……” 萧祯第一次被她握手,有些讶异,却也知道她的意思,就笑了笑,就着她握手的姿态却依然垂下头来,说:“少顷进膳。” 说着,却依然覆住了她的唇,唇舌探入,温柔纠缠。龙卫凤被他围靠在朱栏上,漠漠的雨丝有一小半打在发丝上,二楼只有几处掌灯,昏黄的光从纸窗内映出来,映着昏蒙的雨夜,只有朦胧的光线。 两人站的这处地方,却是照不到的,几乎全黑,龙卫凤觉出他渐吻渐深,就在他怀里挣扎,微微喘息,道:“萧祯,你、你停下。” 萧祯就停下了,半日,放开了她。却复又抬手握住了她的下巴——一边想,近来也不知怎么了,越来越爱她这细弱的模样,也许是褪尽了云中的粗糙之后,她的柔嫩太过鲜嫩,无人可比,也许是自己假戏成真,渐渐分不清了需要和想要。他微抬她的下巴,将她的容色全部纳入了眼里,他忽然想晚些时候进膳了。 他望着她微微含笑,忽然一个转身,毫无征兆的就将她抱了起来,脚步一转,就走进了一道门里。 是一间阔大的客房,禅院的房间,极其的精简,布帘遮窗,烛台书架,当中一架禅床。丫鬟早已在房内笼上了香炉兽炭,除一除异味和雨气,此时房内温暖干燥,和室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龙卫凤被萧祯抱到了禅床上,他俯身压住她,又复吻她,微微有些不顾她的推拒和挣扎。龙卫凤在挣扎中,头发却都散了,衣衫也有些乱,露出雪白的颈项和柔嫩的肩膀。 然后就看到萧祯的眸色一深,忽然带了*的模样。 他微微看着她,凤眸带着迷乱的颜色,忽然抬手,抽掉了她腰间水红的系衣丝绦,刹那间裙裾散乱开来,连上衣的衣襟也散了。龙卫凤大惊失色,魂飞魄散,猛一挺身,望着萧祯,面色都乱了,急促的道:“萧祯,萧祯!你别这样!你,你杀了我吧!”说着,忽然一下别过脸去,因为这最后一句话她也只是冲口而出,未加思量。是情急之下的急语,此时出口,却觉得说的有些重了,不敢看萧祯的脸。 心中又想,非如此大概不能阻止保全。 果然,萧祯闻言忽然就放开了她。 他一下站了起来,面目忽然变得寒而远,又如那夜在玉渊阁前看到她和莫独携手出来的模样,他的寒冷是有实质的,整个房间顿时寂静无声,冷极了。 只见他微微的望着她,看不出他什么神色,半日,只见他似笑非笑的动了一下唇角,道:“好。” 一个寒凉的“好”。 龙卫凤抬头,就见萧祯面容如在云端,那双秀绝人寰的凤眸里,是暗夜的颜色,眼底深处,却有一丝逝去的伤感,那淡淡的伤感在那双凤眸中一闪而过。 他移开了望着她的眼睛。 龙卫凤的胸口就微微一疼,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想起了云中生病时他的照料,或者当年送她全家回中都的情意,虽然,这些大概也并不是为她,多是为了龙家,但她在混乱里依然很难过,也许是因为她曾经对他心怀过爱慕之意,总之,现在她看见那双高远的眸子里伤感的颜色。心口微微疼痛,她别过脸去,低声的又道:“萧祯,你、你别逼我……” 萧祯就没再说话,转过身去,又道了一个字:“好。”转身就消失在了禅房之外。 四处都寂静无声,只听见后舍禅院定定的钟鸣,龙卫凤颤抖着身子坐了下来,她乌发散乱,面白如纸,柔弱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住衣衫的重量。 她颤抖的蹲下,去捡地上那根飘落的丝绦。整个楼上都寂静无声,一点儿丫鬟或者仆妇的声音也没有,她一边摸着那根丝绦,一边就掉下泪来,心想二年之期还能等得到吗?关山路远,她还有机会再回云中吗? 摸到了丝绦,想扯起来,却忽然感到丝绦的另一头被一个人握住了。一双带着泥泞的靴子出现在了她的眼帘之下。 她愕然的抬起头来,竟看到了数月不见的莫独正站在面前! 仿若暗夜的枭鹰,又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祗,又仿佛如在梦中。龙卫凤呆呆的望着他,道:“莫、莫独?”虽然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莫独走了过来,塞外的风霜已经将他磨砺成了一个威武的男子,他带着斗笠,一身黑衣,那结实的臂膀,劲健的腰身,以及微微变黑了的肤色,都显示出他数月的征战劳苦,只有那双如同落满星子的狭长双目没变,眸光亦没变,他望着龙卫凤,一步步走来,目光深沉安定,温暖如初,他一步步走过来,如同踏在一个梦境上,煌煌的灯火都失了颜色,天地安静,龙卫凤感到自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她被他抱了起来。他有力的双臂将她收在怀里,温柔有力,又小心翼翼,他拥着她,在她耳边道:“三妹——” “三妹……是我不对,我来晚了……”他在她耳边说,声音沉静痛楚:“是我,辜负了你——”他悔恨的将她勒进了胸膛里。 龙卫凤在他肩上呆呆的,腰身被他勒的微疼,她一时尚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关山万里,关卡重重,他一个异国之君,又怎能瞬息到了这里? 她怔怔的被他搂着,鼻息蹭到他肩上的雨丝,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她的手指不自觉的滑了下去,去摸他背上的伤。手指探进他的衫子里,触到了他的肌肤,背上那道熟悉的伤疤微微凸起,磨着她的手掌。她全身一松,终于在他的肩上落下泪来,哑声道:“莫独……” 莫独见她哭,心像泡在了雨里,紧紧揽着她,一边道:“你放心……你放心——”说着,忽然一下就将她抱了起来,进了旁边的侧室。 龙卫凤见眼前一黑,进了另一间房间,因伤心哭泣而昏蒙的头脑又瞬时清醒,忙在他肩头道:“莫、莫独,这不妥,这里,这里很多人——”她是想说这里很多他的人。但提到萧祯,哪怕只是一个“他”字,此时也觉得难以出口,心上抽疼。就只是这样说。 莫独抱着她,却道:“无妨。”在黑暗中将自己缚臂的一条带子解了,给她系上衣裙,随即用衣襟将她的头脸一裹,将她捂在怀里,就走了出去。 院外似乎有人接着,龙卫凤在黑暗中感觉雨雾如丝打在自己手背上,她易手一次之后又回到了莫独肩上,此后他始终抱着她,她蜷在他身上,紧张的直发抖,脑子里很混乱,是为怕出现有人拦截的景象。她并没有想到她自己,只想到莫独的身份,如果他们被发现,那将是如何可怕的局面。 她颤抖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也不敢出声,亦不敢往四周看。 莫独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干净温和的气息,她感到被他带出了密林,又感到似乎到了平川地带,须臾,她被放到了马背上,头脸就都露了出来。雨夜昏黑,什么也看不见。 莫独用一个氅衣包裹了她,为她挡雨,他随即也翻身上马,与她共乘,一行约有四五人就在这雨夜里往南疾驰而去。 秋夜深寒,细雨如丝,大地黑的如同墨染,一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山林河泽淡淡的影子。龙卫凤不知莫独他们是怎样看清路的,她只是惊异于这个塞北民族驭马的神技,高大的蒙古马贴地如飞,马上人却感觉很稳,五六匹马像一把子快箭,又像几只利刃,划破黑夜,一路疾驰。 暗夜飞驰,竟然踏地无声,人和马全都一丝声息也无,犹如夜枭,这种寂静奔腾的力量,比喧嚣的千军万马似乎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暗夜的力量,是塞北的力量。 第51章 田庄夜 夜渐深,雨森霖,寂静的禅院,简洁宽大的僧房内原本应该充满檀香之气,木鱼之声,此时却鸦雀无声,只有刀剑寒刃的冷光,萧祯端坐在主位之上,地下站满了荷刀配剑的武士,地下一座大香炉有微微的烟篆升腾,烟雾微微笼罩,看不清主位上萧祯的表情。 一个配剑武将出列,躬身对萧祯道:“主君,如此时不将其擒回,待其西下,便更耗时了。” 又有一个武将也出列,抱拳禀道:“此时他们刚至茂陵一带,传檄可至,瞬息即可擒来。” 又有一个出列道:“主君请勿犹疑,放虎归山,他年必为后患。” 萧祯在主位上巍巍而坐,面上没什么表情,半日,抬起眼来,那双素日渊深果决的凤眸,此时也看不清是什么神色,他微微捻着手中一块玉环,和权渠当日送龙卫凤的那块玉玦几乎一模一样,也是一条幼龙的形状,只是未缺损,是环状。道:“除掉其容易,只是塞外之事如何处置?塞外一域将来又如何安置?诸公可有想过?”说着凤眸微转,望向左侧几位谋士。 谋士之一就出列道:“主君何其明也,今日为何反犹豫不决,塞外于我,向来是彼越乱,则我愈安。彼若一统,即成我邦之大患。昔日君与其杀马盟誓,乃势也。今日趁机图之,乃时也。时不我待,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又有一人出列道:“此乃天降良机于我邦,今权渠随从不过数十人,马匹不过百十,既未通关,又未禀名姓,正可以无名之名杀之,非背信弃盟,是其自取死耳。” 又有一个道:“权渠出关,必未定归期,杀之后,我等可以缓放风声,待主君大事定后,再审时度势缓图胡地。” 又有一人道:“或即不杀之,幽禁亦为上策。” 乱纷纷讲说,萧祯不说话。半日开目,望着众人道:“尔等可知朱基?其乃仁德皇帝十四子也,权渠私下出关,朱基陈兵边境,若幽禁了他,朱基必不肯罢休。” 至此,众人方知萧祯心中,已定杀心。 只是如何杀,杀后之事,却是他在考虑的。 众人一时缄默,互相讨论一番之后,又纷纷进言。 雨如线,打在林间,打在禅院,打在屋檐。禅院灯火明,东方鱼肚白,在漠漠雨云的遮掩下,昏沉的天际微微泛出一缕天光的青白。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下雨。 天下没有一处清白。 · 天晴了,微微的晴日的光明从云间透出,洒在眼前的疏林、青田、道路上,权渠一行人的速度慢了下来,在晨光里,在一处群山环抱的阡陌间缓缓而行。 龙卫凤在马山颠簸了一晚上,浑身已经像散了架一样,但她忍着没露出来。她坐在莫独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心底是温暖的喜悦,心上却又微微的忧愁。 莫独怕龙卫凤吃不消,另一个雨天也需要停一下换换衣装,就在一处田庄上停了下来,歇息,打尖,更衣。 按照他的日程计划,最多也就七八日,就可离了这大周境内,从西南商道迂回北归。 其实也不必这样麻烦,直接从大周境内北上也可,只是太招摇了,太不把萧祯放在了眼里,他并不想过于惹怒他——虽然也知道带走龙卫凤多少已经惹怒他了。但他少年之勇,血气方刚,此时南下,也是看准了大周如今权力之争正如火如荼,萧祯筹谋已久,正待最后一击,必无暇顾及他这里的事,无暇顾及他,也就是无暇顾及塞外。萧祯此时,最希望的事,一定是北方安定,因为北方是他的地盘,只有北方安定,他才有余力进行皇权之争的角逐。 所以莫独认为萧祯即使不愿放手龙卫凤,也必不会怎样他。最多,让他留下龙卫凤再次独自北归。因此他奔离了萧祯随行队伍的视线,也就稍微放缓了速度,准备悄然渐次出大周边境。 此时在这茂陵田庄,莫独想休整一日,便在一户人家暂住。吃过午饭,他让龙卫凤先睡一下,因为明日还有长途的路程。 龙卫凤此时换了农家妇人送上的衣衫,疲累使面色略显苍白,眼睛里的光却很足,她依然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可是看到莫独的模样,又知道这是真的,一时又百感交集,对他道:“太冒险了,还是早些赶路的好。” 又看看莫独如今已经不同于以往的身形面貌,有些喜悦,又有些陌生,似乎也不太明白怎么自己的命运就和他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莫独微微眯起双目,站在农家宅院之前,望着远处漠漠的流云,远近微微的湿气,却道:“也不必太赶。”既然已进了这大周境内,半条性命就已经交与萧祯之手,上次在云中,他曾整个儿落在他手里过,那次全须全羽而归,这一次——他看看龙卫凤,执起她的手,微微含笑:“你既不睡,我们且去林边走走。” 就带她离开农家,踏着青黄相间的草地,来到疏林之侧一条白河边上,他的十指与她的交握在一起,沉静的喜悦在他的心底,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勇气,千里南下,从萧祯手里将她带走。 大概是他的心底里,始终觉得欠她一次,云中时的不辞而别,她正在大病之时,那时,他将她留给了萧祯。南下中都后,既知她已被萧祯授意宫中指婚给他,时逢归期,他又一次离去,将她一个人重新丢在萧祯的控制之下。 虽然那些都是不得已,但他一个男儿,一个一国之君尚且如此,又能对她一个弱女子要求什么,无论是她顺从萧祯,还是被他控制,这些都不是她的错,是他的两次抛闪,让二人置于了这样的局面。 所以无论代价多大,结局怎样,他都要来一次,来带她一次——在禅院时她在萧祯面前的无助坚守,他彼时在侧室都已听见,他觉得比起自己的情意,她为自己所做的努力要更艰难。 怀着这样温暖愧疚的想法,莫独带她在河滩上散步,雨后空气湿润,河边荇草青青,碧清的流水一一抚过河底的白石,蜿蜒向南流去——多么好的国土,多么富饶的所在,莫独想起他的母亲,这是她的生身之邦,这是她的母国。年少时看到母亲怀忧,思念南国,他也曾发誓要南并中原,一统天下。如今大了,也知这项事业的分量,更何况大周如今有一个萧祯。 在一块白石上,莫独坐下来,将龙卫凤抱在膝上,仔细打量她的容貌。 龙卫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挣扎了一下笑道:“莫独,想、想是我更丑了。” 莫独就笑笑,挑起了她的下巴,修长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道:“我知道你本就标致,一月不见,你却更美了。”说着手指在她腮颊,眉峰,鼻梁上滑过,又抚摸她的唇吻,长长的睫毛微垂,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龙卫凤那双像身旁的清河一样碧清的眸子望着他,眸光渐渐变得有些深,她慢慢也垂下了眼睛,道:“莫独,我感到害怕——” 莫独停下来,将她往胸前揽了一揽,问道:“怕什么?”微微凝眸。 龙卫凤却不好说,睫毛颤动,半日说:“你收到我的信了么?在中都时——”见莫独点头,她垂目道:“我想,那应是最好的安排。”她是想说他太草率了,这样近乎孤身而来,太过危险。 她也没细问他怎样通关,怎样到了禅院,她只是觉得心绪不宁。 莫独看她这样,就又将她的脸抬起来,望着她道:“你放心,便是因此而死,我亦心甘情愿。”说着,低头吻她,一个多月的塞外征伐,他常常想念她的滋味儿,如今再次相拥,也有些如在梦境,他吻她,如痴如醉,仿佛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半日,龙卫凤伏在他肩上,颤声说:“莫独……” “凤儿……”“凤儿……我想要你……”他却在她耳边哑声说,灼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颈窝,滚烫的唇又吻着她的肩头。 龙卫凤就闭上眼,眼角滑落一滴泪,“好……”半日她说。 莫独就将她在怀里抱得更紧,却是不再多动了,他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只紧紧拥着她,许久,力道散尽,他忽然在她耳边一笑道:“我们在这庄上,住一夜好不好?”微笑的黑眸紧紧的看着她。 龙卫凤以为他是那个意思,满面通红,只垂了头,声音几不可闻的又道:“好……” 莫独就将她抱了起来,在原地托着她的腰转了一圈,裙带飞扬,她的发髻差点儿都散了,惊叫之下,被莫独触到痒处,终于也发出一阵笑声。 两人在河滩上散步,莫独给她讲着塞外的战事,又讲他如何想她,而所有会让她为难的话题,他却一句也没有提起,他只十指交缠,温柔有力的握着她。 塞外,龙卫凤抬首看看头顶高远的秋日晴空,想,也许那里的晴空是另一个模样。 ——但她没能看到。 第52章 破瓜 龙卫凤想催促莫独连夜赶路,天却又下起了雨,秋霖脉脉,虽然不是大雨,却也夜路难行,莫独怕龙卫凤受寒,依然坚持住下,明日起行。 二人在一户房舍尚可的庄家住下,主人只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有一双儿女俱在外,莫独二人便住了老夫妇北上经商去的儿子和儿媳的卧房。老夫妇安排了二人的晚饭,莫独带来的人俱就近安住,值岗之人远近各有安排。 田庄的晚饭,却也十分丰盛,老夫妇久无客来,见了莫独二人十分热情,只当他们是路过的商旅,又见莫独和龙卫凤俱十分年轻,却都好样貌,令人见而爱悦,又想起自己客居外地的儿子儿媳,便有些将对自己儿女的爱意,移到了莫独和龙卫凤身上,不但饭菜茶水等物准备的十分经心,还又将儿子儿媳的卧房重新布置了,以备二人安歇。 莫独彬彬有礼,见主人爱客,晚饭携龙卫凤在厅堂吃时,便要老夫妇一起共进,饭桌上,妇人一直给龙卫凤夹菜,说她模样儿虽好,只是太瘦了,又对莫独说:“你们年小的夫妻,要知道互相疼人,瞧你娘子这般瘦弱,哪里禁得起这路途的风霜。”又给龙卫凤夹菜。 龙卫凤就脸红了,微微低下头,莫独听了心里却像化开了柔软的蜜糖,他在桌下轻轻执起龙卫凤的手,微笑道:“嬷嬷教训的是,这都是我的不是,以后我一定将她养的白白胖胖的。” 莫独的汉话是标准的中都官话,他的声音也好听,少年的清朗沉稳,妇人听了就叹道:“这才对,你夫妇俩看着真是好看——”又道:“看到你们就让我想起我的儿子和媳妇儿。”有些思念的难过,忙也给莫独夹菜,遮掩自己。 莫独就拿起碗来敬主人酒,又敬妇人,道:“萍水相逢,承赐盛筵,明日定当重酬。” 一时四人吃完颇为家常温馨的晚饭,外面的雨下得越发大了。妇人说楼上新房内略冷些,又给两人拿出一床新被,又拿出两套昔日儿子、儿媳留下未带走的干净衣衫,道:“这都是去年做了他两个没带走的,也没穿过,就送小官人和小娘子将就用吧。” 龙卫凤不好意思太麻烦主家,莫独却领受了,道:“有劳嬷嬷。”一时老夫妇归房。莫独携着龙卫凤的手,掌着灯笼回楼上新房。 龙卫凤犹担心他的人晚饭住处的着落,莫独却笑说:“不必管他们,他们自会处置。” 到得楼上,新房内十分整齐,纸窗上的红色窗花犹新,床帐整齐,妆奁齐备,看得出老夫妇对儿子儿媳的爱重,莫独将东西放下,亲自掌上灯,将四下窗扇都检查了,看看外面的雨夜,方对龙卫凤道:“此处虽未尽美,旅途之中也只好将就,只是委屈你了。”说着,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含笑审视她。 龙卫凤又觉得脸上热起来,她微微含笑转过脸去,道:“我觉得甚好。” 莫独就一笑,道:“好,你觉得好便好。”说着转到大床之后,有个侧门,进去是洗浴之处,主人也已经置了热水在此。他便回来说:“走了一夜你也累了,先洗澡吧。”便挽起衣袖,去给她预备洗浴之物。 龙卫凤坐在妆台前解衣,将头发打散了,重新盘起来,望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有些恍惚,依然有些梦幻的不真实,她今夜,是真的要将自己交给一个男子了吗? 她微微抚摸自己的脸颊,心中有个声音:他不是一个男子,他是莫独。她愿意相信他。 二更多天的时候,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还有隐隐的雷声,莫独也已经洗漱完毕,换了那主家拿来的青衫,他并没有立即就寝,先下楼似乎与人吩咐了一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方复回楼上来。 龙卫凤已经躺在了床里,她躺的很不安心,虽然疲累使眼皮有些沉重,但心中却有一根弦始终警醒的紧绷,所以莫独一进来,她便又睁开了眼,望着他,虽未开口说话,但眼睛里询问的意思明显。 莫独将外衫解了,将床头之灯挪到远些的妆台上,在她身侧躺了下来,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说:“别怕,一切我自有安排。” 他将她搂在怀里,轻轻的抚摸着她,她柔弱无骨,伏在他的肩头,腰身几乎不盈一握,是比在中都时更瘦了,他的眼中现出寒冷的神色。 龙卫凤伏在他怀里,手抓着他的衣襟,在他怀里仰起脸,还是道:“莫独,我、我还是害怕——” 她不是怕他,而是怕另一件事,另一种可能。 留在妆台上的灯透过翠竹纱屏散着幽幽的光,莫独从她眼睛里看到了最深的恐惧,他不知道那个男人对她做过什么,让她这样怀忧,他的眼中,亦是冰冷的寒色,他抚摸着她的脸,慢慢的道:“你怕什么?可对我说么?” 龙卫凤觉得莫独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她垂下眼睛,半晌,忽然又往前贴近了他,她的脸紧紧的贴着他的胸膛,说:“莫独,我只是怕……怕失去你……” 莫独忽然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凤儿……”他在她耳边低低的说,声音既有狂喜又有痛楚,他将她紧紧揽在怀里,道:“凤儿,我再也不会,抛下你……”说着,他的唇吻落了下来,带着歉疚,滚烫的烫着她的唇吻,她的眉尖,她的唇舌。他劲健有力的腰身紧紧的压着她,带着他独有气息的滚烫的唇舌在她唇齿间流连,仿佛要将她吸进他的身体里,衣衫散了,他的手指伸进了她的衣里,他的身体开始变得烫人,滚烫而坚硬。她的嘴唇似乎也被他咬破了,龙卫凤发出了一声轻声的呻`吟。 莫独的手就滑了下去,衫裙掉了,落在地上,她的全身忽然都在他面前坦露无遗。 莫独的唇舌带着烫人的温度,在她的肌肤上游走,当他握住她的腿,跨在他的腰`间的时候,龙卫凤再次挺了挺身子,望着他唤:“莫独……” 莫独俯下身,含住她的唇,他的身上都是她的气息,她的气息和他的气息,他深深的吻着她,在她耳边低语:“我在……” “凤儿……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说着,他分开她,一挺腰身,将她彻底贯入。 破裂的痛楚让龙卫凤泪花飞溅,她紧紧抓着莫独的胳膊,莫独额头的汗全滴在她白嫩的身上,他温柔的吻着她,覆着她柔软的身子,温柔进退。 又像那个梦境,漫天的烽火都失了颜色,天地无人,万古洪荒,只剩了她和她怀里的这具躯体,他们合二为一,已经成为了一体,他说他永远不会再抛弃她,她在他温柔的漩涡里全然忘记了生死。 · 雨如帘,打在驿站的房檐,阔大的、不算简朴的茂陵郡驿馆内,肃杀之气冲破雨帘,在暗夜寂静无声,萧祯坐在驿馆主官之室,坐于主位,身旁有几位文武将士。萧祯手上拿着一张帛书,有一侍从,在旁以托盘呈着一物。 萧祯将帛书览过,递给两侧部属,复看着那盘内之物。 是一面玉牌,不算很大,蟠龙遮护,玉牌正中是极细的工笔楷书的蝇头小字,填以金纹,有些年头了,金纹已经磨的平滑,且有剥落,玉牌亦十分滑润,散发着上等玉石天然的温润气质。 侍从将玉牌近前呈献,萧祯只就侍从手上看了一眼,玉牌那一笔仁德皇帝御书的字体,虽然时隔多年,他依然还能辨认,而末尾的落款,更是一方他很熟悉的仁德皇帝的私章。 朱基竟然以此为信,送来了这个。 那帛书上信誓旦旦的,都是保住他唯一的外甥——权渠的誓言。他不惜大兵压境,不惜以生身之明证的唯一信物,仁德皇帝御笔亲书的刻有他名姓、生辰、母妃身份的名牌呈给他,只求他放归权渠。 帛书上没有提龙家之女,这是朱基的分寸,这是不可言说之事,帛书的末尾,朱基写道:“权渠有胞妹,名骊珠,亦成平公主所出,与权渠同年生。美容色,有善才。如北王不弃质陋,愿与结亲。” 萧祯就笑了一下,看向左右:“从古至今,尚未有夷狄之君遣女嫁我汉邦者,这也算头一份儿了——”凤眸微转,看向下手右侧的一个英俊青年——龙卫凤在云中时见过一次的,还曾翻了他的牌子想点他做陪的那个“淸倌儿”,名柳洪秉者,道:“便送与汝为妻可好?” 柳洪秉的脸就红了,不敢反抗,小声嘟哝了一句,众人都听不太清楚,都问他说什么,柳洪秉只好道:“我、我不大喜欢夷狄之女……”众人都轰然大笑。 萧祯亦微微含笑,随即收了笑,面色沉默起来。那双凤眸幽远而渊深,半日,忽然道:“他今年,多大年纪了?” 众人都以为是问这骊珠,或者是权渠,于是纷纷禀说:“她既是与权渠一奶同胞同年所生,应与权渠同岁,算起来,今年应该正十七岁。” 萧祯就转了下眸光,道:“我是问,她。” 众人方知他说的是龙家之女,互相对看一眼,周衡之堂兄名周良者,就出列禀道:“往日曾闻周衡说过,龙家孙女比其嫂柳氏年小八岁,今年似应是正一十六岁。” 萧祯就转开了目光,半日道:“碧玉之年。” 众人都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都小心疑惑的看着他。 半日,萧祯站了起来,走下主位,来到门首,看着外面漠漠的秋雨,半日转身,道:“太年小了。就再给她,十年。” 说着复回主位,就命人传令 第53章 新妇 第二日龙卫凤起来,是新妇的颜色。 莫独披着青衫,衣襟半敞,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内衫,坐在床边,将她拥在怀里,昨日的衣衫在他的扯落中有件坏了,他命人紧急去镇上买了新衣,是一色儿大红的衫裙,虽是小镇上的手艺,却秀丽可爱,不觉艳俗,莫独抱着她,给她穿上衣衫,龙卫凤伏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脖颈,闻着他身上的气息,脸上是新妇的羞红。 莫独给她穿衣便穿了半日,他不时停下来吻她,及至给她穿好了,看了看她羞红的酡颜,忽然一抬身,将她放在床上,一翻身又压了上去。 龙卫凤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脸爆炸样的红,在他身下挣扎着身子,说:“莫、莫独,别闹,该走了!” 莫独覆在她身上,修长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他的面目有些微红,那双狭长的双目中不再是锋利的寒芒,深沉温柔,他微微含笑,看着她脸红,叫:“凤儿……”到底没放过她,唇吻落了下来,烫人的手指从衣襟下伸了进去,温柔缠绵,直到龙卫凤一拧身子,喘息着道:“莫、莫独,这不行!快放我起来……要、走了……”莫独才喘息着停下,他的脸上是欲念没有得到满足的隐忍,他撑着双臂看着她,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暂且放过你。” 说着,起来,将她也抱了起来,又坐在床边给她整理衣衫,不时啄一下她的额头、腮颊…… 龙卫凤看着他半掩的襟怀,觉得再这样整理下去,今儿不知道还能不能下楼了,就忙在他怀里坐正了身子,自己理好衣衫。莫独笑着,才放她下地来,他自己也整理好衣裳。 一时二人下楼来,楼下主人家早就备好了早饭,男主人出门下田去了,只有女主人在家招待,一时吃过饭,侍从进来禀说已经扣背好了马匹。莫独看了看龙卫凤,便垂头,低声问她道:“今日可能乘马?” 龙卫凤没明白过来,不过转瞬即解了,脸顿时通红,微微转过头去,没有说话。昨晚莫独太狂了,她一夜没睡好,今早她实际是倦乏的,身体也微微疼痛。她把衣衫掩的很高,怕主人家看到她脖子里的吻痕。莫独就转头,命侍从预备车来,侍从去了。 这里女主人察言观色,似乎也有些知晓,见二人吃完饭,却拉过莫独去,道:“小官人,我跟你说句话。”将莫独拉到一边,问了他几句话,又叮嘱了几句话。 一会儿,莫独回来,微微含笑,脸上却似乎也有些微红。龙卫凤不知道那女主人跟他说的什么,好奇问他,莫独却没说,只携她的手出来,侍从酬谢了主人,一行人出至外面,莫独带龙卫凤上车,侍从们也翻身上马,一行人这才去了。 上得车来,莫独握着龙卫凤的手,看了看这马车的布置,又道:“委屈你了。” 龙卫凤倒不觉得委屈,但初经雨露,这两日又没怎么歇过来,到底坐车比乘马舒服了一些。 但她害怕又出变故,她并不讨厌或者恨萧祯,离开萧祯,她甚至也很难过,但她已经不能离开莫独,她担心的是萧祯不会放过莫独。因此在车里,她想了想,还是对莫独说:“要么,我们还是乘马吧,那样快一点。” 莫独感受到她的忧心,将她抱在怀里,他望望窗外的四野,道:“别怕,该来的总会来,一切有我。” 龙卫凤心中想,就是为了你我才害怕,但她不想莫独烦心,没有说出来,她躺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腰,大概因为疲累,车子行了一段,她又睡着了。 · 茂陵的夜是铺天盖地的雨,天地苍茫似乎没有边角和尽头。 萧祯在驿馆内吩咐完了事,命人散出,只留柳洪秉和一名叫赵昀的武将,萧祯在面南的一张矮榻上坐了,玉白的手撑住额头,微微垂头。 柳洪秉就道:“府君,属下陪府君喝酒以消寒夜可好?” 萧祯看看外面的雨夜,道:“几更天气了?” 赵昀回说:“已近三更了。” 三更……萧祯的目光神色复杂起来,看着雨夜,仿佛什么都看见,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三更,她和他在一起。他闭上了眼睛,“好,拿酒来。” 夜重更深,夜雨如瀑。萧祯醉酒。 柳洪秉与赵昀二人扶他上楼,在驿馆楼上安歇,外面骤雨击打窗扇和房檐,驿馆最大的一间卧房早已布置妥当,一切都很舒适完备。 二人扶萧祯在枕上倒下来,仿佛玉山倾颓,这是他们少见的他的醉酒。 婢女进来服侍,宽衣、浴手、脱靴、净面,盖上锦被。床帐撒了下来,灯盏熄灭,婢女们和柳洪秉等人退出,室内彻底暗了下来,只剩外面铺天盖地的雨声。 柳洪秉下来,问周围的人,“几更天气了?”回说:“已近四更。” 柳洪秉便问:“人呢?”有一个人过来回说:“已经带来了,在侧室候着。”柳洪秉便命众人散了,去了侧室。 夜半更深,室内沉沉,骤雨敲窗,声音没有一刻停歇,萧祯半夜醒来思水,便命人拿水来。房内有个人影站了起来,迷迷瞪瞪的去拿水,摸到什么似乎没拿稳,一只碗掉到地上,砸到了什么,那人影发出了一声娇弱的“哎哟”声,终于净了一只碗来,倒上水,捧着,颤颤巍巍的来到床前,递到萧祯手上。萧祯却是醉着,拿不稳,碗一歪,又洒出半碗来,人影就连忙捧牢了,跪在床上,想用碗喂萧祯水喝,但躺着的人,并不能喂进去,水又撒了出来。 她一急,就低下头去,自己喝了一口,扒开床上人的嘴,给他度了进去,借着萧祯张口的功夫,将那一碗水抖索索的,全数倒了进去。呛的萧祯一咳嗽,醒了,翻身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道:“谁?!” 人影战战兢兢,抖抖索索,道:“我、我、我叫凤儿……” “凤儿……?”萧祯忽然长叹一声,忽然又倒在枕上,长臂一拉,将她拉在怀里:“果然是你么……”他说,垂头吻着她的额头。 怀中的人抖抖索索,带着处子的温香,细弱柔嫩,和他千里南下拥在怀里的那个身体一样。 “凤儿……”他在她耳边说,“为何……要抛下我……” 他的唇吻从她的额上滑到她的眼睫,又滑到她的唇上,男人粗烈有力的唇舌,带着烈酒的味道,强烈的侵入,擒住她的唇舌,粗暴吸吮。 外面雨帘如幕布,室内一片漆黑,她感到自己的嘴唇被咬破了,发出了一声低弱的□□,马上被男人的唇舌吞噬。她只听他在她耳边叫:“凤儿……” 她的衣衫被扯破了,丢在榻下,男人高大劲健的躯体压了下来,让她无路可逃。她柔弱的挣扎着,不敢出声,感到男人寸寸向下,将她粗暴侵略,直到最后,那破瓜的长驱直入的一击,令她发出了一声断裂的呻`吟。 男人的身上有一种幽香,他的发丝如瀑,他的唇舌很粗暴,进退却很温柔,他将她整个儿的抱在怀里,将她攻略的一处不剩,只有满身的吻痕,和下`身撕裂的痛。 风雨如晦,他不知将她折腾了多久,直到她昏了过去,又醒了过来,已经雨停风住,是一个天光大明的白天了。 身边的男人兀自还在沉睡,晨光从窗扇上射进来,照清他的容颜,这是一张怎样高华的脸,巍巍如在云端。她小心的挪动下床,捡拾自己的衣衫,她浑身都是伤痕,身体也很疼,一头黑发凌乱虬结的盘在胸前。 床上的人睡梦中还在唤:“凤儿……” 她的心忽然一阵刺痛,眼泪掉了下来。 她匆匆裹上衣衫,跑了出去。 · 萧祯发火,地上的人跪了一地,他宿醉初醒,但已经衣冠整齐,只有比平日略显苍白的面色,和眼梢那一点点微红,显出他曾经宿醉,但那双渊深的凤眸,已经清醒如旧:“说,这是谁的主意?”他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的寒色,声音的冷凝,让这阔大的屋子静的掉针可闻,又寒冷浸骨。 没有一个人答话。所有人都低头大气也不敢出的跪着。 “我只问,这最后一次。”他说,凤眸微眯,扫过众人,那神情气色,都说明他这次绝不是儿戏。 依然没有一个人答话,空气仿佛冻结,柳洪秉和赵昀跪着,浑身的骨头已经僵冷,他们知道,在这件事惹怒萧祯的后果,可是、可是他们实在也是为了他好。原本打算他问便承认的,只是此时竟就不敢出气。 萧祯缓缓的站了起来,正要发作,忽然,大厅侧门被推开了,跑进来一个女孩子,细柳长条,弱质纤纤,圆润的脸蛋上还有泪痕,她长得十分的可爱标致。 她跑了过来,噗通一下跪在了阶前,她道:“不要责罚别人,是我、是我干的!” “……”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来,诧异的瞪着这突然跑来的人影。 一看之下,众人又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长得真像啊,众人心里纷纷想,又都互相看看,肚里纷纷猜测,这是谁找来的女子,竟然和龙家孙女如姐妹仿佛。 又都看萧祯。 萧祯的脸就绿了,脸上闪过无数种神色,忽然又见跪在阶下的女孩臻首垂处,露出几处吻痕,都是他昨晚醉酒时弄的,昨晚的事——他是真不太记得了,只知道今早一醒,就见一个女子的身影抱着衣物出去,从床上一起身,看到床榻上还有女子的小衣,以及一块女子的落红,约略也记得昨晚的一些片段,不由得勃然大怒,早饭也没吃,下来审众人。 虽是审众人,心里也约略有个谱子,觉得必然就是柳洪秉几个干的,其他人,再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但他此时看到阶前人这酷似她的容貌,满面的泪痕,颈下的吻痕,不由得又一下坐了回去,转面斥道:“谁叫你出来的?进去!” 后面的婢女就出来,将这个女孩子拉进去了,她一边进去,一边兀自抹眼泪,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伤心,眸光清澈透明,就仿佛她的眸子,不带一点尘世的俗欲,只有单纯的伤心。 萧祯在主位上垂目,微微侧了一下头,“都出去!”他说,他谁也不想看见。 萧祯上车,转回中都,临走看一眼茂陵的山水,他的心微微的疼。靠坐在车内的锦褥上,他微微合目养神。 忽然车帘一掀,婢女又送上一个人来,萧祯抬目,正想斥退,又看到了她酷似她的脸庞,以及那双清水一样不含一丝杂质的黑眸,她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在车内铺陈的锦垫上跪下。萧祯从睫毛缝里看了她一眼,就没有说话,半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依然战战兢兢的,道:“我叫、叫凤凤……”萧祯就开目,道:“真名。” 女孩垂着头,依然道:“凤、凤凤……” 萧祯就一笑,心中又抽疼,却坐正了身子,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端详了端详她,道:“那,你父亲是什么人?”能被荐上他的枕席的,她的父亲,想必是个人物。 没想到女孩子在他手心睁着畏惧的大眼,半日只是说:“我、我父亲,是、是个呆人……” “……” 萧祯就叫柳洪秉了。 这才知道,这女子之父乃是茂陵当地一个名士,大隐隐于市,膝下只有此女,被柳洪秉等人访着,送上了萧祯的床。 萧祯叹了口气:“你父亲想做官?” 女孩答:“不、不、我父亲最讨厌做官……” “你父亲想要名?” “不、不、我父亲说那不过是沽名钓誉……” “哦……”萧祯眯起眼睛,原来是个腐儒。他抬起她的下巴,“那么你呢?你想要什么?我都可补偿你——”他贵为国公,从不倚强凌弱,焉能欺辱一个女子。 女孩在他手中眨着眼睛,落下泪来,抽噎着道:“我、我、我被你欺负了……我、我只跟着你……” 萧祯忽然放开手,叹了一口气。“好。”他说。 第54章 暴虐 莫独按照原定计划,往西南黔中郡的方向而去,晓行夜宿,又行了几日,晚上住宿时,莫独却没有再“欺负”他的“三妹”,只是难耐的抱着她,却没有逾矩之行。龙卫凤经过了茂陵那一夜,身子正怕疼,旅途辛苦,又疲累,莫独每晚亲亲她,抚摸一会儿她的后背或者肚子,她就朦胧的睡去了,他不再那样儿折腾她,倒正令她休养生息。 近日离黔中郡日近,她才知道莫独是想穿过黔中从西部出关,就想起黔中是在龙家三哥龙尚璟的值守范围之内,不由得忧心,对莫独说换个方向吧,她不想龙家哥哥们为难,也不想让他们因放过了自己和莫独而受到萧祯的处置。 莫独深解她的心情,想了想,就吩咐从人转了方向,准备从边郡出关。 这夜又是大雨,且是电闪雷鸣的暴雨天气,莫独一行人在云梦泽一处大客栈内休整,所有的人都淋湿了,全都避入店内更衣喝姜汤取暖,又四下重新布置岗哨,离开云梦泽,再行三两日的路程,就出大周境内了,莫独因龙卫凤此次离开大周,此生便永不会复回,因此路途食宿,都尽量使她舒适合意,多吃一些这大周本土的饮食。塞外的条件,多少是比大周要严酷一些的,他觉得带她走,是有些委屈了她。 如果她跟着萧祯,虽然萧祯是那样一个心胸高远的男人,在生活上,却必会给她最舒适的规格。 但龙卫凤并不知道他所想的这些,只是路上每每歇宿,莫独就恨不得天下美食都摆在她面前一样的喂养她,令她隐隐担心自己又要胖了——本来在上一世做学生的时候,高考大补,就差点儿将她补成一个胖子,她觉得自己还算是比较容易发胖的体质,她如今想的是,如果到了塞外,塞外的百姓们看到他们的主人,千里迢迢,带回来一个胖姑娘,不知该作何感想……所以她为了莫独的颜面考虑,不论再多的美味佳肴,也不肯多吃。另一个也是尚没有太多胃口吃。 她如今虽然和莫独在一起了,却尚未从萧祯的影子中走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莫独这里,一半碎了,碎在萧祯所掌控的,这大周的国土上。 这晚在云梦泽停驻,又值大雨,也是应景,更衣毕,莫独携着她的手,带她在二楼窗内看外面的雨景,侍卫却忽然上楼通传,说楼下有客,要见龙姑娘。 莫独微微诧异,想了想,对龙卫凤道:“你且在楼上等我,我去见见。”说着,便出至楼下。 龙卫凤在楼上站着,雨夜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这云梦泽的树木也多,风摇影动,只感到漠漠的雨气,看得到远近星星点点,昏黄的灯火。 有客指名要见她?会是什么人呢?她微微紧张,手指甲不自觉的掐在掌心,自己浑然不觉。 一会儿,却又有侍卫上来请,说:“主人请姑娘下去见客。” 龙卫凤缓缓回过身来,一步一步的跟着侍卫下楼,楼下灯火煌煌,一步一步,她走出楼梯的阴影,露出整个面目,而那来客在厅中站着,也露出了整个面目。那来客将她一望,就叫道:“三妹。”向她走了过来。 这是一个非常高大英武的青年,有着和龙缨相似的削薄成一条线的上唇,和极深的人中,他剑眉星目,非常的有威仪,也就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望着她的目光,深而有些复杂的痛楚。 他又走上前了一步,与她咫尺站立,“三妹,你果然——不认得我么?”他说,那双如寒星一样的长目里是复杂的神色,仔细的审视着她的面目神情,她的眼神,她的发式,衣着,半晌,他又问了一句:“你可知,我是谁?” 龙卫凤快被他逼哭了,他叫她“三妹”,他又有着那样和龙缨相似的剑眉、星目,削薄的上唇,这样的特点,虽然她一时不敢确定,却也猜到他很可能是龙家的某一位哥哥,大哥应该不对,按照龙家大嫂的年龄推断,龙尚芝至少年近四十,而这人显然年轻的多。多数是二哥龙尚璟。 她有些发抖,不想承认她的身份,然而看到眼前人眼中的复杂和痛楚,她心里一酸,还是有些忍不住,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面色苍白的望着他唤了一声:“二、二哥?” 眼前人眼中的所有设防忽然都卸去,他的眼神一下变得温暖心疼,他一下将她抱进了怀里,“三妹……妹妹……”他紧紧抱着她说:“我是二哥。我就知你是在骗我们……”他没再说下去,宽厚的大手抚摸她的发,“不要吓我们,不要吓哥哥,三妹……”龙卫凤感到一滴水有些热,滴在了她的耳边。 她整个人都有些软了。身子又颤抖起来。 忽然,有个人走过来,拉开了她,她落进了另一个人的怀里,是一个熟悉的年轻有力的胸膛,莫独将她拥在自己怀里,也摸了摸她的头发,对那来人说:“前事我已都对你说了,本欲走黔中使你兄妹见一面,因凤儿怕你为难,故而改道云梦。今夜兄长既已至此,且与我二人同进晚膳,再叙别情如何?” 龙尚璟见权渠拥着龙卫凤,用他自己的衣袖给龙卫凤拭去泪痕,并不在意在人前显露温柔体贴,显然是极爱悦她的。他垂下了眼睛。半晌抬起来,却是道:“多谢单于美意,尚璟此来,却是奉了北王之命。” 说着,他一招手,外面廊下站着的人就走了两个进来,抱着一件事物。龙卫凤大睁着眼睛看着。龙尚璟命人将那物置于厅中案上,就复回身对龙卫凤和莫独道:“北王命我,送此物与舍妹。”说着,又望了龙卫凤一眼,又望望莫独,道:“权单于此行,北王尽知。北王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特送此物,以为相贺。”又看看龙卫凤,看看莫独,说:“愚兄无以为贺,唯有两句话相送,‘愿你二人相濡以沫,白头偕老。’”说着拉起龙卫凤的手,手心似乎有一个硬物垫在他的掌心,他握了一会儿,将她的手曲起来,又道:“凤儿,不论何时,你都是我的三妹,都是,龙家之后……” 说着,转身,带着两个从人就往门外而去。 龙卫凤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手掌摊开来,掌心是一枚玉龙,和莫独送她的那一枚一模一样,只不过不是珏状,而是环状,她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这玉龙她见过的,是萧祯日常常在手上玩弄之物,她曾经好奇过这玉龙为何和莫独那块一样,但始终也没有问,如今,这更将成千古之谜了,而他送她此物,又是何意,是说依然希望她来归?还是只是一个送别的念想?她不敢多想。 莫独送龙尚璟出去,两人在外面站着似乎又说了一会儿话,莫独送他直至客舍外马车前,看着他的马车走了,他才复归来。 一路上,他年轻的脸上也是夜色一样深沉的表情,回到厅内,见龙卫凤拿着那块玉龙在哭,他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轻轻走过来,将她拥在怀里,他的手掌覆上她的手掌,将那块玉也盖了起来,道:“收起来罢。”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她的手里握着那块玉龙,她被他拉到了楼上。 这一夜,两人都没下楼吃饭,莫独将龙卫凤压在床上,他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凶狠,她的衣衫都散了,被扔了一地,她的手腕上是他禁锢的痕迹,他凶狠激烈的吻着她的颜面,她的身上都是他弄出的红青的痕迹,他掐着她的腰,凶蛮进入,并不怎么顾虑她的感情,他大汗淋漓,将她折磨的头发乱成一团,面白息弱,整个人仿佛泡在了水里,到最后,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不知道已经是几更天气,似乎外面都已经雨停风住,已有野店的鸡鸣了,莫独覆在她的身上,将仿佛已经破碎的她紧紧包裹,他的气息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暴烈,恢复了平和,有些沉郁,他的头埋在她的耳边,头发湿漉漉的,揉搓着她的,他嗓音沙哑,低低的说:“凤儿……我、嫉妒……”他的唇吻又落了下来,一点一点的吻着她的耳垂,眉峰,鼻梁和嘴唇。 龙卫凤没有说话,她在类似于垂死的昏迷中,被莫独翻了过来,他从她身后,又一次极深的进入。 她仿佛彻底的昏过去了…… 第55章 出塞·鸣琴 既知萧祯是放归之意,莫独一行人便不再多有顾忌,依然按照原定计划,从西南出关。在云梦泽一夜之后,龙卫凤又病了,复染风寒,莫独非常痛悔,命从人便在云梦泽停驻三日,待龙卫凤康复再复起行。 龙卫凤病中,莫独衣不解带,一直在旁相陪,他知道自己有暴烈和黑暗的一面,只是从不曾在她身上行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萧祯的大度让他嫉妒,也许是龙卫凤的眼泪让他疯狂,也许是,他不允许自己和她之间再插下任何人。 两次千里出关,他为的就是她一个人,他们都还年少,他希望以后的岁月是他们两个永远的在一起,没有战乱,没有分离,没有别人,没有萧祯。 也许爱就是一种霸道的占有,他占有了她的身体,更想全部占有她的心里,就像她如今独占了他的身心一样。 所以,龙卫凤伤寒病好之后,他没有为那夜的事对她道歉,只有路上更多的体贴关照。萧祯送龙卫凤的另一件礼物他也看了,是一张琴,伏羲式九霄环佩琴。龙卫凤生病还没有看,他替她收起来了,此时在车上复往出关处行,他便命人将那张琴拿到了车上。 龙卫凤坐在他身边,正望着车窗外怔怔出神。他说过要好好照顾她,将她养的白白胖胖,此时看,一场风寒下来,她倒比先又觉清瘦了,他心里一痛,终于握着她的手,又将她拉回了怀里,摸摸她的发,低声道:“对不起……凤儿……”到底还是道了歉。 “你,你能原谅我么?”他又说,小心的看她的面色。 龙卫凤没有说话。她的心此刻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只是出关日近,路途中风景骤变,又值深秋和初冬的交替,草木凋零,令人触景伤情,她在想龙家二哥龙尚璟,想中都的龙家人,龙老祖母,几个嫂嫂,以及,龙缨龙戟等人。 此次出关,就仿佛天人永隔,永难相见。她又想起上一世,她和上一世的至亲断裂了,这一世幸亏遇到了龙家人,刚刚结缘如同她的第二个家,可是如今,为了莫独,她又抛闪了。 也不知道老天是不是特别应景,长路上竟然有只孤鸿的身影,缓缓在空中滑翔,发出孤寂的、幽幽的低鸣,龙卫凤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她觉得冷极了,回身,抱住了莫独的身子,将头埋在他有力的怀里,哭道:“莫独……你、你一定不能负我……我、我只有你了……”她在他怀里痛哭出声,哭的很伤心。 莫独觉得自己的心都要揉碎了,他将她紧紧的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背,安慰着她,道:“凤儿,你放心……都是我的错,你放心——”他只说。 龙卫凤在他怀里哭的晕晕沉沉,就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们在出关前最后一次夜宿边城,夜宿在大周的国土上。 边关月圆,是寒月,照耀着边关万里的青山和城防,非常的萧肃和寒凉,因了萧祯传檄边塞放人,以礼相待,所以边城守将一位名范澄者,将莫独一行人迎入驿馆休息,范澄率众将设宴迎候莫独,龙卫凤长途跋涉累了,先回驿馆歇息。莫独独自与从人赴宴,宴罢归来,正是二更天气,月圆时分。 龙卫凤在房里却还没睡,莫独命人将那张琴送到她的卧房里了,她在露台坐着,正看着那把琴出神。 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萧祯。 但她领会萧祯的情意,也许是让她不要忘记故土,也许是让她以后辅助莫独,使胡汉两邦永不相犯,和睦共处。当然,这些也许都只是她的臆想。也许她并没有这样大的能力,但她愿意一试。她一向是个有志向的女子,今朝所经历的一切,也许对她只是一个磨砺,也许是想让她将来能做更多。 深秋的边关,寒月照人,她在露台,轻轻拂落琴上的红绸锦缎,手指轻抬,滑过七弦,继而抬手抚琴,是平沙落雁,她能记住的谱子约略有十个左右,这是其中一个也相当熟的,她弹的很认真,四下里忽然很静,只有当头空明澄澈的寒月,和远处苍茫的群山、城郭。 楼下有灯火过,扈从如云,她仿若无睹,依然沉入的弹着,忽然身后脚步声响,一个颀长矫健的身影轻轻从后面走了出来,长靴踏在地面上的声音,稳而坚定,慢慢的,身影到了露台,在琴身旁投下一道挺拔的剪影。 龙卫凤以手压弦,猛然住了琴。抬起头来,便见莫独正斜倚在一边,见她住了琴,就走过来,在她身边的半张座椅上坐下,道:“你弹得很好。只是太作悲了——”转头看见她肩上的氅衣滑了下来,就给她又披好,他看了看眼前的琴,笑道:“我也给你弹一曲。” 说着就低头,手臂伸过她这边,抬手抚琴,是一首《长清》,嵇叔夜的《长清》,亦是她上一世最爱的名曲之一。她微微惊讶的看着莫独弹琴。 莫独弹琴也和别人不一样,他是一种很散淡的状态,勾挑抹捻,弹的非常的疏散恣意,他的身姿也潇洒,面上的神情只比平日戏谑时微微认真,一边弹,一边微微转头,含笑看她一眼,又复看琴,又看看眼前漠漠的山影夜色。 他很潇洒的弹完了全曲,叹了一口气道:“许久不弹,竟已生疏了。”似乎有些不满意。实际他弹得很好。 龙卫凤想起了他的母亲是前朝的公主,他从小在漠北受的教育想必也是胡汉兼糅了,这样的琴技,定然是师出名门,人人都比她弹的好,她很泄气,抿了抿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独看着她的模样,却又笑了笑,命人进来收琴。他却一打横将她抱起,笑道:“明月夜,美人恩,我们该就寝了。”直接将她抱到了床上。 他身上有微微的烈酒的气味儿,今夜他喝酒了,不过没喝多,因为记挂着龙卫凤,浅尝辄止,就匆匆谢宴回来了。 他拥着她,在边塞的床榻上,这一夜,他很温柔。 第二日,谢过守将范澄出关,范澄等人送出城门。外面莫独接应的大队已经等了三天,只是没有莫独的命令,不敢仓促来接,他们也已经得了消息,知道莫独入关并未引起大周的敌意,如今是安全出关。 当下两下里接上,三万铁骑,井然有序,护送莫独和龙卫凤一行人继续北上。 一路上,见的都是西南异域大山大河的雄壮景致,车辇也已经换过了,莫独和龙卫凤同乘,他其实很忙,如同萧祯一样,不停的有一些书帛送进来,他要阅过批示,那些书帛上的文字,却都是龙卫凤不认识的,她想,自己真的彻底成了个文盲了。 莫独似乎觉出她对文字的关注,对她笑道:“你莫怕,等到了王庭,蒙汉回胡等几国的老师我都给你请好了,学个一年半载的就都通了——”又笑道:“王庭里的女婢我也给你挑好了,当年我母亲留下的宫人的后人,凡会汉话的,勤谨听话的,我都命人给你教习好了。”说着,凑过来,捏了捏她的脸蛋:“你瞧,我这么能干,你该怎么谢我?” 龙卫凤脸一红,在他掌中转了转眼睛,垂目道:“老师你自然是要给我请的,我原本是个状元郎的学问,如今被你弄来,弄成了个睁眼瞎,你、你要补偿我才对!”说着皱了皱鼻子。 莫独许久没见她再恢复以前的斗志,今见她如此说,像已经走出了之前阴霾的心境,又复恢复云中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倔强能干的姑娘了,心中一阵意外的惊喜,不由得满面喜容,就放下书帛,忽然一下将她扑倒在了华辇那巨大的坐榻上,道:“好!为夫这便补偿你!”他说,一下就封住了她的嘴唇。 …… 第56章 大婚 进入漠北,雨雪纷飞,一路不断有迎接的队伍合入莫独原来的大队之中,晚上沿途驻扎,龙卫凤的大帐内布置的十分温暖,莫独需要和众头领议事,另有大帐,莫独议事完毕,来龙卫凤这儿坐一会儿,却依然回自己的大帐内歇息。 大帐穹庐,当地铺着厚厚的地毯,烧着极旺的火炉,服侍的婢女也都过来了,龙卫凤虽然不太适应这样的严寒,起居却也没有不便之处,虽然路途辛苦,也并没有流露出难忍之意。 这样又行了十天左右,终于进入漠南,将及抵达莫独设在漠南的王庭。 这次又在一处封地上暂歇,歇过这一夜之后,第二日就可到达王庭了。 这块封地却是莫独的舅舅,朱基所有的。朱基早已从大周边境撤回兵马,原本在王庭替莫独守门户,此时莫独已经带大军抵达了他的封地,一步就将到王庭,便亲自回封地迎接,莫独秘密嘱咐了朱基一些事宜,这日龙卫凤一行人到达之后,朱基便亲自操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迎接莫独和龙卫凤一行人。龙卫凤前世也未到过这属于塞外之地的地方,此番经历,虽是朔雪严寒,却也觉别有一番异乡风味,最主要的,是有莫独。 宴会很盛大,载歌载舞,大帐内灯火通明,莫独携龙卫凤出帐亲民,却不愿龙卫凤吹风,又不愿别人多看龙卫凤似的,稍稍让众人看了一眼,就拥回了大帐,由众女眷相陪,他自己且和男人们喝酒。 龙卫凤此时语言还不通,幸好有莫独给她配备的丫鬟做翻译,众首领的女眷看她柔弱娇嫩,年龄尚小,一双漆黑的眼瞳虽然清明纯净,却又有种刚强在内,竟然纷纷觉得她和他们年轻的大单于很相像,也不知道是哪儿像,就是有那么三分相似之处。众人知她是权渠在大周落难时的心爱之人,几番生死从大周抢了回来,在她面前未免都有些小心翼翼,生怕怠慢了她,惹她不高兴。 谁知龙卫凤非常之随和,虽然言语不通,却毫无宠妃的骄纵架子,性情纯真坦荡,因为年小,又有三分娇憨,众妇人问她话,聊着聊着,竟都笑成一团,龙卫凤其实不大理解这有什么好笑的,因为她一向没觉得自己有多少幽默,心想大概她们看自己也是一身异乡风,所以听到什么都能发笑。 晚宴就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结束,这日歇息时已经近三更天气了,莫独怕龙卫凤劳苦,还未到二更天气,就已经命婢女来请龙卫凤先去歇息,不必等到宴罢。众妇女看到是这样,也不知道哪里好笑,又都在龙卫凤身边笑成一团。弄的龙卫凤莫名其妙,脸却慢慢的红了…… 落后盛会散了,莫独也进来休息,自从进入塞北地面,这多日来他一向是晚上只来看看龙卫凤,就尽快返回他的大帐的,今日亦如是,且因宴席中喝了不少酒,似乎连坐也不能了,只站了一站,问了龙卫凤一些话,随即又回了他的大帐,弄得龙卫凤莫名其妙。 在朱基的营地歇了三日后,大队再复起行,第二日终于到达了漠南王庭。所有的首领率众来接,场面十分宏大,为安置龙卫凤特意新立的大帐已经全部收拾整齐,与莫独素日的居所毗邻,是夜又是大设宴席为莫独及龙卫凤接风。 莫独却不肯叫龙卫凤出来见人,因她在朱基的营地受了些风寒,有点儿感冒,莫独犹记得在云中时她那次发病的吓人症状,生怕她身体单弱,长途跋涉,又顶风冒雪的不惯辛劳,万一失于调养就不好了,因此只命她在大帐内早些歇息,诸婢女服侍,医师进药,账内笼着大火笼,且养病发汗要紧。 龙卫凤鼻塞头晕,就乖乖躺着发汗,晚上莫独又来看视,直至她睡着方走。 这样又过了七八日,龙卫凤烧退病好,和新的婢女们也都熟悉了,诸首领的家眷几次来看,也都已经能认全人,熟络了不少,莫独方命朱基预备,主持五日后的新婚大典,日子是在路上时早就挑好了的,诸般事宜基本也都预备妥当,只等龙卫凤来归。 如今龙卫凤病好,便依例行大礼,莫独向大周新皇朱晔发信函说明,又派使者持节携礼告知龙家一家,思之再三,亦给萧祯去信,以夫妇二人的名义,谢他开关放行之谊,临别赠琴之惠。 萧祯复信,与朱晔的信一道来,信很简单,只说:“愿胡汉两邦,同结百年之好。” 权渠大婚,王庭大宴七天七夜,龙卫凤执行了众多的繁文缛节,这才知道历史课本上都是骗人的,塞外的婚俗并不比中原更简洁,累得她连着两天不想起床。 莫独也被折腾的不轻,不过他的身体显然比她好多了,如此之忙,竟然还有精神和她打牙犯磕,新婚之夜还把她折腾的够呛。龙卫凤在枕上问他这多日来为何跟她分两处住宿,没想到莫独回答说:“这是北地的规矩,单于同妃、后各有居所——”顿了顿,“当然,如果单于愿意,也可以长居妃、后之寝帐,只是坏了祖先的规矩,另一个嘛——”他停住没说,只望着龙卫凤笑。 龙卫凤直觉的后面没好话,就挑起眉毛道:“另一个怎么样?” 莫独抿嘴审视她半天,忽然一起身将她扑倒,两手掐住她的腰道:“另一个,我怕你这小身板受不了——”说着声音一哑,低头咬了住了她的嘴唇,唇吻就滑下,吻着她的耳垂脖颈,手也伸进了她的衣服里。 帐外落雪纷飞,帐内春意香浓。龙卫凤在他身下,整个人都散了,大片大片的空白淹没了她,原来纯粹的快乐是白色的,无边无涯,也无有声音、背景,只是单纯的快乐。 她在这无涯的快乐中,一次次的,被他送上高峰。 她抓着他汗湿的黑发,整个人也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