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再见》 楔子 他曾经,离幸福很近很近,近到以为一伸手,就能碰触到天堂。 然而,真正伸出了手,才发现所谓的幸福,只是不堪一击的泡沫,稍一碰触就会破碎。 而爱情,就像握在手中的沙,愈是用力想握牢它,就愈快自指缝流逝,无论如何紧握双拳都是徒劳。 梦醒了、心冷了,爱情,也失去了,无助地掬了满掌空虚。 凝视著空荡荡的双手,从此,再也不相信天堂,不相信承诺,不相信—— 爱情。 第一章 童话故事中,王子最后找到了灰姑娘,两人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 但是,伟大的作者却没有告诉她,他们婚后会不会吵架?王子是不是真的一生都只爱灰姑娘,没有别人?灰姑娘能不能适应皇宫的生活…… 从来,没有一本童话,交代过王子和灰姑娘婚后的生活。 她想知道,真的很想很想啊! 午后的阳光,暖暖照拂在身上,夏咏絮慵懒欲眠地趴在座位上,耳边断断续续传来班上的八卦集中营分享八卦,而能令这群怀春少女感兴趣,历久不衰的话题,自是她们的前任校园王子。 很老套,但却是每个少女十之八九会经历的一段成长过程,人都毕业一年了,至今无法忘怀,大自历年来的丰功伟业、疑似和谁谈恋爱,小至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一个挑眉的帅帅表情,都可以让她们兴奋尖叫地讨论好久。 左一句“关梓修”,右一句“关梓修”自耳边传来,她从来、从来不会加入,也不曾与人讨论过那样的话题。 虽然,她也曾是那心神荡漾,暗恋痴迷到无法自拔的其中一员—— 他很帅,这点任谁都无法反驳。 她还知道,不只他,关家每一个成员,都是男的俊、女的俏,关氏出产,品质保证的那种。 他不特别热情,对谁都是淡而有礼,气质沉静,成绩优异,校园中一举一动备受瞩目,轻易掳获一干怀春少女的芳心。 任何时候看到他,都是一贯的冷静沉着,人前人后从容淡漠,不曾有人见过他情绪失控。 也许,就是这样疏冷的距离感,反而造成一干女孩为他痴迷不已。 不是常有人说,距离带来美感,幻想永远是最美的? 八卦集中营的话题,已经由爱慕对象的最新动态,离题到讨论起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吸引他的视线,占据他的心…… 什么样的女孩子啊……夏咏絮垂眸暗自沉吟。她也想知道。 外套口袋的手机铃声响起,声音不大,不至于引起旁人注目,但一听到那独一无二的来电铃声,她还是心里一惊,下意识紧张地左右瞄了下,才迅速接起电话。 “午餐吃了没?”来电者劈头便丢来这句。 “吃了啦!”她压低声音,趴在桌上,将头埋在圈起的双臂中,电话讲得遮遮掩掩。 “是吗?”很简短俐落的回话,像他的风格,但语气摆明就是对她的答案持保留态度。 “便当的菜有吃光,白饭只剩四分之一真的吃不完。”据实回报。 对方这才信了她的说词。“不要又让我知道你没事乱减肥。” 不能怪人家不信任她,实在是她有前科,胡乱减肥,结果造成体育课跑800公尺测验时体力不支上保健室报到。 他永远记得这件事。 一语说得她心虚。 反正他就是要死死记住八百年前的旧疮疤就是了! “你专程从台北打电话回来,就是要问这个?”她口气掩不住失望。 “不是台北。我人在云林。” “你回来了!”她惊呼,不经意流露的欣喜雀跃,彻底取悦了另一头的人。 他语调低柔。“下课我去接你。” “啊,你不要来!”她直觉反应,脱口便道。 “嗯?”他轻哼,尾音微微上扬,无声询问,她甚至可以想像,他微微挑眉的神情。 “那个……呃……我是说,我和同学一起走,你不要多跑这一趟……我、我晚一点再去你家找你。”她结结巴巴解释。 这说词似乎说服了他,他淡应一声。“那你自己小心安全。” “嗯,我知道。”虽然觉得自己被当成小学生对待,只差没被叮咛“过马路要看红绿灯”,她依然温顺点头,被管得很幸福。 挂了电话,再朝四周瞄了瞄,确认没有引起任何注目。 是啊,她一向不受注目,安安静静、平凡无奇的一个女孩子,没有亮眼的成绩,也没有出众的外貌,走到哪里都会被遗忘在角落、掩没于人群,和他们口中那种焦点人物,是怎么也搭不上边的。 一直都是。 她只是不懂,像她这样的女孩子,随手抓就有一大把,他究竟看上她哪一点呢? 两年了,她依然不懂,他们之间那难以想像的交集、发展。 洗完澡,关梓修回到房中,瞄了眼坐在他**的女友,她正抱著粉红色的hellokitty,下巴抵在膝上不知想什么。 那只幼稚到不行的布偶,据说是他的第一任女友送他的十九岁生日礼物。一个大男生**出现这种玩意儿,已经够让所有同龄男孩子笑到他脸上无光了,尤其它粉红得让他起鸡皮疙瘩,但碍于那个第一任女友正坐在他的**,他决定不为此发表任何言论。 虽然从收到这个生日礼物开始,都是那个送的人在抱它,这种送礼居心就相当可议了,不过,碍于他另有柔软身体可抱,他决定继续保持沉默。 “有心事?”淡瞥了她一眼,扭开桌前台灯,上头摆著几张女友近期小考的数学习题。 她们说——优异出众的他,得是怎样艳冠群芳的女孩子,才匹配得上? 艳冠群芳——这四个字让她好心虚,根本不敢让人知道,她是他的女朋友。 低头审视自己,身材算不上玲珑有致,她觉得自己有点小小的婴儿肥,虽然算不上胖,但是圆圆的脸,会给人胖的错觉。 有一阵子,她很自卑,觉得自己不太配得上他,才会有减肥的举动,但他好像不知道她的想法,把减肥造成贫血、体力不支的她给念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既不是美人,也没有让人喷鼻血的身材,她也不懂,为什么会是她? 这实在是很诡异的一件事,白天众人热烈讨论的校园王子就在她面前,每天听那么多人谈论他、猜测他喜欢的女孩类型,而她就坐在他的**,却问不出口。 他,是喜欢她的……吧? 但是,他喜欢她什么呢?她和一般平凡的高中女孩并无两样,是什么原因,让他独独青睐于她? 在错误的地方用红笔一一列出计算过程,确认无误后,留意到女友异常的沉默,他疑惑地回头。“娃娃?” 那是她的小名,谁教她天生就一张娃娃脸,圆圆嫩嫩的,她一直好羡慕别人能有一张古典细致的瓜子脸,所以有一阵子才会异想天开去减肥,不过肥没减成,反倒被他念到臭头。 “不要这样叫人家啦。”她小小声抗议,但是就连反对,看起来都没气势得很。 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父母这样喊也就罢了,让自己的男友像喊个乳娃儿似地叫她,实在很无言,有时她都觉得他管她像在管女儿。 他挑挑眉,正是今天八卦集中营成员所形容帅到不行的神情。“过来。” 她下床,温驯地乖乖走上前去,任他伸手将她抱坐在腿上,这时才真正有了情侣间该有的亲密,以及小别后的相思。 他吻了吻粉唇。“心里有事,不可以瞒我。” 她将脸埋在他颈间,双臂依恋地缠搂住他的腰,低低吐实:“我……好想你……” 柔抚长发的手顿了顿,他收拢怀抱。“还有呢?” “台北那么多漂亮的女生,她们都好会打扮……有没有人说她喜欢你?”问完,自已先泄气地有了答案。 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没有?他是那种天生的焦点人物,走到哪里都少不了那样的倾慕眼光。 “如果我说没有,你会相信吗?” “不信。” “所以我不想骗你。但是说什么是她们的自由,要不要接受是我的自由,我知道自己是有女朋友的人,她叫夏咏絮。” 由他坚定的语气中,她听出了专属于她的独一无二,心房泛起淡淡的甜意。 “可是……我没有很漂亮,你喜欢我哪里?”一直都知道,她从来就不是让人惊艳的美人。 “我以为,是你先追求我的。”他挑挑眉,戏谑道。 她一窒,小脸炸红。“那、那是……”想起那段丢脸至极的暗恋过程,她连话都说不全了。“好嘛,就、就算是我先追求你的,那你为什么要接受?” “你做的小蛋糕还可以,我们家梓勤每次都说:真是太好吃了,要是以后都吃不到该怎么办……然后有一天他真的很幼稚地因为吃不到你做的蛋糕而大哭,刚好你告白了,我想到回家得面对那个因为吃不到蛋糕而耍任性的十岁贪吃鬼,就点头了。”不然他会被小弟哭到烦死。 原来这才是真相他看上的是她的蛋糕,只想拐她为他做点心,而不是看上她的人? 太大的打击,令她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关、关梓修——你好过分——”她扁嘴,连指控都像蚊子叫,含糊在嘴里,完完全全是受虐小媳妇的最佳范本。 眼眶红红的,鼻头红红的,气鼓鼓的脸颊也红红的,整个人就像**那只kitty,一整个就是粉红到不行,不同的是,这个粉红的她却不会令他嫌弃地退避三舍。 他凑上前啄吻,她闹小别扭地偏开头,不让他亲。 “你怎么连发个脾气都理不直气不壮的?”胆子这么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理亏的是她。 他也不安慰,迳自轻哼接续。“小鬼会大哭,是因为我吃掉了某人送的那块乳酪蛋糕,害他没得吃。这是我第一次尝女孩子送的点心,你知道吗?我其实不爱吃甜食。” 她微愕,忘了要闹脾气,张著大大的眼睛回望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品尝她为我做的点心,感受她对我的用心,最后我觉得,被她追求的感觉还不坏。” 所以……他的意思是……是……“你其实有一点点喜欢我?”是这样解读吗? “笨娃娃,不只一点。”如果只是一点,他何必非要她不可?如果只是一点,早已做好生涯规划的他,又何必为她妥协、改变? 早已计划毕业后北上求学,谈远距离恋爱只是徒增困扰,他何必?如果不是察觉自己动了心,患得患失起来,怕没及时把握,便会永远错失的话,他其实没打算这么早谈感情的。 很多、很多吗?他喜欢她,就像她喜欢他那样深,是吗? “不可以骗我喔!” “嗯。” “不可以不要我喔!” “不会。” “不可以抱别人,让我伤心喔。” “你可以就近监督。” “咦?”她眨眨眼,不解。 “我还是那句话,考进来当我学妹,我会照顾你。” “不、不可能的,我考不上……”她微慌,本能地想退缩。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考名校易如反掌。 “你可以。相信我,我说你考得上,就绝对考得上。”她的程度他一清二楚,再加把劲,不成问题。 “食宿方面……” “我们一起住,一切有我担待。” “我爸妈不会答应……” “夏叔我会负责说服。” “……”她努力挖空脑浆想反驳,在他坚决的态度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说好,娃娃。” “……好。” 相识那一年,他高三,而她才高一,他是她的学长,一直到他毕业前的半年才有交集,但是于她而言,却已经对他好熟悉了。 每每听八卦集中营在谈论他,不知不觉,将那个名字记入心头,打从初入学的那天,便悄悄留意著他。 他太优秀,难免予人疏离难近的冷漠感,因此喜欢他的人很多,却从没人能鼓起勇气进一步靠近他。 而她,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多话,没有引人注目的条件,再加上天生温和的性情,容易被吃定,也容易被忽略,又不善与人辩,总是吃了闷亏。 因此,她老是在帮别人当值日生,班上干部该送的作业变成她在跑腿,上课替人抄笔记……甚至在投稿文刊录取,被发现有好文笔时,她还替人写情书。 她不是没想过要拒绝,只是一来,徒劳无功,二来——当她知道代笔写情书的对象是“那个人”时,心房竟鼓动著连她也不明白的紧张与期待。 一开始,对他只是好奇,到后来,看多了、听多了,竟不自觉产生少女情怀式的仰慕。 真正心动,是在上完体育课的某天,值日生把归还体育器材的工作推给她,而她又不晓得该怎么拒绝,只好在大太阳底下,一个人吃力地搬著重重的体育器材。 路过的他,仅仅瞄了一眼,连片刻思考都没有,就上前接过她手上的负担,代她送往体育用品室,然后告诉她:“你一个女孩子太吃力了,下次多找个人帮忙。” 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是比起那两个将自身工作丢给她的大男生,他简直绅士到天边去了! 从来没有一个男生,觉得她也该是被怜惜、被体贴的,他的声音温温淡淡的,但是音色好好听,她是在那一天,真正感觉到怦然心动。 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勇气走向他的,他们的差异太大,永远不可能有交集,她甚至连心事,都得小心藏好,怕被发现,惹人笑弄。 藉著他人的名义,她有了表达的理由,藏在那一字一句背后的,其实是她不敢宣之于口的含蓄恋慕。 那些情书,她写得一点也不勉强。 这一写,就是半年。 有那么几次,她不只代写,还代送,那几乎要用尽她全身的勇气,她还记得,第一次被强迫送去时,她紧张到同手同脚,眼睛不晓得要往哪里摆,更糟糕的是,还绊倒在他跟前。 他还记得当时的场面—— 一个笨拙到连送情书都不会,直接五体投地扑倒在他脚边的女孩,他当场错愕地微张著嘴,反应不过来。 不需要——行此大礼吧? 要不是她眼眶水气已到达满水位,一副随时准备要放声大哭的样子,他想他会很过分地大笑出声。 这也是第一次,他无法对女孩子摆出温淡有礼的一贯表情——任谁在这种情况下都没办法吧? “你——还好吗?”朝她伸出手,但极度懊恼挫败的她,已经无法思考太多,慌张爬起,匆匆将信塞给他,转头就跑。 这——其实是战帖吧? 基于对女孩子自尊的维护,他会有风度地收下每一封信,但始终堆放在房间角落的纸箱,从不刻意去看。因为一分好奇,那回他拆了信,并且记住信末的署名。 大哥瞧见了,问他为什么,他很没良心地回答:“因为她跌倒的姿势实在太丑了。”想不印象深刻都难,他还不小心看到内裤的颜色呢,啧! 后来无意中知道,原来他们的家只隔两条巷子。 西洋情人节那天,她送了一盒巧克力,偷偷放在他家的信箱里,正好被出来倒垃圾的他撞个正著,她作贼似的,立刻惊慌逃跑。 她胆子怎么会那么小啊? 他开始觉得这女孩好有趣,有勇气写情书、送点心,却没勇气亲手交给他,每次都遮遮掩掩,却又笨拙得漏洞百出,屡屡被拆穿。 他想,应该是那回的记忆令她太过羞愧,最后塞信的动作还万分粗鲁,以致她后来怎么也没脸面对他,几次在校园中碰上了,总是低垂著头假装没看见。 情人节过后,有一回遇上了,他告诉她:“那天你走太快,来不及向你道谢。还有,巧克力很好吃。” 他不吃甜食,但是据他家贪吃的十岁小鬼的形容,他简直要怀疑那盒巧克力是绝无仅有、惊天地泣鬼神的人间美味。 她似乎有些惊讶。 就因为他顺口的一句称赞,她开始不定期做些小点心,放在他家小鬼劳作课的成果——很丑的木制信箱内。 次数一多,别说兄弟姊妹,连父母都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物,也都尝过她的手艺。 “真甜。”今天是巧克力泡芙,关梓言尝了一口,评论道。 “是吗?”他仅仅抬了下眼,又将目光移回数学课本上,专注于解题。 “我是说,那种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真甜。” 他不说话,解完一题,计算纸翻面,接下一题。 “你不试试吗?小女生真的很喜欢你。”关梓言又道。 “还没想到那里。”这回,他连头都没抬。 关梓言不再多说,起身离开,让他专心读书。 直到做完所有的习题,他放下笔,捏捏微僵的颈脖,不经意望见搁在角落的泡芙,想了想,伸手取来一颗入口—— “……果然很甜。” 之后的半年,校园中见了面,彼此会聊上两句,她虽然不再见鬼似地惊吓逃走,但也老是低著头、红著脸,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瞎子都看得出来,这女孩有多喜欢他。 刚开始,她总是呼吸急促,说话紧张到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然后在转身时泄气挫折,一脸很想哭的样子;一直到后来,她能够看著他的眼睛,跟他聊上几句了,但还是改不掉动不动就脸红的毛病。 她的声音,很轻,很甜,个性温驯得像只小白兔。 她很好说话,不擅于拒绝别人,因为经过她的班上,他每个礼拜至少看到三次她擦黑板。哪有人天天在当值日生的? 毕业前一个月,他在家里的信箱看到一封给他的信,但并没有邮戳,显然是亲自送来但没胆当面交给他。会做这种事的人,他连思考都没有,而信末的署名,确实也和上次那封相同。 她在信中含蓄邀约,他还在想她突然转性了不成,胆小到连面对他都会脸红结巴的女孩,居然敢主动约他?他好奇赴约,却发现那人并不是她。 那种感觉——他说不上来,不知是被欺骗的恼怒,还是自作多情的难堪,总之他很不爽。 而不爽的情绪,一直酝酿到毕业前几天。 他是毕业生代表,要上台致词,彩排那天,她鼓起勇气约他出来。 “什么事?”他态度冷冷的。 “那个……”生平第一次,以自己的名义写给他的信就在口袋里,都快被她捏绉了,就是没胆交出去。 尤其,他的口气好冷漠,和以前都不一样…… “那个……你刚刚表现得很好……” “谢谢。”他还是没什么表情。“你找我出来就是要说这个?” “还有……还有……你台风很稳……呃……我是说,你都不会紧张吗?” 现在是她比较紧张吧? 这女孩一紧张,就会语无伦次。 “催眠自己,把不管是一千、一万还是更多,都当一个人看待。如果你连面对一个人时,都不能完整表达自己的意思,我说再多都没有用。还有问题吗?如果没有——” “谁说我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被他一激,她冲动地抽出口袋里的信。“这个,给你的!” 这次,她没有跌倒了,干脆俐落的动作,连她都想为自己鼓掌喝采,她怕是一辈子都难再有此刻这样的气魄了。 如果红到几乎脑充血的脸色不算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怎会如此勇敢,或许是听说,他考上了北部的学校吧!想到他一毕业,她也许再也见不到他,生平第一次那么喜欢的男孩子,她想,她至少要让他知道的,为她的初恋做最后的完整诠释,日后想起才不会遗憾。 她不敢看他,举高双手等他收下。 气氛静默了三秒—— “左转五步,右手边有垃圾桶,麻烦你,谢谢。”他没收下,表情甚至没有丝毫变化,平缓吐出这几句。 她一脸错愕,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这么勇敢,真心真意地向一个人告白,他怎么可以这样…… 张大的眼,蓄满水气,她只是瞪他,红著眼眶。“你——好过分!” 喜欢一个人又没有错,他可以不接受,但也别这样当著她的面糟蹋她的心意啊! 从不与人交恶,她最极限的骂人词汇,也只能到这里了,但委屈兮兮的眼神,已经完全传达出无声的控诉。 “是我过分还是你太闲了?那么有空替人送信,怎么不去当邮差?”他反讽。 “我、我没有,这是我写的……” “你写的?原来你不只送信,还兼代笔?”他更正,这家伙可以去选好人好事代表了!真热心,当邮差简直是埋没她。 他好像……更不爽了。她想解释,却心虚得无从说起。 他冤枉她吗?可是这些事她确实做过,不是吗? “我也不想问你替几个人做过这种事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在帮著别人欺骗我。如果连写封信的诚意都没有,那我又何必看?” 所以……他是在气她欺骗他? “对、对不起。”她帮别人欺骗过他,这封信,她想他是不会看了,所以——“学长,我很喜欢你。”他不看,她还是要让他知道。 说完,她忍著泪转身走开。 “等等。”关梓修出其不意抓住她手腕。“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这封信你写的?” 她吸了吸红红的鼻子。“我写的。” “你的名义?” 她委屈兮兮点头。“我的名义。” “你知不知道我气你什么?明明想说的话,为什么不说?明明不想做的事,为什么要答应别人?拒绝有这么难吗?大声表达自己有这么难吗?你刚刚明明就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呆子都知道她的心意,他又不是睁眼瞎子,怎会不懂?他只是不爽她明明心仪他,却还替别人送情书给他,做人随和不是表现在这里的! 她被训得乖乖的,一声都不敢吭。 盯视她半晌,朝她伸出手。“拿来。” “什么?”她一愣一愣。 “信。” “信”他愿意收了? 反应过来,她忙不迭递上。 “给我几天的时间,毕业典礼过后,我在这里等你。”最后,他这样告诉她。 父亲总说,他是七个孩子里,做事最深思熟虑的,就是感情也一样。他让自己冷静思考了几天,各方衡量过后,才做下决定。 他在毕业那天告诉她,会北上求学,而且没打算谈远距离恋爱。 “我知道。”她垂著头,被拒绝是意料中的事,也没期待过什么。 “所以,你有没有把握考上同一所学校?” “咦?”这句她没预期到。 “如果能,而那时感觉依然不变,我们就在一起。这段时间,我们都把身边的位置保留著,可以接受吗?” 那时的他,并不确定他们合不合适,于是提出折衷方案。 心动,确实是有的,这并不在他的人生规划里,但是想到她红红的眼睛、难过的表情,他就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他不确定,自己可以多喜欢她,时间与距离是一大考验,若这是一时的,或者她遇到更心动的人,那么任其自然而然地淡掉,也未尝不好,无论于他或她而言。 他把一切都规划得很好,真的很好,只是—— “人生可以规划,感情却是没有办法规划的。”听完他的想法,大哥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生涯规划都会有变数了,何况是抽象而难以支配的感情? 他不晓得事情是怎么演变的,一开始只是假日回来时,一通电话约对方出来走走,聊些生活琐事,像普通朋友一样问候;到后来,会到彼此家里走动,对方父母熟到可以叫他们的小名,家人戏称他们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最后,在第一年暑假共度的情人节,不小心多喝了两杯,情绪对了、气氛对了,饱满的情感在胸口激荡,他一时冲动吻了她,上了床。 隔天她由他房里出来,不小心被小弟撞个正著,当下扯著嗓门喊:“满过头了、满过头了啦——” 死小鬼的音量,保守估计由街头到巷尾都听见了,这样要还不算一对,那就嘴硬到天打雷劈了。 从第一年的暧昧期,到第二年的交往期,感情路上一直都是他领著她走,而她被动地配合著他的脚步,那时的她,很满足、很快乐,全心全意相信,他的脚步可以带著她,走向通往幸福的那条路上。 第二章 大考过后,夏咏絮收到成绩单,打电话告诉他,一科科老实地报分数。 “嗯,和我预估的相去不远。” 是吗?他这么看得起她?考出如此高分,连她自己都很惊讶耶。 她喜上眉梢,决定偷偷将它当成是夸奖。 “我想读企管喔。”填志愿卡时,她很雀跃地这样告诉他。 她的男朋友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她心想,如果努力一点的话,说不定她也可以成为那种很自信的商场女强人,那这样看起来,应该就不会和他差太多了吧?她不想太废材啊—— 不过电话另一头的男友对她的热血抱负,显然不太买帐,皱眉思考了一下,出言否决。“不好。人文或史地类科系,你选一个。”她数理与逻辑性不好,但记忆能力尚可。 “可是——” “相信我,娃娃,你不适合读企管。” 不让她试,怎知她不行?她不太服气,却还是听了他的话,改填中文系,然后险险吊车尾进榜。 新学期开始,她来到他身边,从原来的远方思念,到现在的朝夕相依。 这种感觉很奇妙,不管是第一年恋人未满的暧昧期,还是晋升为情人的第二年,都因为环境的关系,无法像一般的情侣那样难分难舍,就算不见面也要每天通通电话听对方的声音什么的……他的个性太成熟理智,不会做这种事,一直到现在,才慢慢有热恋的感觉。 她喜欢在他的怀抱入睡,知道他就在身边守护,她每夜都可以睡得很甜。 他不说情话,最常挂在嘴边的总是那句:“你啊,傻呼呼的,几时才能放精明一点?”口气一副她随时会被人拐去卖了的样子,但是她可以由这当中,听出他无奈的宠爱与包容,所以她将之归类为情话。 她有点生活白痴,他似乎也摸透了她的性子,总是会事先打点好,生活琐事从不需她烦心。 他依然是校园名人,不只是深受异性欢迎,更是师长的宠儿,年年领奖学金,学费从不需家里操心。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他出色优异的表现,仍是超出她预期的太多、太多。 比起高中时期清俊的大男孩,如今的他多了一分沉笃、一分从容,以及成熟自信的男人味,倾慕他的女孩子只会更多。 他从不讳言已有女友的事实,坦荡荡拒绝所有捧上来的芳心,但是她不敢承认,在那些条件一个比一个更优异的女孩子面前,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就是那个女友。 也许潜意识里,那深植的自卑感从来就没有消除,更或许,她是害怕一再面对旁人的眼神,质疑他的选择。 那种感觉,很不好。 她瞒著,也要求他别公开,他眼神有些不苟同,却没说什么。 然后有一天,和他在学校里说话,被同学瞧见,一再追问他们的关系,她心慌意乱,随口胡扯了几句:“以前同校,见过几次而已,不熟,真的不熟。” 然而情况仍是脱出她的掌控,一个比较热情大胆的同学,亲**了围巾请她代为转交,并传达想和他做朋友的意图。 她发誓,她真的是要拒绝的,但不晓得是对方太强势,还是她太懦弱,装著围巾小卡片的纸盒最后出现在他面前,并且成为他们同居以来第一次争吵的导火线。 “我想我应该听错了,最近耳力不太好,你刚刚说这是什么东西?” “围、围巾。”她瑟缩了下,胆怯道。 “再上一句?”他语调无比轻柔,但是根据交往两年的经验,这是他酝酿火气的前兆,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我同学要我转交,说想和你、和你、做、做朋——”一句话说得零零落落。 “你还真的敢讲!”他已经给她机会了,这只七月半鸭还不晓得要见风转舵! 手中那本人体解剖学重重放在桌面上,“砰”地一声令她惊跳起来,整个人退到角落去,那贪生怕死的孬样,害他一把火发也不是,吞回去也不是。 “你刚刚不是很找死吗?再说一遍啊,你刚刚替别的女人送了什么东西给你男朋友?你好样的,夏咏絮,这世上还有没有比你更大方的女人?” “我、我也想拒绝啊,可是……就是不会嘛……”她好委屈。 早八百年前就知道这块软豆腐什么德行了! 他气闷道:“就一个‘不’字而已,有这么难吗?是拼音难?读音难?还是发音难?”要敢点头,他立刻将她扔回幼稚园重读! 她不吭声,他看了更火大。“好,就算你真的拒绝不了,那就直接坦白告诉她们,我是你的男朋友,这样谁还有脸要求你做这种事?你明知道我会生气还这么做,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就是不能说嘛……” “不能?!原来我这么丢你的脸。”这才是他最在意的,不能公开,不能牵手走在校园里,明明是好好的交往,却让她搞得活似偷情一样见不得光,今天甚至把另一个女人的心意送到他面前来,他到底是她的谁?他已经搞不清楚了! 关梓修郁闷地转身,拉开房门。 “梓修……” “现在不要跟我说话。”他需要离开这间屋子,到外头好好冷静一下,否则他怕会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与她争吵。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胆小,自惭形秽的人是我,这样行不行!”她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他停住,侧眸瞥视她。“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你都是众人目光的聚焦处,当然不懂,可是我不一样,我没有你的条件,和你牵手走在一起,没有人会觉得我们相配,那种一再被质疑、被刁难、被奚落的感觉,你知道吗?”她蹲在墙角,喃喃自言:“连我都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关梓修错愕不已。他太懂她,仅仅宇面上的语句,便能解读出更深一层的涵义。“有人对你使用语言暴力?更或者——肢体暴力?” 她不说话,咬著唇委屈兮兮地掉泪。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要说。”那时相隔两地,说了有什么用?只是增加他的困扰。 高中时期的迷恋,有时是很不理智的,当他们亲密地走在一起被撞见,她还会有什么下场? 今天她的条件要真让人心服口服,那也就罢了,偏偏她只是一只不起眼的丑小鸭啊!于是排挤、奚落、冷嘲热讽全出来了,她们看她不顺眼,她没有任何朋友,甚至还挨过小太妹的巴掌,每天处在那种“我看你什么时候会被抛弃”的声音里,她要怎么有自信? 她不敢公开他们的关系,只是害怕一再由旁人口中听到,她高攀了他。 他心房纠结,走上前,无声拥抱。 和他在一起,她承受了多少压力?他竟没想过这一点。 “娃娃,不要哭,你不想公开,就不要公开了,我们自己知道就好。”他不忍心,再把她推出去任人评头论足,受舆论凌迟。 “但是你要知道,别人怎么说是另一回事,要在一起的是我们,自己的感觉最重要,至少要为我再勇敢一点,再多一点点坚持,不可以这么软弱,好吗?” 她将脸埋在他怀里,点头,再点头,抽抽噎噎。“那……围巾……” 他板起脸,凝肃道:“我知道你不敢,明天我会亲自退还当事人,但是下不为例,知道吗?” “你……还是很生气吗?”她仰眸,怯怯地问。 “不是气,是……算了!”反正她天生就这副鸟个性了,说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气的,为一块不可雕的朽木气短寿命多划不来,了不起就是她左手接,他右手退回去而已,他有收拾善后的觉悟了。真正的问题是,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哪天他们的关系曝光了,那些曾请托过她的人会怎么想她? “你只要记得,这辈子我只用你替我织的围巾。” “我又不会织——” “那我就永远不用围巾,无所谓。”他随口道,长指拂拭她颊畔泪痕,将关乎一生的承诺说得如戏言般轻易。 他们之间,感情的步调始终是他在掌控,而她被动跟随。 大一那年,她成绩好糟糕,老是吊车尾,走在被教授拿来开刀的危险边缘,有些报告,还是他熬夜替她捉刀护航才过关。 原本,她想利用课余的时间打工,但他只是瞄了一眼成绩单叹气,什么也不说,于是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打消念头。 大二时,他学聪明了,先问清她修了哪些教授的课,再运用人脉替她弄来“考古题”,反正有些教授用的是“万年教材”,到进棺材都不换的,就不信这样她还不行。 然后,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余力去打工了。 “你为什么那么坚持一定要打工?”他奇怪地问。日子悠闲点过不好吗?非要把自己操到像条狗一样累才高兴? 那是因为,他优异出色的表现,被教授钦点为助理,在研究室帮忙整理学术资料、兼家教,有时还接出版社的翻译稿,医学院的课业不轻,他还能身兼数职,每天看他那么忙碌,她却闲闲晾在一旁,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啊! 她避重就轻告诉他:“想让日子充实点。” 于是他没反对,放手让她去试。 那阵子教授欲发表的学术资料在最后的整理阶段,关梓修每天都在学校待到很晚,忙到一个段落后,正打算好好关心一下女友的工作情况,回家就见她缩在左方属于他的床位,拉高棉被紧紧裹住自己。 “晚上不去打工?”他放下课本,随口问。 她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除非身体不舒服或其他特殊原因。而她只要心情不好,就会躲进他的床被问,寻求安慰与庇护。 “……不去了。”声音透著浓浓的鼻音,他在右侧属于她的床位坐下,连人带被捞起她,抱在怀中。 “怎么回事?工作不顺利?” “……很不好。”声音更轻了。 “什么样的工作?” “餐厅会计。” 很好,不需要再问原因了。 这家伙数字观念超差,一点都不适合逻辑性的工作,不然他干么极力反对她念企管?她就这么没自知之明? 他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发生,也没必要再去落井下石。 “算了,当作一次经验。”探手拉下棉被,以免她把自己闷死。 她太挫折,头怎么也不肯抬起来。 不管什么事,到了他手上就好像吃饭睡觉一样,轻易就能搞定,可是她永远都做不到那样,不管她怎么尝试都一样。 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想要追上他的脚步了啊,却发现距离还是好遥远,也许有些人,天生能力就是只有这样,永远没办法成为像他那样厉害的人吧! “我觉得自己好糟糕,什么事都做不好。”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你不会没有关系,只要在我身边,你就什么都不用烦恼。”他总是这么告诉他,因为他会担起一切。 他对她没有太多的要求,人生蓝图他已规划好,她只需待在他身边,他便能为她撑起一切。 在她满二十岁的那一天,他用打工的积蓄买了戒指,套在她指间,对彼此而言,意义再也不只是男女朋友,而是预备牵手走一辈子的人。 他想过了,等他毕业,他们就结婚,成家与立业,同时进行。 但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就像他原先所担心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久了,他们的关系终究不可能瞒得住,尤其他是校园名人,太受到瞩目,也许是两人在一起时被谁撞见了,于是他们搂著腰、亲密共喝一杯饮料的事,在校园中传得沸沸扬扬。 众人向她求证,她的日子从此不得安宁。 以往,内向的她虽然人际关系算不上非常好,但至少不会被排挤,同学间仍能聊上两句,但与关梓修的关系曝光后,仿彿又回到高中时期那后两年,她被孤立、被刁难、被冷眼相待,尤其是那些曾托她牵线,想认识关梓修的人,更觉自己被她摆了一道,当成傻子戏耍,人前人后冷讽她一句:“虚伪!” 她无法解释,不擅言词的她,也向来不懂怎么解释,懂她的人自然就懂得,例如关梓修,其余的,她除了沉默,无法抗辩什么。 她们排挤得如此明显,分组做报告,没有人愿意与她一组;考试要点、重要讯息,也没有人会来告诉她,她被彻彻底底孤立。 关梓修回到家,就见她坐在书桌前,盯著摊开的成绩单发呆。他走上前去,大致看了一眼,简直惨不忍睹。 他搂搂她的肩,无声安慰。 他也知道和他在一起,她的心理负担很大,但是这点,他真的无能为力,外在条件是他没有办法改变的,旁人的观感他也无法左右,就算他觉得她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孩,又如何? 她有干净清透的气质,微笑时温婉娇怯的模样很让他心动,虽然总是吃亏,但是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一转身笑笑地就忘了。她胆子小,从不懂与人争辩,明明没有做错也乖乖任人凶,然后睁著大大的眼睛,很无辜地看著你。她心肠软,路边野狗被撞断了一条腿,她都可以蹲在那里掉泪,搞得他不得不出面处理。她傻呼呼的,不懂得照顾自己,常常丢三忘四,要他在一旁关照叮咛,可是再怎么糊涂也从没忘记过要爱他,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女孩,能让他这么心动、这么心疼、这么牵肠挂肚,牢刻在心。 对他而言,那样的她,就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孩。 他不出声,也不安慰,只是静静陪著她,因为知道,此刻她最想听的不是安慰,她心里的结需要靠她自己去解,他说得再多都没用。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很轻、很轻,小小声地吐出一句:“我想转学。” 关梓修松开手,低头审视她。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逃避吗? 夏咏絮头垂得低低的,等他骂人。 都念到大三了才来转学,实在是很糟糕,别说学分重修的问题有多麻烦,她自己本身就不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每到新环境就要适应好久……其他还有林林总总数不清的问题,随便列就一长串,他会生气是可以理解的。 她也知道自己让他失望了,但是她真的没有办法啊—— 盯视她好半晌,他叹了口气,站起身。 “梓修——”她惊疑不定地张口喊人。他要去哪里?为什么不骂骂她?这样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开,是不是气到连话都不想跟她说了? 她好急,豆大的泪珠往下掉。“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真的试过了,可是没有用,我做不到——” “我知道。”早已习惯替她收拾善后,他拉来另一张椅子,在电脑前坐下,直接把力气省下来替她查转学考的相关讯息。 “这三所学校校风还不错,你选一个,确定之后,我抽空到他们学校图书馆帮你找历届考题,如果真的要考,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下载今年度的转学考报名简章,列印出来后递给她。 她抬眼悄悄审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庞,迟迟不敢伸手去接。“你——不生气吗?” “生气有用吗?”他反问。 她心虚愧疚,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所以算了,我不勉强你。”虽然很失望她终究不够勇敢,但是能怎么办?她能承受的就这么多了,他不想看她更不快乐。 “梓修……” 他摇摇头,朝她张开手,等她偎靠过来,他收拢怀抱,吻了吻她。“好了,别哭了。” “我真的好没用……”只会给他添麻烦,他会不会也这样觉得? 他低头,吻去话尾,打断她的沮丧。 情欲撩动,他撷取、探索,啜吮她的甜美。对于那样的亲密,她已经很熟悉了,双臂攀著他的肩,温驯迎合。 翻腾的情欲纠缠稍歇,她窝在他怀里调整气息,不知过了多久,在她昏懒欲眠之际,感觉温暖气息远去,她急忙张开陨,望著下床穿衣的他。 “你去哪里?” “西药房,我刚刚没避孕。”就知道她一定忘了,所以避孕的事一向是他在做,只除了几回失控,让她吃事后避孕药。 目前两人仍在求学阶段,怀孕会影响到她的课业;就算毕业后结婚,头几年也没打算让她生小孩,她的成熟度还不够,无法扮演好一个妈妈的角色,他得考量到她的状况。 “我明天自己去——” “你明天一定会忘记。”他太了解她了,要让她来,孩子都不晓得生几个了。 翻了下桌历,推算出危险期,更不敢让她冒险,拎起钥匙出门。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轻轻叹息,将身体移向左方犹有余温的床位,颊畔偎蹭著他的枕,感受他残留的气息。 她也想勇敢面对,可是他知道吗?就连校花都坦言对他有好感,虽然对方很有风度地对她说“公平竞争”,但是听进她耳里,却感到极度难堪。人家从小学音乐、学芭蕾,有气质、家世好、外貌出众、成绩顶尖,在这么强烈的鲜明对比下,她真的觉得——好羞辱。 她真的不想留在那里任人笑弄,当他们茶余饭后评头论足的对象,一再打击自尊了,他懂吗? “我想转系。”她小小声说。 “什么系?” “财金。” 关梓修由原文书里的人体器官分布图中抬起头。“我以为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谈过了。” 哪里是谈过?根本就是他说了算。 她声音更小,嗫嚅道:“之前说的是企管。” 有什么差别?“要不要我提醒你,你过往的经济学考几分?” “可是我想读!”她坚持。 关梓修闭上眼,将人体脑部结构默背一遍,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开口:“娃娃,我明天有考试,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我任性。” “我没有在耍任性,我是真的想读。你不让我试,怎么知道我不行?”就算真的不行,起码她试过,证实自己不是读商科的料,也才能死心啊! 然后试了之后呢?失败时谁来伤脑筋?她真的那么没有自知之明吗? “娃娃,我真的很不想泼你冷水,转学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请你乖乖的,到旁边读你的考古题好吗?” 当他沉下声音,用无比严肃的表情说话时,她就知道完全没有商量的空间了。 她闭上嘴,闷闷地坐回远远的角落读她的转学考古题。 她根本没有说话的立场,把书给读成这样,已经先被父母念过一轮了,要不是靠他护航,根本不可能同意让她转学,她还能说什么?一切只能让他去处理,也只能听他的。 关梓修查过几间学校的录取名额,也衡量过她的能力,挑了录取机率最高的两所学校让她去准备。 暑期转学考过后,她录取了一所,果然当初要她两所学校都考是对的。 “我学弟的妹妹和你同班,我已经请她多加照应,你有事就找她,知道吗?”他已经把一切都打点好,才放心让她去。 两所学校的学程规划略有不同,别说她第三年被当得惨不忍睹的成绩,光是新课程必须补修的学分,她这个大学就注定要读五年了,他现在只希望,她别读到比他的医学院更久。 关于她的一切,他全承担下来了。 她的父母猛摇头叹气,私底下对他说:“阿修啊,你这样会把她宠坏。”这丫头很糟糕,成功的事做没几样,连父母都对她没辙,不太想管她了,亏他有这个耐性。 他只是苦笑。“谁教我喜欢上了。”这辈子,认了。 他知道她很不快乐,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笑容愈来愈少,这些他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他才会让步,纵容她的逃避,如果这样能让她好过些。 轻轻抚过指间的银戒,他无声低叹——任何事他都可以包容,只要她记得,那圈在无名指上的承诺与誓约。 第三章 “下礼拜二要考中国近代史,这是笔记,你上个礼拜迟到没抄完整对不对?回去要记得看。” “谢谢。”双手接过,还有礼地鞠了个躬。 “下了课要直接回家,别让学长担心。”附加一句叮咛。 “好。”某人全无异议,认分点头。 虽然很想抗议,别把她当成无行为能力的人看待,但碍于上课第一天,就接连发生坐错公车、走错教室、忘记带午餐钱等等多不胜数的小状况,幸好关梓修早有防备,事先将她的电话给了学弟的妹妹,时间一到没看到人,直接电话联络,将迷路小猫给领回教室,还处处照应她,身为老是凸槌的女人,哪有脸抗议? 转身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梓修说,这阵子太麻烦你了,星期天想请你吃饭表达感谢,交代我问你有没有空。”她照本宣科,老老实实传达男友圣旨。 佳琪抿著小嘴偷笑。 学长英明,他自己也很清楚女友什么德行,交到这个女朋友,确实要请人吃饭。 “小事一桩,学长太客气了,不过既然有饭吃,我当然要去。告诉你男朋友,不能请得太寒酸哪!” “不会的。”梓修很懂得人情世故,他会拿捏得很好。 “学长真的对你很好耶,不晓得你几世修来的福气,要好好珍惜喔!”佳琪满脸欣羡。任谁都看得出来,为了保护这个女友,他费了多少心思。 关梓修其实不是她的学长,不过她也跟著哥哥喊就是了。从咏絮转来班上开始,哥哥就一再交代她,要好好照顾他学长的女朋友,因为学长在学校也很罩他,要不是这个才智顶尖的学长,她那笨哥哥会被医学院的课业压力磨掉半条命。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一切都是在替他那个迷糊女友做人情,让人这样用心良苦、缜密周全地保护著,这个女人多幸福! 夏咏絮默默点头。“我知道。”身边每一个人,都不断提醒她,能蒙他青睐,她有多走运,想忘记也难。 两人在校门口道别,她往公车站牌的方向走,一路上回想明天的小考内容。思绪卡住,往笔记瞄上一眼,继续默记。 吱—— 刺耳的煞车声在耳边响起,紧接著膝盖一阵刺痛。 怎么——回事? 她一愣一愣,慢半拍地低下头,发现自己跌坐在马路中央,旁边有一辆歪倒的机车,尚未反应过来,耳边雷响似的音量直接轰了过来。 “喂,你不看路的啊!” 她仰起头,一张极年轻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不过此时明显在盛怒当中。 “我——可是——现在是绿灯啊。”她好小声地辩解。明明是他闯红灯,应该是他的错吧? 好水的一双眼睛。 男孩一瞬间呆愣了下。 多无辜的表情,明明不是她的错,她却连反驳都理不直气不壮的,那模样十足像误闯森林猛兽区的小白兔,惊怯又可爱。 这种人不欺负,还欺负谁呀他! “你不知道在台湾,红绿灯是仅供参考的吗?你自己去问问,哪个人一天没闯几个红灯的?你以为绿灯就有免死金牌啊!”换句话说,照子没放亮就是她的错! “可是——” “可是什么!害我受到惊吓,你赔得起吗?”他一口气截断,咄咄逼人,完全不给她上诉空间。 她张了张嘴,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明明……受到惊吓的是她吧?这人好不讲理。 “喂,你不要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继续凶她。 “我、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回道。 我的天!这女人哪冒出来的?连吵架都不会,简直异类到不行,却诡异地对了他的脾胃。 他大发慈悲,伸手想拉她一把。“这样吧,给你个补偿的机会,当我女朋友吧!” 她轻蹙起娟细的眉。“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有男朋友了。”推开他伸来的手,自己由地面爬起,拍拍灰尘。 “那还不简单,甩了他啊。”这年头哪个女人活到这把年纪没交过几个男朋友?他妹可是十五岁就脱离处女行列了,到现在男人都不晓得换了几个,她要说自己是纯情小花一朵,还养在阳台望春风他才会吓到咧! “我不要甩了梓修。”这个人很烦,她皱皱眉,转头走人,不太想理他了。 “喂,你就这样走了喔?” 不然要怎样?错的又不是她,而且哪有人一见面就叫她当他的女朋友的?还一直缠著她,那种痞子调调好讨厌,更讨厌的是,他叫她甩掉梓修。 她抿紧唇不说话,迳自走到公车站牌前。 男孩牵起倒地的机车,追在她后头。“你要去哪里?我载你去。” “不要。” “你真的不要当我女朋友?” “真的不要。” “给你考虑一下好了。我很帅喔,是真的,你看看嘛,不答应是你的损失。” 他真的很吵。 夏咏絮转头,很认真地审视那张年轻飞扬的脸庞,有符合年龄的年少轻狂。 “梓修比较帅。”她慢吞吞、一脸慎重地下了结论。绝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梓修真的帅多了。 男孩差点一头栽倒。 不需要——用处理军国大事的认真口吻来回答吧?还答得伤人又直接地坦白。 公车在面前停住,她上车,身后传来他的叫唤:“喂,你——” 她不回头、不应声,只想快点摆脱这个看起来很无赖的男生。 回到家时,关梓修已经先回来了。 “你今天比较晚。”他对鞋柜旁脱鞋的身影说道。“刚刚和佳琪讲电话,不是说你们中午就在校门口分开了吗?” 佳琪连这个都向他报备? “嗯……那个……发生一点小状况……”她迟疑地回道。 “什么事?”她不会如此不济吧?从校门口到公车站也可以出状况? “呃……小事,不重要。”她上了车,才发现课本怎么也找不到,她不敢让他知道…… 关梓修审视了她一会儿,转而道:“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那家烧卖,都快冷掉了,去洗个脸过来吃吧。” “喔。”她放下书,进浴室洗把脸,拉高裤管用冷水在擦伤的膝盖上随意冲洗一下,以看不见脏污为原则,便草草了事。 关梓修已事先挟了两种她平日爱吃的放在碗中,将碗推向她。 她咬了一小口,悄悄抬眸瞥他。“梓修,下个礼拜三——” “白天有课,晚上要去上家教。”直接列行程。 “可是……” “男生不过生日的。”一语直接道破她的心思。这枕边人又不是第一天睡在一起,那颗脑袋转几个心眼他哪有不清楚的道理。 “是……是吗?”她干干地回应,再也说不出话来。 校门前的小插曲没让她延误到公车班次,她晚回来是因为去替他挑选生日礼物,想保持一点神秘感才没说的,她以为他会很开心…… 像个做了好事想等大人夸奖的小孩,却发现那件事好像没有那么好,她失望地垂下脑袋,安安静静吃烧卖。 他又挟了颗进她的碗。“我过不过生日不重要,重要的是未来。” 比起过生日,他更在乎的是,现阶段能否给她不虞匮乏的每一天,在未来有没有能力保障她安稳的一生。 “喔。”原来他不注重节日。 关梓修笑了,揉揉她的发。“今天买了什么?待会儿拿给我吧!”他已经有心理准备,再收一只粉到不行的kitty了。 “啊!”她惊呼,原来他早猜到了。 “啊什么啊?难道我猜得不对?”这丫头每年生日送礼没有一回送对的,总以为她好喜欢、好喜欢,他应该也会喜欢才对,她送得开心,他收得无言。 不过算了,她高兴就好。 “不是。我看到一条很好看、很好看的围巾喔,你一定会喜欢的。” “粉红色?”他强抑悲惨,试探性地问。 这家伙简直是粉红偏执狂! “对呀。你说只围我织的围巾,可是我现在还不会织,每次毛线都在手里打结,然后最近天气开始转冷了,你先用我买的,等我学会打毛线再帮你织。” “……”重点不在它是你织的还是买的好吗?她一点都不懂他内心的痛,一个大男生弄得一身梦幻粉红,这能看吗?搞不好上头还有kitty图案! 顿了顿,察觉到他异常的静默,唇畔笑意略失。“你不喜欢?” “怎么会?”揉揉她的发。“你的心意,我收下。”不著痕迹地,悄悄叹上一口气,认命了。 “喂——” 没听到,没听到。那次经验告诉她,身后的人很缠,一应声就没完没了,她是有男朋友的人,不能随便勾搭人,也不能随便被勾搭。 “喂喂喂,你没听到我在叫你啊?” 为什么他叫她就一定要理他? 夏咏絮喃喃咕哝,继续说服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低头快步往前走。 “夏咏絮!” 她停住步伐,忘记三秒前的自我催眠,错愕地回头。 “就知道这一招有效。”男孩得意地咧嘴,冲著她笑。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不告诉你。” 不说算了。她转身走人。 “课本不要啦?”男孩早有准备,好整以暇地扬了扬手中的物品。 她再次瞪住他。“你干么偷我的课本!”难怪她回家怎么都找不到。 “什么偷,讲话真难听,你掉在地上,是我帮你捡起来的耶,不知感恩。” “……谢谢。那课本可以还我了吗?”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帮你找回课本,不用请我吃个东西还是看场电影之类的,表达一下感谢吗?” 哪有人自己讨谢礼的,好无赖。 她很想转头就走,课本了不起再买就有了,可是佳琪的笔记夹在里面啊……她轻咬下唇,左右两难。 “你不答应,我课本不还你喔!”似乎存心增加她的难为,冷不防追加这一句。 好……过分! 她瞪著他,无言控诉。 “好啦好啦,不要考虑这么多了,只是看场电影而已,你男朋友不会这样就休了你的。”不等她做出决定,先下手为强,抓了她就走。 “喂,你——”不是梓修会不会休了她,而是她一点都不想和他去看电影啊! 被拉著走的她,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于是,那天他们不只看了一场电影,还附加喝上一杯咖啡,逛完夜市才送她回来。 他说,他叫杨嘉璋,并且强迫她记住这个名字。 也不晓得是他太强势,还是她太软柿子,每次拒绝的话到嘴边,总是有办法被堵回来,等她想到要抗议时,事情已成定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人痞归痞,倒还算守信用,在送她回来之后,课本也依约还给了她。 课本都拿回来了,她暗自打定主意,以后远远看到就要避开,反正课本要回来,他也没什么可以威胁她了。 但是她错了,错在她完完全全低估男人一皮二赖三纠缠的本事,不管她怎么躲,这个人就是有本事出现在她面前,说一些很烦人的话。 “咏絮、咏絮、亲爱的小絮絮——” “你走开啦!”忍无可忍,她忿忿地赶人。 真的,她没对人生过气的,可是这个人就是有本事让她发脾气,用最差劲的态度对待他,实在是他怎么也赶不走,脸皮好厚。 “要不要喝饮料?”一杯冷饮递到她面前。 “不要,你拿走。” “好啦,喝一口啦,今天太阳很大,补充一点水分,不然会中暑喔。” 中暑也比被他烦到发疯好。 上头烈阳被遮挡去,她仰头,发现上方多了一把阳伞。 “拜托你走开好不好?”这样她很困扰耶。 “会啦会啦,等你公车来我就走了。” 她抿紧唇,索性不再说一句话。 她知道自己对他态度很差,虽然是他一厢情愿的纠缠,但他真的对她很好,有时候心情不好,又被他这样缠,忍不住迁怒对他发脾气,他都笑笑地包容,当没那回事,害她事后想想,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八百辈子没对人发过火了,却每每在杨嘉璋面前,被挑惹脾性,也许因为很清楚他会包容吧,所有压抑的情绪才会那么轻易地在他面前宣泄,像个任性的小孩,全无遮掩。 可是她真的不能接受他的好啊,她已经有梓修了,这句话她也说过八百遍了,他听不懂吗? 垂眸轻抚指间的银戒,想著她深爱的那个男人。 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杨嘉璋刻意忽略,假装没看懂,扯出笑容轻轻推了她的肩一把。“发什么呆,你公车来喽!” 她上了车,往后方的空位走去。 “司机先生,等一下!”身后,杨嘉璋急急忙忙追上车,将那杯冷饮塞到她手上,又迅速下车,还痞痞地对司机说:“我马子在车上,要小心驾驶啊!” 无赖!谁是他马子?!看著手上被强塞来的饮料,她根本来不及拒绝。 她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坐下,透过车窗,他在下头咧著灿烂无比的笑容,朝她猛挥手道别。 然而此刻,浮现在她脑海的,却是男友的身影。 她突然,很想见到他。 他总认为,她不够坚强,对于他们之间,她选择了逃开而不是为了他勇敢奋战,她知道,他其实有些失望,只是没说出口。 这班公车,会经过他们校门口。她深吸一口气,冲动地按铃下车。 再次踏入这所校门,她心里不是不忐忑,但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要退缩,不要退缩—— “咦?那不是以前中文系的那个谁谁谁,听说不是转学了吗?她来干么?” “喔,你说医学系关梓修的女朋友喔?应该是来找男朋友的吧!”她的名字,很难有荣幸被记住,通常只被贴上“关梓修女朋友”的标签,而不是独立的个体,仿佛除此之外,乏善可陈。 她脸皮很薄,旁人的侧目和窃窃私语,很难自在得起来,当没那回事。 “她还没被甩掉喔?我以为他们应该撑不了多久。” “对呀,那么不配。一定是她主动倒追人家的啦,不然关梓修怎么会看上她?也不看看自己的条件有多高攀,我们没那么厚颜无耻,就不要怨叹了。” 那样的私语声,一点也没克制音量,仿彿就是要说给她听。 确实……是她先倒追梓修的,她能辩驳什么? 通往医学院的这条路有多长?这一路上,她还得面对什么?他在另一头,而她灌了铅的步伐,再也迈不出去,无法再坚持走向他。 她放弃,转身往回走。 “嗨,正妹。” 她懒懒抬了下眼,又低下头,充耳不闻。 “咦?你今天笑容很不阳光喔!”杨嘉璋很快地察觉不对劲。 她几时笑给他看过了?加油添醋。 “怎么啦?男朋友惹你不开心?要不要我帮你扁他?”他挽起袖子,作势要开扁。 “你不要管啦!”敢动梓修一根寒毛试试看! “真的是因为他喔?这有什么好不开心的,他惹你不爽,甩掉他就是了,来当我女朋友吧!” “我不要,你走开。”每次都说这种话,听了真的很生气。 “好好好,不甩掉他,那谈谈总可以吧?反正等公车闲著也是闲著,把心事说出来会好一点。” 她不吭声,路既不是她家的,也不能叫他别走这里,那就只能沉默了。 杨嘉璋有些泄气。缠了她大半年了,她还真是说不理人就不理人,贞节烈女都没她那么忠贞。 凝视她紧绷的小脸,有些苦涩地开口:“他到底哪里好?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梓修吗?她扳著手指头一一细数:“他稳重、他聪明、他体贴、他负责、他功课好、他长得帅、他——” “停停停!”她还当真数给他听啊?“你真残忍。” “我不会离开梓修。”她重申。 “可是你和他在一起不开心,不是吗?” “那是因为——”发现自己被他牵著鼻子走,掉入话题陷阱,她再度闭上嘴巴。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他在一起要是真的那么快乐,就不会心事重重,一副压力大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可见他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猜对了吧?你无话可说了。” “才不是!梓修很好,就是因为他太好、太优秀了,我才会压力很大嘛,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单纯的小姑娘,完全没察觉自己正被套话,招供得很激动。 “喔。不过就是比较会读书而已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书呆子满街是。” “可是梓修不只会读书,他很有想法,未来也都规划好了。梓修说毕业要和我结婚,婚后我待在家里,然后他当一个称职的好医生;梓修觉得婚后不要马上生孩孩,再等三年会比较好,如果我很寂寞,可以养一只小狗打发时间,然后等存够钱——” “那你的想法呢?”杨嘉璋打断她。“从头到尾,我只听到梓修说、梓修觉得,明明是你们共同的未来,为什么都是他在决定?你就这样让他牵著鼻子走,什么都听他的,什么都由他掌控?” 她一窒,答不上话来。 他的话像根利针,狠狠戳入心口,不是她不想反驳,而是一直以来,那是她极力压抑逃避,不想面对的痛楚,被他一针见血、**裸地掀开,无处可藏。 她其实不适应太热闹繁荣的都市,她向往的是云林乡下,那种平凡朴实的生活,爸妈都在,不至于让她感到陌生环境的无助,她知道她很没出息,但她就真的不是那块料啊! 她也很喜欢小孩,不知道为什么要等三年,如果可以现在生小孩的话多好?她不读书也没关系啊。 可是她从来都不敢说,在他已规划好一切的时候。 “你不觉得这样很没尊严吗?把自己搞得像是任他操控的玩偶,我一点都不相信这样你会快乐。” 豆大的泪珠无预警地掉下来。她没尊严,她没尊严……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是连尊严都没有的可怜虫了吗? “喂,你——”杨嘉璋吓到了。女人的泪怎么那么恐怖啊,像水龙头一样,说开就开的! “你说话好过分……” “对啦,是很过分,但也是事实不是吗?我只是比较直接而已,不然你为什么不否认?因为和那种条件比你优上一百倍的人在一起,任谁都会自卑,因为自卑,就会小心翼翼地迎合他、讨好他,什么事都不敢反驳,久而久之,还能有什么自我?这种日子你不辛苦,我都替你觉得累了。” “你还说!”她恼羞成怒地吼他。“就算你这样说,我还是不会离开梓修。”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他条件好,你舍不得离开?” “才不是这样。我只是喜欢他啊,我又不是因为他条件好才和他在一起,是真的很爱嘛,你把我说得好势利……”她哽咽,委屈兮兮地低哝,眼泪掉得更汹涌。 “你哭什么啦!”他很头大。“好啦好啦,你说怎样就怎样,我不说了行不行?拜托你别再哭了!” 夏咏絮推开他递来的面纸,拒绝他的歉意和安慰。 但是,拒绝得了一次,不见得拒绝得了之后的每一次。 自从那次脱口泄漏了太多事之后,就像周全的防护被敲出一个大洞,他总是有办法卢到她松口,也因为太清楚她和梓修之间的事,慢慢地,很多事只能跟他说,也只有他懂,他是第一个,直言道出她的心事的人,如果真有谁最懂她的感受,那也只剩他了。 因为他说:“我知道你对男朋友忠心不贰,我不会再叫你当我的女朋友了啦,单纯把我当个谈心事的朋友,应该不会怎样吧?” 如果只是朋友,如果他不要老是开玩笑叫她离开梓修投向他怀抱,这个人其实不是那么讨厌,于是她接受了这个朋友。 单单纯纯的朋友,只是谈心事,因为在他面前,她可以很轻松、很自在,恣意宣泄情绪,回归自我,没有任何的压力。 第四章 又过了一个暑假,她顺利升上大四,而关梓修依然很忙,教授器重他,为了几份将发表的学术资料,常常在研究室待到好晚,还有教授问过他,要替他写推荐信函,出国深造。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慎重思考了几天,回绝了。 他很忙,忙到他们的话题少了、交集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泛感。他总说,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他们的未来在做准备,但是她此刻的寂寞呢?她的孤单无助呢?他明明看在眼里,却从未正视。 虽然无论他再怎么忙碌,夜里总会回到她身边来,可是有的时候,躺在他怀抱,凝视著入睡后的他,却觉得,他们的距离好遥远,他愈是往上爬,她愈是只能仰头看著他,那天差地远的距离,她上不去。 心里有个黑洞,无边无际地蔓延,空泛、冰冷,想抓住什么,却徒留满掌空虚,有的时候,她会自我质疑,爱情真的还在吗?为什么他们会像陌生人,如此疏离?除了同睡一张床,偶尔**,他们的生活、心灵,距离愈来愈远,她永远只能仰望著那样的云泥之别,无法交集。 麻痹的心,真的快要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嗨,发什么呆!”杨嘉璋从身后拍了下她的肩,远远就看她在站牌下低著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她扯扯唇,又低下头。 近一年来,他总是不定期地由她身边冒出来,在等公车的这段时间里听她说说心事,然后他会笑著挥手,目送她上车,回到男友身边,除了最初被他以课本要胁的那回,从没一起出去过,连彼此的手机号码都没有,感觉像是比朋友还不熟。 可是,他却又是最清楚她心事的人,许多不敢告诉关梓修的话,就是会不自觉地对他说,分享太多她的心情,让她的情绪有个抒发的管道,久而久之,不自觉习惯并依赖起他的存在。 细腻地留意到她笑容有些没劲,他问:“干么?欲求不满哪?关梓修最近没好好‘疼’你?” “你讲话很没营养耶!”瞪他一眼。 “瞪吧,反正你也只敢瞪我了,对关梓修要是有现在一半的气势就好了!”啧,差那么多,对关梓修就恭恭敬敬,听话乖巧得像个小女仆,顶都不敢顶一句。 “你现在不要闹我啦,没心情和你鬼扯。” “干么啊?你今天是寿星耶,为什么不开心?” 她愕然。“你怎么知道?” “你说过啊!就是问什么星座的特质是像你这样又笨又胆小又懦弱又没种又爱哭的那一次。”听起来真的很像在损人。 那次只是不经意提起,他就记住了?还是他刻意带出星座的话题,就是要套她的生日? “关梓修没空陪你过?”不然这尾寿星在要什么忧郁? “应该是吧!”他今天和教授有约,晚上有家教课,应该很没空,她不敢烦他。 以往她的生日,他不一定每年都陪,如果相隔两地或真的抽不开身,他也不会刻意有庆生的举动,但是如果状况允许,他通常会牵著她的手逛逛街,买个小蛋糕意思意思庆祝一下,不过许愿时每次都说:“替自己许个愿看能不能变聪明一点。” 不过也许他忘了吧,记得他曾说过不注重节日,过不过生日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所以她这几天也没刻意提起。 “那不然……我是说,反正你现在回去也是一个人嘛,要不要……呃……跟我去庆祝生日?”杨嘉璋有些迟疑地开口,像是怕她想太多似的,很多余地赶紧又补充:“只是朋友!一个朋友帮你庆祝个生日不算什么吧?你千万不要多心,我知道你是要领贞节牌坊的,八百年前就忘记要你当女朋友的事了!” “……”后面那两句到底是在夸她还是亏她? “奸啦,不要想那么多了,说走就走!”他不等她反应过来,当下便先下手为强,拉了她走人。要等她思考完,一定会很吐血地回他一句:“不要,我不可以和梓修以外的男生出去。” 他绝对相信,除了关梓修以外,没有任何一个男生牵过她的手,更别提吻她、抱她了,第一次撞到她时,她连扶都不让他扶咧!要不是他太强势,也幸好她反应太慢了,老是被他抓著走,他应该连她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 有时他都怀疑她其实活在古代吧?那种被看一截手臂就觉得贞节已失,要投井自尽以全节的烈女。 这是第二次,她坐上他的机车后座。 他们吃了晚餐,然后他带她到海边,买了一个蛋糕、一打啤酒,豪情万丈向她宣告要不醉不归。 “不行。”她不可以喝酒,梓修会骂人。 “你很不上道耶!”也不看看这是为谁而买的,庆生怎么可以无酒?居然泼他冷水。 她张口正要说些什么—— 那道独一无二的手机铃声响起。 他表情僵了僵。“关梓修?”这铃声他已经很熟悉了,只见小女仆不敢怠慢,必恭必敬地接起。 “你在哪里?”另一头问。 “嗯……”她有些心虚地瞥了左侧的男伴一眼,压低音量:“我在图书馆做报告。” 另一头静默了下。“如果没事的话,别太晚回家。” “可是……”他也很忙不是吗?她不想回去,在生日这天一个人面对冷冰冰的四面墙啊! “最晚十一点前要回家,知道吗?”不给上诉,直接判决。 挂了电话,见她闷不吭声,一旁的杨嘉璋主动问:“他怎么说?” “他叫我早点回家。” “我不知道你还有门禁啊?啧,管得真严,你到底是他女朋友还是女儿啊?”简直不可思议。 她情绪低落,没心思反驳他。 “你真的要乖乖从命?明明是他自己不陪你,有什么立场要求你早点回家替他等门?你又不是他养的一条狗,负责帮他看门的啊!”他不爽至极,对关梓修从来就没好感,也顾不得什么词汇修饰了。 “你讲话好难听。”那对她的心情简直是雪上加霜,每句话一箭穿心,字字淌血。 “我只是讲话难听而已,他呢?是根本就不关心你,他要是真的在乎,就应该先来听听你的需求,而不是擅自决定你需要什么,连问都不问一声你的想法,永远只会叫你这样、叫你那样,任意摆布你、操控你,一点都不管你的心情!这是爱吗?你认为他这样叫爱你?我倒觉得,他只是在找个够听话、可以任他摆布的玩偶!” “你不要说了!”好痛!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狠狠刺痛心口,眼泪拚命往下掉,她冲动地抢过他手中的半瓶啤酒,狠狠灌上一口,麻痹心房的疼痛。 不只杨嘉璋质疑,连她都怀疑,爱情真的还在吗?他把一切都计划得很完美,所有事情都照著他的意思在走,不只他的人生,连她的人生也规划好,包括什么时候恋爱、什么时候订婚、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小孩,连她读的科系都照他的意思在做……可是她要的其实不是他告诉她该怎么做,而是他温柔地过来问她一句:“娃娃,你要什么?” 从来没有,他从来不问她要什么,也从来不在乎她要什么…… 他为什么,不能多听听她的声音,关心她的想法?她真的感觉不到爱情了…… 头好痛! 夏咏絮撑著欲裂的头,脑海最后的记忆,是她和杨嘉璋一人一罐,合力喝光了所有的啤酒,然后手机一直响,他嫌吵,伸手抢过来关机,再继续喝。最后的意识已经有点模糊,只记得他抓著她的肩追问:“我明明比他还要爱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接受我……”然后行为失控地吻了她…… 记忆到此结束。 她一惊,整个人都吓醒了,感觉筋骨酸痛、无法移动,才发现压在她身上的人,而两人的共通点都是——衣衫不整! 脑海一片空白,她做不出任何的反应,一颗心瞬间沉入寒不见底的冰窖,四肢僵寒。 她……做了什么? “杨嘉璋!你给我起来!”她气极,惊怒交织地推开他。 “唔……你醒啦。”还在半睡梦状态的人,迷迷糊糊丢来一句,又要伸手抱她,她一火大,张手重重甩了一巴掌过去。 “醒了没有!” “你有起床气啊?”摸摸疼痛的颊,被打的人一脸莫名其妙。 “昨天、我们……我们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他的住处、不记得他们做过什么,记忆完全是一片混乱…… 杨嘉璋坐起,瞥她一眼。“你不记得了?” 她要记得什么?难道……真的有? 泪悬在眼眶中,她困难地发出声音:“你是说……我们……” “你说怎样就怎样喽!”仍是那副不正不经的痞子样,下床捞起地板上的t恤往身上套。 “到底有没有?!”她急得快哭了。 “有。”她要问,他就干脆答了。 “可是……我衣服还在身上……”完全没有印象啊。 “喂,你不是处女了好吗?说这话不怕笑掉人家大牙啊!”谁规定这档子事穿著衣服不能做? 此话一出,眼泪立刻涌出眼泪,接连著滴落棉被。 啧,怎么眼泪还是说掉就掉啊? “我没有欺负你喔,是你自己愿意的。” 不说还好,一说她哭得更凶。“你、你混蛋——” “我又没说不负责,你哭什么?” “谁要你负责!”她有梓修了啊!可是现在、现在…… 想到那个名字,心房一痛。她背叛了他……他们之间,该怎么办? “你该不会还想回到他身边吧?像他那种心高气傲的人,你以为他还可能接受你吗?别傻了!” 夏咏絮哑口无言。 梓修的个性她太清楚,他对自己、对一切,都要求做到最完美,到目前为止,一切也都如他所愿,他能够忍受事情脱离掌控,被自己所信任的人狠狠背叛吗? 不能,绝对不能的…… “你去了哪里?” 一进门,冰冷的询问声响起,吓了她一大跳。 “梓、梓修……”惊慌、心虚,令她当下脑海一片空白,支支吾吾找不到一个字回应。 他面无表情,端坐客厅。“你昨晚去了哪里?我打了一个晚上的手机,你没接。” “我……和佳琪讨论报告,太晚了……就在她那里睡一晚……可能……手机没电了……你一晚都没睡吗?”就坐在这里等她?! 他默默凝视她,不言不语,瞧得她忐忑心惊,无法直视他的目光。 好一会儿,他叹上一口气。“你没回来,我睡得著吗?下次外宿,打个电话让我知道。” “我、我忘了……”愧悔占满心胸,飘移的目光留意到桌上的生日蛋糕,一愣。“梓修,这……” “昨天你生日,不是吗?” 他记得?!强烈的错愕,再次令她难以反应。 她一直以为,他忘了,就算记得,他那么忙,昨天的行程也抽不出时间来,所以就理所当然地以为……以为他不会当一回事。 可是……他做了,排开所有的事情,就为了陪著她,安安静静过属于她的二十二岁生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他早说了……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我有要你早点回来。” “你不是说……过不过生日不重要?”她真的以为,他不看重这些啊。 “我说的是,我过不过生日不重要。”不是帮不帮她过生日不重要!关乎到她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说不重要?往年除非是情况真的勉强不来,否则他哪一回没陪在她身边呢? 他把她……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啊!听出言下之意,泪水再也难以抑止地迸出眼眶。 她做了什么?她到底做了什么?! 她的男人守著一室的孤寂等她倦鸟归巢,而她却在另一个男人**度过这一夜……她要怎么面对他?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心好乱、好痛。他们,该怎么办? “好了好了,不过就是少过一次生日而已,不必哭成这样,明年补回来就是了。”最后,他这么安慰她。 以为他会大大发一顿脾气,但他没有,只是习惯性地叹上一口气,说声:“算了,没关系。” 但是,如果他知道这一夜所发生的事,还会一如往常,平静地说声:“算了,没关系吗?” 不可能的,交往这么多年,她太了解他了。关梓修有感情洁癖,无论于她或自我约束,都要求绝对的专一与忠诚,没有模糊地带,非常地完美主义,绝无法忍受这样的出轨与感情污点。 因此,她最好可以一辈子瞒住他,否则一旦被他发现,他们也完了。 但是,她要怎么瞒?她没有那么高超的演技,更没有办法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问心无愧地面对他,每次看著他专注的眼神,都一再地提醒她:她背叛了他、她背叛了他…… “你究竟怎么了?”夜里,关梓修被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的她扰醒,轻叹了声,问道。 自从上个礼拜一夜未归后,她就常心不在焉,有时半夜还会被恶梦扰醒,冷汗涔涔。问她梦见什么,她总是不说。 他知道她心里有事,却无法预估是什么事。她到底,在怕什么? 她对他说了谎,他知道。 生日那天,他其实去了她学校接她,没等到人,倒是遇上了佳琪,说她早一步离开了。她根本不是在图书馆做报告,也没夜宿佳琪那里。 就算没遇上佳琪,以他对她的了解,又怎么会看不穿真话假话?她不是一个擅于说谎的人,每次讲违心之论时,眼神就会飘移,不敢正视他,他没拆穿,是因为不舍得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如果她不想说,他就不会逼她。 只是,她到底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又为什么要对他说谎? 他压根儿没往不堪的方向去想,只因对她有百分之百的信任,不追问,是相信她会有分寸,他全心全意相待,也坚信她会回以同样的全心全意。 在这之前早有许多风声传入他耳中,关于她和另一个男人走得很近的传闻,他只是一笑置之。他们在一起,耳语是非从来就没少过,流言听得多了,有几则能信呢?这些年牵手相伴的感情不是玩假的,除非她亲口告诉他,否则任凭千夫所指,他也不为所动。 他相信,她不会令他失望。 杨嘉璋天天等在校门口,她想避都避不开。刚开始,她完全无法原谅他。 “你已经害我做出对不起梓修的事了,还想要怎样?!” 他却回应她:“我只是想争取一个爱你的机会。” 面对他的固执,她心乱矛盾,彻底失去主张。 对开梓修,她只剩满心的愧悔,难以面对他,沉重的恐惧与罪恶戚快逼得她喘不过气,这样的日子好痛苦,再有多深的情也会蚀磨殆尽。 对杨嘉璋,她虽然很气、很怨,但是却无法分辨这些情绪里面,有没有爱情成分的存在。那些陪在她身边听她说心事的日子,曾经很轻松、很自在,和他在一起没有任何的压力负担,那是关梓修从来不能给她的。 “你自己很清楚,你和关梓修是走不下去了,为什么还要强撑著为难自己?”他说。 “你以为我们会弄成这样是谁害的?” “我吗?咏絮,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就算没有我,你们之间的问题也很多,和他在一起你根本就不快乐,在他面前,你永远只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其实,你早就已经不爱他了,你恋恋不舍,不愿意放开的,只是过去残留的爱情余温,那么为什么不离开他,给我一个机会?我对你的爱不会比他少,你和我在一起才能感到自在,不是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她辩驳,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啊,她和梓修在一起确实压力大得透不过气,和杨嘉璋却能做回自己,露出真心的笑容…… 是否,爱情早已在渐行渐远的距离当中淡去,远得再也没有交集? “离开他,好不好?到我身边来,我会比他更疼你。”杨嘉璋放柔了声音,问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好乱,迷惘的心找不到出口,她连自己都回答不了,又要怎么回答他? “如果你不敢开口,那我帮你去跟他说——” “不要!你不要去……”她惊慌地拉住他。 “那你的决定呢?” 她想了好久,深吸一口气。“我自己说。” 当天晚上,杨嘉璋送她回去,上楼前,他突然张手拉回她,一把抱住。 “你、你干么……”她吓得结结巴巴,动弹不得。 “别反悔,好吗?我真的很怕你临时退缩……” 她推开他,皱眉。“我说会和他说清楚,就是会说。”她没有办法欺骗梓修,坦诚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也无法预料,但那并不代表她已经答应和他在一起,对杨嘉璋有没有爱情,她根本还没弄清。 “记得,我会等你。”他说,眼神专注无比。 避开他过于炙烈的凝视,她低头,转身上楼。 客厅静悄悄,梓修应该还没回来。她开了小灯,打开卧房的门,突然房内大亮,瞳孔一时无法适应突来的亮度,抬手挡了下光线,才慢慢看清房内的人。 关梓修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盯视著她。 “梓、梓修……”不知为何,这时看见他,没来由地一阵心虚,连声音都弱了。 “你紧张什么?”他动也不动,目光攫取她脸上每一寸表情。 “呃……啊?” “你在心虚,不是吗?每次你做错事不敢让我知道,就是这种表情。你做了什么?这么害怕看到我。” “没……不是……我……”她是想坦白,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啊!她惊慌得语无伦次,连话都说不出来。 “没?那刚才送你回来的人是谁?”双拳逐渐紧握,平静表情透出一丝裂缝。“任何人告诉我,我都不愿意相信,但是你却让我看到他送你回来,难分难舍地拥抱,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夏咏絮,你还真敢!” 她缩了缩肩膀,噤若寒蝉。 这天生一颗鸟胆的女人……他看了又气又怜,实在很难相信她有那个胆子背著他乱来。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选择以理智控制怒气。“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说吧!” “……”她沉默了好久,低不可闻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她跟他说对不起?!换句话说,是真的?他没误会什么? “夏咏絮!”他暴吼一声。“你有胆再说一遍!”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被他一吼,凝在眼眶的泪跌落下来。 她还有脸哭! 每次她只要做错事,委屈兮兮地说声对不起,他就会心软,什么都不计较,但是这一次,是她一句对不起就能算了的吗?他办不到! “你和他,到什么程度了?” 她答不出来,深浓疚悔令她抬不起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够了,光这个表情就够了! 一瞬间,他理解了什么。“是那一夜?你整晚没回来的那一夜?” 她的沉默,代表他没说错。 关梓修,你真是白痴!全世界都知道了,你却还在不舍得她为难的样子,不去追问,傻傻地信任。 怒火烧掉了理智,他一拳狠狠击向桌面,“砰”地一声重响,令她颤动了下,凝著泪眼惊惧地望住他。“你背叛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 “除了对不起,你还会说什么!”他从没用过这样的口气对她说话,拳头握得死紧,因为若不这样,他怕自己会失控地掐死她!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用这样的羞辱来回报我?” 她张口、闭口,发不出声音。 “说话!给我一个理由,是什么原因,让你背弃得这么决绝?” “你不要问了好不好……” “为什么不问?你欠我一个解释!”能为她做的、该为她做的,他自认没有一点愧对她,甚至用尽一切的心力,让她在他的羽翼下安全无虞,一切的一切,他全扛了下来,不让她为生活琐事烦扰,今天又是什么原因,让她迫不及待挣脱他保护的羽翼,投奔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我做得还不够吗?你父母说你稚气、做事不够深思熟虑,我说没关系,就算一辈子都一事无成,我也会照顾你:身边的人说,明明可以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我还是选择留在你身边,在你出状况时为你善后。为了承诺你一个安稳的未来,我累到自己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努力充实自己……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在你眼里,它全是一文不值吗?!” “不是!你做得够多、够好了……”不堪他的逼问,冲动之下,她脱口而出:“就是因为太够、太好了……全世界都在提醒我,你有多好、多优秀,我们的条件相差太悬殊,连自己的父母都一再提醒我,你会看上我,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那这样我算什么呢?我讨厌这种被施舍的感觉,我的存在好像是用来衬托你的不凡,和你在一起,我已经被打击到自尊全无了你知道吗?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了……” 他……打击她?! 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关梓修错愕得回不了神。 将一切做到最好,是为了保障她能有一个最安稳无虑的未来,但是她却反过头来告诉他,他在用自己的出色羞辱她? “我很努力想要配得上你,但是我就是做不到……和他在一起,我不必担心旁人的嘲弄,说我配不上他,不必卑微地去迎合他,不会时时感到自惭形秽,我觉得……很自在。” 他的出色令她自卑,而另一个人让她自在,这就是她爱上别人的原因? “这些,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要怎么说?感情的天平从一开始就不对等,你总是叫我不要这样、不要那样,但我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女儿啊!你为什么不听听我的声音?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决定?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你其实不是真的爱我,只是想满足掌控的吧?” 那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决定是错的啊!他能看著她去走一条明知道错误的路却不阻止,然后跌跌撞撞地受伤吗? 用尽心思在保护她、为她设想,到头来,他所做的这一切,却反而成了她离开他的罪咎?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 她说,他只是为了满足掌控欲。 关梓修闭了下眼,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句话伤他更重了。 “对不起,我知道我欠你很多,但是我真的不快乐,你知道的。你给的这一切,已经快让我不能呼吸了……” 他让她……不能呼吸。 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是用这么勉强的心情和他在一起,曾经以为会白头到老的爱情,最后竟成了他强迫性的给予、她被动无声的忍耐。 很悲哀,但是他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和他在一起,你很快乐,和我在一起,你只觉得痛苦到不能呼吸?” “梓修……”她没那个意思啊…… “是不是!”右拳狠击墙面,他现在的样子好可怕,她胆颤心惊地看著粉白墙面上的血丝。 “梓修,你不要这样……”从没见过他如此情绪失控,她抓住他手腕,惊慌哭泣,不让他再做出自虐行径。 “原来你还会为我哭。”食指划下一颗滚落她颊边的泪珠,低低轻笑,那酸楚的笑声,引出她更多的泪。 “对不起、对不起……” “你以为一声对不起就扯平了吗?既然知道欠我很多,你要怎么还?” “我、我不知道……”这些年下来,他确实为她付出很多,打点生活中的一切、解决所有难题……他明知道她做不来他做的那些事,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主导一切……她要怎么回报? 关梓修无视她的茫然失措,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她惊愕,瞪大眼瞧他。“梓——” 不理会她的推拒,他更为坚定地深吻住,几近粗蛮地掠夺红唇,过重的力道咬伤了嫩唇,他尝到嘴里一丝血腥味。 “用你的最后一夜来还,然后,我们两不相欠。”最后,他这样说。 他从来,不曾如此疯狂过。 整整一夜,他几近失去理智地与她疯狂纠缠,狂风暴雨般的,似要麻痹什么、宣泄什么,燃尽最后的爱情生命力。 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床第间他向来是体贴的,从来不曾粗鲁地抓伤过她,但是这一夜的他,激狂热烈,在她体内纵情时,泪水却无声坠跌,不曾停止。 她伤他,很重吧? 那一瞬间,她有了心痛的领悟,紧紧抱住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弥补她划下的那道伤。 她一再、一再地道歉,他一再、一再地需索。 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他翻身平躺,眼眸空洞得找不到焦距。 天,快亮了—— 他们的爱情却已到尽头,再也没有明天。 他下床,捡起衣服一件件穿回身上,眸底温度一点一滴褪去,直到再也没有任何情绪,他转身,用完全陌生、冰冷的眼神看著她。 “你说,我一直在掌控你,擅自替你做决定,但是这一次,是你自己做的选择,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你得自行承受,没得怨尤。” 他顿了顿。“一直以来,我总在纵容你,错了,没关系,还有我在,我会帮你收拾善后,但是这一次,我收拾不了,也无力收拾了。是对是错,我不知道,你若快乐,我祝福你,错了,也永远别来告诉我。从今天起,一刀两断,你的一切再也与我无关,我不会再过问。” “梓修……”她哽咽。“你……很恨我?” “恨?”他轻笑。“我很爱你,曾经。” 曾经…… 所以,现在过去了,不爱了。 她听懂了,闭了闭眼,止住眸眶的泪,拔下右手无名指的银戒,递还给他。 他沉默收回,抽紧的指节握了握,最后感受戒上残留的余温,然后拉开窗,毫不留恋地朝外用力丢掷而去。 “去找你的快乐,我成全你!这辈子,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五章 六年后 幽静小巷尽头,有一家西点专卖店,因为位处僻静,鲜少会有人走到那里去,平日只有固定的老客户会光顾,再不然就是不小心迷路走进来的人。 不过,它有一个特色,里头所陈列的每一样点心,都是出自老板娘特聘的女师傅设计的巧思,市面上绝无仅有,且每天限量,样式也不算多,但绝对精致可口,吃过的客人通常都会再回来。 中午刚过,没什么客人上门,柜台角落站著一名女子,正聚精会神地翻著桌上的杂志,眼睛久久不眨一下。 清脆的风铃声响起,随著推开的玻璃门,一名三十出头的女子走入,柜台边的人抬眼一瞥,又将眼珠子黏回原处。 “小夏,我买了便当,快过来吃。” “郑姊,等一下。”目光依旧矢志不渝地流连在杂志上,贪渴地一读再读。 “那篇文章你已经看超过一个礼拜了,都会背了吧?” “还没背起来。” “……”意思是,还真要背?被唤作郑姊的女子摇摇头,简直拿她没办法。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有时间看国外的医学专栏,怎么不多花点时间研究西点烘培食谱?”原本英文差强人意的某人,头几年还会看到她猛敲翻译机,为了看懂那些杂志,她这些年的英文可说是突飞猛进,有时还看到废寝忘食。 拜托,有没有那么好学啊! 搁在角落的手机很不是时候地响起,只见她双眼还流连在杂志上头,探手往旁边摸索到手机,接起随意“喂”了声,不一会儿,夏咏絮神情一变,旋即慌张道:“好、好!我马上过去。” 等她挂了电话,郑姊关心地探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幼稚园打电话来,说小星在医院……” “怎么会这样?” “说是集体食物中毒,我现在要赶去医院。” “好好好,那你快去,店里我来顾就好。” “谢谢你,郑姊。”拎了随身的包包,转身匆匆走了两步,又顿住。 “怎么了?” “是……”夏咏絮支支吾吾,面露难色。“是‘那间’医院……” “哪间?”接触到她的表情,旋即领悟过来。“这么巧?” “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医院又不是他开的,去就是了!” “可是……” “夏咏絮!”当老板娘的大吼一声:“你给我卡差不多欸,你儿子人在医院,你不快点赶过去,还在这里跟我啰哩叭嗦一堆有的没的,到底你儿子重要还是那个早分手没有任何瓜葛的前男友重要!你管他八百年前跟你说了什么,医院那么大,又不一定遇得到,就算遇到了,他也不一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你到底在这里钻牛角尖什么?!” 一口气吼了一长串,夏咏絮被凶得乖乖的,低哝:“我马上去!” 看著那道身影消失在眼前,郑姊忍不住又是一阵摇头叹气。 没见过这么呆、这么老实、又这么……痴情的笨女人,明明日日夜夜牵挂著那个人,也明明知道那个人在哪里,却宁可搜集他写过的每一篇专栏,以及相关的专访文章来关心他的近况,一字字读上千遍以解思念的渴,也不敢靠近他工作处十条街以内的距离,就因为当初分手时,他一句:“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她还真的乖乖从命,任凭思念煎熬,也决计不肯违背他的心意,今天要不是小星有突发状况,让她有借口凶凶她、逼她踏出那一步,她恐怕到死都不会去找他。 她总说,她活该,这是她该受的。但是都六年了,坐牢都有个期限,何况是她?这几年她怎么过的,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要真欠了谁,这六年的点点滴滴,难道不足以偿清吗? 就不知道,那傻女人懂不懂得去争取,把握住她最想要的那一段幸福? 一路匆匆忙忙赶来,挂心儿子的状况,已无暇细想太多。 不会的,不会的,他已经是那么知名的外科医生,需要他动刀的都是重大手术,不会在一般急诊室轮值,所以碰上的机率小之又小—— 她不断说服自己,向护士询问过后,匆匆前往急诊室。 很吵。 今天的急诊室简直像菜市场,二十几个小鬼头哭闹起来,简直教人精神崩溃,难怪有人说,小孩是世上最恐怖的生物。 哄也不能哄,凶又不能凶,医护人员除了忙诊疗,还要忙安抚,完全心力透支。一片哭闹声中,五岁的小男孩凝著泪,好安静、好安静地缩在病**。不经意对上那双眼,关梓修心房一悸,没来由地感到疼痛。 也许是因为那双眼里,无声的惊慌、无助,以及——寂寞。 但是,他不哭。 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向前,轻问:“怕吗?” “怕。”抱著肚子,虚弱的声音好可怜。 “那为什么不哭?” “男生不可以哭,要保护妈妈。”因为他哭了,妈妈看到就会心疼,难过。 他用这样的方式保护妈妈。关梓修听懂了,更加心怜。 这是在什么样环境中成长的孩子?早熟懂事到令人心酸。 “医生叔叔,我会不会死?”毕竟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再怎么强撑起勇敢,面对病痛仍有无法克服的恐惧。 “不会,只要你乖乖配合医生叔叔,就不会有事。”关梓修调整了下点滴瓶,翻过床头的病历纪录。“你叫夏子星?” “对。妈妈都叫我小星,不是蜡笔小新的小新,是天上的小星星。妈妈说,我和小星星一样闪亮,给她快乐和希望喔!” 这对母子一定很爱对方。 关梓修揉揉他的发。“你的确是。”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俊得很,任何人有这样一个懂事又漂亮的孩子,都该感到无限骄傲。“人活著,有希望总是好的。” “妈妈也是我的希望。”他要快点长大,才可以照顾妈妈。“那医生叔叔,你的希望是什么?” 他的希望吗?“我还在找。” “那你要快点找到,妈妈说,有希望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以前没有我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有希望,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他略略失神。 爬得再高,拥有再大的成就,心仍是荒凉,夜阑人静时,总会问自己:他为谁辛苦,为谁忙? 回过神来,一阵乒乒乓乓的物体掉落声引起广大的注目,他偏头,朝制造混乱的发源处望去,不经意撞进一双惊慌失措的水眸。 一双兔子般又圆又亮、饱含惊怯的熟悉眼眸。 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这样跌在他面前,用一双很懊恼、很想哭的大眼睛望住他,那样无助的眼神会让人于心不忍。 同样的眼神,同样的一个人,她还是没变——一样地迷糊笨拙。 很难想像好好的一个人,可以走路走到去撞倒医疗用的推车,上头的药品散落一地,金属撞击的铿锵声夹杂著玻璃碎裂声,好不精采,让本来已经哭闹声不断的急诊室更添混乱。 简直是一场灾难。 液态药水染了她一身,红的、紫的、褐的……什么颜色都有,完全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等他意识到时,他已经站在她面前。 “还好吗?” 夏咏絮呆愣了好半晌,张口第一句话竟是—— “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该道歉的对象似乎不是他。挑眉瞥了眼身后苦著脸的护士,淡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完全能够理解她一副很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惊慌模样,他一贯沉稳,朝她伸出手。 盯著他伸来的手,似乎又是一愣,片刻后才急急握住,那熟悉的掌温,一瞬间令她酸楚得想掉泪。 来不及依恋、多感受属于他的温暖,一等她站稳,他旋即抽回手,不带一丝留恋。“好久不见,有六年了吧?” “六年四个月零七天。”她不假思索,本能脱口而出。 关梓修有些讶异地挑眉。她记得那么清楚?“我无法说很高兴见到你。” “我明白。”她垂眸,黯然低语:“不会有下一次了,真的。” 也没人会希望有下一次吧?她那么爱上医院?“我帮得上什么忙?” “不用!不用!”夏咏絮连忙摇手。她已经欠他够多了。 他张口正要说些什么,细细的叫唤声传来—— “妈妈……” 他回过头,夏咏絮已飞奔而去。 “宝贝,你还好吗?”她心疼怜惜,男孩安心依恋,毫无疑问就是一幕令人称羡的天伦图。 关梓修愣了愣,旋即回神。“夏子星是你的儿子?” “是……” “和‘他’生的?”以孩子的年纪推算,除非很快又开始另一段恋情,否则应该就是那个“他”了。 她张了张口,怎么也答不出话来。 不意外的,当年那样不顾一切想要在一起,现在孩子都有了,更加没有理由分开。 “他对你好吗?” 没什么意思,只是单纯老朋友的问候。由他温淡的表情,她读出这样的讯息。 他很客气、很有礼,也很……疏离。 没想过再见他时,场面可以如此平和,不过……这样也好,这应该表示,她没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这样……很好。 她酸酸楚楚,逸出淡浅的笑。“很好,他对我很好、很疼我……” 他想也是。那个人,不在乎她当时已有同居男友,执意追求,怕是爱极了她,能够光明正大在一起,又怎么会不珍惜? 他点点头。“那很好——” “关医师,三号床的车祸病患流血不止。”身后,传来护士呼唤。 他回头看了一眼。“我先去忙,就——不说再见了。” 他转身,走得俐落,不曾回头。 不说再见,也……不想再见,她懂。 望著他的背影,她久久无法收回目光,极轻、极浅,只有她才听得到的音量,低喃出—— “再见,梓修。” “妈妈……”衣摆被轻轻扯动,她低下头,儿子那双早熟的眼眸写满忧虑,似乎也感受到母亲不寻常的情绪波动。 “怎么了,小星?还是很不舒服吗?” 男孩摇摇头,渴望地伸出手,寻求一点点的安全感来抚平惶然的心,确认自己还拥有这份亲情。 她张手搂抱儿子,温声安抚。由母亲怀中,男孩悄悄抬起眼,看向那人离去的方向。 那个医生叔叔……是对妈妈很重要的人吧? 当晚,夏咏絮被骂惨了。 “你这个笨蛋、笨蛋、笨蛋!好不容易见了面,为什么不跟他把话说清楚?”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啊——” “没有?!”郑明娟的吼叫更加震痛耳膜。“你可以告诉他,你没有对不起他;你可以告诉他,你心里还有他。你甚至可以告诉他,小星是怎么来的……这么多话可以讲,你居然说‘没什么要说’?!那你等了六年到底在等什么啊——” 可是,她确实是对不起他啊,错就是错了,没有任何借口,以她对梓修的了解,也不会接受。 “我不是在等——” “闭嘴,我还没骂完!”喝口茶,继续开骂。“最蠢的是,你这个笨蛋居然蠢到告诉他小星是杨嘉璋的孩子,存心断自己的生路,这样他就算原本有心要原谅,也会被你气到再次吐血,你这颗装豆腐渣的脑袋瓜究竟在想什么?!” “郑姊,你真的想太多了!”复合?六年前都不敢想了,更何况是现在?她明白郑姊的好意,但覆水难收,再多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也不会想听。 “我和他早就结束,他也有自己的生活,过去的事他早就没感觉了,我和他真的不可能再有什么了啦。” “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没感觉?” “看得出来啊。”那完完全全就是对待一般人的态度,波澜不兴,以前他对不重要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郑明娟张口还要说什么,她抢先一步打断:“小星肚子饿了,你让我先去煮碗稀饭给他吃好吗?” 对厚,差点忘了她的宝贝干儿子。 不敢面对现实的女人一溜烟窜逃到厨房,郑明娟暂时放过她,坐到床边去。小家伙虚弱的样子看得她好心疼。“宝贝,干妈刚刚太大声有没有吓到你?” 小星轻摇一下头。“妈妈做错事吗?干妈为什么要骂妈妈?” “不是做错事,是她笨死了!”自己的幸福都不懂得争取,放它白白自掌心溜走,笨笨笨,笨到家了! 她还不了解那个傻瓜吗?刚刚是在她面前说得很潇洒啦,表面上一副很坚强的样子,她敢赌一躲到厨房去,肯定又在偷偷掉泪了。 明明就用情那么深,她敢赌那笨丫头一定会守著她最初的爱情,就算对方一辈子都不知道,她还是会在远方默默爱著,到老,到死! 既然感情放得那么重,为什么不试著争取看看呢?毕竟那个男人也曾真心爱过她,不管当初的感觉还留下几分,至少她为自己努力过了,就算最后还是挽不回,也没有遗憾了啊! 偏偏她就是死脑筋,老觉得自己犯的是不可饶恕的过错,无法原谅自己曾那样伤害过他,自觉无颜、也没资格再去对他说爱。 六年来,愧疚感日日夜夜折磨啃噬著她,她一直都在惩罚自己,存心不让自己好过,来偿还对他的亏欠,她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过自己呢? “干妈,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小星迟疑了片刻,轻声问:“那个医生叔叔,是很重要的人对不对?”不然妈妈不会看见他以后,就变得好安静,好像伤心到……想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 那一定是妈妈很重视、很重视的人了,才会这样。 郑明娟有些意外。连小星都察觉到了,她还在假装无所谓! 对上那张还在等待答案的纯稚小脸,她思绪一转——对呀,那颗石头脑袋转不过来,她不妨就来洗脑小的! “小星,干妈偷偷告诉你,你不可以告诉妈妈喔!” “好。” “其实啊,那个医生叔叔,是妈妈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可是你知道的嘛,妈妈是胆小鬼,连看到蟑螂都会尖叫,当然不敢告诉那个人喽!然后那个人不知道,妈妈就很伤心、很伤心,才会常常一个人偷哭。” 原来,那个医生叔叔,就是妈妈一直想念,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哭的人啊! “那……那个人会不会不喜欢我?”如果是妈妈很重要的人,那万一那个人不喜欢他,妈妈会不会不要他? “当然不会呀!我们家小星那么可爱。”一把搂住,狼吻几下小帅哥以兹证明。“小星有没有发现,你和医生叔叔长得很像喔,他来当小星的爸爸多好,一起走在路上,大家都会说这对父子好帅,小星不想要一个爸爸吗?” 如果是一个很疼他的爸爸……那他当然要! “还有,小星希不希望妈妈快乐?医生叔叔可以让妈妈笑得很开心喔!” 这样,妈妈就不会再一个人偷哭了吗? “小星那么勇敢,一定会帮妈妈的,对不对?”最后一击。 小星认真点头。 妈妈胆子很小没关系,他已经长大了,会帮妈妈打蟑螂,也会帮妈妈快乐。 虽然他没有追过别人,不知道要怎么追,不过幼稚园的女生很喜欢找他玩,干妈说她们是因为喜欢他,想“追求”他,如果这是追求的话,那他可以学起来。妈妈很疼他,他要帮妈妈追她喜欢的男生。 第六章 人的命运很奇怪,同住在一个城市里,六年间不曾见过面,一旦碰上了,就像解除魔咒般,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遇上那个人,就算刻意远避也一样。 她已经很努力克制住想见他的,让自己与他工作的地方保持十条街的距离了,偏偏命运这玩意儿总教人措不及防。 依循电话订购的地址,送来客人团体购买的点心,走出办公大楼,扑面而来的热气令她脑海一阵晕眩,几乎站不住脚。 要命,36度的高温,这不把人烤焦了也非中暑不可。 左右张望了下,前方有间简餐店,她不加思虑地走了进去,目光搜寻了下适合的空桌。 天气热,连带地她的思绪也变得迟滞,视线扫了一轮,脑海才慢慢倒带方才看见的影像,然后怔住。 梓修?! 第一直觉反应是立刻转身离开,中暑也没关系。 他应该……没看到吧? “为什么见了我就走?”不疾不徐的嗓音飘过来,他目光没离开桌上的杂志,翻了一页,才缓缓抬眼。“我这么碍你的眼,让你宁可出去外面被太阳烤熟?” 还是那淡淡的语调,听不出情绪起伏。 他……在生气吗? 她无法分辨,微慌。 从以前还相恋时,他就是个性情内敛的人,少有人看得透他。幸而,他从来不会对她隐藏情绪,喜怒哀乐都会敞开心胸让她看得清清楚楚,不教她无所适从,那是他的体贴,也因为他从来没把她当外人。 而现在,他有心要藏起情绪,她根本就看不透。 “对不起……”除了道歉,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坐下吧,我一会儿就要走了,不会有谁误会。”这家伙超级不耐热,没有一年夏天不中暑,只要气温逼近三十度,她就开始头昏了,现在这种天气简直可以要了她的命,她却宁愿去外头中暑也不和他同处一室,算她有个性! 她愣愣地拉开椅子,坐下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谁会误会? 服务生前来,他本能地回应:“给她一杯冰镇酸梅汁——”顿了顿,似有些自嘲地接续:“我忘了你不喜欢被掌控。需要什么你自己点吧!” “梓修……”他还记得她当初那番伤人的话?现在这些话听进她耳里,字字像利针刺进心窝,痛不堪言。 “点啊,看著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menu。” 她张了张口,低低重复:“冰镇酸梅汁……” 服务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收走menu,大概是觉得她很奇怪吧,一样的东西,干么又为难考虑这么久。 她也觉得自己是笨蛋,明明喜欢的是同一个,为什么要钻牛角尖,自寻烦恼了半天,绕上一大圈才发现她要的还是那一个。 他的霸道、他的掌控,给了她最想要、也最适合她的,她却从来没有认真体会过他的用心,只是一迳地排斥。 他没再搭理她,也不在意她怎么想,迳自吃他的烩饭,左手翻动杂志,一心二用。她不自觉脱口问:“你——还没吃饭?” 都下午三点多了,午餐早过很久,晚餐似乎又太早。 他总是如此,以前读书时时间永远不够,别人的二十四小时他当四十八小时在用,吃饭时还得边读书,常常食不知味。那时她很贼,想试探他是不是真的那么专心,就将他们都一样讨厌的红萝卜偷偷拨到他碗里,他根本没发现,还吃个精光。 他现在,还是那么忙吗? “早上有一台手术,七个多小时。”总不能叫病人等一下,先别死,我出去吃个饭吧? “喔。”他常常这样吗?好辛苦。而且过了用餐时间,选择也不多,真的只能将就著随便吃吃,那如果是晚上轮值时怎么办? “你没有想说储放些可以保存比较久的点心暂时充饥吗?” “我不吃甜食。”更没有在正餐以外吃点心的习惯,不过不指望她记得就是了。 “我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是——” “抱歉,您的冰镇酸梅汁。”侍者送上饮品,中断了谈话。 他面前也有一杯,那是他们两个都共同喜爱的风味。 他的家人总是称赞她有一双巧手,变化得出各式各样的小点心,而他独独偏爱的,却是做法再简单不过的冰镇酸梅汁,酸酸甜甜的滋味,是当时热恋的心情写照。 夏天宁静的夜晚,他们各自温书,共饮一杯冰镇酸梅汁,书读得累了,便转头啜饮一口,有时两人同时凑上前,不经意碰上了唇,而后热吻,最终演变成缠绵的夜晚…… 他是不是也想起这些事?由他沉晦的眸子,她无法解读。 轻浅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抽出口袋里的物品,轻薄的机身,很符合他的极简风格。“你忙完了?嗯?不用,我过去……”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抬眼往她身后看,店门外是一名美丽、自信并且亮眼的女子,是她原本想成为的那种商场女强人。 他挂了电话,另一手捞帐单,留下一句:“我先走,不打扰你。” 打扰?明明……该是她打扰了他,不是吗? 他走得那么快、那么仓促,盘中的烩饭甚至吃不到一半,是她坏了他的食欲,还是急著会另一名女子?一名——他此刻真正在乎的女子。 门外女子仍是走了进来,迎向他,隔了段距离隐约捕捉到轻细的对话:“这样好吗?你朋友还在,怎么好意思先走……” “只是以前的旧识,不重要。”结完帐,他伸手,搂住女子纤细的腰身,一同离去。 原来,他欣赏那种型的女子,和当初的她差好多。 她知道那女子,上一期的八卦杂志有刊出来,捕捉到两人亲密进出饭店的照片。一个是医学界的精英,青年才俊;另一个是大企业家的掌上明珠,上流名媛,难怪一举一动受到瞩目。 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到离工作处那么远的地方吃饭了,因为那名女子上班的公司,就在这附近…… 她聪慧美丽、独立自主、知性且感性,不会让他烦恼,不会总是令他叹气,这是他现在喜欢的女孩子,这是他现在的生活,他们看起来很合适,也很……匹配,酸梅汁的味道,已经不重要,也记不得了。 这样很好,真的很好,他开心,最重要。 望著桌上属于他的那一杯酸梅汁,他一口也没喝,退了冰的杯缘沁出颗颗透明的水珠,一颗,又一颗,与她的泪一同往下掉。 只是以前的旧识,不重要。 他如是说。 她用力吸上一口,尝不出味道。这杯酸梅汁不是她做的,没有当初那种沁心甘醇的风味,不够酸、不够甜,她只喝到苦苦涩涩的味道。 苦的是心情,涩的是掉进杯里的眼泪。 洗完澡,由浴室走出来,**没看见人,目光移向窗口,那道颀长的身影倚靠在窗边,指间燃了根烟,他盯视著,出神凝思,烟雾缭绕中,俊雅面容飘忽而迷离。 “你抽烟?”古静芸有些意外。真难得,最有健康观念的医生,居然在做摧残健康的事,认识他以来,这还是头一遭。 他回眸,见她走来,就要捻熄。 “别。”她伸手阻止。“你抽吧,我不介意。” 抽烟的男人很有魅力,她微微一笑,偏头凝视。“你有心事。” 他挑眉,熄了烟。“怎么说?” “你今天有些失常。”他一向行止得体,床笫间更是没话说,体贴完美的标准情人,从不曾造成她任何的不适,今天却失控地在她身上留下吻痕。 懂她所指,他望向白色浴巾包裹下的窈窕身躯,拇指挲抚纤肩上的吮痕。“抱歉。” 她摇头。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好抱歉的,**,本就是这么回事,失控、欢畅极致,谁不曾有过呢?只是一直以来,他都太清醒、太理智,无时无刻记得保持完美礼仪,反倒让她觉得他始终置身事外,不曾投入过。 今天的他,至少比较像个人。 “梓修,你为什么从来不在下床之后吻我?” “这是你的要求?”他转身,被她拉住。“我刚抽过烟——” 不等他说完,纤臂攀住他的肩,仰首吻住他。 这就是关梓修,永远记得完美的**礼仪,但是有哪个伴侣在接吻前,还会想到要先刷牙漱口之类的事? 更早之前,他们甚至只上床,他吻遍全身也从不吻她的唇,她开口问,于是之后,他吻她,只在欢爱时。 女伴的要求,他会做,完美得无懈可击。 有时候她会觉得,他像是将情绪牢牢深锁,所有的一切,都是制式化、完美地执行,却空洞得缺乏情绪,她抱得了火热身躯,却抱不到他冰冷的心。 而今天,像是深锁的那个地方,被敲出一个洞,情绪泄出,她感觉到,他隐隐波动的暗潮,尽管,他掩饰得那么好,不露一丝痕迹。 她不相信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每个人,一生总有过一、两回的年少轻狂,牵挂著一个人,热烈爱著,想拥抱她、为她燃烧,不是每次的表现都是最完美的,也不会记得什么刷牙或**礼节的事,有时会很冲动、很失控,情不自禁,但那才是最真实的他。 那个“旧识”很不简单,轻易便做到了两年来她一直办不到的事。 良久,她拉开距离,静默凝视他,什么也不说。 “她是我的前女友。”好半晌,他缓慢地吐出几个字。瞒不了,他知道他瞒不了她,她太聪慧,心思太细腻,即使不说,她也猜得到。 大家都说他难懂,一旦有心要藏,谁也看不透,就连他曾倾尽一切去爱的那个女人,都不曾真正懂过,但是她懂,即使刻意去掩藏,她还是能察觉,连他也不懂为什么。 “后来怎么会分手?” 他又静默了一阵。“不爱了。” 不爱了,是他?还是她?答案似乎很明显。 “但是当初那道伤,你至今仍隐隐作痛。” 又是一阵沈窒——“静芸,你为什么会这么懂我?” “我年纪不小,家里在催了,父母要我考虑一下。”她突然冒出这一句,风马牛不相及。 “考虑”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有对象?” “有。吃过几次饭,还不错。家里说,我如果没其他想法,就这样了。” “是吗?”他点头。“那恭喜你。”他伸手,与她交握。 这两年间,他们的往来其实是极私密的,从没想过要对外界公开,即使八卦杂志写得风风雨雨,他们都心知不是这么回事。 第一次见面,是她主动攀谈,第二次见面,她开口约他吃饭,第三次见面,他们上床。 她是聪慧果决的女性,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一开始,只是长夜相陪,后来,则是可以谈得来的朋友。 郎才女貌是他们在说,那并不构成爱情的条件。有时他觉得,她与他各方面都太像,他们欣赏对方,相知相惜,也就这样了,不涉及其他,一旦她有更好的对象,他会笑著说再见,并且祝福她。 虽然没有那方面的承诺与牵绊,但这两年间,她一直是他唯一的床伴,这是对彼此的尊重,相信她也是,那是不需言说的默契。 被八卦杂志追逐,原非他所预料,他们的关系被渲染放大,他家里那方面在问,相信她也差不了多少,但是他们都清楚,彼此不是那种关系,他们都是坚定自主的人,不会受外界影响。 她轻声道谢,抽回手,转身穿回衣服。他礼貌地背过身,不是那样的关系,就该把持分际,尽管前一刻,他们仍在那张**亲密交缠。 “你问我,为什么那样懂你,现在我可以回答了。” 他回眸,她已穿妥衣物,静静站在他身后,双掌平贴俊容,猝不及防地拂掠一吻。“因为我爱你,我用真心,在感觉你的每一寸呼吸与脉动。” 他愕然。“什么时候的事?”他竟从未察觉…… “在一起的半年后。” 也就是说,这一年半以来,她都在用她的方式爱他。 “你该早点让我知道的。”他声音微哑。一直以为,**只是成年男女间,一种必然的需求,他与她身边都没有人,彼此合得来,于是成为固定床伴,从不知道,她对待他的方式,不仅止如此…… “有差别吗?”她反问,说了,并不会因此而有所不同,最多,就是提前说再见,她太了解他。 他默然。“所以我选在今天说出来,我在赌。其实你知道吗?我父母并不反对我们在一起的,他们问我有没有其他的想法,你可以开口要求或是争取的,但你没有,你第一反应,是笑著说恭喜。 “很明白了不是吗?你不在乎的,说当朋友,你就是真的当成朋友,没有其他想法,真正让你痛、让你有感觉的,还是多年前的那道旧伤,它一直没有痊愈过。” “很抱歉,我是个商人,不做没有投资报酬率的事,努力一年半也够了,我选择退开,另起炉灶。” 是啊,这就是她,提得起,放得下,不会把自己困锁在没有出路的死胡同里。 “你一直都是聪明人。”他张臂,给了她最后的拥抱。“谢谢你给的爱情,还有陪伴。曾经为你所爱,是我的荣幸。” 临去前,她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是聪明人,那你就是世上最笨的男人。” 他微愕。 “你是医生,用不著我多说,哪里有伤,就该往哪里治。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感觉是爱、是恨,还是其他,但是假装它不存在,再过多少年,依然会痛彻心肺。如果你不能坦然面对它,真正地放下与释怀,那么你这辈子,永远不可能重新开始,更爱不了任何人。”说完,不等他回应,她拉开门把,静静离去,没再回头。 第三次相遇,是在一个礼拜后。 他上超市补给一些日常用品,不知是天意还是命中注定该受血光灾,这里离他的住处有一段距离,基本上完全不可能碰上的,但就是让他遇上了。 住这里的其实是他家的小鬼。有时候觉得笨蛋梓勤和某个人很像,好说话、心肠软、不擅于拒绝,下场就是弄得自己山穷水尽——毕竟这年头会把生活费借给别人,然后搞到自己三餐不继的天兵也不多了! 叫他搬去一起住,偏偏小鬼这时又很有志气,坚决自力更生,他要不偶尔来晃晃顺便收尸,真怕笨小鬼哪天把自己给饿死了。 看吧!每次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替那个弹尽粮绝的家伙补充生活所需和可储放的粮食。 米?他太懒了,不会煮。 泡面?不营养,防腐剂吃那么多,又不是预备摆进故宫。 想了想,他只好多补充些奶粉、麦片以及简易的食品料理。 踏进超市后的五分钟,他就发现她了,但她比他更专心,他刻意避开,没上前去。 他不是笨蛋,两回相遇,可以感觉到她明显的闪躲,甚至慌乱到撞翻医疗用品,如果看见他是那么困扰为难的事,他又何必再去自讨没趣? 不一会儿,她前往柜台结帐。可他忘了一件事,这个人不知是天生带衰还是怎样,老是与麻烦画上等号,以前帮她收的烂摊子不计其数,现在没有关系了,还是会让他碰上—— 从来只在电视及报纸上看见的社会事件,正写实地在他面前上演。原来真的有天兵可以戴了安全帽、手持水果刀就单枪匹马来抢劫,而她什么时候不结帐,好死不死挑那个时候! 所有人全尖叫逃开,能离多远的全缩到最角落,只剩收银员及结帐台前不敢妄动的她。 锋利的水果刀在她及收银员之间来回晃动,撂著狠话虚张声势。关梓修屏住呼吸,虽然一眼就看穿这是毫无经验的菜鸟抢匪,被逼急了才会一时冲动艇而走险,应该也没胆子伤人,但是亮晃晃的刀光投射在她脸上,仍是令他心惊胆跳。 收银员慌慌张张地将成叠钞票递出,他松了口气,高悬的心正欲放下,收了钞票的抢匪忽然瞥见什么,探手往她颈项抓去,她本能地伸手去护,一争一夺间形成拉锯,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这笨蛋!他要给他就是了,她在抗拒什么! 那维护的态势,对方更加认定收在领内的是值钱的物品,别说抢匪了,连他都质疑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让她不怕死地拿命去护。 事情全在一刹那间发生,对方没想到她会反抗,心一慌,原是吓阻作用的水果刀往她执意护住不放的手掌划去。那一刻,他脑海完全抽空,别问他在想什么,他真的不知道,只知道当他反应过来时,怀里正抱著她,手背一阵剧烈的抽痛。 她怔然仰首,一见是他,脸色骇然大变。“梓修!” 鲜血迅速涌出,染了她满掌,尖叫与混乱中,保全人员乘隙制伏抢匪,但他们的心思已经不在那里了…… 第七章 她一直在哭。 从超市到就近的医院急诊室,双手捧著他被划伤的右掌,无声地猛掉泪,鲜血染了她满掌,和透明的泪珠融为一体。 一路上,她泪水掉到让计程车司机和医护人员以为他就快要死了——如果这不是他的手,他差点也要这么以为。他怀疑他流的血有多少,她掉的泪应该也少不到哪里。 有那么严重吗?不过就是一道伤。 “小姐,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连医生都说话了,她那种掉眼泪的速度,会让人家以为这里医死了人啊! 各位听听,她刚刚是怎么说的?!声泪俱下,求他要“救救他”! “救”耶!手背划一道伤口——好啦,这道伤是深了一点、血流得多了一点、针也多缝了一点,但……还不到“救”的地步吧? 就算再三向她保证,真的不会有事,她还在坚持,要不要做个断层什么的,深入一点检查,说不定伤到神经之类的……拜托,镶金钻的也用不著这样! 专业素养一再被质疑,医生略感不悦。“小姐,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可是……他的手很重要,不能有一点闪失……”她只是很担心,真的不是不相信他的医术啊! “谁的手不重要?” “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是人生父母养,别人就不是啊! “他、他是很了不起的医生……他的手可以救很多人……”对他而言,那双手是他的生命、他的荣耀,他一生的努力全在那双手,若有丝毫损伤,等于是毁了他整个人啊! 想到这里,她更是心痛自责,无法原谅自己。要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受伤,她每次都拖累他…… 正在缝合伤口的医生抬了下眼。“你也是医生?哪一科?” “外科。” 想起病历上填的名字——关梓修。“原来是你,我常看你写的专栏。”那个国外医学专刊很有名,自身的学术发表能被采用,是多大的肯定及荣耀,他是台湾医学界的菁英。 “那你要不要深入检查一下?”外科医生,确实比一般人还要看重双手,丝毫损伤不得。 “不必。”关梓修眼也没眨。 “常常拿针缝别人,今天看著自己被缝,有什么感觉?”当医生的无奈啊,再高明的医术也医不了自己。 “没感觉。”关梓修面无表情。麻醉针一打,手根本不是自己的,随人宰割就是了。 好酷的男人。医生摇摇头,接著包扎伤口。 “真的不要紧吗?”能不能不要再话家常?她急得又要哭了。 医生又挑眉瞥他一眼。“要不要安慰一下女朋友?她看起来很难过。”从头到尾紧握著他没受伤的左手不放,伤心著急到连旁人都不忍心了。 关梓修目光移向她。 滚烫的热泪滴在他的手背,他脑海浮现许多年前的一个夜里,她也是这样捧著他的手,著急落泪,一颗颗的泪水,温柔怜惜。 连他也不懂,明明不爱了,心属于另一个男人,还能这样为他哭,究竟是她多情,还是眼泪太廉价? “啊……不是,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她不知在慌什么,怕被别人误解他会不高兴,急急忙忙澄清。 他眸光骤然降温,由她紧握的双掌中冷冷抽回左手。“的确不是。” 这对男女,挺奇妙的。医生忍不住来回多研究几眼。 不是那种关系,会为对方哭成这样?不是那种关系,手会任人握半天也没想到要抽离?女方明显是情深似海,瞎了眼都看得出来,男方呢?却踟蹰不前,把自己困死在不知名的情绪里挣扎,这看起来心理问题很大条。 “我有认识的朋友是心理咨询师,有需要可以来向我要电话。”处理好伤口,突然冒出这一句,心病还需心药医。 关梓修一顿,不说什么,左手拎起椅背上的外套,迳自起身离开诊疗室。 “梓修——”夏咏絮追了上去,他脚步突然一顿,她仓促停住,险些一头撞上。 “你没其他的事可做了吗?”他淡漠地反问。 “我、我是想……你现在手受伤,很不方便,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不用,我自己可以。” “可是……” “夏咏絮,请你认清自己的身分,有丈夫、有儿子的人,就不要做出误导别人的举动,你不担心被误会,我怕。”她永远记不得自己的身分,六年前是,六年后还是这样!她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专心看著一个男人! “我……”她张口,哑了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真的够了,夏咏絮,你怎么想我管不著,但我关梓修绝不当第三者。”他转身,决然而去。 “没有……第三者……”她颤声道,微弱吐出话。现在才知道,这件事造成他多深的阴影,说出来,他会不会好过一点?“我和他……没有在一起……” 他一阵静默—— 半晌,语调空寂地回应:“那又怎样?” 他迈开步伐,坚定,决绝,不再回头。 *************** 没有……第三者。她说。 “我和他……没有在一起……” 睡梦中惊醒,关梓修冷汗涔涔。 坐起身,他懊恼地扒梳额前被冷汗打湿的发,将脸埋在膝上。 他在骗自己,一直都在骗自己,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承认确实有另一个人存在时,那种痛心的感觉。 她用背叛回报他全心全意的深爱与呵护,为了和那个人在一起,不惜伤害他,现在却回过头来告诉他,他们并没有在一起,那他受的这些到底算什么?! 夏咏絮,别人的痛,别人的苦,在你看来这么一文不值吗?为什么她可以如此任性,随意地伤害一个人? 今天,她一句“我和他没有在一起”,能改变什么? 她的叛离是事实,痛苦早就造成了,他没有办法当作没这回事,真的没有办法…… 多少次梦里,看见她一次又一次,转身决然而去的画面。 她说:“我不爱你了。” 她说:“你的爱让我窒息。” 她说:“和你在一起,我只觉羞辱痛苦……” 惊醒后,他再也无法入睡,睁著空洞的眼,无眠到天亮。 这六年间,他是这么过的。 他可以欺骗全世界,过去了,他早就不在乎了,但是他骗不了自己,心——还是很痛。 她让他觉得自己,好失败。 也许,他该回去要那个心理咨询师的电话,他快被逼疯了—— *************** “还好吗?”余盛德目光飘向他右手。 “没事了。”他动动指关节。 “你应该多爱惜自己一点的。”待在这一行,工作压力大,尤其看遍生老病死,每位工作同仁一年至少也会排段时间出国散散心,调节心理状态。只有这个人,像麻痹了一样,完全没感觉的,这几年几乎不曾见他休过长假,大概也只有这种天灾人祸,才能强迫他休息了。 谁知这人劳碌命,伤口才刚拆线,就急著回到工作岗位,是怎样?闲不下来喔? 有时觉得,他似乎在用几近自虐的方式,耗损生命。 关梓修抬眼。“学长,我什么时候不爱惜自己了?” “得了。”余盛德挥挥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用不著争辩。 关梓修倒了杯水给他,见他目光落在桌上的玻璃罐,解释道:“miss张拿进来的,不晓得谁送的。” 玻璃罐内,是各式可爱的造型饼干,五颜六色好不精采,他对这类零嘴一向兴致缺缺,也就搁著了。 “爱慕者?”余盛德打趣地问。这学弟,英伟挺拔,外型俊俏,再加上职业是最抢手的医师,老是令女病患神魂颠倒,痴迷爱慕。 “不可能。应该是哪个已经出院的病患,纯粹表达感谢之意。” “你又知道了……”视线停在一处,突然爆笑出声。 关梓修有些无奈。“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了吧!” 这——这哪来的天兵爱慕者,居然在上头贴名字,还贴得好牢,用了好几层胶带,多像小学生在便当盒上写名字,是怕人不知道吗?最好笑的是,那生嫩可爱的宇迹—— “你这个小爱慕者,大概幼稚园还没毕业吧?”关的笔划太多不会写,还用注音咧! 瞧瞧他多造孽,魅力向下延伸到幼稚园去了! “你喜欢就拿去吃,不要消遣我。”正打算做自己的事,不再搭理他,护士敲了下门,抱了罐装满小饼干的玻璃罐进来。 “又是他?”不是交代了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别收吗? 护士点头。“是啊!”那小男生很可爱,用诚意十足的眼神哀求她交给关梓修,任何有点母性光辉的人,都不舍得拒绝他的要求啊!“他真的很可爱,长得和关医师好像,该不会是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 关梓修完全不打算回应这种无聊笑话。“他还在吗?” “在一楼挂号处,应该走不远。” 关梓修接过密封罐,快步追了出去。 赶到一楼大厅处,那小小的身影正要走出大门。 是他?!关梓修不能说不意外。 “小星!”他张口喊,三两步追上。“你怎么会在这里?妈妈呢?” “只有我一个人。”眼睛看著他手中的饼干罐,口气有些期待。“医生叔叔,饼干好不好吃?” 真是他?! 关梓修蹲下身,与他平视。“来,小星,先告诉医生叔叔,妈妈知不知道这件事?” 小星摇头。他是瞒著妈妈,自己跑来的。 “那你怎么来的?” “上次肚子痛,回去妈妈带我坐公车,我有记起来喔!” 所以,一个才五岁的小男孩,就抱著一罐饼干,自己一个人坐公车、走大老远的路过来,就为了送个点心给他?还不只一次! “这样很危险,下次绝对不可以再这样做,知不知道?” 小星张口要说什么,又闭上,沉默地低下头。 那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有个人也是那样的表情,直到最后才告诉他,她要的不是命令,不是他总是告诉她该怎么做,而是希望他听听她心底的声音和需求…… “来,小星,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及思索,他已问出口。 “因为……因为……”小星犹豫了好久,才轻轻地说:“我想让医生叔叔喜欢我……” 极细微的声音,但关梓修听见了。 他不知道追求要怎样,幼稚围的同学喜欢他,所以把最喜欢的东西和他分享,对他示好,干妈说这叫追求。那,这是妈妈做给他吃的,他留起来,把最喜欢的饼干给医生叔叔,希望医生叔叔对他好,也对妈妈好。 关梓修轻抚那张稚嫩的脸蛋,心湖激荡。他连示爱,都是最直接、最纯净无瑕的,这孩子……和他妈妈好像。 但是……他可以喜欢他吗?他没把握自己做得到…… “爸爸呢?”这不像一个拥有父爱的孩子会说的话,那男人到底在搞什么?就算分手了,连孩子都不要吗? “爸爸……死了。” 他为之震愕。这就是她说的……没在一起的意思?! “医生叔叔,你可以……当我的爸爸吗?” 他沉默了阵。“对不起,小星,我不能。我拒绝不是因为讨厌你,真的,你很乖,很懂事,我曾经也非常希望你是我的儿子,但终究不是。下次别再做这种事了,真的没有用。” 小星不说话了。 一个不懂哭闹的孩子,沉默时格外教人心怜。他现在知道,那群医护人员为什么拒绝不了他了。 “这样好不好?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只给你一个人,你要收好,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有事或想找人说话时就打电话给我,不要再瞒著妈妈一个人跑来,真的很危险。” 割地赔款,合约签定。 *************** 接到小星的第一通电话,是在一个礼拜后。 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妈妈带他去庆祝,所以他心情很好。于是关梓修也对他说生日快乐。 又过一个礼拜,他说妈妈身体不舒服,头痛痛的,吃不下东西。关梓修告诉他,应该是天气太热,她非常容易中暑,刮痧这种民俗疗法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并且可预见当晚有人要被五岁孩童胡乱刮到唉唉叫了。 再过一个礼拜,他说幼稚园画劳作,题目是“我的家庭”,他不知道要怎么画,因为他只有妈妈,问要怎么办。关梓修告诉他,你可以画记忆中的爸爸,想像中最想要的家。 小星还告诉他,妈妈每年都会亲手织两条围巾,一条是要给他的,一条不知道要给谁,问了妈妈又不说…… 每隔一段时间,固定会有一通电话,报告近日发生的事情,有时是心情点滴,喜怒哀乐都与他分享。 关梓修从不开口安慰,只教他怎么面对、疏导情绪。 然后他开始会问—— 关叔叔,你为什么从来不笑? 关叔叔,你为什么不想见妈妈?妈妈很想你。 关叔叔,我真的不可以把你的电话告诉妈妈吗? 然后,昨晚他说:“妈妈又躲在被子里偷哭了,你能不能来安慰她?她看到你会很高兴的。” “妈妈为什么哭?” “她说明天是一个她很爱的人的忌日,所以她很伤心。关叔叔,什么是忌日?” 很爱的人吗……她终究,忘不掉。 他们都一样,忘不掉,难以释怀。 “忌日就是……一个人死掉的日子。” “妈妈心爱的人死掉了……是谁?我可以去问吗?” “不用问,我知道。”他声音略沈。 “干妈说,要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所以等一下干妈要接我去她那里住一天,叔叔,我要挂电话了,最后再问一次,你真的不可以来安慰她吗?” 他的回答是——“晚安。”挂电话。 *************** 当晚,他彻夜无眠。 隔天,他出现在她家门前。 别问他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无法回答。 夏咏絮看见他时,有一瞬间的错愕与慌乱。 “梓修……” “要出门?去哪?我送你一程。” “不!”发现自己回答得过于尖锐,连忙改口:“我是说,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排休。上车!” 他态度有些不寻常,她内心忐忑,硬著头皮开车门。 “怎么走?”出了巷口,他问。 “右转。” 他俐落地打方向盘,踩油门。 她怯怯地,偷瞧他冰冷的侧容。“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呃……不,没有。”她连忙掩饰。 “你只要说谎、不安的时候,就不敢直视别人,手指头绞成一团。这个习惯如果不改,你永远骗不了谁。” “啊!”她连忙松开手,粉饰太平。 他低笑,微沉音律却无丝毫笑意。 “我……是要去看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所以……我想,你不知道会比较好,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这有什么好难以启齿的?早知道的事实,他能阻止她缅怀另一个男人、追悼他们过去的爱情吗?难不成她还以为他会怨恨到掐死她不成? “不必说了。我说过不会再过问你的一切,你用不著告诉我。” “可是……”他看起来好像误会了什么啊!寒漠的面容,让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僵凝的气氛一路持续到底。 她在路上买了东花,很纯洁的百合,也许,她追悼的是那段纯净的爱情吧,谁知道呢? 他将车停在墓园外,不再看她一眼。 “谢谢你送我这一程……我……呃……” 多明显的驱逐令。“放心,我没打算进去打扰谁。” 她欲言又止,而后叹了口气,关上车门。 他没立刻离开,只是望著前方薄雾未散的山岚雾气,视线也模糊起来。 她真的很有心,这里环境清幽,能够长眠于此,也是种幸福吧! 他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来这一趟,折磨自己,徒惹难堪?是想看清她究竟有多爱那个男人吗?那么看清了,就该逼自己把心死绝,彻底放掉,偏偏,心底还有一分不甘…… 想接纳,又无法说服自己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忘掉她曾经出轨的爱情,心无芥蒂地重新拥抱她……舍不去,放不掉……他到底把自己搞成什么德行了?这条感情路,他走得好失败! 这一等,就是一整天。 她在墓园内,用一整天的时间去忆怀心爱的男人;他在墓园外,用一整天的时间,让自己心冷。真的,他只是想测试,心可以多痛、多冷而已,没其他的意思。 山区水气重,傍晚时下了场雷阵雨,他没离开,她也没出来。 雨停了,夜晚的星星好亮,少了城市里的光害,每一颗星星都看得好清楚。 “天上的每一颗星,都代表人世间的一段恋情。”这句话是谁说的呢?对了,是他,第一年的情人节,他少有的浪漫。 那时的纯真少女,偎在他臂弯,醉意朦胧,娇憨地揉著眼,很努力想要看清属于他们的爱情守护星,是哪一颗。 “不用找了,一定是最亮的那一颗。” “为什么?”她反问。 “因为有人很爱很爱。”他如是回答。 “谁?”她坚持追问,他始终不答,然后笑著吻她,话题结束。 他,很爱很爱,以为她知道、以为她也是、以为属于他们的爱情光芒不会熄灭,那颗星将永远是最亮的。几时起,它已殡落,满天星斗中,没有一颗,是属于他的。 “梓修,你还没走?”极为轻细的声浪飘入耳畔,她步伐虚浮,朝他走来。 他开门,下了车。 她全身湿透了,双眼红肿,显然哭了很久。来不及开口,她出乎意料地扑进他怀里。“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勇敢……就今天,请你让我靠一下……” 她崩溃痛哭,紧抱著他,喃喃喊著:“梓修……” 为什么,她可以为别人哭,却喊著他的名?他不懂她,他已经不懂她了…… 双臂抽紧,他无法思考,低下头激狂地——吻了她,堵住啜泣,也吻去呢喃。 第八章 再一次接到小星的电话,是在三天后。 他说,妈妈发烧了,额头好烫好烫,住楼下的干妈回南部探亲,他不知道要怎么办。 “关叔叔,我一个人好怕,你可不可以过来?”那一头,是孩子脆弱无助的乞求。但是小星知道吗?他的意志也脆弱到不堪一击了,他不知道再去见她,他还会做出什么无法自制的事。 遇上她,明知是错,明知要再伤一次、再痛一次,他还是会往深渊里跳。她是他的魔,他一生过不了的情关。 最终,他还是来了。 初步审视一下状况,回头问:“家里有没有医药箱?” 小家伙不敢怠慢,快步跑开,又抱著保健箱回来。 他大致翻了一下,没有退烧药。 于是他到厨房冰箱里,找出冰块敲碎,倒进塑胶袋,再用毛巾包裹住充当简易冰枕。做这些事情的同时,另一手忙拨手机。“喂?学长,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需要一点退烧药……嗯,情况有点糟糕,已经过三十九度半,热度一直退不下来,会咳嗽,有轻微的喉咙发炎,初步观察是流行性感冒引发的支气管炎……好,我二十分钟后到你那里,待会儿见。” 挂了电话,准备要出门,小家伙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直到门口才停住脚步,用一双不安的大眼睛凝望著他。 他回头,留意到孩子眼底的惶恐。小星其实很没安全感,怕他丢下他们不管吧? 未加思索,他伸出手。“要不要一起去?” 下一刻,他已拎著自己的小鞋,快步冲来。 这孩子,真的很乖巧。他会自己穿鞋,自己系安全带,自己安静坐好,自己抓住大人的衣摆,在后头跟得牢牢的。 下车后,他心急,不自觉加快步伐,小星在后头追得吃力也不敢出声造成大人的困扰,他发现了,停住脚步,单手抱起小小的身子。 “啊!”小星有些惊讶,旋即便双手搂抱住。 不一样……和妈妈抱的感觉,不一样。 他现在长大了,妈妈抱他都要两只手,但叔叔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抱高高,好有力气、好安全的感觉。 他悄悄地、很轻很轻地往肩膀靠一下,闭上眼睛,忍不住偷偷地想,如果是叔叔,一定可以把他和妈妈保护得很好,不被坏人欺负,妈妈也不会那么辛苦了吧? “嘘,他睡著了。”这孩子今晚也受够折腾了。 关梓修放轻音量,拿了药转身要走。 “等等,你这样就要走了?不用交代一下?”余盛德喊住他。 “交代什么?” “你要交代的可多了。例如:生病的是谁?孩子哪来的?”能让冷面医师关梓修亲自出马,大半夜奔波,这交情绝对非同小可。 “孩子的妈。”四个字打发掉,又想走人。 “你孩子的妈?哪时偷生的啊!都没在通知!” “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否认!我赌这孩子的娘绝对是你的旧情人,‘过从甚密’的那种,敢否认看看!”孩子可是如山铁证。 关梓修顿了下。“我承认,但孩子真的不是我的。” “可是……这孩子真的很像你啊。他娘说不是,你就真的相信了喔?关大医师,没有科学精神也拿出一点医学精神好吗?”他这学弟智商明明没那么低啊! “我没有相信谁说的。你以为我没怀疑过吗?见到孩子的第一天,我就查过病历资料了,出生日不对,血型不对,什么都不对。”小星年纪太小,除非夏咏絮可以怀胎十五个月以上,否则怎么算都不对。 余盛德说不出话了。 真怪,旧情人有孩子,又长得那么像他,结果居然不是他的小孩……完全不合戏剧逻辑嘛! 瞧那孩子搂著他的颈子,枕在肩上睡得那么香甜,全心信任依赖的模样,要说这是一幕父子天伦图,谁都不会有异议呀。 “你现在……还爱她吗?”不然何必自找罪受?没有一个笨蛋会为过去的旧情人做这么多的。 关梓修一阵沉默,没回答,只是静静地转身离去。 *************** 回到家时,小星就醒了。 合力喂她吃了药,小星窝在他怀里,陪他守在床边,张大了眼睛不敢睡,他知道,孩子担心妈妈。 你如果真是我的儿子,多好。 轻抚那张与他肖似的小小脸蛋,他在心底无声叹息。 药效发挥,她退了热,也流了一身汗,小星自动自发端来毛巾及温水,关梓修解开她睡衣两颗扣子,沿著白皙肌肤,替她擦拭身体,小家伙在一旁帮忙洗毛巾。 接来洗好的毛巾,他动作一顿,目光定在她胸前。 那藏在衣领之内的银炼,如今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她那天——不要命地拚死护住的东西? 他不自觉伸手抚触。串在银炼上的,是一只银戒,他当年亲手为她戴上,也亲手丢弃的物品。当时,他愤然丢出窗外,她是怎么找回来的?那么大的范围,要寻回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她先选择舍弃的,又何必那么辛苦再去找回来?明知他不会再接受…… 她睡得极不安稳,恶梦缠绕,口中似有若无喃喃喊著什么,他动作一顿,凝神细听。 “梓……修、梓修……”泪水滚滚而落,打湿了枕畔。 “妈妈……常这样。”小星小小声地说。 她常常,夜里睡不安稳,哭著喊他的名字? 那,醒来之后呢?他比谁都明白,那种想抓住什么,醒来却只有满掌空虚的失落及惆怅,然后难受得再也无法睡去,整夜失神呆坐到天明。 著慌的指掌不经意捉握住他,然后便再也不肯放开。他没挣开,任由她紧握,张臂将寝不安枕的她揽进怀中。 “我……爱你……真的……很爱、很……爱……梓……”耳边,细不可闻的呢喃,他听见了,侧首若有所思,神情复杂地凝视她。 “修……”最后一个字,落在她送上来的唇间,厮磨,交缠。 *************** 她再度睡去,这回,睡得相当安稳。小星偎著她,在他的保证下,也终于能安心闭上眼睛。 而他,彻夜无法入眠。 “我爱你,梓修。”六年前,她这样说过。 “我爱你,很爱很爱,梓修。”六年后,她还是这样说。 可是,这六年间的空白呢?那段曾经脱轨偏离的爱情,真调得回来吗?她的心,给过另一个人,他无法预期,何时会再来一个六年。 她的爱,总是说得太轻易,那么轻率交出她的心,他却得用多深的苦果来担,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一次信任她…… *************** 这……是怎么回事? 生个病后,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她也说不上来,只知道隔天早上起来,关梓修在她家,替她煮了稀饭,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地离去。 之后几天,他过来时会先伸手探探她额温,板著脸叫她要记得按时吃药。偶尔来访,也不太与她说话,只是带来餐点,安安静静陪他们吃个饭。大多时候,他和小星互动比较多,空闲时会自己开车接送孩子上下课。 有一回在小星房外,不经意听见孩子小小声问他:“关叔叔,我可以把你的电话告诉妈妈了吗?” “我没同意。”口气冷冷的。 “你不用同意啊,默认就好。” “……”死小鬼,谁教他的? “干妈。” “……” “关叔叔,你不小心骂出声了。” “所以真的是默认喽!” “……” “你其实不是讨厌妈妈,是在和她赌气对不对?”他研究很久了喔,虽然关叔叔对妈妈讲话都酷酷的,但是很关心妈妈,常常在妈妈没注意的时候偷偷看她一眼,然后轻轻叹气。 “小鬼,算你的加减乘除,话那么多!” “可是……” “3x6最好是19!你是生来当败家子的吗?” 又没有家产可以让他败……小星低声咕哝,认命地拿起铅笔,不一会儿又冒出一句:“那如果我加减乘除全算对了,就可以告诉妈妈了吗?” “……”这小鬼是谈判高手,莫名其妙他又被拐著签下不平等条约。 夏咏絮不能说不意外,他们交情几时有这么好? 后来她问小星,儿子向她坦承,她生病那晚是他打电话向关叔叔求助,其实他们“暗通款曲”已久…… 然后在小星连拿到第五张一百分考卷时,很兴奋地打电话告诉关梓修,他履行承诺,买来小鬼爱吃的披萨作为犒赏。 “恭喜你又往败家子之路跨进一大步了。” “可是我明明考一百分啊!”小星很不服气。写错被骂败家子,考一百分还被骂败家子,大人真难伺候。 关梓修食指弹了下企图抗辩的小鬼额头。“你不知道要栽培一个小孩读到大学毕业,钞票要叠到比你的人还高吗?”如果再加上研究所、博士班,那钞票根本就是用撒的。 “喔。”不过看在关叔叔排队买到限量的泰迪熊,他决定不争辩。 当晚,小星睡了后,她犹豫好久,还是开口:“梓修,小星……不是你的孩子。”这太容易被误解了,必须说清楚,她不能欺骗他,利用他的感情。 关梓修只是瞪她一眼。“我知道。” “那你……”怎么还肯对小星这么好? “孩子是无辜的,我会没风度到把气出在小孩身上吗?” 意思就是,各人造业各人担,他脸色只会摆给她看? “你……”还在恨她? “不要跟我说话,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心里有个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感情的世界容不下一粒沙,他还无法释怀。 如果可以放得下,他早早便转身走开,不会频频回顾,偏偏……很气、很怨,也……依然很爱。 目前,真的只能这样,他还无法拥抱她,至少此刻不能。 *************** 循著便条纸上的地址,关梓言仰头对照路标,张望了下,不期然瞧见走出家门的熟悉身影。他愣了愣,未加思索,张口喊道:“小夏!” 锁好大门,她偏头,有些意外。“大哥?!” “好久不见。”关梓一言微笑。 “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是……梓修告诉他的吗? “我们家梓勤签运不好,没抽到宿舍,刚搬来这里,我过来看看。”递出手中的纸条,她瞄了一眼。 “离这里不远,我带你过去。” “不急。你现在有空吗?陪大哥聊聊。” “那……上去我那里坐坐好了。”本来是要去买些烘培饼干的食材,不过晚点去也没差。 她倒了杯水,端上稍早刚做好的小蛋糕。 关梓言喝了口茶,审视她。 这些年,她变了下少,褪了些稚气,多了点成熟风韵,唯一不变的,是一开口仍然本能地喊他一声大哥。 从关大哥,到跟著梓修喊声大哥,这段年少纯净的爱情,他是一路见证过来的,她现在仍视梓修的大哥为大哥,是不是,心里仍旧有那个人? “这些年,为什么都没回家?你爸妈很挂念你。” “我……呃……梓修他……”总不能说,梓修不想见到她吧? 她其实,很想家。但是因为他一句话,她不敢、也不能出现在他面前,这些年,始终没有勇气回家一趟,就怕遇上了他,相顾无言。 毋需多说,自己的弟弟什么性情,关梓言知之甚详。 当年,得知两人分手,在两个家庭之间引起轩然大波,所有人矛头一迳指向梓修,认定是他辜负了她。偏偏梓修也硬脾气,死都不肯明说,只咬定一句:“从此她的事与我无关,我再也不想提起这个人!” 话说得绝,把老爸气得半死,当他是现代陈世美,怒斥训责,长这么大第一次痛挨父亲家法,就是为了她。 直到有一回,兄弟联合灌酒,把他搞醉了逼供,他才吐实。直到现在,关梓言都还记得,他无声的痛哭,以及那句呢喃:“你笑著幸福,我的苦,你看不见……” 不忍他被所有人误会,委屈承担不该他担的罪责,向来爱恨分明的梓齐,向夏家父母说明一切,要他们以后少摆脸色给他三哥看,他已经是有苦说不出了。 夏叔、夏婶对女儿完全无法谅解,气得不想承认有这个女儿。 当年在气头上,她父母什么狠话都说出口了,再加上梓修对她的好是有目共睹的,在那种情况下,她的立场其实很难堪。 不过女儿终归是女儿,气消了,哪有不挂念的道理? “夏叔……嗯,已经不生气了,你有空回去看看他们。至于梓修……别管他怎么想,家是你的,他没权利要你别回去。” “不是的!梓修没有,是我自己……我自己……想太多。” 关梓言微微一笑。“有见过梓修吗?” 虽然小鬼、小鬼地叫,但梓修对所爱的人,责任感一向很重,从梓勤搬到外头住开始,梓修来的次数比谁都多,被他所看重接纳的人,他总是尽自己的全力去保护、去照顾。 “嗯。他这阵子常来。” 这关梓言倒是有些意外。梓修肯来找她? 这几个弟妹是他看著长大的,每个人性情如何他很清楚。 若是梓群,念旧情,奉行好聚好散原则,分手不论是非,之后还可以当朋友。 若是梓齐,会把对方当不相关的人,将心清空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若是梓修……当初伤得那么重,今天见了面也绝不会让她知晓,愈在乎,他会愈淡漠,用无谓来掩饰受了伤的心。 他的骄傲、他的自尊,还有那颗伤过的心,都不可能再靠近她一步。他还愿意来……怕是感情放得太重,怎么也放不掉、走不开了。 “他不给你好脸色?” 夏咏絮苦笑。“那是我活该,自找的。” 他摇头,叹了口气。“别怪他,他心里的结,解不开。” 肯摆脸色倒还好,起码肯释放出情绪,让她知道。这表示,梓修应该是有那个心重新接纳这段感情,只是心理障碍仍跨不过去,才会这么僵持著。 “小夏,你知道,他对你的感情有多深吗?你们分手后,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我之后去你的学校找过你,但你休学了,有些事情想让你明白,也无从说起。” “梓修太骄傲,一旦你选择离开他,他根本不会挽留,也不可能让你明白,他是用全部的生命在爱你。我相信你们会分开,绝对不是纯粹感情变质那么简单,当时,你们都太年轻了,抗压性不够,也不晓得如何面对问题,才会走到那一步。” “我想,你可能会觉得,梓修占尽优势,在这段感情中,他是强势主控的一方。其实不完全是如此,感情的天平对不对等,是取决于双方的付出,梓修爱你,比你以为的还要深,当你面对压力委屈时,他在旁边陪你难过,被你的情绪牵引,你会受伤,他其实也会的,没有什么公不公平,谁强势谁弱势。” “你离开的那一年,他完全放逐自己,书读不下去,也没办法理会任何事,跷课、抽烟,全在那时学会了,如果不是他之前的表现太优异,教授不忍一个人才就这样毁掉,他一度几乎被学校退学。后来,也许是冷静下来了,因缺课太多,延毕了一年后,他重新把心思放回课业,才完成最后的学业。” 这些……她从来不知道。 再见面后,他表现得那么淡,一副没有太大影响的样子,她就真的以为,他无所谓,如果不是关大哥告诉她,她甚至不知道……她曾经差一点毁掉他! 难怪、难怪他会没有办法原谅,没有办法释怀,她伤他那么重…… “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愧疚,只是希望你重新审视你们的关系,好好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顿了下,深深凝视她。“你,依然爱著梓修,不是吗?” 夏咏絮讶然。 她什么都没说,他却像什么都懂。 关梓言笑了。“你不是一个能藏心事的人,我可以一眼就看穿,曾经那么懂你的梓修,你说他会不晓得吗?”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才会一直无法真正让心死绝,放弃她。 “我能说的,就这样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喝掉杯中仅余的最后一口茶,他起身道别。“我该走了,梓勤等不到人,恐怕要跳脚了。这急性子的小孩,梓修的沉稳怎么不分点给他?” 送走关梓言后,她在沙发上呆坐了一整天,不记得买材料的事,什么事都容不下,脑海里只有一个名字:梓修…… 回顾这二十八年生命中的点点滴滴,回顾和他共有的一切、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全都细细想过一遍。 活到二十八岁了,想想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成功的没几样,失败的事倒是一箩筐,她想,自己这辈子唯一做过最对、也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爱上他。 但是到最后,她却连唯一做得好的一件事都搞得乱七八糟,瞧瞧她把自己的人生弄成什么样子了? 她曾经觉得自己这一生,好失败,失败到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还有往后的人生。 但是,关大哥说,梓修很爱她。 曾经有个男人,这么地爱她,她的人生,怎么能说失败呢?真的,她很庆幸遇上了他,拥有过他的爱情,这辈子,真的值得了。 不知哪来的冲动,她拿起电话,拨了号。 “小星?”另一头,是他沉稳的嗓音。 “不,是我。” 另一头静默了下。 “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说话,没关系,你不用说,只要安静听我说就好。梓修,再多的抱歉,也挽不回我曾经说过、做过那些很不懂事的过去,我到今天才知道,其实我是很幸福的,你曾经那么用心在对待我,曾经爱过你,也被你爱过,是很幸福的一件事,这样就已经很够了,我不再奢求你原谅了,我知道那不是容易的事,真的,这样就好了。” 关梓修皱眉。“发生什么事了?”那口气像在交代遗言。 她轻轻笑了。“没发生什么事,只是突然很想跟你说一声——谢谢你,梓修。还有,给你我的祝福。我真心希望,你能找到你要的幸福,有一个人,像当初的你那样,为你付出,珍惜你、守护你。就这样,晚安。” 第九章 一通电话,将他的心又扰得一团乱。 夜里,无法成眠,想著她说的每一句话。 真悲哀,只是简单几句话,心就无法安宁了,这样要怎么说服自己、说服别人,真可以放下她、忘了她? “曾经爱过你,也被你爱过,是很幸福的一件事,这样就已经很够了。” 这样,真的就够了吗?她要的幸福,只有一段,那未来呢? “谢谢你,梓修。我真心希望,你能找到你要的幸福。” 她如果真的懂他,会不知道他的幸福在哪里吗?如果可以爱得了别人,今天又怎还会在这里与她纠缠不清? 他站在窗边,俯瞰脚下万家***,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点,没有一束温暖,是为他而等候,深寂夜里,冰冷的心无处可依,永远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的日子,要怎么幸福? 扭开收音机,寻到熟悉的频道,至少,寻找目前仅有的、小小的温暖。 今天,遇到了一个许多年不见的旧识,和她聊了一下。她变了不少,以前还有些娇憨稚气的邻家女孩,变得成熟懂事了,只是笑容里,有一些从前没有的沧桑和忧郁。以前老是嫌自己有点婴儿肥、娃娃脸,没有古典美人的风韵,但是现在,她瘦了好多,纤细的腰,削尖的瓜子脸,还真有点纤弱美人的样子了。 我看了其实很心疼,料想得到这些年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像我自己的妹妹一样,但是我却无法多说什么,因为……她的忧伤是来自我的亲弟弟。 一段那么甜蜜美好的爱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明明,都还很在乎对方。一个,可以因为男方不愿意见到她,六年间不敢回家一趟,将自己放逐在陌生城市:另一个,将心放逐在最荒凉的角落,无法再谈感情,他们都受了伤,没有任何一方好过。 年少时不够成熟理智,骄傲、猜疑等等,太多的因素,让爱情自指缝间流逝,现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成长了,学会如何爱自己、也爱对方,珍惜身边所拥有的一切了,真的不能再给对方一次机会,重来一次吗? 心是你的,它在说什么,你自己最清楚,用不著我多说。修,如果你听到了,我只想告诉你,裹足不前,不会让你更好过,如果你只是因为那道耿耿于怀的心结:它已经存在了,既然不能改变,又无法放手,那就只有接纳。这些年,你怎么过的,我很清楚,就因为清楚,所以我知道,你不能没有她。过去,已经过去,你们还有未来,在爱情里,要学会的不是只有承诺和呵护,还有更重要的宽容与原谅,你明白吗?这首歌,送给你,也送给每一个此时正为情所困的男女,愿各位能重新审视自己,让围困迷惘的心找到出口。 入睡前空气中有著你的气味 分手后时常有你回来的错觉 关上风吹的窗留一盏灯对自己的伤痛不敢过问 我是诚实的人还爱你不敢承认 黎明前脑海申闪过一种后悔 分手后我曾经害怕流的眼泪 那颗慌乱的心失去理性围困在孤灯下无法安静 我是守夜的人守候著每道伤痕 分手的苦难我一个人承担谁教我爱著你无法隐瞒 我不想再爱谁我只想得到你的安慰 你走后无人可值守的夜打包记忆的伤心的最细微 那些你早遗忘残忍的拒绝 那个被你轻易删去的忽略 (词:陈信荣) 他安静伫立,良久、良久—— 而后,抓起车钥匙,往外飞奔。 *************** 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到她的住处。夏咏絮开门,一见是他,有些许错愕,但是再错愕,也不及他接下来的行径震撼。 他张手,义无反顾地拥抱,一记炙热深吻吞没她的惊呼声。 他吻得坚决、吻得深刻,也吻得激狂,唇舌交缠,饥渴啜吮久违的缠绵滋味。 一待他松手,她微喘。“梓修,你……” 额抵著额,深邃眼眸凝视她晕红的脸容,浅浅啄吻,哑声低喃:“你可以拒绝。” 与他相恋过那么一段,她懂这眼神的涵义,未加思索,伸臂揽住他,仰首回应。他不再迟疑,俐落地抱起她,走向卧房。 **方歇,凌乱被褥底下的身躯仍亲密交缠。 关梓修调整呼吸,掌心温存挲抚著她的裸背、纤肩,回想方才的欢爱,他似乎过于激烈了些,深锁的情感一旦溃堤,便惊涛骇浪,无法收拾。 “对了,小星!”他**。真是糟糕的教育示范,他们都太失控了。 他压抑太久,六年的渴望,六年的酸楚,迫切想寻个宣泄的出口,再加上她配合度太高,回应如此热情,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放肆纵情。 过程中,她一直喃喃喊著他的名字,在她的最深处时,她紧紧抱住他,颤抖、泪眼蒙眬,以及极致瞬间的呼喊—— 她叫得那么忘情,他一点都不敢指望小星会完全没听到。 她微窘。“小星……在他干妈那里。” 他眸色转深。“你的意思是,今晚随便我了?”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啊!感觉好像她很饥渴邀约似的…… 关梓修倾前,啄吻她一记。“放心,我不是没分寸的人。” 她有些疑惑,抬手轻抚他平静温和的面容,眸底寒意褪去,此刻温柔的他,真的好像回到过去,还相依相恋、相知相惜的那段岁月。 “梓修,你怎么会……我不懂。” 关梓修抓住她的手,五指交握。“没什么,只是想通了。” “想通?” “大哥说的没错,再拘泥下去,我痛苦,别人也不好过,自苦又伤人,何必?我不想再这样僵持下去。” 所以、所以……他的意思是…… “还不懂吗?”他轻轻叹息。“意思就是,我们重新开始。” 夏咏絮张大眼,震惊、错愕,好半晌无法反应。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真的没有!她现在,连原谅都不敢奢求,他那么怨她,她根本不敢想,那样力求完美、对感情要求绝对专一与忠贞的他,还愿意再接纳一段有了污点的感情,她知道,要他做到这一点,有多困难…… 泪水,一颗又一颗往下掉,却没有喜悦的样子,他困惑地皱眉,指腹划去泪痕。“怎么了?” “对不起……”她不知道他是抱著这样的决心来找她,但是……她怎么可以?她没那个资格,不配也不能再接受了…… “对不起什么?”他有预感,她说的不会是他想听的。 “对不起,真的很谢谢你,但是……我不能。” 他面色一沉。“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不能?!如果不能,刚刚算什么?不想在一起,为什么要跟我上床?!” “我以为……以为……只是一夜……” 她把他,当成一夜情的对象?! “夏咏絮!你再说一遍!”他火了,六年前都没这么火大! 苦苦挣扎了半天,决定放下一切,好好珍惜她和他们的未来,谁知他捧上真心,她却说:“不需要,我们玩玩就好!” 还有没有什么,比这更可笑、更悲哀的。 原来,一直都是他在自作多情,她根本不稀罕他们的未来。 “我以为……这样对你比较好……”他值得拥有更美好、更纯净的感情,她给不起了。“你不用勉强自己承诺什么,我真的没有关系,如果你一时还放不下,我一直都在这里,哪天有更适合的女孩子,你就去,好好把握你的幸福……” 所以,他的爱情、他的真心、他的婚姻,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稀罕?! “你是说,只要我有需要,你随时可以张开腿,不需要承诺,不需要真心,廉价得比妓女还不如?!”他冷嘲。 她无法反驳,沉默落泪。 她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六年前分手那一夜,他都不曾那样用话伤害她…… “这样算什么?你把自己当妓女,也得问问对方愿不愿意当嫖客!你未免太一厢情愿。”他跳下床,迅速穿回衣物,当她是什么毒蛇猛兽,远远退开。 “梓——” “不要叫我!”他怒吼,一腔愤恨无处发泄。“真的够了!夏咏絮,我受够你了!你总是这样,任意摆弄别人的感情,爱情不是游戏,可以收放自如,任你说收回就收回,转移就转移,我不是你!如果你真的知道什么对我最好,就不会用这种方式羞辱我!” 嫖客?呵——他悲讽,不知嘲弄的是她,还是自作多情的自己。他怎会把自己搞到如此可悲的地步?“我真是犯贱,才会任你这样一次又一次糟蹋我的感情!” 她不语,泪水静静泛流,难以解释,也——不能解释。 他恍若未闻,只是瞪视著她,一字一句,重重地吐出:“知道吗?我真的好恨你,六年前都没有这么恨。” 不再多看她一眼,他走得决然,重重的甩门声,震痛了她的心。 “对不起,梓修,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想要你给的未来,而是……我不能再让你委屈了……你知不知道?”泪湿的颊畔贴上枕畔,感受他残留下的余温,紧紧地,抱著有他气息的被子,就好像紧抱著他。 *************** “我真的好恨你,六年前都没有这么恨。”他临去的那一眼,决绝而冰冷。 “你总是这样,任意摆弄别人的感情,爱情不是游戏,可以收放自如,任你说收回就收回,转移就转移,我不是你!”没有,我没有,梓修,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我真是犯贱,才会任你这样一次又一次糟蹋我的感情!”不是!我比谁都珍惜你给的一切,梓修…… “梓修!”她惊醒,喘息,一脸的湿,分不清冷汗还是泪痕。 她紧抱住自己,痛苦地缩成一团。 她没有办法,脑子里一直浮现他那晚说过的话,心痛的眼神……只要想起一遍,围困的心便慌乱痛楚,无法平静,仿彿回到六年前…… 她无法安稳,总是想著他,哭著睡去,又哭著醒来,直到发现自己另外有了活下去的目标…… 腹间阵阵痛楚又袭来,她紧咬著苍白的唇,不让自己**出声。 他们也许没有未来了,但是,真的要让他这样走开,一辈子怨恨吗? 她想起大哥说过的话……伤他一次,几乎要毁掉他,还有他对爱情的信心,这六年间,始终无法释怀,这样的他,怎么能幸福?他没有多少六年可以蹉跎。 就算真的要分开,是不是该把话说清楚,让他明白,她很珍惜他给过她的一切,从无意玩弄,让他可以释怀,笑著分开,平静的心无怨无恨,这样,他才能够坦然地再去面对下一段恋情。 思及此,她忍著痛,颤抖的手探向床头,缓慢、吃力地拨号。 铃声响了又响,他没接。 她不死心,一拨再拨,然后,另一方接起,她急喊:“梓——” “夏咏絮!我真的很希望自己不曾认识过你,过去的,我认了,能不能请你放过我。”他已经无力喘息了,真要逼死他,她才甘心吗? 他愤然切断通话,连带关了机。 从那天起,号码成了空号,再也拨不通。 前往医院找他,医院同仁说,他休了长假散心,去向不明,归期不明。 她想,这一次她是真的让他寒了心,决意断得干干净净,分毫不留。 他,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 “大懒猪,起床了!”一团粉红色的不明物体扑向床铺,朝**的入耳边大喊。 “被你喊聋了啦。”拉高被子,杜绝噪音。 “起床、起床、起床……”小粉红不死心,一再重复。 “你唱盘跳针啊!”被骚扰得没办法,关梓修睁开眼,简直想**了。 明明是回来休假的,为什么上天还要派这个魔物来折磨他? 大概是知道他可以对所有人摆脸色,就是无法对这团可爱的小粉红摆脸色,谁教她是全家的心头宝,外加他自己都疼进心坎里去,只要她露出可爱纯真的笑靥,火气怎么也烧不起来。 “关子悦小姐,我看到内裤了。”他没好气地道。 “啊!”惊呼一声,赶紧拉下粉红色裙子端坐。 坐姿是很淑女啦,但——“一名淑女并不会一大早用霸王姿态坐在别人肚子上。” “那你起来嘛。我知道三叔心情不好,我陪你去溪边抓鱼。” 明明就是她要人陪。“想要有人替你挡你把拔那一关就直说。” “叔叔——”软软甜甜的嗓音喊著,撒娇。 他再叹一口气,认命起身。 他的折磨还没完。梳洗完坐在餐桌旁,连个饭都有人不让他好好吃。 “紧紧相依的心如何saygoodbye,你比我清楚还要我说明白,爱太深会让人疯狂的勇敢,我用背叛自己,完成你的期盼。把手放开不问一句saygoodbye,当作最后一次对你的溺爱,冷冷清清淡淡,今后都不管,只要你能愉快……” 真是够了!这么爱乱吼乱叫,不会去参加歌唱比赛?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选在小鬼头全放暑假的时候回来?他再次无语问苍天。 “我是个痛也不会说出口的人,我是个贪心也注定要不到的人,你恋恋过我,就像花依赖树尖,但风轻轻的吹,时候到幸福却枯萎。我是个爱也不会说清楚的人,我是个懦弱也还在拚拚看的人,火熊熊了眼,别太快灰飞烟灭,荣耀若值钱,我不会掉下泪……” 为什么他一大早得听这种东西? 完全失了食欲,他寒著脸放下碗。“关梓勤!你一天不用破啰嗓子凌虐别人的耳朵会死吗?” 已经连续一个礼拜了,他什么歌不好唱,专挑那种又是背叛,又是分手的歌,是存心的吗? 以为关梓勤会进来和他斗个两句,结果进来的是关梓言,正要开骂的词汇险险又吞了回去。 “胃口不好?”看了下几乎分毫未动的碗盘,关梓言略感心疼。“多少吃点,你最近瘦很多。” “嗯。”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见兄长以铁盘盛了些饭菜,顺口问上一句:“那不是以前小黑吃饭用的吗?” 小黑是父亲前些年养的狗,很宝贝它。当孩子一个个大了,不是求学就是职场上各有发展,久久才回来一趟,双亲其实很寂寞,刚好邻居养的土狗一胎生五只,便要了只回来养,从巴掌那么大的初生小狗,一直养到大,父亲什么心事都跟它说,简直当儿子在养了。 后来不知怎地,一天早上起来,就发现它不见了。也许是父亲太爱它,相信它也是一样,从不用笼子关它,也从来没想过它会离开他,这件事让父亲落寞了好一阵子,当子女的不忍心,本想再买只狗回来代替小黑,但被父亲拒绝,从此不再养任何宠物,或许是觉得,对它再真心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会走掉。 “前几个月的台风天,不知道为什么,小黑自己找到路回来了。” 关梓修扒了口饭。“是吗?爸一定很高兴。” “是啊!原本以为已经失去了,但其实谁才是对它最好的人,它都知道,在外头这几年,它一定也很想家,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回来而已。爸除了舍不得外,心里应该也相信它终究会回家,所以小黑用过的东西,没有一样丢弃。” 关梓修挟菜的动作一顿,没应声。 “我问过爸,为什么不让我们再找只狗来代替它?但是爸说,再名贵的狗,都取代不了他和小黑共有的温馨记忆。我问他:‘曾经被舍弃过,心里不会有不安全感,怕它再次出走吗?’爸说,不会,因为它回来了,是它自己心甘情愿回来的,没有人强迫它,经过这么多年,它还记得这个家、那么辛苦想要回来,那就绝对不会再离开。既然它还爱这个家,我们为什么不给它一个机会?” 关梓修一迳沉默,脸上看不出情绪。 关梓言笑笑地。“你慢慢吃,我去喂小黑。” 吃完饭出来,关梓言在前庭看报纸,没见到两只小鬼的身影,他开口问:“悦悦呢?” “吵著要学游泳,梓勤带她去了。” 见异思迁的小鬼,有了她心爱的小叔叔,什么都忘了。 “悦悦……是只旱鸭子吧?”是他记错还是那个当爹的忘了? “是啊!”某人的爹回答得很愉快。 “那你还让她去!”很危险耶。 “我有交代梓勤要特别留意,不会有事的。她前几天还嚷著要学跆拳道来保护把拔,听起来孝心可嘉,我有认真给她感动个三分钟。但是才一个礼拜,她就摔得鼻青脸肿,哭著跑回来告诉我,她不要学了,意料中的事。” 听起来,和某人年轻时好像,稚气天真,做事半调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几两重,老是异想天开,做成功的也没几件,很让人头疼。 “为什么我觉得你很有幸灾乐祸的嫌疑?明知道不行还让她去受活罪。”嘴角扬那么高,到底是不是孩子的爹啊他! “你不让她去试,她怎么会服气?” “可是,你都不心疼她会受伤吗?” “会呀,所以她受伤时,我会在旁边,让她抱著哭一哭。当父母的永远以为自己有资格说‘我是为你好’,其实有时候让她去跌一跌、痛一痛,才会长大。这叫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如果你永远把她保护得好好的,那只会将她养成温室的花朵,将来要怎么面对外面的竞争与压力? “表现爱的方式有很多种,你给的方式,正好是她要的,那才能产生共鸣,否则你的爱和保护,只会困缚住她,造成她的压力还有不谅解。放手让她试,跌了后自己放弃,和一开始就叫她放弃,保护她不跌倒,虽然最终结果一样,但意义不同,至少心灵层面上不同。有时,你得听听对方的感受,尊重她的意愿,也许她要的,只是受伤时,有你的拥抱和安慰当依靠,这样而已。” 小黑不知几时来到他脚边,轻轻蹭著,关梓修蹲身拍抚,静默著,敛眉沉思。 “大哥,你有话就直说好吗?”整个早上,他一直在语带双关。 “还以为你打算一直假装听不懂呢!”终于肯面对了。 “我不是不懂,只是……”他顿了顿。“我试过,真的,我也想给自己、给她一个机会,但她不见得要。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愿意再去追逐、猜测了,我真的好累,她让我……想不放弃都没得选择了……” 难怪他情绪那么糟。 “别怪梓勤,他唱那种歌不是存心要白目惹你生气,只是担心你,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好用这种方式刺激你去面对问题。” “我明白,让我冷静一下就没事了。”他站起身,拍拍裤管。“我出去走走。” 第十章 沿著田间小路,他缓慢地走,脑海放空,不刻意想什么,有些画面却自有意识地浮现。 这条路,他和她,曾经牵手一起走过。他北上求学,被家人戏称恋人未满的那一年,他每次回来,总会与她见上一面,聊聊近况,次数一多,不知不觉就牵了手。 第一次吻她,是在那个田梗旁,两只新手菜鸟,不晓得要挑地点,也不懂啥浪漫,冲动就给它吻下去了,紧张到差点一起摔进田里。 每一次约会完,他送她回家,这条是必经之路,走过小路再拐个弯,就是她家了—— 他脚步一顿,转身往回走。 不需要了,往后这条路,他再也不用走了。 “关叔叔——”熟悉的叫唤,令他止住脚步,愕然回首。 “小星?!”他在这里?那夏咏絮……未曾多想,坚决地迈步走人。 “关叔叔,等我——”小小的步伐在后面追著,慌张地直喊。 关梓修闭了下眼。“小星,我拜托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他真的很想断得干净,不再和她有任何牵扯,但为什么,他用尽一切方式,总是摆脱不了她? “我……可是……我找不到妈妈啊……” 他突兀地止住步伐,回身瞪他。“什么意思?” “妈妈……把我带回外公、外婆这里,叫我代替她陪伴外公外婆……她说,她有很重要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接我……关叔叔,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关梓修听得一腔怒火。 这不负责任的女人!对他如此也就算了,反正他早习惯了,可是儿子是她的,有本事生,没本事负责吗? 他蹲下身,伸臂搂住那小小的身子,沉默不语。 “我以为……妈妈和你在一起……” “没有,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想知道,她的一切,他再也不想过问。 “所以……不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妈妈才会把我丢在这里的吗?关叔叔……妈妈会不会不要我……我不要再回去孤儿院了……” 孤儿院?! 这三个字劈得他脑袋一阵麻。小星待过孤儿院?是一开始,她就抛下儿子,还是……这个儿子根本就不是她生的,而是领养的? 依他对她的了解,再狠她都没胆做出弃子的事情,不想要最多是别生下来,何必生了再来遗弃? 所以……小星真的是领养而来的?这便足以解释孩子为何会如此没有安全感,担心母亲爱的人不喜欢他,担心母亲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会再度被遗弃。 她那颗完全没有金钱观念的脑袋,理财能力一塌糊涂,自己都快养不活了,有什么理由,非领养个孩子来增加负担?而且是领养一个……像极了他的孩子…… 关梓修伸出手,轻抚那张俊秀的小小容颜。这孩子,真的很像他……这就是理由吧?她当小星是他们共有的儿子,让心灵及生活有所寄托。 夏咏絮,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 他真的想不透,明明有那么深的情,她为什么不要他,不要他们的未来? “小星,别怕,你乖乖听外公外婆的话,我去替你找妈妈,把话问清楚,她不会不要你的,如果她真的不要也没关系,我要你。” *************** 再一次站在她的住处门前,关梓修的心情五味杂陈。 那晚离开时,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靠近她一步,然而一次又一次,他总是为她打破原则,只要有丝毫的风吹草动,以为燃尽的死灰又烧起隐隐火光,一颗心随她摆荡起伏。 有时他都会自问,这一生,他究竟是欠了她多少?偿了将近一辈子的情债仍偿不完……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回头。 那人随意瞥了他一眼。“找小夏吗?她不在。” “能否请问——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正在找钥匙开门的女于回头,由头到脚认真审视了他一遍。“你是关梓修?”比起照片,近看更帅,真是造孽,难怪小夏怎么也忘不了他。 “我是。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请告诉我,有些事情,我一定得当面找她问清楚。” 郑明娟又看了他一眼。“进来再说。” 进入屋内,郑明娟替他倒了杯水,一面说明:“这房子是我的,我自己本身算是小有积蓄,其实不差这笔房租收入,纯粹是当初遇到她时,一个年轻女孩挺著个大肚子,无依无靠的,看了实在是心酸。那时我需要有个人帮我看店,她本来是来应征的,我索性就把楼上的房子也租给她,让她暂时有个地方安身,以及待产。” 她真的曾经怀孕过?!“那……孩子呢?应该不是小星吧?” “小星?呵,那是因为有人告诉她,每一颗星,都代表人世间的一段恋情,最亮那一颗,是他们的爱情。这种骗死女孩子不偿命的浪漫话,她一直都记得很牢,光听到小星的名字,眼泪就掉到停不下来了,觉得那是上天对她的补偿,只要她还有一口饭吃,就绝对要收养这个孩子。” 关梓修捧著杯缘,怔怔然凝视杯中热气,薰红了眼,眸底一片雾光。“我很想相信她,如果她肯说,我会听,关于这六年的点点滴滴、关于她的每一分心事,说什么都好,只要她肯讲。但是她从来不会对我说什么,由著我去猜、去误解……你要我怎么办?” “她不讲,你可以自己去发掘。”郑明娟将钥匙丢给他。“今天一整天,这屋子是你的了,哪里你都可以去,也许你会有所收获——啊,对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虽然偷看人家日记好像很不道德,不过人要懂得变通,偶一为之应该没关系……”她像是自言自语,喃喃走向门口。 “你还没告诉我,咏絮去了哪里?为什么把小星交给她父母照顾?” “啊,对了!我是来替她收拾些住院用的换洗衣物的!”她敲敲脑袋。“不过既然你来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关梓修脸色一变。“她为什么住院?” “问你呀!”说到这个,忍不住就想瞪人。“老是搞大人家的肚子就挥挥衣袖走人,害她吃了多少苦你知不知道!在和你重逢前,她就知道有颗肿瘤压迫到**,老是会莫名地疼痛,也不知良性、恶性,不知道会不会危及生命,她怎么敢让你知道?本来已经安排好要入院检查,真有个什么万一,小孩请她父母代为照顾,谁知道会再遇见你,这个笨女人太贪恋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想多看你几眼,又怕你来了找不到她,一拖再拖。这下好了,措手不及又怀孕了,叫她开刀,她宁死都不肯,拚了命也要留住你的孩子,上个礼拜痛到失去意识,医生没办法,已经动完手术,现在人在医院,没事了。” 真是傻瓜!只是个未成形的小胚胎,值得她拿命去赌吗? 关梓修叹上一口气。“她没事,就好。” “她不能生小孩了。” “所以呢?”他不解地反问。 所以?郑明娟对他的反应,满意地笑了。“没有所以了。” 一个看重小夏甚于一切的男人,不会有所以! *************** 郑明娟希望他发现什么? 由里到外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那张曾与她**缠绵的**。 在这张**,他们曾共同有过一个孩子……失去了,他不能说不遗憾,但与她的生命相比,要他割舍一切,都值得。 他的目光,落在床头的电话座上。她那天——打电话给他,究竟是要说什么? 他想听时,她不肯说,等到他被伤透、心灰意冷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才拚命想要告诉他,命运非得这么捉弄人吗? 他轻轻一叹,拉开床头的置物柜,是成叠的杂志,随意翻了一下,里头全是与他相关的报导,还有他写的专栏等等,那么细心地收藏起来,她用这种方式,在关心他六年来的生活。 第二格,是几本类似札记的东西,最上头摆著他们共同的合照。那时的他们好年轻,不曾跌跌撞撞、尝尽爱情中的酸甜苦辣,笑容里那样满足无虑,以为牵著彼此的手,就是天长地久。 他抽出最底下的那一本,看起来有些陈旧,他随意翻到其中一页—— 好糟糕,为什么我老是想到梓修?不是爱情已经淡掉了吗?那为什么分开了,胸口会那么闷,我觉得快要透不过气了—— 杨嘉璋一直叫我和他在一起,但我还没点头,我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就是没有办法干脆地把手交给他。或许是才和梓修分手的关系吧,我知道我伤了他的心,如果立刻投向另一个人怀抱,感觉很没心没肺……应该是这样的关系吧? 所以我会一直想起他,是因为愧疚吗? 已经分手一个月了。 应该够了吧?为什么想念他的次数没有变少?反而每次想起来,心都酸酸的,很想哭?我想见他,不知道为了什么,就是好想。想他抱著我时的甜蜜、吻著我的温柔,还有在他怀里睡著的感觉…… 隐隐约约,察觉自己似乎犯了个极严重的错误……和杨嘉璋在一起很自在很开心没错,但是分开时从来没有刻意想念过;和梓修在一起时,有压力、会小心翼翼,或许不太快乐,但是分开时,就算刻意要忘,还是会想起和他共有的那些回忆,不管是快乐的、还是不愉快的……我究竟是怎么了? 如果到最后,发现自己其实从头到尾爱的人都只有一个,那该怎么办? 我渐渐明白,一切似乎真的错了! 夏咏絮,你真是个人白痴,如果不是很在乎梓修,怎么会那么介意旁人的观感、介意自己配不配得上他?如果没有爱,何必要小心翼翼讨好?如果不是那么重视,又怎么会有压力……一切,不正是因为很爱吗? 所以杨嘉璋的好与坏,我不在乎,只是朋友,我才会很自在、没有压力,因为我不会介意自己在他心中的评价,更不会为他患得患失。 花了这么久的时间,终于懂了,可是好像太迟了…… 一天,又一天,开始会去回想过去的事情,然后,有了不同的领悟。 愈想,就愈明白;愈明白,心就愈痛。 他总是说,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一直以来,我总是顺著他的心意在做。 他说:“考进来当我学妹。”那是因为我说了:“好想你。”他不忍心,将我丢在遥远的地方思念著他。 他说:“心里有事,不可以瞒我。”是因为他担心我,怕我有事闷著不说,想连同我的烦恼一起承担。 他要我读的科系,虽然难有什么了不起的前途,但却是最适合我的,因为他确定他会一直在我身边,担负起我的一生,所以我能不能成为很了不起的女强人,一点都不重要。 回想每一件事,他作的哪一个决定,不是以我的安适为前提? 原来,不是我顺著他的心意在做,而是他顺著我的需求下决定。这样,又怎么算是掌控? 他要我这样、要我那样,但是我就算没办到,他也只是轻轻叹息,从来不曾指责过我一句啊,为什么我只看见他的约束,却没看见他的包容? 这几天,身体很不舒服,夜里总是想著梓修,睡不安稳,早上醒来头昏昏的,食欲全无,勉强吃了点东西,又全吐了出来。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将近两个礼拜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证实我怀孕了! 初初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好震撼。想起生日那一夜、也想起分手那一夜……我无法确定,孩子究竟是谁的。 我好慌……万一孩子不是梓修的,该怎么办? 跑去找杨嘉璋问个清楚,他才向我坦白,那一夜我们都醉死了,哪还能做什么?他会这么说,只是想争取一个机会,让我和他在一起。 是!他是摸透了我的性子,知道我没办法当作没那回事,所以我和梓修分手了,就因为他一个谎言…… 我已经没有力气指责他了,毕竟这不是单方面的责任,如果我自己意志够坚定,又怎么会演变成这样?是我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 至少我知道,孩子千真万确定梓修的,我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男人,这样就够了。 好想梓修…… 有股冲动,想要告诉他:“我们有宝宝了,你知道吗?梓修。” 但是我不敢,也没有勇气去找他,每次拿起电话,总是拨不出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你说,我一直在掌控你,擅自替你作决定,但是这一次,是你自己作的选择,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你得自行承受,没得怨尤。 这是他说的,每想起一次,心就痛一次。 错了,真的错了,他第一次放任我自己作决定,不去干涉,就错得那么离谱,失去这一生最重要的男人,但是我要怎么告诉他? ——一直以来,我总在纵容你,错了,没关系,还有我在,我会帮你收拾善后,但是这一次,我收拾不了,也无力收拾了。是对是错,我不知道,你若快乐,我祝福你,错了,也永远别来告诉我。从今天起,一刀两断,你的一切再也与我无关,我不会再过问。 是我自己先质疑这一切,是我自己先舍弃的,我还有什么立场,又还能再对他说什么? 他说,这辈子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他都恨死我了,他不会原谅我的…… 梓修总说我,我迷迷糊糊的,学不会照顾自己,但是现在当妈妈了,我要承担的可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而已了,我得争气些啊! 我决定休学,好好计划一下未来的日子,等到宝宝出生,生活负担会更重。 梓修,虽然你不在我身边,但是我不会再像以前那么懦弱没用,只会哭泣和逃避了,我知道那样的我曾经让你伤透脑筋,我会学著长大、学著为自己作的每一个决定负责,虽然我第一个承担的,是失去你的苦果…… 接下来几篇,都是片片段段,不完整的断句,随笔记下宝宝在她肚子里的成长和新发现,与他分享怀孕过程的点滴。 ——孕吐得好严重,什么也吃不下。梓修,我好想你,以前每次受委屈,都会躲到你怀里哭一哭…… ——身体太虚弱,医生说这样下去不行,孩子会保不住。梓修,我好害怕。 ——孩子有流产迹象,我躺在**,动也不敢动。为了留住孩子,拚命强迫自己吃东西,吃了吐,吐了再吃……好难受。宝宝,你乖一点好不好?让妈妈把你生下来,我已经失去你爸爸,不能再没有你了。 ——孩子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知道孩子的性别了,是儿子喔,梓修。我比较希望他像爸爸,又聪明又出色,别像我那么迷糊。 ——半夜惊醒,发现孩子会动了。梓修,宝宝好像在踢我的肚子。 ——梓修,我们的宝宝很健康呢,他在我肚子里好活发好动,我想他生出来一定是个精力充沛的胖小子。 ——今天去照超音波,医生说孩子状况良好喔!再过两个月,就可以见到我们的儿子了,梓修。 ——宝宝,爷爷常夸你爸爸聪明喔,说他是七个孩子里面,第一个下棋赢了他的人,那年爸爸才十岁,好厉害对不对?为了纪念这场光荣的胜利,爷爷说他第一个孩子要叫子奕,你踢我的肚子,表示你也同意对不对,小子奕? ——肚子好大了,整天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能去,我开始学打毛线,宝宝还小用不到,所以这第一条围巾是为你打的,梓修。 几条围巾叠得整整齐齐和札记摆在一起,他大致数了数,共有六条,她一年为他织了一条围巾,因为记得他说过,他这辈子只用她织的围巾,可是却不知怎么送到他手上。 凌晨三点,没来由地惊醒,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有股不安,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习惯性地摸摸肚子,宝宝没有任何动静,我有种……很不对劲的感觉。宝宝一向好动,从来不会安静这么久,我有些害怕,连夜赶往医院,一定得确定他没事,我才能安心…… 接著,后头接连几页的字迹被一道道水气漾开,模糊得几乎不能辨视,显示她在写这些文字时情绪起伏很大,伤心到一度无法提笔。 梓修,我们的宝宝没有了,医生说,脐带绕颈,我发现时已经没有救了…… 梓修,你会不会怪我?我真的好糟糕,连个孩子都保护不了…… 孩子已经九个月大了,明明再不久,就能抱著他、吻吻他,告诉他妈妈有多爱他……就差那么一点点,我看到的变成冰冷没有生命迹象的死婴…… 梓修,你知道吗?我们的子奕长得好像你,他已经有小手小脚,是一个完整的小生命了……如果他能活下来该有多好? 我没有办法睡,每夜都听见孩子哭著叫妈妈。 我失去了你、也失去了子奕,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全都失去了,我真的不知道未来要怎么走下去,我已经没有方向了。 今天,我又去墓园看子奕了,每次去,我都会带一束最纯洁的百合,因为他是我的天使,还没来得及到这世上走一遭,未染红尘又匆匆离开。 郑姊知道了,把我痛骂一顿,要我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我不清楚,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认真审视镜中的自己了。应该很糟糕吧,我想。 如果不看心理医生,我应该早疯了;如果不靠药物,我根本没办法睡,这样的日子,过不过下去有差吗?真的无所谓了。 郑姊今天把我抓出门,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也不想理会,恍惚地随她去。后来,我们到一家育幼院,一双软软的小手抓住我,他有一双好亮好亮的眼睛,用软软地、纯稚的声音问我:“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我当场,脑袋像被惊雷劈过,那张脸,好像梓修。 他叫小星,快满两岁了,巧的是,他的生日,就是子奕走的那个月。 他——是上天给我的补偿吗?是小子奕舍不得妈妈难过,每天流泪思念他,所以回来陪我对不对? 不管是不是,我想要这个孩子,我要保护他,把所有没来得及对子奕做的,全都给他…… 泪雾模糊了视线,关梓修揪著心,一度哽咽得无法看下去。 他从来不知道,这六年当中她受了这么多苦,这些苦,都是为他受的,她却绝口不提…… 一页,又一页,他断断续续地看,陪她走过这空白的六年。厚厚的三本札记,他一字宇看得仔细,直到窗外天色暗去,又亮起。 他视线停在最后一页—— 我想,这一回你是真的恨透我了,所以才会那么决然地走开,不再听我说一字一句。 对不起,梓修,我无心伤你,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你是我这辈子最美的梦,和你共同走过的岁月,美好到我连回想心都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自己的状况会如何,目前我能想的,只是全力保住孩子,未来会怎么样,我已经不敢去想了。子星我托了爸妈照顾,孩子会代替我这个不孝的女儿陪伴他们,一切我都很放心,唯一放不下的,只剩你了。 我真的好害怕,自己会毁掉你的幸福,我已经耽误你六年了,人生没有多少黄金岁月可以蹉跎。如果你看得见,如果你还愿意听我说,那么梓修,我想告诉你,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用心去爱的男人,我从来都不想糟蹋你的心意,也请你,不要对爱情失去信心,好吗?我不想你带著对我的怨恨,从此逃避感情。 如果可以,我真的好希望能听你亲口对我说一句:“娃娃,我原谅你了……” 尾声 伤口阵阵疼痛,她**了声,皱眉醒来。 下意识里,探手抚向颈间,如今唯一仅存的心灵慰藉。 当掌心探到一片空虚,她心慌地摸索寻找,牵动伤口,痛得发不出声音。 “在找这个?”一道身影,背光站在窗前,她眯了下眼,先是注意到银炼垂晃下的戒指光芒,然后才看清窗边的人。 他,来要回他的承诺与爱情吗?恨得——连最后一点回忆都不愿留给她? 她握拳,强迫自己缩回手。这本来就是他的,他有权要回。 关梓修步履沉稳地走向她,解开银炼,取下戒指,往她指间套。 她一阵错愕,盯著无名指,回不了神。“梓修,你——” “我去过你住的地方,也看过你这些年写的日记了。” 她微讶,说不出话来。 “那些事,我有权知道,你不应该瞒我。” 他来,是为了指责她? 她垂眸,低语:“对不起。”她只是不想让他难过,他那么重情,说了他会流泪,她知道他会。 “来之前,我去了墓园,看过我们的儿子,也跟他说了一些话。刚刚你醒来前,我站在那里,想了很多事,包括我们的过去,还有发生过的一切,全都认真想过一遍。过去的错误,不该由你一个人来承担,我也有责任。我错在太自信,没有认真去倾听、了解你的不安。我错在以为你什么都懂,不曾认真让你明白过,你对我的意义有多深重,你才会迷失。我错在太骄傲,在你迷惘彷徨时,没有伸手拉你一把,而是放手任你远去,眼睁睁看著你犯错,我想,那时候的你,一定很希望我能挽留你,听我说一声——我原谅你。” 泪光漫上眼眶,凝聚成水气,往下掉。她哽咽,无法发声。 他抬手,指腹温柔划去她颊畔的泪。“所以,虽然迟了六年,但是——娃娃,我原谅你,别哭了。” 她只是一迳地掉泪,说不出话来。 “还有,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听你怎么说,就为你决定一切,所以,现在我想认真问你一句——娃娃,你要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就给。” “我、我……”她要什么,她能说吗?她能要吗? 他似乎看穿了她在挣扎什么,迳自说:“你知道,我告诉儿子什么话吗?我说,从今天开始,爸爸会陪在妈妈身边,不会再让她一个人孤单哭泣了,别担心她。娃娃,还是说不出要什么吗?那再让我替你决定一次——要我,好吗?牢牢牵著我的手,别轻易说再见。” “我……不能……你知道……我不能再……” 他低头,吻住她。 “不能也没关系,如果你还是坚持只想要一夜情,那就一夜情吧,等你出院,要几夜都可以,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好。”如果她真忍心让他当情夫的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怕他误解,急忙解释:“医生没告诉你吗?我不能再生了,所以……” “这重要吗?一来,我不是独子,家里没有压力,不生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二来,我们有小星,他是个孝顺的好儿子,这样还不够吗?” “可是……这对你好不公平……”他永远,都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了。她为他心疼得泪眼蒙眬。 “没有什么不公平,只要你还爱我,对我来说就值得了,其他的,都没有关系。” “我很爱你,一直都爱!”她不再犹豫,急切且坚定地说。 “我知道。”他温柔一笑,朝她伸出手。“回来,好吗?” 这一回,她没再迟疑,坚定地将手交到他掌心,让他牢牢握住。 “娃娃,你想回家,对不对?”他似在沉思什么,低问。 她摇头。“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知道你不适应城市的生活,紧凑的步调、竞争的压力……这样的环境,和你朴实的个性格格不入,我想过了,如果你想回云林,那我们就回去。” “可是你的工作……”乡下地方,太委屈他了。 “一直以来,我努力的目标,不是为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只是要给你一个最温暖安适的依靠而已,所以,别考虑我,我到任何一家医院都能生存,只要想想你需要什么就好了,等你想好了,我随时可以辞掉这里的工作。” “我……想家……”她终于松口,吐露心声。 “嗯,那我们就回家。”握她的手紧了紧。“其实,你错了,我的荣耀、我的骄傲、我一生的目标和心血,不在这双手,而是这双手底下,牵著的那个人,懂吗,娃娃?” 所以那一天,她牢牢握著他的手掉泪、为他的伤著急忧心时,他反而无所谓,因为最在乎的,已经握在掌心。 【全书完】 编注: ※关家老人关梓言的爱情故事,请看【情关】之一。橘子说569《非你莫属》。 ※关家老四关梓齐的爱情故事,请看【情关】之二。橘子说584《心不设防》。 后记 外公曾经养过一只小黑狗。那时我年纪还很小,约莫是要上小学那时吧,只记得外公很疼它,常常一人一狗,感情很好地一起散步。 那时,孩子都大了,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逢年过节才会回家一趟,陪在外公身边的只有老伴、年纪小的长孙、长孙女,还有那只黑狗,由小小狗一直养到大。 然后有一天,它莫名其妙就不见了。隐约记得大人们好像有讨论过是不小心走失还是被偷带走之类的。(又不是很名贵的狗,应该没人会偷吧?不过最后的结论好像真的是这个) 很长一段时间,外公没再养过任何宠物,猫啊狗啊的,什么都没有。 我们想,小黑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但是小黑的窝、小黑吃饭用的碗,全都还留著,一样也没有丢弃,经过这么多年,我再去回想,也许外公就如书中人物说的那样,心里还挂记著小黑,笃信它有一天一定会回来吧! 然后,在一个下著大雨的台风天,小黑真的就自己跑回来了。晴姑娘印象好深刻,那天雷声很响,雨下得好大,小黑好狼狈地淋著雨回来,我都快忘记它了,外公赶紧打开铁栏让它进来…… 晴姑娘觉得好惊奇,不太相信它怎么有办法自己找到路回家(原谅我,对一个当时才七岁、天生路痴的小女孩来讲,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啊),虽然妈妈一直跟我解释,外公很疼它,而且狗是很聪明的,会自己找路回家。 所以老是找不到路回家的我,比狗还笨?养我不如养小黑?妈,你是在暗示这个吗?对不起,完全无法接受那样的结论,所以我只听前一句——外公很疼它。 因为外公很疼它,所以被偷偷带走的小黑,说什么都要找到路回家。 再然后,小黑怀孕,生小小黑,一直待到老死,都没再离开过外公家一步。 好,晴阿婆讲古结束。 接下来你们可能会问,我是因为这件事才写这个故事的吗?呃……我没那么闲,替一只狗写故事啦(被当成狗来写,夏咏絮也会打死我吧),纯粹是有了这样一个故事,然后写到中场时,突然想起这件陈年旧事,觉得很贴切,就将这桥段用上去了。 看完这本书,不论你想骂的是男主角还是女主角,晴姑娘认为,人在年轻时,思虑不够成熟,难免会做一些很错误的事,或是用了自以为最对的方式来爱对方,在施与受、收与放之间,产生了误差,问题就来了。 有的时候,拥有最深的感情,不见得能保障天长地久;有的时候,分开的那个人,不见得是不爱了,等到许多年后,再去回顾,往往会想;当初如果能这样或那样就好了…… 我想,各位或多或少,都有过曾经很爱的人,虽然分开了,日后回想起来,那段最年少纯净的感情,仍会在午夜低回、思念,无论你挽回了,或是已有另一段全新的感情,愿每个人都能把握住如今正握在手中的幸福。 【情关】的第四本,名为《将错就错》,这次真的是关梓群的故事了。 他真的很可怜,从第一本的《非你莫属》上市后,大家就在猜第二本是关梓群和曹品婕的故事,结果女主角是他的女朋友,他却被踢下男主角宝座;再来第三本《别说再见》,大家又想,前一本埋了那么多伏笔,这次总该是他和邵娉婷的故事了吧?很抱歉,依然不是…… 这次要再让大家猜错,我想真的有人西瓜刀要飞过来了。 所以,《将错就错》真的是他的故事错不了了,反正大家都将错就错一路看到第三本了,就饶晴姑娘不死,再多等一会儿吧!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