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瓶妖录》 1.见君凭阑怅望水 窗外蒙蒙亮,沥沥雨声。整个魂瓶异界都笼罩在烟雨中,为千年的沉闷带来了一点诗情画意。魂瓶妖侧坐在小轩里,透过雕花镂空的廊窗,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观察着住侧对面西房的新客人。待在他自己屋子里甚是无聊,每日不是听戏唱曲就是喝茶下棋。好不容易来个新鲜的人物,当是等她起来便立刻去叨扰。 房中设有黄花梨高束腰六足香几,并有海水纹漆样的香炉置于其上,缭绕的暗香飘来。靠近门边,一小几上摆放着一套梅花漆样的茗碗,两边有数张矮椅。四周尽是端庄古朴的木质家具,没有多余繁杂的雕饰。素来文人青睐黄花梨的温雅,官富喜好紫檀的华贵,家具大多采用黄花梨木制成,更显这房屋主人温雅的品好。住在西边客房的熊小枝看着屋内摆设,忍不住啧啧称赞。 赞赏之余熊小枝从锦被中坐起,靠着木雕床栏,抿着唇失神地望向窗外喃喃道,“来这已经三天了...”。 三天前,她被一个影视导演请来昆仑山的悬崖上跳镇魂舞,类似于跳大仙。结果才跳到镇魂舞的中篇,便狂风四起,乌云密布,雷声震震。闪电更是犹如在低空猛烈抽打的鞭子,一道道劈下,吓人的很。狂风卷着石头,猛的撞向腰部。只觉腰部一阵刀割般的疼痛,眼睛也被风沙迷住。一时失去重心没站稳,便重重的摔下万丈悬崖。 剩下的事情,她也记不清楚了。除了全身的疼痛,只迷迷糊糊记得,一个温润的男子声音不停安抚她,让她别怕。然后晕晕乎乎地醒来小片刻,又不抵困倦的双眼,立马不分白天黑夜的昏睡过去。不过摔下万丈悬崖还能捡回一条命,实属不易。 今早,她觉得整个脑袋清醒了许多。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感受到被子下陷,有人坐在了床沿。黏在脸上的发丝被轻柔地撩到脸侧,脖子上的细汗也被轻轻擦去,手被一个温暖的宽掌轻轻地抬起把脉。 “没什么大碍了”说话的人仿佛有令人心神安定的魔力,温润如细雨。 对话中的声音提醒了她,此刻说话的男子便是那日救她之人。熊小枝忍不住小心地眯开眼打量眼前的人。 只见说话的男子正面对着她,眼睛看着另一个背对着她的人。男子白色的发丝在房内暗淡的光下透着淡淡的蓝色,随意地披散着,柔顺下垂。他面若冠玉,着乌木色袍服。 背对着她的人声音宛如一位青年女子,略带哭腔,沙哑的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让她继续留在这里吗?她都在这里三天了。她既然来了这里,反正也出不去。何不让她帮你.....” 背对着熊小枝的女子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打断了,“这些事,不许再提起了。” 对话终止后,两人便匆匆离开了。 熊小枝看着男子的容貌出神,以至于他们走出门后都没反应过来应该跟他道谢辞别。 而此时她正靠在木雕床栏,失落地望向窗外,为刚刚出神的自己懊悔不已。不过让熊小枝困惑的是,品味如此温雅的人,为何留着非主流色彩的头发,以及穿着如此古老的着装。但当低头看到自己已经昏睡了三天,身上还穿着那日跌落悬崖时被石子划破的戏服,她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这里估摸着是拍摄基地,刚刚那个男子估计是某个不知名的演员,正拍着古装奇幻大片呢。 赖在床上许久之后,她决定还是要去跟刚刚那个不知名的影视演员道谢,毕竟她在剧组并没有熟人,他能来看望她还给她把脉疗伤充当医生,也算是一个情分。坐立于床侧时,惊讶地发现坠崖的疼痛和伤痕已不在,但她并没有多想,起身匆忙梳洗,脱掉套在外面的戏服,剩下里面的t-shirt衫和短裤。为了穿戏服方便,即使是秋风萧瑟的季节,她也并没有穿长袖长裤打底。 沿着行廊一路走来,四处张望却没有遇到一个人。熊小枝心里闹得慌,真是见鬼了,偌大的房子仿佛被空置般。然后她又在穿堂和夹道里兜兜转转,彻底迷失了方向。 初生的枝条在雨中显得朦朦胧胧。这时熊小枝发现房廊上缭缭轻烟升起,而且离自己所在的地方不远,想必轻烟燃起的地方有人。她便安心地跟随着轻烟的方向一路前行。 转角处,庭院美人靠,依着刚刚在房中落声如细雨般的男子。虽然是雨天,但外面的光线比房间里要好得多。可以清楚的看见他月白色发丝柔顺披散,着一袭乌木色素雅袍服,佩羊脂玉于腰间,凭阑而坐,望着庭院满是枯莲的池塘。 一条曲径通幽处,见君凭阑怅望水。只见他,长眉如柳,微微地皱着,似乎有什么烦心事萦绕眉间,让人心头一紧,不明所以的心疼。 熊小枝又再一次为眼前男子的容颜和气势所痴迷出神。摇了摇头,让自己略微清醒些,缓缓地走向男子。 慵懒地依在美人靠处的男子注意到走到身边的熊小枝,微微侧目,却默不作声。 两人都默契地沉默不语。 熊小枝想着来时的目的是跟眼前这俊秀的人道谢,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面前的男子虽然是月白色非主流发型,身上却没有一点现代的浮躁气息。乌木色的袍服上绣有梅花暗纹云锦,合身得仿佛为他量身定做般,并不是像戏服那样廉价且不合身。美人靠旁的高几设有香炉,轻烟像纱幔般随风飘荡。面前的男人有种与生俱来的端庄典雅气质,外加貌美俊秀,不禁让她在心里反复问自己,这人是谁,为何她从不知片场有这号人。而且如此令人屏住呼吸的美,为何到现在还没大红大紫。这样气场带有几丝淡雅的男子,让她心神向往但也顾虑重重。 细雨落在瓦楞上,落在屋檐下,落在池塘里,和池蛙轻言细语,和青石阶耳鬓厮磨,和轻烟你侬我侬。 男子见她好像发起了呆,站在身侧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并无进一步动作,便小心恭敬地打破两人尴尬的沉默,“吾名白泽,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熊小枝惊喜于男子先开口,刚刚心中的疑虑瞬间抛于脑后,只默默赞叹这男的入戏好深,完全是为古装戏所生,她开心的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熊小枝。谢谢你近日的照料,还帮我把脉看病。” 兴奋地熊小枝自顾自地伸出手想和白泽握手,却被白泽报以微笑和疑惑的目光晾了半晌。面对自己的热情和白泽的淡漠形成显明对比的场景,她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收回手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白泽已经太久没与人交谈了,面对面前激动稚嫩的语气和行为的小女孩有些不大适应,顿了片刻才微笑着轻声回答道,“小枝姑娘,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 但看着熊小枝略带干涩的笑容,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善言谈的举止似乎让她难堪,便补了一句,“小枝姑娘,在下嘴拙,不善言谈,见谅了。从你房里出来时看着魂瓶妖在对面的小轩里闲坐,他素来热情好客,怕是想着去你房内叨扰。估摸着此时魂瓶妖已在你房内等着你了,最好也莫让他久等。” 之后,他道了声告辞,便匆匆消失在行廊尽头的一片林木葱蒨中,留下熊小枝愣愣地站在原地。 白泽对人类有着十分复杂的感情,他曾游历人间,羡慕人间眷侣,贪恋人间欢愉,流连人间七情。但自困在魂瓶中以来,他对人类一直心有芥蒂,便再没与人类交谈,一时难以摆脱内心的局促。 2.小院四处红香散 看着白泽有匆忙离开的背影,熊小枝愣了片刻,然后意兴阑珊地往回走。虽然觉得白泽的话没头没脑的,但竟然有人来探望自己,还是不让别人久等比较好。而且魂瓶妖和白泽这个两个艺名让她隐隐的有种不祥之感,好像在何处见过,却一时又记不起来。 在回去的路上,一层套一层的夹道和穿堂,走不到尽头的行廊,让熊小枝气喘吁吁,疲惫不堪。虽然不想让探望自己的人久等,但她还是气馁地蹲在行廊的角落,感慨起自己倒霉的起源。 因为缺钱,看到一个电影要拍摄跳镇魂舞的片段之后,她就争先恐后地报名了。听导演说来昆仑山跳算外景,价格翻倍,她也就义无反顾地来了。虽然小时候在家里的古书里看到过镇魂舞不能乱跳,不然会遇到奇怪的事情。但她从小也没少跳过,一直不以为然,那天电闪雷鸣妖风四起的景象也是头回见。 听村里的人说,外婆是个厉害的巫婆,不过她对这件事情从来没上心过。对于鬼神之说,她也是将信将疑的。翻看家里的古书,纯粹是因为里面的舞蹈奇特古怪带有一种怪异的美感,而她从小又极具舞蹈天赋,所以书上的舞蹈她也总能装模作样的跳出来。 虽然每次外婆总在一旁摇头,干涩的双眼流露出失望,岁月削过枯瘦的手颤巍地拄着手杖,不厌其烦地念叨着她的舞缺少一份神韵。 想到这里,熊小枝双手环抱着小腿,静静地将头深深的埋向膝盖。哪怕是失望的眼神也好,她一点也不介意,只要外婆不像父母一样离开自己就好。 迷濛秋雨越下越大,飘零的雨水打湿了熊小枝的青色发丝和瘦弱的背脊。她向来不怕冷,当瑟瑟寒风袭来,肩膀却自觉地微微轻颤。 漆红木柱行廊,除了梁上瓦楞可以遮挡些许细雨外,四面灌风飘雨。这时一个打着红色油纸伞的侍女轻飘地走来,将手中的绒毛边饰的大氅轻轻披在角落里蹲着的熊小枝身上。熊小枝感受到肩上有东西,抬头只见那侍女巧笑嫣然。 “想必小姐就是魂瓶大人正等着的客人罢。小姐莫怕,我是来接小姐的。”十三四岁的小侍女对蹲在角落的熊小枝笑吟吟地安抚着她。 “魂瓶妖?”熊小枝喃喃道。 “魂瓶妖是我们大人。大人说等了你这么久还没来,想必是在宅子里迷了路,让我来找小姐您。他还说,他远远见你慌慌张张地在这么冷的天里装着短衫出门,怕是要被冻着,让我带上他的大氅。魂瓶大人对小姐还真贴心。”小侍女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口拉出一条绣帕,为熊小枝擦拭头上的雨水。 小侍女为熊小枝擦干头上的雨水便虚扶着她起身,将手里另一把红色油纸伞递给她,让她跟在自己的身后走。 面前的打扮成侍女模样的女孩一口一个大人,小姐的。熊小枝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她小心翼翼地在小侍女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 不一会就走到自己住的西边客房,看着熟悉的建筑,熊小枝悬着的心稍稍放下。顺着长廊再过一个拐角便是这几日住的地方。 经过长廊一处的雕花镂空的廊窗时,熊小枝瞥了一眼,发现长廊此处的小轩透过镂空的廊窗正好看到自己居住的房门紧闭,她记得出门时很匆忙,并没有关房门。 当拐过转角时,一时走神的熊小枝突然发现带路的小侍女不见了。她惊慌地上前推开房门,迎面而来一张妖媚十足的脸。 面前的人,着冷紫色袍子,盘腿而坐。束发带象牙簪,眉目轻佻向上,朱唇微启一笑,顾盼生辉,比女子都多一丝妩媚,脸廓勾勒得甚是柔美。若不是他的喉结,熊小枝都以为面前的人是个绝世美女。 魂瓶妖见她看自己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俊不禁,“若你不喜欢这模样,我再换一套衣裳便好。” “不用不用,你这样子很漂亮。对了,你是白泽刚刚提到的魂瓶妖?”熊小枝连忙盘腿坐下,满是歉意地说。她四周环顾,却都不见刚刚侍女模样的小女孩。 魂瓶妖面带笑容地看着熊小枝,好笑又无力地说道,“不然你觉得呢?” “......确实长得挺妖媚的,不枉取名中一个妖字。”看着眼前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男子,熊小枝由衷的感慨这个艺名取得不过分。但她心里还是放不下刚刚那个小女孩,“不知,你是否见到一个打扮成侍女模样的小女孩?听她说,是你让她来找我的。可是刚刚在转角处,我一不留神就见不着她了。” “呵呵,妖媚这词甚是新鲜。小美女长得也是标致得很。不过你问我刚刚的侍女,难道......”魂瓶妖缓缓地沏了两盏茶,递了一盏给熊小枝,双眼微眯,带有几分玩味,“难道小美女不知,我是妖?” 熊小枝轻哼一声,不以为然地接过魂瓶妖刚刚沏好的茶。 “看来是真不知呢。”熊小枝不以为然的样子,无聊了千年的他,一时玩心大起。果然妖魔最喜吓唬人。他磨挲着脖子,玩味地在熊小枝面前,“啪”的折断了自己的脖子,还将脑袋摆放到熊小枝面前,不忘对她眨了眨眼。 低头吹着茗碗中茶叶的熊小枝,抬头忽然见着头身分离的“美人”还对自己眨眼,吓得立马闭上眼睛。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栗起来。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背部的每一根汗毛都直立挺起,冷汗直冒。手上的茶纷纷洒了出来。刚刚那个小侍女还说这个魂瓶大人对熊小枝好来着,结果一上来就用这种惊吓的方法打招呼。 虽然她是翻看着家里的那些怪物志和山海经图鉴之类的古书长大的,但在看到真实的妖怪时,还把脑袋折断下来,她不免害怕得发抖。 常常听外婆说,妖魔最好整蛊人,生性喜欢见人受惊吓的样子。熊小枝强迫自己端稳手中的茶,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望向门外小院。 只见小院里,细雨朦胧,红香散乱,四面芍药花飞。她想起了,曾在家中古书看见过魂瓶妖和白泽这两个名字。难怪刚刚总觉得这两个名字如此熟悉。魂瓶妖乃魂瓶幻化而成的妖,白泽乃上古神兽之名,她以前在家中的冥器录和妖怪志里翻看过。 “我知了,不过是妖罢了。我家世代除妖,早看出端倪来了,一直没有揭穿罢了。你赶紧恢复人样吧,我担心以后看着你貌美的脸有阴影,”她端起茶碗,咽下一口茶水故作镇定地问道,“......想必白泽就是上古神兽吧。不过,我为何在此?他为何救我?”。 “想不到小美女还挺镇定的,”魂瓶妖看着故作镇定的熊小枝没有惊吓到尖叫,略微失望。但他还是嘴角含笑地把脑袋按放回原处,抖擞着脖子,耐着性子为这位新客人解释着,“此皆因你在昆仑山上跳的镇魂舞。难道没人跟你提起过,没有十足的能力不要镇魂舞么?更何况,昆仑山素来是神灵妖魔以及魂魄沉睡之地,你这么折腾,惹得大家都不满。长老便把你扇进了这青羊魂瓶里,从人间悬崖到魂瓶异界,两者距离乃万丈深渊,本来是必定会摔得魂魄分离的。那老妖怪白泽对人间的东西一向喜欢,就把你救了回来.....” 镇魂舞有三篇,分别为招魂舞,降魂舞,最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镇魂舞。当时熊小枝不过是才跳完招魂舞,正打算跳降魂舞就被打断了。想必是招魂舞将沉睡的众多鬼魂招来了,引来各路长老的不满吧。 青羊魂瓶乃锁魂的冥器,由四位道行上千年的树精青羊方尊镇守魂瓶陆地四方,锁世间千万生灵。招魂舞对于此类锁魂的器物而言,无疑是灾难,必然引发魂瓶异界的混乱。镇魂舞勿胡乱跳,特别是有万灵歇息的地方。当初外婆教导的话还历历在目,可熊小枝却总是置若罔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天空染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一场暴风雨仿佛即将到来。此时熊小枝心里惴惴不安。 3.东海鲛人泪万两 熊小枝清晰地记得,冥器录里面的内容。小时候总觉得冥器录里面的东西十分神秘,特别喜欢翻看,以至于整本书几乎都印入脑海。魂瓶为冥器(明器),又称“谷仓罐“、“堆塑罐“,也称魂魄瓶。源于西汉,是一种流行于中国南方地区的随葬器物。魂瓶外部装饰华美,精致别样的兽头点缀于瓶身四面,魂瓶上部分由美轮美奂的房屋组成,层台榭累。一切都为显示墓主生前奢华的生活,以及期望往生能重复这般繁华人生。但整个瓶子都密不透风。虽然称为瓶,却不能往里面灌东西,里面的东西也倒不出来。魂瓶本为有灵的器物,能汲取灵气,幻化成妖。瓶内更是能容世间千万生灵。 魂瓶能汲取周围的灵气,不仅能将自身幻化为妖,还能供养墓主,让其尸首不腐,甚至能牵绊勾魂的阴曹使者,留住墓主的灵魂。按理说哪怕瓶内有再多生灵,逾百年,所有的生灵都会因灵气掏空,化作一滩血水泥灰不复存在。但这个魂瓶不仅仅幻化成妖,瓶内的生灵也似乎精力充沛。 门外的天空染上了血红色,小院里汇聚在一起的雨水也是淡淡的红色。空气里没有下雨时泥土的芬芳气息,只觉四周飘散着血腥味。熊小枝虽然不知道镇魂舞到底会带给魂瓶怎样的后果,但她内心还是犹如翻江倒海般,暗暗懊悔自己扰了魂瓶异界的祥和。 之前一直戏弄熊小枝的魂瓶妖也开始神色不宁,眉头轻皱。熊小枝发现魂瓶妖现在和早晨见到的白泽表情相似。隐隐地,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大雨填满了神隐山和大陆之间的噬魂鸿沟,大批的生灵乘着帆船横跨噬魂河过来了。神隐山的结界被攻击,泛红的雨水是神隐山的血。”刚刚的小侍女突然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屋外。 小侍女在门外对魂瓶妖俯首,魂瓶妖对她点头示意让她进来坐下。她进来后坐在熊小枝身侧,笑吟吟地在熊小枝耳边悄悄说道,“嫆儿可不是小女孩,嫆儿刚满百岁,比小姐痴长几十岁呢。” 熊小枝面色潮红,刚刚她不知嫆儿是妖,所以在问魂瓶妖是否知道侍女模样的女孩去向时,称她是小女孩。不过百岁对于妖,也是小孩吧。但令熊小枝很疑惑,虽然在魂瓶外她是看不见妖魔的,但自幼对于外婆说有妖魔附身的物体,却总能感受到特殊的气息,外婆称为妖气。可她并没有在嫆儿身上感受到一丝妖气。白泽是神兽,妖气自然很淡,而且见他的时候有香炉在旁所以很难察觉。房内正中也有香炉,没有感受到魂瓶妖的妖气也很正常。为何嫆儿身上半点妖气也没有?但她还是放下心中的这点疑惑,关切的小声问着现在面临的事情,“你刚刚在门外说的那些,是怎么回事?” “回小姐,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不过是近日,雨下个没完。神隐山隔着陆地有一噬魂鸿沟,雨水填塞后慢慢形成噬魂河。噬魂河连接了神隐山与陆地,陆地上那些渣滓便整天嚷着要进攻神隐山......” 就在熊小枝和嫆儿两人正低头小声的絮絮叨叨之时,听见房中有异声,便双双抬头看去。 只见魂瓶妖从袖口拿出一张撰有金色符文的深蓝底浪花纹的符纸,向空气中抛去,符纸中探出一个金色发丝的女童,下半身透明连着浮于空中的符纸。她上半身裸露,波浪状的长发遮挡在平坦的胸前。直到完全从符纸中出来,下半身才由透明状变成长及脚踝的青蓝色鱼尾摆裙。 女童走上前,恭敬地垂首跪坐在魂瓶妖面前,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圈。圈内的木质地板慢慢松软下陷,变成粼粼水波纹。熊小枝伸长了脖子,见女童在水纹前伸手挥动,水波荡漾里显出一只状如狼狗的巨兽不断撕咬着神隐山的结界,还有许多怪模怪样的人举着榔头或铁锤在欢呼。 看到水纹里的巨兽,魂瓶妖冷笑道,“这些渣滓也想进神隐山。”他抬头看了眼熊小枝继续说道,”小美女,看来你跳的镇魂舞吸引了不少人呢。不如明日和我一起下山凑凑热闹,看看你招惹的妖怪吧?” 听到魂瓶妖的建议,嫆儿面露焦灼。熊小枝意识到这件事因她而起,她坚定地点了点头。除此之外,熊小枝还有丝丝兴奋。虽然生在除妖世家,可无神主义社会里成长的她,还是一直把家里的长辈当做装神弄鬼的土医生。如今有机会凑热闹,见识到书画中才有的妖怪,更加不会拒绝。 这时,女童木讷地抬头,目光越过嫆儿,看向熊小枝,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她,“这是.......人类?”她面露惊吓的表情,大声质问,“为何你这般短衫下等人会出现在神隐山?!” “放肆。”嫆儿低声呵斥跪坐在魂瓶妖面前的女童,“你虽自幼由魂瓶大人培养,但你也不过是个鲛人罢了。小姐可是灵体,岂由你胡乱议论的” 魂瓶妖端起桌上的茶杯,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嫆儿,却什么也没说。 鲛人?熊小枝惊讶地转头看着她,只见女童双目并没有眼白,一片黑溜溜的。她的眼角长着琉璃鱼鳞般的片状纹路。至于灵体,她记得外婆也说过,但在来魂瓶异界之前,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虽为灵体,在人间也看不见妖怪,睁眼瞎,还比不上外婆和妈妈的阴阳眼。 鲛人在嫆儿的呵斥后连忙卑微地躬着身子匍匐趴在地上,眼里却没有丝毫羸弱谄媚。 虽然面前的女童语气不善,但熊小枝心有不忍,毕竟是个孩子。转头安抚嫆儿,轻声说道,“她只是一个小女生罢了。” 魂瓶妖正徐徐地吹着手中的茶,突然噗呲笑出声来,“你说他是小女孩?”这时嫆儿也轻笑出声。他们两人齐刷刷一脸看大戏的样子,看着熊小枝和鱼童。 鱼童一脸怒气狠狠瞪了熊小枝一眼,瞪得熊小枝心里发慌。只见他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将长及脚踝的鱼尾摆裙揽裹于腰间,有几分埃及亚麻裹裙的感觉。但埃及亚麻裹裙布料粗糙,鱼童的裹裙却细腻如肌理,轻滑如鸿毛。露出纤细白皙的长腿之后,反而更显得像赌气的少女。当然,熊小枝并不敢说出这番“心里话”。 “不...不是吗?”熊小枝看着如此“少女”的鱼童,额头直冒汗。只见鱼童脸色愈加阴郁,四周散发一股强大煞气,让人好生害怕。 嫆儿噙着笑说道,“鲛人成年之后才由自己决定性别,现在说是男是女,可不准哟。况且咱们的鱼童向来仰仗魂瓶大人,立志要成为大人般了得的男性。每次我们几个姐妹拿性别打趣他,他便会生气。现在我们可没人敢唤她小女孩咯。” 这时鱼童还不忘愤愤地补充道,“鲛人成年以后容貌大变,到时候你们即可看到我高大威猛的模样。再说你是灵体又如何,倘若一点法术都不会,我们鲛人受追捧的程度也不亚于你们。” “哈?”听着鱼童讲的前半段,熊小枝还蛮来劲的,毕竟他要是变成高大威猛的男性,她也可以大饱眼福一下。但当鱼童讲到后面的时候,她就糊涂了。 鱼童轻蔑地看了眼熊小枝,“哼,看来你什么都不懂,更别说什么法术了。在没有法术的前提下,我们鲛人可比灵体强多了。” 嫆儿对鱼童的态度虽不悦,但看到熊小枝一脸迷茫求解的样子,还是慢条斯理地给熊小枝解说,“东海有鲛人,可活千年;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其鳞,可治百病,延年益寿;泣泪成珠,更是价值连城。”她突然停顿了下来,询问道,“不知小姐可曾见过白泽大人腰间的羊脂玉?” 她见熊小枝点头后,便继续往下讲,“鲛人的珠泪不单可以解百毒,更重要的是,还可软玉香铜。” 熊小枝还是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们对灵体,玉佩以及铜炉如此追捧?” 4.固守无侵恃强败 对于熊小枝的问题,鱼童和嫆儿面面相觑,魂瓶妖则细细地品茶,享受神隐山难得的热闹。 熊小枝见似乎没人明白自己的问题,便继续说道,“在我们那,君子比德如玉。还有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的说法。玉受追捧也是有道理的。不过铜炉现在除了寺庙祭祀之外,基本上都没人用了。我这种灵体更是无人问津。” 嫆儿听明白后,大惊,急忙说道,“小姐啊,那些人简直不知所谓。灵体可是宝贝的要命的娇躯。还有,与其说玉养人,不如说,玉养魂。玉能收集天地灵气传给佩戴之人。为何总有些人,吃饱了,睡饱了,神情却焉耷耷的?魂与魄,需要分别汲取食粮。魄乃身躯,魂乃精神。佩戴玉石是为了养魂。玉石也只有高贵的魂体才能拥有,像我们这些身份地位低下的,只能依赖符纸上主人微薄的灵气存活。” 她为自己沏了盏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接着说道,“灵体更是了不得。玉石是收集天地灵气,而灵体可自身产生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至于铜炉熏香,能掩盖妖气,还能帮助玉石收集天地灵气。这也是为何珠泪软玉香铜的作用,会导致鲛人在陆地上受到热捧的原因。” “原来如此。”熊小枝瞬间恍然大悟,在灵气缺乏的魂瓶异界里,灵体是核发电站,玉石是移动充电宝,符纸是可充电电池,铜炉是快充电线,鲛人珠泪是充电宝和充电线的升级配件。魂瓶汲取周围的灵气供养墓主,魂瓶内的众生便依赖玉石符纸或灵体等东西来避免自己灵气枯竭,抵抗魂瓶,从而保住魂体不散。昆仑山灵气充沛,魂瓶即使无法在瓶内汲取到充足的灵气,也可向外部汲取。难怪,这个魂瓶不仅幻化成妖,瓶内的生灵还都精力充沛。 熊小枝带来的人间气息,让一向沉静的西边客房充满了三人的欢声笑语。外面的雨水在庭院里汇成一洼洼的水坑,雨水的颜色越发猩红,满院都是零落的芍药花,狂风吹得空空的枝头乱颤。屋里屋外,全然不同。 雨中飞来一只杜宇鸟,在庭院盘旋,叫了几声后飞走了。这时,熊小枝见到魂瓶妖放下手中的茗碗,脸上隐隐显示出焦灼,但很快就消散而去。他笑着说道,“明日下山,我可要好好打扮一下我们的新客人。我现在回去准备些衣裳和胭脂水粉,免得你不饰水粉又着短衫的模样,下了山又让人笑话。” 这时,坐在魂瓶妖身侧的鱼童垂下头涨红了脸,他明白魂瓶妖指的是他刚刚冒昧质问。 “不用了,我向来能不化妆就不化妆。不过得麻烦你帮我找些寻常人家的衣服,我这短袖短裤在这儿太突兀了。” 看着熊小枝慌忙摆手拒绝胭脂水粉的模样,魂瓶妖又有了戏耍她的冲动。他不怀好意地站起来,慢慢走到了熊小枝身旁。他俯首靠近熊小枝的脖颈,“也好,免得妆容掩了你的灵气。”呼吸的热气吹到了熊小枝的脖颈,动作暧昧得她双脸潮红。 看着熊小枝害羞的模样,他竟然心里有丝丝得意。紧挨着熊小枝的耳垂,轻轻地说道,“那不化妆,就带着这个吧。送你的见面礼。”熊小枝只感觉脖颈一沉。 待熊小枝回神时,魂瓶妖已经走了。她低头看见脖颈上多了一条长方形素面玉锁。鱼童已经不在房内,估计是跟着魂瓶妖一同走了。嫆儿则忙碌地冲洗多余的茗碗,将冷却的茶水倒掉,换上小炉上刚烧开的水。 熊小枝呆呆地看着脖子上的玉锁,不解地问道,“嫆儿,我明明是个核发电站,为什么魂瓶妖还要送我玉锁?” 嫆儿自动忽略掉熊小枝说的那些听不懂的话,停下手中的事情,一脸羡慕地说道,“小姐脖颈上的玉锁可是上亿年才能形成的木化玉,大人送给小姐的木化玉中有玉虫。虽然我不知道这玉虫有何用,但想来是担心明日下山小姐遇到危险,玉虫能挡一挡罢,毕竟是高档货。再者,用珠泪浸泡后的软玉,做成玉锁,对于那些魂魄没有长全,缺乏自我保护能力的孩童而言,可是镇魄之物,可防止魂魄分离。咱们大人对小姐是真心的好,一出手就这么大方。”一阵羡慕后,嫆儿低头继续手中的事情。 换完了房正中六足香几上铜炉里的燃尽的熏香,嫆儿在心里估算了下时间说道,“小姐,这昨日点的熏香燃尽,到点准备饭了。小姐,可有什么喜欢吃的?” “都可以,我不挑食。”熊小枝懒懒地回答道。自幼生长在除妖世家,虽然家道中落,但她对小姐这样的称呼并不陌生。小时候外婆出门做法,便会做些纸人在家陪她玩。纸人也总是小姐小姐的唤她。当时她以为这是外婆的戏法,是装神弄鬼的土医生必备技能。 “好咧,嫆儿这就去准备。”嫆儿走后,屋子仿佛也跟着歇了下来,瓦楞上的雨声灌满了整个厅堂。熊小枝看着屋外越下越大的雨发起了呆。 一场秋雨一场寒,下意识地扯了扯肩上的大氅。她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肩上还披着魂瓶妖的大氅。想起了嫆儿说的话,但理智很快告诉她,这不过是黄粱美梦罢了。魂瓶妖对她充其量就是图个新鲜,妖与人哪有什么真心的好。白泽那样清高淡雅的妖,捡她回来也不过是稀罕人间的东西,更何况时是怎么看都不正经的魂瓶妖。还是想想明日去会一会闹事的妖怪,该怎么解决它们的好。解决掉那些闹事的妖怪,再找个方法回去吧。想到这里,她搓了搓手,握着刚刚嫆儿沏上茶水的茗碗取暖。 ...... 那边厢,结界里两人对立而坐,身旁各放一碗黑白水晶棋子。 “你用杜宇鸟唤我来,就是为了和我下棋?”魂瓶妖一只手挽住宽袖,另一只手缓缓放下黑色棋子。他对现在的棋面还算满意,黑棋以盘龙之躯围缠着白棋,几乎没有透气的可能。想起熊小枝羞涩的模样,脸上更是藏不住笑意。 “恃强斯有失,守分固无侵。”白泽悠悠地放下手中的棋子,棋面局势逆转。一次性,他提了好几处的黑棋,随手放入身侧的玛瑙围棋罐,只听空荡的屋里回响着棋子落下的清脆声。 “不过是下山凑凑热闹罢了,无碍。”白泽的话像一锤闷钟敲在魂瓶妖的心头上,但他还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回应道。对于手中棋子的归处也毫无头绪,索性胡乱地放在棋面的一角。 “后果可曾想清楚?”白泽不理会魂瓶妖装疯卖傻,继续封杀棋面上奄奄一息的黑龙。 “后果?这么多年,我都不曾离开过神隐山,每日苟且偷生,后果已经不想再计较了。”魂瓶妖一时走神,执棋的手没有控制力道,水晶的黑棋拱面裂了一道痕,“你与我不同,你可在神隐山与陆地间自由往返。我活了这么多年,除了认识你和两个侍童,也就只剩,你才带回来的小女孩了。无尽重复的岁月真的很腻。”魂瓶妖率性地将棋子放在了棋盘上的毫无作用的一角,生生将自己置于险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次涨水,你可是欢喜的抱回了新玩物。悉心培养这些年,岁月也不算无尽重复。”白泽懒懒地下了手中的棋,大获全胜却不尽兴。他抬头直直盯着魂瓶妖,似乎想从魂瓶妖的双眼里看出什么来,“想来这也不过是搪塞我的理由吧。” 魂瓶妖眼帘低垂,心思早已飞离棋盘。在多雨的时节,噬魂河涨水。每次他都会站在噬魂河的源头,收起河面飘来的舟楫。舟楫里面总有许多具残骸,他会一一丢入噬魂河让其化作泥灰。剩下的陆地玩物,他便会留着。从年幼到成年,每次涨水他都这般。唯独上一次涨水,噬魂河送了他一个特别的玩物。他给这个玩物取名,鱼童。 “你早就知晓,再来问我又有什么意思。” 白泽看到魂瓶妖难得忧郁神伤,劝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散了结界,招了招手让鱼童进来收拾。接着面对着魂瓶妖静坐了一会,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5.冥雨轰雷千嶂落 魂瓶妖侧躺在紫檀雕螭龙灵芝纹床榻上,头靠着玉枕,手握一卷《粉黛衣冠》,细细地看着陆地上各朝各代的女子衣裳样式。每每看到可能合适的衣裳,他便会联想熊小枝穿着的模样,然后嘴角上扬,在衣裳样式下画圈。 “鱼童,这些衣裳明日清晨能完工么?”魂瓶妖指了指身旁垒了半丈高的书籍,全是女子衣裳的样式。 “大人,就算我明日能完工,她哪穿得了这么多。”鱼童瞥了一眼那半丈高的书籍,愤愤地翻白眼,低声抱怨道。要知道对于鲛人而言,翻白眼是多么费力的事情,可想而知,鱼童有多不情愿。 “也是,那明日你把所有的衣裳带来,我挑件心意的再送去。剩下的备着,不嫌多。”魂瓶妖头也不抬地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书卷。许久,没听到回应的声音,他抬眼见鱼童纹丝不动地站在面前,便轻轻催促,“快去吧。” 在魂瓶妖的催促下,鱼童这才抱起书籍,闷闷不乐地走出去。但正要跨出门槛时,他突然停下来,捏紧手中的书籍,把憋在心里的话竹筒倒豆子般倒出来,“大人对小枝姑娘这么好,连护身的玉锁都送给她,莫非是喜欢上她了?” “你可是觉得,我待你不好?”魂瓶妖见鱼童还在房间里,话语中有几分不悦。 鱼童连忙摇头,生怕魂瓶大人误会,急忙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说道,“大人待我如再生父母,岂有不好之处。可是那玉锁,大人一直带在身边。白泽大人说过,那是大人您的护身符。” 魂瓶妖知道鱼童担忧他的安危,也不枉费这些年对鱼童的培养,但想着怎么解释也颇头痛。他喟然放下手中的书卷揉揉眉心,在心里骂了好几遍多嘴的白泽,语气缓和地解释到,“小枝带着玉锁可爱喜人。我一八尺男儿,寻件玉佩带着就好。” “明日下山,没有护身的玉锁,大人魂魄不齐,这万一要是......”鱼童心想反正已经讲出来了,那索性把心里的顾虑全都说出来,大不了被罚面壁思过。却没想到话说道一半就被魂瓶妖打断了。 “身上穿着你织的鲛绡,可没什么万一。难道你对自己的手艺还不相信么?” 匍匐在地的鱼童听到这句话后先是愣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不敢相信地看着魂瓶妖。刚刚心中满腔的愤懑和担忧淡然无存。大人相信他的手艺,这已经足够让他开心一整天的了。况且他所织的鲛绡品质,向来是他骄傲的资本。于是他抱着怀中的书,满心欢喜地回自己房间忙碌起来。 ....... 一觉醒来,熊小枝只觉得头晕脑胀,昏昏欲睡,想来是昨日中了风寒。看向屋外,雨势毫无停歇的样子。浑浑噩噩地吃过早饭,便捧着茶和嫆儿有一句没有一句的闲聊。没过多久,魂瓶妖和鱼童就翩翩而至了。 熊小枝注意到鱼童手中提着紫檀木箧,双眼裹着厚重的黑眼圈,见到她脖子上的玉锁,对她态度更加嗤之以鼻。习惯了鱼童对她一直没好脸色的样子,熊小枝便没多想继续和嫆儿聊些有的没的。这时,鱼童打开木箧,拿出一青蓝色包裹递给她,示意让她换上。熊小枝先是愣了愣,然后伸手接过,低头撩拨青蓝色布料包裹里的几件“长布”,一脸迷茫。嫆儿在旁见她一直傻愣,还把包裹里的诃子拿起来前后“观摩”,急得连忙上前拉着熊小枝,走向屏风后。嫆儿拉开两旁折叠的围屏,在屏风外候着,留熊小枝一人在屏风后捣鼓。 这是昨天自己拜托魂瓶妖给自己准备的衣裳?熊小枝看着没有一个拉链和扣子的所谓的衣裳,真心无从下手。在屏风后磨磨蹭蹭了半天,最后心一横,干脆胡乱地套在身上。她把下身的裙裳裹起来,褙子的衣角系在腰间上,自认为穿出一股独特的夏威夷风味来。但还剩下一块小小的破布让她十分纳闷。 等了许久不见熊小枝换好衣服,嫆儿忍不住探头看看屏风后的情况。只见熊小枝毫无章法的将衣服往身上套,她立马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笑出声来,让等在外面的两个男性笑话熊小枝。憋住了笑声,但嫆儿还是依着屏风“无声”的笑了好一会,又是仰头又是捂着肚子的,就差在地上滚一滚了。熊小枝鼓起脸颊,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嫆儿花枝乱颤地笑完后,这才进来帮熊小枝把衣服理清。熊小枝这才知道刚刚被她反复拿出来观摩的“长布”,原来是裹胸的诃子。熊小枝在心里呐喊,真是丢人丢到人家坟墓里了。 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熊小枝换好衣裳后,生无可恋地走出屏风,她低垂着头,下意识地看向魂瓶妖。只见他手持绫帛骨扇遮住半张脸,眉目含笑,对着她微微点头。她瞬间尴尬得面红耳赤,只觉火在脸上烧,却不知在外人眼里,她这样子越发的可爱。鱼童见她如此愚笨,干脆扭头不看她。 震震雷声从天边滚落,熊小枝望向天空,只见云翻水怒,千道镫青闪电劈向远处山间。庭院里萧条的木枝在飒风冥雨里瑟瑟 嫆儿和鱼童忙着将存放行李的木箧扔到一个长相如鳄鱼的储物兽嘴里,它四肢长鳞,身上是暗沉色的渐变方形格子纹路。行李存放完毕后,它一脸满足,惬意地眯着双眼趴在地板上,虽然长扁的嘴里面满是獠牙,但臃肿的身体显得憨厚可爱。经过尴尬的换衣风波,熊小枝便一直专注着逗弄这只肥鳄鱼,企图以此掩盖做过的蠢事。她发现只要一瞅肥鳄鱼,它便温顺地摇晃着尾巴回应,根本让人害怕不起来。挠它脑袋的时候,肥鳄鱼就一脸满足的翘起尾巴讨好卖乖。 待熊小枝抬头四处张望,她发现魂瓶妖已经离开了房间。嫆儿忙碌着清点纸上备注的行李有没有遗漏,熄灭香炉里的熏香以及烧水的小炉,关上窗子这些杂事。嫆儿忙完后,嫆儿和熊小枝便跟随着鱼童顺着行廊一路前行。肥鳄鱼在空气里轻飘飘地浮游着,肥硕的身躯懒洋洋地扭动,时不时滑动爪子缓缓跟着。虽然嫆儿有意放慢脚步,但熊小枝脚踏实地的行走方式和他们相比还是慢了不少,再加上现在的她头重脚轻迷迷糊糊的。 每每嫆儿见熊小枝掉队严重,便让鱼童放缓脚步,这时鱼童总会朝熊小枝的方向投去充满怨念的眼神,惹得熊小枝在队尾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一股寒流,轻轻一颤。嫆儿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同情熊小枝,肥鳄鱼至始至终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这宅子的行廊错综复杂,玉璧石像比比皆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兽头嵌在死胡同的石壁上,鱼童每至石壁前,兽头一分为二,石壁缓缓敞开,赫然出现一条通道。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景致变换万千。 雷填填兮雨冥冥。下了几排青石台阶后,没有行廊的瓦楞遮雨,大家纷纷打开红伞,只有肥鳄鱼在雨中乐得睁开眼,露出黄色花岗石色的虹膜,漆黑骇人的竖形瞳孔。 脚下踩着光滑的鹅卵石小路,几经曲折,穿过一对半月型扉门,总算出了宅子的北边小门。接下来,是绵绵不绝的青石路,两旁伫立着仅能照亮脚下路的长明灯,在风雨中摇曳。嫆儿和鱼童似乎在赶着时辰,一路上都没有休息和交谈,熊小枝昨日中了风寒,一直头晕脑胀,但也提气小跑不敢懈怠。 突然,天边出现一道长龙般骇人的闪电,眼前的景象让熊小枝呆了片刻。闪电照亮了昏黑的天,只见滂沱的大雨肆虐,神隐山的花漫天飞舞,不久传来的雷声如鞭笞般让人心惊。风里飘来远处浓烈的妖气和血腥味。嫆儿和鱼童加快了步行的速度,熊小枝连忙快跑赶上去。 6.只道世事恍若梦 鱼童将嫆儿和熊小枝领到被树枝隐蔽的码头,一艘楠木楼船停泊于此。熊小枝见到眼前赫然出现的三层爵室楼船,一阵失神。楼船秦时已有,多用于水战。每一层都有防御敌人弓箭矢石进攻的女墙,其上开有射击的窗口。为了防御刀枪火攻,船上更是蒙上皮革等物。世家的好处是,家中古玩博物繁多。即便是熊小枝这种世家败落的,自幼了解的也比一般的人多。儿时拿着家中的船模与村子里其它孩子玩过模拟海战,现在自己要乘上这样的一艘船出行,心里不免惶惶,难道在水路上会发生什么? “小姐,你在发什么呆呢,快上来吧。”嫆儿对落在后面许多的熊小枝喊道。 熊小枝拍了拍脸让自己别胡思乱想,真是晕糊涂了,中型水上战役需要上千艘战舰,这一艘战舰根本没办法开战。兴许用战船只是为了确保安全,显示地位而已。小跑跟上,回应道“我这就来。” 爵室楼船有三个楼层,分别为庐、飞庐、雀室。最上层的雀室犹如鸟雀之警示,所以在战船中爵室楼船往往有威吓敌人的作用。同时,为避水患,其船头和每一楼层都画有益鸟首,以此达到恐吓河怪的作用。 上船后,熊小枝才刚坐下,嫆儿立马拉过她的手,撩起她的袖子,在她臂手上画了起来。熊小枝有些困倦,迷迷糊糊见臂手上已经被画了个益鸟首轮廓,笑道,“妖怪也在身上画这个?”她记得在绍兴一带的水乡泽国,古人除了在船首附加益鸟首图腾,也会在身上纹上益鸟首,借以祈求图神保佑,没想到妖怪也照模照样的做。 “小姐说这话,定是不知道这噬魂河的可怕。”嫆儿一手握着熊小枝的臂手让其不动,另一只手仔仔细细地画着益鸟首,生怕勾错一笔。 “那噬魂河有何可怕?”熊小枝确实没在典籍里面看过任何关于噬魂河的释义,可风寒侵体昏昏欲睡,无心听讲,但还是顺着嫆儿的话接了下去。不过让她心头一惊的是,嫆儿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嫆儿专注着画图,并没有注意到熊小枝的不适。勾好其中一条图纹,将羊毫放入四卷荷叶笔洗中濡了濡,回答道,“就连鱼童这种鲛人,身上裹着的鱼鳞鲛绡连结界都能闯过去。但魂瓶大人从噬魂河里捡他回来时,他也只剩魂魄,再无肉体,要寄生在符纸中存活。”她看着羊毫濡干净后,便擦干沾上新的颜色,开始画下一笔,继续说道,“嫆儿在白泽大人面前做过小跟班,走南闯北的对这噬魂河有所耳闻。听说啊,噬魂河,噬魂吞骨,雁过拔毛。像小姐这般肉体凡身,若是没有图神护体,船开不出十里,估计就不见骨灰了。小姐像极了嫆儿的一位故人”嫆儿的眼帘低垂,眸中闪过黯然神色,“嫆儿只盼小姐好好的,不要受一点伤害。” 完成最后一笔,嫆儿对自己的成品满意的点了点头,“小姐,这图案在晾干之前,要小心点护着。” 熊小枝点了点头,心中消化着嫆儿刚刚说的话,但头晕脑胀理不清思绪,最后干脆不去想。嫆儿收拾好东西走后,熊小枝就爬上在二楼飞庐,找了间空着的房间,趴在躺椅上昏昏而睡。 不知过了多久,趴在躺椅上睡着的熊小枝被外面的雷声震醒了。一觉醒来,清醒了许多,她揉了揉睡疼了的双目,走到六足高几旁,支起高几上的雕花明瓦窗向外看去。天已入夜,河面唯此处灯火通明。 河面湿润的微风扑面而来,熊小枝皱了皱眉,比在神隐山上更浓的妖气和血腥味。正当她想关上明瓦窗时,窗外甲板传来慌忙的脚步声。她顺声望去,见两个模糊的身影,想来除了鱼童和嫆儿也不会有别人。再一细看,两人正脚步踉跄地抬着血迹斑斑的魂瓶妖。她吓得倒退了几步,连忙慌慌张张地下楼。这几天雷声填填秋雨冥冥,内心惶惶。出了神隐山后,心中更是不安,如今害怕的终究成为了现实。 .... 熊小枝喘着气,扶着门框,见屋内鱼童双眼空洞一脸无助倚着墙,嫆儿跪坐在床边急得满脸大汗,紫檀雕螭龙床上躺着血迹斑斑的魂瓶妖,只是半日不见就模样大变。嫆儿转头见着她,宛如见着了救星,立马爬过扯着她的裙裳,豆大的泪水从眼眶汹涌而出,声泪俱下,“嫆儿虽然知道小姐是灵体,但从未想过利用小姐的灵气。可如今,大人这副模样,小姐救救大人吧。” 嫆儿的模样让熊小枝由衷的怜惜。在她的心中,嫆儿向来以一种坚强乐观的姿态生活着,谈天时笑语嫣然,做事时面面俱到,遇到问题也总能从容应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样精明能干的女子满脸泪水地跪地求她。 她低头看着跪在面前的嫆儿,更让她心头一震的是。只见嫆儿泪满青衫,真情意切。她不曾想过妖怪也有情,在父母外婆相继离开后,她便想若世间真有妖魔,那定是这些无情的东西将他们从她身边夺走。近日来,纵然嫆儿对她千百般好,她也总想着泛泛交之即可,对嫆儿态度和对待家中的纸人别无二致。现在想来,心中愧疚难当。 熊小枝俯身将面前梨花带雨的人揽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嫆儿的背安抚道,“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抱着嫆儿时,她发现眼前这娇花般的女子,竟然全身都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度。 难怪,一直以来她都没在嫆儿身上发现妖气。 死人又怎么会有妖气。 心疼得熊小枝抱紧了怀中的人儿,嫆儿压抑的恐惧仿佛找到发泄的出口,嚎啕大哭起来。熊小枝轻拍着嫆儿的背,这时地板上几颗琉璃色彩的珍珠缓缓滚落到她的视线里,顺着珍珠抬眼看去,一旁的鱼童神情寥落,眼角的琉璃鱼鳞发出隐隐的光亮。 她不禁心想,这屋子里的人到底都经历过什么。鱼童没有肉体,魂魄寄生在符纸中。嫆儿的肉体也只是一具死尸。唯一看似完整活着的魂瓶妖,却遍体鳞伤的躺在床上,动弹不能。熊小枝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悲悯,迫切地想改变这种现状。 过了一会,怀中的人哭声渐渐弱下来。熊小枝松开手,低头替嫆儿擦了擦挂在眼角的泪水,轻声细语道,“好些了么?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还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嫆儿哽咽不能自已,“小姐...不会灵气法术...要花六个时辰,以手传心......到时候,也不知道大人能不能救回来...大人他...大人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她情绪又开始失控,突然晕了过去。熊小枝一时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鱼童走过来弯腰抱起嫆儿,眼睛看向别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嫆儿只是灵气一时耗费太多,晕过去了,小姐不必担心。我先带嫆儿下去。小姐还是赶紧救大人吧。” 说完,他便步履蹒跚地抱起嫆儿走了。 熊小枝看着地面朵朵血莲,一步一迟疑,心一阵紧缩。当走到床边时,她心疼得闭上眼睛,脑袋眩晕。床上的人今早还眉目含笑地看着她,昨日还为她系上玉锁,现在只道人生世事恍若梦。 昔日里比女人都魅上三分的男人,此时长眉紧锁,英眸不再。浑身血迹,狼狈得不堪入眼。腰间的玉佩已碎,头上的象牙簪断裂,她不由得喟然长叹,是怎样的苦衷让他将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秋夜凉如水,寒意袭人,熊小枝为他盖上了锦被,搬了个矮椅坐在床边守着。她照嫆儿的话,拉起他宽厚的手,将手指滑入他骨节分明的手中,与他十指紧扣。点点萤火之光在两人手掌间泛起,她好奇地伸出另一只手滑过光亮处,它们却如流萤般散开,不见踪影。 鱼童把嫆儿抱回房间,放在雕四卷荷叶纹的床上,点燃香炉中的熏香。在昏暗的光线里,静静地垂头坐在嫆儿的床边。 无论是从族长的手上逃出来,还是闯进神隐山的结界,身体被噬魂河吞噬,他从未这般绝望无助过...... 7.日角隆准帝王颜 少阳着玄青深色朝服行色匆匆地经过繁华市井小巷,至皇宫朱色偏门前停下,对守卫出示身上代表大祭司身份的黄铜鱼符。守卫们纷纷单膝跪地后,他挥手示意免礼。待守卫缓缓推开兽首衔环朱漆大门,他径直向东边走去,穿过层层扉门和弧形洞门,经过曲折贴水石桥,行至御花园万春亭前。见亭中坐立的黄袍男子,正要弯腰行礼,亭中男子就拂手示意免礼了。 亭中男子气宇轩昂,着龙腾吉祥暗纹云锦黄袍,束发带烟青双龙回互纹玉冠。隆准高挺鼻梁,日角细眉长目英容,帝皇之风浑然天成。少阳小心翼翼地垂首站立于皇帝前,等待发话。 皇帝崇正把玩着手中细致剔透的月光流觞杯,许久,他对一旁垂首的少阳招手,说道,“你上前来,同朕玩一玩这民间的修禊祭祀后的娱乐活动,流觞曲水。” “是,陛下。”少阳恭敬地走上前,站于亭中石台上的流水渠旁,不敢坐下。 “坐吧,朕近日让人从酒窖里拿了些好酒,藏在这地底也有千年了,还愁没有人与朕一同品尝,你来的正好。” 一旁的侍女在石凳上放置蔓草纹坐垫,少阳这才恭敬地坐下。侍女往流觞杯中倒满酒水,然后将流觞杯至于石台流水渠的上流,任其顺着水流而去。流觞杯在水中沉浮顺水而下,好几次流经崇正和少阳都不停留,侍女不得不再次将其置于水流上方重新开始,如此往复,竟体现不出一丝娱乐。 崇正见少阳低眉垂眼未发一言,最后,他厌倦地摆了摆手,让侍女将流觞杯拿走,正颜说道,“我等这酒,等到早就厌倦了。你可知何意?” “臣不敢妄自揣摩圣意。”少阳拱手于额前,惶恐道。 在崇正看来,少阳必定是为了今早宫中的事情来求情。本想发怒于少阳,但少阳的态度诚恳,心中腾起的怒气渐消,“今早大巫师来的事情,想来宫中早已传开。” “臣确实听闻大巫师今早来过,陛下龙颜大怒。但陛下大怒,也不无道理。他派出苍狗虎符,撕咬神隐山结界。施云布雨,大费周章,最后出动雷龙,却还未将魂魄不齐的魂瓶小妖擒拿归来。如此办事不利之人,应担处罚。” 崇正心中怒气大消,但善存一丝愠气,“你向来不是愚笨之人,竟然知晓,必然不会赶着来让朕迁怒于你,可有要事禀报?” “臣确有一要事禀报。臣夜观天象,龟甲卜筮,九宫占算,终得天语。那日昆仑山上,大跳镇魂舞之女子,乃万灵娘娘的转世灵体。由于招魂舞引来魂瓶大乱,之前苍狗虎符得令,见该女子杀。如今娘娘在神隐山结界内,还算安全。但大巫师少阴身处囹圄,尚未收回苍狗虎符,一旦结界被苍狗解除,那娘娘的安危......”少阳垂首做卑微之势,话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传朕口谕,立刻放出狱中大巫师少阴。若因苍狗,伤及朕爱妃一丝,必定要他经油锅炼狱之苦。”说完,崇正拂袖而走,摆驾回宫。宽袖中指尖早已嵌进了手心肉里...... “谢陛下。”少阳躬身,双手交叠于额前恭送皇帝。 ...... 外面的雷雨声渐歇,熊小枝一夜未眠。 清晨,不见嫆儿,反倒是鱼童过来换熏香。两人无意之间对视,都微微一惊,熊小枝瞥见鱼童的双眼泛红,神情疲倦,想来也是一宿未眠。鱼童亦然。 鱼童换上刚点的熏香,倔强地扭头有意错开熊小枝的视线,“小姐,六个时辰已过,可以去休息了,早膳在厅里。”他神色中有一丝担忧,踌躇一会后,别扭地补充道,”估摸小姐用完早膳后,我们该出神隐山的结界了。苍狗尚未离去,小姐注意留在屋内,切莫上甲板,我一人可应付的了。我现在还要去看一下嫆儿的情况。”说完,他便颔首离开。 熊小枝看着鱼童难得担心她,却不愿承认,最后还落荒而逃的样子,觉得好气又好笑,心中一股暖流沁心。松开握了魂瓶妖一夜的手,稍微舒展一下全身。低头时,见脖颈上的素面玉锁,又忍不住看向紫檀雕螭龙床上的人。 儿时,她常常拉着外婆看她跳古书中的舞蹈,然后扑在外婆的怀里,仰头问道,“外婆,我跳的像妈妈跳的么?”她从记事起,只在照片里见过父母。她渴望外婆说像极了。可外婆总在一旁摇头,干涩的双眼流露出失望,岁月削过枯瘦的手颤巍地拄着手杖,说道,“你母亲的舞,比你多一份神韵。” 熊小枝从小舞蹈天赋极高,几乎所有的舞蹈,她总能牢牢地记住动作,迅速地掌握音乐节奏,动作力度,然后行云流水般舞出。一开始,她只不过是喜欢这些舞蹈里怪异的美感,于是装模作样的跳出来。但慢慢地随着年龄增长,她渴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寻找母亲的影子。可是哪怕她最熟练的舞蹈,外婆也不满意。每每问及原因,外婆都不愿多说。 一仲夏夜里,外婆在湖边凉亭里小酌,面色微醺,她赖在外婆的怀里,又一次问道,“外婆,你总念叨的舞中神韵有何特别?” 外婆酒后兴致大起,摸着她的头,侃侃道,“神韵之舞中,可冥观妖怪魔鬼虚世之物。” “那又如何?”她见外婆难得松口讲起舞中神韵,连忙问道。 外婆仿佛眼前见着那壮观场面般,眉飞色悦道,“妖怪魔鬼虚世之物,均听命于舞者,可成百万雄军。其气势,其壮观,不可言喻。” 熊小枝掰着外婆的手指,不解为何除妖世家要令妖怪魔鬼这等虚世之物,但外婆形容得如此玄幻,加之期盼以此追寻母亲的影子,她便继续问道,“那如何能舞出神韵?” 外婆突然恍了一下身子,放下手中酒杯,一改刚刚的得意神情,仰天自言自语般喃喃道,“非对虚世之物有情而不能舞出神韵。” 听完外婆的话,她更加不解,愤愤质问道,“倘若天地之间有妖怪魔鬼这般虚世之物,定是邪恶之徒。对这帮邪恶之徒如何有情?何须有情?!” 月色静谧,熊小枝等了许久,只听见外婆的酣睡声,还有湖中鱼跃水落下之音。 熊小枝抚着脖颈上的红绳素面玉锁,看着床上生死未卜的魂瓶妖,脑海中闪过泪染青衫的嫆儿,倔强别扭的鱼童。心中自问自答,妖怪魔鬼,到底为何物?或许,他们并不像自己之前所认为的那样不堪。妖怪魔鬼,乃有情人。 深呼一口气,熊小枝急忙走出魂瓶妖的房间,顾不上早膳,四处寻找肥鳄鱼的身影。镇压苍狗,需要一些器物帮助。在储物间的门口,熊小枝见到它舒适地眯眼趴在地板上,便上前挠了挠它的脑袋,肥鳄鱼立刻摇尾示好。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蹲在它面前一字一句的说道,“柳木面具,三铃音,朱砂。” 肥鳄鱼微眯着眼睛,吐出清澈透明的泡沫,泡沫包含着三铃音手链和朱砂银盒。熊小枝轻轻一碰,泡沫破裂,手链和银盒缓缓落入手中。但过了一会,仍不见肥鳄鱼吐出柳木面具,她以为肥鳄鱼没听清楚,便又喊了几遍,肥鳄鱼却毫无反应。 没有柳木面具,熊小枝心里没底。但想着鱼童一人面对苍狗妖兽,还是放不下。最后,她系上三铃音手链,蹑脚小心地捧着银盒到二楼的房间里去了。 对着螺钿花鸟镜,熊小枝将少许朱砂放入小杯中,倒入水搅拌化开,用手蘸着在额头脸颊画上古老的图案。还差眉心一点时,船开始剧烈地摇晃。看来船已经出了结界,她急忙把眉心一点朱砂红画好,然后在衣服上洒满朱砂粉,将装着剩余朱砂的银盒放入袖中。 熊小枝捂着三铃音,防止它发声伤及魂瓶妖和嫆儿,匆匆下楼跑到甲板上。整个船都在剧烈地摇晃,好几次她都快跌倒在甲板上。无奈只好扶着船沿,一点点挪到船头。挪到船头时,只见鱼童咬紧牙关,全身琉璃鱼鳞浮现,苦苦指挥着爵室楼船的女墙,应对悬浮空中的苍狗以及河面上浩浩荡荡好几排战船的轮番攻击。 8.翩若惊鸿宛游龙 悬浮空中的苍狗不时冲天大啸,全速冲击而来,或撕咬,或喷火,鱼童打开结界青筋暴出,鱼鳞浮现,也只能撑上一小会。结界撑不下时,所有的攻击便悉数落到他身上。河面上浩浩荡荡上千艘战船轮番攻击,前列打头阵的先登战船已经开火,负责冲击的艨艟战船开至船侧冲撞,他分散心思指挥着所有的女墙开火回击。因疲于应对,在一片混乱中,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准备偷袭的赤马快船已经绕到船后。 看着偷袭的赤马快船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船后,准备登船了。熊小枝连忙拿出袖中的银盒,手蘸朱砂,以朱砂代血,在船沿上画起了九宫八卦阵。九宫八卦阵,按遁甲分成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变化万端,不仅能困住上千鬼怪,还可在关键时刻抵挡外敌。乃古代巫祝精通的一门方术。 画好九宫八卦阵后,她在摇摇晃晃中边用手指在九宫八卦阵中画太一阴阳鱼河图,边在嘴里念叨,洛书梅花五行生,阴阳九宫桩内行。精魅邪恶不良鬼,触途成滞速来降。 符咒起效,红光乍现,攀在船尾的小怪瞬间被弹开数里,其余小怪也都怯怯不敢上前。熊小枝扶着船沿大口喘气,幸好手快,不然它们爬上来后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若符咒画在甲板上,定然会伤害到大家。 没有柳木面具,跳不了巫祝的傩舞。虽然法器三铃音吓唬一下它们,但船上的鱼童也会受到影响。苍狗的眉眼间隐隐显出令字,估计是调兵遣将的虎符类,只要降了它,河面上的战船小怪也会随即消失。她手抓紧船沿,片刻不敢怠慢,脑海里拼命回忆以前从书上翻来的那些三脚猫功夫,盘算着如何对付苍狗妖兽胜算更大。 船又一次剧烈地摇晃,熊小枝担忧地看向船头,鱼童下半身已经几近透明,上身也若隐若现,甚至可以看见体内深蓝底海纹符纸。 心中暗道不好,时局紧迫,已经不容多想了。三步做两步地抓着船沿快步向前,她快要接近鱼童时,鱼童整个身子已经全然消失,只剩飘零的符纸在空中燃烧起来了。熊小枝脑子已经跟不上行动,大气不敢喘,连爬到滚地扑上去抓住被火裹着的符纸,手被烫得生疼,也不敢放手。 扑倒在船头的熊小枝落入苍狗的视线,它灰色的双眼瞬间变得嗜血猩红,更加狂躁地撞击船体。熊小枝在摇晃的甲板上,一次次来回地撞向船沿,手臂和腿多处擦伤,流血不止。她顾不上手脚的疼痛,摊开焦黑的手,发现符纸没有被烧毁,长呼一口气,紧接着将符纸揣到怀里。失去鱼童的保护,苍狗和艨艟战船齐力将船体撞出了个大洞,河水不停地往船内灌。 当熊小枝再抬头看向苍狗时,一团熔岩火球已经扑面迎来,她当场神魄离身,手脚无力。流火舔到了熊小枝的面前,生死一悬,脖颈的玉锁犹如鬼泣般鸣叫,天地仿佛为之一振,刺耳的声音贯穿脑海,她游离的神魄慢慢回归体内。鸣叫中的玉锁光芒四射,流转着五彩的金蝶从中翩然惊鸿而出,悬空而飞,抟扶摇而上,宛若游龙。五彩金蝶与炽热的熔岩火球相撞,瞬间火光四射。清晨的天空仿佛多了一颗耀眼的太阳。 熊小枝抚着脖颈上的红绳素面玉锁,看着面前壮观的景象,心中百感交集。那日嫆儿所言非虚,玉锁乃镇魄之物,可防止魂魄分离。收到这个玉锁时,她试着解下来还给魂瓶妖,却发现红绳无结。当日晚上,便跟嫆儿要了一把剪刀,想要剪断红绳,却徒劳无功。后来想着亿年形成的木化石也不是什么污秽之物,就一直带着。 当时对于她而言,这玉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是妖怪送的,总想着丢掉。今日能死里逃生,多亏了这玉。木化玉有如此作用,为何魂瓶妖还要送给她...... 魂瓶妖若带着它,或许不至于落地那般田地。昔日那个束发带象牙簪的男子,朱唇微启一笑,百媚丛生。如今血肉模糊,蓬发烂衣的躺在床上。 难道这便是妖的真心?想到这,她心头一惊,不禁愧疚,鼻梁酸楚。无法做到外婆所说的对虚世之物有情,但她还是忍不住因此潸然泪下。 待光芒消散后,五彩金蝶已不见了踪影,只有烛银般的五彩粉在空中飘落。熊小枝见苍狗惶惶不动,似乎被吓住了心神。想来只能趁现在拼死一搏,她立马甩手揩掉眼泪,咬破手指,径直冲到船沿,踩着船沿一跃而上,跳到苍狗的长鼻上。 还未等熊小枝站稳,苍狗犹若梦醒,仰天大啸,疯狂地摆动身子,试图将熊小枝抖下去。她脚下一滑,右手在慌忙中抓住了苍狗的绒毛,避免了自己跌入噬魂河中。喘息间,她用腾出的左手在空中画出太极阴阳图,伴随着法器三铃音轻响,苍狗稍稍冷静下来。她不敢有片刻地犹豫,立马疾步上前,在苍狗眉心点上手心的血,大喊道,降。 苍狗痛苦地仰头大啸,最终与河面上的小怪战船一同化作烟云。身心疲惫的熊小枝与苍狗虎符从空中直直地跌落。 或许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命不可违吧,想不到从万丈悬崖上跌下来没有死,大战苍狗没有死,如今却要被噬魂河吞没。她已经累到不想再做什么挣扎了,静静地闭上双眼,等待噬魂河,等待噬魂吞骨之痛。 就在此时,熊小枝臀部实实在在地砸在了平面上,猛地睁眼,只见自己正摇摇欲坠地坐在肥鳄鱼的背上,手中多了一支浮雕祥云虎符。她轻拍胸口,庆幸自己大难不死。看着不远处正在下沉的楼船,也估计出个所以然了,想来苍狗撞坏了楼船储藏室的船板,肥鳄鱼游出来玩水,还顺便救了她。鳄鱼皮不愧是皮革中的铂金,质地结实有光泽,以奢华稀有著称。像肥鳄鱼这种皮质花纹均匀整齐,还不怕噬魂河的河水,定是储物兽里的顶级货。熊小枝奖励性地挠了挠肥鳄鱼的脑袋,它愉悦地摇尾回应。 少阴从天牢中出来后,打开看了少阳的侍童递给他的一封简信。他眉头紧皱,一路沿着人迹罕见的小道驱车赶回府中。待家童打开府门,只听见锦帛断裂之声。进门后抬眼看向大堂前悬挂的悉数虎符,发现苍狗虎符已经不在了。魂瓶妖已经被雷龙所伤,除了他还有谁能破这苍狗虎符的威力。难道是万灵娘娘..... 他瘫软在大堂的梳背椅上,惶恐不已,若万灵娘娘的转世灵体因此受到了伤,十条命都不够他赔。当初东帝为了复活万灵娘娘,可是心狠手辣,不折手段的......他端起一旁的茗碗啜饮,不敢再往下想了。 熊小枝解开左手上的三铃音,将三铃音和虎符放入袖口,这才和肥鳄鱼缓缓返回楼船。上船后,她忙着解开船上的纤绳,将小艇放下河中。又让肥鳄鱼把嫆儿和魂瓶妖驮到小艇上。熊小枝不会开船的方术,只能让肥鳄鱼咬着小艇的纤绳,拖着小艇缓缓离开正在下沉的爵室楼船。 雨停歇了,昏黑的天空慢慢明朗起来,肥鳄鱼带着小艇顺着河流向北缓缓前进。已经到了吃午膳的时间了,饥渴碌碌的熊小枝,四仰八叉地躺在船头,想着不知归途的漫漫长路。 她回头看了眼船篷内的嫆儿和魂瓶妖,又回头拿出怀中鱼童的符纸,不知所措。没有人告诉她,小艇应该开往何处,或许该往回走,回到神隐山,至少那里看上去是安全的。 但她相信,倘若这样做,魂瓶妖的努力就全然白费了。他当初玩笑般提议下山凑热闹,却如此拼命的离开神隐山,不惜遍体鳞伤,一定是有别的原因吧。只是这原因,她无从知晓。现在她能做的只有让肥鳄鱼顺着河流往前,无论去哪,她相信都不能再回神隐山了。 9.面晕浅春桃之夭 贞女从蓬莱阁款款行至北海鲛人族宗祠,跨过祠门,绕海石所砌的太液天池,至厅堂,见坐于正中央的族长,微微屈身行礼。贞女身为一国占士,竟为区区鲛人服务,实在有失身份。她对现任鲛人族长泉斯毫无敬畏,但也需表现出适当的恭敬。 魂瓶异界,以东帝崇正为尊。北海与东华交界海域称为东海,这也显现了东华强大的国力。东海有鲛人,北海国都城有鲛人宗祠,所以这么算来鲛人也算北海国的子民。 百年前,东帝崇正大寿,自称膝下无子,让北海、西漠,南岭三国分别派遣本国灵气最胜的孩童前往东华贺寿,并声称会让这些孩童做其养子,享受一生荣华富贵。北海国灵气最胜的孩童为前鲛人族长泉先的独子,泉辰。前鲛人族长泉先深知东帝目的,宁死不愿自己的孩子送死,之后应族人要求辞去族长之位。很快鲛人族的新族长泉斯就被拥护上台,由于忌惮东华庞大的力量,鲛人泉先一支被新族长从族谱中抹去,泉辰也被捉拿。但不久后,泉辰就从新族长手中逃走,鲛人族内部的消息也就不胫而走了。东帝大怒,命大巫师少阴施云布雨,出动雷龙,噬魂河水暴涨。 北国郊区的村庄大多分布在噬魂河沿岸,百年前的大雨,让噬魂河吞噬了无数北国郊区的村庄。北帝无奈,只好派人前往东华国,在东帝大寿之日送上北海国特有的海纹玉贺寿,并保证只要寻回泉辰便立马送去,至此那场大雨才停歇。 之后北海国占卜之士贞女得令,每日来向泉斯汇报出逃的泉辰动态,帮助其捉拿泉辰。可泉辰这一逃便是百年,魂瓶大陆四处都没有他的气息,所以贞女每次来也就是喝喝茶罢了。最近噬魂河再次涨水,泉辰的气息也再次出现在魂瓶大陆。 “鲛人族长,泉先一支的世子似乎从神隐山方向靠近,但气息异常薄弱。” “他可是一人前往?” 贞女心中不悦,她又不是鲛人族的御用占卜师,只要来汇报完泉辰动向就可以走人,结果这每天来还要看他端架子。但她还是有礼地回答道,“有一男,两女陪伴而行。其中一名女子乃东帝族万灵娘娘的转世灵体。不过...” “不过什么?” 面前男子面容故作威严,双手却不自觉地握紧椅子的扶手。贞女默默看在眼里,面前的男人毫无族长风范,当初他抹去泉先一支,想来如今最怕逃走的泉辰带着人马找他复仇,她在心里轻蔑冷笑,外表却一如往常的恭敬。 “不过,其中一男一女,气息微不可见。且那一男,乃魂瓶妖。听闻东帝族前段时间为了逼出神隐山内的魂瓶妖,出动苍狗虎符撕咬结界,还不惜以雷龙袭击。想来气息占卜的结论无误。另一名女童只不过是还有一口气的死尸。如今,泉先一支的世子气息薄弱渐消,或许撑不到重回北海之日。族长需速速将其捉拿归来。”贞女给他喂了颗安心丸,又好心地提醒这位族长做该做的事情。 “下去吧。” 贞女微微屈身行礼,然后颔首退下后。良久,厅堂上的泉斯才微露疲惫之态。 ...... 入夜以后,皓月当空,熊小枝在船头大吃特吃起来。肥鳄鱼一直私藏点心,在熊小枝饿得快不行的时候,它才良心发现的分了一点给她。 船篷内的魂瓶妖醒来后,艰辛地坐立起来,扶着头一阵眩晕,缓了许久才缓过神。他看向船头,见皓月之下,熊小枝捧着点心狼吞虎咽,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悦耳的笑声让船头的熊小枝愣了愣,难以置信地缓缓回头。 只见他长眉轻佻,顾盼生辉,伤若红妆,尽显妖娆。虚弱地倚在船篷内含笑看着她,又如春日暖阳,懒慢不交一语。散去了妖气的河面微风拂面,竟有些让人微醉。熊小枝柔软的心湖仿佛被轻轻撩动,荡起一圈圈的波纹。有丝别样的情感在不经意间埋在了她的心田。 魂瓶妖朝她招了招手,让她到面前来。她愣愣地走近跪坐在魂瓶妖面前,凑近一看,魂瓶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还有些轻微的擦伤痕迹。可魂瓶妖只字不言他的伤,只是笑着俯身替熊小枝擦掉嘴角糕点残渣。 熊小枝想起昨夜他的样子,心中又升起了愧疚之情,小声问道,“疼吗?”。 魂瓶妖微笑着摇了摇头,静静地凝视着熊小枝,目光柔情似水,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磨挲不愿离去,“素来无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月光下,熊小枝脸上被雨水晕开的朱砂,如赭面时世妆,媚若桃之夭。又如饮酥酒般,面晕浅春,让人油然而生爱怜之情。魂瓶妖默默地,默默地靠近,小心地探身欺近。 被他深情注视的熊小枝,清楚明白即将发生的事情,脑子也在不断警示着她。可偏偏魂瓶妖墨色的眼眸,如同繁星中的黑洞,牢牢地吸引住世间万物,如梦如幻。她的身体也悄悄地深陷其中,自甘堕落,根本无法避开越来越靠近的魂瓶妖。这时,船外传来了肥鳄鱼戏水声,她才如梦惊觉,低头微微闪过魂瓶妖即将落下的吻。 魂瓶妖眸中闪过难以捕捉的凄凉,落寞地笑了笑,收回抚在熊小枝脸上的手,什么都没发生般淡淡地问道,“不知小美女可否为我梳发?” 熊小枝颔首不敢看向魂瓶妖,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应答了一下,从肥鳄鱼那拿了把木梳跪坐到魂瓶妖身后一点一点捋顺蓬发。 捋顺的发丝犹如泼翻的墨水一样散开,带着魂瓶妖淡淡的紫檀气息,扰得凡人之心乱如麻,说不心动是假。良久,她咬着下唇,问道,“你有女朋友吗?” 月色静谧,她看不见魂瓶妖的表情,空气仿佛凝固了般。许久之后,才听到魂瓶妖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你注意到玉锁的红绳了么?” “恩?”熊小枝低头看了眼玉锁红绳,并没有什么异样。 “那是我身体长出的红藤,亦是我姻缘红绳...”魂瓶妖微微侧身凑在熊小枝的耳边,轻言道,“早已送给你,以证我心,你竟浑然不知。” 熊小枝握着木梳的手抖了抖。心湖...轩然大波。 魂瓶妖轻撩起熊小枝鬓角的长发,满目柔情地吻了她的侧脸。 这一夜,两人再无对话。 翌日,熊小枝醒来时,小艇已经靠岸了。魂瓶妖和嫆儿都不见踪影,只有肥鳄鱼还在船头戏水玩耍。她走到船头,微风拂起鬓角的发丝,昨夜的画面又浮现在脑海中。她不自觉地又磨挲起脖颈处的红绳,脸上羞红,嘴角洋溢着笑容。魂瓶妖的姻缘红绳......所有人,包括她,关注的都是昂贵的玉锁,却不知真情原是最朴素的红绳。 “傻笑什么呢?”语气里全是温柔宠溺,话语却又有几分戏弄。 魂瓶妖?熊小枝转头望向岸边,只见他着靛色袍子缓步翩翩走来,腰配温润典雅的墨色佩玉,束发带象牙簪,着装怡人。 熊小枝没有回答魂瓶妖故意捉弄她的话,反问道,“嫆儿呢?” “我让嫆儿和鱼童在客栈等我们。” “真的嘛?太好了...等会,鱼童...?”熊小枝连忙伸手进怀中,发现鱼童的符纸不见了。她双手护胸,鼓着脸,愤愤地盯着魂瓶妖,“你竟然趁我睡着的时候...” 魂瓶妖哑然失笑,轻跳上小艇,边走近熊小枝,边说道,“鱼童的符纸是我做的,我只要挥一挥手,符纸便会飞到我手中,我需要趁你睡着的时候...?”他挑了挑眉,熊小枝本能地感受到他不怀好意,亦步亦趋地往后退。突然,他跨步往前,俯身一手揽着熊小枝的腰,凑在她的耳畔,“还是说,你希望,我趁你睡着的时候做些什么?” 怀中的娇人面色红晕,娇嗔道,“魂瓶妖,你个大色狼~!” 魂瓶妖笑着默认了,将她抱到岸边的曲腿轿中。曲腿轿的两边抬杠慢慢弯曲起轿,两边的抬杠像四只长脚一样,在陆地上快速前行。肥鳄鱼也从水中浮起来,轻飘地跟在曲腿轿后。 10.独在他乡为异客 入住的客栈叫芸来客栈,老板姓沈,大家都称呼他为沈老板,但整日不见踪影。听老板娘说,那是因为刚添了一对龙凤胎宝宝,沈老板忙着照顾孩子,客栈最近一直由她打理。老板娘热情大方,姓陈,名芸,于是大家都亲切地唤她芸娘。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对恩爱的海马妖夫妇,芸来客栈的牌匾更是取自老板娘的名字。 芸娘的厨艺极佳,这几日,嫆儿一有空便缠着芸娘教她做菜。就连熊小枝刚到客栈时,嫆儿围着她转了一圈,确定没无碍后,寒暄了几句便急忙跑去厨房偷师了。熊小枝有次捏着嫆儿的脸蛋,没好气地说道,“这白眼狼,亏我那些日子那么担心你,现在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外跑。”嫆儿挺着腰板,义正言辞道,“我这是为了小姐今后的口福着想。”嫆儿乖巧的模样,惹得熊小枝心里暖暖的,只好揉了揉嫆儿额前的碎发,妥协地说道,“好啦好啦,我们家嫆儿最乖了。” 白泽也来了,不过他整日里不是去熬药,就是呆在魂瓶妖房间里,熊小枝也只是偶尔经过药房才瞥见他的影子。魂瓶妖也整日在房间里不见出门,听鱼童说,魂瓶妖这是在修养疗伤。鱼童和她本应该都很闲,但也老是不见踪影。没人告诉熊小枝,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似乎都有意地避开她,避开任何关于爵室楼船上发生的事情。 今日又该出门采买备办,平日里都是嫆儿去的,但嫆儿早早溜到芸娘的私人厨房,逮不到人。熊小枝不识路,如此重任自然光荣地落在了鱼童的肩上。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吃过午饭后,熊小枝也给自己找了活干,去马棚跟马夫要了个马鬃刷,然后提着一桶朱砂水跑去青莲池塘抓肥鳄鱼,准备给肥鳄鱼刷背。 芸来客栈有个后院,院内有一方精致的池塘,池中种满了青莲。青莲在越是寒冷的天气里,理应绽放得越是娇艳,犹如凌冽中的水上梅花。前几日熊小枝经过时,却惊讶地发现池塘中的青莲枯黄病倒。这几日观察下来,她总算抓到罪魁祸首。原来是肥鳄鱼身上沾染了噬魂河水,又整日跑到青莲池塘里优哉游哉导致的。 “小肥鱼”熊小枝冲着池塘中央的肥鳄鱼招手喊道。 肥鳄鱼回头看了眼熊小枝,摇着尾巴又在池塘里畅游了一圈,抬眼看熊小枝还在原地,这才恋恋不舍地从池塘飘到熊小枝面前,趴在地上。 熊小枝蹲在地上满意地挠了挠肥鳄鱼的脑袋,然后将马鬃刷放入樟木桶中。待马鬃刷浸透了朱砂水,她撸起袖子,抓起马鬃刷柄,在肥鳄鱼的背上来回涂抹。 自古以来,高级墓室都有以水银为百川的说法。在这个魂瓶异界中,应该只在噬魂鸿沟里注入过水银,噬魂鸿沟中的水暴涨,形成噬魂河,将鸿沟底的水银带上来。朱砂一直被世人认为是长生不老药,历代皇室都争相服用朱砂,秦始皇时期巴蜀寡妇清便是因其掌握朱砂矿以及提炼技术,成为富可敌国的女人。而这一切的缘由皆是水银由朱砂提炼而成,但水银中加入朱砂又可将其还原为朱砂,让人误以为朱砂有返老还童功能。 本身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的,现在朱砂水将肥鳄鱼背上的银色斑点洗掉了,看来她蒙对了。帮肥鳄鱼背上的银色斑点全都洗掉后,她又提了一桶清水帮肥鳄鱼冲洗干净。全部工序完毕后,她才放了肥鳄鱼。看着肥鳄鱼飞跃进池塘激起了巨大的水花,熊小枝忍不住放声大笑。池塘里水波粼粼,青莲随风摇曳,空气中暗香浮动,微风拂面。奈何美景,黄昏下瘦削长影,只有她是异乡人,由景伤情,咧开嘴的笑容抵挡不住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她咬住嘴唇咽下哭声,任由泪水直流,低头奋力冲洗沾了朱砂的青石板。之后又坐在小院的一角的石凳上,待泪水干涸,情绪平复后,才收拾好马鬃刷和樟木桶,顺着青石小路返回。 后院入口处,熊小枝惊讶地发现鱼童双手交叉,困倦地倚在木柱旁,似乎等了她许久。 “你倒是好心,帮只储物兽刷背,还帮老板娘洗地板。”鱼童扫了眼熊小枝通红的双眼,心中不忍,嘴上却讥讽道。 熊小枝早已习惯鱼童语气不善,况且今日鱼童的台词还夹带着夸赞,她也就欣然接受了,“是的是的,我就是如此温柔贤惠,善良大方。”她边说,边绕开鱼童,往马棚方向走去。 “站住。” 熊小枝心中有千万个不愿意,但还是乖乖站住了,回眸眨眼,脸上堆满假笑亲切地问道,“恩?”这鱼童也就只在楼船上的时候对她态度好过一次,现在又恢复原样。看看现在这态度,啧啧,世态炎凉啊。 鱼童被熊小枝看得不自在,目光闪烁,微微清了一下嗓子,他语气缓和地说道,“你把东西放好,等会陪我去买东西。你不是一直想到夜市看看么?” “哦......”熊小枝心里打着小九九,一时拿不定鱼童的意思,难道这是鱼童在跟她示好?恩,有可能,毕竟她是救过鱼童主子的大恩人。想到这,她才点头应下鱼童,“那好,等会客栈门口见吧。不过,最近天气挺冷的,你出门的时候还是换件袍子吧。待会见。”说完她便一溜烟走了。 ...... 熊小枝急匆匆走到客栈门口时,被眼前人美貌惊艳到了,只见鱼童身着青蓝色素面长袍,如同面拂海风,泡沫般的金发用发簪随意的束起,露出白皙细长的颈部,五官背对着她,无法看清,但过往的行人无不停滞回望,想来他正面定也姿色撩人。 熊小枝上前走到鱼童的身旁,他侧身看了熊小枝一眼,交叉的双手松开,垂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眼睛望向别处,神情别扭地说道,“走吧。”熊小枝抬头看去,只见鱼童精致的脸被客栈门口的红灯笼照得泛红。 芸来客栈处在北海国的郊区,但夜市任然热闹非凡,车马如龙,灯火通明,犹如白昼。走过的大街小巷,各种门铺席位皆无空余。许多店铺外高挂灯笼,或挂布旗幌子。店内装潢更是精美。往来过客穿着各种奇装异服,但都约定好般化作人形。 就在两人买好所有东西准备回去时,熊小枝听到远处传来阵阵笑声与铮铮琵琶声,顺声望去,一栋丹楹刻桷的高楼挂着云韶楼牌匾,楼上窗台依靠着数名姿容姝丽的女子娇笑着挥舞手中红袖,以及英容俊美的小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风月场所?熊小枝当即眼前一亮,啊,想去“长长见识”。 想着自己还没用晚膳,便摸着肚子佯装饥饿,扯着鱼童的衣角,可怜兮兮地说道,“鱼童,我们去前面那家酒楼吃完饭再回去吧。” “我喜欢吃芸娘做的饭菜。” “额...”都说会撒娇的女人命好,看来鱼童肯本不吃她这一套。熊小枝只好蹲下赖着不肯动,“不行了,饿到走不动了。” 鱼童双手提满东西,瞥了眼蹲在一旁两眼放光的熊小枝,犹豫片刻后面无表情地说道,“那就吃完再回去吧。” 熊小枝兴奋地跟在鱼童背后,不忘朝他背影做了个鬼脸,啧,死鱼脸。 刚走进去找到位置坐下,一曲歌舞就已罢。大家都在吃吃喝喝,好不热闹。熊小枝嗑着桌子上的瓜子,百无聊赖等着上菜。 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泉辰大人。”没多久,女子见无人回应,又轻唤了一声。 熊小枝转头看了她一眼,原来是刚刚台上的琵琶女,眼睛正直直地盯着鱼童。熊小枝回头用手肘碰了一下旁边面无表情地鱼童,头往前伸小声地说道,“诶,那个琵琶女好像在叫你。”鱼童眼神飘忽,好像在想些什么,身体僵直不动,也不答她的话。熊小枝心中狐疑,难不成面前的女子是鱼童的红尘旧账?这种事情不好多言,于是她默默嗑瓜子,也没有搭理琵琶女。 琵琶女见没人搭理她,蛾眉倒蹙,凤眼圆睁,愤怒地走上前,径直坐在鱼童旁边,也就是熊小枝对面的位置。 11.故人重逢云韶楼 鱼童至始至终神情冷漠,任由琵琶女坐在旁边,没有搭理。 琵琶女眼睛直直地盯着鱼童,脸上满是羞愤,“泉辰大人不肯回应,可是认为我如今落入教坊,与我相识丢了面子?” 鱼童低垂着头,让鬓角的发丝遮挡住脸颊,避开琵琶女的视线说道,“你认错人了。” “虽然我在大人身边伺候时,大人尚且年幼,但多年相处,就算是背影,湛儿也不会认错!” 鱼童像个局外人般,静默地坐着一言不发,琵琶女脸色由羞愤变成凄楚,熊小枝在一旁尴尬至极,这剧情发展得她瓜子都嗑不下去了。还以为琵琶女是鱼童的旧情人,结果是眼神不好认错人,鱼童可是魂瓶妖身旁的侍童,什么样的眼神才能看错成自家主子了,“小姐...你冷静一下,是真的认错人了,他叫鱼童,不叫泉辰。” 琵琶女视线从鱼童转移到熊小枝身上,神情先是惊讶后是震怒,转头对着鱼童大声质问道,“泉辰大人怎么会和东华人在一起?!” 她这一吼,熊小枝抿嘴不言。或许其中真有什么隐情...琵琶女的神情与鱼童第一次见到她时如出一辙。当初鱼童见到她也质问过魂瓶妖,为何她这般短衫下等人会出现在神隐山。如今她没有穿短衫,称呼变成了东华人。自己不过是最近才被卷进了异世界而已,怎么会和什么东华人有联系? 琵琶女见鱼童不发言,拍案而起,厉声斥问道,“难道大人不知道老爷和夫人已经被泉斯谋害而死吗?” 庆幸周围人声嘈杂,以至于琵琶女如此大声说话,并没人侧目围观。熊小枝的眼角余光瞟见鱼童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心里焦急愧疚,鱼童毕竟是她拉进来的,如今却要受这种窝囊。她深呼吸给自己打气,起身拉着琵琶女的衣角,正颜道,“这位小姐,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从来没听他说起过这些事,再说公共场所你对我们大吼大叫的,对我们影响很大。” 琵琶女没有搭理熊小枝,双目微红,不屈不挠地说道,“大人若是忘了或是真不知晓,那就让湛儿帮大人回忆。当初东华为了复活万灵娘娘,要拿大人做药引子,老爷和夫人拼死才护下您。新族长泉斯将我们这些为奴的分配到教坊也就罢了,反正横竖都是贱籍,湛儿不在乎。可泉斯将大人这一支脉已经赶尽杀绝了啊!如今大人销声匿迹近百年,不仅未曾想着复仇,反而和东华人在一起厮混。”说道这,她已经哽咽不能语。 面对琵琶女湛儿让人动容的控诉,鱼童除了最初身体颤抖了一下,之后始终面容冷漠。熊小枝更是无地自容,都怪自己非要过来“见识见识”。 鱼童起身一手提起购买的东西,一手拽着熊小枝快步往外走,走过琵琶女身旁时,他淡淡地回了一句,“泉辰已经死了。”熊小枝看了一眼湛儿,只见她站在人群里,满目凄楚落寞。 走出云韶楼一段路后,熊小枝发觉不对,反手拉住他,紧皱眉头看着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事的,我累了,想回去。”鱼童撇开头,躲开熊小枝的视线。一如楼船上,对熊小枝的关心生生躲开。 “怎么可能没事!”熊小枝清楚地感受到鱼童出了云韶楼之后,拉着她的手便一直在发抖,现在他整个人更是畏怯颓靡,“你不告诉我,那我就去问刚刚那个女孩,把事情问清楚!”她松开鱼童的手,转身往回跑。 “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鱼童突然冲着熊小枝怒吼道。 熊小枝停住脚步回头震惊地看着他,两人面面相觑。 “小姐,我求你了......别去。” 鱼童低垂着脑袋,精致的脸颊在阴影下看不出表情,眼角的琉璃鱼鳞隐隐发光。记得初次见鱼童时,他被嫆儿呵斥,在魂瓶妖面前不得不认错匍匐在地,即便如此他的眼里却闪着倔强孤傲,没有丝毫羸弱。他何曾像现在一样畏怯? 其实熊小枝也并不知道找到琵琶女之后,该怎么办,只是凭着脑子里的一股热血往前冲。她看着鱼童的样子,心中不忍。走到他身旁,轻柔地说道,“那好,我不去...你告诉我,泉辰、泉斯、万灵娘娘这些人都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出了云韶楼之后手一直在抖?” 鱼童闭上眼睛,纠结挣扎,精致的脸颊皱在一起,面容痛苦地缓缓道出,“泉斯是现任鲛人族族长...泉辰是我...”其余问题,他闭口不言,保持缄默。 尽管如此,熊小枝还是吓得倒退了几步,脑子中飞快梳理着这些关系。也就是说,现在鱼童跟她一样,亲人尽失? “小姐,我求你了......别去。我和泉斯之间的恩怨是在遇见魂瓶大人之前发生的...” “所以?!” “我不希望因此给魂瓶大人添麻烦...” 不愿......给魂瓶妖添麻烦? “魂瓶妖若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不会觉得这是麻烦。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回去找那个叫湛儿的女孩,把她赎出来。就算我们不找魂瓶妖帮忙,我也会拼尽全力帮你的,相信我。”说完,她便回头往云韶楼跑去。 琵琶女是鱼童唯一的故人...熊小枝过往活在没有故人的世界,无论是在魂瓶异界,还是自家深锁的院子。但活着,很多时候,不就是为了故人么?无论是逝去的故人,还是活着的故人。 鱼童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缓过神,追上熊小枝,“...小姐,你等等我。” 云韶楼可是隶属国家,是教坊的地盘... ...... “小姑娘,如果你要赎人,得让你家官主来用妖力在这张单上印上自己的妖纹赎人,或者带着身份鱼符来赎人。你使不出妖力,就算有家财万贯也是不能赎人的。” 熊小枝一脸焦急,见到门口赶上来的鱼童,立马拉到柜台旁,说道,“掌柜,这是我家官主。他有妖力。” 掌柜眯着眼,扫视鱼童,“小姑娘,你和一个鲛人奴隶跑到我们教坊的地盘来闹事?这鲛人身上的奴隶纹还是泉斯大人亲自刻的,我们可不敢把人赎给你们。若不是看在你身上有虎符气息的份上,我现在就让你和这鲛人奴隶滚出去。”说罢,两个护卫出现在掌柜身后。 “鲛人奴隶纹?” 这一天之内,两种天差地别的称呼。熊小枝紧皱眉头,看着鱼童,虽然他是魂瓶妖的侍童,但衣着容貌各方面都算得上个小贵族。记得书上写过,奴隶会有烙印,难道鱼童身上有奴隶的烙印吗?可...在哪?鱼童白净得跟清澈的海水一样,怎么会有奴隶的烙印? 鱼童在一旁只是低垂着头,让鬓角的发丝挡住脸颊,一言不发。 难道是...眼角的琉璃鱼鳞纹?难怪...刚刚他一直低垂着头,不让湛儿看见自己的脸... 掌柜转身离开时,低哼道,“这种下贱胚子还做主子,还想从教坊赎人,真是笑死人了。” 鱼童的脸色苍白,有些重心不稳。熊小枝更是心头不悦,以往妖魔在她眼里都是蝼蚁。可如今,她却承受不了鱼童被冠上这样的称呼。她当即撂下狠话,“无论如何,我今天都要带走湛儿。如若谁敢动我,就血洗云韶楼!” 她护短,很护短...所以在她眼里除了魂瓶妖他们,其他妖魔依然都是蝼蚁的存在。 熊小枝言罢,掌柜背后的护卫就作势要上前抓住他们,却被熊小枝厉声呵住。她堂堂除妖世家正统继承人,若不是魂瓶妖他们有恩于自己,又怎么会对妖怪产生了感情?如今小小教坊里的妖能奈何得了她? 但顷刻之间,一群护卫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将熊小枝和鱼童团团包围。熊小枝怒气腾腾大吼道,“一群不知好歹的妖怪,我熊小枝不仅要血洗云韶楼,还要除了那叫泉斯的家伙,帮鱼童报仇雪恨,让你们知道我熊小枝是何许人也。” “小姐...”鱼童震惊地看向熊小枝。 倘若她知道东华要复活的万灵娘娘是她的前世...复仇不仅意味着要与鲛人一族为敌,还有强大的东华国。那时她这句话还能当真吗?鱼童在心里默默问到。 12.尘事拂面忆往昔 泉斯从锦被中惊醒,额前披散的发丝沾满了汗水。他余惊尚在,看了眼身旁熟睡的女人鱼姬,躁乱得心稍稍安定。他一声不吭地掀开锦被缓缓下床,撩起丝帐挂到金铜环时,右指上的玉谍与床边的金铜环相碰,寂静的夜晚里响起罄声。 “大人,你又做噩梦了?” “嗯,吵到夫人了。”泉斯坐起身在床侧,歉意地说道。 “呵呵,大人说的什么话呢。”鱼姬在泉斯牵引下不急不缓地下床,绕到泉斯面前为他理好衣裳。鱼姬拿出锦帕擦了擦泉斯额前的冷汗珠,小心地询问道,“这么晚还要出门么?” 鱼姬担忧的音容让泉斯冷峻的脸柔和了许多,“夫人,等会我想独自在院子里走一走。这阵子阴雨绵绵,难得今日月色正好,想去散散心中郁气。” 鱼姬从不怀疑面前的人,她清楚眼前男人的过去,明白他经历过的苦痛。他究竟如何爬上族长之位,她从不过问。近日泉斯夜夜都因噩梦惊醒,她虽忧愁,但还是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他的秘密。鱼姬为他披上披肩,温柔地叮嘱道,“那我就不陪你去了。不过这马上就要到寒露了,夜间天凉,寒气彻骨,披肩不抵用的,别在外待太久了。” 泉斯握起鱼姬的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宠溺地说道,“嗯,一切听夫人的。” 鱼姬回应温婉的一笑,在夜色侵吞的清冷寝室里,仿若点起了一盏青灯,照亮泉斯的眼眸。泉斯盯着鱼姬温婉的笑容略微失神,眼眸中渐渐泛起了水雾。 鱼姬还是像当初那么温婉..... 他一直想珍藏的女人,却又忐忑害怕真相会让她离开自己。他突然松开鱼姬的手,退到寝室的阴影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转身出了房门,留她一脸茫然。 房里房外,紧闭的门扉仿佛将他与鱼姬隔开在两个世界。 “小姐,听说昨晚老爷半夜出门之后一直没有回来?” “兴许是有急事要处理吧,近日鲛人族内务杂事繁多。” 小茹从鱼姬的话语中听不出一点波澜,便安心地抖出在外面听来的大新闻,“小姐,现在街上都在议论老爷,说是老爷自从当上鲛人族族长之后,便上书给国君推行变法,说是要重刑罚,前段时间死刑犯纷纷被施以车裂。现在街上人的谈及老爷脸色即变。这大晚上出去说不定又是去琢磨狠毒的刑罚了,小姐在老爷身旁可要多小心呀,这万一老爷把刑罚用在小姐身......” “别胡说,泉斯向来是个温柔的人。你是我的陪嫁丫鬟,别尽听外界的风言风语。”鱼姬对小茹的话不以为然,淡定地摸着底料,检查针脚的线是否出错。 “哼,小姐...我是担心你才这么说的,其他人都说老爷是个嗜血残暴的怪物。” 鱼姬放下手中的针线,无奈地反问道,“那难道你也觉得老爷是个残暴的怪物?” 小茹坐在行廊边,荡着脚丫子,歪着脑袋,喃喃道,“那倒不会,老爷对小姐定是极好的。每月给我的银钱也是极高的,还从来没打骂过我,而且给我找了个好人家。哇,小姐,你绣的比翼鸟比小茹绣的还好......” 小茹拿起鱼姬手中的绣枕套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小姐,你的眼睛好了么?” 庭院微风拂面,树枝被吹得飒飒作响,鱼姬抹了精致妆容的脸庞衬着空洞无神的双眼。她“看”向庭院里连理树的方向若有所思,悠悠地说道,“小茹,很多时候,事情并不像看见的那样。但有些时候,即便看不见,心里也是清楚的。” 鱼姬清楚泉斯的过去,无论世人如何评价,她相信她的爱人都是温柔的。 她与泉斯自幼相识,但第一次去泉斯家,却是在泉斯的父亲死去的消息传来之后。只见他家徒四壁,糊窗户的纸都已经破烂不堪。病重的母亲裹着单薄的衣被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他拿出了家里唯一的一张凳子,擦得铮亮给她坐。 泉斯是个温柔至极的鲛人,和父亲一样。 鱼姬和泉斯两家是世交,家里的长辈曾一同出征西漠。可最后一场战役,泉斯的父亲再也没回来了。泉斯父亲本就是支系所生,虽为鲛人一族,却仿佛游离于家族之外,处于权利阶层的边缘。泉斯父亲在西漠战死的消息一传入北海国,泉斯立马被同族冷落,鲛人族嫡系要么暗中转移财产,要么强取豪夺,以至于日子难以继续。 腊月,祭祀开始,漫天大雪覆盖北海国的国土。 大人们忙着祭祀,没人有空管鱼姬。她便一早要求仆人给她换上崭新的红色小棉衣,披上大氅,带着母亲亲手做的加绒手套,早早站在大门前催促仆人开门。满脑子想的都是街上的戴面具的傩戏和唱腔独特的皮影,还有那阵阵的鞭炮鼓声......但当家门被缓缓打开,衣裳褴褛的泉斯映入眼帘,她所有期盼的事情瞬间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北海国国民普遍耐寒,但腊月里寒气彻骨,大家都会穿上厚重的衣服。可他瘦弱的身躯只穿了件短衫,脚被磨破了许多处,草履鞋已经满是血渍,看不出原来的色彩。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像城门的旗帜一样在寒风中瑟瑟。唇瓣冻得乌黑,和大门前挂着的朱红桃符形成鲜明反差。 落魄如斯,泉斯见她时惊讶之余,仍挺直地站在她面前,礼貌地施以相见礼——揖礼。鱼姬只觉得,面前的人是还有一口气的芦苇,仿佛只要再吹一阵寒风,他便倒在地上。 鱼姬当即解下肩上的大氅包裹着泉斯,脱下手上的加绒手套为他带上,不顾仆人的阻挡,一路牵着他到自己的房里取暖。她看着泉斯沉默不语的模样,心中的疑惑都问不出口。不久,父亲从仆人那得知消息后便赶过来带走了泉斯。 许多年以后,鱼姬才知道,那天......泉斯的母亲过世了。而他一直沉默不语的样子,即便是现在回忆起,都觉得难过。 祭祀结束后,鱼姬偶尔会在家中撞见泉斯。直到三月三,父亲领着泉斯和家族的人一同拜祖,鱼姬才知道泉斯已经成了父亲的养子。 又过了许多个寒暑。泉斯在国试中及第,父亲大摆筵席,往来的宾客纷纷上前祝贺,他在桌上畅谈欢饮,喜色洋溢在眉眼中。当日晚上,微醺的父亲将鱼姬叫唤至身前,讲了许多她不懂的道理,可字字仿佛烙在她的心中难以忘却。 吾儿啊,为父仅有你一女,自是希望你嫁与良人。当今社会,纲纪废弛,位尊者无功,奉厚者无劳,挟重器者多鄙陋,唯有图变,才能生存发展。泉斯生于贵族,身份自重,匹夫不及。幼远权利,视野深广,权贵者不及。生性纯良,厚德载物。即便高中,宠辱不惊,为人谦和。再者,你俩青梅竹马,情深意切,...... 其中深意,当时的鱼姬不懂,她只知道父亲同意了她和泉斯的婚礼。隔了数月,鱼姬的及笄礼隆重举行了,再隔数月,她满城风光地嫁与泉斯。 如今再回顾父亲的话,鱼姬好似懂了。现有的纲纪废弛,国民疲懒怠动。权力者的血缘牵绊太深,无德无能无为者享尽乐事。东有强国,西有边患,唯有图变,才能生存和发展。她坚信泉斯所做的,正是北海国所需要的强心剂。无论世人如何评价,她相信她的爱人,初心是温柔善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