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圣记》 第1章 被刺杀的少年 东胜神洲在四大洲中土地最为广袤。 传说上古时代兽族女神娲皇塑黄泥造出人族始祖少典与附宝,公孙轩辕从其子嗣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代人皇。公孙轩辕成年后,一统人族各部族,终于发展成为人族最大的部落,夏族。历经千载,夏族传至后尊姒相。 姒相继任后尊不到两年光景,族相夏羿兵变,在商丘自立为后尊,人称后羿。 姒相被后羿流放到帝丘,实际上依然得到朝廷诸位大臣暗中拥戴,这对于商丘的后羿而言是一个莫大的威胁。然而后羿不但未发布诏命处置姒相,反而眼看着姒相几年内与翼族结盟,娶了翼族公主后缗为妻。 商丘城里的三岁小儿都知道,后羿之所以留住姒相性命,皆因姒相掌握着一枚圣戒。这枚圣戒名唤“弑魂”,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上去会绽放七彩之光。它不仅是夏族历代后尊的信物,据传还跟消失已久的须弥圣境有关。 为得到这枚圣戒,后羿在帝丘安插眼线时刻监视着姒相,妄图获得弑魂的线索。但是没人见过那枚圣戒,姒相也从未随身佩戴过此物。 一晃九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阳春三月初五的午夜时分,一支手持铜镐的劲旅沿着后府,斩断后尊宫门上的大旗,将一面写有“寒”字的帅旗插在夏后尊宫的旗台上。 一阵刀光血影之后,不到一个时辰,步兵们便将后羿的头颅挂在商丘城头。 与此同时,距离商丘八百公里开外帝丘姒相府邸却是另一番着急忙慌的场景。端水的、递纱布的、送剪子的......所有的人都忙活着。没有人关心发生在商丘的那些事,都只关注着姒相夫人后缗即将产子这件事情。 不多时,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官邸,姒相府邸的天空中闪过一道金光,将整个帝丘都笼罩在金碧辉煌的光芒之下。 这时,姒相府上下一片欢腾:“夫人生了,是个儿子!” 躺在产床上的后缗喘着粗气,望着襁褓里的儿子,有气无力问了一声:“将军回来了吗?” 在孕期的这段日子里,由于后羿的军队突然围困帝丘,姒相每日在城外军营驻扎,给后缗带来的皆是冷遇与守候的苦痛。当年嫁进姒相府中,后缗认为自己是骄傲的、高高在上的,带着翼族公主的嚣张和优越感。现在,她仅有的权利就是等待,心里也渐渐多了那种“外族人”的自卑与哀愁。 窗外的阳光炙热而清白,后缗的房间却门窗紧闭,只能透过缝隙感受到春日暖阳的脉脉温情。她抱起刚出生的婴儿,嘴里哼着小曲儿哄他入睡。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惶急的脚步声。 后缗猜想是姒相回来了,于是马上坐到铜镜前稍微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容颜。 门被推开了,一个俊朗的少年出现在门口。少年微笑着,唇红齿白,娇艳明媚,就像这春日的阳光沁人心扉。 “尚付,将军没回来么?”后缗怅然若失地放下手中的胭脂水粉。 “姐,将军忙着呢,可能要晚上才回来。”尚付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抱起新生的婴儿,“少康会继承我们翼族的骨血,拥有七彩双翼么?” “你叫它什么?”后缗坐到床边,凝视着他。 “少康,将军给新出生的公子起的名字。”尚付依然微笑着。一阵微风吹过,他那头亚麻色的发丝在风中随意飘舞。他这才意识到忘记关门,连忙放下孩子,替后缗关上房门。 后缗悠悠地叹了口气,听到这个名字,她已深深明白了姒相的用意。姒相的父亲是夏后尊中康,祖父是夏后尊太康,如今给儿子起名少康,是将光复天下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孩子的身上了。身为母亲,她此时最大愿望反而是让孩子一生平安幸福,并不是陷入到政治权力的争夺和血腥的杀戮之中。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么?”尚付望着后缗,问道。 “后羿的有穷军都退了么?”后缗眸色微合的侧躺在床榻上,注视着眼前这个容色绝世的翼族男子。 “据说昨天夜里商丘政变,羿被射杀,围城的军部统领来信说希望将军回去主政。”尚付脸上洋溢着难以言表的兴奋之意,精致的五官略显微凉僵硬。 听到这番话,后缗并未感到轻松和兴奋。被羿流放帝丘的日子里夫妻尚且难以相见,日后姒相回到商丘继承夏族后尊的位置,全国上下那么多军政要务需要姒相打点,日日陪伴夫君身边的日子也许比见到虚天外的善见城还要难上加难。 这天夜里,后缗陪着刚出生的儿子,浑浑噩噩地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她梦见几个带着武器的军士,把她捉住了。他们抢走了她的儿子,揪住她的头发,反剪她的双手,把她推到一处像是刑场的地方。在铜镐向她投过来的那一瞬,她终于从梦中惊醒。 门外传来纷杂的声响,似乎大家都在忙碌着什么。 后缗抱着少康来到窗前,用指尖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缝隙。她侧了身子往外头瞧,门外不知何时站满了护卫和形色匆匆的将领。 有人说要赶紧撤退,有人说再不逃跑就来不及了。 后缗入定般地伫立着,黑鸦羽般的睫毛垂在脸上,烛光摇曳,斑驳的剪影被风吹得微微摇动。方才被噩梦惊出的一身冷汗尚未退却,如今窗外这边景象更让她心跳加剧难以平复。 她焦虑地站在窗边,内心的万千思绪早已如同浮沉在悲伤的河流中。 春寒雨细,一阵风吹过,带着点滴透心的凉。 忽然,四下安静了,透着一股可怕的沉寂。 门被推开了,眼前一道光亮,把她吓了一跳。 姒相终于回来了。 她凝视着他乌亮的眼珠,那双眸子透出的绝望与焦灼再次凉彻了她的心扉。她曾以为这个粗壮矮小的男人会拼了命地证明自己的胆识,会保护她,给她幸福的一生。现实,却让她不得不将他接下来的这番话仔仔细细地听个明白。 “收拾收拾东西吧,我们准备西撤。”姒相的眼神左突右闪。 “出什么事了?”后缗佯装得很淡定的样子。她朝窗外望去,园子里的甬道上,已经站满了姒相平素训练的暗卫,“你连暗卫都召唤出来了?” “寒军就要攻城了,我们必须撤退!”姒相的语调异常凝重,俨然已经大难临头。 “寒军?怎么会是寒军,他们是什么来历?不是夏军来接咱们回商丘么?”后缗的心中原本就有一种的莫可名状悲哀,此刻竟越发浓重、急切、苍凉。她扫视了一下这间屋子,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化成一把手里抓不住的沙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掌越来越空虚。 “是寒浞,他率军攻入商丘,射杀了后羿,已自立为寒国后尊。”姒相一声长叹,“这几日围困帝丘的军队不是羿派来的,是寒浞的长子寒浇!” 讲到此,整个房间里一片寂静。后缗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心仿佛悬在半空,落不下来。 “我们去翼族吧,回我父王母后身边。”后缗狠狠地咬紧嘴唇,努力想让自己保持镇定。 “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如此。”姒相深深地叹了口气,“少康呢,我还没见过我的儿子。” 后缗忙将少康抱到姒相面前。 姒相凝视着襁褓中的少康,那双闪着智慧光芒的大眼睛镶嵌在红扑扑的上,宛如虚空上的星斗般明亮。这时,他一只手握住少康的胳膊,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佩刀,迅速地在自己和少康相握的手上划出一道长长地血痕。 当两只手渗出的血液交织在一起,少康被这钻心的疼痛惊扰得失声痛哭。 “你这是干什么?!”后缗连忙将少康夺过来,泪眼斑斑地瞪着姒相。 姒相运了一道真气,那真气萦绕在少康四周片刻,孩子手上的刀痕渐渐消失,带着甜甜的微笑陷入沉睡之中。 “我已经将弑魂传给少康,他将是未来的天下共主。”姒相一边说着,一边运用真气也抹掉了自己手上的刀痕。 后缗虽然听说弑魂,却从没想到传说中的圣戒并非一枚真正的戒指,而是靠后尊传人的血脉来传承。 就在少康得到圣戒真传之时,院子里已陷入一片无边的忙碌之中。装箱的装箱,搬运的搬运,府邸里所有的东西装了整整十辆马车。 离别家乡的这天黄昏有点微雨,地上四处散落的都是垃圾、被遗弃物品或衣服。后缗看着屋子里忙碌的样子,心早已凉得如冰窖一般。她是翼族的公主,带着翼族与人族和亲愿景嫁到帝丘,那眉弯笑浅的青春,温馨甜美的梦和盼,从此便要在随着西撤大军灰飞烟灭。 忽然,尚付提剑冲进房内,面色忧虑万千。那青铜宝剑寒光凌冽,不断有血水顺着剑刃滴落到地面:“已经来不及了,城池陷落,将军府也被围困了!” 姒相瞬时僵化当场。 不但姒相愣住,就连后缗都僵在那里没能回过神来。 不多时,院子里早已站了一排密密麻麻的寒军,与姒相的暗卫对峙着。 “姒相,只要你把戒指交给我,我可能会考虑免你一死!”一名身着红色长袍的少年走到寒军队列前方,对着姒相喝道。 姒相向门外望去,那是一张精致到令人屏息的面孔。虽然稚嫩,却尽显狰狞之色。他手上戴着一枚黑宝石戒指,在阳光照耀下露着跟着美好年华不相符的冷酷杀气。 姒相不屑一笑地望着他:“你是哪里来的孩子?” “寒浇。”那少年轻浮狂妄地答道。 “你先打过我的暗卫,再来跟我说话!”姒相一边对寒浇露出一副挑衅的姿态,一边趁着暗卫和寒军侍卫火拼,运气全身真气在房顶上打了一个大大的窟窿。 “别管我,带着你姐姐走!”姒相眸色微凉,嘴角有些抽搐。他双目向付尚一斜,只见尚付展开双臂,化作一对五彩双翼,裹挟着后缗与少康,通过房顶的窟窿飞向苍茫的虚空之中。 寒浇哪里忍受得了有人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跑,然而人族没有羽翼,无法飞天遁地。强烈的自负心趋使他对着寒军侍卫疯狂地大叫:“杀!杀!杀了她!” 在寒军侍卫咄咄逼人的态势下,姒相的暗卫一拥而上,将寒浇等人团团围住。寒浇身形一动,瞬间消失在众人面前。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所有暗卫相继倒下,脖子上都不约而同有一道细小的划痕。 一阵疾风吹过,吹在耗尽所有真气的姒相面庞上。他浑身无力,但是坚定的意志力还是让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面对寒浇咄咄逼人的态势和不断靠近他的步子,姒相怒视着他,缓缓说道:“你和你的父尊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圣戒的秘密。” 话音刚落,姒相拔剑自刎,倒在一片鲜艳夺目的血红之中。 第2章 拜师大明王 尚付将少康的襁褓系在背上,驮着后缗,飞翔于虚空浩瀚的星湖中。他们飞越了黄河,翻过附禺山,终于到达北俱芦洲的大陆之上,继而在卫丘寻了块巨岩停了下来。 后缗瘫坐在岩石上,一边从尚付手里接过少康,一边惊慌地左顾右盼。那双蔚蓝色的眸子里,疑惑、不安加恐惧互相交织着。 她的身后是三颗参天的桑树,高约百仞。这桑树生得奇怪,除了主干,竟然没有任何斜枝。后缗身子一软,靠着中间那颗最高的桑树,再抬头看看天,湛蓝的天上白云飘荡着;看看地,郁郁葱葱的草地绿波荡漾着。 “我们这是到了哪里?”后缗苍白的脸上满是坚毅后的悲愤和绝望。 “这里方圆三百里叫做卫丘,是当年天帝帝俊与咱大明王首领结义的地方。”尚付忧虑地凝视着后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和干裂得快要渗出血的嘴唇,指引后缗望向南方五十里之处,“那边有一片竹林,据说神界与兽族立誓结盟后,帝俊歃血化竹而成。我去竹林里给姐姐和少康取些露水和竹笋。” 后缗听着尚付沁入心扉温暖的声音,抬眼望着他温情脉脉的秀眉俊眼,如星星般双眸中已经泪光涟涟。 “我背着少康,你靠在树边休息一会儿。”尚付摸了摸后缗的额头,滚烫的热气瞬间传来。他担心后缗病重导致神元离体,于是运了翼族的封印术,将她的神元牢牢锁住。 日头明媚,阳光和煦地照在她身上,微微凉风夹带着竹林的芬芳,让后缗虚弱的身子更显得疲软困倦。她微靠着桑树,陷入了沉沉梦境。竹林里啾啾鸟鸣啼过,也没能将她从清梦从唤醒。 四周寂寥而静寂。清风扫过,竹林轻轻摇曳,发出有节奏的鸣响,宛若谁吹响了一支巨大的竹箫,演奏着一支深沉的乐曲。尚付背着少康穿梭在翠竹中,雾渐渐从藏匿的竹林深处汹涌而来。开始雾像是薄纱,又像是炊烟,瞬间幻化成白茫茫的云海,淹没了眼前的一切。再回头,尚付发现自己已无法寻见来时的路。 尚付将少康转过来挂在胸前,一只手将他护住,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那把上古传世的湛卢宝剑,借着剑脊散发出来的金光小心翼翼向前行径。 渐渐的,雾气终于淡了,一片红湖出现在尚付眼前。那猩红的湖面宽阔得看不见边际,一层模糊的水气氤氲弥漫在湖边浅滩的水草上。阳光穿越了天空,透过雾障,把光一点点揉碎了敲击在湖面上,竟然放射出比尚付手中那只湛卢还要耀眼的金光。 那金光渐渐汇聚起来,在湖面上形成了一个深邃的漩涡。尚付紧紧护住少康,握紧了宝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湖面,一动也不敢动。 刹那间,从湖面的漩涡中顺着金光升起一道缥缈的人影。那人影身着一袭龙纹黑袍,头戴着一根镶玉琉璃簪,墨发三千流泻在肩头,面如冠玉,眸深邃如一潭古泉,唇色黯红,在金光的映衬下,反而成一股清冷卓然的气质。 尚付痴痴地望着那双眼,浑身像被下了定身符似的,手脚已无法动弹。 “是谁惊扰了我的美梦?”那人影漂浮在湖面上,浑厚声音在旷野中回荡。 尚付定睛一看,这才意识到那身影并非人形,而是一道神识被莫可名状的物体解除了封印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是谁?”尚付心里的戒备渐渐消除,缓缓问道。 “我是帝俊封印在这封渊里的一缕神识,沉睡万年,竟然被你怀里抱着的孩子惊扰了美梦。”说话间,那神识已随着封渊的水纹缓缓挪移到尚付面前。 尚付呆住了。他如何也想不到,这竟然是上古时代天帝的神识,而面前这片湖海便是传说中天帝沐浴过的封渊。 “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轩辕的后裔。”神识上下打量着尚付,略微惊讶地问道,“你是翼族,为什么会抱着人族的孩子?” “他是翼族和人族共同的血脉。”尚付仅仅护住少康。 “这孩子的血液里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难怪能将我从封渊中唤醒。”神识轻轻挥动衣袖,尚付护住少康的那只手竟然无力地松弛了。他眼睁睁看着少康在神识之力的牵引下腾空而已,漂浮在眼前。 “你想干什么?”尚付紧张地望着少康,浑身却使不出任何力气。 “人中龙凤,人中龙凤!”神识暗自嘀咕着,“可惜命克双亲,可惜。” 尚付的脸顿时变得阴沉起来,有些怨愤地对那神识喝到:“你既然是天帝的神识,可知道化解之法?” 神识淡淡地看了尚付一眼,缓缓摇头道:“我沉睡万年,如今已感受不到这世间还有神族的气息。没有神,就没有化解之道。” “这世界曾神佛并立,神解不了的,我可以求佛。”尚付回应道。 神识讥笑地望着尚付:“人是由神创造的,佛也是人修行而来。没有神的存在,一切都是虚妄之言。” “是啊,”尚付点头道,“上古时代的神全都寂灭了,圣境也无处可寻……”他忽然敛眉,露出了浓郁的哀伤。 神识察觉到她的悲伤,脸上露出庄重的神色:“这孩子的血脉能解封我的神识,必会招来杀身之祸,待我施法隐去他的血脉之气。” 神识挥动双臂,将四周的雾气凝结成一道结界。随后,他手指轻轻一弹,那结界像是被一阵轻风吹过,将少康笼罩其中,随后渐渐融入孩子的血脉之中。 “神族的血隐术?”尚付试探性地询问。 “我只是天帝的一道神识,没有那么强大的法力。这结界待他成年便会失效。”神识舒缓了一下,笑道,“人族自己种下的因,还得自己去承受它的果。” 说话间,雾气再度弥漫开来,把封渊的整个湖面一点一点吞噬殆尽,那道神识也在金光的包裹中,最终化为一缕青烟,彻底消失在雾气之中。 尚付一低头,发现少康又回到他胸前的襁褓中沉睡着,自己的四肢也恢复了知觉。他护着少康,打了少许封渊的水,随即回头寻找后缗。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头西沉,光影斜斜地透过竹林洒向尚付的脸庞,他已寻不见来时的路。他给少康喂了些水,又从竹林中拔了几颗竹笋,将笋尖分泌的些许乳脂挤给少康。 他长长的睫毛微微跳了跳,那坚毅的双眼露出了迷惑和仓皇。他拨了下湿湿地黏在脸上的发丝,停了停脚,从怀里掏出罗盘,顺着罗盘的指引寻找来时的路。 天已经黑了下来,飘着丝丝寒意的卫丘虚天之上皆是漫天星斗。尚付看着手上的罗盘,那悬浮的针泛着淡淡的光,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他抬头看了看漆黑的黑的前方,挥动手中的神剑发出微弱的光辉。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从竹林中走了出来。他叹了口气,看看初露晨曦的东方,一脸疲惫。抬眼望去,三颗参天桑树下露着光秃秃的岩石,已不见后缗的踪迹。他满脸惊惧地奔向那块巨岩之上,用尽全身力气呼唤着后缗的名字。 青黑的脚底,除了不时出没的小动物,再没有别的生命迹象。 那双明眸中浸满晶莹泪珠、绝望和疯狂。 第3章 母子对质 卫丘以西,越过茫茫大漠,便是翼族的国土。那里杜鹃粉面含春,林海松桦争荣,山得烟云而秀媚,花沐晶莹而芬芳,山杨间杂期间,染出斑斑红晕,越橘铺满山野,营造出天女散花般的浪漫;当阳光抚过,山林如同被涂染一般,露出金灿灿的色泽。 这片生机勃勃的神木林之中,在林海、松风、蓝天、白云的护佑之下,有一座佛佑之城,世人叫它任城。城中有一座绝世而立的五彩佛像,高约四千由旬。这佛像是一座由五色石熔炼而成的展翅彩凤,巍峨耸立在一座古铜色的铜制莲花台上。莲台外围衬托着白色的圆形大理石水池,九条飞龙和八位形态各异的仙女环绕着四周,令世人赞不绝口。 传说这佛像是翼族的先祖为祭祀生母五彩玄凤而立,佛像下方便是翼族王室居住的梵宫。这梵宫以南北为轴,东西呈对称分布。其中翼王孔宣处理公务的主殿便是这梵宫中最为重墨浓彩的华章。主殿位于在五彩玄凤佛像的正下方,为穹顶结构,与佛像上下相通,高约三十余丈。幽蓝色的华顶繁星闪烁,通透而深邃,如同置身一望无垠的虚空之下,点点繁星仿佛伸手可及,天人合一间,让人浮想联翩,不觉心生清净安宁之意。 主殿之内,九十九层台阶之上,是一座被精致打磨,如孔雀开屏造型的青铜王座。翼族之王孔宣面南而坐,褐发如瀑,剑眉微凛,宛若大漠中的鹏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朝堂之上,台阶之下群臣两侧站立,为首的是翼族八位神将,皆是青年才俊。 议事刚刚开始,只见殿外一道白光闪过,尚付抱着少康从天而降。他迅速起身,一路疯跑,冲进了大殿。 “什么人,竟敢在朝堂内大呼小叫!”一队护卫从两侧冲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看着手按刀柄、一脸杀气的护卫,尚付勃然大怒,拔出湛卢怒喝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敢挡我的道!” “住手!让他过来!”正在此时,翼王的声音从大殿上传了过来。 卫兵立刻左右闪避,给尚付让出一条道,尚付抱着少康向前跪立在台阶下方。 “尚付,你在这主殿之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翼王一声大喝,狠狠地瞪着尚付。 尚付在翼王的威严之下,缩了缩脖子,虽然是有些惧怕,还是硬着脖子说道:“父王,夏族政变,姒相战死,姐姐不知去向,他们的孩子也命在旦夕。请父王救救少康,并且立即发兵商丘!” “那是后缗的孩子?”翼王一脸诧异地向下探了探头,少康怀里的孩子似睡非睡地双目微闭,脸上已没了血色。 翼王的脸色变得无比的凝重,随即挥手凝聚一道白光试图打入少康体内,不料竟被少康的身体反弹出来。 “神族的封印?”翼王迟疑了片刻,迅速令侧立身旁的祭司虫渠到尚付跟前接过了少康。 “这孩子在封渊解禁了帝俊的神识,被天帝施加了血隐术,以免遭仇人追杀。”尚付立即答道。 翼王心中一凛,他统领翼族已近万年,曾听前任翼王大明王提过当年帝俊封印神识在封渊一事。万年已过,那道封印竟能被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解除,这孩子身上似乎隐藏着巨大的能量。 他抱着少康,脸上是一派慈爱的神色,又流露着一丝悲悯:“这孩子刚出生就历经磨难,已经将近油尽灯枯了。如今血脉被封,单凭法术之力难以回天。” “那该怎么办?还有办法吗?”尚付焦急的问道。 站在一旁的虫渠向翼王进言道:“臣有一法,或许管用。” 见翼王不动声色,虫渠脸色凝重地继续说道:“这孩子血脉被封,法术虽不管用,但通过丹药重新唤醒他的五感,五脏六腑的活力或许能够恢复。” 翼王问道:“你是说给这孩子服用十香返生丸?” 见虫渠点了点头,翼王立即摇了摇头,说:“这十香返生丸是佛家至宝,需以清露水精作为药引才有效力。但这水精是鲛人的圣物,如今已难觅踪迹。” “鲛人族在哪里?我去找!”尚付听见有解救少康的方法,眉露喜色,立即站了起来向翼王请命。 翼王长叹一声:“鲛人在上古时代被神族封印在茫茫咸海之中,这上万年已过,没人知道他们的踪迹。就算鲛人族人还在世间,这等宝物水家断然不会轻易赠与他族。” 尚付顿时伤感起来,先前的希望变成了失望,内心瞬间被无助和失落填满。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我要去北海边看看,说不定会发现什么线索。”尚付执拗地回应道。 翼王深知尚付素来固执的性格,若是不批,这孩子也定然会孤注一掷地冲向北海。他想了想,对尚付道:“你去看看吧,不过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我先运功为少康服下十香返生丸,你要在三日之内将清露水精寻回。否则三日后,药材分解完毕,没有药引,这孩子将有性命之忧。” 第4章 翼族的灾星 翼王带着少康来到禅房中。侍卫合上窗户上的月影纱,屋子里的光线瞬时暗了下来。 两名女奴将少康被放置在榻上,翼王立在一旁,神情凝重而谨慎。他在榻前的木墩坐下,示意女奴拉上四周的布幔,然后从边柜抽屉中取出针囊,将一根针轻轻刺入少康的百会穴。随后,他运动真气,将一粒药丸送入少康体内。 事毕,他神色微微一凝,手指轻轻扣在少康的手腕上。少康的脉息平稳了许多,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冰凉的四肢逐渐回暖。 他缓缓收回自己的手,嘴角微微一扬,回头对身边的女奴道:“让翼后进来吧。” 门被打开了,翼后连忙走到少康身边,将他捧起来,眸子里难掩兴奋之色,却又带着无尽的哀痛。她看了看翼王,又将目光回落到少康身上,泪水如同打翻了的水杯肆意流淌。 “尚付能寻到清露水精么?”翼后叹了口气道。 “鲛人族万年前已被封印在咸海深渊之中,哪里还有什么清露水精。”翼王摇头道。 “虽说命由天定,但这孩子一旦有三长两短,后缗该有多伤心。”翼后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后缗在卫丘失踪,会不会被哪个部族掳去了?” “我已让毕方毕文两位神将去卫丘寻访线索了。” “夏族呢?我听毕方说,尚付请你发兵商丘。” 翼王压制着复杂的情愫,语重心长的对翼后说:“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那寒浞本是娲皇和天皇伏羲亲传一脉,与夏族有上万年的夙怨。我们翼族历来不问世事,才能存留万年,何必卷入那一场无妄之灾?” 翼后微微震惊,凄然地看着少康,眼神温柔如水,十分懊恼地说道:“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将后缗嫁给夏族。” 翼王起身踱步到翼后身边,心疼地为翼后捋了捋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我虽是翼王,也是不能违逆大明王诏令的。” 翼后默然点头,不再辩驳。翼王虽是翼族最高的统领,但在任城受万众敬仰、功法境界最高的却是大明王。大明王跟翼王虽为一母所生,却因缘际会被尊为佛母,如今深居凤巢,已炼化至大乘佛法境界,深知过去现在和未来。 翼王既然是尊奉了大明王的诏令将后缗嫁到帝丘,她认为大明王一定知道化解之法。想到这里,她抬眉对翼王说道:“你为何不去凤巢寻求破解之法?” “我在凤巢门外立了足足三个时辰,大明王只回了一句凡事皆有因果,听天由命。”翼王回应道。 禅房外,一阵阵凉风回荡在园子里。阴沉沉的天,像一个结界笼罩着整个城市。 翼后将少康托付给女奴,随同翼王行走在花园的小径上。风撩动起一片片红色的花瓣,飘落在她的衣襟上,然后瞬间被弹开,随风飘向另一个地方。 “彼岸花!”翼后抬头看向空中,那漫天飞舞得如雪一般浓密的彼岸花瓣,从虚空中缓缓飘洒下来,落入土中,瞬间化作尘埃消散。 “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花叶两相错。”翼王悲恸地望着这漫天飞花,不禁双眼含泪,“后缗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翼后悲愤地点头:“很多事情大明王都能提前预知,既然知道后缗出嫁会有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 “没人能够逃开宿命,懂吗?大明王也不行。”翼王神情严肃,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翼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内心却断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深信就算后缗被渡化到彼岸,这世间也应该会有化解之法。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花语带悲的刹那,一滴泪,滴落在她的指间,微冷,冰凉。除了泪水在脸上任性奔涌,模糊了视线,流出了悲哀,一道意念也从她脑海里倏地闪过。 “花不解语花颔首,佛度我心佛空叹。”翼后冷冷地笑着,对翼王道,“如若我连自己的女儿都拯救不了,如今拥有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又有何意义?” “你要做什么?”翼王问道。 “我要去救我的女儿。”翼后冷言答道。 幽静迂缓,沿着一条用雕刻着梵文的青石铺成的甬道,翼后来到一面爬满花蔓的石壁下。百步开外是王的祭坛。站在祭坛上那位带着面具、披着羽衣的男子,便是翼王的近侍、翼族的祭司虫渠。 在虫渠被拜为祭司之前,他一直标榜自己战无不胜,翼后是唯一能够打败他的人。如果不是那次的失败,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甘心留在梵宫,而是另立山头,成为声名显赫的霸主。 翼后登上祭坛,淡淡看了虫渠一眼,他那只纯金打造的面具闪烁着凛锐的光芒:“梵宫的天空下了一场花雨,你刚才都看到了?” “彼岸花开,生生世世永不相见。”虫渠站在翼后对面,隔着面具,翼后完全无法揣摩他说这句话时是怎样的表情。 “我想救我的女儿,我知道你可以。”翼后立即说道,“除了大明王以外,你是翼族唯一修成宿命通的祭司。” 翼后提到的宿命通之法,是佛家“六神通”心法之一,能知众生过去的宿业,能查现时或未来受报的来由。翼族子民想要修得六神通,通常需要通过修炼四禅八定的“禅定”功法。 虫渠则不同,他通过药力和符咒将神识出卖给幽冥地界的鬼魂而获得因果报应。这种修炼方式被佛家称为“依通”。由于此法极为阴毒,一旦操作不当,神识极易被鬼神操作走火入魔,因此极少有人尝试,也不被修佛之人接纳。整个翼族,目前只有虫渠通过“依通”的修炼之法自由出入阴阳两界。 “虽然你贵为翼后,要用我的心法,也须得按照我的规矩来。”虫渠转过身,将目光转到了山谷的尽头。 “只要能救我的女儿,什么规矩都行。”翼后早就知道虫渠的规矩,凡是要让他通过宿命通之法占卜过去未来的人,必须承诺帮他做一件事情。但是,他不会立即告诉你要做什么事情,总会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找到你。凡是承诺过虫渠却不兑现诺言的人,就会被鬼神附体,死于非命。 很多时候,翼后都很羡慕虫渠。虽然他只是一名小小的祭司,却生活得恩仇快意。她则不同,自己虽有超于常人十倍的能力和权力,却要背负超于常人百倍的责任。社稷和家庭的责任集于一身,稍有疏漏,她就会万劫不复。 她按照虫渠的要求在祭坛上坐定,召唤出防御结界将自己护卫在其中调息养神,以免邪魔侵体。当她定神向虫渠看过去时,虫渠那双狭长的眼眸已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灰色,却又若隐若现着无穷的灵力。 他举起权杖,口中振振有词地念动咒语,金色光芒渐渐在他的指尖凝聚。就在此时,浓重的杀气弥漫在他四周,引得凌冽狂风呼啸而过。 翼后的眼前一片晕眩,只看虫渠那宁静而诡异的身影在飞沙走石中让四周都变成了暗云翻涌的黑暗地狱。 第5章 我长翅膀了 随着虫渠施展开他的法术,翼后逐渐陷入一个令人恐惧的幻境。在幻境中,她看到翼族的子民被野兽撕咬诛杀,鲜红的血液汇集成河流蜿蜒在大街小巷;她又看到梵宫在一场氤氲的雾气中化为灰烬;最后她看到后缗泪流满面的面容,那呼救的声音模糊在她耳边响起。 她说:“母后,救救你的女儿。” 虫渠收了功法,一切幻景都消散了。祭坛四周又恢复了如诗如画的景色,阳光中洒下来,照在她金色的长发上,让她显得更加亮眼夺目,为空旷的祭坛平添隽丽与奢华的气息。 她凝视着虫渠向上挑起的狭长眼眸,惊魂未定。祭坛上有风徐徐吹来,虽有些冷,但比起她心里的恐惧和寒意已显得有了些温度。 “这是怎么回事?”翼后的声音瑟瑟发抖。 虫渠没有说话,而是从腰间掏出一把七星刀递给翼后:“拿着这把刀,去杀了那个孩子。” 翼后的面色一瞬间变成了灰色,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让我杀了......杀了少康?”翼后的心像被栓了块石头似的直沉下去。 虫渠的目光像冰霜一般寒冷,他孑然挺立在她的面前,从面具里传出诡异而危险的笑声。 “你都看到了,那孩子是翼族的灾星。他存活在这世上,必有一天灭族之灾会降临在翼族头上。”他的声音苍劲有力地在祭坛上回荡,“彼岸花,叶生花而不见花,公主和那孩子,注定只能留一个。” 翼后深深地看着虫渠,他那双总藏着淡淡戾气的眸子里此刻染上一抹赤色,仿佛是有奔腾的情绪就要喷薄而出,脸上的悲悯之色更重了。 她暗自寻思,留下少康的话,不仅后缗无法从彼岸归来,还会给翼族招来灭顶之灾;杀了少康,不仅后缗会回来,翼族也会获得长久的太平。但是,如果杀了少康,就算后缗回来,亡夫丧子之痛也会让她痛不欲生。 她矛盾,彷徨,却又不愿让虫渠洞悉这一切。 毕竟,她是翼后。 她从祭坛上站起来,用最平静的眼神看着他,她要无声地向他传达,他的眼神不可能洞穿她的心意。 夕阳浮在咸海与虚空的边缘,天色渐渐沉了下来。翼后安静地坐在寝殿的窗前,看着面前摆放的那把七星刀,心中五味杂陈。 翼王回到寝殿,见翼后神色复杂,想起下午跟翼后说的那些冷酷无情的话,心中不免涌上一丝愧疚。他微笑着走上前,对她道:“栎,怎么不去好好躺着休息?” 说着,他身处手去扶她。 她躲过他的手,面色平静地望着窗外。 她越是平静,他越是不安。 “栎,你听我讲,大明王他......”翼王的肺腑之言还没开始说,翼后已转过头神色黯然的对他说了一句:“尚付能找到救治少康的药引么?”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翼王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翼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她心想,只要尚付空手而回,少康就只能白白等死。虽然她想要百般疼爱这个刚出生的婴儿,但这个孩子的命真能换回她女儿和翼族的太平,那么不用她亲手杀掉这个孩子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还有两天时间,她想等着尚付回来。 “栎,你怎么了?”翼王望着她,眼中全是心疼。 翼后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眼睛一算,眼泪便流了出来,浸湿了他的锦袍。 这天夜里,她静静地躺在翼王身边,却久不能寐。每每闭上双眼,下午在祭坛看见的那些场景都会穿梭于她的脑海,无法终止,也无法摆脱。她痛恨这种记忆,如果记忆有实体,她唯一的念想一定会是将这段记忆毁灭。 就在此时,从远处的柏熹殿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翼后从床榻上起身,合衣走出寝殿。四周很安静,仿佛可以听到月光洒落时的声音。她抬头望去,那月色就如同婴儿的皮肤一样,柔柔地挂在虚空之上。 推开柏熹殿的房门,正巧乳母刚给少康喂完奶。她挥退乳母与女奴,抱着少康坐在榻上。这柏熹殿曾是后缗的寝宫,多少年过去了依然保留着后缗出嫁时的陈设。她拍了拍趴在她肩头流口水的少康的屁股,轻声对他说道:“如果拿你换你妈妈回来,你愿意吗?” 她将少康捧在自己面前,看着他那又光又圆的小脑袋。孩子也看着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露出两排肉红色的牙龈。她的心瞬间被这笑容融化了,这么可爱乖巧的少康,怎么会成为翼族的灾星?真要举起七星刀刺向这样的孩子,她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翼后像是在对少康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翼后望着出现在门口的翼王,不禁心里有些发寒:“你怎么也醒了?” 翼王注视着她,眼底划过一丝暗芒:“你要拿少康去换后缗?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虫渠,他告诉我,少康是翼族的灾星。”翼后脸色煞白,言谈举止已乱了分寸。 翼王心下一惊,微微沉吟了一下,来到翼后身边坐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翼后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将虫渠在祭坛为他展现的那些情境告诉了翼王。翼王眉头紧锁,眉宇间笼罩着疑惑:“倘若少康没有了性命,后缗又并离开彼岸,那个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 翼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都是修佛之人,佛法的境界是普度众生,不是滥杀无辜。后缗有她的命宿,一切都是必然。倘若她真去了彼岸,世间一定有她的肉身存留。一切还需要从长计议。”翼王仍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可是虫渠用的是......”翼后话还未说完就被翼王打断了。 他站起来,面色凝重地说道:“让虫渠通过依通之术施展宿命通本身就是佛家大忌,你好大的胆子!” 第6章 这是什么酒 月下的长廊走过来一名身着铠甲的神将。 铠甲沉重,甲上的羽鳞伴随神将的脚步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沉寂的夜色中回荡在后宫的院落里。 柏熹殿的门被翼王用真气推开,神将停住了脚步,站在廊上向翼王行君臣之礼。 “三青。”翼王唤了他的名字,“这么晚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注意到三青的手腕处被人砍了道口,伤口上草草地敷了些月见草,四周的皮肉都已红肿。 三青抬起头,面上淡淡的,唇齿微启,似乎怕扰了其他人的清梦:“寒国太子寒浇深夜突然闯宫,被我制住了,现在在大殿等候王的发落。” 翼王一惊,已料定寒浇必是为少康而来的。 “我知道了,你先去处理一下伤口,我随后就到。”翼王低沉的语调淡而远,仿佛蕴含着无法形容的力量。 听见翼王和三青的对话,翼后的心像被人提起来了似的。这位来历不明的寒国太子不就是杀害姒相,导致她女儿失踪的罪魁祸首么?想到这里,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的酸楚自胸膛而起,顶上了鼻腔,迅速地朝她眼眶奔腾过去。 “好好看着少康,不许伤他一根汗毛,我去去就回。”翼王的话让翼后陷入了一种窘迫的惊吓里。在翼王心里,她或许已像个身具煞气的可疑之人。她想跟他解释自己的矛盾和痛苦,却已无力阻挡他离去的脚步。 翼王去寝殿换了装束,整了整衣冠,在三青的陪同下快步来到御书房里。那位寒国太子已被请到书房里,正坐在西侧品茶。他眉心微皱,见那太子也是一副少年才俊的模样,白皙的肤色、高挺的鼻梁、粉嫩的嘴唇,眉宇间藏着浓郁的杀气。他暗自运了道气,打开眉心的天眼探了探这位太子。 这位寒国太子竟然不是夏族的后裔! 翼王暗暗一怔,立即在脸上堆起笑意道:“不好意思,本王来晚了,让太子久等了。” 那太子一听到翼王的声音就回过头起身站立,露出一双深红色的眸子。他淡淡一笑:“翼王的神将大人武力非凡,将寒浇强制带到这里,哪里是什么待客之道??” 寒浇两道目光像鹰勾似地紧锁在翼王身上,自顾自的冷着脸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 面对寒浇咄咄逼人的态势,翼王只当他年轻气盛,毫不在意。他一脸平静的样子,令寒浇无从揣摩他心头的想法。他面南而坐,对寒浇说:“太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那我就长话短说,”寒浇挑眉道,“我父王灭了夏羿和姒相,却不料跑掉了姒相刚出生的皇子,我是来向翼王要人的。” 一切尽在翼王的意料之中。他忽然想起尚付带少康进宫的时候曾说过,为了避免仇人追杀,天帝的神识在封渊给少康赐过一道封印,哪怕近在咫尺也无法感应到少康的血脉之力。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平静地对寒浇说:“夏族王室的天赋血脉,但凡身具功法之人,相隔千里都能感应到。太子可尝试感应一下,便知那孩子是否在我梵宫之中。” 寒浇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冰霜,不禁发出一声轻笑,眼神中蕴含着阴沉恶毒的深意:“早就试过了,翼王不会是用了什么功法迷惑我的神识吧?” 翼王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反问道:“除非神族在世,否则谁能有那样的能耐隐去天赋血脉之气?” “那姒相之妻是你翼族的公主,我不信她不回来!”寒浇不悦道。 翼王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语音涩然道:“倘若后缗还在这世上,也不会下那场彼岸花雨了。”屋子里顿时沉寂下来,翼王默然片刻,缓步走到寒浇身边,像是难过又像是自责地对他说:“太子有所不知,后缗是我翼族孔雀大明王用翼后的血液与彼岸花炼化而成。倘若这梵宫中飘过彼岸花雨,便是后缗身归彼岸之时。” 寒浇暗暗一惊,他虽不懂佛家功法,也听说过翼族孔雀大明王的神力。再看翼王这神情,并不像是在编织谎言糊弄他。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可知那孩子去哪里了?” 翼王抬眼凝视着前方晃动的烛火:“我也想知道那孩子在哪里。或许,他被后缗带去彼岸了。” 寒浇神色怔然,他犹豫了一瞬,在烛火昏黄的光线下向翼王看过去。只见翼王面容悲恸,目光沉沉像是坠着千钧之重。于是他起身颔首,对翼王道:“既然如此,请恕寒浇深夜打扰。” 言罢,寒浇念动心决,身边顿时被蚕丝一样的气流缠绕,随即整个人都消失在翼王的书房之中。 “这是兽族的气遁功法,天蚕丝。”翼王长叹一声,陷入了沉思,“难道万年以前的那场浩劫又要卷土重来了?” 站在一旁的三青似懂非懂,面色焦急地问道:“王,翼族会有危险么?” 翼王神色郁郁,思虑片刻,对三青说:“那寒浇太子必定会留下耳目在梵宫中。从现在开始梵宫加强防卫,对于少康公子一事,禁止任何人走漏风声,违者格杀勿论!” 第7章 初见 翼王回到寝宫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推开门,房内空无一人,他转身问询女奴,得知翼后在望心亭,于是匆匆赶去。 远远的,他就瞧见翼后穿着一袭月白色薄纱慵懒地斜倚在望心亭的长榻上,仿佛月宫里出尘脱俗的姮娥。 他怕扰了她的清梦,于是悄悄走近,却依然被阖眼假寐的翼后察觉到了动静。 “寒浇走了?”翼后问道。 翼王点点头,进了亭子,坐在翼后身侧的石凳上。他看了看翼后的装束,关切地说:“园子里早晨风凉,你应该多添件衣裳。” 翼后“哼”了一声,撑着身子坐起,不悦道:“我找虫渠,也是为了咱们的公主和翼族的未来。” 翼王没有回应她,只是招手示意远处的女奴上前,接过披风批在翼后的身上。翼后的面色这才好了些。她从榻上撑起来,问:“那寒浇是什么来历?” “方才我用了天眼,寒浇应该是兽族的后裔。”翼王答道,“我已让三青追查,应该很快就会有接过。” “兽族?”翼后诧异道,“兽族常年聚居在西牛贺洲,要想到达东土,咱们北境和南瞻部洲是必经之地。他们是如何隔着万里重洋,谋杀了夏羿,杀害了姒相?” 她忽然联想到虫渠为她占卜的环境中,那些撕扯翼族的凶猛野兽,不禁打了个冷战。 “如果寒国人真是兽族,真与虫渠的占卜不谋而合了。”翼后惊呼起来。 经过与寒浇的一轮交锋,翼王的心里也骤然产生了疑虑。纵然依通之法为修佛者忌讳,但如今看来,虫渠占卜的结果正应了昨夜发生之事。 如果少康的性命关乎翼族的国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孩子的性命换来翼族和平的未来。 “这件事情究竟应该如何处置?”翼后此刻的言辞中绝没有任何阴狠的意味,她的心里只装着后缗和全族的百姓。 翼王闭了闭眼,无奈地叹息着:“让我再想想吧。” 这天夜里,尚付终于回来了。 他在御花园中落地,收了双翼,幻化出双臂。铠甲上的血渍如同他的泪腺,早已干涸。 他神情冷肃,眉心微皱,目光眷眷望着翼王的寝殿,却无颜靠近。 寻找鲛人族的梦想破灭了。 偌大的四方咸海静如死水,只有南海边上漂浮在半空的蓬莱仙境上,还遗留着东王公的一道封印。 那封印是神的结界,他根本无法靠近。 铩羽而归,他在半道上又遇见了寒浇。一番激战后,凭着翅膀飞入虚空才得以逃脱。如今丢失了姐姐,又拯救不料少康,他望月兴叹,心已被现实扎得千疮百孔。 趁着月色,他舞了一套剑法。他以为汗水能挥走心中的不悦,没想到疲惫袭来,心事反而更加沉重。 晚风吹过,寒意侵体。 他颓靡地坐在台阶上,黯然的神色让这位少年将军再没了王族的气势。 一双轻便布靴从远处走来,驻足在尚付身边。 夜色茫茫,凉风习习。尚付歪头靠着台阶边的廊柱,发辫垂散,双目闭合,泪水纵横。 来人见他这副模样,先是一怔,而后眉心紧皱,抬手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搭在他的肩头,拍了拍他的臂膀,唤出了他的名字。 披风搭在尚付肩头的瞬间,他从恍惚中惊醒。猛然睁眼,才看站在他身边的是他的父王。 翼王凝望着他,目中纵然满是帝王之气,他依然看见了浓郁的疼惜之情。那神情如同春雨轻凉,滴在他心间最柔软的一处。 他眨了眨眼,委屈地叫了一声王。 翼王无心应答,只是用力地扶住他的双臂,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拉起来,拥他入怀,缓缓地向昭雪殿走去。 殿门打开,烛火通明。 这是他的寝殿,他已经多年没有回过这个地方。 尚付环视殿内一周,又将目光移到父王身上。翼王从女奴手中接过一杯热茶,亲手递到他的面前,低声道:“路途劳顿,喝口热茶压压惊吧。” 尚付接过茶,无可奈何地说:“我没有找到药引,少康是不是没救了?” 翼王面色平静,淡淡地对他说:“命由天定,但愿少康能化险为夷。” 对尚付说这番话前,他早已知道尚付会铩羽而归。如今虫渠又给了翼族那样凶险的占卜,就算尚付找到药引,他也会疑虑是否给那孩子服下。 事已至此,他的心里也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看了看尚付,似是有话要说,却到底只是凄凉地笑了笑。 “你不去看看少康么?他在你姐姐的寝殿里睡得很香,你母后每夜都守着他。”翼王忽然说出这句话,是心想着也许明日天一亮,尚付可能再也没机会见到那孩子了。 “天色不早了,明天再去吧。”尚付答道。 翼王默然片刻,缓缓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离开昭雪殿时,翼王又回头望了尚付一眼。他躬背低头整理着床榻,长发垂落在身前,挡住了他的脸。 翼王心里填满忧伤。 尚付还是个孩子,这些天却承受了太多惊险忧劳磨出的坎坷不平。他多希望尚付还是曾经那个天真无邪、诚挚坦率、明净贴心的少年。 灯火俱熄,密云遮月。一个模糊的身影,抱着少康走进了深幽暗黑的神木林。 第8章 再见了,师父 神木林里狭窄的泥路,弯弯曲曲,阴森可怖。 月亮被浓密的树叶层层遮掩,只有一些含混的暗色微弱地投射到地面上。风摇曳着树顶沙沙作响,仿佛流沙一般。 他抱着一个木盆穿梭在神木林中,木盆中放着面无血色、正在熟睡中的少康。那孩子睡得很沉,浑然不知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怎样的劫难。 走着走着,空中零零星星开始飘落雪花。那些冰凉透心的六角花瓣,轻如烟尘,洁似玉脂,悄悄飘落,无声无息。 他放眼望去,已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之地。 这里是神木林的最北端,一片冰雪覆盖的苦寒之地。从没任何种族能够穿过这片雪原寻找到世界的尽头。 就在他不远之处,有一座神圣庄严,美轮美奂的宫殿矗立在雪原之上。那宫殿被五色霞光环绕着,通透明艳,灿烂辉煌。 他抱着木盆,神情恭肃来到神殿门外,将少康放在神殿门口。 “既然你无药可救,未来如何,全凭神定吧。”说话的时候,他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 言毕,他双腿跪地,对着神殿俯身叩拜道:“娲皇在上,祭司有言,这孩子是我翼族的灾星,必将为翼族引来灭族之祸。然而我修佛之人,不能擅自做主夺了这孩子的性命。娲皇是人族之母,愿神迹替翼族全族做出决判。” 片刻后,殿门霍然洞开,一片片五色云霞逸出。举目望去,神殿之中,竟是无边无际的天地之貌。无论是大陆虚空、山川河峦、苍茫大漠、冰雪圣地还是翠植浅滩,尽在这神殿大门之后一览无余。 正在此时,天地之间忽然霞光瑞霭,飘来一阵鸾姿凤态祥之气。那五色云霞之中,走出一位身姿缥缈的圣人。 那圣人难辨雌雄,双目紧闭,身着一袭白色佛袍,腰间系着一根磐龙凤翔腰带,一头长若流水的白发背后是一团如碧纱宫扇似的尾羽。那尾羽上竟长着千眼,发散着深沉睿智之光。那一身清冽的寒气,好似没有肉体的灵魂,寻不见一丝温润,唯天下而存,不为世事动容,不为疾苦寒心。 他一见着这圣人,两眼发直,如凉蛇爬上了脊背,又惊又怕,双腿也不听使唤地乱颤起来。 “拜见大明王。”他颤抖着屈膝而跪,毕恭毕敬伏地叩拜。 “女娲神迹早已沉寂多年,你此行是何用意?”大明王声如洪钟,气势磅礴。 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霞光万丈,大明王的声音却略显冰冷:“我昨日神游西方,遇佛祖接引道人点化,说少康与我有师徒之缘。今日,我且将他带走,传习一生技艺,你可有异议?” 他胆怯地低着头,不敢与大明王正面相对。 “王兄,可是后缗她......”他战战兢兢地说。 “后缗虽身在彼岸,但肉身并未损毁。缘分到时,她自会回来。”言罢,大明王的身影伴随着瑞霭祥云渐渐隐去。 女娲神殿的大门轰然关闭,世界又恢复了一片平静。 “孔宣,你虽身为翼王,也应切记修佛之人切不可起贪嗔痴三火,否则沉沦生死轮回,入不了涅槃之境。” 大明王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之中,久久不能消散。 良久,他才从地上缓缓起身,心中万般惆怅。他自然知道女娲神殿沉寂多年,娲皇断然不会在此时出来拯救少康的性命,万没想到他的王兄大明王竟然献身救赎了这孩子。 “王兄,两日前我再凤巢苦立,你闭门不见。为何今日借佛祖点化之名,将我陷入入不了涅槃之境的名声中。”他喃喃自语,万分沮丧地走入神木林之中。 也许一切已成定局。 不仅后缗归来之日遥遥无期,有朝一日兽族兵临城下,翼族灭族之祸发生也已是必然之势。他无法理解,为何大明王身具预测过去未来之法,难道不能预知到这孩子是天降灾星么? 事已至此,他只能做好身披盔甲、手持金戈的准备,纵然那时刀光剑影声喑哑、纵马肆意血泪撒,他也要维护这如画的诗意江山,护翼族子民笑若夏花。 时间,对于生活在世界上的任何种族来说,都是不可捉摸的东西。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桑,这是翼王与翼后父母子女无法相见的感触。夙愿如故,他们居住在辉煌富丽的梵宫之中,却只能轻剪无边岁月泼墨成一纸情符,祈求接引道人能将亲情的情缘牢牢禁锢。 团聚之心,安之若素,这份然尽了世间沧桑的伤感,伴随着轻翻经卷,已悄然过去了那么些年。 没人能拦住时光的脚步,就像没人能拦住少康的成长一般。 他再也不是那个襁褓中病入膏肓的婴儿,早已成为一个瞳仁灵动、面如桃杏的十七岁少年郎君。 第9章 祭司的秘密 夜幕仿佛无边的浓墨,被重重地涂抹在虚空之上。没有星星,就连月光也显得微弱黯淡。夜色之下的凤鸣山布满了千奇百怪的古木奇树。淡淡的雾气缭绕在溪瀑纵横的奇山密林之间,如同修炼之人梦寐以归的仙境一般。 树丛忽然被拨开,露出一个少年的脑袋。 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乱蓬蓬的黑发下是浓密的剑眉和一双如咸海般蔚蓝清澈的眸子。那鼻梁英挺,粉色的唇如玫瑰花瓣一般柔嫩。 他从一颗琅玕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地站立。那玉树一般的身子在一袭白衫的映衬下,更显得英气逼人。 汗水,从他的脸颊滑落,衣衫也被浸得有些微湿。他擦了擦汗水,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金光闪动,一柄神剑倏地飞出,朝少年右臂飞奔过来。少年身子微侧,神剑从少年身边略过,直刺入少年身后的建木树干上。金光震天,剑身晃动时发出的声音嗡嗡震耳。 一个翼族男子从直冲过去,将长剑从树干上拔出,对少年笑道:“不错啊,少康。” 少康被吓得脸色苍白,定睛一看,挥剑之人原来是尚付。他这才舒了口气,咬着嘴唇道:“舅舅,你吓了我一跳。” 尚付满面春风,微微一笑:“虽然你尚未修习内力,倒是具备了咱们翼族的灵性。” 他拍了拍少康的肩膀,倏地回忆起十七年前在封渊那段往事。世事无常,一切都在改变,连当初对姐弟之情的那份难以割舍,如今都已经模糊不堪。或许,是因为年岁的增长让他看淡了逝水流年,再也不会像少年时代那样恣意妄为了。 有些事,非要长大了之后才肯承认。所以直到现在看到英姿勃发的少康,他终于肯承认自己失去了后缗。他对于得失的判断开始有些模糊,面对眼前这样的少年,将姐姐遗失在彼岸究竟是好是坏呢? 他凝视着少康,眼中充满怜爱之情。这孩子自从出生就被天帝的神识封印了血脉之气,大明王虽贵为佛母也无计可施。正因如此,少康无法修炼内力心法。 他隐约记得天帝的这道封印会在十八年后自动消弭,如今这时间已经越来越近。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真会如翼王翼后忌惮的那样,引来兽族大军攻城,天地变换、全族覆灭么? “舅舅,翼王是坏人么?”少康在山坡上坐下,抬眉望着尚付,“为何每次翼王来凤巢看望我,大明王都不许我见他?” 尚付不知如何回答。在这场情感的博弈中,真的能分清孰是孰非么? 十七年前,当翼后声泪俱下向他诉说让翼王扔掉少康的无奈之举时,当他面对翼王湿红的眼眶时,他也曾恨过他们。 如今时过境迁,他渐渐理解了一切。 不是翼王和翼后心狠手辣,而是这个世界太过残忍。 他看着少康,此时唯一的希望,就是这孩子能留住那份纯真,不要再长大。 “你怎么不说话?”少康又问道。 尚付浅浅一笑:“翼王怎么会是坏人,他是大明王的亲弟弟。” 少康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尚付坐在他身边,细细地跟他讲述翼族的来历: 传说中世界本是一片混沌,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清气上扬为天,浊气下沉为地。此后过了四万八千年,陆地裂变为东胜神洲、北俱芦洲、西牛贺洲、南瞻部洲,支撑天地的盘古大神化为直通三十三天的须弥圣境,屹立在四块大陆中央,高约八万四千由旬。盘古的精气凝结,在圣境诞生了天帝帝俊、在地面诞生了女娲和五彩神凤。那凤凰是翼族后来生下了翼王孔雀和大鹏。孔雀出门觅食之时,不小心吸食了在雪山顶上修炼的接引道人,道人剖开孔雀的脊背跨上灵山成圣,创立了西方佛教。接引道人认为自己从孔雀的腹中获得重生,因此敕封孔雀为佛母大明王。大明王后来在灵山修行万年,于是大鹏继任了翼王之位。 少康听得入了神。他躺在草丛里,根据尚付的讲述和自己这十几年的见闻结合起来,逐渐形成了对这个世界最粗浅的认知。不过他开始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有很多自己梦寐以求的存在。 “原来佛母大明王跟翼王是兄弟,原来天上真有神仙,那我们人是从哪里来的?”少康忽然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浓郁的兴趣。 尚付见少康意犹未尽,便继续向他讲述人族的来历: 天帝有一天到地面上走动,觉得世上除了飞禽猛兽便没有别的生灵,于是决定按照神的样子新增一个种族。一天夜里,他的神识化作地皇伏羲来到下届,跟女娲一起生育了后代。谁想女娲本是人首蛇身,生下的儿子后稷竟然是人首牛身。天帝很失望,于是女娲决定按照天帝的样子,用草绳和黄泥造人。结果,公孙轩辕从泥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代人皇,才有了后来的夏族。后稷,最后成了兽族的王者。 一阵轻风拂面而过,少康的脸上,诧异之情溢于言表。 尚付的心里却飘过一阵落寞。 十七年里,少康从没想任何人问过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父母又在何处。 他不想知道这些么?还是生来的环境造就他意识里没有亲情伦理的概念?尚付很想知道,却不想这世事的烦扰带给少康满身污浊。 倘若这小小年纪便要承受沉重的负荷,他应该会受不了吧。尚付这样想。 少康一脸灿烂地笑着,就像一缕灿烂的阳光打破了夜的可怖,散发着一种暖人的慰藉。这样的温暖,似乎能包容世间的一切,拯救世间的一切。简洁而深刻,宁静而悠远。 “少康,倘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面对命运的捉弄时,你记住一定要坚强。”尚付悠悠地对少康说。 凤鸣山上,皓月之下,少康已躺在草丛里沉沉地睡着了。 尚付脱下自己的披风搭在他的身上,将他抱起来,缓缓向凤巢走去。 第10章 五彩玄凤的神识 少康并非不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并非不想问自己父母究竟在哪里。当尚付给他讲上古时代天地缘起的故事时,他听到连佛祖接引道人都拜孔雀大明王为母亲的时候,关于自己母亲的疑问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是,他深知就连最亲近的大明王和尚付都从不在他面前提及生身父母,这里面一定有太多不得已。 既来之则安之。少康觉得他们既然不愿意说,那么总会有说的那一天。 他愿意等,等到他们愿意告诉自己的那一天。 天长日久,渐渐地他也默认了自己是一个孤儿的身份。 听了尚付的故事以后,他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神族、人族、兽族和翼族。或许,还有很多他尚未听说过的种族。原来这个世界远远不止凤鸣山和任城那么小,竟然是一个无比巨大的世界。 可是,神族在哪里?天帝、娲皇又在何处?他问过尚付,尚付似乎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告诉他万年之前的一场浩劫后,所有的神族皆已不知去向。 每每想到这里,他总希望自己能像尚付那样拥有一足以匹敌湛卢的绝世神兵;也想像大明王一样拥有一身绝世无双的本领。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走遍天下,寻访神族的下落。 然而此时此刻,他正躺在凤巢的石床上,晃动着那只翘起来的腿。 “小鬼,睡醒了?” 正当少康胡思乱想之际,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惊得他急忙从床上一跃而起,四下里搜索大明王的踪迹。 这分明是大明王的声音,整个洞府中却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的痕迹。 忽然,少康只觉得一阵劲风迎面而来。 他豁然身子一缩,脚下发力向下一钻跳下石床,迅速跑到对面石壁处站着。虽然他仅十七岁,这冲刺的力量和速度却不容小觑。 成功躲过奇袭,他洋洋得意地立在石壁前朝床边看过去,四周依然空无一人。 令少康防不胜防的是,他面前陡然出现了一根手指,看似随随便便,轻轻的朝着他的额头点了一下。 少康惨叫一声,身体忽然莫名地飘在半空中打了个圈,然后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一时间尘土四溅,少康的手腕也传来阵阵剧痛。 “让你背的心法都背熟了么?”空气在少康面前凝固,迅速幻化成一个白衣圣人的模样。那眼神锐利异常,盯着少康 开口道:“多背诵一些心法口诀,总有一天能用得上。” 听着他语气中的怒意,少康依然只顾揉着自己手腕:“《孔雀明王经》我早就会背了,孔雀明王咒也已经烂熟于心。我修炼不了内功,背这些有什么用!” 大明王坐在石床上,那双常闭的眸子忽然睁开,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少康。 这是少康第一次看见大明王的眼睛,在此以前他一直以为大明王是个双目失明的老头。此刻近距离接触,少康才看清,大明王的眼睛居然是绿色的,如同一泓碧波,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你的体内藏有一道天帝的封印,封住了你的血脉之气。”大明王掐指一算,道:“不过今日这道封印的力量日渐式微,你应该很快就能修炼内功心法了。” 少康被大明王的眼睛盯得毛骨悚然,不自然的向后退了几步,缓缓的揉着自己双臂:“天帝为什么要封印我的血脉?” “日后你自然会知道。”大明王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少康,一眨不都不眨。 “小子,跪下吧,今日我正式收你为徒。”大明王语气异常严肃,一股庞大的气流对着少康压过来。他双腿一软,直直地跪在大明王面前。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少康惊呆了。这是他十几年来一直奢求的事情,此时竟感觉如此不真实。十七年来,大明王每日陪伴他左右,每日指导他背诵各种经文佛法。然而,自己却从未被承认是大明王的徒弟。有一日他偷听到尚付跟大明王的对话,那时大明王只是淡淡地回应,说时机未到。 现在是什么时机?为什么时机就这样唐突的到了? 此时此刻少康的内心被惊喜和紧张填满。这种心情,完全超出了他之前对拜师这件事情所有的想象。 心脏的跳动比平时快了许多,咚咚声清晰可闻。 这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冲动。 “十七年前,我得到佛谕须收你为徒。百日后你封印化去,定要勤修苦练。无论生活遭遇何种变故,佛在心中,便是一切。”大明王的语气虽然平缓,却隐隐藏着一股宏大的力道。这力道直入少康心怀,令他心血澎湃。 少康跪在大明王面前,神情坚定,目光如炬。 “少康在这里给师傅行礼了。”少康口中振振有词地念着,给大明王磕了三个响头。 礼毕,大明王伸出右手,气流汇集其上,唤出一把曲折婉转、凹凸不平的短剑赠与少康。这短剑通体发出白金色淡光,极为夺目。 少康接过剑,有些嫌弃地说:“为什么这么短,怎么杀敌啊?” 大明王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对他道:“这剑是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时,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吸收了天地日月精华经雨洒雷击而成,名唤鱼肠。” 少康这才仔细去看那柄短剑,那满刃花纹毕露,果真宛如鱼肠一般。 “这剑比我舅舅的湛卢,怎样?”少康继续问道。 “鱼肠和湛卢如一母所生,湛卢为仁道之剑,鱼肠为勇绝之剑,皆为上古神剑。”大明王回道。 少康激动万分,站起来冲到大明王身边,给了他一个深深地拥抱。 “少康,你要谨记,世间一切兵刃皆是虚妄,慈悲才是你最好的武器。”大明王摸了摸他的头,声音仍是淡淡地。 第11章 再闯神社 小年,整个北俱芦洲都被厚重的冰雪覆盖着。 雪后放晴,积雪缟地,余霞倚天。 尚付带着少康临风爬上了凤鸣山的绝巅,远眺任城在山脚下化成了巴掌大小的一块。 “大明王正式收我为徒了。”风吹动少康的头发,他迎风开怀地笑着。 尚付嘴上虽然回应着一些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词,却不由眉头紧锁,诸多事情涌上心头。他曾听大明王提到过,收少康为徒之日,便是天帝封印即将解除之时。 对于少康而言这是莫大的喜事,对于整个翼族而言,或许是一场灾难的临近。 尚付犹记得那日陪同翼王一起造访凤巢洞府那日,大明王遗世独立般站洞口,披着纯白的斗篷,一身萧索。 翼王问大明王难道不知道翼族即将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大明王淡淡地说,命里该有的劫难怎样都会有,就算没有少康,说不定会有一康、二康、三康。 总之,一切都是天命,谁也不能违逆。 这番话令人不寒而栗。 那天以后,任城开始加强防御,翼王以及翼族八位神将都开始闭关修炼,为那场意料之中的大战养精蓄锐。 “你看,大明王送了我一把鱼肠。”少康掏出那把白光闪耀的短剑。 “这真是一把好剑!”尚付赞叹道。 “舅舅,你见过大明王的眼睛么?”少康继续问道。 尚付惊诧地看着他:“大明王睁眼了?” 少康点点头:“大明王拥有一双绿油油的双眼,从他的眼睛里,我似乎看见了全世界。” 尚付惊出了一声冷汗。从他对这个世界又认知开始,就没见过大明王睁开过双眼。翼王告诉他,大明王很少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是因为他眼见不一定为实。修佛之人讲究用心与佛对话。 大明王修为极深,虽禅定修佛,却早已修通了肉眼之外的天眼、慧眼、法眼、佛眼等四眼。那四眼眼伴随着他的神识走遍生死边界。然而当他一旦睁开肉眼,一定是这世间当有大事发生。 那双肉眼,是大明王的法器,虽包含着太多悲悯人世的佛心,却也能夺人心魄,杀人夺命于无形之中。 看样子,那场战争真已是不可避免了。 尚付暗暗叹息道。 正在他们临风赏景之时,几个黑衣蒙面人从天而降,将两人围困在绝巅之上。 一只冷箭飞来,直刺入少康左胸。少康捂着胸口,叫了一声,应声倒地。 尚付拔出湛卢,金光闪过,蒙面人急忙遮住了双眼。他持剑朝蒙面人冲过去,将蒙面人一扫而光,踹下万丈悬崖。 他归剑入鞘,回到少康身边,看着少康肩上的箭,低下身将他扶起。 他握紧了箭羽,看了少康一眼:“你得忍住,倒刺箭会很痛的。” 尚付按住他的肩,手起箭出。那箭头从少康身体中脱出,带着血丝。箭头发黑,显然被下了毒。 这哪里只是痛,分明是痛如钻心。少康捂着伤口,紧咬住嘴唇,下意识里依然不肯示弱叫出声来。 随后,陷入了昏迷之中。 尚付俯下身去,解开少康的上衣,将伤口上的毒血一口一口吸出来。 这血吐在雪地上,是黑浓的颜色。还好救治及时,毒素没有深入五脏六腑。 他撕下白色衣角成条,替少康包扎好伤口,脱下身上的白裘皮袍子盖在他的身上。 入夜,任城一片祥和之气。 凤鸣山的凤巢内,尚付却浑身紧绷的坐在少康身边。大明王也一脸凝重,在石床上禅定,运动真气替少康疗伤。 “哪里来的刺客?”大明王问道。 “那些黑衣人应该都是咱们翼族的,估计是从梵宫里来的。”尚付答道。 大明王定了定神,手指微微一动,淡淡地说:“虫渠。” 尚付一惊,脸上的神色像遭遇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大祭司为什么会私自派刺客行刺少康,难道是受父王之令?” “你应该去问问你的母后,”大明王气定神闲地坐着,口中喃喃道:“那日子终于就要来临了。” 尚付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大明王缓缓起身,抱起沉睡中的少康,向凤巢深处走去。 夜深了,任城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月光朦胧,星光迷离。梵宫内灯光灿烂,各色宫灯交相掩映,流银泻辉。 风轻轻的柔柔的在后宫的院落里穿梭,如巨大的翅翼亲切的抚过万物。这月光、星光、灯光,在微风中交织成一张包裹着世间万物的网,让尚付和翼后沉浸其间。 “月朗星稀,倒是个好夜色。”翼后由尚付扶着,行了两步坐到望心亭的石凳上,仰头看着漫天细碎星斗。 尚付并没有想要跟翼后讨论夜色与星辰。他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道:“母后,彼岸会有一样的夜色与星光么?” 他望着翼后瞬间垮下去的脸,接着说:“我想姐姐了。” 翼后挑眉看着尚付,他虽已不再稚气,浑身却依然透着一股孩子气。 “等你姐姐回来的日子,你自己问她吧。”翼后苦笑一声。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尚付接着问。 翼后指了指尚付腰间的那把湛卢,正色道:“取出你手中的剑,杀了少康,你姐姐自然会回来的。” “所以今天刺杀少康的刺客真是母后派去的?”尚付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不是被你救下了么?”翼后冷言道,“如果想你姐姐,就用正确的方法将她接回来。” “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了他?” “尚付,不到百日那孩子的封印就解除了。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你不知道?”翼后反问道,“那是翼族的灭顶之灾,我们这绝世的梵宫也将化为一片断壁残垣。” “你愿意看到那一天么?”翼后的话句句铿将有力,直刺尚付的内心。后缗是他今生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人,但如果要拿少康的生命来换的话,光想想也会让他难过得流下眼泪。 他当然知道翼族即将面临的是什么,但正如大明王所言,这一切都是天命,是劫数。在这场宿命的战斗中,作为翼族王子,他只能选择面对,而无权判决别人的生命。 “母后,如果你亲手杀死了姐姐的孩子,你的心不会痛吗?”尚付的声音很轻,却似一记重拳砸在翼后的胸口。 她满眼噙着泪,悠悠地对尚付说:“我不仅仅是你的母后,更是这全族的翼后。” 尚付无言以对,翼后自有她的立场和道理。但对于他而言,没有那么多家国天下的责任。他一定要替后缗守护好少康。 冥冥之中,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少康一定能与自己的母亲相见。 第12章 彼岸 北风呼号,飞鸟绝迹。 尚付站在城楼上,凝望着那漫天风雪,这应该是他记事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季。 一切都结了冰,从城楼上的王旗一直结到他的心。 屋檐上被凝结出了一排排坚硬的冰刀,冻得比城防军的刀刃还硬,一旦触碰立即碰上会被割得鲜血淋漓。 他自始至终沉默地伫立在那里,雪花簌簌地落在他的头发和盔甲上,整个人都铺上了一层银白之色。他也不知自己看了多久,目之所及除了白茫茫的世界,再没有任何生机。 他冷得失了知觉,就连睫毛上也凝结出了冰凌子,扎得睁不开眼。 他在回忆。 回忆将他溯回到八岁之时,他的哥哥,当时的翼族太子鸾鸟率领叛军攻破了任城,在梵宫内造成一片屠戮。那时候他正跟后缗在大殿里追逐嬉戏,鸾鸟趁机捉住他,将一柄长剑横在他的喉前要挟翼王退位。 血浓于水,在政治和权力全面仅仅只是一句笑话。 那时候他的手上握着一块王的玉珏,惊慌之中他抓起玉珏砸在鸾鸟的脸上。鸾鸟慌乱之中,被神将们乱箭射杀。 万箭齐发之时,没有人顾及尚付还在鸾鸟手中,他们顾及的只有翼王的宝座和平叛之后获得的荣华富贵。 王族的亲情,凉薄至此。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双膝跪地、被万箭穿心时那副狰狞的面孔。那双蓝色的眸子瞬间变成死灰,里面驻满了永世难以散尽的不甘心。 翼王再次坐上王之宝座之时,各族使臣纷纷前来道贺,没有人再提及飞灰湮灭的鸾鸟。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连鸾鸟的坟茔在哪里都不知道。 几年以后,鸾鸟留在翼族各地的党羽纷纷被翦除。天下初定之后,后缗带着王的嘱托出嫁到帝丘。 他心灰意冷,决意跟着后缗出走。无论是任城还是梵宫,他皆无心眷恋。 后缗出嫁那日,大明王立在凤鸣山巅,为他们吹了一曲《离人调》。 箫声呜咽,如泣如诉。 王队自任城浩浩荡荡而过,后缗身着一袭红衣坐在轿中,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土。 想到这里,万般苦楚如鲠在喉,眼泪顺着眼眶留下,瞬间在尚付的脸颊上结成两行冰柱。那些往事成为他挥之不去的心结,也让他萌生了对亲情极为看重的情愫。 “王子。”一个声音打断了尚付的思绪。 他转过身,身旁站着虫渠。 “我叫你过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要想取了少康的性命,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尚付美目流转,看向虫渠,怨忿的眸子里难掩忧伤。 “这??”虫渠低着头,不知如何应对。 尚付看着他,忽然将目光锁定在他腰上佩戴的那把短剑之上。 “你这柄短剑,看上去十分熟悉......”尚付皱眉微思,却追寻不到任何与这柄短剑相关的记忆。 “这只是一柄极为普通的剑。”虫渠声音低沉。 “我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 尚付点点头:“你走吧。” 虫渠转身离去的时候,尚付看着他玉立的长身,恍如昨日故人。 良久,尚付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展开双臂,幻化成一双五彩翅膀,向凤鸣山飞去。 经过大明王日日真气护佑,少康伤势恢复的很好。尚付望着他苍白瘦削的小脸,心里泛起浓浓的怜惜之意。 “伤口真的没事了?”尚付一边为他剥着从梵宫中带来的野山桔,一边问道。 “还好有天帝的封印护体,毒素才没有渗入五内。”少康接过尚付递给他的小桔瓣扔进口中咬下,汁水在口中爆开。 他笑了,笑容跟那桔瓣一样甜。 “太阳出来了,想跟舅舅出去走走么?”尚付问道。 少康有些雀跃地点点头,跟着尚付悄悄走出了凤巢洞府。 刚出凤巢不久,他们立即被一群埋伏已久的黑衣人紧紧围住。 尚付一手握住腰间的湛卢,一手摘下自己的披风披到少康肩膀上:“你系好,天上风大,我带你飞上去。” 就在少康系好披风的一瞬,尚付化出翅膀带着少康飞上虚空,将黑衣刺客甩在了山下。 这些人又是母后派来的?或者是虫渠的人?尚付思忖着。 忽然,一阵光华如练,尚付和少康在半空中被四个同样扇动着五彩双翼之人团团围住。尚付朝这四人看过去,一个银甲乌冠、一个玉颜含威、一个蓝面朱唇、一个柳眼刀眉。 “他们是谁?”少康仅仅抓住尚付,声音在寒风中颤抖。 “这四位都是翼族的八大神将,青耕、三青、婴勺、戴胜。”少康对尚付说。 “王子,凭你一人之力如何能战我四人?”三青对少康道,“快将你背上那孩子交出来吧,我们对翼后也有个交代。” “妄想!”尚付用尽全力向高空冲去。 青耕展翅向上一跃,左翼一飞,扬起一场飓风,尚付被颤得已有些重心不稳。婴勺和戴胜紧随其后,护在两侧,与青耕成三角之势,直奔少康而去。 三青停在低空,一旦少康被飓风刮得落下,他只需一接,那孩子便落入他的手中。 尚付虽不是他们四人的对手,但面无惧色。他目光冷厉地盯着这四神将,一咬牙,向更高处飞去。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一只黑色的大鹏忽然出现在上方。 大鹏舞动双翼,利爪向下一勾,便将少康紧紧勾了起来。尚付一惊,仰头看去,那大鹏长着一双如幽谷般深邃的眼睛,里面是似曾相识的风云之色。 他颤抖着,用尽全力向大鹏的方向飞去。 “哥,是你吗?”尚付颤抖着,他清楚地记得那眼神,跟他的兄长鸾鸟一样深邃的眼睛。 少康虽被大鹏勾住,却不断用力挣扎。危难之际,他迅速拔出腰间的鱼肠,用力向大鹏的腹部刺去。暗红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大鹏大爪一松,少康如流星闪电一样向下坠落。 “舅舅,救我。”少康大升疾呼。 尚付见大鹏仓皇逃窜,立即掉头向下方冲去。那四名神将见状也向下方俯冲,意欲争夺少康。 倏地,只见下方一道血火冲天。就在少康即将坠入山谷的一刹那,他忽然腾空而起,背脊处竟然晃动着一双血红色的双翼。 尚付和四神将停在半空中,怔怔地望着少康。 他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第13章 少康身世之谜 尚付屏气凝神,双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偌大的十字,一股清气瞬间在他的身体周围聚集起来。那气流越来越强烈,并且随着尚付双手的动作而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旋。 少康认得尚付的招式,这正是《大明王咒》中记载的翼族最有名的封印法术锢魂术。 难道尚付也是大明王的弟子么? 就在少康思索的时候,尚付已将那道气旋朝四神将推了过去。 那四位神将瞬间被凝滞在半空中无法动弹。 见控制住了四神将,尚付立即带着少康一路向凤巢洞府逃去。 “舅舅真厉害,四位神将都敌不过你。”少康跟在尚付身后奔跑,伴随着低低的喘息。 “那四位神将的功力都在我之上,因念我是王子,未能使出全力拼杀而已。”尚付拉着他一路小跑。 “舅舅,我这翅膀怎么收啊!” 尚付回头一看,少康背后的翅膀正扑棱扑棱地扇动着,全然不听这孩子的使唤。那样子看上去十分可爱。 他笑了笑。少康身体里流淌着人族和翼族的血液,因此身体结构自然跟翼族大相径庭。翼族的一旦幻化成人型,翅膀就变成了双手,但少康竟然是直接从背后长出了双翼,活脱脱成了一枚乖巧的鸟人。 “我活这么大,第一次见双手和双翼都有的怪物。”尚付打趣道,“我们的双翼和双手互相幻化,靠的是内力运动飞行决。你的血脉封印尚未解除,也没修过内力,这事儿我还真没办法。”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凤巢洞府。寒风凌烈中,大明王一袭白衫飘逸,正站在洞府门口候着他们。他挥动衣袖,万丈白光从天际斜射下来,形成一道结界,将整个凤鸣山都包裹在内。 “山河结界?”尚付识得这功法。这是一种极强的结界,结界里的人能出去,但结界外的人却无法出来。 少康一见着师父,那颗悬到嗓子眼里的心瞬时落地。明明生死都已经走过一遭,现在却只觉心无挂碍,虚极静笃。不过他的身体刚刚痊愈,这一番奔波,只觉四肢百骸都是疼的。 “是谁解了你的天帝封印?”大明王话音刚落悠悠地问道。 尚付和少康眼神里那些被追捕的恐怖神气还未散尽,又被大明王这句话惊得茫然失措。 大明王眉头一皱,瞬间感应到少康身上的血腥之气:“这是幽冥之血。” 尚付暗暗一怔。他不禁回想起那大鹏如幽谷一样的眼神,那是一对如琉璃一般的眼珠,透着令人恐惧的诡异的红色。 难道,那真是鸾鸟的神魂?倘若那真是鸾鸟的神魂,那么翼族要面对的还不仅仅是兽族的进击。想到这里,尚付的每一个毛孔都紧张起来。 大明王掐指一算,不禁眉头紧锁,叹息道:“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尚付茫然地望着大明王,完全没明白他的语义,只是自顾自地说道:“那大鹏的血滴在少康的身上,他挣脱以后瞬间长出了双翼。” “那幽冥之血解了少康体内的封印,这双翼才破皮而出。”大明王悠悠地说。 尚付的面色,一刹时地变了灰色了。 “师父,我这翅膀怎么收?”少康依旧喘息着,他担心大明王那紧闭的双目看不见他的双翼,因此刻意走到师父跟前,用翅膀撩拨着那一袭白袍。 大明王拂动衣袖,口中振振有词地念着,少康的双翼瞬间隐匿在空气之中。 “那大鹏是幽冥界来的?您应该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吧。”尚付此时最热切的希望就是能从大明王口中证实自己的推测。 “他是谁,重要吗?”大明王的嘴角浮着一丝奇特的微笑,“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大明王念起法诀,掌中瞬间汇聚起越来越多淡蓝色的光芒。那光芒柔和、浅澈、如雾一般朦胧。只见他手腕一翻,顷刻之间,他和少康已在尚付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巢府门紧闭,显然大明王不愿再让尚付追问下去。但这更加重了尚付的疑虑。 昭雪殿里烛火尚在,光晕摇曳。 心是静的。一桌,一壶,一人。 尚付为自己斟了杯茶,水汽氤氲在眼前,缭绕了视线,然后慢慢飘散。 他端起茶杯,浅酌慢品。 面色虽然祥和,他心中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关系错综复杂的泥沼里,他越是想弄明白一些事情,越是往深的地方陷进去。 那是一种无力的恐惧感。 他放下茶杯平躺在榻上,闭上眼睛努力地想要平复这种恐惧感。不多时,他沉沉地进入了梦境。 梦里他,他来到一个万丈悬崖边,凌冽的风满世界乱串。他在悬崖的上空漂浮着,没有意识,没有知觉。勉力抬起眼,一直黑色的大鹏正向他冲来,那大鹏的羽翼约莫一丈余宽,猩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他。突然一道天雷闪过,他一个哆嗦醒了过来。 推开窗,大雪过后的夜晚是铺天盖地的宁静。月光淡淡倾泻进来,抚弄着他的睫羽,却再也无法抚平脑中紊乱的线索与思绪。 第14章 相逢即是别过 翼后听到昭雪殿传来的怒吼声和砸东西的声音,赶忙带着随从奔了过去。 “那只黑色大鹏究竟是谁?你们是奉了谁的旨意?”尚付一只手正拎着三青的衣领,另一只手紧握着金光耀眼的湛卢,满脸怒意。 尚付举起剑就像想朝着三青砍过去,翼后连忙冲过去拦下他,然后对着外面喊了起来:“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一群身着铠甲的士兵进来,将尚付紧紧架住。 尚付怒气冲天地看着三青,又望了望翼后,气沉丹田双臂一震,架住他的几个士兵被狠狠震在地上。他持剑的那只手快速从空中划过,三青的左臂毫无阻碍地噗呲一下被划出一道鲜血淋淋的伤口。 “王子,本将军再说一遍,那只大鹏是突然飞来的,我们并不知情!”三青强忍住疼痛,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尚付,你这是何必呢?“翼后快步上前拦住尚付,“你神将是我派去的。你现在砍伤了三青,一旦兽族来犯,凭你的功力能够抵挡么?” “翼后!”尚付愤愤地瞪着她,“我跟祭司大人也已经说过,如果要想取少康的性命,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当“翼后”这个称呼替代“母后”的一瞬,她凝视着尚付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那眸子皆是憎恶之意。眼泪一瞬间无法自制地顺着她的脸向下滚落,心里如同被一对岩石填满,异常堵塞。她抬起手,愤怒地打在尚付脸上,打得他的嘴角都渗出了血。 “你疯了!”翼后瞪着他,流出着恨铁不成钢的气愤,“我在这里都能感应到少康的血脉之气!不久以后寒国大军来袭,我们该如何抵挡?” 尚付的面颊当即就红肿起来。他冷冷一笑,对她说:“若是姐姐还在,也不会原谅你这样对待她的孩子!” 揪心的心痛从翼后心头涌起,慢慢向全身蔓延,似乎灼伤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后缗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一的儿子又与她背道而驰。忧伤在左,失望在右,一层层堆叠的伤痛将她心中之火越少越旺。她伸出手,念动口诀,幻化出一把捆仙绳,将尚付牢牢缚住。 “把他押下去,面壁思过!”翼后一声令下,从门外冲进来几名侍卫用捆仙绳将尚付带走,关押在地宫之中。 黯淡无光的房间,爬满青苔的石壁,尚付如同被扔进了绝望的深渊。 黑隆隆的,望不到边的深渊。 他不能想象翼后为何变得如此心狠手辣,但却能清楚感受到从面颊传递到心里的痛。也许,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母亲这一掌。 因为他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也许命中注定要遭受这样的磨难吧。既然已经走进尘世,又怎能不染尘埃,注定要来的苦难,也注定不能轻易逃离。 此时他凝视着面前的石壁,只能如此自我安慰。那些石砖的缝隙间似乎就像是他心里的裂痕,即便长出青苔,也无法将每一道缝隙填满。他闭上双眼,盘腿禅定,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在意小小的委屈,不要让难过和伤痛制约了灵魂的方向。 倏地,地宫的门缓缓打开,一缕阳光顺着门缝渗了进来。 阳光之中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提着篮子,向他缓缓走来。 “你是谁?”少康本能的提高了警惕。 “我是庖正的女儿,奉翼后的命令,给王子殿下送些吃的。”那少女的声音细细地、柔柔地,跟那道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光相得益彰。 待那少女走进,尚付才看清她的容貌。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棉衣,衣料的质地虽然很差,却丝毫无法掩盖她骨子里透出的纯真气质。柳叶弯眉下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一双如湖水般纯净的明眸,粉唇微启,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少女蹲下来,从篮子里取出食物和酒水,微笑着对尚付说:“殿下快吃吧,壶子里的酒替你热过,这里面阴冷潮湿,喝些酒暖暖身子。” “你叫什么名字?”尚付接过她手中的酒,问道。 “我没有名字。”她浅浅地笑着,“我父亲姓艾,父亲向别人介绍时都叫我艾女,平日里大家都称呼我小艾。” “你什么时候来的梵宫,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尚付饮了口酒,问道。 “我母亲病故,前几日父亲才托人将我接进宫里,平日里帮父亲打打下手。”小艾面色平静,但尚付还是从她的眸色中读出了对亲人亡故那种痛彻心扉的悲。 这十几年来,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别人赞赏他能渐渐脱离少年的稚气和冲动时,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用多少血泪才学回来的。虽然他方才又因为情绪地冲动怒砍了三青,惹恼了以后,但平静下来,他只能冷眼看待世事无情。此时的波澜不惊,皆是因为自己曾经被不知多少次波澜淹没过,生命中所有的挫折和伤痛,当他无法改变命运时,只有通过隐忍来自我疗伤。 尚付又饮了一口酒,瞬间愣住了:“这是什么酒,第一口清冽,第二口甘甜。我从没喝过如此美味的琼浆。” “这是母亲在乡下酿造的,因母亲姓杜,这酒名唤杜液。”小艾答道。 “待我出去,一定来膳房找你讨酒喝。”尚付心底的阴霾被这少女的微笑和美酒一扫而光。他打量这个这个女孩,她纯净的眸子让他寻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宛如一朵在伤口中盛开的花朵。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尚付接着问。 “好啊。”小艾不加思索的答应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让你帮我什么忙?”尚付笑了笑,觉得这女孩子太过单纯。 “殿下看起来不像是坏人,我相信你。” 这句话让尚付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原来陌生人的微笑可以治愈伤痛,甚至能证明自己并不孤单。他顿了顿,对她说:“你帮我去凤鸣山传个信吧,让山上那个白发老头下山来救我出去。” 第15章 天帝的神识 少康爬上了山坡上的一颗建木,深深地望向梵宫的方向。 因为这段时间连遭横祸,他已经很久没来这里。然而,一连三日尚付都没来看望他,致使他忧心忡忡又来到了这个山坡。 他是被山河结界挡住了,还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期待越多,担心就越多。 他站在树枝上,对着梵宫大叫了一声。尚付曾经告诉他,如果心里难受就对着天空大喊一声,情绪得到释放,心就不会痛。生活,会快乐也会寂寞;伤痛,让人窒息,但也让人清醒。 此刻,少康是清醒的。 从小到大,他都生活在大明王的庇佑之下,这里是他的家,也是他的桃花源。受伤时,师父给他疗伤;为了保护他,还设计了这道山河结界来阻挡一切邪恶的厮杀。这几日他痛定思痛,忽然领悟到这世界上也许并没有真正的桃花源,没有真正快乐的地方,只有让自己保持快乐的心态而已。人生总会有苦,苦终究无法避免;生活总有伤痛,伤痛迟早无法躲避。 当茫茫无尽的虚空传来他嘶喊过后的回声,他想到尘世中直面所有的苦难。 伴随这回声的,还有一个少女的呼唤,呼唤的是他的名字。 清脆、甜美,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女孩的声音。 她是谁,也被挡在山河结界之外了? 想到这里,少康从树上跳下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过去。 山河结界的边界是一排寂寞的银杏树,只剩下干枯的枝桠,寂寞地伫立在寒风中。银杏树下站着一个与他仿佛年纪的姑娘,被挡在结界之外。她穿着一件紫色长裙,套着一件狐皮坎肩,细腰广袖、衣袂生寒。粉腮之上,两片朱唇微启,露除皓齿;那双目含情脉脉,似喜非喜;两弯羽眉紧蹙,十分动人。 少康凝视着她丰润的面容,虽然心动,却万分担心是梵宫派来的刺客,于是正了正色,装作一副冷冷的嗓音:“你是谁?” 那女孩见少康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瞬间变了脸色:“你又是谁?” 少康眼睛瞪了瞪,道:“你漫山遍野地唤我的名字,倒问我是谁?” 女孩一笑:“我是来替王子殿下传话的,他被翼后关在地宫里,让你师父想办法救他去吧。” 少康大惊,女孩子这番话令他百感交集,连忙问道:“你说你是王子殿下派来的,可有什么凭证?” 女孩叹了一口气,有些不耐烦:“你师父大明王能知过去未来,掐指一算便知道我所言之事真假如何。再说我一个弱女子,一没兵器二不会武功,难不成还把你捉了献给翼后?” 少康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尚付,他一定得想办法救,但面前这女孩倘若是个刺客,他和师父就会被陷入到危险之境。他想了想,解下腰带扔给那女孩道:“你先用这绸缎把自己绑住,我带你去见我师父。” 女孩子又气又恼,但想着尚付的嘱托,一面抱怨着一面拾起少康那脏兮兮的腰带,将两只手缠住,然后对着少康嚷嚷:“我自己怎么绑我自己,要不你给我打个结!” 少康尴尬地笑了笑,念动口诀,伸出手将女孩拉近结界,又将她缚在手上的绸缎打了个结。这女孩的手感光滑细嫩,少康的脸不禁红了。 他就这样拉着她,向凤巢走去。 洞门开启,他将女孩引入室内,走向洞府深处,大明王的闭关之所。 “师父。”少康站在一旁,向大明王请安。 大明王收了功法,缓缓道:“我都知道了。” 他伸出手,汇聚一股气流,挥掌击入少康体内:“你自幼病入膏肓,可惜血脉被封,无法医治。这些年我一直通过功法维持你体内十香返生丸的药力。方才,我输入了一道真气在你体内,你这陈年的病应是好了。” 少康运气试了试,果然觉得血脉通畅,精神百倍。 “你走吧。”说罢,大明王挥了挥手,又顺势解开了捆在女孩手中的缎带。 “啊?”少康一怔,“师父,你让我去哪儿?” “我得到佛谕,召我即日返回灵山。我们师徒之缘已尽,你下山去吧。”大明王眉头一蹙,缓缓道。 少康心里顿时一团慌乱。他的确想到山下直面自己的命运,但却不曾想到师父用了“缘分已尽”四个字来为这段十七年的师徒之情画上句号。他望着大明王,眼神里带着一丝奢望。但大明王郑重的表情看上去已无任何回旋的余地。 “为什么?”少康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湿红了,那双充满灵气的眸子闪着晶莹的水光。这十七年来,大明王算是除了尚付以外,这个世界上跟他最亲的人。如今这默然的一句“你走吧”,让他如何承受的住? 万般心酸涌上心头,那种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生活和强烈的孤独感瞬间填满了他的心。 “师父,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少康祈求道。 “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大明王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有朝一日你来到南瞻部洲,我们还会在灵山相见。” “师父,我不下山了,我跟着你,永远跟着你。”少康跪在大明王面前,不断给他磕头。 大明王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慈爱地说道:“好孩子,师徒之间,或许有短暂的分开,但没有真正的离别!” 他将少康扶上禅台坐定,通过真气将内功真气传入少康体内:“你虽是人族和翼族的后裔,但你的母亲是翼后的气血与彼岸花的精魂炼化而成,因此你跟人族一样没有神识。要想修好内功心法,需先练气。我已将两道内功之气传入你体内,你需每日禅定两个时辰,慢慢消化,十日之内定能有所进步。” 少康转过身,给了大明王一个深深地拥抱。 “徒儿,你要记住:握紧拳头,你的手是空的,伸开手掌,你拥有全世界。”大明王的语气仍是淡淡的,“无论何时,要懂得放下执念。” 说着,他又唤出一个锦囊给少康:“这里面有十颗隐血丹,你需每三十日服用一粒,能暂时替你隐藏血脉之气,以免被仇人捕捉到。” “师父,那……那徒儿走了……”说着少康又跪在大明王面前,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少康转身离开的瞬间,凤巢和大明王一同消失在凤鸣山上。 他们俩站在光秃秃的凤鸣山顶。 下山的路变得很长很长,如同少康脑海里绵延的思绪。十七年,日日在大明王的陪伴下诵读经卷心法,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 “这洞府怎么说没就没了?”她望着空荡荡的凤鸣山,问道。 少康告诉她,这凤巢原是大明王和翼王之母五彩神凤诞生之所,是神话时代的神迹之一,可以幻化为无形。只有大明王的亲传弟子,通过大明王咒心法才可寻到入口。 “如今也算是圆满了。”她叹息道。 “什么意思?” “是王子殿下告诉我的。十八年前,大明王得到佛示,专程从灵山回到这凤鸣山,说是要点化有缘之人。第二年,就收了你这个徒弟。”她答道。 少康看着她的脸,脑中只剩下一瞬的空白。 “如果难过,就抬头看看天空。天空那么大,一定可以包容你的委屈。”她笑着对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少康问。 “你叫我小艾吧。”她的脸上露着温馨的笑,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般完美。 他淡然一笑:“我们下山去吧。” “你准备去哪里……” “梵宫。”他回应道。 小艾这才懂了少康的意思。想来想去,似乎梵宫对少康而言确实是最安全的地方。翼后和大祭司应该怎么也想不到少康会住到王殿里。想到这里,她头一扬:“我爹是梵宫的庖正,如果你不介意油烟气,就随我住在膳房吧。” 少康有些感激地望着她,想想刚才还用缎带绑住她,脸上不免有了些愧色道:“你为什么愿意帮助我?” “你和王子殿下都不像坏人。”她毫不犹豫地回应道,“不过,你这身装束可不行,很容易被翼后和祭司认出来的。” “那如何是好?” “我家在城外,你先随我回去换一身衣服,把你扮成女孩的模样。遇见宫里人,我就说你是我妹妹。” 听到这话,少康使劲的摇起了脑袋。 “这可不是什么好办法!让我乔装成女孩子,被舅舅知道了得多丢人。”少康撅了撅嘴,略有些不大高兴的说道。 小艾见他这副表情顿时就笑了,随即说道:“如果你被认出来,能打得过翼后、祭司和八位神将么?” 少康犹豫片刻,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虽然小艾的提议看上去像个馊主意,不过如果不对自己进行一番改天换地的装扮,说不定真会很容易被翼后认出来。事到如今,最保险的办法,也只有扮成女孩子。 少康随后跟随小艾来到城外的家中,沐浴完毕,换了一身女装。他的个子比小艾高,但她的衣服穿起来还蛮合身的。 “你的衣服为什么这么大?”少康问道。 “我爹说,衣服买得大一些就能多穿几年。”她答道。 穿戴完毕,小艾帮少康梳了发髻,散了一半的如瀑黑发垂于脑后,画了一副柳叶细眉、抹了脂粉,点了绛唇,一个潇洒少年活脱脱变成了目比桃瓣、唇若樱桃、面如玉兰的妙龄少女。 她拿了铜镜放在少康面前,打趣地说:“你自己看看,倘若翼王见了你的姿色,一定会纳你为妃吧。” 少康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看着铜镜里自己的盛世美颜,脸上泛起了一阵尴尬之色。 小艾微微挑了挑眉毛:“妹妹......” 少康扭头朝她翻了个大白眼,却不料自己的鼻尖几乎碰到了她的鼻尖。在她那墨黑色的瞳孔中,他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了自己的脸。 小艾下意识地低下头,羞涩地说:“你随我进宫吧。” 第16章 杜康神液救尚付 梵宫毕竟是王族的宫殿,各处景色都是少康不曾见过的。初次走进这里,少康是好奇和兴奋的。他看见女奴们走过,便低头敛眉学她们走路的姿态。他看见侍卫的影子,便跟在她们身后踩着他们的影子玩耍。小艾跟在旁边,不断提醒他在梵宫内注意言行举止,然而少康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不知走了过久,他们来到了一个阴森黑暗的偏殿。殿门口站着价格身体健硕的侍卫,双眼时不时地巡视着周围。殿门上方的牌匾上赫然写着“神社”两个大字。 “这是什么地方?”少康问道。 “这是供奉翼族始祖五彩玄凤的神殿,大祭司平日也住在这里。”小艾道。 说话间,从殿内走出几个高帽黑衣的巫医。 “大祭司生病了?”小艾眸色暗沉了一下,“难怪这几日在宫里都没见到他。” “大祭司是谁?” “听我爹说,大祭司曾经是翼族武功最强的人,只在翼后的剑下败过。后来被翼后引荐给翼王,做了大祭司。” 少康冷笑一声,心想若不是师父大明王退隐灵山修行,翼族最强的称号哪里轮得上一个小小的祭司。听尚付说,若不是这祭司和翼后联手,哪里会有那么多刺客频繁地到凤鸣山来。 “这个祭司大人,我倒想去会会他。”少康说罢伸出双手,极快地掐了一个繁琐的决,身体立即化为虚无,在小艾面前消失得毫无踪影。 “你在哪里?”小艾见少康不见了,神色慌张地左顾右盼。 “我在你面前啊,这是师父传授给我的神隐决。我去看看那祭司长得什么模样,很快就回来。”少康的声音从小艾身边传来。 他毫无阻碍地迈进了神社。这大殿虽然雕梁画栋,但陈设却极为简单。正面的墙上立着一个神龛,立着五彩玄凤上神的佛牌。神龛前是一个香案,摆满了贡品和佛灯。 少康心想这供奉的应该就是师父的生母,因此在香案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就在此时,神龛背后的房间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这伤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也紧接着穿了出来:“也怪我粗心大意。” “翼王已经生疑,不过好在他以为兽族不日将攻城,一直闭关修炼。”那女人接着说。 “他何时出关?”那男人问道。 “还有一个月吧。”女人的声音渗着一股阴冷之气。 沉寂,皈依一般的沉寂。 少康心里微微一惊,缓缓站起来,朝神龛背后的屋子里走去。 那屋子里很黑,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光源。接着从大殿透进来的一些微弱的亮度,少康隐隐约约的看到正对面躺着一个人,旁边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病床上的人终兀地挣扎着坐起来,将床板晃动出极大的咯吱声。紧接着,那人发出了低沉的声音:“他被关在地宫里了?” 女人接着说:“他也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问题了。” 男子不禁发出一声嗤笑,他一扭头,少康立即看见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那眼神里蕴着阴沉恶毒的深意:“既然尚付拒绝了能够活的久一点的那条路,我们便也不用多做同情了,依照原计划吧。” 这番对话让少康感到心惊肉跳,生气的小脸都被憋红了。虽他听不太懂仲这俩人在议论什么事情,但他也明白他们对尚付不安好心。 他心里万分焦急,恨不得立刻去跟尚付说说。 此时,坐着的那个女人缓缓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少康立即跟她走到殿门口。 那女人穿着一袭黑袍,他看不见她的脸。 待到那女人走远,少康这才隐去功法,跑出了神社。 他一出殿门,小艾便一脸焦急的迎了上来。 她发现少康的神色十分不安:“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少康靠近她低声回道:“我刚才听到屋子里一男一女的对话,他们要杀了尚付舅舅。” “你说什么,不可能!”小艾大惊,“翼后要杀王子殿下,那可是她的亲生儿子。” “翼后?刚才出去那个女人就是翼后?”少康愣了一下,不置可信地盯着小艾。 看见小艾坚定地点了点头,少康心中的疑虑更重了。难道翼后真要杀死自己的亲身儿子么?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男人是大祭司么?翼后和大祭司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在密谋什么计划? “快,带我去地宫,我要去见我舅舅。”少康已经按捺不住急切的情绪。 “我只有每天给殿下送餐的时候才能进去,你再等等吧。”小艾不急不慢地说,“太阳西下,我带你给王子殿下送晚餐去。” 第17章 造访尸陀林 地宫那阴森潮湿的模样堪比幽冥地界,但凡踏足这里的人都无法运气和使用法术。尚付被翼后关在这里,若不是自幼练功体格强壮,估计他早就被寒气侵体病入膏肓了。 地宫的门被打开,幽光闪烁,随即钻进来一阵略略温暖的风,却瞬间融入了那黑暗空间的一片冰冷之中。 黑色的地宫,飘荡着无数亡灵的哀鸣,从粘湿的地缝中传出来,在耳膜上刻出一道道伤痕。那是超越三界圣灵的声音,似乎是一句句愤然的竭嘶底里。这里,不允许任何反抗,处处似乎都书写着“死亡”二字。那些挂在璧上的水汽,更像是人世间所有愁绪的点缀。 尚付蜷缩在墙角,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孩从台阶上奔下来的时候,以为是翼后身边的女奴。 四目而视,他并未意识到来探望他的这名女子是少康装扮的。直到少康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舅舅,他心中一抖,这才意识到面前站着的竟然是自己的外甥。 他惊异地望着少康,这孩子扮成女孩的模样竟然显出了丝丝妩媚。那肌骨莹润、纤美弯眉、目若秋水的样子,丝毫不输给那些勾魂摄魄的妖娆女子。 少康放下手中的餐盒,将脸凑到尚付面前,忧郁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绝美的笑容。他扶住少康的双肩,喃喃地唤着少康的名字。轻言细语间,已唤起了少康心底的酸楚,两行泪水情不自禁地从那孩子的眸子里奔涌而出。 “你怎么来了,你师父呢?”尚付的心里瞬间涌起久违的温暖。但他的声音却让少康觉得像是回荡在黑色世界里最为悲伤的声音。这声音低低地,平静得有一丝绝望,悲伤在其中被无限放大,放大得包含了一切,甚至包含了地宫的黑暗。 “师父被佛祖召回灵山,说我与他的师徒之缘已经尽了。”少康强忍悲痛,一边跟尚付讲述师父跟他道别和赐隐血丹的事情,一边给他倒上一杯酒,又将餐盒里的食物取出来放在一个低矮的桌台上。 “我得想个办法救你出去。”少康道。 尚付摇摇头,虚弱的脸上却露出欣慰的笑容:“不用了。我原本让小艾去找你师父,是担心你的安危。既然你阴差阳错到了宫里,我也就放心了。” 少康万分焦急,张了张嘴,还是咽下了想说的话,低头不再开口。他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天,天幕如凄。他和尚付坐在凤鸣山的那个山坡上,他问尚付人间最可怕的是什么,尚付捧着他的脸告诉他,最可怕的是人心的残忍。可是那个时候,他并不能理解“残忍”这两个字。如今他在神社里听到翼后和祭司的对话,悲愤如氤氲在宣纸上化开的墨水纠缠弥漫。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是残忍。 他不自觉地握住尚付的手道:“舅舅,你要小心翼后。”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尚付格外沉默,她的嘴角仿佛有一丝绝望:“她是我的母后,还能对我怎样?大不了,她要了我的命。” 他深深地望着尚付,不知他何时开始对自己的母亲如此心灰意冷。仅管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那里,但他一直认为母亲代表着爱和温暖。可是,翼后这位母亲却分明像是一个嗜血的魔鬼。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柳叶刀递给尚付防身,然后直立起身,就要离去。 尚付叫住他,脸上是一片冰凉冷酷。 “你怎么知道翼后要杀我?”尚付问了一句。 “我路过神社,听到了翼后和祭司的对话。不过,祭司好像生病了,我看到有巫医从神社走出来。” 尚付忽然表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用一种沧桑的语气道:“祭司怎么会生病?他修习《黄帝内经》,从来不需要巫医替他诊治。” “你确认是祭司生病了?” “我用了神隐决进到内室,看见祭司躺在床上,连挪挪身子都显得艰难。” 尚付的瞳孔里忽然闪烁出了一丝金光。他闭上眼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少康,你见过幽冥界的鬼魂么?” 少康一愣,无比惊讶:“没有见过。” “是时候该查查祭司虫渠大人的来龙去脉了。”尚付涩涩一笑,脑海里再度浮现出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日,他被鸾鸟挟持着,看着远处的父王手持圣剑,划得金光闪闪。他的心里充满悲凉,毕竟剑指他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当乱箭射来,血溅满了整个大殿。他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沾满了鸾鸟的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都躺着叛军的尸体。 他被吓傻了。 直到翼王冲过来,把他拥入怀里,他才忘乎所以的嚎啕大哭。他抱着翼王,不小心触碰到了翼王背后的伤口。他摸着那滴血的伤口,血沾在他的手上,他瞬间晕了过去。 “舅舅,我走了。”少康将尚付从回忆中拉扯回来。 尚付收了收目光,只是轻轻地点头,没有说话。一阵风拂过,拂起他的发。 寒冷,刻在他的脸上,也落在他的心头。 夜幕降临,月色格外冷清。 冷风在整个北俱芦洲穿梭,刺骨似的渗透进人的骨髓之中。自少康下山以来,似乎再也没下过雪。少康偷偷出了梵宫,迎着寒风,来到神木林的禅湖边。听大明王说,这禅湖之水能汇聚星辰之力,有助于提升修为。 他在湖边盘腿坐定,借着月色修习师父传授的内功心法。 星辰的光辉渐渐在禅湖上汇聚,越来越强烈。 倏地,一声撕裂天空的鸟鸣从头顶上划过,那尖锐的声音一下子如同刺破了少康的耳膜似的,带给他钻心疼痛。 他收了功法,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被包裹在一片五色的光晕之中。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凤冠霞帔的圣女,她长着一双透着善意的深红色的眼珠,还有两道细长的眉毛。那嘴角微翘,透着彻人心骨的温和。 “你就是少康吧。”那圣女悠悠地问道,声音空灵,回荡在整个幻境之中。 “请问你是谁?”少康彬彬有礼的问道。 “今天下午你才到我的神龛前磕过头,这么快就忘记了?”那圣女莞尔一笑,回应着。 少康惊奇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里,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应。 这圣女竟然是大明王和翼王的母亲,五彩玄凤! 第18章 翼王的回忆 眼前,她被五彩圣光环绕着,整个禅湖都被染成了令人窒息的红色。那薄如细刀的微笑,仿佛从世界尽头传过来似的。 少康看得出了神:“你是凤神玄鸟?” 她那眸子忽然暗下来,但瞬间又亮了。仿佛宫殿的大门被瞬间关上,又从窗棂处透过来温暖如初的阳光。 她的双臂向前延伸,渐渐靠住了少康的脸,以及他凌乱的发丝,轻轻地说着:“我早已寂灭数万年,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我封印在此的一缕神识。” 又是神识?少康愕然地望着她。他犹记得大明王和尚付告诉他,自己出生时碰巧在封渊解封了天帝的神识,导致血脉被封印。如今这玄鸟的神识,又会带给他怎样的际遇? “你不会也要封印我吧。”少康战战兢兢地问。 细想一下,少康又觉得哪里不对。面前既然是一道神识,又如何知道自己已经寂灭,深知如何洞悉他曾经叩拜过她的神龛? 他凝视着她,满怀一缕。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悠悠地说,声音空灵,“你看看我的眼睛。” 少康无法自制地向她那眸子瞧过去。她眸光变幻间,汇聚成一条深邃的通道,山川、河流、虚空、星海尽揽其间。最后,那眸光幻化成一条松软温柔的星河,将宇宙里所有的细腻隽永牢牢锁住。 他看得入了神,脑海里出现了各种没有头绪的猜想,慢慢组合着。 那眸光渐渐沉静下来,恢复成了安详的红色。 “凤凰的眼睛藏着整个宇宙,仅管我是一道神识,也能预知这世间所有变数。”她继续对他说。 少康木讷地点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神族,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是我长子的弟子,次子的外孙,排资论辈的话,你应该叫我外祖母。”她继续说,面容上是一片祥和的微笑。 “你是怎么出来的,是要封印我的血脉?”少康有点紧张。 她轻轻地摇摇头,随之而来的风摇曳了四周的树叶:“你身上有弑魂的血脉之气,那血气能解印身边的神识。” “弑魂?那是什么?” 她慢慢走近他,轻声给他讲述关于弑魂的来历:“天帝令女娲造人之时曾遭到兽族的反对,于是女娲提炼神族的气血融合天地精气形成了一枚圣戒,封印在人皇公孙轩辕体内。倘若人族在下界遭遇到兽族侵袭,人皇便可以召唤神族助战。” “后来呢?”他继续问道。 “公孙轩辕薨前将血脉传给继任人皇颛顼,直到这血脉如今流淌在你的体内。”她看着他。如果不是那神情肃穆,少康一定会觉得自己在听一段天方夜谭。 她继续说:“这血脉自带一种特殊的气息,很容易被兽族捕捉到。不过,你身上的血气......” “我吃了师父给我隐血丹。”他道。 “难怪,不过这隐血丹仅能保你一时无忧。” “我知道,但自己的命运,迟早需要自己面对。” 她赞赏地看着他,轻轻地对他说:“我有一法能提升你的境界,让你能通过内力隐匿血脉之气。” “是师父修炼的大乘佛法么?”少康跟随大明王修行,一直对大乘佛法极为向往。因此每每提及此法,脸上皆是一派自豪的神情。 她嗤笑一声,不屑地说:“南瞻部洲灵山众生,虽然精修西方教佛道,也难以达到神族的境界。佛家修炼大乘佛法,不过仅能提升到五眼六神通的境界而已。” 少康的自豪感在一刹那间被击得烟消云散,愣愣地站在那里。 “我传你一套凤凰幻魔心法,你勤加练习,不但能控制自己的意念和血脉,还能控制兽族的神经,让对方出现幻觉,战斗力下降。再传你一套涅槃心法,能助你提升到第八感境界。” 言罢,她双目闭合,念动心决。刹那间,这凤凰现出真身,浑身被火红的真气包裹着,浩如云海,宛如能上通九霄、下入玄幽。她双翼一辉,一团烈火向少康奔袭过去,将他紧紧裹覆。 少康没见过这阵势,本想逃脱,却发现浑身无法动弹。直见那火焰奔袭过来,他皱眉闭目,紧张得直冒冷汗。不料那火焰没有丝毫热度,他这才舒了一口气,运动内力,将浑身裹覆的火焰吸入体内,慢慢消解。 一时间,少康只觉得浑身真气充盈,如阳光普照,精力绵延不绝。 他跪地叩拜,对着五彩玄凤连连磕头。 “你不用谢我,我传你功法,实为有事相求。”她又幻为人形,笑了笑,淡淡地说。 少康抬眉,不安地望着她。 她叹了口气,道:“如今翼族将面临着一场血光之灾,需要你的拯救。那释迦牟尼传佛谕让大明王收你为徒,以及今日我传你功法,皆是因此。” 说话间,她手臂一挥,少康瞬间被置入一片幻境之中。他看见梵宫沾满了一片肮脏的血色,“富丽堂皇”这个词语用在这座绝世华美的宫殿上已经苍白无力。身着黑袍的武士在梵宫内屠戮,让整个宫殿的魅力被黑暗所吞噬。 喊杀声四起。 他又看见翼王站在大殿的制高点,飓风吹过来,王铠甲上的鳞片被吹得咧咧作响。他面容冷峻,身边站着同样冷峻的尚付,他们脸上都透着浓郁的悲伤。 那悲伤一瞬间刺出了少康心中的一切色彩。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单调的灰色,甚至于翼王和尚付的悲伤也没有了颜色。一切的一切,变成一片死灰,没有丝毫生机。 尚付凝视着少康站立的的方向,而他却只能呆滞地望着凝固在王座之侧的舅舅,手足无措。时间似乎完全停止,整个世界都完全凝固在他的眼前。 悬在空中的血滴、凝刻在脸上悲情、回荡在大殿里的喊杀、无声的翼族王城...... 忽然,他的耳边被五彩玄凤的一句话击破,将无声的世界支离破碎在寒风阵阵的神木林中:“你都看到了,这就是翼族即将发生的一切。” “是谁制造了这场屠戮?”少康缓过神来,加速跳动的心脏却似乎仍没有放缓的迹象。 “那些身着黑袍的武士,皆是幽冥地界的厉鬼。”她缓缓地说,“你需要拯救这一切。” “我该怎么做?”他问着。 “去神社,那里会有破解之法。”她说完这句话,便化作一道烟气,消散在禅湖之中。 少康的悲伤在一刹那间凝固了。 寒风中,他的眼睛像是被禅湖浸过一样,一股滚烫得泪水从双目中滑落。 泪水滑过他精致的双颊,在半空中结成了刺目的冰晶。 第19章 寒国太子 任城再没下过雪,只有寒风还在不停的吹拂。 温度渐渐回升,膳房里炉火熊熊,比外面的世界更加温暖。 小艾看着少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很想探究他的心事。她在脑中酝酿了许多种打破沉默僵局的办法,但肺腑之言刚到后头,便否决了回来。 她深知少康心头所缚之事,绝对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楚的。 门被推开,进来一个胖乎乎的老汉。少康抬眼的时候,小艾对那老汉叫了一声爹。 老汉看了少康一眼,并未察觉到他这是男扮女装。 “她是谁?”老汉在灶台蹲下,向里面丢了些柴火。 “我叫杜康康,是翼后身边新来的女奴,专门负责翼后的膳食。”少康捏着嗓子答道,他料想小艾的爹没有那种能洞察梵宫里新增了什么人的能力。 他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对老汉屈膝致礼。门外的门刮进来,吹红了他的脸颊,吹乱了他的发丝。 “哦,那你没事就来膳房帮忙吧。”老汉若无其事地回应了一句,并没有转头多看少康一眼。 又到了给尚付送饭的时候,他跟着小艾来到地宫,望着形容沧桑的尚付,早已是满眶的泪水。 “昨天,翼后来过了。”尚付气喘吁吁,“她给我服食了断魂散,三日之后我就魂飞魄散了。” 眼泪已让少康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他蹲在尚付身旁,脑海里不断回闪着曾经在凤鸣山上与他谈笑风生的舅舅。悲伤一下子覆盖了他的心智,心脏像被人一刀一刀用力捅着一样。除了痛,他觉得自己已没了别的任何知觉。 “翼后和大祭司?”他问道。 尚付吃力地点点头:“如果我没猜错,大祭司应该是我的哥哥,太子鸾鸟。” “鸾鸟太子?”少康有些惊讶,他听大明王提过这位翼族太子的故事,“他不是在多年前死在翼王的乱箭之下了么?” “所以他应该是从幽冥界而来。”尚付吃力地从地上撑起来,“少康,你一定要想办法去查清这件事情。如果祭司真是鸾鸟太子,我父王也定然有危险了。” 少康忽然回想起在禅湖边,五彩玄凤给她展示的那个幻境,以及那些从地狱奔袭过来的幽冥厉鬼。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原本以为大明王师父回来救我,没想到他竟然回了灵山。”尚付叹息了一声,“或许这是我应受的劫难吧。” “大明王也是你的师父?”少康问道。 “自有受过大明王传功,不过没你幸运,他从未收我为徒。” 少康这才明白他的舅舅作为翼王的第二个儿子、翼族全族都公认的最潇洒可爱的二王子,不仅生来便受尽宠爱,身怀着翼王的殷切期盼,原来就连大明王也亲自传授过他武功。 他曾听大明王提起过,尚付生来聪慧,因此自小就被翼王按照王的继任者来教育。虽然鸾鸟被立为翼族的太子,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许尚付才是要接人王位的人。 少康暗自叹息,虽然他的这位舅舅历来不屑于王位,但翼王的宠溺也许正是多年前那场太子叛乱的导火线。用刀凌迟,尚且有数;用爱割心,痛苦一生。爱到深处,是可以杀人诛心的。尚付无心于天下,鸾鸟却愿意去争一争这天下。权倾翼族的野心,不禁危及到梵宫内的每一个人,也将祸害到任城内外所有翼族的子民。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要做的事情,也许不光是解救尚付以及找到翼王,更是在为翼族全族人争取未来最正确的方向。 他必须要找到解决这些难题的方法。 玄鸟神识消失之时告诉他,解决翼族之法在神社之中,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再次进到神社离去。想到这里,他打断了尚付:“我有办法查到祭司的来历。你快告诉我,这毒应该怎么解?” “解药应该在神社的丹房里。”尚付答道,他从怀里掏出一道盾令。 少康拿过来,扫了一眼。 “拿着这道盾令,可以开启翼王闭关的禅房。”你一定要把我父王和仍在闭关的另外四位神将请出来。 “我跟你一起去。”小艾在一旁回应道,“我们先去神社,我想办法替掉给祭司大人送餐的女奴,进到丹房内。” 少康沉沉地眨了一下眼,嘴角微微一扬,对小艾点了点头。 世界,终归不应该是邪恶势力的存在。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翼族陷入一个悲伤的解决之中。 尚付深深地望着他,这少康只是眉宇间还透着几分少年的气质,但那曾经软糯的孩子,如今已成长为有担当的大人了。 行动的时间定在黄昏时分,神社守卫换班的空档。 计划的定制并没有花费少康和小艾太多功夫,反而是等待的光景变得格外漫长。少康撑着手坐在窗边,空睁着眼看外面的花树,无神无意。时间忽然感觉被抻得很长,特别难熬。 他和小艾都处在一种无形的焦灼之中。 当夕阳终于被梵宫上五彩玄凤的神像遮挡,少康漫不经心地舒活了一下筋骨:“走吧。” 虚空被夕阳染地鲜红,他系上鱼肠,施展神隐术,紧紧跟在艾女身后。 “我先去给祭司送餐,牵制住他。然后你伺机进入丹房,帮王子找到解药。”小艾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少康点头应允,跟着小艾走进了神社的大门。 第20章 翼王的两幅面孔 小艾走进神社后面的偏殿时,虫渠正背对着他整理着东西。她端着餐盒走到了虫渠的正面,终于看清了他正在收拾从自己腹间拆卸下来带血的绷带。 “你是谁?”虫渠抬眉看见了小艾。 “小奴今天是换班给祭司大人送餐食的。”小艾将餐盒放在桌子上,搀扶着虫渠落座,又为他斟上一杯酒。 虫渠是个万分谨慎的人,先拿银针试了试饭菜是否含有毒性,这才拾起筷子品尝起来。 “这是什么酒,以前没喝过。”虫渠饮了一口小艾倒上的酒,赞不绝口。 “这酒名唤杜液,是小女子家母的私酿。”小艾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答道。 虫渠开怀大笑,道:“以后你每日过来,带些这酒来与我品尝。” 小艾向前挪了一小步,借机跟虫渠聊起酿酒技艺的诀窍。虫渠端坐在案前,摆弄着手中的青铜酒爵,兴致勃勃地听她讲述。 借着这时机,以神隐功法藏在一旁的少康偷偷溜进丹房,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断魂散的解药。他溜出来,将解药放进小艾腰后的口袋里,然后在小艾后背拍了一下,示意她大功告成。 少康刚想转身离去,忽然想起这神社内有翼族血光之灾的破解之道,于是又在神社中寻觅起来。他寻思这线索既然是五彩玄凤的神识给的,也许应该先去神龛那里看看。 想到这里,他快步来到五彩玄凤神龛前。四下寻觅,终于发现神龛的案后有一道暗门。他手指轻轻一碰,立即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了进去。 恍惚间,他来到一条河边,那些橙黄色的河水如同一群在狭窄的峡谷里奔腾的骏马,挤在河滩中间那条只有五六十米宽的河道里直泻而下。河水冒着阵阵酸腐之气,飘荡着不尽的孤魂野鬼。少康一惊,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口鼻。那河岸边立着一块石碑,上写四个大字“早登彼岸”,大字鲜红如血,让人心生惧意。 “这是哪里?”少康前顾后盼,这旷野里一地荒凉、哀鸿遍野,如同一片死国。 他顺着水流动的方向朝前方走着,渐渐地身边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火红色。 这是一大片鲜花绽放的异彩。 这些大红色的花,红得艳丽、红得惊人、红的如鲜血。少康怔怔地望着这些话,那是无与伦比的残艳与毒烈般的唯美,它们好像活的一样,但却让人心灵深处无法自制地产生浓郁的凄凉感。 少康记得在凤鸣山上,大明王指导他诵读过一本《神农本草经》,里面记载了这种花,如同地狱红莲一般,却有着一个唯美的名字,叫做曼珠沙华,俗名彼岸花。书中记载,这花代表着妖异、灾难、死亡的不祥之美,通常绽放在幽冥三途的忘川河边,是接引世间之人到达彼岸的引魂之花。 “难道我到了幽冥地界?”少康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从神龛背后的暗门真的能通向幽冥地界,那么此时已经完全可以断定,时刻戴着面具的大祭司虫渠正是亡故多年的太子鸾鸟。 那面具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仇恨与哀怨? 就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一座浮桥已出现在他眼前。浮桥之侧,立着一座八角亭,亭上的黑色牌匾镌刻着“望乡台”三个血红色的大字。亭子里站着一位满脸褶子的黑衣老妪和一名娇艳欲滴的女子。 望乡亭外,立着一口大锅,悬浮在半空中,被从地底冒出的无名之火包围着。那锅里冒着汩汩白烟,像是在煮着什么东西。 少康走上前去,那老妇人转过身来,带着挥之不去的笑意。她长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一双残眉下长着一双深邃的眼睛,让人一看就如同将跌入万劫不复之境一般。 “我闻到了活人的气息。”那老妪走上前,上下打量着少康。 “你是谁?”少康为唯恐遇见作恶的冤鬼,心里早起了戒备之心。 老妪嘴角微翘,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我从须弥圣境消失之日起便在此处了,从没人问过我是谁。上万年了,我似乎也想不起来我是谁了。” “这是哪里,你为什么在这里?”少康觉得这老妪的回答另有玄机,也顾不上太多礼数,极不耐烦地质问道。 老妪依然笑着,那笑容似乎从未从她面容上消散过。她走到那口铁锅前,伸手换出一个瓷碗,从锅里舀了一万热气腾腾的汤水来到少康面前:“我看你唇色干裂,许是很久没喝水了。来,饮了这碗汤水,我便告知你想知道的一切。” 少康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缓缓走上前去,伸出手就要接过那碗汤水。 一道寒光略过,那碗汤被直直的砸到地上。 少康缓过神来,刚才竟然不小心中了这老妪的勾魂之术。 他转过身,望着亭中的女子,躬身言谢。 那女子走上前来,表情肃然若寒星一般。少康抬起头,正瞧见她那张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又不失柔美的侧脸。 “婆婆,这孩子并非幽魂,你为何要让他饮了这碗孟婆汤?”那女子问道。 “孟婆汤?!”少康失声叫道。 他曾听师父讲过,幽冥地界的忘川河边有座奈何桥,桥上有个孟婆。这孟婆原是神界的散官,万年前须弥圣境消失时被神族遗落在世间。她看淡了天地间的恩怨情仇,于是来到幽冥界的忘川河边,在奈何桥头立起一口大锅,将世人放不下的思绪炼化成孟婆汤让路过的鬼魂喝下,便能忘记生前的爱恨情仇、卸下人世间所有的欲念,进入下一世轮回之中。 孟婆弯腰咳嗽了几声,转过头对那女子道:“我见这孩子不懂礼数,竟然对我一个老太婆大呼小叫的,想替他师父管教管教他。” 少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之处,连忙鞠躬谢罪。 “你是谁家的孩子,到我幽冥地界来做什么?”孟婆转脸看着他。 少康已不敢直视孟婆的眼睛,低着头答道:“小生是大明王座下弟子,姒少康。” “少康?!”那女子惊呼道。 少康抬头看着她,那女子眼眶中已驻满了眼泪。 第21章 被丢弃的婴儿 忘川河水汩汩地流淌着。那些绽放在河岸边的彼岸花成为这条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幽魂们踏着这花丛来到望乡亭,饮了孟婆的汤,忘却掉一生的爱恨情仇便渡河前往下一世轮回。 不是每个人都会心甘情愿地喝下孟婆汤。 少康面前这个女子就是其一,但却并非因为她要进入下一世轮回。 她无须饮这孟婆汤,她坚信会有她爱的人来这里寻她,也因为这忘川河必然是她最终的归宿。 她是这彼岸花与翼后血气所炼化。 她就是后缗。 她来到少康面前,轻轻捧起他的小脸,泪水滑落,声音已有些颤抖:“我苦苦等待近十八年,终于等到你了,我的儿子。” 少康望着她脸上显出的极温柔神色,目光中仿若浮着薄薄的水汽,杂糅着梦想实现的激动之情。他愣了片刻,让意识到面前站立的是她母亲的那一瞬,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瞬间又被惊喜填满。 快十八年了。 他一直不敢向任何人询问自己父母的下落。 他深信,自己的身世背后一定隐藏了太多重大变故,才导致所有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父母。他幻想过多次与父母重逢的场景,甚至以为自己见到的也许是一座冰凉的墓碑。如今,她的母亲就站在他的面前,捧着他的脸。尽管她的手掌冰凉得没有任何热度,依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温暖充盈了他的内心。 “妈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使用这个称谓,有些不适应,但却很熟练地脱口而出。 后缗紧紧搂住他,两个人早已泣不成声。 “圣女,这十八年光阴,你终于等到自己的儿子了。说完该说的话,上路去吧。”孟婆在他们的身后轻轻咳嗽了几声,她的声音不徐不疾,可每一个字音都让少康的心弦阵阵紧绷。 “妈妈,你要去哪里?”少康抬眉望着后缗,那目光清澈的流转中,是对十几年苍凉寂寞和痴迷等待才换来的短暂相逢的珍惜与不舍。 “我的儿,”后缗一声轻唤,在少康心里荡起层层涟漪,轻轻地在他眸中泛起泪光,“我本是翼后的血气与这彼岸花所化,自然是要回归花海之中啊。” “为什么你不能跟我回去?”少康轻轻地问道。 “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有她的责任和使命,我的使命就是带着翼族的传承去夏族和你父亲和亲,为这天下迎来一个真正的王者。”后缗说这番话的语气很轻柔,但每一个字都想一双粗糙的大手揉捏着少康的心灵。 他泪眼朦胧,眼泪像珍珠似的,拈不散。 “是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少康追问道。 后缗替他拭了泪,缓缓地说:“我的儿,你长大了一定要替你爹娘报仇。” 少康深情地凝视着后缗,静静听她讲述帝丘被寒军屠戮,姒相身死殉国,以及在卫丘被突然带到这奈何桥边的前后诸事。 “你一定要替你父亲报仇,重建夏族。”后缗每看少康一眼,都在他心里裂开一道深深的痕。 这是少康第一次听说自己的父亲的故事,他颤抖的手触摸着后缗的皮肤,一股凉意瞬间渗进了他的骨髓。 “是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少康问道。 “是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后缗答道,“他要用我的气血幻化出更多的的彼岸花,一边能引渡更多的幽魂到地面去。” 少康暗暗一惊,他蹲下身,看了看这遍地绚丽而妖异的彼岸花,没想到这些引魂之花竟然能从幽冥界引渡鬼兵。 那个带着面具的人,应该就是大祭司虫渠。 后缗蹲下身来,亲吻着少康的脸,轻声说:“我的儿,你是夏族未来的王,一定要记住自己肩上担负的责任。” “妈妈,我不想你离开我,我要你陪在我身边。”他恍恍地看着她。 “佛说,我们一生只有一次的相见。这是我们的宿命。”后缗看着少康,从身边采下一株彼岸花呈在少康面前,手指一挥,那彼岸花化作一道红色的气流萦绕在少康周围。 “这是我所有的功法,如今全部传承给你。”她念动心决,瞬间那遍地的彼岸花全部泛起了深红色的光晕,将少康牢牢包裹起来。 他的身体,渐渐浮在半空之中。 随着那红色光晕渐渐消散,后缗的身体渐渐幻化成一股气流,也随之消散在忘川河的上空。 少康竭嘶底里地呼唤着后缗,然而她已没了踪迹。 他跪在忘川河边,泪如雨下。 “孩子。”孟婆缓缓走过来,依然是一副诡异的笑容,“听你妈妈的话,回去吧,给你父母报仇去吧。” “婆婆,我还能见到我妈妈么?”少康转头望着孟婆,眼神已驻满不禁的哀痛。 “我在这奈何桥边站了上万年,只知道人这一生就象这条忘川河,左岸是注定忘却的回忆,右岸是值得把握的人生,中间飞快流淌的,是人世间最痛彻心扉的无可奈何。”孟婆摸了摸他的头说道。 “你妈妈刚才传授你的彼岸花,你只需逆运真气、念动口诀,变成幻化出彼岸花粉。这花粉用得少量,能让人忘却时间忧愁获得短暂快乐;在战场上逼出真气全力以赴,能迷惑敌人千军万马,让敌军进入黄泉幻境。”孟婆继续说道,“你都记住了么?” 少康点点头,哽咽着问道:“我要如何才能阻止大祭司通过这些话花海引渡幽魂之军?” “你母亲已经采走了花的精气,三十日内他是干不了这件事情的。”孟婆笑着,将少康向前一推,少康瞬间倒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醒来时,他已躺在小艾的床上。那个陪他共闯神社的女孩,正坐在窗前,抬头望着无尽的星空。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疼,但心更疼。一种幽幽的情愫让他觉得身心疲惫。 “你醒了。”小艾转头看了他一眼,急忙走过来扶住他,“我找了你老半天,结果发现你在膳房里昏睡过去了。” 少康牵强地笑了笑。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我爹好不容易才把你抬进来。”她继续说。 少康叹了口气,一句话也不想说。此时此刻,脑海里尽是与后缗在忘川河边的那一幕悲欢离合。那些记忆深浅、多涩的人生,已让他的心变得有些脆弱,不再坚强。 他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前坐下。风化了一地的悲跄,如梦碎一般吹过来,拂动了他的发。越来越多的流星出现在深不见底的虚空之中,他的心底油然而生一种难以描述的孤独。就像虚空中的每一道流星,似乎都在向寂静的夜和孤独的他讲述着自己的故事。那划过天际时一瞬的光芒即便再明亮,也无法留住曾经停驻在虚空之上的美好回忆。 听星空如泣,看繁星湮灭,多少心事,散落在了忘川河边。后缗的身影定格在他眼眸深处,一幕幕回味,却也只能听任那一宛琉璃四溢的长袖遣散在早已注定的宿命之中。 亲情,如梦一般碎落,风一样无痕。他却需要遵守给母亲的承诺,继续自己王者的道路。看着昼夜之间的瞬变,看着浮云暗淡的消散,他回忆母亲怀抱的温度,泪水早已如万马奔腾,奔泻成河。 第22章 我不想变成你这样 东方发白。 少康彻夜未眠,直到三声鸡鸣过后,他才趴在窗棂上沉沉睡去了。 小艾替少康搭了件披风,迎着朝阳去地宫为尚付送早餐和解药。 天气晴好。 纵然有风吹过,已不再给人浓烈的寒意。梵宫花园的枝头上,已吐露了些含苞欲放的桃蕊,过不了多久,整个宫殿都会成为一片粉红世界。 外面的世界阳光明媚,但地宫里依然非比寻常的阴冷潮湿。 小艾给尚付喂了解药,扶着他盘腿而坐,调理真气疗伤。 她看着尚付那憔悴的容颜,不禁暗自叹息。若是地宫能够运用法术,尚付也不至受这些罪孽。 不多时,尚付缓缓睁开眼,问道:“少康呢,没跟你一起来?” “哭了一夜,刚刚睡着。”小艾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尚付追问道。 “我也是问了许久,他才告诉我的。”小艾回应道,“他在神社找到了通向幽冥界的入口,还在幽冥界见到了她的母亲。” “姐姐!”尚付倒吸一口凉气,他一直以为彼岸是虚空之中一个仙境一般的存在,那里理应没有痛苦和烦恼。不曾想,传说中的彼岸竟然就是幽冥地界的忘川河畔,那些绝世绽放的彼岸花,原来就是用来引魂的地域玫瑰曼珠沙华。 他忽然又冷笑一声,嗤笑自己早就应该想到,万年前须弥圣境就已经消失,这世上早就没有所谓的仙境。曾几何时,各族修仙之人但凡勤苦练习都有可能入化境成神;如今这世上,除了修身成佛之人能通过涅槃获得一线重生之机,其他各族百年后全部身入幽冥界,堕入轮回中。 “姐姐,尚付愚钝,没能想到这一层,前来幽冥界拯救你。如今你既已归于花海,尚付死后再去黄泉路上探望你。”他泪如泉涌,从小艾的餐盒中取出三支酒盏斟上,继而朝着影子所在的墙角处举杯,将酒缓缓倒在地上。 那酒液浸到地上,竟然散发出独特的芬芳。香气弥漫在地宫之内,顿时让人心中所有阴翳一扫而光,面容上无法自制呈现出愉悦的微笑。 “这酒这么回事?”尚付摸了摸自己向上成弧的嘴唇,怎么如此奇怪。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母亲的杜液啊。”小艾的面容也开始呈现出喜悦之色,唯独语气中还能听出一些惊慌之意。 香气弥漫,引来地宫外的守卫推门而入。 小艾慌忙站立,借着脸上无法消除的笑意,对守卫道:“大人不必惊慌,王子殿下想喝些早酒。” “那是什么酒,怎么这么香?”其中一名守卫远远地问道。 “这酒名唤杜液。”小艾端着酒壶和酒盏来到守卫面前,替他们一人斟了一盏。 这几名守卫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后只觉得心中一荡,嘴角微微上翘,顿时欢笑声四起。片刻之间,那群守卫带着笑意应声倒地。 小艾立即对着地宫内唤了一声:“王子殿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尚付连忙起身,迅速向地宫门口跑去。 膳房门口,微风轻浮过抚过花枝,三两花瓣随风跌落。 花树下,少康醉了,伏案而眠。 小艾急蹙地来到少康近前,一阵酒气传来,跟地宫里那酒的香气一模一样,只是略淡了些。她摇了摇少康的肩头,焦急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不但没扮上女装,怎么还醉酒了。” 这真是一个绝美的少年。 微醺后的面色红润,粉如桃花;两片薄唇轻轻张合,吐纳出阵阵花香。小艾情不自禁地轻轻伸手捉去落到他肩上的花瓣,又觉得这花瓣飘落在他身上如同一幅秀美的画。因此,她手在空中滞了一瞬,又将那花瓣放在了少康鬓旁。 此时,少康嘴角微微上翘,在那花瓣的映衬,眉宇间竟然多了几分冶艳。 小艾只心中微微一荡,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注视着他。 他那些眼角滑过的泪书写的哀伤,让沉寂的灵魂绽放着惆怅。 片刻过后,少康双目微启,解开腰间的鱼肠,摇摇晃晃来到院子里,比划着一些小艾从未见过的剑招。那真气汇在剑头,在空中竟然幻化出一首辞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小艾看着这花自飘零,一种相思两岸哀愁的一幕,不禁暗暗叹息。他在这梵宫的院落里演绎着凄伤的古调,仿佛一曲挽歌,充盈着对失去亲情的离怨,却又想用绝世的美酒麻醉愁绪。 她眼角闪泪,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虽然已淡出了自己的视野,却时常于不经意间滑落在记忆之中。那些记忆浓缩了年少炽热的情愫,定格了青春迷离的梦幻。 “少康。”她轻轻地唤了一声,望向步履蹒跚的他。 “王子殿下已经出了地宫,向翼王闭关之地去了。”她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喝酒!”少康醉意阑珊地答道。 “这究竟是什么酒!”她拾起案上的酒爵,闻了闻。 “这是杜液,我只是加了些彼岸花粉,没想到这么好喝。”少康转头看着他,眼神扑朔迷离,“我给它起了个新名字,杜康。”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少康高声念着。 说罢,他念动心决,背后倏地伸出一对双翼,刺破了后背的衣衫。他双翅一震,向无尽的虚空飞去。 第23章 古尸奢比 十八年前与大明王不欢而散后,翼王多次去凤鸣山探访少康均有始无终。他内心已笃定少康是翼族的灾星,全族必然会遭受一场血光之灾,因此率领八位翼族神将在任城西郊的尸陀林闭关提升境界。 翼族历来有死后弃身尸陀林、乌鸢任狼藉的习俗,因此这尸陀林自有翼族以来便是他们天然的坟场,尸横遍野、白骨森森,隔得老远就能闻见一阵恶臭。翼族王室选择在尸陀林修行,是大明王定下的旧俗。 据说当年身为世间第一只孔雀的大明王吞噬了西方教佛祖接引道人,被佛祖剖其项背逃出。他不仅未坠入幽冥之地,反而在涅槃后被佛祖引渡,封为佛母大明王。此后在灵山修习,大明王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命中有那样一场劫难,皆是因为执着于世间的欲望,唯有了解生命的无常,才能克制这种欲望的倾向。因此他禅让王位与如今的翼王孔宣,不仅效仿佛祖将任城城门命名为北老、东病、南死和西沙四门,更定下了王室禅定必须到尸陀林中领悟无常之道的规矩。 这翼族本是传承南瞻部洲佛国的功法,因此颇为讲究境界修为,分为小乘、中乘、大乘等三乘佛法。翼族众生初学佛法,需修习小乘功法,共计初定、细住、欲定界、未到地定四阶境界。 王室之内,唯有翼王和八神将的修为达到了中乘境界。中乘共计初禅、二禅、三禅、四禅等四定,因此与小乘佛法四阶境界共称四禅八定。 青耕、三青、婴勺、戴胜四位神将资质较浅,半年前禅定至二禅的观枝境界便遇到了突破瓶颈,因此立即出关协助翼后打理梵宫军政要务。那翼王和比翼、毕方、毕文、灭蒙四神将则继续坐关,意图突破四禅的乐枝境,以保证具备足够的实力应对兽族大军压境。 尚付担心翼王的安危,来不及寻找少康,独自飞入了尸陀林中。他此时已万分确定虫渠的身份,倘若祭司发动叛乱再度夺取王位,他和翼王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为防止外人打扰,翼王和四神将修炼的这片密林被一道结界封锁。结界外站着守卫,严密地注视着周遭。 尚付收了双翼,缓缓落地,跪在结界之外,拔高了音量道:“父王在上,尚付有紧急军务禀报。” 结界出瞬间开出一道关门,将尚付吸入其中。 尚付踩着遍地白骨残肢来到禅台之侧,只见翼王和四神将盘腿闭目,身外有佛光护佑。 翼王收了功法,声如洪钟:“是兽族攻过来了?” “父王,你们都被骗了。”尚付单膝跪地,坚定地望着翼王。当翼王诧异地眸光传来,他突然没了底气。如今梵宫里发生的一切兹事体大,眼前这个一向疼爱他的王听闻以后究竟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但孔宣毕竟是王,既然承受万民拥戴,必然也要承受世间最沉重的痛苦。 他望着翼王,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和自己所见所闻尽数讲出。 听完尚付的描述,翼王忽然愣住了。他如痴呆般地站着,心里上上下下翻滚折腾,五脏六腑都仿佛挪动了位置。 “大明王呢?”他问道。 “大明王受佛谕,已回到灵山多日了。”尚付回应道。 翼王长叹一声,彼时他一直怀疑虫渠的来历,只是看在翼后力保的面子上,无暇查根问底。如今听了尚付所述,那些陈年旧事再度涌现在眼前,锁紧了他的眉头。 “你母后放不下的还是他。”翼王的语气中传递着绝世的忧伤,“我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没想她心里却从未变幻过季节。” 面对眼前的儿子和身后四位神将,那些过往的故事,他难以启齿。 “父王,发生了什么事情?”尚付问道。 “没,没什么。”翼王吞吞吐吐地回应着。 他毕竟是王。 王不但要治理天下,还要顾着自己的颜面和尊严。 他沉默半晌,扶起尚付。 “如果今天我让你做了翼族的太子,你会像你哥哥一样弃我于不顾吗?”他问道。 “尚付只是来请父王出关,我不想当什么太子。”尚付望着翼王,感受着这位父亲难以言表的伤痛,“尚付没有大智慧,也不懂得尔虞我诈的权利斗争。梵宫里的事情,我看不懂也不想过多过问,我只想平凡地过完这一生......” “你要是有你哥哥的半点野心也好啊。”翼王叹息一声,随即转过身唤了四位神将的名字。 四神将也收了功法,来到身边。 “你们四人做个见证,从今天开始,尚付就是我翼族的太子。”翼王深深地看着尚付,对四位神将道。那眸子里,充满了期待和信任。 尚付抬头跟翼王对视,眼前的父王虽已极显衰老,但那信任的眼神背后却藏着太多难以言表的谋略。他深知翼王的信任不过只是缘于对现实的无奈,急需新立一个太子以振朝纲,彻底断了鸾鸟以太子身份再发动一次叛乱的由头。 他毕竟不是一个寻常百姓家的父亲,他是翼王,哪怕是亲生的孩子在这个时候都是他谋篇布局的棋子。然而,尚付却从骨子里希望他只是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 看着四位神将下跪尊称自己为太子殿下,尚付心里并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他害怕权力加身。 他怕自己从今天开始也成为父亲怀疑和忌惮的对象,也担心自己有一天被权力和欲望改变成父亲那样的王。 “若是父王怜我,就不要让我做什么太子。我只愿过着过着平凡人的生活......” “做太子,这是你的责任,你不能只为自己而活。”翼王的肃然,语气中带着一丝苛责。 尚付深知自己已无力拒绝,于是伸手环住翼王,深深地拥抱这他:“父王,你能像我小时候那样再抱我一下吗?” 他深知,这必是他和翼王之间以单纯的父子关系所做的最后一个拥抱。 翼王没有满足他的愿望,只是伸出一只手掌拍了拍他的背,轻叹一声:“都当太子了,怎么还希望自己是个孩子。” 尚付放开手,神色中有些失望。 “毕方、毕文,你们跟随太子,将翼后关入地宫,捉了虫渠,待我回宫问话。”翼王的脸上,已经一片凝重地肃杀之气。 第24章 少康的身世 少康感觉有些不对劲,尚付的眼睛为什么跟虫渠一样红,而且他的身上是一股深深的幽冥之气。 只见尚付伸出手向尚在禅定的翼王和侍卫指过去,一团黑气从他指尖奔泻而出。翼王和那群侍卫头一沉,瞬时没了知觉。 “你不是我舅舅。”少康惊呼。 “我不但是你舅舅,而且我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尚付笑看着少康,看他一副惊愕的样子,趾高气昂地说,“你以为在彼岸毁了我的花田,我就没有对付翼王的法子了么?” 少康也看着尚付,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自己舅舅这副皮囊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尚付。 “翼王是你的生父,尚付舅舅是你的弟弟,翼族的人情难道真这么凉薄么?”少康的眸眼已有些湿润。 尚付昂着头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从禅台上站起来。这十几年光景,当初那个在襁褓中的婴儿如今已和他一般高啦。他打量着这少年执明的高鼻薄唇,那眼中没有丝毫局促,气息吐纳之间已隐隐透露出内力的水平。 “你的内息不错,不愧是大明王的弟子。可惜,你还只是个孩子。”尚付说着就要施展功法。 少康自知不是大祭司的对手。如今这一道幽魂附在尚付的肉身上,他更不忍拔剑相向。任凭双目垂泪,他眉目紧闭,对他道:“这十几年来你一直想杀我,还诬赖我是翼族的灾星。现在你得偿所愿,杀了我吧。” 听到少康这一番视死如归的陈词,尚付竟然仰天大笑:“多亏翼后让我用依附之法洞悉了你的未来。你虽不是翼族的灾星,却是我一统天下最大的障碍。我若不除你,日后必死于你的剑下。” “鸾鸟舅舅,既然你也是我的舅舅,今天我死在你的手中,但有一事相求。”少康缓缓道,“我魂归黄泉,只希望你能告诉孟婆,让我的尚付舅舅在望乡亭等等我,我有很多话还没对他说。也希望孟婆能让我能随身带些彼岸花的花蕊,来世投胎还能带些今生的念想。” “少康,你少说两句吧。孟婆是神,我做不了他的主。我倒是可以度你到她的身边,与你的尚付舅舅见上一面。”尚付冷笑一声,“你可知你的身份并不简单。若你真是寻常人族的血脉,我或许还会放过你。人族不过区区几十载寿命,我大可以放任你孤独终老。” 尚付深深地看着少康,那红色眸子中流露出一股浓郁的戾气:“可惜,你身上偏偏被注入了少昊的神识,我决不能让你活在这个世界上。” 少康大惊。难怪奢比会叫自己昊帝! 他曾听尚付跟他描述过少昊。那少昊是天帝帝俊与女神羲和所生的十子之一,在与人皇颛顼一战后,被天帝深锁在长流山中。后来,少昊投琴入海,饮剑自刎,成为上古时代神族的一曲悲歌。 “我身上,竟然有昊帝的神识?”少康吞吞吐吐地问道。 “你身上若不是有少昊的神识,天帝为何会帮你封印血脉,大明王为何收你为徒?”尚付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那彼岸花本是引魂之花,接引道人用此花为媒引渡了少昊的神识。只可惜这彼岸花需要玄鸟弟子的血气才能凝结成人形,而翼后便是玄鸟弟子的传人。” 少康恍然大悟。 自己的生命竟然是被安排好的,这副皮囊也不过只是盛放少昊神识的一个容器而已。他的身上如受了一记重锤,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冒出许多冷汗。 “话不多说,少康,受死吧!”尚付的背上忽然伸出一对黑色的双翼,腾向半空,面容上也露鹏鸟狰狞之相。只见他振翅一挥,双翼飞洒出千道翎羽,皆如短刀一般锋利,直直地向少康飞奔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就在那千道翎羽即将刺入少康的一瞬,皆被这金光所挡,纷纷落到地上,化作尘埃。 尚付也被凝结在半空中,无法动弹。 金光退隐,只见一个浑身散发着淡淡冷漠气息男子的虚幻身影悬浮在少康面前。那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少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背脊挺直,好似在这尸陀林的千年古墓一般挺秀的身姿让少康感受到蕴含其中的巨大坚韧之力。 这男子袍服雪白,一尘不染,衣和发都飘飘逸逸,不扎不束,微微飘拂,衬着悬在半空中的身影,直似神明降世。他头发墨黑,衬托出邪如雪色一样白皑的脖颈那诗意的光泽。他的手跟脖颈一样白,就像传说中昆仑虚天池里洁白的雪莲一般。 只见这男子微微转身,回眸看了少康一眼。那动作如从画中飘落而出,一种光亮至美的气息从他的面庞感染到了少康。他没有笑,但那双清澈的眸子却富有诗意般的笑着,那眸光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如同是昆仑之巅神圣的池水。在尸陀林斑驳投下的日光照耀下,这男子的头发顶上映着一圈很漂亮的亮光,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瓣噙着骄傲的薄唇。他的面庞上隐隐有光泽流动,已经完全超越了世俗的美态,已不能用言词来形容。 “你这孩子,你死了,我怎么办?”他声音像是从天界传来一般空灵。 “你是?”少康怔怔地问道。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他道。 他手指一挥,尚付噗通一下坠落到地上,喃喃道:“不可能,你为何能召唤出少昊的神识!” 那男子莞尔一下,裹挟着少康,冲破翼王的结界,向虚空飞去。 第25章 我和你殊途同归 脚下是万里层云远山相叠,眼前是飞雪狂舞如漫天柳絮,阴冷的寒风如冰刃般割在脸上。 少康被少昊的神识带到这里。 仰头望去,山巅耸立着一座祭祀高台的断壁残垣,如今似乎还能感受到万年以前神的气息和威仪。少康闭上眼,似乎能看到当年山河激荡、兵甲旌旗动天地的烟火气息。 风起,飞雪云淡,就连日光也显得寒冷。 少康轻声呼了口气,一团白雾绕旋着脱口而出,消逝而去,如同翻覆舆图和远去的故人,在乾坤抵定后再兴不起半丝波澜。 少昊抬起手,长长袖摆在空中划过,如雪花坠入清水池中泛起的涟漪。他拉着少康的手,一步步走近高台。 少昊的手,虚无得感知不到肉体和温度,却孔武有力。 拾阶而上,两侧忽然出现了各族子民跪拜呼喝的声音,少康深知那不过是上古时代残留在这里的一些余音而已。他闭上眼,扑簌细雪落在黑压压的浓密睫毛上,在脸上化开一道道冰冷入骨的水渍。 “少昊,这是何地?” “泰山。”少昊答道,“这方圆万里,曾是神的国度,国号穷桑,我是这里的王者。” 少康恍然大悟,难怪奢比叫少昊为王,原来少昊曾是天帝分封的尘世间穷桑国的国君。 他们站在泰山之巅,俯瞰群峰众峦,皑皑白雪。 “你带我来到这里,翼王和我舅舅怎么办?”少康问道。 “那鸾鸟太子深得幽冥之气,内力深厚。虽说奢比将我唤醒,我以沉睡万年之力仅能抵挡他一时而已。”少昊缓缓地说,“带到我和你融为一体,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怎样才能融为一体?”少康挑眉问道,温热的呼吸凝固成冰凉的雾气传递在空气之中,“我想救他们。” “佛国功法和神族法术殊途同归,待到你唤出弑魂圣戒的时候,我和你就没什么区别了。”少昊凝视着少康,眸光清澈。 闻听此言,少康明显有些不解:“当年你为何自刎,寂灭后为何又要复生?” 少昊回头看了眼少康,原本清幽寒谭般的瞳眸深处此时竟然变得一片冰凉:“那日我拔剑自刎,佛祖收了我的神识,说万年以后有夏族后人胜负天命,将与我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少康那双杏眼澄透如稚童。可在提到身负重任的一瞬间,眸底却恍然有云霞蒸蔚,亮的似乎能淡去漫天月华。 “复国,成圣。”少昊答道。 “无论是你,还是佛祖,抑或是我的母亲和我的师父,你们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少康轻声感叹道。 “为何要考虑你的感受?”少昊语气中不见丝毫惊诧之色,“王者生来孤独,不被人理解,也不需人理解。自己身负的责任便是自己的宿命。” 日影渐渐西沉,寒风更盛。 “既然深知自己的宿命,你为何选择寂灭?”少康忽地摇头,问道。 “被挚友背叛,被父神误解,被谄臣污蔑,被妻子陷害......”少昊低头,半阖双目,唇畔渐渐绽出一抹深邃的忧伤之意,“我一时失意,铸成大错,不想造成神族陨灭,须弥圣境不知所踪。” 他叹了一口气,轻勾唇角,朗朗语气中倒带了些惋惜之意:“一切因我而起,我怎能安心转世?换做是你,你应该如何抉择?” 少康转身望着少昊,只见少昊眸中终是不可避免的带了几许寂寥之色。他声音击沉,却铿锵有力:“我也许会跟你一样,绝不甘心做个身陨社稷的主君。” 他凝视着少昊,恍惚间已被少昊拉入一个柔软而冰凉的怀抱。 “少康!”他听见少昊在耳边气息不稳的呢喃道,“记住身负的责任,复国问圣,你我殊途同归。” 倏地,少昊化作一道金光,钻入了少康的体内:“你内息紊乱,功力不够。每次将我召唤出来,只能留存一个时辰。你须 多加修炼禅定之术,稳固内息,方能将你我内力融会贯通,合而为一。” “少康,走吧。”少昊的声音从体内传出。 少康点点头,目光异常坚定。方才从被鸾鸟魂魄依附的尚付口中得知自己不过是盛放少昊神识的容器,他本以心灰意冷,对人世没有丝毫眷恋。跟少昊一番对话后,他忽然意识到人生在世,总得有什么不愿放弃、也值得守护的东西。 比如幽魂不知所踪的尚付,比如此时也许身陷囹圄的翼王和八神将,又比如他母亲的主妇和奢比古尸的嘱托。 他念动心决,生出双翼,再度向北俱芦洲的虚空飞去。 窗外弦月如钩。寒鸦栖树,冷露无声湿桃花。 少康又恢复了女生装扮,抬脚迈入庖正的屋门,便见那熟悉的人影候在了窗边。 他脚步不自觉停顿一瞬,旋即神色如常的坐到小艾身边:“梵宫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小艾却没理会他的焦急,兀自端着手中的一杯清茶,浅酌了一口,道:“新采的君山银针,茶汤爽口,你要不要试试?” 她斟了一盏茶,递向少康面前。 青铜盏内香气氤氲,茶香素淡。少康没接茶盏,而是突兀握紧小艾手腕,萦满热气的茶盏被打翻在地。小艾试图挣了挣,但女子的力气在少康面前不过渺若沧海毫粟。 小艾无奈轻声一叹:“你这是干什么?” “梵宫已经被虫渠控制了,你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品茶。”少康激动的心绪下,手间力道终是失了轻重,小艾不禁吃痛蹙眉。 少康瞥见小艾的神情,立即松了手。 “对不起...…”少康道,“弄疼你了。” 小艾讥笑一声:“一个男人,仅仅因为与生母作别,就放任家国天下之事不顾,酗酒闹事。你都如此,这梵宫内谁做了新王,跟我们这些小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少康这才回忆起自己酗酒闹事,坠入尸陀林的前前后后。他略带歉意地勾起唇道:“对不起,我错了。” 小艾俯身拾起被少康打翻的茶盏,放在一旁,开门见山道:“如今翼王和祭司都被太子的叛军关入地宫,你正好可以借势上位吧。” “那不是太子!”少康立即道,“他被祭司用了依附之术!” “你是说前太子的魂魄依附在现任太子的身上?”小艾面露惊异之色,“现在任城内满城都说是新任太子重蹈前太子覆辙。” “我回到任城,就是为了让一切回归正轨!”少康抬头看向小艾,那瞳眸中依然是他所习惯的信任。 第26章 毒杀双亲的太子 微雨初歇。 尚付斜靠在卧房里的软榻,望着窗外静夜归宁、霜风冷寂,手边的铜镜在烛火的掩映下折射出森寒的光芒。他抚摸着这具年轻的皮囊,眼睛里流露出对这具肉体的喜爱之情。他拾起炭笔,将自己脸上的眉毛描画成锋利如刀的模样,让自己更具备帝王冷冽的气场。然后,他转过头,瞧着身旁放着的一卷诏书和近卫手中端着的鸩酒,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酸楚。他寻思着:这二十余年的隐忍和谋划,如今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缓缓起身,招呼近侍跟着他,缓缓来到地宫门口。 推开门,阳光冷冷地照着坐在阴暗角落里的翼王、翼后,以及被吊索在墙壁上的八神将。 近侍抬眉看见这地宫里深锁的诸位,连忙恭谨地垂眸。 “王上,太子殿下看望你来了。“近侍亦步亦趋的跟随尚付来到他们面前。 尚付微蹙了蹙眉,寒着脸冷冰冰对近侍喝道:“谁才是王?”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那近侍见状不妙,连忙将手中的鸩酒和诏书放在地上,对尚付慌乱磕头。他哆哆嗦嗦的求着饶,生怕这位新王一生气,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了。 “滚下去自己领罚!“尚付如同看蝼蚁一般的看了眼近侍。 看着近侍连滚带爬退出去的身影,尚付嘲讽似的轻声一笑,随后轻摇了摇头,面色淡然的看向翼王和翼后道:“死到临头,还有什么遗愿需要我助你们实现的么?” 翼王缓缓睁眼,看了看地上摆放的鸩酒和诏书放在地上,问道:“你是尚付,还是鸾鸟?” “你希望我是谁?”尚付冷冷地反问,“不论我是尚付还是鸾鸟,你的两个儿子如今合二为一,都取代你做了新王,这对于我们而言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是吗?”翼王平板的语气里却深藏怒火。 翼后蜷缩在一旁,看了看尚付,又看了看身边的鸩酒和诏书,战战兢兢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翼王瞪了翼后一眼,对着尚付问道:“你若是鸾鸟,何必将她深锁在此。如今我已这般下场,这女人不正好与你卿卿我我共享春宵么?” 尚付的嘴角漾出了讽刺般的笑意:“如果说二十多年前那次干戈是为了你身边的这个女人,这一次我却是为了整片江山!” 他的眼睛发出刺目的红光,似乎有无数煞气恍惚其中,欲要喷薄而出。 “鸾鸟,你不能这么对我!”翼后竭嘶底里地哭喊着,匍匐向前抱住了尚付的双腿。 她如何能甘心。 两千年前,作为玄鸟第三代传人,她应师父之命前往任城助大明王一统翼族各部。在神木林幽深阴翳的林间小道上,她遇见了鸾鸟。 鸾鸟一袭素白劲装,没有丝毫繁复的缀饰,却隐隐透着一身贵气。 那时候,孔宣还没有成为如今的翼王,鸾鸟也并非太子。 他与士兵们一起出行,不料在神木林中遭遇数十名刺客追杀。 她拼死相护,鸾鸟安然无恙。 刺客被逼退,鸾鸟在林中禅定休整。她掏出手绢替他包扎了手臂上的伤口,四目相交,脸颊和耳朵尖已禁不住微微发热。 破晓,马蹄踏碎黎明,他们结伴同行,虽然面上略显疲惫,眼睛里却熠熠生辉。 不料回到任城,大明王竟然因她是玄鸟传人,而鸾鸟母亲又寂灭多年,竟将她许给自己的胞弟孔宣。 后来孔宣继任翼王,她成了翼后。 鸾鸟与新任翼后常常幽会于深宫,终被翼王发现,将其贬入北荒苦寒之地。自那一刻起,他就明白,面对横刀夺爱的父王,只有拥有了权力与地位,才不会成为等着别人施舍饶恕的懦夫。 既然不得一世安宁,那不如放手一搏。 二十多年前,鸾鸟发动了那场蓄谋已久的叛乱,身死乱箭之下。 他遁入幽冥界的暗黑缝隙中得以苟且,潜心修炼引魂之术,化身虫渠再度来到任城。 他以比武为名,得来翼族第一的名号。因此如愿以偿获得跟翼后拼招的机会,得以进入梵宫。 他发誓一定要为自己赢得一世荣耀。 即便输了,他早已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早早转世投胎,下一世也能落个自由。 “栎,”他对翼后冷冷道,“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你抱住的这副皮囊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希望未来的日子,跟随自己的亲儿子同床共枕吗?” 翼王冷笑着对翼后道:“栎,你睁大眼睛看看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如果他是真的尚付,他会原谅你这个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的母亲吗?” 那翼后吓白了一张脸,浑身禁不住瑟缩起来。在她惊恐的眼神中,尚付端起一杯鸩酒递到她面前,尖刻地说:“饮了这杯酒,被洒了。一旦洒了,你恐怕就更交不得差了。” 翼后闻言,手抖得更加厉害,她心里不断唾弃自己的蠢钝。早知今日,真不该帮着虫渠谋害少康的性命。 可是,虫渠至始至终都没告诉过她,他就是鸾鸟。 杀少康,是因为虫渠说这孩子是翼族的灾星。 给尚付服毒,是因为虫渠用了依附之术,自己必须帮他完成一件事情。 当虫渠告诉她,自己希望她做的那件事情就是要了尚付的性命,她也曾犹豫和彷徨了很多天。但为了不让幽冥厉鬼附体反噬,她最终自私地选择了保全自己。没想到,虫渠趁她不备,在她的饮食里下了失魂散,导致她无法施展武功,眼睁睁地被扔进这连法术都无法施展的地宫里面。 她有些认命的闭上眼,如今这局面权且当做是对自己的一场报应吧。 “我亲爱的父王,我给你两条路。要么签了这道退位诏书,要么饮了另一杯酒。”尚付说着将另一杯鸩酒端到翼王面前。 “百日做梦!”翼王伸出手去,果断接过了尚付手中的那杯酒,然后对着翼后厉声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自己作孽,如今自己受着!” 翼后垂下眸,似是在纠结措辞。 过了片刻,她才终于抬起头,泪眼迷蒙,犹犹豫豫地缓缓说道:“事已至此,臣妾就如陛下所愿吧。” 翼王和翼后晃着杯子,说话间就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地宫的门被推开了。紧接着,一缕浓郁的幽香飘入,令人如痴如醉。尚付问道这酒的香气,觉得很亲切。 这气味不正是庖正的女儿送来的美酒么? 尚付一转身,那酒气扑面而来,顿时让人心旷神怡,如痴如醉。 倏地,尚付、翼王、翼后以及地宫里里外外的近侍都醉倒在地上,面容上是无法散去的微笑。 第27章 我愿意娶她为妻 所有人都没料到会飘来这股酒香。 整个梵宫瞬间都被笼罩在这样的酒气中。 待酒香散尽,少康和小艾冲进地宫。 八只飞镖射出,那八神将稳稳落地。 不多时,庖正才晃动着肥腻的身躯,将一具板车拖到了地宫门口。 “爹,快进来搭把手!”小艾冲着门口嚷道。 庖正凝目一看,瞬间浑身哆嗦起来:“不是搬白菜梆子么,怎么翼王和翼后全躺在那里?” 少康讥诮一笑,对他道:“庖正大叔,今天救了翼王翼后,日后少不了你升官发财” “得了吧,你这孩子。让我做酒做菜还行,做官可不是我的强项。”庖正嘴上虽然这么说,心想着既然救的是王,日后就算不做官,也能讨个发财的门路。于是他笑呵呵地摇晃着从台阶上走下来。 那八神将虽说都是炼化之士,在跟身形庞大的庖正一对比,身材却矮小许多。只见拿庖正左肩扛着三青,右肩扛着比翼,两边咯吱窝夹着毕方、毕文、灭蒙、戴胜,十分轻松地转身走出地宫,将六位神将向板车上一扔。 噗通一声,六位神将便被堆叠在一起。 “神将大人,对不起了。倘若你们醒过来,觉得浑身酸痛,可不要怪我这个老头子用力过猛。”听见这落地的声响,连忙对着熟睡中的神将们鞠躬致歉。 那庖正一回头,少康正好跟小艾将婴勺和青耕也抬了出来。 庖正微微张嘴,急促了喘了几口粗气,?如鹰一般锐利地扫了少康一眼,这才意识到面前站着的是个陌生的少年。不过,这少年的眉宇之间,竟有些似曾相识。 “你是谁?怎么跟我闺女在一起?”他扭头看了小艾一眼,霸道地对少康说。 少康猛地一惊,这才惊觉自己只想着让小艾诓骗庖正过来帮忙,自己竟然忘了扮成女装。 他连忙道:“庖正大人,我就是杜康康啊。” “你……你竟然是个男孩子!”庖正警惕地看着他,又望了望小艾,恨不得一把拽起他的衣襟,“你这段时间都住在我闺女的房间里?” “对,对啊……小艾为了救我......”少康结巴得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心里已有些紧张慌乱。 “天啊!”庖正惊呼一声,对着小艾喝道,“这臭小子是谁?你怎么这么笨,羊入虎口么?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他的表情很阴沉,阴沉得让少康的心脏不由地缩紧了。 “臭小子,把事情给我说清楚,否则就算是大明王和接引道人今天被关在这里,我也不救了!”庖正眼神很冷,狠狠拽住少康的一只手,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少康害怕地挣扎着:“我没有!我只是被翼后和大祭司追杀,小艾帮助了我而已。” “爹!”小艾一个大步上前,在庖正紧握着少康的那只大手上拍了一下,“少康是翼王的外孙,你这样待他,就不怕翼王醒过来要你偿命么!” “啊——这个臭小子……不,少康?”庖正连忙改口,“少康是翼王的外孙?” 他的眼珠转了一下,心里已开始盘算着,倘若把小艾嫁给少康,那么自己就跟翼王成了亲家。想到这里,他虽然心中已有喜悦之色,却依然故作气势压迫地说:“翼王的外孙也不行!就算你跟我女儿是清清白白的,这事儿要传出去,我女儿也没法嫁人了。” “那怎么办?”少康愕然。 “让翼王指婚,你娶了我女儿,我就放过你!”他回应道。 小艾在一旁,已羞赧地低下了头,哀求地说:“爹,我不想嫁给他,我们快救人吧。” “这事儿由不得你。”庖正依旧不依不饶地说,“你们俩今天当着我的面承诺结成夫妻,我救自己的亲家才算得上名正言顺。” 小艾看了少康一眼,随即低下了头。她嘴上虽然对庖正说不想嫁人,心里却万分期待少康能答应娶她。她愿意在乱世流年里等他,弃苍世年华,只盼日日陪伴身旁。 她这样想,并非因为他是王的传人。 “你到底娶还是不娶?”庖正急急地对着少康吼起来。 少康看着小艾姣美的身段,以及她那双慢慢地染上了情动色泽的眸子,她美丽、平和、温暖的面容让他心底一阵悸动。微微抬了抬下巴对庖正说:“我身上肩负着很重要的责任。不过,待我完成这重任,定然娶小艾为妻。” 听见少康这么回应这,小艾竟有些恍惚。那番清晰动人的话语虽有些明目张胆,却让她开始陶醉在那有他的空气里。看着他这番直白的陈词,她心里虽不奢求誓言成真,红润的脸上却已然泛起甜蜜的笑。 “你跪下,发个誓言吧。”庖正道。 少康点点头,立即双腿跪在了地上。 “神皇在上,厚土在下。”他神情严肃,口中振振有词地说,“我少康今日承诺,他日完成人生背负之责任,定娶艾女为妻,否则玉碎焚身,一世寂寥。” 庖正大笑起来,有了少康这个女婿,今后他在梵宫里也能成为人人敬仰之人了。他扶起少康,道:“好了,救人去吧。” 第28章 外公 庖正虽然身形硕大,长得五大三粗,干活办事倒却非常仔细。他有序地指挥少康将翼王翼后和八位神将运送到膳房的地窖里,然后推开地窖底部的暗门,一条深邃的地道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地道直接通往我城外的家里,梵宫内没人知道这件事情。”庖正道。 少康按照庖正的指引,顺着那地道将人运送出去,心里却有了疑虑。一个小小的庖正,为什么会在梵宫内暗自修建这样一条隧道? 他暗自思忖着。 他忽然意识到,这庖正硕大的身形似乎并不像翼族人,走遍天下也不能找到一只这么身形硕大的禽类。 “庖正大人是你的亲生父亲?”少康轻声问道。 “对啊。”小艾答道。 “为什么他的身形......”少康欲言又止。 “我爹是兽族,我娘是翼族。”小艾笑道,“你被他的高大肥硕之躯吓到了?” 少康微微点头,也不再多想什么。 少康进入任城前到过小艾的家,这是一座小巧精致的院落,第一次去梵宫时感觉离王城并不近,如今从隧道走起来居然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出口。 “这条隧道怎么这么近?”少康感叹到。 “是啊,”庖正淡淡地说,“嫌路远,这样走起来方便。” 随意的一声回应,反而让少康的疑虑更深了。他全然不信,庖正背着翼王修建这条隧道的目的,只是为了走起路来更加方便。不过,看在眼前庖正还能帮上自己忙,为恐生出其他事端,他也不再多问了。 太阳西下的时候,翼王蓦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八位神将早已站立于两侧,翼后还躺在他的手臂上沉睡着。 “王。”三青唤了翼王一声。 翼王往头上抹了把冷汗,用力地将胳膊从翼后的脖子下抽出来,然后撑着坐了起来。灭蒙端上一盆温水,让翼王洗了把脸。 “我们这是在哪里?”翼王问。 “在梵宫外,庖正的宅子里。”三青答道,“是少康救了我们。” 翼王的心情稍稍得到平复,他叹了口气,想起十多年前自己曾想将少康遗弃在女娲神殿一事,不禁面有愧色。 “少康呢,他人在哪里?”翼王轻唤道。 “在门外候着呢。”三青答道。 “唤他进来。” 房门开启,引得众人均侧目注视。 迎着众人的目光,少康缓步走到翼王面前,向他躬身致礼。 看着这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翼王禁不住双眼泛泪。他将少康唤到身旁,摸着他的发,感叹道:“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少康淡淡一笑。 仅管嘴上说不记得了,可是有谁能真正做到说忘记就真的忘记?跑来凤鸣山上截杀他的刺客和神将,那位在寒风中将他遗弃在女娲神殿的翼族的王,以及那位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要荼毒的翼后......所谓忘记,不过是旷日持久的一场宿醉;也许,所谓回忆,不过是梦醒时分的旧梦重温。伤,怎样掩饰都会痛;泪,怎样品尝都是苦;脆弱的心灵,受再多伤害也只能自己扛。他不是真的忘了,只是不想陷入回忆的泥淖,久久不能解脱。因此,他只是选择性地过滤掉伤感和忧郁,只沉迷于甜蜜和温馨的片段。 “也是,那时候你还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翼王轻轻地叹着。 “翼后怎么还没醒。”少康说话间就要去摸翼后的脉门。 就在他的手将要触碰到翼后的一瞬,翼王迅速地将他挡住了。 翼王看了以后一眼,脸色一寒,冷言道:“管他作甚!若不是她,今日也不会遭遇如此境地。” “外公,可她毕竟是翼后,是舅舅的母亲。”少康很认真的对翼王说。 翼王愣了。 少康不经意间的一个称呼,注定会让他刻骨铭心。他在这世间活了数万年,从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不知不觉中,泪已从王的眼眶滑落。这温馨的感觉,特别在这个孤单寂寞的时候,令他倍感温暖。 他沉默了一会,长叹一声,对少康道:“罢了,你身上毕竟流着她的血液。你且看看她伤势如何。” ?少康微微点头,摸了摸翼后的脉门。 这翼族与人族大不相同,人族的命格虽最长不过百年,但三魂七魄俱全。这翼族始祖五彩玄凤玄鸟,本为神族少昊坐骑,少昊被流放长留山后,天帝以助其幻化人形为由,收走了玄鸟三魂一魄。 从此,翼族人人皆只有六魄。 当少康触碰到翼后的脉门时,一丝丝凉意从翼后体内传到指尖。 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翼后的六魄为何少了一魄?”少康收回手来,惊呼道。 “公子,”戴胜在一旁答道,“我深知此事原委。翼后那一魄在虫渠,哦不,在鸾鸟殿下那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翼王质问道。 “数月以前。”戴胜答道,“我也是一次偶然偷听到翼后跟鸾鸟殿下的谈话才得知此事的。” “戴胜,你快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三青也急忙问道。 “十八年前,翼后让祭司用了依附之术占卜后缗公主的下落。按照祭司的规矩,翼后必须答应为祭司做一件事情,否则会引来幽冥反噬。”戴胜一边说一边看三青和翼王的脸色,见翼王并无不悦,便继续道,“这祭司让翼后做的事情,便是杀了尚付殿下。翼后不允,因此翼后给了祭司一魄,以保证尚付殿下的安全。” 少康起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我明明听到祭司和翼后的对话,翼后同意杀了舅舅。而且,舅舅亲口告诉我,翼后给他下了毒,解药还是我去神社找到的。” “公子,你给尚付殿下吃了解药?”戴胜的眉毛拧起一团,脸色已骤然变得苍白。 第29章 事情的真相 所有人都望着戴胜,不知他为何忽然变了脸色。 “公子,你可知道翼后给尚付吃的什么药?”戴胜面色惨淡,问道。 “听舅舅说,是断魂散。”少康语气踟蹰,隐隐感到整个事情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翼王忽然轻叹一声,打断了灭蒙与少康的对话:“我翼族连三魂都没有,断魂散害不了翼族的命,倒是那解药一服下,尚付便成了鸾鸟的宿体。” 少康愕然。 “这断魂散对无魂者不起作用?”少康的声音越来越小,连头都不敢抬,他用旁光看了看翼王以及八位神将拧成一团的眉头,不由屈身行一大礼道,“是我害了舅舅,请翼王治罪。” 翼王将少康扶起来,语气平和:“你先起来,这整个事情里还有太多疑团没有解开。我们先理清思路,再想对策。” 言罢,他转头对戴胜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戴胜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向在场所有人讲述他所知道的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整个事情还得回溯到去年冬天,戴胜跟三青、青耕、婴勺三位神将从尸陀林修炼归来,先后各自向翼后领命。在戴胜走近翼后寝宫之时,偶然地听到了翼后在房间里跟谁在对话,这才知道翼后十八年前令祭司用依附之法占卜后缗公主下落一事。 倏地,寝宫门开了,戴胜立即躲在一旁,只见大祭司虫渠从里面走出来。 戴胜先是一愣,随后又见翼后站在寝殿门口,虫渠双手交合举于额前,向翼后深深揖了一躬。 ?????“翼后保重。”虫渠当时这样对翼后说,“不日我就派人去凤鸣山,收了那孩子的命。” ?????“若是大明王和尚付从中护佑,你当如何?”翼后淡淡回应道。 ?????“若是四位神将前往对抗你那宝贝儿子,大明王应当不会插手翼族内部事务的。”虫渠的声音传来。 戴胜当时便知道自己迟早会跟另外三位神将前往凤鸣山,且会与尚付和少康一站。因此在凤鸣山那次战斗中,他并未拼劲全力。直到鸾鸟以大鹏真身出现,他才意识到尚付有性命之忧。好在少康一剑刺中了大鹏的腹部,这场危机才得以化解。 事后,戴胜回到梵宫,径直去找了翼后,向翼后禀明了事情的原委,并告知翼后,那祭司虫渠身上流着幽冥之血,应该不是人间生灵。翼后当时冷着脸,容色惨淡道:“这次的消息事关重大,暂时不要透露出去,我去虫渠那里问个清楚。” 随后,翼后唤了两名近侍陪伴,向神社走去。 戴胜不放心,因此暗中尾随翼后。 来到神社外,他才发现这里竟然早已被重兵把守,门口的侍卫皆是浓郁的幽冥之气。他躲过侍卫的视线,从神社后院跃上了神社的屋顶,借着天窗终于听见黑暗的屋子里,一个形似翼后的人影对着后殿床上躺着的那人说了些什么。 “虫渠,你是人是鬼?”这是翼后的声音。 “你听说了什么?”祭司的声音很微弱,显然少康那一刀让他伤得不轻。 “你身上为什么流着幽冥之血。”翼后问道。 “我身上流着什么血,两千年前你就应该知道了。” 这时,翼后似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你是......” “是我。”祭司的声音非常淡定,但又似乎包含着十分复杂的情愫。 戴胜一直在猜虫渠的真实身份,但他当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虫渠竟然就是鸾鸟。 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了沉默。 “所以,那次比武,你是故意输给我的?”又是翼后的声音。 “如果不输给你,我怎么能进宫,怎么做了这祭司?” 紧接着,戴胜听见翼后坐下去时板凳摇晃摩擦出的吱吱声。而后翼后似乎是给自己倒了杯茶,接着说:“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还有一件事情。”祭司的语气依然很淡定,“因为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你刚才喝的这杯茶里,我放了失魂散。” “失魂散,那是什么?” “那是幽冥界的一种药,我专门在断魂散的基础上为翼族炼制的。它不但让你内力全失,还能让你丢了六魄中的一魄,除非你能找回玄鸟交给天帝的三魂,方能弥补这丢掉的一魄。”祭司冷冷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十八年前我用依附之术,你曾答应要为我做一件事情。”他回应道,“我担心你不愿意为我做这件事情,但又不忍心让你遭到反噬。所以,我拿走你的一魄,算是跟你的交易条件。” “你要我做什么?” “杀了你的儿子!” 戴胜看不见翼后的表情,但是从翼后近乎失声的惊呼中,他能感觉到翼后当时一定是恐惧的。 “我宁愿被你拿走那一魄,永远武功全失,永远寻不回那一魄,也不会杀我的儿子。”翼后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你就试着学会做一只极其普通的鸟吧。” 听完戴胜的讲述,少康和其他众人一样面色平静,但他的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震惊。这跟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截然不同。他极力平复着自己汹涌的情绪,手却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良久,他终于平静了片刻,低声问道:“如此说来,我在神社用神隐之术看见的翼后不是真的翼后?” “那应该是翼后被摄走的那一魄。”戴胜道,“你第一次去神社,应该是我听到祭司和翼后对话以后,但那日翼后已被祭司封禁在神社中,你不可能看见真的翼后。” 少康后背早已惊出一声冷汗。 “你第一次去,祭司伤口为愈合,似乎并未觉察到你的行迹。不过你和那姑娘去地宫见尚付,祭司肯定是知道的,毕竟那地宫周围都是祭司的耳目。” “所以,他是坐等着我上门去偷解药?”少康愣住了。他想,如果鸾鸟知道他盗取解药的事情,那么坠入黄泉见到后缗也应该是鸾鸟一手安排的了。 可是他为何会让自己坠入彼岸见到后缗,甚至让作为引魂之花的彼岸花田暂时发挥不了效力。 思虑良久,他忽然想明白了。 彼岸花既然是引魂之花,能见幽冥之人引入凡间,自然也能将凡间之幽冥引回彼岸。那花田既然被鸾鸟如此设计,一定是鸾鸟已经完成了引渡幽冥之军,并且短时间内也不希望有人用彼岸花将幽冥之军引渡回去。 他的心骤然紧张起来。 他万没想到,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翼王,早就进入了鸾鸟的算计之中。他甚至还帮着鸾鸟将尚付变成了宿体。 “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把舅舅找回来,甚至击退幽冥之军?”少康对翼王道。 翼王叹了口气:“要破解幽冥宿体之法,除非神族再世。否则,就算接引道人来到任城,也无能为力。” 第30章 我便是神族 少康听完翼王这句话,内心无比震惊。如果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神族,那么真正的尚付永远都无法回来。他的心里涌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和绝望。 纷繁的思绪,汹涌的内心,五味杂陈的情愫一拥而上,他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翼王深知尚付对少康的意义,他坐在床边不发一语,似乎是在沉思是否还有别的拯救尚付的法子。 “大明王可以救尚付么?”三青问道。 翼王摇摇头:“大明王通晓过去未来,早就知道有这么一日。若是他能救尚付,何苦早早回到灵山。” “那佛祖接引道人呢?”灭蒙在一旁问道。 翼王叹息了一声,仍是摇头道:“南瞻部洲诸国虽是佛国,包括接引道人虽是神族后裔,但多年与人族共建,早已与人族血脉混为一体,哪里还通晓神族之法!” 少康听着他们的对话,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绪。看着众人一副焦虑的神色,他低声问道:“少昊算神族吗?” “少昊是谁?”戴胜在一旁问道。 翼王沉吟片刻,对众人说:“天帝帝俊曾与太阳女神羲和生十子,皆被封为太阳少神。其中九子因性情顽劣,将自己所驾驭的太阳车驱赶于虚空之中,被天帝令羿射杀。这少昊便是那第十子。” 说到这里,翼王的眸中一片惋惜之色:“那少昊本是帝俊最爱的神子,曾将东胜神洲的穷桑之国敕封给他。可惜,少昊与颛顼一战后,被天帝冷落,流放到长流山。不久以后,少昊心灰意冷,断琴入海,引剑自决,成了数万年以来人人叹息的一段往事。” 翼王徐徐诉说着少昊的故事,少康站在在一旁,始终低着头,听得如痴如醉,禁不住泪流满面。那些故事,竟然形成虚虚实实的画面呈现在他脑海中。 准确的说,那不是故事,而是回忆。在听这段故事的时候,他内心不由自主地委屈、纠结,完全被一种肝肠寸断的痛所填满。 倏地,他那双黑眸忽然变成如清幽寒潭般的深蓝。当他抬起头时,那眸子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凉之色。 “少康,你的眼睛。”翼王惊呼。 “迦楼罗,别来无恙!”少康面对着翼王,不仅直呼翼王名讳,而且那面容上表情冷峻,与刚才已判若两人。 “你叫我什么!”翼王震惊。 “怎么?当初用栎的气血与彼岸花合炼后缗之时,接引道人没有告诉过你我是谁么?”少康擦了擦泪,转而讥诮一笑,道,“少康这孩子多愁善感,颇有我少时的样子。” “你是......”翼王眉头紧锁,凝视着少康那双眸子。 “你的母亲五彩玄凤当年是我的坐骑,你这么快就忘了旧主?”说话间,少康面容上已有嗔怒之意。 翼王被少康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了一跳,现在又被这孩子翻出那段陈年旧事来。他忽然双腿发软,噗通一下双腿跪地,连连对少康磕头,口中唤着“昊帝”的名号。 八位神将立在一旁,看着翼王下跪,连忙唯唯诺诺地也跪了下来。 “请昊帝恕罪,当年佛祖用彼岸花为后缗引入的是昊帝之魂这件事情,我的确一无所知。” “如今你贵为翼王,我又是你的外孙,你因何跪我?”翼王话音刚落,少康已伸手将他扶起,八神将也跟随一并起身。 翼王听见他这番话,禁不住抬目注视着他,声音有些颤抖的问道:“你究竟是昊帝,还是少康。” 少康定了定神色,道:“我与那鸾鸟依附于尚付之身不同,我仅是一具神识。少康功法境界尚浅,我与他尚未合而为一。不过,我就是少康,少康就是我。因此你也不必再唤我昊帝了。” 翼王迟疑片刻,这才明白二十多年前为何大明王执意安排后缗嫁给姒相。夏族既为人族,生来没有神识。因此,将后缗与人族结合,才能实现神识、元神、肉体三灵合一,重塑神子。那姒相又是夏族王室亲传血脉,这样一来又算了结了万年前少昊与夏后颛顼那战,营造一个人神共治的世界格局。 他心里不禁感叹,接引道人为重塑神族,真可谓布了一局天大的棋。 “你不是要需要神族救尚付么,我就是神族。”少康朝翼王身旁一座,蓝色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 翼王战战兢兢地答道:“怎敢劳烦上神。” “无妨。”少康道,“尚付毕竟是少康的舅舅。这些年来若没有他,少康可能早就被带到幽冥界了。如今尚付有难,无论我是少昊还是少康,理应出手相救。” “可少康境界尚浅,你的功法能施展么?” “我在少康体内沉睡了二十年,在尸陀林中被旧日属下的尸气唤醒。在合体之前,我每次能游离在少康体外一个时辰,如此便不会影响功法施展。”他答道。 翼王不禁心生感慨。这么多年过去,少昊还是当初那个少昊。 “一个时辰。”翼王思虑片刻,“这时间足够了。” “那就好。”少康神色坚定,“怎么安排,我听你的。” 第31章 谁承诺的婚事 少康抬头望向窗外,夜色滚滚,繁星的色泽相较万年以前已黯淡了不少。自从神界消失,须弥圣境不知所踪,这日月星辰仅靠着残存的神力还在维持着斗转星移。也许过不了太长时间,它们神力耗尽的那一刻,世界将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那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正在少康陷入沉思的时候,庖正敲门进入,送上几盏清茶。 茶渍在水中沉沉浮浮,庖正偷看了翼王一眼,欲言又止。 翼王接过茶盏时,茶水暖香升腾,打湿了他的指尖。他眼光一斜,看见了庖正那局促的神情。 “你有什么话,说吧。”他道。 庖正噗通跪地,给翼王磕头道:“请翼王为下官做主。” “你和你女儿救了我们的命,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做主之事,但说无妨。” 庖正转头看了少康一眼,神色严肃道:“少康承诺了要娶我家女儿,我这才答应跟他一起搭救王上。我这么说也不怕王上责罚,但大丈夫一诺千金,请翼王为我父女做个见证,省得这小子日后飞黄腾达了死不认账。” 少康体内的少昊之灵尚未隐去。当时少康承诺要娶艾女,少昊尚在沉睡,对此事一无所知。此时听见庖正之言,顿时蓝眸一凛,质问道:“我何时许诺过要娶你女儿?” 庖正也没注意少康眸色的变化,哪里能注意到面前站着的是少康还是少昊。听见这句质问之辞,他脸上已是一片幽怨愤懑,抬起头对少康道:“这茶汤子还没凉,你就失信于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那首诗怎么说来着,”庖正迟疑了片刻,站起来,使出浑身力道拽住少康道:“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这首诗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我今天就要替老天爷教训教训你。” “住手!”翼王一声令下,那庖正慌忙跪地,“都到了什么时候,还有心思谈儿女私情。此事,容后再议。” 翼王心想,既然少康不愿将身负少昊之灵一事说破,定然有自己的心思和部署。他一挥手,随即让庖正退下。 庖正虽然怒气未消,但只能唯翼王之命是从。他站起身,向翼王行了个礼,然后端起茶盘推到屋外。 小艾从他手中接过茶盘,见父亲面有怒色,立即问道:“怎么了?” “那孩子真不是个东西。刚才答应了娶你为妻,现在站在翼王面前,居然矢口否认。”庖正抱怨道,“你就是个死心眼,还死心塌地帮助他。”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少康不是那样的人。”小艾道。 庖正叹息一声:“遇见那个毛小子,你连亲爹都不相信了。什么时候你把命都献给他,你才知道你爹的话是对的!” 这边庖正还在艾女面前对少康各种抱怨,那边翼王已话锋一转,对少康道:“你当真许诺了那庖正,要娶他女儿为妻?” 少康目光一寒,一道仙气从体内飞泻而出,他的眸子瞬间沉寂为黝黑之色。只见那仙气若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渐渐沉降,在少康身侧立定,渐渐幻化出一个透明的人形,这当真是天神临世。 翼王和八神将注视着这个场景,无不惊愕连连。 这是两副何其俊美的面孔! 这两位,一位皮肤白皙,一位面色冰冷;一位黑眸目光坚毅,一位蓝眸似雾气环绕;一位眉宇间透着少年桀骜的稚气,一位浑身散发着神族骨子里自带的狂傲;一位身负重塑夏族王者之命,一位身负重回须弥圣境之责。 翼王已有上万年没见过少昊的真身,如今这少昊之灵与少康并肩而立,那眉宇之间竟有几分神似。 不过,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两位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四目相对,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孩,眼里皆是彼此责怪的神情。 “你为什么背着我跟那女子私定终生?”少昊气恼极了,那清冷的眉目里驻满了浓浓的忧伤,“我是神族,神族怎么能跟兽族苟合?” “那有什么不可以?”少康一脸不屑地望着他,语气中带着苛责之意,“兽族不也是你的父神帝俊大人以凡生之相幻化为伏羲上神跟他的妹妹女娲婚配才渐渐衍生出来的么?” “我父神是应天命造人,跟女娲那段往事,岂能是你这种儿女间小情小爱可比的?”少昊眉头紧皱,言语中没有任何温度。 “我答应庖正的婚事,也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这不都是为了救出翼族王族么,这哪里是小情小爱。况且若没有那小艾帮助扶持,你现在估计只能再去寻别的肉身了。”少康脖子上的经脉抖抖地立起来,脸涨得通红,不依不饶地忿对少昊。 翼王和八神将注视着眼前这两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一脸尴尬之色。少康还是个孩子也就罢了,没想到时隔万年,这少昊的脾气也是一点也没变。 “救命之恩一定要以身相许么?”少昊冷冷地少康道。 “但我已近应了这门亲事,总不能言而无信吧。”少康嘟着嘴,腮帮鼓鼓的,似乎就要喷出火来。 “你必须给我退了这门婚约,我决不允许凡间的女子玷污了我的肉身。”少昊也死死盯着少康,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翼王沉吟片刻,心想着如今正是翼族危难之际,决不能因一个小女子的婚约坏了大计。他站起身,缓缓道:“二位,权且搁置争议,凡事以大局为重,可否?” “那不行。”少昊虽然面色清冷,那气势却似乎能刺穿人心。只见他凌空腾起,化作一道金光钻入少康体内,少康的眸子瞬间蓝得如两道无底的深渊。只见他冷冷一笑,嘴角的弧度弯得恰到好处,“你们先商议你们的计划,我得先把这儿女私情之事做个彻底的了断。” 说着,他双手抬于胸前,运了一道真气,将少康的元神稳稳压住,然后打开房门,信步走了出去。 第32章 爱情的力量 少康被少昊压制住元神走出房门的时候,翼王端着茶盏,愣得无话可说。 他心中各种暗自庆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听虫渠和翼后之言杀了少康,甚至庆幸少康命大,居然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倘若这十几年出了任何差池,他毁掉的可是天地之间最宏伟的大计。 不过,此时他对大明王又多了一份抱怨。作为兄长,那只修佛的老孔雀竟然瞒着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如今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胞弟被长子欺凌,自己却早早躲到灵山修行,至今也不出现。 翼族受大明王影响,满足皆修佛法,如今翼族整个王族蒙难,佛难道就这样坐视不管? 翼王叹了一口气,瞬间又些心灰意冷。 他又想起很多年前,鸾鸟领叛军攻打任城,后被困截于梵宫大殿。两军对峙,鸾鸟死于灭蒙所领的弓弩手乱箭之下,世人皆以为鸾鸟已故,却不知鸾鸟幽魂化为虫渠,在他身边藏了这么多年。 作为翼王,任城在他的治理下两度沦丧,他自觉愧对母亲玄鸟和孔雀大明王,竟然有了一死谢罪的念头。可当鸾鸟依附于尚付体内,带着狂傲的杀气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竟然开始担心尚付的生死。 自己是翼王,如果任由任城落入鸾鸟之手,翼族圣城成为幽冥鬼都,他的尚付就没有了丝毫生还的可能。 他如此偏爱尚付,追其缘由,还是因为跟鸾鸟在梵宫大殿那一站中,自己曾抱着牺牲尚付的决心命令灭蒙箭指鸾鸟。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尚付被架在鸾鸟面前那眸子里死灰一般的绝望。 那时候,他是自私的,自私到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 当尚付心灰意冷决定后缗远赴夏族,他才知道,自己纵然重得了天下,却失去了儿子的信任和爱戴。 他回头望着尚在昏睡中的翼后,又是一声叹息。 “翼后怎么处置?”三青见翼王神色黯然,立即问道。 翼王当然知道,翼后犯下的这些罪孽,自是留不得了。但毕竟最后时刻给尚付下毒的是她被摄走的一魄,这么多年她对虫渠就是鸾鸟一事并不知情。如今事已至此,就算是要了翼后的命,也救不了任城。况且,她是尚付的母亲,是为自己生了一儿半女的女人,就算是为了尚付,也应该留着她的命。 “翼后是生是死,还是回头由尚付来决定吧。”他叹息一声,令毕文和毕胜将翼后从床上架起来,锁入庖正小院的地窖之内。 推开门,月光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月光下的小院内,少康整了整衣衫,缓步来到艾女面前。他面色纵然冰冷,却依旧掩盖不住那浑身令人迷醉的气息。 艾女回头看着他,一眼就发现了他那双蓝色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的眸子。那冷峻而不失温柔的样子,淡雅高贵的翩翩风度,与之前的少康判若两人。 “你是谁?”艾女望着少康,断定他一定不是少康本人。 “我是少康。”他清冷一笑,散发着一种王者的霸气。 “你不是少康。”艾女望着月色,语气跟他一样清冷,“或者,你不是我平时认识的那个少康。你虽然跟他长得一般模样,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是他本人。” “哦?”他坐在艾女身旁,低声问道,“你平日里认识的少康是怎生模样?” “我第一次看见少康,是在凤鸣山上。他灰头土脸,衣衫不整,而且很没有礼貌地将我双手捆绑去见他的师父大明王。他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性格纵然有些桀骜,却不让人觉得讨厌。听了他和大明王的谈话,看见师父离他而去时他伤痛的样子,我忽然想陪在他的身边,就算不能帮他什么,在他难受的时候陪他聊聊天,让他心里好受些,或许也是不错的事情。” 听到小艾这番话,少昊竟然有些动容了。纵然他冰蓝的眸子没有任何神情,却渐渐放松了对少康元神的压制。 他在世间活了数万年,曾是帝俊最为骄傲的神子,竟然从没尝过被女子爱过的滋味。自己为神的那一世,亲眼见到自己的九个哥哥被羿射杀,自己被挚友颛顼叛离,被父皇疏远误解。他总是带着自以为神的清冷和孤傲,此时回想起来,自己虽贵为神族,亲情、爱情、友情,最终却什么都没能得到。 此时此刻,他寄灵于少康之身,感受着一个平凡的兽族女子浓浓的关爱之情。他原以为这女子心机叵测,因为少康贵胄的身份才寄情于他。如今看着这女子的眸光流转,听着她朴素的言辞,这才意识到是自己错了。 “如果少康没有办法恢复夏族的荣耀,永远只能是一个平凡的少年,你会喜欢他吗?”他问道。 “我们此时此刻,不正在平凡着么?”艾女淡淡地说,“在茫茫人海中,爱与被爱都是幸运的。如果我们彼此相爱,心有灵犀,我会珍惜和少康的每一次心跳;如果一切只是我一相情愿,我也会陪在他身边,因为我是快乐的,而他是伤感的。有快乐作陪,他的伤感会少很多吧。至于爱情,我可以当它是过眼烟云,不会刻意追求。” 经过这番对话,少昊感受到艾女心中对少康的那番心思是多么坦然。自己的前世今生,总是被神族之子的身份压着。此时此刻,他忽然感到这不过是一层虚伪冰冷的外壳。如今卸去了这层外壳,他发现自己竟然跟少康一样,有点难以自控这份感情。 他的心绪有些激荡,心跳加速,难以安宁。 少康凝视着他,那深蓝的眸子渐渐沉静下来,恢复成黝黑之色。 “少康,你的眼睛…..”看到少康的眸色恢复了往日的色泽,小艾不禁为他担心,“刚才是你在听我说话么?” 少康温柔地看着她,眸子里是一片温柔之色:“刚才,是我在听你说话。” “但你的眼睛......” 小艾还没说完,少康已打断了她:“噢,我的眼睛怎么了?” 小艾见他不愿吐露事情,而自己的父亲庖正跟毕文毕胜也从地窖里钻了出来,于是说,“没事,也许是今天发生太多事情,我有些累了。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去歇息了。” 小艾施了一礼,准备离开。 转身的瞬间,她感到少康起拉住了她的衣袖。她有些讶异,这是少康第一次如此反常。她转过身,看着少康温情脉脉的眼神,不由脱口而出:“少康......” “陪我坐一会。”少康语气温和,如这暗夜中透进一缕阳光。 此刻的她眼前的少康,不再是那个刚从凤鸣山上走下来的无知少年,而是身负家仇国恨的夏族未来之后。 她凝视着他,转身坐在他的身边,心中却开始交织着极为复杂的情愫。 “我和他,也许不会有未来。”她这样想着。 不知为何,想到未来,她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33章 庖正被缚 少康自有他的盘算和顾虑。 小艾纵然单纯到一心只为他的安危尽力操持,但她的父亲庖正究竟是怎样的人,他还是无法断定的。 他拉住小艾,既是出于对小艾那番表白的感触,同时也想趁着庖正和毕文毕胜的靠近,解开自己心中的疑团。 “你还有什么事情么?”小艾回眸看着少康的一瞬问道。她原以为少康会做一些表白的言辞,因此满面泛起了羞涩的红晕。 “我想跟你的父亲庖正大人谈谈。”少康话音刚落,那眸底的温柔之色瞬间消散。 小艾诧异地望着他,只见少康浑身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之气。那双黑眸像结了层冰,但这种冰冷又与之前深邃的冰蓝色截然不同。 之前的冰蓝,无欲无求;此刻黑眸的冰冷之色,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巨大压迫感。 那庖正隔得远远地就看见少康坐在艾女身旁,瞬间震怒。 他甩下毕文和毕胜,迈开步子冲到少康面前。 他正要开口质问少康,却感应到了少康眸子里的敌意,那些闷在胸中的各种刻薄言辞,不知被什么力量牵引,竟然无法开口。 少康面对庖正来势汹汹,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因此,他保持着笃定的神态,微微勾起嘴角,略带深意地问道:“庖正大人刚才带两位神将去地窖里,可有什么意外发现么?” 庖正瞬间紧张起来,一双腿颤抖着,如生生的钉在地上,一步也迈不出。 “你紧张什么?” “你,你竟然用眼神将我的双腿定住,这是什么神力?” 少康也感到诧异。 自己方才只想到要质问庖正,不能让他跑了,这庖正居然真被定住了。 此时,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回荡着:“我帮你定住他了,你慢慢问吧。我休息一会儿,明天还要跟翼王干大事呢!” 少康恍然大悟,原来是少昊搞的鬼。 不过这少昊之灵竟然有这样的能耐,他不禁万分期待自己跟少昊合而为一的那天到来。 “怎么了,庖正大人,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跟你当面谈谈。”少康回应道。 艾女在一旁,拉了拉少康:“少康,你在做什么?”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父亲。”少康转头对她道。 “殿下,怎么回事?”毕文和毕胜跟上来,齐声问道。 “两位叔叔,方才跟庖正去地窖里,可有什么意外收获么?”少康问道。 “没有啊。”毕文一脸诧异地看着少康。 少康冷笑一声,对庖正道:“庖正大人,说说那条隧道的事情吧。一个区区庖正的院子里,怎么会无端有一条通向梵宫的地道。我无论如何也并不相信,你仅仅为了方便同行。” 其他人虽然一头雾水,却从少康的言辞和表情中隐隐觉察到这个庖正不对劲。小艾看了看庖正,用唇语悄悄道:“没事,你说吧。” 庖正全然不顾小艾的唇语在说什么,仅管他双腿被定住,双手却灵活自如。只见他肥厚的双臂一呼,空气随之被震动得发出了呼啸声。就在那双臂即将扫向少康的一瞬,一只金光闪耀的巨龙飞过,在庖正的臂膀上划了一道鲜血淋淋的口子。 那金光回闪,落入毕方手中。 原来是毕文的神兵龙鳞刺。 若不是庖正身手不错躲闪的快,整只手都要被切下来了。可他躲过了匕首,却躲不过早已欺身在侧的毕方。 就在毕文发出龙鳞刺的一瞬,毕文纵身跳起,已将庖正的另一只手反剪在背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毕文的声音一股肃杀之气。 “你这小子,我救了你和翼王翼后的命,你竟然这样对我。”庖正喘着粗气,满头冷汗。 毕文沉默着,手里的力道却加重了。 庖正面目有些狰狞,强忍着痛道,“带我去见翼王,我要跟翼王说话。” 少康手指一挥,庖正的双腿禁制已被解开。 那少昊在他体内不满地说道:“这胖子真烦,我一个上神在他面前站着,他竟然要去见翼王。你快带他过去,早早了结此事,别扰了我的清梦。” 庖正怒视着他,似乎听到了少昊的声音,有些慌乱地问道:“是谁,是谁在说话。” 少康讥诮地笑道:“你头晕了吧,这里就我们几个人,哪里还有别人?” 说罢,只见毕文猛的一甩手,庖正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毕文与毕方换了个眼色,掏出捆仙绳,将庖正绑了个结实。 少康回头看了小艾一眼,见她并无反对之意,于是上前对庖正说:“那我们就见了翼王再理论吧。” 庖正抿了抿嘴,不吭一声。 天黑月浅,星空黯淡。 毕方与毕文二人合力,拖着身形硕大的庖正步入房内。 “这是怎么回事?”翼王正在与六神将部署重回任城的事宜,见庖正踉踉跄跄地被毕文毕胜缚入室内,身旁还站着少康和艾女,立即察觉事态不对,连忙正色问道。 “你且说说,你那条地道是怎么回事!”翼王神色一凛,对庖正道。 那庖正听翼王这么一问,顿时不敢抬头,浑身竟然瑟缩起来。 翼王自嘲地摇了摇头:“当年我念你逃难受伤,救了你,还给了你庖正一职。难不成,你修这条地道,是方便与兽族暗通款曲?” 那庖正已被惊得浑身是汗,连连磕头谢罪。 “在下实在有身不由己的苦衷,请翼王莫要责罚。”他的声音瑟缩着。 “庖正,你救翼王有功。如今之事,你且原原本本说来听听。若你老实交代,可将功补过。”三青站在一侧,左手按住腰间佩剑,右手一挥,现出那条梨花长矛。 庖正抬起头,开始向众人讲述那段十多年前的往事。 第34章 恩将仇报 “那条隧道是十几年前,寒浇让我挖的。”庖正双目低垂,声音有些瑟缩。 十九年前,月色如现在一样清冷。 寒浇从梵宫打探少康的消息未果,路过庖正家附近,遇见了王子尚付寻访鲛人族归来。他实力虽在尚付之上,奈何兽族有一天生缺陷,便是在晚上视线会变得比较模糊。因此虽然一番激战中他依然占据上风,却被尚付成功逃脱,自己也身负重伤,坐在地上无法动弹。 庖正伺候完梵宫内的一应事务,回家途中路遇寒浇倚树而坐,左腿有一道剑痕正在汩汩流血。 “你是兽族?”庖正看见寒浇的伤口,闻见了寒浇血液中兽族的气息,“怎么到翼族的地界来了,跟谁打斗手的伤?” 寒浇面孔冷若冰山,上下打量了庖正一番,问道:“你不也是兽族么,怎么也在这翼族的洲界?” “我不过是兽族一介凡夫平民,多年前家乡发生饥荒,逃难到北俱芦洲。在任城郊外又遇见雪崩,正好被翼王所救。”庖正因见对方是同族人,心里自然没了任何防备,于是口无遮拦将自己所经历之事全盘托出,“我做了一桌美食答谢翼王,那翼王翼后见我有这般手艺,就留我再梵宫内做了庖正。” 庖正蹲下省,从兜里掏出一块碎布条,包扎在寒浇的伤口上,道:“看你穿的这身锦袍,在咱们兽族一定也非等闲之辈吧。” 寒浇沉默了几秒,淡然地说:“我是寒国的太子,寒浇。” 空气似乎骤然降了好几度。 庖正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在梵宫里听说寒国太子到访,似乎是要打探一个叛逆者的下落,不想竟然在这里遇见了。 寒浇察觉到气氛不对,立即说:“你知道,我刚从梵宫出来吧。” “哦,对啊。听宫里的伙计们说了。”庖正支支吾吾地说。 “没想到翼王那老匹夫派人追杀我,还好他们武力在我之下,被我打跑了。可惜我腿受了剑伤,无法动弹。”言罢,寒浇故意咳嗽了几声,捂着伤口,眉头紧锁,一副随时可能命丧黄泉的样子。 庖正虽然对翼王感恩戴德,但也不忍见同族被残而坐视不理。况且,他觉得寒浇这一脸诚恳的样子又不像在撒谎,于是同情地说道:“这翼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派人追杀你,一定你是什么话没说对,触怒了他。” “哦?”寒浇挑了挑眉,“那你现在去梵宫报信吧,就说我还没死,让他们来杀了我。” 庖正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同族之人,怎能见死不救。” 说着,庖正欣然蹲下,将寒浇从地上一把捞起,让他双手扣紧自己的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将他朝城外的院子背去。 “你放心,我是梵宫里的人。就算他们要追查你的下落,也绝不会查到我这里来。”庖正一边走一边对寒浇说。 他背着寒浇进了院子,将寒浇放在床上。 寒浇感激地望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金丝绢布赠与他:“这金丝绢布是上古神族的宝物,虽不是什么法宝,日后你遭遇什么变故,将这绢布变卖,也能终生不愁吃喝。” 庖正本就是个爱财如命之徒,如今见到寒浇如此大方,接过那张绢布的时候,两眼不自觉地放光,感激得几乎要落出泪来。 “太好了,有了这绢布,我老婆就不用给别人做牛做马了。”庖正仔细望着着绢布,一脸兴奋。 “你老婆?”寒浇一脸狐疑的盯着庖正,心头顿时有了计谋。 “对啊,我老婆在尸陀林南边的犬封城内,是当地贵族的酒奴。那年我替翼王去犬封采办美酒认识她的。可惜我没钱赎她,只能由着她在那儿为奴。”那人又解释道。 “这也太扯了吧?”寒浇一脸不满,“你在梵宫做庖正,那犬封的城主这么不识抬举,还让你老婆继续在那里为奴?” “哎,你有所不知。”庖正感叹道,“犬封虽是翼族的地界,但犬封城主殷契自诩为玄鸟后人,虽受任城管辖,却不受其约束。” “殷契?他还活着?”寒浇一怔。那犬封城主殷契之母是天帝帝俊正妃简狄,据说简狄当年在善见城参与大朝会途中,误吞了玄鸟的鸟卵生下殷契。玄鸟将犬封之城敕封在殷契,后来殷契又因协助大禹治水有功,大禹又将东胜神洲的商邑敕封给殷契。 那商邑不是别地,正是夏族之前的后姒相被夏羿驱逐出的地界。 当初夏羿不敢招惹殷契,取姒相代之以后,仅将夏都牵到自己原来有穷国的属地穷石。寒浞取代后羿成为夏后,将夏国更名为寒国,也是将国都定在穷石。 那殷契势力之强大,可想而知。 庖正打断了寒浇的思绪:“如今殷契已是修佛之人,早已不问世事。虽挂着城主之名,如今却是他的第八代玄孙玄冥在打理两地事务。” 寒浇恍然大悟,心想着应该去犬封走一着。 一个月后,寒浇伤势痊愈,与庖正道别。这庖正单纯地以为,寒浇回到穷石一定会为自己向寒王邀功,将自己接回穷石受赏。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不但没等来荣华富贵,反而等来了寒浇的一道信笺。 他仔细看过信上内容,内心无比震惊,同时也涌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绝望和悲恸。信上说,他的老婆和女儿已被掌控在寒军手中,除非他能为寒国办事,寒国才能保证他老婆和女儿的平安。 信上所讲的为寒国办事,指的是随时向寒浇打探梵宫内关于少康的动向,并且协助寒国修建一条通往梵宫的暗道,一旦梵宫内有任何风吹草动,寒军可以立即进入梵宫,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 故事讲到这里,庖正已经泣不成声。 他趴在地上,那哭声震耳发聩。 “后来呢?”少康问。 艾女蹲在少康身边,轻抚着父亲的背,接着说:“我和我母亲被寒浇关了十七年,我母亲终于寻着一个机会,以牺牲自己性命为代价助我逃出了寒军的控制。我一个人来到梵宫,好不容易才见到我的父亲。还好在我来到梵宫之前,寒浇没有得到任何关于你的消息,所以看到我回来,父亲就中断了跟寒浇的联系。” “杀妻之仇,不共戴天!”庖正抬起头,眉目之间已多了浓郁的仇恨之意。 第35章 我愿为间者 少康万没想到,自打出生那日,翼族国境内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听着庖正和小艾的叙述,他几次试图扶起庖正,为他擦拭眼泪,但都被翼王示意阻挡了。? “这殷契一族虽与我算是同母所出,实则自成一派。他们游走于各族之间,好做些典当贸易,因此世人皆称其为商人。”翼王看着泣不成声的庖正道,“我料想那玄冥王子一定是被寒浇蛊惑,才允许寒军进驻犬封城中。不过,咱们正好去犬封城走一遭,以此为由向商人借兵夺回任城。” “商人向来需要以利趋之,只怕咱们不允玄冥王子些许好处,很难借到兵的。”三青在一旁道。 “若是我们向兽族和梵宫同时放出话去,说翼王和我都在犬封出现,然后咱们从中渔利呢?”少康想了想,接着说。 “此计甚妙!”翼王拍手称道。他盯着少康,发现此时自己竟不得不对这孩子另眼相看。就算他身上没有引入少昊之灵,将来也依然会是夏族不可多得的帅才。 “只是,谁来向梵宫和兽族报信去呢?”翼王接着问。 整个屋子内顿时一片沉默。 艾女望着众人,诸多思绪涌上心头。她环视着这屋子里的人,发现也许只有自己才是去寒国报信最适合的人选。但这一去,也许再也无法回来。她看了看少康,少康也注视着她。 她喜欢默默地被少康注视着,也许有了这一眼注视,其他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她眼前这个少年,身负这国仇家恨,自己若能为他付出,也不枉相爱一场。纵然这场短暂的相爱,没有刻骨铭心的誓言,没有荡气回肠的经历。可是,有过,她已知足。 片刻之后,艾女缓缓站起来,对翼王和少康道:“我愿去寒国为间者。” 少康愕然地凝视着艾女,心里忽然有像被针扎的感觉。这样一个羸弱的女子,此时竟然决定冒着性命地危险身赴遥远的寒国,那简单的几个字脱口而出,竟然将他的眼泪刺了出来。 “你从寒军手中逃出,如今寒浇还会信任你吗?”翼王问。 艾女从怀里掏出那张金丝绢布掌心一磕,那绢布发出阵阵金光,果然是非同凡响的宝物。她拿着绢布,转头望着庖正道:“人人都知道我爹爹视财如命,只要我们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让我爹带着我逃回穷石,我们以变卖这寒国王室的宝物为由,定能成功进入寒宫。” 庖正抬起头,泪眼迷蒙,?待到艾女最后一字落定,他已明白了她的意图。 “进了寒宫,你要怎么办?” “既然寒浇让我爹给他通风报信,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艾顿了顿,继续说,“我会接近寒浞和寒浇,给少康通风报信的同时,离间他父子二人,为少康复国赢得可乘之机。” “你,你要让寒浞纳你为妃?”庖正看着小艾的侧脸,她睫毛长如羽尖,扇动着,寂寥却温柔。 “爹,你虽为兽族,但自己的族人竟不如翼王对咱们恩重如山。如今,翼王有难,该是咱们报恩的时候了。” 艾女话音刚落,少康已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擦了擦眼泪,下颚微抬,缓缓道:“你想做什么?你难道不想做我的妻子了吗?” “入寒宫,助你成复国大计,也报我的杀母之仇。”艾女面色沉静,眸中是格外的坚定之色。 “可是,我怎么办?”少康这一刻才忽然意识到,他也许从此就失去她了。 “其实我一直帮助你和尚付殿下,就是想借助翼族的实力,有朝一日能帮我报仇雪恨。”她凝视着他,一丝忧伤的眸光划过,在少康的心里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只是,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你。”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走到少康面前,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欢我,因此我的内心常常挣扎。我讨厌我的痴心妄想,讨厌我的自作多情,也讨厌那个深爱着你的自己。”她一字一句,认真地对少康说,“可是我情不自禁地在等待,等待你懂我的那一刻。而当你终于说出娶我为妻的时候,我当时真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我不求诺言成真,有你这颗心,我已足够。” 少康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回什么话。一瞬间,似乎有一股冷风凉入心扉。此时,无数回忆涌上心头,他终于发现,原来这段日子最快乐的时光都是这个叫做小艾的女子带给他的。他脑中一片茫然,从此离开了她,自己还能感受到快乐的感觉么? 庖正站起来,抱着艾女,悲恸之情更重了。 良久,他放开艾女,转过身对翼王说:“请翼王赐我鞭刑。我将带着满身伤痕逃往穷石,设法将女儿送入寒宫。”? 翼王眉头紧锁,微微一怔。良久,他站起身来,亲自为庖正松绑。 他的眸中,已被水汽稳稳盖住。 可是,他是王,不能轻易当众流泪。 “你们,真的想清楚了?”翼王问道。 “请翼王赐鞭刑!”庖正双膝跪地,那声音铿锵有力。 翼王强强忍着泪。事到如今,这庖正和艾女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此刻心中纵有再多不忍,他也只能按照他们的意思了。 片刻的沉寂过后,他转过身对婴勺说:“婴勺,通令翼族全境,庖正忤逆犯上通敌作乱,特施鞭刑,从此赶出翼族地界,永世不得入内!” 第36章 别离 院子里一阵血腥之气。 鞭子抽打在身上,切肤之痛让庖正几乎瘫倒在地上。他双手撑在地上,手臂上青筋暴起,感觉背上的鲜血都涌进了衣袖,伤口先是被火烧一样滚烫,而后又被风吹得冰凉。 他疼得浑身直冒冷汗,凭着一股蛮力强撑住身体,那鼻翼一张一翕,急促的喘息着。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他的额前,那两道粗黑的眉毛拧作一团,眼睛也格外突出,似乎要从眼眶里炸裂出来。 少康紧紧抱住艾女,将她的头埋入自己胸前,他多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定格。然而阡陌红尘,终将化作一场繁花落寞。从下一秒开始,小艾即将成为他回忆中飘落的眼泪,尽是阵阵忧伤。 想到这里,眼泪从他眸子里奔涌而出,滴到了小艾的头上。 “你哭了?”艾女看不见少康的表情。她抬起手,指腹摸索着探到少康的面庞,湿润的触感随之而来。 天渐渐亮了。 庖正从昏迷中渐渐醒来。 他的身边,站着翼王、艾女和少康。 他试着起身,后背上一阵钻心的疼,将他重新拉回到榻上。 “苦了你了。”翼王叹息道,“婴勺和青耕已去犬封城传我的王令了。相信不久以后,尚付,哦,不,鸾鸟,他就会兵临犬封。” “翼王,”庖正趴在那里,咬着牙道,“还要麻烦你赐我一辆板车,一艘小船,渡我越过北海和东海,回到东胜神洲。” “比翼已经去办了。”翼王道。 少康在一旁叹息道:“大叔,少康愧对你和小艾。无论如何,我都会实现我的诺言,娶小艾为妻。” 庖正眉色微抬,看着少康道:“你这孩子,忽冷忽热的。昨天还当着翼王的面矢口否认,如今又说这些话来诓骗我。” 他叹息道:“有朝一日你并发寒国,我这胖老头若还活着,你能赏我个一官半职,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的愿望,我会实现的。小艾,我也一定会娶的。”少康说得认真,不想是在开玩笑。 艾女站在一旁,听着少康这番许诺,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爱他。 因为爱,她心甘情愿为他付出,无怨无悔,无所索求。她只是但愿少康不会变,还能记得今天的这番诺言,那就足够。 日光渐盛。 毕方和毕文将庖正扶上板车。 “让毕方和毕文伪装为奴,送你到北海之滨吧。你身形硕大,你那羸弱的女儿怕是驾驭不了这板车吧。”翼王站在一旁,关切地说。 庖正躺在车上,感激地点点头。 小艾望了少康一眼,面容浮现出一丝忧伤的微笑。 少康心头一窒。纵然有万般不舍,此时却注定别离。他深知,也许此去再也没有跟小艾十指紧扣的那一天了。他经历过与师傅的离别,与母亲的离别,却万没想到与小艾离别的滋味竟是这样凄凉,说声再见竟然需要内心更加坚强。 他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少康,家国天下,我们总有相见的那天。”小艾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低语。 少康捧起她的头,深情款款地对她道:“记住,我会等你回到我身边。” 小艾轻轻地点头,淡淡的微笑。虽然她习惯了难过时也自然微笑,但这微笑对于少康而言,只是代表着更深的伤痛和更多的无可奈何。这个笑夺走了少康内心全部的世界,一句我等你,挪动了他的心。人还没走,他已经开始不由自主的想念。 阳光下,小艾一转身,如一只轻盈的蝴蝶。 她跟随着推着板车的毕文和毕胜,渐渐消失在少康的视野中。 以后的日子,风还是一样地吹,花还是一样地开,太阳还是一样地升起。可是对于少康而言,没有了小艾,有些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了。然而,现实就是如此,他只能责怪自己,有本事喜欢上别人,没本事让人家留在自己身边。 “小艾,你等着我。待我足够强大,我会给你天下。”少康凝视着早已没有小艾身影的远方,轻轻地说。 翼王看着他那忧伤的神情,拍了拍他的肩,道:“孩子,回去吧,人已经走远了。” “我想站在这里,一个人静静。”他回应道,但目光却并没有任何偏离。 “也罢,你守着吧,我也该去看看应看之人了。”翼王无奈地笑着,转身向地窖走去。 倏地,一道金光从少康体内泻出。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少昊已静静地站在他身旁。 那一袭白衣,跟他的黑发一起在风中飘逸着。 “很多年以后,当年少的梦想尘埃落定,你就会知道远方有多远,牵挂就有多长。”少昊站在那里,在他耳畔低语。 少康转头望着他。 少昊的面庞还是冷得像冰块一样,只不过眉宇之间已多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你爱过吗?”少康问他。 “刻骨铭心的爱情没有过,但刻骨铭心的友情拥有过。”少昊的语气平缓,但少康却从中觉察出了一股浓浓的痛。 他望着身边这个寄宿在他身上的神灵,那冷若冰霜的面庞或许也曾无数次立在风里雨里,任风荡开那些绵绵心痛,任雨洗尽那些万年的疼,直至麻木。 “刻骨铭心?所以失去的那一刻,你觉得痛吗?” 少昊的心中泛起微澜,眼里闪烁隐隐的晶莹。他转过头,脸上忽然堆出一种少康从未见过的笑意:“失去也无妨,只有经历风雨,才能将回忆成就铭心刻骨。” 少康很想问他,令他那么念念不忘的人是谁,是奢比给他制造的幻境中那个少年么? 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 他觉得没必要再问,毕竟迟早有一天,这神灵会与他融为一体。他的记忆,也终究会成为自己的记忆。? 那时候,他必然会获知一切答案。 “你这么信任艾女,不怕她背叛你么?”少昊忽然问道。 “难道你被深爱的人背叛过?”少康反问他。 “我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上万年过去了,如今站在回忆的边缘转身凝望从前,仿佛还能看见他一袭红衣和微笑的脸。他喜欢抚琴,手指悠长而修美,他长眉阔眼,皓齿红唇,笑起来的样子优雅而充满阳光。可是你永远想不到,他那副优雅入画的面孔之后,包藏着令神都为之胆战心惊的野心和恐惧。他说过的谎言包装着动人的甜,可惜我当时竟然相信他了,这样的信任,最终将我推向万劫不复的危险之中。” 少康听着少昊的描述,不禁想起奢比给他营造的幻境中那目光含水,纯净得如同白莲一般的少年郎。 “他,是谁?”少康依然禁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少昊悲恸一笑,缓缓道:“他是谁,重要么?这万年已过,他早已作古,独我还存留在这世间,空守着一份无法忘却的回忆。少康,你万不可像我这样,不要让已经永远没有可能回来的人成为你的负担。” 少康暗自叹息,喃喃自语道:“小艾,她不会背叛我们之间的誓言的。” 第37章 其实我还爱着你 三月乍暖还寒。 翼后睁开眼睛,脑海里没有头绪的思想,慢慢重组着。虫渠的面具,鸾鸟的冷峻,尚付的微笑......这一切,慢慢融合在一起,像站在湖边看着水中的倒影一样。 思绪回到两千年前,她下山的那天。 她依稀记得那日树林里站了很多人,中间站着唯一冷峻的鸾鸟,气质是那么突出。 印象中,她从没见鸾鸟笑过。 但她喜欢他。她喜欢他长长的眉毛,喜欢他冰冷得没有起伏的语气,甚至他的年轻和不可多得的王族气质。 后来进入梵宫,大明王带着一个叫做迦楼罗且年龄很大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说:“他是翼族未来的王,你应该做他的妻子。” 一瞬间,她和鸾鸟都沉默了。 她清楚地记得,鸾鸟那时的眸子里凝出了泪,却努力把泪水忍了回去。 从那天起,这个叫做迦楼罗的男人成了她的丈夫,而鸾鸟则改口称呼她为母后。 这段回忆让她十分难过。曾经关系亲密的父子,因为她来到梵宫,从此被王权的尊贵隔开。他们俩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彼此的心灵再也无法沟通和触碰。 她从不相信鸾鸟会叛乱,就像她此时依然不相信依附在尚付身上的祭司虫渠就是鸾鸟本人一般。她曾经那么相信他,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就算最后他让她饮了鸩酒,她也宁愿相信他是为了让她得到解脱,是善意的。 那种因回忆而窒息的感觉,终于在翼王走进地窖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眼前,那个曾对他呵护有加的男人正在一步一步靠近她。她有些慌乱地看着他,无法直视他眼中的肃杀之气。 他看着她,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颤抖的声音轻轻传来:“栎,你都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吗?” 回音在空旷的地窖里游荡,塞住了她的耳道,泪水此时也迷蒙了她的双眼。 “还记得鸾鸟第一次叛变时,那血流成河的场景么?如今,当初的伤痛因为你再次浮现,整个北俱芦洲又将躺满尸体。那忘川河畔又将有多少翼族的幽魂通过奈何桥走向彼岸?” “少康,都是少康,他是翼族的灾星。整个翼族就要毁在他的手上!”翼后大叫着,像一只发了疯的鸟。 “少康,你如今还在怪那孩子。”翼王冷笑一声,叹息着坐在她身边,对她说,“你可知道当初接引道人让我哥哥取了你的血气跟彼岸花合成后缗的时候,那彼岸花里是谁的魂魄么?” “谁?”翼后惊慌得像个孩子。 “那引渡的可是昊帝的魂魄啊!如今,你还敢说少康是翼族的灾星么?”翼王的声音注满了整个空间。 “这能怪我么?”翼后摇着头,一脸惶恐,“为了你和你的王权,我丢掉了自己最爱的人,丢掉了我的儿子和女儿,还丢掉了我的一魄......” 她无力地笑着:“最后你依然是翼王,少康成了夏后,而少昊也许成为新的天帝。我,就是那个挡在你们王权路上的罪人,绊脚石。” “你可以制止这场杀戮。”翼王的声音继续回荡在这个地窖里。 “我可以制止么?这杀戮都是你造成的!修佛之人讲究因果,讲究轮回,若不是你贬斥你的太子,若不是你让他死于乱箭之下抛尸荒野,岂会有如今的报应!” 翼王顿了顿。 他觉得翼后所言不无道理。 “你总以为我跟鸾鸟在深宫幽会,可我一次次告诉你,我是你的王后,我会处理好跟鸾鸟的关系。你不相信我,偏要依着你的性子,顾着你王的颜面。后来呢?” “栎......”翼王动了动乏力的嘴唇,望着翼后那倔强的下巴和沾满泪水的睫羽,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住了似的,痛的难堪。 他的耳畔,此刻又回想起尚付被鸾鸟架住时惊呼的声音。 “哥哥,我是你的弟弟。哥哥,我们不是敌人!”尚付当时在鸾鸟的逼迫下,哭喊的撕心裂肺。 如今回想起来,悲伤依然。 当时他一声令下,喊出“放箭”的那一瞬,看着尚付绝望的表情,一种莫名的后悔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他多想汇集所有的力量大喊一声“都给我停下”。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万箭从灭蒙和弓弩手那里飞奔出去,把鸾鸟扎成了一个筛子。 那时,尚付就跪在鸾鸟的鲜血中,悲伤在脸上凝固着。 他此时依然清晰地记得尚付发疯一样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哥哥。” 他走上前,给了尚付一个狠狠的耳光,骂他无知。 沉默。 沉默是二十多年前的梵宫,也是今日他与翼后冷眼相向的地窖。 他走上前,解开了翼后的束缚。 “栎......”他轻轻叫着她。 翼后眸光闪动,已有些动容。她本想回应一声,声音却不明就里地卡在喉咙里。 “对不起,我......”他话说了一半,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他是王,既然是王,怎么可以承认自己有错呢? 他叹息一声,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抬起手,指着地窖深处那条幽暗的隧道。 “你走吧,去找你的鸾鸟,拯救你的儿子。我知道,你可以阻止他更多的杀戮。”他的声音听上去饱经沧桑,却含着一股久违的温暖。 “我当这翼王已数千年,若尚付平安归来,让他来犬封找我,我便将这王位禅让于他。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听到他这句话,翼后冰凉的心彻底被软化了。 她望着他,曾经意气风发的王,如今看上去苍老且陌生。 她听着他沉重的呼吸,低着声音,轻声说:“迦楼罗,你说的话,我知道了。” “其实,我还爱着你。” “我也是。” 翼王眨了下眼睛,嘴角微微一扬。 然后,他们回归了沉默。 她站起来,在黑暗的地窖里,转过身,朝最黑暗的深处走去。 时间流动着,他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见到她。 她纵然是个女人,但确是内心的强者。 看着她渐行渐远,他的眸中不禁流下了两行热泪。 “栎,对不起。给鸾鸟通风报信的话,你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未来在仙界或是轮回中相见,希望你不要怪我。”他低下头,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第38章 商族的刺客 它,坐落在北俱芦洲的最南端,往北是瘴气熏天的尸陀林,往南是漂渺无边的北海。它地处平原,但这里的人不劳作,不务农,所有的生活资料都通过钱财从外埠置换购买。 这里生活着人族的一支血脉。 不,准确的说他们不能算纯粹的人族。在各种外事场合,他们总是自诩为半神族。 这座城市的城主,是一位已有三万年寿元的老者,名叫殷契,传说他的母亲是天帝的妃子简狄。有一日,简狄参加须弥圣境里善见城的大朝会,少昊驾着五彩玄凤玄鸟飞过。那玄鸟竟然凌空产下一枚神卵,落入云霄,正好掉进简狄口中。 谁知三日过后,简狄小腹隆起,竟然有了身孕。 又过了三年,简狄生下了契。 帝俊见契生得天庭饱满,为富贵之相,赐其殷姓,愿其家财殷实,衣食无忧。天帝又碍于殷契并非自己亲生之子,终不能留在善见城里,恐招人话柄,于是传授他敛财之术,令其下界为人。 后来少昊寂灭,玄鸟献出三魂一魄换来化生人形,被天帝封于北俱芦洲。因感念殷契上万年奉其为生身父母、香火不断,特将尸陀林南的犬封之城赠与殷契,作为他在北境经商的据点。 犬封城内,从此流传着“天降玄鸟,因而生商”的典故。 殷契穷尽一生之力,敛财无数,又因散尽家财资助大禹治水有功,大禹将夏族领地商邑敕封于他。至此,这世上已没人分得清他们是人族、翼族还是神族。为了便于称呼殷契的族人,世人达成了共识,称呼他们为“商人”。 这殷契如今虽已有三万年寿元,但他的子子孙孙只能与人族通婚繁衍,寿数也一代短于一代。传到第八代玄孙玄冥之时,已与人族的寿元相当。商人都羡慕殷契以天为父以神为母的身世,殊不知这三万年来,他亲见自己子子孙孙先于自己坠入黄泉彼岸,那一世孤苦落寞,竟然无人能懂。 玄冥,这个名字是殷契请了夏族最好的占卜师为他起的名字。记得那天天昏地暗,占卜师为留下了这个名字,说这个名字能为他免除一场重大的灾祸。说完那句话,占卜师当场暴毙。 他对此不解,于是跑到夏后宫里询问夏羿。 羿说:“占卜师能参破天意,但不能说透。否则,上天会收走他的魂魄,这是占卜师的宿命,无人能改。” 殷契因此心灰意冷,心想自己枉自在这世上活了三万年。如今神族早已不知所踪,他作为神的后裔,却连一个取去占卜师的性命都无法保全。想到这里,他决定功成身退,待到玄冥长大成人,便将侯爵位传袭与他。 历经三十年磨砺与考验,除了侯爵之位,玄冥已掌控了犬封与商丘两地所有商人的势力。 看着商人一族在世间日益强盛,殷契非常满意,终于决定正式退位,去那昆仑之虚,为已虽神族寂灭多年的妹妹西王母看守神灵。 这一天,正是商人侯爵的袭爵大典。 犬封城内,家家户户皆张灯结彩,充斥着过新年般的快乐。人们在市井里谈论着新任侯爵,空气中都弥散着一种软绵绵的喜气。 大红地毯沿着城市的南北主轴一直扑向侯爵的朝圣殿。这朝圣殿与梵宫比较,虽显得娇小且素雅,但阳光掠过,大殿顶部总是一派神佑之光。每每此时,犬封城内的商人皆要跪地,面北而拜。 在众人的跪拜中,两列仪仗兵浩浩荡荡向朝圣殿迈进,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紫袍,英姿挺拔的中年男子,跨在一匹戎装的白马之上。他身材高大,宽宽的肩膀,十分健硕;一头黑色的长发向上束起,头顶一座紫金冠,冠翎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宛似片片云絮。那两道剑眉冲天而立,像用笔画上去的;一双黑色的长眼,闪着机敏的光,镶嵌在瘦削的面庞之上,透出一股英气。 此人便是商人的新侯爵,玄冥。 正在玄冥向众人挥手致意之时,忽然从两侧人群中跳出二十来个蒙面刺客。这群蒙面之人,个个身高八尺有余,褐发赤眼,手持利刃。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玄冥问道。 只见那群刺客中为首一人怒吼一声,一言不发便闪电般挥出一刀,刀光中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顷刻间飞沙走石,天地变色。 玄冥见状,暗自觉得大事不妙,如若挨上这一刀,定会一名呜呼。就在那刀光掠身之际,他迅速地抽出腰间所缠炼神鞭,潇洒地凌空一挥,那飞刀瞬间落地,分为两段。 为首那人左手一挥,刺客一拥而上。 玄冥也不甘示弱。纵身一跳,手持缰绳站立马背,压低炼神鞭,朝着身下稳稳一扫,那群刺客应声倒地,遍地哀嚎。 刺客们再不敢迟疑,连忙掐动手决,遁地而逃。 “天蚕丝?”玄冥识得这遁地功法,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如今这是怎么了,袭爵大典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有兽族的刺客前来滋事。那些兽族刺客各个内力深厚,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今天这架势,完全没用尽全力。与其说是刺杀,倒不如说是警告。 不过,究竟他们想警告自己什么事情呢? 这一刻,看着因突如其来的打斗而四处逃窜的城民,他脑中再也没有那种快乐的感觉。反而,倍感紧张。 兽族和商人,两族之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唯一的一次交集,便是十几年前玄冥同意寒浇派兵封了犬封城内的酒肆。 商人的另一块封地商丘毕竟在寒国地界里,而寒浇又是拿着寒浞签批的追捕令前来朝圣殿交涉,声称酒肆里有兽族逃犯的家属。查封一个酒肆追捕一个逃犯这样的小事如果他都断然拒绝的话,商丘在寒国的好日子估计就到头了。 因此,他替寒浇签了一道文书,同意将城中的那间酒肆交给兽族处理。从那以后,寒浇再也没叨扰过商人,直到刚才兽族的刺客出现。 第39章 袭爵大典 在玄冥陷入纷繁的思绪中时,两侧的仪仗队已经重整旗鼓,逃散的百姓也都重新回到道路两侧跪拜。乐声高奏,他双腿在马肚子上拍了一下,继续缓缓前行。 朝圣殿的高台上,殷契已站在那里等着他了。 玄冥抬头望去,这位满头白发的老者身着一袭玄纹云袖紫色锦袍,头戴琉璃冕冠,一头白发下闪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满脸的褶子印证着岁月的沧桑。这浑身仙风道骨,仿佛不曾见过人间烟火,也寻不着半分世人皆以为的商人的铜臭。 玄冥下了马,伸出双臂,两侧女奴立即上前为他褪去紫袍,穿上一身黑色的衮服,戴上一顶崭新的衮冕。那衮冕上的珠串随着他的呼吸摆动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目及之处,皆被奴隶们打扫得焕然一新,就连地面砖缝里也寻不着半点灰尘。他的视线,一寸寸的打量着这座熟悉却又陌生的大殿,那些过往的记忆如梦似幻地从他眼前略过。 三万年来,他是第一位名正言顺继承老祖衣钵的殷商传人。从今天开始,这座全族最尊贵的宫殿就要正式更换主人,完全属于他了。 宏亮的钟声响起,将他从细碎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听见身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名近侍来到他耳畔,轻声低语:“殿下,时辰已到,迈步吧。” 玄冥轻轻点了点头,吸了口气,坚定地迈开步子。那双清亮乌黑的眸子中已经展开了对未来无限的憧憬。 钟鼓声三响鸣过,高台下族里议事的长老们早已等待多时。在他们的翘首期盼中,玄冥和袭爵仪仗队终于在阶梯前停下。在礼乐飘飘中,玄冥缓缓登上高台。他步伐均匀,每一步都坚定沉着,沉稳的气质让长老们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祭天典礼开始。玄冥虽按照既定的流程、规定的动作面天叩拜,心里却深知神族早已不复存在,自己也无法感知到任何神谕。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老祖先殷契要发明这么纷繁复杂的礼数,难道只是为了显得排场大,好看么? 祭天典礼完毕。玄冥起身,走到殷契面前。殷契为他整了整衣衫,然后在他耳畔低语,问道:“听说半路遇见了刺客,都是什么人,没受伤吧。” “还好,我怀疑那些刺客是兽族过来的。”玄冥答道。 殷契心里暗暗一惊,不过表面还是强自镇定。他伸出手,拉住玄冥,一步一步向朝圣殿走去。 待到殷契和玄冥在大殿上坐定,高台上等待多时的长老们才依官阶高低鱼贯进入。近侍呈上一枚象征商族最高权力的玄鸟符印到殷契面前,殷契双手抬起那枚印章,神情肃穆地传承到玄冥手中。 等玄冥捧好以后,殷契才缓缓说:“你虽然没有神识,不过可以用真气好好感受一下这符印。” 玄冥双目紧闭,将心神沉浸在这块符印中,静静地感受着玉石的脉络。当他的真气在这符印中蔓延,玄冥突然发现自己与这符印已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它似乎更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是法宝认主人的感觉。 难道这个符印也是一个法宝?他心中不由暗自惊叹。 待他收了真气,一股细微的能量竟然从符印中传了出来,沿着手指接触玉玺的地方输入了玄冥体内。那能量在玄冥体内横冲直撞,竟然从玄冥口中混着一股鲜血喷薄而出。 殷契大吃一惊,连忙送了一道真气进入玄冥体内,以平息他内力的损耗。 殿内的长老们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庆典,都没看出在交接符印这个环节出了问题。有的甚至还以为,符印交接导致玄冥喷血,是代表着新旧交替,焕然一新,因此竟然还带头称赞起来。 玄冥受了符印,向殷契行礼过后,一旁的令官开始宣读禅位诏书。 读完诏书,他的侯爵身份便正式确认了下来。 在长老们的叩拜声中,殷契拉着玄冥走出大殿,来到殿外高高的丹陛之上。台阶下的广场之上站满了平民与士兵。当着他们的面,殷契从身后的近侍手中接过一方木匣,小心翼翼的打开。木匣中放着一枚虎符,那是象征着掌管天下商人军队的虎符。 殷契淡笑着,将那木匣交到玄冥手上。 玄冥虽然表面上强颜欢笑,配合殷契进行了这权力交接的流程,心里却十分忐忑。 那枚玄鸟符印并没有认他做主人,反而在他体内乱窜。若不是殷契输入的那道真气对符印之气稍加抵抗,他一定会当场筋脉尽断,倒地身亡。 他望着殷契,心想,这位先祖知道他玄冥并不是足够承担全族兴亡重任的人么。倘若他知道,为何强行要将玄鸟符印相授?倘若他不知道,日后这符印遇见自己真正的主人,商族内外岂不是会彻底大乱? 他瞥了一眼在身旁淡笑的殷契,从殷契的眼神中,竟然看不出任何端倪。 看来这其中的疑虑,只能等仪式结束后才询问了。 这时,长老们也已从大殿出来,分立在殷契和玄冥两侧。大长老这时向前迈了一步,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宣读殷契的禅让诏书。这诏书不过是颂扬了三万年来殷契对商族的诸多贡献,接着又赞美玄冥励精图治的三十来年商族得到了怎样全新的发展。 最后,在一片欢呼声中,玄冥站到了制高点上,对面全城百姓、长老和将士们进行陈词:“承蒙先祖殷勤教诲,吾统承鸿业,必带领全族子民振奋图强,敬报祖恩。尔等众人,赞予重用,光昭旧绪,愈茂新猷。” 当现场的每一个人再次跪倒振臂欢呼以后,玄冥带着沉沉的心事,终于在脸上堆出了露今天最动人的一抹微笑。 然而他心里已经有隐隐不祥的预感,也许属于商人的劫难就要来了。 第40章 鸾鸟屠任城 任城。 狼藉一片。 大街小巷躺满了尸体,鲜血汇流成河,一群身着黑衣的幽魂正在城中游荡。 这哪里是王权的更迭,分明是血腥的屠戮。 栎,这位被翼王放逐回任城的翼后,此时站在生门的城楼上。刚才,她就是站在这里,目睹成千上万支银灿灿的箭从梵宫坠入任城。 在五彩玄凤雕像的注视下,在她这位翼后的眼皮子底下,那些无辜的百姓挣扎着,用无辜地双眼回望了五彩玄凤的神像一眼,随着汩汩鲜血喷薄而出,伴着撕心裂肺地叫喊声、求饶的声音,化为这城中一具具再也无法动弹的尸体。 尚付,不,现在应该叫他鸾鸟了。 他在任城上空恣意挥动带着翅膀,指挥着来自地狱的幽魂向任城内的百姓进行无情的屠杀。 “迦楼罗,你再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着不出来,别怪我杀光你的城民!”鸾鸟盘旋在任城上空,嘶叫着,搜寻着翼王的身影。 在翼后的眼中,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大相径庭。 她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十几年前,在虫渠的幻境中,她明明看见的是兽族侵入任城,如今制造这场杀戮的竟然是虫渠的幽冥之兵。 一切正如翼王所言,少康竟然真是被冤枉的。鸾鸟当年化身为虫渠,制造这个隐晦的迷局,难道只是为了夺取翼王的天下?可是这跟少康又有什么关系? 她思索着这些未解之谜,看着那些惨遭荼毒的生灵,不禁流下了泪。可惜她丢了一魄,功法全失,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条条无辜的生命被箭刺中,扭曲着脸倒下。 “栎,你现在满意了?”鸾鸟飞到了生门的城门楼上空,气焰嚣张地对翼后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你若不告诉我迦楼罗真实的藏身之所,这城中的百姓,我一天杀一批。” “鸾鸟,你抢来这天下,不是用来实现权力和欲望的吗?如今你把这满城百姓杀光,你想统治你一个人的天下么?”翼后抬起头,迎着风对他说。 鸾鸟尖刻地笑着:“你别忘了,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为什么要统治活人的国度?我要杀尽这城中之人,让他们尸骨堆积如山,让这座城池成为人间地狱。” 残忍,只能用残忍来形容。 翼后此时心中已万分懊悔,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不该毫无警惕地将虫渠引入梵宫,更不该轻易相信他的鬼话,葬送了自己的功法和尚付的人生。 “你还是赐我一杯鸩酒,杀了我吧。”翼后心里一片死灰,已没有了丝毫求生的欲望。 “我后悔了,不想杀你了。让你看着我杀人,比直接杀了你更让我感到痛快!” “不!”翼后撕心裂肺地叫起来,“鸾鸟,我求你了,不要让百姓们卷到王族的战争中去。” 鸾鸟似乎并没在意她的话,扇动翅膀,向梵宫的方向飞去。翼后惊慌地跟着他,跑下城楼,寻着鸾鸟飞去的方向,穿过一个个厮杀,踏过一片片血迹,迈过一具具尸体。血溅在她的身上,一股股死灵的冷意渗透进她的肌肤之中。她顾不上这一切,只是迈着艰难的步子,向梵宫奔去。 她一定要阻止鸾鸟,阻止这场杀戮。 夕阳,斜斜地照射在五彩玄凤的神像之上。那神像倏地缓缓发出一阵五彩之光。 无论是鸾鸟、杀戮者、翼后还是四处逃窜的城门都停了下来,注视着被五彩圣光笼罩着的玄凤神像。 “还活着的,都跟我走。”一道金光闪过,任城上空出现一道幽冥难以逾越的结界。从结界中生出一道五彩桥梁,桥头稳稳落地,却看不见桥的尽头。 求生的翼族百姓全然顾不上前路是生是死,全部蜂拥而至。 鸾鸟盘旋在梵宫上空,怒视着这佛光、结界和桥梁,立即扇动双翼想要飞过来,却被这结界硬生生地挡住,无法入内。 “你是谁,凭什么坏了我的好事!”鸾鸟凌空嚷着。 “鸾鸟,也是你父王该有此劫。任城,暂且借你一段时日,你若再行杀戮,休怪佛法无情。”一个声音如同流星在山间炸裂,在任城上空回旋。 翼后注视着这一切,呆滞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丢了魂魄的尸体一样,不知所措。 悬浮的结界,停下的悲伤,缓慢流淌在地上的血液...... 这一切,本不应该发生。 忽然,她的沉默被那个声音击破,让她绝望的情绪中又注入了一缕阳光:“翼后,你还不走,更待何时?” 她回过神来,也踏上了那道浮桥。 当那座浮桥被结界包裹着越升越高,她与鸾鸟擦身而过的瞬间,他们的眼光再次触碰在一起。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她流着泪问道。 鸾鸟没有回答,那双殷红的眸子里,仇恨之色更重了。 翼后跟着那座五彩浮桥掠空而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已来到一座霞光缥缈的山峰。这是一座何其雄伟的山,它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 浮桥渐渐落地,百姓们从桥上下来,跟随几位佛陀前往山脚下的村庄修养,独留下翼后在这山顶之上。她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只见山顶的东西两侧皆是蕊宫珠阙;南北两方全是宝阁珍楼。 当太阳光热切地照过来,斜风轻抚着山头的树叶,那些沙沙的声音宛如一首平淡、缓慢的乐曲。这声音摇曳在她的耳畔,如虚空中的云彩,变幻着美妙的样子,又如一弯清泉,洗涤着她过往的罪孽。 她努力拼凑着零碎不堪的记忆,似乎看到阳光透过山间氤氲的雾气,隐隐浮现出尚付的脸。尚付在对着她微笑,而他的身后是一片血腥的杀戮。她又似乎看到揭开面具的虫渠,那张面具背后,是鸾鸟狰狞的脸。 鸾鸟的样子,看起来就是一只魔鬼。 第41章 你是火烈鸟 她就这样痴痴地站在那里,阳光缓缓地洋溢在她的面庞,一股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默默流了下来。 “圣母好雅兴,如此非常时期,还有心情在我这地界欣赏风景。”她站在山顶的冷风里,看着远方,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虚空之中传来。 翼后抬起头,那虚空之中,竟立着两位身高丈六金身、面皮黄色的佛爷。 作为修佛之国的王后,翼后虽没见过佛,却从佛经上见过佛的画像。左边那位身居十二品莲台的应该是正是佛祖接引道人,右边那位三头十八臂的,则是接引道人的师弟,准提道人。 “我这是到了灵山之上?”翼后抬眉问道。 接引道人沉沉地点头。 “圣母,你已完成宿命,我师兄弟二人特来渡你归位。”接引道人稳稳地坐在莲台之上,有风吹过,竟连他的道袍都拂不动。 翼后向两位道人行了一礼,问道:“佛祖为何唤我圣母?” “那圣人身上流淌着你的血液,唤你圣母,并无不妥。”一旁的准提道人回应道。 “佛祖又要渡我去往哪里?” “你从哪里来,便往哪里去。”接引道人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之中,翼后的眼前却突然闪回出无数个陌生的回忆。回忆里,她的身边被十个少年环绕着,皆是喜笑颜开的模样。 可是,她却看不清他们的脸。 “他们是谁?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向何处?”她的脸上一片茫然,望着两位道人,那二位竟然神色淡定,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准提道人伸出一只手,缓缓指向虚空中。她随之望去,那轮红火的太阳与她的目光相遇,竟然泛出一片奇幻的七彩光晕。 “太阳?”她收起目光,问道。 “你看那轮红日,那光辉已日渐黯淡,若再无神力趋势,待红日陨落,世间一片黑暗,一切都将支离破碎。”接引道人缓缓道,“你,便是那驱使太阳东升西沉的火烈神鸟,那里方是你的归处。” 她一脸愕然。 接引道人所述,是前世的记忆,还是今生已被她遗忘的过去?她茫然地望着这一切,再次望向虚空中的那轮红日。那太阳对着她,散发着迷人、美丽的光芒。在那炫目的光晕中,一缕温和的光芒倾泻下来,摩挲着她的面庞,让她的心灵一片明亮。 可是,她心里依然放不下。 在这阳光之下,佛家的圣城中,正有一个黑色的幽魂,以他罪恶的意念制造了一场杀戮。倘若世间还有如此罪恶的亡灵,纵然太阳重现它的温度,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她双膝跪地,对两位道人说:“佛祖,那鸾鸟横生一场杀戮,此事因我而起,我必除之而后快。更何况,他还占着我儿子的身躯,我已经没了女儿,请让我救回我的儿子。” 阳光之下,一个声音在慢慢回响:“你以为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如你想的这般简单么?” 整个灵山之巅瞬间一片寂静。 翼后跪在那里,愣在原地。 循声望去,大明王身着白袍,已飘然而至。 多年不见,他依然眉眼紧闭,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难入他的法眼。 她站起来,阳光照耀着她的脸颊,风吹乱了她的发丝,也吹落了她满眶的眼泪。 “孔宣。”她素来没有称他大明王或佛母的习惯,还在玄鸟身边学艺时,她就对他直呼其名。 大明王应了一声。 “请让我去救我的儿子,毕竟你也传授过他武艺。” 然而大明王立即打断了她:“尚付不需你去救,他不会有事的。” 他一脸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那翼族城内死伤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我诺达一个修佛之国,你和两位佛祖都要坐视不理么?”她语气中已有了责怪之意。 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声。 “翼后,”大明王冷冷的说,“六道轮回之中,每个人皆有劫数。你有你的劫难,那些百姓也有百姓的劫难。就连我,也在这轮回之中。” “可是......”她望着面色平静的大明王,又看了看身边两位同样平静的道人。 接引道人眨了一下眼,嘴角微微一扬:“翼后,你真决意下山?” “佛祖。”大明王本想出言阻止,却被接引道人打断了。 “佛母,你虽为前任翼王,万年来深居简出,已不问世事多年。翼族的内部事务,还是由以后与楼伽罗自行处理吧。”接引道人笑了笑,用手在翼后头上隔空抚了一下,万道金光瞬间从翼后头顶进入,化作一股祥和之气汇入她全身筋脉。 “翼后,你仅剩四魄,功法全失。我方才已用一颗念珠化出一魄注入你血脉之中,可暂代你所丢失一魄,以恢复功法。你若能在三十日内寻回被鸾鸟收走的那一魄,则无碍;否则你须立即回到灵山。切记。”接引道人缓缓说道。 “教主,我要如何才能寻回我那一魄?”翼后问道。 “你且上前一步。”准提道人回应道,“我且借予你银瓶与那六根清净竹。” 翼后破涕为笑,再度跪地叩拜两位道人。 她深知这银瓶和六根清净竹皆为佛家至宝。 这银瓶又名如意瓶,其腹大而圆,颈长有腹之三分之二,口向外卷,妙枝条插于瓶***盛诸宝物或香药水,瓶口又以名花珍果而严饰之,念动心决便能聚魄生福。那六根清净竹乃是先天灵根苦竹所化,被接引道人取走炼化成法宝,可封人六感,乃先天灵宝。 她接过宝物,小心收藏,然后俯身叩拜,化作一只火凤向北俱芦洲翱翔而去。 听见翼后飞天而起,大明王一声长叹,对两位佛祖道:“二位教主将宝物借与翼后,就不怕陆压大仙怪罪么?” 接引道人笑道:“佛母能参透过去未来之事,可有参到陆压身在何处?” 大明王浅笑道:“我能参透世间过去未来,但神族不在五行之中,如何参透?” “这陆压闲游五岳,闷戏四海,也不知如今深居何处。那鸾鸟乱任城之事,他也该出来管管了。”准提道人叹道。 大明王无奈地摇头。 第42章 谁杀了殷契 玄冥躺在床上。 他睡不着。 圆月的光透过窗棂散入屋内,正好照在他的脸上。 在月光氤氲中,他愣愣地盯着床顶的大帐,丝毫没有成为三万年商族当家人的兴奋感。 袭爵大典前后遭遇兽族刺客和玄鸟符印拒绝认他为主人两件事情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在他的眼中凝聚成茫然无措和惊恐的神色。 “玄冥。”正当他沉浸在繁琐的思绪中时,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从床上坐起来,转过头。 殷契已来到他面前,在床榻上缓缓坐下。这位苍老的商族尊者迎着月光,紧裹着金丝长袍,向他温暖地笑着。 “老祖宗,你怎么来了。”玄冥帮殷契紧了紧长袍,问道。 他笑着答道:“我也睡不着。” 他伸出手,扣住玄冥的脉门,双目紧闭,感受着玄冥手腕跳动的频率。 “那符印把你伤得不轻啊。”他叹息着,紧锁的眉头似乎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看这情形,我不是那符印真正的主人。”玄冥看着殷契那一脸焦虑的样子,心中又夺了几分无形的压力,“这商族的当家人,看来不是我说当就能当的。” 殷契想了想,道:“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遇见,也许它还需要时间来驯化。” “可是......”玄冥还想说什么,殷契已打断了他。 “我看着这商族繁荣了三万年,既是我的族人,我让谁当家,谁就是当家人。”他坚定地看着玄冥,那眼神似乎要传递出巨大的能量似的。 他顿了顿,继续问道:“白天那群刺客,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群刺客并未使出全力,感觉不像是来行刺,而是来警告什么事情的。”玄冥将自己的揣测尽数说与殷契听,“他们最后逃离的时候,用的是兽族的天蚕丝遁地而逃。” “我商族数万年来素来与各族交好,不合纵,不结盟。也许是寒国见我另立侯爵,担心你变了我族策略,因此派刺客前来警示一番。”殷契说罢,慢慢起身,拍了拍玄冥的肩膀。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他对玄冥说。 “老祖宗,你明天就要上昆仑虚去么?”玄冥言语之中,对殷契万分不舍。 殷契望着他,慈爱地笑着:“我曾经承诺我妹妹西王母,忙完族内事务就要上昆仑虚陪她终老,如今已过了万年,我这个当哥哥的却始终没能兑现诺言。如今,她的这桩心愿也该有个了结了。” “老祖宗,那西王母已寂灭万年有余,你如今前往昆仑虚陪她度日,她也无法感应。何况那山顶风烈雪厚,你这又是何苦呢?”出于对自己能否胜任商族当家人的担忧,玄冥还是执意留住殷契。毕竟那玄鸟符印尚未认他做主人,如今殷契又要离开,以后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玄冥话音刚落,殷契竟然急了:“是谁告诉你西王母已经寂灭了!” 玄冥情急之下,竟然有些口吃:“您,您不是一直对族人说,说西王母,她,她老人家寂灭已经,已经有万年以上了么?” 殷契一下子愣住了。 玄冥说得没错,这一万多年以来,他不停地对子子孙孙讲,西王母寂灭了,早已不在世间。如今,他一心只想着尽早动身前往昆仑虚,却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他干咳了两声,面容已有几分尴尬之色。 玄冥担心殷契的身体,忙令下人呈上两杯热茶。 一个精致的托盘,两只精致的茶盏被端了过来。玄冥接过托盘,递上其中一杯给殷契,然后喝退左右,追问道:“老祖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西王母她还活着?” 殷契眉头紧锁,缓缓弯下腰,又坐回到玄冥身边,轻声对他说:“既然你已经是商族的当家人,也有必要知道此事。不过,我只说与你听,万不可走漏风声。” 他端着茶盏,放在嘴边,慢慢喝了下去。 玄冥满怀期待地望着殷契,专注地等待这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守了上万年的秘密。就在这一刹那,他面上的表情变成了惊恐之色。他望着殷契,望着眼前这无法令人置信的一幕。 殷契喝完那杯茶,竟然慢慢倒下,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面色变成了紫黑,一股黑血从嘴角缓缓流出。 “这茶里有毒!”玄冥惊慌地站起来,可刚才送茶的下人已经全无踪影。 整个房间里,彻头彻尾只剩下他自己。 他抱着殷契,泪水忽然汹涌地淌了下来,大声喊着:“来人啊,茶里有毒!” 这声音里,是撕心裂肺的痛。 这时,殷契忽然狠狠地抓住了玄冥,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最后一句话:“西王母......她还......活着......去常羊山......” 玄冥紧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慢慢流失的温度。 殷契的手慢慢变凉,凉得甚至刺透了玄冥的心。 他泪水无法控制地流着,一颗颗,滴落在殷契皓白的发丝上。 “怎么了......这究竟是怎么了?”玄冥痛苦地扭曲着脸,慌乱地抚摸着殷契越来越苍白的脸。 殷契已经没了呼吸,最后刻在面部的表情是眯着眼睛微笑的样子。 可是,玄冥却从这表情里看到了疼痛,绝望,或者还有刺透骨髓的悲伤。 长老、医馆和家奴们寻着玄冥的声音陆续赶了过来。 看着痛不欲生的玄冥和已然仙逝的殷契,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深夜之中,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雨。 神情恍惚中,玄冥感受到长老们的一片指责之声。 不知道是谁叫来了狱卒,随即他被两名近侍从床榻上架起来,狱卒将他的双手缚上,然后将他推入了牢房。 随着门上锁的“卡啦卡啦”声响起,他这才意识到,刚成为商族当家人的自己,还没将怀里的符印焐热就已经成了谋杀殷契的元凶。 他愣住了,站在牢房的中央,浑身颤抖着,泪水奔涌而出。 这时,天已经亮了。 第43章 殷契的秘密 单薄的阳光从牢房那些细小的窗格透进来,在玄冥的脸上呈现出一块块方格。除了铜铸的牢门和窗格,他被冰凉的石壁遮挡了几乎所有的视线,牢顶的石块上爬满了青苔,“啪嗒”“啪嗒”地向下滴水。那些水在脚下汇集成洼,踩在上面如同踩进沼泽一般。四周,无数被关押的囚犯发出的哀鸣,那些声音从冰凉的牢门里传过来,在他的耳膜上刻出一道道伤痕。 这是玄冥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牢狱的阴森,那种冰冷彻骨感觉在许多哀鸣呻吟所组成的杂音中深深地渗入他的发肤之中,将体内所有的温度逐一击破,只留下阴冷在他身体里来回游荡。 他抬头望向窗外,今天的阳光看上去格外压抑,那些雨后的潮湿气体混杂其中,仿佛是充斥在阳光中浓郁的死亡气息。 离犬封千里之外的尸陀林中,一只蓝面朱唇、赤目白羽的雀鸟徐徐降落,快步来到一道结界之外。他亮出手中的黄金钺,向那结界一直,那结界顺势开出一道光门。 他是翼族的神将,婴勺。 这婴勺步入结界,收了兵刃,单膝跪在翼王面前。 “计划有变,犬封乱了。”他道。 翼王正在运功禅定,听见婴勺的声音,慢慢收了功法,睁开双目。 他面容之上毫无波澜,良久,才缓缓叹了一口气,对婴勺、少康和身边其他七位神将道:“我已知道此事了。” 婴勺抬起头,目含惊疑之色。 他从禅台上站起来,望着尸陀林中那些幽黑的古木,继续向众人讲述凌晨时分发生的那件奇事。 那时月色正浓,尸陀林中瘴气弥漫。 翼王派婴勺前往犬封打探详细情况,随后与少康和其他七位神将在林中禅定,修习功法。不想,他的神识忽然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出身躯,缓缓来到一片比尸陀林更加密不透风的密林之中。 借着地上古尸冒出的幽蓝鬼火,他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站在那里。那老者的面容上,集结了人世间所有离别的愁绪。 随着他一步步走进,翼王才看清他的脸。 “殷契。”翼王唤着他的名字,“你为何将我的神识牵引到此处?” “迦楼罗,好久不见。”殷契的声音清冷且沧桑,那语调里的悲伤一下子向翼王覆盖过来,翼王顿时有一种心脏被人一刀刀用力捅着的感觉。 他凝视着殷契毫无血色的面庞,以及那双如死寂一般的眸子。 “你,你怎么了?”他对着殷契,问道。 “就在刚才,我已经死了。我在犬封城上游荡,嗅到了你的气味,于是专程过来跟你道个别。”殷契的声音在林中回想,可怖而空灵。 一股浓郁的悲伤之情顿时像暗涌一般冲击着翼王声带,他情不自禁地惊叹了一声。 整个世界瞬间沉默了。 翼王向前走了两步,这才注意到殷契那黑得发紫的唇色。 “是谁毒害了你?”翼王问道。 “我白天将爵位禅让给玄冥,晚上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担心是别有用心的势力想毁了我商族这三万年的基业。”殷契的声音颤抖着,弥漫在整片密林中。 “白天的袭爵大典前,玄冥遇见了兽族刺客的攻击。”他继续对翼王说。 翼王沉沉地眨了眨眼,无数种对形势的猜测和判断在脑中回闪:“毒害你的也是兽族?” 不过,他又觉得这里面有诸多疑点。仅凭着一招天蚕丝就判断那些刺客是兽族,未免有些牵强。要么,这群刺客是别有用心之人假扮的;要么,即便他们真是来自兽族,也一定不是冲着少康去的。他安排庖正和小艾前去穷石散布消息,但细细算来,他们目前应该尚未到达东胜神洲。即便到了,进宫并取得寒浞的信任也需要时日。 这犬封城内,一定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也不知道。”殷契打断了翼王的思绪,双腿忽然噗通跪地,向翼王叩拜道,“你我也算是一母所生,殷契在这里恳求翼王查清此事,如此一来,殷契死也瞑目了。” 翼王连忙将殷契扶起来,忐忑不安道:“我一定办到,找出杀人真凶。” “还有两件事情,我要交待于你。”殷契说着,忽然上前将翼王紧紧抱住,随即将头靠近他的耳畔低语。 听完殷契所交待之事,翼王愣愣地站在他面前,好像无法接受这种巨大的改变。纵然他的身体和额头上已冒出阵阵冷汗,却依然强自镇定地对殷契说:“好。” “你接下来准备到哪里去?”翼王随即问道。这殷契是三万年前,简狄吞了他母亲玄鸟之卵孕育而生,虽然他的子孙后代已于普通的人族无异,但他殷契的身上流淌着神族的血液。神族寂灭以后,神魂是要回归须弥圣境化生池中的。但如今,须弥圣境随着万年前那场天地浩劫荡然无存,他必然无法再回归化境池中。倘若他依然留在犬封,那些凡俗众生天眼通的神技,也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想到这里,翼王一声悲怆的叹息。这殷契在世间活了三万年,如今被一杯毒茶害了性命,如今还无法寻到魂归之处。 “还能去哪里?须弥圣境已经没有了,我是神族和翼族后人,那幽冥地界也不敢收我。”殷契叹息一声。 “正好,我去那昆仑之虚,守着我妹妹的圣殿,等着有缘之人将我妹妹送回昆仑虚的那一天。”他接着说。 “也罢。”翼王叹息道。 “永别了!”殷契这句轻轻的道别之言,却撕破了翼王心底阵阵作痛。他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为什么鸾鸟死了还能带着比以往更强的能量回到任城作乱,为什么犬封在他刚走到城外就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乱,为什么他的兄长大明王至今不出手相救? 这诸多奇怪之事,如今已不仅仅只是扰乱了他所有的计划,更扰乱了他的心绪,令他陷入到前所未有的彷徨苦闷之中。 他压抑着内心的情愫,强自微笑着,向殷契说了声再见。 第44章 救了鸾鸟的道 犬封的牢狱比任城的地宫更显得阴冷。 这一夜风清月淡,星辰无光,玄冥的心里,除了落寞就只剩下万般无可奈何。他瑟缩在角落里,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今又成了谁的天下。那些长老们令狱卒将自己关押在此,竟然吝啬得连床棉被也不给过来。 昏昏沉沉中,他感觉有人在他的身边挪动,抬眼望去,身边却没有一个人。 可是,那牢门上的锁链分明被解开了。 “谁?”玄冥惊呼道。 话音刚落,他的脑后被一个不知名的物体猛击了一下,瞬间没了知觉。待到他醒过来,发现自己整个人被装在麻袋里面,手脚都被捆住了,嘴里还塞了一团布。 他似乎正被人扛在肩上,身子随着那人走路的姿态上下起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究竟要被带到什么地方去?自己是殷契被指定的商族当家人,如今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人如此草率地装在麻袋里扛着?再者,商族长老们就算是将他丢入牢里,这犬封城也不至于混乱到可以任人随意出入了吧?那些城防侍卫,难道都解散了? 正在玄冥胡思乱想之际,他似乎被摔在了地上,嘴里塞着的布条也随之也震了出来。 他立刻嚷嚷起来:“谁那么大的胆子,竟然绑架本侯!” 麻袋被打开了,外面大亮,一束强烈的阳光照过来,他的眼前顿时一片眩晕,一时之间难以适应,,他闭上眼,再度尝试着缓缓睁开,眼睛方适应过来。环顾四周,他这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尸陀林里。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穿得十分朴素,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量虽长得差不多了,可脸上却仍是稚气未脱的样子。 “你是谁?为何把我带到这里?”浑沌的思绪在玄冥大脑里来回翻滚着,沉着的语气里带着防备。 “我叫杜康,是翼王让我去救你的。”少康虽带着笑意,却因为庖正的事情判断不清玄冥跟兽族的关系,因此不敢将真实的姓名告诉他,“不好意思,为了怕你乱动,我才将你打晕,绑起来,又堵住了你的嘴。”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给玄冥松绑。 “翼王来了?”玄冥缓缓站起来,内心那种不详的预感更重了。 历史上犬封与任城之间的关系,玄冥只是听殷契讲过。犬封虽然是翼族境内离任城最近的城市,殷契也被前任翼王孔宣分封为商侯,但犬封却更像是一个独立侯国。因此,除了每逢犬封的百年开城典礼,翼王几乎不会到犬封来。 上次犬封百年开城典礼才过去五十年,玄冥虽在这世上已活了四十来岁,从未见翼王到犬封来。而如今这几万年寿龄老鹏鸟忽然来到此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 就在少康为他松绑,繁复的思绪困扰着他的时候,翼王已在三青和戴胜已从远处的禅台边走了过来。 玄冥没见过翼王,脑海中浮现所有对于翼王的印象都是一张长着鸟嘴的老褶子脸。如今见这翼王一脸英气,星睛豹眼,黑发如瀑,剑眉微凛,果然是一副盛气逼人的王者之气。 “侯爷。”翼王微笑着,上前唤了他一声。 玄冥立即鞠躬,向翼王行了个大礼:“翼王何故突然造访犬封?” “前太子血洗任城,本欲来犬封调兵,不想犬封又遭此劫难。”翼王一声叹息。 玄冥听罢,眼睑微垂,睫羽捉颤,他轻叹一声。如今这世界怎么了,夏族刚被兽族颠覆国本才不到区区二十年光景,如今同样的灾祸又降临到翼族头上。这乱世飘摇,时局动荡却让人猜不透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北俱芦洲本地广人稀,物产丰饶,多良禽宝石,各国艳羡,而犬封又是仗着翼族和大明王的庇佑,才得以相安无事数万年。可这连连灾祸一旦被各国知晓,各族群起而攻之,如何了得? 想到这里,玄冥又是一声长叹。乱世要来临了,翼族面临的是一场亘古未有的浩劫,但是没有翼族,犬封是很难独活于世的。因此,他必须确保翼族能赢,因为输就是死,谁都不想死。 “以后的纷争,只会更加激烈。”玄冥幽幽地说,“前太子一回来,天下也许又将陷入一场浩劫之中?” 听见玄冥这句话,翼王面色一寒。玄冥这话外之意,似乎是跟鸾鸟有过交集,他目光一凛,冷言道:“你竟然见过鸾鸟?” “见过。”玄冥神色凝重,他叹了一口气悠悠地向众人讲述那件发生在二十六年前的往事。 二十六年前,离鸾鸟第一次叛乱已过了整整三年。翼族的天下又恢复了固有的生机。那一年玄冥只有19岁,但殷契已开始逐步将商族各项要务移交给他打点。每每站在朝圣殿上,除了不能端坐在侯爵宝座上,他已渐渐成了长老和商族民众心中即将掌权的当家人。 但就在这一年,他前往库府清点账簿,却意外触动了一枚从未察觉的机关。那库府的地面轰然裂开一道缝隙,竟然呈现出一条向下不断延伸的甬道。 他秉烛走进入那条甬道,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但隐约传来的水声,让他坚信前方一定会有新的发现。越往里走,空气就越湿润,甚至开始伴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他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一间墓室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握着烛台,环顾四周,这墓室看起来十分奇怪,尤其是墓室正对面的石壁上竟然雕刻着一只很大的神鸟。他端详着那只神鸟,隐隐觉得它跟翼族的先祖玄鸟十分相似。 “这是玄鸟的墓室,还是?”他喃喃自语,却又发现这只神鸟与玄鸟极为不同,它的四周雕刻着熊熊烈火,那双眸子正定定地凝视着墓室正中的石棺。 “这是什么鸟?”玄冥满面疑惑地走向那神鸟石雕,步子越靠近,浑身就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一股热浪。 他总觉得前面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心里开始莫名地恐惧起来。但是,强烈的好奇心还是驱使着他迎着那股热浪,缓缓前行。 走到石雕面前,他缓缓蹲下,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碰上面的那些纹路。当他的手指刚触碰神鸟之上,整个墓室竟然传来一阵强烈的轰鸣声。 他转过头,发现墓室正中的石棺竟然被打开了。 那石棺里竟然躺着一只青鸾。 他缓缓走进,正要俯身端详这只青鸾之时,那青鸾的双目忽然睁开,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 “你是谁?”玄冥战战兢兢,失声叫道。 他话音刚落,只见那青鸾眸子里尽然散发出一种入骨的仇恨和杀意,那双猩红的眸子就像正在燃烧的火球,十分可怖。 那青鸾腾空而起,似乎要对他俯冲过来,刺穿他的胸膛。他想要逃跑,一双腿却如生生的钉在地上,一步也迈不出。 正在此时,墓室里忽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孽畜,还不停下!” 玄冥转过头去,只见那石壁上雕刻的神鸟竟然幻化为一名凤目疏眉,赤目红面的少年道人。他头戴紫阳巾,身穿八卦衣,从石壁上飘然而来,走到玄冥身边。 “玄冥王子,在下有礼了。”那道人对他说话之时,神态飘逸,并不像尘世中人。 青鸾这才收了锋芒,徐徐落地。 “你认得我?”玄冥见危险解除,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在这朝圣殿隐居上万年,殷契的子子孙孙,我自然都认得。”那道人笑道。 “你是谁,这青鸾又是谁?”玄冥一脸愕然。 “小道名唤陆压,这青鸾乃是翼族太子鸾鸟的魂灵。三年前鸾鸟被翼王射杀,飘荡在幽冥界,无法堕入轮回,正巧我寻访孟婆,见这青鸾极为可怜,这才收了他的魂灵,带到此处。”道人长叹一声,“不想,玄冥王子竟然来到此处,扰了鸾鸟的修行。” 听到这名叫做陆压的小道士一番解释,玄冥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正向询问这道人为何会在朝圣殿地底修这棺墓之时,只见这道人微微勾了勾嘴角,轻笑道:“你还有什么不解之事么?” “我......”玄冥欲言又止。 那道人凝视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条金乌长鞭,笑盈盈地递到他的面前:“王子既然有缘入了这棺墓,我便将这条炼神鞭赠与你。万望王子莫要对旁人提及此事,否则犬封上下将会遭遇无妄之灾。” ???玄冥愣了一下,心想这小道居然也懂得收买人心。不过,那炼神鞭是上古神族的法器,能拥有这样的神兵也是他梦寐以求之事。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从道人手里接过了那条炼神鞭。 ??“王子,切记你对我的承诺,万不可向旁人提及此事。”那道人见玄冥受了他的法器,悠悠地将刚才之言又说了一遍。 玄冥抬眉之时,那道人脸上已是一片肃杀之气。 时隔二十六年,那件往事本已被他抛诸脑后,如今见到翼王,这才将那段过往的回忆再度翻腾出来。 听见玄冥的这番描述,翼王一行人慢慢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这座犬封城和这刚刚袭了侯爵的玄冥王子竟然隐藏了这么大的秘密。 玄冥对鸾鸟的描述倒引起了少康的回忆。想起那日在凤鸣山上飞来的赤目鹏鸟,并非玄冥言辞中所述的青鸾,于是他立即争辩道:“不可能,我向虫渠刺过一剑。那虫渠分明是一只赤目大鹏,怎么会是青鸾?” “这很正常,虫渠不过只是鸾鸟借尸还魂的一具躯壳而已。你那一刀,应该是刺了虫渠的肉身,使得鸾鸟的魂灵游离,并未伤其根本。”翼王对他道。 少康细想一下,翼王讲得不无道理。若鸾鸟当日飞翔于凤鸣山上,以真身示人,尚付和当日袭击他的四位神将一定当场就能识破。 “不过,这陆压小道是什么人?”翼王转而沉吟,身为翼王两千来年,还从未听谁提及过陆压这号人物。 “事情果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少康忽然打断了翼王的思绪。 众人转头看着他,只见他那双眸子又是一派冰蓝之色,显然又是少昊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压住少康的元神显圣而出。 “这小哥的眼睛,怎么变了?”玄冥盯着少康的眸子,心中有些不安。 那少昊的之魂心想自己也算是上古的神族,如今竟然被一个人族的后辈称呼为小哥,心中极为不快,于是在少康的面容上做出一副桀骜的表情:“你这王子,竟然......” 话还没说出口,他就感到一阵钻心的疼,似乎是有人在敲打他的心脏。 “少昊,这玄冥与兽族的关系还没厘清,切莫要张扬!”潜意识里,少康的声音传来。 少昊一惊。 经过这些时日,少康的功力又向前了一步,如今被他压着元神,竟然也能与他对话了。被少康的元神这么一提醒,他立马收了声,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于是强忍着不快,话锋一转,对玄冥道:“你竟然不关注我要说什么,却盯着我的眼睛做什么!” “杜康,你想说什么?”翼王瞥了少康一眼,立即转移了话题,“玄冥,这件事情,你后来又跟殷契提及么?” 玄冥看着少康的变化和翼王的神情,立刻意识到他们似乎在掩饰什么。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什么时候该问什么事,心里自然有数。因此他顺着翼王之言,回应道:“后来老祖发现了我的炼神鞭,神色有些凝重。他问过几次,我都说是在跑商的途中遇见一位老道相赠的。” “炼神鞭。”翼王不断在脑海中搜寻这几万年来跟炼神鞭有关的回忆。他隐约记得神母玄鸟还是少昊坐骑之日,自己跟大明王寄居于少昊府中,曾经见过那条炼魂鞭。 他这才明白为何少昊听到玄冥的讲述,迫不及待压制少康的元神,欲要以真身示人。如此看来,那位救了鸾鸟的陆压道人,应该跟善见城里的日月二宫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第45章 翼后鸾鸟之战 经过鸾鸟的一场杀戮,任城已是狼藉一片。 空荡荡的城市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整片任城的土地上都被鲜血涂染成令人窒息的红色。她站血泊之中,风拂动这她的发丝,耳畔似乎还回想着那些普通生命终结时的痛苦表情。 隐约中,她看见不远处的血泊中,有一个孱弱的孩子,匍匐爬行着。那孩子应该是被接引道人遗漏了没有踏上浮桥,或者这孩子是从死亡的边缘挣扎着活过来的坚强生命。 她小心翼翼地走在尸横遍地的石板路上,想要前去抱起那个孩子。 这时,一个幽冥军士忽然出现,向那孩子举起了长戈。 “住手!”她对着那军士大声呵斥道,这声音像吞噬一切的飓风,吓得那幽冥军士微微一颤。 扩散在整片亡灵的世界,她的声音还在虚空之中弥漫,回荡。 她伸出手,放出一道金光,将趴在地上那个无辜的孩子拉回到自己身边,然后气沉丹田,对着眼前那些屠杀翼族平民的幽魂厉鬼舞动双手,现出真身。 那些幽冥军士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些浑身被火焰环绕的三足烈鸟,在烈鸟口种喷薄而出的三昧真火下,全部化为灰烬。 “这可是两千年来,我第一次见你现出真身。”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复人形,一回头,正是被鸾鸟俯身的尚付。 他站在平民的尸体之上,眼里透着殷红凶光。 “看来接引老道和准提老道没少帮衬你,这是回来找我算账么?”他讥诮一笑,道。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他,特别是他以尚付的肉身出现在她面前之时,那种想要救回儿子和索回自己精魄的欲念幻化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她体内喷薄而出。她大声对着他呵斥道:“鸾鸟,你血腥残暴,根本不配拥有这天下。你,不配做王。” “我只是想夺了迦楼罗的天下,让他做一个没有臣民可以依附的王。”他对着她嘶叫着,像一只发疯的野兽。 她凝视着他,带着血腥之气的风将他的王袍刮得猎猎作响。 他冷峻的面庞,就像当年号令万箭齐发的翼王一样。 他们原本相爱,此时却已站在对立的两端。 她用悲伤的眼神看着他,在最后这一霎,她依旧希望他能够幡然悔悟。 “我们本不应是敌人!”她缓缓地对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幽静的树林,她救了他的那一刻;任城的比武台上,她胜了他的那一刻;祭坛之上,她祈求他用占卜后缗下落的那一刻...... 如今,她面前的鸾鸟已是另外一番模样。 她话音刚落,那鸾鸟双臂一沉,周身元气暴涨,顿时在身边卷起一阵阵狂风,头发随风而动,吹落了发束上的金冠。紧接着,他双腿微微点地,向上一纵,身形带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力道猛然爆出。随着一道虚光一闪而过,眨眼之间,他手持一副震天锤,出现在她的身前。那双锤凭空一舞,犹如平地惊雷,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她凝视着他,双脚稳稳抓地,任身边飓风骤起,她自岿然不动。 只见他嘴角邪然一挑,双锤卷着来自幽冥地界的黑气,在空气之中悠然划过一道浓烈凄惨的弧线,便重重朝她胸前飞奔过来。 她自信地一笑,左手微挥,轻轻一拂,一掌推出去,便将震天锤的千斤力道轻轻化解。鸾鸟只觉得手腕一阵酸麻,无法自制地偏移了方向。双垂轰然击向她斜后方的民宅,竟然在地上炸出一个深坑。 一时间,漫天尘土,浑浊了半个虚空。 这两人纵身一跃,升至虚空之中,一个步步紧逼,一个回回化解,一个凝重,一个空灵。一个如猛禽冲天,一个似神鸟凌空,直打得山河为之忧愁,日月为之无光。一道道金色和黑色的极光将两人环绕其中,就像久别重逢的情人间的拥抱。杀气腾空而起,只见黑气与金光冲天爆吐,如虹霞霓彩荡漾而出,眩人眼目。 双方你来我往,不知不觉已缠斗了数十个回合。 鸾鸟一锤挥出,虚空之中顿时气浪层层叠叠,狂卷不止,排山倒海般的气流向她奔涌而至。她目光极为敏锐,陡然向后一跳,同时把手朝前一伸,手掌顿时准准地按在了他的震天锤上。她轻盈地向后空翻,两道人影倏地分开。 紧接着她紧闭双目,念动真诀,将全身包裹在一团熊熊的烈火之中;他浑身黑雾缭绕,挥舞双锤,再次向她冲击过去。 那烈火燃尽,化成一条赤红的锁链,红光耀眼,直愣愣地向他冲击过去。 “金乌链!”他心中暗暗一惊。从第一次遇见她,他就只见过她挥刀舞剑,竟然从来不知道她深藏着金乌链这样的神兵。他迟疑了一下,立即减缓冲击的速度,意图躲避金乌链的袭击。 一阵红光掠过,那金乌链竟然跟随他的足迹,犹如一条火蛇向他直扑而去。他只觉胸口一滞,便再也使不上力气来,浑身的劲道瞬间消失不见。 他无法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锁链渐渐将他环绕其中,牢牢缚住,无法动弹。震天双锤随之坠入神木林中,在地面砸出一个深坑,一道道裂缝随之向四面八方衍生开来。 “鸾鸟,还我的精魄和儿子!”她的声音如同流星在山间炸裂,回响在虚空之中。 回声传来,一股股滚烫的泪水从她双目中流下。 她不慌不忙,口中振振有词又念了一番心决,祭出准提道人借给她的六根清净竹。随着六道金光从她手中疾驰而出,封住了鸾鸟的六感,时间似乎刹那间静止了下来,静止到就连鸾鸟的喊杀声都变成了闭口张口的无声。 他的身体像僵住了似的顿在半空中,随着“嘭”地一声闷响,他裹挟着风沙,重重地落在了地上,震得尘土扬天。在宽大的黑袍之下,他的胸口也在剧烈地上下起伏,脸色显得分外苍白。 她俯视着他,从怀里掏出如意瓶,临空一抛,任城上空顿时狂风乍起,神木林中万树摇曳,衰草起伏。但听得“咻咻”之声大作,无数道淡绿色的气芒从如意瓶中袅袅逸出,丝丝脉脉地朝鸾鸟汇集而去。那鸾鸟被绿光包裹着,被如意瓶摄入其中。 她伸出手来,念动真诀,那如意瓶稳稳地落入她掌中。 这时,一道赤练之光从瓶底斜逸而出,从她头顶鱼贯而入。 那被收走的一魄,终于完好无损地回到她的体内。 第46章 兄弟 “栎......”一个人站在她的背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愣愣地扭过了头,翼王那格外疲惫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他的眼神朦胧着,显得十分困顿。 他的身后,跟着少康、三青、戴胜和灭蒙。 “你回来了?”她曾幻想过很多次再见到翼王的情景,甚至以为自己在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会扑在他的身上。可是,此刻他们重逢,她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 翼王低着声音,轻轻地说:“比翼看到你回任城跟鸾鸟恶斗,我们担心你受伤,特地回来助你一臂之力。” 她站在他的面前,听着他这番言辞,心里虽然知道他或许只是赶回来坐享其成,却仍然心里装着满满的感动。 风吹着她的脸颊,吹乱了她的发丝,吹落了她满眶的泪水…… “我依然没能找到解决尚付的法子。”她看着他那平静的面庞。 “少康有办法将尚付救出来。”翼王伸出手,替她抹了脸上的泪水,语气也格外温和。 倏地,一道金光闪过,少昊从少康体内跳脱出来,站在翼后面前。 “这是?”她打量着少昊,又看了看站在少昊身旁的少康,内心的思绪和疑惑挣扎翻涌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日在庖正家的房间里,灯光昏暗,少昊没有看清翼后的脸。此时借着浓烈的日光,他终于看清了翼后的脸,又注意到她手中那根金乌链。 “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少昊凝视着她,断然不敢相信她如今已全然没了往日的记忆。 她看着少昊那张半透明的脸,也觉得似曾相识。 “你的真身,可是三足火烈神鸟?”少昊见她一脸茫然,缓缓问道。 她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在灵山之上,两位佛祖皆告诉她,她正是那虚空之中驱使太阳东升西落的火烈神鸟。 “我是少昊,少昊!”他露出兴奋的笑容,不断在她面前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我听翼王说过,佛祖将你的神魂注入彼岸花,借助彼岸花的引魂之力,与我的血气揉合创造了后缗。”她面色虽然平静,但此时对少昊重述这件事情的,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重塑少昊的肉身,必须用她的血气。 “难道,你是......我是......”她脑海中忽然又闪回了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 记忆中,在东荒的扶桑树下,十个孩子正围绕着她。其中一个孩子,正是面前站着的这位自称少昊的男子。 她望着他,竟然一时语塞。 “对对对,你是!你是!我也是!我也是!”少昊激动得几乎要像个孩子一般跳起来。 翼王、少康和三位神将看着这俩人“你是我是”的对话,完全没明白他们之间究竟交流了什么信息。 “你们在说些什么?”翼王看了看少昊,又看了看翼后。 少昊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一脸兴奋地说:“翼后就是万年以前,我那九个哥哥驱日所驭的火烈神鸟,名唤三足金乌。” 说罢,他又指着翼后手中的金乌链对众人道:“神族之人皆将太阳称为金乌,每日三足金乌都会将金乌缚在日冕之上,我的九个哥哥每天驾驭着火烈神鸟,拉着日冕,让这世间送上日月轮替。这条金乌链,正是三足金乌用来捆绑金乌用的。” 翼后也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件神兵。 印象中,她拜师玄鸟那日,玄鸟将这件神兵赠与她。她跪地言谢,但玄鸟只是笑着对她说,她本来就是这链子的主人。 如今她才明白,玄鸟当日说出那句话,这背后原因竟然如此。 “神鸟,快将那如意瓶祭出吧!”少昊将翼后从那些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拉扯回来。 翼后将如意瓶将空中一抛,那瓶子停滞在半空中,轻盈旋转着。 少昊伸出右手,注入一道真气,向如意瓶一指,随着一束绿光溢出,尚付随着绿光从瓶中滑落出来。三青急忙飞过去,将尚付稳稳地接住。 “太子……你是尚付太子吗?”三青轻轻地叫着他。 尚付闭着眼,应了一声。 “……太好了……尚付太子终于回来了……”他一边欢呼着,一边向地面滑翔过去。他化成人形双脚落地之时,尚付一跃,已在地面站定了。 他看着面色有些激动的翼王和翼后,以及身后尸横片野的任城,陷入了无边的沉默之中。 抬头望去,那如意瓶还悬在空中,旋转着。 瓶子里,是他哥哥鸾鸟的幽魂。他的手中,握着一把短刀,他送给鸾鸟哥哥五千岁的生日礼物。那日在城楼迎着纷飞的大雪,他看见虫渠腰间佩戴着那把短刀,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让他一步步确定了虫渠就是鸾鸟。 他看了那短刀一眼,眼泪滑落,迷蒙得让他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少康,过来扶着我。”少昊耗费了神力,神识已有些虚弱。 少康连忙冲过去扶着他。 四目相交之时,少昊已化作一道蓝光,回到了少康体内。 所有人都沉浸在鸾鸟被收、尚付回归的喜悦之中,然而脸上的笑容还未消散,只听见虚空之中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找接引老道寻来的法宝收了青鸾算什么本事!” 这时,空中一道红光划过,那如意瓶已被一名道人捏在手中。 少康抬起蓝眸向天空望去,只见那道人透着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红彤彤的脸上长着一对稀朗朗添黑的双眉,眉下拉着一双淡绿色鬼阴阴的丹凤眼,特别是那油润的猩红的厚唇,美得犹如画上去的。 他认得这道人,正是当年从羿的箭下幸存下来的太阳神 “哥哥。”少康失声叫道。 “少昊,亏你还认得我这个哥哥!”那道人冷冷地说。 “我已化身为人,以后就叫我少康吧。”他对着道人说。 道人冷冷一笑:“当年父神令羿射杀我弟兄,唯独对你网开一面,如今你又受佛法庇佑转世为人。你我虽为一母同胞,这际遇却不可同日而语。” 听着他这番言辞,少康的眼前闪过了少昊的曾经。 第47章 我们决斗吧 “少康?夏族后尊仲康是你什么人?”道人对着少康问道。 “是少康的爷爷。”少康望着他浮在虚空中的身形,形单影只的,看上去有一种深深的落寞感。 “你不是少康么?为什么还在用少昊的口吻跟我对话?”道人讥讽似的笑了笑,俯视着他,神情傲然。有风吹过,吹起了这道人的衣袂飘飘。他身材清瘦,让一身道袍看上去显得宽衣长袖,又衬得他是仙姿玉骨,宛若随时都可能随风归去。 少康凝视着他那如墨的黑发,如火的肤色,这整个人都似乎都明媚热烈,像是一团火,灼灼其然,显得格外几分咄咄逼人。 “哥哥,你为何将火烈神鸟的如意瓶夺去?”少康问道。 道人挺了挺身姿,抬头望了一眼前方那云雾飘渺的虚空,缓缓说道:“这青鸾纵然作恶,也算是我的弟子。那灵山二佛曾承诺我不参与此事,如今却出尔反尔。我要让这如意瓶做个证据,找那两位道友理论理论。” “你看看这尸横遍野的,难道鸾鸟还占着理么?”少康反问道。 道人并没有理会他,而是将目光转向翼王,冷冷地问道:“迦楼罗,你看看这尸横遍野的,难道就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么?” 翼王一怔,低着头,竟然不敢抬起来。 听见那道人这么一提点,站在一旁的尚付似乎也想起了过往。看着所有人喜悦的脸,觉得有些空洞,魂魄像被抽空一样。他竟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狠狠地摇着头,对翼王说:“父王,狮驼城那些平民百姓,真是你屠戮的?” 见翼王只是有些呆滞地愣在那里,道人讥诮地笑着对尚付说:“你父王当年借着清剿鸾鸟势力为由,屠杀鸾鸟封地平民。那城中积满尸瘴之气,他竟然趁着瘴气修炼佛法提升境界。如今,鸾鸟所为,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又何不可?” “父王!”尚付横眉冷对这翼王,只觉得此时心中已千疮百孔。 听见道人此番言辞,少康却不以为然,争辩道:“就算翼王当年屠戮狮驼城罪在不赦,但任城百姓又因何故,须要替翼王偿还当年的罪孽?” “少昊,”少昊此言一出,道人面容之上已有了怒气,“这几万年来,你何时顶撞过我!难不成,你也仗着灵山上那俩位老道做靠山,如今要跟我分庭抗礼么!” “哥,你真不该替鸾鸟说话,错了就是错了!”少康依然不依不饶地对他说。 道人轻笑一声,将如意瓶揣入怀中,摩挲着手中的紫金葫芦,冷冷地对他说:“看来,你翅膀硬了,真想尝尝我这葫芦里斩仙飞刀的味道了。” 说罢,他双目紧闭,口中振振有词地念着:“我之道为长生道,我之意为顺心意!” 刹那间,葫芦里冲出一道如线白光,长约七寸五分。起在空中,有五色毫光照耀,形如利刃,有翅有眼。这白光刚猛无比地向少康飞驰而去,光势愈来愈强,似乎全然不给少康喘息之机。 少康念动心决,瞬间隐去。 白光斜插入地,一时间地动山摇,一条地缝直直地从众人脚下裂开,将神木林劈成两半。 “你竟然学会了神隐!这接引老道还真把你视为己出!”道人怒火冲天,如天神一样威严。那神情刻在脸上,似乎天下不应该有什么能够阻挡他步伐,也没有什么能够与他为敌似的。 只见道人双目一凛,双掌在空中分外有章法地左推右挥了一下,简单几下就锁定少康的所在的位置。 少康现出身形,双腿竟然被他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毕竟少康体内此时并存着少昊魂灵,道人又是少昊自家兄长,因此少昊极为熟悉道人的武功路数。他蓝眸一瞪,将自身内力与少康体内的三股真气拧在一起,用尽浑身解数唤出双翼,纵身一跃,道人的禁制竟然瞬间被解除了。 翼王、翼后、尚付和三位神将在一旁看得真切,少康初出茅庐不久,虽有少昊相助,功力依然不到道人的一成。尚付更是心急如焚地想要上前助阵,却被翼王生生拦下。 尚付回头,一双充满怨气的眸子不解地看着翼王。 “我看少康颇有灵性,又有少昊附体,让他多加历练,有助于提升境界。”翼王解释道。 “父王,那道人功力比你和母后如何?”尚付冷言相向。 “在我们之上。”翼王目不转睛地观战,并未注意到尚付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怨念。 “你竟然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对阵一个绝世高手!”尚付说着就要冲上去。 “太子,”翼后也叫住了他,“你看那道人出招并非招招致命,显然只是为了试探少康的功力,先看看再说吧。” 尚付再向虚空之上望去,只见那道人招招对准少康要害,却招招虚发,并不像拼尽全力的样子。少康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将精气神空前集中,一面用尽所有招式与之周旋,一面伺机寻找对方破绽。 道人本想给少康一点教训,没想到他如此难缠。想到地面上观战的翼族众人,生怕丢了自己的颜面,于是心下渐渐浮燥,竟然运了全身真气屈掌成爪,朝着少康胸口猛击过去。少康顿时一口鲜血喷出,迅速朝地面坠落。 所有人都露出了担忧的表情,唯有翼王,依旧是陷入沉思的冷峻面容。 尚付连忙脚下一点,向前一跃接住了少康,从他翅膀上散落下的羽毛飘散在半空中,它们摇曳着,落在翼王和翼后的脚下。 “功力不过如此,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天纵之姿!”道人见少康那狼狈的模样,嘲笑道:“不清楚现实之人,小心夭折在成才的路上。” 少康双眼迷蒙,望着飘在虚空之中的道人,又看了看尚付,双眸已瞬间变成了黝黑之色。 “哥,留下那瓶子!”少昊的神魂用尽最后的力量,从少康体内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说完这句话,他躺在尚付的怀里,感受着这熟悉的温度昏了过去。 “翼王,”道人对翼王道,“你如此欺负我徒儿,这笔账我们怎么算。” 那声音震动整个神木林,连林中休憩的飞鸟都被震得一飞冲天。 翼王的眸光突然暗下来,但瞬间又亮了起来,像是瞬间关的门又瞬间打开一般:“你想怎么算?” “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准备。”道人幽幽地道,“我带着幽冥之兵,你整顿翼族全境所有的兵力,神木林外我们一战定胜负。”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翼王继续问道。 “你若胜,我从此隐匿不问世事;你若败,这天下便不再是你的天下!”那道人傲然回应着,“你没有说不的权利。” 言罢,他轻甩衣袖,向西方飘去。 第48章 你恨我们吗 尚付愣愣地站在生门城楼上,他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尸体。 血溅满了整个城市,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房屋的墙壁上都沾满了血。 风徐徐吹来,带着血腥之气。 翼后站在城墙上,迎着风,静静地站着,站在他身边。 风吹散了她的发,她摸着他的头,说:“如果有一天,我也要离你而去,你会想念我吗?” 他全身颤了一下,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她问:“你怎么了?” 他收了收惊异的眼神,抬眉望着她道:“你要去哪里?” “也许是回到扶桑,太阳升起的地方。我已记不清过往的事情,但佛祖说我迟早是要回去的。”她看着他,微笑着,有些伤感。 “我父王呢?”他问。 “去犬封了。玄冥蒙冤,他还要去给玄冥做个证,恢复玄冥商族侯爵的位置。三青、灭蒙和戴胜留下来听你指挥,将任城清理干净后,百姓们陆陆续续就回来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发现他的脸上刻着浓冬一般的寒冷。 他脑中突然想到了狮驼城,那个曾经鸾鸟引以为荣的城市,隐约中又回忆起了那个满是尸体,血迹的场景,与如今眼前的任城几乎一模一样。 他仍然记得,在那天,他偶然路过狮驼城,发现那里已是一片瘴气袭人的死亡之谷,偶有幸存者,也正被翼族士兵的鞭子抽打着,血痕一条条的出现,每一条血痕都伴随着惨绝人寰的哀呼。他落泪了,连夜奔回任城质问他的父王。 翼王当时的表情竟然出奇的平静,只对他说了一句:“狮驼城的事情他知道了,会查清楚的。”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 灭了满城同族,屠戮手无寸铁百姓的刽子手,正是他一直敬仰的父王。 他不禁落泪,视线也渐渐朦胧…… 三青、戴胜和灭蒙已开始整理这座城市,少康也还在城楼的寝殿里沉沉昏睡,他的身边如今只剩下随时可能离他而去的母亲。 翼后从城楼的主殿里拿了一件印着玄鸟徽记的紫色王袍披在他身上,对他说:“这是你父王留给你的,城楼上风大,披上吧。” 他紧了紧王袍,向主殿走去。 她跟在身后,独留下孤零零的城墙,以及满城的风。 “你恨我和你的父王吗?”她问。 他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说恨,那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说不恨,如今翼族这样的局面,究竟是谁造成的? 他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 她顿了顿,轻声对他说:“之前是鸾鸟夺了我一魄,指挥我的精魄来害你性命......” “你别说了,哥哥虽然依附在我的身体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你们的每一句对话我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很冷,冷得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的父王也很爱你。那日在庖正的园子里,他说如果要拿王位换你回来的话,他愿意将王位禅让给你。”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丝光芒在尚付的眸子里一闪而过,但迅速寂灭了。 他曾经不愿做太子,甚至从没想过做翼王。他的父王只是怪他没有担当,可他并不了解这是为什么。 他没有办法面对血腥、屠戮、战争这一切暴力的行为。 可是,从鸾鸟的第一次叛乱开始,他就开始见证到同族、异族之间相互蚕食、屠戮。鸾鸟被刺、姒相自刎、狮驼城和任城百姓成为无辜的冤魂。 一旦成为太子,或者成为翼王,他不但要面对,还要担当。 他觉得累。 他曾经很崇拜他的哥哥,直到有一天他的哥哥不再温暖,而是带着军队冲进梵宫,并且将一把利刃横在他的脖子上,他那个时候开始知道了什么是恨。正是这种对鸾鸟的恨,让他发现虫渠就是鸾鸟之时,才一心想为民除害。 可是,当鸾鸟依附在他的身体之上,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去审视鸾鸟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哥哥没那么可恨了。 鸾鸟值得被同情。 他开始这样认为。 这段时间,他清晰的感觉到鸾鸟对自己母亲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愫,对父亲的残忍和冰冷的失望,对修佛之人缺失慈悲之心的绝望。不是鸾鸟变得残暴无情,是这个世界,这样的生存环境让他不得不做出改变。 如果他是鸾鸟,也许会有同样的举动。他开始有这种想法的时候,那种曾经对翼王的敬仰之情也荡然无存了。他似乎能预见到如果他来做翼族的王,也许会变得跟他的父亲一样。 但是,他忽然愿意冒这个险,他想尝试改变这种冰冷的局面。 “儿子,你在想什么?”翼后的话将他从繁琐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里。 “你刚才在说什么?”他淡淡一笑,问道。 “我说,你的父亲愿意拿王位......” “他是洗完我像他一样,做一个冷峻到没有七情六欲和温度的王吗?”他打断了翼后的话,然后冷冷地笑了两声。 “你在恨你的父王?”她望着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的眸色忽然淡了下来:“我必须是翼族未来的王。可是,我不会成为他那样的王。” 改变。 当我坐在城门楼的主殿里,再一次记起鸾鸟狰狞的面目和百姓惨遭屠戮的画面,脑中便挤出了这两个带着埋怨和痛苦回忆的大字。 “也许,等到你真正成了翼王,你就不会那样想了。”翼后对他说,“作为王,总有自己的万不得已,太多痛苦无法向旁人情愫。” “所以,是需要痛苦到拿无辜的平民百姓作为发泄情绪的工具吗?”他静静的注视着翼后,语气平得没有任何波澜。 “不是这样的,你父王看到任城的百姓被鸾鸟……” “那狮驼城的百姓呢?你们可有为他们感同身受过?”他质问着她,“母后,鸾鸟哥哥那么爱你,当初你为什么要任人摆布嫁给我父王?你图的是什么?你明明不爱他,现在竟又帮着他说话?这世界怎么了?” 她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她的声音才颤抖的出现,“尚付,作为你的母亲,我也有我的迫不得已。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恨你的父王,你千万不要成为你哥哥那样的人。” 他叹息了一声:“我也不希望……” 第49章 他是无罪的 刚刚经历了袭爵大典的犬封城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白色的灯笼,墨黑色的“奠”字让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片悲痛的气氛当中。 朝圣殿下人头攒动,翼王站在朝圣殿的制高点上,俯视着高台下商族的长老、士兵和平民。玄冥、比翼、毕方、毕文、青耕、婴勺在翼王两侧站立着,肃然的神情令整个空间的气氛都凝固起来。 没有风,但翼王的声音却比风更有穿透力。 “囚禁玄冥,是你们谁下的命令?”这声音震耳发聩,俨然代表着整个翼族领地上最高的权威。 商族的十八位长老们低着头,双手放在胸前,均陷入了沉默。 良久,为首那位头发皓白的老者终于向前走了一步,对翼王道:“翼王明鉴,老祖仙逝当晚并无旁人,不是玄冥还能是谁?” “你是......”翼王皱眉端详了这位消瘦而憔悴的老者,他蓄着一撮短而硬的八字胡,脖颈和额头上都爬满了细长的皱纹,一头蓬乱的灰白头发被一根蓝色的发带向上竖着,反而让脸颊上大片大片的褐斑显得更加明显。 “你是大长老岐舌吧?”翼王问道。 “正是在下。”岐舌毕恭毕敬地答道。 翼王叹息一声:“算起来,我上次见你,你正值壮年。如今也有一百岁高龄了吧。” 岐舌笑了笑:“上次见到翼王,还是犬封逢百年的庆典上。” “岐舌,你老了。”翼王走下高台,将岐舌扶着,与他一道缓缓登上高台,“你是这翼族的尊者,理应与我同列。” 岐舌谦卑地向翼王鞠躬,缓缓道:“禀翼王,那夜老祖在玄冥寝殿中,不知何故玄冥唤来一名小奴献茶,老祖饮茶之后便毒发身亡。” “那小奴呢?”翼王问道。 “待我们找到那小奴时,发现他也已服毒自尽。”岐舌说着,眼泪便夺眶而出,“想我商族老祖活了三万岁,如今竟然被玄冥毒害,罪不可赦,罪不可赦!” 翼王沉吟片刻,转头看了玄冥一眼。玄冥整张脸都透着悲伤,在所有人同样低沉的情绪中,他的眸子中更深深透露出无辜神色。 翼王并没有让玄冥解释的意思,反而正了正声色,对现场所有人道:“各位商族的军民功臣们,你们的老祖殷契与我也算是一母同胞。殷契遇害那晚,我曾在尸陀林中遇见他的神魂,他亲自向我证言,玄冥并非杀害他的凶手。” 玄冥抬起头看着翼王那张坚毅的脸,眸子里闪烁着感激之情。 高台下的众人议论纷纷,殷契遇害这件事情看似简单,却有太多的细节需要推敲。 玄冥的脸上,悲伤依然。 “翼王,我不配做商族的当家人。”玄冥向翼王微微颔首,缓缓道。 “玄冥,你是翼族的侯爵,是这犬封城的王。你可以找到杀害殷契的凶手,我相信你!”翼王的声音在朝圣殿上空回想着,一股股力量也随之注入玄冥伤痕累累的心中。 翼王拯救了玄冥。 他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带着犬封的军队进入废墟般的任城,以应对三个月后与陆压的那场决战。 一切都如他计划中的那样,玄冥当家人的地位被保住了,翼王顺理成章在犬封强化了王的威严。他带着犬封的大将军周饶,和犬封五千名守城将士离开了这座城市,浩浩荡荡向任城走去。 此时的任城,满地尸骨才刚被收拾停当,被载往灵山的翼族百姓们还未回归。 除了翼后、尚付、少康和三青等三位神将,以及梵宫内的近侍和奴才们,这座城市已近乎一座空城。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沉默,沉默得可怕。 尚付站在任城的生门前,望着城门楼上孤零零挂在上面,纹丝不动的旗子,脸上是一阵酸楚的苦笑。 “舅舅。”少康已不知何时蹒跚地来到他的身后。 尚付闭眼,应了一声。 “你的伤好些了吗?”他并没有转头看少康,只是低头沉思,缓缓问道。 “好些了,胸口还有些疼。”少康的声音很虚弱,“不过少昊的神魂似乎受到了很严重的创伤,在我体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苏醒的迹象了。” “谢谢你,少康......” 尚付还想再说什么,少康已经打断了他:“舅舅,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陆压的决战日期迫在眉睫,而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尚付叹息一声:“陆压是冲着什么目的救了鸾鸟,他究竟图的是什么,我们至今仍然不知道。他功力深厚,不光是我,就连大明王、准提和接引两位佛祖也许都不是他的对手。” “那怎么办?”少康已是一脸焦急的模样,“翼王不是去犬封了么,应该能调兵回来。” 尚付低着声音,冷冷地说:“那又如何?你也听玄冥讲过陆压隐居在犬封城内之事,大家真能确定玄冥跟陆压没有半点瓜葛?况且,那犬封城老祖之死的迷局还没解开,玄冥真的就可以那么干干净净的么?” 少康望着尚付,忽然发现自己的这位舅舅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加深沉,对各种问题的思考更加周密,城府也更深了。 他和尚付都陷入了沉默。 尚付微微一笑,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冰凉:“少康,就算是我们的法力能抵挡陆压,就凭任城如今的城防,似乎也是易攻难守的局势。” 少康沉吟了一下,问道:“所以,我们需要军队?” “是啊。”尚付苦笑着,“翼族其他六个城池并无驻军,唯一有驻军的狮驼城因为是鸾鸟的分析,如今已是尸横片野腐臭不堪的炼狱。” 少康也是一声叹息,他明白尚付的苦恼。翼王虽然去了犬封,就算能调动犬封的兵马来到任城,但谁也不知道犬封的人是否真的与翼族一条心。倘若犬封真有人与陆压存在关联,那么翼王调兵的举动,无异于饮鸩止渴。 少康深深明白这一点,现在任城的首要问题是需要先解决城防兵力,其次才是研究对敌之策。就在他万分苦恼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或许能帮助任城拜托如今的困局。 第50章 周族的传说 偌大的梵宫,风瑟凋敝,冷冷清清,唯有园子里依然花团锦簇。少康沉默的跟在尚付身后,他去哪,他也去哪。 他们来到膳房门口,轻轻推开房门。 一切如故,只是已没了艾女的踪影。 “你想她了?”尚付问。 “但愿小艾能平安到达,不知道与她相见,又是何时。” “迟早有一天,你会见到她…...” 少康神思恍惚,娶小艾为妻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可是转眼间两人已相隔万里。 “舅舅,”他沉思片刻,对尚付道,“我想去一趟不窋城。” “不窋?” 少康顿了顿,对尚付道:“我在尸陀林中曾遇见奢比的尸障之气,他托我将他的尸体带到不窋城,交给他的儿子不窋。” “不窋,那孩子已经去世有一百年了吧。”尚付缓缓道。 “不窋已经不在人世了?”少康有些讶异。 “这事情说来话长。”尚付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膳房内的酒缸,从里面舀了一壶酒出来,“这是杜液,还是杜康?” “膳房里的都是杜康,不过这几缸子酒里面,我没放多少彼岸花粉,因此只有醇香,并不会致人昏睡。” 膳房内,两人坐定。 一盘小菜,两爵小酒,酒气氤氲间,各自心中的惆怅与酸楚,竟与这酒的滋味相得益彰。 尚付一边品着酒,一边告诉少康:“人族自古以来就被分为夏族、半神族和半兽族。” 夏族是公孙轩辕黄帝的后裔,这个少康是知道的。半神族和半兽族,他却是第一次听说。此时喝着小酒,听着尚付的描述,他才知道原来商族是玄鸟与简狄的后裔,商族后世因为与夏族通婚,虽然身体里还残存神族的血脉,但其他各方面机能已经与普通人族无异。 半神族,那不过是商族为了彰显优越感的自我标榜而已。 “那半兽族又是什么?”少康问道。 “奢比就是半兽族的始祖。”尚付饮了一爵酒,缓缓道,“跟商族是一个道理。” 少康这才恍然大悟:“奢比是兽族?” “对。”尚付笑了笑,继续对他说,“帝俊当年为了仿照神的样子创造人族,一共做过两次尝试。第一次,他用自己的分身伏羲与他的妹妹女娲结合,生下了后稷,谁知后稷竟然是牛头人身。”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段。那娲皇本就是人身蛇尾,生个儿子长得奇怪,也很正常。”少康想到这里,本想开怀大笑,又担心亵渎神灵,因此强忍着笑意,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所以后面才有了女娲用黄泥造人那段往事。”尚付接着说。 “但这跟奢比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后稷有四个儿子,伯民、蚩尤、共工和奢比。”尚付顿了顿,继续对他说,“后稷的长子伯民是寒浞的先祖,不过那伯民后来追随轩辕黄帝,给黄帝做了一名车夫;蚩尤、共工在万年前作乱,一个被天神封印,一个随着须弥圣境消失得了无踪迹;仅剩下小儿子奢比被留在须弥圣境,自幼跟随少昊学习。” “我明白了,奢比是少昊的伴读?”少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尚付又饮了一爵酒,“后来天帝将少昊敕封于穷桑时,奢比跟随少昊下界,娶了夏族公主姬女为妻,创造了周族。后来周族世世代代与人族通婚,寿元和体型也跟夏族人没有任何区别。但他们见商族人处处说自己是半神族,也随波逐流地称呼自己为半兽族。” 尚付讲的这段历史,少康闻所未闻。不过在他看来,夏族如今之所以能够成为下界的主宰,关键就在于普通。夏族的出现,源于女娲手中的一抔黄泥,没有神族兽族血脉那样神圣的光环。正是因为夏族生存在神族和兽族的夹缝之中,使得他们更加善于奋斗耕耘,也更珍惜得之不易的天下。在这样奋斗的征程中,人拥有了梦想,也拥有了神族和兽族都不具备的,经营梦想的能力。 想到这里,少康不由得对自己身为夏族人感到由衷地自豪。 “不窋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少康继续问道。 “少昊的有穷国被颛顼攻占后,奢比一直下落不明。他的长子不窋投靠夏族,做了你太爷爷太康后尊的农官,当年还为太康建立了不窋城。那时候,他统一了周族各部,自命名为半兽族。如今这周族首领姬刘因为寒浞废黜农事,不得已把周族都城从东胜神洲迁到咱们北俱芦洲的小城豳邑。那可是个物产丰富,水美草肥的好地方。” “你说什么...…”少康一脸茫然,眉宇之间尽是痛苦之色,“豳邑?但是奢比让我把他的尸体带到不窋啊!” “你怎么了?”尚付凝视着少康,发现他的眼角有泪滑落。 “舅舅,你说如果奢比的神识还在这世间,看到自己死去这么多年却依然回不到自己认为是家的地方,那是何等的痛苦?”少康低下头,擦了擦眼泪。 尚付诧异地看着少康,总觉得这并非他熟悉的少康。 他从小看着少康长大,这孩子唯一失态的一次,也是因为彼岸与母亲分离,难忍心酸而醉酒闯入尸陀林。此外,他何时如此多愁善感多。 当少康抬起头的时候,尚付这才注意到,这孩子的眼睛忽闪忽闪,忽黑忽蓝。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少康,问道,“你现在究竟是少康,还是少昊?” “我是少康啊!”他答道。 尚付暗自思忖着,少康这番模样,是否说明少昊的五感、记忆正在逐渐与少康融为一体?他忍不住又看了少康的眸子一次,那眸子的色泽忽然沉降,黑中带蓝,蓝中带黑。 “你的眼睛?”尚付低声提示他。 “我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尚付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鉴递给少康。 借着日光,少康看见自己的脸。 因为饮酒的原因,他的面颊竟然有些微微泛红。那红晕正在不断地扩散,他的身体也禁不住灼热起来。 体内的热量似乎越来越高,他感觉到身体在不断的膨胀,甚至濒临爆炸的边缘。 “好热,我受不了!”少康大叫一声,随着头上一股白烟冒出,他晕倒在了案前。 第51章 弑魂 在少康晕阙的一瞬,有红色霞晕环绕在他的身体周围。 像血气,又像是太阳的光晕。 这些红色霞晕缓缓流动,均朝着少康头顶的百会穴汇集,收拢。 尚付怔怔地注视着少康身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忽然感到一阵恍惚。自少康出生以来,他已目睹这孩子不少成长与际遇。这些奇特的光晕出现,不知又会给少康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变动。 倏地,少康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尚付这才注意到,少康的食指上忽然多了一枚戒指。那戒指通体似乎是上古玄铁锻造的,戒指表面如行云流水涌动着如火山熔岩般通红的熔浆,闪烁着炙热的光芒。阳光轻轻地撒下来,竟然全被着戒指收入其中,像是有着通了灵般的仙气。 “少康。”尚付轻唤道。 只见少康的身体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一张如刀锋般冰寒的面孔呈现在尚付面前。 “你的脸!”尚付凝视着少康,这孩子犹如换了一张脸,与之前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这是一张何其冷若冰霜的面庞!在那张露着漫不经心的成熟的脸上,镶着一对多情又冷漠的冰蓝色眸子、一只小巧而挺直的鼻子、两瓣薄而红润的嘴唇。 “你的脸怎么变了?”尚付痴痴地望着他。 少康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微微一笑,一种光亮而至美的气息融化了他面庞上的寒气。他的脑海里,两段人生相互交织着,也渐渐混合在一起。 仿佛是因为终于窥探到期待已久的秘密一般,得到少昊全部记忆和神识的少康竟然努力地让溯回着原本属于少昊的回忆,有些兴奋,也有些心酸。 “我和少昊之魂融为一体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面色十分平静,仿佛早已预知这件事情的结果一般。 言罢,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凭空长出来的那枚戒指,对尚付说:“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弑魂圣戒。” “弑魂是什么?” “是凤神玄鸟告诉我的。弑魂是天帝封印在人皇公孙轩辕血脉中的一只圣戒,夏族一旦遭到兽族侵袭,人皇便可以召唤神族助战。”少康道,“这圣戒一直从轩辕黄帝身上传到我体内。” “现在没有兽族,这圣戒是如何出来的?又如何召唤神族?” “因为我和少昊合魂,我就同时拥有了元神和神识。这样的话,我可以通过弑魂召唤出少昊的神识跟我一起战斗,甚至还可以修炼神族的功法,提升少昊神识的境界。”说完这番话,少康念动彼岸花决,一缕彼岸花粉混合着真气从他的指间缓缓流出。他将这道真气在指间一绕,轻轻指向弑魂,那戒指便立即消失了。 “你母亲的彼岸花决原来是控制弑魂的原力!”尚付瞪大了眼睛,发生在少康身上的所有变化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少昊昨日在于陆压的对决中,神魂的灵力变得极为衰弱。也许正是我刚才喝的杜康酒中,那些彼岸花粉修复了他的神魂,并且促进我们合魂。我也是通过合魂时热气沸腾的那一瞬,才意识到少昊的神力能帮助我通过彼岸花决召唤和隐去弑魂。”少康继续说道。 “太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将之前体内的三股真气融会贯通,真正提升自己的功法修为。”尚付显得有些兴奋。 看着尚付意外且亢奋的表情,少康的心中忽然油然而生出强烈的孤独感。这段时间,因为尸陀林中奢比的尸瘴气唤醒了少昊的神魂,他原以为少昊算是他生命中新认识的一个朋友,日日夜夜无比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合魂的那一刻过后,上演在他内心深处的却是无尽的孤单。 这段时间,虽然这位“朋友”跟他共用一具肉身,甚至经常不经他同意贸然压制他的元神,强行掺和他人之事。可是,少昊与自己完整融入了以后,自己再没有可能跟少昊对话了。曾几何时,他并不常常感觉孤单,也不害怕一个人的独处,但从这一刻开始,他除了感受到自己的孤独,还体味到少昊回忆中一种萦绕了上万年的孤苦。 少昊的孤苦,是思念另一个人的忧伤,以及对那个人背叛誓言的深深恨意。 那个人,曾经在须弥圣境的善见城里日日陪着少昊,抚琴弄曲,亲若兄弟。然而,也正式这个人背叛了生死与共的誓言,趁着少昊酒醉未醒,带着成千上万夏族的铁骑夺了少昊的封国穷桑。那个人正是在奢比幻境中出现的红衣少年,也正是夏族人人崇敬的轩辕黄帝的继任者,颛顼人皇。 眼泪,再次从少昊的眸子里涌动出来。 他看到少昊被天帝发配到长留山,一个人倚着山石,望着无限夕阳,光影刻在面庞上,微风舞动了的衣裳。少昊举起那具颛顼曾经为他弹奏过的古琴,紧闭双眼,在泪水流下的那一刻,将古琴扔到长留山下茫茫的西海之中。 “你怎么了?”尚付伸出手,为少康拭去眼泪,“好好的,怎么又哭起来了。” “舅舅,去周族借兵之前,我想去一趟沈渊,见见故人。”少康泪眼迷蒙,对尚付说。 “沈渊?”尚付知道这个地方,沈渊在封渊以南,是人皇颛顼沐浴过的圣湖。 “你怎么忽然想到去沈渊?那里能有什么故人?”他又问道,“那不过是一片湖,当年我带着你和你的母亲逃到卫丘......” “舅舅,我不会误了任城的大事,你放心吧。”少康打断了他的话,“从任城去周族的豳邑,正好会路过沈渊。我在那里停留片刻,跟故人叙叙旧。” 尚付叹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少康想要去探寻的故人究竟是谁。 虽然少昊与颛顼那段故事发生的时代,尚付还未出生,但从翼族老臣们的口中,他零零星星听到过一些过往的片段。 想到这里,他缓缓地对少康说:“去吧。不过你要寻访的故人早已不在人世,倘若遇见他留下的一丝遗息,还是以善待之吧。” “我的事情,我知道如何对待。”少康站起来,眸光之中已是一片冰冷。 第52章 我不会原谅你 “你若是看见有三颗参天桑树的地方,便是卫丘。当年,我和你的母亲就是在哪里走散的。”尚付的这句话一直回响在少康耳畔,似乎没过多久,他已经飞到了这个地方。 他认得这个地方。 不过他对这个地方的记忆,并非自己尚在襁褓中时,尚付抱着他与后缗走散的那一段。而是数万年前,大明王与帝俊结盟时,他曾与颛顼陪同天帝到此地参与神族与翼族的结盟大典。 看着这熟悉的场景,少康的脑中瞬间随着少昊的记忆回溯到数万年前。 那个时代,北俱芦洲尚是一片蛮荒之地。孔宣仗着自己的母亲凤神玄鸟是少昊的坐骑,率领翼族各部称霸北俱芦洲。 那时没有任城,更没有犬封这些城邑。 为了阻止生灵之间的血腥和暴力,帝俊让少昊委托凤神玄鸟下界,劝说大明王率领翼界各部向天帝称臣。孔宣慑于生母和少昊的压力,不得不同意天帝的提议,但希望将称臣一说改为结盟。 翼族,便是从那时开始真正成为了一方势力。 那日,卫丘从来没有那样隆重热闹过。 将近吉时,为显示对卫丘结盟的尊重,少昊与颛顼结伴,将陪同帝俊进入竹林里的封渊沐浴斋戒。当帝俊徐徐步入封渊,清凉的湖水瞬间被圣光笼罩,清澄的湖水也变成火红。 看着这神佑的异象,颛顼忍不住看了一眼少昊。从他的眸光中,少昊感受到一种对神权和支配权强烈的羡慕之情。 “别走神,认真点。”少昊提醒他。 颛顼半开玩笑地对少昊说:“未来我若做了天下共主,沐浴斋戒也要跟天帝一样的排场。” 那个时候,少昊觉得颛顼说这话的样子很可爱。如今,数万年飞灰湮灭,少康站在卫丘的土地上,忽然想不明白当初为何会觉得颛顼可爱。 他不明白,知道现在依旧不懂为何颛顼会为了权力和欲望,抛弃两人对整个人生所幻想的梦。 他记得天帝提醒过他,说他经历太少,说颛顼是人中之龙。有朝一日,颛顼一旦拥有他一直期待的东西,就会坚定信念,哪怕以生命为赌注也要当普天之下万人之上的王者。 在少昊对天帝这番言辞的怀疑中,天帝的话应验了。 不久,黄帝与后稷的战争爆发,颛顼被轩辕黄帝从善见城召回夏族,一战成名。 他再见到颛顼的时候,颛顼已经成了夏族攻城略地的战神,被轩辕黄帝封为夏族太子。 “恭喜你。”他为颛顼送上来自善见城的贺礼。 “少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颛顼微笑着,看上去似乎跟以往没什么两样。 那个晚上夜幕低垂,颛顼驾着飞鸾,将少昊带到北俱芦洲偏僻的树林里。这时,空中平下一道惊雷,将整个天际都染白了。 借着那片清明,少昊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宽阔的湖水。 “你把我从东胜神洲带到北俱芦洲,就是为了看这个湖么?”少昊有些疑惑。 “这个湖在封渊以南,是我令人工开凿的。”颛顼的眉目指间隐隐露着一股王者之气,“过几日是我做夏族太子的封禅大典,我要效仿天帝,在这湖里沐浴斋戒。” 少昊怔怔的地望着他,发现他纯真的笑容背后,权倾天下的野心已经不同于往日。 时过境迁,少昊已成了少康,颛顼早已化为东胜神洲的一座坟茔,卫丘却还是这个卫丘。这参天的大叔,油绿的竹林,红色的封渊,一切如故。 少康顺着竹林往南行径,穿过竹林,飞过封渊,很快便来到一片碧湖边上。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湖面上,使这美丽的湖面看上去又并不那么真切,仿佛是一个美丽的幻境。这湖水历经数万年,依旧如当年一般绿得梦幻,绿得深湛,也绿得温柔恬雅。湖水静静的,像一块无限的翡翠闪烁着美丽的光泽。 少康闭上眼睛,轻叹一声。 一阵微风吹过,湖水微波荡漾,像一朵朵涟漪。 他缓缓启目,发现湖面上多了一个青顶小亭。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小亭是不曾有过的。那小亭青瓦红漆、缄默不语的静坐在湖心,在氤氲的雾气中显得古朴而神秘。他注视着它,视觉迷离中,战场的硝烟似乎在身边弥漫,刀光剑影的厮杀 仿佛在眼前晃动。 他展开双翼,纵身飞入亭中。那亭尖深沉的枣红、亭柱古老的朱砂、石桌、石椅幻想的灰白,犹如一副美丽的图画。亭旁有绿树从湖心拔出掩映在两侧,犹如走进仙境一般。 清风拂面而来,少康脑海里不禁再度回忆起与颛顼在善见城那段快乐的时光。 “你来了?”一个声音传来。 循声望去,一个红衣少年从水中跃起,徐徐步入亭中。这少年衣角绣着白虎暗纹,相貌堂堂,俨然一副谦谦君子之貌。 “我在这里等了你上万年。”少年微微一笑,右手一划,石桌上顷刻之间出现了一套茶具。他伸手替少康沏满茶水,缓缓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少康望着他,一双蓝眸里却盛满了寒霜:“我换了容貌,你竟然还认得我?” “身体变了,这眼神还有你神识中的气质,对我而言是刻骨铭心的。”少年捻起小巧茶杯,放了一杯到少康面前,自己则捧着另一杯送到鼻边,轻闻茶香。 “颛顼,你们夏族不是没有神识么?你怎么会过了上万年还在这里等我?”少康盛着寒霜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他笑道:“夏族王者体内封印有弑魂之血,我父后尊轩辕在决意封我太子之位时,便将弑魂之血传承给我。你寂灭后,我在此处修了这座亭,留下自己三魂之中的一缕幽精,等你归来。” “可是,我不会原谅你。”少康听了颛顼者返还,不仅没有丝毫感动,反而咬着牙瞪着他。 “昊,你看看你现在的这具肉体。他身上流着弑魂之血,是我夏族的后裔。不久以后,你以少康的名义成为夏族的后尊,这难道还不算我还了前世欠你的所有罪孽么?” 第53章 我给自己天下 少康轻叹一声。 他忽然想到,也许颛顼原本就是一个极具野心的人。 颛顼本是轩辕皇子之子,当年黄帝为了获得神族支持,将颛顼留在善见城陪伴少昊。他们在善见城相伴八年,虽然年龄相差八千岁,在所有神族的眼中却像是一对亲兄弟。 随着黄帝和后稷的战争爆发,帝俊本想惩处颛顼以制止黄帝的战争行为,少昊却在他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忘护着他这个受赏识的夏族兄弟,放他回国就任夏族太子。后来穷桑灭国,当年偷放颛顼这件事情也就成了帝俊流放少昊的诱因。 如今少昊已跟少康合魂,回忆过往,他依然觉得自己对颛顼问心无愧。 想到这里,他看了颛顼一眼。当年那个温文尔雅、面色温和的红衣少年,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所在之地并非夏族,因而总是处处小心,不能惹是生非、不敢横冲直撞,但是这并不代表颛顼的内心深处没有另一个自我。 那个被颛顼隐藏得极深的另一个自我,是不可一世的夏族太子,是趾高气昂的将军,是盛气凌人的后尊。颛顼,他一直想嚣张地活着,他想体验的是权力,而不是寄人篱下的生存。 少康无奈地摇头。颛顼这一生的谋略攻伐,为了江山不惜牺牲掉自己和他只之间的情谊,这一切到头来又有什么用呢?当年身为太子的颛顼指挥夏族兵马攻入了少昊的穷桑国,在东胜神洲的辽阔大地上建立了夏族的天下。谁又能想到,万年以后,他少昊竟然在佛祖的引渡下成为颛顼的后裔,并且穷尽一生之力也要夺回被寒浞取走的天下。 这就是所谓的宿命。无论你选择任何一个方向,历史都会让每一个人得到真正属于他的结果。历经万年轮回,一切的一切虽然已改变了最初的模样。 他不是他,他也不是他。 可是在这一刻,他们还是再次相见了。 “当年我为了立国,哪里有所谓的对错。”颛顼叹息道。 “你还是不明白。”少康淡淡地回应道,“战争并不可怕,即便城池损毁也有修复的一天。但是你背弃兄弟间的情谊,给我心灵造成的创伤,我拿什么修复?你以为我得了你夏族的天下,那些铭刻在心中的伤痕就可以被修复么?” “可是这夏族的天下迟早是少康的,也是你的。” “夏族的天下?”少康冷笑一声,“恐怕你还不知道这夏族的天下已不复存在了吧!” “什么意思?”颛顼盯着少康,急切地想从少康口中得到答案。 “还在我爷爷仲康的时候,夏族的天下就已经被夏羿控制。我父亲姒相被夏羿立为后尊不久,夏羿取而代之,将我父亲流放。后来,兽族攻入夏都,夏羿被杀,我父亲自刎,母亲和舅舅带我逃往翼族,才有今日你我相会!”少康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面部呈现出一种生命难以承受的痛。 听到少康这番言辞,颛顼的身子不禁颤抖起来:“怎么可能,我夏族天下从轩辕黄帝开始传世万年,夏族后尊又身负弑魂圣戒血脉,兽族怎么可能轻易攻入夏都!” “神族都消失了,弑魂又有何用?”少康冷笑一声,“你以为这天下可以没有兽族、翼族,夏族能独霸天下唯我独尊。 颛顼愣住了。 他原以为夏族的天下能万年永固,何曾想过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竟然会沦为兽族的城池。 这一切,竟然还跟神族消失存在莫大的关系。 可是,他还能做什么?他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在生命终止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连自己意识都无法控制。没有人能彻底摆脱死亡的恐惧,当细碎的分秒被放大,当时的他才意识到一生对权力的追逐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而已。 他想到了谁呢? “我一直希望能再看见你一眼,向你道一声歉。”颛顼一声嗟叹。 有泪滑落。 面对颛顼,少康的眼睛竟然无法自制地流出了眼泪。 颛顼带给他的伤害,何止是情感的颓然崩塌,否则他也不会想到结束自己神族的生命。他本不是一个隐忍的人,但眼前这个少当初让他在世上遭受了太多委屈,令他失去太多倍加珍惜的人和事。如今再次面对,他除了那句脱口而出的“不原谅”,竟然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来。 他毕竟是自己相处已久的幼时玩伴! “我曾经两难地挣扎过。”颛顼忽然叹了一声,“但是,毕竟我是夏族的摊子,我要对自己的父王、夏族的后尊绝对忠心,因此必须选择去完成父王交予的任务,即便是对曾经儿时的挚友下手。” “你如果连丝毫的挣扎都没有,就枉自我对你的那番真情。”少康轻闭双眼,拭去眼泪。 “如果我不是后尊的儿子,我真愿意永远守护在你身旁。”颛顼端起桌上那杯茶,递给他道,“我以前希望能够名留青史,可听到你拔剑自刎的消息时我才发现我真的做错了。我知道对于你而言,不需要夺他性命之人的道歉。可是,我真的想和你说抱歉,抱歉你的信任给了我是给了错的人,抱歉互相赏识但你于我是不可交心的存在,抱歉对于你没能做到问心无愧。”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么?我不会原谅你。”少康依旧是冷冷的一句。用他那双一层冰凉之境的双眸,清晰地看见这道颛顼魂中的幽精无声地,淡淡地,嘴角翘起一丝难以觉察的弧度。 “夏族的天下,还需要你去拯救。”他对少康说。 “夏族的天下我会去拯救,但那不是为了你。”他回应道,“为了这世间爱着我的人,我给自己天下。” “不愿你为了谁,喝了这杯茶,惟愿你能让夏族长享盛世。”颛顼又将手中的茶杯举了举,对他道。 少康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有风吹过,颛顼的幽精随着这股轻风缓缓隐去,消散在少康面前。 第54章 陆压访灵山 日光正浓,衣带当风,陆压乘着青鸾,徐徐落在灵山之巅。 陆压原是天帝与羲和所生十子中的第六子,因与八位兄弟顽劣,驱赶九日凌空,被天帝帝俊令羿射杀。陆压跌落下界,幸蒙混鲲搭救,将其引入朝圣殿地宫之中,修习创始元灵心法,化名陆压,成为三界之中的一名散仙。 即便是准提道人和接引道人都未曾亲眼见过自己师尊混鲲祖师与陆压的这段经历。但正因陆压与其师门之间的这层关系,准提道人如今见了他也只能礼让三分。 “陆压道尊,许久不见!”准提道人已在灵山之巅恭候多时,见到陆压,立即满面堆笑迎接上去。 陆压本是来兴师问罪的,见到准提道人如此彬彬有礼,满腔不满似乎已经被化解掉大半。他挥手示意青鸾化为人形紧随其后,也在面容上堆出尴尬的微笑走到准提道人面前,语气却略微桀骜地回应:“亏你还认得我。” 准提道人微微颔首致礼:“道尊与我师尊混鲲祖师当年一同修习,排资论辈的话,还应唤您一声师叔,怎会不认得道尊。” 一席话竟然唤起了陆压冗长的回忆:“我弟兄九人当年被羿射杀,若不是你师尊混鲲祖师救我与危难之中,助我在朝圣殿地宫中修习创始元灵心法,此时我应该早已于其他神族之人一同寂灭了。” 陆压轻笑一声,言辞之间充满无限感慨:“可惜,你师尊竟然也在万年前那场浩劫中与众神一同寂灭,如今只留下两位弟子。” “师尊此次亲自前来,可是因翼族一事?”准提道人深知陆压来意,一番寒暄之后,立即直入正题。 “翼族?”陆压冷笑一声,“翼族生死存亡,与我有何干系。” 这句直抒胸臆之言的确不假。倘若陆压当真关心北俱芦洲商族和翼族族人们的生死存亡,凭着他在殷契朝圣殿的地宫中修习万年心法,以及身为鸾鸟师尊这两段渊源,当殷契被毒、任城被鸾鸟屠城之时,他早就该出手制止。可是,他身在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对人世间的各种政权更迭、恩恩怨怨从来都是漠不关心。 不过,他的这句话倒引发了准提道人的好奇心:“道尊既然不为翼族而来,又为何将这青鸾携往灵山?” 陆压回头看了鸾鸟一眼,随即笑道:“这青鸾是翼王之子,当年被翼王射杀,五魄和神识飘于天地之间居无定所,是我收了他的五魄和神识,教他依附通幽之术。如今,他既是我的弟子,也是我的坐骑。” 说到这里,陆压话锋一转,道:“不过,不能因为你家师尊曾救我性命,今日便仗着这层关系欺压我的徒儿吧!” 准提道人那日将如意瓶和六根清净竹借给翼后之时,已预料陆压必定因此事来灵山问罪。于是,他看了看侧立在陆压身旁的鸾鸟,不急不慢地赔笑道:“这青鸾如今不是毫发无损地站在道尊身旁么,何曾有欺压一说。” “火烈神鸟本应从灵山回归扶桑,你这小道何如违逆天命,将如意瓶和六根清净竹这等佛家至宝借给她?她仗着法宝封了鸾鸟的六感,收了他的五魄。若不是我及时赶去,只怕这青鸾在你的瓶子里早已化为脓水。” 说着,陆压甩动衣袖,随着几道金光飞出,如意瓶和六根清净竹已回到准提道人手中。 “我见那火烈神鸟救人心切,一时心软,便将宝物借与她。”准提道人笑着,眉眼弯弯,眸子里一片清亮。 “你这是怪罪青鸾屠城?”陆压的眉头紧紧锁起。 “任城本是修佛之国,数千条佛家弟子丧命于青鸾手下,小道只是前去搭救弟子性命,顺势借火烈神鸟之手,给青鸾一些惩戒而已。”准提道人这番话说得虽然客气,言外之意依然是在怪罪陆压教徒不严,放纵鸾鸟寻仇滋事。 “你和你师兄既然如此惜护佛国子弟身家性命,当年狮驼屠城,为何坐视不理?” “道尊,凡事皆有因果。翼王当年所造罪孽,命中注定有天劫还报。” 陆压讥诮一笑,道:“今日鸾鸟屠了他任城百姓,便是还报当年之果,何罪之有?” “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鸾鸟隐忍许久,终于在一旁抢言道。 准提道人暗暗一惊。 鸾鸟嗜杀成性这件事情他还尚能理解,但他万没想到陆压这样的身份,竟然也能说出如此强词夺理,置平民百姓生命于不顾的言辞。他看着神色庄重的陆压,隐隐感觉他的这位师叔心中有一团怒火正在燃烧。过去他与师尊修习之时,曾经随其短暂地前往朝圣殿地宫拜会过陆压。那个时候,他就深感陆压是一个怀着不世仇恨,浅见、狭隘、自私的神族。 他想,如今陆压收鸾鸟为徒,或许正是因为对鸾鸟的遭遇感同身受。被父君屠戮、流离失所,得不到应有的名分,这是何等相似的人生际遇。 当年他察觉陆压的内心有异样时,曾提醒过自己的师尊混鲲师祖。可是,混鲲对陆压的心态和为人并没有苛责之意。 “我们修习的意义,就是拯救世间一切被抛弃的肉体和灵魂,让他们得到应有的尊重,重新找到真正的自我。”混鲲师祖当时这样对他说。因此,此后数万年的时候,他和接引到人都尽全力尊重这位来自神族的师叔。 “道尊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有何教诲,不妨直言。小道必洗耳恭听。”准提道人依然保持着谦谦君子般的笑意道。 见准提道人如此毫不避讳,开门见山地让他直抒胸臆,陆压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地狂笑起来。那笑声在山巅回荡着,显得嚣张而癫狂。 “我方才就已经讲过,我不为翼族的生死存亡而来。不过,虽不为翼族,我却是为了我这弟子和我自己的事情而来。”陆压忽然收住笑容,面容顷刻之间紧绷得像拉满了弦的弓箭,那眼神似乎随时都能毙了眼前人的性命一般。 第55章 我有两个要求 面对陆压越来越咄咄逼人的态势,准提道人面色虽然沉稳,心里却不禁紧张起来,毕竟陆压无论是资历还是道行都在他与接引道人之上。准确地说,倘若这世间还有别的留存下来的神族,如今都不可能是陆压的对手。 在陆压的面前,准提道人说话格外小心。倘若哪句话说得不好,陆压也许只需轻轻挥一挥手指,便可灭了灵山。因此,他万分谨慎地问道:“道尊有何要求,直说便是。” “我有两个要求。”陆压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其一,你们既然能用引魂之花让少昊重生,也须以同样之术为我弟子青鸾重塑肉身。其二,日后我与少昊之间谁能为天下尊者,你灵山佛国不得插手,否则休怪我不认你师门与我的渊源。” 准提道人一惊。陆压的这两个要求,为鸾鸟重塑肉身这件事情并不难办,但出乎意料的是,这陆压数万年不问世事,心里竟然藏着为天下尊这样的野心。 见准提道人面有难色,陆压追问道:“如何,能办到么?” 准提道人掐指一算,笑了笑:“适合鸾鸟的肉身,需身具神族血脉。” 陆压听他这么一说,心顿时凉了半截:“神族血脉?如今这普天之下还存于世间的神族,除了我和少昊,还有第二人么?” “有!”准提道人斩钉截铁地答道。 陆压将信将疑地看着准提道人,见他面色坚毅,并不像是胡乱编造谎言来诓骗他,正要张嘴询问,一旁的鸾鸟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问道:“谁?你说的是谁?” 准提道人大笑起来:“此人是天帝与女娲的后裔,虽身死万年,幸而尸骨并未腐烂,如今正随着少康与族人团聚。” “又是少康!”鸾鸟咬牙切齿的样子,看上去就像要把少康一口吃掉似的,“这臭小子每每坏我的好事!” 陆压听闻准提道人此言,胸中刚燃起的怒火似乎又平息了一些。他不急不慢地对准提道人道:“少康带走的那人是我父神与女娲的后裔?岂不是兽族?” “不,我不要兽族人的身体。”鸾鸟在一旁嚷道。 陆压转头瞪了鸾鸟一眼,鸾鸟立马收了表情。 “若周族后裔愿顺我这个人情,日后他周族要做这天下共主,我陆压一定在危难之际鼎力相助。”陆压话音刚落,立马意识到自己泄漏了天机,于是尴尬地笑了笑。 ?准提道人沉默了一会道:“道尊既然深知乾坤轮替之道,何必强求,非要与翼族来一场生死决斗。” 陆压微不可觉的叹口气:“这鸾鸟在任城恣意屠戮,我怎能不知?万年前洪水肆虐,须弥圣境在虚空中升腾消失,这诺大的浩劫也不见翼族出手相助。想这翼族堂堂修佛之国,竟然对神族之难置若罔闻,我不过是顺口恶气而已。” “道尊深意,不仅如此吧。”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陆压抬眉望去,只见大明王双手持剑,踩着一朵祥云迅猛而至。 他动作快而凶猛,朝陆压胸口和脖颈急攻过来,陆压轻轻一闪,大明王则顺势扫向站在一旁的鸾鸟的膝盖与腹间。 陆压伸出手轻轻一提,鸾鸟随即被提到他的身后。 大明王虽然连连扑空,陆压却很明显感受到这老孔雀的剑锋比正式比武要柔和许多,显然留有分寸。 “佛母,莫要动手!”准提道人站在一旁出言阻止。 大明王收了剑招,对陆压道:“我剑剑刺向道尊与鸾鸟要害,却剑剑虚发,可见道尊一人功力已在翼族全族之上。既然如此,当年洪水肆虐为何逍遥三界之外,不亲自出手拯救神族?” “神族有负于我,我为何相救?”陆压瞪了大明王一眼。 大明王凛然一笑,道:“自己的族人遭遇劫数都能坐视不理,为何又迁怒于翼族?” 这声音沉稳,语气平和,却明显含有苛责的意味。 “孔宣,你翼族的狮驼城、任城先后被翼王父子互相屠城,你又身在何处?”陆压冷笑一声,“你以修习佛法、人生来自有命数为理由,枉自那翼族上万子民还在祭拜你母亲五彩玄凤!” 大明王淡淡地说:“我自有我的缘由,但你插手翼族事务,怕是另有所图吧。” “当年若不是你把栎嫁给翼王,哪里会有如今这诸多烦扰!”鸾鸟在一旁早就听不下去大明王的百般托辞,于是一个纵身跃起,念动心决,幻化出万千剑阵,织成剑网,向大明王快步冲过去。 鸾鸟的剑网对常人而言可算是阴狠的阵法,这虽不是佛家武功路数,却是当年少昊传袭给五彩玄凤的功法路数,大明王深知这剑阵破绽,仅单手一挥,就听见空中锵的一阵乱响,万剑纷纷坠向地面,尖锐的声响让所有人都为之一凛。 鸾鸟仍不服气,拾起一支剑又向大明王扑了过去。大明王轻举手中之剑,与鸾鸟的剑尖刚刚相触便随即弹开。鸾鸟并未感受到大明王一丝一毫的力道,但仍然无法接近其身。俩人你进我退、见招拆招的过程中,已从灵山之巅边移入密林当中。 一路留下许多掉落的松针,树干却未伤分毫。 鸾鸟忽觉大明王的动作正慢慢变化,他虽仍是在不断进攻,但是自己锐气和力量却正在无法自制地衰减。他自认武功天下第一,却不识得大明王究竟用了什么法术来消解他的力道。 就在鸾鸟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大明王猛然倒劈一剑,鸾鸟瞬间乱了阵脚。大明王顺势侧身绕到鸾鸟背后,将手中银光烁烁的长剑凌空旋了个圈,肘尖向上翻出臂内侧接住利剑,剑刃迅速直刺鸾鸟耳旁。 这个姿势甚是刁钻,还好鸾鸟是幽冥之躯,虽被利剑擦伤,却未见伤口和血渍。 “青鸾,住手吧。如果孔宣对你真有杀心,凭借他的功力和修为,即便你是幽冥之躯,恐怕此时已经六魄飞散了。”陆压在一旁喝道。 鸾鸟哪里肯服输,高举起手中之剑,剑柄紧贴鬓边,一脚提起前跨一步,仍是以攻为守,趁着大明王换步之际斜击他的右腿。大明王右腿撑地,左腿抬起,整个身体轻盈地在空中一扬,形成一个优美的圆弧。在他抬身的一瞬,握剑之手轻轻一挥,便直向鸾鸟的面门劈来。 鸾鸟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式吓地一时间忘记回击,眼睁睁见一点寒芒飞速刺过来。大明王将手微微一抬,鸾鸟头上的发髻被平整地削落。 他披头散发,慌张地跪地,望着大明王双眸紧闭冷若冰霜的面庞,总算是彻底被征服了。 第56章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大明王与鸾鸟这几个回合下来,已是夜幕低垂。 “我修佛之人本不该擅自动武,怎奈你戾气太重,我须得替你父王管束管束,也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翼族修为至高之人。”大明王的声音虽然轻柔,却极有穿透你。 “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你为何不肯承认。”鸾鸟颤抖着,“你们修佛之人,必须要活得如此虚伪么?” 阴雨忽然而至,灵山之巅已是一片漆黑。空中平下一道惊雷,把半个天空染成了白色。 陆压走上前,趁着惊雷沉寂后的片刻清明,将鸾鸟扶起来,略为不满地对大明王道:“你要给青鸾一个教训,当年他要发动叛乱之时,你孔宣身在何处?如今木已成舟,此时才出手教训,有什么用!” 鸾鸟站起来,浑身皆是尘土,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只能用狼狈二字来形容。他靠在树干上歇息,不断地喘着粗气,显然是被大明王斗得已没了任何锐气。 “道尊,”大明王对陆压微微行了行礼,“自少昊降生那年起,这世间之事就已被规划地妥妥帖帖,难道你也想取而代之不可?” “为何不可?”陆压冷笑一声,“少昊是天帝之子,难道我就不是?为何他可以重塑肉身成为千古一帝,我却要游离三界之外做无名无分的散仙!” “人各有命,为何强求?”大明王一声嗟叹。他想不通,为何陆压这样高深的道行竟然会看不破命运。命运不是风,可以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其中。 大明王双眸紧闭,自然看不到陆压的神情。这位万古上神的面庞上,凝刻着一种与天地齐寿的永世孤独。可是,他不希望孤独成为他的宿命。他深知自己虽为这世上可能存在的唯一神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改变这个既成事实,因此无论如何挣扎,这样的命运都难以改变。这是一种对命运痛彻心扉的领悟,正因为痛得刻骨铭心,他才不想做命运的奴隶。 “我有青鸾的幽冥之兵,又是如今这世上功法最强的神,少康那孩子随附着我弟弟的神魂,如今也是不入流之辈。”他面对准提道人和大明王,冷冷地说,“你们可知道数万年前,羿那九箭连发,我疲于奔命,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有。那个时候,我神力全失,靠在扶桑树干旁,视线也渐渐模糊,我的神识里只有唯一的念想,就是我要活下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掺入陆压的声线中,显得格外凄楚。这场毫无征兆袭来的雨,静静地打在陆压的肩上,透析着他的命运,冲刷掉他在上古时代所有天真童稚的心愿,让他成为独活在世间唯一的上神。倾心岁月静好万年,却仍然洗不掉他记忆里那道不具名的忧伤。 “那时候,我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我歪倒在地上,最后的意识便是逼近自己的脚步声。当我醒来看见混鲲师兄为我运气疗伤,我只想感谢天不亡我,庆幸他在我身临险境之时发现了我。那时候,我唯一的念想,就是自己的前途只能靠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努力来决定。”陆压的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震慑人心,“人生有时候看似很多选择,但其实又没有选择。我们都常常被逼到人生的角落,然后命运会告诉你,很多人终将错过,很多事没有结果,很多情一错再错。既然如此,试一试,人生也就不会再有遗憾。” “道尊,命运不会亏欠谁,看开了,谁的头顶都有一汪蓝天;看淡了,谁的心中都有一片花海。”准提道人微微颔首,对陆压道,“人生就是道场,内心就是信仰,灵魂就是图腾。你把内心修成什么样,你就会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这些道理我何尝不知,但我偏要试一试。百日以后,彼岸花海重现生机,我将引来黄泉路上十万幽冥之兵,在任城郊外与少昊一战。”陆压回头望了鸾鸟一眼,顿了顿,继续道,“在此之前,我得先为鸾鸟寻一副肉身,也不枉师徒一场。” “这青鸾杀人无数,道尊为何救他?”大明王的语气依然平缓地没有任何波澜,似乎这世上所有的争端均与他没有任何瓜葛。 “皆是沦落世间,皆是同命相连。神的孤独,你们修佛之人又如何能懂。”陆压笑着,那笑容绝世孤独,凄美得没有任何温度,“不过,青鸾所言不假。翼族今日之祸,皆是你大明王日前种下的苦果。火烈神鸟与鸾鸟本为眷侣,你竟然为了重塑少昊肉身,强行拆散天作之合。” 大明王微微一叹:“道尊,一切皆是天意,怎可违逆?” “天意是谁之意?须弥圣境没了,善见城不知所踪,掌握天地命数的天帝也寂灭万年。当今之世,你跟我聊天意!我是这世间唯一的正神,我的旨意,就是天意!”陆压回应道。 准提道人笑了笑,问道:“倘若与少康一战,你败下阵来,又当如何?” “我必退隐三界,不问世事。”陆压道,“只是,你灵山之辈不可出手相救。” “若不伤及百姓,我等皆作壁上观。”准提道人缓缓地说。 “你可言而有信?” “修佛之人,不作诳语。” “好!”陆压见准提道人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大手一挥,鸾鸟随即随他腾空,驾云而去。 “佛祖,为何放任陆压?”大明王走到准提道人身边,问道。 准提道人摇了摇头,道:“那翼王真正的敌人,并非陆压道尊。这翼族半月之内,必有一劫,而他迦楼罗当日屠戮狮驼城所犯罪孽,如今也该有一个了结了。” 大明王掐指一算,不禁眉头紧锁:“看来,我那胞弟难逃此劫了。” “自己种下的因,自己则需承受它的果。”准提道人笑道,“就连你孔宣,也逃不出命运的轮回。” “我也在这轮回之中?”大明王问道。 “数百年后,你与那陆压还有一战,以了结你当初拆了火烈神鸟与青鸾姻缘之事。”准提道人微微笑道,飘然而去。 第57章 我是你先祖的主人 豳邑屹立在北俱芦洲的无尽荒原之中,这是一座格外特立独行的城池。这座城池并非传统城市那样呈方正的格局,而是由黑色城墙堆砌出来的正圆,留有乾、坤、巽、震、坎、离代、艮、兑八道城门。 豳邑的城主姬刘深受周族子民爱戴,自迁到此处,城里边流传着一首歌颂姬刘的歌谣:”笃公刘,匪居匪康。廼埸廼疆,廼积廼仓;廼裹餱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笃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觏于京。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廼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廼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廼密,芮鞫之即。” 这姬刘是伏羲的后人,自然深谙一套占卜之法。这日他独坐城主府正厅,手持两片长约三寸、形似竹笋一般的兽角尖投掷案上,当案前呈现出前所未见的卦形之时,他的脸色已微微有了变化。 这时,一名内侍走近,在姬刘耳畔低语。 姬刘随后在内侍的陪同下进入汤房,宽衣入池,凝重的面色与往日大不相同。半个时辰后,他取过放在一旁的布巾擦拭身体,内侍为他穿戴好冠冕朝服,每一个步骤都不同于往日,呈现出一种刻意为之的仪式感。 走出汤房,内侍们已在门外叫起。 姬刘道:“来人。” 长右将军随即推门而入,见姬刘的发梢还在滴水,不禁疑惑:“侯爷方才沐浴了?哪位奴才侍候的,额前的水都没有擦干!” 见身旁的内侍被长右将军唬得浑身颤抖,姬刘立即为内侍辩解道:“方才占了一卦,今日有要人来访,临时决定泡了泡,算是对来客的尊重。” 长右双手抱拳道:“侯爷素有头风之疾,沐浴后一定记得擦干头发为好。” 姬刘浅浅一笑:“知道了,你且将公子大臣们唤至大殿,还有半个时辰,贵客便来了。” 半个时辰后,姬刘身着朝服、肩披金甲端坐在城主府大殿的主座上,主座前方置着一张青铜铸造的虎头长案。大殿左右两方,站立着着数位身着甲胄、气势不凡的男子。 凝重的气氛萦绕着整个大殿,每个人都低着头,心里却猜测着侯爷所说的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不多时,一位传令官匆匆而至,跪立于殿上:“禀报城主,有位自称是故人的少年求见城主。” “故人?少年?”高坐在主座上的姬刘听到传令官这句话,开口打破了大殿内的凝重氛围。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刚才那卦象显示的是贵客来访,为何来者却是一位少年郎? 大殿两侧的公子众臣也议论纷纷。 “传!”姬刘一声令下,传令官缓步退出。 不多时,一位身着白衣、面色冷寒、蓝眸朱唇的少年郎缓缓步入大殿。少年见大殿上坐着的这位面色刚毅、袍服精美的侯爷,上前一步,彬彬有礼地道:“少康见过侯爷!” 少康抬起头时,姬刘正一脸疑惑地凝视着他。 “孩子,我们这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为何你唤我为故人?”姬刘问道。 少康一笑:“侯爷是否有一位名唤奢比的先祖?” “大胆,你这个小小少年郎,怎可直呼我周族始祖名讳!”大殿内一位青臂白面的男子神情激愤地对少康嚷道。 姬刘伸出手制止了白面男子,然后谦和地笑着,对少康道:“那位是我周族的巫祝旋龟大夫,多有冒犯,你不要见怪。” “无妨。”少康依旧谦谦有礼地微笑着。 “你且说说,你如何认识我族先祖?” “侯爷可知我是何人?”少康问道。 “你方才不是说,你名唤少康么?” “在下是夏族后尊姒相独子,姒少康;亦是你周族先祖奢比终其一生侍奉的旧主,少昊。”少康正了正神色,缓缓道。 少康话音刚落,姬刘的面色一霎时变成了灰色。蓦地,他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略带疑虑地问道:“你说你是夏后姒相家的公子?还是我先祖的旧主,少昊?” 大殿上的公子和群臣听见姬刘的疑问,顿时一片哗然,嘲笑这少年狂妄吹嘘之言不绝于耳。 少康见此状况,依然面不改色,缓缓说道:“十九年前,我夏族被寒军屠戮,城池尽失,我舅舅带着我和我母亲逃回翼族。在翼族,我才得知自己是被佛祖引入了少昊的神魂。如今这神魂与我已合二为一,我自然拥有少昊所有的记忆。” 大殿上顿时一片安静。 姬刘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兴奋有有些紧张地撑着虎案站起来,问道:“你说你是昊帝,可有什么证据?” “那日我陪同翼王在犬封城外的尸陀林修习,被奢比的尸体拽走了元神,体内的少昊之灵被他唤醒。而后他托我将他的尸骨带回不窋城,我也是近日才知道,不窋早已不在人世,周族也被侯爷迁到此处。”少康继续说。 姬刘的眼中已有泪光在闪烁,他快步走到少康面前,有些激动地望着他:“我先祖的尸骨终于找到了?他在哪里?” “侯爷随我到殿外的空地上。”少康对姬刘道。 在众人的簇拥下,少康将姬刘引至殿外的空地上,神色肃然地伸出双手在空中翻转。天空中瞬间飘洒下无数红色的彼岸花花瓣。那些花瓣迎风摆动着,在地面逐渐汇聚,化成一片红光。光芒散尽,一尊紫气环绕的水晶棺椁随即展现在众人眼前。 少康单手一指,念动心决,棺椁上盖轰然开启,奢比的尸身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 姬刘一见到先祖尸骨,瞬间噗通跪地,众人也纷纷下跪,一片哀嚎一声顿时在少康耳畔响起。 第58章 我会报答你 “你真是少康,真是我先祖当年侍奉的主人昊帝?”姬刘率领众人向奢比的棺椁磕了三个响头以后,泪流满面地缓缓起身,握住少康地手,激动得说话都有些口吃起来。 “侯爷,奢比侍奉我数万年,怎奈因我客死翼族地界。如今我将他带回周族,望侯爷尽早让奢比入土为安。”少康叹息一声,有泪光在眸子里转动。 “他入土为安,我徒儿怎么办?”一个声音像是从九霄云外传来一般。 众人抬眼望去,之间虚空上顿时阴风惨淡,乌云压顶。阴风呼号中,森冷的寒意丝丝渗入众人体内,四周尽是腥臭之气,令人烦闷欲呕。这时,万道火光从破开黑云向众人袭来,恍如鬼魅一般带着阴邪之气。 如果是在少昊与少康合魂前,少康定然无法识别这套功法。此时,在慌乱的周族众人中,少康却显得格外镇定。他双腿定在地上,以自己的身体为中心,双手平于胸前,念动心决,瞬间汇聚起一道道金光不断翻滚着围绕在他身躯上。倏地,这金光之上幻起一层层一片片宛如盛开的彼岸花般红色的光彩。这些光彩随着少康举起的手指在空中盘旋成一道圆弧,缓缓飞舞着。那些从空中袭来的火光被这彼岸花的红光全数吸入其中,发出低沉而怪异的呼啸声。 周族众人见少康控制住了局势,纷纷停下了慌乱的脚步,屏息静观。 乌云渐渐散去,天空逐渐露出一片清朗。 “哥,既然来到周族,何不现身相见!”少康对着虚空之中嚷道。 云雾间,只听一声大喝,一道冲天气焰发出,陆压乘着青鸾出现在虚空之中。他轻蔑一笑,对少康道:“你何时学的涅槃心法?” 少康淡淡回应道:“如只是涅槃心法,如何能抵抗鸾鸟太子的幽冥之气。我只是略微将涅槃心法与彼岸花决融会贯通了一下而已。” “少昊,你究竟有什么魔力,佛祖为你引魂,大明王收你为徒,玄鸟授你心决,还有引魂花和火烈鸟和合而成的母亲。”陆压的眸子里,已是一派深深的妒忌之意,“对了,还有你人族的父亲,那位自刎而亡的前夏族后尊,姒相大人。” 陆压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将“前”字发得很重,以此来刺激少康。 正在少康沉吟之间,只见陆压嘴角轻扬,眼神中闪现一抹轻蔑之色。他手腕一抖,“呛”一声脆响,腰间悬挂的葫芦自动腾空而起。他右手一挥,葫芦一抖,随着一道白光射出,带着一声破空声响,斩仙飞刀刺空而出。 少康还在扶桑做太阳神时便深知陆压这斩仙飞刀的厉害之处,上次在任城外也被陆压用飞刀攻击过,他双腿无法动弹就是败这飞刀所赐。这斩仙飞刀有眉有目,但凡陆压念动心决,飞刀将立即张开刀眼,被飞刀之目盯住者,元神瞬间受到封印,陷入昏迷。这时只要陆压号令一声“请宝贝转身”,昏迷者转瞬之间即被飞刀斩首。 “大家快躲开!”少康见陆压祭出飞刀,立即对周族众人嚷道。 “你让众人躲开,我就不信你不怕我这斩仙飞刀的厉害!”陆压言罢,念动心决,只见只见满天寒光飞驰,剑气纵横,斩仙飞刀忽然生出一对银光熠熠的眼睛,那刀眼气势骇人,配合陆压疾风般的速度、敏捷的步法,在场所有周族之人瞬间被刀光封印在原地,无法动弹。 剑身伴随着嗡嗡的声响,刀眼眸光凌厉地向少康刺过来。就在眸光即将近身之际,少康瞬间神隐,侥幸逃过了一劫。 “上次在任城试探你的功力,这神隐技能对斩仙飞刀就丝毫不起作用。如今你故技重施,就不怕贻笑大方么?”陆压狡黠一笑,双目一凛,如几日前在任城外一般,双手简单比划了几下,便迅速锁定了少康的位置。 少康被定在地上,难以脱身。 陆压乘在青鸾身上,傲立与虚空之中。他念动心决,将飞刀收入葫芦之中。这一刻,他霸气凌然,浑身散发着战神的气势。天下仿佛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步伐,没有什么在能够与他为敌。 “说好了三个月后任城外一决胜负,今日我姑且放你一马,不过也要让你吃些被定身的苦头。”陆压冷笑一声,右手一挥,解除了周族众人的封印。唯有少康被封印在原地,难以动弹。 “你们周族,如今谁是这小城的城主?”陆压傲慢地质问道。 只见姬刘缓缓向前,浑身瑟缩着对着虚空中的陆压轻声道:“小侯姬刘如今是周族的族长。” 陆压令青鸾化作人形伴随他缓缓落入地面。他看了姬刘一眼,脸上瞬间堆出友善的微笑,真诚地望着姬刘迷茫的脸:“贫道来贵宝地,实在是有事相求。” 姬刘的腮帮子鼓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只是紧张地望着陆压。 “你看看我身边这位。”陆压的眸光向鸾鸟斜了斜。 姬刘哪里敢正视陆压和鸾鸟一眼,他胆战心惊地抬了抬头,余光刚跟鸾鸟猩红的眸光相撞,便瑟缩着低下了头。 姬刘这种不安的神情反倒引起了陆压的怒火,他以一种固执的轻蔑瞪着姬刘道:“如此胆小怕事,你的后人数百年后也如你这样,周族哪里有承担重任的能力。” “上神教训的是。”姬刘唯唯诺诺地回应道,“我周族丧失神力已逾万年,如今与夏族并无差别。在上神面前,我们这些凡人怎敢轻举妄动。” “我方才已经说过,此次前来不为滋事,而是有一事相求。”陆压走上前,伸出一只手托住姬刘的下巴,与他四目相对。 姬刘早就被吓破了胆,此时面对陆压,目光对视不过片刻,立即闭上了双眼:“上神有什么吩咐,我周族尽数照做便是。” 陆压邪魅地笑起来:“你先祖奢比身故多年,幸而尸骨完好。我想将他的尸身求去,作为我这青鸾徒儿的引魂之躯。” 作为周族的族长,平日里姬刘心中所想的要比常人更多,但此时面的凶悍的陆压,他心平日里不俗的领导能力以及决策能力全部变成了惊慌失措。此时此刻,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是不住地点头:“我先祖的尸身,上神要用,尽管拿去便是。” 陆压轻笑道:“想你周族也是娲皇后裔,奢比也算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看到你连拒绝我的勇气都没有,你知道我有多心寒么?” 说道这里,陆压一声长叹:“也罢,今日你周族送我陆压一个偌大的人情,来日周族要夺了这江山社稷,我陆压一定携青鸾前来,助你周族一臂之力。” 言罢,陆压长袖一挥,只见一股旋风平地而起。百步之内,飞沙走石,狂暴凌厉的龙卷风汹涌而出,威势慑人。 风沙散尽,陆压、鸾鸟和水晶棺中奢比的尸身全都不见了踪迹。 周族众人跪在原地,陷入了一片慌乱和哀嚎之中。 第59章 少康的真气 陆压一走,少康的封印瞬间被自动解除。 虽然身体无法动弹,不过刚才发生之事,他却听得清清楚楚。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将奢比的尸身从翼族带到周族,如今却被周族白白送给了杀人无数的鸾鸟,痛心疾首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 或许是这件事情给了他强大的刺激,面对或四处逃散、或跪地哀嚎的周族公子和大臣们,少康只感到刚才摄入体内的腥臭之气如波浪般一道道在体内翻腾,体内的三股真气如巨浪击石一般被猛烈激起,难以言明的热流在经脉飞速旋转。 倏地,他突然怒吼一声,只见一道亮光从他额头冲天而起,周族众人纷纷慌忙跪地,只感觉瞬间天地崩裂,山河破碎。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少康晕厥倒地,不省人事。 姬刘是个胆小怕事之人,见少康晕厥在地,担心其中又有什么波澜,于是远远的站着,不敢近前。他平日里能够对手底下的所有人以礼相待,将他们予以任用,可也正因他懦弱的性格使然,令他做事总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在没有是十足把握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轻易出手。 “旋龟,你且看看少康的状况。”姬刘对站在身旁的巫祝大夫道。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巫祝缓缓走到少康身旁,俯身摸了摸少康的脉门,然后缓缓道:“这少年内力强大,体内有至阳、至柔、至阴三股真气难以聚合。方才与那道人一战,引发三股真气撞击互斥,导致他此时脉象微弱,命在旦夕。” 姬刘皱眉:“可有施救之术?” 旋龟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有一法,可为少康调息内力,只是......” “这少年是姒相独子,又是昊帝转世,他千里奔袭驼先祖尸身到此,更是于周族有恩,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救他。”姬刘不假思索地对他说。 “主公,”旋龟向姬刘稽首道,“那道人分明是冲着少康和先祖尸骨而来,若不是这少年,我周族也不至于遭受此飞来横祸。” “父君,仅凭先祖的尸骨就枉自判断这少年是姒相独子、昊帝转世,未免太过牵强。巫祝大夫方才所言不虚,这少年不但引来恶人夺走我先祖尸骨,其自身也来历不明、不知底细,我们又岂能够轻易相救?”这时,站在少康身旁的一位身着黑袍,肩宽体阔、鼻梁高挺的男子也上前一步,向姬刘进言。 “你们说的不错,这少年来历不明,我们之前也根本没有听说过姒相有遗孤存活在这世上。然而方才那道人前来,言辞中有提及这少年师承孔雀大明王,身具五彩玄凤功法。就算他不是昊帝转世,我周族能苟活于北俱芦洲,也多亏翼王将此地予以我族安业立邦。况且,若不是这少年方才尽力抵挡,方才那道人不定还会再生出什么事端。如此恩情,我周族又怎能见死不救?”姬刘沉着冷静的对众人道。 随后,姬刘走到那黑袍男子的面前,对他说:“庆节,你是我周族世子,来日要承袭我周族大业,万事一定要思虑周全,切记。” 虽然庆节刚才与姬刘的观点相左,可是相比于自己的直觉用事,他倒是觉得父君分析得不无道理,让他有些信服。他向姬刘稽首道:“父君教训的是,儿臣记下了。” “旋龟,你且说说,如今我们要救这少年,有何方法?”姬刘对巫祝道。 “我先施巫术压制住他体内的真气,但若要将他体内真气调理顺畅,昆仑虚紫霄宫里那位或许有些法子。”旋龟道。 姬刘眉头一皱:“紫霄宫?这可如何是好!” 旋龟所说的紫霄宫里居住着一位修仙的老道,没人知道这老道来自何处,是人是神。他自称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生活在这世上。他历经种种天劫,就连万年前的大洪水没没能奈何得了他。洪水之时,那老道的三名弟子协助大禹治水,以不世之功被世人争相传颂。大弟子是耳公子,修无极道;二弟子渊公子,修天道;三弟子碧公子,修鬼畜道。 那老道闭关修仙千年,早已不问世事,独留下三位公子负担着联络各族的重任。须弥圣境消失以来,日月星辰持续运转,全凭这三公子仙力维持。这三位公子本来与周族颇有渊源,千年前不知何故,却忽然与周族恩断义绝,不再往来。 “若要彻底根治这少年的真气症结,须得紫霄宫那位老神仙施法。”旋龟在姬刘耳畔继续说道。 姬刘长叹一声,那神情之中,仿佛他对周族与玉虚宫之间的往事了若指掌一般。他沉吟片刻,缓缓地对旋龟道:“你先用你的法子将这少年唤醒,玉虚宫之事,待我细细想来。” 旋龟受了姬刘的指令,便移身挡在少康前面。这时,四名内侍抬上一只笨重的红木香,玄龟手指一抬,红木箱随即开启,露出六十余只形容可怖的骷髅。他手指一转,那六十余只骷髅突然飞向虚空,绕着少康的身躯散开,漫天旋转。 “全部後退!”旋龟对着身后的众人喝道。 随着众人散去,旋龟十指飞弹,十道幽蓝之光闪动,纷纷进入到十颗骷髅眼洞之中。那些幽蓝之光在骷髅眼洞中相互传递,乒乒乓乓的声响之中,六十余只骷髅尽数燃起了蓝色的鬼火。这鬼火看似平平无奇,却包含诸多变化,仿佛蕴藏着诸多难以言表的能量。 这些骷髅旋转着,蓝光逐渐向下汇集,在少康身体上形成一个幽蓝色的八卦图形,不端旋转着。 少康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倏地,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一口污血从口中飞溅而出,溅在那六十余只骷髅上面。骷髅的蓝光瞬间散尽,掉落在地面,全都化成了粉末。 “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姬刘站在一旁,关切地问道。 “少康的真气已被压制住了,在真气被调理顺畅之前,他不能再施法术。否则经脉逆行,将有性命之忧。”旋龟回应道。 姬刘略有宽慰地点点头,连忙令内侍将少康抬往寝殿休息。 见少康被安顿好了以后,他转过身,对身旁的世子庆节道:“少康醒来以后,我带着他去昆仑虚走一遭,想法子替他解决真气之症。周族,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经营下去。” 庆节凝视着姬刘,心中疑窦丛生。他的父亲素来行事谨小慎微,如今居然为了一个素味平生的少年,决定亲自冒险去昆仑虚造访紫霄宫。这里面,究竟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他的父亲毕竟是周族的尊者,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和推辞父亲的命令,只能带着满腹疑惑,稽首接受了姬刘之令。 半个时辰过后,少康微微睁开了眼睛。 第60章 请助我兵发任城 “我这是在哪里?”少康睁开眼,注视着屋子里的一切。 “这是我的寝殿。”庆节立在一旁,认真地望着他,语气中略有些哀怨的意思。 “咱们启程吧。”姬刘见少康醒来,略略宽慰地舒了一口气,缓缓道。 “我们要去哪里?”少康望着姬刘,满脸疑惑的表情。 “西牛贺洲,昆仑虚,只有那里才能帮你调理体内的真气。”姬刘一脸温和地注视着他,眸子里满是关切之意。 少康撑着孱弱的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惆怅地对姬刘说:“都是我不好,害的奢比的尸身被陆压夺去。侯爷如今还心心念念要带我去昆仑虚治病,这让我情何以堪!” “那道人是陆压道尊?”姬刘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浓烈的寂寞,宛如湖面的一片枯叶,枝头的一只孤鸟,又仿佛一个孤独的灵魂在一个温柔角落默默地痛着。 这种感觉,少康从陆压身上感受到过。现在这表情浮现在姬刘脸上的时候,再次唤起了少康对陆压的回忆。 “他是我的六哥,陆压。”少康感受着姬刘由表及里的寂寞感,忽然意识到这种表情浮现在姬刘的面庞上时,还多了一层茫然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让姬刘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犹如一个受伤的人,当一只手指接近他的伤口时本本能的颤抖。 “看来,我们更得去一趟昆仑虚了。”姬刘沉吟良久,才说出这句话来。 “我六哥跟昆仑虚有什么关系?”少康问道。 姬刘顿了顿,示意庆节唤退左右,然后让庆节坐在榻前,握着他的手,意味深长地说:“既然你是周族族长的继任者,如今很多事情我也该让你知道了。今天当着少康的面,我就跟你们讲讲一段往事。” 少康和庆节专注地望着姬刘,万分期待他口中即将讲述的那件关于周族的秘事。 “少康,你既然是少昊转世,可还记得你有个妹妹?”姬刘并没有急于讲述所谓的故事,而是经过一番思虑,向少康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是有个妹妹,叫做瑶姬。不过后来她病死在善见城里,被我母亲葬在巫山之侧。”少康被姬刘这么一问,忽然想到那个自幼陪伴他生活在善见城里的妹妹瑶姬。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常常坐在天河边,听潺潺的流水声,感受着和煦的微风拂面。在少康的记忆中,她的妹妹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天地间所有的生灵都跟她极为交好。她饿了,有翠鸟为她衔来香甜美味的水果和佳肴;她渴了,有鲜花绿草为她奉上甘甜可口的露水。 “你的妹妹已不在人世,这件事情不假,”姬刘面色沉重,“不过,她并非因病而亡,而是被你的九个哥哥暴晒而亡的。” “什么?”少康大惊失色,“瑶姬是被我九个哥哥杀害的?那是我父神最疼爱的女儿!” 姬刘深深地叹息一声:“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也是听我的父侯一代代传述下来的。” 随着姬刘的讲述,少康和庆节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两万年前的那件往事。 “那一年,瑶姬陪伴帝俊下界,与夏族将军杨天佑相爱。这件事情被你的母亲羲和女神察觉,于是她穷尽办法意图拆散这段姻缘。”姬刘对少康和庆节讲道。 “不可能!”少康惊呼,“我的母亲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那是因为瑶姬当年已被指婚给兽族的后稷,你妹妹私通夏族,这让羲和女神甚为恼怒。”姬刘继续说,“事实的细节究竟是什么,其实我们现在谁也不知道。我的父侯当年对我说,是羲和女神令天将捉杀了杨天佑,逼迫瑶姬嫁给后稷。” “我妹妹性格刚烈,她怎么可能答应嫁给后稷。” “正因如此,羲和女神让你的九个哥哥驱日当空暴晒瑶姬,妄图给瑶姬一些惩戒。谁知你那九个哥哥昏了头,竟然将自己的妹妹活活烤化。这件事情令天帝震怒,让羿箭指虚空,将你的九个哥哥尽数诛杀。” 姬刘讲的这个故事,少康闻所未闻。他被这突然来临的事震动了,以致就像受到雷击一般,精神处于半痴半呆的状态之中。 “可是我母亲告诉我,说我九个哥哥是因为顽劣,被父王惩戒。羿不小心失手,才将哥哥们尽数诛杀的。”少康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已经像灌满了冷铅,他已经无法分辨姬刘如今讲的这件往事,跟少昊记忆中天帝和羲和描述这件事情的记忆,究竟哪一方才是事情的真相。 “父侯,这件事情跟我周族有什么关系,为何会造成我们与昆仑虚积怨?”庆节在一旁问道。 “当年,瑶姬死后,她的神识想去穷桑寻找少昊,不料少昊探访颛顼未归,瑶姬就找到了我们的先祖奢比。”姬刘继续说。 “我妹妹找我所谓何事?”少康连忙追问。 “托孤。”姬刘道,“瑶姬与杨天佑育有三子,其中第二子在那场横祸中幸存下来。瑶姬本想拜托奢比将此事转告少昊,怎奈我先祖竟然忘了此事。后来,杨二郎拜入昆仑虚门下,向其师说起此事,我周族便无端被昆仑虚众仙迁怒。” “昆仑虚众仙这也太小气了吧。”庆节无奈地叹息一声。 “这也不怪众仙,那杨二郎当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师门为他打抱不平,也在情理之中。”姬刘苦笑道。 “我,我竟然还有个侄儿!”少康讶异地望着姬刘和节庆,这段故事听上去一点都不真实。他有些激动地从床上站起来,对姬刘说,“侯爷,我们即刻启程,前往昆仑虚。” 他向姬刘俯首致礼,又道:“在前往昆仑虚之前,少康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姬刘道。 “如今翼族内乱,城防空虚。我舅舅尚付独守人城,已应对三个月后陆压幽冥之兵相约的决战。少康请侯爷发兵任城,助我舅舅守城。”少康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已有些激动。 姬刘沉默片刻,随即对少康道:“我周族寄居翼族领地,如今翼族有难,我周族按理应该派军协防。可是虽然我理解你的心中的紧张与不安,但区区周族兵力如何能成为陆压和幽冥之兵的对手?届时战争一触即发,我周族将士岂不是白白牺牲?” “父侯,这件事情我倒不这么看。我方才见陆压一股戾气,倘若他平了任城,做了北俱芦洲的主人,我周族就如当年从寒国移居此地一样,将再次居无定所。”庆节也站起来,神情肃然地对姬刘说,“如今我兵发任城,父侯与少康若能去昆仑虚化解当年之事,借调昆仑仙将助战,或许可以压制陆压。” 姬刘听庆节这么一说,茅塞顿开。他赞赏地注视着自己的这位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长大了,说话也有见地了。周族交给你,我应该足够放心了。” 言罢,姬刘脸上已堆起了微笑:“就按你说的办,让大将军长右率我周族两万兵士,协助尚付太子死守任城!” 第61章 回不去的家 “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能到达任城了。”玄冥在一处高坡上勒住缰绳,对坐在銮舆中的翼王道。 翼王穿着一身紫色的长袍,宽大袍袖垂在膝上,袖口有五彩玄凤的烫金滚边,每一个细节都展现着王者的贵气。他抬眉向虚空之中望了望,一轮红日正温暖地照射着地面。他的眼眸微微转动,倍感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也不知尚付把任城归置得如何了。” “听传令官来报,任城已被太子清理干净,百姓们也陆续回归,誓要与任城共存亡。”玄冥回过头,望着身后五千名商族军士,心里不免对任城一战的胜负充满了深深的担忧。 翼王欣慰地点点头,在銮舆内起身站立。放眼望去,已经更能够远远地望到任城灰黑的外城墙,城墙上凤旗招展,甚是威严。一线日光从云霾中照着玄凤高大的神像,梵宫顶上精致的琉璃瓦上也在这日光的照射下,缓慢流转着光泽。 “传令官可提及,太子会在那道城门迎接我回宫?”翼王咳嗽一声,缓缓坐下,问道。 玄冥迟疑片刻,回应道:“这个并未提及,不过此去正对着死门,太子不会在那里迎接我们吧?” 翼王眉心微微皱着,心中隐隐有一丝莫可名状的紧张之情。他思虑片刻,对玄冥道:“死门原是任城吊丧送葬必经之门,如今翼族蒙此大难,太子就算在死门迎我,为城中百姓哀悼,又暗合向死而生之意,似乎并无不妥。” “翼王所言极是。”玄冥脸上堆出一片笑意。他随着翼王的眸光望向远处,用马鞭在空中遥遥指着,“玄鸟神像之下的那片金顶房舍,就是翼王的梵宫吧!气势恢宏,好生气派!” 也许是因为马上要回任城,翼王心中轻松欢快,听到玄冥这么一说,他立即开怀地笑了笑,微微摇头:“那都是托我兄长大明王的福,自我做翼王以来,梵宫就已是那番模样了。” 话音未落,比翼从任城的方向飞了过来,落在翼王的銮驾之侧。 “比翼,”翼王望着她,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太子可是在死门迎接我回宫?” “太子已经登上城楼,在死门恭迎翼王和犬封五千将士前往任城。”比翼颔首,对翼王道。 “为何会在死门?”翼王追问道。 “哀悼百姓,向死而生。”比翼继续说。 翼王大笑起来,万分宽慰地对玄冥道:“你看尚付这孩子,他心里想的任何事情,我都了若指掌。” 本来是盛夏时节,就在翼王和犬封的商族军士离任城越来越近的时候,忽然山风凛冽,日光暗淡。翼王抬头望去,这天色俨然是要下雨的样子,于是令整个队伍加速前进。 任城的城墙灰暗冰冷,城门楼上挂着白色的灯笼,俨然一副全程哀悼的气氛。城门紧闭,城楼上空无一人,完全没有迎接翼王回宫的状态。 翼王和玄冥尴尬地对视了一下,随即转过头问比翼:“不是说太子已登上城楼迎我回宫,为何大军来到门前,却是如此死气横秋的模样?” 话音刚落,原本安静的任城内瞬间响彻震天的鼓声,接着一波箭雨从城楼上纷纷射出,将翼王和玄冥的队伍吓得连连后退百米。那些箭坠落在离翼王部队尚有百米之余的空地上,俨然只是威吓,并没有要取人性命的意思。 “混账东西!这是谁干的!”翼王神色有些慌乱,咬牙切齿地对比翼、毕方和毕文说,“你们飞过去看看,任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比翼、毕方和毕文连忙现出真身,向城楼上飞去。 “难不成太子出了什么状况?”玄冥一脸茫然地看了看翼王。 翼王紧张地向任城城楼望去,三位神将飞过去之后,似乎再没了动静。就在他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时候,城门的吊桥渐渐放下,城门也缓缓打开了。 一名身着玄鸟王袍、身着银盔银甲的将领在周族军士的簇拥下,驾着与翼王一模一样的銮舆飞奔出城。他的身旁站着三青、灭蒙和戴胜三位神将。 翼王举目望去,虽然看不清站在銮舆上那人的五官面目,但那人头冠上的雪白翎羽和马尾长发甩在身后在风中飘荡着,英姿飒爽的样子颇具王者气质。 “你们谁能告诉我,站在王架上的那人是谁?”翼王眉头紧锁,对身边的玄冥、婴勺和青耕问道。 “回禀翼王,那是尚付殿下。”婴勺的面容上也是一副紧张的神情。 “混账!”翼王破口大骂,“他不是来迎接我回宫的么,那些军士从哪里来的?那些箭又是什么意思?” 尚付站在自己銮舆上,从腰间拔出了湛卢,用力举向空中。阳光穿透云层再度恢复耀眼的光芒,投射在尚付的盔甲和神剑上,灿灿生辉。这时,一列弓弩手忽然出现在城门楼上,其中还有六名军士押着被缚住的毕方、毕文和比翼也出现在那里。 “父王,”尚付对着远处的翼王大声嚷道,“我母后对我说,你有言在先,倘若我能平安归来,你便退位让我做这翼王,今天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翼王心中猛然一惊,像折了骨抽了筋一样瘫在銮驾上。他最深爱的儿子,尚付竟然也重蹈鸾鸟的覆辙,叛变了。 他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腿虽然颤抖着,依然强自镇定地撑着銮驾上的扶手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对着尚付大声嚷道:“你是我翼族的太子,翼族的天下迟早都是你的,你为何要重走你哥哥的路,叛逆是没有好下场的!” 言罢,他俯首在玄冥耳畔低语,问道:“你可认得站在任城城楼上的那些军士,是哪里来的兵马。” 玄冥指着城楼上那位面容冷峻、剑眉星目、身披盔甲的武士对翼王道:“我认得城墙上那位,应该是周族的大将,长右将军。” 翼王愕然地抬头望去,那些城楼上陈列的军士的确是周族的衣着装束。看那阵势,任城内的军力是自己所携商族军队的数倍以上。 他面色凝重,万般思绪涌上了心头。 第62章 我只能向死而生 翼王做梦也不会想到尚付会背叛自己。 他望着尚付,似乎能看见这位小儿子那冷漠和怪异的眼神。 是鸾鸟依然依附在他的身上,还是他自己发自内心的叛逆?翼王迫切地想要知道原因。 当然,翼王不会知道原因。 从二十多年前鸾鸟引发的那场梵宫政变开始,尚付就开始痛恨自己周遭的一切。梵宫,从那时开始对他而言就不是一个家,不过是一个巢穴,生活在这个巢穴里的生命和栖身在树干上的未修身成人的禽类没有任何区别。 那一年,他的哥哥将利刃横在他脖梗那一刻,他的心里就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后来,他的父王制造了狮驼城的屠城行动,鸾鸟依附在他身上的时候,为了复仇又对任城进行屠戮。 鸾鸟依附在他身上的那些日子,他被鸾鸟内心伸出隐痛煎熬得苦不堪言。他以前恨自己的哥哥,那段日子感受着鸾鸟内心的波澜和变化,渐渐的所有仇恨都变成了同情。一天夜里,鸾鸟将他的神识投射在铜镜里与他对话。他问鸾鸟:“你屠戮那么多生命真的能心安么?” “我只是想毁掉这个令我痛恨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毁掉了我的一生。”鸾鸟当时这样回答他。 那次对话让尚付永生难忘,他曾经一直认为修习武功心法的目的是战胜人生路上遇见的强劲对手,让自己得以生活下去。鸾鸟却让他更清晰的认识到,人生除了遇见看得见的对手,还会遇见太多看不到的对手。这些对手,可能是家庭的专制,可能是爱人的背叛,可能是无情的屠戮,可能是冷漠和暴力。 血腥、暴力,让他开始意识到亲情在权力全面的不堪一击。他的父亲,那只带着凤神玄鸟之子、大明王胞弟光环的大鹏,凭借家族势力获得了统治者的权力,并开始根据自己的意志统治北俱芦洲。这个统治者从来不关心妻儿们在想什么,想要什么。他认为今天翼族境内发生的所有悲剧,都是这个统治者的麻木不仁导致的。 此刻,他站在銮驾上,望着远处的父王,脸上已露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倔强,眼光也随之激烈而狂热起来。 “父王,我们决斗吧。如果你赢了,我任凭你发落;如果我赢了,你立即下退位诏,让我做翼族之王。”尚付对着远处的翼王继续嚷道。 翼王恢复了镇定,冷笑一声,伸出右手,念动心决,一副神兵已牢牢握在手中。 玄冥怔怔地望着翼王手中这只方天戟。他曾听老祖殷契说过翼王的这只神兵名唤“弑皇”,传说是炎黄之战时的上古神兵。这方天戟因聚集了上古战争王者怨灵之气,轩辕黄帝得胜后以此神兵祭祀天地,意图化解神兵的煞气。当时,黄帝对天立誓,若夏族治下国土失靖、四海不宁,则天下之人皆可持此兵取其首级。后来,这神兵几经辗转,不想落入翼王手中,成为翼族至宝。 尚付见翼王亮出神兵,正欲跳下銮舆,不想随着耳边一阵呜铮声响,一把利剑直向他身后刺来。他猛地转身,挥动湛卢一挡,这才看清竟然是翼后挥剑来袭。 “母后!”尚付望着翼后,立即恢复了镇定。 翼后被尚付一档,身子轻盈地向后一扬,稳稳落地,站在尚付面前:“要想跟你父王决斗,先过了我这关。” “事到如今,你为何要帮着他说话?”尚付的眸子里有泪光闪动。 “尚付,就算你今天打败了你父王,夺了翼族的天下,又有什么用?你不过变成了另一个鸾鸟,成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翼后凝视着他,冷冷地说。 尚付笑了笑:“成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成为翼王,不会再出现狮驼城和任城那样的杀戮。我会成为翼族百姓们爱戴的王,仁慈的王。” “你的仁慈,就是用手中的湛卢指着你的父王,效仿你的哥哥做一个叛逆者么?”翼后的声音在风中颤抖着,带着刺骨的寒意,“你难道不怕百姓们说你是一个弑父的暴君,况且你还当着周族和商族的面做了这件事情。” “母亲,你放心,我不会伤害父王,我会让他去他该去的地方颐养天年。”尚付的声音回荡在旷野里,注满了整个空间。 “你不要忘了,凭你的修为,是斗不过你的父王的。” “那可不一定。”尚付自信地看着翼后,对她说,“你回头看看城楼上周族的军士,以及对面神情涣散的商族军士。你再看看我身边的三青、戴胜和灭蒙,有谁此时还会真心实意地为我父王卖命。他早就失去了人心,不配做翼族的王。” 翼后轻轻地嗟叹:“没有配与不配。一个人降生在这个世界,他就是一个王。不同的是,别人主宰自己的生活,是自己的王;你的父王主宰着翼族,是我们的王。” 尚付陷入了沉默,他不知如何应对翼后这番话。 时间,在他的脑海中倒退着,退回了任城的屠杀、狮驼城的灭城之灾,掠过了夏族的政权更迭、翼族的梵宫内乱,掠过了后缗的失踪、鸾鸟的死,掠过了一切,掠过了他这一千多年来所有的记忆...... “我所有最爱的人,都不在了。”他苍凉地说出这句话时,似乎看见自己孤单地伫立在梵宫大殿上,没有父王、没有母后,没有哥哥姐姐,没有任何人陪伴。 “母后......”尚付望着翼后,动了动乏力的嘴唇。 翼后的脸上挂着心酸的微笑,他看着尚付坚挺的下巴和挂着泪珠的睫毛。 “对不起,我已经这样做了,只能向死而生。”他冷冷地说出这句话,随即右手一挥,一条金色的捆仙绳在风中晃动着,将翼后牢牢地缚住。 三青和戴胜在尚付的召唤下走到翼后身边,将翼后押着转身向任城内走去。 他望着翼后被押走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住了一样,痛得难受,痛得难堪。 第63章 父子对决 如果时间就这样停止,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但尚付和翼王都不这么认为。翼王大手一挥,商族的军士簇拥着他的銮驾开始向任城门口前行。 一边是高举着湛卢,一边是手握着方天戟。 “放箭!”尚付蓝眸一凛,左手一挥,上万只箭羽从城楼上直直刺入翼王军队的空地上。商族军士和玄冥都被这突入起来的箭羽弄得愣在原地。 每一支箭似乎都只为阻挡前行的军队,并没有表达出任何杀戮的意图。 尚付从銮驾上跃下,所踏起的尘土瞬间升腾,像是有重物从高空坠落一般。冰蓝色的双目,闪耀的剑芒,被大风吹得扬起的发丝.....这一切都让商族的军士感到空前惧怕。 “玄冥!”尚付对着玄冥喊道,“我有言在先,这是我跟翼王父子之间的决斗。你商族军士若再向前一步,休怪我伤了他们的性命!” 翼王怒睁着双眼,眸子似乎能喷出火来,激射出前所未有的光线。 他紧握着方天戟,纵身跃下銮驾,对玄冥道:“既然他要与我决斗,你们就停步于此吧。” 冷风开始汇集,阴云密布在天空,任城门外的旷野一瞬间变得寂静无声,天空阴沉似乎要垮塌下来了,一股窒息感侵袭着整个空间,所有人撑着惊骇的眼神望向尚付与翼王之间的对决。 天空中洒落丝丝光雨,翼王握着方天戟,火光电石般向尚付冲了过去,所经之地,只是脚底轻擦一下,地面上的青草瞬间都化作了灰烬。只见尚付轻闭双眼,右手高举的长剑对着翼王冲来的方向。当他睁开双目的那一刻,一股肃杀的气息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 当方天戟的戟尖即将刺中尚付的一瞬,只见他一个转身躲掉了疾驰而来的神兵,随之使出左手接剑全力向前攻击。 一个举枪捅星河,一个挥剑现霓虹。父子俩手法之快,兵器之利,实在是商族和周族等碌碌凡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每一招每一式,都呈现着一种残酷血腥的美,打得雨也含泪,风也疼痛。 两人你来我往,转眼间已交手数十回合。 “父王,这可不像你的实力。”尚付深知,凭借翼王的武功和实力,他决没有可能跟自己的父王缠斗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拿出当年取我哥哥性命、屠戮狮驼城全城的那股狠劲!” “你这哪里是在跟我决斗,是想在我面前自绝性命么?”翼王深知尚付的用意。这根本不是一场严格意义上的叛乱,准确的说,更像是以叛变为借口的自杀。 “我只是想让你看到,什么叫做赢了战斗,输了人心。”尚付的嘴角露出一丝凄美的笑,挥手当下翼王的神兵时,体力已有些不支。 翼王也感到尚付抵抗得渐渐吃力,他手腕一抖,手中那长戟猛然抬头,瞬间对着尚付肩头、腋下凭空刺出数十下,却并没有想要刺中他要害的意思。而尚付见翼王神兵来次,偏偏用头、胸口朝戟尖对冲。 “你想求死么?”翼王连忙佯装不支,踉跄后退。 “你若不想杀我,就立即发一道退位诏,将翼王之位禅让给我。”尚付见翼王后退,挺剑直刺,意图引诱翼王抵挡。 “王位迟早是你的,为何急于一时?”翼王一边抵挡这尚付的进击,一边怒喝道。 “我不想再看着狮驼城的事情再次发生,你是个暴君!”尚付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青筋暴起。 翼王沉沉地眨了眨眼,一瞬间沉默无声。悲伤一下子覆盖了他的面庞,心脏像被人一刀一刀用力捅着一样。这是他做翼王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被人用“暴君”两个字形容他,这个人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暴喝一声,以强横的力量灌入手中的方天戟,凝聚他一生最强的力道向尚付刺过去。 这一刻,大雨倾盆,寒意如严冬一般将任城紧紧包裹,死亡的恐惧感侵袭着现场每个人的心,却没有一人敢动弹一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一道白光闪过,那戟尖毫不留情地刺入尚付的胸膛。一瞬间,整个世界似乎永远被定格在了这一刻。 翼王也愣住了。 他木讷地松开紧握的方天戟,神兵却早已毫不留情地刺破了尚付的胸膛。尚付凝视着翼王,带着凄美的笑意,随着胸口和后背流出的汩汩热血,瞬间没了呼吸。 “暴君,暴君......”刺耳的声音从四下响起。 翼王抬眼望去,城楼上站着的除了周族的军士,还有任城的百姓。那些百姓们各个面呈怒色,对他的咒骂之声不绝于耳。 戟尖缓缓斜插入地面,尚付挂在柄上,低垂着头,鲜血被雨水冲刷着,将泥土都染成了红色。 城门再次开启。 任城的百姓们手持着石刀石斧将翼王团团围住。 翼王抹了抹额上的雨水,忽然想起一千年前,也是一个下雨的午后,他带着尚付在凤鸣山上玩耍,尚付曾经对他说:“父王,怎样才能像你一样做一个伟大的王?” “王的内心是温暖的,甚至应该比太阳还温暖。”当时,他这样对尚付说。 那一刻是温暖的,尚付的笑容也是温暖的。时过境迁,如今当他失手杀了尚付的瞬间,自己的心却变更异常冰凉。 他长叹一声,叹息这无情存在的世界。 “儿子,我曾经跟你一样,希望用力改变这个世界,希望在自己理想的世界里爱着、恨着。可是,我最终却发现,自己连自己的情绪和思想都难以改变。我以为拥有了你的母后,拥有你和鸾鸟、后缗就是最终的美好,走到最后,世界却给了我一个悲伤满溢的结局。”在百姓们围困下和抗议声中,翼王喃喃自语着。 世界,生活,多么像一场闹剧。 此时,雨渐渐停了,乌云渐渐散去。 虚空中一声刺耳的鸟鸣划过,一缕阳光刺破黑云,轻轻地洒在尚付的身上。那些混合着雨水流入泥土中的血液在阳光的照耀下,凝结成一颗颗鲜红的血珠,缓缓漂浮在虚空中。这些血珠渐渐汇聚、融合,渐渐放射出粉红色的光芒。 刺眼的光芒,俨然就是一朵盛放的红莲。 第64章 涅槃 翼王的心哽咽着,如同被人捏着用力揉搓,阵阵发痛。 他凝视着尚付那逐渐冷却的身体,正在悲痛万分之时,尚付流淌在泥土里的血液却漂浮到半空中,汇集,凝聚。伴随着一阵粉红色的光晕,那血液竟然绽放出一朵血莲。 此时此刻,无论是翼王、八位神将、周族还是商族的将领军士,均被这闻所未闻的状况搞得目瞪口呆。 围攻翼王的百姓们也放下手中的“武器”,被这神圣的一幕唬得下跪磕头。 血莲缓缓飞到尚付头顶,从花蕊中向下倾泻出一缕缕烈焰。没有人敢靠近这堆突如其来的烈火,这些烈焰交织着,愈发浓烈,渐渐将尚付的尸体仅仅包裹。 “太子怎么自己燃烧起来了?”三青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一头雾水,转头问身边的灭蒙。 “这场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灭蒙像是在对三青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就在他们说话之时,火光越来越浓烈,泛出的红色光晕染红了半个天空。巨大的火焰产生的巨大热浪令围观的百姓和翼王不得不连连后退。 现场的一众人等,唯有翼王看明白了此时发生之事。他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双眸圆睁,双眉紧蹙,焦虑地盯着吞噬了尚付的那团火焰,伴随着胸口起伏不定,急促的呼吸声越来越强烈。 如果他没猜错,这正是他母亲的五彩玄凤涅槃心法。 小时候,他曾听自己的母亲讲述,世界上的翼族有两种禽类具有不死之血,能修炼涅槃心法:其一便是他的母亲凤凰,其二便是不死鸟。他的母亲纵然知道涅槃心法,依然没能阻挡在那场浩劫中寂灭的劫难,如今他的儿子尚付既不是凤凰也不是不死鸟,如何能修悟到涅槃心法? 就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只听见那团三位真火忽然发出“嘭、嘭、嘭”三声巨响,从万丈红光之中,忽然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在其中晃动。 红光渐渐退去,浓烈的火焰和热气似乎正在被那道黑色人影吞噬者,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向中间缓缓汇集,收拢。那黑影终于清晰地显露在众人面前。 他头戴金乌冠,身披紫金甲,脚踏凌云靴,一只手紧握着湛卢,另一只手将翼王的方天戟向身体中猛地抽出,狠狠扔到翼王面前。 翼王凝视着他,曾经那张温和率真的面庞已浑然凭添一种英气十足的王者之气。他前额饱满,面庞有些发黑,双眸比少昊的眸子更加蔚蓝,就像最深的湖水。那坚定的眼神上,是黑黑的眉峰,与油润的猩红厚嘴唇相得益彰,俊美之间又带着肃杀之气。 不过,与以往的尚付相比,他最大的不同并非肤色和五官,而是他的身后竟然与少康一样,生出了一对五彩双翼。 双手和双翼并存,就连翼王自己也尚未修炼到如此境界。 他有些烦躁地注视着翼王,唇齿微启,上牙竟然多出两颗又尖又长的獠牙:“父王,我们继续吧。” “你何时修得涅槃心法的?”翼王一脸茫然,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并非涅槃心法。”尚付乌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翼王,“你难道忘了陆压来任城那日,揭开了我母后真实的身份,她原本是扶桑的三足火烈神鸟,不知何故遗忘了关于神族所有的记忆。” 翼王恍然大悟,由于时间久远,翼后是火烈鸟这件事情早已被他遗忘。当那些被抛诸脑后的过往再度浮现于眼前时,他的神情已经有些慌乱。 这火烈鸟,便是不死鸟。 他忽然想起数万年前在少昊府中,五彩玄凤决定收火烈鸟为徒时曾告诉他,不死鸟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无论生命遭遇怎样的变故,都能跳出轮回,涅槃重生。也正是因为不死鸟和凤凰这一共同点,玄凤才愿意收栎为徒。 尚付是翼后之子,肉灵里自然流淌着火烈鸟的血液。不仅如此,拥有火烈鸟血脉之人,一旦修习翼族功法,每涅槃一次,便可瞬间将修为达到常人修炼一万年才能实现的境界。 如此一来,即便尚付如今的法力依然不如自己,他也无法将自己这位亲生儿子打败,反而是在助长他提升修为。 想到这里,翼王禁不住颤抖起来。 “父王,如今你还准备跟我继续决斗下去么?”尚付笑着,笑容早已不再如曾经那般单纯,“你已经杀了我一次,我拿自己的一条命回报了你的养育之恩。如果决斗继续,我不会再躲闪了。” 这是翼王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绝望,心口就像被揪了一个洞,从里面硬生生地透出刻骨的凉意。叛离他的神将、辱骂他的城民、无力战斗的周族和商族军士,以及面前站着的这个越来越强大的尚付,这一切让他最为恐惧的并非儿子强大到难以战胜,而是人心向背。 他自认自己并非庸庸碌碌的王,也不知为何会被贴上暴君的标签。但深谙帝王权术的他也明白,尚付如今将民心用来将自己标榜为正义的化身,站在这所谓的正义反面,他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这位一心想做翼王的太子殿下。 他叹了一口气,悠悠地对尚付说:“如果我今日禅让王位给你,你准备如何对我?” 尚付装作同情的样子也跟着叹息一声,然后恨恨地说:“如今任城已是我的王城,我会给你一个适合你的去处的。” “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狮驼城。” 尚付话音刚落,翼王立即仰天大笑。 个中深意,不言而喻。 他屠尽了狮驼城万民,皆因他认为这座城池里住着的都是鸾鸟余孽。如今因果循环往复,他的儿子竟然要将他发配到狮驼城。 他凝视着尚付,脑海里回想的都是这孩子儿时纯真灿烂的微笑。 整个世界似乎又陷入了沉默,沉默得只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父王,”尚付嘴角微微一扬,“王不等于冷漠,我会让你看到,我是如何做一个温暖的王。” “我相信有那么一天,你会明白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冰冷的存在,你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翼王冷冷一笑,对尚付说,“决斗终止吧,翼王。” 第65章 问道昆仑虚 一辆马车载着姬刘和少康离开了周族的城。 路上,少康一句话也没说,心里对翼族和尚付的担忧一直没有断。 渐渐的,他们进入了雪原。寒风吹在脸上,是切肤的寒意。 姬刘讲马车里的锦布帘子拉下来,然后为自己和少康披上了裘皮。 体温渐渐回升,少康的面庞却并未因此出现任何带有温度的表情。 姬刘看着少康,却无法猜测这孩子心理究竟在胡乱思考着什么。他在脑海里酝酿着一句句让少康打开心扉的开场白,但刚到喉头处,便否决了回来。 疾驰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姬刘推开车门,刺骨的寒风凌乱地扑面而来。 “主公,前面已是西海地界了。”驾着马车的御官对姬刘道。 两人从车上下来,寒风吹动冰木发出的呼啸声不断在耳边回旋。回首望去,身后是马车碾压出来的两道悠长的车轮印记。 白茫茫的世界,没有任何生机,犹如一片白色的废墟。他们站在那里,寒风吹红了脸颊,吹乱了发丝。 “少康。”姬刘轻轻唤了一声。 少康抬眉,应了一声。 “你看对岸那座被白雪覆盖的山峦,便是昆仑虚了。”姬刘指着对面,告诉少康。 少康顺着姬刘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座被白雪覆盖插入云霄的峰峦似隐似现。那蜿蜒起伏的山脉,在柔和的日光下反射出金光的光泽。 “这样望过去,感觉是一座极其壮观的山峦。”少康感慨道。 “这昆仑虚方八百里,高万仞,四周又弱水环绕,据说连羽毛都无法漂浮。昆仑虚顶有一座城池,名唤增城,据说曾是天帝的地面之都。”姬刘说到这里,带着遗憾地深深叹息道,“不过万年前那场洪水之后,四大部洲尚存的各部族,再没人去过增城,此时应该已是一片废墟了吧。” 少康定定地望去,试图从少昊的回忆中努力寻找关于增城的所有回忆。 他深信,少昊一定来过这里。 少昊第一次到增城的那段回忆,忽然再次浮现在少康的眼前。 那一年,少昊接天帝谕,前往昆仑虚迎接夏族王子颛顼。这既是颛顼第一次来到昆仑虚,也是少昊第一次从善见城下界迎接人族的太子。 在增城的城门外,他看见一名俊朗的红衣少年跪在地上,向他虔诚地致礼。 少昊走上前,亲手将他扶起。 “你就是颛顼王子?”少昊凝视着他,万不敢相信人族的王子竟然生得如神族一般俊美。 颛顼与他四目相接之时,也同样讶异地凝视着他:“你就是少昊?你不是几万岁了么,为什么看上去跟我一样年轻?” “那你认为我是怎生模样?”少昊淡淡一笑。 “我娘说,你是一个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老神仙。”颛顼有些羞涩的笑了。 “这一路走得够辛苦吧。”少昊凝视着颛顼额前的汗珠,关切地问。 “到昆仑虚这一路还好,途径北俱芦洲,翼王孔宣因是凤神之子,对我也十分照料。不过登上这增城,倒废了不少功夫。”颛顼说话的时候,有些喘息。 “这昆仑虚高三万六千里,共有三隅九层。这增城在昆仑虚顶端,比日月所在还高,你们凡人没有驾云遁地之术,当然废力。”少昊拉住颛顼的手,领着他进入了增城。 一路上,颛顼不断向少昊询问昆仑虚的奇景,少昊也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此处的各色景致:“这昆仑虚有北、西、东三隅,正北主辰星之精,名阆风台,有醴泉为天下万水之源;正西名唤玄圃台,有十二瑶池,皆以五色玉为台基,每座瑶台长约千步,十分广阔;正东为昆仑台,昆仑台上有紫霄宫,居住着一位传世上仙。” “南面呢?为什么南边什么都没有?”颛顼问道。 “昆仑虚南边是三百仞的深渊,深渊下弱水环山,鸿毛都难以漂浮。河畔有人面的九首虎神守护。”少昊兴致盎然地对他讲到。 “九首虎神?”颛顼惊呼道:“方才上山时有见过,那虎神就是开明兽吧。” 少昊点点头,道:“不过南面深渊的半空中漂浮着一座孤岛,岛上有一片金台玉楼,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西王母居住的地方,叫做墉城。” “西王母是你的妹妹?” “对。”少昊道,“我父神让西王母代他管理昆仑虚,因此将墉城赐给她居住。那墉城为**之阙,光碧之堂,琼华之室,紫翠丹房,十分壮观。墉城内有琼柯丹宝之林,垂苏瑰以为枝,结玉精以为实。” 听少昊这么一说,颛顼的面庞上已是一片羡慕的神色。身为人族王子,他竟然连听都没听说过如此壮丽的景色,更别说亲眼见到。 少昊将颛顼引入寝殿,让他好生歇息:“明日还要带你去善见城见我父神,你今天好好休息一下吧。” 言罢,少昊对他微微一笑,合上了房门。 渐渐已是深夜,少昊睡意正浓,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合衣下床,披上外套,走到门口,伴随着门外传来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他打开了寝殿的门。 原来是颛顼。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袍,乌黑的发贴着他的脸颊,眼神迷离而朦胧。 “你怎么了?”少昊关切地问道。 “外面下雪了,我好冷,你这里有暖炉么?”颛顼浑身瑟缩着,声音也有些颤抖。 “快进来吧。”少昊不假思索地将他让进屋,关上门,递给他一杯热水,“我们神族天生不怕冷热冰霜,因此这城里皆没有暖炉。” 他凝视着颛顼。那少年微微侧身对着他,纤细白皙的手捂着热气腾腾的杯子:“那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我就被冻死了。” “你若是不怕热,今晚就与我同榻而眠吧。”少昊想了想,对他说。 “下这么大的雪,为何会热?”颛顼不解地问道。 “你难道不知道,我和我的九个哥哥都是太阳神么?”少昊笑了笑。 颛顼恍然大悟:“太好了,有你在我身边,这辈子我都不怕下雪了。” 那张俊秀的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天真而烂漫。 少昊开了道窗缝看了看,窗外果真飘着鹅毛般的大雪。雪花落在地面的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雪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他合上窗,回头看到颛顼正小口小口地抿着热水,姿态十分优雅,仿佛在品什么玉液琼浆。 他忍不住笑了。 颛顼听到笑声,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他,一脸茫然。 少昊赶紧收起笑容,假装咳了两声:“这么大的雪,你竟然一个人走到我的寝殿来,你不是怕冷么?” “我想到你一定有办法帮助我,所以就一路狂奔过来,心里暖暖的,不觉得冷。”颛顼乌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少昊,无由地让少昊有些心慌,“那你呢?你一个人独自住在这么大的寝殿,漫漫长夜就不害怕?” “我在善见城和扶桑也是一个人住,早就习惯了。”少昊给自己倒了杯水,捧在嘴边。 颛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喝完杯中的税,他渐渐有些乏了:“我困了。” “我这里只有一床被褥,你看……”少昊有些为难,他倒是不介意和这个美貌的人族王子挤一晚。 “那我们便一起睡吧,麻烦你了。”颛顼粲然一笑,眼眸仿佛被雨丝浸润,有些雾蒙蒙的。 少昊突然觉得,他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眸。 “神仙爷爷,我是叫你爷爷,还是叫你昊?”颛顼躺在少昊身边,忽然问道。 “爷爷?”少昊愕然,这几万年来,还没人这样称呼他,不过论资排辈的话,自己还真得算是颛顼的爷爷。 “你喜欢怎样叫都可以。”少昊对于称谓这件事情并不是很在意。 “我知道了。颛顼说完这句话,少昊也感到自己困意渐起。 渐渐地,他们进入了梦境。 第66章 难以逾越的山峦 “少康,少康......”见少康神游,姬刘连声呼唤,少康才从冗长的回忆回到现实之中。 “你怎么了?”姬刘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少昊有些忧伤地回应道,“只是想起了我还是少昊时的一些陈年往事。” 姬刘轻叹一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关于你和夏后尊颛顼的一些陈年旧事,我也听说了一些。可他毕竟是你的后辈,过往之事,该忘就忘了吧。” 少康也跟着一声叹息:“毕竟我与少昊只是合魂,回忆过往似乎并没有亲生经历般的感同身受。带着少昊的回忆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常常用自己为神的经历反观自己,那些对苦难的感受和记忆给我最深切的感受是,真正的幸福的源泉在我们自身,一个人只要自己善于追求幸福,别人是无法使他落到真正悲惨。” “你能带着这样的思想继续脚下的路,光复夏族大业就一定能够成功。”姬刘赞叹道。 少康笑了笑:“不说这些了。如今我们面前有三道难题,其一是要渡过这茫茫西海达到西牛贺洲。我能飞过去,但你怎么办?其二是要渡过弱水到达昆仑虚脚下,那弱水鸿毛难浮,我如今不能运用法术,更是难上加难。其三,是要应对弱水畔的九首虎神开明兽,这更是难以逾越的任务。” 姬刘忽然大笑起来:“少康有所不知,当年我带领周族渡渭水,过东海,来到豳城,凭借的便是一手指木为舟的本领。” “指木为舟?”少康愕然地看着他,“这是什么神技?” “说来话长,去了紫霄宫,你就明白了。”说着,姬刘便指挥御官前往雪原深处的密林持斧伐木。 少康微微蹙眉,问道:“侯爷可曾去过昆仑虚之上?” 姬刘笑道:“未曾去过,只是年少时听父侯提及过。” 少康凝眉道:“昆仑虚四面皆有飓风,那风大得能吹掉衣服上所有的尘土。不仅如此,这昆仑虚除了东、北、西三隅以及南面断崖深渊以外,正中又分为九层。要想到达紫霄宫,需得登到第九层。记忆中,第一层道第五层都没有太大问题,但第五层有一只四翼神龟把守。倘若回答不出神龟的问题,我们便会被扔下山峦,粉身碎骨。” “四翼神龟?”姬刘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那神龟长一尺九寸,能通人言。”少康接着说,“我如今已不再是少昊当初的模样,神龟必然不认识我,因此只有答对他的问题,方能过关。” 听少康这么一说,姬刘的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昆仑虚中央第六层,是五百里五色玉树林。这玉树林像迷宫一般,置身其中,难以辨识东南西北。倘若到了夜间,月光照过,这树林会发出耀眼之光,刺瞎人的双目。可是,这是我们到达第七层的必经之地。”少康说这番话的时候,面色虽然沉稳,心里早已七上八下。他不但尚未具备少昊所有的神力,如今内息紊乱,也不能施展内力,要通过这重重障碍,难上加难。 “第七层呢?不会有有什么危险吧?”姬刘战战兢兢地问道。 “第七层,曾经是数百顷芝田蕙圃,隔着西崖深渊,便能飞入西王母的墉城。”说道这里,少康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如今时过境迁,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听先祖说,西王母也已近不在人世了。”姬刘颤声道。 这句话瞬间激出了少康满眼泪水。遥望着昆仑虚,向姬刘诉说着陈年往事,太多细节挤满了回忆。他那金光万丈、面方千里的墉城,那仙雾缥缈的五所安台、祥云密布的十二玉楼承载了太多他和西王母的少年往事。如今细想起来,曾经的人和事都仿佛再也无法拼凑出应有的形状。他以为自己到了昆仑虚的第七层也许还能见到妹妹西王母,姬刘这句话却让他最后一丝遐想灰飞烟灭。 “这世间最不可敌的就是沧海桑田,最可怕的就是物是人非。”姬刘慨叹道。 “是啊,物是人非也许就是人生最大的痛楚。”少康强忍住内心的悲恸,“也罢,我们若能达到第八层,便可顺利到达第九层增城城门。从城门外向东走百丈,便可到达昆仑台。” “第八层没有危险了?”姬刘心里早已竖起深深的戒备。 少康凄楚一笑:“第八层是一处峭壁,连接着北户山、承渊山两座峰峦。峰峦之上曾经飞舞着紫燕、凤鸾、白雀、朱鹗、比翼、灵鹄、赤乌、青鹊,如今他们已化身为翼族的八位神将,替翼王守护着任城。” 姬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翼族与神族的渊源如此之深。他只知道翼族始祖五彩玄凤是少昊的坐骑,如今从少康的口中才注意了解到,翼后、翼族八神将皆来自神族的门户之中。不过,少康似乎也并不知道,作为火烈鸟的栎是如何下界成了翼后,八位神将又是何时成为翼族守护者的。 太多秘密,需要这位与少昊合魂的夏族少年逐一解开。 “少康,你怕吗?”姬刘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早已露出了怯色。 “是你要带我去昆仑虚的。”少康望着姬刘,淡淡一笑,“怎么,你怕了?” “我原以为昆仑虚就是一座普通的山,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险象环生,其中有这么多的玄机。”姬刘紧锁的眉头似乎在宣告世界末日来临似的。 “还好在出发的时候我没告诉你这些,不然侯爷怎么会愿意陪我走这一遭!”少康笑了笑。 “你这少年,就这么不怕死么?”姬刘不置可否地看着少康。 “说不怕死,当然是假的。可是,我既然肩负这少昊的使命,迟早都要来这昆仑虚走一遭的。既然做出了选择,我就不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就算身后袭来寒风冷雨,我的目标也依然如故,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留给这世界的一个傲然的背影。”少康坚定地对姬刘道。 姬刘深深地凝视着少康,眉目之中已是一片敬佩的神色。 “既然如此,我就舍命陪你走上一遭。”姬刘拽下腰间的酒囊,饮了一口给自己壮胆,定了定神色,对少康说出了这片豪言壮语。 第67章 西海上的刺客 正在少康与姬刘交谈之际,周族的御官已拖着一根伐来的杉木缓缓走来。 少康回头望去,那御官四肢健壮,肩膀宽圆,胸脯高挺,结实得像钢桩铁柱一般,拖着一根象腿粗细的大树显得毫不费劲。 “你这御官威武的劲头,好生凶猛。”少康赞叹道。 “这御官是兽族,因对寒浞深恶痛绝,因此从寒国一路追随我。”姬刘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你别看他是个粗线条的汉子,浓眉大眼、肩膀宽阔,其貌不扬。他只要朝地面上一站定,就像一座石塔一般,再大的飓风也奈何不了他。” 少康望着那御官,肃然起敬地说:“有他在,昆仑虚四周再大的风,我们也不用担忧了。” 说话间,御官已将杉木拖到二人面前。紧接着,姬刘双目紧闭,口中振振有词地念了一番心决,随即向那棵巨木一指。一眨眼的功夫,一叶扁舟出现在他们面前。 迎着阵阵寒风,三人上了船。 “少康,你站稳了。”姬刘说着,又念动心决,那船如一枚没羽箭,飞速驶入茫茫的西海之中。 天渐渐黑了。 渺无边际的海面吹着阵阵冷风,寒得沁人。少康打了个哆嗦,御官脱下身上的袍子为他披上。 少康感激地望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没有名字,追随侯爷以后,侯爷给下官赐名蛮蛮。”御官稽首道。 少康会心一笑:“这真是个可爱的名字。” 他站在船头,仰头望去,只见虚空之中悬着一弯新月,月光忽明忽暗,就连四周的繁星也丢失了颜色,似乎是因为万年没有神力庇佑,已尽灯枯油尽了。 “也不知广寒宫里的姮娥,此时身在何处。”少康感叹道。 “姮娥?可是杀害你弟兄那位羿的发妻?”姬刘站在船尾,问道。 少康冷冷一笑:“那姮娥本是我父神帝俊的正妃常仪,曾经与父神恩爱无比,生养了我的十二位哥哥,均被封为十二月神。后来不知何故,常仪受到父亲冷落。羿射杀我九个哥哥之后,怕我母亲怪责,因此逃到下界。那常仪仰慕羿的神勇,化为姮娥,在下界与羿结为夫妻。此事最终被我母后发现,便托西王母以长生药骗姮娥饮服,结果姮娥竟然腾空而起,飞入广寒宫。她被西王母囚禁,与羿终生无法相见。” 听到少康讲述的这段往事,姬刘意味深长地慨叹一声,道:“夏族、商族和我们周族皆是神族或创造、或演化而来。曾经,神在我们三族人的心中是高高在上、令人敬仰的。没想到,神族内部也充斥着复杂的矛盾、权术和各种各样的勾心斗角。” 姬刘平常的一句感叹却引发了少康的沉思。 他认为姬刘说得对,无论是黄泥造就的夏族、自诩为半神的商族还是自诩为半兽的周族,都是神族创造和演化而来,因此三族人的血脉中皆拥有神族自私、野心和勾心斗角的弱点。既然如此,当年颛顼对他的背叛和攻伐,归根结底不正是神族自己对自己的惩罚么? 正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海面已渐渐被冷雾包裹。回首望去,就连船尾的姬刘在他视线里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借着黯淡的月色,他缓缓向船尾走过去,看到蛮蛮正在拼命摇棹,姬刘身上披了绒毯,遥望着雾气迷蒙的海面。 不知为何,他又想到了颛顼,想到那年他们也是坐着这样一条小船,行驶在浩瀚的西海上,向昆仑虚行径。那晚月色明亮,他和颛顼坐在船头,颛顼倚着他的肩头熟睡。他看见颛顼做梦时而紧皱眉头,时而露出笑涡的可爱神情,自己也呈现出暖心的微笑。 他一直以为颛顼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曾几何时,在面对日月两宫争夺天帝之宠的勾心斗角中,在面对九个哥哥对自己受尽父爱宠溺的嫉妒时,他总觉得自己就如同瀚瀚苍天下的一粒尘埃,在善见城或昆仑虚中连一个可以依托的支点都找不到。颛顼跟他多年深厚的感情似乎成为他坚强存于神界最好的寄托,即使有的时候,颛顼在面对天帝之时跟他一样弱小无助。 那时候,他深信颛顼便是他人生的支点,从当初在增城门口第一次见到这位人族王子,到后来私自放走被立为太子的颛顼,他对这位少年处处袒护关照,从未察觉到他的野心和权谋。如今万年光景已过,颛顼已化作一抹坟茔,成为夏族人人敬仰的人皇,他自己也在寂灭后化身为夏族遗孤,身边再没了那个让他成天挂念、心潮悸动的红衣少年。 这一刻,寒风拂过,他忽然觉得内心空荡荡的,仿佛少了点什么。 “公子,这大雾封锁了咱们的视线,咱们的船恐怕要走慢些了。”蛮蛮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依然打断了少康的思绪。 “没关系,天一亮,雾大概就能散了。”少康淡淡的说,神色中却带着莫可名状的忧伤。 月光朦胧,在雾气中更显得晦暗无比。 忽然,少康眉头一皱,他听到西边有人从虚空中飞驰过来,撩动海风发出呼啸之声。这声音之中,带着一股凛凛的杀意。 “小心,前方有来意不明的敌人。”少康轻声对姬刘和蛮蛮道。 说完这句话,他立即从腰间抽出了那把鱼肠短剑,快步来到船头,只见在白纱般的浓雾中有一条狭长的黑影正急速掠来。 接着,便传来箭离开弩机的咻咻声。 转念间,一阵箭雨便已到了眼前。少康右脚在船舷上轻轻一点,一个飞身跃起,拔剑出鞘,将箭矢尽数挡入海中。 姬刘见状,已在船尾吓得浑身哆嗦。 “还没到昆仑虚山脚,便有海贼要我的性命!”姬刘战战兢兢地嚷道。 “何方神圣,有本事不要躲在暗处,请现身相见!”少康对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唤道。 四下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更没人应答。 这时,只听呼呼声起,又一轮箭矢飞来,比之前那轮来的更多更猛。蛮蛮见少康抵挡得有些吃力,连忙放下樯橹,挥动手臂,展开手掌,将射来的箭矢尽数握在手中。忽然,一支利箭冷不防地又飞了过来,蛮蛮和少康均未来得及抵挡,那利箭飞速地从少康右臂上擦过去,没入船舷上。少康右上臂的外衣被利箭撕开,臂膀被擦出一道划痕,立见血红之色。 少康跳上船舷,随手把披在肩上的袍子拿在手上转了几个圈,将蛮蛮手中的箭支尽数卷入其中,借着力往箭矢飞来的方向抛去。 片刻之后,一名白衣男子从天而降,轻轻立在船头,怒视着船上的三人。 第68章 公子杨二郎 少康定定地望着这白衣男子,只见他仪容清俊,相貌堂堂,两耳垂肩,双目有光,头戴扇云冠,身穿云白水合服,腰束蓝布丝绦,脚登厚底麻鞋,俨然一副道士打扮。 这男子立在船头,怒目瞪着少康。 只听见蛮蛮大喝一声:“公子快刺他!” 少康这才反应过来,随即抬起鱼肠,向那男子腰间刺去。 那男子身子微微一侧,凌空跃起,一脚踢掉少康手中神兵,随即挥掌,徒手向少康胸膛打过去。少康腰部微微一弯,见男子掌面扑空,紧接着飞起一条腿,向男子小腹顶过去。男子将手中连弩狠狠扣向少康的膝盖,少康猝不及防,被这男子扣得腿脚生疼,跪在船上无法起身。 蛮蛮见状,快步向着男子冲过来,挥舞这厚实的臂膀向他头部猛击过去。男子双腿一弯,伸手抱住蛮蛮的腿向前一拉,蛮蛮重重地跌在船上。船身随着蛮蛮倒地剧烈晃动,激起了千层海浪。 正待这男子拔出腰中的长剑向少康刺过去时,姬刘睁开双目,冲过来紧紧抱住那男子的双腿,大喝道:“来者可是杨戬杨二郎?” 男子怔怔地望着姬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问道:“你是何人,为何知道我的名讳?” “在下周族姬刘,你剑下这人,是你母亲的兄长转世,万万杀不得。”姬刘趴在船上,死死抱住这男子的双脚,哀嚎道,“若是我周族当初有负于你,你尽可将我刺杀,万不可害了这少年郎的性命!” 这男子听姬刘这么一说,将手中长剑在空中一挥,插入背后的剑鞘之中,冷冷地问:“你来自周族?奢比是你的什么人?” “奢比是在下先祖。”姬刘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中。 寒风不断地吹来,少康迎着风艰难地撑着坐起来。一番动作下来,他手臂上的伤口被撕裂,血流了满臂。他所受的箭矢擦伤,对于习武人来讲算不得严重,但江中冷气砭骨,温热的血流出身体更加剧了寒冷的感觉。 不疼,却很冷,整条手臂近乎麻木。 蛮蛮见状,立即从衣角撕下一缕布条,替少康包扎好伤口,然后将他扶在船舷上坐下。 “你周族当年置我性命与不顾,如今来我昆仑虚做什么?”杨二郎立在船头,冷目瞪着姬刘。 “当年之事,我也只是听父辈们代代传来,其中细节并不知情。”姬刘见杨二郎收了兵刃,松了口气,缓缓地说,“如今你舅舅转世为夏族太子,身患重疾,我带他道昆仑虚拜访上仙,以求化解之法。” “罢了,过往之事,等你见我师祖再说也不迟。”杨二郎转目看了少康一眼,道,“原来你就是我师祖说的圣人。” 少康谦谦一笑,道:“我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介凡人,来昆仑虚求仙问道而已。” “我师祖昨日对我说,近日有圣人到访,但这西海之中有妖蛟出没,师尊令我前来收复,以保圣人安全到达昆仑虚山脚。我见迷雾中有黑影本来,以为是妖蛟作乱,不想竟是你等提前到了。”杨二郎的语气虽然缓和了许多,但面色冷得如冰霜一般,似乎船上这三人都欠着他的帐似的。 “西海妖蛟当年不是被东华帝君封印了么?”少康对此事记忆犹新,那妖蛟原是善见城内盘旋凌霄宝殿镇殿神柱上看守镇殿龙珠的天神,因盗窃镇店龙珠反下界,被东华帝君封印于西海之中,不过镇殿龙珠从此却不知所踪。 “如今封印松动,那妖蛟已冲破封印,在西海兴风作浪。”杨二郎冷言道,“我等了这妖蛟上万年,今日正好让他替我父母偿命。” “你母亲不是被我九位哥哥晒死的么?与那妖蛟有何关系?”少康问道。 “幼时,我曾听我母亲说,当初妖蛟动了欲念,偷了镇殿龙珠逃往下界,天帝令我母亲瑶姬下界追捕。我母亲不慎中了妖蛟的奸计被抓碎了心脏,因而得遇我父亲杨天佑。父亲为母亲献出自己的心脏,两人共用一颗心脏才渐生情愫。”说道这里,杨二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若不是这妖蛟作乱,我母亲不会遇见我父亲,她也不会被天帝惩戒致死。” 少康再次陷入了沉思。这杨二郎心中仇怨深重,他不知杨戬是否知道,九位太阳神烤死瑶姬之事,跟自己的母亲羲和有莫大的关系。 想到这里,杨二郎对着少康冷冷一笑:“我的仇人太多,比如说你的九个哥哥,比如说你的母亲。若不是她刻意为之,我母亲也不至于惨死。” 少康已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杨戬竟然知道所有的真相。 “如果你想寻仇的话,现在大可以连我一并杀了。”少康道。 杨二郎冷笑一声,道:“你母亲已经寂灭多年,你那九位哥哥也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该寻的仇,我一定会寻。” “我一直以为你瑶姬是因病而亡的。”少康叹息一声,“直到周侯告诉我真像,我才知道自己竟然一直被蒙蔽了。” “因病而亡?”杨二郎又是一声冷笑,这笑声更加凄楚和悲凉,“羲和女神当年还诓骗我,说我母亲违反天条,被镇压在桃山之下。因而我斧劈桃山,触怒了天帝,若不是师祖出手相救,我也早已成为这世间的游魂了。” 少康暗暗一惊。 在少昊的记忆中,他的母亲羲和是一个永远带着阳光般笑容、态度温和的神。没想到,那张充满阳光的面庞之下,竟然是如此蛇蝎之心。如今,他已无从探究是什么样的欲念推动羲和做出了一件又一件残忍的事情,不过正是这可怕欲念害了瑶姬,也害了他的九个哥哥。 想到这里,他似乎明白了许多事情。 原来神并非毫无欲念、高高在上一般的存在。正因神有欲念,因而创造了人,妄图看看拥有欲望的生灵会怎样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欲念,是一切的根源,它就像恶魔的眼睛,在黑夜中慢慢腐蚀每一个人和每一个神的身体。欲念的苦,在于想要的很多,却一无所获。 他不知道拥有欲念究竟是好是坏,毕竟欲念能世人变得可怕,也能让人变得强大。 第69章 三首恶蛟闹西海 正在少康陷入沉思之际,只听见前方海底伸出传来一声巨响,西海正中央陡然凝成一道其势滔天巨型水柱。 姬刘见状,身子一颤,面色陡然苍白。 “站稳了,这三首恶蛟出来了。”杨戬话音刚落,那道水柱已渐渐向四周褪去,溅起的水花扑打在四个人的身上,钻心的凉意瞬间传遍全身。 随着水柱消退,一个庞然大物凝聚而出。 见到这庞然大物的第一眼,少康、姬刘和蛮蛮便有一种堕入地狱的错觉,三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妖蛟长着三颗硕大的头颅,光露出海面的颈部就长约数十米。蛟身通体乌黑,如水般的光泽于交错的鳞片上流转。 三颗蛟首上都长着陷落得很深的眼窝,眼神里带着令人惊悚的气势,看上去让人胆战心惊。它的眼珠胀得血红,布满了许多深红的血丝,镶嵌在没有光泽的青灰色面庞上,尽是浓郁的肃杀之气。下颌的白胡须随着寒风飘动,像一缕缕雪花飞舞。 妖蛟在察觉到人的气息后,本来就不善的眼眸瞬间狂躁起来,尾巴浮出海面一甩,在西海中搅动着无尽波浪,三个脑袋同时出怪异的叫声,三个鼻子皆是喷出长长的白色气体,气体之下的西海直接被轰出隆隆巨响。伴随着这声长啸,它带着巨大的恐怖威压快速朝小船冲击过来。 看着妖蛟那三张如同黑洞般的深渊巨口,小船上的四人不由得头皮一阵麻。 “你保护好他们,我去收了这妖蛟!”杨戬回头对少康喝了一声,双腿骤然发力,身形当即猛然跃出,拖出一排排虚影,直奔恶蛟而去,让人眼花缭乱。 恶蛟利齿一咬,眼中怒火升腾,浑身肌肉紧绷,似是用尽全身力道一般对着杨戬怒吼一声,一道冲天气焰从三张巨口喷薄而出,瞬间天地崩裂,山河破碎,鬼哭狼叫。 那气势如皓月当空,不可直视。 杨戬的全身瞬间被包裹在一团幽暗的水气之中,水气以外黑雾缭绕,令他难以动弹。 少康见状不妙,随即唤出双翼,举着光华闪烁的鱼肠向恶蛟飞冲过去。 只听一声低沉浑厚的呜鸣,恶蛟从海水中伸出两只巨爪,对准少康疾风般地猛击过去。 少康无法运用内力,自然难以抵挡恶蛟百余斤的劲力。伴随着灰白色的水汽在虚空中升腾、弥漫,少康的身体被送出几十米远,身后留下一连串的残影,引得空气一阵爆响。紧接着,他重重地摔落下去,昏晕倒在船上。 这时,杨戬用力撑开包裹他的水气,迅速地从背后拔出那只三尺长的青芒宝剑向前一挥,伴随着一阵犹如烧红烙铁猛然放入冰水之中地“嗤嗤”声,环绕其身的水气和黑雾刹那间烟消云散。 杨戬收了宝剑,站在云端,口中振振有词念了几句心决,瞬间变作一只黄金巨龙向恶蛟猛冲过去。 海面上随即一片震荡,杨戬变成的巨龙与三首恶蛟缠斗在一起,一个身形一弓一展,迅猛得如金光一缕;一个全身一张一驰,似一股灰黑妖气。 缠斗数十个回合之后,在尖锐的轻叱声和雷鸣的怒吼声中,随着一连串“噼里啪啦”的拳掌相击之声,两道光影倏地分开。那妖蛟数百米的身躯从海中腾空跃出,在虚空中猛地一旋,瞬间化作一个面色雪白、绿眸鬼阴的黑衣男子。 姬刘和蛮蛮一边扶住少康,一边仰头望向虚空。这恶蛟一袭黑衣在飘逸在云端,面容生得十分凶煞:黑黑的双眉、黑亮的厚唇像是涂了一层油、低塌的鼻孔贪婪地张开着,炯炯的目光带着浓郁的肃杀之气。 杨戬见状,立即变回人形,脚尖在空中轻轻一点,小腿发力,瞬间就站在了恶蛟面前。 “你是何人,为何与我缠斗?”恶蛟厉声问道,一对又黑又长的剑眉倔强地朝两鬓高挑着。 “少废话,交出镇殿龙珠,饶你不死!”杨戬怒喝着,旋转起手中的利剑对准恶蛟的胸口猛刺而去。 妖蛟被杨戬这猝不及防的一剑轰得连连后退。 伴随着空气巨大的震荡,海面也被激起层层巨浪,翻涌着朝小船扑过来。姬刘和蛮蛮被船身剧烈的晃动震荡得想吐,就连昏睡中的少康也被震醒了。 恶蛟猛然从极速中站定,身体微微下蹲,收至腰间的右拳瞬间吸收全部的惯性,蕴含全身所有力量的向杨戬一拳挥过去,杨戬毫无惧色地挥剑一刺,恶蛟的拳头瞬间拉开了一道伤口,鲜血滴落下来,打在了少康的脸上。 少康被这恶蛟之血的腥气侵袭,不由得心底微微一怔:“这恶蛟血气的味道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正在他沉吟之间,起初手臂上的伤口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一股鲜血猛地从伤口中喷薄而出,与恶蛟伤口滴落的血紧紧凝聚在一起。 砰的一声,血珠炸裂,弑魂圣戒竟轰然漂浮在虚空之中。 杨戬和恶蛟都定住了,注视着这突如其来的圣戒。 恶蛟双眉紧锁,对少康道:“你为何会有弑魂之血?” 还没等少康开口回应,恶蛟陡然反应过来,厉声问道:“你是夏族的太子?还是神族的王子?” 少康心里暗暗一惊,?在少昊的记忆力,自己绝对没有与这恶蛟发生过任何关系。不过,见杨戬与这恶蛟颤抖那么长时间,少康深知恶蛟并非杨戬对手,心想告诉他真想也无妨。 想到这里,他从船板上站起来,对恶蛟道:“我是夏族太子少康,也是少昊转世。” “你是昊帝?”恶蛟听见少康这句话,绝世邪恶的眼睛里顿时泛起了滚滚泪花,“我在此处等了上万年,终于等到你了,昊帝。” 少康愣住了,抬眼凝视着恶蛟,不明就里的问道:“你为何等我?” 恶蛟立在云端,忽然双膝跪地,对少康连磕了三个响头,道:“昊帝,你等等,我给你看样东西。” 言罢,恶蛟挥动手掌,虚空中立即有一道墨黑色的气浪在空中凝聚。他将气浪向海中一压,海面瞬间被劈成两截。 一具古琴从裂缝中缓缓升起。 第70章 天弦琴与镇殿龙珠 “昊帝,可认得这具古琴?”三首蛟对少康问道。 少康当然认得,这具古琴便是他当年从长流山抛入西海的天弦琴。那些与颛顼相伴的日子里,颛顼日日用这把琴为他弹奏绝美动听的乐章。 “没想到,这古琴竟然被你保管至今。”少康从三首蛟手中接过那具古琴,低声叹道:“这琴是当年父神赠我之物。” “可惜,这天弦琴被沉入西海万年,再难有当年之音。”姬刘走上前,细细赏鉴这具上古之琴,言辞中充满惋惜之意。 “侯爷有所不知,这天弦古琴可以龙凤之血修复。”少康道,“当年我与父神游历西山,途经桐林,看见朵朵祥云托着五彩玄凤翩翩降落在一棵梧桐树上,桐林中其他的鸟纷纷飞到别的树上,与玄鸟齐鸣。父神见此奇观,以自身天龙之血滴于桐木上,聚百鸟朝凤之音化木为琴。因此我猜想龙凤之血能将此琴修复。” 姬刘惊异道:“五彩玄凤能通天应地,协五音、合九德,非竹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你与天帝能遇见百鸟朝凤之奇景,乃是祥瑞之兆啊!” 少康点点头,道:“父神将天弦琴赠与我,玄鸟见状自觉与我有缘,于是归附与我,成为我的坐骑陪伴左右。这天弦琴的琴音能使人心感到宁静祥和,拥有支配万物心灵的神秘力量。若是能寻见龙凤之血修复此琴,稍后登上昆仑虚,也就顺畅许多。” “少康,你与少昊合魂,那昊帝便是天龙啊。”姬刘在一旁道。 “侯爷有所不知,我虽与少昊合魂,但毕竟是凡人肉身。只有天龙之魂,没有天龙之血。” 三首蛟听少康此言,立即上前道:“昊帝,我虽尚未飞升成龙,但与天龙一脉相承。昊帝可取我的血液一试。” 虽然三首蛟愿以血祭琴,少康却迟疑了。这妖蛟在善见城中吸收了太多怨念,因私盗天庭镇殿龙珠下界为妖。他担心这古琴一旦注入了妖蛟的怨念之血,会成为一件邪物。 三首蛟抬首望着少康,从少康的眸中立即明白了他的担忧,于是立即解释道:“昊帝,我被东华帝君封印在西海那些日子,因日日倾听昊帝在长流山上抚琴之音,心中怨念早已被琴音荡涤干净。后来昊帝将此琴抛入西海之中,正好落入东华帝君封印我的结界之中,我倍加珍惜此琴,因而才收藏至今。” “一派胡言!”杨戬立在一旁,怒喝道,“你心中怨念若被荡涤干净,方才看他们三人立于船上,为何还妄图加害!” “我上万年粒米未进,封印解除后本欲在海中寻些虾蟹食用,不知何故,这海中连条小鱼都无法寻到。那是正巧听见海面有打斗之声,以为是寻常渔民......” 三首蛟话还未说完,少康立即打断了他:“即便是寻常百姓,你也不能因一己之私加害他人性命。” 紧接着,少康示意蛮蛮取出些干粮递给三首蛟。那妖蛟立即蹲在一旁,狼吞虎咽般吃了下去。 随后,三首蛟向杨戬借了那柄长剑,在自己食指指尖上轻轻一扫,一道细小伤口出现,一滴艳红色鲜血滴落在天弦琴上,只见一阵金光拂过古琴,天弦琴立即呈现焕新之貌。 “你若要证明自身怨念已褪,还需交出镇殿龙珠。”杨戬虽然借剑给他,心里依然防备至深,“那龙珠是我师祖当年赠与天庭的宝物,如今须弥圣境消失,那颗镇殿龙珠是寻找到须弥圣境下落的重要线索。” 三首蛟点了点头,随即周身运气。他的面庞瞬间由青渐红,喉头的大节一上一下滑着,额上一根青筋剧烈地跳动着,以致脖子上的血脉清清楚楚地现出来,如同根根青绳。倏地,他的脊背怪异扭曲,弯得像张弯弓。随着他胸口向前一顶,只见若干极细微的水蓝色光粒从他口中喷薄而出。 那些蓝光自半空聚集了小小的一团,猛然交杂着向中间汇聚。蓝色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半个夜空。 姬刘和蛮蛮都未见过此等神族宝物,惊讶得长大了嘴,目瞪口呆地望着镇殿龙珠重现人世的奇景。 蓝色的光芒渐渐弱了下来,一颗晶莹剔透的龙珠出现在虚空之中。 少康和杨戬尚未纵身取珠,那龙珠却以光速朝海面掉落下来。 “不好,这龙珠一旦调入海中,就再难寻觅了!”杨戬惊呼道。 船上五人听杨戬之言,立即一阵慌乱。少康和杨戬向上一跃,意图在半空中截到龙珠,姬刘和蛮蛮则伸出双手,以防龙珠掉落。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状况,让所有人都震惊了。就在杨戬快要触碰到龙珠之时,一阵海风袭来,轻轻一吹,龙珠向下一沉,正好落入蛮蛮的口中。 蛮蛮吞了龙珠,怔怔地立在船头,心里顿时像灌了铅似的,在众人惊悸的目光中,七窍竟然放射出蓝色的光芒。 “快吐出来!”杨戬回落到船上,一个大步上前,拽住蛮蛮的衣领,“你怎么能把神族宝物给吞了!” 蛮蛮一愣,连忙蹲下附在船舷上,伸手朝喉咙深处用力掏。胃里的东西翻江倒海涌上来,吐了一地,竟然连龙珠的半个影子都见不到。 这御官气喘吁吁得躺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吐不出来,这龙珠怎么进了我肚子就不见了。” 话音刚落,他只觉得浑身胀痛,眼眶内蓝光骤显,一瞬间竟然将他的双眸染得跟少康一样透蓝。 “我体内,好热!”蛮蛮的脸已涨得通红,热得在船板上来回翻腾。一股暗里将他腰部两侧用力向内吸附,随后有白气从他的肚脐内喷射而出,将整个船都笼罩其中。 这白气带着一股浓烈的骚气,熏得众人睁不开眼。忽然,只听得长夜里一声凄楚的长啸,那声音直啸得人心发寒,星月也为之一颤。 待到白气散尽,众人睁双眸,蛮蛮早已不知所踪,船板上竟多了一只短毛白色细腰长犬。 众人怔怔地望着这只长犬,唯有姬刘一声叹息:“这龙珠竟然将御官真身逼了出来。” “看来,只有上了昆仑虚,让我师祖设法相救了。”杨戬道。 第71章 半路杀出的前太子 任城重新恢复了平静。 当比翼将翼王的王玺递给尚付的时候,尚付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恭喜你,你成为翼族的王了。”比翼说。 整个任城都充斥着过新年般的快乐,仅管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大战来临之前暂时的宁静。当罪恶的枝叶在翼族内部开花结果,必然要等到果熟蒂落的那一刻,所有的危机才会宣告终结。 尚付坐在大殿的王座上,号令三青和戴胜将他心中道貌岸然的父王迦楼罗带离了任城。 他亲自帮迦楼罗装了满满一车的行李,然后温和的笑着,像曾经一样用臣服的语气对他的父王说:“你安心上路吧,我会管理好整个翼族的。” 迦楼罗愣愣地站在尚付面前,虽然内心还无法接受彼此身份的转变,但最终还是被尚付温和的笑融化了。他尴尬地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嗯,知道了。” 然后,迦楼罗在三青和戴胜的押送下,转身离开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尚付的视野里,留下一大片悲怆的空旷。 尚付站在那里,久久不想离去。他的脑海里,是一个个关于过去的回忆。 如今的这一切,太不可思议,却又太顺理成章。 “王,你的母后......”灭蒙在一旁,轻声问道。 “放了吧,她必然舍不得我父王。”尚付深深地叹息着,“她爱去哪里,就随她去吧。” 在前往狮驼城的路上,迦楼罗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你们以为我真的打不过他么?” “你和鸾鸟一样,杀了翼族那么多同胞,不配再做我们的王。”三青曾经对翼王极度忠诚,此时竟然也说出了这样的话。 “哈哈,”迦楼罗狂傲地笑着,“有一天你们会知道,身为翼王,尚付也会做出跟我同样的举动。” 没有人再理会他。 仅管三青和戴胜都相信迦楼罗所言的情况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发生。身为至高无上的王,他们也完全看不透,仁慈的尚付在这次反叛以后,是否会变得跟这位前翼王和大太子鸾鸟一样残忍暴戾。 只要尚付不变,这次叛乱至少会为翼族带来一个更为良好的开局。 这时,旷野中有人吹箫。那是一支悠扬婉转的乐曲,是迦楼罗最爱听的梵音。它和着热风,轻轻地摇曳,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忧伤和思念,刺痛了他的心。 随后,一个看不清表情、正在吹箫人影出现在前方的山坡上。 “哦,是栎。”迦楼罗面色平静,却仍然掩盖不住眸子里复杂的情愫,“尚付将她放出来了。” 他以为她会走近,然而她只是隔得很远地对他伸出手,像是想要伸手抓住他一样。那动作只在空气中停顿了数秒,她收回了手,转身走掉了。 迦楼罗心里的忧伤忽然被无限放大,但这忧伤忽然被另一种危机感一扫而光。 另一个人影出现在栎刚才站着的位置。 他骑着战马,手里拿着闪亮的长矛,身上覆盖着坚硬的盔甲。 迦楼罗看不清那人的脸,但那陌生的身形看上去却格外熟悉,像是亲人相见一样的感觉。 那人大手一挥,许多身穿黑色战袍的士兵从身后冲出来,如同幽冥地府的幽灵一样向他扑过来。 不,不是像,他们确实是幽冥之兵。 三青和戴胜见这阵势,立即亮出兵器,严阵以待。 那些幽冥之兵冲过来,将三青、戴胜和迦楼罗团团围住。山坡上,另外两个军士架着被缚住的栎,出现在那人的身旁。 那人从马上下来,朝迦楼罗走了过来。 借着日光,迦楼罗才看清了这人。 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但从他的表情和言谈举止看来,迦楼罗完全可以断定他就是鸾鸟。 “你从哪里又寻来了一个肉身?”迦楼罗冷冷地问道。 “这件事不用你操心,我的父王大人。”鸾鸟冷冷的一笑,带着嘲讽的味道,“哦,不,是前任翼王,被自己最爱的小儿子背叛的滋味如何?” 迦楼罗漠然地看着鸾鸟:“王位是我让给他的。” “你是被他传承的不死鸟之血吓到了吧。”鸾鸟依然是冷冷地笑着,“纵然你可以像当年杀了我一样杀掉他,但面对一个每死一次就会更加强大的敌人来说,让权力和欲望杀死他的心,胜过让他变成一个在武功上让你都无法抗衡的人。” “我毕竟也是你的儿子,自己父亲心里是如何盘算的,我很清楚。”他继续对迦楼罗说。 “你倒真不愧是我的儿子。”迦楼罗故作平静地望着他,“你派兵将我围住,又绑架了栎,难不成真想帮着那道士翻盘不成?” “在你杀死尚付的心之前,我要用你和你的翼后,让他将王位让给我,所以你暂时对我还有些利用价值,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放逐到死气横秋的狮驼城去。这报应对于你而言,来得未免太快,也太轻了些。”鸾鸟故意叹了口气,“至于我的师父,他的目标是少康,跟我争夺王位本就是两件事情。” “好大的一盘棋!”翼王冷笑一声,“你身上没有不死鸟之血吧,你以为我打不过你?” “那么,你忍心看着我把她杀了吗?”鸾鸟伸出手,向山坡上被缚住的栎指过去。 迦楼罗的喉结紧张地上下挪动了一下。 想起刚才栎远远跟他道别的场景,他心里忽然有些动容。 他开始有些恨自己,当初自己可是个连亲生儿子都敢杀,连同族百姓都敢屠戮的翼王,如今为什么也开始心软了。 见迦楼罗没有任何回应,鸾鸟忽然猖狂地大笑起来:“我亲爱的父王,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你对亲生儿子尚且那么残忍,如今对一个女人为何于心不忍了?” 说完这句话,鸾鸟一边号令左右将迦楼罗用绳子缚住,一边对三青和戴胜说:“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我留你们性命回任城去给尚付带个话。如果他想要他父母的性命,我师父跟少康决斗那日,让他捧着王玺臣服在任城门口,迎接我的王驾。” 他骄傲地凝视着迦楼罗,那目光感觉就像盯着刚捉来的猎物一般。 第72章 尚付赴黄泉 午后。 尚付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眼里透着巨大的震怒。 太阳的光从窗棂斜斜的照进来,正好照在尚付的脸上。尚付愣愣地看着天空中那轮并不炽热的太阳。他似乎看到了母亲对着自己微笑的样子,以及那日与父王对阵时自己的嚣张和疯狂。 “你们认为,我真会成为父王所想的那样,变成跟他一样只知道屠戮的魔鬼么?”尚付俯视着跪在榻前的三青与戴胜,问道。 三青和戴胜相互看了看对方,不知如何回答。 “王,当务之急是拿出一个办法将鸾鸟手中的人质拯救出来。”三青刻意回避了尚付的问题。 尚付冷笑一声,从床上站到地上,指着三青和戴胜呵斥道:“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难不成我现在就已经是跟他们俩一样的魔鬼了么?” 三青和戴胜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滚出去!”尚付怒喝道。 三青和戴胜站起来,半弯着腰退出了王的寝殿。 尚付的脸被怒火烧得通红。 他想不明白,为何做了翼王,居然还能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冷静下来,他觉得三青的话不无道理,当务之急是必须找到解救父王和母后的办法。 他站在窗前,将这一年以来所有的事情都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遍,忽然想到少康曾经跟他说过,神社的玄鸟神龛下面有通往彼岸之门。 想到这里,他火速朝神社奔过去。 五彩玄凤的神龛依然如故。 他走上前,朝神龛背后一摸,果然在神龛的案后找到了少康说的那道暗门。紧接着,他蹲下身推开那道暗门,立即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吸了进去。 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置身在汹涌而奔流不息的忘川河畔。放眼望去,少康所述的那些沉睡中的彼岸花已经舒醒了,红艳艳的花朵向黑无边际的幽冥穹顶尽情绽放着。 他所在的黄泉路上,来来往往的幽魂形色匆匆,皆是面容麻木的青白面孔,行动蹒跚而扭曲。这里面,不乏当初因鸾鸟附在他的身上,被他屠戮掉的任城百姓。 他们都在向着同一个地方走去。尚付顺着这些幽魂前行的方向望去,隐隐约约约看见一座浮桥,桥头立着一个凉亭。按照之前少康所述,那里应该就是奈何桥与望乡亭。 他看着这些孤魂野鬼,忽然心生愧疚。纵然当时鸾鸟控制着他的意识,但这些翼族的百姓确实是活生生地死在他的掌下的。 带着愧疚的心情,他渐渐走到了奈何桥边。孟婆孤身一人站在那里,搅动着着锅里浑浊不堪的汤水。 “你是新任的翼王吧。”孟婆看见尚付走来,一边给路过的亡魂递上一碗孟婆汤,一边问道。 “你认识我?”尚付的声音很低,生怕惊扰了路过亡魂。 “当年孔雀大明王来这里采彼岸花的时候,跟我说过他有个侄儿,命中注定会当翼王。”孟婆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要抬头看尚付一眼的意思,“他说,你当了翼王那日,会来我这里寻求幽冥之兵的破解之法。” 尚付大惊:“大明王二十多年前就已知道今日会发生这些事情,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孟婆淡淡地说道:“一切都是天机,如何能轻易告知于你?” “天机?神族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天机。”尚付轻浮地笑了笑。 孟婆抬眉乜斜了他一眼,带着讥笑的意味对他说:“你这孩子虽然活了几千年,还没活明白么?神没有了,还有仙啊!” “神?仙?”尚付陷入了困惑之中,“这二者不是一样的么?” 孟婆分完了最后一碗孟婆汤,大笑道:“神和仙之间有天壤之别。” “愿闻其详。” “神通过修炼元神或神识且必须抛掉凡间的肉体,而仙则或是不愿意修掉肉体的生灵,或是自混沌初开就自然存于世间的自然之仙。”孟婆顿了顿,继续对尚付说,“另外,神是仙里面受过天帝敕封官职的,而仙最多只有封号,没有官职。” 尚付恍然大悟:“所以我的老祖凤神是受过天帝敕封的?” 孟婆点点头:“当年天帝见五彩玄凤在梧桐上聚来百鸟齐鸣,敕封其为凤神。” “那婆婆你呢,你是仙还是神?”尚付又问道。 “婆婆我自然是神,当年在善见城也是有官职的。”孟婆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自豪的表情。 与孟婆的这番对话,让尚付明白了许多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如果照孟婆所述,他的母亲栎原本是没有肉身的天神,那么现在她的肉身是从哪里来的?还有少康,如今虽然与少昊合魂,但有朝一日少昊寻到了善见城继任天帝,必然会丢下少康的肉身。如此说来,无论是他的母亲还是少康,都不过是神族的重现世间的棋子而已。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婆忽然露出了森冷的微笑,“人是神创造的,被神利用也无可厚非。如今神族重现世间已是必然,没有神族,这世间岂不是乱了套。” “是谁定下的这破规矩。”尚付心中忿忿不平,他认为如今这一切,对他的母后和少康都不公平。 “除了仙,还有谁?”孟婆笑答道。 “仙?我记得那陆压自称是这天地间的散仙。” “陆压?他原本是神,被天帝革掉了官职,自然成为散仙了。不过这陆压虽为天帝帝俊之子,但在仙界的辈分却与那三位上仙旗鼓相当。” “是哪三位上仙?” “让我想想。”孟婆一边说话,一边拉住尚付在望乡亭的台阶上坐下来,“传说中世界本是一片混沌,盘古上仙开天辟地,清气上扬为天,浊气下沉为地。此后过了四万八千年,陆地裂变为东胜神洲、北俱芦洲、西牛贺洲、南瞻部洲,支撑天地的盘古上仙化为直通三十三天的须弥圣境,屹立在四块大陆中央,高约八万四千由旬。盘古的精气凝结,在须弥圣境诞生了天帝帝俊、鸿钧、混鲲、女娲四位上仙,盘古大神在的毛发又在地面幻化出五彩玄凤。” “五彩玄凤是我的祖母,寂灭已经上万年了。”尚付打断了孟婆的话。 孟婆点了点头:“那凤凰是你翼族的先祖,她孕育出两任翼王,孔雀大明王和金翅大鹏。相传孔雀降生时本为翼妖,一日出门觅食,不小心吸食了在雪山顶上修炼的接引道人,那位接引道人是混鲲祖师的大徒弟,法力无边。他剖开孔雀的脊背跨上灵山成圣。” 尚付暗暗一惊,他出生以来,大明王就是高高在上的翼族之仙,没想到这位上仙竟然也曾经是无恶不作的妖孽。 “后来呢?”他问道。 “接引道人认为自己从孔雀的腹中获得重生,因此敕封孔雀为佛母大明王。大明王到灵山受封以后,渐渐隐居在凤巢修炼禅定之术,于是你的父王,金翅大鹏继任了翼王之位。”说到这里,孟婆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叹息了一声,接着说,“后来帝俊在须弥圣境造了善见城,自封为天帝,封其妹女娲为娲皇,开创神族。鸿钧因聚盘古开天辟地时三清之气,因此能创天地宇宙、再造乾坤,连天帝都惧其三分。他不愿为神,常年居于昆仑虚,天帝因此令西王母侍奉左右。混鲲则在灵山开创西方教,座下弟子接引道人、准提道人后来肉身成佛。再往后,混鲲搭救了流落凡间的陆压,二人以师兄弟想称,因此陆压也算是这天地间的一位上仙。” 尚付心中一凛,倘若陆压在仙界的辈分那么高,那么鸾鸟拜陆压为师,这辈分和功力必然在他尚付之上:“因此这陆压还是接引道人和准提道人的师叔?” 孟婆微微一笑:“陆压与混鲲师兄弟相称,却常年隐居世间,自号为地仙之祖。” “我听大明王提起过,天帝帝俊、混鲲祖师、娲皇在万年前的那场洪水中早已寂灭,唯有鸿钧和陆压尚在世间。” 孟婆沉吟了片刻,忽然申请严肃的对他说:“天帝和混鲲寂灭不假,但娲皇尚在人间。” 尚付大惊,倘若娲皇还在人间的话,那么这世间便果真有了能战胜陆压的神。 “不仅娲皇尚在人间,西王母、东华帝君等正神也在人世,并未寂灭。”孟婆长叹一声,“他们一直在等待有缘之人。” “谁是有缘之人?”尚付听见孟婆这番话,思愁不禁在心头无端彷徨,泛滥蔓延。 孟婆笑而不答,沉默片刻,她起身对尚付道:“我向你透露的天机太多了,太多了。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位有缘人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到你身边来的。” 尚付接着问:“我听说人族是女娲用黄泥塑造的,那女娲是兽族始祖,为何会想到创造人族?” 孟婆见尚付意犹未尽,便继续向他讲述人族的来历:“天帝有一天到地面上走动,觉得世上除了飞禽猛兽便没有别的生灵,于是决定按照神的样子新增一个种族。一天夜里,他的神识化作地皇伏羲来到下届,跟女娲一起生育了后代。谁想女娲本是人首蛇身,生下的儿子后稷竟然是人首牛身。天帝很失望,于是女娲决定按照天帝的样子,用草绳和黄泥造人。结果,公孙轩辕从泥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代人皇,才有了后来的夏族。后稷,最后成了兽族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