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长安》 第1章 楔子南方有嘉木 刚刚结束一轮紧张的全国巡展工作,常安没有跟随同事回公司,而是直接远程告了年假,留在了昆明。 阳光温柔的美好清晨,她坐在酒店餐厅等上餐的时间,浏览网页打发时间。 她的微博里,有个互相关注但没说过话的网友叫阿全,经常在微博上传一些硬笔书法的照片。 与网络上那些拍的极具艺术感的文字书写照片相比,阿全显得业余而随性。 有时候他的字是写在餐巾纸上,有时候写在绿色桌布上,甚至有时候是用粉笔写在黄色的墙壁上。 笔迹凌乱潦草,很多时候,常安看不出阿全写了什么。但是那些字结构疏错有致,银钩铁画透露潇洒,连被书法家提倡多而不宜的牵丝都别有风致。 有一次,常安看到阿全上传了一家小商店的照片。 商店深色的招牌上,在一串分辨不出是哪国文字的鬼画符下面,是属于阿全的中文笔迹。写的是商店的名称。 而从照片下边写主推菜单的小黑板底部,常安看到了饭店电话,后经查证,她知道餐馆竟位于越南。 女侍者将她点的吐司和奶茶送上来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者是和自己关系不错的旅游网站编辑韩深深。 “咳咳,美女,我昨晚得到可靠线报,你是不是刚请了一周的年假?” 常安敲了下脑门,苦笑在心中默念了句“王靖生,您真是有够重色轻友……”,才对电话里的韩深深承认了这件事。 韩深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常安,我知道你已经不接酒店体验任务了。可你相信我,这次绝对不是人满为患的风景区,是游客很少的地点,正好适合你休假的。” 之前她停职留薪期间,因为一封畅游北欧的日志,赚取不少拥趸,后被韩深深所在的知名旅游网站看中,受邀做过一段时间的兼职酒店体验员,也就是外界所说酒店试睡员。 这份兼职虽然不像谣传的那么高报酬,甚至大部分时候都是零报酬。但是,只要事后写一些文字配上几张照片描述酒店环境,就有免费酒店住,对当时的常安来说,算得上美差。 后来她回到本职工作,没能继续这份兼职,不过和韩深深倒是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凭两人的熟悉程度,常安也不打算绕弯子,想直接推掉的。谁知韩深深说出地点后,她有点动摇了。 “深深,你说的酒店是在……?”她再次确认。 “越南的岘港。”韩深深看出常安心动了,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说:“而且常安,这次是有酬劳的。我算过了,网站抽掉六成,剩下四成去税,到你手的数字,仍然很可观。” 握着手机思考时,常安目光不经意飘到了桌上的平板上,屏幕上是接电话前,她正在看的阿全只抄了第一句的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常安,你还在听吗?”她半天没说话,韩深深有些急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 常安轻轻嗯了声,“深深,你说的岘港我不了解。但越南我倒是挺感兴趣燬。”她唇角弯起了一抹柔软弧度,“等下我让靖生把我的资料带给你,我在外地不是很方便,要有劳你帮我办理去越南的加急签证了。” “包在我身上。”韩深深说完,愉快地收了线。 # 前往河内的飞机上,常安盖着毯子睡过去。一路遭遇气流,十分颠簸,她睡的并不踏实。 她做了个梦,梦到的是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废弃的杂货店地下室里,李嘉睿盘腿坐在角落里,窗外不远处的路灯光芒穿过铁栅窗,打亮他眼周一带,“你别再叫了,就算你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的。” 常安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松她紧张的神经,可眼下的情况,她实在笑不出来。 从堆叠在窗户下头的厚纸箱上跳下来,她紧挨着少年坐下来,想看看他的手,但又不敢。不是因为性别不同害羞,是怕自己笨手笨脚弄疼他。 他被关到这里,常安认为是受到自己的牵连。 昨天她远远跟在他身后,但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入口,忽然有人用手绢捂住了她的口鼻。 这个作案手法和网上报道的拐卖妇女的一模一样,但是奇怪的是,手绢上没有传说中的迷药,她尚有力气大声呼救。 不远处的李嘉睿是听到她的求救声跑过来,才被那两个坏人一并关到了这里来。 常安为此感到愧疚。 她甚至打算好了,如果对方只给很少的食物,那她就把自己的都让给李嘉睿。又或者,如果只有一个逃命的机会,她就掩护李嘉睿跑掉。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除了扔进来一瓶矿泉水以外,没有提供过任何食物。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反而是李嘉睿怕她冷,抱了她一整夜。 而就在刚刚,绑架他们的人不知因为什么离开后,他为了挣得生机,徒手打破了地下室上头的窗子。 不过,外面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荒僻。她用尽全力呼救,却根本没有人回应。 她很后悔刚刚没有拦住李嘉睿。 现在他的手白白受了伤,虽然经过了简单包扎,但不是很乐观。 常安放在他膝盖下头的手背,感受到从上面滴下的温热,心里猛地一绞,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问他:“你疼吗?” “不疼。”齿间溢出低吟。 撒谎。 她深呼吸了一下,咬着牙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笨拙地调整成跪坐的姿势,然后一点点凑近他。 就在四片唇挨上的最后时刻,他突然睁开了眼。 她茫然怔住,整张脸刹那间变得滚烫,不自在地解释:“电……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亲吻甚至更亲密的举动,能够降低疼痛。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效,但如果能让他不痛,她都愿意一试。 他低声笑起来,然后笑着笑着成了咳嗽。她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拍她的背,却被他制止。 李嘉睿握着他的手肘,上半身靠近她。常安被他得眼神蛊惑,心跳快的好像胸口里藏着只小鹿。 然而他并非要亲她,只将侧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很紧密的依附,毛刺刺的头发刮抵着她的下巴。 她伸出手臂,很想搂住他的背,可…… “小姐,小姐……” 常安睁开眼睛时候,自己的手心里正紧紧抓着一把毛毯,衣服贴在她的手臂上,已经被汗水洇湿。 “什么事?”理了理同样被汗水打湿的发帘。 “麻烦你把遮光板拉上去,飞机快要降落了。”空姐声音温和地提醒她。 # 第2章 双城故事(一) 河内转机岘港,等到达酒店,已是深夜。虽很疲惫,但经过一夜的修整,常安状态恢复。很顺利地参观完酒店的各处场所和设施,她慕名前往岘港教堂游览。 来的路上,明明还艳阳如炽,但抵达地点,刚拍了两张照片,却突然下起了雨。 因为不是弥撒日,教堂没有对外开放,她不能进去,狼狈四处张望可躲雨的地方时,头顶竟适时多出一把为她挡雨的黑色大伞。 她仰起头,先是看到深色的伞檐,转过身又看到一张年轻男人的面孔。 撑伞人澈亮的双目此时正微微眯着,嘴唇稍稍翘起,却又不太像是在笑。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在看她,不是从上至下的打量,而似怀揣着某种不可推测的意图,一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而当他眼里黠光闪过时,她的瞳孔也不自觉随之收聚。 伞虽大,但完全罩在她头顶,他肩膀的布料不免被雨水打湿,可想而知,整个后背被洇湿的情况只会更严重。 片刻犹豫后,她一声不响从伞下跑掉,不过没跑开几步,男子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常安,你不记得我了?”他的声音穿越雨幕而来,模糊飘渺,不过倒是成功让她顿住了脚步。 “我是李嘉睿。”又说。 艰难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常安略显局促地转身。李嘉睿已走了过来,并将伞再次撑在她头顶上方。 . 李嘉睿开一辆旧吉普,发动机启动后,噪音很大。坐在副驾的常安,始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时刻担心车会散架。 看到她紧张的模样,他发出爽朗的笑声,提醒她放轻松。 “我们去哪?”调整了一下情绪,她问。 “去找个地方喝咖啡。”车前有几个孩子冒雨横穿马路,李嘉睿没有摁喇叭,反而是好耐性地停车在路中,等他们全部通过,“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去拜访一个朋友。” “既然你还有事,咖啡可以明天再喝,反正我还会在这儿待上几天。”她透过雨刷活动频繁的车前玻璃,看了眼道路远处,最后指着挂着餐厅招牌的地方,说:“你把我放在那里,雨停了,我自己可以回酒店的——还有,今天谢谢你,李嘉睿。” “怎么这么急着跟我告别?”他嘴角撇着笑了声,话里情绪十分难辨。 遇见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的人,她何尝不想延长相处的时间?但是常安实在分辨不出他上一句说要见朋友的话,是否是在委婉的同她说再见。“我是怕会打扰到你。”常安如实说。 “你的打扰,我求之不得。”他熟练打了四分之一圈方向盘,将车开到一处更为狭窄的路上。 她听得一怔,还没想到该如何反应时,李嘉睿已将车停在一处院落门口。 拔出车钥匙,李嘉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件浅檀色近乎透明的薄质麻衫套在身上,才侧身对她说:“后座漆盒里有一件奥黛。等下你换上,不然一直穿着湿衣服容易着凉。” 常安道了句谢,并没有多想,接受了好意。 . 跟随李嘉睿进入院落,她发现这座位于越南岘港的院落竟为中式风格。房屋的硬山顶下是外挑的檐牙,回字形的院落,坐北朝南的堂屋,以及位置相对的东西厢房。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节省空间,没有常安熟悉的回廊,反倒设置成宋氏的条棱窗式门,外设凭栏。 正屋两扇窗门分别整齐打开了四十五度,光线有些暗,走近时,她才看清里面的情况。 屋中空间比她想象的要小上很多,不过一进三间,采光不够好。但被冥冥雨色映亮的一方天地,明暗虚实变得敏锐,别有一番韵味。 上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缄于言辞,看到常安仅是点头致意。 她还是在同李嘉睿说话时,听到他说中文,方知道大家是同胞。 老者泡茶时,常安一直低着头很安静。偶尔偷偷看李嘉睿一眼,发现他正襟危坐,言笑不苟的肃然面庞,和他在车上有点不正经的模样比起,简直像换了个人。 她正因奇怪而发呆时,一杯未上釉的杯子已经递至面前。常安接过道谢,老者却向她摆手,随即起身向外走。 李嘉睿用眼神示意她等在这里。常安知道他们是要单独谈话,握着茶杯对他微微点了下头。 只剩她一人的禅房里,因和李嘉睿重遇而起伏的思绪,终于一点点归于平静。 刚刚他们遇到,她没有和他相认。一来是太过意外,二来认为他有可能只是好心撑伞,并不一定还记得自己。 以前她也曾设想过他们相遇的画面。 那时她不再是常常守在角落里,用热忱视线悄悄追逐他的那个女孩,脸上有了皱纹,身材走了形状,手里或许还牵着一个小小的孩子。而他外貌更成熟,目光更笃定,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 如果真是那样,他肯定就认不出她来了。所以她也挺庆幸事情是现在这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才停了,常安百无聊赖走到院中。 门窗的隔音效果不好,他们谈话的声音传出时,她本想要回避,但内容实在特别,就没能挪的动步子。 “……印度在雅利安时代,统治者为了维护统治,推行了种姓制度。”最先听到李嘉睿的声音,竟有些压抑,“最高种族婆罗门和最低种族的首陀罗的男女结合,生出的后代被称作旃陀罗,还要被灌上‘贱民’称号。” “是。”老者沉声应道,“这本是不公。可是佛倡导破除,曾设法与一名旃陀罗人相见并为其说法就是明证。” “老师说的不错。但人心如贪食饕餮,永不餍足。”他平静语调中竟暗含轻微的讽意。 老者轻轻叹了口气,“lee,英雄造时势,一切都逃不脱因果,你心魔深种,难以修佛。但若能以轮转王自视,救人救己,也是功德。” …… . 随同李嘉睿告别老者出来,她再次坐上他的车后,显得有些心绪不宁。 坐在她旁边的人,和她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少年有如出一辙的面貌,但性格的差距却很遥远。 比起他的变化,常安更好奇改变的原因。 “在想什么?”李嘉睿脱掉麻衫扔到后座,恢复了初见面时的恣意神态,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启动车子。 那个“你”字差点不经思考脱口而出,幸好她及时抿住了嘴。 “怎么不说话?”他笑了声,余光从她菲薄的淡红色双唇上掠过,“怪我刚才让你等那么久?” “哪有这么容易生气?”不想被察觉异样,她尽量以轻松口气开着玩笑,“我以为,我在别人眼里不该是个小气的人。” “可我又不是别人,常安。”他半认真半调侃地说了一句,看到她回避的神色时,忍不住弯了嘴角。 . 他们来的咖啡店不提供侍者到桌台的点餐服务,常安按照桌上菜单,挑选好自己的饮品后,李嘉睿下到一层吧台点餐。 独处时,她一直在筹措等下要讲的话题。但想着想着,心里不自觉就会冒出老者评价他的话。 心魔深种。 这四个字说得未免有些重。 心魔究竟是何种心魔?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她都不得而知。 二楼只有那么一对客人。李嘉睿端着饮品和甜点上来时,看见常安正托腮对着窗外发呆。 她穿着白色的奥黛,不过由于皮肤白,和当地女孩还是存有区别。 “你的热果汁。”把一碟蛋糕也放过去,最后只将一杯白水放在自己面前。 “我,没有点蛋糕。”常安看看蛋糕,又看看他。 “是我的。”他狐狸似的戏谑笑,“给你尝几口而已。” “好吧……你很大方。”她莞尔,用铁勺挖了一勺蛋糕放到嘴里,有些白色的椰蓉,因她心不在焉,沾到唇角,“自从那次我们被人救出后,你就转学了。这些年你……” 他把她的话接过去,“我过得好吗?” 她点了下头。 “很充实。” 这个回答是中性的,好与坏难以体现,只要没有虚度,都可算作充实。不是她想听的答案。 “常安?”李嘉睿手里握着水杯靠上位置,热气就从他指尖缭绕溢出。 “我也很……充实。”以为他是要问相同问题,她这样回答,再用勺舀了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 李嘉睿笑着摇头,指了指自己嘴角的位置,常安没能领会,疑惑地看着他。 他索性放弃了提醒,而是用手指擦下她唇角的一抹奶油,放在嘴里,耐心品尝。 这暧昧的举动,另她诧异到说不出话,想到他刚刚确实说过蛋糕是他的,只是先给她尝几口而已。可没想到是这样的尝法。 李嘉睿抿缩了一下嘴唇,意犹未尽地笑着说:“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常安的耳廓瞬时就红了。 这句话……是她十年以前对他说的。 想不到今时今日,他居然换了个场合再还给她。 第3章 双城故事(二) 经过一场雨的洗涤,岘港傍晚的空气变得清新。 他们从店里出来,李嘉睿忽然问她要来她一直挎在脖子上得白色微单,并指着道路中间的位置,让她站过去。 常安茫然未动,他便笑着让她不要害羞,解释说:“这里没有镜子,我想让你看看自己穿奥黛的样子。” 当她站在一片红彤彤的火烧云前,他才端相机至领口下边的位置,然后低头望着取景器,摁下了快门。 “好了。”他把相机交给他,帮她拉开副驾外的车门。 常安坐上去,看照片时表情却不是很好。 李嘉睿眉毛微挑,笑问她:“我照的不好看吗?” “也不是。”她嘴角浮出缕笑,把屏幕凑到他眼前,指着说:“你看你是背光照的,别说衣服了,我的脸都是黑色的。” “好吧。”李嘉睿颇无奈地摊了下手,向她坦言自己不太会使用相机,又说:“猎人以弓射鸟,也有等待时机的时刻。看来照相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她先是被他这个深沉的比喻说得一愣,随即咯咯低声笑起来,“我还以为所有男同胞对电子产品都会很擅长。” “可能我是异类。”他扬了扬嘴角,踩深了油门。 . 车停在常安住的宾馆门口时,她没有马上下车,“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 李嘉睿拉上手刹,轻轻嗯了声,“不过不必是现在。” “不方便?” “我来岘港办事,现在虽然已经办完了。但也有些累,不想再开回去。”开门跳下车,为她打开车门,“我们各自回房间休息一下,两个小时候后,在餐厅一起吃饭怎么样?” “你本来是住在这里的?”她虽然吃惊,但总不好让他一直站在门外等,赶紧跟着下了车。 没有直接回答,他淡淡说:“我们很有缘分。” 回想她来越南前后的点滴细节,冥冥中似乎有迹可循。但马上也就在心里摇头否定了。因为她实在寻不出他刻意安排下这一切的理由。 . 晚餐前,常安提前到了餐厅门口,等待了一小会儿,瞥见餐厅内挂钟显示6:42时,回过头,李嘉睿就出现在了视野里。异常的准时。 餐厅人满为患,他们便坐到了外边的塑料椅上吃饭。 期间,不知名的花香被小风一阵阵送来,混同着饭香,扑到鼻间。常安难得好食欲,用勺子欢快寻找炒饭里的蔬菜丁,吃的很快。 李嘉睿看到她挑食,把已用叉子搅起的意面放下,饶有兴趣地问:“特别喜欢吃蔬菜?” “不很喜欢。以前甚至还有点讨厌。”她细细咀嚼掉三五颗蔬菜碎丁,继续说:“不过知道它们很有营养,吃不下主食的时候,还是会把菜尽量捡了吃。慢慢习惯了,也就觉得味道其实并不讨厌。” “那其实讨厌什么味道?”他看着她问。 “猪肉。” “猪肉?”他笑着点点头,“好,记住了。” “……”常安手中勺子顿住,好半天,才有些好笑的向他强调,“李嘉睿,我们至多不过再共进一顿早餐而已。” 她知道他明早就要离开,而她也打算去岘港附近的城市游览。 “怎么这话听着,你好像很想赶我走?”李嘉睿口气不满,眼角眉梢含着促狭。 常安淡笑了下,很平静地说:“聚散有时。”这个道理她曾多次以极为残酷的方式体会。渐渐明白,如果开始就不曾强求,后来也就不太容易失望。 李嘉睿没再纠结下去,而是接着上个感兴趣的话题问她:“说说看,明明不很喜欢,却一定逼自己吃的理由是什么?” 无意识得用勺子捣平磁盘里的饭食,常安隔了很久才说:“说起来,也就是我和你被坏人绑架那一年的下半年,你转学离开,我身边也接连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她低头看着盘里米粒,淡淡地说:“然后我的食欲,开始变得有些不如意。但后来有人告诉我,不能不按时吃饭,而且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 “所以你就先把蔬菜挑出来,剩下的量力而为?”李嘉睿连连苦笑,“常安小可怜,你究竟遇到了什么?怎么连饭都不会吃了?” 她没有回答。 “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说。”他收起适才的嬉笑模样,口气依然随和,“不过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作为交换。” “你说的事情……是关于哪方面的?”她彻底把勺子放下,抬头看着他。 “事情有些复杂,具体属于哪方面说不好。”李嘉睿眼里光线忽明忽暗,“不过常安,这件事和你有关。” 和她还有关系? 常安怔了怔。 其实,她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其实并非不愿告诉他。他对她而言,是很特别的人。今日一别,以后再难相见。将心事说给他听,就像把秘密尘封入罐后投入大海。 她没再犹豫,把父母离婚,父亲经商不慎被诬陷入狱的事情一一讲给他听,口气还算得上平静。 但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再开口时,情绪开始渐渐出离控制,“我在北方上学时,曾得到我外公一位挚交的照顾。他们一家人对我都很好,尤其是这家的小儿子。” “就是那个告诉你要吃有营养的东西的人?”他尾音语调略有变化。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常安自然没有注意到,仅是点头承认,“他叫卫知何,是名军人。我们后来走到了一起。”她顿了一下,眼中光芒更加暗下去,“但两年前我大学毕业时,我们定下婚期,他却突然出了事情……那是一次抢险救灾任务。他死了。”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常安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而在接触我以前,卫知何曾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同前妻生下的孩子,名叫卫斐。在世时,一直是他自己在抚养孩子。因为卫斐母亲的原因,那个孩子在卫家并不讨喜。所以他过世以后,我主动提出抚养卫斐,卫家人是同意了的……” 她孤身来到越南,眉眼间带着惆怅,看起来却又了无牵挂。故说到这里,他也就猜到那个孩子,后来应是出了意外。 “不过,有一段时间,我工作很忙。不得不将孩子暂时送回卫家照顾。一次卫家保姆去幼儿园接卫斐时,他却哭着闹着要见我,不肯跟跟保姆回家,结果保姆没看牢……遇到了车祸。” 常安没有太多经验,也并不擅长照顾小孩子,但在那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尽己所能做到最好。但上天对卫斐还是这么不公。在她看来,也是自己的间接失职,造成了那场意外。 极度愧疚下,常安在好友王靖生的建议下,一度离开自己喜欢的工作。 去了很多地方后,心情得到改观。但午夜梦回时,弥留的愧意往往还是会从心底钻出来,像疯狂生长的藤蔓般纠缠着她不放。 李嘉睿始终安静聆听,没有劝说或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在最后,她扑在他怀里时,搂紧了她。 常安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多久没哭过。而泛滥情绪一经宣泄,她就彻底忘记了李嘉睿事先承诺过要告诉她的事。 . 第二天一大早,常安被房间电话机的铃声吵醒。她迷迷糊糊仰靠在床背上,拿起听筒。 “hi,吵醒你了?”李嘉睿在电话里的声音比亲耳听到的沙哑一点,懒洋洋的语调里有笑意,“不过我只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迷蒙的思绪一下子清醒。 常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感到自己偎在话筒旁的嘴唇里呼出热气,又折返到自己的发鬓处。挨着听筒的右边耳垂很快变热了。 “别紧张。没有别的意思。”尽管看不到表情,听不见声音,但聪明如他,却好像能够洞悉到她在彼端的情绪,“既然你还要在越南停留几天,那作为半个当地人,不如由我陪着你四处逛逛。” 常安不争气地捂住心口,连自己都为自己现在感到的愉悦感吃惊,好一会儿定住神,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没有事情要忙?” “刚巧这几天没事。”李嘉睿有些忍俊不禁,“不要犹豫,常安。像我这样的免费向导,可遇不可求。” . 因事前同酒店承诺过,走之前要交出一份中英文双语的体验报告初稿。但现在她要提前离开,所以在checkout之前,常安打算先去同酒店的负责人见面交涉。 鉴于自己的行为已构成违约,所以她做好了分文不取的打算,却没料到事情竟然峰回路转。酒店的负责人同李嘉睿竟是旧识。她不仅没有遭到刁难,反而还被莫名其妙赠送了一些新鲜的水果。 常安过意不去,坚持要把护照压在这里,等到离开岘港时,再用文稿换取,可对方执意不收。她没办法,向负责人再次确认了其邮箱的地址后,才施施然跟随李嘉睿离开。 . 汽车开出宾馆正门。 李嘉睿:“想不到你这么讲信誉。”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常安说着,将停留在窗外的视线转向他,“李嘉睿,我们现在去哪?” “从这里去会安大约30多公里,只有一座华侨留下的古城,平淡无奇,风评也不算好。而从岘港去顺化,路程约是去会安的两倍,却被评为此生必去的50地之一。”他顿了顿,说,“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 常安已经适应这部老爷车运行时的噪音,短暂思索了几秒,很快便口气平缓地问,“那你现在住在……?” “会安。”李嘉睿笑了下,已料到她接下来的决定。 “好,那我们就去会安。”她也同样回以微笑。 第4章 双城故事(三) 30公里并没有多远,然而应承了是带她游览,他也就没把车开的有多快。 大约快抵达目的地时,李嘉睿说:“车上音响坏掉了。常安,我给你唱首歌来听。”然后清了清嗓子,真的唱开了。 李嘉睿唱的是周杰伦的一首老歌,歌词他只记得开头那几句,后边基本都是哼过去的。好在他声音好听,她听得愉快,也跟着一起唱起来。 笑着问她:“你还记不记得?这首歌是那年我们被关在杂货铺的地下室时,你唱给我听的?不过你那时候句子唱的不清晰。害我到现在,也就记住了其中一句——你在橱窗前,凝视碑文的字眼,”他顿了下,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我却在旁静静欣赏你那张我深爱的脸。” 认定他是无意,但听见这样的话,她还是像过电了般,“就算我唱的不清楚。你难道没听过原唱?” “没有。” “没有?”常安微讶。 “在国内时,我其实没什么机会听流行歌曲。偶尔在一些场合听到,也不会特意去留意。” 不会正确使用相机,也没听过周杰伦。李嘉睿,你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呢? “不说这些了。”他转换话题,“你还记不记得,我昨晚答应过会告诉你一件事。” “记得。你现在准备说了吗?” “还要再过一会儿。”口气颇为神秘,“但你要答应我,不能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有些不明所以,常安笑着反问。 . 他的住处,是位于会安沿河的一幢有些陈旧的法式小楼,四层高,墙壁被漆成鲜亮的黄色。 下面两层被统一开设成家庭旅馆。他住在四楼,为了方便照顾,就把她也安排了同一楼层。 房间比常安想象的要好很多,床单是米白色,古朴的对扇立柜安静立在房间角落。她走到窗边,拉开白色纱帘,阳光无所忌惮地撒进窗内。 简单整理了下行李,常安换上一条白色短裤,上面搭配几何纹路的细带背心,来到一楼花厅,看到李嘉睿已经坐在那里。 他背对着她,坐在一张马蹄足的条桌前喝茶,后背的衬衣料子微有褶皱,背影却是笔挺。 桌对面恭谨站着一个留圆寸穿t恤的男人,眼睛很大,目光诚恳,看到常安后,露出客气的微笑。 “来,坐这里。”李嘉睿抽出身边的椅子,向她招手。 常安点点头坐过去,圆寸青年亦嬉笑着在对面坐下。然而在他眼中,常安看到紧张的成分。 青年主动倒了杯茶,站起来微佝着上半身递上来,常安赶紧接过,又向李嘉睿打听青年身份和来意。 李嘉睿背靠椅背,看了对面人一眼,几乎没什么表情,“你自己说吧。” 青年从座位上站起来,低着头,有些像犯了错的学生,“常小姐,我叫阿全。” “阿全?”常安又重新打量一番青年。零碎不相干的细节纷至沓来,那些被忽略的疑问也如潮涌般来袭。 她没有看阿全,而是转向了李嘉睿,瞳孔微微收聚,面色有变化。 他却忽然于桌下扣住她搭在腿上的手,四指上半截无可避免接触到她腿上的肌肤,和手上略显强硬动作不同的是,他嘴角浮起的笑容。 阿全感受到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绕过桌子,站到常安身侧位置,“常安小姐,这件事其实都是我不对。我不该把老板那些字迹的照片传上网,更不该利用酒店的事情故意引你来到这里。可是老板他……” “好了,你去忙吧。”李嘉睿打断的有些突然。阿全显得很丧气,退出门外前向常安递来无奈眼神。 只剩下两人的房间很是安静,除了煮茶的器具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便再没有其他动静。他一言不发,常安也没觉得有什么。她正消化着事情始末,不急于听到解释。 “阿全是我的下属,一直帮我照看这边的一些生意。”他终于开口。又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张两寸的蓝底照片,放在她眼前桌上。 绑着马尾辫,眉毛浅浅的,嘴角的笑有些不自然。常安认出照片中人正是中学时期的自己,“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那次我们被关在地下室捡到的。”他说,“阿全应该是见到这张照片,找到了你。” 微博资料里录入了她的学校和公司信息。如果是有意寻找,如何找到她不是难题。可,李嘉睿的下属为什么要找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沉吟了下,她说:“我不怪他,更不怪你。”她没有损失,毕竟那些字的照片只是带给她慰藉,现在知道是李嘉睿所写,心里只生出感慨。“李嘉睿,我对你的意义很特别吗?”自重逢以来,第一次对他露出称得上明媚的笑容。 他许久看着她,没有回答,一点笑容都没有。 看出他的为难,她不想勉强,站起来离开,“算了,你不回答也没有关系。”低声说。 “为什么没关系嗯?是觉得我的感受,对你而言无关紧要?还是你根本不关心?”他还得昨天她提及卫知何时,是怎样的情绪分明。 “李嘉睿,你,喜欢我?”不想把局面搞僵,她是弯着嘴角问的这个问题,其实心里已拧成麻花。但这样一来,提问像是在开玩笑。 他也笑了一下,声音含讽,“你想多了。”然后面无波澜走出去。 常安垂在胸口的心终于落下去,而那并非是舒服的体会,更像是陷入不见底的深渊。 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刚刚那一刻,自己会对他有期待。 . 早晨在电话里说自己有空的人,却临时称有事要外出,于是改由阿全带常安出去游览。她隐约知道这是为着什么。 两个小时游览过程中,常安并没有像其他游客一样,对古城发出不够新奇、有趣的评价。仅仅只是用眼睛安静将所见一切记录在心。 他们来到一家手工裁缝店时,店主向常安推销手工订制的钱包。想到自己次日即要离开,常安本想拒绝。不过机灵的阿全看出她留恋的眼神,立即说可以在拿到成品后寄给她,常安才接受。 出了裁缝店,她感叹:“在国内的城市已经很难见到这种手工裁缝铺。会安这地方倒是很古典,也很适合怡情养性。”微微莞尔,又问:“阿全,你和李嘉睿来这里多久了?” “常小姐的意思是这里很适合养老吗?”阿全摇头直笑,“其实我跟老板来这里也刚刚一年多。” “之前是在俄罗斯?”以前她曾辗转跟李嘉睿的同班同学打听到,他是去了俄罗斯。 “俄罗斯的确待过很久一段时间。不过四年前,我们离开后也没再回去过。” “哦?之后又去了不同的地方?”常安来了兴趣。 “桂林,瑞士,伊朗,最后是这里。” 完全搭不上边的四个地方。 看来,不止她一人在过漂泊的生活。 “对了,哪里可以买到质量好一些的奥黛?”记起昨天她在他车上换上的那件精美的奥黛,她忽然问道。 虽然不是行家,但估计着那件衣服价格不会太便宜。已经来不及洗净归还,所以常安打算着,如果有差不多质地的,不妨买一件还给李嘉睿。 “奥黛对越南女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服饰,一般不会大规模制成成品出售。”阿全耐心向她解释,“如果常小姐想要一件,我们可以去刚才的裁缝店订制。” “哦,那就算了吧。”她拒绝着,想到昨天那件奥黛的合身,心跳居然有些快。 . 李嘉睿至晚饭都没有露面。常安很想问阿全他去哪里了,却始终没开的了口。 饭后她回房间写稿子和整理照片,直到深夜睡下时,也没有听到旁边房间有任何动静。 心里记挂着事情,睡得就有些不踏实。 半夜她果然醒来,去洗手间的时候,听见一些声音。 开始很轻微,常安以为是下水道老化所致,没多在意。但当声音的频次越来越密集,尖细的很像是女人的低声哭叫时,她简直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想都没想冲出房间,跑到李嘉睿门前敲门。 门打开,李嘉睿竟还穿着白天的衬衣长裤。整齐程度,不像是匆忙之间穿好,倒像是还没睡下,“怎么了?”他看出她表情的不对。 她干咽了口吐沫,“我房间……有奇怪的声音。” 他轻拍她的背,笑下,“怎么会?” “是真的。” 带他来到自己房间的卫生间,那声音却听不见了。常安窘迫的想解释,声音却再度响起。 李嘉睿想都没多想,迅速把她拉出了卫生间后,说那不是鬼。 “那是什么?”常安面色发白,唇瓣发抖。 他手指抵着太阳穴,沉吟了一下,最后说:“是阿全和他的女朋友。”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常安瞬间被点醒,尴尬的不能自抑。 工作需要,她经常住在宾馆。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经历过。可这里的房子建的太特殊,卧室的隔音效果没问题,洗手间的却不好。她半夜醒来敏感,糊里糊涂的,居然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我们换房间。今晚你去我房间睡吧。”他笑,又另有用意地压低声音对她说:“我那里,就算是洗手间也没问题的。” “不用……麻烦了。”她强忍住羞,“我睡这里就好。”反正卧室是很安静的。 李嘉睿点头出门,听到常安再此叫他,转过身戏谑地问:“改变主意还是决定要换房间?” 常安摇摇头,走近,“明天可不可以让阿全送我回岘港?” 他没说话,看着她。 “我,没别的意思。你回来的太晚了,明早你不要起太早,好好睡一觉。”记得白天时阿全说这些年他经常变换居所。而这点和她很像。他们都是经年漂泊的人,更应该拥有好梦。她时常办不到,便更希望他可以。 “好。”他被她送到门口。 伴随着门轴发出“吱呀”声响,常安看着李嘉睿的脸庞一点点在门里合上。很突然的想到,这应该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她下意识叫了声,“嘉睿。”将快要合严的门拉开。 “什么?”他竟还站在门口,声音十分平静。 “别动。”双手捉住他的手腕借力,然后身高并不很矮的她,却仍需要踮起脚尖去碰触。 很轻微也很慎重。许久,脚跟才重新着地,“我喜欢过你的。”她说。 第5章 流光难抛(一) # “对,对不起。”她有一本资料落在会议室,是回来拿的。没想到不过短短二十分钟,这里已经坐满人。看气度、穿着,这些人来头不小。 “常安。”叫住她的是公司的副总,也是她上司的上司,“让廖晴上些茶来。” 她点了点头,从外边把门合上。 门外就是他们这次所组办的明式家具展览的展厅。带着胸牌的同事正忙进忙出,有几个工人踩着梯子在悬挂帷幕。 而她要找的廖晴,不见踪影。最后还是问了人才知道,廖晴在走廊里给礼仪小姐讲明天开展后的注意事项。 不想在人前博廖晴面子,常安是把她拉远,压低声音说的。但廖晴还是不快,对上司抱怨一通后,说自己走不开,请常安帮她这个忙。 常安显得为难,廖晴便祭出中午请她吃饭作为筹码。这几天,大家加班加点,哪里正经出过吃去几顿?一句客气的话,任谁也不该当真。但常安竟苦笑着说怕她说话不算话。最后廖晴再三保证,常安才勉强答应了。 她转身时,也松了口气。廖晴心眼太多,她想代替廖晴,但不能表现的太明显,否则会被怀疑另有所图。而她反其道行之得到机会的原因,不过是想拿回那本资料。 端着茶具进去时,没有人留意她,上司也是稍微看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收回。常安没有慌乱,安静来到旁边的茶桌。 许久没有在人前泡茶,动作难免生疏。好在这算是她的半门家学,从小练起,以前逢客上门,母亲都热衷让年幼的她出来表演。有那些写进骨的记忆存在,即使不熟练,也不至于出错。 “谢谢。”说话的是七人之中唯一的年轻人,一身简款的休闲西装,细长脸,丹凤眼,笑容有些冷。 “不客气。”她把茶杯往青年的桌前位置放,但对方却没有如他预料错身,或者主动接茶,手肘依然抵在她那本资料上。 常安眉毛颦了一下,对上青年的视线,指了指资料,又指了指自己。青年先是愣了下,接着会意一笑,把资料交给她。 从会议室出来后,她亟不可待打开资料盒。还好,隐藏在底层的纸页还在。 这是两个月以前,夹在那枚手工钱包里一同从越南寄来的。上面的内容,是李嘉睿抄的茶经。只不过,之前她在阿全微博上看到的只有第一句,现在信笺上写的却是其中完整的一篇。 见字如晤。常安猜想他存的或许是这样的心思。而在收到后,她也将那件奥黛在清洗后寄回。 自此她同他,再没有了联系。 他们的缘分开始的就有些奇妙。多年后,命运突然安排下这一笔,微末如蝼蚁的她,不明缘由,但心怀感激约莫是不会错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告别的机会。 . 过了下午六点钟,同事相继离开。常安浑然忘我的工作,和一名同事交接明天开展后的诸项事宜到很晚。 已经过了地铁最晚运营时间,她的住处又和展厅位置分别在城市的两头。她不好意思让同事送,推说还有些工作没有完成,让同事先回去,其实是决定在会议室的沙发上将就一晚。 来到会议室门口,常安发现里面居然还亮着灯。而从里面传出的说话声音判断,还是下午在里面谈事情的那一拨人。 她感到奇怪。诚然这家展馆因地理位置频临文化名胜而声名很盛。但毕竟不是合适的会议地点,这些人挑选这里谈论事情,而且一谈这么久,那么只能说明,应该是突然碰到了棘手的事情。 “这件事也许并不像各位叔叔伯伯想的这么复杂。”里面传来那名年轻人的声音,“好几次关键的会议,他都没有出现。现在突然回国,不像是为了下个月的内集而提前准备,也许只是,另有缘故。” 房间里沉默了很久,有个很沉的声音响起,“景尧,你毕竟是年轻,很多事情看不透彻。他隐居这几年,看似无为,实际上,在那般老家伙那里已经赢了个稳妥的名声。” “大哥说的在理。”有一人附和,口气里有训诫意味,和青年的关系应该更为亲近,“到了你们这一代,李派仅余一名继承者,血统不及你。但这不代表,景尧,你就可以轻敌。” “怎么听起来,有点像是勾践卧薪尝胆?”青年先是笑了声,不过接下来没继续怠慢,郑声说:“今天叔叔伯伯们商议下的事情,我会尽量配合。既然宗族的长辈们喜欢稳妥的,那我做赵祯就是。” 这些人的谈话很复杂,像是在商讨如何顺利继承财产,或某种身份的对策。听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常安只好放弃了本来打算,决定走远一点,去车流稍多的马路上打车回家。 . 次日展会上,常安再次看到那个青年。他身边陪伴着一名女士,脑后盘发,面容妍丽,衣着得体。 两人打照面时,青年竟对她眨了眨眼睛。她旁边女士注意到了,刻意打量了常安一番。看到她不过一身白毛衣牛仔裤的工作人员打扮,神情很快变得冷漠。 廖晴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凑过来,对常安说:“这个年轻人不知道来头,刚刚我看见,咱们老板对他都很客气。”她看常安一眼,口气发酸地说,“不过,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晴美女,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要感兴趣也是先对你感兴趣。” 廖晴听她这么说,嘴上谦让,心里乐开了花。再应付了两句,不愿和她多说,常安借故走开。 至展会结束,几件定价不菲的家具悉数售出。连日来的辛勤劳动没有枉费,常安作为活动策划团队的骨干,得到上司表扬。 周末连上倒休,她一共得来了四天假期。推辞了公司的庆功聚会,回到家,在正式沉入黑甜乡之前,常安关闭了所有的通讯设备。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打开手机,各种信息提示竟填满了屏幕。叹了口气,把几封关于工作的一一简要回复,不关紧要的删掉。看到最后一条,发现竟是一条邮局发来的派件提示。 还在琢磨着快递是从哪里寄来,送件的门铃声音就响起了。茫然完成签收,常安抱回了有些沉的包裹,撕掉包装,熟悉的雕花漆盒就映入了眼帘。 这是…… 她打开盒盖,果然见到那件被自己寄回越南的奥黛。布料宣软微蓬,此时正在光线中泛着淡淡的光泽。可,明明寄回去的东西,却又被寄回来,这其中的用意,常安不太敢肯定。 片刻踌躇后,他拨通了阿全的越南号码。等待了好一会儿,电话才接通。 “阿全……”她声音滞涩,实在不知该从何问起。 “是我。” “李……嘉睿?” 电话里的人轻嗯了声,“阿全现在有些事情,我保管着他的手机。你找他有事?” 顿了下,她说:“我又收到了那件奥黛……” 他应了声表示知道,但却没向她解释寄回原因,却说:“你来的时候,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和你说,你穿着很好看。” “……谢谢。” “噢,对了。你收件的地址是你家吗?” “是。你是还要寄什么来?” 她当初留家里地址,是觉得钱包不贵重,就算不在家,放在物业也没问题。但如果再是像这件奥黛一样的物品,万一遗失,实在可惜。 “不寄了。”李嘉睿沉默片刻,然后笑了,“我回国了,想见见你。” . 他们约见的地方有些特别,在颐和园万寿山上的景福阁。 这个季节景区的人不多,她一路上山,只见到几位悠闲攀登的老人。白色阳光穿过秃枝,在台阶上洒下大片的光斑,多少缓解了她忐忑的心情。 中午在电话里,听到他说回国,她的大脑就丧失了正常思考能力,甚至不记得的是怎样放下电话,出了门。 看到李嘉睿的时候,他背对她而站。上次看到同样的画面,他面对的是探出墙壁的玫红色三角梅,而这次,已经换做一棵枝干虬结的古柏。 冬天里的他,多了稳重,后颈的短发末梢埋在灰色大衣后领里,带着黑色皮手套的双手垂在身侧。 “怎么愣着?”他回过头来望着她笑,表情里没有一丝惊讶,很让常安怀疑他是否背后也长了眼睛。 李嘉睿走近她时,同时解下了自己的黑色围巾,“天这么冷,你不该穿短裙来。”将围巾为她戴上,“冷不冷?” 他这样自然而然,反倒愈加衬显出她的不自在。而想到那天晚上的那个吻,不自在变得更多。 “你是来国内办事吗?”他们顺着山道走出去一些,她才问。 “是有事要办。但却没想好,要不要就索性留下。”李嘉睿说。 常安小心掩饰着情绪,大衣里露出的手腕摩擦到他的围巾,“其实,国内这几年发展很快,也有很多不错的机会。” 李嘉睿笑了声,“所以你是建议我留下来了?” “留下来,也没什么不好吧。”她眼睛定格在互相搀扶下山的一对老夫妻,然后垂下,随手捡起一颗落在台阶上的饱满松塔。 “好。” “……”她以为自己听错,嘴巴张开又抿紧,手里松塔一时没抓牢,掉回地上。 他折身捡起,再塞进她的手心,“我留下,常安。” 第6章 流光难抛(二) 冬季闭园时间提早,他们赶不及去湖边,只逛了逛山下的谐趣园。 这个季节,莫说荷花,连荷叶都谢了。满池衰荷星罗湖中,残枝被枯萎的莲蓬压弯,完完全全的垂着,倒是有别于春夏的景致。 她走过知鱼桥时,李嘉睿也刚好从对面的水榭里走出来。两人隔着一幅水对望,常安有时空轮转的错觉。 在岸上汇合,她说起这是自己第三次来颐和园,“春和夏各来过一次,一次是跟着父母,一次是跟着学校。秋冬相交时,倒还是第一次来。而且以前没来过这个园子。” 李嘉睿信手摘掉落在她头发上的一片落叶,“我是第一次来。虽然是冬天,但这里很安静,比想象的也要好。” 她想到了什么,扶着汉白玉阑干,问他:“你,喜欢北京吗?” 阿全说过的那些他呆过的地方,无不是位于喧嚣以外。所以他即便要留在国内,也不一定就是这里。 “不知道,还没机会了解。”他说,“其实,喜欢不喜欢也不要紧。关键还要看,有没有值得留下的理由。” 常安若有所思哦了声,没再继续问。 . 仓案同李嘉睿交换了电话,但接下来的一周,他们各自事忙,并没有过联系。 一天傍晚,恰逢她需要加班,他却突然打来电话,邀请她吃饭。 “恐怕不行。”看了看电脑屏幕下一叠打开的文档,常安捶了下太阳穴,“我还有一个软文需要完成。不如改天我再请你。” “大约要到几点?”他说,“改去吃宵夜也不错。” “说不好。”还有很多数据没有整理,时间她真的难以确定。 “那好。你记得多喝水。” “谢谢。你也是。”常安挂断电话,因他简短的嘱咐,心里生出一点暖意。 常安点下保存键,关闭电脑下楼,已是九点多钟。 出大楼,她刚想转换方向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李嘉睿从车窗中探出来,冲她摆了摆手。常安看到走了过去。 他把车开出停车场,一副轻松的口气说:“你看,我说过可以吃宵夜的。” “太晚了,”常安摇头,“我是不好意思让你一直等我。” 他扫了一眼车上电子屏的时间,“九点多而已,也不算晚。想吃什么?” “其实我一个小时前,吃了苏打饼干,冲了豆浆。一点也不饿。”常安看着车窗上凝结的水汽,因为疲倦,眼皮有点往下垂,“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去吃什么好了。” “你吃的东西倒是不伤肠胃,但是也够凑合的。这样吧,我往你家的方向开,遇到粥铺一类的饭店,我们就下车进去吃。” 常安表示同意,“可我家很偏,你知道怎么开过去?” “这个不用担心。”他笑笑,触碰了一个按钮,“车上有导航。” 运气很好,在快到常安住处时,他们找到一家格调不错的粥铺。 粥铺位于交通繁华地带,所以在接近十点的时间里,仍有很多人光顾。 进门老板说楼下客满,请他们去楼上的雅间。但雅间就会有最低消费,可他们只有两个人,常安有点担心点太多,就会吃不完。 “没关系。吃不完,就带回去当作明天早餐。”他看出她的心思说。 常安对他笑了下,没反对。 粥铺年轻老板羡慕地在一旁感叹,“小夫妻关系真好。” 常安听完有点不好意思,偏头看到李嘉睿倒是没有任何的不自然。 而意识到她在看自己,他居然还笑着反问她怎么了?常安急忙摇了摇头。 进入包厢后,非常的冷,服务员把空调打开,记下了他们点的食物后后退出去 一会儿,室内变热,她脱掉羽绒服,刚想起身去挂时,李嘉睿却及时伸手取了过去。接着常安看到他也脱下了自己的,然后将两件一起挂在身后的衣架上。 他流畅动作带来的即视感,倒像同样的事情,已经在他们之间发生过几百次。 感受到暧昧的氛围,常安微微尴尬,考虑着要找一个怎样的话题才合适时,李嘉睿却好像想起了什么,站起说:“我给你带了礼物。在车上,你等我一下,我下去拿上来。”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吗?”她工作一忙,就会变得糊涂,一般只记得星期几,而具体的日期则会记不清,更不要说是一些冷门的节日。 “不是。”他没有穿外套,把围巾在脖子上随便绕了两圈,淡淡笑下,“谁也没规定非要是节日,才能送女孩子礼物吧。” 李嘉睿上来时,将锦盒放在常安面前的桌子上。她手指搭在盒子上,不去打开而是转眸看他。他微笑着说:“打开吧。今天不是愚人节,不会有恶作剧。” 里面是一对白瓷做的胖和尚,憨态可掬。 常安拿出一只托在手上观赏。没有看出是什么工艺,只觉得很精致,而且触手生温。 “这两位是我国的著名人物。”他开着玩笑,拿起另一个,“猜猜看是谁?” 如果是其他人,多半会猜是某两位罗汉。但常安却知道,如果是罗汉,不论是按照正统的十六罗汉,或者民间的十八罗汉的说法,都不该独取两个打造。 “是不是寒山和拾得?”问的时候不确定,问完再看李嘉睿和自己手上塑件穿着的褴褛僧衣,愈发的肯定了。 “聪明,看来这对瓷塑送给你倒是对的。”他颔首。 “其实我对佛教人物没什么研究。”她谦虚地说,“只是记得频频被人们引用的那段问答。昔日寒山曰:世间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之?拾得回: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这段话说得道理不错。”他把手里的胖头和尚和她拿的凑到一起,“不过民间对他们还有另外一个隽永的说法。” “你说的是……和合二仙?” “是。”他笑了下,“希腊爱神阿佛洛狄忒是位风姿绰约的女郎。我们中国的爱神,却是一对半黠半痴的僧人。” 常安兴趣被他调动起来,“可,中国的爱神不应首推月老吗?” “你说的是点鸳鸯谱,牵红线的那位?”他把塑像放回盒中凹槽,握起茶杯,却没有喝,“我倒觉得那一位,不如这对和尚来的接地气。人和人的缘分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比较好。”他说。 “听起来怎么有些……”上菜服务员的敲门声打断常安后面的“任性”两个字,她吐了吐舌头。 李嘉睿对她笑了下,说了声“进来”。 刚才他们点菜时,服务员问有什么忌口时,李嘉睿想都未想,就说不吃猪肉。这份仔细与体贴,在看到正式上来的粥和菜时,倒是更加让常安过意不去。 “我不是回民,只是口味上不能适应。”她说:“下次点菜不必刻意迁就我。” “我知道,不过没关系。” 常安不置可否,垂眸瞥见他执木筷的手,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本来就没什么食欲的她,接下来更是吃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中途总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手。 李嘉睿拿筷子的位置比寻常人都要靠上一些。她知道这其实和握笔一样,越靠上就越考验控制力。 “在看什么?”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自己的手,但没发现不对。 “……没看什么。”匆忙收回目光,“只是在想,你送了我寒山和拾得。我或许可以送你一支钢笔作为回礼。嘉睿,你的字写的很好看。” 他莞尔,“那你送我钢笔的理由是什么?总不会只因为我字写得好看?” “送礼物不需要分节日还是你自己刚才说的。但是却需要理由吗?”她无奈一笑,“而且你送我寒山和拾得,不是也没有理由?” “理由我已经说了。”李嘉睿向她摊了下手。随即若无其事从筷笼里抽出一对净筷,夹了片苦瓜到她碟子里,“长期面对电脑工作,要多吃清火的。” 常安夹起那片苦瓜放在嘴里,没尝出苦,反倒品出些青涩的香气。她嘴角弯了弯。好像,有些懂了他的意思。 . 冬季展销市场,变得冷淡。在完成一些总结性质的工作后,常安的生活彻底闲适下来。 这也是为什么这几年,别的女孩子因为花裙喜欢夏季,她独独喜欢冬季的原因。 在年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和李嘉睿保持着并不算密集的见面频次。有时候一周能见到两面,有时候一次也见不到。但是每一次见面无不是轻松愉快的。 以往她对他的深刻印象,多来自于她单方面的臆想。而现在这个出现在她生活里的李嘉睿,则是饱满鲜活的。 有一次他实在忙的走不开,就请阿全来接她。结果到达的地点,常安发现竟是一家室内装修公司。租用的面积不大,布置的倒简单宜人。 以为李嘉睿只是来这里办事情,但看到他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又听到职员对他的称谓后,她才知道他是这里的老板。 载她离开的车上,他说:“这家公司是从朋友手中接手的,运行半个月还算顺利。” “那这是不是代表你有留下来的理由了?”她想起他在颐和园里说过的话。 “你说这家公司吗?”李嘉睿笑了声,“我在海外还有一些零碎的资产,但不也没能成为我留在那些地方的理由?” 常安低低的噢了声,陷入沉默。 她一向自诩是个擅于隐藏情绪的人,可是听到他这样说,竟然控制不转过头,对着窗外掉眼泪。 “常安?”意识到她的不对劲,他收起调侃语气。 她听到,竟觉得更加难过。一时间说不上话来,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对的。 把车停到了路边,他轻叹着过来搀她的肩膀,苦笑,“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这样问着,心里并不是完全不明缘由。 “李嘉睿。”常安调过身,突然扑进他怀中。 他只顿了一下,很快便回抱住她,“嗯,在这儿。” …… “你不要走了,好不好?”她的声音已经很哽咽,“我的意思,不仅仅是留在国内,而是留在我身边。” 接下来,常安等他的回答等了好久,等到本就渺茫的期待渐渐变得灰暗。然搂在肩上的手一点点滑落下去时,他却突然捧起了她的脸,吻住了她。 第7章 流光难抛(三) 属于他的味道,是很干净的气息,不属于任何一种植物或香水。 “傻瓜。”李嘉睿拿下巴轻轻摩擦着她的侧脸,带着点笑声,“这么不经逗。” 这话听了有些恼火,她眼角又有了湿意,手掌挪到两人之间推他,“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他的手扳住她的头,常安以为他还要怎样,不想只是顺着头发滑下去,“你就只管点火,不管灭火?”在会安是这样,现在在车里又是一样。 “是不擅长强人所难。”她气结。 李嘉睿的电话这时响起,看了下来点姓名,他表情凝重接起来,但也只是嗯了三声后,匆匆挂断。 “有个饭局。对方是同辈分的亲戚,我们一起过去。”他说。 “我还是不去了。”虽然她平时化的是可有可无的淡妆,现在花了也不要紧,但是头发乱了,心情一时也缓不过来,见人会失礼。 “你安静坐着就好。”听着像是安抚她的话,但启动车子后又说:“你在,我会安心一点。” 他的话使她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后,一路都保持了安静。 . 他们到达的饭店位于某家酒店的二层,完全按照水乡渔家风格设计。绕过门廊,是大小不一、或圆或方的人工池。每座池上都飘着一蓬船,里面传出喁喁的说话声,不过并不喧闹。 常安本以为吃饭地点会是在这里其中一只船里,但侍者径自引着他们继续往前,很快走到尽处的台阶,她面前出现了约莫三四十级的台阶。然上去了,又有一对三人高的屏风挡住视线。 正猜想着屏风后头会不会有一座更大的船,他却弯曲手臂,示意她挎住自己的胳膊。 虽知道,这样难免会显得很亲密,可也是社交礼仪的一部分,她没多想,顺着他的意思照做了。 屏风后并非是船,而是垂上水上的栈桥,宽而短。视野开阔,他们一眼就看到桥上坐着的那对盛装的男女。 在路上她已补过妆,没有梳子,于是任凭长头发散下来。里面则穿一件红色的高领毛衣,下面是黑色的毛呢长裙,同裙色的裸靴。穿着来说,已不失礼,但谈不上有多郑重。 他感觉到她的些微紧张,手肘微微把她再往自己身边带近了一点。常安感受到,淡淡对他一笑。 穿深蓝色西装的年轻男人,在李嘉睿走近落座前,站起来同他握手,随后视线落在常安这里,反是一笑,“我们见过面。” 常安愣了下,客气而歉意表示:“抱歉,我不记得您了。” “贵司前不久承接的明式家具的售卖展会,有一半都是被我的家人买走。”单纯是以陈述的口吻提醒,并非夸耀或其他。 常安回忆了下,先是想到廖晴那酸溜溜的眼神,转而才想到了眼前的男人,曾经和一些人占用过他们的会议室。 “我想起来了,”她恍然,“听我同事说您姓木。” “木景尧,幸会。”说着主动伸出手,同常安握了下。 “常安。” 他们说话的时候,木景尧身边的女伴始终都很安静。期间,也只是微笑着帮常安和李嘉睿倒茶。常安道谢,她也不多发言,安静摇头,也没有介绍自己的意思,像一尊能动的华丽雕像。 “倒没有想到,我和堂哥是第一次见面。和堂哥的女朋友倒是见过几次。”木景尧提及常安,眼神在李嘉睿脸上一掠而过。 李嘉睿握住常安搭在矮几上的手,笑了笑,“是很巧。” “你们是第一次见面?”常安有些不可置信。因为从他们之间的气氛里,分明感受不到生疏,而像是互相了解的很深的两个人。 “我们是同宗不同姓的亲戚。”李嘉睿解释。 常安喔了声,略沉吟一下,嘴角随即勾起,“怪不得,一个姓木,一个姓李。但木子李,姓李也是木家之子……” 后面“因何故改姓?”这个问题没能问出口,因为她注意到她提到“木家之子”,这四个字时,木景尧端着茶杯的手竟顿住,同时脸色也有些变化。 她心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侧眸望向李嘉睿,后者只对她笑着摇了摇头。 “常小姐猜的没错。木、李本是一家,都曾复姓端木。后来因为一些缘故,分成了两支。” 常安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到别处,又渐渐退出交谈的中心,在旁安静听他们说话。不过也不像木景尧女伴,完全不发一言。 “下个月在舟山的内集,哥哥是否有兴趣参加呢?”木景尧指节扣了一下桌子,口气随意地问。 他问时恰逢上菜,李嘉睿看到细碎葱花下的小块排骨,请侍者摆到他们对侧的位置上去,然后才悠悠地抬头问:“抱歉,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对于他的反应,常安面上没动声色。但右手挪了下去,惩戒地轻掐了他的手背一下。李嘉睿却感觉不到疼似的,手掌一翻再一扣,将她的五指轻松包拢进了手心。 “我说的是下月在舟山的内集。”木景尧语速慢下来,眼睛里藏着幢幢的影,不怎么分明。 “以前那么多回都没去过,这回也没什么好去的。”他说完,常安注意到木景尧表情有明显松动。 然而这份轻松,也仅维持了一刹那,因为李嘉睿很快就转向了她,说:“舟山这个季节微冷,却不至冷成北京这样。常安,冬天的大海,你想去看看吗?” 他的话里,有很明显的导向,她不可能不明白。 眼里流露出些许笑意,常安说:“以前我的大学就在青岛海滨,到了冬天,风是刺骨的,我们都不太敢往海边走。后来在冬天的时候,去过三亚、海口这样的城市,很温暖,但位于热带,严格说来,也算不上是冬天的大海。”她看着他,“按你说的,舟山恰恰好,冷也不至于太冷。可以坐在海边房子的走廊上,捧一杯热茶,慢慢地喝,应该是不错的体验。” 木景尧大笑了两声,“怎么听常小姐这一形容,那地方倒很有诗意似的?就连我这一年都不得不要跑上一趟的人,都恨不得马上飞过去了。” 常安对他客气笑了下。 “我们下次就约在舟山见了。”李嘉睿目光一折,望向对面时,面色很从容。 轻微的情绪在木景尧眼里一滑而过,他大方道:“那贤伉俪一定一起到访。我这个常客就勉强充一充地主,招待二位。” . 再有一周就是春节。法定节假日,要到除夕才放假。因此常安公司里,很多同事怕赶上返程高峰,硬着头皮也要请假先走。 常安上学时,新年都是回s市的姥爷家过。后来姥爷去世,因为卫知何和卫斐的缘故,她在卫家过过两次。而去年的新年,她是一个人的过的,想来,今年应该也是这样了。 全公司上下,常安倒成了最不急着走的人。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复杂繁重的工作。由于几位上司办公室离的远,她没顾忌地窝在电脑前重看一本小说。看到接近中午饭点时,接到了李嘉睿的电话。 “常安,阿全现在要订机票,”他在电话里开门见山说:“我们可以今晚走,也可以选择明晚再走。” “走?走去哪?”她有点懵。 “去舟山。”他语气有点严肃,但很快笑了起来,“可是你上次自己说的,想要在海边的房子捧热茶喝,这么快就忘了?” 常安急的笑了,他明知道她当时是在配合他,“我不能去。”很直接的回绝。 “理由?” “那个集会很不一般,要见到你的很多长辈,我怕自己做的不够好。” 除此以外,还因他们的关系尚处于不明朗的阶段。 那天晚上她迈出了第一步。李嘉睿却始终没有给予她明确的回馈。尽管她知道羁绊他的不是情感层面的原因,但没有的确是没有。 李嘉睿好久没说话,再开口居然是问:“常安,你智商是多少?” 她愣了一下,倒是坦白说了,“130。” “嗯,高于国人平均智商。”他喟叹,然后苦笑,“但怎么还是这么笨。难道是情商方面的问题?” 她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调侃自己,通过听筒加重语气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不服气地反问:“我哪里笨了?” “你陪我去,不会有坏处,相信我。”他调整了声线,语气变得正式。 “那好处呢?” “好处是我会陪在你的身边,永远的。”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听到这句话,心口猛的一跳。 “好吧。”她思绪有点飘,恢复了一半清醒时说:“不过最快是后天晚上。我需要准备一下。” 李嘉睿短暂思考后同意了。 # 刚上飞机时,他一直闭目休息。常安则坐在他旁边,翻开一本书 飞机飞了一会儿后,她正看到紧要处,却突然被他把书凌空抽走。 “伤眼睛,休息一会儿再看。”他说。 常安惦念着后面的情节,表情悻悻的,“那你给我讲讲你之前的经历。” “我那些没什么好讲的。不如你讲讲……你小时候的。” “那可能两句话就说完了。”常安笑了,身子朝他侧过来,“小时候我先是去学国画,老师夸我有天赋。但我那时很幼稚,认为传神不写实的东西,表达不出心里想的画面,就半途而废了。后来,又被我妈妈送去学舞蹈,偏偏四肢协调能力不好,只好放弃。” “那有什么是没有半途而废的?”他用手指在她鼻子上勾了一下,想到幼年的她,顽皮没常性,心里反而变得柔软。 喜欢过一个人,以为淡去了,但后来再遇见了,才知道感情只是被藏起来了。 只有这件事情,我坚持的很好。 可是这样露骨的话,她是怎么都说不出的。 第8章 你的岛屿(一) 阿全赶到温州机场接他们。三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她几乎是睡过去的。李嘉睿任她靠着,拿起她在飞机上阅读的书来看。 到达地点时,她醒过来,不知身上什么时候被盖上他的外套,微怔了下,眯着眼睛问他:“这是哪里?” “朱沙尖。”他看她只扎着一只秀气的丝巾,便把自己的围巾给她围起来。 她把捂住嘴巴的扒拉下来,“呃,捂太严,是会上火的。” “上火总比着凉要好。”稍微帮她理了理,牵着她下车。 阿全和另外一个人,把他们的行礼分别送入房间。临分开之前,李嘉睿对她说:“早点休息,我们只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就会去其他的岛上。” 常安点了点头,正要进房间,却想起什么,指了指他还一直拿在手里的书,意识是让他还给自己。 他摇晃了下,“你要这个?” 她嗯了声。睡眠之前读上一段是她长期的习惯。把自己融入别人的世界以后,入睡也会变得相对容易。 他递给她,笑下,“最多半个小时。” “好。”又道了声晚安,在他注视里阖上房门。 . 早晨起来的时候,阿全告诉常安,因为临时有件急事,李嘉睿已于凌晨提前赶去要去的岛屿。但留了话,说今天她可以留在岛上游览,只要在晚饭之前赶过去就好。 她没有犹豫就拒绝了。因为明白这里的集会性质的不一般,作为出场角色之一,她从未抱着来玩的心理。 阿全有一点惊讶,随即眼中流露出尊敬,说会尽快安排。 本以为是坐船过去,但她没想到是坐直升机。自起飞,轰鸣声就充斥着耳朵。幸好过程很短暂,下了飞机,不适感很快散去。 岛上没有汽车,常安只得同阿全步行前往目的地。阿全对这里的熟悉让她觉得意外。他常年跟随李嘉睿,也该是第一次来这里才对,怎么回对路线却驾轻就熟?后来想想,他们有备而来,提前做了功课也不一定。 二十分钟以后,他们站在了一幢三层的小楼前。远处起伏的丘地,还能看到差不多的建筑,但零星分布,每一幢和每一幢距离都不算特别仅。 “老板现在不在。”阿全说,“常小姐可以先休息一下。我会把你已经过来的事情转告。” “等下我自己跟他说一声好了。”常安说着要去摸手机。 “抱歉,这里没有信号的。”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阿全又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她只能顿了顿,压抑心底升起的那些不安,“那好吧,麻烦你了。”这里离昨天她住的地方,应该不算特别远,怎么会没有信号?是觉得没有必要铺设? “份内的事。”阿全笑笑,“那我先去忙了,稍后再见。” “嗯,再见。” . 出来迎接她的是一名少女,年纪非常的轻,应该在20岁左右。即使穿的是一身深色的套装,也没能把她脸上的稚嫩压下去。 “常小姐,你好,”她微微欠身颔首,带着白手套的双手交叉别在裙摆前,明显受过长期的职业训练,“我叫颜芮,是这幢公寓的服务人员。” “服务人员?”常安收回打量室内环境的视线,看向长相清秀的女孩。一丝不苟的马尾辫,耳后无碎发,严谨工整,偏偏有一张娃娃脸。 “相当于,管家。”颜芮吩咐人把常安的行礼提上去。 对方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吃惊她的年轻,而非不明白她的身份。 她轻轻对她笑下,没再继续问。 房间竟然比李嘉睿在越南的房子还要陈旧,刷成绿色的墙壁角落已开始泛黄。家具是西式可是上面有中式的雕花。一张铁艺床,床腿微微有生锈。 不过好在房间打扫的非常干净,落地窗没有悬挂任何窗帘类的遮挡物,分不清是天还是海的蓝色,似要把灰色的地板也染成蓝的了。 颜芮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奶白色电话机,“我就在楼下。常小姐有任何吩咐,都可以打电话来。” 她对通讯原理不了解,只能猜测这是一种内线设计,不过还是问:“电话是否能打到岛上其他地方?” 颜芮说不可以,“这里有能够通讯的对讲机,但信号时常不大好。而且,只有少数人才有。” 与世隔绝的荒僻岛屿,剥脱人们及时通话的权利。如果刚来时还有疑问,那常安现在是全明白了,这一切,应是刻意为之。 颜芮离开后,她拉开箱子想要悬挂衣服,但却在打开柜子门时愣住。里面悬挂着李嘉睿的衣服,尽管只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 再次回头审视房间,而依照床的平整服帖程度来看,不像是早晨临时重铺。视线稍挪,常安注意到椅子被稍微拉离了写字台。 她走过去,指尖抵在桌沿上,想到他应该在这房间里短暂停留过。 没有他的特意嘱咐,颜芮理所当然认为他们是睡一个房间的,也就把她安排在了这里。如果现在再去说要换房间,虽然不是不可以,可如果让别人产生更多的猜测,常安不清楚算不算是好事。于是只好将念头暂时搁下。 快要傍晚时,常安再次见到了阿全,却还是没有看到李嘉睿。 在楼下,阿全吩咐颜芮将准备过来的礼服送上楼后,告诉常安今天晚上在岛东,有个舞会需要她出席。 “哦?是怎样的舞会?”她尽量让自己放轻松,不是担心舞会的事情,是李嘉睿一直没出现,她心里不免惴惴。 “只是后辈人的聚会,连我也有机会出席,气氛不会很沉重,常小姐不用太紧张。”阿全说。 “李嘉睿他……?” “自然也会去。”阿全懂得她的心思,“不过那件棘手的事还要耽误一些时间,老板可能会晚一点出现。”说着眼神扫了一眼楼梯,确认什么后,才压低声音说:“颜芮会陪着常小姐过去。但某些时候,常小姐最好还是要有自己的判断。” 最后半句话,不像是阿全会说出的。他僭越而为,常安清楚里面的良苦用意,慎重点了点下颌。 . 穿湖蓝色礼裙的女孩从门外进来时,喻以苑正同友人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她视线停留在窗外,看到绀青色的大海上起了薄雾。 “以苑,”身边人轻轻撞了下她的肘部,眼神有指向地递到门口处,“这次居然有以前没见过的新面孔。你知道她的来头吗?” “我怎么会知道。”她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然后笑了下,“不过听说这次那个人也来了。也许,是和他一起的。” 女性友人听她这么说,脸色变了变,将后话咽了回去。 这是一处独立单层的礼堂,欧式风格,天花板很高。围绕着中心,人们的头顶上悬挂着十来展大到夸张的水晶吊灯。中间靠里位置摆着回字形的桌台,上面摆有食物和酒。而除了通过各种形式布置的香槟玫瑰,室内再没有其他布置,简洁到呈现微微凝重的气氛。 来之前说是舞会,也的确有人弹着钢琴,但常安并没有看到有谁真的在跳舞。大约三十来名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女,有的在三五低声交谈,有的隐没在角落里。 而她自进入,就成了他们视线的焦点。 她知道,这种特殊的注视,并不是因为她的出挑。或许只是,她对他们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 颜芮站在落后她半步的位置,在看到一个朝她走过来的女孩时,以仅两人听到的声音提醒:“常小姐,这位是喻小姐。关系算是,李先生的表姐。” 她淡淡点头,转身,“你好,喻小姐。”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穿珠光抹胸上衣的女孩,下身是条素黑色长裤,有男子身上的干练气场,和场内其他女性都不同。 “常安。”礼节她懂,平时也不是怯场的人。但是面对眼前人,她没能笑出来。 “常这个姓不太常见。”喻以苑眼神玩味地打量常安。 她一说完这句话,常安就看到喻以苑身边友人脸色有了变化。由此察觉,这句在她看来再平常不过的话深处,或隐含着某种她所不了解的敌对意思。 “常安是我的客人。”木景尧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站到她的同一侧,手里端着盛着蓝色酒液的杯子。 她意识到这是这位仅见过几面的男人,第一次叫她的全名,语调里有很明显的捍卫。但她并不打算领情。因为虽然不是这种场合的常客,但她亦懂,一时的舒适感,在之后也许要付出多倍的代价。 “小木先生客气,”常安扬起羽睫,唇边弯出妍媚笑意,“但我只是在等人。”后半句是对喻以苑说。 “嗯,让你久等了,抱歉。” 略带疲倦的声音意外在她耳边响起时,带着海和风的咸湿气味也同时蔓延过来。常安诧异地抬头,然而除了腰上多出一道力量,额头竟也在这时被来人的热气灼了一下。 在这样拘束庄严的社交场合里,李嘉睿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她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 第9章 你的岛屿(二) 他本来一出现就是全场的焦点,更遑论在人与人之间都刻意保持距离感的当下,做出这样的行为。 常安这一瞬的情绪有些复杂。一大半为他担心,一小半是无法忽略的甜蜜。 上次他说会陪在她身边,那样的话,是很动听,但细究起内容来,也含糊而抽象。而且不是面对面的说出来,总显得不够正式。 是以,在她这里,他也许还不能正式算是她的。可是,有了今天这个不经意却流露真实情绪的举动,就算习惯不确定如她,恐怕都不能再否认他们已经开始渐渐属于彼此的事实。 “李嘉睿,很久不见。”一个声音这时响起。 “你是?”他礼貌地问,声音里没有太多温度。 “喻以苑。”对方面上没有无所适从地尴尬,反而落落大方,“你的表姐。” 他喔了声,“那的确很久不见。”表情依然很淡,手轻轻搭在常安的腰上,眼睛却是掠过喻以苑,看了眼不远处的木景尧。 木景尧有瞬间的受惊表情,不过弯起的嘴角很快将情绪掩饰下去。他执起酒杯,在空中敬了下李嘉睿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掉。 常安忍不住去拉李嘉睿的袖子。他感到了,轻轻拍她的胳膊,示意自己不会有什么举动。 “常小姐,我能不能和我的——表弟,单独说几句?”喻以苑口气尚算客气。 常安淡淡说了声,“请便。” . 他们几乎是最早从礼堂离开的一组人。回到住的那栋楼,常安以要去楼下浴室洗澡为由,抱着换洗的衣服匆匆离开房间。但等到她洗好回去,发现李嘉睿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 他双臂抱着垫在脑后倚靠在床头,不同的是,眼睛现在闭了起来。 她站过去,看了一小下,伸出手在空中描绘起他眼睛和眉毛的走向。然后,突然很后悔当初没有继续学国画。 这样的男人,画形画皮难画骨。西画实在是不适合,想来,如果真的要画,也惟有传统方式或可勉强勾勒一二神韵。 “嘉睿?”常安叫了声。尽管知道他非常累,可是今晚上房间的分配问题还是要解决。 他低低哼了声,一会儿后,才完全醒过来,坐直了,“对不起,我居然睡着了。” “没关系。”站着实在奇怪,短暂犹豫后,她最后沿着床沿坐下。 他看出她的欲言又止,笑着猜,“你现在,该不会是想赶我去其他房间吧?” “也不是。”常安垂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的却是,“洗澡水烧的很热,你不去洗,恐怕……凉了。” 说完,她狠狠掐了下自己手心。 在外地旅行时,连不怀好意上前来,问她是否想赚钱的皮条客都能从容应付的自己,却在面对李嘉睿时,缕缕的失常。 听她这么说,李嘉睿嘴角咧的更开了些,说:“或许你也已经看出,今天晚上的舞会,其实有相亲的性质。互相亲近的姓氏家族的后辈,被聚合在一起。” “明明都不陌生,他们却只肯和同性打交道。”她补充着,这个状况,自打她跨入礼堂时便注意到了,“仿佛同异性多说一句话,就是失了分寸。” “是这样。” “可是你的那位表姐她……” “说她做什么?”他扶住她的肩膀,佯装不高兴,嘴角有拳拳的笑意,“你怎么不提我对你这样了。”说着竟在同样的位置又亲了下。 她垂下额头,紧接着笑了,也在他的侧脸也蜻蜓点水似的啄了下,“那这是奖励。”怕态势就此发展下去,又很快接上刚刚的话题,“那在他们以为我们是那样的关系的前提下,我们是不是不能再分房睡了?” “什么叫他们以为的关系?”他气笑了,“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一直以来,他们的关系就有些畸形。 她是怕太快了,让他们靠近的就不是真感情,而是其他的东西。然而那天她在车里的失控,无疑改变了这种坚持。 不过即使发生了那件事,她也还能够控制事情的进展。但今晚喻以苑高调而主动的靠近,及木景尧别有用意的示好后,常安知道,他已经想要一个明确而肯定的答案了。 “我们……”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不是不够喜欢,实在是太在意,而小心翼翼过了头。也怕把握不好开始的时机,那件好的事情就会被自己弄丢。 “常安,”他郑重扶住她的肩膀,想要看到她藏在眸底的灵魂般,“你告诉我,你是否还爱着卫知何?” “……”没想到他问的居然是这个问题,她黯然地说:“他的确是个很值得托付的人。如果……不是他出了事故,即使你出现了,我也会和他很好的生活下去。” “你是说,我只是你次一级别的选择?”他自嘲。 “嘉睿,”她叹了一声,然后在他要站起来时,及时抱住了他,“忠于自己的伴侣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如果置换一下,今天换作是卫知何,我不一定会愿意搅入这样的局面,但是为你……” “为我你会怎样?” “我义无返顾。” . 昨夜他说去洗澡,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她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等他。可直到她快要失去意识,也没等到李嘉睿回来。以为他是睡去房间了,结果次日晨曦照进房间的时候,她想要翻身,却感到了,环在自己腰上的力量。 “早。”李嘉睿的声音从耳后清晰递过来。 是没睡还是像她一样眠浅,常安难以判断,轻轻道了声早安。 “现在时间还很早,想不想去海边走一走?”维持着姿势没有放手,他声音平缓地建议着,“回来的时候,正好可以赶上吃早饭。” 她想要转过身来,但想到要和他面对面,就没有马上动,“你不再睡会儿了吗?” “我睡不着了。” “好。” . 简单梳洗后,她穿了件到脚踝的灯芯绒背带裙,上身搭配黑白条纹的毛衣,再披了一件枣红色的披肩,跟他去了海边。 款缓的海岸线延伸至一组嶙峋的黑色石涯处,藏蓝色的海,浅灰色的天,还没有升的太高的太阳,尚且躲在厚重云层后不肯出来。 常安仅存的一点睡意,被风一吹,全醒了。身体栗栗的想要打一个哆嗦,他却很及时的把她圈在了怀里。 “你总是穿得这么少。要风度不要温度。”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磨了一下,松开时,已将大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你不知道,我是很扛冻的。”她绕到他身后,踮起脚要为他把大衣重新披上,“前年冬天,我正好在甘肃的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天气比这还要冷得多。就住在一个工厂的仓库里,没有棉被,只能找了好多厚纸箱盖在身上。” 说完这些,衣服已回到了她身上…… 明显感到他的怒意,常安扶额,心中无比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 “那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现在还能看到完好的你,真的很幸运?”他气极反笑。 “你别这么小瞧我嘛。”她眼神讨好地望着他,“其实我比一般的女孩子都更爱惜自己。我还专门学了防身术以防万一。”她说着错看一些距离,用两根手指充当两个人比划起来,“如果对方这样,我就这样,如果他这样,我还可以这样……” 李嘉睿摇头,食指冲着她充当自己的手指,比划出一个动作,灵巧化解了她的守势,“那如果这样呢?” “……” “常安,你这自以为是想当然的毛病不改掉以后要吃亏。” “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事情。”她说,“而且以后去哪里,你都会陪着我啊。” “那万一我不在呢?”他望着她。 她怔了下,头倾斜出一个弧度,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了愕然,及一点点失望。 太阳藏在云层中呼之欲出,万千光隙自边缘迸射而出,更为清晰捕捉到她脸上的表情时,他觉得心口像是被凿了下,“我是说,万一我很忙。” 她埋头,脚尖无意识地划着身前的细沙,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眸,挤出笑意,“那其实我还有一个必杀技。” “什么?”他笑了笑,细心捕捉她顽皮表情下头的细微情绪。 璀璨的笑意从常安眼底里闪过,像是闪耀的流星。如果她愿意绽放光彩,没有人能够否认她的美好,“李嘉睿。” “嗯。”他为她神迷。 …… 他感到头发被她柔嫩的一只手挨上,初时是很柔软的抚摸,但后来却逐渐用上了力量。同时靠过来的还有她的嘴唇,对准的是他的嘴唇,但最终的落处却是他的颌骨,噬咬的力气,也是同样的由轻及重。 他记不得她是怎么下移的,知觉的回归,是从头皮吃痛开始,然后是脖子。 常安居然拽住他的头发,咬住了他的颈动脉。 “你信不信……”他声音低下去,不是因为吃痛,而是受急速走低的情绪影响,“你根本来不及对我造成威胁,就已经被我制服了。” 说完,由于不能出于反应去做最简便的攻击,他两只手用力又不敢太用力地,把她从自己身上掰了下来。 她根本没有真的咬,只是牙齿挨上去而已,但还是担心,抬手要去触碰他的脖子时,手冷不防被他强势握住。 她抬头看到他前额短发被风吹乱,眉宇间藏着自重逢以来从未见过的阴翳。 “疯丫头!”他不松手,几乎是瞪着她,“谁教你的烂招?”不仅根本保护不了自己,反而会引起更恶劣的后果。 她灼灼注视着他,可怜兮兮的表情,“嘉睿,再没有其他人了。我只对你用过这一招而已。” 他的神色并没有因她这么说而变好太多,僵了好一会儿,才轻叹了声,“好吧,我道歉。”揉了揉她头顶的发,口气变柔和,“刚才不该做那样的假设。” 她对他笑了下。 他抱住她,“任何你需要的时候,我都不会不在。” 第10章 你的岛屿(三) 吃完早餐,他提出要带她去见一位长辈。常安去换了更为庄重的衣服,跟随李嘉睿出了门。 依附着起伏不大的丘陵修建的石板路,并没有多整齐,但也因此多了很多野趣。 他们现在行走的这一段,比所住的那里植被更为密集。香樟和竹子混生,另外零星夹杂生长着红豆杉。 路上前后都见不到人,常安问到阿全为什么没有同来?他简单的解释说是另外安排了阿全其他事。看出她表情下的隐晦,李嘉睿问:“你在担心什么?” “安全。”她悻悻地说:“武陵人曾误入桃花源,可这里却不是桃花源。” “世界复杂,是因为人心复杂。”李嘉睿笑了下,“暴力不会是解决问题的好方式。尤其是对我。你不用太担心。” “世界哪里复杂?人心单纯,世界怎么会复杂?” 他笑了下,没有直接争辩,而是拉着她再路旁的木椅上坐下,说:“常安,有听说过俄罗斯的清关贸易吗?” 她脑海里有个模糊的概念,但是并不真的了解,于是摇了摇头。 “苏联解体后,轻工业的薄弱无力支撑民生需求。为了鼓励进口,俄方允许私人公司代理外国货物的进口手续。初衷很好,但后来诱发了严重的*问题。”望着灰蓝色的天空,他耐心解释:“默许的自由,终将滋生弊端。他们不会想不到,但是难道就可以不开始了吗?很多时候,再怎样无奈,人也必须做出选择。而选择复杂,也是其一。” “我看不止是无奈,还是利弊双行。”常安想了想说:“单就你提到的事情本身来说,权宜之计后,最受苦的肯定不是站在金字塔顶端指点江山的人,想必是底层的贸易商。” “你说的这些贸易商,其中就以华商为主。”他沉默了片刻,“黑白分明的事,反倒让人感觉可亲。因为对的事情就做,不对的事情就不要做。但偏偏世上还有很多灰色地带,在那些区域里,不会有明确的对错。” . 在山峦腹地的房子风格,和她们所住的哪一栋完全相同,但占地面积却是三倍。中间有一个天井,穿过去进入一个房间,常安看到两个正在下围棋的老人。 她不懂棋道。看到黑白分明的棋子,只是想到李嘉睿在来的路上和她说的话,眼前有一瞬间的模糊。 其中一名老人,身穿一套靛青色的盘扣中式衣裤,正是常安在岘港见到的那一位。看到常安时,他眼神轻微波动,但旋即恢复正常。对她点了下头,未因是二次见面表现出亲近。 另外一位穿深色格纹西装的老人,戴着一副银边的圆形眼镜,脸和身形都非常的瘦,银发自前额向后梳去。年龄上,比见过的那一位大上不少。 因他们的到场,棋局暂时终止。两位依次在沙发上坐下后,李嘉睿才携常安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西装老人先问是否吃过,李嘉睿答已吃过。老人点点头,就只吩咐上了茶,然后点上一支雪茄,咂了几口,微偏着头问老友,“启泽,木家的小子这次也来了吗?” “来了。”唐装老人低声恭敬地答。 西装老人眼皮耷拉下来,笑的时候,牵动脸上的褶皱,“李家小子,”这一声是喊李嘉睿的,眼睛却打量着常安,“你连夜把我从湖南接来,除了不想进宗族以外,还和这丫头有关系吧?” 在场只有她一位女性,常安自然知道说的就是自己。知道自己会对李嘉睿构成影响,自进入这昏暗的房间就不安的心,此刻更是被提起。 李嘉睿倒没妨碍,依然声音如常地说:“宰公许久不问事了。作为晚辈,也不好总为自己的私事劳烦。” 被称为宰公的老者轻啧了一声,“你这口气,究竟是不在乎这个丫头,还是太自信?”磕了磕烟灰续道:“我老了,未去得昨天的舞会,耳朵还是灵的。你这上来不闻不问,就大杀四方的做派,和你母亲当年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宰公,”李嘉睿脸色转黯,嘴角笑意反是堆浓,“我母亲是我母亲。我却是我。” “是呵。”宰公叹了声,“那反倒真是要怪我了。你今天带着她来,我还准你们进来了。等下传出去,那帮手里提拎着的,巴巴等着下锅的,还有围着场子看热闹的,还不是都要以为是我默许过的了?” 很不满的质问,常安虽然不能领会涵义,可听得心里一跳。 李嘉睿在下面静静握住她的手,她的担忧才稍微止息。 “时代变得快。”李嘉睿笑笑,满不在乎的口气,“宰公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也不单单是觉得亏欠我父母……” “lee!”出声制止的是一直在旁沉默着的老人,非常严厉的语调。 李嘉睿嘴角撇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不过脸上没有任何的畏惧。这和他在越南面对老者说话时的谦逊截然不同。 常安忖度那位宰公应是触及了李嘉睿的底线。 宰公伸手在空中推了一下,意在让老友勿再多言。随即竟看着常安笑了,说:“小姑娘,别看我老,吃过的盐总是不少的。外面的世界比这里要亮堂。多留些心眼,比较不容易被骗。” 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几乎被李嘉睿捏断。这激烈起伏的情绪,她当然感觉的到。 常安垂眸思索这个问题一会儿,抬起头时,面对老人的眸子很亮,“既将身托付,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笑了一下,平静地说:“宰公,如不是和嘉睿在一起,外面的世界哪怕再好。对我而言,也没有意义了。” . 她比他先一步离开宰公的住所。李嘉睿回去的时候,在房间里,没看见她的人,仅在桌上找到一张信纸,上面写着:不昧因果。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他却看了很长时间。 同一时刻,常安由颜芮陪着走在海边。 夕阳西沉,她看到有几只扑腾在海天之交的鸥鸟,正跌跌撞撞追逐最后的光芒。 “常小姐,该回去了?”颜芮的娃娃脸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她应了声,走到与颜芮并肩位置,“明天我们离岛以后,你们也该走了吧?” “部分人会一起跟着主家离开,但我应该会在稍晚一些时候走。”她看着远处。 光线变少,从侧面的角度看过去,常安发现,颜芮已不甚清晰的轮廓,竟和自己有六七成像。“其实我觉得我们长得有些像。”她客观评价。 “能和常小姐长得像,颜芮觉得很荣幸。” “你是木景尧派来接近嘉睿的吗?”选用了很谨慎委婉的动词,但问的方式并未兜圈子。 不论她还是颜芮,都明白不论多肖似,如果色、诱是初衷,那么都不会成功。但明知道不可能,却不放弃尝试,目的何在? “如实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派来的。”明天一过,她不会再和他们见面,没有继续遮掩的必要,“作为棋子,知道该做什么已经足够。” 有身为棋子的自觉,却没有好奇心,颜芮的确是一枚好棋子。这一点,常安自问是做不到。 …… 她思绪回归时,感到脚踝的湿意,很是冰凉。低下头一看,发现裙子居然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眉轻微皱了皱,弯下身,揉搓自己噙满水的裙摆。 李嘉睿站在远处,看到埋首处理裙摆的常安,嘴角勾了勾。跟旁边的颜芮打了个“先走”的手势,才朝她走过来。 听到离开和靠近的两道脚步声,常安抬头看到了十度以下的天气里,仅在米色衬衣外套了件墨绿色毛线坎肩的李嘉睿。 他身材实在好。如果抛得开担心,看着这样破光向自己走来的他,她想,说不定已感叹出声。 “早上还在说我的人,自己穿的却这么少?” “我不冷。”说着握住她的手,竟真的比她的要暖和的多。 她微微讶然,但很快就变成贪恋,下意识地去牵他的另只手时,冷不防被他整个拥抱到怀里。 满足地发出极轻的叹息,她很含混地问了声,“你知道吗?” “什么?”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这个句子,我第一次是在《倾城之恋》里读到。范柳原说给白流苏听的。小时候觉得矫情的厉害,现在看法倒不同了。” 他听出隐在话下面的意思,很久后说:“有时候觉得你真是聪明过头了,我恨不得你傻一点。可是转念又觉得幸好你聪明。那张留在桌上的字条,是特意写给我看的?” “不算是特意。”她捏他的下巴,明明看不到冒出胡渣,但感受的到,“但大概想到你会看见。那天我在岘港,你们在禅房里的话,我听到了一些。那时候,我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所以没有提。后来你来了北京,我很开心。 在颐和园和你见面回来,我对自己说,如果未来是李嘉睿,常安啊,你为什么不再试一次?” 第11章 莫失莫忘(一) 他和她同一天离岛,但是下了直升机却要奔赴不同的地方。 常安不是小女孩,想到几天后就是除夕,虽为不能共渡感到遗憾,但总不好为此真的闹脾气。 下了飞机后,有李嘉睿安排的人来接她,是一名很客气礼貌的年轻人。 在将常安送到住处的路上,年轻司机转达了李嘉睿的意思。内容是这几天他要去一趟国外。不是事先不告诉她,而是这件事,是在她乘坐飞机时临时定下,非常的仓促。 常安马上问,“那有没有可以联系到他的方式?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年轻司机摇头,“抱歉,常小姐。这些我都不清楚。不过我想,李先生应该会和您直接联系。” 惘然地道了声谢。到达后,她下车托着行李回家。甚至不记得是怎么进电梯、出电梯的,直到下意识摸索包里的钥匙时,听到对门的狗发出警觉的叫声,才魂兮归来。 手指捏着钥匙拧到一半,顿住了。常安鼻尖抵在门上,想,怎么好端端地答应不分开,这么快就又分开了呢?而且这下连联络都联络不到了。 . 好在,常安还是常安。失意的情绪没有维持太久,她就开始计划如何过好年。 她打定主意,即使李嘉睿不在身边,也要把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做一堆好吃的,再趁着年假约朋友出来聚会。 等回头有李嘉睿那个坏家伙有消息后,她就发他大把的照片,让他追悔莫及。 次日,常安出门采购了很多菜蔬肉禽,回来一一放进冰箱。绑起头发,正打算收拾房间时,接到了韩深深的电话。 对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有点沮丧,问她等下有没有时间出来一起吃饭。常安一来担心她,二来想到她们的确很久没见,没多想就答应了。 她们约在三里屯附近的一家餐厅。内饰环境优雅,有一名短发女歌手抱着吉他,正在台上轻轻的哼唱一首民谣。 两人点的都是女孩子爱吃的甜点,另外有鱿鱼圈和鱼排,沾着柠檬汁或酱料,清淡爽口。 看到这些食物,常安顿生出回归人间的感觉,食欲也变得很好。 而想到舟山岛上,每次吃饭,就像参与一场宫廷盛宴,她不禁失笑。 “你这面带桃花,双目含春水的样子,怎么看起来像是恋爱了?”说完,韩深深自己摇了摇头,“不该。那个人没提呀。你这里任何的事,他都不可能不知道的。” 常安爽朗笑了声,“哪个人?王靖生?怎么深深,你嫌弃他嫌弃的连名字都不肯提了?” “不要提他。”她脸色有些变坏,直接引开话题,“我们还是说点开心的。常安,你还没回答我上个问题。你是真的恋爱了吗?” 常安捧着装红茶的透明杯子,慢慢喝了一口,对她坦率地点了点头。 “快说说,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一瞬间,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涌进脑海里反是一幅幅画面。 岘港教堂前撑着黑伞目光温煦望过来的他;前往会安,一边驾驶老爷车一边哼唱歌曲的侧脸;景福阁旁仰望古柏的沉着背影;还有在海边礼堂突然出现后,垂眸对她歉意微笑着的眼睛…… 这样的李嘉睿,该用什么词汇形容才贴切呢? “好啦好啦。”韩深深看到她神思不在的模样,嘴角咧开了花,“你不用说,单看你甜蜜的神情,也能想象一定是个很妙的男人。” 很妙? 这倒是个笼统而准确的形容,常安微微颔首,沉吟几秒后说:“深深,说真的,靖生也是很好的男人。” “小时候,他一定没少借你抄作业吧?”韩深深这次表情倒是没有变坏,反而还笑了下,“怎么每次一见到你。你至少对我安利一次王靖生?” “呃,有吗?”常安手指点着太阳穴苦恼地回忆。怎么印象里,好像是王靖生抄她的多一些? “常安……” “诶?”她意识到韩深深的口气不太对,奇了这一声,抬头,便看到了正在接近她们所在卡座的王靖生。 “不是……我叫她来的……”看着韩深深分秒间笼上乌云的脸,常安抚住额头,不太敢继续看。 “你——往里坐。”特别直接的口气,在空中比划了下。要不是认识了十五载,倒是很少有人敢对常安做出这个动作。 她没介意,苦笑了一下,看看发小的表情,比韩深深也好不到哪去。 服务生上了一杯柠檬水,然后热情问他们需不需要加餐?常安看王靖生佝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对他摆了摆手。 同一个朋友圈的人,平时也会约在这家餐厅。尽管不是她告诉,王靖生如果有意寻找,不会找不到这里。看他的颓唐样子,肯定不止是找,而是找疯了。 再联想一向开朗的韩深深,今天的低气压。常安觉察在他们之间应该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靖生,你又怎么惹深深生气了?”她以揶揄的口气,努力想改变这之间僵硬的气氛。 王靖生没有回答,沉默一阵后,突然站了起来,走到韩深深面前。深深呼吸了一下,单腿跪了下来。 这在常安看来,真是很震惊的场面。 曾因背弃出身中医世家的父母的期望,而私自改了志愿,报考心理学的王靖生,被父亲发现后,用皮带抽打都未服一声软,现在居然肯为了一个人下跪。 他从夹克里摸出一个深紫色的绒盒,打开,钻石璀璨的光芒折人心魄。 “做错事情的人是我。你讨厌的人也是我。”他说,口气很坚定,“既然如此,你不如干脆嫁给我,用一辈子好好折磨我报仇雪恨。” 从古至今,论浪漫论风雅,王靖生都没的比。但要论话说的难听程度,他倒有很大赢面。报仇雪恨四个字,常安气笑,亏他说得出。 餐厅里的食客们,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就连台上的歌手,也没再唱了。手里吉他弹的曲子没停,已换成一首陶喆和蔡依林的《今天你要嫁给我》。 气氛是不对的。歌名里的美好愿望,常安想,至少现在还难以实现。 韩深深很久没说话,最后流下眼泪。王靖生心疼她,又气自己冲动,气急败坏的不得了的时候,自己电话响了。 他正愁没处发火,一看是个陌生号,接起来,立即声音很大地回应:“这位先生,你是打错也好,真的找我也好。我在求婚!拜托你别妨碍!” 尽管知道不应该,常安见他这样,还是忍不住笑了。可,下一秒,王靖生居然把电话递到了她的眼前,“找你的!” “怎么会……打来你这里?”她吃惊地拿过手机。还没有听到声音,却在刹那间,猜到是谁打来。 王靖生顾不得回答她。他站起来,抽出纸巾给韩深深擦眼泪。常安看他们气氛缓和,伴着以为是求婚成功的人们发出的喝彩声,走到了餐厅外接听电话。 “你怎么会知道我朋友的电话?” “不是很难。”李嘉睿不知身在哪里,周围很嘈杂,信号也不很好,他的声音像是过了电流,“常安,你的手机一直没有接听,我只好打这个号码。但我好像打断了……重要的事,有人在……求婚……?” 他说到这里,信号彻底中断,听筒里有噪音传出。她看了下屏幕,知道电话没有挂断,推测他可能还能听得到自己说话。故抬高声音,对着电话里说道:“嘉睿,信号很不好。我听不清楚,等……” 这时电话里传出了“嘟嘟”的断线声音。常安有点茫然,想拨回去,看了号码,想到是国际长途,放弃了想法。 这一天,直到韩深深被王靖生带走,她都没搞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是个八卦的人,别人愿意说时,自然会说。 不过看韩深深临和她告别时,柔化了情绪,她想,也许今夜这场莽撞的求婚,对关系一直难有突破的两人而言,说不定就是向好方向转的拐角。 回到家,常安看到被遗忘在茶几上的手机。打开一看,果然有数通未接来电。没有犹豫地拨回去,得到的却只有关机提醒。 . 看书到凌晨两点,终于产生睡意。 她躺下后,浑浑噩噩地做了几段梦,睡得不沉,当听到很大的响声时,醒了过来。 拿起唱着铃声的手机,常安看到来电显示的是,李嘉睿的中国号码。 “常安,我现在在你家的门口。”电话中他的口气,很有些气急败坏。 她却忽略了,怀着急迫的情绪,甚至顾不得挂断电话,跑去为他开门。 他人长得很高,现在披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站在门口,加之表情不太好,就显得有些阴鸷。她想,如果有不熟悉的人,在凌晨撞见,也许会害怕。 没有等到她的欠身,李嘉睿就带着她一个旋身,进入门里,又顺势阖上门,动作流畅到目眩。 …… “常安。”这一声和前后两次电话里的声音不同。不太像是在叫她,而是单纯地念给他自己听。 “嗯?”她感到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在往下移,出声制止却为时已晚。她整个人几乎被托离地面,以很严密的程度与之贴合。 “他向你求婚了?”他凑过来,热气厮磨在她耳边。 第12章 莫失莫忘(二) 能感到自己处境的岌岌可危,可是听他这么问,常安偏偏就紧张不起来了。 即使面对那位德高望重的宰公,也能做到进退有度,甚至还能稍加威慑的李嘉睿,现在不过误以为她被人求婚,便气急败坏地匆匆赶回来了。这件事越想就越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并不示弱地拽着他的衣袖,她微弯了眼睛,望着他问:“这就是你迫不及待赶回来的原因?” “男女之间哪里有纯洁的友谊?他说他在求婚,而你在他旁边。你要我怎么想,常安?”他皱眉放开她,边用手松着领口边往里走,眉眼间有倦怠,但更多的是忿然,却不是针对她。 “你误会了。是有求婚,但并不是跟我求。”她走过去,从后面搂住他的腰,感觉布料下的肌肉绷得很紧,极轻地笑了声,“你说的话或许有些道理,可绝不适用于我和王靖生。这些年发生了好多事情,很多人来了又走了,最后只有王靖生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们比其他人都要好,不过那是像亲兄弟一样的感情。” “亲兄弟?”他握着拿掉她的手,转身,“那是你不懂男人。” “我懂——”她拖着长音,拉他坐到了沙发上,以甜糯的语调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还看出来呀,你现在是吃醋了。” 他这下终于被她逗笑,叹着气,来点她的鼻子,“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是吃醋了。” . 他连夜赶回来,晚餐都顾不上吃好,她提议给他熬点粥。李嘉睿却表示因为天亮就要走,要她别麻烦了。常安坚决不依。最后,他说不过也只好由她了。而在她忙碌时,他独自仰靠在沙发上休息。 她把米下水,再切好在粥快熟时要下锅的紫薯出来时,就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轻手轻脚去房间抱来了自己刚刚盖过的羽绒被,同时盖到了他和自己身上。 常安不敢睡去,不只是还有粥熬在火上,还因为他就这么安静坐在自己身边。胳膊肘杵在沙发靠背上,她仔细瞧着他的眉眼。 在舟山,同样的事情已经做过一次。可那次是在陌生的地方,现在是在她家,心情实在不同。这一刻,那种此人为我所有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不知过了多久,粥还没有煮熟的香味传出来时,李嘉睿醒了过来。 常安一边帮他轻轻按摩着太阳穴一边说:“粥里放了薏仁,不容易煮熟,要多熬一会儿。刚才看你睡得熟,就没有舍得叫醒你。现在既然醒了,去里面卧室再睡会儿吧。” “对不起。”他把她的手拿下来,摸到她的肩膀,也轻轻揉了下,“你本来睡得好好的,都是被我打扰了。” 她腿蜷缩上来,侧脸靠在沙发靠背上看着他说,“你今天又是吃醋又是道歉,倒像是变了一个人。” “怎么听着我在你心里好像一直没血没肉的样子?” 他这么一说,她就觉得还真是这样。 这种体会犹如在速写纸上描出整齐的人物轮廓,然而因为记忆里随着场景的切换,五官总是在不停变幻,于是难以描摹准确。就好像,眼前这个人,是一只千面的狐。而很多关于他的方面,她猜不透看不穿。 “你摸摸,常安。”他忽然捉住她的手,往自己心口带,促狭地说:“这里也是热的,还会跳!” “嘭嗵、嘭嗵……”那声音竟然是通过触感来听到的,真是奇妙,那真实鲜活的生命,就近在她手心下面。 感受到他热烈的注视,她不自在。“我去看看……粥好了没……”抽出手,就要站起来,却倏被他拽住了。 常安不记得是被怎么放倒在了沙发上。 他很认真地垂下身体,吻她的眉眼。 “我很喜欢你这里,淡淡的,好像不会把任何人和事放进去。不过,”他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变哑了,“那时候你总是拿着一本书,坐在学校松树后的石椅上,夏天也是,冬天也是。我本来还想怎么会有人这么蠢呢?有暖气的教室不回……” 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不想让他再说下去。本来就红的脸,现在更是涨成了一只番茄。纵然不是猜不到他大约是晓得自己当年的那些小动作,但被当面道破,还是会非常的难为情。 他闷笑了声,然后居然张嘴去咬她的手指。她吓了好大一跳,手自然就松了。 “但是后来发现,你应该是在看我。”他抱着她坐起来,笑着问,“我说的对吗?常安。” “不对,”她嘴硬,“我就是在看书。那时候室外还没有雾霾,空气好得很。” “可有一次你把书整整拿倒了半个小时。”他勾起缕笑,大胆向她举证。 “李嘉睿,拜托你认真一点好嘛。那时候对方五个人几乎都在防守你,你却不好好打球……偷看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何尝不是感概。 原来那场年少的守候并不孤单。她在看他时,他亦在看她。 “常安。”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什么?”她愣了一下。 “我好像闻到了粥的糊味。” 她“啊”了一声,挣开他的怀抱,慌不择路地跑向厨房。 # 几天后,当再次看到会安那满街满巷的绸灯时,常安感到不可思议。 那天李嘉睿走后,又是两天没有消息。直到除夕那一晚,她才接到了他的越洋电话。他说想要见到她,她说好。然后第二天,他居然真就派了人过来,接她来了越南。 这次过来,却不是单纯来玩的。他在变卖这里房屋和其他一些资产,而她需要帮他收拾留在这里的私人物品。不过听说事情遇到了一些麻烦,是以当夜常安并没有见到李嘉睿的人。 她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很晚回来,于是也没多心,可是直等到第二天日落,也没等到他时,她终于坐不住了。 “请现在立刻带我去见他。”她压抑心里的慌乱,尽量在他的属下面前表现的镇定。 两名守在这里的年轻男人,面露难色,“常小姐,你必须留在这里。这是老板的命令。” 这算什么? 把她骗过来,就是要把她关押在这里? “你们不能命令我,也没有讲条件的余地。”如果面对的是陌生的歹徒,她口气不会这么硬。但毕竟不是,常安知道这两个人,不仅不会主动伤害她,更不敢让她受一点伤。而这一点,就是她可以利用的筹码。 果然,在其中一位出去打过一个电话折回后,常安被带离了这栋黄色的小楼。 而这一次,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是真的离开了。此后的一生,她都未再回来过会安。 # 她从会安到了岘港,再从岘港转到河内,最后又从河内飞到了三亚,这几个地方,相距的明明不远,却因为各种主观或客观的原因耽误着,足足走了三天。 她渐渐察觉到,她要他们带她去见他,表面上是得到了同意,实际却是被带着兜圈子。她的要求,根本没有被真正应允过。 他们的幕后指挥是李嘉睿。想到这一点,到了三亚,常安就认输了。因为若他有意躲避,她即使真的用伤害自己来威胁,也只会逼他们拿出更为强硬的方法制止。 她拒绝了他们的继续安排,挑选曾经住过的酒店入住,并要求李嘉睿的那两名下属,不要再出现她的面前。 这个晚上,或许是因为太累,她梦到了卫斐。半夜虽然醒了,可是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卫斐那张小脸,这另她睡意全无。换上一件深蓝色的泳衣,又取一条到膝盖的薄纱罩衫,来到了楼下泳池。 三亚的空气很好,这个时间,天空是很熨帖的深青色,没有一丝云彩的遮翳。 她安静地步入水中,开始有些冷,后来觉不到什么了。身体和思绪,因划水的动作渐渐苏醒,水声也让她纷乱的思绪一点点归于平静。 常安始终学不会在游泳时睁开眼睛。每次她用尽力量睁眼,手上的动作就会忘记。所以她喜欢游夜泳,避免给别人带来麻烦。 水里的她是盲人,通常游的很慢,因为要时刻留心,不然可能会撞到池壁。 好友王靖生曾经评价过她,别人只是心理上缺乏安全感,而她却已经上升到身体领域。常安对此不置可否。 等她上岸,天边已经显出鱼肚白。走到塑料躺椅边上去拿自己的罩衫时,她发现旁边多出一条叠放整齐的干燥浴巾。 她四下张望,只看到一道即将隐没在大堂深处的颀长身影。疑心是通宵值班的好心服务员,没再多想,拿起了浴巾。 # 春节后,她的工作重新忙碌起来。 尽管新的展会需要去筹备,但由于大家还沉浸在春节假期的余韵里,除了常安,没有谁真的愿意加班。 借由工作麻痹疼痛的神经,是常安能够找到了唯一办法。 李嘉睿彻底消失了。而因为得不到任何消息,她甚至不清楚,他的这种消失,是暂时的,还是永久性的。 她也曾去他在北京的装修公司找他。但那里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李嘉睿的消息,一切日常运作皆由一名得力的副经理掌控。 她和李嘉睿没有共同的朋友。而她的朋友,也没有谁真的见过他。于是在浑浑噩噩的半个多月时间里,常安甚至觉得从去年到现在和李嘉睿的相识,只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不过有的时候,她也不这么想。 比如周末的时候,她清洗沙发套,从上面找到一根短发时,就想起来他曾连夜从国外赶来的那个夜晚。 在这个沙发上,他温柔的亲吻她,还和她说起年少时的点点滴滴…… 而肆无忌惮回忆起这些的那天,她握着那根头发,瘫坐到地上,哭的歇斯底里。 李嘉睿,你究竟在哪里? 你还会回来吗? 第13章 莫失莫忘(三) 手头的棘手case结束,自年后一直忙碌的常安,终于请到假回s市探望父亲。 上次父女见面,还是她刚从三亚回来的时候。被父亲看出精神不好,她解释是因趁着年假和朋友出去玩了一圈,所以有些疲惫。 父亲当时信了,但在随后寄给她的信中,对于自己狱中的生活提及得更加少,有限的篇幅中无不是嘱她好好吃饭,注意休息的内容。 常安很愧疚。于是这次前往的出租车上,她没有忘记细心补妆。 蜜色的腮红扑到两靥,整个人气色立刻被提亮,可眼下的黑眼圈,却是怎么遮也遮不住。 常父看到女儿,叹了口气,心疼地问她,“怎么又瘦了?” “爸爸,我在减肥呢。”她挤出一缕笑容。 “我女儿这么漂亮,减什么肥?”几年的牢狱生活,挫掉了眼前男人的大半锐气,不过夸起自己女儿,眼中仍是掩不住的自豪。 常安笑着答应会好好吃饭,嘱咐了父亲几句,又被父亲嘱咐了几句。最后直到父亲被带走,她还坐在原地。盯着空空的门口看了许久,被人不耐烦地催促,方才起身出门。 . 漫无目走在街头,不知不觉中,她竟走来了自己曾经念的高中。 顺着小路走了一段,常安发现学校那堵操场外的高墙,已被镂空的铁栏取代。过路的人能够看到塑胶操场内,正在上体育课的少男少女。 篮球场上,一名穿白色运动衣的男生单手扣篮引爆了全场的欢呼声。他自信地在空中比出三根手指,似乎是在说,这是自己的第三个进球…… 看了一会儿,常安不由弯起了嘴角。掀开记忆扉页,她似看到了当初的自己,还有当初的李嘉睿。 寄宿学校总是以营利目的为先,很看重招生。故在每年秋季运动会前,校方都会从高一女生中选人,组成一支礼仪方块队,在运动会出场式时率先出场,并作为噱头吸引本地媒体视线。 常安长相不错,加上当时在同龄人身高中已经不矮,理所当然被选进了方块队。 为了练习,她们获准不用上每天下午最后两节自习课。出于一些虚荣心,大部分方块队成员都并不介意牺牲掉自习课。但常安却为浪费掉宝贵的自习课写作业时间叫苦不迭。不过这种不快,打从九月底的某一天,注意在操场上打球的李嘉睿后完全消失。 一起练习的女同学告诉她,那些逃掉自习课打球的人,都是高三的顽劣分子。因家里各有门路,并不担心考学的事。但奉劝她最好不要再关注,更不要试图接近他们。 常安当时应了,实际上,从未将这些话真正记到心里。 李嘉睿对她来说,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她从他的目光和动作里,总能找到一些熟悉的地方。很像是,她自己的影子。 “美女!帮捡下球啊。”说话的是那个穿白运动衣的男生。 常安从回忆里醒过神,顺着他的指向,发现篮球正卡在自己身前的冬青枝叶里。 她取出来,将篮球从铁栏上方抛了过去。 “谢啦!美女!”男生朝着她的背影使劲儿吹了声口号。 . 次日,常安刚刚回到北京的家里,便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自从李嘉睿失去音信,她变得对这种陌生号码很敏感。每每接起又屡屡失望,因为大部分时候都是广告。 不过这一次的号码中间很多的零,不像是随机申请来的号码。常安倒抽了口气,谨慎摁通接听键。 “常小姐。” “您是……?” “我是薛启泽。”醇厚的声音像是深谷夜风,带着莫可名状的力量,“我们见过两次,一次在岘港,一次在舟山。” 耳朵发出一阵低鸣,常安调整了几下呼吸,回应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需要见一面。”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单纯地宣布,“如果你今天没有时间,可以改日。但我会等到你来为止。” 宰公和李嘉睿间的关系十分微妙。这位薛姓老人作为宰公的挚友,看重李嘉睿不假,可不足以说明他就是站在李嘉睿这一边的。她冒冒然然前去,未必是一件好事。 而且李嘉睿不告而别的原因至今不详,无论是出于自尊心还是其他,她都不适合再主动接近和他有关的人。 “非常抱歉,我最近工作很忙,恐怕……” “常小姐,”老者打断她的声音很平和,但也不失强势,“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但我也不相信你。不过我们都相信lee不是吗?现在他不见了,我怀疑这和你有关。” “我不懂您的意思。”眼前有一瞬发黑,她扶着沙发扶手坐下。 “换一种表达方式,现在或许只有通过你才能找到lee。”老者说。 . 薛启泽提出派人来接她过去,常安却拒绝了。 她很坚持地要来了地址,然后通过邮箱设置了一封邮件。如果今晚她没有办法登陆邮箱撤销,涵盖老者地址的邮件,就会自动发到王靖生那里。 尽管知道这样做不一定有用。如果被挟持,对方可能会在得逞后,将她迅速转移。不过事先做一些准备,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因之前曾在这片老胡同里的某个茶馆,约见过几次客人,她对这一带并不是特别陌生。跟几个路过的住户稍加打听,很快找到了老者所在的四合院。 有一名脸庞纤瘦的男子站在院门前。看到常安后微微颔首,摊臂推开院门,请她入院。 进门绕过影壁,常安看到不远的屏门左右各站着一个绑蝎辫的女孩,穿着方面和颜芮十分接近。 “常小姐,请跟我来。”左侧的女孩率先跨过门槛,引领她往里走。 她跟在后面,心情有点忐忑。并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怕等下从老人口中听到关于李嘉睿的不好消息。 屋内,薛启泽正靠在檀木官帽椅上喝茶。看见常安进来,淡淡地示意他坐到和自己斜对着的座位上。 “lee的母亲在生下他时,就和他分开了。”老人开口说道:“你是我在他身边见过的唯一一个,也是第一个女人。” 常安目光落在老人手腕上带的菩提子上又挪开,没有说话。 “常小姐,上次你在我们面前说,你视lee为终生归属。我想知道,这话现在还作不作数?” “小的时候,家父曾教导我,人言为信。有些话不然就不说,说了自当信守。” “人言为信。”老者点点头,“看来你父亲把你教育得很好。不过,作为lee的长辈,我还是想要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请先来跟我来见一个人,再决定要不要坚持自己的话吧。” 老人起身,带她从堂屋旁的一道小窄门穿过,来到后院。守在那里的人,帮他们打开房门。常安和老者一前一后进入,看到闭门安静躺在床上的男人胳膊上的脉络正和输液管相连。 居然是阿全。 这个年轻人曾陪伴在李嘉睿身边多年,是他最信赖的助手。她能和他再见到,也有赖他从中牵线。而现在的阿全却没了往日生机,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轻轻替阿全掩好被子,她转过身向老者询问阿全状况。 对方表情没有变化,措辞简洁地说:“我们在国外找到时,他已经非常虚弱,好在生命力很顽强,只是昏迷,过两天就会醒来。”说到这里,抬眼看向常安,“不过找到他时,lee已不见踪迹。” 话里暗示的涵义非常明显。阿全处境危险,和他形影不离的李嘉睿却没和他在一起。那只能说明这或许是一种保全。李嘉睿可能安然无事,也可能…… 常安不敢想象下去。 “常小姐,你的家人给你起了很好的名字,常安,长安。”老者沉吟了几瞬续道:“lee的确不凡,但也许并不适合你。如果你真的选择追随,可能会背离家人最初的期许。” 李嘉睿曾经答应过她不会离开,所以他消失的时候,她会感到极端失望。但如果这种离开,是出于想让她远离危险的出发点,那她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怨怼他? “您是信佛的人。”常安沉默片刻,有些艰难地说:“在佛学里,人的一生被称为一期,却是……非常短暂的时间概念。即便有六道轮转,可刹那生灭,我始终没有足够的信心,下一世,下下世……还能和他遇到。我和他,只有这一生,错过了,或就是永远都错过了。” 第14章 慰我猖狂(一) 老人点点头,眼神里透出信服的意味,“那么看来,你也的确值得lee这样对待。” “对不起,我不明白。”常安蹙眉摇头,“您在电话里就说,他的不见和我有关系。可我明明没有做过任何的事情。” 薛启泽的嘴角反常溅起缕笑意。并不亲切,反因太特殊,常安在心底升起悚然的感觉。 “你是什么也没做,而且你也一定不知道,在你们去往舟山之前,lee已着手收回自己在海外的资产。”老人定定看着她,“没有你,这些事情他也许会做,也许不会做。但绝对不会是通过这种抽筋扒骨的方式。他这次,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希望在短期内可以全部完成。而一旦涉及到利益关系,便会牵一发动全身,何况是他现在所做。”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哽咽。心脏因情绪得不到遏制,跳得很不规律,耳鸣同时加剧。 老人手扶住门框转过身子,临出去时叹了声,“我想,大约是因为你叫常安吧。” . 重新回到前厅,薛启泽让人送来一张照片,同常安站在并排的位置,展示给她看。 他先是指着站在画面右下方的一个穿着旗袍,及肩头发的女人说:“这是lee的母亲。”然后手指缓慢地向旁边移动,“这是他父亲。” 从照片上看,两个人显得并不亲密。女人的表情很是冷淡,和男人错开一些距离站着。而男人目光虽是向前,身体却明显地倾斜向女人。 “常安,你从照片上看出来什么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声音里透出些无奈。 摩挲了下右下角女人的面容,老人珍重而小心将照片放进旁边人托着的盒子里,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启口说:“lee的父亲和照片上的其他人都不同,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lee的母亲以前也喜欢过一个和他差不多的男人。”说到这里顿了几瞬方道:“可,因为一些缘故,那个人死了。” 常安怔了下。对于这个盘根错节的家族,在舟山,她知道自己只是初窥了冰山一角。所以并不难想到他的母亲,如果要选择一个出身平凡的恋人,会有多难。 不管李母的心爱人的死因,究竟是否和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利益有关系。但她不爱李父又与之结合的原因难道是…… “她在用自己的婚姻抱负跟反抗?”想法脱口而出,她眼中仍是不可置信。 薛启泽默认,过了一会儿说:“这样的行为,对父子两人影响很大。lee的父亲在这张照片拍下三年后郁郁病故。lee在这之后几乎沦为孤儿。” “那他的母亲……也死了吗?” “活着。”薛启泽不动声色转了话题,看着她郑重说道:“你可以有自己的判断。但我的确是截止目前为止,最期望一切能能有好结果的人。” “我凭什么相信您?”常安问。 “我或许没有告诉过你,常安,我是lee母亲的人。”手中杯子搁到了旁边的酸枝木高几上,看了眼外间将冥的天色,老人收回视线说道:“lee一直拒绝继承他想要继承的一切。而为了让自己变得有充足实力,与内外的势力抗衡,他付出过很多努力。如若愿意与小姐言和,他就不必再孤军奋战,处境也会得到改善。” 常安猜到老人口中所说的“小姐”应就是李母,沉吟片刻,她很谨慎地问:“那李嘉睿将会支付的代价是……?” “我深信,即使同小姐握手言和。lee也依然有能力,按他预想的不去继承任何。如果真的要计算得失,”薛启泽叹了声说:“那他失去的恐怕是坚持了多年的自尊。但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些和他的生命比起来,实在不值得一提。” # 五月正是丽江最好的季节。 从机场出来一上出租,常安便把窗户摇下来,对着窗外发呆。不知道从哪条街道开始,那戴着一顶白帽子的玉龙雪山,开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望了会儿,突然有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下。视线被打断,她没有情绪,偏过头来对自己身边的女孩绽出一个笑容。 “常安,出来玩开心一点嘛。”韩深深笑嘻嘻地说。 在韩深深右边坐着的王靖生,拉过她的手,说:“别理她,从小都是这德行。随着随地都能毫无障碍的放空。” 韩深深用眼色点点坐在前面副驾的男人,小声嘟囔,“你瞎说什么,人家男朋友跟那儿坐着呢。” 木辰听见他们提到自己,掉过头来笑了下,“靖生说的挺对的。常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王靖生和韩深深听他这么说,不由都去看常安的反应。后者脸上僵了一僵,旋即露出一个笑容,自嘲说:“可能我这个人比较木讷。” “去,干嘛这么说自己。”韩深深笑眯眯地更正她的措辞,“是文静。” 王靖生很自然的把韩深深往自己身边揽过来一点,“别说,常安可真比你文静多了。” 韩深深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瞪他。王靖生并不畏惧地笑了下,伸手在她额间蹙紧处,轻轻弹了一下,“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如果你某个熟悉的朋友,这么多年都是一张不苟言笑的死鱼脸,却突然因为有心爱的人在场,而变得柔情万种。那么,你也许会和常安一样,多少有点不适应的。 虽然两人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但是这次出来玩,常安才真正见识到小情侣的恩爱。韩深深对王靖生看对眼的原因讳莫如深,常安也就没多问,只为他们的结合感到真心的高兴。 . 四个人,两对情侣,却定了三间房间。 客栈的小伙计在把韩、王两人送去房间后,用不一般的目光,多看了常安和木辰好几眼。 使得木辰很不自然地看向常安,但见她脸上如常。他也只好撇了下嘴角,尴尬收回了视线。 经过中午短暂的休整,下午四个人出发去了拉市海骑马。等到回来时候,天虽然已经黑了,但韩深深兴头很大,两位男士更是不觉得累。常安不好扫他们兴,也就跟着他们来到出来闲逛。 随着发展,束河的四方街也已像大研一样商业。灯火映亮的石板路上,攒动着密集的人流。 有一家传出歌声的酒吧门口,挂着一扇长方形的酒幡。常安看到了,饶有兴趣地抬头打量时,余光却突然捕捉到了一个身影,非常的熟悉。 幢幢的灯影降低了视觉的可靠程度,看她却连再确认地多看一下的时间都等不了,便奋不顾身挤进了人流。 …… 酒幡被风吹着一下下地往她的肩膀和头发上盖,她却恍若未觉,直到听到韩深深叫她的名字的时候,才有些清醒过来。 木辰也赶了过来,把常安往旁边拉开一点,十分担心地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仅对他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缕笑容后,借着转身的动作,不动声色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 晚上躺在客栈的床上,常安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穿黑色上衣的身影。越想就越心烦意乱,最好只好下了床,找了一间薄外套披上,打算出去走走。 走到客栈大门那里时,恰好遇到正在和几个年轻客人,在走廊上打牌的客栈老板。打了个招呼后,老板告诉常安,客栈会留门到两点,请她务必注意时间,不要回来的太晚。常安道了声谢,解释说自己只在附近走走,随后出了门。 为了安静,他们挑选的客栈离繁华区很远。所在的一带,基本保留了朴实的民居风格。但也能看到不少建了一半木结构建筑,空空荡荡的木架子现正矗立在街旁。 常安裹了裹外套,仰望着木建筑的顶端,不无感叹地想到这安静一隅,或许在不久后也难逃染上尘嚣的命运。 雨,不知怎么就下起来了。她只得放弃继续走路,站到到临街的空房子下躲雨。 也许是因气候潮湿,又或是由于为了仿古招揽生意。这处未完工的房子像很多这里的客栈一样,是建在垫起的台阶上的。 常安看雨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停的意思,索性席地坐在了房檐下,两条腿自然下垂。帆布鞋的鞋尖淋湿,雨水沁入,她浑然未觉。 过了一会儿,借着有限的光亮,她看到远处有一对恋人正朝自己的位置走过来。担心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会吓到他们。于是站起来,打算往里走走。 可是才一转过身去,便有一个力量,拽住了她。 因为对方用了很大的力量,她被摁到坚强墙壁上时,脊骨被震得一麻。瞳孔调整不过来,眼前处于昏黑的状态,她一点看不清来人的脸。 “常安,常安……”呓语般呼唤她名字的声音,伴随着外间的雨声响起时,简直像极一道咒语,引得她心尖止不住的颤抖。 她想发出声音说话时,嘴唇被狠狠地堵住,颈部也在控制之中,另只手从她外套的下摆滑了进去,逐渐地向上,触碰到柔软的地带,不留情面的力度,仿佛是想将她揉近自己的身体。 心里非常的慌张,但充斥她心间的,更多的是倾覆的情绪。裙子被推开,粗粝布料和两腿间的肌肤相摩擦时,她才有点清醒过来,很想要推开他,可根本就办不到。 第15章 慰我猖狂(二) 当他蜿蜒着来到她的侧颈,她可以说话了,发出的却是自己都难以辨认的音节。胡乱的推拒时,剪得过短的指甲不知怎么,嵌进了他外套拉链上的凸齿,下意识发出一声低呼,常安终于小声的哭了出来。 他不忍地松开,却不准她离开。下巴扣在她肩膀上急切地喘息,像在火上炙过的发烫呼吸,撒在她的颈肩之间。 “跟我走……”过了很久以后,说了这简单的三个字。 “跟你走?”她声音嘶哑,“然后再等你不声不响的离开我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常安。”他终于松开她,诚恳说道。 “对不起,”她哭并笑着摇头,“我有男朋友了。” “你怎么干脆不说你结婚了?”李嘉睿苦笑,轻轻拉过来她的手,摁在自己心口上,有些语无伦次,“不过,你真的和其他人好了,又能怎么样?你还在我这里。我不放你走。你怎么舍得走?” “你不放我走……自己却一声不吭地走掉……?你这样做,无非是想孤军奋战,以为这样就不会拖累我?!”她双手拽住他的袖子问:“李嘉睿,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自作聪明的人……?” “说起自作聪明,”他看着她的眼睛问:“常安,我真是不及你万一。你和老师联手逼我就范,何苦找那个不相干的木辰,换成木景尧,岂不又快又狠嗯?” 常安身体猛地颤抖了下。 的确,她是怀着目的接近木辰。木辰何尝不是因她在舟山舞会上的独特亮相才选择接受?他另有心机,她拼命掩饰……两个人根本不是恋爱,而是在搭档演戏。 “我和他一起,是想要逼你出来。可我这么做,也只是想要你好好的……”强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绝提似的从眼眶涌出。 从小到大,她所求不过是每一人平安喜乐。然而这么简单的愿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她想,任何人,包括李嘉睿在内,都可以嘲笑鄙弃她的行为。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想要他,好好活着而已。为了这个,她愿意做任何事,是任何事。 “对不起,常安,对不起……”听到她哭,他再也说不出狠话,心疼的由上及下一下下抚顺她的背。 后来,雨似是下得更大了些,他的声音和雨声重叠,传到她的耳朵里,渐渐变得模糊。而此后,她每每想起这一夜来,记忆也都是模糊的。好在,那携裹着温度的雨声,像是被录进了八音盒中,只要转动发条总会如约响起。 .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早晨她醒来的时候,在床头柜上印着客栈logo的便笺纸上,看到这句话。 翻过来又有两个字:等你。 嘴角弯了弯,她把纸条小心折叠起来,刚夹到钱包里,就听到了敲门声。 常安打开门,看到了韩深深。她显然是从楼下飞奔上来的,声音有点喘地说:“常安,你是不是和木辰闹脾气了?” “怎么了?”常安不解地问。 “靖生刚才本来说叫上他出去买早点的,结果敲他房间的门没人应,就去问了老板。老板告诉他,木辰天还没亮就退房走了。而且奇怪的是呀,老板问他突然要退房的原因。他不仅没说,还一副受了很大刺激的模样。”韩深深语重心长地说:“常安,你别嫌说话难听昂。我是真心觉得你交的这个男朋友不靠谱。一路上对你冷淡淡的不说,现在又跟个神经病似的走了……” “好啦,好啦……”赶紧捂住耳朵,以防韩深深继续魔音灌耳,“我知道了,姐姐。你家王靖生最好,温柔体贴专一正经,全天下人都比不上。”常安说着笑了起来。 “这倒也是。”韩深深被恭维的直点头,倒比自己被夸了还要开心。好半天以后,才反过味儿,指着已经走到楼梯转角的常安说,“不对啊,常小姐,我在教育你呢。你怎么转移话题到我身上了?!” # 小长假结束回到公司,常安就打了一封申请调往杭州分部的报告。 这件事在公司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几个熟悉的同事劝她说,杭州业务量太少,如果她过去,清闲倒是真清闲了。不过缺少表现机会,以后升迁的机会将会为零。 常安谢过他们的好意,并没有多解释。仅在交接事宜完成后,约着大家一起吃了顿饭,算是作别。 李嘉睿以后要经常待在苏州。而她暂时不想放弃自己的工作,于是权衡下来了,这样的决定反而是最合适不过。况且苏杭两地距离并不很远,她过去以后,他们见面方便不少。 行李大部分已经提前寄送,故在机场和王靖生、韩深深告别的时候,常安手里也就只拎着一只20寸的行李箱。 “亲爱的,你真的决定走了吗?”韩深深抱了抱常安,“以后万一靖生欺负我,你这一走,连一个给我做主的人都没了。” 王靖生在旁边咳嗽,然后特别小声咕哝了句:“我哪敢。” “别这样,深深。以后我们又不是见不着了。”常安叹了口气,口上这么说着,脸上却也露出不舍神情。 “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好吗,二位?”王靖生在旁摇头苦笑,单手揽过女友,笑转向常安说:“以后我们两个在这没意思了,可能随时去杭州骚扰你。” “随时欢迎。”常安粲然笑道。 . 虽然提前告知了飞机班次,但她仍旧没想到,李嘉睿会亲自赶到机场接她。 电子门打开,她就看到,正斜靠在车身上冲她招手的他。 上一次在束河见面,天黑又下着雨,视线根本就不好。即使后来他陪她回到客栈,等到她睡着才离开。可是过程里,她情绪起伏太大,始终没机会看清楚他。 所以这一次,是他们暌违三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在明亮环境里的见面。 而她看到的第一眼,心里就猛地抽搐了一下。 李嘉睿整个人瘦得非常厉害,两颊明显凹陷进去,下颌骨的线条分明得如刀削……唯独眼睛没有太大变化,还是如同从前一样黝亮。 “常安,怎么愣在那里?”他笑了一下。她晃过神来,走上前去,任他把她的行李箱放进后车厢。 开车后,李嘉睿看她神色不好,安慰她说:“不要不开心。我吩咐了助手,以后每个月都会定时给你买机票。等我不那么忙,以后每次也可以陪你一起回去看望你父亲……” 他误会了,她没有解释,轻轻嗯了声,跟他说:“等下我们不要出去吃了可以吗?我想自己下厨。” “就是这样?”他笑了声,“看你从见面就心事重重的模样,我还以为要提出什么难办的事来。” “你现在多少斤?”她不理他的调侃,很认真地问了这么一句。 “这我哪里知道。”他笑了笑,心中了然了她为何不快。 “李嘉睿,你知道你现在有多丑吗?”她口没遮拦得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间,又生自己的气,又生他的气,难受的把视线别向了窗外。 他倒是满不在乎地笑了声,摸到她的一只手牵住,揶揄道:“那你现在是嫌弃我了?” “……”她闭上嘴巴。为了克制着想哭的冲动,竭力转移着情绪。 想到以前大学有很不错的男孩子为了追她,做出很多不可思议的举动。她始终不为所动。最后连舍友感叹说,就是石像也该感动落泪了…… 而这样的自己,却一次次为他变得脆弱。 . 路过一间超市,李嘉睿在常安的要求下,把车开进停车场。 常安购物时,十分专注,比对价格,看生产日期,关注食物是否健康。他在旁边看她不慢不急地把东西丢进车里,也没有不耐烦,只是眯着眼睛看她忙活着,觉得十分有趣。 “好了,差不多了。”她大功告成,终于想起一直默默在身旁充当推车苦力的男人,竟然一件也没拿,有点不理解地仰头问:“你难道都没有要吃的吗?” 他的手搂住她的腰,笑着说:“小吃货,终于想起我来了?” “呃,你想吃什么又不拿,难道怪我?”这话说的挺心虚的,就没敢看他,而是盯着满载食物的铁车筐说的。 “我什么都不想吃,”他俯下身,把后面的话直接喂到她的耳朵里,“就想吃你。” “……” . 常安在杭州的房子,虽是李嘉睿来安排的,却完全是按照她提出的房租水平。她坚持在正式结婚前,自己承担各项生活支出。而他尊重她的决定。 常安换好衣服,正要去厨房做饭,见到李嘉睿正从她那些早前寄过来的书里翻找,好心的走过来给他建议。 “你看这一本。”她挑出一本米白封面,装帧简单的书。 他看了眼起的隐晦的名字,不得要领,“讲什么的?” “是介绍我国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的。”她煞有介事地说。 “谢谢,可我对饮食文化不感兴趣。”他捡起另一本封面更素的来,“不如就这一本好了。” “这本不行。”她要去夺,他灵活一躲,她扑了空。 第16章 慰我猖狂(三) 转了个方向,他已把书打开,看到里面一张张印的,居然都是自己的笔迹。 “那个……”她坐到他旁边,“有一次和朋友去吃饭,饭店搞抽奖。挺巧我们中了一等奖。那是一个工作坊装帧手工书的实践机会。过去的时候有些仓促,我来不及找其他的,就从微薄下载了你写的字的照片,作为书的内容……” “倒是个有意义的活动。”他摩挲了几下纸面,对她说:“谢谢,我很喜欢。” “我还要留着。可没说是送你的。”哪有这么雅致的饭店呢,这可是她专门跑到手工坊,花了钱,花了心力,一点点做出来的东西。在他面前,不知道该怎么承认,自己爱他的字爱到要收藏起来的地步,只好撒出这个小谎。 “好了,不逗你。就放在你这里。”眼睛里溢出笑意,“你喜欢,我以后再多写给你一些。” 她像小孩子得到糖果,说:“上次你从越南给我寄来的茶经,我正想裱起来,放在客厅里。那你再给写一些别的,我挂在卧室里吧。” “好。”他搂住她,靠到沙发上,“可以用毛笔来写。想要什么?诗经,还是唐诗宋词?” “唐诗最喜欢李太白,词则是姜白石……”常安摇头,“不过好像都不太适合放在卧室。不然,从花间集里选一首清丽普通些的就好。” “花间集?也好,既然是挂在卧室里,”他皱眉笑了下,“牛峤怎么样?柳荫烟漠漠,低鬓蝉钗落……” “这个是讲离别的。”想起后两句是“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她脸涨红了,支支吾吾:“不吉利。我看还是抄一篇《十善业道经》,无意抬头看见,心情能够变得安静。” “你信佛?”他有点惊讶。 “不信。只是当成一种很有哲理的东西来看。”想到薛老说他不能修佛的话来,她嘴边泛起缕苦笑,其实她又何尝不是?“能够有信仰的人总是幸福的,很多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他嗯了声,问:“常安,以前有没有听说过阿育王?” 她托起下巴应:“听说是印度历史上很重要的一名帝王?” “是,而且阿育王和嬴政几乎是同时代的人物。早年都曾用杀戮筑立城基。但到了后来,阿育王选择放下屠刀,崇仰佛理。嬴政则寄希望于长生,秦王朝二世而亡……” 常安若有所思地判断,“那你的偶像是阿育王?是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物吗?” “偶像谈不上,成为另外一个人也很难,惟愿尽己所能。”他沉默了几秒后问她:“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那些活在俄罗斯清关贸易夹缝中的商人?远不止于此,在欧美甚至亚洲的发达国家,华商往往被扣上倾销、舞弊等不正当竞争的帽子。” 他也曾在外经商多年。现在所说的是别人的遭遇,但何尝不是他自己的? 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她说:“嘉睿,你要做的,听起来很了不起。不过,就算暂时做不到也没关系。” 因为至少还有我,需要被你的光辉时常照耀。 . 常安是两天后到公司分部上班的,办公环境尚可,只是真的如来之前传说的,非常清闲。 她接下来一个月的工作,基本就没脱离整理资料这一块。好在这里下班比在北京准时。她回到家里,看看书,或者出门去看一场电影,打发着时间。 唯一不如所料的是,李嘉睿并没有如原本想象来的那么频繁。不过每次见面,能看到他的气色都比上一次好了一点,她感到很安慰。 不知不觉就到了六月下旬。有一天晚上她下班回来,打开门,就看到了靠在沙发上睡着的李嘉睿。 这还是第一次,他过来,却没有通知她,不知道具体原因是什么。 他睡得很轻。她坐到他身旁,他就醒了。 “每次看到你都非常累。”在北京的时候也是,现在换到南方也是。 “不是,我现在每天都睡的很早。只是在你的领地里,我很放松。”他手握住她搭在窄摆黑色短裙上的手,“下个月,我想带你回一趟苏州。” 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是这么快。常安怔得说不出话,提前感到紧张,难以想象自己和他母亲的会面。 “但在这之前,我会先去陪你见你父亲。”他说。 她是明天飞回s市的飞机。 “那明天……你要跟我一起过去?”她心底更不自在了。毕竟他的家庭很不一般,她从了解后,就开始学着适应。况且自己怎么被挑剔,常安都可以承受,却怕父亲知道他的背景后,会不够喜欢他,“我爸爸还不知道我有男朋友的事。” “那正好。这次我亲自过去告诉他,显得更有诚意。”他倒是不在乎,察觉她的为难,问:“常安,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拿不出手?” 她否认,却鼓着腮帮子吓唬他,“你要去就去吧。不过我爸爸可是很严格的,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可以理解,”他点点头,“以后我们的女儿找男朋友,我也会很挑剔的。” “哪来的女儿?”她笑着站起来,想要进房间换掉身上的衣服,“我可没答应嫁给你。” 他走近,在她进门前,从身后给予拥抱,“我知道,单方面这样宣布很霸道。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除了我,你的确没有其他选择了。” # 因为天气不理想,飞机延误数小时。他们差点没有赶上最后的探视时间。见到她父亲的时候,忐忑的心情再加上赶路的匆忙,常安一片兵荒马乱。 李嘉睿比她镇静,在等待人出来的时候,就已轻握住她的手。 “爸爸……”常安叫了一声,很快发现父亲并没看自己,而是正望着她身旁的李嘉睿。 “你是小安的男朋友?”也是年轻过的,看到两人一起出现在这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您好,我叫李嘉睿。”隔着防弹玻璃,握不到手,他站起来又再坐下,十分郑重,不过没有一丝慌张,恰到好处的动作和表情。 常父点点头,先是问他的工作,然后又问了些其他的。李嘉睿一一回答。 常安庆幸父亲关心的都是最基本的方面,到了最后,也只知道他的母亲生活在南方。关于他复杂的家庭,并不及了解。 . 李嘉睿时间一向安排的紧张,随后两天虽是周末时间,但她也已做好了当日折返的打算。但很反常地,他竟提出要留在这里,渡过周末。 有人把车开到他们所在的地点后离开,上车后,李嘉睿很快把车开上高架桥。 他们行驶的路段,过去还是成片的田地,现在从桥上望到远处,林立高楼中散出的万家灯火,像是被剪碎的星光,弥补了夜的不足。 她收回目光,说:“我以前我在学校阅览室看过一篇文章,笔者来这里参加婚礼,提到这座城市有不宽的马路,载满树,没有湍急车流,感叹安静的像是某个南方小城。”她顿了顿,又说:“只是城市发展的脚步太快,那个人再回来,不知道还说不说的出同样的话。” “人们感叹自己追赶不上潮流,其实潮流却是为人所推动。”他喟叹:“几十年前,大批天津人和上海人的到来,保证了充足的劳动力。借助区位优势,城市的纺织业得到飞速发展。然而到了上世纪末,那些工厂因设备和管理落后,早已风光不再。” “之前我听阿全提过,几年前,你们曾购买几家老纺织厂积压的半成品,出口到俄罗斯?”常安突然想到。 “嗯,开始是以掮客的形式,后来才自己亲自营运。”他自嘲地说,“但那时候年轻气盛,单纯想要赚钱而已。” 她笑了下,“你现在有很老吗?”不过28岁而已。 “或许,”他不置可否露出笑容,“时常都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活了一万岁。” . 晚上他们没有宿在市里,而是驱车两个小时,来到位于城市边县的一家度假村。 常安心疼他开这么长时间的车,一路上抱怨不迭。李嘉睿无奈推说地方是阿全定的,跟他无关。她不信,他却没再解释。 。奔波了一天,她是真的饿了,除了饭菜,还喝了满满一盅鸡汤。 吃完饭,李嘉睿牵着她,到山脚下的公路散步。 在那里,常安闻到很重的草腥味、牛粪味,不过并不讨厌,她整个人反而因此变得清醒。 “这座山上,有个小型的空中草原,明天带你上去看看。”他说,“我之前来过一次。后来见过更大更震撼的,但感觉都没有这个好。” 原来这才是他坚持要带她过来看看的原因。常安感叹,“你这个人念旧成这样,倒是挺让人意外的。” “意外?” 点下颌,根据他去过的那些地方,酸涩地一样样数起来,“什么金发长腿的俄罗斯尤物,带面纱的中东美女,再加上清秀可人的广西女孩……”她说,“结果到了最后,居然还能记得我……” “这么看来,我还真挺念旧。”他佯作感慨,看她不高兴要甩自己的手,抓得牢了些才说:“陕西的省会西安,现在还在为改回长安这个名字努力。而李氏王朝盘踞在长安近三百年时间。这么巧,你叫常安,我姓李。”他以玩笑的口气说,眼神却出奇认真,“所以我看,我们这一辈子,注定离不开彼此。以前,我没有过别人。现在有了你,便足够了。” 第18章 骤起心漪(二) 他们从餐厅买了牛肉包、鱼头汤,还有榴莲酥回家吃。因为是夏天,等打开的时候,食物不仅没有凉掉,还散发出阵阵香味。 特意取出刚买的那套陶碗,她盛好两碗汤放到临窗的餐桌上后,又从冰箱里把早上临出门前,冰镇的沙拉端上来,才和他面对面坐着吃饭。 李嘉睿今天话有些少,常安以为他是累了,于是笑着谈及一件糗事,想要帮他松一松神经,“有一次我去一个地方,交通不便利。唯一可坐的只有银灰色的面包车。道路不好,车子颠簸得很厉害。等到司机停车,安排我们下去吃饭时,我却一出去就吐了。” 他听了评价:“你不是娇气的人,我猜即使很难受,之后你也照样吃了东西,对吗?” “嗯。不过因为是在国外,我现在都不知道当时吃的是什么。”常安摊了摊手,笑着向他描述:“只记得那是在一只大碗里,盛有半碗汤,汤里面是形似泡面一样的面食。不过,我当时还没吃,就看到碗里飘着只很小的黑虫。本来想,放着算了,可想到当地人不富裕,这些东西也许是他们平时吃不上的。我就没浪费,坚持吃完了。只是全程都特别小心,没敢用勺子撇掉或碰触那只虫子。” “傻瓜。”他终于笑了,“你勺子没碰到,但是汤泡着虫子,还不是相当于碰到了?” 把筷子搁到碗上,她说:“是这样,但是心里会好过一些。不过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在几乎没有污染的地方,即使是虫子又怎么样?而且一想到旧社会,大众很难吃到一顿饱饭,我就觉得更不能挑剔了。” 他沉默片刻,问:“常安,还记得我们一起挨过饿吗?” “怎么会忘记?”吐了吐舌头说:“那时候学校占用暑假补课。放学后,我第一次大着胆子悄悄跟在你身后,没想到就出了事情。” 在s市医学院的改建区域,有一家废弃的杂货店。他们被坏人关在那里后,外边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雨,一直到次日傍晚才停。没有阳光,没有食物,只有一瓶矿泉水。除了被分别押解着去上厕所,剩下的时间,他们都在一起。 但那却是她此生最为温暖的记忆。后来他们重遇,在岘港的教堂前,他撑着一把素黑大伞为她遮去头顶风雨,让她觉得,这一切简直像命运事先安排好的剧情。相聚,分离,重遇。 “常安。”看到她陷入回忆时嘴边挂起的笑,他眼中光线反而变灰。 “嗯?”脑后现正扎着一条马尾辫,这样猛然间的抬头,使得蓬松的头发帘和辫子同时晃了下。 “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舟山时,宰公对你说的话?” “记得。”她看着他,复述出那些话来,“他说,他虽然老了,但吃过的盐比我多,要我多留心眼,不然容易上当受骗。” 这话她当时明白了四分,后来得知李父和李母的那件事,又多了三分。没有点破,也没有特意询问,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常安认为,她和他,同他的父母不一样。 “我从懂事以后,一言一行无不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他面容沉晦,用极慢地语速说道:“我恨过。也想过,要抱负。” 联想到他的家庭和遭遇,并不是不能理解。她绕到李嘉睿的椅后,双手从他肩上垂下,轻轻拥抱着,柔声问:“那后来呢?是什么改变了你?” “如你所知,我后来去了俄罗斯。大学上了一半就休学,从s市的纺织厂低价大量收购半成品,再通过清关公司投入俄罗斯市场。”他握住她垂下的手,接着嘴边浮出抹讥诮,“2009年,俄方整顿切尔基佐沃市场,很多通过灰色清关进入当地市场的商品被收缴。而我因为提前得到消息,转移了货物,幸免于难。” 自救,却未能救市。 她叹了声,坐到他腿上,说:“我曾看过一张照片。画面上有个去往救济站的苏丹女孩,因饥饿不支倒地,而在她的身后,是一只随时打算攻击的秃鹰。不过,拍摄下这令人唏嘘画面的摄影师,却在荣膺新闻奖项后,不堪舆论指责自杀。” “饥荒大逃难之中,同样的事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摄影师只有两只手,他所能做到的‘救’,是拍摄下画面,引发人们的关注。”他顿了一几瞬,涩声道:“可我没有这么高尚。我当时想到的是囤货居奇。” 那天在山上,他问过他,自己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是否会失望。她理解到其他层面上去,所以给出的回答是肯定的。但其实,她的看法一点也没有错。 曾经看到商人们在失去货物时的沮丧、悲伤,也看到头一晚还坐在一起说话的人,从眼前的楼房上跳下来。 或许比起那个摄影师,他才是最该被千夫所指的对象。 “常安,我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好。”将头埋头在她肩窝里,他冷笑嘶哑着低哝,“李嘉睿这个人,其实非常肮脏。是一个,十足的垃圾。” “嘉睿……”听到这一切,她很震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知道,杂货店里,我们共处的经历,对你来说,是很美好的一段回忆……”他用力地固定主她的腰肢,“可如果我说,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我有心掉入木家人的陷阱。而你,也只是我,为了把戏演逼真的一颗棋子。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信赖我。 听着他的话,常安的脑后像是被人硬生生敲进一颗钉子,有些痛,但更多是麻。好像一下子就丧失了所有知觉,不能进行正常的思考。她没有试图站起来,然而处在身侧与他握着的手却一下子松了劲儿,往下垂时,被他拽住了。 那些记忆,在她脑海里纵然只是一些灰黑色的画面,但从来都是镶嵌着金黄色的边框的。然而现在,光华消褪而去的同时,画面也一点点变得透明起来。 那包拢着她的手明明热得发烫,她却渐渐感受不到那温度了。头上一层层的冒汗,心却像在往不见底的冰潭里一直地落。 “对不起,对不起……”上一次在束河,他也是这样道歉。但现在听到她的耳朵里,俨然是不同的滋味。 如果那些她珍惜的记忆都是假的,那他后来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为她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也是假的呢?而前一刻,她甚至还坚定地认为着,自己不会沦入与他父亲相同的悲剧中。但现在她却不敢肯定。 “那时候,即使你不喜欢我。至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你利用我的喜欢。李嘉睿,是否想过,万一我因此出了事情,万一我死……” 说到这里,他猝不及防吻住她的嘴唇,将她后面的话堵了回去。她没有反抗,在他动手剥她的裙子时,也无动于衷。 …… 李嘉睿憎恨过,愧疚过,迷茫过……但从为真正畏惧过。可他现在是真的怕,怕自己会就此失去她。 这件事情,就算知道说出来结果很坏,然而没有办法,他一定要亲口告诉她。 “拒绝我……”李嘉睿单手搂着她的背,另只手挪到身前,解自己的衬衣扣子,嘴唇仍旧厮磨在她的喉咙那里,一声声求她,“常安,快说拒绝……” “嘉睿,”唤着他的名字,与他的难以自持不同,她很轻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背部,笑了下,说的却是,“我们分手吧。” . 周末,常安在西湖边上坐了整整一上午。游人很多,天气很热,没有谁真正注意到她。 中午时候,有一对年轻情侣在她背后吵架。她听到女孩说了一句:“如果不爱就不会痛苦。” 这句话让她突然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同时想到了卫知何。和他在一起时,虽然彼此间安静的像朋友。没有那么多的欢喜,可至少也不会有痛苦。 而想到已经很久没有祭拜过卫知何,常安掏出手机,订了一张回北京的机票。 . 顾不得携带多余的物品,当天晚上,当她站在首都机场里时,恍惚得像是正在做着一场梦。 远远看到常安的木景尧,走过来,从后面拍了下她的肩膀。在她茫然转过头时,把墨镜往下拉了拉,“常美女,你应该是成年了吧?”他笑了下,“可你现在这出,怎么像是在上演离家出走?” …… 到达自己住的宾馆,木景尧帮常安另外开了一间房。随后,两人来到宾馆的咖啡厅。明知道不必,但他还是故意询问她,是否要打电话通知李嘉睿?常安如他所料,摇了摇头。 木景尧顺着话说:“情侣之间,小吵怡情,大吵可伤身。” 而且伤的还不一定是当事人的身。李嘉睿这几天频频大动作,害得他已经好几晚没有睡好觉了。 “不是吵架。”常安抬头看着他,“是分手。” 听到这话,木景尧面上表现得颇为平静,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或许回北京,或许留在杭州。”她握着咖啡杯,表情始终淡淡的,“反正我也没有家,飘在哪里不是飘呢?” 第19章 骤起心漪(三) “刚刚谢谢你,订房间的钱我转给你。” 不是锱铢必较的人,可是她一脸认真,木景尧认为推拒反倒没必要,“也好。账号给你。” “你有没支付宝?”她摁着手机屏幕,半天没等到反应,抬头问:“那,微信号是什么?当面转账也行。” “……” “呃。”常安把手机放到桌上,转而去拉自己包包的拉链,“我给你现金。” “算了……”木景尧脸都黑了,几分钟时间,有一种颜面扫地的感觉。 “好吧。”她撇了撇嘴角,“你们真像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人,连app都不会用。” 事关面子,他把自己手机摆在她面前,煞有介事指着满屏幕的财经软件,说:“谁说没有,只是对你们那些小孩子玩的东西不感兴趣。” 小孩子玩的东西? 摇摇头,她说:“细看一下,你的面向很稚嫩,是90后对吗?”在以前,面对木景尧,她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然而现在百无禁忌。 木景尧揉了揉太阳穴,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是木氏的嫡出长孙,记事起就被当成大人对待。现在居然被人问是多大年纪的人,挺好笑也挺无奈。 “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常安用铁勺搅动着咖啡,嫌事不够大地继续说,“装什么老成呢。” 他勉强抿出缕笑,强调:“我成年六年了。” 她点点头,没有放弃继续挑衅,“但我七年,你得叫我姐姐。” 她的反常,很像是把他当作另一个人在出气,木景尧佯作无辜地笑了下,说:“你确定不需要我给他打个电话?” “请便。”常安眼睛垂下,拿起桌上的房卡,毫不犹豫,调头便走。 看着她纤瘦身影消失,他的嘴角浮出缕笑,很久后,低声说了句“有趣。” . 第二天是大雨。常安来到墓地,抱着一束百合拾级而上。 当来到卫知何墓前时,她看到他穿着军装的半身像下,摆着一束蓝紫色的勿忘我。依花的鲜妍程度来看,应是刚刚有人来探望过。 卫斐和卫知何因是不同时间离世,所以未能比邻而葬,而是被葬在更高处。 她把伞檐举高了一点,向上望去。果然没过多久,看到有一位穿黑裙的女人从山顶慢慢走下来。 她一手举着伞,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一个很小的女孩子。 很快地,女人也看到了常安。她原地站了一会儿,因为不便,朝她轻轻晃了晃伞示意。常安则向她点了点头。 . 她们坐在咖啡厅里的时候,外边的雨似更大了些。落地玻璃窗被砸得噼里啪啦作响,但是坐在靠里儿童座的小姑娘,似根本没有察觉。小胖手握着一只小号铁勺,专心吃着面前的芒果布丁。 在自己对面的是卫知何的前妻许瑾,早在过来这里前,常安就料到会是这样无话可说的局面。但,既然是碰上了,实在没道理不一起坐一坐。 布丁快吃完时,小女孩吮吸着勺子,抬起头怯生生看了常安一眼,然后仰起下巴,捂着嘴巴,糯声说:“妈妈,这个姐姐好漂亮啊。” 小孩子天真无邪的一句夸赞,使得常安和许瑾之间僵持的气氛被打破。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常安探出点身子,去逗小姑娘,“小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呢?” 注意力全在小姑娘身上,常安也就没注意到许瑾脸色的变化。 “漂亮姐姐,我叫卫潇,今年三岁半了。” 小孩子在小时候,总是会被大人问到姓名和年龄。出于这种习惯,虽然常安没问,但卫潇却把自己把年龄一起说出来了。 许瑾表情僵硬地看着常安说:“潇潇的确是我和知何的孩子。” 而且按照时间来算,这名叫作卫潇的小女孩,应是在常安和卫知何决定结婚前后有的。 “常安,对不起。”许瑾歉意地说,“我虽然和知何性格不合,并不适合生活在一起。但这不代表我不爱他。” 她爱他,于是在和他离婚多年后,及他要和另外一个人结婚的时候,和他做下那样的事…… 对于这样的行为,她不愿评价,低下了头。 看她沉默,许瑾自嘲地笑了下,又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知何还是爱你多一点。但你对他,就像是山顶上的一抹雪,能满足他大男人的虚荣心,却太冷太高。” “若跟死者再计较什么,实在没有意义。”很久后,常安转了转握在手里的热柠檬茶杯,终于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女人,“不过我倒是庆幸,今天能遇见你。”说到这里,她脑海里浮现出了那束紫色的勿忘我。笑了,也释然了。 看来,不止卫知何不是她的那杯茶,她原也并非卫知何最钟意的那段故事。 . “让一让。” 坐在客机最靠外位置的女孩,听到这句话时,起初有些不耐烦,但抬头看见木景尧好看的脸,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木景尧没有对那个女孩说半句谢谢之类的话,便坐到了属于他的中间位置。 而临窗而坐的常安看了他一眼后,就转过头来。 木景尧摘掉墨镜,不满说:“你好歹差点成为我堂嫂,装作不认识不大好吧。” 被触及雷区,常安终于肯同他说话:“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专程坐来她旁边的位置,总不会是买不到豪华舱的机票。 “我像是这么老谋深算的人?”木景尧笑了笑。 “像。” 并不介意,他反而还戏谑地问她,“难道你就不能认为,我其实是想追你?” “追我?”她笑了,“你知道我不是你熟悉的那一类女人。你不可能追我。” “为什么不可能呢?你对我好一点,说不定我就心动了。” “嗯,听起来有点道理。”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仰躺在靠背上,“不过我却不喜欢比我小的男人。” # 下了飞机,木景尧一直跟在她身后,她没在意,自己走自己的,等到出来打车时,他已经不见了。 然而刚在出租车上坐稳,她就接到了陌生来电。而来电者是木景尧。 “常安,我们来做场交易。”他不给她说“不”的机会,一气呵成地说着,“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看得出,你一定还很在乎李嘉睿。如果你们是有误会或矛盾,我愿意帮你解除,或者,你要求我做任何能帮到你们的事,我都愿意去做。” “你这样热心,”她顿了片刻,说:“我不会感激涕零,只会认为你居心不良。”木氏和李氏堪被比作最亲密的敌人。如果李嘉睿还是和她在一起,于李氏不利。 “但是于你总没坏处。”他说。 “你错了。于我,好坏并不重要。”她说,“所以你的‘好心’,我不作考虑。” . 抵达住的小区,常安在物业领到一份快件。是很长很快的扁平物体,不大好拿,于是拜托了保安,帮她送到家里。 在拆掉牛皮纸包装后,一副已被装裱进框的书法作品落入她眼中。而那正是之前李嘉睿答应写给她的《十善业道经》。 家里没有可以固定的钉子和锤子,她就把它暂时靠在了沙发对面的墙壁上。坐在沙发上,对着他写的字发了好半天呆,然后有些鬼使神差地,她用自己工作的手机打到了阿全那里。 电话接通后,第一句话就是要求他不要告诉李嘉睿自己打来。若不是思念让智商降为零,她恐怕也该想到了,即使阿全这时不说,挂断电话后怎能不说。 她犹然记得那天他离开她家时是怎样的形容。出于担心,她想,她就打这个电话确定他过得好不好。只要他好,她就可以放心,不再联系。 阿全听到她的提问后,在那边很久没说话,直到常安忍不住又问了声,他才有点吱唔地说,“很好。” 语气不确定,似有意隐瞒着什么,她厚着脸皮请他不要骗她。 “我没有骗您,常小姐。”阿全在电话里轻吁了口气,“只是老板正和喻小姐在里面谈事情,我出去帮他们出买点东西。还在路上开车,所以刚才没能马上回答您。” “喻以苑?”舟山舞会上那个面容清冷高傲的女孩的面容,在她脑海中飞快闪过。 “是的,常小姐。” 常安哦了声,说了声“打扰了”,竟不太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挂断电话的。 . 五日后,她被派去苏州太仓公干。同行的只有一名女同事,到达时,女同事家里临时出了些事情,需要提前离开。常安送别女同事后,独自来到和客户约好的茶楼。 她上到二层看见凭栏而坐,闲适饮茶的木景尧,眼里光线明显一晃,却没有转身走开,而是径直走了过去。 “那天下飞机你打电话说帮我的时候,我没跟你说,我其实当时心底是相信,你起码是有一丝好心的。”她自斟一杯茶。 木景尧眉骨间笼着一层阴翳,冷笑,“如果我也说,我那天确实有那么一丝丝成人之美的好心,你可信?” “不信。”说完,她把热茶浇到了他脸上,立即有四五名之前隐匿在暗处的人朝她逼近过来。木景尧挥手让他们退开时,常安垂着眼帘,并不畏惧得将茶杯放下。 “本来不用费这些力气的,可常安,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木景尧边以手帕一点点擦掉脸上的水边说道。 第20章 情迷故园(一) 廊柱没有上漆,所以并不存在斑驳。微微开裂的柱隙间藏一蒿低矮的枯草,也不知悄然渡过了多少岁月。如果不是她席地坐在青砖上,有了这样的视角,想来,它永不会被人发现。 收回视线,常安赤着的一双脚往前挪了挪。脚趾因此浸泡在低浅的水洼里,却浑然不在意,任清凉体会蔓延。 老嬷嬷远远站着,没有近前。她依稀记起,几年前,也曾有一位女孩被关在这里过。但那位于她主子的意义,应该是和这位不同的。不然现在这个女孩整整一天两夜不进食,他不会不闻不问。 跫跫脚步声近到不能再近时,有几个穿着蓝衫的男人鱼贯进入。而最后进来的两人,将一架低矮长案就摆在了院中。 随即其他三名男人,分别将自己手中端着的食物摆上去,同时相应地报出菜名。分别是汤绽梅,梅花饼,冰渍梅花,只有三道,看起来清淡,却绝不寻常。 其中一名年纪最长的蓝衫人,在和老嬷嬷交换了下神色后,带着其他几人退出去。当大门再次阖上时,老嬷嬷近前来劝常安:“姑娘,好歹吃一点吧。”顿了顿,放轻了些声音提醒:“这次的食物和之前的,是不同人准备的。” 常安抬起些下颌,抿着苍白的唇,目光摇曳地看向老嬷嬷。后者明白她这无声询问的涵义,和善的对她点了点头。 两道甜品,一道主食。她吃得一片清凉,齿颊生香。身体也因此到能量,得以重新感知夏日的溽热。 “他知道我在这里?”放下勺子后她问,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问:“那您,也是他的人吗?” 嬷嬷没有回答。是“不是”还是要连她都要隐瞒,常安不得要领,但放弃了追问。 . 下午有人送衣服来。她最先看到的是件茉白底色、百蝶穿花的无袖旗袍,领口和袖口滚了青色的边。 她在里间换上后,有一直在旁照顾的女孩子,帮她将颈下斜开一溜盘扣系上。 旗袍的白色将常安的脸色映得更加莹白透亮。胸、腰、腹的曲线无一处不合贴,但站在穿衣镜前自视时,还是觉得有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常小姐,您长得高挑,眉眼也有些西化。要不试试那件西式的礼服吧?”女孩子建议完,即有人将另外一条黑色礼裙承上来。 常安扫了眼,说了声“好。”素手挑开托盘上的裙子,发现后背v字型的设计,她的食指顺着边沿滑到了最下面的尖槽里,估摸着这里应是到了腰的最下部。 . 两天后的傍晚时分,她终于被带出了院子。木景尧已等在门口。 她看到他穿着西装,头发经过打理,露出了额头。 木景尧一向有超脱自身年龄的老成,但在看到今天的常安时,眼里依然流露出不少的惊艳。 常安被要求搀着他的手臂,穿着高跟鞋,她只比身边人矮了小半头而已。 穿过了几重弥漫青森气息的门楼和走廊,木景尧微侧了头说:“长得好看的女人比比皆是。但倒真没有见过,有比你更会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他嘴角笑意变浓,“以前没发现,你竟然是个尤物。怪不得他谁也不要,只要你。” 她没兴趣和他说话,更不想他说的,就把注意力集中在黑色高跟鞋和花岗岩相碰撞的声音上。 她预感到今夜,在这片院落里,将会发生很不一般的事。可如果,李嘉睿是木家人砧板上的肉。那她至少希望自己,不会成为用来切割的那把刀。 . 一路走过,无不是局促的空间,故当来到开阔的院中湖前,她的眼睛就有些不够看了。 驳岸被长廊环绕,每隔不到百步距离,即有一座水榭,不过每一座都是不同的样式。正对岸上碧玉妆成的柳树,垂着的长绦在风的助力下,温柔抚过高低错落的屏篱。而在视线迷蒙的远处,有一座看似浮屠塔式的建筑,竖立在夕阳之中。 在场的人不算少,同那次在舟山舞会不一样,这次,有老也有少。 人多的地方反而是安全的。常安看现在差不多了,说出来之前思虑了很久的话,“我在住的那个院子里,看见有人在墙上刻你的名字。字体很秀气,应是个女孩子。总不会也是不相干的吧。” 木景尧手臂力量的变化,被常安敏感地察觉到了,她趁机把自己手抽出来,说:“看来,还真是女孩子。” 关心则乱,他这才意识到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诈他。 “别紧张,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他们都明白,只要是确认有这样一个人,以李嘉睿之力,稍加调查,不怕找不出,“没想到你有弱点,木景尧。”她说。 看似不在乎的轻哼了声,他扶着栏杆远望了阵,偏过头看着她,笑问:“常安,你倒猜猜看,我们这个家族之所以能够留存至今的原因是什么。” “木氏和李氏是执权者,通过血性竞争保存活力。不过我想,命运的钥匙应该并不在你们两姓之中。应该是那位宰公,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力量,充当着仲裁者,也是最大的受益者。” 这样的理解,是她在图书馆里翻阅资料时领悟到的。中国人最重传承。名门望族的核心人物,就如古代帝王一般,希望自己的族群福祚绵长。曾盛行一时的义庄和联姻制度,都发挥过作用。但又都各有缺陷,所以,再没有一种方法,能比残酷的竞争更有用。 “物竞天择,你说的没错,”他幽然道,“我和李嘉睿确是不战则已,一战难休的关系。但宰公可不是单纯的仲裁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天这场集会比在舟山那次还重要。”他说,“得赖你和薛公前段时间的运筹帷幄,李嘉睿回归,让我们今天有了强劲对手。” “所以你囚禁我,想要利用我毁了嘉睿继承的机会?” “表面看来是这样。”他这话说得很故弄玄虚,常安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紧接着就听到木景尧又说:“不过现在,我们来做个交换怎么样?” “交换?” “是的,”木景尧嘴角含着笑意,“一场很有意思的交换。” . 她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帮一个女孩脱白色的小外套。交给旁边人后,也没有和女孩表现得特别亲密,但还是灼到了她眼睛。 这边,李嘉睿别过手臂,佟悠有点犹豫地挽了上去。她刚刚抬头,就看见迎面走来穿着黑色礼裙的女孩,长相有些眼熟。 佟悠看到女孩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飘而过,未有停留。然后人也很快地,同她擦肩而过。 直觉何其敏锐,佟悠抬头看了眼李嘉睿,果然,他虽然还站在自己的旁边,但目光却全然停留在刚刚走过的,穿着性感的女孩子白皙的背部,着了火般。 “我来,好像真的挺有用的。”笑着抽出自己的手臂,她说:“但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李嘉睿过了一会儿,才微低着下颌说:“这次麻烦你了。” “没什么。”佟悠把刚刚脱下去不到两分钟的外套又穿起来,“难得见你幼稚一次。”有点好笑跟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总算值回票价了,嘉睿。” . 当走到那些竹子和新鲜花卉编成的屏篱中时,她先是感到肩膀上落下一些分量,随后整个肩膀都被更为凶猛的力量包拢住。先是他的外套,再是他自己。 她挣脱着,他却说:“许你州官放火,就不准我百姓点灯?” 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木辰那一次,她是为了救他的命。可他这算什么?怎么比的了? “李嘉睿,你别太过分。”常安气不打一处来。 他把她一下转到正对自己的位置,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苦笑,“你都说了分手。这和要我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那个女孩是她邻班的女孩,前些日子他们还没分开时,她无意和他提过一次。说自己曾经非常羡慕那个女孩的勇敢、爽朗。在上学的时候,就能大方的和他做朋友。 他当时笑话她想太多了,还说只是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并没有多么熟悉。可是他今天居然就真的把人找了来。而且看关系,和他交情匪浅。 “人家都结婚了。”说完,看她表情还是不好,李嘉睿叹着气将她往怀里带,“常安,我们和好吧。” “我从来没骗过你。”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到底意难平,“可你呢?” “你的意思是,我心甘情愿被你骗几次,我们扯平了,你就会原谅我?”他下巴抵在她后颈上磨蹭,有点无赖。 “这件事情,难道可以这样来换吗?”真是无时无刻的商人思维,她不满地用手在下面推他贴得过紧的腰。 “那就算了。”他一把捉住她的手,提到心口处,“但是必须和好。” “你……还讲不讲理……!” 天色已经暗,那些站的很远的人,不一定看得清他们在做些什么。可她还是不敢很大的声音,很大的动作,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不讲。” 捧起她的脸,他蓦然用力亲吻下去,许久后,轻喘着扣着她背心,不无执拗地说:“你是我的人,跑,是跑不掉了。” . 第21章 情迷故园(二) 走在采香径上,她偏头看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即使她固执和他保持着距离,他也没有再靠近,脊背挺直,目不斜视。 “那天的梅宴是你布置的?”倒是她先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是,吃得还满意吗?” “为什么是梅花?”常安早就有此一问。可是刚刚见到的场面,她没能控制好自己,现在仍旧在后悔。他轻松一招,便已试探出她对他的心意。 “古代雅士钟意梅花,认为它品格高洁。”他声音略微凝重,“木景尧囚禁你,你绝食抗议。让我想到了梅花,就让人专门打点了那几样送去。” 清淡的食物不会刺激肠胃,其中含带的清雅趣味又能勾起她的兴趣。最重要的是透着巧思和体贴地安排,一让她看到就知道是他所准备,不会再继续拒食。 “可是同样的事,以后不允许再做。”他牵起她的手,说:“任何时候,活着都是最重要的。” 他的眼神像是映着月光的湖面,温柔真诚,另她冷静下来,或者更乱。她想,如果当年,他没有决定带着她沉下去。这么多年下来,她便少了一段可以不断反复拿出来回味的重要记忆。 “你刚才说的还算不算数?”她顿住脚步问。 “哪一句?” “就是你说同意我也骗你几次。”心里还是纠结,并不是彻底的原谅,只是确定了,他对自己的在乎是真的。 “算数。但前提是,不能因为骗我,而伤害到你自己。” 她反诘:“我骗你肯定是为了自己得好处,哪有自己骗人却吃亏的道理?” “这样就好。”他把她掉出来的一撮头发掖到耳后,眼睛里溢出笑意,“我只愿你记住今天自己说过的话。” . 一间宽敞的轩堂,有两个女孩子在场地中央斗茶。旁边本来围了一圈人,但其中有人看到李嘉睿后,马上拉着旁边的人让出了位置。 他们来的巧,这一轮的斗茶,才刚刚开始。 场中的两个女孩,正从身后多格的茶盒中择茶。依器具来看,虽省去煎、碾步骤,但煮水、投茶、煮茶、点茶步骤肯定是少不了的。 进行到投茶的步骤,常安压低声音对李嘉睿说,“我猜是那个圆脸穿鹅黄色旗袍的女孩赢。”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懂茶道?” 她有些惭愧,“还记得我给你说过,我跳舞和国画,都半途而废了。”顿了顿又说:“但受到母亲的影响,我却学会了烹茶。不过点茶这门技艺,早已失传,今人多是仿古而为。我查考了不少资料,自己也一直尝试,甚至啊,还从西洋饮品的拉花手法上取经,可都点不出书上描述的效果。” “自己没成功的话,又是怎么判定别人胜负的?”她已很久没有这般生动表情,他看在眼里,觉得可贵,特意引导着她阐述自己观点。 “斗茶胜负,由茶色和汤花决定。”她说到兴趣浓处,声音不由大了一些,“故茶色纯净,汤花细腻者为胜。手法固然重要。但煮水和择茶也十分重要。穿碧色旗袍的那一位,选的茶加工工艺上稍欠另一位,等下泡出来,茶汤颜色会浑浊泛青。不过这也不是最关键的。” “哦?最关键的是什么?”他追问。 “虽则说奇技淫巧,但如果一味把手法的细腻摆在第一位,而延误时机,不就得不偿失了吗?”她面色惋惜地说,“水煮老了,就算等下点茶时,有我所不知道的高妙手法,点得出均匀茶沫,但茶味想必会大打折扣。依我看,那也不能算赢。” “你倒是个务实的人。”李嘉睿笑说道。 站在他们不远处,有一位蓄着山羊须,穿长袍,充当评判的老者。听见他们的谈话,走上前来,“这位小姐心里透亮,但何必非要说出来?”老人对着她连连地苦笑,“门道都被你道破了,以后园子里再办宴,恐怕再不会请我们师徒三人了。” 两女并非真的在切磋技艺,而是打着斗茶名号在做表演。她抬头看到李嘉睿正对自己笑,顿时明白他早就知晓一切。 脸红地拉着他挤出了人群,她不悦埋怨:“你什么都明白,看着我砸人家场子,又什么都不说……肯定在心里笑话我班门弄斧。” “现在的女孩子都不大懂这些了。”他倒是说的很认真,“况且,你刚才讲到的那些,有一点我也是没听过的。我哪敢笑你?” 她不相信,小心问:“真的?” “真的。”他摸着她的头发,“你对这些古代风俗和文化感兴趣,以后,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尽量说给你听。”抬手看了眼腕表,再向她提议,“现在时间还早。刚刚你进来的庭院,应该可以放河灯许愿了。但祠堂东边戏台也请了名角来唱昆曲。西园则聚集了不少杂艺表演,好比傀儡戏之类的。常安,你最想去看哪一种?” 木景尧把她放回他的身边,就是想给他设置绊子,现在他居然毫无顾忌地带她游园,“真的不会耽误你的正事吗?”她担心地问。 “放心,我有分寸。”他揽住她。 “那,去看傀儡戏好了。” 他惊讶,接着笑了下,“我以为女孩子都会喜欢放河灯。” 放河灯是有所求,而她既有了他,已别无所求。 . 西园距离他们身处的位置并不远,走了不到一刻钟时间即到达。 在入口处,铺满鹅卵石的空地上,有一个奇特的装置。一口铁箱前连着一大一小两只正在转动的火圈。而铁箱之上放置着一只石榴。有一人正试图于火圈相距最远的瞬间,取得箱上的石榴。但受限于胆量和眼力,始终未能成功。 “这是改良于宋朝流行的‘关扑’游戏,近似于赌博。”看她不懂,他继续举例子,“就像是公园里的套圈或者气枪射气球类型的游戏,如果能完成挑战,就能获得相应的奖品。只不过,这里没有现成的奖品”他徐徐向她解释的时候,尝试的男人被火烫了一下,围观众人发出惊呼。几名女客看不下去,相继结伴离开。 “没有心动的奖品,还要冒险?”她不解,转头却看见他在捋衬衣的袖子,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由紧张叫了声他的名字。 “打赌的人可以互相口头约定奖品。我试一次,若赢了……”眼底蕴着无限狡黠,“就换你对我说一句话怎么样?” “什么话?”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险。 “换你对我说一句……”他眼睛微微眯起来,“我爱你。” 听得一怔,她又好气又好笑,“你只管去试,烧伤了,我正好再换个人。” “你没有那样的机会,我不会受伤。”笑着自信说完,真的往前走了两步,结果还是被她半路拉住。 “嗳,我投降,”抵不过他目光里的询问,不得已地笑说:“等回去了就说给你听。” . 土偶为俑,木偶为傀。 所谓傀儡戏,即是木偶戏。 较之皮影戏,木偶们由于身体的每一部位皆有线绳牵引,看起来更加活灵活现。不过专门的傀儡戏班,给偶人们配音,用的都是本地的方言。细软的腔调,常安听得五窍通透,只不过具体内容,并不知晓。 当看见一个作女装打扮的偶人,侧躺进一个男装的偶人怀里时,幕台后的伶人一声高亢的戚音后,由单纯的念白变成了迂回婉转的吟唱。 李嘉睿弯着嘴角,偏头对她说:“唱的是你喜欢的花间集里的词。” “我听不懂吴语,但凭借眼睛看到的,我大约能猜到是哪一首。” 李嘉睿说:“那好,我来念出来。你看和你心里想的是不是同一首?” 常安笑着说了声“好。” “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很轻微的声音,却如琤瑽流水般悦耳,没有专业朗诵者那样明显的抑扬顿挫,但节奏更为舒缓,“和你想的是同一首吗?”念完了,他问。 色彩绮丽饱满的男女欢情场面,经他一念,展现在了眼前。她的心跳轻易失了秩序,好一会儿,才很小声承认,“是……这首没错。” . 这边他们正说着话,却有一人从院外匆匆赶来,来请李嘉睿前往祠堂。 那提灯人在前带路时,他始终拉着她前行,一路不顾别人目光,直到达到目的地。 祠堂里不算特别亮,不过目光环视一周,常安还是发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不过大部分的,她不认识。 上首的坐的鹤发鸡皮但精神奕奕的老人,自然是宰公。 在宰公左下首的四个位置,最靠近门的是木景尧没错。自他们进门来,他是唯一一个没看向他们的人,表情出乎寻常的淡。常安不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而右面一排,最尊位置坐着一位头发盘得很端整的女人。她穿着黑底暗花的气泡,身材略显丰腴,标准的葵花籽脸,伶俐眼神正直勾勾望着他们。 不须怀疑,这个女人,应该就是李嘉睿的母亲。 第22章 情迷故园(三) “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跟她说话的是宰公。此时,他戴着的礼帽,大半张枯瘦的脸都笼盖在帽子的阴影里,表情不明。 她稍低下巴,“您好。”不亲近也没有慌乱。 宰公随即扬手,遣身边一位少年要带她去偏厅喝茶。 李嘉睿没有反对,在她离开前,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常安对他幅度很轻地摆头,用眼神请他不必为自己担心。 . 偏厅墙壁上悬挂着诸多名家真迹,但同他分开,她已没了半点品鉴的心情。闭着眼睛,坐在木椅上,看似闭目养神,实际却是在小心捕捉着隔壁的动静。 她的身上,还披着他的西装外套。无意地将手伸进口袋,摸到一张纸条,拿出来一看,竟是一张银行刷卡的记录。金额不算小。 常安正兀自猜测着他买了什么,倏听到从旁边房间传出一声不小的动静,受了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而那名自送她来这里就候在门口的少年见状,立刻冲过来,似很怕她会一情急就会冲过去。 “你能不能,告诉我,今晚的园会,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手指抖得厉害,却拼命压制颤抖的声音。 少年发出几个没有规律的音节,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常安才知道,原来他并不会讲话。 见她的眼睛失望地垂下去,少年经大着胆子,握起她的手,在她手心写字。 一笔一划,少年写的并不慢,颇用了些力道,所以比划很清晰。 等到还差一划没写完时,她就已分辨出,他写的是个“等”字。 . 约又等了半个小时,待投在槛内的复苏花影,被另一团影子模糊了时,她紧张的神经也已撑到了极限。抬头看到他,常安眼眶一酸,瞳里顷时蓄满水汽。 目光急切扫视他周身,想要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大碍。 “常安。”他这一声叫的不同寻常,好像提不起任何的力气。人一走到她旁边,就彻底倒了下来。像是被人抽去骨头似的吊在她身上。 她不得以双手摁在身后椅子的扶手上,才勉力支撑住他。 哑巴少年近前,同她一人一边将他架起。期间,常安的手无意触摸到他的后背,发现那的衬衣后面的布料,已彻底被汗水洇湿。 . 他们终于出了这个园子。可她绝对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境况之下。 李母未曾出现。有几个人将李嘉睿抬到了车上,然后他忽然发了很大的脾气,不允许那些人再靠近他。很想劝他不要这样,但常安怕他这样做是另有用意。最后生生咬破了自己嘴唇,也没多说一句话。 幸好,他们上车后,阿全很快出现了。 阿全想要检查他的身体,却被他拒绝。李嘉睿用方言极简短地吩咐了他几句话后,阿全坐到驾驶位。他告诉常安务必抱住李嘉睿,不能太用力,也不要太松。 . 冷静,冷静…… 一路上,常安不断在心里重复这两个字,可是越说反而越乱。 她里面的衣服是卡肩的款式,这样小心翼翼抱着他,整个上半身早就麻得僵掉,但依然一动不敢动。 最后,她的眼泪不听话地坠在他的眉上。李嘉睿感觉到,睁开眼睛,嘴角颤了颤,像是在试图对她挤出一个笑,可始终不能成形。 “别哭,常安。” 他的声音已经很轻微,她听不出清楚,咬牙折下了酸麻僵硬的身体。他一个字赶着一个字似地,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又让你为我掉眼泪。而且,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了。 不敢动作太大地,她摇了摇头。他试图抬起手臂,被她摁住了。知道他是想帮自己擦眼泪,常安说:“我不哭了,你别乱动了。”顿了顿,以更为柔软的声音请求:“闭上眼睛睡一会好吗?嘉睿。” 他默然,按照她说的,闭上了眼。 . 以为是开去医院,结果车子在曲曲折折的小路上拐来拐去,最后于一个巷口停下了。 “常小姐,你陪老板等在这里。我马上回来。”阿全说。 常安对他点点头,低头看见,李嘉睿眉头依旧深锁着。 也不知是正做着噩梦,还是因不适根本没有睡着。她用指腹轻轻为他展平眉心。 这是她有生以来度过的最长的十分钟,当真读秒如年。 原本披在她身上那件属于他的外套,早在把他匆忙运上车的途中遗失。现在她身上只剩下的裙子,被汗水浸透,黏腻地包裹在她身上,可她却根本顾不得这些。 阿全回来时,后面跟了一高一矮两个年轻男人。他们从她怀里接过李嘉睿时,动作十分粗鲁。 长安忍不住要过去扶,被阿全用动作制止。 他安慰她说:“他们做这些,比我们有经验。” 可她还是放不下心,一步不落的跟在后面。 正走着,不慎扭到了右脚踝,锥心的疼痛随之而至。痛得她出了一头冷汗,却一味咬唇生忍着,走过一扇门,再一扇门,直到被人拦在了竹帘后头。 “常小姐,咱们不方便进去,就在这里等吧。” 听出阿全声音从焦急变为安静,她乱到极致的心总算稳定了一些,“阿全,”常安手扶上墙壁,让自己站稳,“你说实话,嘉睿究竟是怎么了?” 阿全把她扶到了屋子里摆的竹椅上,“老板他,吃错了一些东西,又跟人打了一架……不过您放心。既然被送到了这里,不会再有问题。” 极为隐晦和含蓄的说辞,也尽可能降低着事情的严重程度,却仍然听得常安惊惶。 她瘫坐在椅子上,惟能再次无奈地选择等待。期间,不知谁人燃起了某种特殊香料,似是含有安神成分。她闻着闻着,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变得越来越沉…… …… # 等常安醒来,已是次日傍晚。 揉了揉闷痛的太阳穴,她看清四周陌生的环境,手臂撑床坐起。 当听到轻微的低吟声,常安意识到床上竟还有人。转了一点身子,就看到了李嘉睿。 他的脸几乎没有血色,下巴上有新长出的胡须,微微泛着点青色。可好在,眼神已不如先前那样无力,而是簇亮有神的。 “别怕,”他说话比之前有力气,却更沙哑,“我们现在是在我苏州的家里。昨天,你在等我时候太累了,就睡着了。是阿全今早把我们送回到这里。” 是这样吗? 她一向睡眠很轻,平时在家里,外边马路有什么动静,都会马上醒过来。更何况昨天,她心里记挂着他的安危,怎么可能睡着呢? 就算真的睡着了,被人抬上车,她恐怕不会醒不过来…… “常安,”他打断她的思考,笑说:“我很渴,但动不了。你去给我去倒杯水,好不好?” 她说了声“你等一下”。忘记自己脚是有问题的,赤脚直接踩到地上,立时感到了疼痛。 他看到她身体摇晃,忙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不想他担心,她扯了个谎话,“是起的太快了,眼前猛地黑了一下。不过现在没事了。” “那你慢一点,”李嘉睿轻轻说,“我不急。” 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背着身子,她点了下头。 . 很小心在他背后垫了靠垫,她托着杯子,慢慢地喂他喝水。 喝完,他对她说:“我的衣服都放在旁边房间,你去挑一件合适的换上吧。” 她来到旁边房间,拉开壁柜,选了一件深蓝色的棉衬衣和一条灰色的抽绳长裤。明明看起来大不了多少,但换上了,那袖子对她来说,竟宽大得像是唱戏的戏服。 将袖子和裤脚挽起,常安给他也挑了一套面料舒服的衣服。回到卧室,把衣服放在床边,她眼神豪无波澜地,径直伸手过来,解他的衣扣。 他摁住她的手,“让我自己来。” “你确定能动?”她不相信。 “可能要慢一点,也要费些力气。”他的手指从她的指缝里穿过,轻轻地握了会儿,望着她说:“常安,厨房里有米,我饿了,劳你去熬点粥。” 他在支开她。 “没问题,”她不为所动,说,“但也不差这一点时间。我先帮你换好再去。”只是单纯地想要他舒服一点。 第23章 盈盈在握(一) “你是害羞吗?”她忽然笑了一下,鼻子和下巴不安分地往前拱着,像是故意对他挑衅般,同时抽出了自己手,再次摸到了他的扣子。 “好疼。”李嘉睿突然呜咽了一声。 “哪里痛?”常安紧张凑过去看,不想他却趁着这个机会,抬起手,以弹指般轻微的力量,让她靠近了自己。 他碰到她嘴唇时,还在叫她的名字,常安听得心里痒痒的,就忘记了要推开他。而直到他在一番浅浅的辗转后离开,她的心还跳的很不规律。 “喂,”他又低又哑的声音伴随着轻喘,很诱惑,“我饿了。” 她红了脸,半晌才说:“可你的身体……不是……” 看她这副赧然模样,不止唇边,他眼睛里都呈出笑意,“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我肚子饿了。” “哦,那我这就去给你煮粥……”她羞得从床上站起来。经过这一闹,早就忘了刚才还坚持着要为他换衣服的事。 . 常安出去后,李嘉睿咬牙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 从里面翻出一张创口贴,他撕掉包装,然后掳起袖子,将那枚创口贴到了位于他右臂淤青中央的针眼上。 做完这些,他已满头大汗,无力靠到了床背上。抬眼,看见了正站在门口的常安。 不再给他任何狡赖的机会,常安这次一走过来,迅速扣住他的手臂。 揭开创口贴,她看到针眼,说:“阿全昨天跟我说,你是吃错了东西,又打了一架。可如果是那样,这针眼又该解释?”她眼眶泛红了,实在不明白,“嘉睿,你母亲当时不是在场吗?她怎么能容忍他们这么对你?” 他很想抬起手臂想抱她,但却使不出更多力气,最后手只能无力地垂了下去。 “你是不是接下来又预备骗我?” “哪敢?”李嘉睿笑着向她投降,“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木、李两家是竞争的关系。而为了帮助有继承资格的嫡长子最终获得执事资格,这两家的所有人,终其一生,无不在辛苦谋算。” “我记得,当时我们第一次和木景尧吃饭时,你明明很想去舟山的。”她道破自己的疑问,“可在北京去见薛公那一面,他却告诉我,你不想继承。” “那薛公一定和你说了,我父母的事了?”看到她点头,说:“所以常安,于我,并非是单纯的想要继承或不继承那么简单。如果可能,我更愿意终结这种不合理的传承方式。” “那……昨天……?” “昨天是我与木景尧合演的一场戏。”说到此间,等她诧异表情稍缓,他才继续说道:“我族世代经商,但也尚武。尽管这听起来很不符合逻辑,也有点好笑。但这种比试的传统,的确被保留了下来。 昨晚,若我和木景尧实力旗鼓相当,那比试,就不具备没有意义,将以宰公宣布的结果为准。不过若一方受伤严重,宰公的结果可能会随时根据情况变动。” 她想到昨晚那巨大的动静,余惊犹然可以体会到,“那,你被人注射药剂,是他们作弊?” “别担心,那些只是局部麻醉剂。”没有告诉她,是因为她若知道,一定会制止他,“等药效发作,我装作迁怒木景尧。木家人理亏,宰公为了服众,只能暂缓宣布,我们便争取到了时间。” 记起昨晚木景尧的反常,应是在有意表现出心虚,又问:“那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李嘉睿避世多年,单从表现上来说,少年有为的木景尧显然更胜一筹。宰公的最终人选很可能就是木景尧。既然如此,木景尧何必多此一举?吃力还不讨好。 “起初,他向我提出这个做法时,我也很吃惊。”李嘉睿说:“不过经过试探,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可我发现他的确和我目的一致。” 听到这个结论,面上虽还维持平静神情,常安心中却大呼糟糕。 木景尧昨天和她提出交换的条件就是,只要她不把在院子里发现的有女孩刻他名字的事告诉李嘉睿,他昨晚就绝对不主动做任何伤害李嘉睿的事。 她最在乎的就是他的安全,当时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然后还和木景尧,分别发了很严重的誓。虽知道誓言这种东西,对很多人来说都没用。可她想,对他们这种事事循古的人,说不定会有约束力呢? “那……为什么不是他注射麻醉剂?”越想就越不忿。 “因为怎么看起来,也是我比较能打吧,”他并不忌惮拿这事开玩笑,“所以如果是我被注射,更加合理。” 事实一定不像说的这么简单,但事已至此,再问也无济于事。对她来说,现在他没事,已比什么都重要。 . 她把粥熬上后,折回来帮他换衣服。当解下上衣,看到他背上的淤青时,常安怨念很深地说:“明明是演戏,他怎么还这么狠?” “我只这样而已。”他笑着安慰她,“木景尧更严重。我保证他至少一个月下不了床。” “我看啊,”她怏怏地碎念:“这些封建糟粕,也只有你们这样的遗老遗少才会傻乎乎的坚持着。” 知道她说的这是气话,他苦笑,没再往下接。 . 一小时后,阿全给他们送来了食物外,另还送来了一个手提袋。 常安送他离开后,除却从袋子里找到自己和李嘉睿的手机以外,还找到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这让她不由联想到了昨夜,她曾在他口袋里找到的刷卡单据。 眼睛丈量过盒子尺寸,就大致猜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犹豫了很久,到底还是耐不住激动好奇心情的驱使,缓慢打开了盒盖…… . 她用阿全送来的食材,做了满桌的菜。经过休息,李嘉睿好转了不少。常安扶着他,来到餐桌旁坐下。 环视了一遍桌上琳琅菜色,他嘴角微弯,目光很亮的向她提议,“要不要喝酒?” 她佯装什么都不知,垂下睫毛,小声问:“无端端的,为什么要喝酒?” “戴上我买的戒指,就是答应嫁给我。当然要庆祝。” “谁,谁说,要嫁给你了?”在桌下,她想要把戒指拿下来,可像刚才试了很多次的结果一样,根本拿不下来。这戒指太有灵性,简直像长在了她手指上一样, “看戒指挺美的,试试而已。”她脸薄,说出这话,耳廓变得滚烫。 “那,你怎样才答应?” 常安听到他这么说感到挺意外。因为若按照他平时的风格,不该是说“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才对吗? “我知道,求婚的过程,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非常的重要。”对于她的惊讶,他无可奈何笑了,“但我是真的不擅长。也就只买了这个戒指,并没有准备其他的。不过无论你想要什么,不管多难,我都会满足你。” “这些形式的东西,我并不看重。有这个已经很好了。”常安终于把那只戴戒指的手指放到桌子上,看了一眼戒指,再笑着看向他,站起来,“我去拿酒,但你只能抿一口!” # 韩深深和王靖生的婚礼定在了八月底。收到邀请后,常安和李嘉睿提起这件事,他便提出陪她同去。 两人外形条件抢眼,出现在婚礼上时,还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 韩深深在伴娘的搀扶下朝二人走过来的途中,就忍不住托起下巴,观赏这对璧人。和李嘉睿简单认识了,她拉过常安,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这位应该是真名天子了吧?” 常安点头,给韩深深看自己的戒指,“深深,我们订婚了。” “居然是粉钻。”她惊讶啧了声,笑看向李嘉睿,“低调奢华有内涵,李先生对我们常小姐挺用心嘛。” 李嘉睿被她夸得挺受用,自然的揽过常安的肩膀,也学她的口气,“韩小姐,谬赞。” . 韩深深和王靖生的工作关系都在北京。这场在s市举办的婚礼,到场的年轻人,多以两位新人的同学为主。王靖生初中和常安是同校,所以他的很多同学也是认识常安的。看到常安身边陪伴着的李嘉睿时,他们在敬酒时,无不打趣地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常安应付他们问题应付的头大,待到婚礼仪式正式开始,终于喘上一口气。 看着新娘和新郎互相交换戒指时,她眼眶也跟着变热。不过很快被李嘉睿的一句话带的出了戏。 “原来外边的婚是这样结的,也蛮有趣。” 她噗地笑了,“那在你们那里是怎么结婚的?总不会还是按照古时的三礼六聘,大红花轿抬进门。然后待到宾客们把新郎灌得人事不知,才被放回新房掀盖头、喝合卺酒吧?” “你想到哪去了?”他淡淡笑了下,“婚礼举办的过程会很简单,只是礼聘过程比较复杂。” “那……”酒店礼厅音乐声忽然变大,她不得不提高点声音,“那个喻以苑,是你的官配吗?” 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个名字,李嘉睿微愕,开口问的却是,“官配是什么?” 忘记他不关注这些,常安想了想,说:“就是你家里的人最希望你娶的那个人。” “你这个问题,问得简直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们会结婚,然后生活在一起,这一点实在毋庸置疑。”他的眼神透着认真,”所以我要娶谁,跟我家人的期待,半分关系都没有。” 第24章 盈盈在握(二) 韩深深和王靖生这天婚礼人来的太多,所以他们准备次日,再另请常安和李嘉睿到家里吃饭。 所以他们便没有返程,于婚礼结束后,来到监狱探望她父亲。再次看到两人一起出现,常父眼睛里透出欣慰。 两边相互问了近况后,李嘉睿忽然握起常安的手,不无郑重的对常父说:“叔叔,我知道,您只有常安一个女儿,视若珍宝。但是我对常安,也有着和您一样的重视。我打算同常安结婚,这次过来,是特地请求您的同意。” 常父听完他的话,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末了笑着说:“你们今天过来,说是请求我同意你们结婚,是尊重我,我很高兴。但我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她从不轻易做决定,做了就很难再改变。所以即使我反对,你们也不会听的吧?” “爸爸……”常安声音变小,“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李嘉睿轻拍下她的手,说:“我尊重您的意见。如果您觉得我还有不足之处,我会做到您满意为止。”顿了顿又说:“另外,您觉得适当的时候,我会让我母亲过来和您见一面。” 这一点,常安之前没听李嘉睿提过。此刻,脑海里呈现出那个吝于言笑女人的面貌,再想到他们母子的关系,她知道这有多难,在下面不由握紧他的手。 身着囚服的常父,脸上疲惫沧桑,但眼中的豁然与磊落却未被岁月噬磨而尽,他说:“小李,我在这里,不便和你的母亲见面。但你替我把话带到,我是我,我女儿是我女儿。希望你的家人,不要因为她有一个坐牢的父亲,就对她不好。”沉吟片刻,再叹着气望向女儿,“常安,只要是你自己选的,爸爸永远支持你。只可惜,爸爸不能出席你的婚礼。” 常安摇摇头,鼻子酸酸的,嗓子里也好像卡着东西,很久才哽咽地说:“爸爸,我和嘉睿说了,先不办婚礼。” “是,我们会在您出来后,再正式的办婚礼。”李嘉睿说。 “不用等我。”常父的嘴边泛起笑意,“其实比起出狱参加你们的婚礼,我更想直接抱外孙。” …… 维持着的严肃气氛,被常父这句话轻松打破。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常安脸红着脸并不多话。常父向李嘉睿嘱咐了很多事情。他听得认真,一一谨慎地答应并记住。 而等到常父被狱警带走时,当常安看见父亲对自己笑得很欣慰时,她的嘴唇也跟着弯了。 她和李嘉睿会结婚,很好的生活在一起,最后父亲也会出来和他们团聚。生活中,好像突然又有了很多不错事情值得去期待。这种感觉,对她来说,真是久违了。 . 王靖生的婚房在城市的南郊。他们按照约定时间,从宾馆赶过去。等到达地点,看到人工湖旁钓鱼的人,常安流露出神往表情。 他留意到,笑着问她:“对钓鱼感兴趣?” “谈不上感兴趣。只是看到这个,想起在漓江边上,那些捕鱼人船头立着的鸬鹚。”绿油油的水自然是美的,但如果没有渔人,那景色却不至让她印象如此深刻。 他轻嗯了声,继续问:“常安,你去了那么多地方,最喜欢是哪里?” “挺多的。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心情下,可能会想要去不同的地方。”她朝他望过去,“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个?” “没什么,只是向你争取意见。”他看了眼前面的路,很快找准了方向,拉住她向前走着,“我在考虑,我们结婚以后要定居在哪里?” 如果是结婚,总要稳定的生活在一个地方。她渴望体验不同景致,是因为始终没有一个可以安定下来的理由。 “其实苏州下面的地级市都很好。”倒也不是单纯因为那是他的祖籍,“我不喜欢太大的城市,生活不方便,人越多反而觉得越空荡。” “为什么是苏州呢?”他以为她是在迁就自己,“厦门,昆明,桂林,三亚,这些城市呢?再不然也可以考虑你习惯的北方。” 被他说的有点没主意了,敲了下自己下巴,常安为难地说:“你让我再想想。或者等下次我问问我爸爸他比较喜欢哪里。” “也好。”到达电梯门口,他撑着门先让她进去,自己才跟着走进去,“这次回去,我会尽快安排你和我母亲见一面。” 她眼睛垂下,小心将自己不安情绪敛去,才牵回他的手,笑着说:“你不要看我平时不太说话的样子,但我以往都很讨长辈喜欢的。嘉睿,我会努力,给你母亲一个好印象。” “不用你表现什么。”他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中,显得意外的平淡,“我母亲不会反对我们。” 是不会反对?还是根本不在乎? 她顿了下,尽量以轻松语气调侃说:“那你是对我有信心呢,还是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 他望着她,也笑了笑:“应该都有吧。” . 王靖生小时候父母工作繁忙,故从小练就一身好厨艺。就连李嘉睿和常安这两个,一向对吃都不太感兴趣的人,也对其厨艺赞不绝口。 饭后,王靖生和李嘉睿在客厅谈话。常安则被韩深深拉到卧室里说悄悄话。 他们的婚房里铺着大红色的四件套,窗帘是浅淡的粉色,还有米白的沙发,无处不透露出喜庆温馨气氛。 拉着常安在沙发上坐下,韩深深把柚茶递给常安,一点点把李嘉睿的情况问下来。常安拣着能说的说了,不能说的一个字都没提。 韩深深听完了很满意,说:“你别怪我八卦。这可是你发小我老公,特意交待我问你的。” 常安佯装诧异,但没撑住两秒就笑了,“闹半天,他在外面旁敲侧击还不够,现在居然还派你亲自出马。” “其实靖生是很关心你的。”韩深深真诚说。 “嗯,我知道。”她拍拍韩深深的手,“王靖生这人看起来一副缺心少肺的样子,骨子里倒是很细心的人,”感慨地笑了,“以后,虽然我们离得很远。不过如果你们有需要帮忙的事,深深,千万第一时间来找我。” “你放心,跟谁客气,也不会跟你客气的。”停顿片刻,她眼波微澜地说:“常安,说实话,这个李嘉睿无论从哪来看,确实都比那个木辰强。但是你对她好像太喜欢了点……你这样,男人会被宠坏的。” “好,记住了。深深过来人,我会多注意的。”常安哭笑不得。 …… . 他们回到杭州,已经很晚。路上,她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在到达后,从机场直接回苏州。 所以回去路上,她撑着没去睡,缠着他一直说话。 他也依着她,在她实在说不动了时候,就用很慢的速度念朱自清的散文给她听。 常安贪恋着他的声音,纵使眼皮越来越沉,也一直坚持着。 …… 下了飞机,他向她提出今晚会留在杭州。 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留宿,常安多少有些意外,但心里还是为能多相处一些时间感到满足。 到了她家里,当李嘉睿把客厅的沙发展开变成床时,常安也正好从卧室里抱了枕头和被子给他。 互道了晚安后,她回到了卧室。明明已经很累,可一想到他就在外面,心里就满当当的。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索性摁亮灯,拿起床头放着的粉色小钟,看到时针已超过了“1”的位置。 犹豫了几瞬,常安还是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怕吵醒她,她不敢关自己的房门,也没有开灯。凭借着对客厅的熟悉,缓缓来到沙发旁。 等到眼睛适应屋里的黑暗,她看到他是背向自己躺着的,空调被只盖到腰上一点的位置,衬衣的布料在身后叠出几层褶皱。 盘腿坐在地上,常安用手指去触碰他硬硬的短发一下,就马上缩了回来。 这种幸福的感觉于她来说,有些不真实。心里头也像是埋藏了一根引线,太过害怕,会有人在另一端点燃它。 “怎么不睡觉?”他敏感醒来,闭着眼睛翻过身,在她想要逃跑时,及时地,抓住了她的手。 “我出来上洗手间……” 李嘉睿也不揭穿她,仅笑着把她慢慢拉到怀里,“嗯,那顺便陪我一会儿?” “……好。” 他的胸膛宽阔,加上抱她抱的有点紧的原因,她因此有点透不过气来,然而却舍不得挪位置, “嘉睿。”常安叫了声他的名字。 “嗯?”李嘉睿声音很低,似乎,很想睡的样子。 察觉到,常安不由把语调放的很轻,仿若不再是要和他说话,而只是随便说点什么,哄他入睡而已,“今天我朋友说,要我不要宠坏你。” “可以。”笑了下,“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对我坏一点也没关系。” 不理他的奇葩观点,她继续说:“我刚刚睡不着,想起你在束河留给我的便笺上,写的那两句司马相如《凤求凰》里的句子。然后又顺着想到了,他曾梦寐以求的卓文君。” “常安,”他睁开了眼睛,两瞳比夜还黑,似笑非笑的语气,“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没什么。”她抬起点头,鼻尖不小心擦过他的下巴,“后来司马相如变心,在另外一首相传是卓文君敬告负心汉的诗里,有这样一句——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她停顿片刻,才继续说,“嘉睿你想,她是一个那么骄傲,才华不逊男子的女人,居然也会说出这样无奈的话。” “乖,我不会变的。”他记起阿全以前说过的,女人一恋爱就会变的患得患失的事来,现在倒真是有些信了。 “我当然相信你。”她笑了下,重新埋进他的怀里,“我只是想告诉你,那天你在正厅面对宰公和木家的人,而我等在隔壁,就是一种差不多的心情。那时我想,如果我是男人,你是女人,由我来保护你,那该有多好。” “常安……”他揉着她脑后柔软的头发,紧紧抱住了她。几乎能感受到她胸下那一根根凸起的肋骨。这么瘦弱的女孩子,居然说要保护自己?这听起来,多少有点好笑,可他此刻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爱你,李嘉睿。”她忽然说。 他嗯了声,分开一些,稍侧了点头,来吻她的眼角。 不出预料地,感受到了那里的湿润。 第25章 盈盈在握(三)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淌,来到九月,天气终于不再闷热。 装修的旺季,几个建材行业的展销会,把常安的工作时间填的满满的。但忙一点,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坏事情。白天的时间过得越快,她就能越快下班,回到家里和他通电话。 她有每晚睡前几小时,雷打不动喝青柠水的习惯。而这天,因为多加了两个多小时班,思维有些跟不上,是以走到小区门口,常安才想到家里柠檬没了。 她调头往回走,准备去旁边街区的超市买一些。正走着,李嘉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他们每天通电话,多半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说。无非是流水账一样叙述今天发生的。可如约听到他的声音,对她来说,已成为比喝青柠水更必要的事。 “怎么在外边?”开场没说两句话,他就这样问了出来。 此时已经快要九点,她住的这一带有些偏,马路上几乎没有车,很安静。在心里,她感叹着他耳朵的敏感,轻咳了声,说:“我出来买点泡水喝的柠檬。买完就回去了。” “已经很晚。”略显疲惫的声音里微含斥责,“常安,你又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子了?” 女孩子…… 在心里微微重复这三个字,她禁不住笑了,“好的,我以后会注意。” . 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可没料到第二天,当常安在办公室调停客户和主办方的纠纷时,居然接到了某家快递公司送件员打来的电话。 她不在家,送件员询问快件可不可以放到物业去?她同意了,同时隐约猜到又是李嘉睿的手笔。 下班她抱着那个箱子回家,剪开包装,一瞧,竟然是一箱的水果,半箱的柠檬,另外还有些其他的水果。 她揉着太阳穴,打开自己的小冰箱,苦恼了很久怎么才能放下。最后抽空心思,费了好大力气,却才塞了一小半。看着剩下半箱的水果发了会儿呆,她喜忧参半地拨通了他的电话。 “你买这么多,是准备要我拿水果当饭吃?”很无奈的口气。 “怎么都好。但饭必须正常吃。”始作俑者不理她的埋怨,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你今天是在外面工作,没有回公司吧?”他另外寄了一份到她的公司。她没有提到,他自然能想到是这样。 她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他笑了,没有说出实情,打算留给她自己去发现,“常安,过两天,请假来苏州好不好?” 席地坐在冰箱下面的毯子上,常安信手从竹篮里拿起一只印度青苹果,手掌如同心一样,增加了重量,“好,反正接下来的case还没有正式接手,可以直接交给另组的同事。” “到时候我过去接你。” “嗯。”她犹豫了下,但还是问:“嘉睿,你母亲喜欢什么?要不要买一些礼品?” “什么也不用准备。”他强调,“不会花费很多时间。让你请假,是我刚好有空,可以带你在四处走走。” “那好吧,”她把苹果放回去,“到时见。” “到时见。” # 他来接她去苏州那天,她穿了一件水绿色的长款连衣裙,无袖卡腰款式,领口有一只系着的蝴蝶结。因为不知道和他母亲,会在怎样的场面下碰面,出于谨慎,她没有佩戴饰品。侧扎着一条马尾辫,头发顺着颈部垂在肩上,逶迤蜿蜒过胸,像是穿梭在深林中的小河,清爽、自然。 今天是由司机来开车,他和她一同坐在后座。 “今天很漂亮。”他目光停留在她仅略施薄粉的脸上。 听到他的夸奖,她心里受到鼓舞。不过不知道他认为的好,会不会在他母亲那里也作数,仍旧感到担心,“露手臂会不会不庄重?” “不会。”说完,看到她身旁的牛皮纸袋,李嘉睿指着问:“那是什么?” “一点点心意。”她隔了很久才说。不是不记得他的话,只不过不这样做,她不能心安。第一次拜访,出于礼貌,礼物总是要有的。 他轻轻皱了下眉。不想让她更加紧张,便没有多说什么,把话题很快岔到了不相干的事情上。 . 见面的场所是在一家古意很盛的宾馆里。 酒店大堂是一处凸出主体建筑的玻璃房,层高等同寻常住所的两层,面积没有很大。走在里面,常安没看到柜台,也没有多余物什。仅是地面铺着长条青石,由竹屏分隔出不同的空间。 早有穿西装的男人侯在门口,躬身行礼后,带着他们直接坐电梯上到顶层。出了电梯,有花香扑面。 常安环视一圈,发现这一层是完全通透的空间。面积比起下面缩减了很多倍,视线穿过一道葡萄藤架,于尽头,看到有人坐在那里。 感觉到身旁人的目光,她转头看向他,摇摇头想表示自己不紧张,但却不知僵硬的笑容已经出卖了自己。 他轻拍了拍肩膀,为分散她的紧张,特意问:“常安,等下,是想去西塘还是同里?” “西塘。”她笑了下,听到他这个问题,就晓得自己的心情已被他发现。是以也不再掩饰,牵住了他的手。 . 椭圆形的玻璃桌,两边是藤编沙发。李母坐在他们对面,用很小的银勺搅动杯子。从视觉上,常安分辨不出她喝的是什么,不过能闻到阵阵的苦味。 “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她上来就是这样一句话,面对李嘉睿而说,却是陌生冷冽的口气,“我想和常小姐单独谈一下。” 李嘉睿没有常安想象的不适,反应很快接上话,“我在这里,没有任何的影响。” 常安轻拽了下他的衣袖,在他看向自己的时,目光摇动着请求他配合。他目光显得很挣扎,可到底还是耐不住她的恳求,在拍了拍她的肩膀后走开了。 “伯母,这是我带给你的礼物。”常安递过去的牛皮纸袋,被李母背后站着的人接了过去。 原以为对方顶多随口说声谢谢,不会有任何兴趣,可没想到她竟命人直接拆开了包装。 特意定做的多格木盒,上面罩着一层玻璃,褐金色的线条在玻璃上勾勒出云纹,显得格外精致。 看到李母投过来询问目光,她不慌不忙地解释 :“这里面放着的是,我从不同地方捡的石头。一共有三十六块,都是在当时,可以找到的最圆的。不是值钱的东西,但代表的是圆满的意思。” “倒是很特别的一份礼物。意思也取得好。”李母点点头,“礼物我收下了,谢谢你,常小姐。” “您客气了。” “本来,我对你还有一些误解。不过目前看来,你的确是个聪明人,做事又妥帖的女孩。”李母亲自倒杯茶递来,常安微欠身接了,又听到她说:“我也年轻过,你们的心思我理解。我不会反对你和嘉睿。” 来之前,一直以为李母会对自己发难,现在情况完全相反,常安不免感到愕然。 “你既懂事,那更应该体谅。”李母抬眼看着常安,说,“出于一些原因,嘉睿必须要娶我的外甥女,也就是喻以苑作为合法的妻子。但事实上,常小姐,如果你有能力让他一直保持喜欢,那除了没有正式的婚书,你们和正式夫妻并没什么两样。” “对不起,”没有料到李母会是这样的同意方式。被她承认的儿子的情人?摇摇头,她气地笑了,“哪怕我和嘉睿一直不能正式结婚,我也不能接受您说的这种结合方式。而且,我相信嘉睿也不会同意的。” “你可以先考虑一下,还有一些时间,”端起自己身前放着的那杯苦茶,李母呷了一口,热气缭绕在她细眉间,“不必急于给我答案。” . 车上。 从常安的脸色,李嘉睿清楚自己母亲一定跟她说了很不好的事情。他没有问,一是大致能猜到内容,二来是不想帮她再重温那些内容。如果可能,他希望她能尽快忘记。 过了一会儿,常安忽然钻到他怀里。 “怎么了?”他轻声问。 “没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没有变化,仅是小了些,“早晨起来的太早,现在想要睡一会儿。” “好,”他抱着她调整了个位置,让她能够更舒服地靠着自己,“那到了叫醒你。” “好困好累。”她跟他耍赖,“最好到了也不要叫醒我。” 李嘉睿唇角勾了勾,刮了下她的鼻子。 . 下车以后,养了一路精神的常安,情绪相对好了一些。 在住的客栈,她换上方便活动的白衬衣和牛仔短裤,再摘掉戴了一天的隐形,戴着框架眼镜走到楼梯口,就看到坐在一楼独自饮茶的李嘉睿。 朝他挥了挥手,她一阶一阶走下去,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他:“等很久了吧?” “一会儿而已。”他牵住她的手,“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去坐船好吗?” 常安仰着下巴看他,眼睛笑得弯弯的,“只要是你安排的,哪还能不好。” . 西塘的夜景很出名。吃完饭,他们从某一处河埠上了船。 起初还听得到岸边酒吧和餐厅传出的喧闹音乐声,不过当渐渐行驶到相对平静的河段,盘桓在耳边的就只剩下水声了。 夜色浓稠,虽然看不到,但她可以想象得到,随着木棹滑动漾起的水纹,心随之静了不少。 “以前看志怪小说,说水里有水鬼。”她话说的很慢,“那些蛰伏在水底的灵魂,必须要找到替代者,才能重新获得投胎的机会。”摇了摇头,“投生的前提竟然是作恶,真是不可思议。” 李嘉睿还没说话,站在船头划船的老船夫已忍不住大笑起来,“哎哟,姑娘,你放心咯!咱们这河里可没有水鬼!” 很畅快的声音,因为是方言,常安并没有听懂。当李嘉睿翻译过来,她立时被老人家的率真逗得合不拢嘴。 他在她笑时,把她一把搂了过去。在她发鬓上亲了下,温声警告她,“不许胡思乱想。” 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她的心脏不由跳快了,半天没发一言。等到情绪稳定下来,却是告诉他自己累了,想要回去。 他没想到会这么快,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想问,见她拍着嘴巴连连打哈欠,只好笑着作罢,嘱咐船家掉了头。 第26章 见此良人(一) 他们并不是回来最晚的客人,但是客栈里却见不到人。走在木板铺成的走廊上,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常安心里更加不平静。 “有心事?”在她进入房间前,他忽然牵住她。 “没,没啊。”颈后因紧张出了一层汗,“你早点休息吧,我回房了。” “常安。”他却没松手,见她抬头看来,指着房门上方挂着的牌号,说:“可你现在要进的我的房间。” 怪不得他刚才会那么问自己…… 她站在原地,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嘉睿看出她的不自在,像是有话要说,打开门问她:“要不要进来坐坐?” “好啊。”入口有点窄,她脑袋正在短路中,想都没想,就蹭着正靠在门框上的他想要往里去。 一瞬间,两个人身体挤到一起。常安抬头,看见李嘉睿眼睛极亮地看着自己,赶忙低下了头。 …… 他的房间格局和她所住的基本相同。靠窗是一台沙发,沙发旁的桌上摆着一只墨色矮腰花瓶,里面插着一丛蓝一丛紫色的绣球花,极胖的花苞,简直似要压塌花瓶似的。 常安探着手指去触碰了一下,谁知那花苞,竟顺着她的指尖脱落了下来,浅淡的蓝色花瓣,经不住和地板的撞击,散了一地。 “别管它,明天会有人来收拾的。”他声音很温润,递给她一只杯子,“来,喝点水。” 杯子有些热,但烫到她的却是他的指尖。常安没将杯子接稳,水泼出去一小半。幸好他及时握住了她的手腕,杯子并未跌出她的手心 “常安,你接杯水也要这么紧张。”他抽了张湿巾覆在她手背上时,笑了,“不然,是我手上有毒?” 见到比自己要深一些的肌肤与自己的手背相叠加,常安空咽了口唾沫,“嘉睿,我今天想留在你这里……” 如果是单纯的留下,不需要这样郑重其事的说明。既说出来,就是有更深入的意思。他是通透的人,说到这里,理应就该明白了。可是等了好半天,常安并没有得到李嘉睿的任何回应。 “算了,我还是回去吧。”她站起来,半步未走出,身前就挡了一个他,“你就当我没说过。”她说。 “既然说了,怎么当没说过?”将双手搭在她肩侧。 今天肯留她一个人和他母亲谈话,是没有看轻他们之间的信任。不过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就算相信他,也还是会有其他的担心,不然,现在不会急于落实这份关系。 “那……”她眼皮很小心地抬起来一点,看着他,“我先回房间洗澡?”沐浴还有洗漱的用品都还在自己房间里。 “好。” . 知道这样的场合,一定要气氛很好。但常安在带来的衣服翻翻拣拣好一会儿,最后也只勉强找出一条暗红色的吊带裙。裙子胸口和下摆位置有双层的木耳边。 她穿起来,配上吹得半干的头发,谈不上性感,反而更像是一个小女孩多些了。 他在等她,没有带上门。她直接推门进去后,就看见了半仰在沙发上看书的李嘉睿。 从她坐下的角度,根本看不到书名,好奇地伸手欲掀起一点书封时,他却突然把书合上,放到了旁边去。 “看的是什么书?”紧张归紧张,但总要找个话题开始。 “没什么,”颀长五指从她还湿着的头发穿过,他嘴角扬起弧度,“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关于陆家的一点八卦。” “是曾为江南首望陆家?”被他轻松语调感染,常安放松了一些,就连他将她轻拉进怀里,也没有表现得不自在。 “对,就是那个陆家,”他回忆了下,“我小时候练字,还摹过陆润痒的字。” 她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熟悉这个名字,“我只记得葑门陆氏后人中,有个叫陆麟书的,是个败家仔,吸鸦片,嗜赌,还好色。” “陆家人才济济,你怎么竟记些不好的?”他扣着手指,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 “记得他,不是因为他是个坏榜样。”常安强调,“只是因为他重金买下的小妾名字,十分特别。” “哦?叫什么?”被她勾得也来了兴趣。 “叫小摆设,”她坐起来一点,转过身子,手指顺着他的手臂向上,下意识滑进了他的衬衣袖口,“当时看到,只觉着这个名字用来形容那些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古代女性,既贴切又形象。”她顿了顿,口气添了几缕悲凉,又说:“陆麟书先败光家产后死,曾被他藏娇的小摆设变得无依无靠,最后双目皆盲,晚景凄凉,人如其名到惹人唏嘘。”她轻叹了声。 “别担心。”他捉住她正使坏的手,“现在在你面前的是我嘉睿。而不是什么陆麟书。”手抚上她的肩头,轻轻一拉,四根互相束缚着的带子便四散开来。 “嘉睿,”她忍不住轻呼,声音怯得发糯,好像一只毛绒绒的猫爪子,能直接挠到人心里头。 感觉她身体的战栗和轻颤,“你在发抖?” “……”她垂下眼睛,咬起嘴唇,“我没有你经验丰富。” “经验丰富?”李嘉睿不由眯着眼睛,玩味地追寻她闪躲的眼神,最后笑了,“这又从何说起?” 不好意思再在相同话题上纠结。常安紧张扣着牙床,自己动手去拉另一边的系带,却蓦地被他按住了手。 “你等一下。”他站起来,取来一条宽大的米色t恤,走过来帮她穿上了,又把领口拉开一点,重新系上那些被自己拉开的带子。 常安怔怔地看着他。 “今晚我会陪着你。”他亲了她的额头一下。特意安排下这趟旅程,并非真的无事可忙。然而现在她受到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要多,所以更想把她留下来。 而他的意思,她也懂了,就是什么也不会做了,不解地问:“为,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准备好。”说完,抱起她,放在床上。 . 夜里,常安做了噩梦。 很混乱的情节,基本是把她高二那一年所遇到的事情,次第在梦中重演。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父母离婚,最后父亲被诬陷入狱…… 那时候大家都说她是灾星。以前很要好的女同学也都不肯再和她一起上下学。而有一次,她拿着钱出门买苹果,楼下的小贩也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她家里的事,死活不肯卖给她。 记忆里,她是忍着情绪走了。可梦里,却大声哭了出来。 她从小待人友善,连虫子都不肯捏死一只,她不明白别人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己,上天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她的家人。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神佛,那就该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她所遇到的,完全并非如此。 “常安,常安……” 被李嘉睿摇醒,和他声音一起灌入耳朵里的,还有很像雨声的噪音。她抿了抿干涩的唇,看清他的面孔,第一句便是问,“是下雨了吗?嘉睿。” “没有下雨,”他叹气,“是不是耳鸣?” “好像是。”常安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眼睛睁不太开。 他说,“你一直小声的哭,嘴里断断续续地说梦话。我叫了好半天,你终于醒了。”那些来自沉重梦魇的呓声既低且连贯,他曾试图听清,却没能成功。 “我做了噩梦。”她声音里含着歉意小心问:“吓到你了?” “没有,但很担心你。”他放开她,打算倒杯水给她。 “别走。”从后面,她抱住他的背。 …… 不知道怎么开始的。 最开始,只是想给予她安慰,但慢慢就失了准头。 头被他轻托着放在了床尾位置,身体也跟着附着上来。她细长的身体很柔软,眼睛半阖半闭,仿佛能洞穿夜色,清晰地捕捉到他此刻的每一寸面容。 “你知道吗?”他说,“现在的你和高中时变化其实不小。” “变丑了?” 他伏在她颈骨上,热气一下轻一下重地撒在上面,“不是变丑。是变高了也变瘦了。但最大的变化,还是眼神。” 他压在她的身上,几乎占用了她所有感官,“其实是,我长大了。”常安说。 “本来我以为也是这样。”他声音很轻微,“可那次我忍不住深夜赶到三亚,想要见你一面。但没想到居然在游泳池里看到了你。你当时穿着泳衣,伏在泳池边台子上的背影,和以前,其实并没有两样。” “那次那个人……”送来浴巾的人,“是你?” “嗯。”他承认着,帮她把t恤脱下,没有解开那条裙子,“我确定,你还是以前那个女孩。在杂货店地下室里看到我受伤,会担心的要命的女孩……” 她仰起头主动去吻了他,湿漉漉地眼睛眨着,“所以,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 “是。”他声音沙哑地笑了,“那下面的事,电视剧里还会不会演?” 她全身滚烫,像是发着高烧,冷静判断的思维也一点点散失,答不上他的问题。 第27章 见此良人(二) “牧民逐草而居,大雁在冬天归去南方,天亮了,月隐日升,万事万物,各有归宿。”他的手心垫到了腰下,身体也贴得更近。 “那……”壁灯打开着,可离得这样近,她几乎看不清他,手心里潮腻腻的都是汗,环上他的背,“李嘉睿的归宿是什么?” “得常安,得天下。”极为缓慢地在她额心烙印下痕迹,接着是鼻子,最后把热度递到她唇上,“我等到了你,已是最好。” …… . 清晨,常安被手机的铃声吵醒,伸手拿过来看到是公司打来,刚要接,却有另一只手夺了过去。电话被直接摁掉了。 “私人时间,不许接工作电话。”他把手机放到自己这边。 “李嘉睿!”她气鼓鼓地叫了声他的名字,然后发现坐在自己旁边的人,已经是神清气爽穿好衣服了的。而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她睡得太沉,竟一点也没察觉。 李嘉睿好像自己什么都没做似的,像平常一样说:“嗯,你再睡一会儿,不用急着起来,”笑着用手指捏了下她的下巴,“我去买早餐。” “不用了,我们一起去。”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没有直接起来,把胳膊探出来一点,指了指门外,“你能不能出去等我一下?”尽管昨天他们已经……但天亮了,还是会感到不好意思。 “好,下去等你。”她站起来,出门前又说:“你慢慢穿,下楼注意安全。” . 天是阴着的,空气潮润,街上人很少。他们牵手走进一家店铺。 地地道道的南方餐点,她吃不习惯,可食欲很好,所以吃的并不比平时少。 李嘉睿放下筷子,笑着说:“倒是第一次见你吃这么多。” 常安抬起一双水亮眼睛望着他,以很顽皮的口气说:“怎么,还没有开始养我,就开始担心被我吃穷了?” 她早上出来,编了松松的麻花辫,白衬衣外头套一件浅橘色的的针织衫,下面则是条蓝的发白的牛仔长裤,看起来像女学生。现在吃了东西,气色变得很好,眼中不再像昨天那样充满阴翳。 “求之不得。”他眼睛向下找到她的手,握住了,“常安,下周,我们去苏州登记结婚?” 她听了他的话,讶然得筷子一时没拿稳,夹着包子就这么跌倒了粥碗里。是在他帮她收拾残局时,她才慢半拍地笑着说出了那句,“好。” 常安心中也清楚,即使没有昨天的打击,自己多半不会得到他母亲的认可。既然如此,这婚结得早一点亦或晚一点,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 常安所在的分公司本来负责的是江浙两个大区的业务。但天气冷下来后,连支撑门面的建材业展会项目都接不到了。 在总部持续施压下,他们的业务扩展到了更南更西的区域。于是最近的两个月,常安不得不在杭州和各地之间辗转。 时近12月,杭州也已经很冷。 这天,她裹着一件黑色披风式呢外套从机场走出来,直到上了出租车,嘴唇还冷得打哆嗦。 “小姐,来杭州出差啊?”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不是,师傅。”常安说,“是出差刚回来。” “那怎么穿的这么少呀?”司机感慨,“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南方冬天一年比一年要冷。就说去年吧,北方还没下雪,杭州都下两场了。” 她知道出租车司机这个职业,比起累,更多的是寂寞,看到面善的客人就喜欢搭话。所以虽很疲倦,但并不抗拒地笑着回应他,“我原来就是生活在北方。年后才来的杭州,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里过冬。”边说着边看了眼车窗外,“师傅,天阴成这样,是不是要下雪了?” “美女,哪有那么快!”司机听了哈哈直笑,“杭州的雪,多半要在冬至以后才来呢!” 冬至,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她想到,好像下个月下旬就该是冬至了。 . 的确没下雪,但是下了雨。 她穿着很薄的打底裤,从小区门口走到家门口,四肢冻得几乎快没有知觉。 打开门,她看到靠窗位置居然多了一台电暖气。再去卧室一看,果然也摆着一台,只是比起客厅的小巧了不少。 揭下贴在电暖气上的便笺,常安看到上面那行字:出门记得拔掉插销。 展平纸片弯曲的弧度,她拉出抽屉拿出一个白色纸盒,将便笺小心地放了进去。 纸盒中已经积攒了不少同样的纸片,而上面也多数是这样直白的内容。 她想,李嘉睿或真的不是个浪漫的人。但从这些笔划中,显示出的温情,却还是能够体会到的。 . “常安?”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吃惊,好像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打来。 察觉了,她压低声音问:“你在忙?” “没有在忙。”声音顿了顿,“你到家了?” “嗯,到一会儿了,”看向已经变得红彤彤的电暖气扇叶,她问:“你是什么时候,买的电暖气?” 最近半个月,她人在外地,李嘉睿则在南京。通常情况下,他是不会把她家里的钥匙,随便交给其他人的。 所以这电暖器,难道是他亲自送来的? “你在杭州?”想通这一点,常安的口气不免显得诧异。 “是,在家门口了,”他笑了下,和声说:“快来给我开门吧。” . “本来想提前做好饭,给你个惊喜。”他平缓的声音伴着洗菜的水流声,从厨房传出来,“但没料到路上的拥堵现象会这么严重。” “下班时间哪有不堵的?”放下手里的零食,常安还是不放心地进了厨房。 她深深怀疑像李嘉睿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是否真的会做饭。 并肩站在他旁边,常安伸手从玻璃盘里取了一个洗好的茄子,想要帮他切了,可菜还没拿到案板上,就已经被夺了回去。 “说好今天我来。”他十分认真的样子。 “你确定你真的会做?” “等下吃的时候就知道了。”李嘉睿什么都不多说,把她请出了厨房。 . 坐在客厅里,常安看电视看得眼睛越来越睁不开,最后索性裹着披肩,在沙发上睡了过去。然等被他叫醒,她的鼻子立刻闻到了飘散在空气中的饭菜香气。 “其实我比较擅长煎牛排,但是你不喜欢吃西餐,”李嘉睿帮她拉开椅子,才绕到对面坐下,“所以现在这些菜,的确是临时学的。不过我尝了味道,可以吃。”他边说着边夹了块牛肉到她碗里。 “我很挑剔的。”她故意眯起眼睛,夹起牛肉放到嘴里咀嚼。味道有些淡,应该是放盐很少,但是肉香却得以最大程度的呈现出来。且肉炖的很烂,稍微嚼几下,就散了,是真的很好吃。 “怎么样?”他嘴上虽问着,面上却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没骗你吧?” 常安有点不相信,“你真的是第一次做吗?” “是第一次。”他说完,给自己和她的杯子,倒上提前打开的香槟。 “那还真是奇了,”她笑着举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我自给自足了这么多年,都还不如你这个新手。” “很奇怪吗?”李嘉睿反倒不以为然,“常安,好的厨子可都是男性。” “嗯,也好。”她莞尔,“那以后这些事情,都是你的差事了。”又喝了口酒,愉快享用起他烹调的美食。 “没问题,只要你喜欢。” . 昨天他来送了一趟电暖气,但随后有事出去应酬,晚上并未留下休息。两个人都有段时间,没在这间房子里住过了。常安摸着床单有些潮,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四件套换上。 换好了,李嘉睿也刚好洗完澡出来。 虽然他们上个月去领的结婚证,现在也还算是新婚。可因李嘉睿一来要应付家里复杂的状况,一来在同朋友组建针对华东地区外销型小企业的扶植项目,非常的忙,两个人共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有限的几次同床经历,他都很体贴,然而这一回,却和从前很不一样。 他有心撩拨,久久不进入正题。直至迫得常安最后实在耐不住了,主动仰起头来,绵绵软软地亲他,他才给了她。 情事直到午夜才止息。事后,他抱她去洗过澡回来,她很累,睡意却不浓,搂着他的腰,缠着他给自己唱安眠曲。 “没听过的东西,你要我怎么唱?”李嘉睿手笑着问。 “那讲个故事也行。”她钻到他怀里,属于他的味道,沁入鼻尖,很熟悉也很温暖。 想了想,他说:“不如我来念一首诗,你听的时候,思想专注在我的声音上,什么也不要想,对睡眠或有帮助。” 常安在他怀里点了点头,然后听他念起了那首《绸缪》。 格外慢的速度,每一字和每一字之间,似乎都要停顿。清润的声音像是松间风,檐上雪,自夜空洒下人间的月光,能让人下意识地放松。而她的睡意竟真的一点点被他勾了出来。 彻底陷入睡眠之前,跟着盘桓在耳中不去的声音,她重复轻喃了其中的那句,“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李嘉睿接上后一句,然后低首吻了下她的眼睛。 第28章 见此良人(三) 12月的第一个周五,常安下了班,李嘉睿载她去超市买食材。 车内空气有些闷,听到她咳嗽了一声,他就启动按钮将窗户打开了很小的一条缝隙透气。 下午四点下雪到现在,没停,反而越来越大。有雪花从外面飘了进来,常安伸手接住一片,借着车里的灯瞧了瞧,说:“从小雪见得多了,倒是没有留心看过。现在看来,雪花果然每片和每片都是不一样的现状。” “不奇怪,”李嘉睿转动方向盘开上缓坡,降下车窗领到计费卡片,“人本来就是如此。事物罕有的时候,才会特别珍惜。” “是和‘失去了才会珍惜’差不多的意思?” “嗯,对陌生人客气,但对身边的人反而越来越不在意。”李嘉睿说:“所以常安,你不会有一天觉得腻了,就离开我了吧?” 李嘉睿极少会问到这样的问题。“怎么会?”她颦起眉。 “好了,别气,跟你开个玩笑。”他笑着哄好她,车也开到了负层的停车场。 . 来到超市入口处,上方吊挂着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声音开得有些大,常安的视线不自觉被吸引过去。 然刚来的及看清主播的脸,她肩膀就被李嘉睿搂着转了过去。 “常安,”他把她的手放到推车上,“我们进去吧?” 她先是怔了下,不过很快扬起下巴,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 买完吃的东西,往款台走的路上,他们路过一个摆放杂志的货架。 看到将青山下的篮球架作为封面的一本旅刊,常安很感兴趣,随手拿起来正要翻翻看是哪里,李嘉睿已先一步告诉她,“是桂林。” 并不是象鼻山和漓江这样的标志性景色,冷僻陌生的地点,他居然能一眼认出来。 见她诧异表情,他解释:“前几年,我和几个外地来的学生,在这里打过球。” 对,她怎么忘了?他在桂林住过一段时间。“赢了?”手里捧着杂志,常安望着他,眼睛笑得弯起来。 “嗯,赢了。”他揽住她的肩膀,突然提到,“常安,我们好像还没有度蜜月?” 扁了扁嘴,她埋怨,“还不是你一直忙忙忙?” “是我不好。”李嘉睿苦笑,拿起一本海滩风光封面的杂志,指着上面说:“那我们过两天去海边度假怎么样?” 她摇摇头,刚想说不如等到过年,但一想到那时候大约要和他回太仓,也就没讲出口,“你最近不是很忙吗?”把杂志放回货栏,继续推车往前走。 “今年政策有变化,我手上在做的事,正在重新进行资质验证。”他很少向她提及工作的事,偶尔说起,也是像现在一样轻描淡写的口气,“空出来大约一周的时间。” “这么急吗?”她问,“那你怎么前几天不跟我说?”今天是周五,如果到了周一再去请假,时间又会耽误两天。 李嘉睿的神色细微有变,常安不及注意,他已恢复泰然神色,“是今天下午决定过来看你时,才得到的消息。” “那等下回去了,我打电话试看看。”对蜜月旅行也很期待,抱住他的手臂,她说:“虽然不合公司请假流程,但我婚嫁还没有休,他们应该会同意的。” # 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李嘉睿只用了半天时间,就解决好了签证问题,最后带常安来到一处人烟稀少的热带岛屿。 到达住处,他换好一身宽松的衣服,正想带她出去转转。到床边一看,她已倒在床上睡着了。 旅途劳顿,他不舍得叫醒她。把人往里面抱了抱,调低空调温度,取出行李中的笔记本,去了外面房间工作。 住的这间卧室外边就是海,有小片的私人沙滩。黄昏时候,垂垂逝去的光线先是撒在蔚蓝的水面上,再透过落地窗折射到木地板上。被水中和了特殊光线,有水的影绰,亦有光的剔透。于这样碧澄澄的光线中醒来,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常安还以为是梦境。 …… “常安。”看到她从房间里赤脚走出来,李嘉睿即阖上电脑,抬腕看了眼时间,“睡了快三个小时,还困吗?” “还有一点点。”她笑着走过来,坐在他腿上,“不过可以留到晚上继续。” 李嘉睿轻轻抱住她,揶揄,“我们来度蜜月,你打算都睡过去?” 被他说得有点惭愧,她吱唔着说:“花泽类一天要睡十四个小时。我加上昨晚的,不过八个小时而已……”是刚刚达到及格线好吗? 昨晚早早收拾好两人行李,她本打算早点睡。但没想到,他会缠着她不放。 常安有心拒绝,但最终还是抵不过他的热情。他精神体力一向是好没关系,只是苦了她。 “好了,是我不对。”看到她脸变红,李嘉睿没在逗她,“这样吧,我们先出去吃饭,吃完了。如果你不累,就在海边走一走。不然就提早回来可以吗?” “好。”她站起来,手压在他双肩上,“但是李嘉睿,我们有言在先。你今晚必须老老实实的,不许再碰我了……” “好,”笑了下,他口气认真地说:“我答应你。” . 点的海鲜都是就近捕捞上来,配着一点白葡萄酒吃下去,味道尤其鲜美。她吃得很舒服,状态自然好了不少。不过他们最后没去散步,而是换了泳衣,来到住宿的木屋外的海里游泳。 游累了,回到岸上休息。常安披着浴巾靠在正喝啤酒的李嘉睿肩膀上,回忆说:“你别看我爸把我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但小时候教我游泳的时候,可是挺狠心的。不过也幸亏是这样,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学会了游泳。” 李嘉睿把酒瓶放到身旁,摸着她湿湿的头发,“能看出你们父女关系很好。” “是,可能别人家里,都是父亲扮演厉害的角色,母亲则很温柔。我们家正好相反,我妈妈从小对我很严格。”侧过头,看见李嘉睿表情不对,意识到自己似乎话有点多了。她的母亲再不好,最起码的,这份家庭的温暖也陪伴到她十六岁,可他…… “没关系。”察觉她声音顿住,他说:“不早了,下午不是说很累吗?我们回去休息?” “还想要游一会儿。”怕他不同意,她就拱到他肩窝处,像小动物一样蹭来蹭去,得不到反应,再用软软的口气恳求,“就一会儿好吗?” 被她小孩子一样耍赖的举动攻陷,李嘉睿妥协了。在下水前,嘱咐她要注意安全。 身后房檐上的灯,把就近的一小片海照亮。 他看到穿着纯黑色泳衣的她,在光线充足的区域,露出腿和胳膊,白皙皮肤就会被照得发亮。而游到稍远一点的暗处,则变幻成一尾灵动的鱼。好像稍微一个不留神,就会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手不自觉用了力,啤酒罐被他捏的发出低闷的响声,像是人在痛苦时发出的呜咽。他将视线放远,正对着海面上的粼光出神时,突然听到了她的呼救声…… . 帮她按摩抽筋的小腿时,常安注意到他的脸色不佳。知道是因担心而生气,所以她即便很痛,也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不过还好难过的时间不长,腿就恢复了正常状态。捉住他还在为自己揉摩的手,“我好了,嘉睿。”她说。 他轻轻“嗯”了声,手是停住了,但视线还盘旋在她的小腿上不去。 常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料被他一把抓住……手垫在她脑后,他把她径直压在木岸上,热烈亲吻上她的唇。 她游的比他时间要长,嘴唇上有海水的咸味,清凉润泽,还带着些特殊的甜味,于他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她出现时,他还是一心报复的少年。曾被她的执着感动,但也只当是少女青春期的短暂情怀。而后,近十年的时间,他们之间不存在所谓的等待,却也从未忘记过彼此。 “常安,”很久很久,他停下来,睫毛和她的交错在一起,“对不起。” 手扣在他背上,她犹然在喘息,“因为什么事,要说对不起?” “因为下午答应你的那件事。”抱起她往回走。 她被说迷糊了,重复他的话,“下午答应我的那件事?” 他耐人寻味地笑了,“是,我恐怕要食言了。” …… 第29章 滚滚红尘(一) 去的时候,只需要在香港转机一次。回来的时候,却要加上一站北京。一切都是李嘉睿来安排,常安虽然觉得奇怪,但只当是没有买到合适时间的机票,并未多问。 不过在拿到登机牌时,她才得知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杭州,而是s市。 北京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刺眼,她沉默望着窗外没多久,眼睛已经睁不开。 李嘉睿为她将遮光板拉下来,紧牵住她的手,“是你父亲出了事。”感觉她手指的僵硬,停顿了片刻,“几天前,狱中几个逃犯越狱……不过放心,有目击证人,已经证明你父亲是遭到挟持。人受了轻伤,现在正在进行治疗,并没有大碍。” “是不是你母亲……?”常安上下牙齿不由紧合,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 “是。”他并未打算隐瞒,看着她:“但是你要相信,这些阴暗的事上,我比她擅长。甚至,我们还在北京时,我就已经着手在你父亲身边安排下人。” “那这么说,我反而要感谢你顾虑周全?” 李母那天让她考虑时,十分的和颜悦色。他们结婚,她也不认为能瞒得过她。但是现在这种不威胁就出手的行为,是要先戳她最痛处,让她相信她真的什么都做的出来吗? “发生这样的意外,绝不是我希望的。”即使她在挣脱,他也始终握着她的手不放,“而你也该明白,和我在一起,必然要承担风险。”顿了顿,“不过必要的时候,什么都比不过你的安全。” 哪怕,你会因此怨恨我。 “你是说,你特意带我出门,是知道你母亲要把矛头对准我?”她苦笑,“还是说,你打算先确定我父亲没事后才带我回来?如果有所闪失,你难道打算像木景尧一样关着我?” “不会有事。”他沉吟片刻,“你父亲那里毕竟特殊,这一次的事后,她不会再贸然行动。”但按照她母亲的习惯,一次没收到效果,下一步很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行为。尽管他做足了准备,但还是不能安心,“当时我能想到的,就是先带你离开。” “李嘉睿,”她把头扭到朝窗一侧,有泪水划出来,“你真自私。”她的安全让他安心,可是他却不顾及分毫她对父亲的担心。 听她这么说,他眼角垂下一些,但嘴角反而上扬了。 他自私吗? 只要能留她完好无损的在自己身边,他永远这样自私下去又有什么关系? . 因为常父受伤不重,他们进行探视,依然是在平时见面的场所。 常安看到父亲眼角有明显的淤青,腰弯折得更明显,但是因为穿着囚服,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伤的多严重,并不能得知。 虽然告诉他们自己没事,还开玩笑说,因为受伤在输液,不必像平时一样做活。但常安看得出父亲的精神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低靡。好在常父显然并不清楚,那几名暴徒的行为是受人指使,这是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地方。 等出了监狱,常安感到全身力气都像用尽了,全身紧绷,难以放松,更哭不出来,也不想和谁说话。 李嘉睿坐在她身边,轻轻抱住她,同样选择了沉默。 . 年前,她辞职了。 从毕业,她就在这家公司工作。之前卫斐出车祸,她状态不好,公司开特例让她停薪留职了大半年。因此比起工作本身,公司对她的意义更为重大。 从s市回来的一周多时间,她已出错数次。再将这种状态延续下去,没有意义。辞职反而是最好的。 而她和李嘉睿似乎也陷入了僵局。她一直在别扭,他亦不来哄。偶尔接到他打来的电话,她言语应付,他便很快挂掉。 不是不明白,他这样做不是跟她一样在赌气,而是在留给她冷静的时间。 或许李嘉睿有一句话是说对了。那就是和他在一起,必然要承担风险。但这种承担,并不该仅仅是被动的挨打。她决定去他身边生活,让他可以安心完成要做的事。 # 阿全来接她去了李嘉睿在苏州的住处。之前来过几次,都太匆忙,来不及细看。这次她发现房间里有很多独特的设置,比如特别定制的防盗门窗,安装得很隐秘的迷你摄像头等。 阿全离开后,她没有马上收拾行李,而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这些年,她不停辗转。纵然每一次都做足心理准备,但疲倦的感觉始终存在于潜意识。上次去杭州时,尚且心怀对安定生活的憧憬。这回来到苏州,已是全然不同的体会。 通过电话,知道他晚上会回来。准备着简单的饭菜,并没有用太快的速度,也做好了久等的准备。可没想到,汤还用小火煨着时,他就回来了。 以往相隔时间长了再见面,她会主动上前抱住他,但这次只是从厨房探出头,告诉他洗手准备吃饭。 看到李嘉睿表情疲惫外更添一些落寞,常安有些不忍心,但到底没有走出去。 . “吃这个,我没有放很多盐。”她夹了块鱼给他,“你,等下还要出去吗?” 他夹起鱼肉吃掉,“不需要。不过如果你想我出去,我也可以吃完就走。” 同样*的口气,如是其他人说出来,那常安会当作是句气话。但对象换成李嘉睿,她知道就只是字面的意思。 “那就留下。”她漫不经心地说。 听到她的回答,他淡淡应声,从进门以来一直低沉的表情,轻微得到改善。 . “如果没什么事,陪我看电视吧。”饭后,她叫住刚刚洗完澡正拿着笔电要往书房走的男人。 “好。”他把电脑放回去,坐到她身边。 她在看的是一档有点严肃的谈话类节目。 他在她身边坐了大约十分钟以后,她偷偷瞅他的表现。发现他看得认真但并不热衷。她拿起遥控器换了一个电视台。周六晚上,各电视台争奇斗艳,想要找一个热闹的节目十分轻易。 换台后,李嘉睿坐了没五分钟,已经要站起来,她握住他的手腕。然而不等她说话,他已先开口,“我去给你拿饮料。” 还以为他是受不了要离开,可是没想到是这样。有点尴尬,她急忙撒了手。 “橙汁可以吗?”他温声询问。 常安点了下头,但等到他倒了橙汁端过来,却没有接,抬着眼睛说:“哦,我忘记了,我那个快来了。” 可杯子仍然被塞进了手里,她摸到热的杯子,心弦像被谁拨了下。 “常安?”他是何其敏锐的人,她的心不在焉,他自然看得出来。 “嗯,”应了声,她拿起杯子,咽下去一些热橙汁。触及到甜味的舌苔,像是一个奇妙的诱发点,瞬间将暖意导向全身。 “我书房里有几本关于江南风物的书。”他看着她说:“虽并非善本,也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的旧版本,要不要去看一下?” 他太了解自己喜好,听到这话,她的眼神差点就出卖了她,“不了,”轻咬下嘴唇,尽可能让自己清醒,“我还是比较喜欢综艺节目。” 他揽住她的肩膀,“好,那我陪你看完。” . 眼皮难以支撑时,她终于同意关掉电视,“今晚我睡客房。”说完,站起来径直走到门口,但不想会一把被他抓住。 “一起。”他把她一把拉进去,抵在门上,“你闹脾气闹了一晚上。” “所以?” “所以,”他说,“现在也该轮到我。” 她想要推开他,但是力气敌不过他。知道事已至此,再拒绝也是办不到,只好趁他把她往床上抱时问:“你这里有没有那个……东西?” “没有。”欺压下来,探着身子亲她的手臂外侧,强调,“我们也不需要。” 她突然想到在外国海岛时,他对自己的不依不挠,有股凉意从后脑慢慢滋生出来。 李嘉睿分明是故意的,她竟后知后觉到了这个地步。 “常安,不要离开我。”恳求的内容,命令的语气。 本来她痛得哭了,听到这句又笑了。 抱紧他,她问:“你确定?” “再没有什么事情,”他声音哑的要命,“会比这件事更加确定。我爱你,超过我自己。” 他的汗滴在她颈上,话音却落在了她心上。 第30章 滚滚红尘(二) 早晨起来,她拉开窗帘,看到窗户上凝了一层雾状的水汽。突然起了玩心,用手指在上面写他的名字。可由于比划太多,到完成最后一字,第一个字已经被流下来的水汽糊掉。 飞快再旁边重新写了一个“李”字,她心满意足地透过他的名字,看向楼下高架桥穿行的车辆,及更远的广场上聚集的人群。 这便是婚姻的意义吧,她想,以前无论做什么,考虑自己就可以。而现在,她希望能透过他的角度看待一切。 “在做什么?”他靠在门上,衣着整齐,神清气爽。 急忙用手擦掉痕迹,常安提了提有些歪了的睡衣领口,“没什么,看看外面天气怎么样。” “时觉得闷,想出门了?”他走过来坐下,把搭在椅子上的米色披肩给她围起来。 “不是,”被缠得像只粽子的常安对他摇了摇头,问:“今年……我们还要不要去舟山?” “不用去了。”他说,“今年内集不会再办。” “那过年时候需要去太仓吗?” “需要去。”他回答得简单,拉她站起来,“先过来吃早饭。” . 饭后,他拿了昨天提到的书给她。她靠在沙发上,犯懒的猫咪一样蜷缩在一隅。李嘉睿端正坐在正中靠近她的位置,拿着本杂志也看得安静。 看似舒服的姿势,其实并不利于血液流通,没过多久,常安觉得腰后位置有点发麻,只好坐了起来,像被人抽掉了骨头似的,舒服得靠在他肩膀上。李嘉睿朝她侧了侧,让她靠得更舒服了些,笑了下,“不生气了?” 她低低嗯了声,“勉勉强强算不气了吧,”继续靠着他,“你要是再说点好听的讨好我,那就彻底不生气了。” “我以为,”他笑,“我昨晚已经很尽力得讨好过你了。” 这样的话钻进耳朵里,和他毛衣挨着的耳朵立时变得痒刺刺的。常安半天说不出话,感到气氛不对时,已经晚了。 他的这一吻时间很长。最后压她下去之前,从旁拿起一个靠垫在她腰下面。她有些不自在得想要坐起来,被他制止了。 …… # 时隔半年,她再次随他回到老宅,从大门进来往深处走的一路所见,是比上次还要冷清的画面。被带到一处很僻静的园子里,随行的人把行李送进屋中。 这里比她上次被关的那处,条件要好上许多,也多了不少现代化的设施,但挑选的都是简明款式,并未破坏屋内的整体格调。 她打开雕刻着凤穿牡丹的绿檀柜门,将他们的衣服一件件挂进去,“我们要住多久?” “一周时间。”他从后面扶住她的肩膀,“从今天算起,到大年初五,我们就离开。” 常安答应了一声,“那等下……我们要去见你母亲吗?”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婚后的首次拜访,按说怎么也要好好准备一番。但是经过她父亲的那件事,她难以再对她母亲存任何讨好心思。 “这个时间,通常她会在斋堂抄经。不过另外有些其他事情去办,你留下休息,我很快回来。”他帮她合上柜门,又说:“老房子不保温,我特地叫人准备了洛神花茶。等下送来,你多喝一些。” 点点头,她说:“没关系,你去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我要听音乐补觉了。”她最近越来越嗜睡,而这一点他也是知道的。 “好。”他亲了她一下,“常安,等我回来。” . 小丫头抱着一壶洛神花茶到房内时,没看见常安。她再跑到院子里找,最后不顾规矩地叫出了声,却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之前她是被特别交待过的,这位小姐的意义不一般,需要照顾好了。可是现在平白无故把人弄丢了,要说心里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一跺脚,她打算想办法把消息传递给李嘉睿,走到门口,碰到了木家的少爷,木景尧。因为心急,小丫头方寸造就乱了,未曾多想,就把常安不见的事情告诉了木景尧。 . 来到房间,木景尧看到整齐的陈设,松了口气,“没事,可能只是出去走走。”嘴上对丫头这么说着,表情还是一点点变严肃。 尽管接触不多,但对常安的为人行事也有所了解。 他想她不会不知道这处园子是各方势力斗争的焦点所在。既如此,她主动离开,肯定是有什么非比寻常的原因。 . 折出一处幽黯的巷子,头顶上总算有了太阳的照耀。低眉看到正前面的青石板路,居然被阳光照得白花花一片。她稍微用手遮了下眼睛,看向左前方略微佝偻着背的老太太,“还需要走多久?” “就在前面了,常小姐。” 常安揪了下短呢裙摆,将脸上的不安表情敛了下去。 她要去见的人是李嘉睿的远房表姐喻以苑。 几天前,她还在苏州时,接到了她的电话。对方要求单独见面,她有过犹豫,但最后还是同意。 她记得这位喻以苑在舟山的舞会上,曾主动向李嘉睿示好。常安很好奇,她的身上究竟有什么自己没有的,以至于让李母认定她是李嘉睿不得不娶的人。 . 过了整整一年,喻以苑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短了一些,但整个人的干练气场再多添上几分。她的手里抱着一只黑色的猫,眼睛像绿色的玻璃球。闻到陌生人的气味,猫咪张开眼睛看了一眼,很快就又闭上了。 一下下顺着猫脊上的毛,喻以苑轻轻说了句,“很久不见。”抬头看了她一眼。 宠物肖似主人,无论是动作还是眼神,常安都认为喻以苑和她的猫很是接近,皆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你好。”她说完坐下,接过下人送来的茶,礼节性地沾了沾嘴唇,把茶杯放在身旁的茶几上。 “以为你只听李嘉睿的话,我倒没想到能这么容易约到你。”她的口气不咸不淡,始终未把目光过久停留在常安身上。 常安不理她话中讽刺,口气冷淡地说:“喻小姐单独见我,总不会只是想我陪你喝茶。” “当然。有个词语叫明珠蒙尘,”她嘴角勾起一道细微弧度,闲散的口气似聊天,“李嘉睿和你在一起,就是这样的状况。” 很单刀直入的否定,言外之意能听出来,她依然冷静,对喻以苑的话并不予评价。 “每个王国都自有法则。你若还坚持和他在一起,那他接下来的路只会越走越难。而这个难,不只是困难的难。也许还会是,灾难的难。” “喻小姐,不用急着吓唬我。”常安勾起嘴角,“我们的事,我们会有自己的判断。喻小姐恐怕没有指点的资格。” “常小姐,”喻以苑笑了,“如果说是我特意在那几名罪犯离开前,嘱咐别忘记带上你父亲,你是否觉得对我很感激?兼而承认——我其实是有资格的呢?” 她眼神轻曳,看着对面的女人,表情虽未乱掉,但整个后脊阵阵发冷。 …… . 常安出了喻以苑住的院子,从垂带踏步上才一下来,就看见了一前一后匆匆赶来的李嘉睿和木景尧。 李嘉睿的眼睛在强盛阳光下微微眯着,远远看过去,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而木景尧的表情就值得玩味了,全然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们回去吧。”李嘉睿对木景尧点了下头,没多说什么,即牵着常安走出巷子。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能从手指传达的力度感觉到他的怒意。 “这里和外面不同,”他突然拉她止住脚步,“下次最好不要乱跑。” “好。”她淡淡答应,过了一会儿,问:“嘉睿,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如果我没有出现,”她和他距离半步站着,深呼吸了一口气,“你会不会选择喻以苑?” 一侧的灰色矮墙延从他们身后画着弧延长至远处,仿若阴天大海上的一重波浪。而另一边的风水墙则类似抽出的白色书页,其上印记全赖岁月经年书写。锦绣浮生的万千颜色在这里悉数被抽离,仅剩下青、灰、白三色,寂寥,疏离。 她看见他站在这样的环境里,居然从未有过的契合。就连深刻的五官都被带得愈来愈淡,人仿佛就快要融进白色的墙,青色的地,灰色的檐缝里去了。 “不知道。”这是他沉默很久以后的答案,“但是你出现了,不会再有别人。” 她嗯了声,再对他笑下,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 中饭,她没吃多少,就喊困了。他让人把饭菜撤了,陪着她回房,等她睡着了,让人守在外间,才出去忙上午没完成的事。 到了下午四点多钟,李嘉睿进房间,发现常安竟还睡着,且脸色发白得反常。他心里猛然抽动,手指颤抖着放在她鼻子下边,探到平稳的呼吸,终长松一口气。 “你回来了?”她缓缓睁开眼睛,内双变成了外双,刚睡醒的声音。 “怎么一直睡?也不知道起来活动活动?”他扶她坐起来。 “活动过了,还练了会儿字。”常安指了指不远处的红木书桌,李嘉睿顺着看过去,见到摊开的宣纸,和搭在砚上的毛笔,“但后来又觉得困,就又睡了。” 被他扶到桌旁,她惭愧说:“练了也半年多了,但还是连楷体都写不好。” 李嘉睿细看向那些字,笔划的确是生疏,不过字体结构很工整,看得出她的用心。 “生若直木,不语斧凿?”他念出上面的字。 “是,”她望向他,浅浅笑了,“不觉得这句话的意思很好吗?美玉须琢磨,但嘉木却忌伐。” 第31章 滚滚红尘(三) 他又择了张新纸,摊平在桌上,坐了下来。 常安以为他是要为她示范正确的笔法,不想却是写了其他的字,“上善若水。”李嘉睿放下笔说:“水能生木、载木,与其为直木忌惮被伐,不如做一泓水,自由自在,畅流人间。” “可,那不是意味着必须要改变自己?”她的视线移到旁边那幅自己所写的字上,稚嫩的笔体,同他写的云泥有别。 “人既然长大了,做出些必要的妥协,”他看着她说:“都不值得一提。” “也对。”她拿起他写的那张,凑到眼前仔细端详,然后对他笑了下,“人长大了,的确要做出妥协的。” . 去同李母吃饭前,她换了件白色的紧身薄毛衣,下面一件长裙子,只露出点黑色的靴面。临出门前,踌躇片刻后,又把头发用只素檀木簪把头发盘起来了。毛衣领浅,露出洁白的颈部,脸部曲线也被拉窄,衬得她更瘦了。 他还是平时的穿着,陪伴在她身边。 常安看到在他们前面带路的人提着的灯笼样式,和夏天见过得一模一样。这另她联想起那回在偏厅焦急等待他的体验,心中不免有点惶然,主动牵住他的手。 再握紧了些,他说:“等下如果不适应,就说身体不舒服。我会直接带你出来。” 她对笑了笑,没说别的,心里却在想,自己心灵哪有那么脆弱。 . 看他们到了,有人下去通报,没过多少,李母就来了。 常安看到她今天穿着的黑锻旗袍上绣着暗橘粉色的花卉,脸上特意施了华脂,气色显得很不错。 菜一道道上上来。有人专门帮李母取菜,她自己慢慢吃着,恍若桌对面没有坐着李嘉睿和常安一般。 正吃着,李母突然用眼神点了点摆在正中的那一道炖雪蛤。旁边随侍的人见了,立即用釉质细匀的青瓷小碗盛了端到她面前。她却抬头看了眼常安,下人会意,将碗恭敬摆在了常安面前。 对方示好的意思很明显。常安低头说了声,“谢谢。” 如水置平地一样的声音响起,李母看着常安的目光同样平淡,但也没想象中的敌意,“你只对我说声谢谢,是不是太过敷衍了?” 已知道父亲的事是喻以苑所为,但之前积累的忌讳没那么快散去,可出于习惯,李母说的每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她都习惯掂量,就未能及时回应。 “常小姐,我记得我上次和你说过,我不反对你们。”李嘉睿在场,那个不反对的条件,李母自然不会多提,“可你们结婚没有告诉我也就罢了。我作为长辈,你连茶也不敬一杯,是否太失分寸?” “对不起,她累了。”李嘉睿想牵她离开。 常安却没有动,反还在下面扯住他的衣袖,“您说的对,敬茶的确是应该的。” 静心想想,虽然李母上次提出的观点,偏激得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但是从头到尾,她至少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们的事。那作为后辈,她不该不给予她这份作为长辈应得的尊重。 从托盘中拿过茶杯时,常安看见李嘉睿在对她摇头,好像在用眼神告诉她不必如此。她对他笑了下,先一步走到了李母面前。 “您请喝茶。”这还是第一次,她站得离李嘉睿的母亲这样近。 李母喝了口,放下了茶杯,“我年轻时,也是自己做决定。我那时选错了,付出了沉重代价。”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两人,“现在我老了,而你们还年轻。我但愿你们今天做的决定是对的,不要到了以后后悔……” “如果没有别的事,”李嘉睿语气疏离地打断她,说:“我们先告辞了。” “走吧,”李母也被扶着站起来,“我也累了。” . 回去的路上,李母最后在嘴边泛起凄凉自嘲的笑意画面,始终在常安脑海里挥之不散。 隐秘望族的闺秀,未曾受到动荡时局的分毫影响逐渐长大,养下一身傲气,也曾做过不少自私且任性的事,事到如今,得不到儿子的尊重,是在情理之中。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李嘉睿的母亲。因为自己,他们母子之间的敌意再加深几分。她心里过意不去。 “以后不必为了我,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把自己岩灰色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 她摇摇头,“可她毕竟是你的母亲。”因为一些缘故,她还不能把监狱那件事的真相告诉李嘉睿,“也许我们可以试着……” “常安,是不是在喻以苑那里,她跟你说了什么?”她态度的突然转变,他看在眼里。 “我和她又不熟,她能和我说什么。今天不过是无意碰到,她出于客气才邀我过去的。”几乎忘记他直觉有多敏锐,察觉自己太急功近利了些,有意半开玩地说:“你这么紧张,是不是怕她说出什么关于你和她之间的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让你知道的。” “我相信你。”她最近已经不再穿高跟鞋,所以需要踮起些脚,才能亲到他的唇。 前方领路的人,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转过身来看是怎么回事。当见两个人如常,只是走得慢了些,也有意放慢了速度。 心情有些局促,她涨得通红的脸幸得黑夜的掩饰,才没有在人前穿帮。 想到刚刚身边人反客为主的表现,她不满地觑了他一眼。然而李嘉睿却一副很无辜的模样,对她耸了耸肩。 . 第二天她醒来,看到他居然还睡在她身边,不免惊讶。因为他一向都会比她早醒。 她打量了一阵他睡着的样子,发现五官模子虽还是平时样子,可睡得发垂的头发帘,安静闭阖的双眼,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毫无防备。 白色背心遮不住的麦色肌肤从被子里冒出来,常安看着看着,手不知怎么就伸了过去,还没有真正摸到,已被他攥进了手心。 “不好好睡觉,偷看我做什么?”李嘉睿带笑的声音很清醒。 常安这才恍然,他根本早就醒了,“没,没啊,”平躺下来不再看他,“只是奇怪,你明明醒了,为什么不起床?” “想趁过年多陪陪你。”他说,“年后我要出国一趟,时间不算短。”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她调整到和他面对面的姿势。 “这一次听我的。”他停在被子里的手逐渐下移,最后轻轻抚在她的小腹上,“好好留在苏州休息。我会让阿全留下来,如果你觉得闷了,或者有什么不方便买的东西,都可以找他。” 常安皱了皱眉,不喜,“你这不是派了个人监视我?”她想到房间里那些监视器。如果李嘉睿离开,阿全不便住进他们家里,但也肯定会通过其他合理方式掌握她的动向。 “我把我最得力的助手留给你,怎么就成监视了?”他不奈笑下,“你可以拿最坏恶意揣测所有人,但却不能这么对我。” 平铺直叙语气说出的话,可听到耳朵里,竟产生了些他在撒娇的错觉。 “好,我以后都信你。”她口气促狭,“不过作为回报,你是不是也该相信我呢?” “信你什么?”他手覆在她头顶。 她眼睛里带着细碎的笑意凑近他,“我要你信我永远都不想离开你。” “这有什么难?”他抱住她,“常安,我信你会永远都留在我身边。” . 在故园里的度过的时间,并不如常安原本想象一样难熬。除了每天随李嘉睿去跟不同的人吃饭,其他时间,她不是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就是在屋子里看看书。 这几天,他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直到初三的下午,接了个电话后告诉她,自己需要出园子一趟办些事情,让她不必等他吃晚饭了。 她点点头,送他出了门口回来,在沙发上,静静坐了大约一刻钟,从房间角落的木橱里拉出了自己的行李箱。 从箱子夹层里拿出一只蓝色文件袋,再从里面取出最为关键的一页,叠了两折压平,最后用曲别针将叠好的纸固定在了一本杂志的内页里。 做好这一切,常安才喊了这几天一直照顾自己的小丫头进了屋。 “这是我前几天闲着无聊,问木景尧借的杂志,现在看完了,”当着女孩的面,她把杂志放进透明文件袋里,“你替我去还给他吧。” “是。”小丫头应了一声,抱着文件袋出去了。 . 木景尧比她想象来得还要快一些。大约是和李嘉睿接触久了,她习惯从他古井无波神情中体察细微变化。所以今天的木景尧虽然维持着气定神闲的姿态,但目光中的波动,却是瞒不过常安的。 并未马上进入正题,她在下人面前和他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木景尧也不笨,看出来她的心思,一路配合着。过了好一会儿,常安估计着差不多了,差身边的人下去煮茶。 当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木景尧终于按捺不住,冷笑着问:“常安,半年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我答应你,不把你有真正喜欢的人的事告诉李嘉睿,但没说过我自己不会想办法去查。”这是她唯一的砝码,从未想过轻易放弃,“只要你答应帮我一个忙,我会继续替你保守秘密。” “我帮完你一个忙,然后再等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拿她的事情要挟我?”他目光中流露狠意。 “你若想永远隐藏住关于这个女孩的秘密,选择帮我这个忙,实在比趁他不在的现在,对我做什么要有用的多。”屋里这时没人,如果她出了事,他脱不了干系。她相信聪明如木景尧,做什么之前都会三思而行。 “哦?怎么讲?”顿时来了兴趣。 “因为我要你帮我的这个忙就是……”她看着他,声音低下去,“帮我消失。” 第32章 隔万重山(一) 李嘉睿一跨进门,就看见躺在门外廊下藤编摇椅上睡着了的常安。 此一刻,她身上盖着米色的毯子,有本书摊平在膝头,眼睛轻轻闭着,而椅旁烧着的小炉则将她一侧脸颊映得红润。 他走到她旁边蹲下,隔着毯子摸到她的手,她就醒了。 常安揉了两下眼睛,眼前的模糊轮廓,缓缓变得清晰,“你回来了?” “嗯。”他裹了裹毯子,抱她起来,“怎么睡在这儿,不冷吗?” “有一点点冷,但想着这样哪怕睡着了,”能感到他衬衣领口上萦绕的凉气,还是毫不犹豫地贴了上去,“你像现在这样抱我进屋,我肯定就能醒了。” “傻瓜,你困了就睡。等我做什么?”看着怀里人因为初醒,双出来的眼皮,和被炭火熏得有点皱巴巴的嘴唇,他想生气却生不起来,“反正明天早晨,我们不就见到了?” “话不能这么说。”常安才被他好好放到床上的被中,却又不老实地坐了起来,“我们一生也只有两万多天,过了这一天,也就少了一天。” 李嘉睿把换下的衬衣放在一边,套上了常安递来的t恤,“好,那我以后尽量多陪你。” 她没搭话,直接埋进他怀里,好一会儿,声音很小地问:“嘉睿,我们今天可不可以晚点睡?” 他把手表解下来,顺便看了眼时间,“不行,十点多了。” 扁了扁嘴,常安顽皮地讨价还价,“那你看,我睡了这么久,等下肯定睡不着。你给我念我刚刚看的这本书里的文章好不好?” “这个可以。”他笑了下,把被子给她盖上,“我先去洗澡,回来就念给你听。” . 第二天早晨,李嘉睿醒迟了。昨天常安以让他念书为借口,缠着她说话到很晚。 坐起来,看到旁边枕头压出来的褶皱,他嘴角漾出笑容。这几天早晨起来,她都会在院子里走走,想来现在也是吧。 并没多想,在洗手间里,李嘉睿扭亮壁灯,使用电动剃须刀时,因为走神,下颌上突然泛起锐痛。 对着镜子,他用手指碰了下冒着血花的伤处,另只手中握着的尚处于启动状态的剃须刀,和陶瓷洗手盆摩擦发出刺耳的鸣叫…… . 抱着汤盅,喘着粗气从门外进来的小丫头,刚一抬头,便看到从屋内冲出的李嘉睿。 “常安呢?”他严峻冷冽的眼神,看得女孩手里一哆嗦。 “我……我不知道啊……常小姐……早上说想喝几天前在喻小姐那里喝的参鸡汤,让我去讨方子。”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也预感到不妙,她声音颤抖着说:“正好喻小姐那里有快熬好的,我就取了一盅回来。” 他一下把汤盅扫到地上,伴随着刺耳凄厉的破碎声,深色汤汁倾时四溅。 女孩吓得脸苍白,往后连退了两步,却冷不防被一把抓住了袖子,李嘉睿问她,“我昨天离开后,是不是我母亲来过?” “没,没啊……”女孩呆住,好半天说:“昨天就木家少爷来过一回。” “木景尧?”他嘴角弯起来,却不是在笑。 女孩点了两下头,李嘉睿松开了她。 …… 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口很久,女孩终于回了魂儿。然蹲下刚想收拾地下残骸,却倏忽想到了什么,站起来也跌跌撞撞出了门。 . 偏门前,木景尧穿着一身灰色西装,靠在身后的汽车上,第四次看表。此刻,距离昨天常安和他约定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等的有点焦躁,他掀开昨天那本送到他手上的杂志,里面夹着的那张纸便露了出来。用手指轻轻摩挲右上角那个露出光洁额头,笑容灿烂女孩的面容时,他的右太阳穴却突然狠狠挨了一拳。 全无防备的攻击,另他猝然倒地。然来不及缓过痛觉,就已被李嘉睿揪着领子站起来。 “常安呢?”他的眼神如果是刀子,可能早已把他凌迟千百次。木景尧不答,李嘉睿再问一遍,“我问你,常安呢?” 他手向后扶着车盖,站直了些说:“我不知道。” 李嘉睿蠕动嘴唇,眼睛半眯起来,额间却抽紧,嘴边撇出缕笑意,“木景尧,你真是疯了!” “我看疯的是你!”木景尧手至领间,企图挣脱他的桎梏,“大早晨你发什么疯?” 李嘉睿笑了两声,动作被放慢了似的,从地上拾起那本自己前天才翻过的杂志,空中晃了两下,奋力甩到他胸口上,铜板纸的边沿在木景尧颈部划出几道血丝,“我疯了?木景尧,你知不知道?她怀孕了!” 他愣了下,后话未说出,鼻梁上又挨他一拳。再次失了先机,木景尧被打倒在地上,李嘉睿出手太狠,他只能尽量抱住头抵御攻击。幸好这时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李母,让人拉住了几近发狂的李嘉睿。 “我确实答应送她走。”木景尧躺在地上,缓缓抬起袖子,抿了下沿着嘴角流出的血,看向李嘉睿,“但今天早晨我真的没有见过她!” 木景尧的表情并不像装的。 李嘉睿后背骤然腾起的凉意,一刹那窜向全身,仿佛连他的血液都要一并冰封。他眼睛垂下去,脸上的怒意隐没而去,“她骗你……”唇边苦苦笑意延伸开来,“终究是要骗我。” 木景尧被人扶起,喘了半天,“你是说,她让我帮她。只是转移你视线的幌子?那她现在人已经……” “走了。”李嘉睿声音变得极低。皱起的风在他头发上荡起轻漪,现下他身上穿着的单衣因之前冲突褶皱得厉害,而脸上呈现出的青色,不知是因天冷所致,还是情绪使然。 众人看着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后,竟转身顺着窄街深处去了。脚步起初很慢,但越来越快。没人知道他这是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李母从未见过自己儿子这样,显然被吓到,僵立原地许久,才想起让人跟上去。 …… 木景尧收回视线,甩开扶着自己的人,捡起那本杂志兀自往门内走。 可他受伤不轻,走到门口处,已然力竭。 他边喘息着边看向手里的杂志冷笑,“有趣啊,常小姐。要挟在先,戏耍在后?”这样把他当棋子的举动,倒比被李嘉睿打的那几拳还要另他耻辱。 你等着,常安,我们后会有期。 ## 四年后。 会议室里,所有灯光尽数熄灭,仅余投幕散发着蓝滢滢的光。上面高低起伏的是这一年下来,四个季度销量的柱状图。 女人的高跟鞋退后一点,用激光笔指点在三季度的柱图上,不疾不徐地说:“去年yk线上商城自上线,在b2c商城林立的当下,仍然表现不俗,市场占有率稳居前五。但因为巨大的营销支出,刨除成本公司盈利无几。今年年初做出调整后,交易额虽然受到影响有所下降。但经过各位努力,第三季度销量已和去年同期持平。到了四季度,甚至超过了去年。”说着浅浅鞠了一躬,“能有这样的成绩,还有赖各位同事的默契配合,我代表公司向各位说声,大家辛苦了!” “常经理,你才是功不可没啊。”电商部内会,大领导都不在场,策划小徐说起话没有顾忌,“如果不是你提议把商城的代言人,由一线明星换成网红,我们也不会有充足资金做好线上宣传。” 常安谦虚笑了下,领口套装的蒲公英胸针折射出一点蓝绿色的光芒,“一个队伍能不能走在前面,扛旗带路的人固然重要,但后面的大部队的专业素养也不容小觑。”她顿了下,扫视在场每一人,“这一年,各位的表现都非常专业。所以公司决定给大家提前一周放年假,而且年底奖金加倍!” 她话音一落,会议室爆出的欢呼声,差些掀翻房顶。 常安微笑堵住耳朵,自来这家公司上班两年间的事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最开始,她并不属于这个成立没多久的部门。但公司看中她的稳妥,在上一任电商负责人辞职后指定让她接棒。一年来,她压力很大,不过总算幸不辱命。 在今天这个总结性质的内会上,她将成绩在组人面前摊出的同时,也算给自己这一年工作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 打从会议室出来,助理抱着一堆文件,追上她问:“常经理,今天晚上的年会,你要不一起来玩吧?” “不去了,”常安莞尔,“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助理姑娘忍不住笑出声,“什么啊,常经理,你不才比我大两岁吗?”她想了下说,“要不你把些些也抱过来吧,反正大家也好久没看见他了。” 常安听她这么说,好一阵头痛。才三岁多的孩子,已然一副混世魔王做派。她简直不敢想象在水晶宫殿一样的年会现场,衣香鬓影之中,小魔怪发足狂奔的画面。 “他最近有点咳嗽,不敢轻易抱出门。”常安找了个借口,再歉意得对助理笑了下。 “哦,这样啊。”助理不无遗憾地说,“那我们有机会再去看小家伙。” . 常安在交通便利的市郊租了一套公寓。地方不大但条件不错,他们母子住得很舒适。 负责照顾儿子些些的是同事介绍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因家里不富裕出来打工,人本分又老实。 “常小姐,今天回来得很早啊。”保姆郁姐听见门响,走来帮她把包挂到衣架上。 “郁姐,我们提前放年假了。”常安把在路上给些些买的副食放在桌上,笑说:“过两天,我打算带些些回s市看我爸爸。你不如就趁着这几天好买车票,提早回家吧。不过这几天的工钱我还是会给你算上的。” “谢谢你啊,常小姐,但是没做的工,我哪能要工钱呢。”郁姐是个老实人,虽然出来打工就是为了钱,可她信奉一份付出一分收获的道理,“而且你一个人带孩子也不容易,能省点就省点吧。些些,以后上学总还是要花钱的。” 看她坚持,常安没再说什么,笑着把话题带过去。郁姐离开后,她才来到房间看玩儿童简易拼图的些些。 些些是个早产儿。 她怀着他的时候,尽管已经非常的小心。可不知道什么缘故,刚刚八个月,他便迫不及待来到了人世。 但足有近七斤重的些些,并没有什么不健康的地方。除了身体长度略长,其他部位的尺寸,都像是比着健康新生儿标准模板刻出来的。而这一点,让负责常安生产的医生咋舌不已。 后来,等孩子出了保温箱,临床的产妇看到健康好动的些些,感叹说:孩子大概是不忍心看见妈妈一个人孤单,才要早点出来的。 常安当时听了,眼泪便没能忍住,“啪嗒、啪嗒”打在孩子的小脸上…… 时间一晃过去了这么久。最难熬的阶段已经过去,只有三岁的些些,这半年开始变得懂事。 “妈妈,你回来了?”听到动静,小孩子扭过头来,皱着眉头的样子,真是酷似某人,“这个拼图好像有一块丢了。” 微微失神后,常安走过去,看了眼拼了三分之二的拼图,从盒子里扒拉了两下,找出合适的一块,笑着交给孩子手里,“这不在这儿呢?” “对啊,就是这一块。”他放上去,口气沮丧极了,“是些些太笨了。” 本来就是适宜六七岁孩子玩的拼图,些些才三岁,能拼出一大半已经非常不容易。常安鼓励他说:“我们些些最聪明了,一点也不笨。” 小孩子信了,眉开眼笑学着她平时的口气说:“妈妈,我考考你,我拼的这是哪里的房子?” 常安假装想了半天,故意说错,“是巴黎圣母院?”小孩子河豚般鼓起腮帮,一副恨母不成钢的样子直摇头。 常安笑了下, “哦,想起来了,是俄罗斯的瓦西里升彩色大教堂。” “对了!”小孩子凑过头来,在常安脸上亲了下,“这是些些奖励妈妈的。” . 第33章 隔万重山(二) 盐粒一样的雪花往下撒,出机场前,常安把自己的围巾拿下来,给些些裹了个囫囵。 “咳咳,妈妈,憋啊。” “忍一下,”她说,“等下上了出租车,妈妈就给你拿下来。” 小孩子嘟起嘴,挺不开心的,但也没再说别的。 . 天气不好,好多人放弃乘坐速度慢的机场大巴,而在等候出租车地点排起长龙。 她抱着些些,行李就没办法提。有几个年轻学生抢车,把她的行李撞翻在地。行李箱的摁扣不知道磕到哪里自己开了,里面的衣服撒出来一大半。 常安没办法,只能暂时把些些放下来,低头去将衣服拾进箱子里。 中间有好心人把距离较远的衣服递给她,她说声谢谢,没人回应,抬头去看,旁边围着的只有面色冷漠等车的人,哪个都不像会帮她忙的人。 正奇怪着,突然感到有人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居然是王靖生。 “靖生?”她怔了下,吃惊问:“是我爸爸告诉你我今天回来的?” 王靖生对一旁懵懂站着的些些乐了下,才把行李帮常安扶起来,“你这几年神神秘秘的。除了叔叔,谁还能捕捉到你的动向。” “我哪有神神秘秘?”常安尴尬反问。 “自己心里清楚。”他拉着她的行李先走一步。 常安在后面无奈笑了下,牵着些些跟了上去。 . 常父上了年纪恋旧,出狱后依然选择留在了s市。现在住在他们以前的老房子里,两室一厅,装修简单,但小区周围绿化做得很好,生活也方便,倒是适合养老的。 常安告别王靖生,带些些一进家门,就看到父亲已经做好了一桌子饭。 些些扑到外公怀里,兴高采烈问常父给自己做了什么好吃的。常父笑眯眯说烧了鱼,炖了鸡,还做了些些最好吃的面条。孩子听了高兴得欢呼不已。 午饭后哄得些些睡了,常安陪父亲在客厅看电视。 常父将茶具端上来。她主动接过来,动作熟练地泡茶,心底却在打草稿,怎么应付接下来的对话。 几乎每一次回来,常父都要问一遍李嘉睿。她早已将他家的事和盘托出,并告诉父亲自己开始欠考虑,后来想要选择更为平静的生活才决定和他分居。 初时常父很无奈,但看常安和些些开开心心的,也就没再纠结。然而时间长了,作为长辈不免还是担心,询问她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最近你和他见过面吗?”常父问。 “没有。”常安笑了下,“还是去年年初见过的那一次。” “如果不准备再在一起,你们还是尽早离婚。你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常安把目光停在茶具上,未曾正面回答,“爸爸,我有分寸的。” 叹气一声,常父走进去,拿出一本存折,“这是你这些年寄给我的钱,你拿回去,留着以后给些些用。” 常安把父亲的手推回去,“我的钱够用。” “你的薪水,三分之一寄给我,三分之一请保姆,三分之一应付生活开支。”常父脸上表情凝重,“你不给自己留后路,难道是在等他?既然这样,干嘛不回到他身边?” 她手上动过停顿许久,低声说:“我会考虑的。” “考虑离婚还是复合?”常父今天的步步紧逼,另常安简直透不过气。 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屋里睡觉的些些被他们声音吵醒了,从房间里跑出来,总算帮她解了围。 . 下午常安接到同学电话,说要一起吃饭。想到很久没见面,也就没拒绝,把些些留在家里给父亲照顾,独自前往约定地点。 到了地方,除了同学夫妇,另看到一位举止成熟得体得男士。 她当即会意,这是同学有意安排下的相亲宴。虽然心里哭笑不得,但想到对方毕竟是好意,还是坐了下来。 同学和她的老公很快借故离开,留下那位男士与常安交谈。通过了解,常安得知对方条件不错,离异却无子女。 虽然男人对常安的印象不错,不过这种具备速食特性的相亲,大家都很现实。看到常安对自己没有半点意思,他也就没再抱希望。没有过早提出散场,只因两人工作上有些联系,才多聊了两句。 . 临离开前,常安上洗手间,出来时候被人堵在了门口。 她抬头看清来人的脸,靠在了墙壁上,无可奈何地说:“木少爷,您身边美女如云,做什么没事老在我身边阴魂不散?” “我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在女卫门口站着到底不合适,木景尧往前走了几步,“你想先听哪一个?” 常安停住脚步,俯观玻璃外喧嚣的马路,一会儿后侧身看着他,“我哪个都不感兴趣。” “不行。”他拦到她身前,“你一定得听。” 常安笑了下,一侧眼瞳被霓虹映成红紫间过度的颜色,“好消息是李嘉睿终于答应娶喻以苑了?” “你怎么知道?”听她声音如常,他本还惊讶,但看问出这句话,常安马上不对劲儿的反应,木景尧明白她并非真的不在乎,“别紧张,我虽然讨厌你,起码的公德心还是有的。他们要结婚是我说的那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婚礼在一个月后,你如果真的对他还有那么点意思,那还有挽回的机会。” “你这算什么好消息?”她绕过他往前走。 木景尧站在她身后说,“你相亲这个男人,比起李嘉睿可差远了。” 常安顿住脚步,声音清冷,“不劳你操心。” “常安,我说实话。”木景尧走近,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自嘲着摇头笑了,“好消息是——李家人赢了。所以现在,常安,你真的可以去找他了。” 直到木景尧走了,她还愣愣站在原地。 对于某件事情,如果等待得太久,那在等待过程中,为了坚持下去,便需要不断告诉自己,你所期盼的那个结果,可能永远不会实现了。说的时间长了,连她自己都要信以为真。 几年前她选择离开,并没有想过可以躲得过他。于是再见面时,她便对他做出一副硬心肠的姿态来拒绝。倦了,累了,害怕了,这些理由提出,她开始以为他不会轻易相信,但没想到他听完竟真的走了。 然后除了去年在一个场合,无意碰到,他们没有再见过面。甚至连些些,他也没有问起过。这样狠心,她想,也许李嘉睿是对自己绝望了。 而和李嘉睿的回避成对比的是,这四年来,木景尧总会隔三差五的出现。开始是真的给她使绊子,后来似乎觉得无趣了,便也没什么动作了,只偶尔拿李嘉睿的消息刺激刺激她。 表面上,常安装作并不感兴趣,心里倒是有一点点感激他。 在她生命曾经出现过的最美好的色彩,无不和李嘉睿有关。不管表面表现得多无情,都不是她真正的想法。 也正像那天她在离开前的一夜,希望他能够相信的一样,如果可以,她其实从来都不想离开他。真的不想。 # 新年假期结束前三天,常安接到了阿全的电话。 他告诉她,李嘉睿想见见些些。 木景尧说他将和喻以苑结婚,所以长安认为,他这次提出见孩子说不定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恐怕是要和她正式办理离婚。 一切选择,既然做了就不后悔,即使像今天这样,要眼睁睁看着他和别人结婚也同样。 常安向常父寻了个借口,说是公司有事,实际上却是带些些去了苏州。 酒店里,她等了三个小时。 然而招呼的人,告诉她的就是李嘉睿有事在忙,请她务必再多等些时间。 常安说没关系,拿着一本图画故事书,耐心得给些些讲起故事。 她讲的是丑小鸭的故事。现在的故事书绘制精良,孩子边看画,边听她说,很快投入了故事中。 等到故事讲到一半,些些就哭得稀里哗啦了。 常安抱着他,假装很严肃地说:“些些小朋友,人家丑小鸭被别人这样嘲笑还没哭呢,你怎么就先哭了?” “妈妈……”小手拽她的袖子,她知道这是要抱抱的意思,赶紧把情绪脆弱的些些放到自己腿上坐下。 小家伙一上来,就往她怀里钻,温存了会儿问她:“妈妈,丑小鸭的爸爸妈妈呢?是不是也像些些的爸爸不要些些一样不要它了吗?” 受了欺负,想到爸爸妈妈是小孩子的正常思维。可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却一下把她问得哑口无言。 “你忘了妈妈说的了?”常安抱紧孩子,“妈妈带你来这里,就是来见爸爸的?” “那爸爸呢?”虽然对时间没有明确概念,但些些能意识到他和妈妈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爸爸他人呢……?” “爸爸他……” “常小姐。”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她的话,常安回头一看,眼前这位穿着剪裁合度红裙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喻以苑。 “嘉睿,今天有些事情不能来了。时间不早了,我开间了房。我看你还是带孩子先上去休息。” 笑容款款,不喜不悲,唯一不同的是没了往昔的傲气,满脸幸福温柔的表情。 这不是常安熟悉的喻以苑,想到她改变的理由,及让她改变的那个人。常安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硬生生被人剪了一块下去。 “好。”她强迫自己笑了下,接过房卡,“不过我大后天需要上班,也就是说后天必须离开这里。还请喻小姐替我转达给他。” 喻以苑微笑,“这个我了解,话一定会带到。常小姐,放心。” . 翌日清晨没有得到见面的消息,常安没再空等。 她带些些去了园林。未怕遗漏,在外面的时候,她数次查看自己的手机,可是不仅没有电话,也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傍晚,常安带些些回来,在酒店门口看到了阿全。 “常小姐。”几年不见,阿全看见她很是激动,弯腰欲向她鞠躬,被常安及时拦住了。 “很久不见,阿全。”常安笑了下,眼神不由越过他,飘向酒店大堂,却没看见熟悉身影。 阿全看到他的视线,低着头笑了下,常安没看到,他已经表情如常,“老板下午本来抽出时间想见你们。不过刚才临时有事去了外地。常小姐方不方便再留两天?” 常安听了愣了下,然后想到的却是,法定节假日,民政局的人肯定不上班,那么便无法办理离婚。他这么拖延着,无非是想等到工作日,好和她办理手续…… 为了掩饰低落情绪,她低下身子,把孩子抱起来,说:“那好吧,我会跟公司请两天假。” . 几年前他们分开,常安的失眠症一度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但为了照顾孩子和工作,并不敢通过服用安眠药来缓解。 最后常安听从了王靖生的建议,选择在每天睡前少量饮些红酒,或抄写文字来缓解焦虑和不适的情绪。尽管并不一定有用,但大部分时候,多少也能起到些缓解作用。 今天常安先是哄些些睡着了,然后席地坐到酒店房间的客厅里,因为心事比往日重,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十几度的红酒,喝惯了,不会像高度白酒般永远难以入口。酸、涩、苦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反而还安慰了敏感的味觉,带来少许心灵的慰藉。 等饮下大半瓶红酒时,她终于头抵着玻璃窗睡了过去。 午夜有人在窗外释放烟花,红色和蓝色的巨大光伞在天空上绽放华彩后,又迅速坠落归于寂静。 房间里,他看着她的脸,被那些光映亮了仅一刹便重新被黑暗吞噬的体会,无异于陷于沙漠绝境的旅人得窥蜃楼美景后的心情。 摸到她身上穿着长袖棉睡衣,他把她放心压在了地毯上,开始贪婪而小心地亲吻她的嘴唇。 幻想了很久的滋味,此夕终于得尝,却不如想象般美妙,反是无以复加的锐痛。 第34章 隔万重山(三) 早上常安是被些些摇醒的。看到自己居然在床上,愣了半天。她明明记得昨天是在外边喝酒来着,是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自己回来不记得了? “妈妈,我昨天晚上好像看见爸爸了?” “你在梦里见的吗?”她笑起来,下床去从箱子里取出来衣服,给孩子穿上,看些些小表情很执着,只好说:“你忘记了吗?爸爸有事去外地了。” “可是昨天晚上,爸爸在这里,”小家伙指着自己坐的位置,煞有介事地说:“还亲了我一下。” 常安不忍心再纠正,只能顺着他的话逗他,“那你说看看,爸爸昨天穿的什么衣服?” “黑衣服、黑裤子。”些些眨了眨大眼睛。 常安刮了刮孩子头顶上的几撮呆毛,“好吧,爸爸确实挺酷的。” “是啊。”些些从床上出溜到地上,兴奋得满屋子乱跑,“瘦瘦的,高高的,比张小明的爸爸长得还帅。” 常安扶着额头,摇头笑了。若说李嘉睿去外地忙事了只是托辞,她是相信的。但若说他半夜来了他们房间,她却认为这完全没可能。 . 他们正式见面是在两天后的晚上。 她给些些好好打扮了一番,小衬衣系着蓝色的领结,再搭配一条浅灰色的格纹背带裤,头发整整齐齐得向后梳过去。至于自己仅是选了条简款针织裙,外面军绿风衣外套,下面是到小腿一半的靴子。 阿全把他们接到一个饭店,用餐的高峰时刻,进门却没看见一个人。 暗钨金色调的室内环境,用光设色的风格讲究之极。越往里走,小提琴的声音就越明显。演奏的是她熟悉的一首叫作《a ce nearby》的老歌。 绕过一屏被射灯打得如幻似真的水幕,她终于看见了他。 李嘉睿竟真如些些在梦里说过的那样,瘦得厉害。他的视线停在桌上的平板电脑上,聚精会神地工作。而她带着儿子进来,走路声音即使再轻,他也不该察觉不到,可也的确没有抬头。 常安正原地站着出神,突然听见些些叫了声“爸爸”就从自己身旁冲了过去。李嘉睿身后还站着两个男人,见此情形,她真担心他会认错人。 还好等些些到了跟前,李嘉睿一把将他抱到了起来。 “常小姐,里边请吧。”阿全的声音适时想起,缓解了她进退维谷的尴尬局面。 眼前的圆形的桌子很大,她不知道该坐什么位置,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在距离李嘉睿三四个人的位置坐下。 “我有那么可怕?”他的声音响起来,“你坐那么远干嘛?” 他们见面,他明明知道只有三个人,却挑选了这么大的房间。她理所当然会认为是想和自己保持距离,才会坐在较远的位置。 常安想了想坐近他,并顺手把些些抱起来,放到他们中间位置,“不好意思,些些有些调皮,你可以先忙。” “难道他不是我儿子?”常安被问得一怔,幸好他下句很快说出,“既然是我儿子,为什么要说不好意思。还有,为什么起名叫些些?” “没有什么为什么。”遇到回答不上来的棘手问题,眼神变得游移,是她从小以来的坏习惯,“就是想到就起了。” “李些些……”他咂摸这三个字半晌,最后看向他,“是户口本上的名字吗?” 常安这里,正在脱掉风衣外套,听到他问这个,生生顿住动作,头垂下去说:“户口本上登的是常些些。” 他眼神有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摘掉戴着的眼镜,捏了捏鼻梁,看起来疲倦非常,“你是认为我没尽到父亲的职责?” “不,不是。”当时她想的是以后等他亲自给孩子起了大名后,都要再改掉这个不正式的名字的,便没多想直接报了上去。可到了如今地步,她已不能再如实告诉他这些。 “爸爸,我饿了。”嘴上说着,小手却往常安这里招,很明显是听出李嘉睿口气不好,想要维护他妈妈。 他把小手拘到自己怀里,“好。”转向身后人,“吩咐上菜吧。” . 他们来之前,菜就已提前点好,没有一个冷盘,大多是口味清淡或偏甜一些的软糯食物,就连喂给些些喝的果汁也是特别加热过的。 常安照顾些些吃东西,自己却没有吃多少。而且全程她和他没有太多的交集,等到些些差不多吃饱了。她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好了。 李嘉睿哄了些些几句话,小孩子就开心得被人带到外边玩了。身边没了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常安却并不感到轻松。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得很严的东西,推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拆开牛皮纸,看到里面居然是他们的结婚证,是那次她离开,唯一带走的东西。 “我明天就回去了。”这个时候,她尤其不想面对,“我不在,相信这些你也能办成。” “常安,”他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眼睛眯起来,问:“你是想跟我离婚?”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话。”她加重语气,手心里出了很多汗,别过头抿起嘴唇,拼命压抑情绪。 “我说离婚,你就同意?”他忽然擒住她的肩膀,强迫她转向自己,看见她眼圈红了,心里又不忍。 来之前,她尚且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希望事情还能有转圜余地,可看到他的冷漠,她不得不信,“同意。” 他轻轻叹了口气,松开了她,“办理离婚,夫妻双方都要到场。”口气平静下来,“最起码等到明天。” 听见“夫妻”两个字,像是有针在常安心上扎了下, “但我明天必须要回去。” “那就留到下次再离。” “……” “妈妈,妈妈!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去爸爸家里睡。”些些这时不知从哪冒出来,钻到她怀里恳求,“刚才那个叔叔说,爸爸家里有好多好多玩具。” 常安看向阿全,后者神色坦然,怎么也不像个会撒谎的人。她不想深究这件事,蹲下身来跟些些解释,“些些乖,爸爸家里不方便。明天我们回家了,妈妈给你买新玩具好吗?” 她从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不要轻易要别人东西,也不要轻易打扰别人。爸爸两个字对他来说,其实更像是宇宙战士的武器,是很威风的存在,但比起妈妈来说,也只是陌生人。 些些不开心地噘嘴,但不敢不听常安的话。 李嘉睿从常安怀里抱起来些些,“没什么不方便的。”他低头看着她,“他跟我走。你不去,阿全可以送你回宾馆。” 他一句话呛得她无话可说。 从些些出生到现在,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没有一夜是分开的。孩子被他带走了,就算他不欢迎她,她也要跟去的。 . 他们去的已经不是他四年前的住处,换做市郊一处复式公寓。 一路上,常安都在想,碰到女主人该如何应对。不过幸好,进屋后,她发现一尘不染的房子里,不仅没有什么女主人,甚至连人气都没有。李嘉睿应该很久没有回来了,又或者这里根本只是他众多的落脚处之一。 他把自己的黑色大衣脱下来递给她。常安接过来,还以为是他要自己帮她挂到旁边的衣架上,转过身刚要挂上去,手臂却被他握住了。 拿回衣服,无声披到她身上,他低首看了眼她仅穿着薄薄一层打底裤的腿,“先带孩子在沙发上坐会儿,我去把空调和暖气打开。”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常安受宠若惊,等他转身走了好久才恢复状态。 …… 来的一路上,些些兴奋得吵吵嚷嚷,可真正到了终点却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小家伙窝在常安怀里,还没等到李嘉睿回来,就完全睡着了。 看见他走回来,常安轻轻抱起孩子,用很轻的声音问:“客房在哪里?” “为什么要睡客房?”他说着,看向她怀里的小家伙的睡颜,眼神里含上少许温柔,“他的房间在楼上。” . 素色的被面,上面画着浅黄色的小星星,一看就是给小孩子精心准备的。李嘉睿把孩子放到床上,再小心为其掩上被子,用眼神点了点门外,淡淡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常安看孩子睡得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才放心关了灯出门。 跟随他来到书房里坐下,她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冷。而他的衣服对她来说,实在有些大,就顺手脱下来。 哪知道李嘉睿看了看被放在一旁的衣服,竟问:“你就这么嫌弃我?” 常安没有接话,眼神轻轻晃了下,问:“你到底想跟我聊什么?” “聊聊看吃饭时候,你提的离婚的事。”他没有太多表情,视线锁在她身上。 “这件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想到这一晚他对些些的照顾,她担心李嘉睿有意争夺孩子的抚养权,“离婚可以。但是些些,必须跟着我。”就算他没有要和谁结婚,她也无法想象孩子离开自己。 李嘉睿苦笑了一下,“你带他离开了四年,现在上来就说离婚,还要带走他。常安,你对我怎么这么残忍?” “对不起,我有点累了。”她无法思考,也怕再聊下去,自己情绪会失控,于是站起来,打算回去些些睡的房间。 他快步至门口,挡在她面前,“即使当初你选择过离开。我也宁愿相信,你不是遇到问题就逃避的人。” 她低头沉默了会儿,戚戚望他,“可你现在都要和别人结婚了。我说什么还有用吗?” “结婚?”他捕捉到关键字眼,嘘了口气,沉声问:“你说我要和谁结婚?” “你不用瞒我。”她想要尽量在他面前表现得镇定,可是对此刻的常安来说,那实在是太难了,“你和喻以苑要结婚了不是吗?” “谁告你的?我和她要结婚的事?”她额头青筋都绷紧了,终于明白了她今天为什么反常,还有昨天晚上为什么会酩酊大醉,“是不是木景尧?” “你别管谁告诉我的。”她笑了笑,“我祝福你们。” “祝福我们?”他笑了声,狠狠捧住她的腰,巧劲儿一带,她就被带到了更近的地方,“那你呢?” “我……” “人的一生只有两万多天,我们分离了四年。”他轻轻说着,亲了下她湿润的眼下肌肤,“几年前,我找到你,你说你选择离开,是因为不想再继续承担和我在一起的压力。我愿意放你走,不是相信那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而是认为那些话并不是全无道理。常安,你们值得拥有一份安定的生活。”而那时的他却给不了她。 “嘉睿,我……不是……”她抽泣得声音很小,可是胸口起伏得很厉害,以致话都说不连贯。 他摇了摇头,继续说:“四年里,人人都以为我会撑不住,选择和喻家结盟。可是没有,”他说,“以后没人敢再伤害你,你的家人和朋友。我想我现在有资格,也是时候,让你回到我身边。” “那你和喻以苑呢?”她仍然不敢相信。 “你这几年,”把她抱到怀里,“被木景尧骗得还少吗?他说我和喻以苑结婚你就信了?” 别的事情,她尚能理智分析。一旦涉及到他,总是方寸大乱。现在想起那天木景尧说的话,的确值得推敲。 “可是那天在酒店里,如果不是你授意,喻以苑怎么会突然出现?”还以女主人的姿态安排她和些些的住宿问题。 “她不过是趁我脱不开身有意出现让你误会。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提到喻以苑,李嘉睿语气中没有善意,“你想过没有我等了四年,整整的四年,现在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来到这里,当然是要和我回家,为什么要住酒店嗯?” “你今晚说的都是真的吗?”她很小心很小心地问。 “不是真的,”他嘘了口气,没好气,“难道还是假的?” “嘉睿,你真的不怪我当初离开?”声音再次哽咽,一双眼睛红的像兔子。 “怎么可能不怪?”他苦笑,手指沿着她下巴的轮廓描绘,“我一直都很怪你,怎么别人告诉你,如果不离开,我就要承担失败带来的致命风险,你就轻易信了……可我所求的就是这样的常安。即使她再笨再胆小再不经骗,我也舍不得放弃她。” 第35章 莫不静好(一) . “妈妈。” 正轻轻关门的常安,听见声音还以为孩子被自己醒了,答应了声,走近了发现些些只是在做梦,松了口气。 没有睡意,她便坐在毯子上,趴在床沿上,打量孩子的睡颜。人们都说儿子会像母亲多点,女儿则像父亲多谢,可是些些和她长得并不怎么像。 他的长相和李嘉睿很像。 整齐又长的眉毛,高挺的鼻型,狭而瘦的脸型,和骸部浅浅的凹陷,父子两个都是偏向清秀的长相。如果真的要从些些脸上找到一些和自己想象的地方,那大约只有眼睛。些些眼睛的轮廓比李嘉睿的要圆上不少,所以未满周岁时,时常有人把他认成女孩子。 当初,她得知自己怀孕,还是在随他回太仓故宅多年之前。虽然没有经过特意的商量,但他们却很有默契的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承认那时因为她爸爸在监狱出事,她心里始终不踏实。如果不是他执意要个孩子,那便不会有今天的些些了。不过幸好也是这样,少了些些,难以想象她该如何熬到现在。 . 半夜些些迷迷糊糊的要水喝。常安睡得本就轻,孩子一说话也就醒了。她摸到厨房接了水,正要上楼,却看见一楼的书房里还亮着灯光。 犹豫片刻,她没有进去。可上楼喂孩子喝了水,哄睡着了,自己闭上眼睛,那从门里泻出的灯光却仿佛总在她眼前晃晃悠悠。想了想,她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蹑手蹑脚出了房间。 “嘉睿。”她推开门没见到人,唤了一声,但没人回应。 再从遮挡视线的高大檀色书架中穿过,来到屋子的另一半空间内,当看到窗前摆着的工作台上放着的电脑是闭合状态。常安恍然他应该是早早去休息,只是忘了关灯而已。 避免了深夜独处的尴尬,她嘘了口气,站到高度是她身高1.5倍的书架前。粗略扫视了一番,发现他的这些书分类经极为明确。而且经是按照岁星纪年的顺序来标示不同的区域。 比如离她站的最近的就是“执徐”,而再往右的几个格子则是“大荒落”,从两架书柜中间通过,到了背面,抬眼就看到镂刻在木头上的“旃蒙”同“柔兆”的标识。 干支纪年里的名称她尚且记得有点模糊,更不要说是岁星纪年中的这些古怪的名称。于是一时来了兴趣,从最右侧最上方最开始的一个看起。 当看到相当于寅位的“摄提格”时,她的视线不经意瞟到了一本书的书脊十分熟悉,抽出来一看,是她离开那一夜,缠着他给自己念的那本散文。 睹物思旧,常安很缓慢地摩挲了下封面,打开了,发现里面竟然还放着那个绘着红色梅花的书签。位置也还是四年前她看到的那一页。 页面中间有一段文字,讲的是琐碎平淡的夫妻生活,她看着看着不自觉地读出声来,然后心里竟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羡慕感。满纸的看似抱怨的琐碎言辞,流露的却是对另一半的爱意。 这本书对她的意义不一般。可是毕竟缠连着一段很不好的记忆,她是怎么也不好意思问他讨的。于是打算把书偷偷的带走,可是没想到,还没出了这间书房,就被李嘉睿撞了个正着。 “这么晚不睡,在这里做什么?”四年前他就抗拒成套的睡衣,喜欢在休息时穿背心和面料舒适的长裤,现在看来也还是一样。 “我,睡不着。看这里开着灯,就进来看看。”她意识到自己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得有些久,忙慌张地移开了,同时把书往身后藏。 “你想看哪一本就拿走,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他走过来,目光越过常安的肩膀,看了眼书架,“反正,这里所有的书,都是特意准备给你的。” 有懂得浪漫的男人会在情人节送上献花,也有资金充裕的男人选择在结婚纪念日选择赠予珠宝,但常安还是第一次听说,居然有人会为另一个人准备了满满两书架的书。不可思议但也真的是投她所好。如此风雅又别致的浪漫,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李嘉睿给得出了。 “那这些你是什么时候……”她看着他,很感到不可思议。 “你走以后,隔三差五的买一些,渐渐就这么多了。”他指着左侧的书架解释给她听,“开始只订了这一个柜子,后来发现快要放不下了,就又做了一个新的。”说到这里转过身,低头看着她,“还好,不用订第三个,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嗯。”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谢谢你。” “都是你的,”他揉了揉她的发顶,又笑话她,“所以不用偷偷拿。” “窃书又不算偷。”常安眨着眼睛笑了。 “窃书不算偷?好。”感觉他靠近,常安敏感地退后两步,然而他再向前走,她就退无可退了,身后是挡住她去路的书架。 “那窃香呢?”李嘉睿问。 “你想……干嘛……”她的后颈都蹭到书了,因为出来时没有带护肤品,洗完澡只擦了包里给些些准备的润肤露。 他凑过来,闻了下她散落在肩前的头发,有意调侃,“是奶香味。” “不是……你想的那个……”她羞得脸都红了,侧过脸小声强调,“他都三岁了。” “我知道,你想到哪去了?”他对她笑了下,沉默片刻后抱住她,“你生些些,我算准了你的预产期,打算提前一个月赶过去。不过没想到你会早产。对不起,常安,那时候没能在你身边。” 虽然是自己的选择,可如果说在生产的时候,一点没觉着无助,那也不是真的。之所以没有能够坚持下来,是因为除了早产这件事,其他生产的环节都十分顺利。 比如那位不爱出门却热心照顾她的邻居,人满为患的产科医院在她生完突然空出的床位,还有对别的产妇凶巴巴却对她格外厚道的医护人员…… 这一切,她都曾怀疑过是他在出力。但后来寻不到的蛛丝马迹,便把所有事情归结于自己运气好。 然而现在四年来的事情一件件从眼前过,能记起照顾孩子的辛苦,不过也始终没遇见过太大的困难不是吗?生活中和工作中,似乎总能遇见帮助她的贵人。 幡然醒悟,她问:“那我的工作,我的同事们,还有我请的保姆郁姐……都是你安排的?” “哪有那么夸张。”他顿了下,笑了下,对她坦白,“不过那个保姆确实是我安排的。” 这四年来,她和些些的生活,他不曾靠近,却从未放弃关注。而她呢,抱着牺牲自己成全了他的良好感觉度日,甚至还为自己真的做到了工作、生活两不耽误。可原来自己却从未离开过他的庇佑。 这个人居然把所有事情默默做好却从不让她知道…… 看她不说话,以为是在为自己干涉她的生活而生气,他说:“只是想让你安静的生活,不必跟着我东奔西跑,也不必为家人担惊受怕。”顿了顿说:“现在看来,这四年来的分离,完全值得。因为你们这段时间生活的很好。” “不好,不好……”常安摇头,埋进他怀里。 没有你,我怎么可能好呢? 他嘴角勾了勾,“那我们一家人以后再也不分开了。”他沿着她的发际线一路向下亲到她的耳唇,轻轻含了下,感觉她在轻轻颤抖,却没有因此停下。 前几天,他在外地,想到他们母子,彻夜赶回。忍不过相思,让人想办法打开了门,看到她喝多了,也是像现在一样失控地吻住了她。 怕她的头碰到书架,李嘉睿有意托起常安的后脑,手指穿插在她湿蓬蓬卷发里,指尖凉丝丝的,和心里的热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回去了。”她边说边试图从他手臂下面溜走,不成想被他轻轻一提又拽回到怀里。 “……他会不会醒?”把她紧紧锁在怀里,彼此呼吸的热气很近很近。 常安思绪些微凌乱,被问到只是下意识地照实说道:“刚刚,醒了一次。到天亮应该不会再醒了。” “很好。”他突然把她抱了起来,“那看来我们时间很充裕。” “你别,别……”常安听到自己手里掉在地上的书的声音,才反过神儿来推了他一下。空间有些狭窄,她不敢做太大的动作,这轻轻一推,看起来反而更像是欲拒还迎。 “别什么?”他笑了下,“常安,四年了,你忍心再继续苛刻我?” “……” # 虽然家里有孩子需要照顾,可是常安一直不太请假。于是这次比正常到岗时间晚了三天,回去了,几乎所有人都八卦地问她是不是有男友了? 常安应付得头大,只好在例会上展示了手上重新戴起来的粉色钻戒,“我复婚了。” 他们并未离婚,说复合显然比说复婚更合适。可如果是那样,大家不免要议论当初分开的理由。私事上,她一直低调,未免大家谈论不休,倒不如这么说的合适。 “这是好事情,常经理,恭喜。”小徐率先吆喝起来,“不过常经理不抽空请大家吃个海鲜大餐或高级日料就说不过去啊,对不对啊,同志们?” “再婚也没有份子钱收。”常安挑眉佯作不买账,笑说:“我请你们吃饭不是亏了吗?” “啧啧,经理您这买卖做的。那算了,这饭不让你请了!”说话的是她的助理小姐,“留着让姐夫请我们吃满汉全席吧!” “满汉全席自然是没有。”她说,“不过中午可以请大家去楼下餐厅吃烤肉?有意者请自动随行。” 接着大家又开了几个玩笑后,就恢复到了工作状态。而中午共餐结束后,常安没想到接下来的整整一星期,他们都没再这样清闲过。 他们公司遇到一位棘手的竞争对手,为争夺某款电子游戏机产品的独家代理权,她忙得焦头烂额。 周末自然没办法按照约定去找他,但没想到加完班回到家里,保姆不在,却多了李嘉睿。 . 他已经给些些做过吃的,还讲了故事哄着他睡着了。 常安对他完成工作的表现十分满意,主动配合了他提出的要求,吃完了大半碗米饭,还喝了两碗香喷喷的菌汤。 洗完澡后,坐在沙发上靠着他看电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醒来,看了一眼床头的闹表,竟然已经是早上的十一点多了。 四年以来,因为些些总是会早醒,她还从未睡到过这个时间。换了件衣服,来到客厅,常安看见些些自己坐在地上摆弄乐高玩具,而李嘉睿坐在不远处的桌边用电脑收邮件。 “妈妈,羞羞羞。”些些用手指点着脸蛋,笑话她这么晚才起床。 她被小孩子生动的表情逗乐了,坐到些些身旁,回过头问身后的李嘉睿:“你和些些吃过饭了吗?” 他的精力都集中在屏幕上,大约把那个“你”字给漏听掉,答说:“给他冲了奶粉,做了鱼肉三明治。饭后两个小时又吃了两片苹果。” 面面俱到,看来是下过功夫了,常安趁着些些聚精会神地玩玩具,走过去主动亲了下作为奖励,“那你自己吃了吗?” “想要等你一起,就没吃,一直也不觉得饿,”他拉她坐到腿上,“不过现在见到你就不同了。” “李嘉睿!”常安指了指猫腰拼装玩具的小朋友,小声凑到他耳边提醒,“注意维护你作为父亲的完美形象。” “好。但同时作为老公,也得尽好义务。”说着凑到她颈间亲了一下。 . 第36章 莫不静好(二) . 她请好了假,想在月末带些些去看李母。所以手头上棘手的工作必须尽快解决。 经过调查,常安发现竞手公司其实对同一类型的他牌游戏机感兴趣。也就是说,对方对那款游戏机,其实并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么感兴趣。只要从其他方面许以利益,对方说不定就会主动放弃。 考虑再三后,她带助理来到对方公司谈判。而等到被秘书带她进了负责人办公室,她才发现要见的人竟是她在s市相亲的那位男士。 依稀记得是姓陈,后面具体叫什么却是忘了。似乎也看出来这一点,对方也不介意,借着向常安助理介绍自己时,说出自己的名字,“陈西泽。”缓解了尴尬局面。 她暗暗扶了把额头,按照来前准备好的说辞,把想要合作的意向说了出来。 不过陈西泽的态度比她想象得保守,说需要三五天时间来考虑。常安没强求,与之客气道别后,带助理离开。 . 三天后,她正在加班时,李嘉睿突然打来说有个应酬,问她能不能同去? 常安看了看办公桌上摆着的四五套新品宣传方案,电话里声音变得为难。 “没关系,那就算了,等下早点回家。”他说,“不过我今天要到很晚,就不过去看你了,我们周末见。” “好吧,周末见。”她歉意挂断电话,然后不等把手机放回桌上就又响了。 常安看了下,竟然是之前几天见过的陈西泽。 “陈先生,你好。” “你好,常小姐。合作案我考虑的差不多了。但是有些细节不清楚,今晚我刚好有时间,你方不方便见面谈下?” 从他的口气听起来,事情似乎是有转机。她当然不愿失去这个机会,对着眼前堆成小山的文件叹了口气,穿上外套离开了公司。 他们约在市中心一座宾馆底层的咖啡厅里。常安把车在地下车库停好,进店很快看到临窗而坐喝咖啡的陈西泽,走上去和他打了声招呼。 “高架桥上遇到交通事故堵车,迟了一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对方很客气,看了眼表,“才过九点而已。请坐吧,常小姐。” 她拿出细节更为丰富的合作方案,递到他面前,说:“陈先生,可以看一下。不清楚的地方我们再详谈。” 她穿着红色的呢大衣,头发松松在脑后绑了一把,显得慵懒,鼻子上架着一副琥玻色边框眼镜,不饰浓妆的面庞,看起来并不像已为人母。 “哦,好。”陈西泽不由多看了两眼,好一会儿后才拿起那本文件翻起来。 有人把他们点的咖啡送上来,常安说了声“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 上挑的尾音语调是她熟悉的,抬头一看哪是什么服务生,分明是木景尧。而最关键的是他身边还站着李嘉睿。 木景尧抱手臂转向旁边的李嘉睿,“不是听说你们在我的友情帮助下和好了吗?她怎么还和人相亲呢?”再看了眼此时恰好抬头的陈西泽,“而且还是上次那一个。” 常安瞥了她一眼,刚想解释,李嘉睿已经走了。木景尧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对她笑了笑才跟过去。 “是不是他们有什么误会?”陈西泽看着两人远走的背影问:“要不要我去解释一下?” 她摇了摇头说不用。事出有因,她相信李嘉睿不会这么容易怀疑她。走开了,应该是想留给她空间。她打算等事情忙完了,再打电话跟他解释。 . 方案对双方各有好处,事情进展顺利。结束后,常安来到地下停车场准备驾车回家。可走到自己车前,她看见李嘉睿居然靠在上面吸烟。 “嘉睿,你没有回苏州?”她开开车门,想要坐到副驾上去,被他拉住了,“我喝了酒,你来开车。” “你喝酒了?”她感觉他今天怪怪的。 “嗯,吃饭时候和客人喝了一点。”他们都上车后,他说:“临时有事和木景尧要谈,又来了咖啡馆,没想到能遇见你。” 常安把钥匙插、入,中途动作停住了,“刚刚那个人是我们的一个客户。” “嗯,看出来了。”他探身过来,帮她系上安全带。 她转向他,“那现在其实是我的错觉?你没有不高兴对吗?” “没有。”他眼神有些不悦,“为什么去相亲?” 常安恍然,原来他介意的不是她推掉他和别人出来,而是她之前去相亲的事。 “同学约我吃饭,我去时不知道他们是给我安排了相亲的。”她边说着边小心留意他的表情,“后来再在工作上碰到只是巧合。” 不是不信她,只是刚刚看见那个男人多看了她两眼,他心里很不舒服。 “李先生,请放一百二十万颗心。”她笑着靠过去,想到他这么波澜不惊的人也会因为自己吃醋,很觉得不可思议,“我是不会不要你的。” “这个自信我还是有的。”他手伸到她腰侧,“可是我发现,娶一位好看的太太,好像是件挺冒险的事。” “呃,那怎么办……”常安学他皱起眉头,佯作为难,“难道要我毁容吗?” “我不舍得,”他轻轻捏了下她的鼻子,“另外有个办法,就看你配不配合了?” “你先说说看是什么?”她恐怕他别有用意,不敢轻易答应。 “我不需要你很漂亮,养得白白嫩嫩的,变成个小胖子最好。” “可是我天生吃不胖怎么办?”她搂住他的脖子。 “所以我们再要个孩子怎么样?”他在调低她的椅背。 “我生完些些,几个月就瘦回来了。” “没关系,那我们不妨考虑一直生下去。”他压了过来,在她唇上辗转,低低的声音暗含警告意味,“你不能再离开我。” “我不会再离开你。”她微抬起点头,主动亲上他。 # 春末,正是玉兰开得烂漫的季节。通往李母所住院子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两棵,一棵是白色的,一棵是紫色的。 常安视线打从白玉兰上飘过,最后停在紫色的那株上,说:“有人将玉兰入药的名字叫作辛夷,但也有人管这种紫玉兰直接叫辛夷。大家都瞧不上它,认为白玉兰才是洁白无瑕,可我倒更喜欢紫色的。” “两种颜色罢了,用颜色区分贵贱有失偏颇。”李嘉睿牵着些些往前走着,“不过你喜欢紫色是为什么?” “小的时候我们家住的小区里,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泡桐树。到了夏天,它会开出很多紫色的花。我一直都觉得那些花长得挺不结实的,总爱掉。”想起小时候的事,常安嘴角微微上翘,“灰色的水泥地上都是泡桐紫的发灰的花朵,色调和紫玉兰很接近。我看着亲切,所以就喜欢紫色玉兰多点。” “梧桐是栖凤凰的,泡桐嘛……” “泡桐怎么了?”做了母亲,她已很少流露孩子气的较真表情,“你刚刚说的,植物不分贵贱。” 所以,人也应当一样。 她不说出来,他也明白她此时的话里有话,“这几年我和我母亲的关系有所改观。而且有了些些,她不会像以前一样轻视你。” “因为孩子,我的地位也有所上升吗?”她对这种母凭子贵的现象很感无奈。 “事实虽然是这样,”他说,“不过最关键的还是你,我,些些,过得开心不是吗?其他的别想太多也别想的太复杂。” “我明白的,”她笑着说:“你母亲毕竟是离我生活很远的人,说这些话,只是纾解自己的紧张。不用担心我,嘉睿。” . 来之前,常安给些些做过功课。告诉她,在祖母面前要守礼。可是三岁的孩子,守礼体会不深,认生倒是一等一。 李母见了他们,虽然话不多,可始终牵着孩子的小手不放,看眼神就知道喜欢些些喜欢的厉害。常安看在眼里,深感唏嘘。 李嘉睿小的时候,李母和丈夫不合,肯定不会将对儿子的爱,像如今对些些一样袒露出来。而她做了母亲之后知道,母爱是刻在女人骨头里的天性,想挥脱也挥脱不开的。所以对于李母当年的压抑,她可以想象得到。 不一会儿,有人端了茶点上桌。被哄着吃了一块甜糕后,些些和李母亲近了不少。等到她们要离开,她主动开口留他们多住两天。不过却被李嘉睿找了借口回绝。 常安见他话已出口,也不好再说什么,心想还是慢慢来,说不定些些以后会成为拉近李嘉睿和李母关系的桥梁。 . 见过他的母亲,他们就去了s市。 当初他们分开四年,是常安“任性而为”所致。常父心底有气,可也没道理冲李嘉睿发。但是女儿终于有了归宿,他也算好了一桩心病。 借着高兴劲儿,常父多喝了两杯。酒足饭饱后,被常安搀到床上睡了。随后常安带些些洗完澡出来,看见李嘉睿竟也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常安对些些比了个“嘘”的姿势,怕他吵醒他爸爸。些些以为是在做什么好玩的游戏,竟真的不出声音了。 把些些带到卧室,哄睡着了。她赶紧出来看他的状况。 这个季节暖气早已经不再供应,但天还多少有些冷,她想了下还是把他叫醒了,“嘉睿,我送你回酒店睡。家里太挤了。”看他惺忪睡眼望过来,她解释说。 “不用,”他微微叹气一声,但她听着却更像是笑声,“抱着你不就不冷了。” 他喝了酒,眼眸里像是蒙了酽酽的雾气 ,常安看得有些发怔,过会儿才说:“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被子。” 他却不让她离开,从沙发上坐起来,从后面环着她的腰:“一眨眼,我们认识15年了。” “是,真是难以置信。”她沉默了会儿,最后感慨地笑了:“以前我是及肩发,现在是长头发。以前夜里很怕黑,但现在却不怕了。很多事情都变了,但还好,你还在我身边。” . 第37章 莫不静好(三) . 些些第一天上幼儿园,常安非常紧张。接连好几天在孩子耳边交待这个交待那个。 以至等到正式去的那一天,李嘉睿在前面开车,她抱着些些坐在后座,但凡嘱咐出上半句,下半句都不用出口,些些就马上接得出。最后连李嘉睿忍不住笑起来。 常安被他们父子弄得挺尴尬,只好不再说了。 等到了幼儿园,把孩子们交给老师,和些些告别后,常安他们并没有真的离开。她同李嘉睿坐在停在路边的车里,仔细留意着孩子的表现。 有同一天被送进园的孩子,比些些还大一岁,在父母走后哭得撕心裂肺,被哄了半天才勉强止住。可等到10点多,小班小朋友被老师带到小塑胶操场上活动。那个孩子看到大门,似乎勾起了父母离开的回忆,趁老师一个不留神,边哭着边跌跌撞撞跑向铁门,鼻涕眼泪地叫嚷着要找爸爸妈妈。 在幼儿园里,孩子哭闹是很寻常的事情。老师忙着管教几个眼皮底下调皮的孩子,并没有留意到,而其他孩子被操场上的设施吸引,没有人去理那个脱离了团队的孩子。 然而第一天上幼儿园的些些,竟很出预料得慢悠悠走过去,拽那个孩子黄色的衣服。 不过到底是孩子,心里大约也只浅浅存着一个他们不能离开大人太远的模糊意识,所以常安看到些些脸上仍然是挂着笑意的。应该是被这个比自己高了不少的孩子的行为逗笑了。 管理老师没过多久就发现了两个偏离轨道的小朋友。些些听了老师的话,是自己走回去的。而另一名小朋友却像只小猴子似的抱着铁栏,花了那位老师许多功夫才将之抱了下来。 常安收回视线,长出了口气。 “来,喝点水。”李嘉睿拧开保温杯的瓶盖递给她,看着她慢慢喝了几口,说:“我早就说过了,不必担心的。你这几天过于紧张了。” 常安摇摇头,“些些一岁多发高烧,吐得厉害,我抱他去医院。当时那个医生当时也是像你这么说,要我不必担心,说我太紧张了。可是做母亲的,哪能不紧张自己的孩子?” “那你这么说,就是说我做父亲的不心疼孩子了?”他把杯子拿过来,笑了下,启动车子,“他会长大,也总要离开你去很多很远的地方。” “我不敢想象以后他会离开我。”常安最后瞟了眼不远处的小操场,看到第一次跟着老师做活动的些些,动作不够熟练,正像只笨拙小熊般歪歪扭扭地乱跳。 “从现在开始适应的话,你有十几年时间,慢慢就习以为常了。”他加快了车速,幼儿园的招牌逐渐消失在常安的视野里。 “嗯,也对。虽然孩子总会长大离开,但至少你会永远陪再我身边。”她转向他,“所以嘉睿,我要自私点。如果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先离开人世。你一定不许跟我抢。” 他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以很低声音说:“老师告诉我,你在北京和他见面时说不相信来生。” “肯定是薛老和你说了,你记错了。”常安笑了笑,倚在靠背上的头向他方向倾过来,“我说的是,不知道我们来世还能不能再遇到。” “既然不能遇到,有没有来生还不是一样?”趁着红灯时间,她握住了她搭在膝盖上的手,“为什么突然说不要让我先离开你的话?” 四年前,她就是这样,让他相信她不想离开,结果她就离开了。这样经历过一次,他很难不变得敏感。 她没察觉他的顾虑,仅是语调轻松地说:“只是随便想到而已。” “只是随便想到?”他看向她。 她指了指前方,提醒他变了绿灯,“总之我们要珍惜我们拥有的时光。” “好。”李嘉睿收回视线,踩下油门,“再过段时间,我就搬过来和你们母子一起住。” . 先前她做活动时,还有明显淡旺季。但在这家产品公司,一年四个季度几乎没有空闲。尤其最近一段时间,更是累得喘不过气。 幸好李嘉睿如先前承诺一样搬来了,一周总有三四天晚上会在家里。而即使他没有时间,也会让稳妥的人去接些些。常安安心不少,专心于工作的事。 . 某天办公室里闷,她开了窗户,被冷风一吹人是清醒了,但等深夜到家,喉咙竟开始出现异样。 常安对孩子谨小慎微,对自己却一向粗枝大叶。因此她只当是晚上吃饭吃咸了,没有太当一回事。但等到洗完澡倒到床上,嗓子居然痒得厉害,直到最后难受得咳嗽起来。 “起来喝水。”李嘉睿本来在隔壁看书,听到动静就赶紧过来了。 常安懒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磨蹭了半天坐起来,偎靠他怀里,先是感觉硬硬的杯沿挨到嘴唇上,然后有温度正好的水缓慢流淌到嘴里。 把她放平在床上,李嘉睿探了探她的额头,“好像有点发烧。” “嗯,没关系。”他坐在旁边,另她有种很心安的踏实感觉,下意识拽着他的衣摆不让他走,含糊说:“好好睡一觉就会好。” “那也需要测量体温。体温计在哪里?”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可下一瞬却被环住了腰,李嘉睿无奈苦笑了下,“今天是怎么了?” “有点累而已。”她拿他的手贴到自己脸蛋上,冰润润的感觉舒服得她抑制不住轻吟,“你别走吧。” “好。”说完,他也躺进去揽住她,闭上眼睛时,她反而把眼睛一点点睁开了。 “嘉睿。”她叫了一声,朝他趟过去一点,“你长得很好看。” 纵然拥有了,也心存侥幸。侥幸这个人属于自己。 凑过去轻轻亲了他一下,然后知道他的嘴唇也是凉凉的,她就舍不得松开了。而这一刻和他接吻的滋味,极像是天气很热时,在冷饮店喝下一杯清爽的西米露,控制不住想要汲取更多。 还好他的自制力比她要好,过了一会儿,便轻轻同她分开,喘息抱着她问:“常安,是不是想要?” 迷迷糊糊的她,并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只觉得自己又热又难过,而潜意识似乎认定他是那丸解药。 “你病了,今天不行。”然而他的声音很坚定,从被子里摁住她搭到自己胸口的手,“我去给你熬姜汤,你先好好躺着。” 这次她终于乖乖嗯了声,然后在被子里慢腾腾地翻身,转了过去。 . 周末时候,常安本来打算把整个上午睡过去,但没想到刚过了九点,就被李嘉睿从被子里拽了出来。 些些被留在家里给郁姐照顾,而常安则被李嘉睿告知要去医院进行身体检查。她确定自己没有问题,可是拗不过他的坚持只好跟着他去了。 在做完一系列检查后,他们被护士通知下午三点半后到医院拿结果。 他载着他去吃了饭,还看了场电影。常安看他比平时话很少,知道他是紧张自己身体,觉得他过于杞人忧天以外还感到一点点甜蜜。同时她也期盼时间过得快一点,也好早一点消除他的担心。 下午,他们差不多三点左右返回了医院,等了一刻钟左右,提早拿到了那份结果。 李嘉睿熟悉的一位马医生,在翻阅了常安的身体报告后,长吁短叹了好一阵,不过摘掉眼镜,放下报告时,却告诉他们没有什么大问题。 常安拍了拍胸口,长出口气,刚刚看这个医生的反应,她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呢。 “虽然没有大问题,但是血压和血糖都偏低,还有轻微的营养不良,另外,”马医生顿了顿,说:“容我冒昧问一句,常小姐是否经常失眠或失眠质量偏低?” 常安看了李嘉睿一眼,然后对医生如实点了点头,“以前经常睡不着,这几年基本都能睡着,但睡醒了反而会很头疼,和没睡一样。” “那基本可以确定为神经衰弱。”马医生说,“如果不打算服药,建议改变一下生活方式,要多加休息。如果可能的话,可以通过旅行和运动来缓解长期的焦虑和紧张情绪……” . 从医院出来,他脸色一直不好。常安不太敢同他说话。开了一阵,快要经过她最喜欢的一家咖啡店时,她希望调节彼此间的紧张气氛,于是提议下车喝杯咖啡。 谁知李嘉睿却说:“你以后生命里不会再出现咖啡这样东西了。” 看着咖啡店精致招牌在眼前略过,她眼神悻悻地问他为什么?神经衰弱的话,也不可能只是咖啡的问题。况且一天一杯的话,根本不会形成任何影响吧。 “疲劳是由体内酸性物质积累造成。你属于脑力劳动者,大脑时常处于兴奋状态,可是身体却在低兴奋状态。单纯通过静态的睡眠并不能达到休息的目的。”他解释说,“长期积劳成疾,喝咖啡提神不仅治标不治本,且还会积累兴奋感,不利于平静心情。另外休息不好,也会使得你身体免疫能力下降。”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她诧异极了。他们是一同从医院出来,李嘉睿没有和那个马医生单独聊过,可现在居然说得头头是道。 “常识而已。”他转动方向盘,开车进小区,“简要地说,你只是太累了。” “好吧,那我以后会注意……” “常安,辞职好不好?”他打断她的话。 四年前在一起时,她的身体还不像现在这样脆弱。今天的检查,虽然安了他的心,可还是会感到愧疚。 她的家庭,她的遭遇,甚至连他,都成了她常年负担过重的原因。 作为丈夫,以前做得不够好,现在却不能再继续失职。 低低“嗯”了声,在小区亮度不够的地下停车场里,她靠到他肩膀上,“但是要给我一些时间交接手上的工作。” 他不在她身边时,她的办公桌,她的笔记本电脑就是她的情人。那些都是她习惯了的生活一部分。可意外的是,现在他提出要她放弃,她竟然没有太多的抵触情绪。大约是因为她确实是累了吧。 “好,等你这边事情都结束,我们一家去欧洲旅行一段时间怎么样?”她拔下来钥匙看着她。 “哪里都可以,可是你确定能挪开时间?”她怀疑地看过来。 “可以。正好手头上也有一个项目是需要去那边完成。”李嘉睿说。 第38章 瓷都夜雨(一) 常安说是要辞职,可公司迟迟不放人。前后磨磨蹭蹭交涉了一个月还没结束。而她所在的公司为了挽留她,有意将她工作削减掉了三分之一。虽则是轻松了不少,但她的心意却始终没有改。 公司磨到最后实在没办法,终于着手招人,不过等到合适的部门经理到岗,竟又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近三个月时间有些长了,中间李嘉睿已经出国了一趟,解决了要办的事情。一家三口的欧洲行计划最终还是泡汤了。 离职后几天,她将物品收拾妥当,便搬到了苏州。而由于之前早就联系过多次,到达苏州的第三日,些些顺利进入了之前上的那家双语幼儿园的分园。 似乎是骨子里继承了父母血液中的漂泊基因,第一天上课回来,些些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应,还和常安欢快说起起幼儿园里新结交的几位小朋友。在饭后哄孩子睡了,常安独自来到楼下的书房看书。 书房靠外一侧墙壁上端开有一个一米见方的玻璃窗。她坐在袖珍沙发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合欢花的枝叶影状。无风时还好,可若有点小风,那些鳞片般的叶子摇曳起来,像极一尾盘踞在房顶上的巴蛇。 她抬眼看着,却并不害怕,因为潜意识认定自己身处在一个坚不可摧的壳子里,森然的树影反而将藏在心底的那种安全感激发出。而这是和四年多前来苏州时截然不同的体会。 李嘉睿回来时,看到放在书房桌上的那台笔记本呈打开状态,而常安正拿着一卷盒尺在墙边测量尺寸。 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但她的眼神还是熠熠的,常安回过四分之三个身子,指着自己身边的位置说,“我想在这里放一个置物架,养一些小植物。你觉得好吗?” “会不会有点挤?”他用眼睛打量了下左右的距离,“不过也可以,我们做成和墙壁连体的,节省空间也美观。” “你这个提议不错。”她眼睛一亮,确实叹了口气,“不过那样的话,我在购物网站挑了半天的置物架可就都白挑了。” 他笑了下,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予安慰,“也好,就当吃个教训。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的,每次使用电脑不准超过两个小时?” 本还想争辩,然抬眼看了下钟表显示的时间,才晓得竟不知不觉过了三个小时,“可能还是习惯了。不过下次保证不会了。”看他不相信,她只好无奈笑着说:“大不了我再开电脑就定闹钟好了。” “好”他松了两颗衬衣扣子,拉着她坐在沙发上才说:“常安,有位旧友家里出了些状况。过两天,我可能要走一趟江西。很多场合,我是男人不太方便,不得不需要你出面。” 这还是他第一次要带她进入除了他的家族以外的圈子,她也很想出去,可想到孩子,只能摇了摇头,“些些刚刚换了新的幼儿园,现在再带他一起出门可能不好。” 他点了点她的鼻子,笑说:“些些是刚刚转园没错,不过幼儿园过几天到暑期了,你是忘了还是糊涂了?” “还真是忘了有假期这回事……”常安怔了下又说:“不过我想在孩子放假以后,先带孩子去太仓看看你母亲,然后我们再动身去江西可以吗?” 他对她点了点头,“好。不过不需要在那里停留很久。” . 上一次见面不过不到两个小时时间,可是些些记忆力不错,看到李母时,不须大人提醒,主动开口叫了声“奶奶”。 李母明显很开心,把孩子抱在怀里,亲了一下。 常安见状,嘴角翘起,然而侧过头看李嘉睿反应,虽然没有特别抵触,但也显示不出任何愉快。她用臂肘轻轻碰了他一下,他才将眼神放柔和了一点。 事先知道他们要来,李母特让人请了傀儡戏班来表演。 精巧的小型戏台上,木偶被控制得犹如真人一般。配合着躲在后面的伶人俏皮的唱腔,些些虽然看不懂,但眼睛一直眯着,被逗得咯咯直笑。 剧情进行到紧要处,李母突然说胸口有些闷,请常安陪她到外间走走。 李嘉睿刚想开口说话,常安却已把抱着的些些交到了他怀中。 . 戏台子后面是一处较为荒僻的院落,虽没有杂草衍生,却也没什么生气。凭直觉猜想,常安认为这里起码有十载以上未曾住过人。 手指点了点天井的一片区域,李母说:“嘉睿小时候在这个院子里住过几年。我记着他爸爸在世时候,给他买过一个红黄相间的皮球。可他那时实在太小,连抱都抱不住。”回忆起旧事,她脸上现出些许怅惘,“可等他长大了两岁,真正能拍那只皮球了,他爸爸却已经离开人世了。“ 常安将眼神停留在房檐撒在地上疏淡影子上,说:“在北京时,薛老曾给我看过您和嘉睿爸爸还有嘉睿的合影。嘉睿和他爸爸其实长得很像。” “是,些些和嘉睿长得也很像。”李母笑了下,唇角漾起的皱纹给她素来不苟言笑的面庞添了几分柔和。 虽然不是阴着就是雨着,但六月的确是苏州最好的时节。各怀心事安静站了一会儿,看此刻的气氛还算不错,常安忍不住问出很久的疑问,“如果再选一次,您是否还会为了李家的利益,置嘉睿于险境之中?” 四年前,李嘉睿为了拖延宰公宣布木景尧为执事人,不惜为自己注射麻醉剂。可如果只是木景尧单方面配合演戏,没有李家人的推波助澜,根本不可能成事。李母默认了李嘉睿自伤的行为。这是她亲身经历看到的,那么她未曾经历的呢?常安肯定还有很多类似的事发生过。 “是不是在你看来,我这个人很无情?”李母笑了下说,“但其实你问的这个问题并不成立。” “怎么说?” “没有李家的利益,嘉睿恐怕不足以保全自己。而且不止他时时会在险境之中,”李母朝常安看过来,眼神颇是复杂,“你恐怕也难于幸免。常安,你要知道,有得必有失。我之所以狠得下心,也是为了他如今和将来可以少受磨难。” …… . 等回到苏州家里已经很晚,经不起疲惫旅途折腾的些些,早就困得不行。把孩子送上床睡了,常安趁李嘉睿洗澡时,到凉台上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交谈的时间有些长,也很投入,她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等挂了电话一回头,她被吓到,拍了两下胸口,以试探口气问他:“你都听到了?” “为什么你要让叔叔来苏州?”他幼年丧父,这么多年没再叫过爸爸这个称呼。常安便也没要求过他对自己父亲改称谓。 “最近s市雾霾有些严重,我爸爸肺又不好,我是担心……” “我要听实话。” “好吧,其实是我爸爸想些些了。”她思考了下说:“你看,你妈妈今天都见过些些了,但我爸爸他还没见着外孙不是吗?” “这是实话?”他皱起眉头,有些好笑又有些气,“如果是这样,我们这次去江西便带叔叔一起。” “好啦好啦,我说实话。”她讨好地搂住他的腰,脸磨蹭着他的胸口,“我是想呢,由我爸爸陪着些些在太仓住一段时间。然后不时地,让爸爸带些些去看看你母亲。” 即使李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到如今付出的代价也已足够多。作为母亲,得不到儿子的爱,那作为祖母,享有一些和孙子的天伦之乐实是无可厚非。 但如果真就直接把些些交给李母一段时间,她也是不放心的。若然不是李嘉睿这次的事情有些着急,她其实更愿意自己陪着些些住过去一段时间。不过这事对常父本身来说是一举两得。老人既可以在安静的小城市消夏,也能见到外孙些些。 李嘉睿说:“叔叔不是一向不愿意离开s市?这样会不会太委屈?” “凡事有特例,嘉睿。况且我爸爸刚刚在电话里已经同意了。” “那你舍得和儿子分开?”他表示怀疑。 “不舍得,可是你那天说我说的对,我总要学着适应。而且我想到我小时候,似乎也是一到夏天,就被我妈妈送到姥爷家里过暑假。” “好,那我明天来解决叔叔在太仓的住处问题。”他说,“我们只去半个月,回来还可以过去陪叔叔住一段时间。再不然中间你想些些了或者放心不下,我会先送你回来。” 他考虑得这样周到,将她所有的顾虑都消除了。 常安慧心笑了笑,说:“突然变成两人出行,还真有点不习惯。” “那不妨现在先帮你适应一下。” 她不明白,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今天晚点回去儿子的房间,”把外套脱下来,随手扔在书桌上,趁她不及反应便贴上她的颈部,轻声问:“很香,是不是换了新的香水?” “嗯。”这会儿出了一些汗,过于甜的香氛好似被晕开了,味道像是疲惫的旅人在傍晚走进一家快要打烊的甜品店所闻到的,“你洗澡时,我喷了新买的橙暮。” “这种果香味道很配你。”他边说着边把她的腰扣过来,哑声夸赞,“不过就算不撒香水,我的常安,也很性感。” 第39章 瓷都夜雨(二) # 他们从苏州开车到上饶市,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动身前往之前李嘉睿提到的那位朋友家里。 在路上,常安问及这位朋友的具体情况,他沉默了会儿说:“以前和你提过,我在俄罗斯上学时休学了。” “我记得。”那里对他来说是极其重要和复杂的一个地方,抱负、成功、悔恨交织,不堪回首却也无法忘记。 “有一位吴姓大哥带我入行。当时他生意做得不大,除了倒卖家乡的纺织品也只是从义乌进些小商品在卖。”他踩深油门,车子飞快掠过几辆车“后来出于感激,我将他安排在我身边做事。09年俄方彻查切市场的前几天,我得到了这一消息。而为了掩人耳目,在政府行动之前,我自导自演一场货物失窃。” 他讲述时自嗤的语气,她自然察觉得到,故在心里基本已经猜到,这位吴大哥想必在那次的事件中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李家和木家争势数十代之久,我从小生活的环境决定我很难对人彻底的信任。那时候在我身边,除了阿全,并没人知道这个消息。”车开进一处隧道,常安再也看不清李嘉睿的表情,仅能听到他的声音,“在货物‘丢失’后,吴大哥和我到一家酒店喝酒。当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他以为我是心情不好,一直在劝我。也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那时跟我说的话。” “那他跟你说的是?”常安问。 “生意场犹如人情场,有得有失是寻常事。”车子冲出隧道时,有几只鸟也同时飞出来,像是巨幅光亮中猝然而至的几团黑点,给视觉带来冲击力,然他轻微的声音却像临岸的礁石始终未被湮没,“当晚我睡得很沉,次日下午接到阿全电话,才知道吴大哥原来一直在利用我手中资源继续他的生意。而他寄存在别人那里被查抄的货物……几乎是他全部家当。” 他曾提及有朋友在09年那次事件中寻了短见,那么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这位吴大哥。 “预感到不祥,但那时仍然认为自己可以为他做些什么,然而没想到的是,”他摇着头笑了下,声音逐字冰冷,“当冲出所住的大楼,我就看见了他的尸体,正被很多人围着。而他从我们住的那栋大楼上一跃而下时,也许正是我接到阿全电话的时候。” 江西这里的湿气比苏州似乎还要重,车窗上挂着不少露水。而车中空气似也沾染了潮气,常安胸口发闷,过了很久才听他说:“所以生意场怎么会和人情场一样?钱没了再赚就是,人死了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 李嘉睿提到的吴大哥全名叫作吴义斌。老家在隶属于上饶市的婺源县。不堪家庭负担,经同乡介绍,来到俄罗斯务工。因思维活络又胆大,他的第一桶金正是来自清关贸易。 清关贸易本身存在很大风险,吴义斌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有得有失,浮浮沉沉,直到他遇到了李嘉睿。 这个年纪不大还在上学的学生,第一次找上他,是希望他介绍靠得住的清关公司。如事后顺利脱手货物,可以给他抽成十个点。 俄罗斯这块地方,并不像中国国内一样太平,做生意需要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在吴义斌眼里,找上自己的这位沉默寡言的青年留学生并不是一块做生意的好料子。 然而接下来李嘉睿的表现却屡屡出乎吴义斌的意料。不仅李嘉睿的每批货都能售出高价,而且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他自己在俄的人脉也越积越广。 时间长了,吴义斌对这个年轻人的心情复杂极了,首先是敬佩跟敬畏,但同时也有不甘心不服气。不过最终他将一切归结到自己运气不够好上面。而在为李嘉睿办事时,他其实并没有中断自己手里的生意。 那一次,他辗转知道李嘉睿联系到了一个买家。对方亟需很大一批货,但不知道出于怎样的考虑,李嘉睿明明有能力喂饱对方,但却故意推说自己货源有限。吴义斌面上未说话,私下里联系到这位买家,说自己有资源能出货,并与之达成协议。 随后吴义斌不惜在国内借高利贷来进货,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提心吊胆运到仓库的货物竟被俄方收缴殆尽。 一面是巨额借款,一面是家中三个年龄不大的孩子需要赡养,走投无路之下,吴义斌精神陷入崩溃,最后走上了绝路…… 吴家人辗转从同乡那里得知吴义斌的老板李嘉睿,是切市场整顿后幸存的唯一华商。因此他们对李嘉睿充满了敌意,也将吴义斌的死完完全全归结到了李嘉睿身上。 虽然吴义斌欠下的高利贷被李嘉睿还清,但失去主心骨的家庭多年来靠吴的妻子一人艰难维持着,且出于忿然,他们对李嘉睿给予的帮助分文不收。 吴家大儿子吴淞在刚刚过去的高考中成绩优异,但吴家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家庭常年开支巨大,所以吴淞现下正面临着辍学的风险。吴家人处境更加的难上加难。 这么多年过去,李嘉睿不曾当面面对过吴家人。 可如今他也已为人父,对于家庭的理解更深一层。这次过来,便是希望常安可以出面从中调停,好让吴家人接受他的这份好意。 . 婺源思溪延村距离游客热衷的江岭很近。他们不为游览而来,一路即使阅遍美景,心情仍不免沉重。 到达地方再找到吴家人居所,因说是吴义斌生前朋友,吴家上初三的小儿子,客气地将常安和李嘉睿迎接了进去。 乡间的水很清润,茶叶也是当地土产,尽管只是简单的冲泡,但也阻挡不了绿茶轻微苦涩后淡淡的香甜味道。 “我妈去城里打工了,我们兄妹三个平时互相照顾。”吴泉的普通话夹杂着乡音,眼神纯澈质朴,“可现在我大哥去给游客做导游了,恐怕要到下午才回来呢。我等下还要去上学,不方便留你们在家。” “那你姐姐呢?” 常安问。 被问到姐姐,吴泉眼里透出自豪,“我姐她成绩好,早被县高中招去读书了。” “你大哥他有没有手机号码?”李嘉睿问。 “有是有。”吴泉脸上呈现出赧然神情,“只是那部手机用了好多年了,时常自动关机,而且信号接收的不好。” 李嘉睿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说:“那你知不知道你哥哥在哪里做导游?” “说不准,”终于被问怀疑了,少年在次审视这对面容和气好看的男女,“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你父亲在世时,曾帮过我先生。”常安说,“而当初我先生还欠你父亲一些钱,现在想要还上。既然你母亲不在,所以打算交给你哥哥。” “你是不是姓李?”吴泉眼瞳深处的防备越来越多。 常安怕李嘉睿说露嘴,急忙抢在他头里回答,“我先生不姓李。”她笑了下,随后看到少年面上明显一松。 …… 他们在吴泉指点下,最后在晓起村找到了吴家大儿子吴淞。 比起吴泉的单纯,吴淞的岁数摆在那里,明显要更为成熟一点。但学费没有着落,关心则乱的他被常安用同样的说辞轻松说动,最后接受了那张银行卡。 离开婺源时,常安坐在车上对李嘉睿说:“他们以后还是会继续对你存有误解,但是我知道你在乎的不是别人对你的看法。” “是,我只是单纯想要帮到他们,不为安自己的心,也不为让他们记我的好。” “所以你也不会怪我用这个善意的谎言来达到目的了?”她莞尔,看见窗外青葱,心情放松了不少。 “你自己都说是善意的谎言了。”他嘴角也弯起,“我哪里还敢怪你?” “女人在小事情上说谎是为求周全,男人在原则性问题上撒谎,那就是欺骗了。”她下着结论。 他侧头对她皱眉笑了下,“我可没骗过你。” “知道的,你最擅长就是蒙混过关。不想说的宁愿不说也不会撒谎。”他不告而别那一次就是这样,牵涉到不佳记忆,常安缄了片刻后才继续说话,“我们今晚住在哪里?” “有朋友在景德镇那边建了一个工作室,我们这几天就住在哪里。接下来几天可以四处逛逛。”他说。 “也好,我倒还没去过景德镇。”常安心生向往,眼神变得期待,说:“不过听说那边的创意瓷集比正经景点还要有趣,而且大多集中在周末。明天和后天正好就是weekend了,我们到了可以去转转。” “好,都依你。” # 景德镇的路灯和垃圾桶都有瓷的痕迹,至于其他地方,与中国的其他小城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不知道是不是帮帮刚他了却一桩心事缘故,常安心情很好,透过濛濛雨雾饶有兴致打量着雨中的街道和建筑。 李嘉睿提起的那个朋友,住在城市深处,离游览区保持一定距离,因此门前是异常安静。 一高一矮两棵大树从院子里探出枝桠,在门前搭起一处天然荫蔽,,与被漆成暗朱红色的大门相互辉映。 院中粉绿色墙壁的三层小楼在枝桠堆出的蓬顶露出大半截,有些像童话故事杰克和豆子里那株能够长到天上去的青色豆苗。 李嘉睿举伞搂着常安走到门口,不过来不及按一下门铃,大门就从里面被推开了半扇。 头上束着蓝发带的女孩,身穿一件禅意十足的藕粉色宽松袍裙。脸却是很瘦的,上面有一对圆圆的眼睛,两片淡樱粉色的嘴唇极薄。右耳朵上戴着一只仙气的小鱼耳环,蓬松的长卷发随意披在肩前。 “嘉睿哥哥,你来了。”女孩脸上露出一个甜笑。 嘉睿哥哥……? 常安听得一怔。 “蔚岚,这位我的妻子,常安。”比起女孩的亲近跟热情,李嘉睿反倒是生疏的语调。 第40章 瓷都夜雨(三) “是位美女呢。”女孩子让出门口,似摸似样做了个邀请动作,“贤伉俪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贤伉俪这个称呼虽然名副其实,但过于正式了,怎么听怎么别扭。此外,她还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其他的场合,有另外的人也这么称呼过他们。 常安算慢热的人,对陌生人向来难以马上拿出十分的热情,故这时也仅是礼貌地笑了下。 随后跟着女孩往里走,她发现从外边看细窄的小楼,原来并不是真的瘦豆芽,只是房屋侧面对着大门的缘故造成。不过放弃了将院门正对房屋正门的传统,原因为何呢? 蔚岚听到常安的问题,笑呵呵地解释,“如果把大门开在这里,”指了指房屋正对面被月季花丛和低矮灌木掩映着的墙壁。那么我的门就会对着一条人流汹涌的马路。现在的做法,我还可以利用到那两棵老树。它们长在门口,就像两个衷心的护卫欢迎我们,是不是挺可爱?” 听完常安抿着嘴角笑了下,到底没说出心底想法。 既然需要被人迎接的充实感,却放弃把门开向繁华的街道?那看来身旁这个女孩,也许并不如表面看起来一样快活单纯。 . 一楼是个大通间,没有墙壁的阻隔显得尤为开阔。依着北墙摆着几个多层的铁架子,上面零散盛放着些陶瓷制品。西面和东面墙壁被整个掏空,安置着大扇的格子窗,每一格都是一米见方。 由这个设计,她联想到了他们在苏州的家,疑惑看向李嘉睿时,他什么都没说,对她点点头,她便明白了,他们的家和这处房子的室内设计应该都是出自蔚岚之手。 沿着旋转钢板楼梯,来到二楼,风格陡然一变。 与一楼那种颓废粗犷的现代风格相左。二楼的色彩只来自白色的墙壁和原色木纹地板,清新简洁,似乎是有意在肃清存留在脑海里对一楼的视觉记忆。 来到走廊尽头,也到了蔚岚安排给他们的客房。 进入之前,凭借着过往经验,及对整个二楼外在风格的判断,常安以为这间客房应是中规中矩的酒店风格。谁知门被打开了,她才发现和自己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房间布置得非常精心,风格上偏向于中式风格。在家具或者内饰选择上,并非繁复奢华,而是简洁,考究。 最后,常安的目光从圆窗上悬着的烟色窗纱上收回来,转而看向蔚岚,由衷夸赞道:“蔚小姐兰心蕙质,整栋房子混搭的很别出心裁。” “哪里是混搭。”蔚岚笑了声,挺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最开始设计图定稿时,下边也是这种中式风格。只不过我工作起来,会变成单线思维。怕把那些娇气的中式家私们弄伤,才换成了现在这种风格。” “那装修肯定花了不少功夫吧?”常安环视周遭,室内环境带来的心灵熨帖感久久不散。 “这倒不会。说起来我就只出了设计图而已。剩下工程上的事情都是嘉睿哥来安排的。” . 蔚岚离开后,常安收拾行李时,显得心事重重。 知道不可能,也清楚他这样做该是有特殊的原因,但心里还是很不舒服。这样灵气的女孩子,难免让人生出自愧不及的心情。 他盘膝坐来她身边的草编蒲团上,帮她把垂下来挡住侧脸的头发撩到耳后,“怎么了?” “我能有什么……”语气把她此时心情暴露无遗,索性不再掩饰,“你跟这个蔚岚……” “我跟她只是认识的朋友。”想了想又说:“不过说来,你比我应该更早知道她。” 当得知女孩叫蔚岚,的确有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并没有提起她的重视。现在他着重提出,她立时就想通了。当初她费心得来的那套资料上的黑白照片太模糊,以至于今天她并没有把眼前的蔚岚和调查到的蔚岚当成同一人。 “她是木景尧的……”形容不上来具体的身份。即使他们真有过什么,应该早已成过眼烟云。只不过常安肯定,蔚岚对于木景尧永远都会是个特别的存在。 他低嗯了声,微笑,“现在不吃醋了?” “我什么时候吃醋了。”她腿有点麻了,直接跪到地上,去拽距离自己较远的一个箱子,“就是问问。” 他不揭穿她的小心思,身体往后靠了一些,看到她沐浴在傍晚的光线里的颈部皮肤,像是蒙了层金色薄纱,“知道这个蔚岚,也是因为你那时的离开。当初,我很好奇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得到木景尧的配合。顺着查下去,没想到会是因为女人。这事发生在他身上,倒挺出人预料。” “当初我没有告诉你有这个女孩的存在是因为……”她欲言又止。后来也想过,自己没有说,也许并不单是为了那个誓言,心软或也是原因之一。 李嘉睿想她一定有自己的难处,因此并不纠结答案,说:“她想避开木景尧,而我也想留一张底牌。于是才有了这栋房子。” 常安弄清楚缘由,点点头没再问其他。 . 蔚岚叫了餐,是当地一家特色餐馆。不过出于对他们口味的考虑,并没有选择太多所谓的当地特色。 不过这一天没有大量的运动支出,常安没什么胃口,吃了很少的东西也就饱了。 等到吃完饭撤了餐桌,因时间还早,他们换了张矮木桌,坐在一起喝茶。 “哥哥、姐姐是因为有我这个电灯泡在,所以不方便说话吗?”蔚岚调皮笑了下,“那反正小的也打完尖了,这就上楼休息了。” 李嘉睿没说话,常安“嗳”了声叫住抬腿要走的女孩,“绝没有这个意思。其实我们单独相处时,话也不多的。” “不会闷的吗?”蔚岚用很诧异的目光看来。 “还好。”常安倒了杯茶递到她手里,再捡起被扔在附近地上的一本书。因看上面落了尘土,还以为是被主人遗忘了的,但打开来一看,发现里面每一页经竟都做了详细注脚,“是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她说。 “对,不过并不是喜欢的故事。”蔚岚说:“人物不讨喜。看的仔细,是喜欢里面文字描述的颜色和场景,带来很多灵感。” 听她这么说,常安回头看看不远处同样散落在地上的书,在心里乐了。原来那些书和这本一样,不过是这个女孩汲取灵感的途径罢了。 “虽不讨喜,但也因此对故事印象深刻了。”她有意缓解冷场氛围,从此处掀开话题,微垂了眉眼说,“虽然那是我们完全理解不了的一个疯狂时代。可如果换成我喜欢的男主人公类型,恐怕,我也没有十足信心,能够抽身而退。” “也对。”蔚岚嘴角绽出笑容,“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在最开始,就保持足够的清醒,不让自己陷进去。” . 停掉的雨,在晚上七点钟重新下起来。她透过圆形玻璃向外看,感到深蓝色天空和灰色小城仿若交融在一起,失去了明显的界限。 他从浴室回来,看到她正对着窗外出神,走过来,将下巴轻轻压在了她的肩膀上,“在想什么?” “在想刚刚提到的小说。”她胳膊垂下来,向后一些,牵住他的右手,笑说:“你说,如果有一个女人肯为了你抛掉所有过去引以为傲的原则,时间长了,你会不会对她有点真情?” “别人不知道。”他抬起身子,从后面搂住她肩膀,“我是不会。” “所以你是不是该庆幸,你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你?”她说这话时有点小自得,心里同时是安慰的。她说的是他,但这些何尝不也是自己的感触? “这个自然,此外,”他把她转过来,面对面而立,“也庆幸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你。” 轻轻唔了声,再缓慢环住他的腰,常安埋在他怀里说,“我好像还从来没跟你提过我祖父和祖母的事。虽然比不上你们家,但当初,他们各自的家庭在当地也是大户人家。” “嗯,那他们也像我们一样?”李嘉睿问。 常安摇摇头,“恰恰相反。”顿了下说,“祖母比祖父大四岁,结婚前只见过寥寥数面。两家人因门当户对,最后许以婚约。听我爸说,祖母出嫁时候,单嫁妆就有四里地那么长,再加上送嫁的队伍,说是十里红妆也不夸张。可这么浩浩荡荡的嫁过来,心里定然对未来生活也是充满期待,可是直至她去世,也没有得到过祖父的爱。” “盲婚哑嫁的意义不在于结婚的人本身,而在于两个家庭。”李嘉睿说,“你祖父、祖母都是受害者。” 常安点点下颌,“女人比较容易认命,归属感也比男人要强。整理祖母的旧物时,我发现了一张珍藏多年的祖父的照片。我才知道祖母是爱祖父的。而在家庭和村子里的舆论压力下,他们先后有过三个孩子,可除了我爸爸,全都夭折了。”无可奈何地说着,同时在她眼前似真的浮现出了那黯淡岁月中辛劳操持的女人身影,“除了祖父、祖母,我父母的关系也不融洽,离婚收场。因此从小对感情的事,我并没有存过多少期待。而如今,能和你在一起,实在超出我期待太多。” 她之所以没有像蔚岚般,因他复杂的家事背景放弃,也是这层缘故。 惟有知晓得来不易,才会时时刻刻心怀感恩。即使分开了四年,可是一想到他是爱自己的,她并不以为苦。 敲打窗子的雨声越来越大,一簇簇水流,好似也把道路上灯箱广告散发出的光亮稀释了。外间的一切天地,变得混沌、迷离。对他们而言,仿佛只有身边的彼此才是明确的,清晰的。 后来,他低下头吻她。放慢了速度,不知是为了有意让她记得还是其他原因。而之前四年的分离苦,在这个小城的这棟特殊的房子里,得到了最为完整的慰藉。 “你是我的。”轻轻啄了下她眉眼间的位置,那些蜻蜓点水般轻巧的吻便自此处消失,再落下的,则像是是攀上岸的潮,一寸寸地,湮没她的五感。 第41章 时光瓦砾(一) 第二天的行程,常安想要拉蔚岚来做向导。但是那姑娘笑着推说不愿再做电灯泡,并未随行。但是介绍了信得过司机兼向导给他们。李嘉睿不再开车,两人都坐在后座。 第一站去的是浮梁。舍弃了一个自然景区,两人选择在瑶里古镇随便走走。 历经一夜的雨,空气很清新。 可能到达时已近中午,游客和村民都鲜少见到。走过一处架在河上的栈桥,常安走得有些累了,便拉着李嘉睿坐在上面。 “去过了那么多古镇,好像每一处和每一处都没有太多的区别。”她望着在强光下泛着粼光的河面说:“所以慢慢地,看景色反而成了次一等的事。” “那最重要的是什么?”他扣她的手在桥上的木头上,目光定格在脚下并不湍急的河流上。 “当然是和值得人分享时光的幸福感。”她倒在他肩膀上。此时阳光有点晒,也热,可是常安心里很舒服,被充实的满满。 . 下午他们回到景德镇,去参观古窑。走到一处院子里,看到晾晒在架子上的半成品,常安请路过的人给他们拍照。照完了,他们谢过那名游客,拿过来看,她却发现他一眼睛清澈地睁得好好的,自己却闭上了眼睛。 看她有点遗憾,他笑了下说,“没关系,看起来反而像是笑弯了的。” “只能这样想了。”她撇撇嘴角,老气横秋的语调叹说:“不过一把年纪了,怎么看起来还像是小女孩。” “看着年纪小,不好?” 和他牵着手往前走,三点多的阳光,她侧抬起头,却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将侧脸轮廓看个大概。 掀起一点嘴角,常安说:“你自诩万岁高龄,我当然要配得起你。” 他们的实际年龄差了两岁而已。小时候偷看他打篮球,也没有差距很大的感觉。可在越南重遇后,靠近的机会变多了,但却愈加摸不透了。再后来即使历经了结婚、分离、生子,但他们和其他普通夫妻毕竟有很多的不同。 “随便说说的话,你也要当真?”已走到阴凉地里,脱离喧噪的光线,他瞳孔深处藏着那泓深碧色泉变亮了。 “信,不过我这么说,不是自惭形秽。”她勾住他的胳膊,“就算我不是最好的。你也最喜欢我对不对?” 看了她一眼,李嘉睿眼中含上深深笑意,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才说:“不是最喜欢你,是除了你我还能喜欢谁?” 像这样不刻意的情话,她听了好多,但好像永远不会腻似的,“好吧,我很荣幸。”趁着没人,她在他的嘴角奖励了一下。 . 如果上午在瑶里,见到的人算少。那傍晚时候的三宝陶村就是绝对的安静。 很多废弃的瓦砾就和砖石掺杂在一起筑成墙壁,而无处不在的废弃陶瓷制品随意堆在村子的角落里。 她不做酒店体验师已经很久,而后来从他身边逃开,又始终长时间留在城市里,开始是挤公交车或地铁,后来为了方便,自己开车,却始终逃不开喧嚣。所以像此刻的安静时光真是久违了。 她倒退着走路,在狭窄的乡间道路上,地不怎平整,他牵着她的手才放心。 男人的手臂和女人的手臂在空中搭起一个歪歪扭扭的“一”字,又像是一座和寻常弯曲方向相反的拱桥。 “如果你不必是现在的你,最想做些什么呢?” “你说的是职业?”看她点头,李嘉睿想了下说:“大概是公司职员一类的,再不然,”笑了下,“渔夫其实不错。日出而出,日落而归,很规律。但是鱼是打的到,还是打不到,又不是一定的事,生活不会枯燥。” 循规蹈矩而又饱含期待,他想要的不过是这样简单的生活。她听着挺替他遗憾和惋惜,默了一小会,又说:“那你猜猜我的。” “猜不到。”他很干脆地回答,看她不高兴,只好随便讲了一个,“图书管理员?” 她敲了下脑袋,笑了,“这个也不错。不过未免枯燥了。我其实挺羡慕蔚岚,如果能重新选专业,我想做静物设计或者工业设计。” “现在也还是可以。”他想了下说,“工业品设计暂时是没办法。不过我们等下吃完饭回去,在蔚岚那里你可以体验下陶艺制作。她那里什么都是现成的。” “好,我想给些些做一只杯子。”说出来又后悔了,摇头乐了,“不过还是算了,你儿子太淘气了。平时我都给他用的都是摔不坏的材质。” “可以先做只瓷的,等回去了,我想办法给你变只铁的出来。”李嘉睿说。 . 他们进屋时,看见蔚岚穿着一件深色的长袖裙子,正坐在工作台上往烧好的白瓷柸上绘图案。看到他们,她扬了扬自己手中的笔,问他们要不要也试试。 常安当然说好,上楼去换了件宽松的衣服,和李嘉睿一同下楼来。 “常安姐,穿这个,不怕颜料弄脏衣服。” 常安道了谢,穿上蔚岚递过来墨绿色罩衣,在她旁边的高脚板凳上坐下来。她有一点绘画的基础,可择了一只杯胚,拿起笔后,看着那些盛放在瓷格子里的颜料,开始为画怎样的题材犯难了。 “如果画坏了,我可以帮你修正。”蔚岚鼓励道:“不过不修正也没关系。自己画的,即使有些瑕疵,也总是独一无二的。” 常安点了点头,开始画起来。 清晨熹微的光线里,牧童骑在牛背上,搭下来的细伶伶的腿被挂满霜露的草叶子沾湿。远处的村落,因距离的遥远,渐渐变成了青蓝色天空下一幅色彩幽深的剪影,可因那里散发出的几星蜜色光亮,并不显得鬼魅阴森,反让人心生浓浓眷恋。 她按照想的画着,便有些忘记了时间。中间有人好像和她说过话,她也答应着。不过未搁笔,精神就始终未完全回归到现实里。 “好了,别画了。” 她的笔被他强行抽走了,手里变得空荡荡,思维才清醒了。 抬起头,常安发现身边的蔚岚已经不见了。原本她伏案的位置,多了一只画好的几何纹路的甑柸,没有多复杂,可设计感很强,所有的线条都像是用尺子比出来的一样。 专业的,果真就是不一样,常安自愧不如地想。 李嘉睿把装着热奶茶的玻璃杯塞进她手里,拿起她画的杯子看,最后笑着问她:“牧童为什么要走在海里?”转过杯子,看到她画的那些房屋的虚影,嘴角再扯出道弧度,“还有这里是什么?乌云还是小岛?” 她抢过来,脸红了,不答反问:“蔚岚呢?” “她上去睡觉了。刚刚和你说过,但你太投入,没走心。”他坐在刚刚蔚岚坐的位置,端起自己的杯子也喝起奶茶。 她眼睛在工作台上逡巡了一圈,没找到其他的成品,奇怪地问:“你的作品呢?” “我没有画。”他说,“你们画的时候,我看了会儿书,然后去煮了这茶。” 端起喝了一口,味道很浓郁,奶香味大过茶的味道,是她喜欢而熟悉的口味,“那你不如帮我在杯子上题些字吧。那这个杯子就可以算是我们共同完成的了”常安灵机一动。 她的画不好,他的字却是漂亮的。这样至少杯子烧出来不会那么廉价。 “好。”他捡了只笔,“你想让我写些什么?” “我没有具体的想法。”常安摇摇头,叹口气。反正都被她画的这么不论不类了,他写什么也都无所谓了吧。 “那让我想想。”他说完,竟真的搁下笔,思索起来。 她坐得太久,脊椎有点发麻,从凳子上下地来,端着杯子,开始在屋子里散步,走回去时,看到李嘉睿没在写字,而是拿着她用的笔,在杯子上施云布雨。 “你把草甸画成了水,我索性再给你补点雨。”他说完,挪动手的位置,沾了最深的颜料,重新勾勒起房屋的形状,末了说:“好了,现在变成沐雨离家放牛的牧童,坐在牛上,而牛蹚进了水里。” “那你要写什么?”被他成功改造的杯子,焕然一新,她本来挺欣喜,但发现可写字空间不多了,担忧得微微蹙起眉来,“这下就算是题首绝句也不可能了。” “我只写四个字而已。”李嘉睿笑笑,拾只净笔,在有限的空白处,起手先写了一个“我”字。 潇洒流畅的行楷,须收须放处,是十足的个人风格。只不过结构比起他平时所写,更显松落,游刃有余的像是林子里自由生长的野竹,清姿疏宕。 我心长安。 他写的是这四个字。 “倒是切题了。”生怕触碰到未干的字和图案,常安小心翼翼地托起杯底打量整只杯子。 其实被他修整过的图案已然充满诗意,现下再加上这四个字,在她看来,简直算得上完美。 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被关在杂货店的地下室里,那时候外边就是下着雨的。后来重遇在岘港的教堂前,和这次来到景德镇的第一晚都同样是下雨。 而他们的感情,也像极这些很有纪念意义的记忆,一路走来并非艳阳高照,顺风顺水。 “即使风雨兼程,但我心依旧长安。”他望着她说,眼里皆是浅浅淡淡的笑意。 第42章 时光瓦砾(二) 第二天,常安听见动静就醒了。 睁开眼睛,正好看到李嘉睿拿着剃须刀自盥洗室里走出来,她迷蒙蒙地问了声:“怎么不叫醒我?” “想让你多睡会儿。”他打开衣柜,回过头,“想穿哪一件,我帮你拿过去。” “都行。衬衣、短裤,方便一点的。”她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昨天做那个杯子到很晚,这么早起来,睡了还不到六个小时而已。 她看见他递过来的衣服,便怔了下,还没说话,他反倒先问她了,“不是衬衣?短裤?有什么不对?” 常安把那两件放回去,站在柜前,短暂考虑下,最后折中拿了条长袖的裙子,笑问他:“立夏都快半个月了,你还让我穿长袖衬衣和长裤吗?” 而她之所以把这两件装在行李里带了来,是以备不时之需。但从这两天的天气看,显然不必要穿。 “早晨空气凉,怕你受寒。” 在一起出来的机会毕竟不多,所以她总是想可能取悦他。 不过他和别人的丈夫似乎不一样,甚少在她穿衣上提出自己的意见,偶尔提了,也是像这样在冷暖方面的建议。 “哪有那么不经冻。”她把裙子套到身上,用双手将含在领子里长发捧出来,凑到他面前,飞快亲下他侧脸,“等我一下,马上就好。”迅速进了盥洗室。 他用手指摁了下被她亲到的地方,脸上露出意犹未尽的笑容。 . 他们要去的是城里的鬼市。买不买瓷件倒是其次,常安挺想感受下那种气氛。不过去了发现还是和潘家园的有些类似,只卖的东西不同。 走在摊位间,蔚岚没精打采地打完个哈欠,忽然眼睛微眯,指向某摊位上的一个双耳壶,“那个好像不错。” 常安打着手电筒随她蹲下来,看了眼便笑了,“这上面画的是和合二仙吧?”她想起李嘉睿曾经送她的那对,之前搬家为了方便,收进了纸盒,现在还未摆出来。 “地仙的艺术形象往往很不统一,这组模样更是不常见。常安姐眼力真好。”蔚岚笑着夸完,抬起头问老板,“什么价?” 看二人兴趣很浓,穿一身卡其色凉衫的中年人,眼里划过一丝市侩,张嘴说:“五千三,少了不卖。” “只能出这么多。”李嘉睿站着比了一个三的数字。 常安看到中年人低了下眉,眼睛轱辘转了一下,那是很明显的思考神情。不过估计也是生意做得多了,神色迅速便被掩去。他笑呵呵对李嘉睿摆摆手,为难说:“年轻人,三千可不行。卖不了,卖不了。” “你误会了。”李嘉睿笑了下,手插在口袋里,“我说的不是三千,是三百。” 这话说完,老板差点从竹靠椅上翻过去。常安没忍住“扑哧”笑了声。蔚岚则是一副悻悻的没得玩了的表情。 …… 当常安抱着那只盛着双儿壶的锦盒离开摊位时,那老板脸都已经绿了。 走开一些距离,蔚岚打趣说:“嘉睿哥,你也不差钱。让人家稍微赚一点怎么啦?” “来这里的乐趣不就是寻宝、鉴宝、砍价?”他很有道理的样子。常安信服点点头。 替常安拿过锦盒,李嘉睿说:“虽是故意做旧,但就细节看来,这瓶子上的图案融入少许西洋画的画法,太明显了。行家一看就知道是赝品。绘像的人应该挺不懈做仿造这事。东西不值钱,现在这些钱权当支付给这点个性。” “让嘉瑞哥欣赏的个性才值三百?”蔚蓝似有心事的笑了下,“做这个壶的人听了,估计也开心不起来。” 三人又往前走了十来步,人潮突然变得拥挤起来。因为光线不够,一时难以判断原因。三人往边侧处站了站,等到“肇事者”真正靠近。常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让我好找。”木景尧掸了掸袖子,再没耐心地松了下领口,“收到消息,你们是来了景德镇。但查遍大小宾馆、客栈,居然没有半点记录。” 常安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转身看,蔚岚却竟然不见了。李嘉睿在前面握了下的她的手,意在让她镇静,问“那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轻声哼了声,接着说出句挺风雅的话,“心之所向,素履所往。我太了解你老婆的口味了。”说完笑笑看了常安了眼。 拢了拢眉心,李嘉睿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侧身把常安挡在身后,“抱歉,这几天关机了。有事情,回去我住的地方再说。” 木景尧了解他这是不愿当着常安的面多谈,耸了耸肩膀,倒真的没再往下说半句话。 . 如果之前没有太过具体的体会的话,那回到蔚岚的工作室,看到留在他们房间的纸条时,常安才明白,蔚蓝这些年躲避木景尧应该是积累了挺丰富的经验。 ——常安姐,临时收到朋友来的短讯。我订的一批手工地毯到南昌货站了,我去取一下。你们走,我不送了。非常抱歉。给小朋友的礼物,我放在我房间门口了。有机会再见。 嗯,有机会再见。 她看完,叹口气,将纸条撕得很碎,扔进了垃圾筐。 . 趁着李嘉睿和木景尧在下边说话的时间,她在上面补了一觉。醒了看时间差不多,就给常父打了电话。和父亲说了几句话后,听到孩子的声音。常安更归心似箭了。 中午吃过饭,他们正式踏上返程。 临出这个院子时,常安看到木景尧站在院子门口,正在抬头看门口那两棵树中,较小的那一棵。 她走过去,也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却没看出个所以然。这时余光突然瞥见小楼探出来的阳台上有个人影,转眼看时,却又不见了。 她极确定自己不是眼花了。刚刚那里确实有个人站在这里。而且很可能就是留字据说自己去了南昌的蔚岚。 她是有意避开木景尧,常安了解。但想不到她会大胆的还留在这里。是以为最危险地方是最安全的?还是想要留在这里看他一眼?她猜不出具体答案。 有心掩护蔚岚,她拽了木景尧袖子一下,说:“走吧,嘉睿在外边等我们。” 她每次对他都是避之不及,这次主动间接接触,倒是让木景尧挺意外。 他反应得很快,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身边拽。常安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什么,踉跄了下。甩开他时,就看见李嘉睿站在铁门里,不知道有没有看见刚才一幕。 . 和木景尧一路返回,但并不和他在一个车上。 路上李嘉睿有些沉默,常安只当是他们又碰到了什么难办事,无心打扰,坐在副驾上安静翻书。 天气不凉快,到达一个休息站时,他停车下来,问他要喝什么冷饮。 “水好了。” “行。”他打开门要下去,却感觉她从后面拽住了他衣服布料,“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忘记拿蔚岚给些些买的礼物。”常安说。 李嘉睿看了眼门外,侧回来一点,拍拍她的手,“没关系,回头让她寄过来吧。” . 他们站在休息站侧边的一排树下休息了会儿,看见木景尧的车开进来。 “你们怎么不等等我。”他下车走过来,仍旧满脸的不经意。打了个眼色,跟在他身后的人,递上一只装着东西的袋子给常安。 木景尧:“是不是你落下的?” 常安拉开袋子看了眼,貌似是盒diy纸模型,应该是蔚岚给些些的没错。 她吃惊问:“你又回去了?” 木景尧没说话,撇了撇嘴,拿起他们卖的一罐汽水,拉开喝了口,“落了点东西在那里,顺便回去就拿来了。”说完随即走开了。 等他走远,常安才拉开袋子,取出来看蔚岚准备给些些的礼物,轻“咦”了声,“是些些喜欢的瓦西里升天大教堂。你告诉蔚岚些些喜欢这里的?” “你再看看。”李嘉睿未直接答,翻到硬纸包装盒背面,“这是哪里?” 色调灰暗了不少,而且洋葱顶的位置也不相同,常安明白过来,“是圣彼得堡的那座……?” “圣彼得堡喋血教堂。”他说出全称。 她笑了下,“你不就是在圣彼得堡读的大学?看来蔚岚不是了解些些口味,只是投你所好。” “常安,你多心了。”他突然抱住她,“她不过也就随便应酬下而已。不然以她艺术家的本领,真有心,亲手做一套的本事也是有的。” 木景尧和他手下还在远处站着呢,常安有点不好意思,想推开他,谁知他反而抱得更紧了。天气本来就热,他偏还要往她耳边凑,她脸胀红了,却不好意思推。因为那样子动作会更明显,吸引来的目光也会更多。 “你干什么?木景尧他们还在那边站着呢。” “你很怕他们看到?”他口气里的不悦,十分明显。 常安自然辨别得出来。这下她确定了,李嘉睿刚刚确实看到了她和木景尧在蔚岚院子里的拉扯。 很多事情上,他都是宽容和大度的。可是每每在这种事情,总不大讲道理。 “在院子里我拉他,我是怕他发现蔚岚。” “如果是这样。你拉他,可能只会让他发现的更快。” 被他的话点醒,她想,怪不得木景尧当时会反常的来捉她。 他是故意做给蔚岚看的?还是恼她代为遮掩? 但念头转了转,常安认为这想法不成立。 木景尧不一定能想到楼上的人是蔚岚。毕竟他们已经失散了那么久。 甚至,木景尧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楼上有人。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现在这么做,是以为我和他有什么?” “我当然相信你。”他轻轻拥抱了她一下,就松开了,“我试探的是他。他回去,是好奇你看到了什么会突然对他做出那个反应。我想,他喜欢你,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察吧。” 常安回过头,果然见木景尧在朝他们这里看过来,目光有些幽深。 她不相信,嘴张了张想问李嘉睿,但最终阖上了。 木景尧喜欢她吗?她哭笑不得。这怎么可能呢? . 第43章 时光瓦砾(三) 回到太仓,常安他们没再和木景尧打过照面。李嘉睿将她送到常父住处,因有其他事情要办先,开车走了。而路上他提到的事,虽然让常安感觉怪怪的,但一见到孩子,她便完全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次日,两人一同在机场送别常父后,李嘉睿带她和些些住进老宅里。本来安排他们住下的还是四年多以前住的那个院落,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李嘉睿对那里的印象太不好,他知道后,马上嘱人另外换了其他的。 宅子里的佣工效率很高,很快便重新收拾了另外的院落出来。不过比起之前的那个,这里要小的多。单进院子,打从东墙的葫芦门进入,院里空间不足种树,于是偎着三面墙便栽满凤仙花。成片的旺盛红团现将粉墙映得不再枯清。 虽然来到这里,一切事情都无须再亲自动手。然因为不惯,很多事情,常安还是更愿意自己来。 她收拾些些的小东西时,李嘉睿则将他们的衣服放进橱子里。 “妈妈,妈妈。”被人陪着在院里玩耍的男孩子突然跑进屋来,抱住常安的百褶裙子不肯撒手。 “怎么了,些些?”她笑着蹲下来,“谁惹你不开心了?” “我想你了,妈妈。” 年纪不大,却很会掩饰情绪。他们昨天回来他不对她讲,竟留待今天除了李嘉睿以外的人在场,才说出来。 常安把些些抱起来,亲了他脸蛋一下,安慰小家伙,“妈妈,也想你了。”多少还是有点心疼的。因为这毕竟是自他出生以来,他们第一次分开。 看常安手里还拿着东西,李嘉睿帮她把孩子抱过去。 可些些却一副不情愿样子,伸着双胖乎乎的小手,在半空中乱抓。李嘉睿见状挑眉,佯装不满口气问:“些些,难道不想爸爸吗?” “想啊。”孩子声音变得很小声,“可我更想妈妈多点。” 两个成年人不约而同被孩子天真无欺的反映逗笑了。李嘉睿把孩子交还给常安,埋首理她理未理完的物品。 . 晚上吃过饭,孩子留在李母处,两人结伴出来消食。 他拉着她走得很慢,也如往常一样不怎么互相说话。不清楚走了多久,两人停在一处宅院前。 这里的院墙比其他地方的都要矮些。常安用手机照向左手的方向,看到的是一条幽僻巷子。因手机光亮有限,她看不出深度,更不知通向哪里。 “这里是我小时候念书的地方。”李嘉睿抬首看向门楣处。 她看着门口落着的一把大锁,不无遗憾地说:“那你还不如白天拿着钥匙带我过来。现在到跟前了进不去,心里反倒痒痒的。” “我既然带你来了,就有办法进去。” 他一直和她在一起,中间没去过其他地方,更没问其他人要过钥匙。“我不想看了。你别翻墙进去开门。”常安拉住他。 笑着不回应,他捏住她的手指,送到一处墙缝里。当指尖触摸到一些冰凉,常安方才明白了他的意图,“这是钥匙?” 她拿到手里,看不太清楚,但能触碰到的金属尚算油滑,并未完全腐朽,“这个,还能用?” 他取过钥匙,握住锁头,用钥匙开门,笑说:“前不久我才回来过,因为预感着会有机会带你过来。已经嘱人换了新锁。”他推开半扇门,牵着她进入,“不过小时候的钥匙,我确实是藏在刚才那个缝隙里。只锁不是现在这种,钥匙比现在的个头也大些。” 这里不像他们住过的院落里,各种现代化设施齐备,只在四周装了几只电灯。李嘉睿用手机找到开关,摁亮了。常安得以看清院中的大概模样。 挺小的一口天井,晚上看不清整洁程度,但院子台阶裂缝处歪歪扭扭滋生出几根野草,青黄不接的程度看来,约是来自不同年份的生命。 走了不过十来步,就进了东厢房。他推开门,用手护住她,待到内外空气短暂交换过,带她进去。 屋里布置得随意又简单。 入门挨墙处摆着只罗汉床,上面有只小小的座屏,画着几丛翠竹子。再往里瞧,临窗有张书桌,近里边摆的是只书架。桌上笔墨纸砚是全的,书架上的书也是盛得满满的。 “那时我住的地方不在这里。”他走到书架前,勾起往事,眼神转沉,“不过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偷偷返回来看书。” 常安抽出一叠砚台下压着的八行笺,掸了掸上面的土,“是千字文。”她把第一张叠在下面,看第二张,“可你小时候的字,怎么秀气的像个女孩子?” 李嘉睿放下手中的书,走过来瞟了眼,摇头说:“这不是我写的。”拿过来,直接取出最后一张,看清上面落款的章印,他的表情凉下来,“是木景尧写的。大概我离开这里以后,他也使用过这里读书。” “嘉睿,”常安把纸笺抽出来,放回到桌上,“别管别人是怎么想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她不认为自己能够比得上蔚岚,李嘉睿的判断说不定也不准确。可这些都不重要,对她来说,值得在乎的从不是木景尧或者其他人的想法。 他低声嗯了声,牵她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始终复杂,亦敌亦友。” 她靠在他肩上,“我会和他保持距离的,你不许乱吃醋了。”知道不该,但还是忍不住笑。平时他太一本正经,些微的情绪显露都成了难得。 “这哪算吃醋。”他不大赞同,“是警惕。这几年,时不时,他出现在你身边,也许就是……” “但我还是认为不可能。”常安打断他,不再开玩笑。 “是与不是,其实也没必要纠结。”李嘉睿坚定道:“我对自己有信心。” “别太自信。”她站起来,在院子里踱步,“说不定过几年,我吃腻了燕菜,也想换换青菜什么的。” 正说着,看到有只黑色的蟋蟀从角落里蹦出来,她玩心起,蹲下来去捉,却扑了个空。不过追了两步,再去逮,就得手了。 愉快地起身,想要炫耀给他看,不料回身发现他竟就站在自己身后,“嘉睿……”她被吓了一跳,手一松,蟋蟀从手心里蹦了出去。 低低答应了声,他在下面伸手揽住她的腰,“每次最喜欢看的就是你这种毫无防备的表情,特别无辜跟生动。”他低下头来吻她,“可从今以后,也只许做给我一个人看。” “你还讲不讲理。”她无奈推他。表情的事情,谁能控制的了呢。 “燕菜是我,青菜也必须是我。”他往前一步,她就往回退一步。最后失去耐心,他索性探臂将她的腰朝自己拢来,“以后这种事情,不许拿来开玩笑。” 这语气,竟然是真的生气了。 常安乖巧点下头,下一秒,下巴被他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在这么幽僻的地方,皮肤的感触也加深了,他的手指好似比平时粗粝了少许。不过眼瞳里藏着的光亮像是水里的月亮,说亮不是很亮,迷蒙黯淡,也很温柔。 “我小时候,妈妈每年会带我去外省的外公家过暑假。”她握他的手下来,眼中含着笑说:“也是同这里差不多大小的院子。因附近有一处储粮的仓库,所以外公院子里的蟋蟀很多。每逢夜晚,外公坐在院中间摇扇纳凉时,我和表妹就在院子里捉蟋蟀。可是你知道,小孩子嘛,手很小的。握太多就怕把蟋蟀闷坏,表妹捉了一只,看到更大的,就会把前头一只放掉。但是,我却不会,捉住哪只就是那一只了。” “可是你这样,蟋蟀反倒不会开心,更乐于被你表妹捉住吧?”口里说着,心里却已经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蟋蟀是不会。”她仰起头,抱住他的腰,“李嘉睿一定会。” “是,我会。”他也揽住她,“是你说的,下一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遇得到。所以有生之年,你不许变心,常小姐。” . 他们走回李母处,被告知些些已经被李母哄睡着了。不好再把孩子抱回去,常安只好带着些愧意随李嘉睿回住的地方。 她对咖啡有一些依赖性,但被他限制,已经很久没喝。回去路上想起来,无意提了一句,谁知到了地方,他竟反常地让人为她煮来。 “今天你是怎么了?”出奇的好说话。见受了吩咐的人出去准备,常安疑惑地看向他。 “不是你说想喝?”他笑说,“但只能是一杯。” 常安点点头,坐在床上,从背后环住他,咯咯笑起来,“大人法外开恩,小女子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不如以身相许。”他握住她的细腕,就势一带,便轻而易举将她压在身下。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还不行。” “为什么?”他的声音黯哑,挺有诱惑力。 “因为……”常安偷偷咽了口唾沫,说:“我的咖啡还没喝着呢。” 第44章 而今以后(一) 八月初,他们带着孩子回到家里。天气闷热得像是兜头罩下只大瓮,使人透不过来气来。 这处房子,有些房间是没有装空调的。这本是李嘉睿生活习惯的问题,但是考虑到些些,常安提出来,他只怪自己疏忽,立即打电话安排了人次日到家里安装。 客厅入口有只很大的装饰花瓶,工人往门里抬东西,不小心撞碎了,连声向常安道歉。 常安摆手说没关系,嘱咐他们多加小心,自己拿来笤帚和簸箕清扫。 在大小不一的碎片中,有个亮亮的东西,因折射到午后阳光,刺了她眼睛一下。她好奇蹲下来看,发现竟然是一板胶囊。因只剩下两粒,原本印在背面锡纸上的字很难再辨别出。 已经无从知道,这药原本是在花瓶里,还是压在花瓶的底部。可是被放在那里,本身就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李嘉睿并不是一个会随手乱放东西的人。 这时候门铃突然响了,打开一看,是来送快递的师傅。签收物品后,快递师傅礼貌道再见下楼,她迟疑了几秒钟,追出去叫住了人。 前不久韩深深过生日,曾给她寄过生日礼物。常安还记得她的地址,于是直接问师傅要来快递单填写完毕,再把药放进快递袋子。 她给韩深深发了短信,希望她在收到药片时,请王靖生想办法鉴别药物种类。 不是没想过直接问李嘉睿,可若他不想她知道实情,肯定会想办法敷衍过去。她很担心,也承认自己太疑神疑鬼,但是直觉作祟,只好选择这样的做法。 . 李嘉睿通常回来得很晚,常安会带着些些先吃。等他回来,如果还未吃饭,她则再做些清淡饮食给他。 因想确定他在餐后是不是还会吃那种药,故等他吃完饭后,常安一直想着各种理由跟随着。 他进来书房用电脑,她也就进来看书。过了一会儿,他上楼去了,便放下书,跟着上楼。 太过于心神不宁,所以他从柜中取换洗衣服时,她一直盯着他背影看。而等他要出房间去浴室时,她再次不自觉地跟了过去。 到了半路,李嘉睿忽然转过身看着她,问:“怎么了?一晚上跟着我?是不是有事情想说?” 深呼吸了一下,常安告诉自己冷静才开口,“我只是……想去看看些些。” “他都睡了,你还要再去吵他?”很明显的闪烁其词,他自然不信。 “真的没什么,”低下头,她小心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工作了那么多年,这下在家闲下来没事可做,不太适应。” 他目光闪了一闪,似在思索跟判断,常安知道若让他继续想下去,她迟早会被识破是在说谎,忙道:“我的身体已经缓过来了。我想去你那里帮你,如果,可以的话。” 两个人当初有过商量,她安心待在家里,现在会为反悔表现得为难,在他看来,倒也说得过去。 “我当是为了什么事情。”李嘉睿笑了下,目光温存,但,疑虑未完全消除,仍旧在探查。别人可能并不能发现,常安很了解他,不敢掉以轻心,谨慎控制自己的表情,未曾再露出端倪。 “既然如此,”他说,“我会尽快安排适合你做的事情。” 她点了点头,忐忑回了房间。 . 早就想到李嘉睿不会让她接手很难的工作,但常安没想到自己会被他带到一间花店。店里的前台小姐看到他们到来,礼貌地鞠躬,露出恰好的笑容。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她能看得出花店已经运营一段时间了。 “在你几个月前来苏州,以为我要和你离婚之前。”他手指揽过一只插在玻璃器皿中的墨兰欣赏,“不过当时我们的情况复杂了些,我就一直没告诉你。这段时间,花店是店长在打理,生意说不上好坏。”他转过来看向她,“虽然开花店俗气了些,但是我不想你太累。” “别人送花,你送花店。”她望着他笑了,“哪里俗气了?” 环视店内,常安发现这里不同于一般花店的花枝拥簇,仅是根据装修和陈设,简单放置着少量的花艺样品。不像花店,倒像是布置讲究的文艺画廊。 稍后,店员拿来涵盖不同价位的样册给她看。粗略地翻了下,常安认为价位定得还算合理。 在听店长简述了经营状况后,她即了解了花店没有盈利,仅勉强维持开支是因为没有进行有效宣传的缘故。不过倒不至于因此感到压力,营销恰恰是她最擅长的部分。 常安打算回家先查查资料,然后走访本市花店后,再正式到花店接手。 而在被送回家的路上,她和李嘉睿说起自己对于花店经营的种种想法,他也只是默默听着,偶尔地,才会给予自己的意见。 常安知道,自己能想到的,李嘉睿不会想不到。一直什么都没做,想来是更愿意她尽情发挥所长。这份独特的体贴,她很受用。 . 到家后,她拿钥匙开门,发现包里的手机居然亮着。这才想到是进入花店前,自己调了静音,忘记调回来。 看到来电姓名,她正托着手机的虎口处轻颤了一下,短暂调整平稳情绪,接通电话。 “肯接电话了?”电话里王靖生口气不太友善。 刚刚看到有十来个未接来电,她知道王靖生因联系不到她,肯定积了不少情绪,所以并不介意。 可是电话中,王靖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轻吁了口气才告诉她:“常安,那药是百忧解。” “百忧解?”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想不起具体的用途了。 “是的。”王靖生声音压得更低,“那是一种抗抑郁的药物。” . 最近的半年多,除了陪他们母子,李嘉睿的时间还要再一分为二。 他和木景尧合力肢解为木、李两姓共有的资产,遇到了非常大的阻力。 不过阻力也并非全然来自以宰公为代表的仲裁集团,而是因求安稳,两家资产多分散世界各地,不动产又占了相当一部分,拆分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除此,他的精力还放在他最看重的扶持项目上。从前单纯以加工为收入的工厂,现在很多在转型后走上外销的路子。他希望建立起相应的培育扶植计划,帮助他们不再受制于紧张的资金链,同时能够更有策略得放手博得国外市场。 以前他也是同样的忙。可自从他们母子回来后,每每想到家里有人在等待自己回去,心中多了安慰。 早晨和常安分开,他回到公司,召集所有中高管,连续开了一天的会,连午餐都是在会议室吃的。 等到下午六点钟散会,所有人离开会议室时,脸色都是黑的。李嘉睿却如往常一样,单独留在这里,结合秘书所做的会议记录整理思路。 七点半左右,他出门坐电梯到地下室开车,接到了常安打来的电话。 “以后我接手花店的话,时间会变少。你以前安排给我的郁姐,方不方便再请她来苏州?”她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一样,不过他这时只当是负一层的信号不够好。 “可以。”他打开车门,“我马上到家了,具体的我们回去聊。” “好。”常安答应了声。 . 以往她在家里,头发都是随便扎在脑后,今天却是散在肩上的。 她帮他放包到架子上正要离开,他却忽然牵住她靠近自己,看着她的眼睛,皱眉问:“为什么哭?” 常安不发一言,转身朝厨房方向去了。 “到底是怎么了?”他跟着进去,见她拿碗给自己盛汤,并没有靠太近,放柔了口气问:“早晨去花店时,不是还好好的?” 常安仍旧不说话,李嘉睿稍侧了眼,看到厨房摆设有轻微变化,而存放杯子的吊柜门关得不够严。再转眸往客厅里瞧了几眼,他发现那里,竟也有同程度的凌乱。 他抿了抿唇,约略猜到了,但并不完全确定,小心问:“你在找什么?常安。” “我今天找了一天,没有再找到其他的。”她头向他所在的侧后方折了些,未完全转过来。把鸡汤放在一旁,常安从口袋中掏出手机,里面有她那天拍下的药片照片,推到他眼前,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确实是之前在吃的药。”既然她知道了,他选择如实相告,“不过已经不吃很久了。” 他是背光面对她而站,但她能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是坦白的,可太在乎,她的顾虑不能马上消除。 “我有分寸。”李嘉睿说得很轻松,好像自己服用的只是感冒药之类的一般药物,“只是副作用最小的抗焦虑药物。” “再小,也还是会有。” “针对消化器官有轻微影响,偶尔导致失眠而已。”他解释。 “真的没有其他的?嘉睿,你别再瞒我。”她今天心慌意乱的在房子里找了一天,想确定他是否还在继续服药,还没来得及上网细查药的负作用。 “还有……”蓦然顿住,他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常安听到脸色白了,不过紧跟着又红了。 夫妻之事,他并不沉迷,往往也是做的多过说的。现在有意拿来开玩笑,是想缓解她的情绪,常安都明白。 “不过不会有什么问题。在这上面,我表现的,向来很好不是吗?”他的嘴角轻轻勾起。 第45章 而今以后(二) 当天晚上,常安睡得并不踏实。大约到半夜两三点钟,外边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留意到身边人呼吸均匀,她动作很轻的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再回头去瞧,看他依然安静平躺,才放心走出去。 走廊尽头的小阳台,很久没人踏足。把手轻微生锈,她费了不少力气旋开了。毫无防备地直接踩上去,脚趾头尝到雨水的凉意,却并未因此离开。她扶着栏杆极目远处的天空,发现在雨天,竟然是灰粉的颜色。 在分开的几年里,她时常都梦到自己以和现在差不多的姿势,站在轮船甲板上,眺望着站在十米开外,凭空立在海面上的他。 梦里,月光总是恰到好处打亮他周身轮廓,是一向的瘦,表情也很淡然。而每每在对视一会儿后,他便会对她伸出手来,动作很像是邀请她到他的怀抱里。然而,当她真的下定决心不顾一切跳下去时,他也就消失不见了…… 他对她的诱、惑挥之不去,也总是令她不顾一切。 然表面上看似她对他更加不舍。可这么长时间下来,明里暗里,却是他一直在安排着她的生活。 她似乎从没有为他做过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就连那次离开,以为是在帮他,实际上却也是他在成全她安稳的生活。 她享受着他带给自己的好。看他面上从容,就以为那些压力对他而言不值得一提。以至,她连他曾长期服用抗抑郁的药物也浑然不知情。 …… “怎么站在这里?”李嘉睿出现在门口,一把把常安拉到了室内。刚看到她在阳台上淋雨,他已然不悦,“你看你,头发都湿了。” “嘉睿……”常安扑到他怀里。 他鼻音很重地哼了声,手一下下顺着她半湿的头发,没有马上说话。过了会儿,常安的上身抑制不住颤抖起来,他意识到她是哭了。 不再犹豫把她抱回房间,看她一挨到床,便蜷缩到了被子里。他轻叹声气,取了干燥衣服为她换上。然后下楼煮了热红茶,端上来,见她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松了口气。 托着她的后背,扶她坐起来,李嘉睿递杯到她手里,“喝一点,不然明天肯定要感冒。” 她把杯子挪到唇边,慢慢喝了口,“对不起。等郁姐回来了,我会尽量多照顾你,陪你。” 原来她突然提出让郁姐回来,并不完全是因为花店的事,还为了他。李嘉睿笑了下,“我这么大的人,总不至于跟孩子抢你的时间吧?” “时间和精力是两码事。”常安说,“时间很容易腾得出来,但是精力却不一样。因为不同的事情,你一直这么忙。别人也就算了,我却忽略了。以后让我来安排你的生活。” “那你是想让阿全失业吗?”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把他逗笑了,“吃药是为了稳定情绪。如果知道让你这么害怕,当初我绝对不吃。” “你又弄错顺序。”她把杯子放在矮柜上,倒下来抱住他的腰,下巴搭在他肩膀上,“你吃不吃药,都是由你的状况决定,不该由我的情绪决定。” 他没说话,沉默低下头,仅是握住她的手,很清楚自己现在说的越多就错的越多。 “阿全负责安排你的工作,我负责你的生活。当然了,”她扶起他的头,要求他务必看向自己,“如果你的工作太繁重,我是不是有权要求阿全让路?” 他笑了下,手心覆上她的手背,“那你倒是给他提了很大的难题。” . 进入九月中旬,李嘉睿的工作似乎碰到了瓶颈。整晚整晚地见不到人。这样持续了一周,常安有些坐不住了。某晚在家嘱咐过郁姐等下哄些些睡觉后,亲自开车去他的公司。 并未提前知会,她到达的时候,李嘉睿有点吃惊,可他并没停下手上工作,问她,“怎么会突然过来?” 对他在工作时的投入,常安习以为常。她自顾自从手提袋里拿出香薰炉和茶蜡,然后取出一只墨绿色的窄身玻璃罐,滴了几滴在托盘上。那是白天她在花店亲自蒸的精油。 “你还有什么不紧要的事情,轻松上手的,我可以帮你。”把香薰炉点好,她问他。 “没有,你安静坐着就好。”嗅到不一样的味道,李嘉睿抬眼弯着嘴角问她,“这是什么味道?挺特别的。” “新鲜的迷迭香精油。提神也能缓解疲劳。”她走来他转椅后面,帮他轻轻按摩太阳穴,努起嘴说,“真的不想你这么累。” 他握了下她的手腕,“不用担心我。忙过这一段时间,等所有事情上了轨道也就好了。” 常安点下头,然后勾身探到她额头上亲了下,“那我不打扰你,饿不饿?我带了奶油蘑菇汤料,可以冲给你喝。” “本来不饿。”他转了个角度,面向她的正脸,屏幕散发出的蓝光映亮他的眼周,长睫毛根根分明,“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有点。” . 饮水机的水通常达不到沸点。为怕冲不开,常安便在柜子中找到水壶,刷洗后,装上水,放到电磁炉上,站在炉前等待水开。 “笃笃笃”声音从门上传来,她回过头来,看见抱臂站在门旁的男人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声音漠然地开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是很不怕我的吗?”木景尧一侧嘴角往上翘起,回忆起她曾当着他手下把热茶泼到他脸上的场景。 不知道怎样回应,常安目光同他在半空中对峙,身后的水壶这时倏然发出鸣叫。她转过身手忙脚乱关掉火,不知道是不是壶的问题,壶嘴和壶盖缝隙里滋出的水雾又浓又大。往上提壶把时,没看清楚,手不小心蹭到了烧得滚烫的壶身,她轻呼一声,本能地缩回来,眉毛眼睛挤作一团。 “没事吧?”木景尧冲过来拽过她的手,拉到水管下面冲,等痛楚稍缓,使得上力气了,她急忙甩脱他。 “亏你都是当妈的人了,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常安的动作抗拒得太明显,他很难不尴尬。但是调侃她,已经成了他这么多年下意识的习惯,一时是改不掉的。 . 听到脚步声来自两个人,李嘉睿已提前放下手中钢笔。当看到常安面色有些发白,而木景尧神情也悻悻的时,他的眉毛不由拢起来。 感觉他气场不对,木景尧有点无趣地说:“嗳,你可别误会。我绝对不是有意打扰你们夫唱妇随。”顾忌地看了常安一眼,他表情严肃了几分,对李嘉睿继续说道:“是有点事,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李嘉睿点点头,请木景尧先去会议室等待。然后起身走来端着汤杯的常安身旁,歉意说:“你等我一下,不会很长的时间。” “好。”看到木景尧已经走远,常安不想李嘉睿多心,于是对他说:“刚刚什么也没有。我不小心被烫到,他刚巧路过,帮了我一下。” 低眸看到她的手背果然红红的,他掉头立即从办公室的冰箱里取了冰块,用手帕包起来,轻压到她的手背上,嘱她说:“先敷一下,我回来之前不要动,知道吗?” 她点点头,目光默送他背影至消失后,心里开始抑制不住的担忧。木景尧不该是个不知会一声,就匆匆赶来的人。这次,他们又遇到了什么事情?会不会有危险? …… . 接下来的几天,李嘉睿照常的忙,但比之前回来的早了些。 常安问起那天他们谈的事,他也简单说给她听了。 如单纯按照他的说法,的确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他不时在无意中流露出的凝重神色,使常安放不下心来。 再过了五天,李嘉睿前往福建出差,中间需要停留一晚。白天时候,常安在花店和店长正一起制定用于重阳节礼赠的花篮套系,忽然接到了木景尧的电话。对方邀请她一起吃午饭。 上次从景德镇回来,她便对木景尧忌讳颇深。如果没有那一夜他的突然造访,让她好奇他和李嘉睿说过什么,她原本不会同意吃这顿饭。但这时,常安几乎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 来到餐厅,木景尧早已到了。点餐之后,他也没有多耽误时间,极难得的用一种郑重表情面对她,说:“我知道你们夫妻分开了四年,再在一起挺不容易。” “请直说你想说的,”常安往后靠到卡座的靠背上,不过上半身仍然下意识绷紧着,“我不喜欢兜圈子。” “好吧,事情其实很简单。”木景尧摊了摊手,“李嘉睿现在是两家名副其实的决策者。因此在很多方面,他比我更说的上话。我在国外忙活很久,都无法取得成效的事,对他而言就很简单。不过这并不是简单的一两件事情,很多也很繁琐,需要去到不同的地方慢慢解决。如果真由他来替代我现在做的,那便意味着,即使你和你们的儿子到国外,也不得不面对和他聚少离多的现实。” 看常安表情木然,并没有太多起伏,木景尧继续劝服,“国外那些为两家守护资产的人,最少也是传承三代以上,非常顽固。”他摇头自嘲,“而他们对于主事人身份的承认属性,大约都写到了基因里。因此,李嘉睿这次是非去不可。不过,据我所知,他对你们母子似乎有过承诺,不会再长期的离开……” 他欲言又止,但到这里,常安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木景尧现在身份上是逊色李嘉睿的,他得不到承认,故难以成事,所以他想李嘉睿亲自出马。 “真的就只是这样?会不会有危险?”她多少松了口气,却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危险谈不上。只是需要一到两年时间。”木景尧端起杯子看向她,“常安,最多是两年而已。” 第46章 而今以后(三) “我们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吗?”她再一次确定。 木景尧手里掂着只打火机,在桌上磕了下,“我没那么高尚,拿回属于我的那一份,也只是为了个人利益。可是在这上面,李嘉睿显然要比我更着急不是吗?” 思考了七八分钟样子,常安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我愿意劝说他改变现有想法。不过我不能够保证他一定会同意。保险起见,我认为你不要放弃寻找其他的办法。” “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再也不要分开”类似的话,她从在北京时便开始同他说起,经历了很多事后,换作他说的更多。出于自己的立场,或者是为些些考虑,他们都需要他尽量多的在身边。可是他已经付出了很多。这次,她反而希望他可以自私一点。 “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要大方。”木景尧说完看常安拿起包想要离开,笑说:“话是谈完了没错。可好歹,我名义上,也算是你小叔。你不用这么着急离开吧?” 他们会面的餐厅,在三楼,下面是商业区,周末时间,很多结伴而过的情侣经过。和他坐在这里,让她很不舒服,一直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不过正如他所说,礼貌上的事情,还是不得不顾及,于是坐了下来。 分餐的西餐,如果不想,那便可以完全没有交集。木景尧少见的沉默,等到副菜上了,边用刀叉切盘中食物边挑了下眉毛,说:“我怎么觉得从景德镇回来后,你对我就不友善?” 心里牵挂着李嘉睿的事,她其实无心回答任何问题。但是想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既能试探他的心意,也能言明自己的立场。 停下手中刀叉,常安说:“木景尧,四年多以前,我就知道有一位你很在意也很看重的女孩。我也曾利用她要挟过你。” “你现在提起她,是想为了当初的事对我道歉?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你遵守承诺没有告诉李嘉睿她的存在。我再小气,也已经当这件事过去了。” “那你对蔚岚也可以当作已经过去了吗?”她紧跟着追问,看到自己在提到蔚岚名字后,木景尧明显变僵硬的动作。 “常小姐,这似乎是我的私事。”他丢下刀叉,用餐巾纸擦嘴,不再绕弯子,“你请放心,我对你仅止步欣赏。李嘉睿多疑,你被他误导,我ok。但你实在不必借她来试探我。抱歉,失陪了。” 之前她对他的抗拒表现得很明白。木景尧何其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她用这样的方式开头,的确不够合适。可常安也实在想不到更好的了。不过,现在看到的是他嫌弃的反应,那应该也代表李嘉睿猜错了吧? “木景尧。”常安跟着站起来,对他伸出手,想同他最后握手,“我们今后应该还是朋友吧?” 如果那次不是他跑来告诉她李嘉睿赢了,还假装拿李嘉睿和喻以苑结婚的事刺激她,她可能不会那么快想要回来李嘉睿身边。 她对他的感激多过其他。 “朋友?”他下巴微抬着质疑,接着摇头笑了下,说:“这几年,偶尔地,我也想要找个人纾解压力。之所以是你,实在是别人都不如你更能让人尽兴。现在居然因为这个被莫名其妙的怀疑了……”他歪了歪嘴角,目光表现得十分不奈且可笑,“我看,游戏就到此终止,我可不想惹毛了李嘉睿,害得我们合作破裂。对我木景尧而言,钱可比感情重要多了。常安,幸会了。” 他说完,留给她一个浅淡笑容后,边系着西装扣子边转身离开。潇洒不迫,与她第一次在策展明式家具的会议室中见到的他,并无二致。 当在助手陪同下的木景尧走出餐厅,常安才重新坐到位置上。 刚刚的某一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差点就要把蔚岚的动向说出。但是听过他那一句,钱比感情重要多了,她十分庆幸自己忍住了。 面前的食物吃了一半。侍者见她的同伴走掉,过来询问要不要继续给她上菜,常安对其摇了摇头,将目光再次投递到下面的商业区步行街。 老式商场下未设停车场。木景尧的车约略停在远处。此刻他走在下面的街道,速度很快且不耐烦,助手几乎跟不上他的步调。而过程中,由于太横冲直撞,差点撞到一对情侣,幸亏对方及时躲开了。 这个年轻人似乎向来的容易受人干扰,太过鲜明的情绪在他身上频繁体现。但他世故归世故,人还不算太坏。 不自觉地,常安对着下方逐渐走远的身影勾起唇角。 木景尧,幸会了。 . 助手跟随木景尧上车后,迅速坐到了副驾,途中想起一件事要说,可看木景尧情绪不好,便不敢搭话。 他已在木景尧身边做事多年,曾听说李家小老板面虽冷,但处事多半柔和。可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他家老板,几乎孑然相反。 助手心弦紧扣,为等下老板突然的发飙一刻,做着尽可能的准备,可是他没想到,打破车内凝重气氛的竟是木景尧的笑声。 木景尧叫了声助手名字,问他,“你说一个人,会当另一个人是朋友。那他在她心里,人品是不是还算过得去?” 助手知道他的问题是由餐厅中常安刚刚的问话而来,故回答得格外小心,“老板,我个人认为是这样的。” 木景尧得到满意答案,再次沉默下来,看向窗外。 此时在他的眼前,一会儿是蔚岚的脸,一会儿又是常安的脸。 前者,若执意寻找,恐怕并不难找到。可他却明白,蔚岚离开他,同常安离开李嘉睿的原因是不同的。 他也一直抱着希望等待,但愿她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回到他身边。他对自己说,只要她肯回来,他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七年多的时间,等待渐渐失去了本来意义,只剩下虚有其表的空壳。那么这种空泛不着边际的事情再坚持下去,或都是枉然了。 而对常安,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感情。由欣赏而起的在乎,但是绝对不到谈喜欢谈爱的程度。 他的确嫉妒李嘉睿。因为他想不通,同样的出身,为什么他可以找到全心对自己的人,而他却不能?是他不如他,还是从一开始便选错了对象? 路况不理想,他们的汽车被堵在了半路上。他看着车流外的人流,心里却渐渐豁然。 不要紧,他还未至三十岁。从今以后,再去遇到对的人,也许,还来得及。 # 某个周末,常安收拾橱柜里的零零碎碎,突然找到了那只他们在景德镇共同完成的杯子。说是做给些些,但害怕孩子摔坏,就一直藏在柜子里。后来她和他太忙,几乎遗忘了它的存在。 摩挲着上面的“我心长安”四个字,她脑中似有道电流涌过,倏忽间,有了很不同的见解。想要马上告诉他,谁知打电话过去,却始终占线。 常安没太多想,换了身衣服,提醒郁姐等下记得出门买菜后,去幼儿园接儿子回家。 李嘉睿现在频繁在国外奔波,偶尔回来一趟,十分难得。 他们每天都通视讯电话。些些能借此看到爸爸,她已经很是满足了。不过偶尔也会因为他太忙,抽不出时间,落下这些功课。 如今晚便是这样。等待拨通过来,她已上床打算睡觉,也早就忘记了原本和他要说的话。 为了让自己更加清醒地接电话,常安从床上站起来,故意拉开窗户,谁知居然被冷风激地打了个喷嚏。电话里李嘉睿询问她怎么了。她忙说没事。 但是说了没几句,电话就因信号不好,临时中断了。随后李嘉睿发来信息表达歉意。她回句没关系,又再加多一条,嘱咐他赶紧休息。然她自己的睡意完全没了。 常安在心里盘算着在春节前夕,花店应该会很忙。不过“十一”过后的这一两个月里,却是花店的淡季。或许,她可以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想着自己的计划一整夜未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常安拨通了李母那边的电话…… # 个人身份证明,收入证明,还有保险单等等,她全数提供给签证代、办公司,不过三五天时间,便拿到去往台湾的签证。 李嘉睿现在就在台湾的花莲,寻找一位重要人物。具体为什么要找,她并不清楚原因。 他一时脱不了身,派人在花莲机场接到了她。 司机雇佣的是当地人,因此和以前她见过的那些李嘉睿身边的人很不同,一路向她这位“李太太”喋喋不休介绍花莲美景、美食。 不好辜负对方好意,她偶尔地应和一两句。但她和李嘉睿足有整整三个月未曾见过面,此时,她的心思早像长了翅膀一样,扑到他身边了。 被载到一处风景宜人的生态度假村中,竟然还看得到旅游团在参观这里。下车后,常安一身疲惫被清凉又不失温柔的风一吹,散去大半。 她进屋时,看了眼表,是下午的四点钟。而电话里他说过要到晚上才回来,所以她洗完澡,吹干头发,用手机定好了一个小时以后响的闹钟,安心躺在床上补眠。希望可以在他回来后,不会因旅途中的疲惫而呈现出非常不好的状态。 可是让常安没想到的是,她这一睡,远远不是一个小时的问题了。等到她睁开眼睛,屋里已是漆黑一片。 突然想到那次在苏州,他受了伤,阿全送他们去到一处神秘的医馆。自己明明因害怕而非常清醒,却很奇怪睡了过去的事。 那么这次,会不会也是出了什么特别的事,他不想让她面对,所以又再次动了手脚? 常安后背沁出一层细汗,紧张且恐惧得正要从床上挪下去,不料,被子中竟猝然伸出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第47章 指尖莲花(一) 她有意挣脱,但手指回碰到对方指节下端时,熟悉的触感让她动作不由滞住,这是…… 刚睡醒思考速度本就慢些,再加上过去不好经历的印象实在深刻。非常多而复杂的原因,使常安对于自己的判断不太相信。 “嘘、嘘——”床上的人坐起来,松开她的手臂,把手挪到她的头发上安抚,“别怕,别怕……”他连续说了好几声,声音越来越低,是在安慰她,可何尝不是在表达自己的思念。 “嘉睿?”她全身松懈下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常安对味道敏感,他身上沾了草叶子味道,这个程度,是在上面碾压过才会有的。她神经再次因此绷紧。可是太黑了,她看不清他,回身去打开台灯,却被他直接拽住,压到了下面。 “我回来推开门时,你手机刚好响着。”他的眼睛很亮很亮,像是她小时候顽皮的把父亲从新疆带回的葡萄冻到冰箱里拿出的样子,那黑润润的色泽让人企及,“既然铃声一时都叫不醒你,说明你很累。我就没有叫醒你。” 常安下意识地低了低下巴,“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是有危险。”她双手搭到他的背部开始摸索,想判断那里是否有何异常。此外,心里头也在害怕和担心他现在表现出的亲密,是不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为刚刚拽住我的人是坏人。” 背部衣料干燥,没有任何的异常,她的手再摸到他身侧,同时很轻很慢地移动上身,小心无比地感知他的正面。 “我不是坏人,”他呼吸声变得有些急促,“不过你再这样下去,我就保证不了了。” 她羞窘得即刻不再动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肩头位置,小心商量说:“那,能不能先放我出来?” 他没回答,也没移动,笑了声问,“你知不知道狼什么时候最危险?” “什么时候都很危险。”常安想了想说。 “不对。”他把她挡住额头的头发往旁边拢了拢,“是饿的时候。我饿了,常安,所以我不会放开你。” 她后来的话,全被他堵住了。开始意识较为清醒能推开他时,她以为他的亲密动作不会维持很长时间,也就由着他来了。可后来,当她被脱得就只剩下里面的衣服,才知道为时已晚。 只觉得全身血液好像都流的不太正常,任他予取予求。不过睡前有进食,又得到了充足的休息,她尚承受得了。然因为心疼他,比起以往,她主动了许多。李嘉睿感受的到,也没把过程拖得太久。结束后,常安被他抱着再去洗了次澡。 洗澡时,她确认他身上没有受伤的地方,好歹松了口气。 而当两人一同头发半湿的下楼,被下面摆餐桌的人看到,看他们的眼神便多了模模糊糊的暧昧。常安难为情低下头去,李嘉睿握住她的手,目光澄澈,和光线黯淡屋中那个不知餍足的男人判若两人。 情绪有些复杂,她吃饭时没吃下去多少,饭后和儿子通过视频电话,竟感到有点饿了。不过怕麻烦,她想,忍忍也就过去了。可等到他们在外散步回来时,进门闻到了很清淡的粥香味。 “今天太忙,没有吩咐他们要将晚饭做得清淡。你晚上吃的太少容易伤胃。”他拉开椅子,把粥碗推到她面前,“这是另外让他们准备的百合莲子粥,很清淡,多少喝一点。” 常安用汤匙搅拌了一下碗里的粥,发现粥没有熬得很稠,上层浮着米油泛着清亮色泽,让人看见了就很有食欲。送一勺到嘴里,莲子和百合都到了入口即化的程度,本身的清苦味道被米香调和了。米粒则被熬得很软,她喝的时候只须舌头用功,牙齿几乎不必费什么出力气。不过唯一遗憾是粥有点烫,需要慢慢吹,慢慢地喝。 “你从小不爱吃猪肉。”李嘉睿坐在旁边看着她一勺勺喝粥,说道:“我小时候,是讨厌喝茶,讨厌吃豆腐。” “为什么呢?”常安拿了只碗,也给他盛了一些。 “怕苦。”他用勺子搅拌碗里的粥,垂着头苦笑。 “怕苦?”不可思议,在她印象中,他似乎生来就是什么都不怕的。 “是,不过很多场合,尤其是茶,你没办法拒绝喝。慢慢觉着,苦之后,总会有甜味,也就不再讨厌。”对她的目光似有所感,李嘉睿也侧过头看她,“后来逐渐成了喜欢。新鲜的生豆腐,吃起来淡淡的带点苦味,吃时就想,这也许就是生活。小时候不懂,喜欢夸大这种苦。其实,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嗯,苦之后总会有甜。”她亲了他一下,有米粒因此沾到他嘴角上。她伸手帮他拿下来时,被他趁机捉住手。 “常安,后不后悔,当初在岘港上了我的车?” “后悔。”她假装很不情愿地蹙紧眉,“你纵容属下拿好看的字吸引我。你明知道我到了越南,不直接来见我,偏偏在我狼狈躲雨时适时出现。看我在会安还管的住对你的心,于是你不甘心,紧跟着来了北京。李嘉睿先生,你处心积虑,把我骗到手,还骗我给你生了个那么可爱那么聪明的儿子。我着实觉得,”她甜甜地笑起来,“你若不好好报答我,就说不过去了。” “我对你还不够好嗯?”她极少展现这样明快一面,眼里流淌的璀璨笑意在他看来极其珍贵,“你还要我怎么报答?” “至死不渝?”常安说完继续去喝那碗粥。这样酸气的话,恐怕只有用现在这样开玩笑的口吻才说的出来。 “好,”他视线没有挪动,小声却郑重对她重复那四个字,“至死不渝。” . 花莲有一处知名的景点叫作七星潭。取名为潭,实则是一处很有特色的海岸。不像人们印象中的碧海银沙,这里幽蓝色的海水以外的海滩上铺满的是难以计数的鹅卵石。 李嘉睿时间有限,只来得及陪她来看这一处。常安并不介意,在海滩上,她主动要给他拍照。他本来有些抗拒,但常安强调说是要拿回去给儿子看的,他便没再拒绝。 “我好像听说这些石头都是不准带走的?”她坐在地上,手向后撑着上半身,看并不激烈的海水一浪浪浮上沙滩。 “是,幸好你有这些奇怪的现代化机器。”他笑着皱眉指向她脖子上挂的相机,显然刚刚被强拉着拍照的事犯了忌讳。 “不要抗拒高科技。”她倒在他肩膀上,右手的手指从他左手的指缝里穿插而过,“如果是在古代,没有先进的通讯手段,按你这个跑法,你要我上哪找你?” “这么说起来是没错。”他说:“但现代的通讯手段带来方便同时,本身联络的功能却逐渐转为次要地位。人们在此方面耗费很多时间,联络手段也开始变成了娱乐手段。古人如果想念彼此了,那就不辞辛苦,千里而赴。这一点上来说,古人更纯粹一些。” “这点我倒是同意。”常安盖上镜头盖,对他笑着说:“好了,你去忙你的吧。我听说这附近有一座可供游人骑自行车的步道,我等下正好去试试。” “要注意安全。”李嘉睿亲了下她的额头。 . 常安站在道路旁边,同李嘉睿挥手道别,待他的车刚一起步开走。她也赶紧进入了他为她准备的那辆车。她告诉司机,紧跟着李嘉睿的车。 司机或许以为是太太在查探老公是否瞒着她偷情,虽未敢多问,可表情一直怪怪的。常安心不在焉,并没注意到。 昨天他身上的味道,她不会闻错。她很好奇,他到底做了什么。 而昨晚房间里,她探索的意图,他肯定明白,没有直接说明,那就代表着即使她当面追问,他可能也不会告诉她。所以她决定还是自己想办法弄明白。 跟了大约有半小时,汽车停在一家牧场门口。不同于花莲其他对游客开放的农场、牧场,这里毫无修饰,显然应该为私人所有。 她有意在车中多等待了一会儿,然后吩咐司机等到原地。把自己军绿色防雨绸外套穿好后,她才进入了牧场。 牧场四周围只有入口处垒着一段墙,其他地方都是用木桩和铁荆棘拉出的区域,牧场中有低矮的丘陵,不知道是天然的还是为了某种需要堆积而成,此起彼伏的连绵感觉在这里充分体现。 视线开阔的地方,反而不如逼仄狭窄的环境更能带给人安全感。她再把衣服的帽子戴上,手插在口袋里,半勾着身子走上坡路。刚一到达顶端,先是看见一些零散分布在草地上的羊,然后再望向更远的地方,是几间木屋,及木屋旁边的羊圈和马圈。 她见房子的开放走廊上,有个人在看书。这个人偶尔会抬起头,似乎是在注视着不远处。 常安顺着他看的地方看过去,发现有个穿着套竹青色工装,头戴一只很大的帽子,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毛巾的人,正拿着农具将地上零散的草料归拢到一处。 看出来这个人就是李嘉睿,常安一时也不再躲闪,朝他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他后来也见到她了,先是有些吃惊,随即很快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第48章 指尖莲花(二) 她帮他拍掉身上沾的草叶,不喜地看了一眼已经放下书,起身向他们走来的青年,再看向李嘉睿,却什么也没有问。因为她相信他花费宝贵的时间来做这些,一定有他的理由。 “你就是常安吧?”对方朝她礼貌伸出手,“我是宴衡。” “你好。”常安握了下就松开了。看到对方穿着蓝色衬衣,外面罩着件白色的毛背心,下面是浅咖色裤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倒是比不拘小节的李嘉睿,和商人打扮的木景尧都更有少爷做派。 中午时候,三人一同在木屋内吃饭。是中西混合的饮食,仍旧用筷子。肉类由专人分到各人餐盘中。新鲜的蔬菜沙拉据说是当日在本地采买而来。 “爷爷定下的规矩,说如果有一天,木、李两家中有人想彻底的取回那些资产,需要经过考验。”宴衡看常安表情略有茫然,继续笑着说:“晏家靠此发迹,如果可能,也愿意为他们世代守候。可出于稳妥考虑,就算来的人是像lee这样选定的继承人,也一样须经受考验。这是先辈辞世时的遗愿,作为后辈无法违背。” 他说话思路清晰,语气友好而不谄媚,保持一定距离的待人方式反而让常安自在。 短暂思考了下,她说:“美利坚人在荒原上建立繁荣,以至他们至今信仰个体力量,也注重培养下一代的实践能力。那现在嘉睿进行的体力劳动,是不是等同于此?”也顺便借此考验嘉睿是否能低的下姿态来取回产业? “大概是这样。”晏衡表情轻松下来,“幸好lee表现很好。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宴衡和他们年龄相仿,但脸上总时不时流露孩子似的天真,好像根本无心防备任何人。李嘉睿无奈笑了下,侧过点身子对常安说:“所以这下,不担心我做什么危险事了吧?” 她为自己偷偷跟踪的行为脸红了,不太好意思面对他,看着眼前的饭桌,吱唔着说:“我只是看天气变得不好,临时改变了安排。” “天气变得不好?”刚刚进屋时明明还是艳阳高照,李嘉睿自知这是常安一时间心急欲盖弥彰的话,但笑不语。 宴衡却格外认真地看了一眼窗外,说:“外边看起来好像真的要下雨了。常安,没想到你是诸葛孔明,还会预料天气。” 常安和李嘉睿被他的奇特的直线思维逗乐了,下意识的互看一眼,默默笑了。 . 因为天气原因,李嘉睿能够提前跟她折返。路上,导航提示一处叫作松园别馆的景点就在附近。常安稀罕这个名字,让他按照提示开了过去。 别馆建在一处山坡上,他们举着伞走到顶,刚刚在上车前下起的雨,竟神奇的停了。 有女孩子穿着白色的短摆婚纱在建筑的回廊里拍摄照片,新郎在一旁握着手机等待,神情平静。不过在摄影师叫他上前时,他和正好看过来的新娘相视而笑。 常安和李嘉睿不想妨碍他们,原地等待了几分钟才从中穿过去。她边向房子内走,边快速阅读网上关于这里的介绍。 原来,松原别馆是日本占据台湾时期时遗留下的指挥所。现在主要用以观光和展览。且为整个花莲的至高点,可俯瞰整座小城及海岸线。 室内正在进行摄影展,黑白照片没有色彩,拍摄主体又多为植物和建筑的线条,所以这里为数不多的游客都是走马观花,来去匆匆。 她甚至听到两个结伴而来的女孩子说过来这里后悔了,还不如去光复糖厂吃奶油冰淇淋。她笑了笑,心里持有的反而是和她们完全不同的看法。 展览里的一张照片勾起她曾经在杭州的记忆。她也曾在灵隐寺附近的宅院式酒店内,为一位女摄影师策划过一出小型影展。 “喂。”常安牵了一下李嘉睿衣角,“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杭州时,有一次你到我们客户的展览上来接我,我们见到的那对摄影师夫妻?” “不记得。”他眼神晃了晃,看见她明显不相信的表情,笑着再改口,“好了,我记得。” “我到现在都挺疑惑,当时为什么当时你见到他们以后,情绪会突然发生变化?”当时还以为他只是累了,但后来彼此共处经历增多,她认为不太可能。 “这次轮到我问你。”看她不明所以,李嘉睿微眯了眼睛,“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常安完全转过来看他。 有一对老夫妇是这场馆里少有的认真看展览的人。而他们现在所在位置,正好挡住了作为主打作品的一张照片,李嘉睿见状,索性把常安带到了室外。离开披满爬山虎的房子,他们站到延伸出的木栈上,面对一片被植满睡莲的池塘,方才停住了脚步。 “我还是想不起来。”她说,“以往也对有些人产生过曾经见过的感觉,但是事实证明,其实从未见过。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那天你饿得头晕眼花,加上光线很暗,记不清楚很正常。”李嘉睿笑了下,“后来那个姓顾的男人送我到医院,我对他的印象很深刻。” “你是说,他们是……?”常安恍然,眼中流淌过难以置信神色,“这又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他揽住她的腰,侧低着下颌磨蹭了下她的发鬓,洗发水的香味混合了松香的气味,格外清新,“我很确定,我们被关在医学院杂货店中一天一夜后,救我们的人就是他们。那个男人送我去医院,那两个女孩送你回家。为了确保你的安全,我特意牢记她们的长相。那名女摄影师就是其中之一。” “那他们……”常安很感慨又有点激动,“后来在一起,会不会是我们的功劳?” “我起初认为是这样。”他摘掉她头发上的一片小叶子,“那次和他们意外碰到后,我特意找人查过,似乎并不是这样。”顿了顿,他说:“当时我们被禁锢,主要责任在我。我当时情绪有变化,是看到他们后,对你的愧疚被勾起。” 她食指轻抵他唇上,阻止他后来的话,“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们唯一一次闹矛盾,就是因为这桩事情,如今多提实在无益,“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好,这就回去。”凉凉雨丝再次划在他们脸上,李嘉睿撑起伞,把更多的遮蔽挡在她的头顶,任自己半边肩膀淋湿,“今晚我们吃海鲜好不好?” “好。”常安仰头对他微笑了一下。 . 他们住的地方,离湖很近,坐在凉台上用餐,听得到雨水和湖水相击的声音。先头雨下的大,那声音就像磬,有些沉闷又些骇人。后来雨变小,起了风,声音便似是扬琴,叮叮咚咚的不很规律,却极为动听。 以前她不怎么吃海鲜,不是因为不喜欢,全因自己太笨手笨脚。好多食物如果吃到嘴的过程太复杂,她就懒得去吃,哪怕再鲜美。好在现在有他在旁。李嘉睿对付这些藏在壳子里珍馐很有一套。 她手上被扎了很多看不见的小口子后,他就完全不让他动手了。常安享用现成的过意不去,过程中几次勤快得为他倒上佐餐的洋酒。 等倒到第三回,李嘉睿用很特别的目光看着她时,她摊摊手,无奈笑着同他解释,“不是我不想你明天去晏衡那里报道。你看这雨,估计明天也不会停的。喝一点酒,你明天可以迟点起床的。” “原来如此。那是我误会了。”他笑的格外有深意,看她耳朵和脸都迅速红起来,忍不住凑过去亲她。 他的嘴唇上有很淡的海产品的咸腥味,此外还有酒的涩甜味道。起初很凉,摩挲了几个来回后,即变得温暖起来。 认为自己手不干净,常安并未回抱他。李嘉睿便主动拿起她的手环在腰上,过了会儿,低喃着问她,“吃饱了吗?” 常安答回答饱了。嗓音被情绪熏得软绵绵的,有轻微的诱惑,连她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 “那我们上去。”李嘉睿勾嘴角,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她的脸。 . 他坚持把她抱到楼上来,门没有关严,她想要过去关上,可他就是不允许她离开。 “他们都不在,我们吃饭时就离开了。”他靠床坐在地上铺着的毯子上,让她横坐在自己腿上,“别怕,”笑起来,“我今天很累,就算你想,我也没办法。” 常安不好意思,她什么时候说要那样了。而且,她发现李嘉睿说的和做的也不一致,一直搂着亲她。很细致很缓慢的方式,很难不令她动情。 “你好了没有?”倍感煎熬,她只得将双手抵在他肩膀上阻止。 “再一会儿。”他凑过来含住她的耳唇,心痒难耐。前面对她说的话,也并非实情。不过是顾及昨天他们刚刚有过,怕今天再来,她会受不住。可现在她很柔软的身体和他紧密挨着,控制力好如他,也忍得十分辛苦,只能靠亲吻来止渴。 常安怎会不了解他对自己的体谅?犹豫了少许时间,伸出手主动一粒粒解开他的扣子,“嘉睿,桅杆上系着的长幡晃动,那是风动还是幡动?” “是心动。”他在沉默后说。 “那现在……”她把衬衣从他身上一点点剥下来,“你心动了吗?” 伏在她肩膀上,他轻喘着点了点头。 心动,不如行动。 她躺下来,如细绢一样的长发撒了一地,他动作停滞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难以抗拒地贴了上来。 第49章 指尖莲花(三) 雨后空气湿润清新,他醒来睁开眼,便看见窗台上撒下的阳光中站着一只小鸟,叽叽喳喳欢快叫着。眼睛弯了弯,他伸手想要握住身边人的手,却怎么抓都抓不到。 李嘉睿发现常安躺过的位置已空,不过枕头上下陷的痕迹明显,上面正躺着一张字条。 “嘉睿,早晨醒来发现是晴天,我自作主张给晏衡打了电话。他知道你会晚点过去,也表示理解。不过,我还是要为昨天的事和你说句抱歉。我今天想自己出去。我们晚上回来见面。”常安留字。 他把纸条放下,穿衣洗漱下楼后,即有帮佣把早餐端上来。 被端上来的食物中有切得像纸一样薄的萝卜片,用香油和盐简单的调拌,看起来一点也不油腻。另外还有一碟用糖和醋拌的甘蓝丝,及熬得喷香四溢的白粥,一张煎得金黄的鸡蛋饼。 这都是他们在苏州时,她早晨最爱做给他吃的。他看着这些食物,异常亲切。 “太太早晨临出前给您准备的。”帮佣郑姐夸赞道,“年轻女孩里,很少能见到像太太这么能干的了。更难得的是时间估计得也准,这粥刚刚熬好十一二分钟,您就下楼了。不凉不烫,温度正好。” “那太太出去时,吃早饭了吗?”李嘉睿筷子顿住,看向郑姐。 “吃过了。”郑姐笑着回答。 李嘉睿点点头,吃完早餐,上楼换衣服刚要出门时,发现常安竟把自己手机遗忘在梳妆台上。 他叹了口气,找到自己手机,准备打电话给负责常安出行的那位司机,了解他们现在何处,再请人将手机送去。谁知,自己手机屏幕上显示,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彩信。 李嘉睿打开收件箱,发现里面除了一张九连环的照片,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他心里一跳,突然生出很不好的预感。立刻去拨那名陪伴常安的司机电话,却被提示对方已关机。 …… 在楼下收拾餐盘的郑姐突然听见很大动静,回头对上李嘉睿深幽的目光,惊骇得手一松,一叠盘子“哐啷”摔在了大理石地面上。 “今天早晨太太走时,有没有跟你说她要去哪里?”似根本没注意到盘子的事,他问。 郑姐吓得丢了魂了,半晌反过味儿,木讷摇了摇头。 唯一希望覆灭,李嘉睿脸色白了好几重。他握着自己的和她的手机出屋坐上车,立即把收到的那张九连环照片发给了晏衡。稍事等候后,拨通了他的电话。 “九连环?”晏衡从电话传出的声音含着费解。 “是,你对这里比我了解。”李嘉睿说,“如果看着这张照片,你能不能联想到什么?” 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但从李嘉睿的口气,晏衡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他不敢小觑,“lee,我不懂你的意思。” 默了几秒,李嘉睿努力将自己的问题转变得更具体,“比如说某样特产,某种小吃,甚至某间餐厅,再或者某个地点?!” “呃……你让我想想。”晏衡沉默了几瞬,“九曲连环。如果是代表地点的话,会不会是九曲洞?” “九曲洞?那在那里?” “在太鲁阁,可……” “好。”晏衡话没说完,李嘉睿便挂断了电话。 . 常安其实并没有心思出来玩。 她明天就要回去了,她是怕自己若仍然待在房子里,李嘉睿会继续留下来陪她。所以她才会趁他没睡醒,早早溜了出来。 路上,热情的司机向她推荐了太鲁阁。她没有太多兴趣去选择,索性就听从了司机的建议。 她一个人走走拍拍,偶尔也会停下来想想事情。中途到达一处嵯峨峭壁下,她想打电话问问李嘉睿是否醒了,但摸摸包,再摸摸外套口袋,都找不见自己的手机。 虽然想着可能是落在车上了,但常安认为既然走了这么远,实在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再折回下去,便没有停止脚步,继续往前走去。 不过,之前她一直默默跟着的那对年轻小夫妻,已在她停下来找手机按的间隙,没了踪影。 九曲洞果然遂了名号,十分曲折。她一个人走到特别黑暗的地方,前后都没有人,心脏也会跟着下沉,可一旦加快步子走出来,重新见到光明,又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疾行了一段路,她整个后背都湿了。穿着长裤,便没什么忌讳得直接盘腿坐在地上休息。喝光了带来的一瓶矿泉水后,常安还是觉得热,索性解下头上戴着的安全帽透气。 好像这是第一回她在婚后独自出来游览,并没有觉得有所谓的能呼吸自由空气的感觉。 如果可能,她更愿意一家三口一同出门来。她不嫌小孩在旁吵闹,因为那样子气氛反而会更好。 其实想一想,木景尧说至多两年,也没什么不好。两年以后,些些就满六岁了。那时,他们带他出来会更加方便。小家伙自己也更能体会旅程中的乐趣。 还有,常安不自觉弯了弯嘴角,他们甚至可以养一只狗。他忙的话,就不须去很远的地方。带着孩子,带着狗,去郊外,只要是有山有水有新鲜的空气的地方就很好。 她一点点想象着,也计划着,仿佛,那种生活离她,已是触手可及得近了。 . 到达景区外可停车的地点,他甚至没跟司机说一句话,摔上车门直接冲了出来。经过几次询问,李嘉睿很快到了九曲洞的外延。 再往前走没多久,他看见了醒目的交通锥,及后面阻拦脚步的一条明晃晃的警戒线。这时,他只觉得后脑勺像是被人用闷棍狠狠敲了一记,一刹那就失掉了最后的理智。 两名警察用肢体拦住了他的去路,并言明戒严原因是刚刚有两名女性游客被从山顶掉落的碎石击中,受了伤已经送去医院。 李嘉睿听了这些,不再执意进入,转而心急如焚询问她们是被送去哪间医院。警察说出医院名称。李嘉睿立刻打电话给晏衡,请其立即派人过去,确认伤者中是否有常安。 …… 去往医院的一路上,司机在他反复要求下,开过了限速。 在后座上,他攥紧自己的拳头,却什么都握不住了。那顺滑的黑发,柔软的皮肤,昨晚还真切切触摸得到。怎么才过了一夜,事情就变了? 他和木景尧,对于木李两家那些“吸血鬼”们,已经做出了最大限度的让步。目的就是希望能真正做到化干戈为玉帛。可现下,到底又是哪一个,不直接冲着他来?要伤害他的妻子? 还没到医院,牙龈已经火烧火燎的痛起来。但他完全顾及不得,唯一盼望的是能快些到达医院,确认她是否安全。 . 十个小时以后。 “喂,喂,你坐下。”晏衡喊住快走到门口的人,拿起自己外套追去,无奈苦笑了下,“她只是昏迷而已。你不用每隔半小时,就叫医生过来检查一次吧?” “平时正常的睡觉休息,她都睡不了这么久。”李嘉睿不复以往温和,态度冷到极点。不是有意针对他,而是怕常安会再出现闪失。 晏衡拍了拍李嘉睿的肩膀,说:“那她可能是太累了,想要趁这个机会休息一下。你别担心。” 李嘉睿不再对着他,固执回到她床前坐下,看着常安没有一点血色的面庞和唇部,他难以真正放心。 经受了更多落石的另外一名女游客,头部无碍,只是身体擦伤。而她的爱人是在去找人过来帮忙时,发现了受伤昏迷的常安。 据医生说,大约是因为常安摘掉了安全帽的缘故,受伤才会更重。不过还好石子擦着她的头皮滑落,并未损伤头骨,大脑也没有受到重创。仅仅损失了宽约2厘米,长约13厘米的一截头皮。捡回了一条命。 “lee。”依然站在门口的晏衡已将衣服穿好,叫了声见他没反应,“嘉睿——” 他记得现正躺在床上的这位李太太,昨天就是这么称呼李嘉睿的。他也学着叫了一次,李嘉睿果然转过了头。 “那个检测的事,我看,就此画上圆满句号吧。我明天就回伦敦了。”晏衡略显疲惫笑了下,“你好好照顾你妻子。” 李嘉睿颔首同他告别,晏衡离开了医院。 病房中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个人。 握住常安的手,李嘉睿想那些据持木、李两家资产的老古董们,唯晏家马首是瞻,如今得到晏衡的首肯,他相当迈进了很大一步。可他没想到得到承认,会是在这样一种境地下。如果上天给予他一样,便要拿走一样作为交换。 那他绝对不接受以常安作为代价。 第50章 终章 我心长安 常安的醒转,是在第二日早晨五点多。 特护病房里非常宽敞,浅蓝和米黄的内饰色彩,让刚刚睁开眼的她,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是身在何处。 “嘉睿……”她下意识地轻吟,移动目光寻找,却并没在房间内看见任何人。 因她的伤口在头侧,麻药还未完全散去,撑着床沿坐起来时,一时间未触及,也就没感觉多痛。但是光着脚踩到地上,想要站起来时,头却在一刹那,晕眩得不合常理。 站在门口正和刚从国外赶来的阿全说话的李嘉睿,听到常安的闷哼声,赶紧回到病房。看她整个人萎顿在床边,阖着眼睛,嘴唇发白的样子。他立即将她抱到床上,垫了枕头在她背后,紧张握住她的手。 常安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好一会儿,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去了,才有了一点力气回握住他的手,“我怎么在这里?” “你在景区出了意外。”早晨空气很凉,他把被子为她往上拉了拉。 “意外?”匆忙回忆后,她很快记起来发生过什么,沉默了几瞬说:“我摘掉了安全帽,对不起。”没有保护好自己,最感到抱歉的对象是他,而非自己。 “也不全是你的错。”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她一直是半闭着眼睛的,很怀疑是麻药过劲儿了,她很痛,却硬撑着不肯告诉自己,“常安,是不是很难受?” “只是头很晕。这里也很不对劲儿。”说着抬手要去碰自己的伤处,李嘉睿在半空中及时攥紧了她的手。“别碰,你这里受伤了。” 她无力将手垂下来,点了点头,再过一会儿,脸色才逐渐变好。 担忧稍减,李嘉睿喂她喝了一点水,然后将她受伤过程和伤情说出来。 常安静静听他说着。尽管青灰色房间里光线漫漶,却足够看清他摇曳的眸光。她轻蠕着嘴唇问:“嘉睿,我受伤,你害怕了,对不对?” “是,我害怕了。”从来没有这么怕过。如不是上天眷顾,他几乎就永远的失去她了。 他埋首到她的肩窝里,常安敏感的颈部皮肤,很快感受到润湿的温度。不敢妄加挪动来拥抱,她只能微微侧了点角度,亲上他头顶下方一点。 “别乱动。”他抬起头,用沉晦的嗓音提醒她,“小心压到伤口。” “嗯。”常安抬手在他眼角蹭了蹭,笑说:“我不痛了,你也别担心了好不好?” 他点点头,轻吻了下她的侧脸。 # 年前花店的订单变得非常多。店长虽然是李嘉睿的人,但作为员工自然希望花店业绩蒸蒸日上,少不得依赖常安这位能干的老板。 李嘉睿顾及常安的身体,不许她多插手。于是她只好被“关”在家里“指点江山”。 自从台湾回来以后,他就鲜少离开苏州。有时候甚至白天也不出门。她通过电脑或手机和店长商量店里的事情。短时间的,他不会理睬,一旦时间稍长,他会特意从她身边经过,咳嗽一声提醒她适可而止。严重时候,会直接拿走她的手机。 常安为此感到困扰同时,也时常哭笑不得。 幸好,这段时间并没有很长。她的身体很快彻底好了,花店的忙碌期也逐渐过去。 新年他们是在苏州老宅过的。不枉费这一年来她明里暗里的努力,李嘉睿和李母的关系好了许多。仍然不太亲近,但总不至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 大年初二,常安又见过一次木景尧。 当时她坐在屋里,木景尧站在院子里。李嘉睿一出门,两人没有多说什么,便一同出去了。而这一去,她到天色擦黑,才见到李嘉睿的人。 早晨走时,他身上还是惠风和畅的气场,等到回来时,却满身的肃杀。 命人端来泄火的香茗,哄着他喝了一杯后,见他闭上眼睛养神。常安清楚此时不宜多问什么,安静坐回桌案前,重新摹写之前未摹完的字帖。 五六分钟后,李嘉睿走过来,立在她身侧,轻轻拨开她浓密长发,查看她那处自耳朵上方逶迤至颈部的长长疤痕。她摁住他的手,说:“很丑。不要看了。” 失去了毛囊,永远不可能再长出头发。而他反对她植皮,若不是她头发够密可以完全遮住,今后上街恐怕都需要戴帽子。 “常安。” “嗯?”她转过身子望着他,“你有事情要对我说?” 他嘴唇动了动,很久后发出声音,“你受伤并不是个意外。” 在离开台湾之前,她曾得到两版来自官方的解释。一说是当时发生了人体感知不到的轻微地震,致使碎石滑落。另一说是有猴子往山崖下投石子,致使游人受伤。都属于意外范畴,现在他却说不是? “那对情侣中的女人,和你穿了差不多颜色的衣服。下手的人根据司机的描述,并不确定哪一个是你。”这件事,他并没有打算永远瞒着她,“有人想通过你,给我警告。虽不敢真的伤害你。可你当时没戴安全帽,确实因此差点丧命。” 兔子急了尚会咬人,何况是李嘉睿。他不说,她也知道他们不敢。 “那今天你和木景尧出去,就是为了这件事?” “是,找到了始作俑者。” “那,那个人……”她不敢想象对方得到的惩罚。 他当然也不会跟她提这些,一把抱住她,说:“对不起,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理想化。” 她伏在他胸口,小心问:“以后同样的事还会发生吗?” 沉默良久,他严肃地答:“可能还是会发生。” “但你会尽最大努力保护我对不对?”她扬起瘦瘦的下巴,目光突然变得明亮。 “是。不敢再大意。”如若失去她,他再做任何事都将失去意义,“你会不会害怕?” “会怕。”看着他严峻的表情,她反倒笑了,“不过不在你身边,我会更害怕。那天我找出我们在景德镇做的杯子,看到你写的字,想到了一句话想告诉你。可后来因为事情太多忘记了,不过现在说也不迟。嘉睿,一直以来,都是我太奢望了。” “不是你奢望。”他说,“是我做得不好,不能给你们母子安定。” “你说的不对。”她顿了顿说:“就算你不是你,我们也难保不会遇到挫折。现实,又不是给些些讲的童话故事,总会发生无法预测的事。只要和你在一处,那我的心就会是安稳的。” 孩子仍留在祖母处没有归来,常安没有特意考虑温度,一直命人敞开着半扇门透气。此时,如柳絮般形状、大小的雪花自外间纷纷扬扬飘进来,落在青色石地上,很快隐没不见。 他长久和她拥抱着,仿佛时间都静止不动了。 他想,如果就这么静静老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正像她说的,人活在世上很难不受到各种考验。只要他们永远在一起,彼此支撑着,那起码心是安定的。再多的困难、危险也将不在话下。 # 床头“叮铃铃”的粉色闹钟响起来时,常安甚至不想睁开眼睛。 昨天她合上日记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很晚很晚才睡着。 洗漱完毕,她回到房间,望见阳光撒在粉蓝立式衣架上挂的白纱短裙上,过了很久,才老大不情愿地走过去,踮脚把它取下来。脱下睡衣,潦草将裙子罩在身上。 这是学校发的裙子,等到今天运动会开幕式结束,明天就要归还。裙子号码是均码。所有被选中参加学校方块队的女孩,都能套的进来,但有人穿着瘦一点,有人胖一点。她是少数几个穿着正好的。 彩排那次,她没办法换衣服,穿着裙子回到班级,全班同学看着她眼睛发亮的样子,她记忆犹新。可她并不爱出风头,越是那样,越是会不舒服。所以想到今天在体育场的正式出场,她全身都不自在。 而且更没想到的是,在入场前,她太紧张了,没看好路,不小心摔了一跤。丝袜裂了个大洞。非常的不雅观。 常安认为这样更丢人,索性在体育场的卫生间内,把丝袜脱了下来。幸好她够白,走在阳光下,不穿丝袜和穿了丝袜,并没什么太大区别。 第一排和第一列的女同学走过主席台时,需要表演一些动作。她既属于第一排又属于第一列,所以她们象征花朵的动作,都是围绕她这个“花心”来做的。她只须乖乖站着就好。 得了短暂空闲,常安看见高三所在看台的最上边一排,有个人单臂夹着篮球站在那里,很熟悉。可是旁边女生金灿灿的花环一晃,她还没能看清那人的脸,就不得不按照既定动作,调转身子。 十月阳光已不像夏天那样炙热,但九点多钟的光线很强。走过主席台后,她眼前愈发白花花的,红色塑胶跑道上的白色画线,也都快要看不清楚了。 在视觉之后,变迟钝的还有对外界的听觉。 看台上各班级学生的喧哗声,运动会报幕员嘹亮热情的介绍词,渐渐都融在一起。 等到,所有声音完全被她忽略下去,在她眼前,出现了一个高且瘦的男生背影。 一下下地,少年兀自拍着篮球往前走,以不快不慢的速度。 很奇怪,她能够清晰捕捉到篮球落地的声音。而她的心跳,比之那节奏,不知快了多少倍。 好几次,当她以为快要追上他时,眼前一晃,他们的距离会再次变远。 最后,常安忍不住叫了一声,“李嘉睿——!” 少年身体停滞,在跑道的最弯曲处,终于,缓缓转头过来,望向了她。他的目光比阳光还要温暖,嘴角的笑容似有还无。 如此,在最好的年纪里,他们便不会错过。 …… 常安打字打到这里,才想起去瞄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她点了保存,合上了屏幕。 她悄悄上楼,又悄悄进屋,再悄悄合上房门。在已经睡熟的男人身边躺下来。那种回顾的兴奋感觉犹然停留在心里,忍不住单手撑着头,借着熹微光亮打量他的睡脸。 可不成想没看几眼,已被他一把扯到怀里,“你又到这么晚?”他不肯松开她。 “呃,明天保证不会了。”她讨好地往他怀里钻。 “常安,这段时间你每次都这么说。你的信誉度你已经降为负数了。” “这次真的是真的。”她服帖得任他将自己压在床上。故事已经结束了,继续下去的将是生活。 他刚刚做了个梦,梦见在学校操场上亲她,可是梦毕竟就是梦,比起实际的绵糯触感要逊色太多,“你是不是偷吃孩子的棉花糖了?”他笑。 “我没有。”常安没好气地强调,“而且你难道不知道些些是男孩子,很少吃棉花糖。” “那,我们就再生一个吃棉花糖的女孩子嗯?”他把她的睡衣往上推下去,“生一个像你一样好看的女孩子。” “唔,上次商量,不是说过两年再要?”她讨价还价。 “可是常安,”他循环往复摩擦着她的耳垂,“我已经等不及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