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爱上她》 1.陈简 一九九五年冬的一个早晨,阳光很好,住在香港湾仔区的教会小学老师玛利亚,在整理完自家花园后,例行去门前邮筒取信。(.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绿色的邮筒内,除了账单、圣诞节的打折促销,还有一封信,从这个国家的首都寄来,指明给她的小女儿。 于是当天晚饭时,顺理成章地,玛利亚把信交给了女儿陈简。 这是一个典型的亚洲女生。细腰窄肩,黑色的厚实的头发,有一张同时符合东西方人审美的漂亮脸蛋。尤其一双浅色的眼睛,天生会说千言万语。 玛利亚夫妇是正宗白人,并没有生下一个黄种女孩的特异功能。事实上,他们无法生育。这也同时意味着他们开发出了人生中的另一大乐趣――收养。 三十多年间,他们林林总总收养了五个孩子。其中前四个已经结婚成家,住在或近或远的国家和地区。只有小女儿未婚,仍留在身边。 他们是在七年前这个国家首都的一家儿童救济处发现这个漂亮小姑娘的。当时他们便被眼前亚洲小女孩瓷娃娃般精致的外表震慑,当即决定办理收养手续。 负责手续的工作人员很负责地告诫说:“这个女孩曾经被收养过一次,但又被退了回来。” 玛利亚的丈夫问:“为什么?” “因为她不会说话,性格也不大讨喜。” 他们还是把她带回了在香港的家。 玛利亚为女孩预约了最好的医生。医生用一系列仪器为她检测后,对这个白人养母说:“她的发声系统没有任何问题。” “那为什么她不说话?”养母问。 医生看着问询室玻璃窗外坐在长椅上的女孩。女孩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似乎世上从无能引起她关心的事物。 最后医生转回头,回答养母:“我怀疑是心理方面的原因,你最好带她去见见这方面的专家。” 于是玛利亚开始每周领着女孩去见心理医生。疗程持续了整整一年,没有任何效果。 女孩仍旧一言不发,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她开口。 你和她说话时,她只拿那双颜色浅淡,轮廓美好的眼睛静静望着你。如同玻璃橱柜里展列的美丽却没有生命力的娃娃。 玛利亚有时候看着她会在想:这个小姑娘在想些什么呢?她小小年龄又经历了什么以至于不愿再开口说话呢? 玛利亚最终放弃了。. 养女十四岁的时候,香港圣诞前夕打折季,玛利亚对养女说:“简,好女孩,你愿意陪我去街上买一些衣服吗?”女孩点头。两人换衣出门,玛利亚牵着养女小小的手,携她出了铜锣湾地铁站,向着崇光百货的方向走。她们走在大街上,周围是琳琅的商店壁橱,玛利亚低头与女孩讲家乡的圣诞习俗。讲圣诞彩票的抽奖日大街上如何拥满了人群,讲新年晚会之前每个人都要吃下十二颗葡萄,讲子夜时分家人如何围坐一起进行弥撒,讲那天马德里的马约尔广场如何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突然一辆喷涂着商品广告的载货卡车失控地迎面冲来,玛利亚脑袋一白,反射性地把女孩推向一旁,自己却被车身撞了出去。 两天后,玛利亚在浸会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醒来,阳光漫进病房,她手上插.着静脉注射的仪器,睁开了眼睛。 养女扑了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嘶哑地喊了一声妈妈。 她的病情需要静养,丈夫进来把养女带出去了。护士进了病房,给她换药。护士同时告诉玛利亚,“你养了一个好女儿。” 她昏迷的两天内,女孩一直站在病房外等待。整整两个昼夜,无论谁也无法劝动她离开。 玛利亚躺在病床上,闻着空气内的来苏水味道,知道有什么东西开始变了。 果然,这一声妈妈之后,女孩开始说话。一开始说得结巴,但很快,长久未用的语言功能开始恢复,说话逐渐流利起来。养女很快熟练掌握了中文、粤语、英语,她甚至能用玛利亚的母语西班牙语进行日常对话。 养女变得与同龄的女孩没有区别,若说一定要分出区别,那也是更加聪明伶俐,更加美丽。 她参加学校的露营活动,背着半人高的长包裹,去黄石营地徒步。她请求玛利亚送自己去学习大提琴,并很快进入了当地的伊丽莎白少女交响乐团,担任低音提琴组的首席。通过全港中学文凭考试后,养女成功入学港大医学部。她开始在周末和假期参加义工活动,和实习医院的医生一起,穿着白色志愿者t恤,为社区的老人义诊。 # 这封从首都寄来的信件,署名人是陈简认识的一个小姐姐。陈简在伊丽莎白少女交响乐团担任低音大提琴首席的时候,这个小姐姐负责第二小提琴组。信件里小姐姐说,她已经和新婚丈夫结束了蜜月度假,正准备随丈夫定居首都。她说婚姻生活还算美满幸福,这个国家的内陆正以一种稳定并迅猛的速度发展繁荣着,机会遍地都是,自己不久前刚刚收到一份股票经纪人的面试通知。 在信件的最后,她还告诉陈简,在从度假地日本仙台飞回首都的飞机上,她偶遇了一位天才的钢琴神童和他的母亲。这位天赋异禀的少年钢琴家,刚刚以公派的身份获得柴可夫斯基国际青年音乐家比赛第一名。 她说:“可比我们当年厉害多了!” 信的末尾附了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机舱。 从左到右,依次是一个青年女人,一个神情冷傲的少年,以及一位衣着精致的贵妇人。 陈简看完信件后把它覆在了桌面上。接着,她很冷静地用完了一份火腿蜜瓜色拉土豆饼,吃得干干净净――她从不浪费食物。 晚饭结束后,陈简告诉玛利亚,自己最近可能要回一趟内地。 玛利亚很是惊讶,问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去,为什么现在要回去,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陈简回答她,有一个朋友要结婚了,力邀她去参加婚礼。 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想的却不一样。 她想:我要去拉一个人下地狱。 她本以为那人已经死了。 却没想到还活着。 似乎活得很不错。 这可不行。 # 十六岁的傅承钰趁着司机下车去买烟的空档,推开后座车门,从黑色轿车中偷跑出来。他前些日子从仙台拿了奖回来,父亲奖励了他一整套变形金刚模型。 他说:“我十六不是六岁,我早就不喜欢这个了。” 父亲哈哈大笑:“你不喜欢玩具,难道你想要女人了吗?” 他抿嘴不语,心里冷笑一声。 父亲看着他,表情像是看一个强行扮演大人的小孩,“不,你还是个小孩。所以你要听我的,你是我儿子,我会为你安排最好的人生。” 父亲又说:“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给我准备柯蒂斯学校的考试,听到了吗?”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被保姆喊醒。洗漱,穿西装,打领带,然后坐上车。车子一路开,开上中轴线,从故宫侧门进去。然后他被一个叨叨不休的老头子领着,听了一上午的清宫秘史。 老头问:“哎呦小孩,你知道这故宫里头为什么这么少的树吗?” 承钰:“不知道。” 老头:“一个框框里加个木,你说是什么?困啊!这做皇帝的,怎么愿意被困啊……” 承钰:“哦。” “哎呦,小孩,你看看四周这宫殿啊,你知道这些木头怎么被运来的吗?” “哎呦,小孩啊,你晓不晓得光绪他啊,为什么不喜欢隆裕偏偏喜欢珍妃……” “哎呦小孩你干嘛跑啊……” 中午的时候,正事终于开始了,他被父亲带着和另外一些中年男人吃了午饭,午饭后所有人一起去了一处西偏殿改造的私人会所。 他被勒令为所有人弹奏。 不出意料地,父亲炫耀般对所有人叙述他光辉荣耀的履历,几岁学琴,几岁拿奖,几岁师从大师,几岁走上国际。所有人都应和着说,真羡慕你有一个天才儿子,不像我家小子怎么怎么。 然后他坐在钢琴前,漫不经心地弹。听着父亲和那些人谈论动辄百万上亿的订单,谈论国家的发展动态,谈论即将出台的新政策。 会所的灯光照在他白白薄薄的脸上,他抬头,能看到窗外隐没在黑暗中太和殿的顶。 然后司机送他回家。 他坐在车上,看着雨水混着黑夜以及灯光,还有人影,蒙蒙一片袭上车窗,忽然很想逃。 于是真的逃了。 他没去想司机回来发现他不在了会有什么感想,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西装和内衣很快被冬雨浸透,头发也冰冰地贴起来。 这是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已经开始发育,但仍显稚嫩。只是骨架长得好,眉眼也好看,像是被古代工艺师画出来的。可以预见几年后,会长成难得的英俊青年。 然而此刻他只是一只有家不归的落魄小兽。 少年傅承钰进了一家路边私人小商店,在货架上扫了一圈,最后拿下来一瓶白酒。他提着酒走到收营台旁,才想起自己没有钱。 身无分文。 吃穿用度样样有人料理,连物价都不清楚的公子哥,怎么会带钱呢?于是他尴尬地站在收银台旁,对上收银员质疑的眼神。 你觉得我付不起钱? 他心里冷笑一声,退下腕上的昂贵手表,就要拍在柜面上。 一双女人的手抓住他的腕子。 一个动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帮你付吧。” 2.傅承钰(修改) 少年傅承钰在头痛中苏醒。(.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他睁眼,身下是温暖的床褥,有黄色的薄薄的灯光漫过来。能听到风雨拍窗声。他渐渐想起,女人为自己买了酒,他们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小阶上。他一口口地喝,慢慢就醉了,女人说什么记不清了。他头枕在女人大腿上睡着了。 少年生平第一次如此窘迫。 四岁那年,初次在上千人面前登台,他都未曾这般窘迫。 他心里慢慢有了计量:我要镇定而寻常,这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一次再正常不过的借宿,我礼貌向你致谢,然后皆大欢喜。 于是他从床上爬下来,吸了一口气,脸上慢慢表现出一种少年浪子的情态。接着他以一种沉静到几乎反常的步调,走到卧室门前。卧室那边应是客厅,客厅有动静。 他去推门,忽然动作放缓,悄悄别开一道缝。他得先看看人家在做什么,准备好……打招呼的词句。 他凑眼过去。缝里漫出明光,光里是女人白晃晃的裸.体。 很长紧致的腿,饱满的胸,乳是挺的。侧对着他。 怪他视力太好,猝不及防一览无余。 少年浑身成了木头,他僵硬转身,同手同脚地走到床边,爬上床,直挺挺地躺着,紧紧闭上眼。 她没有丈夫吗?她的丈夫不管她吗?她就这样,在屋内有男人的情况下,直白地换衣服? 他确乎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个少年。 转而他又莫名气狠狠地想:她总是这样随便带人回家吗?她总是把床借给陌生男人吗? 女人回了卧室,床一沉,女人躺在他身边。少年傅承钰在心里默数到三百,接着,表现出一种睡梦中刚刚转醒的神态,动了动。 陈简问:“你醒了?”她卧在床的另一边,转个身,单手支撑脑袋。 于是她白白的脸,黑色的发,细细的锁骨,都呈现在少年眼里。她的背后,是漫过来的黄色的暧昧的灯光。 傅承钰木着脸,没有语调地回:“是的。” “我见过你的照片,照片里你看起来有十八岁,没想到你真人看起来这么小,你有十岁了吗?”她故意道。 傅承钰被她一句话气到:“十六了!”然而下一秒他又高兴起来,他觉得女人应该是见过自己比赛的照片,她肯定也知道,自己是个音乐上的天才。不过老天爷!千万不要是在柏林的那一次。那场比赛的前一夜他没睡好,坐在台上看起来不大精神,灯光下几乎能见到黑眼圈。 陈简说:“你十六了。” 下一秒她笑起来:“你真小呀。” 真小呀。 “真小呀”这三个字让他感到受伤,于是他冷笑一声:“你看上去也没有多大年龄。” 二十岁的陈简看着他,面不改色地说:“我已经三十了,”她又道:“如果我孩子生得早,估计和你一样大了。” 少年抓错了重点,有一种没得来由的悲伤涌上来。她已经有孩子了吗? 下一秒陈简又道:“你想让我做你妈妈吗?”她笑起来:“你想有个这么漂亮的妈妈吗?” 少年冷硬着脸:“很多人抢着想做我的妈妈,你不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你有妈妈吗?” “我当然有妈妈。” “你妈妈对你好吗?” “好。” 少年看见她又笑了。她笑起来有两个明显的酒窝,眉眼弯弯,可真是好看呀。 “我当然不能做你的妈妈,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继续努力维持着口气的冷硬。 然而似乎女人毫不在意他的态度。 “因为我是你的姐姐呀,我是不能同时给你做妈妈,又做姐姐的。人不能贪心,你只能选一个。”她说。 他口气冷然而果断:“我不需要姐姐。” “不,”陈简看着少年,手指比上嘴唇。少年眼中,是暧昧灯光下白玉般的手指,玫瑰花般红润的唇,她整个人也被融化在灯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他颇有些羞赧地别开眼睛。 陈简很轻微地笑了下,接着她说:“你需要,有姐姐是一件好的事情。姐姐长大后,天性就是疼爱弟弟的。” 下一秒她又叹气:“我也是想疼你的。” 这句并没有特殊含义的话,却莫名让少年傅承钰身体发热,他在自己未曾预料的情况下,脸红了。 陈简说:“可我注定是做不来一个好姐姐的。” “为什么?”为什么空气这么热呢。 “因为我擅长撒谎。” “你对我撒谎?” “我没有对你撒谎,我今天对你说的,全都是真的,”她说:“因为我不欺负小孩子。” 少年傅承钰气闷:“我不是小孩子。” “你是小孩子,”陈简看着他说:“当你不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会对你撒谎了。” 少年傅承钰看着她。她不笑的时候也是很好看的。 陈简望着他:“我很厉害的,”她重复一遍,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我最擅长撒谎了,你要小心。” 还没等少年说话,她从床上下来。少年傅承钰躺在床上,看到她高挑的背影,听到她的声音:“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你妈妈既然这么喜欢你,她一定会很着急的。” 于是他们出了门。 陈简用一条长长的红色的围巾裹住少年傅承钰的脖颈,她打着伞,两人顶着风雨走上街头。她招了一辆的士,替少年关上车门。 少年傅承钰转头看她,“你明天在家吗?” 陈简说:“你不要来谢我,我不值得你谢我。” 的士开走了。 陈简并没有回到公寓,她撑着伞,又招了一辆的士。出租一直开,进入东直门,最终停在一个胡同口。陈简下了车,一手撑伞,一手插.在口袋,往里走。 她停在一间朱红色大门前。 门前是石狮子,门上是重重的铁敲手。她停留在门前一段距离的地方,因为她知道,她所站着的点,刚好在监控镜头下。 里面的人能把她看个清楚。 她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周身是路灯的光。她膝盖顶在地面上,微垂头,如同一只逆来顺受的小畜生。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冻死原地了,很久以后,门开了,手电的强光打来。陈简跟着来人,踩着黑夜的凉气,走进院落。 里屋的大门被拉开,陈简看到屋内男人隐没在昏暗中的清瘦剪影。他坐在轮椅上,身后的窗,是逐渐亮起来的冷而厚的天空。她退了鞋,很轻地走过去,站在一旁。 很长时间,她几乎要原地生根发芽,男人开了口,“没骨气。” 她像小时候一样跪身下来,将脸柔顺地埋在他盖在腿间的薄毯上,轻轻地重复:“嗯,没骨气。” 男人被她气笑了。 他伸手,摸到她的脸,带着清晨的冷气:“七年了,知道回来了?” 她侧着头,脸颊贴着毛毯,闭着眼:“回来了。” “为什么回来了?” “想你了。” 男人轻笑,像是听到极大的笑话:“想我了?” 她开口,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诚恳的语调了:“想得心在疼,眼睛疼,手疼,脚疼,做梦的时候,梦也疼。” 很长一段寂静后,男人开口:“小十七,你从小就是个小骗子。” 甜言蜜语的小骗子。 她伸手去摸,摸到他薄毯下萎缩瘦弱的腿。这双曾经有力的腿再也不能走了,都是她害的,她害得他再也不能走了。 有那么一秒,她几乎产生了一种名为心疼的错觉。于是她不说话了,并膝向前蹭蹭,将脸贴地更紧了。 # 几个月后,傅承钰成功通过柯蒂斯音乐学院严格的入学考试,得以继续深造。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学校之一,坐落于美国东南部的费城,曾培养出众多伟大的首席音乐家。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他终于人生中第一次住进了宿舍。 宿舍是双人间,单独的卧室,两个卧室形成一个小单元,中间是公共的客厅和卫生间。室友是一个来自欧洲的白种人,拉手风琴,淡金胡渣,性感的黑眼圈,很重的体毛。 傅承钰无法忍受油炸的薯条,干巴巴的面包,生的菜叶混着重口味的酱汁搅拌在一起,他的母亲为他在当地雇佣了华人女工,每日准备好饭菜,给他送去房间或者琴房,同时带走他的脏衣服,洗干净后送回来。 有一次,当女工又一次收走一大包脏衣服后,长毛兄终于忍不住问:“你从没自己洗过衣服吗?” 傅承钰抿唇:“没有。” 长毛兄张着嘴巴惊呆在原地。 他们上课回来,长毛兄问傅承钰:“你们国家是不是有一个皇帝和你一样的姓?” 承钰无法向他解释溥仪的溥仪虽然和傅很像,但一点也不同。他更没有心力去解释有一种姓叫□□新觉罗。 他回答说:“可能吧。” 于是长毛兄不再唤他的名字,反正他也发不好中国音,他开始直接称呼这个中国的漂亮男孩为“东方来的小皇帝”。 长毛兄有一个女朋友,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导演,因为常常熬夜剪片,有很粗大的毛孔,以及和长毛兄一样性感的黑眼圈。承钰觉得他们配极了。不仅这一点,两人同样对大.麻有一种偏执的喜爱。 经常性地,长毛兄和他的女朋友,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着腿,嘻嘻哈哈烟雾缭绕。有时候抽高了,电视开着,放新闻,出现克林顿总统争取连任的身影,主持人报道:“为了即将到来的总统大选……”长毛兄就指着电视画面笑,笑得从沙发滚下来,锤着地:“哈哈哈,克林顿,哈哈哈……”他的女友也在一旁加入。 两人笑到惊天动地。好像克林顿是一只围着草裙在白宫草坪上跳舞的绿巨人。 长毛兄的女朋友拍了一部小成本文艺电影,邀请自己的男朋友和承钰一同观看。 承钰问是什么电影。 她说:“我的电影是表现人性中的温暖与渴望。” 长毛兄从一旁凑过来,嬉笑:“她总是对人性中永远都不满足的那部分好奇。” 于是他们在客厅看电影。灯是关的,窗帘也拉上了。两个白人没有形象地躺在沙发上,承钰在一旁端正坐着。影碟机亮起来,画面浮出。黑黑长长的甬道里,最深处透出圆圆的亮光,亮光里走出一个金色头发的憔悴女人。 女人穿着及膝的长睡衣,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一边从大腿根流下生理性的血液,黏湿的血滴在潮湿的地上。 电影很无聊,承钰很快昏昏欲睡。他突然醒了,电影进行了一大半。画面里,金发女人赤.裸着,和一个肌肉迸发的白种男人在做.爱。承钰听到身边口水的响声,他转头,长毛兄和他女朋友抱着在接吻。 于是承钰彻底醒了。他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里。没多久,长毛兄敲门进来,他们说了一些课程上的事情,最后长毛兄喊他的名字,问:“你没有和女人一起睡过觉吗?” 承钰黑着脸不回答。 长毛兄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只活着的猛犸象,最后他结结巴巴地对承钰说:“老兄,我是说……你应该试试……试试和女人睡觉。” 当天深夜,承钰做了梦。梦里是大.麻的烟雾缭绕,耳边是长毛兄和他女朋友魔性的笑声。渐渐地,笑声退去了。烟雾中出现一个女人赤.裸的背。女人回过身来,很美的脸,白色的饱满的胸脯。 女人朝着他走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你姐姐。” 他们抱在一起,相互抚摸,相互亲吻。他抬头,亲女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烟雾中,她的脸那么美。然后他们雪白的躯体纠缠在一起,上下沉浮。 承钰在被子里醒来,衣服汗湿了一大半。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的吊灯。一醒来,梦里的事情也就几乎忘了干净。 他再也想不起女人烟雾中绝美的脸。 这是一九九六年的春天。 很快地,承钰也把梦境忘在了脑后。 3.再遇 承钰音乐天赋极高,也有一颗聪明脑袋,再桀骜不驯的乐章,到了他手指下,也会乖乖服帖。[]他的导师是一个花白卷发,戴夹鼻眼镜的美国老头。这个可爱的老先生对他的东方学生说:“你的技巧非常娴熟,也能很好地控制音乐,但你要让音乐从你的心里生出来,让它们自然而然地找到你并跟着你跑……” 于是承钰向他的老师请教如何才能“让音乐从心里生出来。” 老头很严肃地对他说:“首先,你要有一个痛苦的灵魂,所有伟大的音乐家都有一个痛苦的灵魂。” 承钰思考良久,又问怎样才算有一个痛苦的灵魂。 老头继续严肃地问:“孩子,你恋爱过吗?” 承钰坐在钢琴前,有那么一秒的怔愣。最后,他还是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老头推推眼镜,背过身,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乐谱,递给了承钰。承钰接过,看到翻开的一章,正是勃拉姆斯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与此同时,他的老师仍旧用那充满学术规范的语气,无可置疑地教导自己的学生:“现在,你要想象你自己就是勃拉姆斯,你爱上了自己老师舒曼的妻子克拉拉,你无法言明自己的感情,只能把它压抑在心底,你痛苦极了。你照顾病重的老师,抚养他们的孩子,资助师母的音乐会,你给师母写了无数封情书却没有寄出而是压在箱底。你一生未娶,你所有的感情都在这首为师母作的曲子里。” 承钰手指按上黑白键,曾经熟稔无比的曲子却在这一刻,全部别扭起来。最后他实在弹不下去了,对他的老师说:“我……想象不到。” 老头看他的眼神充满怜悯,分明在说“哦,孩子,你永远也无法拥有一个痛苦的灵魂了”。 尽管无法拥有一个因三角恋而饱受折磨的灵魂,但承钰的学习与生活几乎无不顺遂的地方。唯一一件不令人如意的事情源于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出于爱子的本能,把每日一个跨洋电话当成了理所当然的日常。这样频繁的互动持续了几个月后,承钰终于对此提出了抗议。于是每日一通话变成了每周一通话。这年的一个夏日,他的母亲在电话中告诉他,家里的经济情况每况愈下,他的父亲被融资与债务搅得焦头烂额,脾气愈发暴躁。最后,他的母亲用一种饱含感情的语调对自己的儿子说:“妈妈只有你了,承钰,你一定要为妈妈争口气。[.超多好看小说]” 通话后的一个礼拜日,承钰独自从费城艺术博物馆观看讲座出来,又沿着隔壁的斯库基尔河散步。两岸的樱花已经谢了,日头晒得行人步伐匆匆。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灵魂充满安宁与平静。灵感就是在这个时候生出来的,他急匆匆赶回校舍,就要把偶然所得注入曲谱,却被母亲的来电打断。 他耐着性子问:“现在那边凌晨吧,妈你没睡吗?”他的母亲在电话那头垂泪,抽泣到几乎说不清楚话。 承钰握着电话,走到窗边问;“你做噩梦了?”他妈在哽咽声中断断续续地说话,什么自己的一时糊涂迟早会遭报应,什么只希望那个小女孩已经投了个好胎,最后他妈又说,不管发生什么都冲着我来,不要连累到你。 他还没详细询问,电话便被挂断。 第二天的白天,承钰有些担心,主动回了电话。声波中他的母亲又变成了优雅从容的贵妇人,用平稳的语气对儿子说:“只是做了个噩梦,醒来有点和现实分不清,不用担心。” 于是承钰将这件事放下。 时间很快到了一九九七年。 承钰的琴技愈发精湛,他的老头导师时常对别人说,感谢上帝赐予自己这么一个天才的学生。他在美国历史最为悠久的拉维尼亚音乐节,同芝加哥交响乐团一起演奏,他参加坦德伍德音乐节,并在小泽征尔厅举行独奏音乐会,甚至在国内大使访美期间,他被邀请进入白宫为两国政要演奏。 九七年的万圣节,承钰受邀参加费城市政厅文化办筹资举办的小型音乐节。地点在当地的一所大学内,由被邀请的音乐家轮流上台演出。演出成功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他们去酒店参加音乐节的晚宴。 晚宴在酒店的第四层,堂厅内流光奕奕,有特意请来的管弦乐团伴奏,古典乐中,身着晚礼服的男男女女,相随而舞。承钰今日穿了西装,头发整齐梳理到脑后,露出一张英挺的脸。他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些上前寒暄的人,喝了几口白雪香槟,正将高脚杯放下,忽然听到一阵高跟鞋急急踩踏地面的脆响。脆响越来越近,紧接着,一个黑色短发的女人闪身撞在他面前。 女人动作很快,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抓握住他的手掌。仅仅一秒,在他人的眼里,两人呈现出交谊舞的舞姿,并随着音乐缓慢动作起来。 承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地措手不及,他虽然有几分冷傲任性,但还不至于在女士面前失礼,因而并未立时斥责。承钰听到女人因快走的轻微低喘,低头见到女人黑色的发顶。 女人抬起头,灯光下是一张明媚的脸。 那脸莫名有几分眼熟,他未深想,就要张口,却见女人脱开一只手,比出手指放在唇口上。承钰皱眉,要说的话咽下去。女人再次握住他的手,同时脑袋凑到他的耳边说:“我很抱歉,但我没有邀请函。” 女人收回脑袋,眼睛看着他,俏皮地眨眨眼,“我是偷偷跑进来的,你得帮帮我做个样子,不然保安会把我赶出去。” 她说话的同时,承钰见到几位穿着保安服的白人匆忙出现在门口,向内环视,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眼神移到女人的脸上。 没有邀请函偷跑进来的? 呵,倒是胆大。 承钰从未见过这般胆大的亚洲女生。他所认识的那些,无不在国内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来美国深造后,就算染了些白人作风,也大多是很守规矩的。 陈简对上他的眼神,故意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不会让我被赶出去的对不对?” 承钰噎了一下,那句“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自行离开”被这一句话堵住。陈简凑得更近了,以至于她身体的热气都递了出来。她咬声说:“其实我是一个疯狂的乐迷,临时闯进这里就是想要一份偶像的签名。”她身体微微后退,真诚地说。 承钰瞬间明了,哦,想要他的签名。其实不是不可以,真的不用这么麻烦。 下一秒他听见声音,“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你见到克里斯爵士了吗,我太喜欢他了,他的大提琴实在拉得太好了,如果能拿到他的签名我今天才算没有白来……” 承钰脸色一僵,看向女人的脸。她的眼里闪着快活的光,神情毫不作伪。他不禁有些气闷地想:这个女人真不知道我是谁? 陈简当然知道他是谁,她对他是谁再清楚不过了。她继续故意说:“我以前也是学过大提琴的,可是后来没有再学了。” 她又说:“你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说话?” 承钰这才想起自己到现在未言一字,于是他开口,声音是自然的冷淡:“为什么没学了?” 陈简笑了笑:“因为家里没钱给我继续学了,而且我天赋不大好,是不值得花那么多钱继续给我学的。” 承钰看向她。 陈简叹气道:“所以我一直很羡慕喜欢那些有音乐天赋的人,”她抬头,“也比较容易爱上那些有音乐天赋的人,我一直想找个音乐家结婚。”她侧头笑笑。 两人在音乐中缓缓动作。 在承钰开口前,她又说:“你能带我去找克里斯爵士吗?今天不拿到他的签名我晚上估计会睡不着觉了。帮我一把让我能睡个好觉”,她笑着说:“然后作为报答让我请你吃个饭怎么样,你喜欢什么?” 她的话音刚落,宴厅隔墙的另一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很快,穿着制服的美国警.察赶到,将舞厅里的人群暂时控制起来。警戒线被拉上,没人再有心情跳舞,各自窃窃私语。 陈简问:“怎么了?” 身旁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绅士回答她:“好像是有人遭遇了谋杀,刚刚被去厕所的一位女士发现。” 陈简听到后并不多在意,她漫不经心地摇摇手中的酒杯,正要继续对承钰说话,就听到另一人压低声音说:“好像死的时候胸口上放了一朵山茶花。” 陈简脸色瞬间惨白。 这时候,承钰看到人群中一位青年乘着轮椅向这边行驶而来。青年很瘦,面容清隽,穿着一身舒适的棉麻衣服。 轮椅载着青年停在他的旁边。 他听见青年微笑着对身旁的女人说:“简。” 承钰问:“认识?” 陈简看了青年一眼,点头。 这时候青年伸出手来,于是承钰握上去。这是一双很凉的手,也很瘦,却很有力,能想象它的稳健。 承钰问:“阁下是?” 陈简正要回答“这是我叔叔”,青年松开握住的手,微笑着对承钰说:“我是她的丈夫。” 陈简僵硬转头,目光死死看着他。 4.恩一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是恩一。[]陈简爱极也恨极的一个人。 他们的关系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三岁时,陈简已经是一个雪嫩可爱的小姑娘了。她与父母住在长江边的小城。小城临江,出产矿石,以工业喂养经济。很多年后,陈简再也记不起小城的姓名,然而在梦里,仍有巨大烟囱吐出滚滚浓烟,有冰冷清晨江面的点点驳船,有季风天雨水和泥土的气味。 她的父亲有那个年代难得的大学文凭,娶了个初中毕业,却贤淑良德的妻子。父亲在铜矿冶炼厂做科研,夫妻落居厂区配套的家属房。陈简在厂设幼儿园读中班,一天,她被母亲接回家,门口站着一个漂亮女人。 陈简抬头看,女人可真是美丽呀,鹅蛋脸,长长的黑色的头发,那双眼睛,也漂亮优雅地让人都不敢对上去。 女人附身捏捏她的脸,又站直:“你们好,小朋友真是可爱呀。”三岁的陈简从未听过这般好听的声音。 父亲介绍说:“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姓鞠,鞠雅丽。” 女人成了他们家的常客。大约一星期后,父亲牵着她的手,指着女人,教她说:“喊干妈。” 陈简看向她的父亲,“我已经有妈妈了。” 父亲的眉头皱起,“妈妈是妈妈,干妈是干妈。” 她扭头看女人,女人对她微笑,优雅又从容。她静静看了好一会,喊了一声干妈。 她记得母亲身上的气味,那是超市里平价洗衣粉的气味,混杂着应季蔬菜的清香,母亲的衣领处,有被阳光暴晒后棉麻的味道。而女人的气味来自蹲身拥抱她时摩擦过陈简皮肤的头发,来自于女人一晃而过的白色脖颈,以及摸她头时的手腕,那是调制出的香气。 很快到了冬天,三岁的陈简并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她睡梦中裹在被子里,睡热了便把腿蹬成直杆,一下下踢过去。被子踢开了,凉气倒灌进来,冻得她迷糊睁开眼。母亲模糊的影近到床,替她掖了被子。她没动。影子坐下来,捂脸在哭。 她说:“妈妈你哭了。” 很长一段寂静后,母亲说:“妈妈没哭,你听错了,”母亲又说:“快睡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声音低得像是讲给自己听。 春天即将来临的一天,三岁的陈简从床上爬下来,踩着夜去解手。她是自豪而骄傲的,她与别的小朋友不同,她从不惧怕黑夜的恐怖。客厅的门开着,门外头有两个人。人的影子投在窗户上,一男一女。 她听到父亲的声音:“我不能离婚,我可以离开我老婆,但我小孩那么小,我得考虑她呀,你得体谅我……” 后面说得什么记不清了,紧接着人影抱在一起,悉悉索索。三岁的陈简惊得几乎没有了小解的欲望,她直愣着,躺回了床上。她好像知道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很快是立春,长江是不会结冰的,然而江面仍泛着寒气。幼儿园组织春游,地点在长江公园。春游结束后,年轻的女幼师清点人数,小小的人头一个个点过去,女幼师惊慌失色地叫道:“陈简呢!” 四岁的陈简被人用麻袋套住,塞进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她扭着在麻袋里挣扎,身子向左歪斜,磕碰到窗户上。窗户开了一条不细的缝,缝里传来车外的声音。女人说:“你们把她带得远远的,但不要把她弄死了。” 车子在开,陈简累了,没有力气再挣扎。她在心里数数,数了很多个一百,又睡过去。醒来后不久,麻袋从头上被扯下去。车窗紧闭,车里昏暗,有一个司机和一个打赤膊的男人。 男人说:“放乖点。” 车子开了三天,她被勒令在车上睡觉、吃饭、解手。第四天的中午,车门开了。她被拎着下了车,眼前是崇山峻岭。一个穿着苗服,背着竹篓的粗壮男人走过来。司机把她抱起来放到竹篓里,又回到车上。赤膊男人和苗族男人开始走山路。男人给她打了一剂针,她便在竹篓里睡过去。再次睁开眼,是在床上,不大的房间,挤着九张床。床上都是小姑娘,睡着了的,或是低声在哭的。她搂着被子,睁了一夜的眼。 她们在房里住了四天。四天内,偶尔会被人领着去放风。她看到荒山、野地,村寨和水流。很久以后她才会知道,这是一座最美的人间地狱。地狱在湘西,武陵山脉的最深处,被沅水抚过的地方。这里什么都有,大量古老富集的绿色植物,苗歌和苗寨,唯独没有国家,没有法律。 第五天晚上,她们被领进了一个房间。九个小女孩,分为三个对照组,坐在九张木椅子上,接受药物注射。她们被告知,药物进了身体后,她们中只会有很少的人活下来,或者全部死掉。 房间很空,窗户很高,像一张张口,向内吐着月光。没有人哭,她们有的被未知吓坏了,吓木了,有的迟钝,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觉。然后,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一个少年,黑色短发,白色隔断服,白色口罩。 少年走近,从第一个开始,捋上女孩子们的袖子,抽针管扎进去,注射冰冷的药水。四岁的陈简是第九个,最后一个。她心里惧怕极了。屋内有冷而薄的灯光,有冰凉的监视器镜头。很快,少年在她面前蹲下,四岁的陈简感到衣袖被捋起来,皮肤触到冰凉的空气。这时灯突然灭了,她仿佛突然被神灵指引,从椅子上滑下来,用细细的小胳膊搂住少年的脖颈,她将脸埋进去,用小女孩的稚嫩的声音,轻轻说:“小哥哥,你真香呀。” 少年没动。 她细细小小的声音说:“小哥哥,我好喜欢你呀。”她颤抖着,轻轻地亲他的下巴,亲他面罩上露出的眼睛。她搂得更紧了,“小哥哥,让我一辈子都能这样抱着你好不好,我一辈子都是你的……” 少年依旧没动。 她恐惧地恨不得立刻死了过去。 灯光跳了一两下,在它完全恢复的前一刻,她被抱着回椅子上。冷而薄的光,重新充斥空间。少年伸出针管,针尖咬了一下她的脉搏。她几乎绝望地看着药水被推入。 推到一半时,它停下了。然后针尖被拔离,她抬眼,看到少年波澜不惊的眼睛。少年站起来,离开了。 她们被带到不同的房间,很快,药物开始发作。她疼得满地打滚,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梏住他,她反嘴去咬身后的人,口中吃到血的锈味。身后的人仿佛不知疼痛,一动不动。 疼痛结束后,她一身是汗水得瘫软在那人的怀里。那人把她转个了身,她看到少年仍旧波澜不惊的眼睛。 她愣愣看着。 少年突然笑了:“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恩一,从现在开始是你的负责人,而你是我的女孩。” 她又愣愣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恩一说:“你太小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她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叫道:“我知道!” 于是恩一告诉她:“他们在这里建立一个秘密基地,用你这样小女孩的身体试药。” 她又问:“你是谁?” 恩一说:“和你一样的受害者。” 恩一接触到她的眼神,提醒她:“这里太偏僻了,不要想着逃出去,还没被人找到你就会被狼吃了。你逃不出去的,连我也逃不出去。” 四岁的陈简很有几分桀骜不驯,她了解情况后,拒绝再接受药物的注射,当恩一再次携带裹着黑布的针筒走近时,她抓过针筒,狠狠摔在地上。 恩一也不恼,蹲身捡起来,他看着几乎毛发直竖的女孩说:“你不愿意吗?第一次没有死,以后也不会死,不过疼一疼。不打针没有饭吃的,你要明白,疼可比饿好受多了。” 四岁的陈简很有傲骨地说:“我不吃!” 她被饿了整整五天。五天后,她几乎痛哭着抱住恩一的大腿,祈求食物。恩一看她,摸摸她被泪水打湿的脸,轻声道:“没骨气。” 她吃饱饭后被打针,再一次疼得死去活来。恩一依旧从背后紧紧抱着她,防止她做出自我伤害的举动。 她剧烈挣扎,回身去咬,满嘴血。咬累了,她就痛苦地大声喊:“我恨你!” 恩一靠近她的耳边,低声说:“去恨把你送到这儿来的人。仇恨也是力量,能支撑你一直活下去。” 这时候,他是她的暴君。 基地里有很多人,大多行色匆匆,寡言少语。她能见到最多的,只有恩一。 没有针剂的日子里,他为她带来各种傩戏面具。面具各式各样,色彩缤纷。 她板着脸看他。 他伸手,把面具套在女孩的头上。他说:“小十七,你现在可比没有表情好看多了。” 她隔着面具嗡嗡说:“我讨厌你。” 恩一叹气:“小十七,你得学会撒谎。你就算讨厌我,也要说喜欢我。你越是讨厌我,就越要说喜欢我。” 她问:“为什么?” 恩一像是教育孩童的老师:“你说喜欢我,我就会不自觉对你更好。你装作喜欢别人,别人也会不自觉喜欢你。” 她开始学会撒谎。不仅对恩一撒谎,也对周围的其他大人撒谎。她明明心里恨得要死,却抬头冲他们笑,笑得天真无邪。 渐渐地,那些人开始摸摸她的头,给她带来干果和零食,给她更多的放风时间。 但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最多的,仍旧是恩一。 他教她拼音和读写,给她说故事。他捧着书为她念:“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恩一放下书说:“这只是小说,小十七,你不要当真。” 她问:“小说是什么?” 恩一看着女孩,回答:“一切阅读小说的人永远都不能体验的生活。” 恩一也会拥抱她,抚摸她的后背,亲吻她的脸颊。她蜷着身子缩在他的怀里,他的体温很温暖。 这时候,他是她的母亲,是她的父亲,是她生命中的一切。 从四岁到十三岁,整整九年,他们生活在一起。 5.安妮 陈简从酒店大门走出,远远望见一辆迈巴赫停在路旁。(.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她被冷风冻个哆嗦,抱肩快步走过去,拉门进车。车子很快开动。 恩一坐在右后座,指节翻着书。一路无言。上了立交桥,陈简望一眼他安静削瘦的侧脸,心里想到他在酒宴上的话,气不打一处来。 恩一停止翻书的动作,问:“生气了?” 陈简阴阳怪气地学他:“我是她的丈夫。”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自己太冲动了。这么多年的习惯,她终究是惧他的。陈简悄悄瞄他。没想到恩一却笑起来,他笑得有些猛,开始剧烈咳嗽。很多年前,曾有一枚裹铜的子弹穿过他的肺腔,几乎要了他的性命。老天留他一条薄命,却收了他的健康。 陈简微微心慌,她赶忙给他顺气。恩一停下咳嗽,呼吸,瘦白的手抓住她的腕子,他开口:“你在怪我。” 陈简说:“我不敢。” 恩一看着她。黑色的平静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面前,似乎一切无处遁形。 陈简招了口:“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却破坏我。” 恩一却反问她:“你在香港活得不好吗?” 陈简脑海中浮现玛利亚慈祥温和的脸,她的声音有些涩:“好。”几乎下一秒她转口道:“这么多年是你教我恨她。” 于是恩一不说话了。他放开陈简的腕子,靠回后背,“你不仅怪我,还觉得人是我杀的。” 陈简没回答。沉默代表默认。 恩一叹一口气:“和你说了多少次,我从不杀人,也不是坏人。” 陈简心里默默想:如果你是个好人,本?拉登今年就可以上台领诺贝尔□□向全世界人民挥手微笑了。 她抬头,看到他黑色的短发,越发清隽瘦削的脸庞,她开口:“你不要拦我。” 良久,那边传来声音:“好。” # 承钰的天赋越发显露,与之相行增长的,是他的骄傲脾性,他周边的同行们开始用冷傲形容这个漂亮的东方男生。然而因为一张标准美人脸,加上过人的天分,无人会当面置喙。 在正常人的理解中:天才总是孤寂而不被人理解的。 新学季来临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音乐会挤满学校日程表,作为评判学生学业质量的准则之一。承钰的老师为他安排了一场钢琴与小提琴合奏曲目。 与他合作的是一个来自印度的小提琴手,锡克教,包紫色头巾。他们去琴房合练的第一天,第一个音响起,承钰就敏锐地意识到两人不会合拍。果然,两人排练了五天,都未能找到一个和谐的状态。[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第六天的练习结束后,印度人先行离开了。承钰的老师推门进来,他和蔼地问自己的得意门生感觉如何。 承钰盖下琴盖,抬起一张没有什么多余表情的俊脸:“乐感是个好东西,智商也是个好东西。” 几天后,承钰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忍受了。那天他们申请了一个正规的音乐厅进行排练,座上有别系的同学观摩。开始一切都不能再顺利,然而当乐章进行到激昂的部分时,这个来自亚洲友好邦国的同志,心情过于激动,琴弓脱手而出。琴弓在飞越一个完美的曲线后,成功地弹在了前排一位嘉宾的脸上。 那位来自管弦系的乌克兰金发女同学,摸着脸惊呆在原地。 排练结束后承钰去寻找负责人,他决定不顾一切都要为自己换一位搭档。他站在办公室的门前敲了门,门里传来声音:“请进。” 屋内已经开了暖气,负责人是一位红头发的女士,坐在白色的办公桌后。办公桌前,站着另一位访客。访客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这是一个有着明显混血痕迹的女生,俏丽的脸庞,卷发,牛仔裤,好身材。她回头看了承钰一眼,又问了负责人一句,负责人答了一句,女生点点头,转身向门走,与承钰擦身而过。在握上把手的一刻,她又回头看了承钰一眼。 承钰走上前去,向负责人说明来意。 红发女士镜框后的眼睛睁大,问:“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承钰回答她:“因为琴声。” 红发女士抬头看着这个英俊的东方男生:“琴声?” 承钰的脸上挑不出什么故意的情绪,仿佛这句话实在源于内心,他说:“因为他的琴声有一股咖喱味。” 红发女士结结巴巴地试图向他解释,咖喱是个好东西,你可以不喜欢咖喱,但不能否认它的神奇。 当然,在最后,她还是承诺会考虑承钰的建议。 几天后,承钰的老师对他说:“孩子,今晚你要和我去参加一个舞会。” 承钰投来疑虑的一瞥,“舞会?”他相信眼前的这个美国老头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舞会达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舞会绝缘体。 穿得花枝招展,活生生打扮成一只花孔雀,在另一群同样的花孔雀里,捧着酒杯说一些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呵,愚蠢又无聊的人类。 “是的。”老头笑呵呵。 承钰皱皱眉,问“我可以拒绝吗?” 老头瞅他一眼,“不可以。”老头继续道:“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学生把十八岁活成了八十岁,你的生活方式简直比我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要健康。” 晚上他们开车抵达了一处位于郊区的别墅。 老头的目的当然不是想让自己的学生成为一名成功的舞会猎手。事实上,此次前来,他是为了把自己的得意门生介绍给一名著名的作曲家。 这名作曲家姓李,美籍华裔,出生香港,早年毕业于著名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在美国音乐界颇有几分名气。结识并交好这样的人物,对于他的学生无疑很有几分好处。 别墅内灯火辉煌,舞会气氛浓烈。他们穿过一群白种青年和中年,见到了这名著名音乐人。 老头和他寒暄,看上去交情不错,最后,老头向他介绍:“这是我经常向你提起的学生。” 作曲家打量承钰,承钰也在打量他。 这是一位明显出身富渥,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年华人,有很好的服装品味,标准的美式口音几乎听不出他从异国而来。 他们三人相谈甚欢,互相交换了一些对现今古典乐的看法,甚至调侃着说了些古典音乐家的八卦闲闻。比如巴赫如何在乐队演奏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一把抓下假发朝表演者头上砸去,比如杜普蕾如何向她的姐姐请求和姐夫做.爱,比如莫扎特的晚年如何一边写信不停借钱,一边供着老婆去泡温泉…… 这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承钰回头去看。 是那个在负责人办公室见过的混血女生。今天她穿了一件小黑裙。 作曲家向承钰介绍:“这是我的女儿李安妮,你们一个学校,她正在学习小提琴。”他甚至无比夸张地用美式英语说:“安妮出生的那天天空在飘雪,一片雪花出乎意料地落入了我的怀里,我接住了――那就是安妮。” 安妮笑着和自己的父亲拥抱,然后她回过头来,向承钰伸出手:“你好,学校里我经常听过你的名字。” 承钰一只手在口袋,一只手抽出来,挑挑眉,握上,点头:“你好。” 安妮眼睛看着他,眼眸里映出男人英俊的脸庞,微笑。 几天后,承钰受到负责人的回复。这位负责人托其他学生为承钰带了一本如何做出美味咖喱的食谱,与此同时,通知他有时间来办公室一趟。 传信人把她的话带到:“我已经为你重新物色好一位优秀的小提琴伴奏,我敢保证,她是最棒的。” 承钰在约定的时间来到办公室。 安妮依旧站在红发女士的办公桌前,她转身对承钰微笑:“hi.” 安妮成了承钰新的合奏者。 他们开始在琴房共同排练,几天后,安妮不再喊他的名字。她开始亲切地叫他的小名。 她说:“傅点点,你觉得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 “傅点点,你要尝尝我家保姆新学会的点心吗?” “傅点点,这个音我有点拿不准,再来一遍好吗?” 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在一起排练。落入他人眼中,他们似乎形影不离。大约半个月后,承钰走在校园里,迎面走来一个熟人。 熟人向他打招呼,“hi,承钰,听说你新交了一个女朋友?” 承钰无比惊讶:“什么,我有女朋友了?” 安妮觉得再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了。她的父亲是著名作曲家,母亲是一家上市制药公司的唯一继承人。财富、美貌、天分,她都有了。 现在,她只缺一个与自己并肩齐驱的优秀的男人。就连这一项,很快她也就会拥有了。 两人的合奏音乐会很成功。音乐会结束后,有人看向承钰身边的美人,打趣问:“不介绍一下吗?” 承钰很认真地介绍,“这是我目前最好的朋友,李安妮。” 安妮脸上的微笑几乎要裂开。 从学校毕业后,承钰在郊区购置了一座小型别墅。两层,白色,有间小阁楼,阁楼内是圆形的窗。大部分时间他在世界各地演出,剩余的时间住在这里,努力实现他梭罗式的生活理念。 然而好景不成,他开始失眠。 失眠是一只恶魔,被它缠过的人才能明白它的可怕。 安妮说:“你需要一位医生。” 安妮为他找医生。 第一位医生是拉丁裔。承钰说:“他可怕的口音能让我三天睡不着觉。” 第二位医生来自瑞典,高大壮硕。承钰说:“他简直像一座移动的肉山。” 周围的亲友开始向承钰施压,他们说:“你不能再这样任性下去了。” 承钰只好举手投降。 几天后,安妮接到一位曾经高中同学的电话。这位同学大学读了医科,他向安妮推荐一位医生。 安妮问:“是男是女?” “女。” “来自哪里?” “中国。” “她有很严重的口音吗?” 同学回答:“呃……应该没有……” 安妮又问:“漂亮吗?” 同学说:“挺漂亮。” 安妮沉默一下,问,“她叫什么?” “简?陈” 6.尾莲 安妮驱车驶入这片居民区,她停车后坐电梯上楼,照着地址停在一扇门前,按下门铃。[]没多久,门开了。 门后是一个女人。 见到这位陈姓医生的一瞬间,安妮松了口气。 因为这是一个短发的女人。 在他们彩排的期间,安妮曾装作不经意地问:“傅点点,你觉得什么样的女生会比较好?” 那时承钰正起身放下琴盖,夕阳斜射,剪出他俊挺的侧脸,以及比例极好的腰身线。他问:“你说什么?” 安妮“循循善诱”地说道:“比方说,女孩子是长发好看还是短发好看,化妆好还是不化妆好,穿什么样子的衣服好看。” 承钰起身去拿挂在柜子上的衣服,随口道:“长头发穿裙子吧。” 于是安妮变成了长发、裙装打扮的女生。她在家中二楼独享一个套间,用作日常储衣室。渐渐地,那些来自日本福神,意大利贝纳通,或者其他昂贵品牌的牛仔制裤被挤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件件用料考究,剪裁优良的裙装。 这些长短裙的面料来自重磅桑蚕丝织物,拥有天生的质感,几乎完美勾勒出她长久健身后紧致的腰腹,以及圆润饱满的胸脯。 女人说:“请进。” 安妮这才仔细打量她。女人似乎刚刚沐浴完毕,短发半湿凌乱,有沐浴液的淡香。安妮对上那双眼睛,脑海里浮现两个词:潮湿、野性。 女人给她的感觉,让安妮想起雨水充沛的夏季里,那些卧在山涧中的卵石。卵石被涨水湮没,静静地,潮湿而沉寂。 安妮低头看了看自己踩踏泥地后的鞋。 女人一秒钟明白了她的顾虑,开口道:“没关系,雇佣的钟点工明天就会来例行打扫。” 于是安妮点点头,冲女人微笑:“那真是麻烦了。” 女人也冲她露出一个笑。 这一个笑充满个人特质。 一瞬间,安妮觉得,如果在女人的面前放上一颗卡地亚珠宝,和一把粗制的砍刀,女人会毫不犹豫地拾起后者。 安妮跟着陈简走了进去。她转头打量周围的间隙,陈简走到墙边的冰箱柜旁,拉开,扭头问她:“需要喝点什么吗?” 安妮望见女人肩膀与瘦白的臂膀之下,白色的置物架上,摆着听装汽水。(.无弹窗广告) 于是她开口拒绝道:“谢谢你,不过我不喝汽水。” 陈简拿了一听瓶接骨木花味汽水,随口问:“为什么?”她拧开瓶盖,丰富的气泡立刻漫了出来。这种英国佬产出的汽水有着绿色透明的美丽包装,入口有明显碳酸刺激感的同时还有隐约花香。 安妮想:因为母亲从小就教育她不要食用这些百害而无一益的饮料。 她的母亲对生活品质的注重继承于她的外祖,紧接着,这种讲究又被母亲加注在她的身上。她从小学习骑马,艺术鉴赏、学习礼仪与音乐,学习如何照顾一朵花,学习怎样从一个人的口音和服饰的细节辨别对方的出身与成长环境。这些下意识地打量,在经过多年的实践后,已经成为一种器官性的本能。 她无声地评判公寓的地理位置,屋内装饰所代表的背后的财力支持。她也注意女人的动作,神情,服饰,来评判女人的性格、品味与背景。 很快她得出结论:女人或许有一个光亮的医生学位,但她一定没有好的出生背景。 这是高等教育也无法掩盖的。 这不代表鄙夷与蔑视,而是与生俱来的傲慢。这种傲慢藏在骨血里,藏在温和礼貌的外表下,尽管很多时候连傲慢的承载体自身也未意识到这点。 安妮开口回答:“因为不是很喜欢汽水的味道。” “那牛奶呢?”陈简拉开冰箱板的隔层,转身问她,“牛奶怎么样?”在安妮开口前她又说:“我有一个室友,她的生活方式非常健康,”她挑挑眉,“她只喝牛奶,十点之前必定睡觉。” 她一一念出隔板下牛奶的品牌和口味。 安妮同样礼貌地拒绝了。 她们坐到沙发上开始聊天。安妮问了些关于学习与从业经历的问题。 陈简很自然地回答道:“其实我小时候学习不是很好,属于比较让老师头痛的那一类。”陈简冲她眨眨眼睛,“六年级的时候,我将一捧粉笔灰倒进了老师的茶杯。” 安妮笑起来,然后问:“为什么呢?” 陈简说:“因为他太坏了,他摸我的胸。” “……” 安妮一愣,接着道:“你做的……很对。” 陈简:“当然。” …… 陈简:“我初中是在一所附属中学念的,高中的时候成绩不错,高考倒也顺利,你知道高考吗,这种考试实在是可怕极了。我们把她形容成独木桥,而千千万万的考生,要挨着挤着走过这座独木桥。只有走在前头的人能顺利通过,当这些领先者踩踏桥面淌过后,桥就摇摇欲坠了,跑得慢的人就处在很危险的境地,稍不小心,桥塌了,落入河水里……” 她的话语自然而流畅,所述的也与安妮事先调查的没有分别。 这位姓陈的医生来自中国东南部城市,在高考中以优异的成绩被首都的医科大学录取,成功获得学历后又赴美深造几年,并取得了医生执照,与此同时,她修读完了美国营养师协会规定的课程,获得注册营养师的资格。 一切完美,毫无疑点。 言语的气氛也和谐十分。 最后安妮说,咨询人性情古怪,并不是自愿接受疗程,问陈简能否随她去一趟咨询人的家中。 陈简看着她,微笑:“当然可以。” 陈简回屋内吹干头发,换好衣服,然后她们准备离开。她们走到门口,门从外面被打开。 一个高个子的亚洲女人走进来。 这是一个并不异常美丽的女子,她的面相让安妮想起以中国古代替父从军故事为背景,美国产的动画片花木兰。 这是一个有着细长眼睛,气质安静到几乎凝聚起来的女人。 安妮听见陈简唤她用的是一个日本名字。 她想:或许这就是那个生活作息良好的室友。 她和陈简一起下了楼。 她们用了些时间,抵达承钰位于郊区的房屋。出乎意料,屋内倒是难得的热闹。除承钰外,另有几个打扮各异的洋人。安妮给陈简作了简单介绍。 陈简和他们一一握手,一个戴黑色镜框眼睛的男人叫杰克。 陈简说:“替我向萝丝问好。” 镜框男一愣,接着大笑。 陈简转身看向承钰。他与前些月晚宴一别后相比,并未有太多改变。只是男人的眼角眉梢,那种冷傲的气息越发浓郁。她甫一进门,就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 陈简伸出手,朝承钰微笑:“你好,大艺术家。” 承钰握住她合起的四根手指,冷淡致敬。陈简闻到他身上那种清冽的气息。一瞬间,她内心竟小小难过的,什么时候,她可爱害羞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性.冷淡? 陈简转身,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一个大耳环黑人女人。女人面前平滑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别致的水晶球。她颇有些好奇地问:“你们在玩什么?” 镜框男率先回答她:“黛西说她可以用水晶球测出一个人的品质。” “品质?”陈简附身,看到水晶球上映出自己的脸。白色的脸,黑色的眼,在球面扭曲放大。 陈简直身。 “最深处的品质,”镜框男指指自己,冲她挤挤眼睛,“勤奋、友好、豁达。”他指头滑过空气,停在指着承钰的方向,“狂热、意气、纯真。” 接着镜框男耸耸肩,“本来前几个我还信,”他偷偷瞅了承钰一眼,“这下我可完全不信了。”镜框男低声嘀咕道:“狂热、纯真……老天逗我呢……” 承钰瞟两人一眼,若无其事地摇摇酒杯。 陈简问那个名字叫黛西的女人,“你能帮我看看吗?” 女人说:“你得坐到我的对面来。” 陈简说:“好。”于是她在女人的对面落座,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女人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一种环绕周身的神奇魔力。 良久,女人睁开眼。 陈简投过去一个好奇的眼神。 女人开口了,“坚韧、平和,还有……” 陈简笑着看她:“还有什么?” 女人抬眼看她,“良善。” 陈简一愣,接着大笑。她脑海里浮现恩一清隽薄白的脸,他曾对她说:“和你说过多少次,我是个好人。” 他是一个好人。而她是良善之徒。 这个笑话她能笑一年。 陈简笑得更厉害了,她低头,用手背抹去眼角生理性的泪水。然后抬头,刚好对上承钰的眼睛。 她望着他的眼。黑色的眼,英挺的面庞。 承钰僵硬地转过眼。 陈简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7.行酒 很快他们开始了另一种游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镜框男从消毒柜中取来一只只高脚酒杯,透明的身,细长的腰,他把空杯纷发到每个人的手上,同时把一瓶奥比康葡萄酒置在了桌上。 他说:“我们来玩个好玩的。”同时镜框男把头转向安妮,问:“开瓶器呢?” 安妮说:“我去拿。” 开瓶器很快被拿来,纯色木塞被“波”地一声拔开。镜框男一手背在身后,提起酒瓶,学着电影里侍者的模样,把深色的酒水倾倒进杯口。女士们被他逗得咯咯笑起来。 这是一种利用空气柱振动原理的游戏。随着杯子内液体体积的变化,酒液对杯子内壁的压强,与空气对酒杯外壁的压强比也在变化。 同样的酒杯,装酒量不同,敲击时便会发出高低不同的声响。 镜框男说:“一个人心里想首曲子,然后根据节拍敲出来,让别人猜,看看有没有能正确猜中曲子名的。” 一个绿色眼影的女人闻言道:“我的天,这太难了,除非心有灵犀。” 镜框男耸肩:“那就看谁心有灵犀好了。” 他说着,做了第一个表演者。镜框男抿了一口红酒,接着用刀叉敲击在杯口,金属与玻璃碰撞发出脆响,打着长长短短的拍子。很快,他的演奏结束了。 绿色眼影女问:“德伏扎克的《嘉年华序曲》?” 镜框男摊出一只手,做了一个无奈的动作,“错。” 眼影女脸色冷了一下。 镜框男将脸颊转向陈简,看着她,面带微笑,问:“你觉得是什么呢小姐?” 陈简也笑着回他,“我可以只当一个旁观者吗?” “为什么?” 陈简用了一种无奈的语气:“比起听辨这种古典音乐,我觉得用仪器分析红酒的成分,或者是谋划怎么在酒里加入化学药品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人性命更适合我的职业。” 镜框男看着她笑:“虽然我认为第二种想法很有趣,但这可不行,你得说一个,猜猜就行。”他继续怂恿:“来吧来吧。” 陈简佯装思考,然后随便说了一个名字,“德沃夏克的《弦乐四重奏》?” 镜框男满面欣喜夸张地叫:“非常荣幸地告诉你,”他眉毛一耷拉,同时立刻转换一个悲伤的表情,“猜错了。[]” 陈简:“那真是抱歉。” 镜框男看着她,露出一个宽解的笑:“没关系。” 眼影女目光在两人间扫了一圈,语调冷淡:“我就说这种高难度的,根本没人能猜中。” 大耳环黑人女说:“那也不一定,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他们说话的同时,安妮一边轻抿酒液,一边看向在场众人。她注意到的是个人拿酒杯的方式。她首先看向承钰――他艺术品般的手指握着杯梗。 安妮心中宽慰。 她的母亲曾多般告诫自己的女儿:“高脚杯设计细长的梗,就是为了方便饮酒的人拿杯子,防止手触碰到杯身把温度传递过去影响了酒的香气和口感”。她矜持优雅地母亲皱着眉对自己的女儿说:“你要记住这一点安妮,你要表现出你的教养。” 安妮的目光在场内旋了一圈,大部分人抓住的是杯梗,唯有两人――医生以及黑人黛西。她们握住的是酒杯圆浑的身。 她是知道黛西的,这位音乐经纪人出生于洛杉矶的贫民窟,父亲是个朝不保夕的酒鬼。 她可以想象黛西成长的环境――周围都是墨西哥偷渡者、强.奸犯、伪君子或者那些越.战时期退役的伤残老兵。 安妮突然感谢自己从出生起就拥有的一切。她的脑海里再次浮现母亲精致的面容,以及那些话。 母亲说:“记住你的教养,你和别人不一样。” 安妮心里有些开心,同时又有点同情。但很快她为自己这种小小心绪感到些微羞耻。于是她低头摇了摇酒杯――红色的液体里映出她美丽青春的脸。 她保持了沉默,同时抬了眼,眼神落在承钰握杯的手上――那是一双被上帝赐福的手。这双手天生该用来弹琴,或者专做摆设让人观看品赏,然后发出赞叹。 她想象这双手握着自己的腕子,抚过脸颊,带着夏季的气味,落在自己光洁赤.裸的皮肤上,缓缓游移。 她有点脸热,同时却注意到承钰的目光正看着医生。 不过还好,他很快转移了目光。 另一边眼影女却开口了,她说:“你们看了今天的娱乐新闻吗,国务卿参加白宫晚宴的时候喝酒的姿势不对,被记者拍下来笑话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简单的礼仪还有人能做错。” 气氛一滞,周围的人纷纷看向自己的姿势。大耳环黑人女面色一僵,酒杯刚刚碰唇,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陈简垂眼看了下自己的手指,眼神沉了沉。紧接着她抬头惊喜地说:“看来我有做国务卿的潜质!” 一旁的镜框男拍腿大笑:“我觉得我能做总统,我比他帅多了!” “我对政治没兴趣,我觉得我能成为比杰克逊还要红的歌星。” “得了吧,你哪天能出自己的专辑就不错了。不过我觉得自己努力一把可以当新一代舞王……” “我小时候就想成为一名宇航员,在太空翻跟头……” “去太空翻跟头?!你在床上都翻不起来!” 周围的人纷纷发表言论。 眼影女捧着酒杯,浑身不自在。 敲杯的游戏继续,很快到了承钰。他接过镜框男递来的钢叉,挑挑眉,“其实我觉得这是一个很蠢的游戏……”他话音未落,镜框男苦着脸,“连你也要打击我吗?” 承钰在杯口敲了一个音,接着道:“但也可以试试,虽然没什么意义。” 他捏着叉柄,按着心中的旋律敲出节拍。金属吻上玻璃,脆音荡出来。他穿了一件立领的衬衫,袖子整齐地折叠上来。就算坐着的时候也是背部直挺,敲击的表情认真,侧面看上去如同正在进行一场艺术表演。 叮――叮叮――叮―― 他垂睫看着柔荡的红酒,想:幻想交响曲。 陈简抬眼望着他。 敲击结束,安妮第一个发声,“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 承钰放下叉柄,说:“不对。” 安妮失望地问:“是吗?” 承钰的眼神从安妮脸上平移,落到正相谈甚欢的镜框男与陈简身上,他看了几秒,移开。 另外几个人依次猜过去,依旧不对。镜框男突然拍掌,“柴可夫斯基的《斯拉夫交交响曲》!肯定是这个!” 承钰看向他,摇头。他触碰到陈简的眼神,陈简握着酒杯,看着他,含笑,轻提向他致意。 承钰举起酒杯,冷淡致意,垂下眼神。 陈简垂眸,手指抚了抚杯身。 镜框男对陈简道:“来吧,猜一个。” 陈简放下酒杯:“真要猜一个,那我随便说啦,就――《幻想交响曲》。” 承钰猛然抬头。 镜框男转身问他,“这个对不对啊?” 承钰的眸子是一种极黑的纯色,看过来的时候,天生有一种沉淀的力量。他开口,仍然挺冷淡,“是《意大利随想曲》。” 镜框男也不过随便一问,并未觉得陈简能猜对。故而闻言只是“哦”了一下。 很快到了陈简,她结果钢叉,说:“我虽然也学过一点大提琴,但可不能跟你们这些专业的比,那我就随便敲一个啦。” 镜框男说:“你随便敲吧,如果有人能猜到,”他故意道:“那肯定是我了。” 陈简噗嗤一声,紧接着敲了一首曲子。承钰看着她手指起落,耳边是脆响,想:《c小调钢琴四重奏》。 镜框男说:“我知道,我知道!《1812序曲》!” 陈简放下器具,调侃道:“错了错了。” 镜框男故意做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陈简说:“是《c小调钢琴四重奏》。” 镜框男:“别人还没猜呀,这么快就公布答案了。” 陈简:“反正也没有人能猜出来,你这个游戏的开发人可是失败了。” 其他人开始各自交谈,陈简坐下与大耳环黑人女说话。镜框男走到承钰身边,坐下,沙发一陷。 镜框男看着侧头低语的陈简说:“我喜欢她,她很幽默。” 承钰扭头看他一眼,“现在才夏天,而你刚刚和今年的第四个女友分手。” 镜框男对碰了一下他的杯子,“兄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承钰抿嘴,喝掉杯中的最后一点酒液。 很多时候,没人知道承钰在想些什么,但他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 但突然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他看着手中已经空了的杯子,心里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情绪。 8.落洞 雨水来地凶、来得急,来得浩大。[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除了身有要事不得不离开的,其他人干脆缴械投降,选择被困原地。 客房有些紧俏,陈简被安排在阁楼凑成的卧室。 家居、头上和脚下皆是原木色,床紧贴着倾斜的屋顶,床头右侧是圆形的彩色玻璃窗。屋顶拼成倒三角,压矮空间的同时倒别有一番情调了。小空间代表狭促、紧凑,然而却能另类地带来对全局的掌控感,带来奇异的饱满感与安全感。 陈简在半夜醒来,抬头看到雨水把窗上色彩淋湿。她感到口渴,索性下楼讨水喝。陈简从螺旋楼梯下到一楼,远远便望见大厅窗旁的身影。 承钰是有强烈个人特质的,这种特质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越发明显起来。甚至现在,只要陈简闭上眼,她能在脑海里摹画他五十年之后的样子。 那必定是个很有风范然而古怪的老头,背影直,且透着正经和严肃。或许他还会握着一根手杖,试图训导一群顽劣不知羞的孩童。 然而下一秒,她脑海里关于五十年后承钰面貌的图景就涣散开了。再次出现的,是她曾经看过的一部英籍女作家的小说。 男主角是一名工业革命时期纺织厂的厂主,英俊沉默的年轻实业家,他对牧师的女儿一见钟情。然而这位善良的淑女却因为男主角对工人的严苛而厌恶他。这位单相思的可怜蛋只能经常从高墙上的窗户看意中人越行越远的背影。 灰色高墙开出黑色的窗,窗格里男主角身姿直挺,面容沉毅英挺,注视远方街角。黑色眸子中映出纺织厂纷飞的洁白棉絮,以及戴着帷帽的女人逐渐被街角吞没的背影。 和这位实业家一样,当承钰沉默时,他有一种强烈的冷傲气质。 他周身的空气都在向人传达同一个消息:离我远点。 陈简想:站在窗子旁的实业家在想什么呢?他必定在想,回头看我。 承钰又在想什么呢? 她不知道。 但这不妨碍她在心里说:看我。 这一秒,承钰真的转了身。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他看见楼梯旁的影,女人的影。 夜是很浓的,雨水把月光也稀释到无,人脸是望不清的,影也是糊的。 他脑海里立刻浮出一个人的名字,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立刻浮出这个名字。屋子里留宿好几个女人,为什么偏偏想到这个名字。 这样的意念略微羞耻,于是他半是自我转移注意力,半是按照正常的逻辑,问了一声。 陈简在黑暗中露出一个笑容。 她走过去,九步,停在承钰半米距离的地方。她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笃定对方认出了自己。她的心里有微小的得意――尽管这种情绪似乎没有的来头。 陈简开口:“下雨的夜晚是个好东西。”不待承钰开口,她又说:“我喜欢夜色下的雪山,清晨的江面,燃烧的烟头。” “你喜欢什么?”她问。 “音乐。”承钰答道。 “敷衍。”陈简说。 承钰笑了――他知道这个笑是不会被看到的。他说:“手指按上琴键的触感。” “季风气候天刚晴后泥土的香气。”她又说了一个。 承钰口气正经:“沙滩上,把自己埋在比胡椒面还细致的沙子里。” 陈简一愣,大笑,问:“你被寄居蟹咬过吗?” 承钰口气仍旧正经:“没有,但我咬过它们,熬汤比红烧好。” 陈简看着黑暗中他隐约的面容,笑起来。 她的眼睛在笑,呼吸在笑,甚至皮肤也是欢愉的,笑从她的每个毛孔里透出来,她说:“落雪的松树,”她又说了一个,“把散碎的雪花揉严实。” 陈简补充:“揉成硬邦邦的雪块,贴在脸上,手心和脸颊冻得厉害,很快又舒服得热起来,真暖和。”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可以肯定他在看自己。 她听见他的声音,“裹着棉衣在大雪中吃冰棍。” “哦,怪人。”她说。 然后她听见一声轻笑,很轻,几乎捕捉不到。立刻掩入空气,似乎只是她的幻觉。 陈简又说:“我还喜欢墙壁的气味,香气,你知道吗,和潮湿的泥土很像,很迷人,像是新鲜的氧气。” “狗掌心的味道,很好闻,特别是踩过新鲜的青草地后,”承钰试图找出精准的描述,“像是……” “像是什么?” “爆米花的香气。”他说。 陈简大笑起来,“你真是个变态!” “哦?是吗?”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受控制的愉悦。承钰别过脸,轻笑。 第二天清晨,除了还陷在床上的人,其余人在客厅食用早餐。咖啡、玉米汁和橙汁被装在大块头的玻璃壶中,旁边放着谷类食物,大块的蓝莓煎饼、培根华夫饼、肉桂卷和涂抹了厚厚辅酱的吐司。 陈简和那个戴着大耳环的黑皮肤女人说话,她们聊一些时尚话题,各自领域的逸闻趣事,甚至聊起了各自的早年经历。 黑人女说:“其实我的童年很孤单,我的母亲领福利救济,我想养宠物,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但我买不起也养不起,我母亲跟我说‘我连你的肚子都填不饱了’,我只好抓蟑螂当宠物。我把它们放在一个捡来的的糖罐子里,罐子很好看,上面有颜色很亮的广告。一共两只,我给它们取名叫汤姆和杰瑞……” 陈简以为她是一个敏感的人,没想到她并不避讳穷苦的过去。 于是陈简说:“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有很多山,山多,水也多……” 她说着,向承钰的方向投了一眼。他正在与安妮说话,她能看见他侧面的轮廓,脖颈,眼睛,眉毛。 真是好看呀。 他与安妮结束了交谈,又与镜框男交流了起来。 他与好几个人在讲话。 但陈简知道,他的注意力在自己这里――他明明与别人说着话,他甚至没看她一眼。 但他的注意力全在她这儿。 她就是知道。 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头发都能感受到――他的注意力,通通地,全部地,聚集在这里。 于是陈简笑起来。 她开始讲那些异国山岭间的趣事。 她说每当节日的时候要上刀梯。那些花白头发的老司们踩着梯子,那些梯子用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刀搭成,寒寒闪着光。老司爬到梯子的顶端,给下面的人讲一个又一个远古的英雄故事。那些远古的英雄踩着刀梯攀到了月亮上去,解救受苦受难的亲人和民族。 她也讲湘西落洞女的故事。她说:“人的魂魄落在了洞里,被洞神勾引去了,人便与洞神相爱了。” 她说,那是一个面目姣好的女子,心地善良、人缘也好,有着桃花一样娇艳的脸庞。桃花女做活累了,靠在洞边的石壁上打了个盹,醒来后桃花女的眼里都是快活的光泽,她开始一天到晚地打扮自己,每日喃喃说着情话,整日兴奋地光彩迷离,桃花女给她的洞神做鞋和绣花带。布鞋可以做给亲人,也可以做给情人,但花带只能为情人做,因为男子捆着花带问遍人世间的花柳,也会被一根花带牵着回来。 她说桃花女为爱走火入魔了,在洞中不吃不喝也不睡,镇日地呆着。桃花女的家人请来了老土司敬洞神,想要把女孩的魂魄抢回来。他们在洞口杀了鸡、杀了羊,码在地上,全村的人都来了,无数的人,手里持着长长的木棍,使劲地、用力地敲打洞口和周边的土地。 她说:“桃花女被救了回来,却再也记不得与洞神的情。”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听陈简说故事。 她说落洞的女子很多,也有没被救回来的,仍旧整日疯疯地唱,癫癫地笑。这些女子的父母没有办法,只好为她们描了眉,化了妆,穿上新衣服,让她们与洞神成亲。 她说嫁妆被抬进了洞里,送亲的队伍唢呐吹得嘹亮,喜庆的鞭炮炸个不停。洞里的新娘,盖着红艳艳的盖头,落下泪来,一滴一滴,落在燃烧的红烛旁边。 她说新娘不吃不喝,在快乐与幸福中倒下了。新娘们死去的刹那,身体发出奇异的香气。 有人问:“为什么?” 陈简:“因为她们被洞神带走了。” 眼影女问:“落到洞里的都是女人吗?这太不公平了!” “不,”陈简微笑:“也有男人。” 承钰看着她被那些人围着说话,她的身体随着说话的语调轻微动作着。从小到大,当他的情绪出现剧烈起伏时,他的脑海里会自动出现配乐。 现在,配乐又出现了。 他看见她细白的牙齿,耳边微卷的调皮的发尾。她笑得前仰后合时是c调,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时配乐变成了降b调。 陈简看过去,冲他嫣然一笑。 承钰僵硬地伸手拿过水杯,装作喝水的样子。身旁的镜框男用胳膊肘撞他,“喂!老兄!你用衣服喝水啊!” 承钰垂眸,裤子被杯中水浇湿了大块――他不知不觉把水全部倒在了身上。 “我去换衣服。”他猛地起身,逃一般大步向房间的方向走去。 9.打彩 接近午间饭点的时候陈简开车回了公寓小区。[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她把车停进车库,上楼开门。客厅内,窗帘被拉死,阳光被严严实实阻隔在外,几近暗无天日。 电视机屏幕冷光幽幽,静音。水族箱发出水流声,空调在嗡嗡制冷。 陈简瞟了一眼电视,上面播放着《猫与老鼠》。 她把视线投向沙发正中那个背部直挺、长腿窄腰的女人。女人有着一张亚洲面孔,不甚美,却很有特点,长眼细眉。 陈简开口:“尾莲,我想你想得胃痛了。” 女人视线未移,平静地戳破她,“你只是饿了。” 陈简见被戳穿,并不恼,反而从善如流:“尾莲,我要吃寿司。” 女人站起来,说:“好。” 尾莲只做最简单的寿司,用最好的材料。 最好的越光米放入水中,反复搓洗,表面的淀粉不见了,变得粒粒分明。接着沥干、用牛奶泡发,焖煮。电饭煲被揭开了,米香混合奶香腾出来,味淋和米醋浇进去,粘稠的饭被快速搅拌,兜上纱布,晾置降温,被铺开,放上材料,手伸过去,开始捏制。 她们一同坐在沙发上吃寿司。 陈简咬了一口,米粒温暖,莹润通透,有点黏,很有劲道,寿司的形状美好,外部紧.致,吃在口中有一种突然散开的崩裂感。 这一刻,她几乎产生了一种名为幸福的错觉。于是陈简转过头说:“尾莲,我感觉我要爱上你了。” 尾莲依旧看着没有声音的电视屏幕。 “你不会,”尾莲说。 她当然不会。 第一次见到尾莲,陈简已经七岁了。 三年来,她从未离开基地附近之外的地方。她是一只小小的困兽。 那是正月打彩的日子,七岁的陈简坐在涓流旁硕大的石块上。她看到视线远方奇绝的山水,翠竹林、起伏的吊脚楼。她抬头,仰起小小的脸。那天空可真是蓝呀,蓝澄澄的。 可再蓝又有什么用呢? 她终究长不出一双翅膀。 她舔舔唇,想:云也是白的,会不会很甜呢? 她几乎再记不起棉花糖的味道了。 紧接着她听到喜气洋洋的声音,远远的,红色的欢腾的队伍,抬着轿子,后面跟着抬头吹东西的人,那声音吵吵闹闹的,却欢喜的很。[.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红色的队伍,像红色的细流,从窄窄的山路上淌过去。 恩一出现在她身后。 于是她问:“那是什么?”她手指过去。 “打彩。”恩一回。 她并不看他,继续问:“打彩是什么?” “男女结婚。”他说。 “结婚是什么?” 似乎这个问题难住了他,身后久久没有声音。于是七岁的陈简回过头,看到冷风飒飒里恩一清隽的脸,看到他黑色的头发,单薄的肩膀。 她又问了一遍:“结婚是什么?” 他终于回了:“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 “天天在一起吗?” “对。” 她低下黑色的小小的头颅,喃喃,“天天在一起。”接着她又抬头,那是一双孩童的忧郁的眼,她问:“所以我们结婚了对吗?” 恩一笑了。 她问:“你为什么笑?” 恩一依旧在笑。冷风把他的脸冻得更白了,他有一双黑亮的眼。他在对她笑。 她颇有些恼:“有什么好笑!” 他笑得更厉害了。然后他说:“对,小十七,我们结婚了。”紧接着他在她身旁坐下,并未看向她,恩一说:“所以你不能离开我。” 陈简没说话,风刺着她的鼻子和眼睛。她抬眼看他,看到他风中的侧脸,黑色短发。他有着所有十几岁少年无害平和的外表。 “我们是共生关系。”他说。 七岁的陈简问:“山的那边是什么?” “城市。”他回。 “城市的那边呢?” “平原。” “平原再向上呢,最上面呢?” “漠河。” “漠河是什么?” “我们国家最北边的地方。” “那最南的地方呢?”她继续问。 他很快回答:“海洋。” “海洋是什么样子的?” “很大,很蓝。” “比长江还要大吗?” “对,比长江还要大,海洋是最大最美的。” 七岁的陈简荡着两只脚,她用孩童的声音硬声道:“我不信,长江才是最大最好看的。” 他说:“不骗你。”他又问:“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长江才是最大最好看的。”她气鼓鼓地说。 于是恩一笑了,他笑起来有种莫名的孩子气。他说:“好,长江才是最大最好看的。” 七岁的陈简垂下眼,看着厚重的鞋头,她细细小小地问:“那你可以带我去看海吗?” “以后带你去。”他看她一眼说。 她撒野起来:“我现在就要去!”她说完,觉得不安。于是抬头。她对上恩一的眼睛。那眼睛是很平静的,他没笑了。接着他说:“以后带你去。” 于是她不敢说话了。她终究是惧他的。良久,她低低应了一句好。 七岁的陈简有时候觉得自己很了解恩一,有时候又觉得他陌生得可怕。她曾听到别人这样谈论恩一。 他们说:“这个孩子是很有耐心的。” 他有绝对的耐心。 恩一有一把□□,玄黑色,长筒,凸起的小小的准心。在野猪出没的季节,他提了枪,攀登树枝、越过岩石和沟壑,独自进入密林。这时候他是绝对机敏而矫健的,他是个残忍耐心猎手。 那些黑乎乎的畜生是非常警觉的,很远就能察觉人的脚步。他算好路径,静静卧在岩石一侧,等着。他可以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几乎连呼吸也隐了。 那些畜生吃饱喝足来了。他用修长矫健的臂膀端起枪。 一击毙命。 他不需要猎狗,不需要同伴。如果他想,他可以是最好的猎手。 因为他有的是耐心。 七岁的陈简不知道恩一如何与那些人进行交涉,结果是,几天后,恩一对她说:“我带你出去。” 她仰头看到他轮廓美好的下巴。 “去哪里?”她问。 “看打彩。”恩一回。 他们在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出发,因为打彩的地点在另外的山寨。天是黑洞洞的,她被裹在厚厚的袄子里,圆滚滚一只,躲在他身后避风。 来了一个少女。 黑色布的衣服,上面是民族色彩。少女穿得不厚,在风中直立,似乎一点也不畏惧冬日的寒风。 恩一指着少女说:“这是尾莲,赤井尾莲。” 陈简看过去。少女细腰、长腿,不美却奇异的脸。细眼长眉。 恩一又说:“她陪着我们。”意思是:她监视我们。 他们三人沿着山路出发了。冰冷的风几乎把温热的鼻腔也冻住了,陈简呼吸,吐出的白雾也在风中打着哆嗦。她抱住恩一的胳膊,说:“我走不动了。” 恩一停下来。 她把脸埋在他的腰部,“我要你背我。” “你长大了,变重了。” 她不依不饶:“我要你背我。” 于是恩一背她。 天亮的时候他们到了。正是几天一次的集市。齐整的吊脚楼,黑瓦木板,古朴厚重,靠河临水。青石板很长很长地从木楼中挤过去,到了河坝坪,突然开阔起来,长了集市。 集市上卖茶叶、干货、烟草、禽蛋、鱼干,放在薄膜铺的地上,或者一只只敞开的袋子里。竹编的背篓里有鱼、黄鳝、青蛙、泥鳅。米糠、粉条、煎饼、粑粑、水果,也很漂亮得,很新鲜得,一一摆过去。 人们在赶场。场是集市。 七岁的陈简趴在恩一单薄的肩膀上,看到坡上、岭上,田地的边拐,有成对的男女。 恩一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他说:“他们在赶边边场。” “边边场是什么?”她把冻僵的手伸到他的衣领里。恩一哆嗦了一下,回头望她。于是她无辜地望回去。 恩一扭回头说:“边边场是男女趁着赶集谈恋爱。” “谈恋爱是什么?”她用冰凉的手背贴他的脖颈。 “谈恋爱就是坐着说话,说多久也不厌烦。” 七岁的陈简扭头看尾莲:“她为什么不说话。”尾莲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她不爱说话。” 尾莲看过来。陈简朝她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尾莲冲她点点头。 他们找到了打彩的人家。一片喜气洋洋,一头头狮子在场院里舞着,八仙桌上客人满满,食物的香气从里面渗出来。红色纸塞的酒坛放在地上,十万响的大红鞭炮炸起来。木色的楼上伸出彩杆,上面有光艳的图案,绑着彩绳,吊着彩笼。 彩杆有二十米长,一米代表一岁。彩绳寓意新娘的身高,彩杆吊着套好彩的彩笼,从楼上斜斜地挑出来。 七岁陈简的眸子里映出一片红火的艳色,她说:“我也想要。” “你会有更好的。”恩一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他们跟着送嫁的队伍走,跟着新娘的花轿走。恩一背着她,一直走一直走。他们走了很久,直到尾莲第一次开了口。 她说:“要回去了。”她的中文说得很好。 陈简说:“我不想回去。” 他们还是回去了。 他们沿着原来的路线返回,很快天就黑了。风刺啦啦地刮过来,她把头埋在恩一的脖颈里。他背着她走。 她喃喃开口:“有时候我真讨厌你。” 声音很快被风卷走,但还是被恩一听见了。 “其他时候呢?”他问。 陈简伸出手,细细白白的腕子,探到冷风里。她用手环住恩一的脖子。 “其他时候我无比爱你。” 10.苗女 第二天陈简开车去承钰家。. 她发上包着丝巾,鼻梁架一副墨镜,车速开地飞快。公路两旁景物飞速退去。她已经借力慢慢折磨那个女人丈夫的公司,想必那个远在国内的男人已经镇日焦头烂额。她又开始接近那个女人的儿子。然后呢?她接近了,之后呢?之后她要做什么呢? 她不知道。她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无论选择是对是错,结局是好是坏。 她从不低头认悔。 车子停下时是中午。陈简拨掉冷气开关,开车下门。 这里位于副热带湿润气候的势力范围,四季分明,夏季闷热,空气也湿得能掐出水来。甫一下车,热气闷上皮肤,诱出细汗。 陈简向大门的方向走,中途瞥头,看到别墅一侧工具间的大门开着,里面是熟悉的身影。 于是她穿过浓密树荫,走过去。 工具间里又闷又热,摆着机床、手工工作台。她认出了雕刻针,主夹板,和其他一些独立零件。 承钰坐在长木凳上,袖子上挽,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面前的工作台上放着一张素描纸。承钰手指夹着铅笔,正在涂描。 这样蒸热的环境,他似乎一点也不受影响。 他听见响动,转过头来。梳理的整齐的头发,黑色的沉静的眼。 陈简觉得自己快要被蒸化了,她走到承钰旁,垂头。素白纸上是铅笔的描印。 她很快认出,这是一只表的设计图纸。 于是她很自然地笑起来:“会弹钢琴的钟表师?” “爱好而已。”承钰看她一眼,答。他用手中的铅笔在图纸上加注精密的距离标记。 “我也有爱好?” “什么?”他问。同时抬起头看她。陈简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黑色的发尾,稍微俏皮地翘着。白色的脸,红色的唇。 她调皮地笑起来:“睡觉。” 承钰看着她带着笑意的眼睛,几秒,垂眸。[.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然后他侧头继续手上的工作。只是显然,此时的笔法已经稍微显得凌乱与不经心了。多少泄露出笔的主人的心绪。 “表要怎么做呢?”陈简环头打量四周,问。屋内虽然零件众多,但收拾得很是齐整。工具被分类收纳在一块,墙面靠着架子,墙上挂着照片。 甚至架子上还摆放一盆绿色植物。 “机芯的主夹板用来固定独立的零件,其他夹板也是,比如自动盘,所有程序中对元件的精密度要求最高……” 陈简背对着他,却能感觉到视线投在自己背部。她从架子上拿下一制作精巧的八音盒。华雅的金色,圆镜状,只有一只手掌的大小。上面是一只裸体的小天使,肉胖胖,两只短短翅膀。 “很相近的原理。”承钰的声音在她头顶传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她的身后。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垂眸看见她柔软的发顶,雪白的耳尖。隐约的香气。 陈简将八音盒打开。 音□□出。是《c小调钢琴四重奏》。 她看到镜盖处的凹痕,这应该是可以放圆形头像照的,可是里面空空。陈简阖上镜盖,音乐戛然而止。她说:“挺好的爱好。人应该有爱好,不然老年了只能坐在花园的躺椅上抱着猫发呆。” 陈简继续说:“你知道丹尼尔?刘易斯吗?那个拿了好几个奥斯卡影帝的男演员,他隐居在英格兰,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你知道他不演戏时候最爱做什么吗?” “木匠。”他回。 陈简笑起来,“做木匠。”她点评,“有些怪癖的男人,会让女人觉得他很可爱。” 她转过头来,对着他的脸。多么好看的一张脸啊,比起海报上的明星也是不差的。那样的女人,凭什么让她生出这样好看的孩子?陈简几乎有些不忿起来。 她看到那玫瑰色的唇瓣动了动,紧接着她听到声音,“那你的丈夫平时喜欢做什么呢?” 说完这句话,承钰心中的懊恼几乎要将自己湮没。懊恼自己一时口快。他作为什么身份好好提出这样的问题?他该立刻补一句“我只是好奇”吗?“我只是好奇”会不会更加显得欲盖弥彰? 于是他抿紧唇,神色似乎这真的只不过是一句家常。 陈简笑起来。 承钰的话,承钰的心思,和他的人一样百转千回。 同时她想起恩一坏心思的玩笑,想起自己作为“有妇之夫”的身份。他是在在乎这个吗?所以他心中的道德感让他保持对自己礼貌的距离? 于是陈简笑得更厉害了。然而她得忍着。与此同时,她坏心眼地,故意地说:“他呀……钓鱼算一个吧。他活得像一个老年人。好想你也活得像个老年人。” 承钰瞥她一眼,收回。左手仍在口袋里,右手去触碰架子上的元件。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感情很好?” 陈简对自己说:忍住,你不能笑场。她开口:“我们……” 话才说出两个字,被急匆匆的招呼声打断。镜框男杰克跑进来,看两人一眼。 陈简微笑,“hi.” 杰克向她比划了一个俏皮的敬礼,然后对承钰说:“我们都要出发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陈简问:“出发,出发去白宫参加会议吗?”她开玩笑。 杰克大笑,:“不不不,度假,要来吗?” 陈简微笑:“好呀,只要是玩的我都喜欢。” 他们的目的地是纽约州北部。加拿大安大略湖与美国的圣劳伦斯河交汇处有一片大大小小岛屿。岛屿大多不大,按照地理,数量被一分为二。北部的属于加拿大,南部的属于美国。 千岛湖水质透彻,夏季凉爽,是传统的旅游与度假胜地。湖中的岛有公家的,但很多被富人采购,用作渡假。 他们此次目的地是湖中的一座小岛。 小岛属于杰克的母亲,那是她结婚时的结婚礼物之一。 他们开了两辆敞篷车,一蓝一红,一前一后。男人在前座,女人在后面,用丝巾包着头发,架一副墨镜。车上有冰镇的啤酒,除了开车的可怜人,其他人开拉环饮用。眼影女甚至带了一个拍立得,拉着几个女孩在驰骋的跑车后座自拍。 开车的杰克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几年前,他在加州洛杉矶分校读电影。学院里有一个教授,教“影像心理学”,白发,又高又瘦,神经兮兮,每夜穿着条纹睡衣在教学楼游荡,经常吓得刚刚熬夜剪完片子,睡眼朦胧摇摇摆摆走出剪辑室的同学滚下楼梯。但其实几十年前,教授英俊潇洒,很受欢迎。 玉树临风的教授没在几十年后变成气质老头,却成了午夜幽灵的的原因是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在舞蹈系当客座教东方舞的中国女人。苗族,艳丽。当她旋转时,没有人不为她倾倒。教授爱上她,他们很快结了婚,郎才女貌。 结婚几年后的一天,早晨,苗女做好早餐,他们坐下吃饭。苗女拿出一把□□,放到嘴里,在丈夫面前,轰掉了自己的脑袋。 爱情故事变成了恐怖故事。 有女生不满起来。镜框男杰克回头问:“简,你是苗女吗?” 陈简微笑:“半个,可我绝不会用□□轰自己的脑袋。” 杰克继续说剩下的故事。 苗女不是正式的老师,她只是学校私下请来的。她是非法移民,她甚至早已经有了丈夫。苗女隐瞒情况与教授结婚,图的是合法移民的身份。 她带着目的而来。 教授知晓了,爱极也恨极。他不愿离婚,把那孤零零身在异国的女人逼疯了。苗女也用自己惨烈的死法把教授逼疯了。 他们在高速上行驶,一小时多后进入纽约州范围,很快,从12号公路下来,到达目的地。远远的广告牌写着“欢迎来到亚历山德拉湾”。 这是一个镇。不大,一条街直通码头。两旁是售卖旅游用品的商店。陈简空身而来,进去刷卡买了水上衣具。 他们没去排队乘坐被游人塞得满当当的客轮。杰克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只快艇,几人坐进去,破浪而乘。艇尖破开白浪,越过一只只体格庞大的游轮,又越过心岛。 这座心型岛屿在19世纪末被美国旅馆业大亨买下。大亨要在上面建一座古堡送给妻子。古堡落成,装修期间,妻子却病逝。大亨悲恸不已,决定停工,再不续建,也再不踏足此地。大亨死后,将岛屿捐赠给了政府。 很快地,他们到了镜框男母亲的私属地。一行人下穿,整理物品,随后登上这座面积不大的岛屿。 岛礁上有一幢红顶白身的小别墅,周边是草地和树木,再外围便是岩岸。 11.船长(补完) 他们换衣,紧接着躺在湖边高耸的峭岩上晒太阳。(.)峭岩离着澄澈水面至少有两米。 一具具温暖的肉体。白色、黑色、黄色。 女人穿着彩色比基尼,男人穿短裤,露出精壮赤.裸的上半身。 冰冷的石体,渗进阳光,也成了亲肤的温度。陈简闭眼,惬意地躺着,感觉无论是阳光还是空气,都让人舒适,耳边是嗡嗡鸣鸣的交流声。 突然,女孩子们尖叫起来。陈简睁眼。镜框男杰克拿着水枪,大笑着用水柱攻击众人。偷袭成功,他扔掉水枪,把女孩子们横抱起,抛到水里。 陈简依旧躺着,看着他们搞怪,听见笑闹声和肉体尖叫着落水声,觉得挺好玩。 这群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啊。 杰克把第三个得手的猎物抛进水里,转头看向她。陈简瞬间知道自己成了新的目标,她大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就赤脚朝着别处跑。 杰克笑得几乎直不起腰,紧接着追过来:“简,你必须跳,就你没有跳了!” “我不跳!” “你必须跳!” 陈简几乎想要骂人了。她会很多东西,唯独不会游泳。没有浮水工具,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她宁愿直接吃子弹! 陈简像一只轻盈的小鹿,赤足在草地上奔跑,杰克追在后面。 她远远看见承钰走过来,眼睛一亮,奔过去,猛地躲在他后面。承钰差点被她撞个后仰,他问:“怎么了?” 陈简躲到他身后,大叫:“傅承钰,你得保护我!” 杰克指着她笑:“你没种!” 承钰扭头看到她雪白的侧脸。她一向淡定从容的脸上难得略带惊慌。他又垂头,看到一只细弱的手,半环自己的腰腹。 手是暖的,也是有魔力的。在皮肤上泛起电流。 他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问:“像蝙蝠侠保护哥潭市那样吗?” 一个低低小小的声音,凑到他的耳边:“像勇士保护他的公主。” 声音很轻很快,一下子钻入风中。他身体有流窜过,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几乎同一秒紧接着,杰克扑了过来。陈简惊叫一声,反射性抱住他的脖子,两腿一蹬,攀上他的肩膀。 承钰被她压得俊脸一白,刚要说话。就听陈简在耳边威胁道:“你要是敢说我重我就咬死你。” 承钰:“……” 杰克仰着脸,几乎被气笑了:“耍赖耍赖!” 陈简居高临下,一脸耀武扬威。. 然后她带着饱满的激情开口了:“现在傅船长和他的陈大副驾驶着五星红旗号,要开始他们的远洋航行了。” 承钰:“……” 她低头,唇几乎蹭到他的耳朵。陈简说:“开船呀。”她手触碰他的颊:“你开不开呀开不开呀!” 承钰:“……” 于是“傅船长”只好迈开步子,背着他“陈”重的大副开始航行。 头上传来声音:“现在,伟大的五星红旗号驶离了塞尔维亚港口,正向巴西的里约热内卢出发。” 杰克在一旁叫道:“明明是中国名的船只啊!怎么能从塞尔维亚出发呢!” 陈简看向他,眼睛故意露出狠霸霸的光。她开口:“出门不顺!五星红旗号遇到了航行的第一个阻碍,那是一只名为杰克的巨大的八爪鱼怪。怪物有着八条巨大的触手,面目凶恶,一颗巨大的头颅……” 杰克:“……” 陈简手指比划出枪,对准杰克,“现在,船员们在大副的指导下,对怪物集中火力。biu――biu――biu,杰克怪在痛苦的嘶嚎中倒入被血水染红的海面,缓缓下沉……” 杰克:“……” 杰克拍拍衣服,转身向另一边走去。麻蛋!不陪深井冰玩! 船长和他的大副走过一片草地。 头上传来声音:“现在五星红旗号抵达了拉普拉塔河,向圣胡利安湾的方向行进……” “很好,他们到达了圣胡利安湾。大副带领着船员们举行了盛大的晚宴。天哪,那是什么!不穿衣服的土著人民!” 承钰:“……” 船长和他的大副绕开巨石。 “我的天!他们撞上了冰山!五星红旗号沉没了,船长和大副登上了马/克/思木舟,木舟开始在茫茫大海里飘荡……” 承钰:“我们能换个名字吗?” “什么?”陈简问。 “比如麦哲伦号什么的?” “不可以。” “哦。” 他们穿过几棵高耸的大树。 “马.克.思木舟翻了!幸好,一只名为共.产.主.义的海鸥,叼住了船长和大副的衣领,把他们带到了天空。” 承钰:“……” “他们的被海鸥扔到一块漂泊的木板上,开始另类的流浪……” “波塞冬和妻子安菲特里忒吵架,口水飞出海面化成了一艘蓝色的大船。船长和大副爬上了船……” 承钰:“……” 他们来到湖水旁高耸的峭岩旁。湖水广阔澄澈,邮轮和快艇在湖面往来。一块块绿色的小岛屿零星点缀。 “很好!船长和大副看见了大陆!天空奏响了马赛之歌!登陆在即!” 然后她低下脑袋,问:“船长可以把他的大副放下了吗?” 承钰侧头看她:“不可以。大副违反了船规,应该受到惩罚。” 陈简瞪大眼睛。眼前承钰眼眸带笑,但她总觉得有一丝不怀好意。 “船长撤销了大副的职务,并把大副捆绑在了床上。” 陈简一愣,然后她脸颊靠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蹭到一起。 卷翘的睫毛,温热的呼吸。 “床上?你-确-定?”她问。 他声音低沉:“我确定。” 两人对视了足足有好几秒。突然陈简飞快地说:“大副咬断了绳子并且跳船逃跑。”她动作敏捷地就要滑下跳开。然而承钰的动作更加迅捷。他一手抓过陈简的肩膀,环抱而过,带着她摔向水面。 “啊――――――――――!!!” 重重的落水声。 浅蓝一片。周围的一切声音瞬间退去,水中安静无比,温暖的水流袭上全身。 然而陈简没有心思去感受,她惊慌失措下吸了口气,鼻腔立刻灌进湖水。鼻中的刺痛感激地她生不如死。 她本能地在水底挥舞手脚。 一只手探过来,触碰到她的后背。紧接着,承钰带着她浮出水面。 新鲜空气灌入。如同劫后逢生,陈简几乎要落下泪来。身旁的承钰憋着笑问:“你还好吗?” 故意的,呵呵,呵呵!她一点也不好! 陈简正要恶狠狠教育他一顿,不能随意做这么高风险的动作。对方松开抓着她肩膀的手,向后一退。 长腿,动作轻便灵活极了。 然而陈简无法欣赏。她绝望地感觉到身体正咕噜噜向下沉。她试图游起来,仍旧眼前一黯,水流四面八方倒灌进鼻眼喉。 她真的哭了出来。 承钰返回,试图解救她。陈简却突然动作激烈地环抱住他的脖颈,死死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剧烈动作下,柔软的胸膛蹭到承钰的胸膛。 承钰一僵,忘了动作。 两人同时向下沉。 陈简哭叫:“你他.妈的快游起来呀!” 承钰:“……” 他沉默两秒,开口:“不许说脏话。” 陈简眼泪齐下,“你他.妈的游到岸我什么都听你的!” 承钰:“……” 承钰接着道:“你放开我……你这样子,我……游不动……”他看了一下两人的姿势。陈简双手抱着他的脖颈,死死吊在他身上。 倒好像……紧紧拥着他的样子了。 他神差鬼使地伸出手,放在陈简裸.露的肩膀上。 成了相互拥抱。 然后他开口,声音有些变调,“你先放开。”说着他去扳她的胳膊。 陈简爱水,却曾差点溺死在水里。故而她又是极惧水的。 一瞬间,她以为对方要丢开自己,脸色一白,更加环地紧了。 她不经大脑地顺着本能,急急地说:“别,别放开我,你最好了,我最喜欢你了,我好喜欢你的,好爱好爱你,爱死你了,别放开我……” 她在慌乱中没注意身下的身体越来越僵。也没注意到,臂下的人,微微偏转了头,用唇极轻地贴了下她的脖颈。 两人回了岸。 陈简死鱼一样躺倒在地上。半响,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她睁眼,被阳光刺了一下。看到承钰站在面前,被水淋湿的身子,几乎要在阳光下闪光。 陈简心里有气,抬腿就要给他一下。承钰抓住她的脚腕,眼睛里含笑,他问:“喂,你还好吗?” 陈简抽回腿,闭眼,嘴里说:“我现在是一只鱼,抱歉,我听不懂人话。” 带笑的声音:“咸鱼?” 陈简仍旧闭着眼,恨恨地讲,“美人鱼!” “厉害,差点被淹死的美人鱼。”声音传来。 她要恨死他了混蛋。 陈简准备睁眼,告诉他自己很记仇的。她睁眼,对上一双极黑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漩涡,有星辰。 她顿住了。两人对视。 半响,她神差鬼使地手,摸上他的颊。轻声说:“你真坏。” “为什么?” 她手指触上他的眼皮,上面是卷翘的睫毛。她手指一根根擦着抚过去,道:“你把全世界的星星都偷走了,藏在眼睛里。你真坏。” 一只手握上她的腕子。 她看着那张极其英俊的脸在面前放大,闭上眼睛。 有温热柔软的触感落在唇上。 12.我爱你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杰克的喊叫。[.超多好看小说]他大声唤两人的名字。声音越发接近。 唇上柔软的触感瞬间消失。陈简睁眼,看见承钰已经站定。很直的身板,英俊的侧脸。他是介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 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 陈简心里呵呵两声。抬眼看他。感受到她的视线,承钰伸出手来。这手也是好看极了,然而陈简“啪”地一声打掉。 承钰也不恼,再次将手伸过来,挑挑眉。陈简看他一眼,这才握上。他向上一拉,陈简顺势起身。 她穿着天蓝色比基尼,肌肤白亮。乌漆的发被湖水淋湿,几缕垂下来。发侧本来用别针别了一朵浅黄色大花。此刻花朵被湖水蹂.躏,湿哒哒好不凄惨。 陈简随手将已然凌乱的花朵摘下,正准备扔在一旁贡献给大地,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她转身,踮脚,眼疾手快地将花朵别在承钰的耳边。 承钰瞟她一眼。 陈简夸:“好神气!好帅气!” 承钰:“……” 这时候,杰克正跑到两人身边。他望见花朵,上上下下打量承钰一遍,发出意味不明的哇哦。 承钰:“……” 杰克是来通知两人回屋子,一起准备晚餐。他说完,便一边絮叨着说话,一边向前走。陈简抬步正要跟上,忽然停顿。她猛地扫腿,给了承钰一下子,然后快步跟上杰克。 承钰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低垂眉眼,看了下受到攻击的小腿肚,又看到前方陈简渐远的背影。 窈窕的影,漆色的发。向红顶小屋的方向款款走去,头上的天空,夕阳渐渐烧染起来。 他望着那背影,垂眼笑。 小心眼! # 晚饭不在屋内举办,而是类似野餐的形式。红白的格子布被铺开,压上青色草地。上面放上有气红酒,各色饮品,以及藤编篮子。篮子里是杯碟刀叉水果芝士、火腿、香肠和其他食物。 他们也烧烤,为了环境,用的是最简单的方式。 男人们支起烤架,撒上木炭。木炭被引火油浸泡过,一点就燃。明火腾起,灭掉后便可以放烤纸。鸡肉、牛肉、三文鱼等被放上去,刷上油水。 夕阳静美。一切都幽雅美丽得像雷诺的油画。 杰克将烤制好的鸡腿递给陈简。她道谢接过,咬一口,肉质鲜嫩,有罗勒叶的香气。两人坐着聊天,杰克和她说自己在西贡的时候,心血来潮,租了一艘小破船,自己撑到海中,挖荒岛上的鬼爪螺当刺身吃。 结果他要回来的时候,却绝望地发现小船被浪冲走了。[.超多好看小说] 她扭头,看到承钰正看向这里。她转回头,继续和杰克说话。 杰克说:“顿时,我明白了上帝的旨意。” 陈简笑着问:“什么旨意?” 杰克:“我要成为世纪末的鲁滨逊了。” 紧接着,他站起身来,模拟鲁滨逊在荒岛上的求生活动。他模拟猎兽、缝补兽皮、赶山羊、晒野葡萄干的样子,同时嘴里还惟妙惟肖地学野生动物的嚎叫。 陈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手中食物掉在地上,弯腰捂住肚子。笑累了,干脆躺在地上。 黄昏的风是极温柔的,湖光一色。 大笑后是却极度的寂寞。陈简静静睁着眼,看到天空中变幻的云彩。一会儿是猎.枪,一会儿是女人的脸。她感到一种刻骨的孤寂钻进骨头里。 她天生有一个悲伤敏感的灵魂。 陈简躺着扭头,对上不远处承钰看过来的眸子。他的脸孔明明是平静的,眼睛里有某种酝酿的情绪。 她竟然因为他的眼神快活起来了。 陈简看着他的脸,那实在是漂亮至极的一张脸,眉眼精致,让人怀疑是不是古代工笔画师一笔笔勾勒出来的。他坐直的身后,是渐渐黯起来的天空。 这场景,简直可以直接入画了。 一瞬间陈简甚至在想:老天不公。一个男人怎么可以长得比女人还好看? 承钰收回眼神,扔开手中的三明治,起身离开。 陈简扭回头,在心里默数了十个一百。起身向着他离开的方向走去。 她穿过草地,绕过红色屋顶的房子,见到两颗几人环抱粗细的大树。树伸出粗壮的枝桠,两树间绑着一个彩色吊床。 承钰正躺在上面,长身长腿,手中捧着一本书,似乎看得认真。 陈简静悄悄地走过去,突然伸手一推吊床。床体一个晃荡,承钰从吊床上摔了下来,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始作俑者双手背在身后,优雅地走过去,然后伸出手。 承钰对上她的眼神。 陈简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承钰却没有就势扶着她的手起来,而是自己站直了身体,他拍去身上的草屑,又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 陈简伸出去的手僵硬在空中。 她收回了手,抬头看他。 承钰面孔很是平静,问:“晚餐怎么样?”他的语气生疏又客气,仿佛两个一面之缘的人,彼此相互礼节性的问候。 陈简看他两秒。那张能让女明星自卑的脸上并没能透露出什么情绪。 然后她露出一个微笑,问:“很好,你呢?” “也不错。”他答。 随后承钰坐上吊床,兀自读起手中的读物。大约十几秒后,他作恍然大悟状,仿佛真的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人。 于是他用书点点一旁的空位,说:“站着不累吗,坐这里吧。” 陈简看着他,继续微笑:“好呀。” 她坐在承钰身边。 她扭头,望见他白净的脸庞,英挺的轮廓。她视线往下移,投在纸质的书面上。 “看得什么?”她问。 承钰手指夹在翻开的一页,阖上书。 书封上的字体落入陈简的眼里。软皮本,绿色封,显眼的标题。 然而她一个单词也不认识。 陌生字母。她觉得有点像阿拉伯语。 于是她脸上的笑容更加得体完美无缺了,她问:“讲得什么?” 承钰看她一眼,收回。语调平缓,“神和人类的传记,也可是说是犹太民族在埃及为奴时代巴比伦时代的民族历史。” 陈简带着疑问的语气,“圣……经?” 承钰点点头。 陈简的脑子飞速转起来,既然不是英文的,又是圣经,她略带疑问的口气:“希伯来语?” 承钰矜持地点点头。 陈简瞟他一眼,说:“我会一些西语,日常交流的那种。你学过希伯来语?” 承钰语气淡淡:“几年前在纽约上过希伯来语课,”他似乎漫不经心地看她一下,继续说:“每天上课八小时,其他时间除了吃饭睡觉,都被要求练习。每天小考一次,一周大考一次。十个星期上完两年的课程。” 陈简:“这么拼。” “还好。”他答话,向右瞟了一眼。看到她放在短裙上的手。衣服是换过的,干燥温暖,深绿色的裙,手指白得发亮。 “你好怎么说?”陈简问。 “你等一下。”承钰说着,翻开了书页,似乎在寻找相应的词句。 半响,他停下来,指尖指着一处。 陈简凑过头去。 希伯来文形状奇怪,像一个个倒立的框框。 “要倒着念,”他指尖在一处划了下,“aniohevetotcha.” aniohevetotcha. 我爱你。 陈简问:“是你好吗?” “对。”他说。 “怎么念来着?” 承钰面孔依旧宁静,又教了一遍,“aniohevetotcha.” 陈简跟着念了一遍。 承钰表情不变,“发音不准,再来一遍。” 陈简咬着音念,“aniohevetotcha.” “不对,重来。” “aniohevetotcha.” “不对。” 陈简又念了一遍。 承钰看向她。那双极黑的眼眸里,有千言万语。 “不对。”他说。 陈简又念了几遍,终于她自己都要忍受不了了,索性放弃。 他们静静坐在吊床上,有风拂面。 承钰看着书,突然说:“外表再端庄无害的男人,其实内心里也是有不好想法的。你以后不要这么肆无忌惮离男人太近。” 陈简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他说的道理又如何不懂?只是她所作所为,一半出于性格,一半又是故意为之。 只是想到先前自己伸出手,对方却不接过的冷淡态度,陈简心中莫名有闷火。 她说:“你管我?” 承钰看过来。 陈简也看着他。 陈简硬声:“我丈夫都不管我,”她挑眉,“你管我?” 那两个字直直刺向承钰。他冷笑:“你丈夫娶了你,我对他深表同情。” “同情?”陈简几乎气笑了。她一字一句地说:“轮不到你同情,他爱我,我也十分爱他。” 这些字一个个锤击在承钰心上。他一张俊脸几乎笼罩寒云。 陈简看着他,继续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在一起十年。整整十年,你懂吗?三千六百五十天。” 她语气平和下来,表情平静:“傅承钰,我这条命是他的。” 她说完,转身就走。 承钰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走远。 他想:回头。 身影一步步更远了。 他想:回头看我,我为你断了双手也心甘情愿。 然而对方不会读心术。陈简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边缘。 承钰这双手保住了。 13.豌豆王子 他们恢复了一种礼貌而疏离的关系。(.)陈简开始尽自己医生的职责。 这得以让她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来审视两人这些日子的交往。人和动物的不同之处,在于人能够思考并自我纠正。 陈简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她之前的,以自我为是为基础的对承钰的认识,是不够全面也毫无深度的。 她对于他的定位,还停留在几年前雨夜的那个男孩身上。 而这无疑否定了人的发展规律。 时间被拉长,而走在时间里的人,也是不断变化成长的。 首先,她嗅到了承钰骨血里的傲慢。他话并不多,常常是漂亮且英俊地沉默着。但这不意味他是一个乖顺服帖的人。 实际上,他傲慢且桀骜不驯。 这让陈简产生了一个错觉——当他沉默看着自己这些毫无天赋的普通人,为一些无聊话题叨嗑不停时,是不是类似于已经掌握黑洞技术的外星人,看着地球上愚蠢的两脚动物为能登陆月球便欢欣狂喜的那种不屑? 他也不是一个能令医生满意放心的病人。 陈简告诉他,根据现代医学的经验总结,治疗失眠最好的方法是布钦疗法。这是一种刺激控制物的治疗法,用于抵消失眠形成的条件。 “那我要做什么?”他很是冷淡地问,似乎对自身的问题毫不关心。 陈简坐在桌子对面,正对他。阳光被切成条,一道一道,其中一束落在他放在桌子的手上。 陈简想起黑人女帕莎告诉她的,这是一双被上了保险的手。有些是自己上的,有些是音乐公司给上的,也有参加节目时节目组给上的。 陈简很好奇保值一共多少。 当时帕莎给她数出了九跟手指——以亿计数。同时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告诉陈简:“这双手只弹钢琴或牵着女朋友。” 此时陈简抬头,看向他,“布钦疗法意味着只有当你感觉到非常困的时候才能上.床睡觉。” 承钰看着她。 陈简注意到他微微泛青的下巴,眼眶下淡淡痕迹。 看起来他最近的生活状态不怎么样。但她绝不会把这些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陈简继续道:“如果睡不着,就起床到另一个房间去。再次到了非常困的时候,再返回原来房间的床上。” 承钰唇动了动,“如果仍旧睡不着呢?” 陈简答,像一个十分专业的从业人员,“那就重复上面的步骤。” 承钰看着她的眼睛。 陈简毫不扭捏地与他对视。 然后他冷笑一声:“像一个三更半夜在地板上跳夏威夷草裙舞的神经病一样吗?” 陈简刺回去:“如果当一个跳夏威夷草裙舞的神经病能够帮助你,那你就应该快乐地去当一个神经病。[.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不然的话,那就好好去过你的夜生活。” 她摊摊手,面色几乎算得上是正经诚恳的,“紧接着,《纽约日报》或者《芝加哥论坛报》,或者其他什么报纸就会说——一个伟大的青年音乐家死于过劳。” 承钰站了起来,他很高,几乎遮挡住了从窗户射.在陈简脸上的阳光。她抬头去望,承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一眼,随后向门的方向走。 与此同时他回头看她一眼,说道:“那也不错,夜生活,然后死在女人柔软的怀里。” 有那么一瞬间,陈简简直想用手中的圆珠笔戳破这张过分漂亮的脸蛋。 承钰看着她的表情,冷笑一声,开门走了。 除了忙着做一名挑剔的病人,这段时间,承钰还忙着和dg唱片公司的签约事宜。 这家牛气的唱片公司属于德国佬,创建于19世纪。它作为世界最著名的古典音乐唱片品牌,不仅录制过世界上第一张完整的管弦乐唱片,也几乎见证了20世纪古典音乐界的发展。 他们互相商量,或者更确切说是相互讨价还价:公司一年应该为他出几张cd?音乐会的出场费用的如何抽取?签约后的第一场cd什么时候发行?选择柴可夫斯基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还是门德尔松g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和那个阿根廷来的指挥大师还有芝加哥交响乐团联袂演出的事宜怎么准备? 与此同时,他们也把卡耐基音乐厅独奏的事情搬上日程。 这意味着什么呢? 中国有接近三千万的琴童。如果每位琴童买十本音乐书,就能创造几亿册书籍的需求,如果每十位琴童需要一名音乐老师,那么几百万名音乐老师都不会失业。 学琴儿童的人数有多可怕,创造的行业价值有多可怕,那么竞争程度就有多可怕。 这三千万琴童中,只有几千人有机会进入国内最好音乐学府的附中。 他们是各省的佼佼者,每日练琴七八个小时,斩获过省内各种少儿级大奖。他们在招生季前涌入首都,住在又旧又乱的四合院出租房里,被父母带着,坐在自行车后座,塞钱托门道找央音的老师培训。 运气好碰到耐心负责的好老师,运气不好,钱花出去了,还要忍受责骂与不负责的态度。 这些人中,只有不到二十人能脱颖而出,成为最后的幸运儿。大部分人,花光盘缠,落魄而归。 这二十不到的人一路升学,进入国内最好的学府进行训练。而他们可能一个也没有机会进入柯蒂斯音乐学院深造。 这个顶尖学府有大约三十个系,每年在全世界范围内只招生一百出头的人。 就算进去了,他们也可能一辈子默默无名,或者小有名气,却还是达不到世俗意义中成功的定义。 每一个学乐器的人,特别是学钢琴的人,从小就要认清一件事实——你所面临的最大可能,只有六个字:永远不会出名。 因为超大的数量级意味着,达到大众心中“成功”的标准,比如成为在世界顶级音乐厅独奏,或者与爱乐乐团这类世界顶尖乐团合作的钢琴家,概率是一千五百万分之一。 而中双色球头奖几率也不过一千七百万分之一。 陈简坐在沙发上,端着水杯,轻轻抿了一口。她抬眼望望会客厅的地方——在那里,此刻,承钰正和那些西装革履、一脸精明的商人会谈。 他们下楼了,承钰和他们握手,送他们出门。 她望着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他正踩着一千五百万人的尸体向上爬。那些尸体年轻的脸上,是不瞑目的眼。他们的眼神愤怒而不甘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出名的是你! 而他在这些愤恨的眼神中,继续坚定地向上而行。 最后他来到了接近月亮的地方。那里有鲜花、掌声和名誉。那里有不朽的机遇。 转而陈简又去想一千七百万人堆在一起是什么概念。 前几天她看报纸,里面有一则国内报道。国内发生了全流域性洪灾,长江中下游地区水患泛滥。朱.镕.基到洪水区视察,看到有的部队直接跳进水里,用人墙挡水。这位上任不久的新总理流下感动的眼泪。 那要是一千七百万人跳进水里,是不是得直接把新总理哭晕过去了? 很快承钰从门外回来,陈简突然说:“你说你是不老幸运了,家里有钱给你折腾,一路折腾进名校。好多有天赋的小孩连学费都交不起。” 承钰停下步子,回头看她。他冷哼一声,“不好意思,我一路全奖。” “哦。”她回。 呵呵。 过了几天,他们依旧相互对坐着咨询。陈简突然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 承钰抬眼看他,冷冷淡淡地说:“能麻烦顺便给我带杯水吗” 陈简看到他这样子就有气。不过她还是露出个微笑,说:“好,一点也不麻烦。” 承钰瞅她一眼,提醒:“客厅的饮水机挪位了。” 陈简继续微笑:“我晓得。” 她从卫生间出来,拿了杯子,又回卫生间。扭了水龙头,水咕噜噜灌进去。美国大农村水质不错,这自来水也是能喝的。 没错,她就是故意的。 她将水杯放到桌上,承钰接过来,喝一口,脸色就不对了。他看着陈简,久到陈简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换了脸,变成了奥特曼或者蜘蛛侠之类,他才开口:“小姐,我竟然不知道你这么厉害,能用一分钟穿越时空,回到七八年洛夫运河旁接了这杯水,然后再穿越回来递给我。” 七八年洛夫运河发生了严重的化学污染事件,导致周边的居民患上各种怪病。 他又挑眉:“或者你是刚刚从下水管道里舀出来的?”接下来他还点评一句,“真是不容易。” 他的表情说:别耍小计谋了,我喝一口就知道你干了坏事。 陈简看着面前这张过分漂亮的脸蛋,突然又产生一种用笔狠戳过去的冲动。 正常人的舌头表面覆盖一万多个味蕾,陈简觉得,对于承钰,这个数字至少可以乘以二。 他咬一口三文鱼,敏锐的味觉便立刻通知大脑,这可怜的盘中餐老家是哪里。是来自阿拉斯加海域,挪威海还是英格兰海域。他抿一口水,能立刻根据口感的不同,分辨这水是来自意大利的苏吉瓦矿泉水,还是出自加拿大惠勒斯溪谷的泉水。 他养尊处优的皮肤只接受阿里斯塔手工床。这种床是英国皇室成员、丘吉尔、卓别林等人曾经的宠儿。 床用羊绒和马尾毛填充,仅仅一张床垫,都需要一个熟练的工人用将近两百个小时做成。 与此同时,他还有很多让陈简觉得匪夷所思到怪癖的富贵毛病。 比如说,他痴迷修理各种各样的座钟,有一次,他在工具间呆了整整两个日夜,就为了修好一座七十年代的老式威拉德座钟。 他对房间内地毯的洁净程度的要求也接近苛刻,不能有任何头发丝,甚至连灰尘都最好不要有。白天的每四个小时,佣工便要掐准时间点,用专门的工具清理房内大片羊绒地毯。 陈简想起一个古老的童话故事。 王子想找真正的公主结婚,但他怎么才能判断那些前来的人中,哪个是假冒的,哪个才是真公主呢?皇后有个好办法。皇后在床榻上放了一粒豌豆,垫上二十床垫子,又放上二十床鸭绒被。果然,到最后,只有拥有最娇嫩皮肤的真公主,才能睡时感觉到有东西硌得慌。 于是陈简在心里赏给他一个新名字——豌豆王子。 他们经历过那次争吵后,恢复到“冰冰有礼”的关系。除了正事,只偶尔交谈。他对她摆出了闲人免“近”的性.冷淡脸。 有次,他从她身边经过,冷不丁来句“你是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洗过头吗,头发的油腻程度可以让墨西哥湾油田自愧不如。”然后离去。 徒留陈简在原地简直气得五内俱焚。 还有次,他们几人去野外玩球。陈简并没有足够的运动细胞,她把球扔到了界外。承钰投来鄙视的一眼,问:“你怎么不把球扔到天上的奥林匹斯圣殿呢?”他呵一声,“说不定宙斯感动于你超凡的技术,给你封个星座当当。” 陈简当时简直想抱着他一起跳河。 她要被他气死了。 14.水边的阿狄丽娜 承钰觉得自己快要被陈简气死了。(.无弹窗广告) 他下午的时候开车回到家,上楼,经过琴房,隔着门,听到里面有弹琴声。说实话,他有点不开心。原因在于他一向不太爱别人碰自己的琴。 他稍微亲近点的朋友,都对这点心知肚明,也都会特意避免讨他嫌弃。 这倒不是因为这架施坦威卧式三角钢琴价格昂贵,怕被这些外行给折腾坏了,实则因为他有种奇怪的心理癖症,或者说洁癖――最钟爱的东西容不得分享。 承钰的手握上门柄,吱呀开了条缝隙。他要进去,和里面的人打个招呼,然后间接用自己隐晦的态度向对方表明:哦,朋友,请你离开。 门开了,陈简坐在皮凳上,微躬着身,手按着键,模样认真。 承钰一肚子话都噎在嗓子眼。 她弹的是《水边的阿荻丽娜》,这首曲子简单,她弹地倒也流畅的很。只是节奏的强弱起伏掌握得不好,延音踏板踩得也不够好,叫他听得难受。 曲子到了高.潮部分,用右手奔跑的那一段。陈简的节奏完全乱了。音调落到承钰耳朵里,完全不亚于强.奸他的听觉。 承钰吸了一口气,关上门,离开了。 十分钟后他又路过琴房。房间里陈简在重复这首曲子,刚好又到高.潮部分,仍旧是上窜下落的节奏。 错误的节拍简直像数百万只蚂蚁啮咬他的心脏。 承钰手都在门柄上了,咬咬牙,忍了。 再次离开。 过了一刻钟,他神差鬼使地又跑到门口。依旧到了□□音部。承钰觉得自己实在受不了了,也有必要清除一下公共噪音。 他走进去,本来要和颜温语地跟她讲一下“你不能这样,你应该怎样怎样”,结果话一到嘴边,变成了冷冷淡淡的,“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弹钢琴的,一种是破坏公物的。” 琴声停了。陈简带着钢刀的眼神飞过来。 话出口了,也不能再收回来。他继续开口,本来想说“你弹琴的时候应该模拟一下故事里主人公的感情”。 这个故事讲古希腊一个国王,他活得很孤独,就自己雕塑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国王每天对着雕塑痴痴地看,最终爱上了雕像。[.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国王就向众神祈祷,爱神阿芙洛狄忒被感动了,把雕塑变活。国王和少女从此生活在了一起。 承钰觉得这个故事有点蠢。所有以“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为结局的故事都蠢,绝对的幸福是骗小姑娘用的,现在连小姑娘也骗不了了。王子和公主不会吵架吗?他们或许不仅吵架还会打架呢。这种故事他自己都代入不了。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以此教育别人。 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你把自己代入了斯大林吧,恨不得几个炸弹把越南炸掉?” 陈简毫不示弱,直线进攻:“如果我是斯大林,第一个把你送进古拉格集中营。” 承钰:“……” 他有被气到,但自觉要表现一个男人的风度。承钰面色平静地走过,手插在口袋里,看陈简一眼,又看向琴谱。他伸手,装模作样地拿过琴谱,翻起来。 书本哗啦啦翻起来,停在一页。承钰指着最上面的曲谱名字说,说:“其实你可以弹这首,简单多了。” 他把下面那句“比较适合你”吞了下去。 陈简“唰”地站起来。她抱着肩膀看他。 承钰坐下,手指按上琴键,“好为人师”地讲:“左右手要配合自然,右手先空拍,左手起音,还有啊,你左右手那几个重复的和弦弹太重了……” 他向来喜欢身在舞台中央的感觉。更喜欢舞台灯光,薄薄的光,暖和,照在人身上。他也熟谙拍摄时如何选择坐姿,给镜头一个最好的角度。 比如现在,他知道,自己特意调整的角度,从一边看,绝对是完美无缺的英俊侧影。 他口中仍道:“延音踏板一小节踩一次,有几个小节要变一下,”他顿一下,缓缓扭头,“你知道了吗?” 人影都没有。 人家早走了。 承钰这个老师没当成。 “真是生气呀。”他看着琴盖想。 七月四号的时候,独立日到了。 几百年前的七月四号,这群白人的祖先在这个叫费城的地方开了个会,签了份宣言,正式把英国老家踢开。几百年后的今天,他们精力充沛的后代借着纪念日的名义各种放假搞活动。 比如车队□□、接力赛跑、烟火比赛,承钰觉得最奇葩的是吃热狗比赛。他搞不懂为什么吃热狗也要比赛,吃得肚皮圆滚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吗?人应该克制自己的欲望,尤其是食欲。 然而入乡的下一步意味着随俗。在人家的地盘上,你最好不要对它们的传统表达鄙夷之情,小心人家打你。就像一个外国人,他可能觉得吃牛肉就应该烤一烤,切成丝吃还要炒一炒简直就是神经病,你也一定很想把他打一顿再烤一烤。 电视里在放,成千上万的市民聚集到了靠近国会大厦的国家广场,总统搞了个演讲,铜管乐队、高中鼓乐队、古董车队还有军警车队组了方队一起□□。真是热闹。 这几年经济好得要命,新经济潮流迅猛,大家普遍高兴。可惜总统高兴不了,总统夫人也高兴不了。她估计想打爆总统的头。 一个姓莱文斯基的女人,爆出了自己和总统的性.丑闻。 这实在是热闹的一年。 这热闹的一年的独立日里,他们在后院里搞bbq。 承钰觉得每次有一活动,不是搞bbq就是搞bbq。这是很缺乏想象力的一种体现。但他不会说。 他懒得说。 杰克带来了一个新朋友。这位新朋友穿牛仔裤和棕色长衬衫。新朋友向大家打招呼“嗨。” 他看见陈简也向新朋友打招呼,笑得迷人。她对新朋友说:“我看过你的小说。” 她干嘛笑得那么迷人? 因为一部小说? 呵。 杰克给他们介绍:“这可是伟大的小说家。”他喜欢用伟大的这个词。他称承钰是伟大的钢琴家,叫陈简伟大的医生,称安妮为伟大的提琴手。 被一群“伟大的”包围,似乎比买一辆新的跑车还令他高兴。 承钰不懂他。事实上,他不懂很多人,就像很多人也不懂他。但他知道,理解是在这个古怪世界保持平常心的第一要义。 比如说,在音乐学院的时候,他认识一个同学,这位同学很魁梧,很雄壮,五官巨大,肌肉起伏。承钰第一眼看到他,以为阿拉丁神灯里的巨灵偷偷跑出来了。 这位巨人同学不管是端杯子还是骂人,总要翘出他的小指作兰花状。想想吧,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副画面。 更可怕的是,这位兰花巨人同学,对女装有着超出常人的爱好。他会腾出每周的一天,专门用来穿女装。他穿网状黑色袜,小腿肌肉隆起的弧度几乎把丝袜撑破,他踩高跟鞋,像蚂蚁顶着大象健步如飞,他头上套着栗色的短发套,画着大红色口红在承钰面前转悠。 有一那么一瞬间,承钰恍然间竟然觉得这样也有几分俏丽。虽然下一秒,他想戳瞎自己的眼睛。 然而这有什么关系呢?古怪的癖好不能否定这是一位好同学。毕竟他会在严寒的冬天替同学占琴房。 “理解。”承钰对自己说。 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陈简对着那个新来的小说家笑得那么开心! 他扭头问杰克:“他是什么来历?” 杰克一头雾水,“他?谁?” 承钰指向一旁。 杰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同时告诉他,这位小说家的一本小说在四年前改编成了电影。这部电影入选了美国电影学会20世纪百大电影清单。 小说讲了一个不幸的银行家发现妻子与人偷情,小偷开枪杀死妻子和情人,法官却把他判入了监狱。银行家被关了几十年,并没有放弃。他以一张女明星的性感海报做掩饰,用简陋的器械,生生从监狱挖了一条密道逃走了,不仅如此,他还把压榨自己的监狱长送进了牢房。 他想起自己看过这部电影。 “好故事。”他想。 他以前也很喜欢。但是突然喜欢不起来了。 他要了一份水果色拉,里面有很酸的橙片。还有一份烤华夫饼,配着枫树糖浆。他用餐刀切下一块精美的奶油,涂抹在华夫饼方形的小凹孔里,再倒上透棕色的糖浆。 他吃的速度不快,慢慢地吃,用了快半个小时。半个小时里,陈简一直和那个新来的小说家在说话。他注意到帕莎去找她讲话,却被她打发回来了。 钢琴事件后,他们之间说了不超过三十句话。 她刻意冷淡他。 今天她甚至没多看他一眼。 承钰问安妮要了一块新拆开的火腿,拿了刀叉,一刀刀切下上面的脂肪,像切下某人的肉。 15.初心 美帝主义这点好,讲人权。(.无弹窗广告)所以佣工也是有人权的,结果便是佣工放假回家,一群人想要丰衣足食得自己动手,足食完了,垃圾也得弯腰自个收尾。 承钰回了屋,见到陈简和安妮坐在沙发上。两个女人挨着坐,前面的电视上放着录像带。安妮指指点点跟她讲话。 安妮听到声响,转头,见到他人,招手:“傅点点,过来坐。” 承钰有点不自在,他想:怎么叫得这么亲热呢。 他转念又想:就算叫得这么亲热,别人呐,也没什么可在意。 呵。 他坐过去,绕过陈简,挨着安妮坐下。 陈简瞥他一眼。 他目不斜视。 录像带里是大片的冰川地,亮白的冰天雪地中,几人穿着暖烘烘的防寒服,厚重得很,上身是红色,下身黑,头上是夸张的护目镜和帽子。人俯下身,趴在雪亮的冰地上。 声音里有人的讲话,还有一种类似于电音的声音。这种声音不禁让陈简想起了西游记孙悟空出场打妖怪的配乐。 陈简就问了:“什么声音啊,配乐啊?” 安妮就给她解释了,“不是,海豹的叫声而已,是不是好有意思,根本不像哺乳动物能发出来的。” 陈简想:孙悟空能是一般哺乳动物吗? 承钰问:“你放这个干嘛?”他想起,这个录像带是大概去年的时候,他们乐团跟着一个拍纪录片的老头,跑到南极洲麦克默多站的时候拍的。他本以为录像带掉了,没想到被安妮好好收着。 安妮就说:“陈简刚刚讲她挺遗憾的,年轻的时候没多在外跑跑。我就想到这东西了,拿出来放放看着玩。[]” 承钰看陈简一眼,想:说得好像自己现在七老八十了的似得。 陈简也不看她,跟安妮讲话,“小时候大人管得严,十三岁了还没踏出村子一步。最远去的地方,就沿着河一直走。” 安妮就笑着跟她讲,“你现在不是在美国吗,挺远了。” 陈简觉得她放录像是分享不错,可总也透着一股炫耀的味道。她算是把这贵族小姐的脾气摸透了。她也笑着讲:“对呀,几百条大河的距离呢,”她又故意逗人说,“其实来北美之前我还去过南美呢。” 安妮一脸你逗我吧。 陈简撒谎顺溜极了,“不骗你,从巴西的玛瑙斯市乘船往雨林里走,有个名字发音类似迪士尼的部落,我在那里呆了几天,跟他们的公主玩得不错。公主是上一任公主跟外面的人生的。那个白人来亚马逊探险,把老公主拐走了,两人在城市里生了个小女孩。后来那白人男得病死了,老公主一个人养不了,就把小公主送回来了让自己妈养,老公主还留在城市里。那小女孩本来在城市活的好好的,什么繁华都见过,突然十几岁被送到这么个原始的地方,面对一群不穿衣服的人,每天都挺忧郁的。” 安妮见她说得煞有其事,地名部落名都出来了,还有像模像样的故事,不由得还真有些信了。 陈简向来知道如何提高撒谎不被人识破的几率。那就是一半真掺一半假。 她确实去过南美,也是在巴西,然而她不过在一个带泳池的旅馆里蒙着被子闷了三天大觉,故事也是泳池里泡着吃早餐时听旁边人讲的。 陈简又说,“走的时候我问那小公主,你以后结婚怎么办呢,对着那些遛鸟打赤膊的男人,你能下得了口吗?” 安妮听她讲得这么直白,捂着嘴巴笑起来。 陈简:“小公主告诉我说招婿,我又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说不定我出去了还能帮你物色一个。” “她喜欢什么样的?”安妮问。 陈简伸手指过去。指头的方向对着承钰。 承钰闷着气抬眼看她。 陈简收了指头:“小公主说她喜欢皮肤白的,看着斯文的,她又描述了一些,我最后总结了一下,她喜欢的不就是小白脸嘛。” 承钰的脸黑了。 安妮看看承钰,又看看陈简,眨眨眼睛。另一头陈简冲着承钰讲,“你晚上睡觉要小心,我不保证不趁着你睡着的时候,把你打包寄到巴西去。” “怎么这么气人呢!”承钰看着她背后墙面上的油画想。 电视上的录像带早放到了另一幅场景。场景是室内,类似酒吧,有舞台,下面是座位,座位上有人,桌面堆满酒瓶。小舞台上有人,还有一个话筒。人轮流上去讲自己的故事。 录像带里,一个黑框眼镜的卷发中年女人走上去,她调调话筒,开始讲:“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和同伴开一辆垃圾车旅行,四个月,从伦敦一直到肯尼亚的内罗毕。有一次我们被劫持了,抛了车逃出来。我们原先在瓦迪哈勒法等渡轮,又临时决定从沙漠走,我们的车子在沙漠里陷了五天,用吃饭的碟子一点点把它挖出来。但后来我们知道,那天瓦迪哈勒法渡口有一个渡轮爆炸了,当场死了八百多个人……我们遇到了一场内战,到处都是枪声,到处都在爆炸,最后我们在被炸毁的机场睡了一晚,又被一个俄罗斯飞行员救了……” 陈简觉得这样的人生倒也挺有意思,吸引力被引了过去。录像里女人开始在舞台上表演。表演如何将自己整个人装进一个中等大小的旅行袋。 陈简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脸,想要从那张白人的长相里发现端倪,判断她是不是少林寺缩骨功的海外传人。 承钰也回忆起来了,那天表演后他们在那个叫什么什么列车的小酒吧喝酒,然后跳舞。安妮喝得烂醉,抓着自己的腕子,说她因为他而痛苦,她好希望他也因为她感到痛苦。 当时他在想:这女人今天是不是有毛病?好好的为什么要痛苦来痛苦去? 录像到了跳舞的那段,不知道拍摄的那人是不是存心,镜头一直跟着他和安妮转。画面中是两人在灯光下挪步。 接着,承钰就听到陈简夸赞自己和安妮是如何般配,她的言辞如此真挚,仿佛内心真的认为,如果他们二人不走到一起,连美国总统都要流下惋惜的泪水。 安妮在一旁笑得比星条旗还要灿烂。 陈简陪着她笑。承钰看着她诚挚的笑脸,雪白的牙齿,似乎句句出自肺腑,叫人觉得怀疑都是一种罪过。 他几乎要有些恨她了。 陈简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当初恩一答应她,说“我不会阻挠你”后,第二天,发来一份传真。传真上只四个字:不忘初心。 陈简对他再了解不过了,她比他的毛孔还要了解他。他有一种对事物的预见性和洞察性,他一针见血且坚忍不拔。 他早就提醒她:你不要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她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怎么有资格耍起这样天真烂漫的小女儿脾气? 她几乎有些恼恨自己了。 恼恨后,她得打点好然后重拾江山。陈简耳濡目染早就明白一个道理:男人都是贱骨头。她需要先低个头服个软,但也不能太直白,放轻了自己。 很快她有了主意。 16.生日 这个办法来源于她曾听过的一个故事。(.)故事是恩一讲的。 一风流皇帝,与民女露水姻缘后,诞下一女。多年后,民女病逝,出落成美人的小皇女携信物赴京寻父。皇女结识一女飞贼,两人结为八拜之交。飞贼为解姐妹之忧,携信物闯入狩猎场,被皇子射.中,机缘巧合下,乾坤挪移,飞贼被误认为皇女。 恩一讲完,像考训小孩的大家长那样问:“从故事中你明白了什么?” 她回:“重要的东西不能随随便便给人,最好的朋友也不能。” 一个爆栗敲过来。她吃痛,不服气望去。恩一表情淡淡,对她说:“这个故事告诉你,在机会面前永远不要畏畏缩缩。” “可是会很辛苦。”她说。 恩一合上书,站起来,向屋外的方向走。他手搭上门柄,又转头,“做梦不辛苦。”他走了。 她信了。 世界上有两种人是很讨厌的。第一种人千方百计地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掏进自己口袋,另一种人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脑袋。 恩一是第二种。 以前她不明白这个道理。等明白的时候,她……已经长歪了。 不过这个偶然想起的故事却提醒她:情寓于物。 若人不好意思出面,那就让物品代为登门吧。 想通了后她打电话给幻知曲公司。这个公司专门做乳胶枕头。她在电话里订购,申明要加急的。对方办事效率很快,没过几天,货物到了。她把东西交给帕莎,让她代为转交承钰。 两天后,陈简收到了自己的回礼。她签收后环抱着盒子回了房间,尾莲仍在看她的《猫和老鼠》,陈简怀疑这个动画片已经成了她活下去的动力。 不过这次她终于开了声音。陈简在汤姆追逐杰瑞的背景音中拆开盒子。里面是个缀了蓝色缎带蝴蝶结的更加精致的木盒。说实话,陈简还是有一点开心的。没人会因为收到礼物不开心,除非礼物是一沓欠款缴费单。 拉开缎带,打开盒子,出乎意料,一个红色的拳头突然迎面打了出来。陈简吓得心神一跳,仔细一看,拳头正载着弹簧微晃。拳头是红色糖果做的,弹簧的四周,似乎是黑色巧克力。 显然,这是一件整蛊类的食品套餐。 陈简:“……………………” 傅大爷,请问您今年,贵庚几何? 他们的劳工合同已经到期,陈简似乎再没有理由出现在承钰方圆百里之内。[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她想了一下,决定给自己过一个生日。生日是个好东西,它可以理所当然,大张旗鼓地把人聚集在一起。 陈简对规划一个生日一无所知,于是她去找尾莲帮忙。 尾莲从电视机前移开头,说:“我赞成你的想法。” 陈简眼睛一亮,“你会帮我的忙对吗?” 尾莲眼神重新回到电视前,“不,我拒绝。” 陈简:“……” 紧接着,尾莲又扭回头看她,“你竟然还记得自己的生日吗?” 她们这些孩子,被掠走的时候大多年幼,对生日是没有太大概念与印象的。 陈简坐上沙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夺了遥控器,换到新闻频道,“不记得。” 这看似悲伤的事情,反过来想也是有好处的。你记不起生日,那么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是数年之前你呱呱落地的日子。这么一想,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温情的色调。 她一向善于宽慰自己。 一件能够用钱解决的事情,陈简并不准备为难自己的脑细胞。她去仓库,翻出一大摞报纸,努力从夹缝中找出派对服务的电话。 报纸沾满灰尘,一翻开,四下扬起。她蹲身,眯着眼,一手捂鼻口,一手翻着。这些来源不一的报纸大多登载一些似是而非的广告。 报纸中还夹杂着一些废弃的来信,其中最多的是彩票组织的来信。这些骗子广撒网,到处寄信,希望捞到一两只脑袋不太灵光的肥鱼。 骗子会恭喜你:你干倒了七千万人!你获得五千万美金的大奖!这些信件的语气如此真诚,仿佛真的有五千万美金正扭动腰肢向你挥手。 陈简觉得这些吃着牛肉长大的骗子是很没有想象力的。 她记得国内的报纸,或者一些两个巴掌大的小刊物上,拐角会登有几张美女的小照片。这些女人大多面相美丽而温婉,斜身坐着或躺在床上,露出白花花的大腿。旁边是以她们口吻写的信。信里说她们今年xx岁,嫁给了富豪,可是老公年龄大了,不孕不育,现在特征年轻男子一人,许诺重金,只为借你精.子一用。 真是天大的好事。有女人睡还有钱拿。 傻子才信。 可这些广告能长期盘踞便已经说明,已经有很多傻子跳了进去。 陈简对骗子的想象力以及特定人群的智商佩服得五体投地。 很快,陈简在一张快要发霉的报纸的一角,找到了要的号码。她一边整理报纸,一边偏头夹着电话和派对公司讨价还价。 很快,工作人员上门了。他们用神奇的双手,把一间普通的公寓装扮成了合格的派对场所。陈简付了钱,送他们离开。 她回到屋,取出电话薄,一一拨过去。 除了几个人身有要事,比如有个人正努力把戒指藏到煎蛋里方便晚上向女友求婚,还有个人刚熬夜三天三夜命悬一线只想闭眼不复醒,其他人几乎都来了。 他们带来蓝莓派、波士顿派、果酱和各类酒水。 最令陈简吃惊的是一个三层的芭比蛋糕。蛋糕最上层立着一个小脸芭比,卷发,金色,发丛中藏一只粉色蝴蝶结。娃娃的裙摆是蛋糕本体,精致的彩色奶油,从上至下,层叠成道道波浪。 她伸出指头,轻轻碰了碰娃娃的金色脑袋。娃娃睁着玻璃球的眼,口唇一张一合,身体内部传出电子音。 是一首童腔英文版的《祝你生日快乐》。 陈简转头看向身旁的杰克。 杰克连忙摇手。开玩笑,他怎么可能买这么卡哇伊的蛋糕! 杰克转头望向安妮。安妮摇头,又看向帕莎。 帕莎把头摇成非洲拨浪鼓,转身看向承钰。 承钰坐在沙发上,正要低头饮水。他僵硬地站起来,捧着装满水的水杯:“……我去厨房倒水。” 陈简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真是可爱。同时她心里又腾起一种奇异的感动。没有人记得给她带一只蛋糕,除了他。 陈简想起很久以前,感恩节。桌上是火鸡,肉的香,调料的辛辣,眼泪的咸湿。她的大姐捂脸,泪水从指缝流出。大姐在哭,为了不久前签订的离婚协议。 玛利亚温暖的手抚大姐的头发。她用同样温暖的卷舌音告诉两个女儿,男人是很复杂又很简单的,他们可以很伟岸,有时却又像小姑娘一样。 女人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会觉得他像小姑娘一样。 陈简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思很危险。 她努力收起危险的心思。 # 客人抢占了客厅和大电视,尾莲只好怏怏不乐地“退位让贤”。 她不知从哪里翻腾出一只老旧的小电视。三十二寸,黑壳,苍灰的屏,落满灰尘和蜘蛛网。 陈简眼睁睁看她拿出一根长而扭曲的铁丝线,深入,倒弄。画面亮起雪花点,颤悠悠跳动,清晰的画面浮现。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尾莲,你真是厉害。” 尾莲脸一红,抱着小电视缩到房间里去了。 帕莎看着那个亚洲女人打开房门,消失不见。她问:“她不和我们一起吗?” 陈简:“她只想和汤姆杰瑞在一起。” 他们开了所有灯,白色的光,彩色的影。人在喧闹,音响在震动。白色泡沫从啤酒杯浮起来,酒的涩,谷物的香气,也浮在空气里。 陈简看着他们闹,走到电视前。 电视开着,很大的屏,运动频道重播。里面是绿色的球场,穿着球衣的人,奔跑,汗水挥洒。看台上的人震起一波波音浪。疯狂的人群,电视里和电视外的,交相辉映。 音乐声太大,陈简几乎听不到电视解说词。直到镜头换转,她看见罗纳尔多熟悉的脸,才想起今天十二号,晚上有世界杯决赛,法国对巴西。 陈简换了个台,娱乐报道,维多利亚和贝克汉姆的照片,幸福地搂在一起。主持人语调夸张,说两人可能在明年正式步入婚姻殿堂。 她还没听清楚那个代表结婚地点的单词,旁边有人摔倒在沙发上,同时大声哀求着让她把频道换回来。 错过什么也不能错过决赛。 陈简换回频道。 她忽然有些兴致缺缺,去了尾莲房里。人不在,汤姆依旧在追杰瑞,追了几十年。陈简感叹:如此坚贞。 新闻频道里说,北京市人民政府拟向中国奥委会递交08年的举办申请。 陈简想:申请能不能成功呢?如果成功,十年后,圣火飘在北京上空,那时的自己又在哪里?或者自己是否还活着?活着得话,身旁的人又是谁? 门开了。陈简扭头。昏暗的光线里,承钰走过来,玉一样的脸,模糊的英俊轮廓。他问:“生日快乐,要蛋糕吗?” 他手中两盘蛋糕。层叠的奶油,色彩混合,上蹿下落。 奶油的甜气,男人身上洗衣剂的淡香。 陈简在昏暗中笑了一下。 然后她坏心眼地说:“累,不想动,要不你喂我吧。” 17.亲吻 陈简最终还是没叫人喂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她低头看蛋糕,塑料叉子,透明,尖尖的头,戳进柔软精致的奶油里。她也不吃,只用叉子搅。彩色糅合,涂抹开一片又一片的粘腻。 那样专注,倒有些孩子似的意气了。 陈简放下圆盘,抬头。电视里是东方明珠的顶,高高的顶,几乎把天顶破了,蓝天夹着白云流出来。画面一变,星条旗下的总统和红旗下的主席正在握手。 总统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对台湾的三不政策。陈简想:总统在白宫偷情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一本正经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坏蛋,“噗嗤”笑出来。 承钰回过头来,“好好的笑什么?” 陈简随口就答:“你好看,我看着开心。” 承钰:“……” 她这才注意到他站在电视旁,正对着书柜上的cd架。房间门半掩,漏出一条光,堪堪落在他的侧身。他左手插.在裤中,黯淡的光,□□的小臂呈现美好线条。 陈简这才猛然惊觉:他真是高呀。她似乎一直以来,都忽视了他已经这般高了。 她把手中塑料叉子刺进托盘,泡沫“吱”地一声。陈简走过去。 “你在找什么?” 他回:“看看有什么。” 那双玉一般的手,手指点在静默的碟片包装纸上。一排一排,点过去。然后顿一下,点出一张。 封面上大片滩涂般的黑色,正中是女人的背,细白的腰,黑色的发,发旁有绝望的蓝光。黑发扭曲着铺卷下来,搭上女人的肩,像扭动的蛇的身。 陈简剧透:“妻子被魔鬼诱惑,魔鬼利用妻子的身体给自己塑造了人形,降临人间。妻子和丈夫开始不停吵架,丈夫怀疑妻子偷人,找私家侦探跟踪妻子,发现了妻子别魔鬼附身。最后两人都死在警察的枪下,魔鬼又利用丈夫的身体降临了人间。” 承钰:“……” 他把这张推回去,又点出一张。陈简瞟一眼,画面上,三张外国主演的脸。最左边的男演员下巴上有一道坚毅的美人沟。 陈简:“小明和小红是一对情侣,小明为了拯救世界和平离开了。小红很难过,小明的好兄弟小黑来安慰小红,两人安慰出感情了。这时候小明却回来了,小黑和小明为小红决裂了。然而小黑还是顾念兄弟情的,他为了救小明死了,最后小明和小红重新在一起了。” 承钰:“……” “这个呢?”他重新指着一张。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画面上是铺天盖地的忧伤阴天,灰色的海面,穿着毛衣的女人忧郁的脸。 陈简:“女人的丈夫死了,她很绝望很难过。于是她利用□□技术,复制丈夫的基因,生下了一个与丈夫同样长相的儿子。儿子长大,开始恋爱,带恋人回家。女人看着那张与丈夫相同的脸,更加忧郁绝望了。” 承钰:“……” 承钰觉得周身冷气嗖嗖,他问:“你这儿没有符合主流价值观,代表真善美的东西吗?” 陈简抬头,“什么样子的叫真善美?” “我这样的。”他说。 陈简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投去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承钰抿嘴,低头看她一眼。 陈简保持惊疑不定的眼神。 承钰冷哼一声,抽出一张光碟离开了。 陈简跟上去。 这最后一张既“符合主流价值观,又代表真善美”的碟片,是去年香港无线拍摄的《天龙八部》。 黄日华主演,左角是李若彤冷若冰霜却美艳异常的脸。 陈简看着承钰将碟片推进去,老旧的屏幕卡顿,他拍拍,画面破碎,又重新组合。画面跳出,茫茫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白云,风烈。 两人回到座位上。承钰站起来,看到墙面上一个圆形的飞镖盘。锦旗一样挂着,绿色的面,彩色的芯。 他摸了摸凹陷,全在内环。说明房间的主人有非常好的准头。 这时,有压抑的哭声传来。 他回头,看到眼泪从陈简眼中淌下。电视的荧光中,是她美丽却湿漉漉的脸。承钰惊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屏幕。 白云绿草中,阿朱伏在萧峰怀里,萧峰抚着她的秀发。阿朱说:“萧大哥,等你报了仇,我们一块到塞外,你可以放马,我可以牧羊。” 陈简说:“如果我是阿朱,我就瞒萧峰一辈子。要是他不小心知道了我是段正淳的女儿,就因此不要我了,我就先杀了他,再杀了自己。” 她抬头,美丽的脸庞,湿润的眼。 承钰:“………………………………” 承钰在她身边坐下,犹疑了一下,还是说:“你是不是从小受过什么心理伤害?” 陈简抽噎了一下,听出了他的潜意思。她抬眼看他。黑色发,白润的脸,红的眼眶。她说:“你才有病。” 承钰:“………………………………” 她扭头,望回电视。一秒后,又回头看他。她说:“其实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承钰:“………………………………”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离这个女人远点。 黯淡的光线中,她一张俏丽的脸,带泪又笑,问:“喂,你是不是不信?” 承钰表情认真,语气诚恳地说:“其实……我是贝多芬转世投胎。” 陈简随手捡起来小靠枕,砸过去,“不要脸。” 承钰笑,接住,顺势躺倒在床上。 陈简起身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凑近他耳朵,细细小小地:“我真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了。” 所有无父无母的小孩,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的发丝挠到他的皮肤,泛痒。他伸手去抓,一刹那,她起了身,他的手指擦着发尾而过。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的身高还不需要买票的时候,陈简问过恩一,她问:“我的爸妈找过我吗? 恩一回:“找过。” 她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没找到,他们吵架,然后离婚。” 她抬头看他。那时她只到他的腰。她抬起女孩小小的脸。 恩一垂眸看她,很黑的眸子。他说:“你母亲再嫁了,随新丈夫去了北方。” 她低头,看到鞋尖。圆圆的布鞋尖,民族的色彩,糅着,又碎了。她眼睛湿了,眼泪砸下去,色彩也糊了。 头上传来声音:“你父亲没有娶那个女人。” 她抬头,眼睛还是湿的,却有了活的东西在里面。她问:“那她呢?” 恩一说:“死了。” 她说:“你骗我。” 恩一看着她。 她咬牙,“你骗我!” 他仍旧看着她。 她伸手打过去,恩一握住她的腕子。细嫩的腕子,上面是青色的血管,倔强的颜色。他说:“你就当她死了,不然你怎么办呢?” 她仍旧咬牙看他,声音倒是很有力度,“她让我多难过,等我长大了,我就要让她多难过。” 恩一笑了,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她咧嘴倒吸一口冷气,他松开,又笑了。接着恩一拿出一本书,很厚的壳,黑色的。 是《圣经》。 他指着一句,“念。” 她念。 彼得问耶稣:“我弟兄得罪我,我宽容他七次,够不够?” 耶稣说:“不是宽容七次,要宽容七十个七次。” 她猛得合上书,恨恨地想:他这是要我把一切忘了,要我宽恕吗! 恩一抽走书,指着刚刚的句子,对她说:“你什么时候信了这个,你什么时候就离死不远了。” 她:“………………………………” 陈简从回忆中抽出神来,她扭头望见承钰。 对方也看着她。 她垂眸摸摸床单,很柔顺的触感。她又抬头,故意道:“刚刚你让我难过了。” 承钰注视她的眼睛,“我怎么让你难过了?” 她笑:“你就是让我难过了。” 他张口,欲说话,陈简比出食指,抵在他唇上。承钰垂眸,直的白的手指。 她维持着比划手指的动作后退。承钰缄默。突然,陈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起蛋糕盘,砸了过去。 餐盘缓缓滑落,露出承钰被奶油覆盖的俊俏脸颊。黑色的发,白色的偷袭物。 他倒吸一口凉气。 陈简笑倒在床上。 然而下一秒,她坐近。两张脸近在咫尺。她看见承钰卷翘的睫毛,上面是点点白色。 她装模作样地帮他擦拭,一边擦一边说,“不好意思哦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哦,手滑手滑……” 承钰开口:“你这样做也让我很难过,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眨眼,带笑。故意重复:“哎呀,你要怎么办呀?” 两人眼睛对视。 陈简擦拭的动作停住,她手指沿着他脸颊的弧度下滑。 下颚那儿粘黏一块显眼的奶油块。白色,香甜。 她张口,咬上他下颚,吮掉奶油。口水的温湿,皮肤的细腻。 她轻轻说:“甜的。” 下一秒,她的下巴被抬起。承钰的手背托着她的下颚,温腻的触觉。 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神。 黑色的眼,沉的眼神。 她闭眼。 承钰的唇落在她的唇上。她伸出舌头,抵到他的牙齿,温热的气息袭来,她手指插.进他的头发。 18.雨夜 屋外是喧嚣与躁动。屋内,喘息,明暗的光线,身体的香气。 陈简手指摸到他的发,后脑的形状。她抬头,闭着眼,如同小兽一般,轻轻吸着气,细细啮咬他的唇、脸颊,他的下颚,留下湿湿的痕迹。 喘息在封闭的空间里被不断放大。 肉体的热量,唾液的湿气,互相萦绕。他的左手环过她的脖颈,右手抵放后脑,激烈疯狂地回应。两具身体紧紧贴合,几乎互相撕咬。 良久,湿热的唇循着她身体的曲线,一路下滑,滑过细嫩的下颚,滑上柔软的脖颈,温柔地吮吸。陈简闭着眼,扬起脖颈,喘息,胸膛剧烈地起伏。 她身体软成了水,颤着波,一遍遍,手指紧抓他的头发,动情地喊他的名字:“承钰,承钰……” 触感中的身体抖了一下。紧接着,那吻开始变得疯狂,固执地撕咬,似乎一口口,要将她活活拆吞入腹。 呼吸的颤动,液体的黏湿。陈简几乎受不住了,她发抖着,控制住他的脑袋。她闭着眼,唇部下移,贴放在他清隽的侧脸,细细地轻喘。 她睁眼,封闭的黑暗中,有漂浮的白色光线。墙上是耶稣像,阳光劈开铅色黑云,照在耶稣受难的身体上,美得让人想哭。 陈简闭闭眼,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她身体的重量压过去。将承钰放倒。她低头,对上承钰的眼睛。 黑色清亮的眼。 一瞬间她心痛极了,简直不能呼吸。她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陈简手覆上去。手下是睫毛轻蹭的痒,身体的温热。 她眼泪砸落在手背上,滑落。 “你哭了?”他问。 她咬唇,“我没有。” “你哭了。”肯定句。 “我没有。”她身体轻放下去,头靠在他的颈窝。 他手臂环过来,环住她的肩膀和腰腹。摸她的头发。 “你哭了。”他轻笑。 陈简恨恨地,几乎负气地讲:“我没有!” “你有。”他还是笑。 她凑近他耳朵,细细地,威胁地讲:“再说我就强.奸你!” 他笑,问:“你要强.奸我?”他微微抬起下颚,轻轻咬着吻着她的侧脸。 陈简喘了一下,感觉到身.下的身体越来越烫。 她惊了一惊,爬开,跳起来。[] 承钰站起来,看到她已经赤脚跳到了床上。纯色床面,女人黑色的阔脚裤,晃荡。昏暗光线里两截细白发亮的脚腕。 他好气又好笑,“你跑什么?” 陈简站在高处,警惕地看着他,像一只灵敏轻便的小鹿。 承钰在背阴面,黑暗藏起了他的表情。他好笑地问:“下不下来?” 陈简把一只抱枕扔了过去。 承钰接住,扔开。亲身上阵来抓她。陈简笑着大叫一声,敏捷地跳开。承钰左右围攻,她笑着闹着四处躲闪。 承钰也被她激出了野性,他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呢!无理取闹! 他抓住她的肩膀,却被她反身咬了一下。承钰吃痛,松开手。陈简得意洋洋地又跳开了。 他看着她动作。 雪白的宽松上衣,漆色头发,随着动作,都漂浮在光线里。 他自己倒是先笑起来了。 陈简斜着弯身站在床头柜上,扶起差点摔倒的花瓶。她不再逃了,向下一跳,承钰伸手接住。她双腿架上他肩膀。 笔直的腿,稳健的肩。 她低头对上他的眼。 “你真是个坏东西。”他说。 她很轻的亲了下他的鼻翼,不说话,眼睛亮亮。 承钰感觉到一种很炙烫的东西穿过心脏,他伸手拨弄她的头发。 这时候,门响了。隔着门板传来问话声。 陈简迅速从他身上滑下来,赤脚踩上冰冷的地面。她轻轻一动,从他身边走开,坐在床上,右腿架上左腿,撑着面颊,面向电视。 新闻早就变了。白色的光照在她脸上。 承钰转头看她。 陈简点出手指,扬起下巴,指指门。门外依旧敲着。她的模样淑女正经极了,几乎可以刻在画报上以供参阅了。 承钰:“…………………………” 他低头看了看手掌。手心似乎还有刚刚的温热。 他好气又好笑地去开了门。一群闹疯了的人涌进来,拽拉着两人,又涌回客厅。大屏幕上,法国对阵巴西的决赛已经开始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简都没有主动联络承钰。 九月中旬的一天,陈简早起,洗漱完毕,包着湿淋淋的头发走出浴室。尾莲早已重新占据了电视。 陈简走到茶几旁。上面有一个大信封。 尾莲直视屏幕,讲:“昨天到的。” 陈简点点头。拆开。 里面是一张邀请函。承钰发来的。 音乐会的邀请函。时间是十月五号,中秋节。 纽约市第七大道东侧881号。卡耐基音乐厅。 她拿起纸函,质地良好的表面在阳光下折光。她看着上面的图案,笑了笑。 # 因白天临时有事耽搁,十月四号的晚上,陈简从费城出发,开车直往纽约。时间进入深秋,气候已经开始泛凉。更何况凌晨时分,一场大雨降下。 雨刷发出响动,她保持着车速,给自己冲了杯热腾腾的摩卡。 紧接着,她看到前方有紧急车灯的亮光。一辆车翻在路边。穿透雨水的车灯里,一个女人拼命地向她挥手。 陈简抿了一口咖啡,并不准备管。高速上停车是一件很不讨好的事情。 然而下一秒,她看到女人身边一个小小的女孩抱着她的腿,似乎拼命在哭。陈简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将车停在了紧急车道。 她懊恼地咬了咬唇,骂自己一句。可车已经停下,女人惊喜地冒雨跑过来,敲她的窗。 女人是美籍日裔,自称带着女儿赶夜路,结果爆胎翻车,幸好系了安全带,没有发生人身事故。两人身上有些微的血迹,陈简皱了下眉,扯下一块雪白的毛巾递过去。 女人连连道谢,把湿淋淋的女孩搂紧在怀里,给她擦脸,脖子,和身体。女孩在母亲怀里抬头,怯怯地望陈简一眼。 女人擦完,又是叠声道谢。 陈简看一眼女孩白白的脸,湿漉漉的黑色眼睛,有点僵硬地回:“没关系。” 她只是向来见不得这般大小的小姑娘受苦。 陈简问女人怎么不报警找警.察帮忙。 女人用带着五十音的英语说没有带电话。 陈简找出电话帮她们打了911和免费应季支援服务所电话。 紧接着她下车,放了警示牌。陈简回到车里,看到女孩小小的身体缩母亲怀里,她的母亲安抚地摸着她的背部。 车外是滂沱的雨声,车内是母亲安慰孩子的低语。陈简闭眼,记忆回到很多年前。 她十三岁。第一次离开那个偏远山区的基地。那时,他们都已经自由了。 恩一问她想去哪里。 她回,找妈妈。 他坐在轮椅上,白白薄薄的脸,被风吹着。说出来的话很残忍。他说:“你妈妈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你在她眼里早就死了。” 她冷笑:“我不信!” 他们乘飞机北上。他们出了地铁站。轮椅擦过地面,发出轮子的声响。她跟在后面。他们到了一处地方,有很多游人,密密匝匝。 她抬头,看到“圆明园”三个字。 他们进了正门。那天是阴天,灰色的天空打颤,空气也冷得发抖。园内大片大片的水,荷叶,高高的柳条垂下来,吻在水上。 他们到了遗址区。白色的环墙,不高,到成人的肩膀,一层一层嵌套起来,欧式,像克里特岛的迷宫。中间是一座小亭,高高地立着,里面有精致的雕塑。 环墙上站着一个男孩,虎头虎脑。男孩旁边,是一个有着美丽脸庞的女人。 恩一停下轮椅,他说:“那是你弟弟。” 女人看着男孩。 她近乎贪婪地看着女人的脸。鹅蛋脸,柳叶眉,眉眼那么温柔,那么和善。女人穿着线衣,米色,绒绒的,看着就很暖和。她的心里涌起所有关于温暖的幻觉。 她走过去,一步一步。她攀上灰白色的环墙,继续走,停在男孩的面前。 男孩仰头,看着这个漂亮却奇怪的大姐姐。 男孩说:“你挡到我了。” 她不看男孩,转头看着女人。 女人也看着她。 她想:你要是认出了我,我便是死了也跟你一道走。 女人的脸上慢慢浮现一个明媚的笑,暖和的,温柔的。 她的眼泪几乎要淌下来。她嘴唇动了动,一个妈妈就要喊出。 女人微笑着问:“小姑娘,你是要走吗?” 她生生把语音咽下去。她死死看着女人的脸。 女人现出一个疑惑的眼神,试探着问:“小姑娘……” 她一声不吭地从环墙上跳下,憋着眼泪,越走越快。她几乎飞快地走出园子,恩一滑动轮椅跟在后面。她五脏六腑都纠在一起,再也受不住,扶着墙又哭又吐,天昏地暗。 她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气。恩一抽出纸巾,擦干净她的小脸。她探出细细的胳膊,环住他的脖颈,沉默闭眼。 陈简从回忆中抽出神来。 雨仍旧在下,砸在窗上。女孩缩在母亲的怀里,几乎要睡着了。她开口,建议先把母女送到高速公路下,然后她们自己再联系各方处理。 女人点头同意,又是致谢。 陈简扭开发动机,正要起步,忽然,后面一辆疾行的车撞上来。 # 医生和警.察很快赶到。陈简头颅撞到车体,轻微脑震荡。那对母女倒是没有什么损伤。 陈简躺在温暖的救护车里,看着白白的顶端,透明的仪器。头有点晕,有微微呕吐的欲望。 她模模糊糊地想:做坏人的时候顺风顺水,难得做一次好人,老天这样对她! 陈简隐约听到医生的声音,好像是阻挡什么人上救护车。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快速来到她身边。 是那个小女孩。 白色的小脸,被水淋湿的头发。女孩凑过头,轻轻啄一下她的脸。细细小小地,害羞地说:“姐姐,你真是个好人。” 女孩离开了。 陈简仍旧躺着,盯着白白的车顶。想:我真是个好人? 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她被送到市中心的医院,简单处理后进了病房。陈简睡过去,半夜惊醒了。黑暗中有个人影,在床边。 雨已经停了,月亮爬上来。 月光照着他的脸。 陈简意识有点模糊,视线渐渐聚焦。她从被子里伸出手,触碰到凉凉的空气。 她唤:“承钰。” 他伸手握住她的腕子。 19.19章补完 有很久两人都没有说话。(.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屋内有其他病人,都在沉眠。浅浅的鼾声。 陈简开了口。她说:“承钰,我头疼。” 他放开腕子,伸出手。被黑暗稀释的月光中,手摸到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摸到她的鬓角。承钰按了按,问:“这里疼?” 她说:“全身都疼。”说着,她伸手攥住他的手指,又说:“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承钰俯下身来吻她。他身上带着夜晚的寒气,陈简手指摸到他脖颈凉凉的皮肤,环过去。 她说:“我本来是睡着的,可你在旁边看我,把我看醒了。” 他在黑暗里笑,“你那么厉害,睡着了也知道我在看你?” 她捏住他耳垂,松开,“我不厉害,是你厉害。你太厉害了,你悄悄跑到我梦里了。” 承钰不说话了,亲她的下巴。 陈简笑,“你跑到我梦里,把我叫醒了。你是个坏蛋,现在我睡不着了,都怪你,都是你的错,你说怎么办?” “嗯?我怎么办?”他咬一下她下巴。 她轻轻吸一口气,然后说:“你给我说个故事好了。”她继续讲,“你人这么无聊,讲的故事一定也无聊,你一开口说故事,我肯定就无聊地睡着了。” 他被气到,觉得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坏心眼的小东西。于是,他又咬她一下,带了点力道。陈简又吸一口气。 她两手伸过去,狠狠掐他的俊脸。 承钰脸蛋在黑暗中被捏歪了形状。 她松开手,兀自笑起来。笑出声才想到不远处还有他人,于是停下,说:“我告诉你,我是个大好人,你一辈子再也遇不到比我更好的人了。所以我不为难你了,我说你听就好了。” 他头埋在她脖颈,陈简手抚上去,摸到他刺刺的头发,听到他说:“陈大好人,你讲吧。” 不知是被他逗乐了,还是痒了,她又笑起来,同时问:“你知道什么样的交情是最铁的吗?” “同学间的交情?” “不对。”她否定。 “一起蹲监狱的交情?一起嫖.娼的交情?” 她掐下他的耳垂,说:“错错错。” 陈简:“我跟你讲一个故事,你听好了啊。冬天的时候下了场很大很大的雪,雪太深了,几乎要埋掉人的腰。[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山里住着乡野医生和他的妻子,乡野医生是个好人,和我一样的好人。雪那么厚,把山路封住了,马车驶不了,可医生心地好呀,跟我一样好,他还是要出诊给病人看病的。医生只好走着去看病。他每天很晚的时候,踩着雪走回到家,冻得瑟瑟发抖。他的妻子躺在被窝里,妻子掀开被子,用温暖的身字抱住冰冷的丈夫。她冷得牙齿打架,身体发抖,仍旧紧紧地把他抱着。医生的眼泪就下来了。” 他手摸她的脸。 陈简:“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啊,一个是现在难得有像这个医生和我一样的好人了,还有一个啊,”她拨拨他硬硬的头发,“最铁的交情是一个被窝里的交情。” 她又问:“冷吗?” “冷。”他回。 她柔软的双臂环过去,在他耳边说,“现在我们是最铁的交情了。” 他动情地吻她的脸颊,下巴和脖子。她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握住他的腕子,细细地呼吸,觉得自己像风中乱颤的蝴蝶。 随后她又说:“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因为我可怜你,”她摸他的脸,“你都不对女孩子笑,一定没有女孩子喜欢你,所以我可怜你。” 承钰觉得她黑白颠倒搅乱是非的功夫秒秒剧增,可这话否定了他作为男性的尊严,于是他故意说:“嗯?没有人喜欢我?怎么没人喜欢我?喜欢我的女人从纽约排到墨西哥,什么样的都有。” “不要脸。”她说。 “比不上你。”他回。 她翻了个身,背对他,“那你找她们去好了。” 承钰冷笑一声,“我才是可怜你。” 她仍旧背对着他,背部在幽暗中呈现一个美丽的形状,“你可怜我什么?” 他瞟她一眼,说:“可怜你孤孤零零没人爱。” “哦,”她冷漠地回,“我丈夫爱我就行了。” 这一句话似乎子弹一样穿透他的内心,霎时,这些日子以来,所有夜不能寐的痛苦,几乎在一瞬间迸发出来。他掐住她的肩膀,把她扳过来,强迫两人对视。 陈简剧烈的呼吸着,黑夜似乎都在扭曲,他内心痛苦地纠成一团,语气却恶狠狠地讲,“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你觉得自己最聪明对不对,嗯?你对我的智商很有意见吗?还是你从来就这样习惯把别人当傻瓜!” 她痛得眼泪掉下来,抽气,“你弄疼我了。” 承钰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痛苦点燃,他依旧冷笑着说:“你不是最厉害吗?是不是,什么样的男人你都能对付。嗯?” 他双手锢着她的脑袋,凑近了,低低地,危险地,带着一触即发的力道,“我是第几个?”他咬着牙问,“你说呀,我是第几个!” “你弄疼我了。”她轻轻说。有眼泪淌下来,落到承钰的手背上。 他像被烫到一样松开手。有很久两人都没说话。 承钰伸手,触碰到她的脸。陈简扬起手,要打他。他却顺势把她拉过来,捧着她的脸,狠狠地吻过去。几乎是撕咬一般。 # 恩一看着电梯的门在眼前打开,内部锃亮的墙面映出他瘦削清隽的脸。 身后的人推着轮椅,将他送进梯内,正压跨步进来。恩一摆摆手,于是后面的男人停住了脚步。 “拿过来。”恩一说。 男人递过去一个黑色的小匣子,恩一接住,放在两腿上。 电梯关上了,数字跳动了一下。乘梯开始缓缓上升。 恩一拇指抚了一下匣身,按下按钮,匣盖弹开。里面是红色的绒布,中间躺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子很是迷你,像医院里医生打针前抽取药水的注射液玻璃瓶。 他看着瓶身,沉思不语。 这个瓶子是有来历的。 1938年年初,关东军大医官桐野一叶乘船来到大连港,他一路北上,赴设立于齐齐哈尔的关东军化学部516部队就任。桐野起先在所内负责毒气探测和毒物合成研究,同时带了一个助手,助手是年轻人,刚刚从本岛习志野学校毕业,姓东山。 1939年,根据总部命令,516部队在黑龙江佳木斯建立了三岛理化研究所,秘密从事毒剂和细菌实验,同年,桐野和所内负责人之一大岛闹翻,被锁入毒气室秘密处死。他逃过一命,被所内另一负责人福岛救下,同时接受了另一道最高级密令,远赴这个国家的西南地区另行开展毒气和细菌研究,为夺取“支那国”大后方做秘密准备。 不久后,桐野一叶带着助手东山来到武陵山脉深处,建立了新的研究基地。 1945年日军全面崩退,这个位于偏远山区的基地却遗留了下来。桐野自然死亡后,东山掌管了主导权。渐渐地,基地的研究重心从化学武器转为生物制药,它与日本军部残存右翼势力保持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同时,也开始寻谋与国际药品公司的合作。新中国成立后,他们无法再明目张胆地以战争的手段得到用以实验的活体,然而,这个国家百废待兴,甚至一度陷入文.革的自我混乱,对边远地区没有太大的掌控力,于是他们开始借助拐卖儿童,从各省各地偷运来年幼的男孩女孩作为实验体。当药品研究基本成功后,再打着临床试验的幌子进行正规的病体药品实验,随后转手国际药品公司投入生产,参与世界市场分红。 1978年代号为“夏娃”的新一轮研究展开,这次的研究针对强直性脊柱炎,投入巨大,起初研究没有进展,直到1980年一个新来的女孩使研究出现转机。九年后,他们得到了第一支不稳定的融合蛋白类肿瘤坏死因子埃尔法抑制剂,眼看曙光在前,上层领导人却接到解放军剿毁令的风声,他们大惊失色,紧急下令摧毁设施,并试图全盘带走研究成果。然而,撤退有条不紊进行时却突发大火,不仅很多此次研究的材料付诸一炬,那个关键的女孩也死于大火之中。 恩一望了眼匣子中这唯一一支夏娃,阖上盖子。与此同时,电梯到了。门再度打开,他手扶着两边,驶出电梯。 眼前是很长的通道,光线很足,地上有华贵的毯。电梯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和服的女人,一模一样的打扮,窈窈窕窕,柔软的脖子,涂抹到深白色的脸,嫣红的唇。 其中一个女人要过来帮他推椅,被恩一止住。 女人鞠了一躬,用柔软的声调对他说:“请您跟我来。” 女人在前领路,他行驶着轮椅滑动在后,另一个女人跟在后面。 他们到了一扇日式拉门前,女人推开门,立到一旁。 充足的光线刺过来。房间很大,却很空,同样是和式,中间是一张大案,案边已经盘坐了三个人。最显眼的是一个红头发的老头,白人面孔,却穿着灰色和服,坐在正对门的地方。 另外两个是一个大鼻子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旁边膝跪着一个年老的亚洲女人,白脸,很红的唇,脸上的皮肉像是坠下的袋子,梳着厚重染烫浓黑的盘发。 恩一滑动轮椅进入房间,他在案边停下,正对红发老头,垂眸看了眼低低的木案。他的轮椅有些高,而萎缩的两腿,注定他不能像另外几人一样盘坐下来。 身后传来细细小小的脚步声,女人脂粉的香气传来,紧接着,冰冷的枪口抵上他的太阳穴。 恩一恍若未觉。他微笑着叹了口气,不知是指这桌案还是这枪,“真是对残疾人一点都不友好呢。” 20.爱子 红发老头是法国jp制药集团的第二把交椅,基地曾经的投资者之一。.他此次在此等候,为的就是恩一手中这唯一的“夏娃”。 老头浅蓝色的瞳孔中映出恩一云淡风轻的笑容。他眼神凝视恩一良久,缓缓拍了拍手。 凉意从太阳穴上撤退,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紧接着,是拉门被重新合上的声响。 女人退下了。 恩一带笑的表情不变。似乎此刻就算天崩地裂,也无法抹去他嘴角的弧度。 老头看着他,问:“东西你带来了吗?” 恩一轻轻拍了拍放置在两腿之上的黑色匣子,开口答:“你知道,我从来不做食言之人。” 紧接着恩一似乎无意中说:“你今天来与我交易,你哥哥不知道吧,真不是一个好弟弟呀。” jp制药是家族式药企,老头的亲哥哥是第一把交椅。 老头嘴角一僵,抬眼看他。 恩一仍旧笑着,“你不用在意,”他继续说,声音从容优雅:“我只是与你拉拉家常。” 他们说话的过程中,另外的三人都是缄默不语。此刻老头转向那个膝跪的年老女人,女人扶膝起身,上前,伸手摸索木案。咯吱几声,木案升起来。 这时,身后的门再次被拉开。三个和服女人依次捧着小木凳,踏着碎步上前。木凳被放下,女人们离开。 三人坐上木凳。 年长女人拿出一副新牌,洗牌,发牌。同时开口:“三张3最大,接下来是三张a,然后依次算下去……开牌的人不能看盖牌的人的牌。” 赌.局开始了。恩一的赌注正是他手中的夏娃。 恩一掀开纸牌一角,看了眼,又合上。 梅花七。 他笑笑。 十六层高楼的阳光透过窗漫进来,照在他清隽的面容上。沉静如水,可以入画。 老头双手放在桌面上,两只食指轻微地点着桌面。抬眼看恩一一眼。他心中其实胸有成竹,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房间的房顶的隐秘处,正对着恩一背后的隐秘处,放着一个灵活的微型摄像头。 当恩一掀牌看数字时,摄像头会捕捉这一瞬间的画面,画面被人为放大,数字清晰呈现。而他被和服宽大下摆遮盖的脚踝处,捆绑着特定的打点仪器。监控画面的人,会及时通过操控仪器在他脚踝处的皮肤轻轻打点,打出点和长短不一的线。 他只要迅速在内心换算出这些简单摩斯电码代表的花色和数字,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赢面。 老头看过去,几轮下来,恩一已经处在下风,但表情依旧云淡风轻。 叫人讨厌!老头想着,嘴角微哂,扔出一张牌,盯着他的眼睛。 赌局很快结束了。 恩一输了个彻底。 尽管心中有底,但直到此时,老头才真的松了口气。他看过去。 恩一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他伸手,捧着匣子,将它置放在木案上。他说:“我是一个守诺的人,这个给你。” 老头说:“你当然是一个守诺的人,你说了把夏娃带来,就一定会把它带来,不过……”他一个眼神传达出去,木案旁的另外两个男人扑向恩一,拉住他的臂膀,伸手在他的衣服内摸索起来。 恩一被人硬拽着臂膀,面色仍旧不变,他语气带笑着讲:“你们光天化日下这样摸一个男人,你们的女人知道吗?” 中年男人并不接话,仍旧上下摸索。很快,瘦个子从恩一的裤子口袋中摸出一张白色丝帕。 恩一说:“这个你可得还给我。” 瘦个子望向老头。老头伸手,瘦个子将丝帕递过去,老头反复看。 恩一:“我没想到你连男人的帕子也要抢。” 老头脸一沉,又将帕子看了几看,确定这不过是普通一件纯白丝帕,触感柔顺。老头受不了地将帕子扔回去。 帕子落在桌面上。恩一挣脱出一只手,将帕子拿回来,放在腿上,用一只手整整齐齐地叠成小方块,放进上衣里侧口袋中。 这时,大鼻子蹲下身,脱下恩一的鞋子,倒了倒,什么都没有。他又顺着去摸恩一的腿,在因腿部肌肉萎缩而显得有些荡的裤管中摸到硬物。 他赶忙伸手探进去,从裤子里侧撕下一块用胶布黏住的玻璃小瓶。 大鼻子将玻璃小瓶递给老头,“找到了。” 老头接过,看着里面几近透明的液体溶剂。老头说:“真是可惜了,如果当年那个女孩子还活着就好了。” 恩一微笑:“是啊,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 他看着老头的动作,又开口:“不骗你,匣子里的才是真的。” 老头冷笑一声。 恩一叹口气,无奈地笑笑。 恩一乘坐轮椅从十六楼的电梯下来,他看向手掌。掌心是一朵丝帕叠成的山茶花,这是他在电梯降落时叠制的。 轮椅向着大厅的玻璃旋转门滑去,他的司机在大门外等他。出旋转玻璃门的一刹那,恩一扬手。 白色山茶花在空中绽放,几秒,静静落在大厅锃亮的地板上。 “走吧。”他对他的司机说。 两人乘上黑色的轿车。轿车启动,朝着远离高楼的方向驶去。恩一坐在副座位,玻璃升上去,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瞧见熙熙攘攘的人流。 恩一从储物格里拿出一杯矿泉水,净手,用纸巾拭干。他开口:“这世界上啊,第一脏的是钱,第二脏的就是牌了,说了我不想打牌,还非要找我打。” 身旁的司机唯唯道一声:“您说的是。” 黑色轿车仍旧驶着,车窗外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天色渐渐黯下来,有的店铺已经亮起了门前的灯光。 那座高楼渐渐成了背景中一束长长的柱。 恩一忽然问:“多远了?” 司机回:“有三千多米了。” “挺远了。” 司机:“您说的是。” 恩一笑笑,闭眼,靠上皮质后背,凉凉的温度。他口唇动动,轻轻唱起了童谣:“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万里无云多洁净……”同时心里打着拍子。 三……二……一 那座已成了背景的高楼最顶层突然爆开,浓浓的滚烟瞬间卷出,黑云翻腾着蔓延而开。车外的人群全部驻足,仰头去望。 车子从人群旁继续静静驶过。几辆消防车鸣笛与黑色轿车擦身而过。 恩一睁眼,看着车窗,口中对司机说:“现在的人呀,道德滑坡,搞得呀,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我明明说了这个才是真的呀,哎,不信我,非要把炸弹抢走。”他垂眸看向放在身旁的黑色匣子。 司机双手操控着方向盘,说:“您说的是。” 恩一笑了,问:“你烦不烦呀?” 他嘴角笑着。后视镜里,却映出一双淡漠的眼。 # “你说你烦不烦呀!”陈简叫着,一把抄起抱枕,朝着门口砸了过去。 半响,没有回音。她这才向着进攻处望去。门大敞着,客厅的灯光透过来。承钰在门口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逆着光,俊俏的脸。 陈简讪讪:“怎么是你?” 承钰走过来,站在她床边。[.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她躺在床上,被子盖着,散着头发,白白的一张小脸。他挑眉:“你就这么对你室友?” 陈简瞅他:“你管我?” 承钰黑色的眼睛看着她,“你总有办法一开口就让我生气。” 陈简故意做出开心的模样,“想不到我这么厉害。”她说完,又去瞅他的表情。 他在床侧坐下,陈简从厚厚的被子中探出脚,白白细细的脚腕。她用脚踢一下他。 承钰伸手握住她的脚腕,那腕子带着被褥中的温度。陈简察觉到他的手有点凉,她视线移到他握住自己脚踝的手上。那手的颜色玉一般,与自己脚踝颜色也差不离了。 她问:“外面冷?” “下雨了。”他回。同时他松开手,近过身来。屋内本来就黯,他这一档,几乎把光源遮住了。陈简只感觉到男人的阴影覆过来,她的呼吸缩了一下。 “你不该这样对你的室友。”他说。 陈简:“你是不是觉得她是个好人。” 沉默代表肯定。 陈简笑了一下,“她可不是个好人,比我坏多了。”被子从她的肩头滑下,承钰伸手,替她再次盖住。 他的指腹擦过她光滑的脖颈。 陈简看一眼他收回去的手:“她还欠我一条命。”她抬头看他,“所以,你不要管我。” 承钰回:“好,我不管你。” 陈简笑嘻嘻地伸出手,摸摸他带着雨夜湿气的头发,“乖。”她说。 承钰黑了脸。 她又笑嘻嘻地去揪他的耳朵。耳朵的形状也是长得极好的。 承钰伸手捏住她的鼻子。陈简一愣,望了用嘴巴呼吸,面色有点点涨红。承钰松开手,陈简吸气。然后不可思议地讲:“你变了。” 承钰凑得更近了。他开口,低沉的声音:“嗯?我怎么变了?” 陈简看着他放大的俊脸,有温热的气息裹挟住她所有的感官。她喉咙干涩了一下,随后开口:“你以前虽然不大爱说话,但对我还是很礼貌的。” “我对你很有礼貌?”他问。 “对,你对我很有礼貌。”她回。 他问:“我怎么对你很有礼貌的?”他侧头在陈简面颊上亲一下,“是这样对你很有礼貌,”又在她唇角亲一下,“还是这样对你有礼貌,”最后他轻轻咬一下她的耳垂,收回头,看她的眼睛,“还是这样对你有礼貌?” 黑色的眼睛,带着某种深不可测的魔力。 陈简愣了足足有三秒,随后她咯咯笑起来,伸手,托着他的下巴,手指抚上他的面颊:“学坏了。” 他亲一下她的眼皮。 她说:“我就喜欢你学坏的样子。” 他回:“我就喜欢你似乎时刻准备着舍身炸白宫的气质。” 陈简睁眼,叫道:“谁时刻准备着舍身炸白宫?!” 他看向她,意思再明显过了。 陈简气哼哼地闭眼,在枕头上转过头,随后她又转回来,睁眼,问:“我真有一种舍身炸白宫的英雄气质?” 承钰:“去掉英雄两个字。” 她伸手要打他。承钰迅捷地抓住她的腕子,亲亲她的手指。 陈简似乎陷入了某种人生思考,良久她说:“可能是仇恨后遗症。” 他低声问:“仇恨后遗症?” 她却不回了。陈简面转向另一边,留给承钰一个雪白的侧脸。 窗台摆放一盆山茶。空气中有极淡的香气。 这时候她是神秘的。她不说话,她是沉默而美丽的。承钰猜不到她的心思。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她差不多看清了,她的挑逗,她的无礼,她天生带有的致命吸引力。 然而此时她是忧伤缄默的。她静静地侧躺在那儿,却如同形成黑洞,那种力量死死地攥着他,狠命地把他向里拽拉着,纠缠、缠绵,摧枯拉朽。 # 陈简脸颊贴着温暖的枕头,想:仇恨后遗症。 她曾充满仇恨,疯狂而扭曲。她一双孩子的眼睛,看着那些形形□□穿着实验室制服的人,她对他们笑,撒娇,却把他们的脸,一张张记住,夜夜啮咬诅咒。 那些针剂让她痛死了。她本能地恨死他们了。 她也逃。在九岁前,一共逃了三次。却次次被人拎小鸡一样拎回来。那些人像看不懂事孩童一样嘲弄她拙劣的计策和路线,她恨得舌头都要咬掉了。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杀死。对于那个姓东山的日本男人来说,她是极有用的。她还不能理解这种有用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这点价值足以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折腾后,还没有被绑着,用草席裹着,沉到山涧里去。 第三次逃跑失败后,恩一领着一个女孩来到她的面前。 那是一个美丽又精致的女孩。粉色的和服,金色的束腰带。整齐的刘海下,雪白的一张小脸,皮肤干净到陈简几乎怀疑女孩的指甲缝都是干净的。女孩小步走来,抓住她的腕子,眼睛笑成月牙。 女孩轻轻地,软软糯糯地开口:“你好。” 九岁的陈简低头,看到自己因在泥地里奔跑而肮脏的鞋。鞋子裂了,露出拇指,生生地嘲笑自己。 她生出久违的羞耻之心。 她挣开女孩的手,在背后擦擦,哼了一声。 女孩睁着一双纯善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陈简问:“她是谁?” 恩一回:“东山尾莲的妹妹。” “她叫什么?” “东山爱子。” “她来干什么?” 恩一笑:“他们说送她来陪你玩。” 九岁的陈简内心冷笑:陪她玩?监视她差不多! 但很快,她几乎开始怀疑人生。十岁的东山爱子单纯得几乎如同一张簇新的白纸。 她说话的声音又轻又软,每每说话,几乎都要低低地哎呀一声。她握住陈简的腕子,糯糯地哎呀一声,软软地开口:“我们一起玩医生和病人的游戏吧。” 陈简面无表情:“不要。” 爱子抬头,刘海下漆黑的眼。卷翘的睫,小鹿一般水汪汪的眼。 陈简妥协了。 爱子找来编结的红绳,绑住她的腕子。红艳的绳,女孩的细弱的腕子。爱子又寻来木棉签,捏着木棒,探入水杯。棉球吸足了水,湿湿的一团。爱子白白软软的小手牵起她的手,低头,十分认真地用棉签擦拭她的手背,留下湿润的水印。然后爱子伸手摸摸她的头,摸摸她的耳朵,说:“不痛不痛,不哭不哭哦。” 陈简面无表情:“你烦不烦啊,快点。” 爱子抬眼看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陈简就不说话了。 爱子捋起她的袖子,女孩的手臂露出来,上面有红红的点,扎着血管,密集的,一个又一个。 爱子低低软软地哎呀一声。 陈简说:“你爸爸干的。” 爱子抬头看她,红润的嘴唇颤着,眼泪打转,半响,眼泪划过她白皙无暇的小脸。她声音仍旧那么轻,那么软,她问:“痛不痛?” 陈简说:“习惯了。” 爱子探出手臂,把她的脑袋抱到怀里,抚着她的头,用糯糯的声音安抚:“不痛不痛,不哭不哭哦。” 软软的小手抚着她的脸,爱子小女孩的声音传来,她在说,“不哭不哭,我做你的妈妈。” 爱子说:我做你的妈妈。 她真的开始做陈简的妈妈。 爱子找来梳子,木梳,刻着日文,带着木料的香气。她抚陈简的头发,一遍一遍地梳下来,细细软软地说:“妈妈替陈陈梳头发哦,陈陈的头发真漂亮。” 陈简看着镜子里自己杂乱的短毛,面无表情地让她梳头发。 爱子捧来自己的衣服,长长的和服,香软的衣料,顺滑,被她抱在怀里,带了暖暖的温度。她说:“妈妈给陈陈换衣服哦。” 陈简推开她,“不要。” 爱子抬头,小动物一样纯善的眼,“为什么嘛?” “因为我是中国人,打死不穿你们的衣服。” 爱子低下头,看着自己小小的鞋尖。抱紧了衣服,眼泪砸在地面。 陈简叫:“哭什么哭,你就知道哭!” 爱子哭得更猛了。 陈简不说话。 爱子头一扭,小木屐啪嗒着跑走了。 晚上的时候她又来了,伸手环住陈简的脖子。两人贴着,小小的身体缩在被子里,暖暖的两团。窗外有月亮,十六的月亮,很大很圆,看上去又香又甜。 两人睁眼看着,爱子凑到她耳边,呼出小小的热气,她说:“妈妈给陈陈唱歌哦。” 陈简不说话。 爱子在被子里摇晃她的手臂,“要不要嘛要不要嘛。” 陈简说:“好。” 于是她甜甜软软地开始唱,她唱:“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万里无云多洁净,如同彩霞如白云,芬芳扑鼻多美丽,快来呀,快来呀,同去看樱花吧。” 她们抱在一起睡着了。 九岁的陈简开始策划自己的第四次逃跑。可是她绕不开爱子。这个磨人精日日跟在她的后面。于是她对爱子说:“你是要当我妈妈对吗?” 爱子眨着大眼睛,“嗯嗯。”她说。 陈简笑了,她抓住爱子暖暖的小手,“妈妈是舍不得孩子受苦的。”她凑到爱子的耳边,“我们一起跑吧。” 爱子睁大眼睛。 陈简继续蛊惑,“你爸爸对你也不是真的好,你看你一个月能看他几次,他几个星期都不来看你。我们跑出去,我工作养你,我很能干的,我们买个大房子,住在水边,栽满樱花,春天的时候我们在湖里洗澡,唱着歌回来,然后躺在花瓣上晒太阳。” 爱子睁着眼睛,软软地看着,不说话。 陈简眼泪落下,砸在爱子的手背。她眼泪一下下落,一下下砸落爱子手背。她说:“我好痛,每天都好痛。” 爱子从宽大的和服摆里伸出手,笨拙又焦急地替她擦眼泪,“不哭不哭哦。” 陈简看她:“跟我走。” 爱子看她,半响,低低地应一声,“好,我和你走。” 陈简笑了。 她们开始第四次逃跑。她们在晚上见面,九岁的陈简指着爱子,“你你你怎么还穿着这个衣服!” 爱子一身雪白干净的小小和服,抬头无辜看她。 陈简要气死了,“你这个衣服,这个鞋子怎么跑!”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们牵着手,趁着月光,越过大片大片的山路,穿过丛林。黑夜四合,只有黯淡月影投下来,野物长长地叫。荆棘擦破爱子娇嫩的手,血滴落下来,她低低地哭。 陈简骂她,“哭哭哭!你能干什么!你就知道哭!” 爱子继续哭。 九岁的陈简拽拉着爱子,生拉硬拽,继续跑。 爱子喘气,哭得更厉害了,“我好痛,陈陈,我跑不动了。” 陈简甩开她的手,“那你留在这里吧,我走了!”爱子抬头看她,月光下惨白的一张小脸。陈简狠下心,自己跑走了。 十分钟后陈简又回来了,爱子坐在原地,抱着膝盖,头埋在膝中。她听到动静,惊喜抬头,白白的小脸,挂着眼泪,破涕为笑。 陈简恨死自己了,她几乎要哭出来,她打爱子几下,叫着“你好烦啊你好烦啊!”但还是一把拉起爱子,继续跑。 林深林密,天太黑了,黑团团笼下来,她们跑着,不说话,深深地喘气,突然陈简脚下一滑,直直滑过去,栽向深洞。滑倒的一刹那,她甩开爱子的手。她摔至洞底,痛得恨不得立刻死过去,吸气,朝洞口吼,“你不要……”话音未落,爱子跳了下来,惯性中撞到她的身上。 爱子摸上来,摸她的脸,急急地问,“你要说什么?” 陈简闭上眼,气得不想说话。 她们出不去了。穴太深,她们出不去。她们一次次地爬,一次次摔倒,泥土落满小小的身体。 高高的洞口被藤蔓遮着,天亮了又天黑,来来回回。陈简带的食物吃完了。她们饿得躺倒在地,细细地吸气。 陈简闭着眼说:“我要死了。” 爱子捏着她的手指,哭了:“我不许你死。” 陈简虚弱地冷笑,“你不许我死我也要死了。不仅我要死了,你也要死了!” 爱子哭,细细地哭,“我不许你死!” 陈简说:“我饿。”饥饿如同跗骨之蛆爬上来,钻进她的骨髓,抽光她所有的力气。 爱子说:“我给你做饭。” 陈简继续虚弱地冷笑。 爱子细细软软,失去力气的声音低低地,在空洞中响起,“我给你捏寿司。” 陈简问:“你会?” “姐姐教我的。”她回。 爱子软软的声音仍低低地响,“我把饭蒸好了,冒着热气,真是香呀,好甜呀,我把它摊开,晾得温温的,铺一层,好暖好暖的。三文鱼放上去了,滑嫩极了……” 她说:“我把寿司捏好了,小小的一团,一个个放着,真是可爱呀,我先给陈陈吃一口,”她问:“好吃吗?” “好吃。”陈简答。 爱子:“我拿过来咬了一口,再给陈陈咬一口。”她又问:“好吃吗?” “好吃。”陈简答。 爱子:“我是妈妈,要让着你的,所以再给陈陈咬一口。”她问:“好吃吗?” “好吃。”陈简流泪回答。她抱住爱子的脖子,哭起来。 爱子摸着她的头,声音虚弱:“不哭不哭哦。” 时间继续流走,伴随的是她们逐渐消散的生命力。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过,分不清白天黑夜,她感到爱子轻握了自己的腕子,将什么凑到自己嘴边,她反射性舔了一下。 甜的,巧克力。 她闭着眼问:“巧克力?” 爱子低低说:“临走前口袋里的,刚刚才想起来。” 她闭眼轻笑:“你真蠢呀。” 爱子不说话,摸摸她的脸,把化地变形的巧克力塞进她嘴里。 陈简想问,“你自己呢?我全吃了你呢?”神差鬼使,她张张嘴,咽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她继续闭眼,饥肠辘辘,醒了又睡了,睡了又醒。迷迷糊糊间耳边有细细的歌,在唱:“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万里无云多洁净……” 她恍恍惚惚说:“我没见过樱花。” 那边低低一句:“我也没有。” 她记忆的最后,是爱子冰冷的小手。 九岁的陈简在白光中醒来,光亮照在她的脸上,身下是柔软温暖的被褥。她睁眼,看见恩一清隽的脸,白光下薄薄的脸。 她张张口,似乎想问什么。 恩一看着她,“她死了。” 她闭眼。 恩一低声,凑到她耳边,“不要想着逃避,我不允许你逃避,听好了,她死了,因为你自私,她饿死了。” 她身体剧烈的颤动起来,眼泪滑下。 恩一继续说:“不要哭,我也不允许你哭,你后悔了对不对,但就算你后悔了,现在让你选,你会选什么呢?” 她睁眼,仍旧颤抖着。 恩一看着她,残忍地说出:“你仍会选择自己活下来。” 她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一点点撕裂他的容颜。 恩一语气珍重而沉凝:“这是我新教你的一课,永远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认识自己永远比认识比人更难。” 她再也不逃了。有时她坐在田埂上会想:世界究竟是个怎样神奇的存在呢?恶魔为什么可以生下天使? 那之后的几天,恩一来问她。他问:“你不跑了吗?” 她回:“不跑了。” 恩一掐出女孩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你的锐气被挫没了吗?” 她冷笑:“你明明也劝我不要跑!” 他放开她下巴,蹲身,两人视线齐平,他问:“倘若有人辱你、骂你、讥你、笑你、贱你、唾弃你,你怎么办?” 她面无表情地回:“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再去看他。” 恩一:“错。” 他手覆上她的眼睛,凉凉的一片,“逃跑是懦夫的行为,等你有能力了,你再去慢慢杀他,一刀一刀地杀他。” 可她想:我害死了她的女儿。我得先统统还给他。 只是这之后的十几年,每当有半大的女孩,用软软的眼神看向她。 她是再也受不住的。 # 陈简转过身来,面向承钰的脸。她开口说:“我饿了。” 承钰捋起袖子,露出赤.裸的下臂,然后他说:“不要客气。” 陈简抬头看他一眼,真的装模作样地咬了一口,随后呸呸两声,苦着脸,“难吃,去年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去年吃的饭早就消化成身体的一部分了。”他说。 陈简抬眼看他。 “长个了吗?”他问。 陈简摇头。 “长胸了吗?”他问。 陈简:“……” 他哦一声,“那去年的饭白吃了。” 陈简:“……” 陈简尤其无力地挥手:“滚滚滚。” 承钰倒是先不服气了,“你叫我来我就来,你叫我走我就走?” 陈简伸手攥住他的袖子,“我要吃寿司。” 承钰觉得她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的功夫更上一层楼了。他说:“我不会。” “那你会什么?”她问。 他俯身亲她一下,“会这个。” 陈简:“……”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没有睡醒,要不怎么一觉醒来世界都要变天了呢。 她说:“你去找尾莲,跟她说我饿了,要吃寿司。” 承钰去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回来,手中是青花瓷的碟,整齐排着几块形状美好的寿司。陈简抬眸看他一眼,张口:“啊――” 承钰:“……” 他问:“你是巨婴吗?” 陈简也不回,只是又啊了一声。 承钰:“……” 他用手捏出中间的一块,喂给她。陈简衔住,吃下去。吃完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说:“你洗手了吗?” 承钰:“……” 他气笑了,“你还嫌弃起我来了。” 陈简:“谁知道你刚才摸过什么脏东西没有,我现在是病人,有点虚弱。” 承钰想了想:“好像真的摸过脏东西啊。” 陈简懊恼地啊了一下。 承钰:“刚刚摸过你啊。” 陈简:“……” 陈简有被气倒,开始胡搅蛮缠地指挥承钰做事。她躺在床上,命令他把床往里面推移一点。 承钰问:“为什么?” 陈简:“这个位置风水不好。” “风水不好你还睡了这么久。” 陈简:“因为我昨晚做噩梦了。” “你做什么噩梦了?” “我梦到你了。” 承钰:“……” 承钰把床向里面推动一小段距离。陈简又说:“你出去帮我买一些阿司匹林吧。” “你要阿司匹林干什么?” 陈简手指向窗台。那儿是飘窗,芥末黄的窗帘拉着,旁边有一盆栽。泥土中伸出白色的花朵。 是山茶。 陈简:“买点阿司匹林做生根剂。” 承钰瞟她一眼:“你叫我去买我就去吗?” 陈简抱住他胳膊:“你去嘛你最好了。” 承钰想:你说我最好我就帮你去买? 只是这么想的时候他人已身在车里。雨水打着车窗,刮雨器响着。万家灯火已经浮起,在车窗上模成迷糊的点点光团。 # 恩一伸手,按下门铃。门开了,露出尾莲的脸。她似乎有一秒钟的惊讶,随后恢复面无表情。恩一向她点点头。 “在里面。”尾莲看他一眼,说。 恩一进入卧室。 他看见陈简躺在床的一侧,闭着眼,被子几乎遮住全身。黑色的头发,小小白白的脸。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姑娘。 他滑过去,轮椅发出很重的声响。 陈简睁眼。 她伸出手,要握她的手。他却伸手掐住她的下巴。陈简吸了一口气。 恩一左右打量她一遍,开口:“瘦了,脸也变尖了。” 陈简被捏着下巴,语句不清地说:“瘦了好。” 恩一不搭她,继续说:“瘦了没关系,你那么能吃,几天就胖回来了。” 陈简:“你妈……” 恩一手上用劲,一抬起。猝不及防下,陈简咬到舌头,眼泪立刻就下来了。红红的眼圈。又像极了多年前的小姑娘。 恩一看着她,叹气,开口:“教过你多少次,女孩子不要说脏话。” 陈简伸手,握住他细瘦的腕,同时泪眼汪汪地看他:“我错了。” 门开了,承钰站在门口,手中拿着药盒,看着两人。 陈简松开握着恩一腕子的手。恩一看一眼她的动作,也放下手。 21.手谈 两个男人回到客厅。最新章节全文阅读.承钰看着轮椅上的男人。他很瘦,穿一件高领的灰色羊毛衫,短发,皮肤并不特别白,明明是行动不便的残疾人,站立不起的身躯却给人一种苍劲之感。 承钰看着恩一滑动轮椅,到了电视机旁的玻璃柜。那里临靠水族箱,有彩色的鱼在幽蓝的液体中游动。他手指扣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两个漆木棋盒。 恩一问承钰:“会吗?” 承钰点点头。 两个男人对坐手谈。茶水被尾莲端上来,红泥小壶,滚烫的茶液倾倒进瓷白的小杯中,绿色的茶叶像浮萍,在滚水上浮沉。 恩一向尾莲道谢,于是承钰看到那个寡言少语的日本女人低头,然后很轻声地离开了。紧接着他看见这个残疾却气场奇特的男人拈着一枚黑子点在纵横交错的网线上,响亮的一声,他听见他说:“可惜了,本来今天能享受一场茶道表演的。” “为什么不能了呢?”承钰观着棋局,落下一子。 与此同时他听见对面的男人说:“如果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别人还非要强迫你去做事情,太残忍了不是吗?” “她心情不好?”承钰只看过那个日本女人两次,今天是第二次。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是缄默的,如果你不特地注意,甚至发现不了这么个人。 “我猜的。”恩一说,“按照以往的经验,她看到我不会太高兴。” 紧接着恩一又说,“你看到我似乎也不太高兴。” 承钰抬头看他,他嘴角是有弧度的,这个微小的,若隐若现的笑容似乎是他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承钰从这个笑容里读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但他莫名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攻击了一下。 于是他说:“你们的招待很周到,我很感谢,我没有什么不满意不高兴的。” 却没想到对面的男人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比如说希特勒下令撕毁条约进攻苏联只是因为斯大林偷了他的内裤。 恩一:“招待?你说刚才的那个?就算是好莱坞公认的第一美男子来做客,只要你不自己去找她要水喝,她连杯子都想不起给你。” 承钰依旧看着棋盘。他的神情专注极了。黑色的网格线纵横,仿佛要从原木色上浮起,白子黑子纠缠厮杀。 恩一:“或者你说房间里的那个。” 承钰终于抬起头来看他。 恩一微笑着说;“房间里的那个,招待?算了吧,她不赶着你去伺候她就是大发慈悲了。” 这分明是埋汰话,却透着一股子亲昵。这话让听话的人知道,说话人若不是和话里指代的对象多年相熟,是说不出,也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的。 承钰看着他的眼睛,很黑的眼睛。(.无弹窗广告)然后他垂眸,继续看棋盘。过了三秒钟,他落下一子。 “你输了,”承钰说,他站起来,又说了一句,“下棋的时候千万记得要认真。” 恩一看向棋盘,嘴角的笑容隐没。 承钰去阳台吹了一会凉风。夜色已经铺天盖地蔓延过来了,下着细雨,路灯投下的光揉成一滩滩光亮的水圈,千万根雨针砸在上面。 他觉得现在的场景与时间很适合吸一根烟,昂贵的廉价的,什么都好。 问题是他不会抽烟。 路灯下站着一个大胡髭的俄罗斯人,破旧皮夹克,扛着一把厚实的黑伞,对着路灯大声用俄语朗读东正教的《旧约》。 卷舌的俄语伴着雨声传过来。 不知为何,承钰想起一个俄国诗人。这个诗人写了一首诗,那首诗是讲晚年的,诗里说,很多以后,当你老了,坐在书房里,烤着火,翻一本书,意外在书里翻到一朵干花,你隐约记得这朵干花和很多年前的一件浪漫往事有关,但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对自己说:离开这里,切断一切,很多年以后,对于这件事,你就什么都不见记得了。 承钰又站了一会,感觉凉气向身体里入侵。 于是他伸手去开回房间的门,进入温暖地带的一刹那,他又想起,在那诗歌的最后一节,说很多年后,你想不起来那件浪漫往事到底是什么,但你仍旧记得——它在当年是十分致命的。 # 陈简闭着眼躺在床上。被子里是温暖的,她是身体也是极其温暖的。她把棉被的四周扎起来,人连同被褥,形成一个乱糟糟的蚕茧形状。 这种被包围的状态,让她莫名有安全感。 门开了。脚步声。有人站在床前。 如果你熟悉一个人,或者认真观察过一个人,你能很明显分辨出这个人的脚步的轻重,说话的音调,甚至呼吸的频率与轻重。 她知道是谁。她没睁眼。她甚至在空气中捕捉到了山茶极其清淡的香气,和年轻男人干净的味道。 男人和女人的气味是不同的。年轻男人和年长男人的气味也是不同的,前者是被阳光晒到饱满的棉被中香气,后者则是不知名小店桌面上陈年油垢的浊气。 两人听了很久对方的呼吸,都没有说话。 最后承钰先开了口,他说:“你离婚好不好?” 陈简依旧没说话,只是阖着的眼皮颤了一下。 承钰觉得这真是糟糕极了,简直是十几年来他人生最无耻糟糕的一天。丈夫在外面,而他,一个外来人,在可能是他们卧室的地方,劝妻子和丈夫离婚。 他觉得可能明天起来,他都要失去勇气照镜子。因为镜子里是一个破坏纲常的无耻混蛋。 但他已经做了这个无耻混蛋。 陈简睁开眼,对上他的眼睛。 停顿了有几秒,承钰说:“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手工课要求买硬卡纸,那种很多颜色的硬卡纸,用蜡笔涂在上面,厚厚的一层,然后可以用牙签在上面画画。” 陈简想:你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承钰继续说:“晚上,很晚,我一个人在一家偏僻的杂货店买了纸,我坐地铁经过了好几站,出地铁站的时候才发现我付了一袋卡纸的钱,却拿了两袋卡纸。因为它们的包装袋紧紧贴在一起,我误以为这是一袋。” 承钰:“地铁已经停运了,我往回走,走了一个小时回去,把多的一袋还給了老板。” 陈简继续看着他。黑暗裹挟了他的身段,长长瘦瘦的身段。 承钰:“十岁那年,我有一个表哥,在哈尔滨工作,冬天的时候,雪很大,他和一群俄罗斯人喝酒,喝得很醉,他一个人往家走,摇摇晃晃,跌到公园的湖水里。晚上没有人,他淹死了。” 承钰:“我姑父不是一个好丈夫,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表哥是姑母全部的希望,他没了,姑母几乎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我父亲怕她想不开,把她接来一起住,她参加了当地的基督教会,几乎天天在那里,也经常领着我去教堂。我参加了儿童唱诗班,那里的教父和女人们教我背《圣经》,我背得很熟。” 承钰:“小时候背到滚瓜烂熟的东西,长大了,一辈子也忘不掉。” 陈简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他想说,他是一个遵守仁义礼智信的人。 承钰看着床上的女人,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也无法探查到她在想着什么。忽然,他希望她也为他感到痛苦,与他内心同等的痛苦,和他一样受到的心灵折磨。可他心里隐隐又明白,无论她是否痛苦,这种痛苦的程度,是远远及不上自己的。 这种认知让他更痛苦了。 人类的本能会让人倾向选择成为那个被爱的人,因为这很安全。 “我们不要再联系了。”他说。 陈简躺在床上,听到关门的声音。 他真的走了。 她知道此刻自己应该跳下床,追过去,然后用她最擅长的甜言蜜语一通浇灌。这没什么难度,对她来说易如反掌,犹如呼吸,她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学会了如何成功地讨好别人。 这再简单不过了。 但突然,她什么也不想做。于是她顺从了内心的意愿,只是静静躺着,睁着眼睛躺着。 其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承钰真的没有主动联系她。好像他说的话犹如一把锃亮钢刀,真的把两人之间所有的情谊斩得干干净净。 陈简感到挫败、不服气,剥开这两层情绪,下面藏着失落难过,但她努力压制这两种情绪,她没有勇气去承认这两种情绪,因为这代表危险。 她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及时拆开恩一带着胡闹的玩笑。谎言一旦出口,连谎言的说出人也是无法控制的了。谎言有一种魔力,让说谎的人,无论主动说谎还是被动说谎,都不停地为维护谎言努力。 说过谎的人本能地不愿自我揭穿。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她站在电话机旁边,看了很久。久到尾莲都受不了了,扔开遥控器问她,“你准备在原地长成一棵圣诞树吗?” 陈简为她难得的冷笑话笑起来,然后她说:“为什么不呢?我会成为最漂亮的圣诞树。” 然后她又想,我既然敢当一颗圣诞树,还有什么是我不敢的呢? 于是她主动拨通了承钰电话。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勇士。她脑海中甚至出现画面,自己身穿铠甲,站在斯巴达三百勇士中间,面对波斯军团滚滚而来的烟尘,心中充满悲壮。 她对自己说:此刻的妥协,都是为了长远之计。她对自己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自欺欺人,可她又不愿意承认自己自欺欺人。 在这种简直杀人的心理中,电话接通了。 陈简先发制人,“人家分手都有分手费,你愿意请我吃个分手饭吗?” 在对方说话之前,她迫于心里一种争取颜面的心态赶紧接了一句,“然后路归路,桥归桥。” 说完这句谚语,她突然又后悔了,这不是自断后路吗? 那边缄默良久,最后承钰的声音传出来,他说好。然后挂断。 陈简其他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她握着白色的电话机,靠躺在沙发上,想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了什么的东西。然后她把脑海中杂乱的思绪挥掉,陪着尾莲一起看猫和老鼠。 她随着杰瑞逃跑的音乐一起笑,然后画面中出现汤姆女主人硕大的屁股。 电话响了。她按下接听键的动作有点快。陈简对自己说,“你不能慢点吗?” 陈简以为承钰想起来两人还没有商定好时间。 结果对面说:“你下楼吧。” 陈简一句“你在楼下?”还没问出,对方又挂了。 她把电话摔到沙发上。 想了想,还是下楼。 承钰站在楼下,路旁停着一辆新车。他穿着西装,笔挺英俊。陈简低头看看自己,白色有线头的宽大套衫,下身是肥大的秋裤。 陈简觉得丢脸。 她张张口说:“我去换身衣服。” 承钰说:“不用。” 陈简穿着秋裤坐进了承钰的新车。 22.入局 车载着人,穿过牢不可破的黑暗。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华灯初上,车流密集,一辆橙色敞篷卡车缓缓行驶在他们前方,露天的货仓里捆满即将作为圣诞树售卖的宝塔形常青枞树,树干和枝叶被雨水浸得透湿。 水汽也蒙上了副座旁的车窗,映上车窗的灯光糊成了水淋淋的一片。 没开灯。谁也没说话。 这样昏暗与沉默的气氛,使陈简想到了供奉着佛座的大殿,那里也没有现代化灯光,只点烛,一排排曳动的明黄色烛火依次跳动,伴着焚香和黯淡光线,是高高鎏金佛像沉默的脸。 她向左看了一眼。 承钰有一张很符合现代美学的脸,标准的三庭五眼。便是这样侧面看过去,轮廓也像是古希腊雕塑家事先量好的。线条英挺而流畅。 只是现在这张脸也是沉默的。 他右手搭在方向盘上轻调方向,透过车窗的灯在他看往前方的眼上一闪而过。黑色的眼,平静,全神贯注。 陈简想:佛殿里至少还有弥勒佛,敞着肚皮,永远对供香的人笑呵呵,你好歹也对我笑一个呀! 然而承钰猜不到他的想法。他的表情泄露不出任何信息。 只是气氛凝滞,他伸手打开广播。 电流带着声音冲了出来。n频道,播着最近关于圣诞节的一项调查――去圣诞购物的时候,你是更喜欢听到别人说“圣诞快乐”呢还是“节日快乐”呢? 广播里一男一女主持人兴奋地讨论着,最后神秘兮兮地播报结果,有42%的人选择了“圣诞快乐”,而选择“节日快乐”的只有12%。 陈简觉得美国人民真是无聊地可以选择去雪地里打滚了。 她伸手,扭动按钮,换了个台。 音乐台。曲调非常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听到十分熟悉的曲子却记不起名字,这简直分分钟要逼死强迫症。 陈简正努力去回忆,承钰伸出手,换回新闻频道。 陈简扭头,看他一眼。伸手,换回来。 承钰又伸手,再次换回。 陈简抬眼,看到他静静的侧脸。依旧好看,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她心里冷笑一声,再度换成音乐台。眼看承钰又伸出了手,她若无其事地拍掉。 承钰看她一眼。陈简闭着眼,靠在后背上。 承钰收回手,搭放回方向盘上。 “呵。”他看着雨刷下前视镜恢复清晰,又瞬间被雨水蒙上,默默想。 音乐放着,至高.潮处陈简终于想起这是几年前一部女权电影的插曲。 电影说的是一个生活不如意的家庭主妇,和同样孤独的朋友去郊外旅行。她们一路肆意快活,在酒吧过夜。女友和男人跳舞,男人欲火焚身,想要强.奸女友。主妇掏出行李包的手.枪,威胁男人,意外之下开了枪,男人身死,两个女人因此走向了被警.察追捕的逃亡路,并发现了内心的真我。 陈简又想起七年前这部影片里,一个男演员扮演了一个搭便车的路人甲,而如今男演员已经成了好莱坞身价百万炙手可热的宠儿。 男演员有一张形状类似嫩牛五方的脸,叫什么来着? 强迫症又要被逼死了。[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陈简还在想不起来的焦虑中,突然,一个侧边停车,车停了。 车门被推开。 陈简还来不及出声询问,承钰冒雨走出去。她奇怪,探头去望。 大雨倾盆,路边蜷缩着一个大块头醉汉,衣着破烂单薄。 陈简知道,在这些国家,经常有醉酒的流浪汉露宿街头,当寒流来袭,他们或者躲到救济所,或者熬过严寒,或者不知不觉冻死街头。 大雨打着地面,地面哀哀叫痛。承钰弯身摇了摇醉汉,醉汉固如磐石,纹丝不动。紧接着他拽着醉汉的胳膊,拖着走,走向避风挡雨的巷子。 陈简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 一分钟后,承钰回来了。西装湿透,雨水沿着俊脸的轮廓下滑。他一言不发,扭开药匙,火点燃,汽车向前溜去。 陈简想起他有个哥哥因为醉酒无人救援身亡。 陈简去找毛巾,却想到这不是自己的车,有没有毛巾她也不知道。于是她不动了。 承钰似乎对湿透这件事毫不在乎。陈简首先开了口,她问:“你是打算到餐厅里拍雨人吗?” 《雨人》是1988年汤姆克鲁斯的一部剧情片。 承钰没有回答。两秒后,他双手平稳控制方向盘,开口问:“你是准备去餐厅开秋裤派对吗?” 陈简垂眸,在昏暗中飞快地笑了一下。 最后,他们既没有成功去餐厅拍电影,也没有成功在餐厅开派对。而是由陈简带路,去了一间居民房吃云吞面。 # 煮面的是一对老夫妻,丈夫是广州人,妻子是潮汕人,夫妻俩二战的时候移民美国,开了一家广式小饭馆。两人有一儿一女,一个当医生,一个做了律师,都不愿接手家里的餐饮业,老夫妻年事渐长,只好雇佣员工操持饭馆,只是味道倒地不如二人亲手做的。夫妻俩也没闲着,在家里辟了一个偏厅,接待老顾客或者闻声寻来的客人,不为赚钱,只为家中不落得冷冷清清。 虾子、比目鱼、猪背脊骨熬制的汤底,汤色清亮,口味鲜香,全鸭蛋打面,不加一滴水,一筷子挑起,面条透亮、爽韧,劲滑,明明是碱水面却没有碱味。十钱面盖在七粒云吞上,热气腾腾。 两人默默喝汤吃面,谁也不说话。吃到一半,陈简正用瓷勺舀出一粒饱满的云吞,还没放入口中,门开了。 老板娘走进来,用布包着,捧着一个青色大海碗。 老板娘和善地对他们说:“看小姑娘会说粤语,送给你们喝的,花旗参煲鸡,大冷天,去去寒气。” 陈简笑嘻嘻道谢。承钰看着她,垂头用筷子搅碗里的面。 老板娘走了,陈简收了笑。继续默默吃面舀汤。 承钰又看她一眼,心想:呵。 海碗里,红色的枸杞配白色的参,黄色的鸡汤漂去油花,浸着鸡肉。 偏厅里有一台小电视,陈简找到遥控器打开了,香港台,新闻里说英美武装力量对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实施了大规模空袭,造成多为平民伤亡。 承钰问新闻在讲什么。 陈简给他翻译一遍。 然后又没有话了。 陈简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她听到电视里战斗机的轰鸣,一个镜头前,是伊拉克女孩略显脏兮兮却美丽的脸,脸上是恐惧的眸子,女孩的一旁,她的母亲正在捂脸失声痛哭。 女孩的弟弟在一场空袭中丧生,女孩和母亲因为探亲逃过一劫。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生离死别更加催人心肝呢?若不是关乎生死的事情,用的着愁眉苦脸吗? 她的汤匙碰了下边缘。清脆一声响。陈简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承钰开口:“吃忘了吗?” 她闭上唇,抬眸看他。 白色的脸,俊脸因为没有过于的表情,倒显得有点冷峻了。 他说:“吃完了就走吧。” 陈简把筷子拍在桌面,先行起身出门。 出门的时候,老板娘一脸诧异,“这么快呀,不多坐一会儿?” 事不关别人,陈简收了气,笑着对老板娘说:“有事得先走啦。” 老板娘说:“下次多和你男朋友来吃饭啊。” 陈简应一声你认错啦,这是我弟弟,她看承钰一眼,又对老板娘说下次我弟弟再考几个a,我不仅带他去吃饭,还要带他去迪士尼玩呢。 老板娘说:“哎呀,老了,眼睛拙了。不过你们妈妈真是福气呢,一儿一女,都好看,好看得很。” 陈简笑呵呵。 老板娘悄悄在她耳边说:“你弟弟好看,就是看上去不像太爱说话的。” 陈简对她咬耳朵,“他高中同班女朋友怀孕了,天天上我们家闹,他心情不好。” 老板娘瞪大眼睛。 陈简得意洋洋地看了承钰一眼,率先走出门,承钰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跟过去。 他们按原路返回,雨水打上车身。 陈简还是在副驾上。 她心里想:我已经先打电话了,怎么着也算是“降尊纡贵”,可你他.妈怎么就不吱一声了,你他.妈怎么不给我抛个梯子让我下呢? 承钰一点不知道她的心思。他继续开着车。 住处快到了。 承钰看着打伞的人群从前窗旁走过,好几个人,裹着厚厚的围巾,垂头快步在走。雨水铺天盖地,他想:你开口让我现在停下,我们就把不愉快忘了,不管你是谁,我再不会放手。 陈简一点不知道他的心思。她冷冷地看着车前窗。 街区的路标在近光灯下显现。 他突然希望座下的车爆胎。 可这车是新的,想要爆胎?做梦。 车停了。陈简对他说,“再见,谢谢你今天的招待。”然后伸手去推门。 承钰默默对她说:留下来。 陈简还是走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承钰闭眼,靠上后座。 陈简回到室内,赤脚跑进房间内。她一把拉开窗帘,车子仍旧停在楼下,近光灯在黑暗中像是怪兽明亮的眼。 她想:我数到十,你要是还没走,我就下楼告诉你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丈夫。 她在心里数,十、九、八、七…… 数到二,车子发动,开走了。 她冷笑一声,摔了窗帘。 # 其后的日子变得平常起来,有时候恩一会来,他们一起下棋,只是陈简棋艺不好,总是输,她就耍无赖毁棋。恩一也随她,然而就算这样,她下一把还是输。 晚上的时候,她闭眼,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的那一刻,黑暗中出现光点,拉成光条,光条横竖拼凑着,慢慢现出现出一张人的脸。 她处于即将入梦的时候,半睡半醒,模模糊糊地想,那是谁呢?谁的脸呢? 她不知道。她睡过去了。 十二月二十二号的那天,陈简在家收拾卫生。她从抽屉里找到当初恩一给自己的纸条,四个字:不忘初心。 然后她起身,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脸。冷光,黑色的发,女人美丽的脸。 她就这么静静看了很久。 然后陈简回到客厅,拨打查询号码,查询承钰最近的音乐会。她查到今天就有一场,然后下楼,开车找了一家代售点,票是别人临时有事,退过的,好座位,第一排。她回家换了礼服,然后开车直奔而去。 陈简在第一排看承钰的表演。白色的温暖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黑西装,别致优雅,像是西方文学里走出的绅士。 他和交响乐团配合着,用节奏带领着全团的步伐。 节奏停了,她看见他站起来,向座下的人致敬。 她确定他看见了自己。 她向他微笑。 他转过头,不再看她。 陈简收了微笑。 散场后她没有离开,而是溜进了后台。她在工作人群众穿梭,那些人看着这个奇怪步履匆匆的女人。有人拦下她,陈简说:“我在这里工作,忘了带牌子。” 那人看向她,陈简面目镇定。 于是那人半信半疑地放了她。 陈简继续找,她在换衣室看到了承钰。里面只有他,没有别人。别人都离开了。 他的背很直,轮廓瘦长,背对着她,似乎正在收拾东西。 她走过去。一步步走过去。 她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他手中的动作停止了。衣服贴着她的脸,带着他的体温,很暖和。 承钰没动。时间过了半分钟。 有羞恼的火从陈简心底腾出。她放开环抱的手,转身就走。 她没走出一步,被人拉住,狠狠拽了回去。那双拽住她骨腕的手很用力,带着发烫的热力,紧紧地攥着,像是要生生把她握进去。 她对上承钰的眼睛。黑色的眼睛,里面有末日般的风暴,摧枯拉朽。 她本能觉得危险,向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她后背一痛,已经被人按在了墙上。裙装被掀起,她裸露的大腿皮肤触到微微泛凉的空气。 陈简睁大眼睛。 23.圣诞 陈简的呼吸浊起来,她伸手去推,却没有力道,软绵绵,下一秒,她被吻封住,空气热起来,翻滚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天旋地转。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那吻带着不同抗拒的固执,袭上她的额头、眼睛、鼻侧、唇、侵占她的下巴和脖颈,又强硬地夺走她所有的呼吸。 她背靠墙壁,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脚趾蜷缩起来,毛孔也蜷缩起来,她的整个灵魂都颤抖着蜷缩起来。灯光旖旎的颜色,铺天盖地暧昧的颜色,交织的呼吸,年轻男人植物一般的气息,炙烫、滚热,不停旋转、包围。 她手指摸到他汗湿的鬓角,她闭眼,吸气,她的皮肤也渗出水,细细的水,热热的水,发丝黏在她的眼上,颊上。 还有她身体里落下的水,热的水,羞耻的水。 有风穿过下摆。她从玫瑰色的幻觉中惊醒,发疯了一般去推他。却被紧紧地桎梏在墙上。有手覆上她的颊,热烫的手,强迫她对上那双眼睛。 黑色的眼睛。年轻男人英俊的面容。一切都在灯光下,暖黄的灯光下。 她的灵魂激烈地颤动起来了。 他慢慢地地说,看着她的眼睛,她蒙上水汽的眼睛。他一字一句地,固执地说:“看清楚,看清楚我是谁。” 然后他带着□□唇印上她的嘴角。他认真地,朝圣般地吻她倔强的唇。 她慢慢又沉入潮湿暧昧的幻觉,灵魂与世界几乎静止。然而,下一秒,他猛然进入。 她睁大眼睛,控制不住地细细颤抖。 他利剑一般刺破了她的灵魂。 # 圣诞节的前几天,陈简就买了飞往香港的机票。她在家里度过了几□□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败生活,平安夜的前两天,她开了玛利亚家那辆老旧的福特去机场接她的大姐。 她在机场的等候厅等着,见到她的大姐穿着很长的驼色大衣,一手拎着箱子,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过来。 陈简看着她们走过来,露出微笑。她们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 然后她松开大姐,蹲下身,张开双臂。小女孩扑到她怀里,她哎呀一声,作势要倒。[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小女孩识破她的佯装,环住她的脖子,嫩嫩地说:“姨姨,姨姨,腿腿晕了。” 陈简顺势把她抱起来。 小女孩是大姐第二次婚姻的产物。大姐拖着箱子,在一旁笑着看她们,“快下来,你都在飞机上睡了五六个小时。” 小女孩哼一声,把屁股对准自己的母亲。 圣诞节的前一天,她们带着侄女一起去百货公司购物。人流密集,有穿着圣诞老人套装的人在给小孩发放糖果。百货店里,电梯口有翠绿圣诞树,工作人员也都戴上了白底红顶的圣诞帽。 玛利亚和大姐去采购,她带着侄女走走看看。她们在玩具橱窗停下,女孩身高不足,刚到橱窗下部,她白白嫩嫩的小脸贴在玻璃墙上,小脸挤得变形,用渴望的眼神看着里面排列的卷发娃娃。 娃娃金色的卷发,大褶皱花边裙摆,莲藕一样的手臂,正坐在圣诞树下,头戴一冠小小的圣诞帽,扑闪眼睛。 侄女回身,仰头看她。和娃娃一样大眼扑闪着。她抱住陈简手臂,摇呀摇,“姨姨,买嘛买嘛。” 陈简垂眸看到她柔软的发顶,说:“不可以哦。” 侄女玫瑰花瓣一样的唇一撅,转身背对着她。半响,她见陈简也不来哄自己,泪眼汪汪地回身,把头埋在她衣服下摆,“要嘛要嘛。” 陈简说:“你有很多娃娃了,太多太多了,你要学会节制。” 侄女嘤嘤两声,头一扭,跑走了。 她们采购完毕,踩着积雪,把货物装到车的后备箱,关上,各自回到座位,开车回家。大姐开车,陈简和侄女坐在后面。 陈简用手背去擦蒙在玻璃上的水汽,露出清晰的一块。车外是飘荡的雪花,匆匆的人群,商店牌匾上的还没亮起的霓虹灯,有穿着厚衣戴线帽的小孩,脸颊冻得通红,滑着轮滑结伴而过。 陈简感到侄女偷偷看自己了几眼。刚才自己不给她买娃娃后,她就赌气不跟她讲话了。 陈简不理她,继续望着车窗外。那个雪白一片,空气冰冷却生机勃勃的世界。 侄女拉住她的手,陈简转回头。侄女将小小的脑袋凑过来,伸出手,白白的手里是一块正方形的巧克力。 她拉住陈简的手,把巧克力塞进去,细细地讲:“不生气啦。”她偷偷抬眼,对上陈简的眼神,又垂下,要陈简手臂,“好嘛好嘛。” 陈简摸摸她头顶。侄女见她不生气了,眼睛亮亮,轻轻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她带着粉色露趾手套的小手做手势,示意陈简附耳过来。 秘密?陈简想:你能有什么秘密…… 但她还是倾斜下身体,凑过耳朵。侄女屁股在皮质垫子上往她这儿挪挪,特意向前瞧了一下自己的母亲,接着细细地在陈简耳旁讲:“我肚子里有个小小孩哦。” 什么?陈简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看见侄女摸摸自己的小肚子,隔着羽绒服的小肚子,又轻轻抬眼对自己悄悄地讲,“我们班的詹妮弗,就是那个脸上有雀斑的詹妮弗,她跟我讲,每个女孩肚子里都有个小小孩。” 侄女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两厘米的距离,“我肚子里的小小孩现在这么大,等我长大了,”她做出一个小心翼翼捧球的动作,“就这么大了。” 陈简哭笑不得地看她。谁知侄女又近过身来,摸摸她的肚子,“你肚子里的小小孩有这么大啦。”侄女比划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 陈简逗她:“哦,那么大啦,那怎么还没出生呢?” 小侄女偏着头,咬着手指头,蹙着小眉头,仔细地想。接着她眼神一亮,抬头望向陈简,“等到你和我妈妈一样大的的时候,就出生啦。” 陈简简直要被侄女打倒,刚准备给女孩普及一些简单的生理知识,突然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垂头看向自己大衣下平坦的腹部,不说话了。 车轮在被清扫过的道路上碾过,她们很快回了家。陈简把大衣挂在衣钩上,养父在楼下喊她。她下楼,养父告诉她,几小时前有一个她的快递到了。 她看到一个贴着封条的纸箱放在屋子的一角,陈简取来,回到房里。 能有谁给她寄快递呢? 邮寄点是美国,但没有寄信人和具体地址。 她拆开,里面是一个带条纹的木盒,清冽的香气。她伸手掀开盖子,盒中放着一串钥匙,上面套一个圣诞树的钥匙环。还有一支笔,戴着圣诞帽。钥匙和笔下压着厚厚一份文件。 她拿起来,快速地浏览。 是一份购房合同,手续已经办好,鲜红的章,只有房产所属人的空白处都空着,等着人填写。 打印纸下还有一盘磁带。陈简下楼,去杂物间里翻找半天,才寻到一个自己儿时用过的录音机。她回到房间,把磁带放进去,按下键。 有琴声流泻出来。 德国作曲家勃拉姆斯一生暗恋师母不得,在师母离世后作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 她看着那支黑色的笔,静静听。很快音乐停了,陷入沉默。她几乎以为磁带已经到头,然而盘带仍在沙沙旋转,说明还有内容。 大约十秒后,承钰的声音传来。他说:“我……”停顿了一下,继续:“我搬到纽约了,我在曼哈顿买了一间公寓,面对公园大道,环境很好,浴室很大,房间也很漂亮,就是有点冷清,你……要不要一起来住?” 磁带停了。声音断掉。 陈简倒在柔软的大床上,用带着香气的抱枕蒙住头。她深深吸一口气,微微勾了嘴角。 他们在客厅的大圆桌旁吃平安夜的晚餐。烤得香喷喷的火鸡,玫瑰、核桃、颜色新鲜欲滴的水果是装饰品。另一边的桌子上满满放了糖果和点心,各种颜色,堆垒在一起,这是一会去做弥撒时为唱诗班的人准备的。 他们用餐,刀叉切进烤的很熟的肉里,香气冒出来,在暖暖的灯光中氤氲。侄女穿着长筒袜的腿在餐桌下荡呀荡。陈简正和别人说笑。 侄女忽然停下荡腿的动作,然后她扭头,冲着餐桌上的别人道:“姨姨下楼后一直在笑。” 陈简摸了摸脸,“我哪有哦!” 侄女鼓了小脸,“你就有啦!” 陈简看向其他人。其他人点点头。陈简又摸摸脸。 他们继续吃晚餐,吃了一会儿。侄女又转过头来,说:“笑什么啦!还在笑哦!” “没有啦!” “有的哦!” 侄女不依不饶地问:“笑什么啦!” 陈简说:“笑你啦!” 侄女哼一声,“我有什么好笑啦!” “你就是好笑啦!” “哼!” 24.冬钓 这个平安夜过得究竟好不好,恩一是说不上来的。[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下午一点,会议结束,他回到宾馆,看了几个小时的书。书里提到顾城,诗人五年前曾给自己的法文翻译写了两幅字,一幅是“鱼在盘子里想家”。七点的时候,他放下书,对着深绿色的书壳发了一会呆,还是应景让手下去商店买了一只现烤的火鸡。 大家伙被端上来,金黄泛红的一大只,被西兰花和胡萝卜包围着,一侧裹着泛亮的锡纸,像涂了一层雪色。他脑海里想:鸡在盘子里想家。想着恩一就笑了,笑了一会儿他又想:有什么好笑呢? 于是他不笑了。 他捏起刀叉,对着在盘子里想家的火鸡默默念了几句地藏经,然后切下一块肉,就着刀锋放入嘴中,嚼了嚼。干巴巴,如同吃纸。他放下刀叉,丢进垃圾桶。恩一去卫生间净了净手,擦干,又去翻书。诗人给翻译女士写的第二幅字是“人可以生如蚁而美如神”。 人可以生如蚁而美如神呀。人可以生如蚁而美如神吗? 他想着又笑了。半响又想:有什么好笑。 他停了笑,去了宾馆的阳台。黑夜早就覆盖下来了,从高处可以看到芬兰首都赫尔辛基灯火通明。城市维度太高,在冬季,只有不到七个小时的日照。他看了一会高纬度的黑夜,回屋睡觉。 第二天,25号的白天,恩一去了芬兰湾垂钓。这片海湾形状细长,航线纵横,北岸陡峭曲折,东南岸较为低平。冰天雪地,水面早已结出厚厚冰层,望眼一片刺目的白。冬钓的人不少,白色的冰面上零零落落散满了人点。他让手下远远地护着,自己坐在凿开的水圈旁,换上饵料,厚厚的手套抓着把竿,垂下细细长长的鱼线。 天寒地冻,他穿得不少。厚厚的衣,结实的帽,呼出的寒气在空气中打颤。他看不清自己现下的容貌,但想着定然是笨拙可笑的,想着又不禁笑了出来。然而“笨拙可笑”又为什么可笑呢?他这般一想,停了笑。(.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 恩一握着竿,看冰面蔓延到视线的尽头,白茫茫的世界。鱼线动了一下,他绕着收上来,是一条体长十公分左右的小鱼,闪光的鳞,瞪大的眼,挣扎摆动,他捉住鱼,扔进身旁浸泡了寒水的红色桶子。 恩一又如法炮制把鱼线垂进冰窟,水面平静。他钓着钓着想到16世纪的立窝尼亚战争,骁勇的俄国沙皇伊凡雷帝想要争夺波罗的海出海口和波罗地海东岸的领土,在芬兰湾南岸的立窝尼亚和同波兰、立陶宛等国开战,惨败而归。恩一头脑中想象着这位俄国的第一位沙皇,雅号“恐怖的伊凡”在败退后气急败坏跳脚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可笑着笑着他又想:真的很好笑吗? 于是他不笑了。 这时候有两个小孩追逐着打闹跑到这块来。小孩红扑扑的脸,戴着遮注头发的绒线帽,帽顶一个毛茸茸的球。恩一叫住他们,很和气地和他们讲话。 他把带来的巧克力送给男孩们,作为报答,其中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给他唱了一支爱尔兰新秀乐队西域男孩的《swearitagain》。恩一听着,倒有几分真的快活了。 歌唱完了,男孩们又追逐着跑走了。恩一看着他们,见他们被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喊住,夫妻在收拾渔具,紧接着,大人和小孩一起离开了冰面。 恩一继续钓鱼,钓上了十几条巴掌长的小鱼,通通扔进桶子里。他呼出一口气,给自己轻轻唱:“樱花啊,樱花啊,阳春三月晴空下……”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了,想到自己好像只会这么一首歌,还是一首孩子的童谣。 他想,三十多年啊,蹉跎啊,老男人了。只会一首童谣,真是失败啊。 他觉得这件事有点好笑,可是他并不怎么想笑。 渐渐地,离开的人群越来越多。原本零星的人点变得更少,恩一听见笑声,他抬头,看到一个亚洲面孔的女孩,戴着帽子,没有手套,张牙舞爪地往一个青年的背上爬,青年被她整的够呛,女孩把冰冻的手往青年的竖起的领子里伸,冻得青年回身要打她。女孩笑得更厉害了,滑下来,后退着小跑,张扬得意。 女孩注意到恩一的视线,转过头来。黑色齐耳短发,一双灵动的眼。 女孩和青年走了。 恩一去看红色的筒子,已经装了有小半桶了。短短细细的鱼身,密密在桶内压着,粼粼一片。 他又望了冰面一会儿,挥手示意手下过来,问手下拿了电话。 恩一给常住的住所拨了电话,电话接通,是管家。 他就问,今天小十七有打电话过来吗? 管家回:“没有。” 他挂了电话,突然觉得真没意思。 冰面仍旧荧荧地亮着,雪白一片,人走的也差不多了。他示意手下收拾东西离开。 手下问桶子里的鱼怎么办。 恩一看一眼困在桶里的细细小鱼。 “放了。”他说。 # 陈简在香港过了元旦后启程回了美利坚。时间进入1999年,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陈简走在市中心的路上,抬头看到不远处广场上巨大的荧屏,里面在滚动这几日的新闻。屏幕里是欧盟的旗帜,元旦那天欧元正式启动,欧盟15个成员国中有11个国家加入了欧元区。旗帜下的记者发布会上,西装革履的国家发言人正在回答记者的提问。 她路过一家时装店的玻璃壁橱,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皮夹克灰白头发的男人,男人低着头,匆匆地把一张纸塞到她怀里,又踩着黑灰的积雪匆匆走了。 陈简低头看,是一张宣扬末日论的小报。上面写1999年7月,恐怖大王将会从天而降,带来末日。 她想:傻.逼。 陈简将小报折叠,扔进垃圾桶里。 一月的第二个星期日,她和承钰去看了公寓。公寓位于公园大道附近,很高的楼层,站在阳台能看到曼哈顿岛的港口,河水,轮渡和手臂高举的女神像隐隐身姿。 装修已经进行了大半,2月18号华盛顿诞辰的那天他们着手开始为公寓购置一些软性家居。一些在ebay网购,发出电子订单然后填上信用卡号码,厂商的大纸箱很快运到,放在还未清理出来的装修屋里。 3月1号他们去梅西百货,准备购入一只地毯。两个人看了挺久,最后陈简看中一条波斯地毯。店员介绍这是丝绢编制的,一英寸一千段。 地毯上是抽象的植物、伊.斯.兰文字和几何图形,古朴雅致。 “我们买这个吧。”陈简说。她摸着那温暖的外表,仿佛已经能看到古波斯帝国的歌舞升平。 承钰却觉得这件地毯完全不符合客厅的装修风格。 他们又看了一些别的东西,比如灯具,床品。承钰看中的陈简觉得简直平庸单调之际,陈简看中的承钰觉得简直无法理喻。 他们走到楼层的边缘的时候,承钰又否定了一件陈简看中的壁画。陈简爆发了,“有完没完!” 承钰抿唇,抬眼看她。 陈简问:“你是不是故意找茬?” 承钰气笑了,“对对对,我找茬,你一点都不胡搅蛮缠。” 陈简也气笑了,又说了一句。承钰这下只是看她,没答话。她音量不自觉有点高,吸引了周围顾客的目光。这样落在别人的眼里,倒有些她无理取闹的意思了。 她心火腾起,几乎烧到嗓子眼,可开口不是,不开口又把自己烧得慌。陈简吸气,然后看他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下楼。 她快速下到一楼,刚迈出玻璃门,承钰已经追上来了。他长臂一伸,捉住陈简的肩膀,迫使她回过头来。 陈简说:“放手!” 承钰没放。 她冷笑:“放手!” 承钰放开她,觉得简直受不了。他开口:“能不能好好讲话?” 陈简正在气头上,看到他那样子就来气,伸手就要打。她手挥过去,腕子被承钰抓住。她动动,挣扎不开。 陈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放手。” 承钰看着他,唇线抿紧,几秒后,他放开。 她回身走,走一步,回头,警告地讲:“别过来,谁过来谁不是男人!”接着转身,继续走,走出两步,后面传来脚步声,她跑起来,可是没跑出几步,被人一把抓住。 陈简一个旋身,撞到承钰的怀里,她吃痛抬头,对上承钰的眼睛。她刚要开口说话,承钰俊美的脸放大。他低头,吻上她倔强的唇。他的吻带着几乎野蛮的力道,撕咬一般。陈简也发狠,咬回去。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然后……他们和好了。 25.□□ 他们在复活节的第二天搬进了新居。(.无弹窗广告)琴房靠近采光的方向,有大的落地窗,米色帘子。 承钰在弹琴。陈简推开门,看到他。看到他的背,他后脑的形状,看到阳光落上肩线,落在黑色短发上,又轻又薄。他动作的幅度在变,音符长了脚,在他周围跳,从他肩上跳下,跳过来,领着她走过去。 她走过去,觉得他宁静又美好。她伸手,锁住他的腰,感受到肌肉的炙烫。然后抬手,摸到他微微泛青的下巴,喉结上性感的小小凹陷。 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我还没练好。” 她说:“我饿了。”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清冽的味道,像林荫下的风。 承钰把她的手按放在琴键上。黑的,白的,冰凉的键。他开口说:“冰箱里有三明治,有牛奶,你也可以打电话叫外卖,他们送的很快,电话我抄在薄里了。” 她像是不依不挠的小孩,说:“我饿了。”然后她把他当做香喷喷的食物一般,雪白的牙齿,细细地咬他的耳朵,啮他的侧脸。湿湿的水印。 有热气从他身体里腾起。她的唇离开他的脸,然后说:“你继续,我出一趟门。”说着,她要抽回按在琴键上的手,离开。 承钰握紧她的手,动了动,十指交叉。她看一眼,又去亲他的眼睛。 他们在琴房的地毯上做.爱。很厚的毯,绵软一片。她脱了上衣,他一手锁她腰,一手伸到她背后,单手去解她的胸衣。笨拙地摸半天,解不开。她下巴搭在他肩头,笑。承钰微羞恼,小小地报复地亲她,亲得她开始喘,胸口起伏。他黑色的脑袋低下,亲她的锁骨,好看的锁骨,细密的吻描摹她的胸型。 她抱着他的头,喘得更加厉害。她扶着他肩膀,夹着他的腰,下沉,坐到他身体里。进去的那一刻,眼前有白光。 她摸到他的鬓角,去看他的眼睛。他别开眼,有发红的耳根。陈简想:你是在害羞吗?上一次是谁那样霸道? 这般想着她,她体内的星星小火成了燎原之势,她低头,狠狠地吻他,红色的唇,印上白的皮肤,他热烈回应。黑发交缠,黏湿一片。 热气蒸成云霞,她躺倒,身下是绵软,身上是坚硬与滚烫。肉体的接触,硬烫的胸膛。她胳膊遮住眼,感受起伏,进出的节律。 她闻到汗水,闻到他的气味,心里感动得想哭。她想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你待我这么好我会受不住,我怎么值得你待我这么好。可若是你不待我这么好了,我又会难过地受不住。她心里痛苦,身上燃起极度的快乐,冰火两重天下,几乎要哭出声来。 结束后他们抱在一起,互相喘息。她闭着眼,接受他细密温存的吻,心里百感交集。承钰捉住她的腕子,迫使她的眼睛露出来。 他手指碰到她的眼皮,问:“你在想什么?” 她不说话,抱住他的脖颈。[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 五月中旬的一天,陈简下了轮渡,走路,到了大街上。有人在□□,长长的队伍,很多华人面孔,也有高鼻白肤的外国人。他们手里拿着遗像,抗议美国轰炸南斯拉夫大使馆。她穿过面容愤怒、高声呼喊的人群,两旁是高耸的摩天大楼,有记者拿着话筒在采访□□示威的人,后面跟着电视台的摄影机。 她打车,回到公寓,客厅、卧室、琴房都没有承钰的身影。于是她径直走进工具间,他果然在那里,手中捉着铅笔,为制表作图。 陈简发现承钰有一种拗气,撞倒南山了也不回头。最直观的一点体现在他对待兴趣爱好的态度上,全然地投入。他可以捉着笔,不吭不响地呆一天,只为了完善那些复杂的结构与比例尺。 图画至深处,忽然发现作图时的设想便是错的,要全部推翻重来,她都替他恼,要拉他出门透气,他自己倒是沉得住气,也不怨,从头再来。 工具间比原先的那处收拾得干净,又摆了书架,倒像是个小型的书房了。一边搭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面摞着夏季的薄毯。前不久打了壁灯,一扭,便把床头处笼亮了。 这天晚上,她卧在这小床上读书,陪着她。她读一本畅销书,读到有意思的地方,笑得揉肚子,合了书只觉得意犹未尽,恨不得抓着个人细细讲给那人听。 她摸了摸书封,扭头,看到灯光下承钰薄白的脸,高挺的鼻子上架着黑框眼镜。他轮廓的曲线,被灯光描了一圈。 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手上动作并没停下,说:“你讲吧,我听着。” 她说:“你都不看着我,你不认真。” 他停下笔尖,看她一眼,“等我弄完了就认真听你讲。” 陈简下床,把书放下,走过去,她柔软的双手搭上他的脖颈,摸他的脸,跟他讲:“等你弄完了,明天的太阳都出来了。” 承钰看她模样,想:你现在是色.诱不了我的。于是承钰哼一声,然后显明自己的坚决态度,他说:“就算现在维纳斯脱光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陈简觉得他既然这样说了,那自己也就不跟他讲理了。她问他,“你说是维纳斯好看,还是我好看?” 承钰看她略带威胁的眼神,回答她:“我最好看。” 陈简没料到他打了这样的机锋,一愣,随后大笑。她伸手摘掉他的眼睛,手指无意中蹭过他的睫毛,她捧他的脸,左瞧右看,像是鉴赏家在打量一只出土文物,随后啧啧地讲:“我瞧瞧,你哪里最好看了?” 承钰给她柔软的手指摸得心猿意马,捉住她的腕子,阻止她的探索。陈简挣开了,很是确凿无疑的口气,下了结论:“骗子,哪里好看了!” 他继续作图,她躺靠床上,继续读书,间隙看他一眼。只觉得他真是好看,那样的眉毛,那样的眼睛,那样的鼻子,还有那样的唇,样样好看。 她闭着眼睛,脑海里就能把他的模样画出来。她不禁就想,为什么这么好看呢? 看着看着她都要心痛了。 六月的一天,他们又吵了一架。原因是很小的事情,小到吵着吵着两人自己都把原因忘了。吵到后来争执本身已经成为争执的理由。 陈简气得咬唇,脸色发白,只觉得气血上涌,耳边嗡嗡鸣叫。她伸手去推承钰,推他的胸膛,把他踉跄着推到了门外,“啪”地一声把门摔上了。 她甩了门,听到对方激烈地敲门声,尤不觉得解气,靠在门上作深呼吸,胸脯起伏。大约十几秒后,敲门声停了。她火气有些消了,理智回笼了些。听到那敲门声停了,又觉得心里不自在。 她后背离了门,正对着门,小指挑开猫眼的盖,凑近了一只眼睛往外面瞧。 那是晚上,门廊里的感应灯是灭的,放大的镜像里黑漆漆一片。 她没动,只是仍旧靠着门,仔细听。听辨了好一会,那门外确实没了声响,似乎人已经离开了。她心里又气了,觉得承钰不是男人,没有迎难而上,直接跑了,难道自己还要去追他?像个什么样子! 她想着想着,又气得发抖,却偏偏又难过得紧。她想:你怎么不再多敲一会呢?你再多敲一会儿,我就有了台阶下,不,我就心软了,我就给你开门了。 陈简去书房读书,读不进去,干脆去找拖把拖地。她不知道雇佣的清洁人员把拖把放在了哪里,找半天才找到,浸了水开始擦地,擦着擦着又开始走神,猛地一回神,发现自己拿着拖把正不停地碰撞墙角,啪啪啪的声音。 她一咬唇,骂自己是傻.逼。忽然觉得口渴,于是去水池削苹果。果皮被撕拉开,露出新鲜的果肉,香气中她看着淡黄色的果肉,想我要是能不断皮地把这个苹果削出来,我就去给你开门。 于是她几乎屏了呼吸,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地开始削。还剩最后一段果皮,眼看长征大业即将胜利,她手一顿,果皮断了,落入大理石的水池里。 她盯着水里飘荡的果皮,心烦意乱。她咬一口苹果,咔嚓一声,还是去开门。 门开了,眼睛有一瞬间不适应黑暗。几秒后,眼前才渐渐显现出墙边坐下的影。她蹲下,见承钰半天没动静,以为他睡着了。 于是她又气了,觉得自己为这搞乱了心思,人家倒好,不当回事,就地一坐,闭眼就能睡个香甜酣畅。 好得很!她又恶狠狠地咬一口苹果。 承钰根本没睡着,不过摆出了一个姿势。他在门开的一瞬间就察觉了。只是他心里也有气,憋得胸口闷疼,暂时不想理睬她。 承钰只觉得自己二十年的人生顺风顺水,从来只有他把被人气得跳脚,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他越想越觉气闷,越想越觉的是眼前的女人不知好歹。 陈简仍蹲身瞧他,见他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心中冷笑。 承钰闭着眼,一腿伸着,一膝抱着,头靠在墙边,在心里冷笑。 陈简站直,转身要回房,却被突然起身的承钰抓住肩膀。她惊诧之下用胳膊肘反击,手中苹果脱空而飞,整个人被承钰抵住,后背一痛,被推到墙上。 她如同英雄就义般威武不屈,扬起脖子瞪过去。 承钰借着屋内的光线,看到她倔强的脸,又是好气一番。他冷笑着说:“了不起!了不起!” 陈简用眼神杀他,一下下杀他,嘴中说:“溢美之词,不敢领受!” 承钰又是气血上涌,只觉得那甜蜜的小嘴如何这般口舌尖锐!趁他一走神,陈简环住他脖子,向上一跳,长腿锁住他的腰身,死命怕打他的后背。 承钰只觉得猝不及防下一沉,差点被她压得双膝一弯,后背又传来痛感。 他反应过来,就要扭转局势,他抬头,头顶打了一下她的下巴。 陈简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承钰伸手就要把她扯下来。不料头上的呼吸一顿,紧接着听见她凄凄惨惨地拧了语调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承钰怕她把邻居引出来,让人家白看一个现成的大笑话。他用手去堵她的嘴,却被雪白的利齿狠狠咬了一下,他吃痛,反射性收回来。 陈简只觉得男强女弱,自己被他欺压地厉害,不禁悲从中来,转而慷慨激昂地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承钰只觉得眼前一黑,几欲晕倒。他牙一咬,硬撑着把她扛着向屋里走。陈简反应过来,去推他,却被承钰紧紧锢住。 承钰把她扔在床上,陈简就势翻了一滚,软倒在床垫上。她早已停了歌,此时手臂蒙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没听声响。 她悄悄移了下大臂,睫毛轻颤,眼皮掀开一条小缝去窥。只见承钰站在床边,双手插.在袋里,冷笑着看着床上的自己。 她嘤一声,头一转,低低地,凄凉地用昆曲的调子唱窦娥冤:“血溅白绫三年旱,何时惜得屠龙剑……” 承钰仍旧站在床边,冷笑着看。他听了好一会,见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消了声。他心里奇怪,于是单膝跪上床,去看。 他抬开她胳膊,见她双眼闭着,呼吸轻缓,已经睡着了。 承钰:“…………………………………………” 他真是要被气死了! 26.乱我心者 第三次吵架是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这次陈简自觉理亏,可又拉不下面子先低头伏个小。她穿着一件薄荷绿短袖t恤,下面是一件围式印花长裙,故意在他面前走动,弄出不小的声响。 可人家倒好,像是捧着琴谱,看着黑色的蝌蚪入了神,眼观鼻,鼻观心,偏生不观她。客厅是亮堂的,阳光漫进来,罩得她心烦。陈简只觉得那穿堂风是巫术,要不然怎么风一漫,帘一拂,她一个大活人变成了空气? 她站着瞟他一眼,见他眉眼平静,嘴角轻抿,不为所动。 她站了会,又入了卧室,出来时捧着一面椭圆的镜子。那镜子是她最近的心肝宝贝,旧货市场里淘回来的,好生漂亮,不知经了几代人的手,金色浮雕的背面,略有磨损,仍见匠心的别致。 她握了镜把,走过去,拉出白色长背靠椅,咯吱一声,在上面坐了,依着承钰旁边。她不动声色瞅他一眼,接着面朝向玻璃镜面,像模像样地讲:“魔镜啊魔镜啊,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呀?” 她有模有样地问完,手一伸,将镜子摆在了承钰面前。承钰抬眼,就见擦拭光洁的镜面里,映出自己的脸。 他心中余怒未消失,垂眼,并不搭理。 陈简磨牙,心里骂他句小心眼,却也未放弃。她收回镜子,又开了口问:“魔镜啊魔镜啊,谁是陈简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男人呀?” 说完又是一伸出,镜面的光罩上他的脸。承钰心中气消了,但仍旧不想立马给她一个好脸色,于是不咸不淡地哼了一下,嘴角勾勾。 谁料到陈简飞速收了镜子,一边眼睛瞟他,一面快速地说:“魔镜啊魔镜啊,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小心眼的男人啊?”她飞速地讲完,以迅雷不见掩耳之势又将镜面递了过去。 承钰立时气笑,扔了琴谱,伸手就要来捉拿她。陈简轻叫一声,灵活去躲,大笑。她落入承钰怀里,环住他脖子,依顺极了,在他耳边轻轻地讲:“不生气了?” 承钰扳过来她的脸,挑眉问她:“陈简啊陈简啊,谁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理的女人啊?” 谁知她面不改色地立刻去答,捏他一下耳朵,说:“笨蛋,我呀!” 承钰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九九年七月下旬的时候,承钰开始为八月中旬去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音乐会准备。行程安排在八月十六号。那是个横跨欧亚两州,深受□□文化影响的国家。这个国家在历史上经历过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极盛时期,却也不可避免地走上衰败,成为西亚病夫,并最终在一战血腥车轮的碾压下分崩离析。 十四号的晚上,他们卧躺在床上,看一部bbc关于奥斯曼帝国的纪录片。 里面转述了一个故事,关于土耳其传奇皇后许蕾姆苏丹。这个来自乌克兰的女人作为女奴被献给当时奥斯曼的国王苏莱曼一世大帝,她不仅获得了自由民的身份,更是获得了大帝的爱情登基为后,扳倒原先的皇长子,成为奥斯曼历史上有有名的“奸妃”,改变了帝国在历史中的前进方向。 画像中是一个面庞光洁圆润的斯拉夫女人,红衣,眉眼精致,面目沉静。 陈简关了电视,觉得这个故事有几分浪漫,但想到一个女人从能从女奴爬到至尊,这里面的手腕和故事背后的风起云涌波澜诡谲,却也叫人胆战心惊。 她对承钰讲:“她一开始肯定也哭过,后来发现哭也没用,就渐渐地不哭了。” 承钰已经闭了眼,有几分困意,就对她讲:“难道你同情她?她让自己的儿子继位,她儿子却不是个好皇帝,能当好皇帝的皇太子却被她害死了。” 陈简觉得他讲的有几分道理,在国家的存亡与兴衰面前,个人的眼泪与辛酸是放不上台面的。可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两个人讨论的角度不同,他这是在偷换话题。 她不知怎么得莫名感性起来,于是抱了他的臂膀,对他讲:“我和你讲的不是一个概念,我们来评评理” 承钰轻蹙了眉毛,想:我不和你评理,你是没有道理的。于是他说:“我要睡觉。” 陈简说:“说完再睡。” 承钰说:“说了你要生气。” 陈简:“我不生气。” 承钰想:我已经不信你了。于是他仍旧闭了眼,放缓呼吸,不吱声了。 陈简听了半天,见他跟本没有半分合作的意思,也只好悻悻作罢。 第二天,十五号的晚上,陈简掀开被子,钻进去。她躺好,不知怎的,又想到昨日那事。陈简闭着眼静静地想:若是一辈子做人奴仆,受尽欺凌被人踩在脚下□□而死,不如做那恶人上的恶人,纵然被人唾骂一世,也能威风显尽大笑而去。 于是她睁了眼,又提了昨天的话头,更加描述了一番。承钰想:这女人怎么不依不饶。但他还是开口说:“你这样是走在极端女权的悬崖上,很危险。” 他们为这个问题辩了一下。随后陈简说:“大清已经亡了,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有男权至上的思想。” 承钰被她一句话噎到,回想了刚才自己说的话,觉得句句在理,哪里有什么男权思想了。他想:你这是又要不讲理了。 做人吃一堑长一智,承钰不知道在她这里吃了多少的亏,真是够他长到三十岁都受用了。他早就学了个乖,知道在这个时候要闭紧嘴巴,多说多错。 可陈简偏偏要他开口。于是他闭眼,缓缓吐出几个字:“老佛爷,您说的什么都对。” 陈简被他敷衍的样子气笑了,她翻个身,沉沉地压下来,两手撑在他脑袋旁边,做出威压的样子,说:“小钰子,你是不是要上房揭瓦?” 承钰对着她的眼睛,感受到温热的呼吸。他飞速地亲了她一下,说:“你说什么都对。” 陈简低下头,亲他的嘴巴,软软的嘴巴。承钰轻按她的脑袋,回应。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她伸手,环他的脖子,把头放在他的胸膛上。那里有心跳,有力的心跳,生命的脉动。 她闭眼,觉得他真是好,又温柔又好。这般想着,她胸口就涩起来。 可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又吵架了。两人还没来得及和好,承钰便要去赶飞机,她本来要去送他,可现下不想了,于是回到房里午睡。她闭眼听见行李箱的声音,迷迷糊糊有人进了房间,手碰到她的耳朵,嘴唇轻贴了下她的脸。 可她已经半睡半醒,不久后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脑袋下压着枕头的地方,有硬硬的东西。她揉眼睛,去摸。摸出一张卡,□□,上面贴了字条,是密码。密码是两人生日的合成数字。 她攥着卡想:呵,我是会向金钱屈服的人吗? 她确乎不是会向金钱屈服的人,然而她却向无聊屈服了。下午的时候,陈简百无聊赖地拖出了一个大的纸箱子。这只纸箱与镜子一同来自跳蚤市场。箱面用大块透明胶带封口,里面密密包着塑料胶带,8厘米长,薄薄的一层堆叠一起。 她挑捡起的时候有问过卖家这里面什么内容。卖家却答我也不知道。 好奇心作祟,她还是买了回来。 陈简找了放映机,关了灯看。灯光灭了,黑暗中只有屏幕中不甚清晰的影像。胶带的主人是一个1912年出生的普通法国人,一生漂泊未娶,无亲无后,人生几十年,死后只留下了这些世界各地抓拍的影像,不知缘何流入了旧物市场。 这些镜头中,有风暴后平静的海面、东方绚丽的舞者、马丘比丘的迷雾、纳.粹飞过天空的战斗机、曼哈顿闪烁的霓虹、维多利亚港吞吐船只,绿色蛾虫拱着身体缓缓蚕食树叶…… 成千上万的画面,没有主题,零散而杂乱。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在旧物市场里被卖掉了。陈简听着放映机的声音,只觉得自己的一生也随着过完了,心里悲凉难忍。很快她昏昏沉沉睡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透黑了,凌晨时分,放映早已结束。 她关了机器,房间一下子寂静无比,几乎让人感觉回到世界初始的时候,这寂静叫人不舒服,于是陈简开了电视,手里收拾东西,耳朵在听。突然她手中的动作就停住了,她有些僵硬地转身,那电视画面中女主持人下方的新闻报条上写着: 土耳其中部和西部地区发生里氏7.4级强烈地震。 陈简原本蹲着,此刻扔开手中东西,猛地起身,脑中一晕,差点栽倒。几秒后她脑袋清明过来,啪啪把灯都开了,去桌子上握住电话机。她手里出了汗,心跳的也有点厉害。她去拨承钰的电话,不通,转入了留言服务。她转身跑到卧室里,去翻电话薄,找到此行有关人员的号码,一个个拨过去,还是不通。 她扔了电话,拨号上网,查土耳其的地图,伊斯坦布尔在西北部。她对自己说:不是地震的中心。她又去查新闻,地震刚刚发生,传过来的消息不多,只知道震中在凡省姆拉迪耶县,伤亡人数还在统计中。 陈简稍微安了心,又回到客厅拨电话,仍旧是转入语音留言。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胡乱洗漱一通,躺倒床上强迫自己入眠。 只是今晚的这个梦终究是不踏实的。 27.岛屿 大家好,我是可爱的【防.盗章节】 小盗怡情,大盗伤身,强盗灰飞烟灭ovo ——原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 睁开眼的一瞬间,阮萌就意识到……卧槽!大事不妙! 她小心脏一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了起来。[.超多好看小说]赤脚摸黑迅速找到灯,按了下去。 “咔”得一声,白炽灯亮起的光芒中,阮萌懵逼成了一尊王尼玛。 眼前的房间窄□□仄,破旧不堪。水泥铺就的地面凹凸不平,白漆墙面发黄泛黑,黏满蚊子飞蛾的斑斑血尸。角落里,各种脏污的纸箱横七竖八,堆垒成山。 我勒个槽槽! 她!穿!了!啊! # 阮萌是个演员。 很红。 黑红黑红的。 她的黑子齐跺脚,直接沉没日本岛。 之所以认定自己并非遭遇绑架或者整蛊,是因为阮萌清楚地记得,穿越的前一刻,她正坐在一辆骚包的红色跑车后座,刷着微博,赶赴片场。 微博前两条都是关于她的: #打脸小公主现身金扫帚# #阮娘娘实力打脸# 金扫帚奖是华语电影史上首个为年度最差影片颁发的奖项,而不久之前,阮萌参演的一部商业片,使得评委们把本年度金扫帚“最令人失望的女主角”的奖项颁给了她。 他们是这样说的: “在电影《冰封:我为传奇》中,阮萌以她那不思进取的演技、一如既往的嘟嘴卖萌脸和cosy式的造型获得影后。” 他们还不忘温馨“规劝”:“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没事儿就多练练自己的演技吧!” 没有人认为她会来领奖,因为从来没有演员有勇气领这个奖。 然而,阮萌不仅亲自领奖了,还和奖品合影,po在微博上。 只不过,与之相对,同时po的图,是她刚刚获得的金马奖最佳女配奖杯。 阮萌按灭手机屏幕,微微一笑。 深藏功与名。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 阮萌躺在铁板床上,盯着掉灰的天花板,一脸生无可恋。 作为一个脑回路优秀的正常人,她在意识到自己重生后,有两个反应: 认识了解原主身份和周边环境 ↓ 上网查一下看看自己重生前是怎么死的 原主的身份再简单不过了,二十不到的花季少女,家中一父一母一弟,父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弟弟重病辍学,每天都要吃药。.原主高中没考上,只好外出务工,至今已有好几年了。此前一直在包吃包住的餐馆里端盘子,攒了点钱后,就在城中村租了个单间。 身家干净得简直如同一张白纸。 阮萌用了不到五分钟,就把她的全部经历过了一遍。 周边环境呢? 也很简单,三个字:脏、乱、差。 横批:无亲无故。 但这也意味着,短时间内,她根本就不用担心会被人戳穿这件事。 做完这些后,阮萌深呼吸,恢复元气。然后一蹦而起,下床,去找电脑准备查一查有关自己的新闻。 但她翻来覆去把屋子兜了个底朝天,别说电脑了,手机都木有啊木有啊! 这姑娘生活简直原始朴素! 原主根本就不适合现代啊,她应该把自个儿打包,然后去文物局登记啊摔! 没找到电脑,阮萌只好重新爬回床上,试图入睡,不管会发生什么,都要养精蓄锐,明日再战。 阖眼前,她特意看了眼闹钟,两点整。 # 凌晨三点过五分,阮萌直挺挺躺在床上,黑暗中瞪着一双水肿眼。 近处,一只蚊子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坚持不懈地在她的鼻子边萦绕。 远处,是楼下棋牌室响亮的吵闹声。 阮萌在黑夜中凝神静听,起身一挺,“啪”得一招绝命无影掌,送蚊子去见马克思,然后又没骨头似得软倒在床上。 心累。 尼玛睡不着啊睡不着啊! 好想把棋牌室炸了呀! 大半夜制造噪音的,统!统!都!是!辣!鸡! 她深吸一口气,使劲揉了揉胸,努力控制住体内奔腾的洪荒之力,同时心中默念: 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然而就在这时,楼下忽然有声音炸开:“哈哈哈哈哈!老子糊了!给钱!给钱!” 接着又是轰隆轰隆的洗牌声。 体内的小宇宙说炸就炸。 阮萌一骨碌翻身下床,顶着贞子发型,趿着人字拖,准备下楼和人好好聊聊人生。 她下到一楼,推开棋牌室半掩的防盗门。 四张绿色布面的老式麻将桌前坐满了人,你摸我推,不亦乐乎。麻将敲桌的声响中,她重重咳嗽两声。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盯—— 阮萌清清嗓子,刚要开口发表一通题为《论建设和谐友好的邻里关系对延年益寿重要性》的演讲。 所有人把头收了回去,继续懒散地摸牌扔牌。 只有头顶昏黄的灯光跳动了一下,角落里一只骨瘦如柴的纯种中华田园犬幼崽,轻轻吠了一声。 阮萌:“……………………” 好生气哦,一点也不想保持微笑。 阮萌吸气吐纳:“你们半夜三更吵得人没法睡觉,知道公德心三个字怎么写吗?” 烫着波浪卷的棋牌室女老板扭扭水桶腰,瞪着她:“吵你妈x!老娘好好的做生意赚钱,关你屁事!有闲心管老娘,还不如管管你的小烂b,也不知道被多少男人操——” 她话还没说完,阮萌一个箭步向前,“啪啪”——响亮的两巴掌。 女老板一愣,捂着脸呆在原地。她一回过神来,刚要破口大骂 阮萌一掐腰,就要抢先喷回去,然而话到嘴边,吐出来的却是: “哔————————” 不仅阮萌惊呆了,其余人也惊呆了。 卧槽!消音!什么鬼?! 阮萌舔舔内唇,想要继续开口。 “哔——————” 阮萌:∑(°△°|||. 众人:∑(°△°|||. 阮萌:_(:3ゝ∠)_ 卧槽,丢脸丢大发了! 撤! 她身体一转,一闪身,biu出了门外。 刚一出门,脑海里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响起:“欢迎绑定‘你妹的感恩’系统,我是客服6438号,诚挚为您服务。” 阮萌一个踉跄,差点一脑袋磕拜大地。 你是三八? 什么鬼?! 她脑袋一糊,脱口而问:“你是什么东西?” 话一出口,她猛然捂住嘴,环视一看,还好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影。 阮萌边疾走,边在脑中问:“你是系统?” 那个声音咏叹了一声:“啊!多么荣幸为如此美丽可爱的小姐回答问题。此刻,我的心情犹如饮下了一杯原材料中含有51%的玉米,在新橡木中陈放数年,由木炭过滤,口感顺滑并带有淡淡烟熏味的田纳西威士忌,又烈又甜蜜。” 阮萌:“……………………” 我勒个去!就算是系统,装逼也要遭雷劈的啊亲! “‘你妹的报恩’系统由银河系联盟冠名赞助,旨在创造和谐美好的宇宙环境。啊!如此壮大而宏伟的项目,它的不朽之名必将伴随时光流传至宇宙的尽头。” 阮萌突然很想用体内的洪荒之力喷它一脸。 她压制住心火,问:“你能具体说说吗?” 下一秒,她就为自己不慎说出了“具体”两个字而恨不得以头磕墙。 系统君:“啊!那么下面就由我,灵敏而机智的6438号,来为这位美丽可爱的小姐阐述我们伟大且不朽的“你妹的报恩”系统复杂却又充满宇宙美学的操作流程。”它发出一声婉转悠长,高低起伏的感叹,继续道:“当“你妹的感恩”系统,在天定奇缘的指引下,由茫茫人海中来到你的身边,你要爱它,珍惜它,抚摸它,用全身心去感受它……” 阮萌扶墙捂着胸口,忍着呕血的冲动,拼着最后一丝冷静,把它的话提炼了一遍。 去掉所有修饰语,一大段天花乱坠的废话缩水后不过干巴巴几个要点。 【“你妹的报恩”系统旨在和谐,正常情况不允许撕逼。】 ↓ 她所有的撕逼都会被自动消音。 ↓ 因她前生撕逼过多,造成和谐空间的混乱,故而这辈子要弥补,而弥补的方法是对前世被她撕过的人报恩。 报恩!!! 卧槽系统你怎么不原地爆炸呢! 阮萌内心汹涌澎湃,然而表情淡定:“那我怎么完成报恩呢?” 毕竟,被她撕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如果一个个去报恩…… 呵呵。 可怕。 系统啊一声,刚要开口,阮萌打断它:“说重点!” 系统委屈:“一共有五个报恩对象,当宿主达到报恩对象一定的好感度,就会知道对方最大的心结或心愿。解开五个报恩对象的心结或完成对方心愿,系统就会自动剥落,否则抹杀。” 也就是说,她要爬着躺着腆着脸去刷报恩对象的好感度,来完成报恩,摆脱系统。 尼玛啊!她上上辈子一定是炸了银河系吧! 阮萌抚顺呼吸,又问:“那我怎么知道谁是我的报恩对象呢。” “遇见感恩对象,宿主会产生特殊的反应。” 阮萌小心脏莫名抖了一下,狐疑:“什么反应?” 系统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阮萌:“……………………” 这中间……绝逼藏着什么不妙的东西…… 28.孽报 大家好,这里是萌萌的防.盗章节 小盗怡情,大盗伤身,强盗灰飞烟灭ovo ——原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晚十一点左右替换 好妹妹网吧的收银员生无可恋地摊在座椅里,连续几天的夜班,感觉……身体已经被掏空…… 她半着阖眼,头打点,似乎随时要赴周公约。(.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突然,柜台前传来幽幽一声:“老板,开机。” 她睁开眼,差点被吓尿。 眼前站着的人型生物,一身白衣白裤,长至胸部的黑发盖住三分之二的脸颊。雪白一张脸,幽幽两只眼。 若不是人型生物伸出手指,指了指柜台后方的橱柜,说了一句:“□□,麻辣的。”她都怀疑自己已经惊叫出声。 收银员拿下桶装方便面,又颤颤巍巍捧来热水瓶,咽了下口水:“我…我…我…给你倒吧。” # 阮萌捧着热气喷喷的纸桶,如同捧着奥斯卡小金人般,飘到一台电脑前。开机,输号,搅动面条,幸福地吞喝热汤。 打开浏览器,眼神无意下瞟,映入眼帘的便是头条新闻: 《“天海恒远”难逃收购命运(图)》 【……发布了重大资产收购计划,拟以7.56亿元收购天海恒远影视娱乐有限公司(以下称“天海恒远”)的艺人股东或艺人经纪管理人合计持有的70%股权……】 阮萌小心脏一跳,差点一口热汤喷上屏幕。她赶忙点开新闻,跳入眼帘的是一张高清大图。 图片里是一群西装革履,社会精英模样的人在停车场里。尽管人数挺多,穿着雷同,但阮萌一打眼,还是认出了阮默成。 黑色利落短发,冰蓝色的眼睛,身姿直挺,依旧是那张似乎禁欲万年的性.冷淡脸,刚从一辆阿斯顿马丁里走出。 噫。 人模狗样。 好想沿着网线爬过去掐他一百遍啊一百遍! 若有人问:阮默成者,何许人也? 阮萌定当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回答: 呵! 一!个!惊!天!动!地!的!超!级!大!辣!鸡! # 阮萌自空降娱乐圈起,从接演的电视剧到电影,无一不是投资上亿的大制作或者人气导演的作品,因此那些用生命黑她的黑子们,总是信誓旦旦地说: □□靠干爹,你懂得。[.超多好看小说] 懂个屁! 阮萌之所以敢在污浊横流的圈内肆意打脸,当然不是因为脑袋秀逗,而是确实有个能力挽狂澜的爹。 不过不好意思。 亲的。 因为上辈子投胎技能点满,阮萌出生自带二代光环。可是她自小没了妈,爹又每天忙到飞起,无暇教养她。出于一种小孩子的神奇心理,她开始无师自通,变着法子找乱子让她爹善后,好安慰自己她爹还是在意她的。每每捅出篓子,她多希望她爹能像其他人的父亲那样,好好教训她,然而她爹从来都是无条件帮她善后,不骂不打,但仍旧冷淡地把她丢在一旁。 然后她就会变本加厉捅篓子,无限恶性循环下,好好的大家千金,内里却养成了小太妹般无法无天的性格。 从来都是她找别人的麻烦,直到十四岁上下,麻烦来找她了。她爹牵着一个青年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这是你哥。 呵呵哒。 叫你妹的哥哥啊! 然而小孩子是没有人权的。不论她再怎么哭闹,威胁她爹不赶走这个莫名其妙的哥哥她就原地爆炸,依旧改变不了一个既定事实——她多了一个叫阮默成的后哥。 自此幸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阮萌算是活在了水生火热之中。因为无论是才学、智力、处事,这个半路出家的哥哥,都直接把她碾成了渣渣。而阮默成那厮天生一张千年冰封、万里雪飘的性.冷淡脸,简直妥妥的仇恨吸引体质。 后来人家都知道,阮家三房有一个惊才绝艳堪称妖孽的儿子,和一个不成器,只知道吃饭睡觉打豆豆的花瓶女儿_(:3ゝ∠)_ 公司的事务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比阮默成更好。一气之下,阮萌挥一挥衣袖,跑去蹚娱乐圈这汪浑水了。 其实她心里苦啊!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没有后娘……后哥也很恐怖的好伐! # 阮萌做了无数次深呼吸,才平息体内的洪荒之力。她咽了口口水压压惊,在搜索框里打下自己的名字。 敲下回车键。 按道理,这时候,应该会跳出无数条关于她的新闻推送。 虽然绝大部分是黑她的。 作为一个正常人,重生后,除了接受这令人“震精”的事实外,阮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查找有关自己死亡的新闻。 她敲下回车键,准备迎接无数条关于自己惨死的新闻。 然而—— *有多少阮萌,阮萌同名同姓-* *hi,这是阮萌的微博,人海茫茫相遇不易,立即登录,别错过!* …… 全都是一些不明所以的链接,而关于【女明星阮萌】的的资讯,没有一条。 阮萌小心脏一凛,呼吸一紧。 她凑近荧屏,使劲敲下f5。 画面不变。 再敲。 依旧不变。 f5已烂。 还是不变。 一丝冷气爬上阮萌的脊背,她几乎脱力地软倒在座椅上。 这个世界……没有她。 # 阮萌死狗一样拖着步子,走在寂寥无人的小道上。 这是一片老旧的工业区,破败的筒子楼如同黑暗中潜伏的怪兽,静静等待猎物落网。深夜的凉风袭来,简直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凄凄惨惨戚戚。 嘤嘤嘤。 她摸了摸胳膊上泛起的鸡皮疙瘩,按下心中徒生的悲凉。 嘤嘤嘤。 还没走出五十来步,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汪汪的轻吠声。阮萌脚步一滞,转过头去——棋牌室里那条纯种中华田园犬幼崽,正摇着尾巴,哈着小舌头,跟在身后。 阮萌眼皮一垂,恍若未闻,回身继续走。 幼崽仍旧跟在身后,踏出碎碎的脚步声。 阮萌突然一止步,幼崽也停下小爪子,仰头看着她,小舌头吐个不停,黑暗中一双晶亮的眼睛。 阮萌眼睛眯了眯:“别跟着我啊,我不养狗的。”她打量一下对方骨瘦嶙峋的小身板,“更不会养这么丑的。” 仿佛能听懂她的话,幼崽夹着尾巴,耷拉脑袋,哀哀地唤了一声。 阮萌:“………………” 可能是因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狗,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奇妙心理,阮萌神差鬼使地把它抱回了那个脏乱差的出租屋里。 她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一盒皱巴巴的过期牛奶,混着稀饭,搅出一小碟可怕的流质食物,推到幼崽的眼前。 阮萌还特意给它起了个代号——丑丑。 阮萌蹲下身,抱着膝,隔着距离,看着。丑丑翘立尾巴,小爪子前扑在地,吐出舌头,轻轻地□□着碟子里的液体,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呼呼声。 舔完食物后,丑丑走到阮萌面前,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指,抬头,一双黑亮的眼睛,安静而温顺地看着她。 # 阮萌敢用头发丝儿发誓,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宠物! 在她可怜的、二十几岁就戛然而止的花样生命里,只曾养过一只昂贵的蓝眸布偶猫。那还是她十几岁的生日时,阮默成那个辣鸡送的。出于对赠礼人的惯性厌恶,以及布偶那双像极了某辣鸡的蓝色眸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只把它交给佣人打理。 有次小布偶滚进她的房间里,她把它拎起来,然后蹬蹬噔跑到书房,扔到某辣鸡的桌前,来表示:我对你送的东西不屑一顾。 那时阮默成正在桌前办公,一身熨烫齐整的白衣黑裤,袖口卷至小臂,手里夹着一只钢笔。他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仿佛蕴藏着某种巨大的不可说的魔力。 冷致又神秘。 单单一眼,就把她望怂了。虽然一点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她其实挺怕阮默成的。 她刚想要开口,以壮胆量,结果对方说,你的成绩单刚刚寄到家里来了。 她立刻落荒而逃。 虽然依旧讨厌送礼物的人,只是作为世界上排名靠前的萌物,猫科幼崽的杀伤力还是很巨大的。她最终还是拜倒在小布偶清澈的眼神,灰色绒球般肉嘟嘟的小身体,和小爪子乱扑时软糯的奶声中。 到后来……她简直成了小布偶的迷妹。 然而,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几乎掀翻了屋顶,也没找到小布偶的影子。 她去问佣人,佣人说小布偶被送走了。 她问被谁送走了,送到哪里去了。 佣人喏喏不答,只是低头。 她立刻心底敞亮,气的手脚发抖,二话不说,就去找阮默成理论。 29.惊 ――原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晚十一点左右替换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唐嘉偶尔会接到喻斯鸿的电话。.他似乎迷上了这种游戏,对隔着电流演奏乐此不疲。唐也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渐渐习惯。 通常是她点歌,然后喻斯鸿在电话的另一头演奏。 她感叹对方孩子气的同时,也惊叹于他技艺的娴熟,与对音乐的涉猎之广。 有时劳累后回屋歇息,接到电话,她便无意说话,只将屏幕贴近耳侧,默默地听。 土屋内,雨水揉浸红泥后,潮气漫腾而上。她一手握着手机,伸出另一只臂,任由屋顶渗漏的雨水,打在细白的腕上。 雨水顺着肌肤,蜿蜒而下。 耳边的乐符也蜿蜒进她的心里。 与此同时,从难民营接连开往驻地的一辆辆重卡,不仅带来了医疗物资,还因为最新的儿童营养补助计划,带来了分发给枯瘦孩童的营养餐,甚至连同图书、画具。 于是他们若得了空暇,便会教术后恢复期的孩子们画画,唱歌。 唐嘉教他们唱《鲁冰花》,只是她天生音准不够,音调支离破碎,常常被同队的国人嘲笑一番。 每到这个时候,唐嘉只好笑笑不说话。 # 下一次短假的时候,唐嘉与伊娃同去了朱巴的市中心。伊娃要把自己的男友介绍给她。 唐嘉这才知道,伊娃的男友安东尼在英联邦及外交事务部驻朱巴使馆工作。 唐嘉说:“我没想到你有一个大使男朋友。” 伊娃回答:“你不知道的可绝不止这一个。” 他们在木制结构的咖啡馆里见面,二层高的小屋,正对着人群来来往往的大街。 安东尼身形瘦削,棕色卷发,气质很温和。 他们没要咖啡,却点了非洲特制的啤酒。黄色的酒液倒入杯中,溢出大朵大朵白色的酒花。 安东尼开口:“我们在肯特郡读同一个中学,前后座。她不知道自己在男生中其实一直很受欢迎,但她姿态太高,没几个男生敢率先找她讲话。” 他笑看了伊娃一眼,继续说:“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口香糖黏在了她的头发上,当时她回过头看我,那个眼神――天哪,我当时以为她会立刻杀了我。” 伊娃难得没有出言讽刺,低着头默默吮吸着酒水。 唐嘉勾了勾嘴角,“缘分的开始,不是吗?” 安东尼点头,“是的,没错。感谢上帝。” 他继续说:“她一直十分宝贵自己的头发,”他打趣道:“我想,如果在头发和我之间选择一个,她肯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然后他头扭向伊娃,问道:“是吗?亲爱的?” 伊娃翻了个白眼,“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出来?” 安东尼扭回头部,正对着唐嘉,说:“如果她说了什么曾经冒犯过你的话,不要在意,她是个好人,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太对。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伊娃:“………………” 安东尼说:“她从中学时就开始每周参加社区的慈善活动,现在也是非洲妇女援助协会的一员。” 唐嘉了解到,安东尼儿时竟然随父母来过中国,并在成都居住过一段时间,故而他能像模像样说几句中文。 等一杯啤酒下肚之后,伊娃起身,推开桌子,去洗手间解手。 安东尼忽然道:“其实伊娃还有个哥哥。” 唐嘉惊异:“哥哥?” 她从未听伊娃提起过。 安东尼灰色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忧郁:“是的。”他点头道:“不过她的哥哥已经去世了,就在这片非洲土地上。” 他眼神望向窗外,蓝天红土,又回转过来:“车祸,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车祸两个字让唐嘉的心莫名地纠了一下,她神差鬼使地就问:“在哪里?” “肯尼亚的图卡纳湖。” 唐嘉端着杯子的手僵住,她慢慢地抬起头,稳住声音:“车上……是不是还有一个人?” 安东尼点头,略带诧异:“确实如此。” 唐嘉握住杯耳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安东尼说:“是一个中国人。” # 因市中心和驻地路程并不算近,她们当夜便直接就近处,选了家酒店住了下来。 唐嘉裹着浴巾,顶着湿漉漉的黑发,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接到了喻斯鸿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劲头十足,“晚上好啊大长腿。” 唐嘉握着电话,侧躺在绵软的被子上,嗯了一声。 今天他表演的是一首说唱。 宋岳庭的《life’sastruggle》 结束后喻斯鸿说:“这个歌手没得说,14岁留学,19岁却朋友栽赃入狱,获得缓刑后却又被查出骨癌,23岁就死了。死后她妈把他的歌整理出来,才火了。” 唐嘉翻了个身,“确实有点惨。” 喻斯鸿问;“你知道他这首歌是怎么写的吗?” 唐嘉笑笑,“不知道。” 喻斯鸿说:“歌词是在监狱中写的,歌是自己用键盘和录音机录的。” 唐嘉问:“很难吗?” 喻斯鸿说:“先录音乐,再放着音乐录唱词,错一点就得从头再来。你说难不难大小姐?” 唐嘉笑,“挺难的。” 说到感兴趣的领域,他似乎挺兴奋,“这首曲子的歌词拿了当年台湾金曲奖最佳词人奖。”他又问:“你知道那年共同竞争的有哪些歌吗?” 唐嘉笑,“不知道。” 他,“王菲的《不留》!方丈山的《东风破》!还有《叶子》和《梯田》!” 唐嘉笑,“嗯。” 喻斯鸿又问:“你有什么感想吗?” 唐嘉笑,“没有。” 喻斯鸿说:“我想讨厌你一分钟。” 唐嘉笑,“好呀。” 喻斯鸿:“一分钟延长到两分钟。” 唐嘉继续笑:“好了好了。我想想。”然后她说:“歌词有点二,但认真听挺感动难过。有几句太直白。” 他故意问:“哪几句太直白?” 唐嘉知道他以为自己不好意思说,但她不想被对方领着节奏走,“哦,那一句。”她回想了一下,“还记得某年无意间发现的照片,上面有阿姨对男人施行口.交的恶心画面,这简直摧毁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无法忘怀照片中那笑容多么淫荡。” 然后她淡定地问:“我记性挺好的,应该没记错吧?” 喻斯鸿咳嗽一声,“记性这么好。” 他转移话题:“其他的呢?有你喜欢的句子吗?” 唐嘉看了眼手机莹莹的界面,说:“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他们算什么。”她继续说:“还有一句,亲爱的神,伟大的神,你可以怪我想法太过无知,但我只是人,我不信人,因为人也不信我,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最多只能告诉你这就是我。” 她评价道:“又二又可爱。” 喻斯鸿:“………………” 他说:“其实很多时候最直白简单的东西才能打动人心。” 唐嘉:“嗯?” 喻斯鸿说:“我爱你。” 唐嘉心脏一滞。 他笑:“比如说我爱你啊。” 唐嘉:“………………” 有点想打人。 喻斯鸿说:“还有,很多人都太胆小,把真实的想法藏在心里。” 唐嘉:“嗯?” 喻斯鸿笑,“比如只敢暗恋不敢追啊。” 唐嘉:“哦” 他又说:“你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发现是什么吗?” 唐嘉想了下说:“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爱因斯坦发现相对论?” 喻斯鸿笑,“不对哦。” 唐嘉疑惑:“那是什么?” 喻斯鸿:“不知道哪个科学院研究得出了结论。” 唐嘉问:“什么结论?” 他继续笑:“说自.慰对人体无害。” 唐嘉:“………………” 他加了一句:“你看,大部分人都是口是心非。喜欢说不喜欢,想要说不想要。” 唐嘉:“………………” 唐嘉开口:“巧舌如簧。” 他低低地笑:“嗯?你不喜欢?” 唐嘉:“………………” 唐嘉刚要开口,他打断:“你要口是心非?” 唐嘉:“………………” 唐嘉决定反击。 于是她说:“你知道吗?” 喻斯鸿问:“知道什么?” 唐嘉说:“一开始我以为你是个臭流氓。” 喻斯鸿笑,“哦?现在不觉得了吗?” 唐嘉回答:“不,现在是个傻白甜。” 喻斯鸿:“………………” 他问;“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歌曲吗?” 唐嘉想了一下,回答道;“有印象特别深刻的。” 于是他问:“什么?” 唐嘉答:“《父亲》。” 他问:“为什么?” 唐嘉默了一下,说:“子欲养而亲不在,听了心里受不住。” 对面沉默下来。 壁灯已经关上,四周一片粘稠的黑暗。 只能听到对方轻浅的呼吸声。 好半天,喻斯鸿说:“你要相信这个世界是个好地方,值得为之奋斗。” 唐嘉静静躺在床上,开口:“我只同意后半句。” 他一愣,轻笑。 挂掉电话后,唐嘉赤着脚,坐在地板上,点燃了一支柠檬味的烟。 空中立刻漫起一种类似空气清新剂的气味。 她低着头,看着指尖的烟头一明一灭。 黑暗中,手机震动起来,亮起的屏幕提醒有短信发来。 唐嘉起身,划开屏幕。 是运营商发来的,提醒她充值话费成功。 喻斯鸿给她冲了话费。 唐嘉笑笑,刚要放下手机,又一条短信发来。 她点开。 “开心点:)不用回。” 她倒在床上,湿漉漉的发贴上温暖的枕。 又一条短信送达。 “晚安。你真美妙。” 唐嘉闭了闭眼,眼中微湿。 30.因果 ――原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晚十一点左右替换 那背影小小的,被斜阳拉长,寂寥又悲伤。[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喻斯鸿在远处看着,莫名有点心疼。 于是他向着活动区域走过去。 小学生唐嘉听见脚步落在枯枝落叶上的声响,转过头来。 这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但看着比同龄人成熟。空气刘海,肤色很白,杏眼,眉梢眼角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冷清。 小学生唐嘉只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回过身,抬头看着单杠。 那单杠接近三米,比两个她还高一点。 喻斯鸿两手插.在口袋里,俯身,努力表现表现地一本正经、和蔼可亲,“小妹妹呀,要我帮你上去吗?” 小学生唐嘉再次回过头,半响她开口,“谢谢叔叔。” 喻斯鸿面无表情地纠正,“哥哥。” 小学生唐嘉看着鞋尖,从善如流,“谢谢哥哥。” 接着,唐嘉就见到这个奇怪的大叔蹲下身来,抱住她的腿。 她被举高,下面传来声音:“抓紧了吗?” 她很乖地回答,“抓紧了。” “那我放开了哦。” “好。” 喻斯鸿松开手,抬头,看到红黑格子裙下的小内内。 粉色的,印着碎花。 他低下头,咳嗽两声,走到单杠的另一边,轻身一跳,右手单手握住杠身,用臂力将身体提高。接着长腿一荡,趁着势能,左手同时握住长杠,略一发力,轻轻松松一个姿态流畅的腾挪,稳当当落坐。 然后他内心得意,面色淡定地向右瞥了一眼。 小学生唐嘉正望着他,接触到他的视线,扭回头。 喻斯鸿想:惊艳了吧,有没有现在就爱上我? 小学生唐嘉想:这个奇怪的大叔是来拐我走的吗? 她知道有很多坏人,会装成好人的样子,哄骗她这样年纪的小孩子,然后贩卖到远方,给人做媳妇,或者打断了腿,扔在大街上乞讨。 可她转念一想,我都要死了,还怕什么拐子呢? 想到这里,她心里难免涌出悲伤,于是低下头,看着自己荡着的双腿。 白色的长筒袜,黑色圆头皮鞋,上面一只蝴蝶。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和蝴蝶一样,飞起来呀! 接着她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袋泡泡胶。(.)一袋有五小支,贴在一小块纸板上。她撕下来一小支,旋开盖子,挤出胶体,团在红色小塑料管的管口。 正要对着吹,她扭头向左看了一下。 似乎那个奇怪的大叔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他也想要吗? 哎。 估计也是一个可怜人。 “可怜人”喻斯鸿就见她手中握着包装袋,似乎要把剩余的半袋泡泡胶递过来,但她又犹豫了一下,接着只捡起一支,递了过来。 喻斯鸿:“………………” 难过,老婆对我好小气…… 小学生唐嘉对着塑料管,吹出一个在夕阳下泛着彩色的透明乳胶泡泡。她捧起大泡泡球,拍了拍。她突然开了口,“你知道吗?我就要死了。” 她这出乎意料的一句,惊得喻斯鸿差点没从单杠上倒栽下去。 他看着小学生唐嘉的侧脸,心里好笑,口中说,“把你手给我。” 唐嘉不明就里,但还是一只手握着单杠保持平衡,另一手递了过去。 喻斯鸿摊开她笑笑的手掌,装模作样地打量着她白嫩掌心的纹路,故作高深地开口,“小姑娘不得了呀。” 小学生唐嘉投来疑惑的眼神。 喻斯鸿心里要笑破肚皮,面色仍是淡定,“你看你,”他指了指掌中纹路,“你看你掌中这条线,线条很细,而且是链条的形状,说明小姑娘你多愁善感。” 唐嘉望向神棍大叔。 喻斯鸿胡编乱造,随后就来,煞有其事地说,“你看这条线,从中间分岔开来,说明你以后可以兼职发展另一个事业。” 唐嘉表情倒挺认真。 喻斯鸿抬头瞥她一眼,轻咳一声,继续讲,“你再看这一条,有羽毛的形状,你知道代表什么吗?” 小学生唐嘉实诚地摇头。 喻斯鸿一本正经地开口,“代表你以后不仅会结婚,”他面不改色地讲着,“而且老公帅得惊天动地……” 小学生唐嘉从他手中抽回手掌,“没用的,我就要死了。” 喻斯鸿:“………………” 敢情我讲半天你一句没听进去啊。 小学生唐嘉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操场,用一种充满感伤的口吻说,“我已经写好了遗书,就压在枕头底下。到时候我醒不来了,他们就能看到,把我和豆豆埋在一起。我答应过她的,要永远在一起。” 喻斯鸿有点吃味,谁啊,你要和谁永远在一起啊?还死要同眠啊,你问过我意见吗? 于是他问,“豆豆是谁啊。” 小学生唐嘉语气依旧悲伤,“豆豆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布偶娃娃,我们之间的感情,你不会懂的。” 喻斯鸿:“………………” 他干巴巴地问,“那你……怎么好好会死呢?” 唐嘉转过头来看他,眼睛里泛起泪花,“柳絮。” 嗯? 喻斯鸿眨眼。 小学生唐嘉扭回头,“春天的时候,有柳絮飞到了我的嘴巴里。” 喻斯鸿看着她小小的,美丽安静,却满溢忧伤的侧脸,很是懵逼,“柳絮?你吃了柳絮,所以你要死了?” 小学生唐嘉用手抚上自己的肚子,“它在我的肚子里,我能感觉到,它马上就要长出来了,然后它会撑破我的肚子,”她再次扭过头,那眼睛美丽而安静,“叔叔,我就要死啦。” 喻斯鸿:“………………” 老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呆萌,我会把持不住的…… 周身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已熟悉,再次睁眼,刺入眼帘的各色旋转的彩色灯光,灯光一明一暗,无数男男女女在舞池中扭动。有dj舞曲冲入耳朵,一个女声唱:“ha!在那盏路灯下面,有一个小姑娘在哭泣……” 有点耳熟。 他想起这是喻爹有时会哼唱的歌曲。邓洁仪《路灯下的小姑娘》。 九十年代火遍歌舞厅的舞曲…… 他驾轻就熟地瞅准身旁一个裹腿健美裤的中年女人,问:“大姐,现在是哪一年?” 周围音乐太吵,他的声音一出就被音乐裹挟消没。中年女人没听清,冲他,“啊?!” 喻斯鸿加重声音,掷回去,“大!姐!啊!现!在!哪!一!年!” 女人这下听清了,投来看智障的一眼,“九!八!啊!” 如同每个时代都有其明显的时代特色。如果低头族是二十一世纪初期靓丽的风景线,那么在九十年代,遍布街头的歌舞厅则是独属这个年代的印记。无业游民、机关干部、学生、生意人,不分男女,不论老少,几乎都会来这里扭几曲。那时的歌舞厅属于大众正常娱乐,不同于现在,似乎自带不良场所的标签。本着娱乐身心、寓跳于乐的心态,甚至经常会有爱跳舞的父母带着小孩一起来。 喻斯鸿已经摸清了这个没头没脑梦境的尿性。 都和唐嘉有关。 他破开舞动的人潮,四下张望,寻找唐嘉的身影。 耳边音乐仍然在响“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我会用我的爱温暖你的心灵……让我带你带你回去……”。 他心里吐槽“这不是人贩子之歌嘛”,很快目光就锁定了角落桌旁的一个身影。 初中生唐嘉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用吸管搅着玻璃瓶里橄榄黄的北冰洋汽水。气体都溜了,喝一口像是糖水。 母亲和继父来舞厅跳舞,捎带了她。只是把她丢在一边。 她抬头望了下舞池里群魔乱舞的人群,低头死死咬住吸管。然后她从书包中掏出作业本,就着头顶旋转灯球的昏暗灯光,开始做奥数题。 题目很难,她全神贯注,很快就把周边的环境忘了。 她向来就是这样,有点死心眼,对一件事情投入了便“死心塌地”,其他一概不管。一般这种人,有很大的可能在某一领域做出非凡成绩,但也容易中途折在人生的某个拐角。 身后来了人她也没发现。 喻斯鸿低头看她端端正正的字迹,心里汗颜。 原来老婆小时候就这么爱学习…… 他初中的时候在干什么? 谈恋爱?打球?搞音乐?漫天漫地走街串巷地瞎玩? 反正八竿子和学习打不着…… 他在心里和着音乐打节拍,“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我会用我的爱温暖你的心灵”。 他看了眼旁边的小唐嘉,然后说,“小妹妹,你东西掉啦。” 小妹妹,我来温暖你心灵啦。 唐嘉从作业本中抬起头,看着这陌生男人递过来自己的橡皮擦。 她说:“谢谢叔叔。” 喻斯鸿面无表情地纠正,“哥哥。” 她说:“哦,谢谢哥哥。” 她伸手去接。 喻斯鸿却把握着橡皮擦的那只手向后退。 小唐嘉不解地抬头望他,只听他开口,“小妹妹你和我跳支舞,我就还给你。” 小唐嘉微微张开嘴,她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她抿了抿嘴,“我不要了。” 那人故意问:“真不要啦小妹妹?” 小唐嘉握了握小拳头,垂眼,细声对他说,“我还小,你不应该泡我,这是不道德的。” 喻斯鸿:“……” 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31.第三十一章 ——原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晚十一点左右替换 接下来的几日里,一到得空,喻斯鸿便会过来。.如此几天后,他算是摸清楚了对方出勤的规律。第七日的时候,他跟着日方的巡逻队进了城区。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夹着烟,远远地看着他们背着枪巡逻、交流。 终于,那个叫做安藤的小子落了队。 他扔了烟蒂,跟上去。 喻斯鸿吊在人流后,跟着安藤走进了人烟稀落的小巷子。安藤停在一堵漆体剥落的窄墙旁,伸手去解裤带。 他似乎察觉到不对劲,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身来。 他看到男人高大身影站立时投下的影。 于是他身体绷紧,警惕地问:“你是谁?” 喻斯鸿说:“来找你的。” 安藤又问:“”找我做什么?” “谈谈人生。” “………………” # 喻斯鸿从巷子里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午间的阳光正好。他抚摸着嘴角的清淤,吸了口冷气。 然后回营地,找营长坦白从宽。 营长坐在白漆金属的长桌后面,正低头看书。 他往那儿直挺挺一站。 营长抬头,“干什么来了?” 他就回:“自首。” 营长:“………………” 于是营长又问:“你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还是干脆流氓人家良家妇女了?” 他回:“都没。” 营长好奇了,“那你干什么了?” “打了人,可能破坏到世界和平了。” 营长:“………………” 于是喻斯鸿把事件完完整整地陈述了一遍。 营长问他:“你爹当初把你放我这的时候,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猜猜看。” 喻斯鸿想了一下说:“这小子是我们家的耻辱,你看着打吧,打不死的。” 营长:“………………” 营长没好气地说:“你爹叫我好好管教你!” “哦。” “………………” 营长又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真的还是假的?” 营长简直想把书扔到他脸上,“你说个假的试试呀!” 喻斯鸿斟酌了一会儿语句,说:“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 营长骂,“你他妈少跟我来这套!” “您叫我说假的。(.无弹窗广告)” “………………” “说真的!” “神清气爽。” “………………” 喻斯鸿说:“做之前我就想过了,他没证据,就算看到了我的脸,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来就是跟你通声气,以防万一,还有,”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事算我一个人干的,您别跟他们说,省的他们咋咋呼呼,给露出去了。” 他们指的是其他的队友。 营长正色看他一眼,“美国电影看多了?想逞个人英雄?” “没,”喻斯鸿老老实实道,“我一般看日本的。” “………………” # 喻斯鸿躺在寝室的床上,他背部靠着床头,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翻。 有人敲门。 “进来。” 进来的是周鹏。 他一张国字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好奇,上上下下把喻斯鸿打量了一遍。 喻斯鸿放下书,“看什么看呢你?” 周鹏一摸脑门,“听说营长罚你了啊,你干什么了?” 喻斯鸿挑眉,“想知道?” 周鹏点头,“想啊。” 喻斯鸿勾勾指头,“过来。” 周鹏依言坐到他床边。 喻斯鸿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因为我摸了营长的屁股。” 说完,他便回靠,继续低头翻书。 好半天对方没回应。 于是喻斯鸿抬头去望。 周鹏一张脸涨红,表情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野鸡。 他吭吭哧哧地出声,“你……你老牛逼了啊。” 喻斯鸿:“………………” 这傻蛋还真信了。 周鹏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问:“那个啊我问你呀……这营长的屁股和别人的屁股手感一样吗?” 喻斯鸿:“………………” 喻斯鸿无力地摆摆手,“滚滚滚。” 周鹏只好圆润地滚了。 半响后他又滚回来了,表情带着……悲悯。 喻斯鸿心里咯噔,问:“怎么?” “那啥,营长说,要你到他那屋去写检讨。” “检讨?” “对……” 喻斯鸿无奈,只好翻身下床,去找电脑,准备带过去打字。 周鹏眼睛跟着他动作转,开口:“还有……” 喻斯鸿回头,“还有什么?” “营长说不许用键盘,要手写的。” “………………” # 车子在红泥土地上停下。 唐嘉伸手抹了抹车窗,向外投去视线。 平整的路面上立着一块土褐色的大石块,上面用鲜红色的油漆涂着“中国营”三个加粗大字,下面则是蓝色的简写字母“chnbatt” 大石块后是蓝色的大门,门的最高处贴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旁边竖着斜梯,梯子最上方是简易的瞭望操作台。 大门后绿意深深,草木覆盖。 唐嘉跟在人后下了车。 msf和各国的医疗卫生队保持着合作关系。医疗分队主要保障驻扎官兵的健康,但在完成任务之时,也会利用自己的技术和装备优势,援助msf进行对一些疑难病人的会诊和手术,提供影像学检查和实验室检查等。 这次前来,主要是为了两方的交流。 交流结束之后,唐嘉对领队说:“我父亲曾经的朋友在这里,我想去看望一下他。” “需要多久?” “很快。” “那行吧,早去早回啊。” “好。” 陆涛曾是唐嘉父亲大学时代的校友,两家在唐嘉幼时常有往来。只是自她父亲离世后,这种接触便也越发淡了下去。 唐嘉也是近期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的陆叔叔,在这里担任驻扎部队的营长。 陆涛说:“你小的时候,那么丁丁点点大的人,牵着你父亲的手,就那么睁大眼睛看人,一句话也不说。我当时就在想,小姑娘生的好,眼睛里有灵气。” 唐嘉看着他斑白的发迹,眼睛一热,唤了一声:“叔。” 陆涛拍拍她的肩膀:“不哭不哭。” 两人捧着茶,坐下来闲聊。 白瓷的茶杯,绣着青花的纹,有袅袅水气腾起。 陆涛喝了一口茶:“我们当年读书那会儿,家里条件都不大好。一只塑料脸盆,又是洗脸又是洗衣服,还能拿来洗澡洗脚。巴掌大的肥皂,用上整整一年。国家分配下来的好东西,舍不得用啊,攒着,攒满满一大包,过年的时候托人,寄回家里给爹妈,给弟弟妹妹。” 唐嘉静静听他回忆。 陆涛又说:“我是个不服管教的,你父亲却是个身正心正的,却又讲义气的很。常常是我犯了错,累得他一起受罚。” 唐嘉捧着茶杯,茶水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她的心里:“爸爸他一直都是这样。” 因为心中有一把尺,太刚太直,见不得歪风邪影,因此最容易断裂。 最后把命也送了去。 大部分时候都是陆涛说,唐嘉听。他说大学里的趣事,说如何在深雪盖过膝盖的冬天铲雪,用冰雪搭桥,如何夜黑风高偷偷摸摸翻墙看墙角接吻的年轻男女…… 陆涛笑,“都是我硬要拉着他,不然他是决计不肯的。” 他又说:“每次都是我说我先走了,你不来就算了,把你父亲气得要跺脚,但我真去了,他又会跟上来。” 唐嘉也笑了。 陆涛又讲:“本来我们都是说好的,他生个男孩,我生个女孩,或者反过来也行,到时候小孩子就放在一起处,慢慢的有了感情,长大后最好能凑成一对。” 唐嘉说;“这样想的一般都成不了。” 陆涛笑,“是啊,谁想到两个人兜来转去,最后还是都生了闺女。” 他们说着话,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陆涛望一眼门板,“小喻吗?进来吧。” # 喻斯鸿推开门,夹着纸笔进来了。 他眼中倒映出正对向自己的营长,以及背对自己的一个女人的后背。 齐耳的短发,露出雪白的一段脖颈。 他心里就纳了闷了,怎么这么眼熟呢? 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又收回眼神。向前走几步,准备把纸笔置放在桌上。 他刚接近桌缘,那女人就扭头了。 白生生一张鹅蛋脸,墨染的发,水凝的眸。 他把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咽了回去。 陆涛骂他,“多大的人了你说你,拿张纸拿个笔还能掉地下去?不知道还以为什么吓着你了呢!” 喻斯鸿咬了咬牙,弯腰,把脱手而出的纸币捡了起来。 陆涛给两人作介绍,他指着唐嘉说:“这是我老朋友的女儿,姓唐,单名一个嘉,嘉庆的嘉。”他回头来又指着喻斯鸿介绍给唐嘉。 陆涛补充道:“别看他名字斯斯文文的,就是个冒失鬼。不过心眼不差,是个红心红肺的,也算是个好小伙。” 唐嘉抬眼看他。 英挺的轮廓,漆黑的眉眼。那双直直望过来的眼里,夹着说不清的情绪。 有愧疚涌上她的心头。 唐嘉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 “你好。”她说。 32.第三十二章 ――原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晚十一点左右替换 与证件照上的相同,阿什莉是典型的黑人青年女性长相。(.)大额头,四肢修长,皮肤健康黑亮。唐嘉和治行按照问询而来的地址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树下的石块上,周遭围了一圈小孩。她正低着头,给小孩子们读膝盖上摆放的书本里的故事。偶尔她会伸出手,赶走叮在小孩子头发或者脸颊上的苍蝇。 治行扭头问她:“你准备怎么办?” 唐嘉静静看了被黑瘦的小孩子们包围的阿什莉,几秒后,她开口:“直接问。” 这一次,她并不准备拐弯抹角。 直接问的结果就是,阿什莉合上书,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外国女人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意料之中的,但唐嘉并不气馁,而是进一步劝说,最后她加了一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好吗,我可以保证,你的真名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份报道里,我们也不会再见面,好吗?” 阿什莉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她挥散身边的孩子们,对唐嘉说:“我会边走边回答你们,走到另一头,”她指了指对面,来时的小路隐没在杂草从中,“路的另一头,我就什么都不会再说了。” 他们三人沿着唐嘉和治行来时的小道往回走。 唐嘉在中间,阿什莉在最右,治行在最左。 治行问:“诺亚方舟的效果是真的吗,还是说这仅仅是一个用来牟利的幌子?” 阿什莉飞速看了他一眼,回答,语速很快,脚步也很快,“当然,”她顿了顿,继续讲,“但制药的工序有问题,它可以救人,但也可能直接置人于死地。我的的意思是,这中药品现在仍然是不成熟的。” 唐嘉接着问:“为什么不在实验室里对药物进行完善,而是……” 而是后面的话她没有问出来,但不言而喻。 阿什莉的脚步更快了,她开口答道:“成本,他们想要尽可能地降低成本。不仅是金钱上的成本,更是时间上的成本。他们想要改正程序中的错误,如果能直接从人体上得出结论,然后选取那些没有产生副作用的人进行比较试验,比在实验室里单独实验,至少节省三四年的时间。” 她停了一下,继续道:“放进实验室实验,至少需要再花费数以百万的资金,而且在这段改错的时间里,其他公司也有可能先行研发出成果,这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们继续沿着来时的小路走,又问了其他一些比较具体的问题。 眼看着路就要到尽头,唐嘉突然停下脚步,问:“当地政府呢?他们对这件事怎么反应?” 阿什莉瞟她一眼,低声道:“有人向政府行贿。” 与此同时,天几乎要黯下来,有带着凉意的风卷起。 治行很自然地解下外套,披在唐嘉的身上。唐嘉下意识要脱下还给他,治行微笑道:“男士照顾女士是基本的礼帽,不要拒绝哦。” 于是唐嘉碰到外衣的手顿住。 就在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小路的尽头,空气中又弥上了那种羊粪夹着咖啡的味道。能远远看到停靠在前方的白色吉普,以及煮咖啡少女前……站着的人。 喻斯鸿朝着几人走了过来,他看一眼唐嘉,再看一眼她肩膀上的外套,问:“来这里看朋友?” 唐嘉垂了垂眼,又抬头回答:“临时改了行程。”然后她又问:“来这里做任务?” 喻斯鸿也回她:“临时改了行程。” 然后两人就都不说话了。 治行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也并未开口转圜。 反而是阿什莉开口了,她对唐嘉说:“事情说到这里,我要离开了,记得你的承诺。” 阿什莉离开后,喻斯鸿终于再次开了口,他说:“走吧。” 然而没走成。 因为女兵在负责巡检的同时,也承担对村内妇女儿童的救护任务。临行前突发了一起医护事故,结果唐嘉也被叫过去帮忙。 喻斯鸿和治行,一个搭不上忙,一个能帮忙却碍于性别没法帮忙,被扔在一边。 两个男人倒是心平气和地开始聊天,他们边聊边走,各自说了一些时事热点,走到河边的时候,有蒙蒙的水汽扑过来,喻斯鸿突然停住了脚步。治行看到他抽出腰间的枪支。 治行的心紧了一下,然后他听到喻斯鸿指着枪说:“知道这是什么枪吗?” 于是治行便去看,那是一把小巧的手.枪,木炳,黑枪身。 喻斯鸿看着□□说:“05式左轮,其实左轮已经被淘汰很久了,但因为制服而不致死的思想,我们又用了。”他抬头看着治行:“你开过枪吗?” 治行回答:“我只救人不杀人。” 喻斯鸿笑了,“对,你们只救人不杀人。” 然后他又问:“你心里在想什么?” 治行刚要开口,他又开口:“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喻斯鸿低头笑了笑,又抬头,“我在想,我这辈子,果然和你这样的人犯冲。” 治行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今天把事情挑明了,于是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喻斯鸿叹了口气:“对着不喜欢的人笑,做了不好的事情心安理得地让别人站出来,你这样活到今天,累吗?” 治行像看不经世事的孩子一样看着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有什么错不错累不累的。” 喻斯鸿看着他的眼睛,“这就是你指使自己的弟弟暗中害人的理由?我不知道你是直接让他去这么做,还是说了别的什么激得他去这么做。” 治行愣了一下,想起他说的是几个月前的那件事情。然后他笑了笑,说:“所以呢?” 喻斯鸿挑挑眉,并未接着他的话,而是目光转而再次落在手中的枪.支上,开口;“现在用左轮的已经很少了,”他摇了摇,又说:“塑料做弹芯,威力不大。” 治行正疑惑他为什么突然转移了话题,下一秒,这把“威力不大”的手.枪抵在他的太阳穴。 冰冷的枪口贴着他的发和肤。 有冷汗从他的后背流下,但他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喻斯鸿也望着他的眼。 几秒后,喻斯鸿笑了笑,移开枪:“开个玩笑,没有子弹。”他跨出一步,又转回头,对治行说:“我就是实验了一下你一直想对我做的,不是吗?还有,别人家的东西再好也不能抢。” 然而他迈开步子向前走,走了大约五米左右的时候停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伸手对着河面按下扳机。 “砰”、“砰”、“砰”,连续三发子弹击中水面,惊起大片飞起的水鸟。 有子弹的。 # 日子如水一般滑过,这些如水的白天里,唐嘉有时会出访,寻找各种证人或者细枝末节的证据,并开始着手整理资料,理清来龙去脉,然后撰写有关整件事情的报道。夜晚,当她躺在床上,看一眼身边呼吸沉沉的人,会失眠地思考整段关系。她近乎直觉地察觉到,两人之间仍然有一种隔膜,这种隔膜各自有意造成,而是相互不够坦诚而自然形成的。二十几年的人生经验让她知道,当问题发生时,不能一味地埋怨他人,最快捷,最不伤害他人感情的方式,是先从自身寻找问题。 她开始自我反思,整夜整夜地反思。最后她决定,当一切丑恶曝光在媒体下,自身的安全已经能确保无疑,并且不会累及身边人的时候,向喻斯鸿坦白一切。 想通这些后,她终于不再失眠了。 唐嘉不知道的是,在她失眠的这些日子,她以为睡眠安稳的枕边人,其实也在失眠。喻斯鸿睡不着是因为两件事情,一是他也有察觉到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隔膜,另一件则是前段时间任务期间发现的情况。 那个在羊圈旁大着肚子煮咖啡的女孩,见到他的反应时害怕,这本来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们作为联合国的维和人员,在这些几近三不管的地带维护平民的安全,不说受到民众们的敬仰,至少也是尊敬的。而那女孩脸上的惊恐,同时带着的畏缩,却全然不是作假。 之后对妇女儿童进行救助的一名女兵发现,这间村落里有好几名怀有身孕的未成年女孩。几经调查,真相令人咋舌。使这些女孩受.孕的,不是他们以为的当地暴民,却是维和部队的执勤士兵! 早在前些年,便曾有维和士兵的性.侵丑闻曝出:多名来自坦桑尼亚的维和人员涉嫌在刚果(金)东北部村庄马维维性侵和性剥削十一名女子,导致这些受害者全部怀孕。 而这次涉及到未成年人,更是变本加厉。 33.第三十三章 当天傍晚的时候陈简回来了,她照旧踢掉鞋,心情不错,有点小快活,她掂了脚尖,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轻盈地点着跑到冰箱旁,哗啦一下抽开屉,摸出一只方正的冰棒,渐变色,嫩生生的色彩。[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冬末春初,天气还没彻底暖和起来,她咬一口,冻得龇牙咧嘴,舌苔都结了冰霜,呼呼吐着寒气。 陈简边咬边走,路过客房的时候听到了里面有声响。她捏着塑料棍子,戳在那里,没动了。站了一两秒,她自己倒先笑了,她想我又不是潜入国军的地下共党,凑巴巴杵在这儿做什么呢?她想着就迈开了脚,脚面还没贴上地板,屋内一声锐物划过金属表面的嘈生冲出来,伴着一句“她不走我就死给你看!” 陈简眨巴了下眼睛,脚面一凉,她低头一看,化开的甜水咬了下她的脚背,淡白的一个点。她蹲下身,用拇指去擦,粘巴巴。她发出一声恶心的感叹,跑去冲脚了。 与此同时,客房里的对话还在进行。 傅母眼睛红得像是被兔子给挠过,她只觉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拧干了绞在一起,哗啦啦掉着碎屑。她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和缓了点,把声音拉扯平稳了讲: “你说,你说说看,你从小到大,我哪句话讲的不对,哪件事情不是为你好,你再听我一次,分了,早点分,越早越好,不然你就等着以后肠子都悔青了。” 承钰心里想:你说你都是为我好,你还真觉得这么多年做的都是为我好了?是不是天底下做父母的都像你们这个样子自以为是? 他心里这般想,便垂了眼不说话,不搭茬。 傅母上前,本想抓住他的肩膀,可他太高了,她反而抓住他的手臂,问他:“你听不听我的?” 承钰望着他母亲的眼睛,问:“你觉得她哪点不好?你是嫌弃她年纪比我大,还是嫌弃人家家境不好,是个孤儿?” 傅母张口欲讲,可她嘴巴动了动,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她能讲什么呢?讲那女人根本不是个活物,是从地里爬出来,要掐断人颈脖子讨命的。可若是他问为什么不向别人讨命,偏偏冲着我们家来呢?她还能答什么,她难道要把往事摊开来,在自己儿子眼皮子底下晾一晾?那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傅母只觉得一股郁气在胸口间上窜下落,集成了鞭子,一下下抽她的脑仁。她有气无力地讲:“你听我的就对了。” 承钰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傅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感觉到溺水般的无力。她唇动了下,发出最后一次逼迫,她说:“她走,或者我死。” 承钰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他晓得她是再惜命不过的。可是有些剧情是不按照剧本来的,傅母了割腕。这个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女人采用原生态的方法,来一剂猛药,要吓一吓自己的儿子。 她放了满满一浴缸的温水,掐准了家佣来清扫的时间,用美术刀切了下去。她拿捏了力度,创口不深,不会立刻让体温凉掉,但那汩汩渗出的红色,漫开来,在无色的水中染出一朵朵红棉。 她成功地被家佣发现了。那个善良的中年女人吓得手都凉了,踉踉跄跄地跑回客厅,拨了电话。她英语说得不好,磕磕碰碰老半天,单词憋得她脑门渗出黄豆大的汗,才让救护人员明白她的意思。 救护车是很有效率的。 傅母如愿以偿地躺进了医院。 承钰赶到的时候是晚上,他没吃晚饭,饥肠辘辘,口也渴,红润的唇燥成了没有活力的白色。他跟医生讲话,问明白了无性命之虞。他拉开凳子,吱溜一声响,坐上去,心中阴霾一片。他把脸埋在手里,心里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他不知道自己这般坐了多久,承钰听到床板微动的声音。他抬了眼,看到他的母亲已经醒来。 她面上罩着一只呼吸器。随着她的呼吸,罩上的白雾出现又消散。病房是单人间,隔音效果好,只能听到走廊上护士推着滚轮小车的模糊声响。很快,护士走远了,那声音也被吞了。 他母亲静静看她,没涂妆的两只眼,旁边是陷落的皱。 承钰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无声地用周围的一切逼迫他,她腕上合拢的伤口,医院来苏水的味道,医生的诊断单,所有的东西,都在逼迫他——她走,或者我死。 他猛地站起来,杵了有几秒钟,最后说:“你好好休息,护工一会会过来。” 他向外走,很轻地阖上门。傅母转了头,吸着氧气,闭眼,眼角流下眼泪。 承钰走出门,心里又在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有病人的家属走过来,眼睛一亮,认出了他。那个卷色鬃发的小个子男人跑过来,很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用带了法语的卷舌音讲:“你你你……” 承钰没笑,看过去。 那小个子男人也不介意,仍旧在说:“上个星期我才看了你的音乐会,你怎么能弹得那么好呢,你不知道我以前也是学过钢琴的,也和乐团合作过,那些拉弦乐器的都傲气地很,不是你压住他们就是他们反压你,我看过好多挺有名的乐手,单人演奏都不错但一跟乐团合作就不行,气势压不上不去,节奏带不了别人,欸,你跟我说说你怎么做的……” 承钰被他生拉硬拽着半天,好不容易脱了身。他往电梯的方向走,心里想,能把控好音乐的节奏,却把控不好人生的节奏,有什么用呢? 他路过玻璃幕墙,望见自己的影,觉得真是颓败又窝囊。他心头有火气腾起,捏了拳头,要砸过去,又停住了。 他是靠手吃饭的。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够意外的了。然而承钰回到家,另一件事情在等着他。房间里空了大半,他跑去拉开衣橱,里面原本密密挤着的女人的衣服,此刻消失不见。大片的空白,裂开嘴冲他笑。 陈简搬出去了。 她将必要的东西收拾齐整,寄回原来居住的地方。她没立刻回去,医院活动,她得了一张电影票。最新上映的影片,根据著名小说改编。她给自己买了爆米花,奶油味,喷香,她一粒粒拈着,扔进嘴里,咔嚓咬下去。 故事关于一个蠢男人和一个虚荣的女人。蠢男人来自美国中西部,贫苦阶层,服兵役时结识了虚荣女人,两人谈了场恋爱。蠢男人被派往海外参加一战,在此期间,虚荣女人嫁给了富家纨绔子弟。战争结束,蠢男人归来,见到恋人已为他人妇,痛苦不堪,蠢男人因为贩卖私酒而暴富,他得了大笔钱财,买下别墅,日日夜夜举办豪华宴席,大宴宾客,为的是吸引虚荣女人的注意。婚姻给虚荣女人带来了优渥的生活,却弥补不了她心中的空虚。她以有妇之夫的身份,重投蠢男人的怀抱。蠢男人识破她美丽躯壳下的愚蠢、自私、庸俗,但他的爱是有惯性的。虚荣女人酒后驾着蠢男人的车,却意外轧死丈夫的情妇,她惊慌失措,她丈夫安抚她说可以嫁祸给蠢男人,虚荣女人同意了,死者的丈夫冲入蠢男人的家中,开枪,打死了蠢男人。 周围人都在起了座位,队伍流着散了场。陈简捧着纸筒在哭,身前的走道上,一个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老妇人停下,看她一眼,踌躇一下,从口袋里抽出纸巾,递过来,问:“小姑娘,你哭什么?” 她接过,捂住鼻子,抽噎一下,抬头讲:“她怎么能这样呢?她怎么能这样呢?” 老夫人和善地笑了:“不过是电影而已。” 陈简流着眼泪拼命摇头。 她驾着车往住处开,路上想起自己搬出来的目的。当傅母以死相逼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可能要调整步骤了。她很久没尝过亲缘的味道,早就忘了,但也知道这是很难办的东西。她要以退为进,让承钰知道,我是很爱你的,但你母亲却不愿意让我们在一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么为难,所以自己退出去。 她要让他知道:我们两情相悦,是你母亲,是她要把我们拆散。你最好恨了她。 陈简抬手,把车窗摇开,风扯着尖叫挠她的脸。她望见没吃完的半桶爆米花,想:虚荣女人是不会痛苦的,因为她的错误行为源于愚蠢,而她本身却意识不到。 只有一种人会痛苦。 清醒地去犯错的人。 无数灯光在黑夜中浮起,车辆慢慢地移,车流逶迤而去,像拧长了的发亮的绳,浸泡到浓稠的墨水里,一下下地,闪着动着。 电话响了。 34.三十四章 ——原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晚十一点左右替换 喻斯鸿和齐彧是一对见面就要红眼的“冤家”。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前者儿时随祖母住在外地,直到十二岁上下,才被打包寄到北京的父母身边,后者则是土生土长。大院里几拨小孩子,非京圈儿与京圈儿泾渭分明。喻斯鸿又是个天生爱招人惹祸的,把齐彧妹妹齐嫣欺负得天天鼻涕牛牛。齐彧虽然从小身子弱,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骨子里却是不撞南山不回头,仗义护短的执拗脾气。一来二去,两个人梁子就结大发了。 大院里就形成了这样的怪圈:齐嫣哭得眼睛都花了,却还上着赶着去寻喻斯鸿玩,半天下来又哭哭啼啼地往家里跑,紧接着护妹心切的齐彧便要去找喻斯鸿麻烦。若是文斗,齐彧有几分赢面,可两人一见面就掐,斯文的哪能比得过上天入地的皮猴子? 结果便是,齐彧前脚带着伤回家,后脚蒋女士就提着礼物上门致歉了。最后喻斯鸿也没捞着什么好处,被他爹扒了衣服,光着腚,捆在长凳上,结结实实吃了一顿狠抽。 蒋如清女士还在那儿叹息:“多好的孩子啊,模样好、性子好,哪像你,天生的讨债鬼!” “……” 她自我安慰:“不过话说回来,皮实点也好,鬼见愁的,三更半夜就是撞见了阎王,人家也懒得收你,嫌烦!” “……” “你别嫌你妈啰嗦,我问你,能托到我肚子里,是不是你上辈子的福分?” “是……” “这就对了,你想想,你高中的时候,正经的学不想去念,闹着吵着要去搞什么摇滚,差点没把你爸气进医院,妈说你一句不是了没?” “没……” “你再想想,你小小年纪的,好的不学,学人家早恋,妈拦着你了没?” “……” 蒋女士捂着胸口,痛心疾首:“还是人家齐彧好啊,从小到大,一放学就知道乖乖回家写作业。再长大点,连教育妹妹的工作都一揽子包过了。你说说,一样的风水,怎么就养出了不一样的人?” “……” 蒋女士还要说些什么,喻斯鸿却被埋汰得有些不乐意了:“你眼里齐三什么都好,哪里还有我这个亲儿子的地。”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好?” 喻斯鸿认真想了下,说:“我比他帅。[]” 蒋女士气笑了:“帅个屁!” “……” 他补充一句:“我比他受女孩子欢迎。” “受欢迎有什么用!女朋友换了又换,你说你正正经经带过几个回来?”她语气忽然又悲伤了起来:“说起来齐彧那孩子毕业不久,本来都要准备结婚了。那姑娘我也见过,漂漂亮亮的南方小姑娘。” 喻斯鸿哼笑一声:“齐三能有什么好眼光?” “妈真没诳你,那小姑娘和电视里的明星比起来,也没差到哪里去。听说是学校里的学妹,两个人好了挺久。” 喻斯鸿想:齐三是学医的,那他未婚妻也得是个白大褂了。 他又把自己和齐彧多年的恩恩怨怨回想了一遍,真心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如齐彧的地方。反倒是两相比较下,硬件软件上,齐彧还常常输给他。 他爹虽然对儿子是凶了点,没齐三爸和颜悦色,但他爹比齐彧爸等级高一小截啊。他虽然厮混了一点,但那是解放天性,更何况他成绩也照样不差。而且齐三生得面容清秀,活脱脱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哪有他这般男子气概?若是比起桃花缘,那两人就根本不是一个等级上的。 说到底,还是他赢了。 他活得长。 # 唐嘉等人第二天一大早便出发。 这架5y-cm8小型客机途径洛基乔基奥,于接近午时抵达位于朱巴国际机场附近的联合国难民营附近。 大雨把机窗糊成一片,螺旋桨搅动风雨的巨大轰鸣声中,机身稳稳抓住地面。 唐嘉跟在陆续出门的乘客后面,撑伞钻入雨水中。 她正兀自左顾右盼,就见一个瘦小的黑人姑娘朝自己跑了过来。对方趿着一双黄色拖鞋,上身穿msf统一配发的白色印文字t恤。 唐嘉把伞檐轻抬,问:“达达?” 达达是配给她们的司机兼翻译。 对方点点头,露齿而笑。 唐嘉回她一个笑。 # 众人分两拨,被塞进两辆跌跌撞撞的小汽车中。因为车外大雨,车窗被紧闭,窄小的空间里超载装人,空气污浊而闷臭。 唐嘉靠车门而坐,她把头侧贴车身,微微阖眼,渐渐有了睡意。可车身颠簸,周围又是谈天谈地的欢笑声。 时醒时昏,睡不踏实。 一旁的法国人是第二次赴非。他操着混合浓重法音的英语说:“旱季有旱季的好,雨季也有雨季的好。我上次旱季的时候来,白天又热又干,来自草原的红色沙尘几分钟就能覆盖一切。每天嘴唇和靴子都是干裂的,我们洗衣房的妇女,用有限的水把我们的白色t裇洗净,才不过两分钟它又变脏了。一天奔走下来,衣服被汗水湿透,都是红色的泥沙。” 又有人同样分享经验:“你那还算好的!我曾被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大芒果砸到头,耶稣啊!把我砸到轻微脑震荡!” 周围人哄笑起来。 唐嘉昨夜没睡好,眼皮肿胀,太阳穴刺疼,只是闭着眼听着他们的话,并不参与。 最后他们聊到当初面试msf遇到的问题。 唐嘉仍旧闭着眼。 一只手隔空拍了拍她的胳膊。 是赵媛媛。 赵媛媛问:“唐嘉啊,当初你面试的时候他们问你的什么?” 唐嘉看她一眼,想了想说:“如果你在一辆小卡车上,车正开在一片地雷地里,而这时候你想要解手,为了保证安全,应该怎么办。” 赵媛媛两手一拍:“那不简单,在车上解决!” 梁瑞白她一眼:“哪有那么简单。” 赵媛媛给他一胳膊肘子。 法国人摸着下巴:“必须下车?” 唐嘉点点头。 法国人:“去车顶上?” 唐嘉摇摇头。 赵媛媛凑过头来:“那你怎么回答的?” 唐嘉回答说:“可以从后门下车,在车开过后留下的车辙处解手。” 赵媛媛沮丧:“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车子开过的地方肯定说明是安全的呀!” 她话音刚落,车子停下。 目的地到了。 几人矮着身子下车。 入口处周围密密牵起来两人多高的铁丝网,网线扎入地面,从四面八方把整个难民营包裹起来。 网线周围有真枪实弹的士兵看守纪律。 几人向前,一一被查看证件。到了唐嘉这儿有点麻烦,因为她用来证明身份的证件丢了。但大伙儿都是相识的,别人能为她验证身份。 士兵只好说:“我先放你进去,你别走远,然后让你们的负责人来说明吧。” 唐嘉说:“好。” 赵媛媛等人被带走了,达达帮唐嘉去寻负责人。唐嘉一个人留在距离入口不远的地方,随意逛走,保持在士兵的视线范围之内。 尘土的地面肮脏泥泞,白色的帐篷屋子一色排开。 有高大苗条的非洲妇女走在垃圾袋翻飞的平地上,她们长长的脖子上戴着部族项炼,由小珠组成错综复杂的纹理,脸上刺着的部族纹身,因为阳光和汗水而闪闪发亮。 更有瘦胳膊瘦腿的黑小孩,追逐着穿梭而过。 唐嘉视线右转,一条长长的队伍。她向前走了几步,能看到队伍的前头摆着两张油漆的木桌。 桌子前坐着两个黑人医生。 唐嘉问走到身旁的士兵:“他们在做什么?” “hiv的免费检查。” 黑人医生穿着的并不是msf统一发放的白t恤,所以唐嘉肯定他们并不是组织志愿者。 “他们给谁做事?”她看着缓缓向前的队伍问。 “好像是三色伞公司。” 三色伞公司是一家跨国药企,业务遍及全球150多个国家和地区。 唐嘉看到排到队伍最前面的一个女子伸手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放在桌子上。 她问:“小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士兵不大确定:“可能是唾液吧。” 唐嘉皱眉:“可hiv测试用不着唾液。” 士兵耸耸肩:“他们也做肺结核检查。” “为什么?” “他们检查hiv的时候,也顺便免费检查肺结核。” “都是免费的?” 士兵有点不耐烦了:“小小的额外的人道主义服务。” 唐嘉根本就不大相信,制药厂这样大费周折的检查,为的仅仅是所谓的人道主义援助。毕竟,一向以利益为导向的制药厂,又怎么会变得如此乐善好施? 唐嘉点点头,没说话了。 这时候,达达已经带着负责人赶了过来。一切手续完成后,唐嘉跟着她们离开。 走到一半,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长长的队伍。 35.第三十五章 与此同时,陈简的电话响了。[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她望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转头去问那个穿衬衫的青年人:“卫生间在哪儿?” 青年人伸出手指头来,给她指了个方向。陈简点点头,惜字如金地讲了一声谢谢。青年人好脾气地冲她笑笑。 陈简照着方向走了,眼神都没留一个。厅屋里,恩一对着青年讲:“看见没有,脾气大着呢。” 青年人反问他:“先生你要先进去吗?” 恩一看着他,笑了,说:“你这人真没意思。”然后他又说了句好,接着手搭扶上轮椅,滑向门。 青年人抢先走过去,帮他开了门。 # 卫生间内,陈简用脚别上门,只剩下一溜长长的光缝,她闻到清洁水的味道,捂了鼻子。黑暗团成一片,电话另一头,承钰说:“你觉得自己很厉害是不是?动不动玩活人消失不见?” 陈简放开捂鼻的手,问;“你厉害啊,专门打电话来教训我的?” 承钰要被这个女人气得死了,他开口,声音略快:“我教训你?我哪敢教训你?你这么厉害,你说,嗯?你说,你是不是把自己发送到火星了上去了,要我向宇航局借一只火箭绑着去找你你才开心嗯?你说啊,动不动消失不见,动不动挂人电话……” 他话音刚落,陈简掐断了电话。她想:你不是觉得我动不动挂人电话吗,好呀,我怎么能辜负你呢? 她坐到马桶盖上,一下下地按下放水键。(.$>>>棉、花‘糖’小‘說’)水流冲刷声中,她又觉得委屈了。 她想起一个童话,小狮子受了伤,蜷着舔伤口,小狮子的好朋友小羊每天都来安慰它,小羊咩咩说:“小狮子小狮子,你一定很疼吧。”小狮子傲娇地别过头,说:“强者是不需要你们这些弱者安慰的。”小狮子接着说:“你不要来了哼。”于是小羊说:“好。”小羊离开了。小羊不再来了,小狮子却又难受了,蔫蔫地趴躺着想:你怎么能真不来了呢? 她今天一早上都在想:你怎么还不打第二个电话呢?你怎么能真的不打电话了呢? 这第二个电话终是姗姗来迟,却气得她差点将电话生生捏爆开。掐了电话的下一秒她就后悔了,她躬着身子,用脚尖踢打墙壁,又拨过去,接通的那一刻,又后悔了。 她想:我怎么能这么快低头呢?显得我是什么了? 可电流到底是通了。于是她飞快地讲:“你不是说我爱挂人电话吗,呵,是这样吗?” 承钰只觉得一股郁气在胸膛撕咬,他吸了口气才冷静下来,冷笑一声讲:“行,你能耐,能耐大了,麻烦有能耐的陈小姐你好好心,大发慈悲,当可怜我这个没能耐的,你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成不成?” “什么问题?” 承钰问:“你回答我,你是不是有毛病?” 陈简想:可不是吗我毛病大了,大到被人骗进医院,说不定要抽血呢,我毛病这么大你还跑我身边你说你是不毛病更大? 她按断电话,屏幕贴着脸颊滑下来,又想:可是你讲话怎么能这么气人呢? 怎么能这么气人呢? 于是她又拨过去。 电话通了。 “喂。” 承钰:“……………………” “你真觉得我有毛病?” 承钰彻底气笑了,讲:“你没有毛病,我怎么敢觉得你有毛病?我都说了,你是能耐。错了,你不仅仅是能耐,你直接就是amazing!” 陈简想:好呀,厉害了姓傅的,你是不是真要把我气死? 她说:“你知道我现在想对你做什么吗?” “你想对我做什么?” 她想:我想骂你,我还想穿过电话爬过去揍你。可是她到底不舍得真骂他,也舍不得真揍他,于是陈简说;“你听好了。”她伸出手来,用力拍打马桶盖子。 幽暗的空间里发出响亮的声响,顺着通话口传过去。 她说:“听到了吗?” 承钰:“………………” 陈简掐断电话。 她算是解了一口气。她去摸自己的手掌,有丝丝疼痛传来。她把手掌贴上自己冰凉的脸,用以镇痛。 帖了好久,她想:真疼呀,我拍什么拍?我是不是真的有毛病? # 小姑娘和她的男孩吵了架,另一边的房间里,老男人开口了,他说:“没错,好像是这个词,ptsd。” 夹鼻眼镜医生双手交叉置在桌上,粗浓的眉毛皱了皱,“创伤后应激障碍,你能具体说一下……” 恩一想到很多年前。他与军区负责人商量好时间后,故意透露出这个消息。那天晚上,他按照原先的安排,放了一场大火。夜色浓得像泼墨,他坐着轮椅置身嶙峋的高峰,看着清澈的夜晚里,浓烟滚滚而上,火光肆虐。 火光舔亮的天空下,他静静地望,半响后,扭头,问身边的人:“陈简呢,出来了吗?” 那人答:“负责带她出来的人还没到。” 他点点头。 又过了几分钟,他心里有了古怪,准备再唤了几人去寻。一个瘦的人影慌慌张张跑过来。他问:“怎么回事啊?小鬼呢?” 瘦子战战兢兢地讲:“我去的时候没在原来的地方找到她,我我我……” 他望瘦子的眼:“所以你就先跑了?” 瘦子拼命摆手:“我我我没……” 他说:“哦,我晓得了,你就先去安全的地方找了,所以没找到。” 瘦子猛地跪下来:“我我我……” 他笑了,摆摆手,身旁的人过来,把瘦子拖下去。有人踩住瘦子的胳膊,另一人举起枪,对着瘦子小指开了一枪,血肉四溅,瘦子抱着手尖叫打滚。 尖叫声中,他又唤了几人去找。他一回头,见开枪的人正看着自己。他又笑了:“看什么看,带下去敷药啊是不是傻?” 尖叫声远了。再去的几人抱着小人儿跑上来了。小人儿湿淋淋的,颤着抖,他去掐小人儿的下巴,小人儿也不像平日那样恶狠狠地去咬他的手。原本的大眼睛闭着,眼皮打抖。 抱人的男人说:“找到的时候躲在水缸里,差点憋死了,看守她的人烧焦了,倒在旁边。” 他去掀小人儿的眼皮,小人儿睁眼了,没有生机地看他。 他说:“说话呀。” 小人儿不答。 他笑了:“说话呀听见没有。” 小人儿依旧不答。 他笑了,停了笑,说:“你他妈给我说话!” 小人儿闭着嘴,眼泪滚滚落下来。 他看她,她眼睛看他。他用袖子给她抹眼泪;“吓狠了?” 眼泪落得更加凶猛了。 他把湿淋淋地小人抱到怀里,吸口气,讲:“又变重了了啊。”有眼泪滚落到他的颈子窝,他顿一下,拍她的背:“好了好了。” 恩一从回忆中抽出神来,说:“有一次被吓狠了,就不会说话了,好久以后才会说话,却不像以前那么爱开口了。后来也看了医生,医生说有这个病了,精神上留了疤……” 36.三十六章 陈简拧开水龙头,鞠了捧清水,扑在脸上。她闭了闭眼,用手抹一下水珠,甩手,关水,正要转身往回走,眼前一晕,她堪堪扶住水池边。好一会,眩晕感消失,她直身,瞬间有恶心反胃袭来,她对着水池呕了几声,早间吃下的粥点全部吐了出来。 一池污秽。 她嫌弃地皱眉,再次拧开水,冲走。洗脸,抽纸擦干,走出门去。 等候厅里的人已经都不见了,她走向巡诊室的门,站定在门前,里面有说话声。她想:我一点不想进去傻乎乎做一个给人瞧的病人。 她向旁边望,另有一扇门,没关紧,留一条缝。她走进去。屋内有一张临时休憩的软床,一只单人长背椅,青翠竹色的帘,墙角一盆绿色的植物,银皇后,株形紧凑直挺,叶片宽厚有光泽。 那个说英语有日语口音的年轻人在这里。手中拿着一块布,认真地给植物叶片擦拭。 陈简看着他的动作,笑出声来。 年轻人这才发现身后有人,停了手中动作,张了张口,像是不知道讲什么。 陈简看着他,又将视线投向年轻人手中的布。 他略有些尴尬地将抹布被在身后,腼腆说:“你好……” 陈简问:“你在这里工作?” 年轻人:“是……不……” 陈简:“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年轻人尴尬地讲:“我是在这里做兼职,所以是也不是。” 陈简点点头,在长背椅上坐下,“学生?”实在是面嫩的很。年轻人穿着黑色长裤,灰色的休闲上衣,瘦长,面容有青涩气,像夏天幽暗房间里绿色的植物。 年轻人点头:“对,平日里课程不是特别多,有时候就在这里做些工作,帮忙整理文件接待一下病人,病人也不是很多,医生很和善,能学到不少的东西……” 陈简想:话真是多,我又没问你这么多。 # 十九岁的木村秀一出生于日本岐阜县白川乡荻町,那里以合掌造房屋出名。村民就地取材建造房屋,整座屋子不用钉子,而以卡榫和结绳固定。屋顶搭盖厚茅草,倾成六十度的急斜坡,形状像一个合并的手掌。 他是家中幼子,父亲是是建屋的好手,母亲打理一家杂货店,有两个姐姐,一个大他二十岁,嫁给了名古屋的医生,另一个在嫁在了本地。他四岁时,姐夫被查出少精症,五岁时,大姐仍没有诞下一子,与此同时父母年事已高,养儿受累,两人索性把他接到名古屋当做儿子培养。秀一十岁时,姐姐终于生下一个女婴,女婴唤作琴子,生得粉嫩可爱,姐夫作为父亲的爱便从他身上转移到亲生女儿身上了,但到底待他还是不差。秀一很有一些天分,也聪明好学,长到十几岁,他考入名古屋大学医学部,其后参与学校交流活动项目,进入纽约大学医学院进修。 奖学金勉强支付部分学费,可到底这座国际化大都市消费甚高,他姐姐家中还有一个适学儿童要抚养,不能倾力为他考虑。他白天有空在这间私人诊所帮衬,托同乡的帮忙,一周有几天的晚,会上去学校周边同乡叔父家开办的居酒屋帮忙打杂,借此赚些三餐吃食的费用。 五月的这天晚上,他回宿舍洗了个澡,出了校门,照例散步走到居酒屋。进入内间,换上工作服,生得圆胖和善地老板问他:“秀一来了呀。” 他微笑着回了一个是的。 老板想:真是一个和善温和的孩子呀。 居酒屋营业时间通宵,秀一接晚班,他推开木门,注意到光线昏暗的角落,一个穿红裙的女人趴躺在桌面上,手中握着酒杯,灯光照着她黑漆漆的发,晕染出一圈朦胧的光。 秀一望了一眼,便收回:这样的大都市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很快忙碌起来。凌晨深处的时候,只剩下了女人一个。他走过去,唤了一声小姐。 没有人应。 他又唤了一声。 仍旧毫无声响。女人双臂屈着,头埋在里面,露出一个柔软度发顶。他怕客人着凉,进了内里,找了件充作工作服的和服,给客人披盖上。 他动作结束,转身要离开,酣睡的客人却抬了脸。红扑扑的脸,熏着眼。 是那个出现在诊所里的女人。 他看了下四周,只有两队客人在静静吃食饮酒,他在女人的对面坐下,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 女人静静看他,久到秀一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她却开口了,歪着脑袋,黑发斜下来,映着裙子暗红的光,她瘪一下嘴,要哭了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秀一默了一下,又开口;“我不是问你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他顿一下,“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我是问你怎么在这里一个人喝醉了。” 女人伸手打他一下,秀以惊讶地张了嘴巴,却见女人彻底哭出来了,说:“你……你……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我不知道得我是谁!” 秀一:“……”醉酒的人是毫无道理的。 他笑了一下:“你是谁呀?” 女人捧了脑袋,难过极了的样子,她口中喃喃;“我是谁呀。”又倒下去了。 第二天的晚上,他仍旧在这个角落见到了醉酒的女人。他上前去,笑着问她:“你知道你是谁了吗?” 女人仍旧用一双好看的眼睛望他,静静地望,露出一个精巧的下巴弧线。他也笑着望她。女人突然开心地拍手唱起了歌,她唱:“樱花啊,樱花啊,阳春三月晴空下……” 这首儿歌秀一是熟悉的。他笑着讲:“你唱跑调啦。” 女人好像听懂了,委屈地看着他讲:“我一直是这么唱的呀。” 秀一微笑:“你唱跑调啦,真的。” 女人泪眼朦胧地问:“真的吗?” 秀一忍不住又笑了,说:“真的呢。” 女人看着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又倒下去了。 秀一觉得这个晚上真是好呀。 第三天,他在放课后照例走出校门,走动校门口几百步远,突然想起今天是不用去的。他回了宿舍,给同事拨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今天可以代班。 同事问:“你小子今天好好的换什么班呀?” 秀一想了下告诉对方,“因为过几天有一个活动,可能去不了了,所以提前和你换一下。” 他照例工作。一个晚上,女人都没有出现。换班离开的时候,他望一眼桌面,空荡荡,只放着一盏白碟。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女人都没有来。 秀一想:她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秀一明白良好的体魄是生活与工作的关键,他每天晨起长跑。如果早晨有课,就在学校内部跑。若早间时间充裕,便去校外,用步伐探索这个城市清晨,逐渐苏醒的景貌。他会换着不同的路线,不事先查询,只每次随性而往。 这天的早上他经过公园。正中是喷泉,周围有打球的人。喷泉周边的水池,水清见底,洒满硬币。有豢养的白鸽,缩着爪飞往,下落,群群而聚,拍翅踱步,用黄色喙啄食。 秀一又望见了女人。她穿一件短外套,下身是格子裙和白球鞋,头发散着,露出侧脸。她蹲着身,手中有面包屑,一只白鸽在她面前,啄她手中食物。 秀一看了她好一会儿,下定了心,向前走了一步。女人却突然站了起来,离开了。 第二天,他一二节有课,仍旧去了校外长跑,选的昨天的路线。女人果然在那里,相同的位置。 陈简望着鸽子,洁白的羽上有脏灰。谁说和平鸽一定可爱,不见周围都是鸽子粪便?她喂完最后一片面包屑,觉得无趣,站起身来,脑中一下又是晕眩,紧接着胸口一恶,反胃涌上来。她早上未食,只是干呕。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块手帕。白色的,有褶皱的痕。 她直起躬的身,望见一个年轻的男人。 她想:谁啊。又想:用手帕的男人,我的天。 面前的男人微笑着问她:“你还记得我吗?” 陈简想:你是谁呀我认得你?不过她嘴上还是说:“哦,想起来了,那个……” 秀一很温和地开了口:“上次在诊所没有来得及道别,真是遗憾。” 陈简彻底想起来了,那个小医生。 他们在喷泉旁边的石砌遮挡物上坐下,聊了一会儿天。临别的时候秀一撒了个谎,他说:“你们上次在诊所里留的是你亲人的联系方式吧,我们回了电话,可是不通。” 陈简惊讶一下:“不会呀。” 秀一依旧很温和地讲;“打不通,你能留一个有效的联系方式吗?” 37.第三十七章 陈简手上搭了一只长柄黑伞,走进校园。[.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周围是有路过的人群,年轻人,急匆匆单行,或结伴而走。六月的空气带了热气的黏重。 昨日她照例去饮酒,推门,却见到那个早晨遇见的年轻人。他替她点餐,她要酒,他说没有。 她指隔壁餐桌上的酒水说你骗人。 他就看着她说你不要喝酒了。 她说不好。 他说今天我值班,你在我这儿是买不到酒的。 她说我要投诉你。 他说你去投诉吧,受理之前你也是买不到的。 她看着他,年轻人有一张隽秀白皙的脸。她大笑,说好,你真厉害,你赢了,我不喝了。 他看着她微笑。 他们在客流稀落的时刻攀谈,她未醉,提早多时要归家,外面却有泼天大雨。叫秀一的年轻人递给她一把伞。长柄,黑面。 此时,陈简看向手中的长伞:她是从不愿欠人的,拿了别人的东西总要送回来。 # 她通过手机短信得到了秀一此刻的地址。陈简叫住一名学生模样的青年,问清了建筑的方位。她上了台梯,在大门口被看门人拦住。 对方要她出示派票。 陈简说:“没有。” 对方说:“那你不能进去。” 陈简冷了脸,说:“我室友有心脏病,要按时吃药,她今天出门忘记带药,我给她送过来,到时候要是她没吃药出了人命你来负责吗?!” 她的表情实在是无懈可击。看门人被眼前这个持黑色长伞气势汹汹的女人唬住了。他开口:“呃……那我带你进去,你把药给她就出来。” “好。” 陈简跟着他进了门,趁对方不注意跑开,立刻混入了杂乱各自找座的人群,犹如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等她找到秀一时,学生们已经差不多落座完毕。 他在下层的第三排,旁边有空座。 秀一说:“座位本来是我同学的,他临时有事没有来。” 陈简坐下,问:“这里在干什么?名人演讲?政坛还是商界的老头老太把自己成功的经验总结炫耀一下顺便激励激励年轻人?” 秀一笑了,回答:“不是,不是老头老太太,是一个青年人。” 陈简哦一声,问:“干什么的?” 秀一刚要回答,面前的舞台上灯光打起来了。她转头去望,幕布拉开,有一架钢琴。白白薄薄的光。承钰走出来,手在口袋里。白西装,黑色长裤,修长的身,笔直的腿。周围有掌声。 她看着他坐下,发表开幕词。(.)他的眼光扫过来。她的位置太近,她确信他望见了自己。两人对视有两秒。 她扭头,继续和秀一低低地说话。 他们讨论芥川奖,讨论日本推理小说的发展,秀一说;“其实在明治维新那个时期,社会上流行的只是一些通俗类型的小说,比如说与犯罪相关的纪实性文学,西化以后,受到西方国家推理小说的影响……” 陈简:“嗯。”她回头望一眼。他的目光不在这里。她心里冷笑一下,继续与秀一讲话。只是这次总算用了心。 他们说起童年,秀一说:“下雪的时候真的很像川端康成雪国里的景象,那时候走上几十分钟的地方有一家温泉旅馆,里面有弹三弦琴的女人……” 他们说各自的名字,陈简说;“我的名字不好听,像是男孩子,只是有个方便,不用费劲脑袋,死许多脑细胞给自己找个有寓意又上口的英文名,直接拿来就可以用。” 秀一说,握住她的一只腕子;“不会,大道至简,很有内涵。” 陈简垂眸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拿口罩和手术刀的手指。 这时,到了提问时间。有第一个人提问,是个西化打扮的亚裔女生,短袖配热裤。她接了工作人员的话筒,问:“我有挺多问题,但只能问一个是吗?” 承钰回答:“是的。” 女生说:“那真是难办了,所以如果只能问一个的话,我只想问……你结婚了吗?” 所有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承钰作出手势,压下笑声,他回答说:“结婚了。” 周围的人都故意发出失望的嘘声。 喧嚣声中,他看着她。陈简回望。红色的舞台,薄薄的白光里,他瘦挺的一个轮廓,英俊年轻的眉眼。 # 作为陈简把伞送回来的报答,秀一邀请她去喝了一杯咖啡。咖啡配了蔓越莓的曲奇和水果盘。他们吃着点心,陈简说自己现在是与世隔绝的三无人员,工作简单,没有什么联系紧密的朋友,下班后一般缩在家中看电影,发神经的时候会把整个屋子拆掉般大扫除一遍。 秀一抿了一口咖啡,说:“我参加了一个语言小组,小组欢迎校内或者校外的所有人,你要一起来玩吗?” 陈简手中的汤匙把杯口撞击地发声,问:“语言小组?” “小组里的成员来自各个不同的国家,互相交换学习语言,每个语种只能参加一个人,现在刚好一个中文母语的人退出了。” 陈简在第二天来到了那个所谓的语言小组。他们的活动地点是在一间小型的阶梯教室。木的桌椅,黑板上还有上堂课留下的物理公式。第一排有一个印度人在吃饭,油腻的味道,勾得陈简胃中翻滚,她吞了下口水,忍住没有吐。 印度人终于吃完了,味道散淡开来。陈简感觉好受多了。组内的人员各自上台,交流自己的学习心得,然后两两搭配学习。陈简在秀一他们组坐下,除了秀一,还有另外一个卷头发的青年,鼻旁有细细的雀斑。 秀一对雀斑男结束了她。 雀斑男伸手:“欢迎加入我们。” 陈简伸手,握上,说:“加不加入还不知道,我只是来看看。” 雀斑男笑笑。秀一对她讲了雀斑男的名字,然后说他是在美国长大的犹太人,对远东文化很感兴趣,正在和自己交换学习日语。 陈简笑:“你们是在一个教对方日语,一个帮对方巩固英文吗?” 雀斑男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教木村君英文,木村君的英文已经说得很好了,除了……” 秀一微笑,自己接道:“除了有一点口音。” 雀斑男挠挠头,也笑起来。 陈简望着他们微笑。真是有活力的年轻人呀。她想着,秀一开口说:“他教我的是希伯来语。” 雀斑男在一旁补充,“我们家是二战的时候从德国移民过来的,我爷爷希伯来语说的很好,可惜我……好吧,我也能说一些,不过是很简单的一些。” 秀一:“不过教我也是够啦。” 雀斑男嘿嘿一笑。 他们互相给对方复习上一次活动所学的课程。陈简在一旁观望。雀斑男带来了一本简单的语言教本。上面是大写的希伯来语,陪着英文注释和水粉画的细腻插图。 希伯来语字母实在是怪异地可爱。乍看下去,像是字母全部写反了。又像一个个在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陈简伸出根指头来,指了一个代表“我”的字母,问怎么说。 雀斑男回了。她咬着舌头学了一遍。生涩的发音。 她不满意于简单的单词,想要学个现成的句子。陈简向后翻,指了谢谢这句话。雀斑男却让秀一来教他,说:“也检验下你的学习成果。” 秀一笑:“好呀。” 秀一教了她“谢谢”,“你好,”“你觉得怎么样”等等。陈简拈了书页,翻到一个爱心的图案――我爱你。 她问,这个怎么说。 秀一垂眼,抬眼,念了出来:“aniohevetotcha.” 陈简哦一声,学了一遍,又去翻下一页。她翻页的手指顿住,总觉得这个发音有丝毫耳熟。她望向秀一,说:“你再说一遍,那个怎么念?” 秀一问:“哪一个?” 陈简说:“刚才那个,那个我爱你怎么说?” 秀一又念了遍。有什么在陈简脑中浮出来,一层雾,她隐约记起什么,又实在想不起来。于是她说:“你再说一遍。” 秀一;“我……” 陈简突然反应过来,她这般的行为倒是有点公然地耍流氓了。于是她道歉:“不好意思,我就是没听清,不用再说了。” 秀一垂眸,说:“好。” 小组的成员仍在活动,陈简去取水处打水。热的水,交织冷水,她捧着杯,喝了口,向外走,突然脚步停住,想起了什么。 aniohevetotcha 我爱你。 一瞬间,她觉得真是好气又好笑。她咬了下唇,又止不住笑。把一次性水杯扔到垃圾桶里,向走廊走去。走到半路,又笑出来。 她边走边对自己说:有什么好笑的,陈简你笑点怎么能这么低啊,不许笑。她收了笑,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雀斑男看到她在笑,问你笑什么呀。 陈简说;“今天阳光真好啊,太阳在对我笑。” 雀斑男:“……” 活动结束后,她和秀一走出教学楼。 陈简说:“aniohevetotcha怎么可以是我爱你呢,怎么可以呢,好气人啊。” 秀一不懂她为什么这样说,于是问了出来。 陈简说:“反正就是不可以。” 秀一:“嗯。” “你嗯什么呀?” “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嗯就好了呀。” “哎呀你这人怎么能这么诚实呢。” “嗯。” “……” 陈简觉得自己真的要拜倒了,秀一笑起来,说我们比赛看谁知道的各国语言的我爱你多呀。陈简说好呀。 他们边走,边竞赛一般比较起来。他们经过户外临时停车点,或豪或旧的车辆端端正正地排着队,有人刚停正,有人从远处走到此处,开门取车。 陈简和秀一正比试到关键,秀一比她多的多了个。秀一开口:“这是我知道的最后一个啦,你要是说不出来你就输啦,你要是能再说两个你就赢,再说一个我们就打平了。” 陈简冥思苦想,眉头都要拧起来了。她脑内炫光忽然动了下,反射性抓住秀一的腕子,秀一垂眸看了眼,抬眼对她微笑着讲:“你想的起来了吗?” 承钰坐在车内,喝了口水。他抽.出钥匙,跨腿,从车内探出身子,站直,下意识向远处投了一眼。建筑,绿坪,雕塑,细细的喷泉,还有……护栏旁的男女。 他冷笑一下,走过去。 陈简仍旧攥着秀一的腕子,神情略激动,说;“aniohevetotcha!” 她想;我们可没约定这个刚刚提到的词句不算在比赛内。 她觉得自己真是机智,她笑了下,正要说话。 有人从后面拍住她的肩膀,收紧。她痛得吸了口气。 有声音传来:“aniohevetotcha?嗯?” 38.三十八章 陈简被承钰拽拉着走了。[]她跘了下,紧接着要去抽手脖子,他力气却像铁,攥得她骨头缝都疼起来。陈简疼得吸气,眼里泡了泪。他们在车子旁站定了,承钰把她松开了,陈简的手脖子总算逃过一劫。 她抬眼埋怨地望他。他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带了些连日转工作的劳累痕迹。这时候他倒叫她看不透了。 这边陈简心里默默揣摩,那一边承钰心里也是懊恼。他本是要停车步行去他处,这下脑子一热,把这女人拉至车边了,可他又不能开口说,我走错方向了,我们重来一遍吧。多掉面子! 他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没有动静。只伸手正正领带,斜她一眼,步至车门边,将车门拉来了,再斜她一眼,口中不冷不热地讲:“上车。” 陈简被他这眼神一看,差点跺脚。她想:好你个傅承钰啊!这样看我你是不是今晚能多吃一碗饭呀! 她抱臂,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眼神一冷,扯了下袖子,转身就要走。 这似笑非笑的眼神杀伤力不亚于在广岛投下的原子弹,承钰觉得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啪啪爆炸,他吸口气,气沉丹田,默念了一句金刚经,想:好了,我一点也不生气。 陈简转头刚跨出一步,就背后给人截住了。承钰抓了她衣服,将她连推带搡地“请”到车内了。车门啪地一声无情地合上,承钰又扯扯领带,视线正对前窗,想:去哪儿呢? 他不知道去哪儿,可到底装模作样地摸出了钥匙,又装模作样斜看她一眼,就要启动发动机。 陈简在一旁推副驾的门,锁住了,她又推了两下,死了心。她反身,承钰钥匙还没插.进锁孔,她气势汹汹地扑了过去,要去拧主座的门。承钰被她压一下,扔开手中的钥匙,眼明手快地攥住她细细的腕子,另一手去环她肩膀向回处用力。 陈简猛地一转头,脑袋撞到承钰下巴。他痛得眼泪出来,下一秒,她又蛮横地用利齿在他脖颈上咬了下,承钰抽气,双手制住她脑袋,总算把她拨了回来。女人乱发糟糟的脑袋,黑亮亮的眼。[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两眼相对。 他问:“你姓狗啊?怎么乱咬人啊?” 她跪他双腿中间,两人脸面离得近。她瞥眼,望到男人不沾阳春水的十指,搭在自己肩膀上,她回眼,望见他大开的领口,大片肌肤,锁骨的形状,松散的领带,年轻英俊的眉眼,他因连串的剧烈动作大口呼吸,白的皮肤,红色的唇。她十指攥紧他领带,狠狠拉了一下,脸面碰撞上去。 鼻对鼻,眼对眼。 她细细地威胁:“开不开?” 他说话,气息抚到她唇角,“不开,你要怎么样?嗯?” 陈简身子发烫,出了细汗,她觉得自己皮肤都被气得烧滚了。可面前男人倒是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模样,她想起抗日战争中的革命烈士,她荒诞地觉得自己倒有几分理解小鬼子的心情了。 对面又在问,“你要怎么样?嗯?” 她开口:“我……” 话语未毕,那红润润的唇就袭上来,细细地吮吸她的嘴巴。未几,他又咬她,啮一下就问一句“aniohevetotcha?嗯?” 又问:“他是谁?嗯?” 可惜她几乎听不到了,她的皮肤烧得更滚了,空气里有点点火星爆着,她被那双手压了一下,就势软倒在他怀里。她闭眼吻着,手指攥紧他衣角,又慢慢摸过去,摸到窄窄的腰,西装的料子,冰凉的腰带,摸到衬衫,衬衫下滚烫的胸膛。 她一只手攥着他领带,细细地吸气,一只手去解他的长裤拉链。她握到形状,感觉身下身体一颤,又感受到手中苏醒的力量,她细细的捏。两人像是压叠的两张纸一样密合在一起,她闭着眼承受他越来越热烈的吻,四肢发软,心里想:差不多了。 然后她松开,用手制住他的头,说:“我突然好困呀。” 她说完,回了副驾,软软地躺着,头歪到一边,睡着了的模样。 承钰望一眼撩了就睡的女人,又垂眼望自己凌乱的衣服,解开的拉链,简直气得无话可说。 他整好衣服,后靠,闭眼,默念金刚经。 承钰开着车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旋了个转,经过一座钟楼的时候他想到前些日子一个朋友告诉他一个华裔手中有一只清宫造钟处的紫檀木更钟,因为子女患病需要大笔的现金,有意出售。他心中有了目的地。大约半小时后,车子在一处公园口停下来。 陈简感受到车子停稳,睁开了眼睛。 他们乘电梯上了十六楼,房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话并不太多。他家中有一个不大不小,目测20平的的房间,木头的地表和各种架,放慢各种老旧的物件。有纪念册、收音机、老电话,煤油灯、像章、粮票,只有一只钟。 老人讲:“我从八几年就迷上了收藏,多是不值钱的东西,也就这只钟值点价钱,如果不是……”下面的话他没讲下去。 那是一只造型别致古典的更钟,造成古代戏台的模样。三重檐,卷棚歇山式顶,尽管小巧, 倒是样样不缺,阁面阔三间,进深三间,平面呈凸字形。楼阁下是两针钟盘,嵌在雕莲花的钟镀金面板上方,有一个定更盘和一个节气盘。 承钰和男人去客厅谈话,陈简细瞧那钟阁的样式,紫檀木有温润色泽。她觉得眼熟,可这是不符合常理的,她向来对这些是毫无兴趣也漠然不关心的。她又把脑海翻了一回,仍旧是没有头绪,恰逢承钰谈完,在门口唤她,她又看一眼,放在脑后,与他出了门。 落座的时候,她脑中拧了下,想起这座更钟好似以往在恩一家中见过。可这更是不符合道理,他那个样子的人,表面看着斯斯文文的,可内里是个透着黑水的,骨子里写着霸道,他对你笑,却不会允许你违背他的意愿,他也是绝不会把自己手里的东西腾到外头的。 她转头问:“那只钟怎么来的?” 承钰一脚踩下,同时口中说:“好久以前他叔父死了,就他一个继承人,留下的。” 陈简“哦”一声,她伸出手指头,揉揉太阳穴,有点疼,又觉得阳光有点恍。她想:都是旁边这个男人今天把她气的,气得她胸闷又乏力。 她扭身过去,望着他。 承钰不晓得这个女人又要出怎样的幺蛾子,他瞥她一眼,说;“我在开车啊,你别乱来,一车两命。” 陈简看着他,看的承钰心头发虚。她突然说:“亲一下。”她凑过来,手指头指着嘴巴,红红软软的嘴巴。 承钰哼笑一下,说:“不亲。” “干嘛不亲?” 他故意瞅她一眼,说:“丑。” 陈简气死了,去拧他嘴巴,“丑八怪!丑八怪!” 他咬住手指头,像咬脆饼干一样咬。陈简手指头抚到他牙齿,与此同时,看到他白白的脸,挺括的衣领,画描一样的侧脸。 她抽出来,在他领带上慢条斯理擦一擦,承钰看她动作,又是哼笑一声。 陈简抬眼,对上他眼神,抱住他胳膊,说:“亲一下嘛!” 承钰对自己说:不许笑!可还是忍住不住几乎要笑出来。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看她,故意讲:“我想一想啊,”又斜着瞅她一眼,说:“便宜你了啊。” 他扭头,飞快地亲一下她的嘴巴。 谁料下一秒,陈简突然捂住嘴巴,别过头,躬身,另一手捂肚,呕了一声。 这女人!这女人! 承钰气得几乎要飞起来。他就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看她那嫌弃的样子! 陈简一只手腾出,紧抓他胳膊,低叫:“停车!停车!” 只是她在承钰这里的信誉已然是欠费的,他好整以暇地看她继续演。想:厉害了啊,真像啊! 陈简干呕了下,斜头看他,红的眼,又说:“不停吐你车上啊傻子!” 她模样实在不似作假,承钰半信半疑,靠边停车。陈简捂着嘴巴,从他身边的车门跨腿蹿下去。 39.三十九章 陈简只觉得自己不仅心肝要吐出来了,连思想都要呕出来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承钰从车内给她捧了一匣子抽纸出来,陈简拈了张,擦净嘴巴。仍觉得胃腹中恶心,头晕目眩。她站直了身子,吸一口清新的空气。 承钰伸出手来,给她顺背。她颊边出了汗,黑发粘着,侧面看过去,露出一个白白挺挺的鼻尖。他觉得她定然是又不分节气乱吃生冷的东西,这下好了,遭了报应。但看她这难受的样子,他心里也难受。 承钰问:“你想想看,是不是贪嘴吃错什么东西了。” 陈简望一眼被自己糟蹋了的草坪,心里一一回想过去,没什么不干净的,不干不净的都没有。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和顺的人,现在整个人都拧得难受,嘴里头就带了点迁怒,说:“你才吃错东西了。” 话出来她就有点后悔了,又碍了面子,只是攥了他腕子,说走吧。 承钰一番好心好意投了空,他从小养尊处优的长大,只有他将别人埋汰到恨不得从楼上飞下去的份,哪轮到别人这样讲他?他三番五次在这女人这里吃瘪,当下心里气也不顺了,于是哼笑一声,讲:“你不是吃错东西了,难道你还怀孕了不成?” 一句话在陈简脑子里炸响。当下她松开攥他的手,愣愣看过去。 他们立刻去医院做了检查,一个小时不到,hcg结果出来了。阳性。 陈简浑浑噩噩地想: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下午的时候,她抱着被子,埋得像只鹌鹑,迷迷糊糊地睡,一路睡到晚间。 梦里有许许多多白嫩嫩光屁股的小娃娃跟在她后面跑,吮着手指头癫癫地跑,又吐了手指头,胖胖的胳膊敞开,咿咿呀呀地叫她妈妈。[.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她都要哭出来了,一边逃一边急急地喊:“不要过来啊!不要过来啊!” 她又想到自己小时候,她是如何被恩一管教又如何气他的呢?他向来表面上是没有脾气的那种人,可也有好几次,她把看着和顺的他都气得红了眼睛,胸膛不住起伏。她一边不认错,一边朝恩一喊:“你打死我吧!你来啊来啊打死我呀!我就知道你们没一个好人!都不是好人!你来打死我啊!” 陈简想着“小孩都是不好管的”,然后醒来了。她睁开眼睛的一刻有一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脑袋清楚后,她又想哭了。自己还是个小孩呢,怎么就有小孩了呢? 陈简在被褥里翻了个身,摸到承钰的手臂。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望见他沉沉的轮廓。黑夜中挺括的轮廓。有很轻的呼吸。她又想:你也只是个孩子呢。 可能是她翻身的动作到底惊了他一下,他动了一下,伸出胳膊来,将她顺到怀里,手又摸了下她的肚子,没动静了。陈简在他动作的时候没动,这下才去轻轻推了他一下,确定他不是醒了,他只是下意识地做了这些。她又想哭了。 陈简觉着腿部痒痛,她摸一下,有蚊虫咬出的包疹。她移了承钰的胳膊,取了风油精,点出水,一下下抹。到底不是太困了,她手里把玩瓶子,起了坏心眼。她倾斜了小玻璃瓶,往承钰脖颈上涂,又嫌不够,撸了他上衣,摸到他温暖的皮肤,在他肚脐眼涂了个圈圈,她偏着头咬着唇想了几秒,捂嘴无声笑,又抹在他乳.尖上。 承钰睡着睡着觉得身子辣得厉害,他一下子惊醒过来,风油精热辣的气味冲了他满头满脸。他胸脯,腹部都在热辣辣地发作。他掀了被子,立刻就懂了,差点没气倒下。罪魁祸首手里头还攥着小瓶子,睡得香着呢。 这个恶魔!这个恶魔! 他把牙磨了磨,要捏她耳朵。手碰上去,见她睡得真是好,到底没舍得,辣的吸气,气哼哼地下床洗了个澡。下半夜没合上眼,躺了一宿。 陈简觉得承钰患了病,病的不轻。她捧着书,卧在沙发上读。他走过来,看着她,也不讲话。她把书放下,搭在膝盖上,问:“看什么看呀?” 他上前来,摸下她的肚子。斜她一眼,装模作样地走了。 陈简:“………………” 陈简买了一本菜谱的书,铜版纸,彩色插图。厨房是开放式的,她握了刀柄切菜,锅里咕噜噜的煮着,水龙头放着水,她搞得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她一没留神,锋利的刀口在指头上咬出一道口子,十指连心,她脸色白了下。承钰走过来,含了她手指头。她望见他低垂的眼,卷翘的睫,微皱了的眉,他黑色的短发,他白色皮肤下青色静静的血管。 他放了她手,说我来吧。 陈简嘲笑他,“你会什么呀,少爷你只会吃。” 陈简小瞧了他。他倒是渐渐从五谷不分的少爷长成了不好不坏的厨子。晚上的时候他们自己搞饭,承钰做了三菜一汤。陈简舀了一勺子,放进口里,竟然不赖。她心里决定要把他好好夸一夸,一转头,看见他望着自己笑。 他被她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她放了勺子,说:“哎呀,你笑什么呀!” 他说:“我没笑呀,我什么时候笑了,明明你在笑呀。” 陈简抱了沙发上的靠枕,下巴搁上去,说:“我哪笑啦!” 他说:“你有!” 她说:“我没有,你有!” 他斜她一眼,哼一声,靠在沙发上了。陈简也哼一声,扭过头。半响,两人回头,对视上,都笑了。陈简扑过去,拿靠枕砸一下他,去拧他的脸,笑着讲:“你说你说,你刚刚是不是在笑!你怎么这么坏!你在笑,笑!” 他招架不住她,锢了她动作的胳膊。两人一时都没说话了。他捧了她的脸,细细地吻,吻她的眼睛。他们吻了好一会儿,气喘吁吁地放开。 陈简本来吃得开心,忽然动作就慢了,吃了一点,卧躺在沙发上,脸埋着,叫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承钰问:“你怎么搞了?” 她不答话。承钰觉得女人真是可怕,变幻莫测,气象台也预不准。他上前,去扳她的脸,被她一下子挥开。他去碰她的肩膀,说:“你说你是不是猪?嗯?吃了就睡?你说?” 她哼一声,头埋着嗡嗡地讲:“你才是猪。” 他说:“哦,猪小姐。” 她说;“猪老爷好。” 他气得要去拧她的耳朵,她也就任由他拧,也不还手。承钰问:“你起不起来,这么趴着不好。” 她说:“不起来就不起来。” 承钰犟她不过,也就由这女人去了。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陈简脸埋在沙发里,流出了眼泪。 陈简日子过得平静,心里却有个她明知道,却一直拖着不去想的东西。她一想,就闷,就疼。可就像你就算躲着不去想,考试成绩终究也会出来的,你该考多少就是多少,这个成绩是明明摆摆放在那儿不会变的,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 她心里对这个东西是什么是再清楚不过的。当她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这个孩子是留不得的。不能,也不想,这个孩子有那个女人的血。可为什么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就跟刀割似得呢? 她就这样明明知道,却自我欺骗地过了好多天。终于,六月第一天,她一个人在房子里。她吃了一小块饼干,静坐了好久,也没梳妆,下了楼。没去取车,叫了辆的士。 司机是一个包了紫色头巾的锡克教印度人,带着口音的英语问你去哪儿? 陈简有点愣神。 司机又问了遍。 她回过神来,望了望车窗外流水般的人群和车流。她终于开了口。 “医院。” 40.第四十章 前头的人不少,陈简在外头等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等得闷了,她去建筑外面散散步。打老远见着有卖冷饮的小食铺,她舔舔唇,到底忍住了。没走几步,是一大块修建齐整的草坪,一个穿灰色夹克的老头推着一个大红风衣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奶奶从她面前走过。再旁边,接近水泥路的边缘处,蹲着一个男孩。圆头黑色小皮鞋,白色长袜子,白衬衫,黑色背带衫,背头,手里捡着一根不长不短的树棍,戳着地面。 陈简近了一看,地上小小的几个黑点,蚂蚁嗖溜溜转着爬。她莫名的正义感发作了,这小孩怎么能这样啊,好的不学倒是学会戳着欺负蚂蚁了,这再恶劣一点,不得拿火烧拿水淹啊,更近一步,杀狗虐猫也不是做不出来的。这样的小孩她是见过好几个,家长只觉得孩子不懂事,可却不知道,懵懂中放任本性的杀戮最叫人觉得可怖恐惧遍体生寒。 她站立着,望着男孩的头顶,就开了口:“小孩,蚂蚁也是生命,你不能……”她话还没讲完,就见那几只蚂蚁,在从天而降的树枝的引领下,被齐齐引着,赶到路沿旁一个黄豆般大小的蚁洞里了。几个黑点点瞬间没了影踪。 陈简话头被截住了。原来这不是潜在的小变态,却是个背带衫的小唐僧。小唐僧扔了树枝,起了身,露出一张脸。光洁的额头,眉眼生的好,冷傲得很,不屑讲话的样子。男孩看她一眼,拍拍手,走了。 陈简望着他背影,倒是笑了。多像她看到的照片里承钰小时候模样呀,明明做的好事情,偏偏成日拿那副眼神看人,一副瞧不上全世界的模样,叫人想撸了他衣服好好揍一顿。 她见耗了挺多时候,便沿着原路往回走。边走边脑子里就在想:如果她肚子里是个男孩子,长到半大了,该也是那副拽拽的讨人揍的模样。倒时候她是应该打他呢还是打他呢或者打他呢? 想着她又笑了,抬头一望,是妇幼的科室的标志。她垂了眼,又难过地想:有什么好揍的,反正也生不下来。 人稀落了好些,她在候室坐下了。有护士唤了她的名字,陈简起身站起来,转身的一刻,她无意识地向门外望了一眼,见到刚才无意中碰见的男孩刚好从门前走过。她突然觉得心绞在一起般地难过,心里想:要不就生下来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想着,又听到护士在唤自己的名字。[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护士见喊的女人起了身,却又不动了,便朝这里走来。护士说:“是陈女士吗?” 女人却抓了包,低低地丢下一句:“不打了。” 护士愣一下,便见到女人匆匆走向门。门刚被进来的人推开,女人和来人撞了一下,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陈简脚步飞快地走,脑中有时候乱哄哄,有时候又空白一片。她只觉得身子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叫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快到电梯口,突然停下,又后悔了离开了,于是转身,跨出两步,突然又顿住。站了好几秒,终于一咬牙,抓紧了包,决定生下来。 她这自我斗争的功夫,电梯已经挤满了人。她望一眼,索性朝不远处的楼梯走。陈简心里存了心思,脚步快极了,也没注意看脚下,蹬蹬下了几楼,在二楼的楼梯阶,脚步开了小差,赤溜溜一滑,她整个人摔躺下去。 她抓了扶杆,打着抖站起来。吸了口气,抬了脚要继续走,小腹却猛地一坠,撕心裂肺的痛传过来。她垂了眼,几乎绝望地看见有血色从裤中渗了出来。 这个孩子终究与她是无缘的。 陈简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照空。白日沉峻的一叠叠大楼,在这样的时刻,被晚霞染上,都显出了一丝难得的温柔。她的身体内部仍然残留着利器探进去搅动的感觉,冰凉的触感,把生命彻底拉扯出来了。 她这时候才清晰又痛苦地认识到,她与这曾经到来过的生命,再也无了联系。 陈简沉默地走,哪儿也不想去,也不知道去哪儿。她不自觉走了个偏路,抬头望到一间清真寺,蓝色的圆圆的顶,有扎白头巾的男人陆续走进去。她恍惚间听见来自异域的祈祷声,又听见有人在身后朝自己尖叫。 尖叫?为什么要尖叫? 她愣愣转头,就见一辆黑色的车急速地朝自己冲了过来。 陈简醒来是在好几天以后了。她身下绵暖,有棉絮吸足了阳光后的味道。她睁开眼,看见光线从窗户斜进来,照在恩一白净的脸上。与此同时,她听见了海浪声。 陈简有一秒的发愣,她想起来,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体内体外传来锐利的痛。她动了动唇,开口:“这是哪里?” 恩一转头看向她。连日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她的颊瘦下去了,嘴唇失了血色。房间内有消毒水清扫后的气味。 他回答:“海边。” 陈简嗓子灼烧得厉害,又觉得下肢有紧的包裹住的僵硬感,手一摸,是石膏。她愣愣地问:“我腿断了。” 他望她一眼,“断了。” 陈简头垂下,头发散着,留给他一个沉默的白色额头的形状。恩一瞥她一眼,说:“知足吧,命没断。” 陈简抬头,说:“哦。” 恩一被她这声哦给气乐了,他抿一口水,对她讲:“很开心是吧,我也开心着呢,你说生命是不是就惊奇得很,到处有乐子呢。我就怕哪天中午呀,我打一个盹,结果有人进来跟我讲,哎呀跟你讲个好笑的,你家姑娘啊,刚刚自己把自己作没了。”他停一下,又问她:“陈简我问你,好不好笑,啊?你说好不好笑,你可真能给人逗乐子。” 她别了眼,咬着唇,也不看他。 恩一没打算放过她,说:“你跟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活得挺没劲的啊?你是不是不折腾点东西出来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啊?” 她终于拿眼睛看他了,赌气一般讲了个是。 恩一又给她逗乐了,他近了窗户。把窗子推开了,有海浪声传过来,他指着那蓝天跟她说:“听见没有,海,不远处有个崖,百来丈高,你要是觉得真活得没劲,我可怜你,领着你过去,给你加油打气,看你跳下去。运气好一点,立刻就没了命,我也行行好,给你请个最好的入殓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装进最好的棺材里,你说你喜欢葬在哪儿,我好提前安排一下,你说啊?” 她又犟了声,只瞪着他,不说话。 他又喝口水,笑了:“我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个行善积德的好人了。我把这福报全给你,祝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换一副和顺的简单心肠,和和顺顺的过一辈子。” 她仍旧瞪着他不讲话。 恩一说:“觉得委屈了?委屈就对了。你委屈,你怎么不问问别人委不委屈?我这辈子还没怎么同情几个人,这下我倒还真有些同情你那小情人了。你说能看上你,是不是祖坟上冒凶光了?” 陈简都要气哭了,她说:“你别说了,别说了成吗?” 恩一打住了。半响,他说:“好好呆着,把腿养好前,哪里也不许去。” 陈简刚要开口,有敲门声。恩一说进来,有人进来,在他耳边讲了几句话。他滑动轮椅向着门边,她望着他的后背,问:“你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又要关我了?” 门开了,他回头看她一下,说:“知道就好。你折腾别人我不管你,你要是把自己命折腾进去了,那是你蠢,能叫我笑话你一辈子。” 她垂了头,不讲话了。 门关上的最后一刻,他声音传来:“好好反省。” 她仍旧垂了头。那关上的门突然又开了,恩一清瘦的脸颊现出来,她抬头望他,他看她一眼,又丢给他一个字,“蠢。” 她气的要锤被子,这人怎么这么气人呀!那门再次合上了,彻底没了声息。她静静躺了一会儿,半梦半醒。只觉得灵魂飘起来,蒙蒙团团的模糊的水气,冷冰冰望着床上的身体。 忽然间,气散了,她就彻底醒了,头脑也清楚了。 陈简找回了思考的逻辑。又去回忆醒来前的事情。那路那个样子的,那车怎么就好好来撞她了呢? 承钰收到那封匿名信是在他母亲的病房里。这几天的日子,陈简又不见了。他简直又气又恨,他真是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女人!气恨归气恨,夜里的时候,他一边咬着牙恨她,一边又担心她是否吃好睡好,一大一小是否平安。 这天他来探望他母亲,手中拿了只苹果静静地削。有护士推门进来了,递给他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 护士说:“有人要给你的。” 承钰接了。那纸上是没有姓名的。他抬了头问:“送信的人什么样子的?” 护士说:“是个亚洲男人,个子不高,穿一件棕色的夹克,有点邋遢,交给我后就走了。” 承钰回想一下,不记得有认识这样的人。护士离开,他将信封拆了,里面是打印的纸张。 纸上携了一个晴天霹雳。 那纸上说,他母亲花钱找通了人,将陈简给撞了。大的从阎王爷手下抢了条命,小的却没有好运了。那一张张白白的纸上,附了照片,金钱的流水单,抓拍,通话录音的文字版。齐齐地堆到他的面前来。那信上还说,要他不要来找。 41.第四十一章 事情的发生是出乎意料的。[.超多好看小说]尽管那封信要他不要来找,但他如何能不找呢?他到底去寻了,可是未果。这日他在家中,门却突然响了。他去开门,被突然持枪冲入的警.察拷住了手。 为首的人向他出示了一张证件,上面有粗黑条纹,黑底上是黄色的字母dea。 drugenforcementadministration 缉毒局。 承钰冷静下来,问怎么回事。 有厚背的狼犬被拎着绳子牵了进来,大鼻子狗在屋内一阵来回地嗅,突然朝一处风般冲去,有警员跟在后头。没多久,警员抱着一只紫檀木的座钟出来了。座钟被摔开了,里面有散落的白色的粉末。风一卷,飘出细细白白的雾。 陈简成了锁在笼中的雀。她强烈要求拥有一根多功能的拐杖,她要求报上去,被恩一轻飘飘地打下来了。她瞥他,说你真是小气呀。他抿一口浮开的茶,说,是呀,我真是小气呀。陈简想:人家都承认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谁料下一句,恩一又开了口:“好好体会成为一个残废是什么感觉。” 他话音刚落,她望他的腿,又觉着心疼了。她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再惹他生气。她单脚跳过去,提起石膏的重量,稳当当地立在他身旁,要为他倒水。 恩一面不改色地受了,吹一口,抬眼又说道:“身体上倒下去了,说不定物极必反,能长长脑子。” 陈简气得把水壶放下。她决定收回刚才的思想,顺便把他打入顽固派。 没有网络,没有报纸杂志,只有一些出版日期古旧的书。她不被允许与外界进行联络。这些海边静默的日子将她围拢着,陈简几乎觉得自己要成为思想者了。她数次反抗无果,也不再耗费心力。只是到底心中有一团郁气堵着,叫嚣着,等着去冲破牢笼。 有时她放下书,在窗边静静地望。这时候她是不被任何人打搅的,而时间与空间本身也似乎成了荒漠一片。有海潮的声音。她静静听,心里却在想:承钰这个时候是在做什么呢?我这样想念他,他有没有想我? 于是当夜她就梦到他了。她的梦里有黑白的笔,笔尖画出了线条,线条颤着,勾勒出他的脸庞、他长长瘦瘦的身躯。她要伸手去触,碰着的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崩塌了。她从梦中醒来。 夜不能寐。 陈简被恩一叫去。他递予她一只毛笔,被清水洗涤过,毛发还滴着水珠。他同时给她一本佛经。恩一指唤她拉出一边的长背椅,让她坐。然后说:“抄吧,我陪你一起抄。” 她将笔搁下,说我不要。 他停了手中的笔,氲出一个墨点。转头轻描淡写看她一眼。她垂了眼。 陈简到底开始抄了。她捉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算是沉了心。他们写了一下午,斜阳射.进来,拉出长长的影。.她抬头望墙上老式的钟,已经抄了有四五个小时,胳膊肘又是酸,又是痛,脖子也是僵成了死树干。她去望恩一,他凝着神,蘸墨,落笔,像是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觉。 沉思从坐定中偷溜出来,她再也沉不进去了。干脆捉了笔,随意写画。 恩一落下最后一笔,将笔身隔在砚台上。他见她仍旧捉着笔,模样倒是挺认真,心中竟然有宽慰。他口中干渴,滑了轮椅去另一边的桌上取水,路中停顿,转头去望她笔下。这一看,无语凝噎。 那方方正正的宣纸上,精细地画着一只大王八。那捉笔的人,正专心致志地给王八描一张脸。脸是拟人的脸,只是那五官的特征,与他如出一辙。 那位曾经的医生的到来是在两周以后。与医生一同到来的,是他的小助手。 陈简正坐在桌前吃一份浇了奶油冰的芒果,她叉一块放进嘴里,听到脚步声,抬眼。面前的男生冲她微笑。 秀一问:“还记得我吗?” 陈简说:“记得,村上秀一。” 秀一微笑说:“记性真好,不过不是村上,是木村。” 陈简并不是配合的病人,她搞怪又娇气。一个星期后,医生很明确的对恩一说;“她并不是病情反复了,她可能性格就是这个样子。” 恩一抬眼,见不远处的楼梯上。陈简吩咐秀一在楼梯尽头垫了厚厚的毯子,她左脚裹着白色石膏,右脚灵活地跳,两阶两阶地跳,如同一只身轻的燕。她开心地大笑,拍手笑着对那男生讲:“我一只腿的速度都比你快!”,那样快活。她笑完,累了,扶墙,去一边的沙发上座下,撑颐望着鱼缸。这时她又是恬静无比莫名忧伤的了。 恩一回过头来:“你说的对,”他又说:“她不小了,但在我这里,她永远就是个孩子。” 医生说:“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吗?” 恩一说:“我是。” 医生说;“你应该和她多多交流。” 医生离开了这座海边的屋子,他的小助手却留了下来。秀一推着轮椅带陈简去望海。他们来到海滩上,不是所有的海与滩都称得上水清沙白。沙向两边绵延,水与天空都是灰色,蒙蒙一片,落在视网膜上。 陈简给他说了精卫填海的故事。她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也不喜欢海的女儿。一个太倔,一个太傻。” 她背对着他,又说;“你也来讲一个关于海的故事。” 秀一手握在她身后的不锈钢柄上,他垂眼,看见她黑漆漆的发。他说我一下子想不起来。陈简说我不管,我说了一个,你也必须说一个,这样才叫公平。于是秀一想了一会儿,说了一个故事。 很有以前,有一座寺庙,名字叫道成寺。寺内新铸了一口大钟,吊钟完工的那日,庙内举行庆典,火光映红了黑的天空,跳跃的红色中有舞动的女子。女子生得美艳无比,着精美的舞衣,戴着一只“乌帽子”,细白的肢,一双眼睛,妩媚又风情。她跳着舞,那新建成的钟却不断下坠,种内藏着一个年轻的僧人。这时候女子化为蛇,蛇身紧紧缠住钟身,蛇身开始自燃,大火腾起,将自己,钟、以及钟内的僧人都化为了飞灰。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女子是清姬,清姬与年轻的僧人安珍相恋,僧人弃她而去。清姬不信,千里迢迢追随情人而去,翻山越海,吃了无数的苦痛。清姬追到了僧人,僧人却被她此刻风尘仆仆的衰败模样吓到,拔腿就跑。僧人跳上船,划船而逃。清姬跳入海中,化为大蛇,继续跟随。僧人上岸,逃入了寺庙,清姬幻化为人,无奈又愤怒,然而仍旧深爱僧人。她继续追了上来,便有了后来的化蛇自焚。 秀一望着她白色的耳廓想: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么呢?耐心。耐心可移山,可以断海,耐心与不懈让清姬最终追上了僧人安珍。她纵是恨他,也是爱他,她与爱也恨的人成了灰。结果不论好坏,他们终是有了结局。他们的名字此生都缠在一起。 陈简扭过头来,问:“关海什么事情?” 秀一微笑着回答她:“清姬跳了海,所以变成了蛇。所以这是一个主题是海的故事。” 陈简觉得自己竟然无言以为。她只好翻了个白眼。 秀一看着她微笑。 陈简觉得这个学医的小男生真是一个难懂的人。他会问她你吃了吗,她若是说我吃过了,他又问你吃饱了吗,她说我吃饱了,他说那我带你出去透风吧。第二天他又来问她你吃了吗,她说我没吃,他说我带些吃的,一起出去透风吧。 第三天,她说我没吃饭,也不大想吃饭。他攥了她的腕子,说:“你真可爱,我请你吃点零食吧。” 又过了几天,他告诉她自己正在学习中文。他说自己在国内学校的时候是诗社的,日本的诗歌受了中国很大影响。再过几天,他拿了一本书法的诗歌字帖,说有几个字不认识,问她知道怎么念吗,陈简说我知道。秀一又问你能写一幅给我吗。陈简说行啊。她给他写了一幅。 再过几天,晚上的时候,他捧了一本书,说是感谢她。书的作者是夏目漱石,他问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句吗。陈简问你最喜欢哪一句。 秀一说:“今晚月色真美。” 陈简想你什么意思呢。于是她扭了头,去望窗户,然后讲:“今晚没有月亮呢。” 秀一垂了眼说:“是呀,没有月亮。” 陈简离开海边是在大半年之后了。那是零一年的九月中旬,她初次接收到外界的讯息,便被铺天盖地关于纽约世贸大楼被恐.怖分子撞机的消息淹没。她没有多少心力去关心布什的演讲,或者美国对此政策的改变。她的心中悲恸无比,因为养母玛利亚去世了。 这个年事已高的西班牙女人在下楼梯时突发出血性中风,左心房血栓形成,血栓脱落进入脑循环,造成多发性脑梗塞,在数小时后离开了人世。 陈简的腿脚上的石膏早已拆卸,只是伤及根本,她能缓慢地走,却依旧不能快速地跑跳。她回了香港,参加了葬礼。事情繁杂而琐碎,她又没有心情吃东西,很快又瘦下来。一切事务结束后的一天,她去了玛利亚经常祷告的教堂。很高的穹顶,绘着壁画,撑起的石柱上有关于圣经的浮雕,窗高高的开着,彩色,落下斑驳的绚烂的光。 一排排的长木桌,开着抽屉,里面有老旧的圣经读物。她坐着,听着做祷告的声音。结束后,她起身,有人叫住她,是个鬓发如银的外国老太。这人她是认得的,俄国人。前几天她们还在葬礼见过。 老太只在她一边坐了,跟她细细地讲话。老太像是个絮叨的长辈一样跟她说自己这一生的故事。说她如何在苏联建立的那年出生,活过了列宁,捱过了列宁格勒围城战,看着二战结束,又活过了斯大林,经历冷战,最后看着苏联崩塌。晚年的时候随着儿孙漂泊在异国他乡。 讲完了,天空黑下去了。老太太笑着问她,:“我是不是很惹人烦呀?” 陈简摇头,说不烦。 她们离开教堂,临分开前老太握了她的手,说:“小孩,你要记住,生命是不能恒久的,国家不能,青春不能,恨不能。只有人性,”老太握住的力气更紧了,“人性里的爱,无论多久,只要世界上还有人类,它就不断。” 老太问:“小孩你记住了吗?” 陈简说我记住了。 那一周后的又一个星期二,她在旧居里收拾。她养母的孩子们已经离开了,他们都是有牵挂的人,养父随大哥去生活。她看着似乎已经上灰的桌,角落里有堆叠的旧报纸。她拾起来,抽出一张擦桌子,闷声地擦,一遍又一遍,忽然停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准备将报纸揉成团,动手的时候见到拐角一则新闻,怔住了。那是关于马里兰州巴尔的摩的一则消息。一个来探望老友的中国女人,不幸遇上毒.贩间的枪战,被弹药击中,数日后抢回一命,却是就此成了植物人。 陈简赶忙去翻日期。她指头划着日期而过,想起那天恩一来见他,他说尘归尘,土归土,你腿伤好后,找个地方继续念书,或者想工作就工作,想嫁人就嫁人,不要再挂念前尘往事。 她当时咬了牙,说凭什么。 他看她,最后丢下一句,这是命令。 此刻她着报纸,想他以前说不管她的,可他终是亲自出手给她报了仇。他要了结这一切,他要她把这些都忘了,他要她过正常的日子。 她鼻内酸涩,觉得你怎么能这样呢?她眼神滑落,那小则新闻里提到不幸的中国女人的儿子。说儿子继承了母亲的不幸。 不幸?什么意思。她急急忙忙地去翻剩下的旧报纸,终于在一张中找到了相关标题。前途无量的青年钢琴家卷入贩.毒案。 黑白的照片的角落中,有一张紫檀木座钟的图案。打翻的座钟下,是成堆的白色的粉。 42.四十二章 那已经是一则过时的旧闻了。[.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美联社的新闻报道忠实地履行了它的职责,简洁、毫不花哨地叙述了这一场案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沽名钓誉的青年如何与毒.贩集团勾结,以名人身份为走私贩/毒提供安全通道,收取贿款,并利用一连串第三方账户,通过海外企业“清洗”贿款,最终汇入他在雷曼兄弟银行的账户。官司凶狠地打,几个月后仍旧尘埃落定。缓刑两年,强制社区义务劳动500个小时。 陈简攥着那张报纸冲进房间里的时候,恩一背对着她读着一本书。他见到她,竟然还有心思笑,他伸出手,招呼她过来,说你看这句话写得多好,多学学,你活三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话来。[.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她胸膛中有滚烫的岩浆,不断地冲刷,烈烈的温度。她见他笑,将手中的报纸攥得跟紧了,手心汗水黏上去,把字体都给晕了。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人?怎么能有这样的人! 恩一放下书,说:“吃饭了吗,我跟你说,今天的厨子可真是不好,烧得东坡肉实在是腻乎,米饭也煮的不好。” 她仍旧看着他,那目光像是要在他胸膛上掏出一个血淋淋的洞。他望她这表情半响,忽然哈哈大笑,说:“你这样看我,可是要爱上我了。我跟你说,你这样的女人,我是受不起的。” 她再也忍不住,几步走上去,扬起手来。他眉目温淡,淡淡地望她。她的动作停在空气里头,手仍旧扬着,她像被下了咒的雕塑,忽然,她夺过他手里的书,狠狠地摔在地上。砰地一声,书页委顿在地上。 陈简胸膛仍旧剧烈起伏,这一刻,所有的爱与恨都交织在一起,几乎要从她的身体里冲出来,将一切狠狠撕碎。 恩一矮下身子,一手扶着轮椅边,一手将书捡起来,珍惜地拍拍灰,放置在桌上。他 望着她的眼睛,很耐心地教导:“世上有两种东西是不能被被扫落的,一是书,二是男人的面子。”随后他指着木桌面上一只粉彩描金春蚕图陶瓷花瓶,说:“看到了吗?” 他一伸手,将那瓶给扫到地上。瓷瓶立刻粉身碎骨。 他拈起一块,顺亮的色泽,他开口,赞扬的口吻,说看来看去还是这片摔得好看。他去抽她的手,强硬地将她十指头打开了。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将瓷片塞进去,又强迫她握紧。 随后,他指着自己脖颈。衣领下,瘦的脖颈,有青色的血管。他说:“割吧,不要和书过不去,来,割这里,你不是读了医生吗,你们老师教不教你们人体经脉?你晓得割哪里血流的最快吗,我现在考考你。” 她望了他足足有一分钟。她手握得太紧了,锋利的边刺破了皮肉,有细细的红色漫出来。她吸一口气,松开手,那瓷碎片落在了地上,哐当。与此同时她冲出来门外,那门被狠狠关上,哐当。 恩一垂了眼,眼神落在碎片上。柔软的瓷白色,金粉的光亮细细地勾出点点大的蚕躯,此刻那蚕被血色给绞碎了,哀哀地冲他叫。 恩一想:我是不会心软的。 他到底心软了。 43.第四十三章 在欧文堡内,像样的娱乐活动是天方夜谭。[.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一种电脑拟真游戏却是例外。这种以计算机技术为核心的游戏可以模拟出逼真于海外驻军地城市的地形、街道、建筑、桥梁等标志物,使受训的人得到几乎近似实战的训练。 然而再有益的游戏也不过是日复一日枯燥日程中的辅食。 承钰觉得教官是个十足的魔鬼,冷酷无情,没事找事。 有一次他们在吃饭,热火朝天,教官却一声令下,让所有人在规定的时间内跑到指定地点进行拉练。 还是那天,在夜里,他们被手电的灯光刺醒,接着是滚雷一般砸过来的命令,每个人都不得不从暖热的被窝里滚出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全副武装地在外列队。他们被要求戴上黑色的防毒面具,他们呼吸,热气在面具上蒙出细细的白雾。 士兵们站成了一截截木头,冷气从四面八方咬着身体,承钰心里想:木头是不会浑身酸痛的。他看着教官走过去,黑暗中手电的光打过来,教官检查腰带,鞋带,掀士兵们的帽子,摸他们的口袋。很快,教官从一个黑人男孩的口袋中摸出一个覆了图画的手机壳,那上面是莫扎特的像,脑袋卷着厚厚的白色发卷。 夜晚是很有遮蔽性的,教官没有看清,冲男孩吼:“谁说这里可以带女朋友头像的手机壳?!谁说了?!” 那个可怜的男孩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回答:“那……那是莫扎特。” 周围有士兵发出低低的噗嗤笑。 教官冷笑一声,继续吼道:“我的任务是什么?我告诉你们,我的任务是毫无人道地把你们训练成一个个高效的战争机器!你们要服从!服从!” 他对黑人男孩吼:“跟我念!莫扎特是一堆狗屎!念!” 黑人男孩几乎要哭了出来,他结结巴巴地讲:“莫……莫扎特是……是一堆狗屎。” 教官走过来,站在每一个士兵面前。士兵们听从命令,大叫莫扎特是狗屎。每叫一个,教官就允许叫过的人将阻碍呼吸的防毒面具摘下来。 他停在承钰面前。教官说:“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呢!”那戴着面具的人仍旧是毫不出声的。 教官又吼问了一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终于出声了。那声音从皮具中闷闷地透出来:“我不能这样说,因为莫扎特是伟大的作曲家。” 承钰是唯一没有屈服的。作为难啃的硬骨头,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数,一个“该死的黄杂碎”,他被勒令一直戴着面具。他和这亲密的面罩一起起居,一起演练,甚至一起洗澡。那是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有灯光把他刺醒了,他睁眼,见到教官蹲在自己下铺的床前。那只面孔严肃地看着他,他回望过去。 教练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看着眼前这个亚洲男生,一字一句地讲:“跟我念,莫、扎、特、是、一、堆、狗、屎。” 他们对视了有足足十几秒,最后,承钰望着他的眼,坚定地说:“莫扎特是伟大的作曲家。” 人们向来对于异数的感情是复杂的。大多人采取看热闹的观望态度,对这样的人敬而远之。另一些人体内好斗或者说奇怪的基因,让他们对于异数怀有愤恨的感情。一只跑入鸭群的鹅,是不能够怪别人不够宽宏大量的。 他对这些别样的眼光保持沉默。他对有些幼稚、明目张胆的挑衅视而不见。他有自己坚持的想法与原则,但并不冲动。 然而向来树欲静而风不止。 那是一天的中午,在他近一年坚持不懈地给那个几面之缘的日本女人每日寄信询问陈简的下落后,他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他收到一封从他州寄来的白纸,上面是打印的黑色的英文地址。他开始给这个新的地址寄信。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他们下了训练,在食堂自助餐。食堂内食品丰富,为了防止营养过剩和肥胖,每一种食物旁边都会贴心标有此种食物富含的热量。 吃完后,承钰就着餐桌写信。突然,有几个人从后面架住他,一个寸头的白人青年从前面抽走他的信。青年将信打开了,挤眉弄眼地,用捏着的奇怪的腔调大声地说:“oh,billet-doux!(哦,情书!)” 青年继续念,咬着音调念:“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我知道你自私,你矫情,你任性,你轻佻,然而,我爱你。” 青年哈哈大笑,向四周望一圈,说:“看到没有,你自私,你矫情,你任性,你轻佻,然而我爱你,我――爱――你!” 周围没有什么人笑,都停下刀叉望向这里。青年有些落了面子,于是他的几个朋友捧场地干笑了几声。 青年只有硬撑着场面,他继续念: “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势力,你的虚荣,你的贪得无厌,你的无理取闹,你是个神经病,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念着情书的青年没有看到那个亚洲男人望向自己的眼神。 那些架住承钰的人已经松开了手。承钰垂眼,他手肘旁是食用后的餐盘。那实在是一只可爱的餐盘,泛着铝色清亮的光,上面沾染的番茄酱,像红殷殷的血,激烈明艳。 他拾了餐盘,起身,向前走。 处在激昂中的白人青年对这些是一无所觉的,他仍旧学腔学调,兴味十足: “如果一个人的爱是得不到回报的,那个人往往会因此变得尖酸刻薄,但我要告诉你我不是这样的。” “我从未奢望你能爱我如同我爱你一般,对于我来说,能够被赐予爱你的机会,我已经心存感激。” “每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你的眼睛看到愉快,想到你因为和我在一起而快活,我都感到无比的幸福,这种强烈的幸福几乎让我无所适从,我心中害怕,害怕这些都不过是幻觉。有时候你在我的身边,我甚至会想:如果这一刻我死在了你的怀里,我会不会就能成为你永恒的爱人?” “我本是不想说出这样的话的,这会让我难堪。我年少顽劣,青年孤傲,我从未奢望有一段狂烈的情感。但我想要告诉你,从我爱你的那一刻起,到我现在写信给你,每一刻,我都用尽了真心。” 青年听到面前有人问:“读完了吗?” 青年有一秒的怔愣。他放下信,抬眼。面前的男人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平静无比的眼睛。 青年怔怔地讲:“读完了。” “那就好。”男人说。 紧接着是餐盘和头颅碰撞的声响。一片大乱。 承钰和白人青年吃了狠狠的一顿罚。他们被赶到粗粝的沙地上,进行长时间的潜水式伏地挺身。手脚要尽可能地打开,手撑平,身体伏地,翘臀,上体用力地下压,但不可以接触地面。 他们被勒令保持这种使浑身酸痛难忍的姿势整整一天。 战争并没有因此结束。承钰的打击报复和他的人一样,持久而坚定。他会在训练长跑的途中跑至青年的身边,用言语刺激这个一点就燃的年轻人。然后抛下轻蔑的眼神,在对方气喘吁吁的瞪视中“扬长而去”。对方会纠集几人在放训时围堵他,承钰自知就算长出三头六臂,也无法同时抵挡好几人。那些铁一样的拳头密集地落在他的身上,他的面上有血,牙齿也咬出血,铁锈的味道。 但他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睛,只死死锁住那惟一的罪魁祸首。他所有的攻击都朝那一人落去。 他的心中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他是毫无畏惧势不可挡的。 事后,他躺在发烫的沙面上。他浑身上下的感官都在尖锐叫嚣,他呼吸带喘,头脑昏沉。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在漫漫血色中看到加州的天空。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云气腾着漫着,组合转换,成了女人的脸。 他别开眼,闭眼。他没有勇气去看。 来回此次,没人再明目张胆地找他的麻烦。他用行动让他们知道,这是一个不要命的男人。 加州的阳光褪去了承钰白皙的皮肤,他的眉目变得硬朗,他的身体上肌肉的线条逐渐清晰。他对着镜子,在下巴涂抹厚厚的白色的沫,剃须刀声响,镜面中是一个二十二岁成年男人的轮廓。 这些都是陈简所不知晓的。 二零零二年的夏天,陈简从机场出发,搭乘了前方北非的客机。她随身的行李里,放着一份开罗大学阿拉伯语系的通知书。飞机穿透云层,穿过万米高空,她靠着窗,看见层叠的云气,看见滑向而过的机尾。 她也不知晓,在她准备离开的日子中,有信寄到一个地址。信件被呈到恩一的手上,他用食指夹着页,看了眼,笑了笑,扔进垃圾桶里。 没过几日,仍有信送来。此后源源不断的信被寄来。后来恩一干脆对送信的人说:“出门的时候直接扔掉就好了,不用再送过来。” 递信的人应喏一声。 此时,陈简坐在飞机中,她的后面的座位是一对打扮很有品味的亚洲夫妻。妻子的怀里有襁褓,里面是一个女婴。 隔座戴老花镜的老奶奶发出嘟嘟的声音逗弄孩子,说:“adorable!(可爱极了!)” 陈简回头,看见孩子纯善的眼睛,黑色的瞳。妻子举起孩子的手,向她招手。陈简微笑说真是可爱。一旁的丈夫向她道谢。陈简回过身,靠上座位,闭眼。 她已是一个人了。 第四十四章 陈简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屋子,屋子有个栽花带顶棚的小阳台。[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她买了白色的细脚圆桌和长斜背椅,放在阳台上,偶尔晒着太阳一口气干掉一大罐埃及芒果汁。楼下到处是卖纪念品的小商铺,铺面挂满绘了各种图案的纸莎草画,经常有穿背心打拖鞋的外国游客喧喧嚷嚷,讨价还价。 她买了一幅画着太阳神荷鲁斯之眼的草画挂在客厅,代表下埃及,又在画的对面栽种一盆不蔓不枝的莲花,象征上埃及。画和莲花旁边的空地则摆一张绘有尼罗河的长毯。 每次她跨过毯面,都有一种跨越生死的感觉。 她一开始课上得认真,很快成为这个汇集了无基础外国学生班级中的佼佼者。与此同时,她开始不断打跨洋电话,托人找寻关于承钰所有的消息。一天她下学回到住处,扔了包,踢了鞋,躺在长毯子上,收到恩一发来的传真。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她的聊天记录和汇款记录。 他要她死了这条心。他在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 陈简咬着牙,将纸面狠狠地撕碎了。手一扬,漫天白色的破碎的屑。 陈简在房里把自己锁了一星期,睡醒了喝点东西,喝饱了继续睡,错过了开学以来的第一场考试。一星期后,她洗了个澡,打扮一新,出了门,被许久不见的阳光刺恍了眼。只是自此之后,她不再认真学习了,成绩变得不好不坏。 斋月后陈简买了一辆二手的红色小车,不论有课没课,每天开着车跑到尼罗河边,在岸堤上坐着,看芦苇丛生中平静的河面,落日是红彤彤*的鸭蛋,大船小船在红光中扬帆起航。看着看着,她眼睛里头的泪水滚下来。 冬天的时候,陈简加入了一个ngo组织,组织致力于帮助穷人解决疾病问题,成员很多来自开罗大学医学部。组织的集会地点在开罗市中心,那是一块大型的墓葬地。与国内土包似的墓葬不同,埃及的墓葬以宅邸的形式建造,有大片院落、围墙、大门和墓室。由于房价飙升,人口饱和,很多没钱没房的穷人为了生存,不惜搬进来。墓地成了容纳人口超过一百万的聚居地。 组织的负责人是西化的伊拉克女孩达娜。一月份的时候,他们的申请得到政府批准,得以在墓地中拥有了一间简陋的办事处,代价是每天清扫周围的坟墓,在青色画着符号的立碑前朗诵《可兰经》,葬礼进行时帮助抬棺材。 男孩女孩们从跳蚤市场买来旧地毯,笨重的插着椭圆大镜子的木桌,漆着破败壁画的书架,把屋内整理一新。门前是一块长方体的墓碑,他们买了花,铺了图案纷繁美丽的布,把这当做用餐的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他们同样在新落成的办事处开了个小小的庆祝会。聚会结束后,陈简走出来,天色半熏,一群裸着上半身的小男孩在墓碑间的空场地里踢足球,一个干活累了的男人缩在墓室旁睡觉。 她的眼前蹿过一只黑猫,黑猫转过头,青幽的一双眼,又转身消失在暮色四合中。 达娜走到她身边,说:“埃及人从来不惧怕亡灵,他们能和亡灵和谐共处。” 陈简转头看向她。 落日里达娜给她一个充满风情的微笑,问:“你抽烟吗?” 陈简回:“偶尔抽。” 达娜:“你好像一直都不是很开心。走,我带你去抽水烟,最正宗的,和游客抽的不一样。” 她们开着车穿过一间间不封顶红砖堆砌的房屋。不封顶是为了避税,房子如果封顶代表竣工,竣工则要缴税,而埃及很少落雨。 她们走进一家水烟馆,两个年轻靓丽的女孩的出现引起围圈吸烟的本地男人的注目礼。黄色斑驳的墙壁旁,架着一只只陈旧的水烟壶。水烟壶底部像花瓶,瓶身漆繁复的花色,瓶口插一只唢呐形状的长管,管体绑着打结的橡胶管,顶着导弹形状的器具。 她们在腾起来的雾气中大口喝可乐,一边聊天。 达娜告诉她医学院新来了一个助教,亚洲人,有柔和好看的轮廓。达娜一边把易拉罐扔进桶子里,同时说:“助教递交了申请表,他可能过几天会来。” 陈简见到这位新助教是在一个星期天。 她来到市中心的办事处,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仰头喝下去,听到身后有开门声,接着是两个人的脚步,以及组织里一个意大利男人的声音。意大利男人脚步有点急,撞到她,她手中的杯子落上地。 陈简正要蹲身去捡,另一只手却已经握住了杯环。 手的主人站起来,冲她微笑:“还记得我吗?” 陈简用不可置信地语气叫出来:“木村秀一!” 秀一笑得柔和:“记性真好。” 他乡遇故知实在是一件叫人欢喜的事情。他们随便找了一家不远处的街头馆子,叫了一份库丽莎。通心粉、白米饭和煮熟的意大利面缠绵混合在一起,拌入青色豆子和红色洋葱,淋上厚厚的番茄汁,满满一盘。 他们一边吃一边叙旧。 陈简用叉子挑起细滑的面,问:“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秀一接过服务员送来的果汁,看向她说:“找工作的时候,有导师推荐了这份工作,想着年轻的时候多出门看看,年纪大了也算是一份谈资,便过来了。” 秀一又问:“你呢?为什么要过来呢?又为什么选择了别的专业呢?” 陈简说:“想试试不同的生活而已。” 只是对课程不上心的结果是她的成绩愈发下滑,在又一次险象环生地及格了后,陈简递交了转系申请。申请被批准的文件是在来年的冬末下来的,然而并没有天降的落雪庆祝。雪花对于这个国度是奢侈品。 秀一把陈简叫了出来。他们并肩走在大街上,暮色沉没下,远处有清真寺圆润的顶。他们闷不吭声地走了一段路,陈简扭头看到他白色的侧脸,想:他是不是要向我表白啊? 结果秀一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金的镯子,上面嵌着彩色的石,有一只小巧优雅,昂头的眼镜蛇。 陈简抬眼看他。 秀一怕她不收,于是说:“不值钱的。” 他们继续走了一段路。 秀一说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陈简说好呀。 秀一说:“从前有一只大鱼和一只小鱼,有一天小鱼问大鱼:大~鱼~呀~大~鱼~,你~最~喜欢~吃~什~么~呀~?,大鱼说:我~喜~欢~吃~说~话~慢~的~小~鱼~呀,小鱼说:喔!酱紫!” 他说完了,看向她。陈简对上他写满了期待的脸,干笑几声:“哈、哈、哈。” 秀一攥住她的腕子,说:“你笑起来真可爱,我请你吃零食吧。” 陈简:“………………” 陈简想:其实你一点也不喜欢我,你只是来玩我的对吧?对吧? 战争是在这一年的三月打响的。3月20号的那天,美国认为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且暗中支持恐怖分子武装,联合他国部队,绕开安理会,向伊拉克发动进攻。承钰所在的e连在这一年的九月被空头至首都巴格达。这一年多来,他的信和他的人一样,是执拗而不知回头的。只是这些信件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渐渐地,他仍旧写,权当是另类的日记。 只是不再寄出。 陈简他们是在十月收到这一则征募消失的。征募的组织是国际红十字会与伊拉克红新月会联合会。征募的消息虽然被张贴与下方,但显然校方并不认为会有几个傻蛋报名。首先报名的是达娜,随后是陈简。 她们仍旧去了水烟馆。陈简抱了达娜的胳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我好想死啊,让我去死吧,来吧萨.达姆给我来一颗炸弹让我超脱吧。” 达娜以为她开玩笑,笑得乐不可支,一边推她一边说:“去吧,去吧,快去死。” 陈简垂眸,笑了笑,吸了一口烟,腾起的云雾中,她在镜子里望见自己似梦如幻的脸。她想: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是认真的。 承钰是在零四年春天的时候被调任至拆弹组的。组里有三人,一个从阿富汗战场退下来的拆弹专家,一个负责掩护的特种兵,他负责联络。 连续的轰炸使这里断垣残壁一片。骨瘦如柴的狗,缠着头巾的男人,用黑布裹住全身的女人,孩童,灼阳,连片的沙漠,粗糙的砂砾中有一小团又一小团沉闷的青色植物。车子开过去,车尾斜着扬起腾腾长长的白雾。 枪声、爆炸、血、尸体、沉重碾过地面的军用坦克、武装的士兵。这里是被上帝遗弃的角落。 他们的使命危险无比。每一个被拿着的手机都像引爆器,每一个隐蔽的角落似乎都静静沉睡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每一个当地人都像不怀好意的恐.怖分子。 陈简入乡随俗,她裹了一身黑色,戴着墨镜,踩着一双白色球鞋,只是早已染成灰黄。她站在高塔上,旁边是这次一同出门的意大利男人。男人手中举着手机,正朝着塔下摄影。 塔下是黄色低矮的建筑。建筑旁有一幢比起周围来说较高的写字楼。写字楼的大门敞着,惊慌的白领们在一个揣枪的士兵的带领下惊慌失措地群涌而出。塔下同样停有军用卡车,一个个灰扑扑的大兵带着联络器,来回奔跑。 陈简瞬间明白了:估计这里是发现炸弹了。 她望一眼身边的意大利男人。几分钟前她被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浑人拽拉上来,此刻这人拿着手机在拍摄。她倒是想知道,这样会不会被底下那两个监视四周的大兵错认为恐怖分子误射了。 于是她斜了脑袋,凉凉地开了口:“你要是被射杀了,上帝都会不同情地笑出来。” 意大利男人哇哦一声:“应该不会吧,我长的跟中东人一点也不像,谁眼瞎射.我啊。” 只是她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陈简想着,侧头点了一只烟,抱胸下望。 承钰戴着头盔,端着枪负责警戒。他眼前是护目镜,放大瞄准镜扫看四周。建筑上逐渐出现一个又一个当地人。他的脸上是汗,颚下的扣子顶着皮肤。 不远处,炸弹的隐藏处已经被发现。那是一辆停靠在大楼旁的汽车。后备箱被踢开,灰尘腾起来,散开,里面满满挤着一排大腿粗的炸弹,青红的引线纵横交错。 如果爆炸,半个街区尸骨无存。 专家已经卸下了沉厚的防弹服。这样近的距离,这般容量,护具不过空空摆设。 承钰在通话器中报答,同时瞄准镜的镜头平移。焦点集中在一个手握手机的男人脸上。手机是最常见的控制爆炸器。 他心紧了下。镜头放大。那是一个有着典型欧罗巴面孔的成年男人。镜头右移。 一个女人。裹黑巾,露出些许黑色的头发,鼻梁架墨镜。只露出一个小小白白的下巴,红艳的唇。 他想:哈,一个看热闹不怕死的外国女人。 第四十五章 他们站的塔是不高的,但在周围也算别树一帜。(.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陈简的视线移着,落到周遭那些高度稍逊一筹,模样破旧的房屋上,露台上或天台上是绰绰的人的影,面目模糊的本地人。影的身后是晾干上飘荡的布衣,一尾尾游动的魂。 阳光蒸着漫着,景物在温度中眩晕扭动。 过程的结束往往和开始一样是没有任何信号的。待陈简再下望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开始收拾家伙了。 一只只穿着防护色的团团的影,叫人傻傻分不清楚。 身旁留得一条命在的意大利人已经收了手机,正脱了拖鞋往墙上拍,倒掉里面的灰。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天气里,灰尘是杀不尽的,灰尘是绞尽脑汁要叫你好看的。他把鞋子一穿,呼一口气,探了脑袋,眼睛瞧着,哇哦一声。 再去看身旁的女人,抱着一边的臂膀,削瘦的肩,生冷白色的半抹脸颊,墨镜,一抹极亮的红唇,有腾腾的烟雾。烟气中一帧静默的影。 意大利人想起色彩浓重的老片里从背后摸男人的腰,摸得你神经都热热地跳,再给你吃一颗子弹的女杀手,他莫名其妙就开了口:“我们打个赌吧。” 此刻站定的陈简心里想:中午吃些什么呢?为什么天这么蓝地却这么脏呢?我已经五十个小时没有洗澡了好难受啊…… 她手里的烟灰掉下来,烫到手上,她眉头跳了下,用手指头一抹。这才问:“啊?你说什么啊?” 意大利人摸下脸,再重复一遍,说:“我说我们打个赌啊,你来不来啊?” 那女人好半天才回头,问他一句:“啊?” 见她三番五次发呆,没把自己这么个大活人放在眼里,意大利人气得原本挺的鼻子都要塌掉了,他怪里怪气地讲:“我说我们打个赌啊。” 女人眼睛眯了下,问:“什么赌啊?” 意大利人的大拇指头一翘起,往那底下一倒,“看到没,人,端枪的,你去找一个,问个名字。电影里都这么演的。” 陈简想用烟头把他蒙着卷卷头发的脑袋给烫开,看看里面还装着什么突发奇想:“我干嘛听你的啊?” “你看我身上有没有什么你想要的,你要问出来了,就是你的啊。” 陈简心里头想:我要你什么啊?你有什么可要的?你本人脱光了穿着情趣装在床上朝我抛媚眼,我眼睛都不带眨的。 她说:“你以后洗澡的水都归我。” “……好。(.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陈简一望,那些戴着头盔的脑袋,在她眼睛里都是一个模具倒腾出来的。她把烟头拧了,把手指头捏了捏,说:“你挑个吧。” 意大利人手在空中乱指一通,最后停下来。食指指着一个地方。 那里有个人,身高看不出来。正从原本高台的灰扑扑的楼梯上往下走。腿倒是挺长,仔细一看,还有腰线。 …… 陈简一边走一边脑袋里想:哪有那么难呢?考验的不过是胆气和脸皮厚不厚,就算人家态度冷淡,你自己打个哈哈转头也就能把这件事忘了,怕就怕拉不下面子还心里头拧死的人,被冷淡态度一激,别人没什么,你自己在心里把自己纠死。这种人什么都玩不起来。 两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她从一辆打开了车窗的卡车走过去,一个士兵在主驾上看这个不紧不慢走着的墨镜女人一眼。 陈简在想:根本不用找什么借口,直接把原因说了,男人都要面子,不会为难。 她看着那目标停了顿了,正和一个黑人兄弟说着话。然后那人动作一下,身斜了下,枪疏溜上了背。仍旧背对着她。这下子平看,倒是高高的个头,背影也是瘦俊的。 她心里拿定了话,见那人快似乎要上车了,这可不行。她脚步一迈,加了速度,三下五除二踱到那人身旁。她手一伸,拍下高高肩头,嘴巴里语速飞快地说:“帅哥,我和朋友打了个赌,他要我问你下名字,你看你能行个好不?要你不愿意讲,你给我讲个假的,我回去糊弄下也行。” 她说着话,一边伸手,去把鼻头上架着的墨镜摘了。戴着眼镜望人总不显礼貌。 同时她脸上凝了个笑。这笑容也是颇有讲究的,露几颗牙齿,眉头眼角弯几度,嘴巴咧开的幅度多少。 她对这个是有过研究的,拿捏的准。 此刻这完美的笑亮出来了,保准最心怀戾气的人见了也不好意思冷张脸。那人也果然回转了脸。先是一张侧脸,再是一整张脸。 轻轻楚楚地亮在大太阳底下。下巴的轮廓,鼻的形状,护目镜下头一双黑色的眼睛,玄黑无底。 生生地望了过来。 陈简嘴角最完美的弧度凝住了。她的灵魂也凝住了。 两个人就这么望着。一时半会,谁也没有说话。 承钰见到这张翻来覆去想念着的脸,原本藏了一肚子的话突然间被掐住了。他想到那上百张有去无回的信,又莫名生了自己自作多情的羞辱感。他又看到那双刚刚从自己肩头滑下来的白色的手,细细的手指,柔嫩的腕,又想:这好几年,她是不是也是这样,随随便便问男人的名字? 想到这里,他心中就堵了一团郁郁的气,他嘴里头就故意说:“你谁啊?我干嘛要把名字给你?” 他说话的同时看着她。那张形状美好的脸上,睫毛抖着,慢慢地,那红色的唇也细细地抖起来。那眼睛润起来,蓄了雾气,有水抖着将落未落。 他以为她要哭了,谁知她吸吸鼻子,手一伸,就拼命打他的身子,嘴里低低地哽咽地叫:“我谁啊,你说我谁啊,你不认得我谁了啊,你真厉害啊,你都不认得我是谁了啊,你怎么这么能耐呢?” 那手打在他身上,疼是不疼的。 她动作停了,忽然抬了眼,红圈圈的眼,眼泪刷得淌下来,淌得厉害了,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下,嘴唇仍旧抖着,话也念不清楚了:“你……你……你……” 她呜咽一下,到底止了眼泪,只是羞恼地轻踢他一下,抬了眼瞧他,唇一咬,负气地骂:“坏人!” 仿佛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她两手并用,拼命地拍他,嘴里低低叫坏人坏人坏人坏人…… 承钰被倒打一耙,捉住她的腕子,他微低了头,对上她红色的眼,好气又好笑地问:“我是坏人你是什么?嗯?” 她看着他的脸。觉得似梦又幻,活生生的,却又怕是大太阳下扭曲的光的折影。 她摸他的脸,轻触一下,又触电一样离开,怕一碰就没了,梦就碎掉了。好半天,她手又覆上去。温温的脸,是真的。她咬着唇,忽然笑了,“我是坏人家的宝宝。” 承钰拇指头蹭上她下巴,温嫩的一小块。他挑眉:“坏人家的宝宝?嗯?你说你是坏人家的宝宝?” 她嘴巴还在咬着,倏地抱住他的腰线,不让他看自己的脸,嗯一句。 承钰说:“坏人才不要这样的宝宝。” “要的。” “要的吗?” “对。” 他说:“不要。” “不要也得要。” “哦?” “嗯。” “哦。” 她说:“哦!” 她闻到他的气味,感受到他活生生的体温。只觉得真是好啊,温暖极了。可是日头明明盛得很啊。她一边嘴里头说着话,忽然心里头又想自己五十个小时没有洗澡了,会不会有味道,怎么能靠这么近呢,哎不应该靠得这么近啊,他是不是闻到了? 忽然有声音在她耳边传来了,声音问她:“为什么不回信?” 她问:“什么信?” 他垂了眼,说:“没什么。”他心里想:她没收到。她什么都不知道。 …… 他们约好了在傍晚的时候见面。下午的时候承钰洗了个澡,他换了背心出来,又把胡子剃了剃。他走到公共活动空间,放着一首嘻哈摇滚乐,墙壁上有女明星的大海报。有人正坐在沙发上,佝着身子,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中操控器按得激烈。 他往那人眼前一站。一片阴影落下来,视线被突然挡住,游戏里的人物怪叫一声,失了血气倒地。 打游戏的人气得嘴巴都要歪了,讲:“你大白天发什么神经病啊?” 承钰居高临下地静静看他。看得那人心里都渗出了寒气。 他终于开了口,问:“我是不是比刚来的时候难看了?” 那人:“哈?” 承钰也没指望答案。他迈了腿,再次向浴室溜达去,就着镜子细细看自己的脸。好像是比以前黑了啊…… 难怪临走前她没有回头多看我一眼啊……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建筑物里。陈简洗完澡,慢腾腾挑了件衣服,只觉得这件太素,那件腰身太肥大,怎么看都是不好不满意的。她懊恼没有多拾的行李。最后勉强选了一件,可到底出门还是要披裹一件黑黑的袍,叫人讨厌。她终于捯饬好了,出了门,在阳光下一照,借着一旁破碎玻璃门反光的面,见到自己的影,又觉着不好看,退了回去。仔仔细细又选了一遍衣服,还是把之前的一件穿出了门。 他们见了面,微笑着讲话,互相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这真是相处中难得的和平,落日是好的,人的面也是美的。岁月可真是静好。她握了他的手,细细看他的眉眼,只觉得感动。 他们说着话,陈简说开罗真是杂乱又纷彩,说自己如何去找埃及王给王后写的情信,如何腰间围绑着坐在骆驼上缓步,金字塔的尖顶如何切下斜斜的影。承钰说训练如何磨练意志,从飞机上跳伞时的风如何夹着人的脸面,如何用一块磨具偷偷练琴…… 他们对其他的一些事情避而不谈。比如关于他的母亲,关于他身上背负的官司,关于她如何忽然杳无音讯,又如何出现在这片古老而灼热的土地上。 那是代表禁地的肋骨。他们在互相的对望中达成了某种一致的缄默。 第四十六章 几个月后,陈简回到了开罗。.她给房子续了租,看天气晴朗,包了一块玫红色的头巾,出门透气。她一气乱走,拐过一道长长的泼了水的巷子,惊喜地找到了一家昆明人开的小店,抱回去一大袋单山蘸水,用开水冲开了,一大碟,不出门的时候就着大块的白饼下咽。 她和承钰在固定的时间通话,一般是早间和晚间。她听着承钰的声音,被电流洗过的声音,隔着千万里的距离,觉得真是温柔又缱绻啊。 她同样在杂货铺找到阿拉伯语配音的光碟,盗版的画质,生硬奇怪的腔调。那天晚上,她把《英国病人》重温了一遍,无垠沙漠,命运坎坷的男女。她看完,眼睛哭得涩了,干干得疼。她用大的绒的薄毯子将自己罩了,支了一个孤单又寂寞的塔形,眼前黑晕晕的一片,隔老大一会儿她给承钰拨了电话,给他念里头女主角写得充满感情的诗。她念着,听着寂静中自己寂寥的声响,又觉得悲伤哀叹极了。 她凄凄地念白,觉得真是把骨头都感动得酥了。念完了,她抽一下鼻子,手背一贴脸,问他:“是不是觉得老感动了。” 承钰:“……不觉得。” 陈简不依了,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你说你是不是天生情感缺失啊?” 承钰:“……” 他想:任谁大半夜被一个电话叫醒,听半天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诗,流泪的话只能是困得流泪的了吧。 她缠着也要他念一首。承钰被她搅得没有办法了,一抬头,看到那大大的月亮,切割得弯弯的月,像银色的雪光。他沉吟,开口:“啊,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陈简:“欸你这人烦不烦啊,你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是不是早就对我有意见了啊。你听好啦我不要理你了。” 承钰:“……” 他想:很好,这个说法很有强制力。 没隔几天陈简找了一个贝多因人做向导,租一台suv,把帐篷睡袋等器具都给结结实实地绑着,自个儿跑到撒哈拉露营去。她在车载cd里放了一张《橄榄树》的碟,晚上的时候在架好的器具里烧粉条做蚂蚁上树,然后请向导吃,像三毛一样又逗又骗地告诉这个外国人这是“春天的雨”。 他们搭帐,铺睡袋,有精灵一般的小动物冒出来,小猫崽大小的耳廓狐,黑圆的眼睛和鼻子,长圆的招风耳,被火光映照着,乳白色或淡黄色的皮毛。[.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缓缓警惕地走。她从包中掏出橘子,一只又一只,蹲了身,蹭了地滚过去,看着那爪子按在橘皮上,拍着揉了个滚。 她觉得真是快活又自在。到了接近休憩的时候,篝火仍旧腾腾噼里啪啦,她躺了地,手指交叉着放在脑袋后面,天气是晴朗见星的,星星密集而繁复,天幕上刺了一个又一个亮的点。起初真是觉得漂亮,怎么能这么漂亮了。望得久了,又觉得落寞,心里希望看这样漂亮东西的时候身边是有那个人的。 一个人,便是再美丽,心中也是觉得没有意思得紧。 她又想到这星辰,无数的星辰,离地球足足有数个光年之远,而自己现在肉眼所见的星光,不知是多久以前发出来,经过漫长距离,才能在现在传进眼睛里头的。人这一生,几十年光景,和这动辄上万上亿的时间比,真是渺小得不忍去想。 第二天她醒来,鼻子被堵住了,一吸,被热腾腾的空气熏了更是难受。陈简心里头想:寂寞是害人生病的情感。 她找到贝都因人说今天就回去。 贝多因人说:“今天就要回去吗?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吗?形成还没有结束?真的要回去吗?”那人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头巾下露出的眼睛瞪着看她。 陈简自揣拿捏准了他的想法:“……我不会缠着你们要退钱的。” 贝多因人:“……好。” 可能自觉没有尽责,回去的路上贝多因人掏尽了肚腹给她讲各种关于这片土地的传说,游牧人的历史。 贝多因人突然问:“2004年离1979年隔着几年?” 他正比了手指头数着数,陈简脱口而出:“二十五年。” 贝多因瞪眼张口:“算得这么快,”他合了惊讶表情,继续说:“那就是25五年前2月的一天,撒哈拉沙漠下了半小时的雪,低温冻死了很多棕榈树的害虫。你知道沙漠下雪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出现了真爱。” 陈简:“哦。” 贝多因人:“你们小姑娘不都是喜欢这些故事吗?” 陈简:“哦。” 贝多因人:“……” 回来的当天晚上,她就在床上打了个滚,将自己裹成了波西米亚色的团团的茧。她蜷在虫茧里给承钰打电话。两个人讲了好久,最后要睡了,陈简最后说:“你不要挂了电话啊。” 承钰在床上翻了个身,听到隔壁的吵闹的音乐声,隐隐很远的地方有枪声,他问:“为什么啊?” 陈简:“我怕你睡不着,我用我的呼吸声哄你睡觉。” 承钰想:很好,这个理由很可以。 渐渐地,她每月的通信费超过了房租。 六月的时候到了斋月,封斋期,从黎明到日落,穆,斯林们开始白天不喝水不吃饭,所有商店饭馆都关了。走在大街上,有些地方喷涂着她在课本里见过的“你们要见新月而封斋,见新月而开斋”阿语字样。陈简开始学着当地人,在早晨日升前吃完白天的饭,饿一天,再等晚间开斋后的饭食。可到底嘴里要命,肚腹叫罪,习惯不了。 那天早上她就着单山蘸水啃了个半个干巴巴的饼,要去厨房的冰柜里取果汁,一望,日期已经过了。陈简叼着饼去烧水,门铃响了。陈简只好张嘴将饼子吐出来,擦了擦嘴巴,赤脚去开门。 门开了,是秀一,单鞋,灰色的衫,牛仔裤。手里正捧着一个敞口的纸袋子。袋子是棕色的,上面露出植物青葱的绿色的尖。 秀一的身后是达娜,裹着红格子头巾,朝她招手。 陈简让他们进了。秀一将纸袋置放在地上,里面滚出一个红彤彤的西红柿来。他一边抬脚脱了鞋子,一边对她说:“好久没有吃点好的了,我们买了点东西找你借个厨房,你看行吗?”他褪了鞋子,白色的袜子,干净的皮肤,对她微笑。 陈简看着蔬果,咽了下口水,说:“请请请。” 她又望一眼达娜,想:也不算孤男寡女了。 又隔了几天,秀一再一次带着蔬果上了门。这一次,达娜倒是不在了。由此以往,他每周都会来一两次。 没过几天,她和达娜裹了袍,同秀一一起,混进清真寺听了一场祷告。恢弘的建筑里,密密集集市朝向麦加俯拜的人群,各色的头巾,黑白的袍,诚心诚恳。仰头,天空下,塔的顶,祷告声回荡。 出门时,她们找了个人,给己方合了一张相片。背景是艾资哈尔清真寺宽敞的庭院大门,最上方是高耸的一对双尖塔。 晚上她把这张照片发给承钰,用甜腻腻的声音问他:“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嘛?” 承钰说:“好看好看真好看,”随后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一句:“那人是谁啊?” 陈简问:“那个人啊,哪个人啊?” 承钰:“还能有谁啊,我问你左边那个包头发的女人啊。” 陈简:“哦~~~~那个啊,我同学啊~~~~~” 承钰用似乎很自然的声音说:“哦,你同学啊,那右边的呢?” 陈简捂了嘴巴偷偷地笑,想:拐弯抹角,小心眼! 九月份的时候承钰得了休假,陈简开车去机场接机。她望一圈,在接机处寻了个隐蔽处,走过去,躲着,透过墨镜瞅,英语和阿语的播音中,棕色的背景里,有攒动的人群涌了出来。 她看见承钰走出来,高高瘦瘦的影,单肩架一只大容量的棕色的包。她跑过去,猝不及防从背后跳上他的背,双手蛮横地抱住他脖子,下了命令:“快走快走!” 承钰简直被她搞到没有脾气。他载着这从天而降的“树袋熊”迈了步子,嘴里头讲:“啊,背上是什么,好重啊,人生要被压垮了……” 陈简伸了手,笑嘻嘻地揪他的耳朵尖尖。看着光线在他侧脸镀了薄薄的一圈,说:“是宝宝呀。” 承钰:“啊,巨大的宝宝。” 她哼笑一声,轻拍他脑袋一下。他们走出大门,有白云和阳光,承钰说:“啊,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她手背贴上他的颊,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但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承钰问:“我要到哪里去?” 她头微微侧低下来,头发摩擦到他的面。她细细的臂膀将他脖颈环了,在他耳边细细地讲:“你要到我心里去。” 他握住她的腕子,亲亲她的手指。 第二天的晚上,他们将屋子里外捯饬了一番,收拾了个光鲜亮丽。门铃响了。承钰走过堂厅,握上门柄。旋了下,门开了,屋外是一个男人。 清隽的男人。黑色短发。抱一只棕色的纸袋子。承钰垂眼,纸袋里有色泽新鲜的水果和蔬菜。 第四十七章 他们把秀一请了进来。(.mianhuaang好看的小说秀一将怀中抱着的袋放上了茶几,承钰请他坐,又问:“喝水还是喝茶?” 秀一摆手:“不用那么客气,我和陈简都是老朋友了。” 承钰拉屉的手顿一下,说:“老朋友呀,”他仍旧将屉给打开了,摸出一只玻璃印花的杯,转头,对他笑一下,说:“来者是客。” 两个男人去厨房料理生鲜果蔬,倒是把陈简一个人留在了堂厅里。她手中攥了一块浸湿的布,水渍渍的,倒也像模像样地擦着桌面,以此来表示自己可不是那等毫不出力只等张口的闲杂人士。只是她胳膊一伸一缩,心神到底不在动作上,眼神时不时望厨房的方向投一下,瞳里只映出两个瘦高的人影,声音是听不真切的。 陈简绞了下湿布,将它掷进水盆里,心里想:他们在讲什么? 她什么都是不晓得的。 他们一起吃了饭,饭毕,承钰客客气气地将秀一给送走了。然后他默不作声地挽了袖子,把狼藉收拾好,端了油碟,放了水挤了清洁剂去洗。陈简看他样子,真是觉得又是心疼又是心酸,也不知道他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把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给磨练成了这般样子。 她想着,从背后环了他的腰,踮起脚,将小小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她说:“喂。” 承钰冷笑一声,想:等会再找你算账。 可这个账等会是算不了的,等他将手中的活放下,回了屋,人家已经裹在被子里找了周公。第二天,陈简大清早起来去上课,傍晚的时候她下了学,她将车子拐到了上次路过的小巷子门口,望见一家卖灯的店子。店子杂乱而小,店口满当当聚了不少造型别致的灯具。她讨价还价选了两个,一个用鲜亮的片子贴出来,像一张五彩缤纷的纸,揉皱了,再蒙上薄薄的灯光。还有一个是雕镂的,拼出繁复而美丽的花纹。她回了家,见没有人,自个儿将灯挂在了堂屋,美滋滋欣赏半天。她走了几步,要去温习,突然脚步顿住了,脑袋里头冒出个主意。 于是当天夜里,承钰插.钥匙开了门,见到堂屋黑漆漆一片,只两只幽幽的灯吊着,彩光和黄光交缠,漫漫地扑过来。他心里浮起来个问号,正要蹲了身解鞋带,面前的黑暗里啪嗒跳出个人影子。穆.斯林男人穿的白袍裹住的身子,身子太瘦,显得那衣服荡荡的,脸面也用了块白巾坠下来,两条胳膊直愣愣僵着直了,向前探着,啪嗒,啪嗒,几步近了他身前。承钰好整以暇地望她的表演,那探出来的胳膊一夹,夹住他的脖颈,他伸手,将那脸面上的布一把给扯了。白色脱落,露出一张娇艳的脸来。整齐的牙齿,红色的唇。笑嘻嘻地望他。 突然之间,那牙齿一下子咬上他的喉结,紧接着声音响起来:“啊,鲜血的味道,好口渴啊,好香的气味。” 承钰把她脑袋给抵开了,刚想笑,一下子又想:打住,这可不行,我还在生气啊。[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于是他努力冷了脸,斜斜给她冷飕飕一眼。他手一抬,将鞋子整齐放了,就迈腿朝着卧室走。 陈简简直委屈极了,委屈地心肝都要拧出水来了。她想:我都这样间接地来哄你了,你还要怎么样,你还是不是男人,这样小气!实在欺人太甚! 于是她冲着他喊了话,说:“你再走一步看看,”她咬了唇,想剁脚,到底觉得不好,停了,嘴里说:“你……你……你再走一步就我就不要你了!” 承钰听了觉得真是孩子气,他想:哈,你不要我了。转而他又想:你想要谁? 他听着后面急剧的呼吸声,回了头,说:“你想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陈简望过去,问:“你想说什么?” 他往卧室的方向走,“你进来我就告诉你。” 她半信半疑地跟过去,进了门槛,那屋子里灯没按亮,也是黑团团凝结的一片。她抬了手要去摸灯,就被暖热的人体给压在了墙上。肌肤是热的,那声音在黑暗里也是似乎是燃着的,他说话时候的热气咬着她耳朵,“厉害了啊,你老实招待吧,你有几个好朋友,哈,老朋友啊是不是,是不是啊?” 陈简晓得他吃味,她心里就高兴了。只是她也是掩饰的好手,于是她就顺着他讲:“朋友?我朋友多着呢,人缘好,朋友五湖四海,你想知道哪个?” 承钰心里冷笑一声,想:五湖四海?哈,五湖四海! 陈简抬眼,慢吞吞地开了口:“我也没妨碍你交朋友,你倒是管起我了啊。” 承钰说:“那行,明天我也去找几个好朋友,慢慢也就成老朋友了。” 陈简呵一声,说:“你去啊,去吧,谁拦着你了啊你说是不是啊,我哪里能拦着你啊,你厉害的很我哪敢拦你啊?” 承钰又气又笑,想:你才是厉害啊,把我的台词都给抢走了啊? 陈简手推他,赶什么一样,“快去啊,你杵在这儿干嘛啊?”她话音刚落,那手就捧着了她的脸,她象征性地挣扎一下,那嘴巴衔上来,又亲又咬,她感觉手脚发酥,身体软泥一般向下淌。那胳膊将她梏住了,她被横抱起来,两人摔在软垫上,像两张紧紧贴合的纸,她腿一夹,像小兽一样撕咬过去。 完事以后两人抱着,浸在浴缸里头,她把滚烫的脸蛋贴着他滚烫的肌肤,一手鞠了白花花的泡沫,作画一样拍打在他胸膛上,用湿的手指规规整整地写着字。 那手挠着承钰,挠得他发痒想笑,他把她不安分的手指头给握住了,问:“你再乱动我就咬你吃掉你了啊。” 她笑嘻嘻地挣扎了一下,猝不及防捧了水扑他一脸,笑哈哈地挑衅:“来啊来啊。” 承钰伸手就要去抱住她滑溜溜的身体,她灵活地像一尾白色灵动的鱼儿,向前一扑,闪开了,只是到底滑得很,额头撞上浴缸坚硬的边,疼得她龇牙咧嘴,轻轻地吸着气。他伸手给她揉发红的脑门,把她黑湿湿的发给拨开,一边揉一边讲着:“就你不老实。” “你才不老实。” “我哪里不老实了?” “你浑身上下都不老实。” 他就笑着去亲她的眼睛,赞美她头发和身体的气味,心里头想:可是你让我不老实的。她将湿滑的胳膊缠上去,像柔软的树袋熊一样抱着。承钰摸到她柔软滑腻的后背,像凹谷一样的地方,觉得百炼钢都化为了绕指柔。他们玩一会,玩累了,都趴着歇了。过一会,陈简回了身,扑腾下水,又依着他。她比出手指头,捏了一小段短短的距离,比划着按上他喉结。 承钰心里想你又要出些什么幺蛾子。他想着,陈简已经开了口,说:“公元前九百多年,释迦牟尼坐在菩提树下七天七夜,悟道成佛。” 他鞠了把水倾倒在她颈脖子上说:“发散思维这么厉害啊。” 她说:“哎呀,姓傅的你烦不烦啊,你听我讲啊行不行啊。” 承钰想:我真是怕了你了。他说:“好好好,你快讲。” 陈简手指头向下滑了小段距离,把他皮肤当做时间轴了,说:“公元988年,弗拉基米尔大公接受拜占庭的东正教为国教,从罗斯受洗后俄罗斯就是东正教国家了。” 他挑了她一根头发,说:“跨度真够大的。” 陈简:“哎呀姓……”她话还没说完被承钰用手心堵住了嘴,她于是停了,笑嘻嘻地咬他的手,又抬了头,同样笑嘻嘻地说:“哎呀姓傅的亲个嘴。” 两个人抱着亲了好一会儿,陈简推了他,继续画她的图。她又比划着向下画,到了他圆圆的肚脐上方,讲:“公元1976年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出生了,”她往下移了一丢丢,说:“公元1980年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出生了。”她哈哈笑,揪住他皮肤,讲:“公元2004年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和实际上最幸运的男人一起洗澡。” 她扬起头,“你说是不是啊,能和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洗澡,你是不是好幸运啊,是不是啊?哎呀这么幸运亲个嘴嘛!” 隔了好一会,他们握着手讲着话,水温有些冷了,承钰一个人说了好一会,问她是不是啊,半天没有反应,他低头一看,那黑黑的脑袋靠着,人已经睡着了。他手搭上她脑袋,暖暖湿湿的发顶。 他突然觉得她是他的小孩。他觉得他有义务要保护她。 这些日子陈简觉得真是快活,老快活了。有一天的晚上她突然醒了,想到垃圾没有扔,就把他摇醒了,要他陪她去把垃圾扔了。 承钰迷迷糊糊中将她的脸颊给拍开了,说:“你明天白天再去倒行不行啊。” 她执拗了劲,说:“不行不行。”又去摇他的手臂,说:“你不陪我去你就是不爱我了。” 他说:“我得先暂停爱你一下,等我睡好了,明天醒来了再重新爱你。”他说完了觉得自己可真是机智,陈简却是不依地,她扑过去,蛮横地将身体挤,用利齿咬他的鼻子。她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子,小孩子之所以敢肆无忌惮,是因为知道再怎样调皮耍坏,气急败坏的的父母就算冒了火气,火气消失了,也依旧会将他们捧着宠着。 她和手心里的孩子一样,有恃无恐,无法无天,肆意而张扬。 陈简:“我怕黑,还怕鬼。” 承钰差点都要笑了,想:哈,你一个连炮弹都不怕的女人,怕黑怕鬼? 可是她热乎乎的身体贴过来,他像是被下了降头似的,稀里糊涂就应了。 他们终究下了楼,黑漆漆的楼道,陈简要死要活地踩了一双高跟鞋,细细的跟,红色的亮漆,她又说脚疼,要背。 承钰说:“您老今年贵庚几何啊?” 陈简没脸没皮地答话:“宝宝两岁了,走不好路。” 承钰:“……” 他将他的巨大的公主宝宝背了。垃圾袋被投到楼下,她从他背上滑溜下来,说今天真是月色漂亮,来吧来吧我们跳个小舞嘛好嘛好嘛。 承钰:“……” 他们在旧城区窄挤的巷道里拥着,踩着点,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们跳完,陈简后靠在墙上,快活地哈哈大笑,她笑得停不住,捧着肚子,笑声夸张而绵长。 她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人真是好玩。” 承钰去捉她,她跑,跑不快,被他从背后搂抱了,就势摔倒他怀抱里。她抬眼望着他,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他被她笑得又气又乐,去碰了她的脸,揉成奇怪的形状。她停了笑,静静望他能掐出水的眸子。她说:“姓傅的,亲个嘴。” 日子是平静而快活的。几天之后,承钰的休假结束,他乘飞机离开。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有一个漂洋过海的包裹静静等着他。那是一个包装齐整的包裹,密封的胶带,里面装一只厚实的日记本。 泛旧脱白的封,发黄的纸面上,记载了一个少女如何自我发下毒咒,势必要让一个女人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那是他所熟悉的字迹。 48.第四十八章 承钰把那本日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可这纸张尽管旧了,字体却是再清晰不过的。(.无弹窗广告)他几乎又抓住跟稻草般地想,是不是有人开了个恶作剧?可是有谁有这种闲心? 他是欺骗不了自己的。他睁了眼,熬了一宿。脑袋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咬,零零碎碎,就差没有爆开了。 他终是在凌晨的时候睡了个把分钟。 第二天陈简的电话到了,她的声音在欢欣又活力,像朝阳中凝结的露水,她说:“我有事情跟你讲啊,你要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听好了啊。” 他说:“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讲。” 她捂了嘴巴在电话那头笑:“你能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啊?”她上下嘴唇一动一动,脑袋瓜里却想的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那是她梦里的事情了,她梦见他了,她要告诉他她梦见她了,她向来可是小气的很,绝不让别人溜到梦里来的。陈简又想她要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她是该漫不经心地说“喂,我不小心梦见你了欸”,还是郑重其事地说“昨夜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你,你说该怎么办”。 她想着,又忍不住咬着嘴巴笑起来,她赶忙蒙了嘴,不让笑声把心思偷偷泄出去。 她还在斟酌,倒一时有些犹豫不决了。于是大发慈悲了一把:“你先说吧,等你说完了,我再告诉你哦。” 那头的声音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又笑了:“你那么厉害了,你有什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呀。” 他说:“我说不出来,我给你看个东西,”他沉默一下,说:“你看完……看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讲的。” 那电话挂了,有彩信的声音传过来。 陈简想:东西,有什么好东西?那东西很快呈在她眼前了,是照片发过来的,一张又一张附在彩信里头。清清楚楚的分辨率,黑色的字迹,有些被久远的眼泪打湿了,晕开了,一团又一团。那是她曾经深夜里一笔一划恨恨写着的同时落下的眼泪。 陈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失掉,她握着手机的手有一点抖,她支撑着将全部都看了。手机从她掌心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她瘫软在地。[] 她知道,她最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已是童话里被剥去所有伪装外衣的巫怪。 接下里的日子里,承钰照常出勤。他坐在轱轱前行的军用卡车载箱里,把擦亮了的枪抱在怀里,有油臭。地面不好,车身带着他人身一起颠簸,周围是铁丝网、防弹墙,还有其他一些街头的安全建筑。他脑子里以前的事情都连了起来,是呀,世界上哪有那么许许多多巧合的事情,除非有人特意。从头至尾,她摆了一个圈套,言笑晏晏地请他跳进去。他就这么不长头脑地跳了。 承钰想:真是没有长头脑啊。 沙尘漫漫,把阳光也给弄脏了,只是阳光明明是温的,为什么还是觉得冷呢? 他将衣领紧了紧,真是冷啊。 陈简也照常开着她的小破车考勤上课。从学校到她的住所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要经过好几个路段,好几个路口。这里是没有红绿灯的,交通事故是家常便饭。她常常自己跟自己玩一个游戏,点火时猜猜放学途中一路上能遇到几起事故,猜对了,奖励自己买一件贵的衣服。她把这个游戏玩得乐此不疲,日日不倦。只是今天她将车停在楼下了,熄了火,推开车门,矮了身子钻出驾驶座,右脚踩上粗糙的楼梯地面时,突然想起今天将游戏给忘了。为什么会忘了呢?因为她一路上都在想一个人的脸。 她这么想着,突然有点失神,一脚踩了空,身体摔下去,额头磕到坚硬的水泥上。 她疼得嘶得吸气,抬手一摸,再看那手,被新鲜滚烫的血濡湿了。 时间很快溜到来年的春节。她这个身在异乡为异客的黄皮孩子,纠集了另外些个白皮肤的孩子,在她那小小的屋子里闹个天翻地覆。他们贴上红艳艳的福字,手忙脚乱地擀面皮包饺子,揉捏出一个又一个奇怪的形状。他们也搞到了大红色的对联纸,蘸了浓黑的墨汁,鬼画符一般地画着。 陈简也随他们,她低头看到满手面粉的白渍,抬头望见热热闹按的朋友们,觉得终日寂静的屋子终于添了些人气。她心里也腾出热气,暖烘烘的,觉得真是充实真是好啊。 只是后来,画符的对象从红纸变成了人脸。他们互相攻击,把冰凉凉的毛笔尖尖摁在人的面皮上,一抹,黑色的印记就留上了。陈简先是被达娜捉住了,被她强硬地在左脸勾了一只卡通版的法老面具。 她急急忙忙要去给自己寻一个“受害人”出出气,画什么她都想好了,她要画一只拱着肚皮,嘴里巴巴扯咬着竹子,胖滚滚的熊猫宝宝。只是“受害人”还没逮住,她却被秀一给擒住了。 陈简泄一口气,真是不好运啊。 他手抓着她胳膊,仔仔细细瞧她的右颊这张画纸,像是在考虑落笔的布局。陈简闭了眼在笑,说:“你画呀快画呀,你再不画我就不承认被你逮着了啊。” 秀一笑着讲:“那我可画了啊。” 陈简很是大气地一挥手:“画吧画吧。”幸好这墨水是易洗的。 那凉凉的笔终于落到她脸上,一描一勾。画毕,她从他手里挣出来,跑了几步,翻出桌上巴掌大的镜子,嘻嘻哈哈地瞧。 那白嫩嫩的脸蛋上,落了一只竹,长着茂密的竹叶。竹的顶端坐一只歪着脑袋,憨态可掬的女孩。 陈简扔了镜子,哈哈大笑:“熊猫成精啦!” 秀一垂了眼,想:这可不是成精的熊猫桑,而是辉夜姬。 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了。有妻无子的老人日日上山伐竹为生,那一日,他见到一只竹子,竹身金光四射,他走近,那竹子突然裂了,他一吓,看到里面现出一个三寸长的女孩来。女孩生得雪嫩可爱,老人将女孩携回了家,交给妻子抚养。老人得了这个孩子,自此后,每次上山伐竹,都能在竹筒中寻到大块的黄金,老人很快富有起来。女孩生得细小,老婆婆将她放在篮子里悉心抚着养着。如同竹生一般,女孩长得极快,不出三月,长成了美丽的大姑娘。姑娘真是漂亮,老婆婆给她梳上黑亮的发髻,披上艳美的裙,起了个名字,唤作辉夜姬。辉夜姬走过的地方,无不充满光辉,她的美貌盛名渐渐传开,无数男子迷恋她的荣光,这些男子彻夜不眠,暗中在隔壁的墙上挖出小小的洞,张望窥视,只为聊慰情思。求婚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其中五个最有竞争力,他们之中,有皇子,有掌实权的大臣。五个人来了,有的唱着和歌,有的吹着口弦,有的拍着香扇。老人说孩子,你总要选一个成家的。辉夜姬垂了泪,说我不愿,我不知他们是否怀着真心。辉夜姬要考考他们,或让他们去取天竺国佛的石钵,或让他们去东海蓬莱山,把那根为干为金,结着白玉果实的树折一枝来。五人失败,落寞而去。辉夜姬的艳名愈传愈远,落至老皇帝耳里,皇帝定要这美貌的女子。他用了强制的手段,要她乖乖就范。武士围了老人的家,老人握着辉夜姬的手落下泪来。辉夜姬安抚,痛苦地说此生对抚养之情无以为报。老人大惊,说你要做何,话音刚落,无月的天上,黑夜开了,现出月来。在众人睁大的眼睛里,辉夜姬乘着月光返回了天界。 秀一想:不是熊猫君,是凡夫俗子配不上的辉夜姬,是从天界落下的美好女子。 那一边,陈简指着脸颊,要别人看,拍手笑:“法老王和熊猫姑娘相亲相爱啦!”大家扒了她的脸蛋,也大笑起来。秀一望他们笑得开怀,垂眸,搓搓手,露出一个笑来。有小小的虎牙。 那天晚上,他们闹到很晚,天空黑沉沉的。众人依次出了门,秀一落在最后一个,他转了对,对陈简说:“这么多的东西要收拾,你收拾的完吗,要不要我帮你?” 陈简将他推了推,说:“好啦好啦,不烦你们的,我肯定能行。” 她一个人把灯都照着,捋了衣袖热火朝天地收拾。她弄到一半,累了,倒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脸上湿湿的一片,也不晓得梦了什么。她起身,勉强打起精神来,望着明晃晃的灯光下,狼藉一片。 片刻前欢声笑语的热闹都不见了,此刻只留她一个,留她一个在这静静的孤独里默然神伤。她用手背擦擦眼泪,继续打扫起来。几分钟后,陈简停下手中动作,只觉得那种热闹后的孤独实在是厉害,在她胸口中不断旋转着扩散放大,揪得她要呼吸不过来。 她抬眼,望见沙发旁边那朵买来当做下埃及的莲花旁,静静放着一只红茶色的塑料水壶。原来的那只坏了,这是承钰离开前的一天买回来的。 那红色的形状在寂静中把她的心烫得打哆嗦。她又受不住了,手一蒙嘴巴,眼泪刷得下来了。 陈简把手中的工具,一抹眼睛,抓了包冲出门外,定了飞往巴格达的机票。她要去把他捆住,管他三七二十一,他要是不服气,她就把他绑,狠狠抽他鞭子,抽到他愿意为止!只有当她不要他了,他才能离开!谁准许他先说结束的!谁准许的! 谁也不许! 他竟然敢先跑了!她要他好看! 第四十九章 陈简在白天的时候到了巴格达,她脑袋壳是很有那么一点没睡好后的痛楚的,但她没有多加休息,赶到了目的地。[.超多好看小说]她逮住了几个基地的大兵去问承钰的消息,他们礼貌地跟她讲话,但却吞吞吐吐不肯跟她讲。 她瞧他们模样,嗓子眼里冒火,恨不得一张嘴,飘出火星子将他们一个个给点燃了。 但她面上却很是沉稳的。陈简抱了臂膀,眼刀子嗖溜溜在空气里打着转,一副不达目的势必跟你闹到海枯石烂的泼妇架势。那几人终是举了白旗,灰溜溜地将她领到了高个子的连长面前。 几分钟后,她终于带着答案出来了。 陈简望了周围一圈,没找到出租车,倒是被一个穿着棕色破夹克的男孩拦住了。男孩怀里捧了一大把碟片,一个劲地在她面前跳着窜着推销,说着不标准的英语:“碟片要不要?最新好莱坞大片……” 陈简迅速架了墨镜,大跨步就要逃离推销男孩的追捕圈。走几步,她突然停下来,转身低头,墨镜从白色的鼻梁上滑下来,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 小孩被她看得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她盯着那个男孩说:“给我找辆出租车,我买你的碟片。” 又过了十几分钟,陈简坐进副座,拉上车门。给司机报了个地名。 的士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一条小型铁轨穿城而过。 铁轨周围,是破败凋敝的黄沙色房屋,凹凸不平,砂砾满步的地面上,有一大包灰色布裹。裹布不远处,一辆军车停着,后备箱大敞,红帽黑色防弹背心的雇佣兵和灰扑扑的大兵提枪把人群往别处赶,空出以裹布为中心的一大片区域。[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被驱赶的人群脚步杂乱,时不时有长满胡髭的男人和头巾下露出一双眼的妇女,踉跄走着的同时,把目光投向一处。 那是军车处。 大开的后备箱旁,承钰持枪站着,他一旁,黑人大兵眼神凝着,看着面前小型的显示频,手下的动作也没停,操纵控制仪上面复杂的细细短杆。 他们面前,一辆履带式的机器人小车正摇摇晃晃地朝着灰色布包进发。 据知情人报告,布裹中可能藏有炸弹。 小车渐渐步履维艰地近了。 机器人的手臂探进去,咯咯几下,机械地挑开外层。布裹散开,露出下面小臂粗细般的黑色弹药。 一旁的拆弹专家走来,脖子一伸,探过去,骂道:“*!155毫米榴弹。” 那个黑人士兵也心有余悸:“上帝啊,要是爆炸了,整个街区都得完蛋。” 拆弹专家敞开手臂,做了个怀抱的姿势,比出前方的一片距离,补充道:“冲击波会照着那个方向冲过去,然后碎片会像伞开花一样落过来。”他收了手臂,喊承钰去拿四块炸药。四块,至少要20磅,他心里想。 半天没动静。他瞥了眼,又喊一遍。承钰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依着去办了。 黑人男撇嘴:“他这几天都魂不守舍。” 炸药被装载在返回的小车上,机器人小车咯吱几声,又按照原路进发。履带与地面接触,颤悠悠趟过去。路遇一小片砂砾,小车使劲往前凑,凑不得,后部的一块散架。小车□□一声,不动了。 黑人男:“……” 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说:“这破玩意是谁造的。” 他说话的同时,承钰心里在想别的事情。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母亲的事情是不是也是她干的?她真是厉害啊,厉害啊,骗了他整整六年。 他勉强把心思打起来,从瞄准镜里观察四周。凋敝的房屋上,早已出现一只只异国的人头,麻木地望着此处。 小车坏了,拆弹专家只好亲身上阵。他们两人把厚实的防弹服架起来,帮拆弹专家穿上,承钰拿起头盔,扣上他脑袋。拆弹专家嘿地一笑,自己把旁边的系扣给合上了,哒得一声。黑人男拍拍他肩膀,玩笑地说:“爆破工一号,准备。” 专家像太空中行步的宇航员,厚实地被裹着,一步步地向包裹处走过去。他在防护面罩下沉重的呼吸声,透过对讲机,传入承钰和黑人男的耳朵里。 “一百米。” “收到,一百米。” 承钰和黑人男持枪警戒四周,气氛紧张而凝滞。他们要时刻注意着有没有拿着手机的当地人。 恐.怖分子将手机安装在□□上,把手机连接外放喇叭或振动的线剪开,换成连通□□的引芯,当手机收到电话产生震动时,便会立即引起爆炸。 “三十五米。” “你现在可是进入杀伤范围了。” 专家打趣:“哦,宝贝,谢谢提醒。” 黑人男学他:“我可就是干这个活计的,宝贝。” “okok。”专家蹲下身子,将掉了轮胎的小车和贴绑了红色引爆线的炸药捧起来,很好很好,没有掉线,他想。他继续走,走到炸弹处,放下,起身,一步步往回走。 “二十米。” “够了吧你。” 黑人男转了头找承钰讲话:“你说说你最近干什么去了,你是不是半夜里做那什么做多了?” 承钰淡淡说:“没有。” 他说话的同时不经意地转了头。目光中,一处被五颜六色布匹遮了半边脸的杂货店里,一个身穿白袍的络腮胡子中年人,手中握着一只红色手机。 他脑中轰然一响,迅速向那处跑起来,同时举枪对准,大吼:“手机放下!” 黑人男也反应过来,对着对讲机吼:“跑!”同时向着杂货店的方向追起来。 专家一惊,穿着厚厚的绿色防弹服,拿出青年时代的速度疯狂跑起来。 一切都是转瞬之间。时间与空间似乎在一刻凝滞,承钰的眼中,那个拇指按了下去。白色的袍子,在五颜六色的布匹中刺痛他的眼睛。 轰――!!! 出租车猛地在一个街口停了下来,陈简正闭目养神,被惯性向前一推,与此同时听到巨大的响动,她要说的话被硬生生阻断在嗓子眼里。 她愣愣地将墨镜摘下。 前窗割出的蔚蓝色天空中,一朵巨大的铅灰的缓缓腾起。 第五十章 这是不可避免的,来苏水的味道总是令她想起那些逐渐衰败的生命。[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陈简在病房门前站了有好一会功夫了,推着小车路过的护士偶尔瞥一眼这个戴着墨镜,看不清脸面的奇怪女人。 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可以面对破开的胸膛面不改色,可以一边看着显示屏,一边把手伸进肠胃翻找或者缝合,可现在她只能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有下了面罩的医生好奇心太盛了,走过来,来问她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陈简张张嘴巴,半响吐出几个字来:“没什么关系。” 她抓了包,在别人疑惑的目光中走出这间简陋的楼。走了有十分钟,右手边是一堵墙,下面是白色漆的,上面灰黄色的部分镂精美的纹,再往上旁边一点是清真寺巨大浑圆的顶,不高,上面顶着一个像避雷针的尖尖,圆体是青蓝色,一圈圈地抹着深蓝色和明黄色的线条。闭着的窗有祷告声传来。她站着听了一会,宗.教的的声音叫人心安平静。 声音的停止的时候陈简心里头刚才一直萦绕的念头又钻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真是一团不详的云,黑沉沉,不吉兆,她飘到谁的身边,那人准要倒些霉,不是大霉也是小霉。 旁边有出租车响了笛,她赶紧给人让开了,沿着墙根走,一边走,一边心里想:是不是她越是在乎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她越是在乎谁,就越会伤害谁? 她又想:那她最好离着远远的。[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想着想着她鼻头酸涩一下,反正他们缘分已经尽了,他再也不会原谅她的。他就算再喜欢她,也是不会原谅她的了。但她也是不后悔的,她不为任何选择后悔,如果再来一次,她知道自己还会这么做。 性格早已决定她的人生。 # 承钰是撞了幸运神的,他仅受到了爆炸余力的冲击,几乎没有落下什么大碍。殉职的拆弹专家静静躺在了包裹星条旗的棺椁里,他们为他举行了追悼会,然后,这座最后的栖息地会带着他返回遥远的祖国。 承钰的问题出在心里上,或者说是精神上。 他抬眼,望见临时建筑物白色墙面上贴着的星条旗,视线下移,是面前驻队心理医师眼角的皱纹,和下垂的嘴角。 心理医师拿着钢笔在记录本上写字,抬头,推推眼镜,对他说:“你确定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你知道沟通才是我能替你解决问题的前提。” 承钰说:“我觉得自己没有问题。” “那好吧。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立刻来找我。” “好。” 承钰走出房门,眼前是这片国度惯常的黄色,死气沉沉的黄色。他想起拆弹专家生前经常开玩笑说,以后要来这里做绿化生意,一定能发财。他还说自己卖绿化,黑人问我呢,拆弹专家哈哈大笑,说你嘛,你就来给我剪草坪。 承钰向来习惯于扮演一个沉默的倾听者的角色,他也向来不觉得他们那些随口的,有时带着颜色的玩笑话有些什么有意思的营养,他从来不接口,渐渐地,他们也习惯了他的缄默。但这时候,他再去想,这些话竟然清晰地全都浮了出来。 人性本贱,失去了才知道回忆。 承钰望向自己的手,掌心有交错细密的纹路,擦枪的部分生了茧。 他从未放弃对音乐的训练,他有空便在桌面上按着指法,他甚至在当地寻到了一处楼去人口的房子,里面有被扔的到处都是的书,被雨水打湿了又被太阳照干,皱巴巴的。房子二楼正对着炸出大窟窿的墙面处,有一架老旧的钢琴,有些坏了。他用了好几个休息的时间,大老远来,把它修好了,又买了一块暗红的布匹盖上去。 此刻那曾给他带来无数荣光的手,在不经意的颤抖。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自从他醒来开始。 他的手偶尔会不经意颤抖。 他知道这是心里的症结。每天晚上的时候,当他入了梦,有记忆的片段闪现,一帧帧循环往复地播放。他回到了最后的一刻,那惊心动魄的最后几秒,他一次又一次跑起来,耳边的爆炸一次又一次响起来,恐.怖分子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按下拨通键。醒来的时候,他摸到自己放在被子外头凉冰冰的手。 如果在那个时候,他就当机立断地开了枪,就算他的准头可能不够好,可能打偏,那是不是也有百分之几十击.毙的可能,意味着有百分之几十悲剧不会发生? 他开始恨自己的手。真是恨呐。 他有时会想:那是双空有其表,没有按下扳机的手。 他也会想起陈简。他想起她的时候,是不分黑夜与白天的,是不以他自己的意志转移的。 白天,他想起她,真是又爱又恨,念出这个名字,舌头像舔着刀片,割下去,一滴滴地淌着血。他对自己说,恨压倒了爱。可是他是骗不了自己的。 晚上的时候他梦见她,不受控制的潜意识的梦里头,出现的全是她的好,她吹头发的样子,她朝他眨眼睛,她在冬日的暖气里裹着躲在被子里头,他去摇她,怎么摇都摇不醒,他要放弃了,她却突然大笑着跳出来,她抱住他的脖子像树袋熊一样把他压倒在床上,梦到她在晚上哭着醒过来,把他叫醒,迷迷蒙蒙地讲我好喜欢你啊又瞬间睡倒过去。 他从梦里醒来,便睁着眼睡不着了。心里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半冰冷,一半火热。 # 2005年这年的春天刚刚复苏的时候,陈简来到了苏丹喀什穆的国家机场。她是以志愿者的身份来的。她心里存着来个心思,一是多多少少自我奉献的精神,但更多的是逃避与自我放逐。 第五十一章 等飞机的除了陈简和秀一外,还有一名法国籍的助产士。 他们是在早上九点到达机场的。陈简看到机场外围有一堆堆飞机的残骸,不知道是撞毁后还是退役后被拆除的。 她在内陆航机的客运站买了一份英文报纸,随意扫了几眼,上面有关于伊战结束后首次多党参加大选产生过渡国民会议,并组建过渡政府的报道,和美国国内爆发大规模反战□□的彩色图片。 报纸反面右下角,简短地提及巴黎发生的一起小规模火.拼事件,有受伤的华人,配的图片中,几个法国宪兵正拉起警戒线。宪兵的旁边,有一个模糊的轮椅的影。她凑近了看,觉得像那个人,再仔细看,又觉得不可能。 办理心理托运的时候陈简接到恩一的电话。 他问:“在哪儿了啊?” 陈简望一眼澄蓝的天空,回答:“达尔富尔。” 他们相互默了半天。 恩一率先开了口:“你说你这人啊,你就不问问我在哪儿吗?” 陈简依顺着他的话问了:“你在哪儿?” 恩一说:“我在哪儿啊?巴黎。” 电话那头的女人哦了一声。 恩一几乎要笑出来了,她这是记仇呢,怕是早在心里把他反反复复骂了一遍又一遍。小心眼的很啊,真是小心眼啊,十几年了,也还是跟以前一个样子的,老样子。 他又问:“吃过了没有?” “吃过了。” 于是他也哦了一声,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说完他就将电话挂了。 陈简握着电话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和报纸一同塞进包里头。她抬头,面前的队流愈来愈短。 恩一把电话推到一边,右手握住了被子,滚烫的,烫得他几乎一个哆嗦。他低头把深绿色沉浮的叶吹了吹,轻抿了一口,对身旁提着医药箱的女人说:“尾莲啊,不,爱子啊,你看我们商量下行吗,把换药的时间推迟一下。” 爱子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看起来瘦且劳累,眼窝下有黑眼圈,侧面的轮廓更加瘦削了。她是不会被表象所迷惑的,她知道如果需要,这个男人可以如何对别人与自己狠下心肠。[] 她垂眼,望见医药箱上的纯白,鲜红十字像淌着血,红红的光漫进她的眼睛。 爱子想起十几年前,她的亲姐姐尾莲不幸丢了性命,得到消息的那天下午,这个青年来了,来向她父亲提出一个意见。她那时是很那么一点悲伤的,她在门外站着,脑子里是以前和姐姐一起的一些事情。门关了约莫半个小时,然后,门开了,她听见父亲哈哈大笑,说好好好。她看见父亲向她招手,她走过去,仰头望见父亲青色的下巴,又转头,看见那个青年沉静的清隽的脸,四目相对,青年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父亲难得摸了她的脑袋,要她配合着演一场大戏。 她是拒绝不了的。她从小被教育要绝对服从。 戏的主角是她和那个她陪伴了有一段时间的姑娘。真是外表强硬,却心地纯善又轻信的小姑娘啊。她随便演了那么几场,对方就这么将她信了。 一切都是在筹谋之中的,她随她一起逃跑,又舍己将她救了,把戏演活演圆了。小姑娘受不了,崩溃了,再也不逃了,成了心怀负罪,沉默试药的羔羊。她则被带走,刀片割在脸上。再睁眼时,爱子成了尾莲。 而青年自此得到父亲绝对的信任。 此刻,爱子将医药箱打开了,取出新鲜的绷带和药水,说:“不行,你什么都不怕,为什么要害怕换药。” 恩一掀开上衣,露出腰腹,紧缠的绷带,他笑了,说:“谁说我什么都不怕,我怕死,怕老,还怕小姑娘缠着我哭。” 爱子给他换药,边换边想:你既然爱护她,又何必伤害她。你既然伤害她,又何必再去爱护她。你这样对她,又狠狠瞒着她,她要是知道了,会如何恨死你,又会如何因为既爱你又恨你而不愿再想起你。 她想起陈简,觉得真是可怜啊。半响,又漠然地想:我也是可怜人,又怎么去可怜别人呢? 她把药换好了,站起身来。垂眸看到男人的脸。恩一摸了摸脸,笑:“你看我做什么?” 爱子想起他绷带下伤口背后的官司。她向来对他讲话是不拐弯抹角的,“我觉得你命不久矣。” 恩一听了,一愣,拍手大笑。笑停了,他指了她说:“我跟你讲啊,我小时候,我妈妈带我看了个算命的瞎子,说我附的是阿喀琉斯的命格。你别问我他一个中国乡村的算命瞎子为什么会知道古希腊神话,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但阿喀琉斯你晓得吗?” 爱子说:“晓得。” 恩一说:“你我都晓得,我妈妈那却不晓得的,那时我也不晓得。她就问了,瞎子告诉她阿喀琉斯是一个国家的很会打仗的家伙,是仙女生下来的,仙女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战无不胜,抓着儿子的脚踝泡到一个很厉害的河水里,泡着泡着这个姓阿的孩子就练成了‘金钟罩’,是不会死的。可是他的脚踝因为被他妈妈抓住,没有泡到,所以脚踝成了唯一的弱点。但他仍旧是很厉害的战神。我妈妈听了高兴得很。” 爱子说:“你记得你妈妈?” 恩一的笑停了。他抿一口茶水,留给她一个沉默下来的侧脸。于是爱子很识趣地退了下去。她去洗手间摁了洗手液,净了把手,又去房间看了十来分钟的《猫和老鼠》。她有点口渴,暂停画面,走出来,去讨水喝。她捧了水,抬眼看到恩一自己扶了轮椅,试图下楼梯。他动作是很娴熟的,可今天不知怎么得,他动作没拿稳,摔了下来,他跌落在地,震得一旁高高摆着的花瓶落下来。瓶子摔裂了,一片抹着色彩的碎片散开来,撞着割过他宽大裤摆下瘦弱□□的脚踝。 一道细细血线。 # 陈简他们乘着四驱车去往营地。 沿路有很多灌木和小草,路途崎岖不平,好在是旱季,不算泥泞。他们下了车,有赤着脚的孩童跑来,用生硬的英语向他们问好。司机告诉他们当地可以用电话,几个人摸出手机,都收到了信号。 陈简把口袋和包裹全部翻了一遍,不见手机的踪影。她捏着包带想了好半天,想起排队的时候被人无意撞了下。 她心里低低骂一声。 营地是长方形,有守卫守着混凝土围墙,墙里是房屋,木搭或者砖砌,一半对一半。她进了屋子收拾东西,屋内是原始的泥土地,窗框长满涩涩的锈,一推,咯咯钝叫。 陈简翻出只茅草扫把,扫一圈,捉出苍蝇、飞蛾、草蜢、蜘蛛无数,还有一只敏捷的小蜥蜴,被她逮了尾巴,睁大眼睛瞅着她。 她捏着这可怜的小畜生,晃荡几下,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将它请出窗外。 打扫完毕,陈简拄着扫把撑在原地。又觉得真是落寞。 她望向窗外这片原始古老的大地,思想发了散,想到那时候,承钰跟她讲,以后头发白了,要学着卢梭,在湖边造一间屋子,不用太大,木头的,住下来,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单单做思想家。她就指了手笑话他,笑话好半天,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注意有几分可取的地方,便和他论起来。论着辩着吵起来,她觉得卢梭已经写出了《瓦尔登湖》,那他们就要另辟蹊径,住在山里头,以后写个《xxx山》,千万不能跟卢梭重复了。她当时咬了汤匙,说:“那叫拾人牙慧!”。他们在这方面达成了一致,又为在哪座山里隐居吵起来。最后承钰败下阵来,气得要死,还不得不举了白旗。她成了战胜的得意洋洋的小霸王,言笑晏晏地给他舀了一勺子汤水。最后他们讲好了,约定了,不要湖,山也不要了,到时候住到秘鲁去,她写一本《科尔卡大峡谷》,他为她谱只曲子,再做个序。他们和和睦睦地吃了饭,他祝她早日捧回诺贝尔在文学界占领一席之地,她祝他干掉莫扎特贝多芬然后流传千古。和平了没多久,饭后他们又为到时候用英文写还是用中文写战起来。 陈简站在原地,觉得真是好笑啊,为这些个事情都能吵起来。她想着,怔怔落了眼泪。 门在这时候开了,秀一走进来,说:“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面前垂着头的女人抬了脸。满是眼泪的一张脸。 他惊一下,说:“你怎么哭了?” 陈简用手背擦擦眼睛,说:“看这里坏境这么差,自己还巴巴地跑过来,觉得自己好伟大,被自己给感动哭了。” 秀一望着她笑,说:“是呀,你真伟大。”他走过来,给她一个拥抱,在她耳边说:“欢迎开始新生活。” # 因为事故,承钰的退役手续很快办下来了。这年六月的时候,他回了美国,谁也没说。他消沉了好几天,门也不出。第二个星期六的那天,他终于出了门,开车去看一场演讲。 演讲者叫尼克?胡哲,天生没有四肢,只有左侧臀部以下的地方有一个带着两个小小脚趾的“小脚”。尼克在演讲中用风趣的幽默感将自己对生命坚定的信仰,和如何战胜重重困难的故事分享给了众人。 演讲结束后承钰开车回住处。一路上,他在思考,一个男人的一生,到底该如何活着。 他将车停进车库,拔下钥匙,推开门。承钰没从车库内部通道回楼上,而是走出车库。他边走边想:一个男人,应该尽力去保护自己的家人,应该努力去实现自我的价值,应该为这世界上无数个不相识的生命而活,去竭力回报自他出生起从这个世界,从其他人的工作中获得到的一切。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出车库大门,风扑在脸上。他抬头,看到夜色铺天盖地漫过来,有漂浮的无数灯火。 这一刻他想:一个男人可以被毁灭,但绝不能被打败。 第五十二章 做了这样的决心后,承钰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资料,与此同时,他联系到一名从前的老师,并通过这名老师的介绍结识了一位在甲骨文做数据库的华裔先生。(.) 那是这一年的春天的深处。这座滨海城市的空气中浸泡着水汽,温暖而湿润。他们在圣特克拉拉县的一家巴西餐厅吃了饭,相谈甚欢。 几天后,承钰去老师的家中拜访,他们谈起以前的一些趣事,承钰也不禁露出微笑,时光真是快也真是好呀,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七年就从指头缝里溜走了。 临走时,老师唤住他,说等等,接着转了身,拉开抽屉,取出那位先生要他代为转交的推荐信。承钰接过去,垂眼望见上面的落款与签名。 老师看着面前的学生。青年有一张玉一样的脸孔和好看的眉眼。老师拍拍这长大成人的学生的肩头,说:“你真的决定不再走音乐这条路了吗?” 承钰点头说:“我想了很久,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劝我的。” 老师叹了口气,觉得真是暴殄天赋啊。他说:“我不劝你,你才二十五,一切都来得及,决定了就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吧。” 拿到这位先生的推荐信后,承钰很快向su的计算与科学学院递交了入学申请。他成功入了学,没有申请宿舍,找了一间单身公寓住下来,学校虽大,却也不用次次开车。他买了一辆蓝色的崔克自行车,骑自行车在校园穿行去上课,又环保又锻炼。承钰按着响铃,白衬衫,黑长裤,阵风从一群群年轻人旁穿过。 他的外表依旧年轻俊美,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 承钰的性子是不变的,他对那些挤满年轻*的聚会与晚宴提不起太大的兴致,他的时间多半花在课堂与图书馆。每天早上,他给自己煎一个鸡蛋,烤几片土司,然后再从冰箱取一份盒装的果汁,保证早餐可以在半小时内结束。他隔几天去一次超市,一个人推着装满食品的购物车静静等着刷卡结账。与此同时他设计了一个小小的简单的时间程序,会提醒他冰箱有哪些食物不新鲜了需要替换,什么时候应该去做什么事情。渐渐地他又把程序修改了,对接学校的教务系统,于是当有名人赴校演讲的时候,那小小的闹钟图标也会唱着歌跳出来提醒他,音乐对接曲库,是随机的。那天早上他起来,没睡醒,开了冰箱,摸出鸡蛋,客厅笔记本里,音乐响起来,是日本歌手椎名林檎的英文歌《loveisblind》,他定在原地,头脑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承钰垂眸,蛋黄蛋清泻了一地,粘腻一片,像他的心情。 几天后,他早早醒来,睡眼惺忪,窗外大雨倾盆。他在昏暗的空间里摁开吐司机,点火浇油,半眯着眼睛,蛋液刺啦啦舔上平底锅。他闭了眼睛小憩,刺鼻的味道扑过来,他彻底醒了神,垂了眼睛一望,小小地糊了。 黑色的锅面上,躺着两只静静的煎蛋。[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下意识里,他准备了两个人的分量。 承钰将那可爱的嫩黄色看了好一会儿,抄起锅子,倒上碟子,一个人吃了。 这一年,索爱发布了第一款音乐walkman手机w800c,很快,音乐手机席卷市场。知名的、不知名的品牌全部开始推出携带音乐功能的手机。身边的人渐渐换上诺基亚新型主打影音娱乐的手机,承钰的手机却是一直不变的。同学说你可真是念旧,承钰笑笑,心里想:这不是念旧,这是犯贱。 这只垂垂老矣的手机里装载了无数条曾经往来的短信。有时候他翻一翻,边翻边笑,翻完又觉得自己真是贱啊,好贱好贱呐。这样一想,想着他就又笑了。 那天下午的时候他停了车,走向教学楼的时候,路遇一只蓝色的新装垃圾桶。他突然停了步子,对自己说:要不手机扔了算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到底没扔。 没过几天,旧机内的配件出了问题。他致电厂家,得知这种机型早已停产。他挂了电话,看着黑静的屏幕发了好一会儿呆,又拨了回去,得知原产地在印度孟买。第二天,他递了假条,飞去孟买,在工厂仓库里找到图纸,花大价钱重新订做了一份。他收到邮寄的快递,自己钻研,将旧机修理好了。 望着重新亮起的屏幕,他静静想:真是贱啊。 承钰成绩优异,样貌讨人喜欢。第二学期的时候,他分到一个小组任务,他们第一次在咖啡馆里聚集讨论,最后决定做一个依据其他学生选课逻辑而让用户参考选课的程序。 承钰就逻辑设计的问题和一个白人男生发生了争执。 承钰骨子里头是很有几分大少爷的脾气的,他从来不是一个温和的好好先生,他冷笑一声,最后说:“那随便你们好了。”他说完,转身就走。 他走出大门,被一个女声从后头喊住。那是个有着红润面庞,洁白牙齿,面目姣好的美国女孩。 她气喘吁吁地在他的面前停了,抬起头来,一张青春的笑脸。 女生说:“你脚步真是快呀。” 他们并肩走了一会儿,在一个路口准备分离。女生问:“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承钰多少有点尴尬了,他们不久前刚刚做过自我介绍。 女生伸出手来,望着他笑,说:“你记住了啊,”她指了指自己,“詹妮弗·泰勒。” 承钰看着她想:真是直白啊。 # 陈简那天醒来得很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的湿气,渐渐想起已经到了雨季。 她起来,单脚踩一只灰黄的球鞋,跳着去够抓台面上的t恤,又伸展胳膊,套上去。 屋外有滚雷在响,屋里漏了雨,地上有潮湿的印记。每当听到雷声,她总觉得生命中发生了什么无法弥补的事情。 她小时候很怕雷,觉得那声音近在咫尺,要在她眼睛前面突然白白地爆开来。 然而,二十岁的女孩还可以胆小受惊,跳着扑倒别人的怀里埋了脸。但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应当是无所畏惧的。 她想着,披了雨衣,跑到外面的公共洗漱处刷了牙,漱口水,一口吐出来,又拧了开关,捧把水扑了脸,跑回屋子。陈简从枕头旁寻到到断了一根齿的木梳,她狠抓了头发,用力贯通,用手指细插梳理,接着绑一只黑色皮圈。她找到白色的小瓶罐,旋开,用小指挑出点乳白细腻的膏,揉在脸上,拍拍,又摸出镜子,将脸面照了照。 光洁的镜面里,是一个女人的脸。挺鼻,目若寒星。只是今天到底与往日有些不同。 那右眼眼角和鬓角之间,细细地勾出了一道纹,鱼尾的形状。 她望着那纹有足足十秒,扣下镜子,大笑而去。 # 几天后,陈简和一个穆.斯林男人一起,开车去另一个地点取物资。大雨磅礴,地面泥泞,去的路上穆.斯林男人开车。黑夜沉沉,雨水震天,他们又困又倦,陈简在后座睡过去,忽然醒了,掀开眼皮,向左望一眼,穆.斯林男人头在打点,鼻子几乎亲到方向盘,似乎下一秒就要睡死过去。 车子开得歪歪扭扭,随时要车毁人亡。她想这可不行,就赶忙把男人摇醒了。喊:“我的命在你手里啊,你要挺住啊!” 男人醒来,很是肃穆地讲:“我知道。”没几分钟,头又沉甸甸起来。 陈简想了个办法。她再次把男人摇醒了,在那包着头巾的脑袋又低下去之际,对他说:“阿卜,这个世界是没有安拉的。” 男人闭着眼,嘟嘟囔囔:“你……你在说什么?” 陈简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安拉的,你们所谓的真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玩意。” 那长满胡髭的脑袋从方向盘上抬了起来,那双睡意沉沉的眼睛亮了起来,男人瞪大眼睛,用力呼吸,似乎爆炸,他一字一句地说:“简,我从没想过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陈简看着他说:“我们中国人早就得出结论,这个世上是没有真主的。” 男人脸都涨红了,用了一个英语中的脏字:“屁!你给我住口!” 于是陈简和他对骂起来,男人气得砸方向盘。忽然陈简大笑说:“看,阿卜,你这下是不是完全醒了?” 男人怔住。 陈简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说:“我骗你的,我就是想让你不打瞌睡而已。” 男人反应过来,大笑。 他们开车跑了一个来回,回来时是清晨,大家都出来,运东西。陈简歇在一旁,咬着一根烟,站在屋檐下。水帘簌簌下落,烟气袅袅,氤氲落落一只影。 秀一接过阿卜递过来的箱子,用力一包,锁在怀里,看到她的样子,问:“她怎么了?” 阿卜拉扯过一个箱子,扛上肩膀,望一眼,说:“傻子都能看出她寂寞了。” 他们每天工作开始的时间在早七点,理论上下午四点结束,但几乎每个人都会自觉在办事处工作到黄昏,然后结伴返回营宿地。 这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仅有的电台播报着听不懂的语言。他们有自己的厨师,但也经常自己造饭吃。有米饭,薯和不新鲜的面包。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在商店碰见袋装的意粉。 肉主要是鸡肉和牛肉,但鸡实在生得苗条,下得蛋也是细细小小。绿色蔬菜是奢望,番茄和茄子占据全部素食菜谱。 那天白天她接了一个肠道梗塞的女病人,傍晚,他们好多人志愿者聚一起,登上利雅难民营后的一处小小凸起的山包包。山丘的对面是谷底,绿色一望无际,零星点着骑驴运送食水或者弯腰捡拾干柴的当地人。 他们吃东西,唱歌,又开始喝酒。陈简喝多了,醉晕晕,只觉得全世界都在她眼前跳舞,她伸手,不停地天空,把天空摁了个小小窟窿,她望着,哈哈大笑。宴散了,她懵懵懂懂中被人背了回去,被人放在床上,她睁眼,黄色灯光漫过来,光中是一个人的脸。 白白净净的脸,隽秀的眉目。她摸上去,眼泪突然落下来,头脑被酒精烧得发痛,心里也是痛得很。她想,好呀,姓傅的,不许这样看我!她一下子打过去,那人没闪,结结实实吃了一下,她又心疼了,扑过去捧了那人的脸,有温热的呼吸咬在她的脸上,她细细地看,可是酒精蒙了眼睛,当成了另一个人。她就撕咬他,咬半天,又低低地哭起来,想你来干什么,你不是恨死我了嘛,你走啊,你走啊!她心里又突然不舍了,于是对着那脸,细细地吻上去。她撬开那红色的唇,舌头抵住了对方的牙齿。很快,她得到了回应。 第二天,她脑袋炸裂地醒过来,挥了一下手,触到一个□□的胸膛。她一惊,回转身体,对上男人清隽的面颊。 秀一伸手,抚上她的脸,很温柔地开了口:“早上好。” 第五十三章 下个月的时候,陈简的月经没有如期而至,只是她食欲不错,头脑清晰,睡眠质量好得很,便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最新章节全文阅读.那天晚上,她回到房里,摁开了灯,去换干净薄薄的衫子。她□□了上身坐在床上,耳边嗡嗡,她手抓上浸泡过药水的蚊帐,别开一道口,把苍蝇放了出去,又扎紧,她垂眸,望见自己结实饱满的乳.房,微微胀痛,乳.头有很明显的色素沉着。 她到底留了个心眼。 这个地方是找寻不到试纸的。下一个休整日的时候,她整理包裹,带上伞和钱包,借乘了粮食署的顺风车,去了一趟当地繁华市区最好的医院。 陈简坐在一排挺着圆肚,扎鲜亮彩色头巾戴大耳饰的黑人妇女中间,一言不发。她想起以前他们在海滨边度假,他们把涂抹了膏霜的*在阳光下晒得温暖,又去彩色的大棚子下吃牡蛎。承钰给她剥,她说我的手废掉了,他就喂给她,她去咬去衔,吸一口,汁水没兜住,流下来,她就笑嘻嘻地用*的嘴巴亲他的脸。他嫌弃地抽了纸巾去给她擦脸,她像灵巧地麋鹿一样跳起来,去闪去躲,跳到他身后,扑上他的肩膀。她赶他走,他说我的双腿废掉了,她就说问那怎么办呀,他说你亲我一下给我加油好了,她每亲他一下,他就慢吞吞地走一步,她哈哈大笑,捧着他一顿乱咬,说现在你可以一口气走到阿拉斯加啦。晚上的时候,他们住在建在海上的木屋里,不大的屋,要从海沿走过一道长长的木头搭的道。他们喝饱了阳光的身体在浸泡了阳光的棉絮上沉浮,结束后他留在她的身体里面,她摸到他年轻的脸,面颊上汗水,她说很久以前,她想做郝思嘉,漂亮地、我行我素又蓬勃地生活着,可这一刻她想做梅兰妮,做一个忠贞的妻子,一个称职的母亲,一个坚毅的挚友,她沉默了一下,又说可是自己骨子里可能藏着的是凯瑟琳。他要说话,她捂了他的嘴巴,静静地看过去,良久,说睡吧,我不是凯瑟琳,你更不是希斯克利夫。 陈简从这沉思中拉回来,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走了进去,接受检查。结果出来是很快的。她看着那白色纸上代表新鲜生命的小小图标,久久沉默。 医生把她叫去谈话,十几分钟后,陈简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带着医生对她身体状况的评价。 那位黑皮肤的医生很严肃地告诫她:“我劝你不要放弃这个孩子,不然你以后很可能会面临习惯性流产,再也无法成为一个母亲。” # 承钰和这名叫詹妮弗的美国女生之间的关系的确定如同龙卷风般来得迅速,又在一个星期后结束,没有留下任何值得日后咀嚼的情节。他们在这一个星期里照本宣科地做了一些老掉牙的事情,比如看电影,看歌曲,一起吃个饭。女生觉得他太过于冷漠。 他们一个星期后分手的那天晚上,两人站在梧桐树下头,那个女生脸上带着眼泪,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承钰向后踉跄一下,但他的教养和到底有些的歉疚没有让他做出什么比较过激的举动。他抬头望着那张被眼泪糊抹的脸,觉得心里平静得很,没有太大的波动。他这无动于衷的表情更是把女生激怒了,她忍住扑过来揪扯他的冲动,告诫他:“如果你只是因为寂寞选择和我走到一起,那你祝别人对你和你对我的冷漠一样,祝你一辈子都做可怜的单身汉!” 承钰望着对方因剧烈呼吸而发红的面颊,有点词穷。最后他只能说:“好的,谢谢。” 谢你妈! 女生几乎要晕厥过去,她冲他比了一个中指,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尤不解气,返回来,赏了他一巴掌,愤愤离开了。 承钰吸一口凉气,手掌抚上脸。真是疼呀。 女人怎么可以这么蛮不讲理呢?他可受不了这么不讲道理的女人。 他的第二个约会对象是一个日本女孩子。女孩有一张新月一般秀美的脸颊。他们是在校内局域网上认识的。他们第三次约会是在一家和式的茶馆里,女孩从本国人的聚会回来,穿着一件未脱换的和服,上面有纷飞的粉色的樱花瓣。 他们相对盘坐着,面前有茗茶。女孩宽大的袖子扫过浅木色的桌面,捧茶轻呷一口,动作娴雅而优美。她向他点头微笑。两人说话。承钰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另一边,女孩在说:“春天的时候最好,可以去长滨看曳山祭,彩车很漂亮,上面有吹笛子和撒彩色纸碎的人呢。我有一个女伴,说她的弟弟在小的时候被歌舞伎老师选中,在寺庙里和其他男孩子们一起,修习了一个多月,背台词呀,练礼仪呀,学发声呀,还要模仿歌舞的动作,穿很重的服装,真是辛苦呢。不过最后能在祭台上的表演,被那么多的人一起观赏,就算很受累了,也是值得的呢。其实京都的袛园祭也是很好看的呢,但这个比较出名呢,所以来的人会很多很多,地铁都被堵死了呢,而且祭典是在夏天呢,很热的,不像春天的时候,气候很温暖,也有好看的樱花。” 女孩:“小时候我是在京都住过的呢,有一个大院子,里面种了老枫树,和《古都》里千重子看到的那一颗很是相像呢,很大的一棵树呢,树干弯曲的下面那里,有两个小小的洞,会开出很好看的紫花地丁……” …… 承钰心里想:她的脸上扑了有几斤重的粉呢?她的衣服上的樱花瓣到底是六十八片还是六十九片?我要不要再数一遍?她讲完了没有?她怎么能有这么多话呢? 女孩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个可爱而有涵养的疑惑表情,问:“傅君,你有在听吗?” 承钰露出一个微笑:“我在听。” 女孩也微笑:“真好呢。” 没有第四次约会了。女人怎么可以这样讲不停呢?他可不要去忍受这么啰嗦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忍受女人的能力,或者说其实他从来没有具备忍受的能力。可是如果这样,他又是如何忍受那个女人的? 这终归是无解的题目。 第三个女孩是自己跳到他的身边的。那一天,他独自去了学校的泳池游泳。他把身体潜入水里,他在水中微微睁眼,眼前是扭曲的幽暗的蓝光,一具具身体,他感到肺腑中的氧气渐渐稀少,猛地破出水面。 那个女孩在这个时候从看台落在他身旁,她是猝不及防下被人推落的。女孩是亚裔,黑色短发,小鹿一样明亮的眼睛,不识水性。她惊慌地要死,如抓住稻草般死死抱住他,求他救救她,她怕,她会淹死在这里的。事后,他收到女孩的短信。她说大恩一定要言报,请你一定要让我请客聊表谢意。他们在女孩打工的中餐厅吃了午饭,女孩告诉他,自己是留学生,学医,打两份工,另一个工作是做网站的临时编辑。 女孩叉子拿的别扭,她说话,停顿的时候把叉子咬在嘴里,偏着头看她,卷发翘起来,灵动的眼睛,她说:“其实还好啦,毕竟想要有收获就要有付出嘛,爸妈也算供我了,等到毕业情况应该会好很多……” 女孩问:“你在听吗?” 承钰说:“我在。” 女孩瞪了眼睛,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啊!你根本就没在听嘛!欸,我跟你讲,你这样不好,”她负气地又看他一眼,重复一遍:“你这人怎么能这样的嘛!” 承钰看着她,突然大笑起来。 女孩吃了个大惊,说:“欸,你笑什么笑啊,哪有这么好笑的啊?” 他笑得更厉害了,笑完了,摆摆手说:“没什么。”他撇开眼,看到玻璃窗外一排又一排梧桐,觉得真是像啊,真像啊。他转过头来,面前是女孩好奇的脸,漂亮而年轻,然而是不一样,这是不一样的一张脸。他垂下眼,觉得真是落寞。 他们交往起来。女孩不是个好脾气的,她会冲着他胡搅蛮缠。他纵容她,比起她温柔依顺的样子,他更喜欢她冲她发脾气。她生气的时候,眼睛很亮,望他,凶巴巴的,脸颊涨红,讲的话也带刀子,一刀刀戳过来,不让你喘息,好像全天下的理都长了脚跑到她那边了。 他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迷恋地看她生气的表情。真是像啊。 唯一不同的是,女孩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是不需要人巴巴来哄得。他的条件太好了,他英俊年轻,拥有学识,钱袋也鼓得很。她一点都不想失去他。她想:这是老天见她可怜,赐给她的,她得好好抓住。 于是她脾气走了,就自己依顺地走过来,期期艾艾向他道歉:“那个……对不起啊……我……” 他说:“没事。” 这个时候他就不想看她了。 这种态度给了女孩一个错觉:只要她向他道歉,那么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那个学期的假日,他回到曼哈顿原来的公寓住。承钰没有请人,在一个阳光充沛的白天,他自己打扫。他收拾到一半,被人电话打断,女孩说自己和同学在这里度假,同学去亲戚家了,酒店太贵,她住不起,问可以来找他吗。 女孩来了。他带她去吃了晚饭,安排她住在客房。第二天,女孩抓着一只玫瑰色的睡袍,赤着脚跑过来,问他为什么会有女人的衣服。 那是一件裁剪妥帖的睡袍,玫瑰色泽,曾经穿它的女人会在夜晚喝一杯白兰地,然后微醺地靠在他的胸膛上。他一低头,就能闻到她头发中的香气。她的呼吸是温暖的,衣料贴着他,和她的皮肤一样柔软。[] 承钰觉得自己不需要解释,他也不想解释。女孩愤怒了,她跑进厨房,找出剪刀,狠狠地一刀刀剪过去。他胸膛中也堵着愤怒,他伸手去抢,不小心将女孩撞到在地。女孩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脸望他,眼泪刷刷。她只是哭,不发出声音。 承钰觉得自己有失风度,不管怎样,对一个女人出手总是不好的。他不太想去拉她,于是说:“你起来。” 女孩说:“我不起来!”她倔强地看他,像一只拉不回的小驴。 承钰把那破碎的袍子抓在手里,柔软无比,像夜晚的皮肤。他说:“不起来就算了。” 他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说:“我去给你预约房间,你明天可以搬过去,在这里玩多久就住多久。” 他说完又要走,女孩腾地一下爬了起来,她从后面抱住他,涕泪横流:“求求你不要这样,我错了……你别这样……” 他捉住她的手臂,掰开来。她又狠狠抱住。他用了力气,将她弄开,说:“你没错,好了,哭不好看,去洗把脸吧。” 那个假期他收到无数条女孩的道歉短信。他给她转了一笔钱,要她不要再辛苦打工,好好学习,之后便删掉了她的联系方式。开学的时候,有人转交了女孩的信,她求他见他,他若不再见她,她就在他的面前死掉,让他良心不安一辈子。承钰觉得后悔了,他有些悔恨之前的招惹,他只好去见她。他们在咖啡馆见了面,女孩变得柔顺无比。有第一面就有第二面。第二次,他们在相同一家咖啡馆见了面。女孩带了她的笔记本,给他展示那些她的劳动成果。他们喝了四杯咖啡,一人两杯。 他想走了,女孩看破他的意图。她握住他的腕子,睁大了那双黑色的祈求的眼睛,说:“看看我搜集的网站,我想和你分享,看一下,看一下吧。” 他到底再留了一会儿。她点击,滑动屏幕,向他展示那些医学最新的研究成果,给他看苹果工业设计师对即将推出的名为的新产品的设计,给他看她的课业。 承钰又想离开了。 女孩问:“你下一堂课在多久后?” “没有课。” 她用眼睛望他,说:“再看一个吧,就一个。”她的请求卑微而诚恳,她是没有太多手段与心计的,她所用的方法朴实而又心酸,她要再多留他一会儿,一分钟也好。 女孩滚着鼠标翻页,对他说:“这是一个医生的博客,他照片拍得很好,会放他家乡的照片,还有他在外国各地工作时候的照片,图片配的挺好,文字也很幽默,我最近才发现,一口气把他的博文看完了……” 女孩望着屏幕,承钰望着女孩的白色的侧脸。 他的心思却不是在这儿的,他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心里头却想把那个现在不知道在哪儿的女人拉过,他要让她看看,哈,好好地看一看,看看女人们是如何疯狂地爱慕他,他是如何地受到追捧与欢迎,如果他想,他可以轻易获得她们任何一个人的爱情。他要告诉她,狠狠地告诉她,他会将她忘了,彻底,哈,忘得干干净净,他会和另一个女人走到一起,那个女人温柔贤淑,好得要命,关键不会动不动失踪,不会动不动蛮不讲理,他会有很可爱的小孩,当她再次走过他的身边的时候,他甚至会记不起她的名字。哈,你说你是谁?我怎么记得你是谁?我干嘛要记得你是谁?他还要让她知道,他会在这一段稳定而持久的男女关系里获得至高无上的幸福,重要的是,在这段关系中,他将是被宠坏,被爱得更多的那一个。他要跟她这么讲,一字一句地跟她讲,他要气死她,像她气死他那样。 承钰想着,觉得真是解气啊。他移开胳膊肘,将视线投向屏幕。滚轮已经落到页面的下端。那是有医生一个多月前的博文。 照片里,日本医生拥着他新婚燕尔的妻子,他的手穿过她腋下,落在她挺起来的肚子上。她面色温柔,他年轻英俊。两个人,真是般配极了。 女孩说:“听说预产期就是在这个月……”她说着,转了头,惊叫一声:“你怎么了?!” # 女儿百合子四岁的时候他们搬到了名古屋,在一家靠近地铁的医院工作。他们买了房子,楼下是一家拉面馆。 他们住到第二年的时候,拉面馆上了中文旅游手册,越来越多的游客慕名而来。陈简下楼,听到七嘴八舌熟悉的中文。她走过去,撕开涌动的人潮。阳光中,活着水的面粉被揉捏,甩着翻身,一层一层地抖动,抖出细细密密的形状。 她想:面粉是个好东西,亲近水,当你对形状不满意时,一切都可以重来。 老板抬头,袖子擦过脑袋,憨笑一下,向她打招呼:“木村夫人早啊。” 她微笑:“早。” 又说:“加一个溏心蛋。” “好好,稍等一会啊。” 拉面的价格是提高了的,老板也是很客气的,他坚决要给这位楼上的常客以往的优惠价。于是,每一个月,秀一都会带上一些小小的礼物,去楼下拜访。他教育陈简:“与人结善,礼尚往来。” 百合子跳过来,仰了小小的剃着西瓜头的脑袋,学着讲:“与人结善,礼尚往来哦哦哦~” 陈简嫌弃地讲:“去去去。” 百合子嘤嘤嘤地跑了。 晚上的时候,百合子捧着画本跑过来,短腿一蹬,扑倒床上,摇她的胳膊:“妈咪讲故事哦哦哦~” 陈简:“哦哦哦哦~” 百合子:“哦~~~哦~~~哦~~~哦~~~” 陈简:“不要。我累死了,我要睡觉。” 百合子:“要嘛要嘛哦哦哦~” 秀一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抱到一边。他给她讲了一个玉藻前的故事。 玉藻前十八岁入宫成为女官,她生得聪明而貌美,一双眼睛如同最美的星辰,得到上皇的宠爱,上皇却开始一病不起。医师束手无策,大臣团团而转,阴阳师安倍泰成站了出来,说我有办法。他暗中使了术法占卜,结果一出,众人陡然而惊,原来那美貌女子原是白面金毛九尾狐。玉藻前见被识破,化身而逃,朝廷派出八万征讨大军,在那须之野击杀了玉藻前。玉藻前尸身化为巨大的毒石头,人畜若靠近,立时毙命。 百合子:“哇哦哦哦哦哦~” 陈简补充:“毒石周边的村户渐渐发现,每当月黑风高的时候,总有一个人影出现在毒石旁边。原来那安倍泰成暗恋玉藻前不成,给上皇下了药,以逼出玉藻前原身,让她脱不出干系来吓吓她,玉藻前仍旧不愿倾心于他,泰成爱之深恨之切,发了狠。玉藻前却性烈无比,绝不就范,宁愿陨身也不愿意委身不爱的男人。泰成大错酿成,悔痛不已,余生与毒石厮守。他死之前,终于获得了心灵的绝对平静。” 百合子眼睛都亮了,从秀一怀里坐起来,爬到陈简旁边,又摇晃她:“真的吗真的吗?” 陈简:“哦哦哦哦~” 百合子:“……” 她小嘴一嘟,哼一声。 陈简头埋在枕头里,闭眼说:“假的,我骗你的。” 百合子又去抓她脸上的枕头,说:“哎呀呀,为什么为什么呀?” “因为男人总要死在女人身上,因为玉藻前是个神经病。” “哼!妈咪才是神经病!” “对,我是神经病,所以你是我的生的,你也是小神经病。” “哼!” 陈简:“哼!” “嘤嘤嘤,我不要理你了坏人!”她小腿啪嗒在床上跑,一跳,啪嗒跑到门口,又悄悄停下来,偷偷往床的方向看。 陈简闭着眼:“你过不过来?” “嘤嘤嘤你好坏!不过来!就不过来!” 陈简说:“好吧,你走吧,你走出这个门我就再也不喜欢你了。你这么不听话,我去喜欢听话的小朋友。” 百合子继续偷偷看她,见她真的不动作了,嘴巴一咬,又嘤嘤嘤地跑回来,跳到床上,屁股一撅,头埋到她的怀里:“不要不要,不许喜欢其他小朋友,不许不许。” 陈简肚子几乎笑破。百合子气得小脸鼓起来,打她,“有什么好笑,哼!有什么好笑!” 陈简:“哦哦哦哦~” 百合子:“嘤嘤嘤嘤嘤嘤。” 秀一哭笑不得地将百合子抱走,又将她哄睡着了。他走回卧寝,轻声关了门,躺会床上,半响,侧了脸,问:“你睡着了吗?” 陈简没有吱声,心里想:我没有睡着。 秀一以为她已经陷入沉眠。他带着温度的手掌覆上她裸.露光洁的背脊,他拉扯棉被,掖好,轻声说一句我爱你。 然后他转回头,想:没有人会想当然地认为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能得到平等的回应,但有那么一天,你仍旧无法爱我,却再也舍不得我。 他们会在休假的时候开车回白川乡。秋天的时候,稻田是一片灿烂的金黄,立着套红色或橙色旧衣的稻草人。草人戴帽,脸上蒙一块白色的厚厚口罩。秋樱绽开的季节,田埂的芒草洁白如雪,他们吃柿子,折稻草做的环。很快浊酒节也到了,很多年前,为了祈祷五谷丰登和长命百岁,神社召集人们发起节日。他们在节日里吃一蛊混米饭的白浊酒,帮忙招待各地而来的游客。 陈简站在表演木偶戏的社台下,看一个个攒动的人头,黑色的人头上方,浮着光,光里人偶僵硬地动着,一张张彩绘的木头的脸。她想着节日总是比人要来得长久。陈简接到恩一的电话,对方问她生活如何,她回了一张照片,说很好,膘肥体壮,可以活到六十岁替你养老。他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 2008年的时候承钰开始大规模逃课,并用这些时间经历了两家公司的实习。夏天的时候他看奥运,看到女子48公斤级举重为中国陈燮霞获得第一块金牌后关掉了电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用十口喝完,用几天的时间研究了一下当今的世界经济,经济是不够景气的,次债危机下抵押贷款机构仍旧不断破产、投资资金不断被关闭,股市震荡。但与此同时,苹果推出了3g版手机,利用互联网进行存储和计算的云计算的热度不断上升,社交网络开始成为主要驱动力之一。 承钰想:择日不如撞日。然后他给一个朋友打电话,问对方有没有兴趣一起创业。 他们是坚决而果断的。 很快,他们在帕洛阿尔托找到了一间办公室,朝阳,需要自己装修。9月1号的那天他们去市政厅做了法律登记,创始人有三个,两人找了一个年长的朋友入伙,分享10%的股份,其余两人占据45%,承钰希望他可以协调自己和另一个合伙人之间可能产生的矛盾和分歧。 他们孵化的新公司瞄准高速成长的自由职业市场,为需要的公司提供个人用户的背景审查业务,他们搭建平台,使得输入姓名,即可审查社会安全码、信用记录、政治背景和犯罪记录等。很快,他们又开始提供api链接,直接深入企业内部,简化入职流程。 当他的合伙人们需要每天按时按点回家吃饭时,承钰直接住在了办公室。 他告诉对方:“这是单身汉的福利,不要羡慕,我是在为工作奉献生命。” 工作之余,他每天抽出三个小时的时间读书或者数星星。有时候他会开车去施乐帕罗奥多研究中心看一看以太网、图像用户界面等科技成果,或者去帕洛奥多树公园望一望那一颗据说已经有一千多岁的老树。很快,他觉得他们成为了朋友。可是这位朋友或许可以在这儿站立下一个千年,而几十年后,他这个人将不复存在。 与此同时,他们的队伍在不断壮大,员工愈来愈多。很快,承钰见到了一张熟面孔,那个服役前训练期间与他作对,念他情书的白种男人。他们一起去喝了酒,冰释前嫌,甚至成为了不错的朋友。 第二年,他们获得了一家创业孵化器600万美元的a轮融资。为了庆祝,他们在一家酒店举办了派对。他们玩的很疯,新朋友喝多了,向同事们炫耀他无与伦比的记忆力,并在酒气上脸之际毫不犹豫地出卖了承钰。男人助跑,一下子跳上桌几,在女人的捂嘴惊叫中,手舞足蹈地念诵那首曾经引来斗殴的情诗。 周围的人大笑,有人跑过来,跟他碰杯,说:“想不到想不到啊。” 承钰微笑着听。像一尊英俊而沉默的雕塑。 又有人跑了过来。一人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 其中一人摇了他一下。雕塑倒了下去。 他醉得太厉害了。 当夜,他被毫不怜惜地丢进了酒店的房间。第二天中午,承钰在头痛欲裂中醒来。他想了一下,没有叫服务,而是下楼吃午餐。他走楼梯,在落地的窗旁看到泳池,有被零星色块覆盖敏感部位的*仰浮在蓝色的水中。 他吃完,去泳池旁散步,遇见一个曾经的熟人。比基尼下辣火的身材,混血儿的标志面孔,是安妮。 承钰想:这是一个适合撞见老朋友的季节吗? 安妮回去换了正装,他们一起去喝了咖啡。安妮说自己在几年前结了婚。 安妮:“丈夫是芭蕾舞者,在纽约芭蕾舞团工作,平时也会负责一些编舞。离婚后小孩一直跟我父母亲一起生活,你知道,我要到处演出,不可能一直带着他们。” 他们又聊了一些各自的状况,生活和情感,结束的时候,安妮问:“要不要到我房间里坐坐?” 承钰明白了她的意思,说:“不了,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们约好晚上一起吃饭。晚上的时候他们在酒店自带的餐厅里吃了自助海鲜,安妮自己剥牡蛎。她用厚实的刀片插.进去,挑开鼓鼓的壳,吸一口,问:“你不吃吗?” 承钰说:“嫌麻烦。” 安妮笑:“嫌麻烦的话那你什么好吃的都吃不了啦。” 晚餐结束的时候,安妮问承钰要不要去见见她的祖父:“他就在酒店里,自从前些年他的兄弟因为意外爆炸事件去世后,他整个人都没有原来精神了。他一直记得你,前些日子我演出,他赶过来看,还问到了你。” 他们一起去见那位老人。门开了,是酒店房间改造的会议室。仿古的壁橱,猩红色靠手大椅,老人坐在正对面。 老人的旁边坐着一个男人。轮椅,削瘦,白色宽松的上衣。 恩一回过头来,冲进门的两人笑笑。 # 恩一做出那个决定是在一个很是平常的下午。 他坐在窗边,看夕阳斜下,想起很多年前,同样一个平凡的下午,应该是周末,他从城里放学回来,越过山路,背一只军□□的解放包,风尘仆仆。他没见到那个不知希腊神话,却坚信他拥有阿喀琉斯命格的女人。 那是他的母亲,丧夫,卷便宜的烟叶为生,有标志的脸蛋,柔软的胸脯和腰肢,说话的时候轻柔地像一片秋天的叶子。 他一路问过去,去寻人。 他走到山林里,深山,听到女人惊恐的哭叫。他跑起来,像被狼群撞散后狂奔的鹿,他跳跃过一道道横坎的枝,敏捷迅速无比。声源愈来愈近,他被地面石块跘倒,滚了一滚。他的身体在滚落中刹车,停在繁茂的灌木下。他的眼睛里,瞪大的眼睛里,几个男人提了裤子,系了裤袋,其中一人在腰间摸一把,冲着地面放了一枪。 一切声音,猛然间停止了。女人的嚎哭,枝叶的响动,乌鸦的啼叫。停止了。 他别开散乱的垂落的藤蔓,看清了男人们的脸。他们离开,背影消失。他爬出来,爬过去,摸到女人未冷却的身体,渐渐僵硬,布满青紫的裸.露胸脯,血润透了的薄衫。 他去合她的眼,一遍又一遍,顺下去。 合不上。 在那样的年底,尽管他为这件事情来回奔波,然而雷电大雨声小,很快,他母亲屈辱的死,成为库房里一件尘封的案底。 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 他想:待有能力了,再去杀他。一个一个地杀,谁都别想跑掉。 他辍了学,加入恶人的阵营。复仇是一个漩涡,当你跳进,一切都开始身不由己。几年前,他终于把最后一只恶魂了断。 那人的哥哥找到他,那位老人对他说:“我弟弟不听我的话,背叛了我,死在你手里,死有余辜。但他终究是我的弟弟。在这几年里,我会杀你三次,让你睡不好一个安稳的觉。但三次你要是不死,我就不会再找你。” 恩一想:是吗?他想着,微笑起来,说:“好呀。” 第一次是几年前,他的车子被人安装了爆炸器。第二次是陈简到达达尔富尔之际,发生在巴黎的血腥。第三次,是前些日子,一记子弹从打开的车窗射入,他因生病咳嗽,向前倾,死神擦背而过。 三次结束后,老人请他去饭店吃饭。两人云淡风轻地聊天。 回忆结束后,他离开窗边,去贯彻他的决定。决定的第一部分是他让人把承钰请了来,他们再一次下棋,像九八年那样。那时他是所谓的前夫,他是觊觎前夫女人的男孩。 恩一落子,同时跟他说一个故事。故事的时间线在很久以前开始。不被上帝垂青的女孩如何因为一个女人妒念而被卖入深山,如何挣扎在痛苦的边缘。 故事结束在一天清晨。 那是一九九五年冬的一个早晨,阳光很好,住在香港湾仔区的教会小学老师玛利亚,在整理完自家花园后,例行去门前邮筒取信。绿色的邮筒内,除了账单、圣诞节的打折促销,还有一封信,从这个国家的首都寄来,指明给她的小女儿。于是当天晚饭时,顺理成章地,玛利亚把信交给了女儿陈简。 信里附带一张照片。照片中是因为妒念结下恶缘的女人和她十六岁天才无比的儿子。 承钰望着棋盘,夹一粒黑子,问:“然后呢?” 恩一笑,说:“哎呀,年纪大了,后面的记不清了。” 黑子落上棋盘。恩一输。 承钰像多年以前那样说:“下棋的时候不要走神。” 恩一哈哈大笑。 他知道他什么都晓得了。 决定的第二个部分关乎他多年前就开始着手的洗.白。 他给陈简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把你卖了。” 陈简:“哈?” 他把陈简同时卖给了多个政府,不同集团之间利益的纠缠可以确保她的安全。交易是私下进行并得到保证的。三十三岁这一年,陈简再次东飞美国。她被纽约一家医院负责,进行可控制的药物提炼。 陈简穿了消毒衣躺进容仓般的仪器里,和善的医生说:“你是在害怕吗?” 陈简说:“我不害怕。” 她所恐惧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开始无法忽视生活中一切有关衰老的象征。无论是熬夜后的皮肤,百合子上窜的个头,木梳上掉落的头发,清晨刷牙时镜子中的脸,都在提醒她一件事情——避无可避地,她在缓缓,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的四十岁。 她逐渐嗅到生命中关于衰老与死亡的气味。 陈简在医院附近的酒店住下,她是一个配合的病人,她明确表示,愿意为全人类的福祉作出短暂的牺牲。她会在晚上和海的对面视频对话,白天的时候,她开车,去附近的猫咪书店。她闭眼,手指滑过书架,凭缘选一本极其晦涩难懂的书,抱猫,坐上高高的旋转的椅,面对几净的大片的窗,一边撸毛,一边读。 她和承钰遇到是在一个周末。他们停在了同一间停车场,同时推开车门,同时跨了出来,同时望见对方。 “来办事?” “嗯,你呢?” “来看书。” 他们说话,眼睛几乎贪恋地看着对方,不舍得眨一下。 晚上的时候他们住在酒店,他们像渴水的鱼,贪婪地抚摸,疯狂地嗅对方皮肤的气味。他们撕咬,带着自我毁灭与毁灭对方的力量,亲吻,去咬,去衔,去追逐对方的唇。她拒绝了做.爱。他们静默而依顺地拥抱在一起。 承钰说:“说话吧,我想听你的声音。” 于是她开始说话,说一些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渐渐地,陈简睡过去。她身体曲成一个怜弱的形状。他迷恋地抚摸她的肩头,她黑暗中的轮廓。 不久之前,他是见过她的。那是在东京,银座。他开着车,像黑暗中一尾漂游的鱼,缀在她以及她丈夫和孩子的身后。人太多了,隔着车,隔着人海。 他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他要看清,要知道:她的腰带是金色还是银白?她的耳环是圆形还是方形?她感受到这儿有一双眼睛在凝视吗? 红灯亮了,他眼睁睁看着影儿没入人潮。 此刻,他拥着他所有的朝思暮想,感受到一种心灵绝对的平静。夜幕沉沉,他只希望天永远不要亮起来,清晨永远不要到来。天亮了。第一缕阳光射.入的时候,他痛苦地闭眼,想:*!炸了这里吧!让这一刻永恒吧! 他们在晨曦中分别。承钰看着她在想:我又该如何告诉你,这些日子我是如何地想念你,以至于不敢再去想你。 陈简看着他想的是:你会相信吗,这十三年两个月零三天,我对你保持了心灵上的绝对忠贞。 她回到车上,从后视镜看到他黑色的车影。踩下油门的那一刻,她内心痛苦疯狂地叫道:“带走我的灵魂吧!带走它吧!求求你!把它带走吧!” 这一次的相遇在陈简内心扯开鲜血淋漓的口。无数个痛苦的她奔跑汇聚成一个她。她辗转反侧了一个月,实验结束后,拟定了一份离婚协议。她又开始辗转反侧如何去开这个口。 与此同时,秀一连续几天鼻出血,他去做了一个血常规,结果出来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陈简是跑着上了楼的,她背部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她喘气,在门前站定,刚好一个护士推着小车出来,她走进去。看见白光漫进病房,他穿着病服坐在床上,百合子趴在他的腿上。 陈简走过去,坐下,问:“感觉还好吗?” 秀一将头从捧着的画本中,抬起,温和地说:“还可以。” 当夜,陈简回家,摁下打火机,看离婚协议书一点点被燃尽,化为飞灰。 他们开始了抗病的万里长征。化疗,腰穿、骨穿,很快是骨髓移植,本以为能够否极泰来,然而接下来却是肝脏排异,肺部感染。他们把整个过程放到了博客上,渐渐关注的人愈来愈多。他们没有募捐,第一次骨髓移植后,却收了一大笔匿名善款。 病情基本得到控制是在两年后,他们庆祝出院,晚上的时候回到家,陈简洗漱完毕,秀一将她叫住,说:“给你看个东西。” 她在往手上抹霜:“什么东西啊?”她走到他身边,接住他递过来的文件夹,打开,看一眼,是有关离婚的协议。 他的成全来的突然又出乎意料。陈简怔怔地看,抬头,满脸是泪。他伸了胳膊,将她搂在怀里,摸她的头发。他的身体瘦弱却充满力量,说:“不哭不哭,过你想要的生活,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们很快办好了手续,走出建筑物的一瞬间,陈简想,她这半生何其不幸,遇见那样多的坏人,又何其有幸,遇见这样多的好人。 独身后陈简搬回了香港,住原来养父母的房子。她在教会医院领了一份职位,周末的时候在教堂当志愿者,偶尔写一些文章。 11月中旬的时候,她去电影院看了新上映的《2012》,看见绝望的人群登陆诺亚方舟,粗鲁暴力,作为反派形象出现的俄罗斯打拳男人却在最后一刻把自己的双胞胎儿子腿上方舟,自己掉落的时候落了眼泪。 陈简没有开车,她走出影院,搓搓手,插.进羽绒服的口袋,在路灯下走,看着自己呼出的白白的气。她低头,想到十二年前,她走在曼哈顿的大街上,收到末日言论的传单。 真是有意思啊,她笑,人类似乎天生对灭亡有一种执著的本能。 她感觉到一辆车停在了马路边,没在意,继续走。车子鸣笛一声,她仍旧走,又鸣一声,她终是转了头。车窗慢慢落下来,露出承钰白色的侧脸。 “上车。”他说。 一路无言。 陈简想:我有那么多想说,为什么一句都说不出来? 承钰想:我要如何说? 他把她送到楼下,她告别,向楼道口走。她迈开步子,每一步比平日短了四分之一,可这距离仍旧不能阻止她到达了楼道口前的第一道路灯。 她听到身后有车门被关闭的声响。她闭闭了眼睛,抑制不住颤抖,这天气真是冷啊。她加快步伐要走进楼道口。没有预想中的发动声,门再次响了。有愈发愈急的脚步声。 她身影顿在路灯前的两米处。 承钰停下,望着她的背影,她后脑的轮廓。 这一刻,一个三十二岁的成熟男人紧张地如同十几年前的十六岁少年,他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我……我搬家了,在加州,靠海,环境很好,浴室……很大,就是有点冷清,你……你要不要一起来住?” 人影没有动,也没有转身。 承钰心提到嗓子眼,她为什么不说话?她是不是不愿意? 人影终于动了,陈简转身。路灯下是一张光洁泪流满面的脸。 陈简知道,十六年四个月零九天心灵的漂泊后,她回到了她永恒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