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下囚》 001【啊哟!】 静谧的夏天,蝉鸣溢于乡野。 柚子树浓密的树荫下,有一张竹藤躺椅,一把横倒着的椅子,和一个坐着椅子椅背、伏在躺椅上正打着盹儿的小丫头。 白底黑点的连衣裙包裹着她娇小可人的身体,两边的地上分别丢放着一双戴着山茶花的橘色小凉鞋。由于是坐在横倒着的木椅椅背上的,屁股贴近地面,这妮子的睡姿看起来很费劲——腰几乎弯成横倒的“u”型,袒露在裙摆外的一对细长的大、小腿平贴于地面,小巧的光脚丫子钻进躺椅底下、伸到老远。 一般人以这样的姿势趴着,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体罚,可她却睡得很沉很香。 两只纤长的手臂趴在椅面上、护着一头乱糟糟齐肩长发的小脑袋。几缕发丝散乱的垂落在脸上,婴儿肥的脸颊下面压着一个草稿本,致使丰腴的小嘴被排挤得肥嘟嘟的撅起。肌肤白皙水嫩,透着淡淡的健康自然的桃红,惹人喜爱。 “……叶彩……叶彩……” 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而深长的呼唤,像一粒石子投进了湖面,泛起一层层浅浅的涟漪。砸吧着小嘴,她真希望这声音快点消失。 “……叶彩……叶彩……” 声音来到了耳边,反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撅起小嘴,她很想大声告诉对方,这不是她的名字。 “嘿嘿嘿……” 诶? 鼻孔好痒。 “阿嚏!” 她的面前有个手上拿着狗尾巴草的、和她一样茫然无措的小男孩。 她说:“你是谁啊?” 没等小男孩表态,她紧接着轻呼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吃力地咽下一口气,然后轻轻发出一个“啊”的字节。 音色软软的,很清澈。 小男孩一脸看神经病的样子。 她说:“我……我是谁啊?” 小男孩诧异的注视着她,说:“你是不是睡傻了啊?” “睡傻了”这个字眼,像是出现在迷雾中的一点烛火。她慌忙站起身,脑袋木木地转动。稻田,水塘,橘子林,还有远处的河堤,看不到尽头的树林…… 目光受到身上白底黑点的颜色吸引,打量着自己那双白皙的光脚丫子、小手,沿着光洁的手臂一直向上,拉开了衣领。平胸,不,根本没有胸。 无声的惊雷。 “镜子。”她说。 “啊?” “镜子!” “噢,噢……”小男孩转身一溜烟跑开。 在小男孩背影消失的方向,她看到一座房子,一座残破的土房子。一拍额头,心力不济似的闭上双眼,蹬蹬连退一步半、一屁股坐在了躺椅上,然后疲惫不堪似的躺下…… “啊哟!” 触电似的一下坐下来,从屁股后面慌乱地摸出一根异物。是一支铅笔,上面镌刻着一排字体——“made、in、china、0104……2b”。 狠狠摔在地上。 不一会,小男孩携镜子归来。 这是一只很土的红色塑料框架的梳妆镜,镜子里的小女孩也很土,却很可爱。小女孩一头乱糟糟的齐肩长发,眼眶又圆又大,耷拉着的上眼脸几乎呈半圆形,脸颊上挂着婴儿肥,鼻子小巧,嘴也小巧,但很丰腴。头顶上有一撮很抢镜的没精打采的呆毛。 她一脸惊诧,镜子里的小女孩也像见了鬼似的;她眨巴眨巴眼,镜子里的小女孩也眨巴眨巴眼;她龇牙,镜子里的小女孩也龇牙,牙还挺白的。 身旁的小男孩“破涕”而笑。很恶心的一条鼻涕从鼻孔里钻出来,趴在嘴唇上,然后漫不经心的一吸溜,又收了回去。 太快了,不忍直视也来不及了,整个过程极大的伤害了她的眼睛,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过了半晌,她说:“叶默。” “啊?”小男孩呆呆的应了一声。 还真是! 她欲哭无泪似的捂住双眼。 被她这一招呼,小男孩的大脑似乎才恢复了正常运转,恍然想起似的说到:“叶彩,娇娇姐叫你。” 一声称谓,加上一句很光棍的主谓宾句式,引起了她的沉思。 她说:“你叫我什么?” 小屁孩被她那眼神吓得一缩脖子,呐呐地说:“姐姐……” 姐姐? 我是我姐姐? 哈哈,真是个荒诞的笑话! 空悠悠的叹了口气,她倒在躺椅上,望着没有一丝云的蔚蓝天空,困倦似的将眼皮子耷拉了下来。 小男孩很纳闷的挤了挤眉头,说:“叶彩,娇娇姐叫你去她那里。” 她懒洋洋的摆了摆手,示意别吵,她的另一条手臂压在双眼上,似乎在掩藏着什么。 小屁孩不住地摇着躺椅说:“去啊去啊,我特地回来叫你的,去啊。” 她气恼似的甩甩手,索性翻了个身背对着小屁孩。 “去啊去啊,娇娇姐那里多好玩啊。”小屁孩使劲地摇啊摇,躺椅左歪右颠,椅脚撞击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她怪叫一声坐起身,头顶上的呆毛都直竖了起来,吓得小屁孩立刻后退到足够她伸出手够不到的距离。把人孩子吓成这样,她犹疑而脸色和缓了下来。小屁孩发现她只是一副无奈的样子,于是贱贱的挑动着粗黑的眉毛,说:“去吧,去吧。” 她哀叹一声,正要勉强自己走一遭,可又想到弟弟口中的那个娇娇姐,多半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叫她过去能有什么正事。这正打算跟对方的说客解释解释吧,看看弟弟那双鄙夷的双眼,她郁闷的捂住额头。 “走。”弟弟甩动下巴指出了方向。 叶彩唉声叹气的坐起身,一副身不由己的沮丧样子,突然她双眼一亮,想到了周旋应对之策。 “诶,过来,你给我说清楚。你这么坚持的拉我过去,到底图什么?那个娇娇姐,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小屁孩听得有点懵,不过最后一句听明白了,“破涕”而笑道:“她说,你过去了,她就给我一支冰棍。” 看着那条从鼻孔里钻出来的鼻涕,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不,到底是儿时的自己……嗯哼,总之叶彩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在经过凶狠的眼神的解释之后,拧住叶默的鼻翼。 “来……来!把鼻涕擤出来。” 嗤—— 不忍直视。 叶彩端着万分嫌恶的小脸,一把掸掉鼻涕,然后在草丛上擦拭手指,斜眼看着幸灾乐祸似的笑着的叶默。 “邋遢鬼,还有脸笑。” “哼。” 叶彩在浑身上下的兜里找了找,从衣服肚子上的口袋里摸出一张5毛的软妹币。 “哪,去买冰棍。” “都给我啊?” “嗯,都给你。这下不用强拉着我过去了吧?”没等叶默回答,叶彩疲惫不堪似的已经躺了下来。 拿着那张5毛的软妹币,叶默呆呆杵在原地,似乎在笨拙的盘算着什么。 “还愣着干什么,嫌少啊?”叶彩甩甩手,“走走走,自个儿玩去吧,别再吵我了。” “唔……”叶默半转过身,又转了过来,犯难似的皱起眉头,“可是,我答应她,要带你过去的。” 这让叶彩感到有些意外,她想了想,给出了这样的解释:“哪,你跟她这样说。我这边呢,正好有点急事儿,走不开,改天闲下来了,我会过去的,啊?” 叶默说:“可是,你不是在睡觉吗?” 叶彩:“……” 小叶默缩起脖子,弱弱地说:“噢,我姐姐有急事,改天过去。” “这还差不多。去吧,早点回来。” 打发走了弟弟,叶彩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喟叹一声,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空,一下瘫软在躺椅上。 大脑几乎一片空白,过了很久,才开始一点点地收拾支离破碎的思路。 其实她是叶默,对,就是刚才那个挂着鼻涕的小屁孩。非要区别定义,她可以说是来自未来的叶默,2016年9月6日下午,因肺癌病逝的叶默。 朋友、老父聚集在病床周围,他走得很安详——在痴缠的困倦中,一点点意识涣散,一次次支撑眼皮,直到视野中的色素黯淡、同化、变黑,耳边的频率失真、共振、消失,没有然后。 从混沌中醒来,稀里糊涂的被赋予一个新的身份——姐姐,叶彩。 002【可笑可耻可恨呐!】 这里是她的老家。 没有荒芜,也没有废墟,周围的景象在夏日下充满了勃勃生机。 没有可怕的离心力,一切似乎从未发生,黄粱一梦般的感觉也在飞快地淡化、消散…… 多好啊。 她长叹一声。 此刻,她那张略带婴儿肥的稚气的小脸,露出她的标志性表情——上眼脸耷拉着,凸显出圆溜溜的大眼眶,丰腴的双唇微张,敷衍了事的组成一个笑容。和后来度娘百科中“傲沉”的代表图片简直如出一辙,唯有一点区别之处在于她头顶上的一撮没精打采的呆毛。 土房子里传来一阵苍老的咳嗽声。 她愣怔,里面有人? 也就一转念,她就知道是谁了,问题是,上一次见面,是在他老人家的坟前。 久别重逢,说点什么好? 呵呵呵,我真是傻了。 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叶彩走进了这座土房子的大门。 客堂里没有人,声音是从左手边传来的——昏暗的柴房里,坐着一位比叶彩高不了多少的老人,正不住地剧烈咳嗽着,如果不是撑着大腿,照那咳嗽的劲头整个人非得扑倒在地上不可。 老人银发稀疏,干枯、皱巴巴的皮肤布满了老年斑,上身裹着一件微微发黑的褐色毛织背心;面前的木桌上放着一台兀自播放着不知名戏曲的收音机、一小杯白酒和一本同时涉及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二十四节气等古典内容的黄册子,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个被时代抛弃的怪老头。 不知从何而来的嫌恶和恐惧感拴住了叶彩的脚步,她张了张嘴,没能喊出声。 咬咬牙,她挪步来到老人身边,蜻蜓点水似的轻轻地拍了拍老人佝偻的背,结结巴巴地说:“爷……您……老人家,您、您不要紧吧……” 老人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好半天,才一点点的喘匀气,低垂着的头没有抬起来,像是有些落寞,好半天才喟叹一声道:“彩啊……” 唰一下,呆毛直竖起来。 叶彩磕磕巴巴的说:“您您您……您叫我什么……”立刻浮夸的大叫道:“啊!您叫我做什么?嘿嘿,爷爷……” 老人笑了起来,“怎么?做错什么事了?你可骗不到我哟。” 叶彩讪笑,“没有……” 老人扁了扁嘴,明明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偏偏给人一种“你不说就算了”的耍小脾气的感觉,接下来还真没再追问。 这忽冷忽热的态度,让叶彩无从应对,只能嘿嘿嘿的傻笑。 过了好半天,叶彩才整理好思路,她试探性的问到:“那个,爷爷?” “嗯?”老人家半闭着眼睛,一副快睡着的样子。 叶彩舒了口气,心头的紧张顿时缓和了不少。 “爸……爸爸呢?” 事实上,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男人,用小女孩的口吻喊出“爷爷”、“爸爸”之类的称谓,着实让叶彩有点脸红。 老人家视线一飘,不知透过墙壁在遥望哪个地方。 “你爸爸啊……应该还在外面做工吧,唉……怎么了?想要点零花钱?” 看到老人低下头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钱,叶彩急忙摆手解释,“不是,我不要钱。” 干枯、皱巴巴的手短暂的僵硬了一下,老人掏出一把零钱,在口里拈了点口水,然后在零钱里点阅。找钱的时候,老人昂着头,视线拉得很远,显然是老花眼的症状,效率奇低,叶彩都替他着急,好一会功夫终于点出了两张“2元”面额的钞票。 “来,拿着。” 叶彩讪笑,半分颠怪的强调道:“我真不是要钱。” 老人说:“拿着,这是你这周的零用,还有两块啊,是你弟弟的。” “哦……”犹疑的接过了钱,叶彩受之有愧似的耷拉着脑袋。 收音机兀自播放着不知名的戏曲,老人沉浸在刚才那声叹息中遐思,然后无奈似的摇头。轻轻地拿起桌上那本黄册子,拈点口水将之翻开接着品读,不时端起酒杯庄重地抿一口,似乎浑然忘了身旁呆杵着的黄毛小丫头。 事实上,叶彩心里正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额头上很快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在干嘛呀? 说点什么啊! 别愣着不动啊! 你难道甘心就这么稀里糊涂下去? 对了,再打听点什么吧。 “额……爷、爷爷,我妈妈呢?” 爷爷抬起眼皮子,望向另一个方向,“你妈妈啊……去学校了啊,你忘了么?她要备课,已经去学校了……哦,彩啊,你作业写完了吗?” “啊?”作业? 叶彩认真的点头,“嗯,写完了!” 爷爷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写完了啊,写完了好啊……哦,默儿呢,在外面玩啊,你叫他早点回来,看看他作业写完没有,没写完叫他写完啊……作业啊,要按时完成,不然你爸爸回来打你们的。” “啊哈哈……我知道了。” 不知不觉中,叶彩的呼吸变得深长,微笑的外表下似乎正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眼珠子转了转,她讪笑着说:“那……没什么事儿,我就先下去了,爷爷……”和语气一样,她慢慢地退步,渐渐地转身,脸上还挂着拘谨的微笑。 老人终于将目光从黄册子上移开,奇怪的看了他孙女一眼,心里八成只有四个字,搞什么鬼。 出了柴房,叶彩连忙将身子藏到门旁的墙壁后。她脸红得直欲冒烟,真搞不懂自己刚才是怎么想的,整出那么戏剧性的表现。回想起来,她不禁吐了吐舌头。 立刻捂住嘴,眼中满是惊诧。她隐约意识到,生理反应已经有些紊乱了。 缓了缓紧张的神经,她开始试图整理刚才在和爷爷的对话中收集到的信息。 自己和弟弟叶默都还在念书,从每周给一次的零用钱中,可以看出应该都已经升到了在校住宿的年级;爸爸在本地务工,在农村,多半不是什么稳定的工种;妈妈备课,也就是说应该在学校教书,还在任职,也就意味着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犯过病了…… 似乎一切都还算平静,但是这些平静下的表象都埋伏着灾祸的萌芽,爸爸随时会失业,妈妈的病情随时可能爆发,爷爷的哮喘同样刻不容缓。几乎所有的灾难,都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包括家庭变故。家里一个濒临失业,两个药罐子,还有两个在上学,眼前最大的问题,显而易见就是——穷! 上辈子家庭一步步支离破碎的诱因,也是因为——穷! 哈哈,真是可笑可耻可恨呐! 攥紧小手上的两张陈旧的纸币,叶彩心里暗暗发誓,叶默啊啊不是,叶彩啊叶彩,要加紧挣钱奔小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