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王朝》 第一章 当嫁英雄 三月的阳光从村头那棵生长了几百年的银杏树叶间洒落下来,投在孩子们一张张仰起着头,聚精会神的小脸上。 这群孩子约莫有七、八个,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恐怕只有三、四岁。此刻,他们正散乱的围坐在树下那面目慈祥的老者身边。那老者满头银发,一张老脸上的皱纹比他身后的树皮还要多,还要来得深刻。一双已经被褶皱挤得见不到多少的眼中,却时不时的流露出古灵精怪的神色。 “……嘿嘿。你们知道那凝霜姑娘到了那冰川之后见到了什么吗?她呀,走进那个山谷,就看见所有的冰雪都随着她的到来慢慢的、慢慢的开始融化。不到片刻,就呈现出了一片非常、非常美丽的景象……” “长老爷爷,您不是说慢慢的融化吗?那岂不是要融很久才看得见?那不到片刻是多久呀?怎么就化出来了呀?” “唔,这个……这,这,这二蛋!还能不能好好的听故事了?我这不是看你们着急嘛,那我说不到片刻,实际上就是过了很久的意思!要不然,你们还得等多久才听到她获得神力呀?” 二蛋抓了抓头,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个憨憨的傻笑,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倒是那老者见糊弄住了这小鬼,却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嘿嘿”两声偷笑。反正他脸上皱纹甚多,凭这些小家伙的眼力,还辨别不出他如此内涵生动的表情。 “嗤。”正当老者还在这偷着乐的当口,忽然,他的身后却响起一声极其不屑,极其响亮的嗤笑。听闻这一笑声,老者身子一僵。倒是依着老者小腿而坐的一个女孩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回眸笑道:“阿蝶,你来啦。” 随着女孩的呼唤,从树后大步的走出一个明眸皓齿,柳眉倒竖的少女。虽然知道这少女是村长家的女儿,但所有的小孩见到她的出现,还是都忍不住看呆了眼去:这少女比他们年纪略大,但也不过盈盈十五。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这些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美人,但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却也知道,司马姐姐是他们村子中最好看的姐姐了。不仅仅是她身上的衣裳永远是那么的干净且崭新,而且,她那比水煮过的鸡蛋还白,还透着红晕的脸蛋也是那么美丽,让人一看到她,视线就不受自己控制的停留在她身上,舍不得转开。 司马蝶却是没有在意这些小屁孩的目光,她走到老者身后站定,双手放在纤细的腰上,俏脸上扯出一抹冷笑,语气三分不屑,三分嗔怒,却又带了三分的无奈,责备道:“爷爷,您这老掉牙的故事都讲了八百遍了,从我爹忽悠到我哥,从我哥忽悠到我,也不知道换换汤,换换药。” “噗嗤。”“嘻嘻……”那老者还没说什么,孩子群中就散发出一阵犹如小老鼠偷米吃般窸窸窣窣的笑声。委实因为这种戏码孩子们早已司空见惯。每当长老爷爷被司马姐姐逮到,便总会遭到这样一顿数落。 “你,你小丫头知道什么,这些可不是故事……” “啊,我知道,这是您老年轻的时候出去村子外面,听人家跟您说的嘛……”司马蝶笑容可掬的接道:“只要从冰川深处获得上古神力的人,就可以一统天下呢……哼。要不是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能够一统天下,没准我就信了。” 老者鼓着嘴,气呼呼的瞪了自家这个不孝的孙女一眼,可是却不敢争辩。他倒不是怕了这臭丫头,可要是她说不过了,伸手拽他胡子,那可如何是好? 孩子们只要看到长老爷爷这吃瘪的样子便觉十分有趣,一个个笑得十分开心。倒是刚才司马蝶到来时起身招呼的那个女孩站在那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什么一桶天下、半桶天下,她是听不懂的。这阿蝶只不过大她两、三岁的样子,却比她多明白许多事情呢。 “阿铃,我们走。” “啊?……哦。” 司马蝶伸手拉起女孩的手腕,真如一只漂亮的蝴蝶一般,轻盈的向着前方飘去。那名叫阿铃的女孩看了她背影一眼,甩开心中的迷糊,脸上也是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跟在了后面。 这个世道并不是一个太平盛世,只因这个村子荒僻,反而并没有过多的受到战火的波及。孩子们能有一口饭吃,能有三两玩伴,能够时常聚在一起听着长老爷爷讲那些讲过八百遍的故事,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幸福。 阿铃是个孤儿。在如今这个世上,孤儿并不罕见。听村子里的大婶说,她其实不是这个村里的人,是某一天一个外来的人将她丢下的。就丢在村口的那棵银杏树下面。还是当时身为村长的长老将她捡起抚养,从此,她就在村里人的照料下,慢慢的长大。至于阿铃这个名字,却是司马蝶的父亲,也就是现在的村长替她起的。阿铃觉得,自己的名字比起二狗、二蛋他们,可要好听得多了。 而说起姓氏,事实上这天底下大多的人都是没有姓氏的。像司马家这样有名有姓的,那都是旁人眼中需要仰望的大家族了。战火纷飞,人们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又有多少人记得自己的父母祖辈是谁?又有多少人还记得自己是谁? …… “阿铃,我恐怕要走了。”司马蝶绕着一棵桃树转了一圈,把着树干摇了几下。树上飘下的花瓣衬着她的身影,衣袂飘飘,好像临风飞起来了一样。阿铃呆呆的看了半晌,似乎才明白过来她话中的意思: “要走?阿蝶,你要去哪里?我不让你走。”阿铃的脸上现出惶恐的神色,就像一只知道自己即将被遗弃的小狗。阿蝶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是她小小的脑子里记得的第一个人。虽然她不是很明白,但却也知道,阿蝶所说的要走,那大概就是她们以后再也不能在一起玩了。 “你这个傻丫头。”司马蝶看着她,脸上青春洋溢的笑容比身后的桃花还要美丽:“我们已经长大了,当然要出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我可不想,一辈子就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终老……对了,我哥哥就要从外面回来了哦。这一次,我一定要他带我出去看看。” 司马蝶所说的哥哥名为司马剑。早年便独自离开了村子出去外面闯荡,据说是在外经商为生。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为自己这个甚是疼爱的妹妹带来不少时兴的胭脂水粉、首饰衣料等等作为礼物。司马蝶亦是对自己这个兄长极其依赖。两兄妹的感情那是极好的。 “阿铃,你有没有想过,等你长大了,会嫁给一个什么人呢?”司马蝶仰望天边的层云,忽然对小女孩问道。 “嫁人?”十二岁的小姑娘,当然已经明白嫁人是什么意思。阿铃小脸顿时红了一片,嘀咕道:“阿蝶,说什么……什么嫁人,我可不懂。” “不懂?不懂你还脸红?”司马蝶忍不住大笑打趣起这个从小的玩伴。这年头,外面征战连年,也许今天还活着的人,明天就会突然而亡,故此十三、四岁的姑娘就做了娘亲那也是常事。越是贫穷家的女孩,越是嫁得早,像阿铃这样的孤女,更多的是早早成为了别人家的童养媳。亏得她是在这个与世隔绝般的村子里长大。这也算是一层幸运了。 “阿铃。我早就想好了。我司马蝶,一定不要平平淡淡的过一生。我将来要嫁人的话,那一定要嫁给一个一等一的大英雄!” “大英雄?” “对,所以,我一定要走出这个地方。我将来要嫁什么人,我要自己去挑选。” 在这个偏僻的,没有人烟的小树林里,少女百转千回想过千遍的心事终于说出了口。在这里听着她的,只有一个懵懂的小女孩,还有一棵自顾自飘落着花瓣的桃树。 阿铃睁着一双大眼,迷惘的看着好友。她没有懂得阿蝶话中的期许和憧憬之意,更没有懂得那萌动的少女情怀。她只觉得,这时候的阿蝶,好美好美。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还要更美。她的那双眼睛,流光溢彩,似乎倒映着全天底下最璀璨的颜色。 “阿蝶,外面的世界,就有大英雄吗?” “那是自然。”司马蝶傲然回道:“你没听说过吗?乱世出英雄,乱世出英雄。外面越是战火连天,就越是会产生出许许多多的英雄。谁能征战讨伐到最后,谁就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 少女怀春,总想觅得天下最好的男儿,却不知,战火连天即是民不聊生;征战讨伐那就是白骨垒积。兵凶战危,原是天底下最为残酷,最为悲哀之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 ? 第二章 家宴 司马家的庄园便是村子里最好的建筑了,一眼就能够认得出来。其实说是庄园,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也不过就是一幢石头垒砌的,有两层那么高的房屋,周围围绕着几亩田地,还有一口很深很深的老井而已。但比起其他人家那些树枝加茅草和着点黄泥糊成的窝棚,这样的屋子可别提有多气派,多让人羡慕了。 今天,司马家有喜事:据说村长家的大少爷,司马公子从山外回来了。故此,村长家特意宰了一头三百斤重的大肥猪,宴请了村子里所有的村民。像这种大手笔,别人家里是拿不出来的。单就肥猪,也只有村长家才养得那么几头,可别提有多金贵呢。 院子里摆着五、六张桌子,这时候全都挤满了人。每一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大碗油光闪亮的红烧肉。村民们笑逐颜开,手下筷子翻飞,就连一向淘气的孩子们,脸蛋都埋在堆得高高的饭碗中,吃得顾不上抬头。 在厅堂中,却是村长一家围聚在桌前。人人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别看村长在人前总是一派威严的模样,此刻,一双眼里却闪烁着激动的泪花。那村长夫人早已禁不住泪眼婆娑,只是满含慈爱的看着自己久违的儿子,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而那个总喜欢跟孩子们讲故事玩耍的老顽童一般的长老,这时却坐在主位上哈哈大笑,只笑得一双眼睛都已经眯缝不见。 “爷爷安好,爹娘安康,孩儿心中就满足了。” 这讲话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这青年剑眉星目,长得颇为英俊。大概是长时间在外闯荡游历之故,一双眸子更是历练得神采奕奕,顾盼神飞。光看着精气神,那便与院外的一般村民不同。人人看到都要说一句,这司马家的少爷,不愧是在外面见过大世面的。 “对了,刚才还看到妹妹,现在人怎么……”司马剑说着话的同时不由举目四顾。却见偌大的厅堂中,除了帮着上菜的一两村民,那从早上起便粘着自己的妹子竟不知所踪。 “她啊?”村长夫人的嘴角抽了抽,没好气道:“这死丫头,准是又去厨房捞肉送去给阿铃那小妮子了呗。”虽然是宴请乡民,但那三百斤重的大肥猪可也都是肉啊。她家这闺女倒是大方,每次给那阿铃一送可就是满满当当,实打实的一大碗。 “哦。阿铃啊……”司马剑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要说这阿铃,也是他从那么小一点看着长大的,自然知道,这两个小姑娘,那感情可是好得要命。 “说起来,阿铃也是个大姑娘了吧。十一……二,没错,应该有十二岁了呢。”回想起上次回来,小丫头还只七、八岁,面黄肌瘦的模样,性子倒是十分懵懂活泼。如今自家的妹子都已出落得如此美丽动人,倒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丫头长成了什么样子。 村长和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阿铃,自小便在他们家长大。虽说是全村的村民共同抚养,但是毕竟还是以他们司马一家为主。长老待那丫头,更是跟自己的亲孙女阿蝶没啥两样。村长夫妇自认也是尽了心力。但相比长老,他们二人却又多了一层心思:这年头,哪户人家这样抚育一个孤女,不是存了让她为自家传宗接代的想法?说白了,也就是养个童养媳。若不是司马剑这些年来始终在外漂泊,怕是二人的亲事都已经成了。 对于阿铃的模样,村长夫妇倒是颇为满意的。虽说这孩子长相比不得自家闺女,再加现在年纪尚小,还没长开,人也有些瘦瘦小小干干巴巴。但是放眼整个村子,却也没有旁的比她更好看的小丫头了。要配自己家的宝贝儿子,那容貌自然是不能差到哪里去。 “剑儿,这次回来,你看,你就多留一阵子,如何?娘和你爹也没多少日子了,不如,你就趁这机会,跟阿铃把事给办了吧。啊?” “办、办事?办什么事?”面对着亲娘那殷殷热盼的眼神,司马剑忍不住身子一僵。这不是他想的那档子事吧?……开什么玩笑,那阿铃还是个孩子。再说,就算他肯,阿蝶还不折腾死他啊? “哎呦!”看着自家儿子面色尴尬,村长夫人只以为他是害羞,忍不住脸上都笑出花来。更催促道:“傻孩子,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家养了那丫头这些年,也该是她为你开枝散叶,子嗣绵延的时候啦。” “这……”司马剑大急。他这娘亲,怎么还越说越来劲了?照这样下去,没影的事都得让她给说活了。 “啪!”司马剑心念一转,正要开口,比他更快的,却是主位上的司马老爷子。老爷子一发脾气,当下就用力的将手中筷子给拍到了桌上。村长夫人一凛,脸上神色顿时敛去,换上了一副恭顺的面容。 “哼。施恩望报,我司马家岂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户?”司马老爷心中这是动了真怒。他疼爱阿铃,只是怜其孤苦,人又乖巧孝顺。更重要的是,从小到大,就连阿蝶那闺女都不肯听他罗里吧嗦的故事了,只有那丫头,哪怕听过无数次,仍旧是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对他来说,阿铃和阿蝶一样,那都是他的亲孙女,从来也不分彼此。 “我就把话说在这里。要让阿剑娶阿铃,除非这事阿铃那闺女亲口同意,我司马家绝不允许仗势欺人,或者是挟恩示惠,逼迫于她。如若你们不把我老头子当一回事,哼!” “是,是。”一顿训斥,只说得村长夫人面红耳赤,村长大人尴尬不已。只一旁的司马剑,却松了一口气,脸上当即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伸筷为老爷子挟起一块大肉:“爷爷教训得是。阿铃对我来说,就是我的妹子,孙儿绝对没有那方面的心思。爷爷大可放心。来,来,这是孙儿孝敬您的。爷爷健康长寿,福如东海,这才是孙儿所愿呢。” 村长夫妇对视一眼,脸上不禁都露出一抹苦笑。 司马剑眼角余光扫过爹娘的脸色,眼中流露出一缕深思。 “爹,娘。古语有云,大丈夫何患无妻?孩儿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这娶妻生子,倒是不急。倒是您二老还有一个女儿,我还有一个妹子,眼下却是到了该找一个乘龙快婿的时候了吧。” 司马剑此次回来,便被妹子缠着,非要他答应带她出去见识一番。而事实上,他本人心中,便未尝没有这个主意。 司马剑在外多年,也知自己妹妹的颜色那不仅仅是在这个小村子,即使放眼天下,也是没有多少女子能及的。若是一生藏于这山谷,未免就是明珠蒙尘了。他并没有利用妹子为自己谋私利的打算,但为自己妹妹觅一个如意郎君,却是身为兄长的义不容辞。 “乘龙快婿?剑儿,你的意思……是?” “爹,娘,爷爷,有些话剑儿不知当讲不当讲。”司马剑顿了一顿。虽说不知“当讲不当讲”,口中却是并未迟疑:“我们阿蝶从容貌,到家世,在整个村子里,都无人堪与匹配。想必爹娘也早已在为此事忧心……然则,不是我这做兄长的自夸,即使要配那天下一等一的男子,阿蝶也不落于人。故此……” 司马剑并未将话说完。但其意已甚是明了。 桌上陷入一片沉默。司马剑知道,要离开爱女,爹娘心中必定不舍。但为了阿蝶的终身,他们到最后终究还是会同意的。他并未开口打扰二人的思绪。却没人留意到,一旁的司马老爷子慢慢的、慢慢的放下手中筷子,眯缝得让人看不清的眼中隐隐现出一丝悲伤之色。半晌,轻轻的,没有发出声息的叹出一口气来。 年轻人,野心勃勃,一股冲劲,只知外面天大地大,却哪里知道,外界的动荡,又哪有这山村的宁静来得安详?要知平静是福啊…… “剑儿。”司马村长端正了身子,脸上渐渐露出肃穆的神色。即便是作为村长他要时刻保证自己的威严,似这样的表情都是极少极少出现在他脸上的。 要知道,阿蝶是他的女儿。是他唯一的女儿! 见父亲如此,司马剑也整肃了颜色,面容沉静,目光坚定的回视过去。 “剑儿,蝶儿是你的亲妹子。你敢不敢发誓,此番带她出去,你必将护她周全,事事必定以她的终身幸福为重,必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置她于水火之中。若是你做不到,你……你……”即便他做不到,那便如何?司马村长一时之间不禁惘然:阿蝶是他的女儿,然则阿剑亦是他唯一的儿子。真要让他发下什么毒辣之极的誓言,他这一颗严父之心,却又如何当真舍得? “爹,孩儿愿意在此发誓,此次出去,我必定全心全力维护妹妹的周全,凡事以她的终身幸福为先。若是我司马剑为一己之私戕害胞妹,我愿意天打雷轰,万劫不得超生。” “剑儿!”村长夫人惊呼一声,面色顿时惨白。就连村长,也睁大了双眼,目中不可抑制的流露出震惊的神色。 “爹娘何须烦恼?孩儿一心疼爱妹妹,必将为妹妹寻得一佳婿,这誓言,又怎会应验呢?”司马剑微微一笑,和煦的笑容令人不觉如沐春风。 第三章 离家 “蝶儿,剑儿,这是娘为你们缝制的衣服鞋袜。出门在外,冷了记得添衣……这是娘为你们准备的干粮,有肉干,还有糕饼,哦,这是娘亲手腌制的果脯。一旦出去,可就再也、再也吃不到了……”村长夫人手里捧着包袱,说着说着,便不由得声泪俱下。 “娘,您这是……”司马蝶满头黑线。以往每次大哥离家的时候,她娘便会唱这么一出。她还每次都站在一旁看大哥的笑话来着。没想到果然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一茬今日终究是落到了自己身上。看着娘亲手中塞得圆鼓鼓的包袱,以及脚底下大大小小十几个箱笼,她便觉得自己简直快要崩溃了:这比起她哥来,那根本就是大巫见小巫嘛!——“娘,这么多东西,你叫我和我哥两个人,怎么搬得出去啊?” “噗嗤!”司马剑看着妹妹那一脸苦不堪言的表情,竟没忍住笑出了声。司马蝶顿时狠狠一记眼刀剜了过去。 “呃……呃,对了,阿铃呢。妹妹,我刚才好像看见阿铃也来送你了来着。这小丫头跑哪去了,我找找看啊……”在爹娘面前,司马剑如何敢跟妹子对上?趁着司马蝶将发飙,而未发飙的当口,他赶忙借故,试图将话题转移开去。一双眼也是东张西望,四处搜寻起阿铃那小小的身影来。 这一看,果然,便见人群之外,远远的一棵大树底下,一个瘦小的孩子正半躲在树后,满脸纠结,似想过来,却又不敢。 “妹妹。”司马剑轻轻的唤了一声,朝着那个方向微一努嘴。 司马蝶循着兄长的示意看去。那一头,阿铃见她望来,赶紧“嗖”的一下将双手藏到了身后。 “阿铃,你在藏什么?”司马蝶转身朝着阿铃走去。身后,司马剑十分乖觉的挺身而出,三言两语,瞬间吸引了村长夫人的全部火力。 阿铃依依不舍的看着司马蝶,脸上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知道阿蝶离去已成定局,她闷闷不乐了几天,最后这日还是跑到山里,采摘来一包山果,算是为好友践行。可是看到村长夫人那堆积如山的出手,自己这点东西,拿出去非但没用,反倒是阿蝶的累赘了。因此她便偷偷的将自己给藏了起来。眼见被发现,又赶忙试图把一包果子给藏起来。 司马蝶走到阿铃跟前,伸手从她背后拎出一个小小的布袋。打开来一看,只见里面红的娇艳,绿的青翠,俱都是刚刚采摘的新鲜野果。看着这些果子,往日两人漫山遍野游玩嬉闹的情景又历历浮现在眼前。 “阿铃。谢谢。”司马蝶微微一笑,将布袋塞进怀里。紧接着拉起阿铃的小手,神情认真的叮嘱道:“我这就要走了。不过就算我走了,你也别怕,二狗二蛋他们要是欺负你,你记得一定要狠狠的打回去。你将他们打怕了,他们才不敢找你的麻烦。知道吗?” “我不怕。”阿铃坚定的摇了摇头。没忍住小嘴一瘪,两颗晶亮的眼泪就顺着嫩脸滴了下来。她赶紧拿手背擦掉,绷着小脸不哭,口中坚强道:“阿蝶,你放心,过两年,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就出去找你。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嗯。”司马蝶用力的一点头。这一刻,笑魇如花。 …… 这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庄坐落在一个幽寂的山谷里,车马不至。要想离开,须得翻山越岭,走很远很远的一段路。不过,司马蝶等人都是从小在山中野惯了的孩子,区区山路,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太大的困难。只是,跟着兄长,还提着大把沉重的行李,也走了两天,才算是来到了外面的官道上。 到了这官道,还并不算是出山了。因为这官道依然还是在半山腰中。只不过来往行人,贩夫走卒,总算是有一条平路可走。司马蝶并不知道,这条路其实是那些南征北讨的军队的铁蹄踏出来的。 山中哪里来的道路?无非是今天这个势力打过去,明天又一个新的势力打过来。这仗打得多了,也就自然有了路……在这片大地上,已经数不清有过多少的战乱,多少的势力更迭。这些势力,大多不过是昙花一现。 “妹妹,累了吧。别急,前面不远就有一个茶棚,我们可以在那里歇歇脚。” “哥,我不累。倒是你,累坏了吧。”司马蝶抬眸看了看自己兄长。一路上,大哥承担了大半的行李,自己身上,只背了两个较轻的包袱而已。不过让她刮目相看的是,即使那行李多得连大哥的身影都几乎遮挡殆尽,但大哥竟然一路健步如飞,就连她这个没多少累赘的妹妹都得用尽全力才能跟上。 司马剑所说的茶棚,事实上只是过往樵夫随手搭建的一个棚子,用以挡风遮雨。司马蝶没有料到,他们到的时候,那里竟已有人:茶棚旁边的树上拴着几匹马,棚子中几条供人落座歇脚的石头上挤着三、四个汉子,都是短打结束,面目精干,身上散发着枪林剑雨中闯过来的彪悍之气。见到这些人,司马蝶下意识的一低头,悄无声息的就往大哥背后缩了缩。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如若这几个人起了歹意,自己兄妹二人,在这荒郊野岭,未必能好。 “司马大哥,你可算是出来了。这可晚了一天一夜啊。咦,这还有位小姑娘……这位姑娘是?” “哈哈。”司马剑笑道:“阿强,大柱,大荒,大林。让你们久等了。这次耽误了一点时间。莫怪莫怪。”司马剑也没想到这次会带上自己妹子出来。为了照顾妹妹的脚步,他已然是放慢了不少。 司马蝶听着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好奇的又把头探了出去。没想到这几个人竟然与大哥相识,并且还以兄弟相称。她转念一想便即明白,这些人乃是事先约好,在这里接应他们兄妹的。 “这是我的妹子,名叫司马蝶。我这次特意带她出去见见世面。来,妹妹,见见你几位兄长。他们可都是你哥哥出生入死的兄弟。以后有什么缺的短的,只管找他们要。不用给我面子啊!” “好你个司马剑,有这么标致的妹子,竟然一点口风不露。你丫藏得够深的啊!” “哈哈哈。就是……” 几人大笑声中,司马蝶亦是受到感染,禁不住莞尔一笑,霎时恍如春花初绽。几个粗犷的汉子一下子不由眼都看直了。直道:“司马大哥,你这妹子真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这些汉子都是粗人,不知道在哪里听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些词语,知道是形容姑娘美貌的,便在这里用上了。 “几位哥哥好。”听人称赞,司马蝶俏脸羞红,直埋着头不敢抬起来。 诚如司马蝶所料,这些汉子果然都是来这里迎接司马剑的。所幸他们一行走南闯北,总是习惯于不论去哪,都会多备马匹,这次多了一个司马蝶,倒也不显窘迫。 司马蝶在山谷里长大,骑马却是不会。因此几人便继续在这窝棚之处暂作停留,一边休憩,一边便是教她一些常识。例如如何驱马行走,如何控马止步等等。反正最低要求,只需要她在马上能够坐稳即可。至于上马下马这些小节,到时候有她兄长帮忙扶持一把,倒是不必急于一时。 司马蝶本就聪明。不过半日光景,便能够单独驭马,或走或停,光看上去倒是都像模像样。司马剑的几个弟兄连声夸赞,均称阿蝶妹子果然伶俐,比自己学骑那阵,都要更好、还更快……总之,阿蝶妹子听闻这话作何感想那是不知,倒是司马大哥听完之后,嘴角很是不规则的抽了几下:几人给阿蝶骑乘的,那本来就是几匹马中最温驯、最通人意的良马。她坐在上面,甚至不需要如何操控,这马就能好好的带她走了成么? “大哥,我可以了。”马儿悠闲的漫步踱到司马剑的跟前。司马蝶有模有样的一拉马缰,果然立时止步。她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对于自己能够骑马,感觉兴奋极了。 “嗯。”司马剑笑着点了点头。看看天色,若是再不出发,恐怕晚上就赶不到最近的镇子了。何况以自家妹子这水准,行程就想快,也是快不起来的。“那好,我们就上路吧。” 在司马蝶学骑的时候,几个汉子早已将行李分装在几匹马上。这时候司马剑一说上路,那就是即刻可以上路了。 “等等。”司马剑想起一事,转身走到行李跟前,从包袱中取出一条淡紫色的丝巾。这本是他回乡带给妹子的礼物,临行自然被娘亲给一并打包到了行李中。“妹妹,路上风尘大,你还是戴张丝巾,以免吹伤了脸吧。” 司马剑想的是,自家妹妹这颜色,放在村子里没什么要紧,但是在外却极易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虽然如今仍在深山之中,但到了前方人多之处,恐怕嗡嗡的苍蝇就会上门了。 司马蝶何等聪慧,瞬间便明白了哥哥言下那未说出口的意思。她伸手接过丝巾,便系在了自己脸前。“谢谢哥哥。我省得了。” “走吧。” “走嘞!……阿蝶妹子跟上了啊。” 第四章 一见 日影渐渐向西边的天际偏移。光照从炽热的白光也慢慢的染上了一层橘红。山道上,一行六人的影子被推向后方,拉得很长。不时有欢畅爽朗的笑语从这一群人的口中发出。在这寂静的山中,兀自飘得很远。 “阿蝶妹子,要知道这初次骑马,可是很辛苦的。难得你坚持了这么久。我跟你说,你别急啊,这前面过去不久,翻过这座山,很快就能到镇子上了。到时候投了客栈,便能好生歇息一下了。” 因为司马蝶的加入,众人的行程被拖慢了大半。但是即便是这些脾气急躁火爆的汉子,也没有一人露出丝毫不耐之色,反而轮番安慰着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生怕她喊一声累。 司马蝶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细细的汗水,脸上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回道:“多谢荒大哥关心,我还好。不累。”可是语气中掩饰不住的虚弱和疲惫,听起来,哪里像是“还好”、“不累”的样子?算上最初学骑马,她直到现在,已经在马背上坐了五、六个时辰。一般没骑过马的男子尚且抵受不住,何况是她?面对众人的关心,出于礼貌,她还强打着精神回个一言半语。但多了一个字都不肯再说。不是不肯说,而是已经说不出来了。 众汉子心里面也是急的抓耳挠腮。偏偏没有办法。男女有别,总不能他们带她同乘。 “妹妹。再坚持一下。等到了镇上,我便为你找辆马车。到时候你也可以不用这样辛苦了。”走在最前的司马剑回头担心的看了一眼。听到这话,众汉子纷纷赞同。就仿佛他们现在已经为司马蝶找来了一辆马车一样,选择性的忽视了他们离着镇子,这还有老长一截呢。 “咦,有人。” 不用提醒,众人耳畔已经听到了前方远远传来一阵马蹄落地之声。“哗啦啦”犹如一阵暴风骤雨一般密集而紧凑。很显然,来者并非一乘一骑。众人循声来处看去,只见远处烟尘一片,一眼竟然瞧不出有多少人。这队人来得好快,只片刻之间,众人只觉得整个地面都震颤起来。那马蹄踏落声更是从“哗啦啦”转成了“轰隆隆”,恍若雷鸣。人还未至,只这声势已经让人心摇神驰,不能自已。 “下马。”那群人驰近,已然能够看清他们身上的穿戴以及旗号。走在最前的司马剑脸色一变,当即回头,对众人叫了一声。同时,他自己也已当机立断的翻身下马,站到了路旁。他们只是商人,在外面,若是遇到正经有来头的军队,那是需要下马避让的。以显示“我们只不过是平民百姓,并非你们之敌。”一般来讲,真正的军队见到对方显示出的态度,也就不会多加滋扰。否则,若是两支不同势力对上,当场拼杀,胜者扬长而去,败者留下一地枯骨,在这世上也是寻常之事。 余人不待司马剑提醒,俱都已经熟练自觉的翻落马背。只有一人除外: 一听到司马剑的“下马”二字,司马蝶当场就懵了。 众汉子的脚底刚刚落地站实,一下子也都愣了:下马?可有人教过,阿蝶姑娘如何下马没有?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脑门上瞬间流出了几脑袋的冷汗。 但这时要上前帮助阿蝶姑娘,却也已经不及:众人只这一迟疑的工夫,那一支骑兵已经奔到了跟前。 这队骑兵约莫三十来骑,三十几匹马俱都十分高大,比起司马剑他们这支队伍,平均都要高出一只马头有余。马上骑士衣甲鲜亮,精神抖擞。尤其是当先一骑:那是一匹全身雪白的宝马,肌肉雄健,毛色精纯,四蹄翻飞之下,兀自领先身后的马匹一个马身。众马奔腾扬起滚滚烟尘,落在它的后面,仿佛它正从一片烽烟之中独闯而出。见到这一幕,司马蝶甚至都忘了自己还不知如何下马,在这里干捉急。心中情不自禁的称赞了一声:“好帅气的马儿!” 她一个念头还未转完,这匹“好帅气的马儿”犹如一股疾风,已经与她擦身而过。那马上骑士在通过她身畔之时,一双冷电般的眸子还斜目在她身上扫了一眼。 被这双眸子扫过,司马蝶心中顿时一寒,浑身“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一个忍不住,险些从马背之上摔将下去。她骇然抱紧马颈,好在那骑士只扫了她一眼,便已经奔出好远。视线,自然也就收了回去。 在当先这名骑士疾冲而过之时,司马剑一颗心几已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对方许是见阿蝶只是一个小姑娘之故,并未多作计较。而后面的兵士,没有接到首领的示意,自也纪律严明,连看都没有多向他们一行看上一眼。 三十几骑瞬间便已驰过。 这条道路虽然容得下战马驰骋,但毕竟只是山路,平时能容两匹马并排而行已是极致,现下有司马剑一行连人带马外加行李,几乎就占了半边山道,便更显拥挤。数十匹马连贯疾驰带起的劲风直逼人面,吹得众人衣袂猎猎作响。司马剑等人不由自主地侧身相避。独自骑在马上的司马蝶同样是向着道路内侧缩了缩身子,却不料,她轻轻挂在鬓边的面纱承受不住这股风力,一霎之间,“呼啦”一声便从她脸上扯落,顺着风向飘向了半空。 “啊!”司马蝶轻呼一声,一个转身,便要伸手去抓。可是她手臂伸出,却只得一缕疾风从她张开的五指间穿过。那张面纱早已被风托着飞出了很远。 司马蝶瞠目望着风中打着转飞舞的丝巾,一时无语。忽然,在她视线中只见一只手臂倏忽抬起,正好截住了那面纱的去向。司马蝶定睛看去,却见那抓住面纱之人亦回头望来。正是这队人领先那位白马骑士。 夕阳的光辉从后笼罩上来,将那少女的身形衬得朦朦胧胧。她独骑马上,微仰着头,殷红的小嘴诧异的半张着,阳光从一个奇妙的角度照射在她雪白的小脸上,仿佛有光芒闪烁。那一霎,简直美轮美奂,不可方物。 “这是谁家的女儿,生得这般美貌!” 齐毅觉得自己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的碰撞了一下。但那也只是刹那之事。转瞬之间,那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视线。 “驾!”…… 等到那群人驰远,司马剑一行才抖了抖身上的灰尘,重新整顿马匹物品,准备上路。 “妹妹,你没事吧?”见司马蝶目光怔怔的望着那队骑兵离去的方向,半晌没有回头,司马剑以为她是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因而被吓到了。他重新从包袱里翻出一张丝巾,想了想,又拿起水壶,一并送到妹妹手中。脸上微笑安慰道:“莫要害怕,在外行走,也是有一些规则的。譬如,像这些军队通常是不会对商队出手的,即便偶有为难,那也是能用银钱打点的。否则,若是没了商人,他们的……物资这些从何而来呢。” 物资? 司马蝶听出兄长的语气在这里明显的顿了一顿,仿佛事先并不是想说这个词,而临时改口的。她转念一想,顿时明白:既然是军队,那他们需要些什么物资?无非便是兵器马匹,还有粮草……想到这里,司马蝶眼眸闪过一道亮光,脱口道:“哥哥,你们做的,想来并不是一般的生意吧?” 司马剑连同几位正听着他们兄妹对话的汉子脸上同时一诧:看不出,这个美丽的小姑娘,心思竟然如此敏锐。 司马剑笑了一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几个汉子整装上马,一行人再度缓慢的踏上了旅程。 …… 出了山地,便有一座小镇。名为依山镇。 山中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与山内那条道路一样,这一片本来也没有人家,只是山脚下的一块荒芜之地。但山中既有了官道,来往的商旅行人也便日益增多。进山的往往需要在山下清点一下行装,置办一点牲口,雇取必要的人力;刚从山里出来的,到了这里也习惯落脚放松,休息整顿,恢复精神后再行上路……久而久之,这里的集市形成规模,也慢慢有了饭馆、茶棚、客栈等等的店铺。逐渐逐渐的,人口聚集,才有了这样一个镇子。 炊烟袅袅。司马剑一行人赶在天色擦黑的当口,终于是拖着马蹄,踢踢踏踏的来到了镇上。众人不由自主的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也不知怎的,就是策马奔腾一整天,几个大老爷们也真心觉着没有这么累过。 司马蝶露在面纱外的一双大眼不无新奇的打量着周围:在宽阔的马路两边,有穿着各种不同服饰的行人三三两两,悠悠而行。其间话声喁喁,夹杂着两旁房舍中不时传出的炒菜的声响,和饭菜的香味。真是别有一番宁谧。对她来说,这样的景象已算得上是十分热闹的:在他们村里,一般到了这个时候,便已经是见不到什么人还在外面走动了。就连最顽皮的小孩,也被各自的大人拖着拎着的归了家。 司马剑几人常年在外行走,倒是驾轻就熟,径自寻了客栈,要了房间,便有条不紊的搬卸行李,安排晚餐以及预备洗浴。 第五章 查讯 要说这镇子虽然不大,客栈也小,但是它的沐浴设施那却是远近闻名的。只因这客栈的老板格外有心,他知道来他这小店投宿的无论是要进山出山,总之一路风尘是免不了的,故此店中不但常备热水,更出人意表的开设了一间澡堂。为给客人舒缓解乏,澡堂内还配置了数位技能娴熟的老师傅替人按摩捶背。一次收费十文。当然,司马蝶身为女儿身,自然是享受不到这番待遇了。不过不需她要求,在她用饭的当口,店小二已经自动自觉的拎了两大桶热水放置在她的房间,供她洗浴。费用全免,算是住店附赠。 疲累一天的人,得以舒舒服服的泡个热水澡,那简直是极致的享受。司马蝶在浴桶中泡到水温渐凉,才舍得起身,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终于觉得人生不过如此。再也没有比这更美满的事了。 “咚咚咚”。门上传来三声叩击。紧接着便听司马剑的声音在外面唤道:“妹妹在么?” “门没闩,哥哥进来就是。”适才店小二上来收拾洗澡水,临了闭门而去。司马蝶浑身疲惫,倚在床头就不想动弹。又猜想兄长可能过来找自己说话,便懒得多此一举。自然,她此番行为又得了司马剑狠狠的一通说教,言道此时出门在外,不比在家。客栈又是杂乱之所,她一个女儿家,实不该如此马虎大意……司马蝶一阵好哄,才总算是将这个唠叨哥给安抚下来。 此时司马蝶穿了一件淡黄的衫子,懒洋洋的斜靠在床头。刚刚沐浴过的肌肤雪白。一张小脸红扑扑,水嫩嫩,长发松松的挽在脑后。就连司马剑这个哥哥,见到都禁不住晃了晃神。暗道不知有多少男子,将来会为自己这个妹妹心碎。 “哥哥找我何事?” “也没有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你住得惯住不惯。”其实司马蝶从小就是个满山乱跑的野姑娘,身子哪有那般娇弱?何况,从村中出来到达此地,也走了三天两夜,这两晚,可都是在外餐风露宿的。她也没叫过一声辛苦。只是司马剑自幼就疼爱妹子,总是害怕她受到委屈。司马蝶为此常常嘲笑他不是自己哥哥,乃是自己第二个亲娘。 司马蝶微笑道:“这客栈的房间可比我自己的房间还大,床铺比我自己的床还柔软,想要什么只需要张嘴吩咐一声,店小二就会送来。我有什么住不惯?” 司马剑“呵呵”一笑。知道这是妹妹又在取笑他操心过度。但看她说话的时候,小手不自觉的轻轻捶着双腿,他目光中还是闪过一丝心疼。柔声道:“今天骑马可累坏了吧。你放心,这镇上有车马行,回头我就去给你租辆马车,到时候你在车里安心修养,就不用再在马上颠簸了。” 其实司马剑有这个念头虽然本意是怕她劳累,但此时这个理由已经并不是位居第一的考量了。尤其是在半道上遇到那队骑兵,司马蝶被吹落面纱开始,他便觉得,弄辆马车那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毕竟藏在车中,她的样貌就更不易为人窥见。唯有如此,他们招惹麻烦的几率才更小,更安全。 如今这世道格外混乱。他司马剑只是一介小小的商贾,是护不住妹妹的。如若今天路遇的那群骑士见到妹子的相貌之后,一旦稍起歹念……他只稍微想想,都觉得浑身毛孔不寒而栗。在那身骑白马的骑士回头的那一瞬间,只司马剑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脏已是全然静止。直到那人驰去,才回过劲来。事实上,他兄妹二人的命运,当时也只在那人的一个转念之间而已。 起初司马剑拿面纱给妹妹,便是顾虑路上不太太平。可在遇到那群骑士之后,他才惊觉,自己的考量委实不够。大大的不够!他甚至觉得,自己将妹妹从村里草率的带出来,究竟是对是错?然而不论如何,路都走到这里,开弓已是没有回头箭,上马也是没有回头路。只求将妹妹安安稳稳的护送到家则可,否则,稍有万一,只怕他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哥哥,今天在路上遇到那群人的时候,我们为何要下马相避?”在司马蝶看来,这一行为好生奇怪:对面来的本就是气势汹汹的兵马,如若对方没有歹意还好说,可要是对方来者不善,他们下了马,岂不连转身奔逃的机会都没有?从他们下马的那一刻,他们的命岂不已经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虽然从双方的差距看来,就算他们骑马,也未见得跑得过人家的战马。但是聊总比无好。在危机之际,四条腿的总比两条腿的跑得快些。 只此一事便已见得,兄长虽是商人,虽然衣着看着光鲜,钱财也还算富裕,但是论起地位,却也与蝼蚁相差仿佛。 司马剑心中苦笑。暗道妹妹果然是慧眼如炬。但是大争之世,人命本来就贱如草芥,没有谁是可以避免。你说一般的平民命不由己,但他们遇见危险多少还能趋避一二;你说他们商人能挣几分钱财,但是要想求财,就免不了周旋于各大势力之间,所谓约定俗成的规矩,那也只是一纸空谈,人家不守便不守了,你能怎的?然而,你要说那些大则割据一方,小则占山为王的势力就能逍遥快活,恣意恩仇了,又可知这片土地如此广博,每天都有不同的势力兴起或者消亡,吞并或者打杀。数百年的兴衰下来,死在刀剑之下的反而高于任人鱼肉的百倍千倍,千倍万倍?……总而言之,世道如此。能活着,便已是极大的幸福了。 司马蝶瞥见自己衣服的衣摆上有个褶子,伸手默默抚平,一双美目微微流转,低道:“哥哥。今天那群人,到底是什么人?” 司马剑眉头几不可察的一蹙,目光在妹子脸上停顿了片刻。他能够在眼前这世道上存活,并且从山村里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子积累到现在的大笔财富,绝不是一个没脑子的蠢货。至少察言观色的本事是有的:司马蝶虽然也是聪明,但老练远不及自己哥哥。她三番两次的开口,无不围绕着那群骑士打转,此举已然引起了司马剑心中的警觉。他只留心一看,司马蝶脸上那些微异样的神情到底逃不过他的眼睛。 司马剑心中打了一个突。暗忖:“不对,这妹子的样子太也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忽然想起那白马骑士接住妹妹丝巾,而后回眸的那一瞥。不得不说这一画面对他的烙印极深,否则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就往脑子里窜。在当时他是满心紧张,一心只害怕对方起什么歹念。但是他却没注意,当时妹妹是什么表情? 那时候他走在几人的最前,那群骑士驰过之后,一行人的视线都向后追随,没例外几人的身影都落在他的眼中。但由于全都背对着他,所以自然是看不见妹妹脸上的神色。司马剑仔细的回想,最终只得无奈的放弃了打算。 也罢,既没证据,还是不要胡乱的揣度妹子。她毕竟是自己妹妹…… 忽然。司马剑的眼神落在床头一张白色的丝巾上。这方丝巾是妹子脸上那张被吹走之后,他立即从行李中再拿出来的。他当时心惊肉跳,只想早一刻将她脸重新遮住,一时未想其他。但现在他整副心思都在琢磨,妹子当时的一举一动瞬间清晰起来。他倏忽想起,他将丝巾递过去时,妹妹骑在马上,正回眸极目远送,目光……分明甚是灼热。 …… “扑棱棱”一只灰鸽俯冲而下,落在一个身穿甲胄的兵士伸出的手臂上。那兵士从灰鸽的腿上解下一支细小的竹筒,又一扬手,灰鸽再度腾空而去。 “大人。”那兵士一溜小跑,来至帐中,双手将那支竹筒举过头顶。上面伸来一只宽大的手掌,接过竹筒,扭开顶盖,从中取出一卷白绢,旋即展开。只见白绢之上文字细密,内容颇为不少。那位被称作“大人”的男子似在细看,而下首那名兵士维持着俯首听命的姿势,亦是半点声响也未发出。 过了半晌,那位“大人”才将那白绢缓缓放下,手指在几案上轻轻叩着,嘴里喃喃自语,道:“司马蝶……” 如若司马蝶在此,一定能够认出此人的眼睛:这双眼曾与她擦身而过时冷眸一瞥;亦曾在奔马之上与她遥遥对望,直至消失……原来此人,不是那队骑兵之首的白马骑士是谁?这会,他已解下了头盔,藏于面罩之下的,竟是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年约二十七、八岁上下,脸部线条刚毅,犹如刀削,眉眼疏朗,鼻梁高挺,薄唇亦是棱角分明。整张脸上,充满了男性的阳刚意味。但此刻,他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微笑,却为这张脸平添了一分柔和。 司马蝶这是从出生以来第一次从山里走出,哪里料到,只路上匆匆一次擦肩,还未至夜,自己的来历资料已经清清楚楚的摆在了对方的桌案之上。 齐毅思绪飘飞,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途中那个少女姣好的面貌。原本他只是淡淡回想,却不意想着想着,就出了神:以他的身份,美貌的女子不知道见过多少,但不知为何,那一瞥之间的记忆,就那么的烙上了心。那姑娘追随着丝巾的诧异眼神,在对上他视线的一刻,倏忽变得沉静,仿佛带着点探寻,甚至,还有些挑衅…… 齐毅忍不住一笑:是他想多了吧?那不过只是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挑衅?挑衅他? ……不过,那一个眼神,也当真是让他没齿难忘。 第六章 购车 “元吉。” “属下在。” 齐毅默然片刻,似乎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才悠悠道:“我听说,那个王胜上次送过来的粮草以次充好,甚至还挟带泥沙,惹得龙盘大怒。后来怎样了?” “啊?”元吉愣了愣。回:“这个……这个按例,应该已经被龙主公下令给弄死了吧。”虽然一向对这些琐事毫不关心,但是说到这话,这个叫元吉的心中也不禁唏嘘了一下。暗道这商人的地位果然卑微,说好听一点是采办,可是每次上缴物资所得的银钱,恐怕还不够车马之费的,偏偏要供给的,乃是数万兵马的口粮,这谁能耗得起?虽然承办军资的也并非一家,但那也只不过是大家一起撑着罢了。撑不下去的,就连性命也一并丢了。 但叹归叹,这些商人的命运一向如此,他也并不会往心里去。元吉想了想,补充道:“反正天下商人多的是,没了东家找西家,也是一样的嘛。”他以为大人忽有此问,是开始关心粮草大计,所以忍不住宽慰了一句。 齐毅瞥了他一眼,正儿八经的点了点头,道:“很是。”他顿了一顿,又道:“四圣城的司马剑,我听说近年来发展得甚好。你派两个亲兵,去将他接到我府上,等我回去找他谈谈。” “啊?”元吉脑子一懵,只觉大人的话锋跳转得过分飘逸了一些,令他一时之间有些无所适从。然则,那司马剑又是何人? 元吉没有见到那封飞鸽传书的内容,自然心下无知。正当他眨着他那绿豆般的小眼迷惑不解之际,只听他大人声音缓缓的续道:“据闻,司马剑一行现在正在依山镇上落脚。你们连夜翻山过去,刚好接到他们,就不用远去四圣城那么耗时费力了。” “是。”元吉俯首领命。正要退出,又听他大人的声音状似随意的道:“记住。把他们一行人都接过去。要小心对待,明白吗?” 听这语气,竟是对那人颇为看重之意。元吉心中凛然。虽然其实一点儿也不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态度坚定的执行。当即出外,公事公办将指令传达了下去。 …… 黑夜不长。 对司马剑等人来说,起早贪黑只是常事。只不过,每日里起得比他们更早的,也是大有人在。天还擦亮,勤恳的小贩已经担着热气腾腾的早点挑子在路上行走。各个店铺也纷纷打开了大门,迎接着清早的第一波客人。 “客官,您早啊。您这一大早的是想挑选了牲口好赶路?呵呵,本店这都是优良的骡马,不论跋山还是涉水都能满足您的需求。不知您是想选擅长走山路的,还是擅长走远路的呢?” 车马行不大,老板掌柜连同店小二同系一人。原本只是个骡马贩子,只是见此地生意还做得,最终便在这小镇上落了户。这生意做久了,也摸到了一定的规律,比如像这么天还未亮就上门的客人,那多半都是成心赶路的,故此这单生意多半能成。因此,一见面前这毫不犹豫直接走进店中的三名青年,他脸上立刻展现出最诚挚的笑容,口里也热络的招呼起来。 这三名青年,当先长身玉立的,正是司马剑。在他背后两人短打结束,面相凶恶,看起来倒像公子身边的护卫。他三人一早出门,至于另外两个兄弟,则是留在客栈,便于照应疲累过度,尚在屋内安睡,还未起身的司马蝶。 “我们想购置一辆马车。” “这……客官,实不相瞒,本店虽有马车租赁,可是那都是与车夫合作的生意,车夫都只挂在小店名下,并不归属小店,所以这……” “十两银子,不知道够不够?” 司马剑这是财大气粗。他这话一说,外加手心一摊,托在掌中的正是一锭白晃晃的雪花纹银,车马行老板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连声道:“足矣,足矣,客官这边请,本店的车辆,任君挑选。”依山镇靠山吃山,打造马车的木材随手可得,只需要到木工处定做,所需费用不过数十文。车夫随雇主出行一趟,耗时短则几日,多则数月,所得也不过几钱到二三两之间。这十两纹银,除却车马行扣除的,已够他们跑上两三趟乃至三五趟不止,这种生意,自然没有人会拒绝。 车马行的门面并不打眼,甚至十分狭窄逼仄,但后边院落极大,院子东面是马棚,里面拴着十数匹马;西面则并排停放着四、五辆马车。几个车夫坐在一旁的屋檐下闲聊,见店主领了客人进来,俱都停住话声,将视线投向了这边。 按理这单生意是谁接,车马行自然有其秩序约束,倒不存在抢生意一说。可是此次的客人需求却大有不同。既然人家是出钱直接买你马车,那要选哪一辆,自然得随着人家挑。几位车夫见到司马剑出的银钱,俱都心情十分澎湃,眼中放光,心中巴望极了这位豪客选中自己的车辆。好在这些都是勤勤恳恳的质朴汉子,虽然渴望,却也不至于争执斗殴起来。便只是在一旁眼睁睁的看他挑选而已。只在司马剑走到自己车驾旁边时,张嘴说上几句,无非是一些“客官我这辆马车好。”“客官我这辆比他还要好。”……之类的话。 司马剑为妹子考虑,自然不太在意马车的外表,只求内部舒适。可这些马车,俱都是小镇上的木器行独家所制,整齐划一得跟流水线上出来似的。外表固然好看不到哪里去,里面也是硬邦邦的,毫不柔软。可以想见,如果用这车一路把阿蝶拉到四圣城去,等到了地方,估计她也得给颠散架了。司马剑看了两辆,心中已经猜到剩下几辆也没什么差别。他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暗道看来只好在车厢里多垫几件衣物,以减轻颠簸了。 忽然,从他身后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客官,这辆马车是我的,您随便看看。如果您满意,小的还附赠软垫两只,保证您的亲人路途舒适,您看如何?” 司马剑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在他后面正站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这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正与阿蝶相仿。骨架都还没长成,面目倒还清秀,一身打扮和旁边几个车夫相差仿佛,只是,虽是打满补丁的衣衫,和旁人相比却洗得十分干净。他脸上咧嘴笑得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嘴巴右侧上方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看起来兀自天真未脱,似乎还没有学会像旁人一样卑微讨好得规规矩矩。司马剑看到这孩子和自己妹子差不多的年纪,心中先就软了一分,再见到这样一片真诚的微笑,禁不住也回了一个笑容,反问道:“这位小哥,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亲人挑选马车呢?” 那少年一仰头,脸上倒颇有几分胸有成竹:“这还不简单?这几辆马车里里外外什么样子,我们身为车夫的,早就一清二楚。我见你每察看了一辆,脸上就多几分忧心,虽然没说,但想必一定是为那乘坐之人考量。那人必是你至亲。而你所虑者,无非就是怕车厢太硬,太过颠簸,那人坐起来不太舒服而已。客官,我说得可对?” 司马剑心中讶然,不由得定睛打量了这少年几眼:这少年能察言观色,并且一开口就说出赠送软垫的话来,可见是个十分机灵的孩子。但机灵归机灵,这世上机灵的孩子多了去了。可是能分析起事情来也如此井井有条,却难上了不止一个档次。没想到一个山边小镇上的小小车马行中,竟然也有这等人物。 司马剑本身就是一个商人,眼光极是老辣,见到如此慧质的少年,当下就起了惜才之心。只是面上不显,转身撩起车帘,钻了进去。 诚然这辆马车内部和前面那两辆亦是大同小异。只是打扫得格外整洁,这又让他心中多了三分满意。司马剑在车厢之中转身坐下,一瞥眼,却见角落里黑乎乎的,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东西。他好奇之下定睛一看,却是两格小小的暗格抽屉。这在其他几辆车内却是未曾见到的。司马剑脸上微微一笑,心想这里倒可以给妹子放一些零食玩物,以免她路途之中闲坐无聊。 司马剑在车厢之中逗留了片刻,这会已是打定了九成九的主意。待他从车内出来,那少年已经怀抱着两只塞得鼓鼓囊囊的靠枕,笑嘻嘻的站在车前。司马剑一看,那靠枕虽是碎布拼就,但却针脚细密,缝得很是结实,里面塞的,想必是干草之类填充物,让人一见之下,就觉得格外舒适柔软,很想靠上一靠。司马剑心中熨帖无比,忍不住笑道:“你倒是看准了,我会挑你这辆车。” 那少年“嘻嘻”一笑:“客官您如此精挑细选,眼光想来必是好的。”言下之意,客官您若是选别人的,那就是你没眼光!此言一出,不只司马剑,就连一旁跟着的阿强和大柱二人,都忍不住被他逗得一乐。 “嗯。既然知道,那你还不赶紧将马车给我套上?” “好嘞!”那少年大喜,将手中的靠枕先放进车厢,接着蹦蹦跳跳的跑到马棚之中,牵出他的枣红马来。 “对了,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正。” 第七章 阿正 司马剑笑吟吟的看着阿正,就像看着一块蒙尘的宝贝。他一向是个有眼光的,在他看来,这少年只要稍加雕琢,将来必定成器。此时他已经有了将少年挖掘到自己身边的打算,只是,阿正此时身属车马行,尚需找个充足的借口令其解约才是。 “这孩子是个机灵的。”正当司马剑心下思忖之际,那车马行老板的声音在耳畔幽幽的响起。倒把他吓了一跳。司马剑回头看去,只见他一张苍老的脸上正流露着几缕唏嘘之色…… 奇怪,他没事唏嘘个什么? “老板,这孩子……是你的儿子?”如果真是如此,那倒不好办了。 车马行老板闻言脸色一慌,忙不迭道:“客官,可不能这么说,可万万不能这么说!家中母老虎甚是厉害,这话乱说,可是要了在下小命的。” “噗嗤!”司马剑忍不住一乐。不只是他,就连身旁的几位车夫也一个个笑出声来。可见,这位老板惧内的典故,那是深入人心。 “去,去去去!”那老板故作凶态的朝几个车夫一人瞪了一眼。回头又是一脸谦卑的对司马剑说道:“客官,你有所不知,这孩子虽然不是在下的儿子,但在下在此地多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了。” “哦?这么说来,这孩子是这镇上的居民了?” 车马行老板点头,又摇头:“说是,也不是。这孩子从小在这镇上长大,但却无父无母,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 司马剑点了点头。这年头,孤儿并非少见,反倒是安安稳稳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小孩更加稀罕。就连他们那人迹罕至的山谷中,不也有阿铃那么一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小孤女么? 车马行老板道:“阿正这孩子,以前一直是镇上的一个小乞丐。好在镇上民风淳朴,对这么一个机灵又本性不坏的孩子,一家省下一口粮,也能慢慢拉扯他长大。他从小知恩图报,谁家有个什么事,他也会很是主动的去帮忙,赚取一文两文的酬劳。再多的,这镇上的人也出不起。本以为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谁知,就在不久前,他竟然主动找来车马行,要求入行。唉,他年纪小小,又哪里会有几个雇主能看得上?不过怎么说也是看着他长大,他想安身立命是好事,我也不忍拒绝不是?这才把他收下了。要知道,这入行呢,是非得有自己的车辆马匹不可的,一般的车夫举家努力一二,倒也能置办。只不知这么一个孩子,一分一文是如何攒起来的。” 司马剑微微点头。他是什么眼光?一早就听出这老板大力赞誉,是在打感情牌。没准自己这位豪客心中一软,就又扔出去几锭银子了。只不过他有自己的考量,银子是不会扔,这人嘛…… “原来如此。这孩子也是不容易啊,大哥,要不我们干脆把他也雇上得了。反正我们买了他的马车,他短时间内也就没有办法做生意。要不就让他……就让……诶,对了,阿蝶姑娘身边一个照顾的人也没有,咱们几个又是大老粗,大哥,你就当雇个小厮,随行照顾阿蝶姑娘的起居,这不是皆大欢喜嘛?” “胡闹!”司马剑脸一沉,喝道:“这是什么话?阿蝶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家,就算要找人伺候,那也应该是找个丫鬟!找个小厮,这算什么?” “这……”阿强倒没说错,他自己的确是个粗人,就连这一层都未曾想到。他只是对这位名叫阿正的少年格外疼惜,心想跟着他们,好歹能额外赚取不少小费,司马大哥又不是悭吝之人。更何况,他看得出,司马大哥对这孩子,也是颇有好感的。可怎么话一到自己嘴里,就变味了呢? 且不提阿强在这里悔恨不已,恨不得抽自己几大嘴巴子。那边厢,阿正已经牵着马走到近前。不多不少,正将司马剑斥责的话听在了耳中。 要说阿正从一个乞丐,为己谋算到成为一名车夫,虽然看上去都是身处底层,但个中差别实乃巨大。他要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那真是枉自为人了。听到这话,当即扬起笑脸,应道:“既是如此,承蒙公子不弃,我跟在公子身边打打下手也是可以的。我很能干的。” 司马剑虽说驳斥了阿强,但言下之意却只说阿蝶身边不需要有小厮伺候,又没说自己身边不行。当下对这孩子的聪明,他心中更是喜欢上了三分。看向阿正的眼神更趋柔和,面上却故作考虑,道:“我身边倒是的确缺人手。只不过,要跟着我,你就须得辞去车马行的工作。你可愿意?毕竟,我可不愿费心培养出来的手下过不多久就远走高飞。你可明白?” 阿正大喜。要知道,如果在依山镇这一荒僻小镇做一个车夫,那么极有可能他这一生就只是一个小小的车夫。但跟着眼前这位公子却不同:他看得出这位公子对自己的赞赏之意,如果随了他去,自己将来或能独当一面也未可知。所谓顺着杆子往上爬,人家别说杆子,梯子都递过来了,他若不抓住,他就是傻子。 但话虽如此,阿正脸上喜色也没掩藏,眼神却巴巴的朝着一旁的车马行老板望去。 这车马行老板被这神转折惊呆了:不是。这公子不是来买马车的么?怎么到最后,连人也…… 看着看着,他一张橘皮一般的老脸上慢慢露出笑容来:“阿正小子,你这小子打小就赶着饭点在我这里蹭吃蹭喝,怎么说,我也算是你半个爹了。你有更好的去处,我也自然欢喜。这位公子看着也是良善之人,如此,我也没啥好不放心的。你既愿意,那就去吧。” “是!多谢老板。”阿正一笑,嘴巴上面的小虎牙铮亮铮亮的晃人眼睛。 即便是老板不留难,可无端端的收下一个人,总也不是说走就走的。阿正的那点家当虽然不多,但总也需要收拾;他在车马行的时日虽然不长,但总也需要道别。司马剑等人原本预计的天明启程,在这事情耽搁之下,似乎就已经太迟。好在司马剑为人豁达,权当是让妹子在客栈多休息一时片刻也好,再说这路程漫漫,真犯不着计较这些许时间。是以他也并未催促。谁知道,当他们回到客栈之时,才知,这一耽搁,就真的是太晚太晚了。 司马剑几人离开的时候天还擦亮,从车马行回来,则已是日上三竿。 大好的早上,天气又如此晴朗,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按照常理,这本应是人们一天活动的开始,是最为繁荣热闹的时候。可是刚走到街角,几人便觉出不对味来。 小镇上的街道虽不宽广,但是此时看上去却格外空旷。就连司马剑他们出门时还见的小贩都远远的缩到了土街的边角之地。也无人吆喝了,反而一个个好奇的伸长着脖子向当中眺望。众人视线集中之处,不出意外,正是他们下榻之所,也是这镇上唯一的一间客栈。 阿强和大柱都是实打实的粗人,就这还没觉出什么,反倒见司马剑脚步停住,还甚是诧异的关心道:“司马大哥,你怎么不走了?” “莫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司马剑微叹:你说对这种智商的兄弟,他是搭理显得近人情呢,还是置之不理比较松快? “不是的。阿强哥,大柱哥,你们看,这客栈外面是不是太过安静了?客栈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又不是深更半夜,即便这儿只是一个偏远地方的小镇上的客栈,但总也不能比其他地方还清净吧?司马大哥,要不,让我先去看看?” 司马剑转头看了阿正一眼。的确,阿正是这镇上土生土长的居民,就算真有什么事,由他出面,那将是最合情合理不过。不过他想了一想,还是摇头:“不了。还是一起吧。” 听了阿正的话,阿强和大柱二人终于恍然大悟。他们脑子里不约而同的浮现出司马蝶的身影,脸色齐齐一变:要知道,以阿蝶姑娘的美丽容貌,真闹出什么乱子,那也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几人这时还没有走近,但就连他们二人都这么想了,司马剑心中又怎能不产生诸如此类的忧虑? 所以他才拒绝了阿正先去探看的提议。要是真是阿蝶出了事,那他这当哥哥的理应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守护才对。 “哎呦,客官。客官客官,您可算是回来了哎!”客栈的掌柜正站在门里朝外巴巴的望着。见到司马剑一行远远走来,他脸上顿时展开一个圆润的笑容,胖胖的短腿一溜小跑,扭着腰飞奔而来。仔细一看,他那短肥的双手还掐着梦幻般的兰花指,如若忽略他的身材以及长相的话,竟然颇具少女气息。 “喂!”这位少女心的掌柜刚奔到一半,忽然,在他眼皮子底下闪现出一张俊俏而笑嘻嘻的脸庞。一颗小虎牙铮光发亮。难为这掌柜的反应敏捷到了一定地步,竟是及时刹车。身形停顿下来,距离阿正那小身子板只剩不到两寸半的距离。 “阿正!你这死小子,皮痒了是不是?” 第八章 枯城与传说 在看到那掌柜迎出来的一刻,司马剑已经不自觉的顿住了脚步。他本在猜测这里的气氛诡异,弄不好是和自己一行有关,现在虽然掌柜还没说话,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就已经证实了他的想法。不然,招呼客人的自有店小二,哪里需用劳动他掌柜的大驾? 再说了,就算是店里的小二,那也没有迎出门外的道理,最多在客人上门之际,才招呼一二。 不过,司马剑心中不禁安慰自己:从这掌柜热情似火的态度看来,或许,也并不是什么糟糕的情况?…… 司马剑在这里一瞬间,脑子里已经闪现过无数的奇怪念头。他知道自己想得太多,强行收束心神,定睛看去,只见那头阿正已经笑着拽起掌柜的手臂,打探道:“掌柜大叔,这里是怎么一回事啊?古古怪怪,让人心里发毛。” “这……”掌柜的心想,我不正要说嘛,还不是你小子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给我打断了? 不过这一打岔,司马剑已经越过了他们,几步跨进了店门。掌柜的张了张口,最终把话咽了下去,转对阿正故作凶相的瞪了一眼,没好气道:“什么古古怪怪?人家是来找这位司马公子的。”说完,他压低声音,凑在阿正耳边,悄声说道:“是大人物!” “大人物?”阿正眨巴了两下大眼,眼珠子骨碌碌的一转。 “大哥。” “司马大哥。” 走到门口,当先迎上前来的正是之前留在客栈的两个兄弟。司马剑看了一眼,只见两人脸色三分紧张,三分彷徨,甚至还有三分激动。倒是没有什么遇到急难的恐慌之色。他一边顺着两位让出的通路脚不停步的往前走,一边不动声色的朝四下里扫了一圈。只见周围远远的散坐着一些人,大概是这店里的住客,众人表面上并未围观,可是视线却都有意无意的朝着自己等人飘来。 “哥……”绕过柱子,就见一个身穿黄裙的少女回过头来,手中端着一把白瓷的茶壶,面上覆着一张白纱的丝巾,纱巾上方一双灵动的眼眸此时充满了诧异,充满了迷惑。见到司马剑,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正是司马蝶。 “阿蝶。”司马剑来不及去看其他,先拉起妹子的双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检视了一番,确定自家妹子完好无损,好得不能再好,确无半点不妥,这才转眸看向跟前: 其实眼前两人身形魁梧,腰背挺拔,身上甲胄银光锃亮,相对端坐于桌子两侧,一动不动,活脱脱两座铁塔也似,再加周身散发萦绕着一股若有实质的煞气,只要是走进这店门的人,便根本无法不注意到他们。 司马剑脸上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拱手道:“在下四圣城司马剑,见过二位大人。” 这二人身上装束,分明就是昨天山道之上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那一支骑兵。他本以为昨日并无交集,此事便已揭过,却不料,他实在是放心得太早。不过一夜工夫,对方竟至找上门来。司马剑暗暗瞥了一眼身边的妹子,内心叫苦不迭。 “司马公子不必客气。”那两位兵士虽说面无表情,甚至看上去面相还有些凶悍,但态度倒算和气。二人同时朝着司马剑颔首为礼——司马剑只是一商贾,以他们身份还尚不至于起身相见。 “我家大人近日有事在身,是以特命我等前来邀公子去府上一叙。” 终于,两人将司马剑心中那最坏的揣测给说了出来。其实对方既然找上门来,哪里还会有别的侥幸?不过司马剑犹不死心,只见他面露惊喜之色,口中连连称是,并道承蒙大人看得起,这实是小可的荣幸。最后故作平静的道:“既然是大人相邀,大荒大林,阿强大柱,你们几人就先护送阿蝶回四圣城等候,待我见过大人,再回去相聚就是。” “不必了。”对方说话,轻易地掐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我家大人的意思,公子一行人同去无妨,十方城繁华,我等必定尽心招待,绝不会委屈了公子和姑娘。” 意思是,其他人可以不去,但公子和姑娘是不去也得去的。尤其是这位“姑娘”。至于公子,也不过是一陪衬。大概还是人家大人生怕唐突了“姑娘”,所以才允他相陪的。 司马剑:“……” “敢问……”这时,几人身边传来一个细若蚊鸣的低音。几人循声而视,只见司马蝶目光清亮,细薄的面纱遮不住她脸上绯红的云霞,雪白的小手紧张的握着手里的茶壶,语声却出乎意料的清晰和坚定。大概忽然被众人目光集视,她话音忍不住顿了一顿,旋即又再开口,道:“敢问,你们家大人的名讳是……” 司马剑脸色一白。 “两位大人勿怪,舍妹自幼娇养,不曾在外行走,故此不懂规矩,还请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原宥则个。” 听到兄长又快又急的一番话,司马蝶俏目圆睁,顿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她心念一转,已然明白,想来这又是自己身份所限,问了不该过问之事。想到这里,她本已握得紧紧的双手禁不住更加用力的攥住壶身。 那两兵士淡淡的瞥了司马剑一眼,却道:“无妨。既然姑娘问起,我们理应知无不言。” “我家大人,乃是十方城之主,龙盘主公麾下第一大将,齐毅是也。” …… 喀得喀得……嘎吱嘎吱…… 马蹄单调敲击路面的声音,和车辆摇晃行驶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枯燥的,旅途上的杂音。 司马蝶轻轻挑开车窗的帷帘,一股干燥灼热的气流顿时扑面而来。即使戴着面纱,她也不由自主的抬手在脸前挡了一挡。触目明晃晃的一片光亮刺得她睁不开眼来。倒不是此时的天气有多炎热,而是由于路上的景象荒芜,阳光直直照射在光秃秃的大地上,满地的枯草黄沙,似乎与这炽热的光线融为一体。相互辉映,自然显得更加热烈而肆无忌惮。 自那日离开依山镇,改道北行,已经过去了十数日。因着两个冷肃不苟言笑的兵士在侧,一行人自然是噤若寒蝉,整个队伍气氛低迷无比。更别提独自闷在车中的司马蝶了。难为她从小漫山遍野游玩,最是不喜拘束的性子,这么多天来,她唯一能够聊以解闷的事情,便是掀着帘子眺望车窗外的景色。可是,一路走来,见得最多的除了荒凉,也还是荒凉,天地间仿佛只得他们一行人,一支队伍。要不是偶尔还有小片植物绿意,她甚至怀疑,自己等人是不是走进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沙漠戈壁中间。 离着道路远远的地方,断墙裂壁,依稀可见一片残垣。因为隔得很远,。目光所及,虽说是残败荒寂,但那城墙绵延宽广,足足围绕了整座山头,在阳光的照射下,竟也仍具气势。光这幕景象,已经可以想见它当日的巍峨壮阔。不知它昔日繁华之时,又曾是怎样的风光。 司马蝶只是半眯着眼睛,出神的眺望了一阵。一路行来,数不清这是第几座这样的枯城了。甚至,她从一开始的惊讶唏嘘,已经练就了现在的波澜不惊。 从一开始,兄长司马剑就告诉了她这些荒城的来历:这俱都是数百年来称雄一时的霸主们,为了宣示自己的强权和地位而修筑的城池。要知道,既然是建城,那选取的势必是在之前某一个时候也极其富庶的所在。然而那些强横一时的,或数年,或数十年,终究会为另一个势力所灭亡取代,而他们所耗费无数,引以为傲的城,就这样被推翻,被践踏,以至于百年之后,变成了一座又一座波澜壮阔的废墟。 司马剑言道,数百年来,被战火来来回回的焚烧冶炼,却依旧屹立于世的城池,不过两座尔:分别为北方的十方城,以及南方的四圣城。 相传十方城扼守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牵涉着某种强大而神秘的力量,据传但凡得到这股力量者,则天下唾手可得——好吧,先不论这个传言是真是假,但是,进驻十方城的势力,莫不是对此信以为真的。是以,十方城之主虽说换过一茬又一茬,但非但没人像其他城池一般摧而毁之,反而是层层固防。数百年间,经无数人之手,早已将之修筑得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如此一来,倒是真正奠定了十方城“天下第一城”的地位。 至于四圣城,则就没有十方城这么好运了。相反,伴随着这座城的传言,比起十方城来,则更是充满了诡谲与灾难:据说,凡是对四圣城擅动刀兵者,下场都如中诅咒,极短时期内必定消亡。莫要不信,相传在百余年前,当时某一任得十方城的霸主就曾做过想要一统天下的美梦。而他这一美梦几乎就要成真了:在统治了大半陆地之后,他的目标终于对准了四圣城。而后,便没有而后了。 相传那位霸主集中兵力,一夕之间,或许半夕之间,便踏平了整座小小的四圣城。然而,当另外半夕过去,第二日太阳升起之际,他的所有军队,所有势力,甚至包括那位霸主本人,都从这大陆之上销声匿迹,再无半点蛛丝马迹。 因此,四圣城成为了大陆之上所有势力的一大禁区。而同时,它也成为了大陆之上最具安全感的所在:在大陆之上几已没有立锥之地的平民,一旦到了四圣城,便等于身家性命多了一层保护。就算不知何时那股神秘力量让自己也消失于世,但总也比外面真刀实枪,实实在在的性命威胁要来得让人安心许多。 第九章 十方城 十方城下。 站在这个地方,你会不由自主的去仰望,去膜拜。这是一座很森严的城池。无愧乎“永立不倒”之称,它的城墙极高,耸立如山。归功于一代又一代的城主。哪怕隔着宽阔的护城河,似也挡不住那股扑面的威压。在这股威压面前,几乎任何人都会小心翼翼的卑微起自己的灵魂,仿佛永生永世再也生不起丝毫去撼动它的勇气。 但感觉始终只是感觉而已。相比起它的威严来,更加使人疯狂的,却是它所代表的,无上的霸业和权势。所以,不管这城墙看起来是多么的高大森然,不管它底下填埋了多少的尸骨,它也注定逃不过一次又一次被翻越、被践踏。 如今,站在城下的,是几名小小的商贾。 司马剑等人走南闯北,足迹踏遍过大陆之上的绝大部分土地。但是,唯有这十方城,从来就不是蝼蚁一般的他们轻易能来的地方。除非是十方城主选定的供给商队,否则,一般的商人即便是到达这里,也终将不得其门而入。更何况,这座神秘又凶险的城,在某些人眼里是垂涎三尺的肥肉;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则是不敢轻涉的雷池。 “这就是十方城啊……” 阿正双目一瞬不瞬的凝望着面前那高大的城墙,在一行人停止行进后,唯有他滑下车辕,一个人朝着城门的方向更进数步,几乎走到护城河边上,才停了下来。 “哈哈。阿正小子,你可当心,那河里可不知沉了几千百万具尸体呢,掉下去,可是会被冤魂给缠上的。”说话打趣的,正是一路随行,实则强押他们过来的两位兵士之一,名为阿夯。另一人名叫阿木。他二人虽是生硬的性子,对旁人是不苟言笑,但是阿正年纪尚小,性格活泼,外加嘴甜机灵,要讨好他们那是易如反掌。一路走来,就连这两位铁血大汉也不由渐渐卸下了心防,打开了笑脸。 司马剑眉心蹙了一蹙,心里琢磨着这话,深觉这倒不见得是假。 阿正回过头来,眼里都是兴奋激动的神色。他毕竟只是一十五岁的少年,对于强者,尚有着一股天真的崇拜和向往。相比起司马剑等人的思虑颇多,他的表现就更近似于一个孩子:“木大哥,夯大哥,这里就是十方城?我们真的到了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我早就想来看一看,这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两位兵士相视一笑,回。 司马剑正被他们的言语吸引,目光刚好落在他们两人的面上。忽然之间,他蓦地从二人笑容之中见出了一分淡淡的嘲意。 司马剑怔了一怔。然而转念一想,便即明白:自己几人在面对这堵城墙的时候,心中产生畏惧乃至敬怕在所难免。但是他们不同。他们是实实在在从这城墙之上踏过的强者——想那龙盘取得十方城也不过近一两年内之事,如果他们从那时候起就起始追随,那么在他二人眼里,与自己等人恐怕还真免不了有些云泥之别。 司马剑身份卑微一商贾,对于旁人这些许的骄矜自傲自然早已是云淡风轻。别说对方待他们尚算礼遇,就算当真不拿他们当人看,又有何话可说? “二位大人,不如我们这就进城?” “甚好。”木,夯二人特意在城下驻足,也是为了让这些平民好生体验一下十方城的这股气势。眼见众人神情一色的屏息静气,自然令他们满心自得自熏,有些许飘飘然耳。当下回身抬手:当他们手一挥,那就是全队启程的讯号——可是就在他们转身这一霎,两人四只眼睛同时睁圆,就连举起的手臂也忘记了动作。 他们就这样凝在了马上。 司马剑循着他们的视线倒望回去,面上也禁不住一楞。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妹子容貌美丽,胜似天仙。但是,却从来不知,阿蝶的美貌竟然可以如此的……如此的…… 锋芒毕露。 司马剑的心中禁不住“腾”的窜出这四个字来。虽然知道这四字并不大适用于形容女子之美,但是,在这一刻,司马蝶的身上,当真活脱脱的就散发着一股“锋芒毕露”的意味。 她不知何时掀开了车帘,整个人钻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之上。娇小的身子因为车辕的衬托而显得高高在上,俏脸微扬,因为站在阳光底下的缘故,被炽烈的光线映射得熠熠生辉。尤其是她那一双眼睛! 司马剑确定,在这时候,她眼中那逼人的光芒,绝不仅仅是阳光的反射。而是她的眼中,真的在放着光。否则,一个人的一双眼,何以会迸射出明明比太阳还要明亮的光辉? “十方城。” 从离开山谷,走到外面,司马蝶的耳中听得最多的一个词,便是这“十方城”。是以,当她在马车中听闻十方城已到,便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掀开车帘向外眺去。 几乎在一瞬之间,眼前那巍峨的城池,壮观的景象就擭住了她的心魄! 司马蝶情不自禁的站出车外,就那么昂然与这座城池对视起来。如果司马剑再看仔细一点,当能看出,她的纤细的背脊站得十分笔直。似乎在宣告着某种坚定。 像……简直是太像了…… 这女子脸上的神色,乃至于她灼热的视线,都与一个人太像。然而,因为某种顾虑,木,夯二人只顾着呆愣,却一时想不起那个人的名讳…… 龙盘! 因着对龙盘主公的敬畏和景仰,他们根本无法将眼前一个小女子偶然露出的神态与之相提并论。但是,但凡是随着龙盘踏破这城池的人,谁能忘却那个人当时的天人之姿?那个人,当时傲视这座城池的眼神,也是这般…… 不。自然是不一样的。 若是细看,这女孩脸上恍惚也只是比平日更为明媚耀眼而已。她一小小女子,怎能体会男儿对争战天下的霸气和野心?许是在这威严的城墙的衬托下,让他们把寻常的向往之色,看失了眼也未可知。 木,夯二人并未知晓,仅是那一霎的既视感,已经让他们打从心底里再也不敢轻看这个年纪比他们还小一半的少女。至于刚才那种自高自大的得意洋洋,更是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去。 司马蝶眼神回收。这时她站得比众人都要更高,看出去时俯视平生,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高傲。木,夯二人触到她的视线,甚至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微微避了开去。 十方城里自是一片繁华的景象。 这片繁华,与别处的繁华大有不同。事实上离家以来,司马蝶也还并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繁华。她安静的坐在车中,像往常一样掀着车窗的帘帷眺望外面。触目所及,对她来讲都是新鲜之至: 十方城是一座城,比起他们一路经过那寥寥可数的几个小镇加起来还要庞大。司马蝶从来不知道,原来地面的道路可以是这么宽阔,笔直,而且平坦,马车行在上面再无丝毫的颠簸,轻快得像在路面上飞,即使他们整队人并排在上面行走,恐怕都不显得挤迫。她也不知道,原来两旁的房屋可以修建得如此高大,整齐,而且壮观,一块块巨大的石头被打磨得方方正正,所有的房屋一溜排开,竟然如同列兵般,让人感到无限的气势。 十方城中甚少做生意的店铺,即使有,那也是在背街的角落。不但店铺不多,甚至行人也不多。即使是路上随意的行人,也俱都是身着重铠,身躯魁梧的粗鲁汉子。但是在这样一座城中,却反而是这样的彪形大汉,看起来才更加和谐自然。相较之下,反而是司马剑一行人并一辆破破旧旧的小马车,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许是甚少见到这样的队伍,故而路上那些粗鲁汉子都忍不住好奇的转头向他们打量张望。若不是木,夯二人高头大马的走在前头,只怕是早就有人按耐不住,上来一探究竟了。虽然同是身穿盔甲,但是还是有制式品级之分的。木,夯二人的装束,显然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超然。 司马蝶心中琢磨着这二人的身份,以至于他们背后那人的身份,不知不觉的放下车帘,也隔断了外面的一切。 马车平稳的向前行驶。 “等等。”忽然,只听马车前方,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甚少说话的,名叫阿木的兵士声音叫道。随即,马车的行驶戛然而停。司马蝶身子跟着一晃,回过神来。 “……”这个阿木性子沉稳,他若发声,必定有事。司马蝶心中不由得忖道。 “二位大人,这是……”司马剑的声音。 “走,去看看。” 随即几人翻身下马,一阵脚步声由近至远,似是走向街边。但仿佛还没走近,就听得那个阿夯的声音大喊大叫的传来:“喂,前面两位兄弟,我等是齐毅大人府中侍卫,你们跟我说说,这纸上写的是啥?咱不识字,可别误了龙主公的命令才好啊。” 原来他们是看见前方贴着不知什么告示,故而才下马相询。 司马蝶又听那方传来一个陌生而年轻的声音,道:“嗐,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嘛,咱们龙主公见兄弟们生活有点单调,准备开香雪宴给大家伙热闹热闹呢。这告示上的内容是说,命十方城中所有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未出阁的小姑娘们,人人准备一个节目,以待什么才艺表演。嘿嘿,到时候,可就有眼福啦。”看来此人还是一个话唠。不过话唠有话唠的好处,至少他是将这布告的内容以及原由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那声音虽然并没有笑,但是却没有掩饰心中的乐呵。却不见,听闻他这话的木,夯二人脸色齐齐一变,禁不住同时转身,看向了他们身后的马车。 第十章 香雪宴 马车的轱辘声再度嘎吱嘎吱的响起。可是比起刚才来,就显得缓慢和沉重了许多。 马车外,众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其中更以司马剑为最。 司马剑是识得字的,在看到那幅告示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心狠狠的往脚底下沉下去,沉下去……且别说龙盘举办这个香雪宴的目的到底是不是单纯的“与民同乐”,单凭司马蝶的美貌,一旦亮相于众人之前,那就绝不是一件小事。要知道,他们卑微的身份下,得罪不起的绝不仅仅是龙盘一人而已。在这十方城内,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的碾死他们。 司马蝶的独坐车中,身子随着马车的行驶而轻微的摇晃。一张秀丽的脸庞沉静如水,淡雅如一幅宁馨的画卷。只一双眸子出神的,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相比起兄长来,司马蝶的心中着实并无太多忧虑。在她看来,齐毅既然将她接来此处,那么她自然能够托庇于他。在路途之中,她已经听兄长说过,齐毅此人,乃是龙盘麾下第一大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他接来的人,一般人怕是也不敢相扰。 是以唯一需要提防的,仅龙盘一人而已。至于如何提防,反正现在想也是白想,不如走一步算一步,见机行事便了。 抛开此事不提,司马蝶心中想得更多的,却是那香雪节。 香雪是一种花,又名丁香。每当春满人间,这种花总会开遍这片伤痕累累的陆地,即使战火不息,也从来无法阻挡它的盛放。对于人们来说,它带来的是这死寂的大地上生的希望。所以世人多爱这种花。而女孩们的喜爱,则多半是因为这种花的娇艳美丽。每当香雪花开的时节,司马蝶就常和阿铃一起,漫山遍野的游玩嬉戏。而她们的小小房间,也总是会在这个时候被装点得格外漂亮,芬芳宜人。 因为香雪花开的时候,多闻女子的娇声燕语,故而便有了一个专为女孩们而设的节日,名曰“香雪节”。这个节日多在五月,有时也在四月末梢。届时相熟的少女们便聚在一起,各自展露才艺,争奇斗艳,是为香雪宴。由是又吸引了各家的少年郎。故而在这一天,往往又是少男少女们互诉情衷的节日。只是,这样的节日,在司马蝶他们那巴掌大的小山村里,自然而然便被忽略了。 不说别的,整个村子就司马蝶和阿铃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专程为她们俩过一个什么节,想来便觉小题大做。还不如结伴上山挖野菜去。 就连“香雪节”这个名头,司马蝶还是从自家老爷子那讲过八百遍的故事当中听来的。严格说来,在她小时候的确曾拉着更小的阿铃两人似模似样的模仿过过,只不过年龄稍大,便觉此举幼稚无聊,从而提也不愿再提。然而此时此刻,兴许是换了一个地方,来到这风云际会的十方城中,骤然听到这三个字,却别有一番不同的感受。如果撇开心中的担心忧虑不谈,竟然也莫名的升起了些许期待。 不知不觉间,司马蝶的心神从这香雪节的意义,渐渐转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上。 这一路上,已经说不清她是第几次这样的失神。恍惚间,似乎总有一双冷电般的眸子向自己注视。然而想得越多,似乎就越禁不住要去再想。仿佛那是一双幽深至极的旋涡,越是危险,越是让人忍不住地沦陷。 香雪节……不知道那个人…… …… 在一行人的沉默中,马车不紧不慢的在路面上平稳行驶着,沿途转过几个街角,最后,在一幢庞大的宅邸面前停靠下来。 齐毅是龙盘的心腹爱将,他所居住的,自然也是这十方城中数一数二的府邸。然而从外观上看来,这所宅子也与邻近的宅子一样单调肃穆,而并不显得奢华。除了同样是用巨大的青石垒砌,仅仅是比旁的房舍更高、更森严,黑铁的大门比旁人家要大上个数倍而已。然而就是这数倍之距,却已使得这所宅子从一众宅子中脱颖而出,散发出一股雄浑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齐毅接司马剑一行前来他的府中暂住的事情,自然早已通过飞鸽传书递了消息。此时见木、夯二人远远的押车前来,门前守卫不等他们走近,便已机灵地差人入内通报。待得众人行至门前,只见大门洞开,府上大管家正满脸堆笑的从里面迎了出来: “贵客贵客!”大管家人还未至,一叠声喜气洋溢的招呼先嚷了出来。别的不说,光看他这态度,就连司马剑都要以为自己还当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了。但他到底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只一怔之后,脸上禁不住苦笑摇了摇头。 大管家微胖的身躯一溜小跑的冲到近前。一张圆乎乎的脸庞,说胖倒也不胖,就有点像弥勒佛显瘦。一双笑眯缝了的眼睛藏在眼褶底下,迅速的在几人身上一转,随即精确无比的将视线投注在司马剑的脸上,口中招呼竟无半点停顿:“……这位想必就是四圣城鼎鼎大名的司马公子了,对吧?哎呀呀,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早就听闻公子年纪轻轻,便独自创出偌大家业,真真是年少有为!老朽虽然身在十方城中,却也不由得心驰神往,对公子那是神交已久啊。今日得见,实乃老朽之幸事也。” 大管家摇头晃脑,表情如饮美酒,熏熏然矣。估摸着这番话他自个都信了,说得那叫一个诚挚之至。然则司马剑内心就只有一个原则:人说他的,咱别当真便是。 好不容易等到这位老朽话音一顿,司马剑赶紧抢道:“老人家折煞小子了。在您老面前,小子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不说别的,听他一席话,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估摸着就见长了不少。 大管家眼中精光一闪,一道精明的视线朝司马剑身上一晃。待得司马剑想要去看清时,却只见老者脸上依旧摆着一副亲热和气的表情:“哎呀,这一高兴,老朽就容易忘事。还没自我通报,老朽姓彭,各位贵客高兴的话,不妨跟这俩小子一般,就称我一声‘彭老’;若是不高兴,叫我一声‘老彭’,也是使得的。”他说着,手掌向木,夯二人一指。 司马剑等人连道:“不敢,不敢。” “呵呵。蒙我家大人相邀,各位在府中小住,老朽定当尽心款待,各位请。”说话间,他眼神似是不经意的在队伍后方的马车上淡淡一扫。作为府中管家,对车中之人身份他自也早已从传书中得知。然而从头至尾,他面色却是丝毫不露,就跟没看见似的。即使一眼扫过,也是纹丝不动。司马剑冷眼旁观,心想光凭这份淡定,这位老朽便已不简单。但转念一想,心知那位大人身份显赫,手底下又怎会用平庸之辈? 人虽然是打开大门迎接。然则司马剑等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区区一介商贾,又怎有登堂入室的资格?是以彭大管家指引的,自是一旁的角门。入门之后,避开了前厅,直接绕小路通至客院。 齐毅府中的客院分为梅兰竹菊四座。东西各二。彭大管家在接讯之后,便即安排下人,将最靠近内院的“兰苑”好生布置了一番。 几所客院自然不会是一般大小。其中兰苑算不得最大,但论景致,却一定是最美。更重要的是,依着布局,在兰苑之中,有其他几处客院都没有的一所独立的小阁楼。那座小楼本作赏景之用,但听闻此次要招待的人中,尚有一位娇客,所以心思灵活的彭大管家便灵机一动,决定将这座小楼专门打理出来,以供司马蝶入住。 进入府邸之后,众人只觉周遭景色一变,此处鸟语花香,植被葱茏。树影婆娑,一阵阵草木的清芳弥漫周围。这哪里还是金戈阵阵的十方城内?没想到一墙之隔,竟隔出了一个仿若世外桃源般的雅境。 马车在园中小道上悠悠驶过。纵使车身破旧,竟也沾染上几分朴拙的雅意。淡淡的清风吹送,司马蝶就算身在车内,也顿觉心境一片沁凉。不得不说,十方城满城肃杀之气,但凡是任何人身处其中,内心都很难保持平和。然而这处的莎莎树影,徐徐清风,却仿佛能在轻轻摇曳间,将人心的烦恶尽消,使人灵台重回清明。 司马蝶再也忍不住,悄然挑起车帘,深深的嗅了一口外面清新的林荫气息。这感觉,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山谷之中,不知如何,竟轻易的勾起了她心中的怀念之意。 前方不经意回头的彭大管家目光在瞥见车帘底下那张美艳动人到了极致的脸庞时,饶是他见惯世态,都不由得微微一怔:这女子美貌,堪称绝色! 随即,他的一双精明的眼中,流露出一分了然。 第十一章 龙盘 兰苑中的客房早已按司马剑一行的人数打理了出来。只待众人选定入住即可。除了司马蝶那大包小包塞满大半个车厢的包袱箱笼以外,几人行李似乎就没剩下多少。在彭大管事的帮助下,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木,夯二人见事已办妥,当即告辞而去。他们虽是齐毅的侍卫,但齐府却没有他们住的地方。既然回到十方城,当自回军营去报到才是。 最后彭大管事也辞了出去。如今齐毅不在,偌大一个府邸不知道有多少杂务等着他去处理,对司马剑一介商贾他能亲自帮着打点,那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只不过,这面子是给谁的,那也不必明说。 众人早已憋闷不已。不说一路上有木、夯两个面瘫脸在,他们无法如平时一般兄弟之间畅所欲言,到了齐府之后,更加谁都没有胆量喘一口大气。直到此时,再无外人在场,他们才仿佛压在胸口的一块大石终于移了开去。当即也顾不得仍是在人家的地盘,不约而同的聚集在司马剑的房间当中,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阿蝶是司马大哥的亲妹子,也就是我们的亲妹子,哥几个,你们说说,这事,咋整才好?” 憋了这一路,众人想说的话虽多,但说来说去,话题终究都是围绕这即将举行的“香雪宴”。 “还能咋整啊?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以往也没见哪一任十方城主还亲自举办什么香雪宴的。谁知道那龙盘为嘛心血来潮,来这一出?” “其实……要我说咱们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毕竟那龙盘若真是看上了咱阿蝶妹子,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就是就是。虽说嘛,那龙盘年纪是大了一点,但也不足四十。男人嘛,正当年,正当年。” “说的也对。那龙盘是什么人,那可是堂堂十方城主啊!要是他看上咱阿蝶妹子,没准,还是阿蝶的造化呢。” 几人没心没肺的说着,可是这语气总没有言辞来得铿锵响亮。也不知他们如此争先恐后,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为了说服旁人。只是,说到词穷,终究也无法坦然。几人最后竟都沉默下来,你看看我,我望望你。 “司……司马大哥,你别……” 众人转目看向人圈之外的司马剑。从刚才起,司马剑就一直不发一语。可是,他那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可以看出,他的心中并不平静。 见众人望来,司马剑抬起头,嘴角难看的抽了抽,似乎是想挤出一抹笑。但自己也觉这时候不如不笑的好,于是又抿了下去。 “我……我出去走走。” 司马剑只觉得胸中憋闷无比。反正身边都是自家兄弟,也没必要维持什么风度礼仪,当下“嗖”的站起身来,脚步逃离般的冲了出去。 众人这才知道,他心中委实是慌乱得很了。 齐府并算不得奢华,但是景致却好。各种并不名贵的花木经过精心的布局,哪怕只是一小小的客院,也称得上是错落有致,一步一景。 司马剑冲出客房之后,事实上也并没有跑出多远。虽然彭大管事不曾限制他们的行踪,但是,司马剑行走江湖多年,也还不至于没有常识到在人家的府中乱闯乱撞。他只是从屋里跑到庭院之中,便慢慢的停下了脚步。 司马剑停驻的地方,是一片月牙形的花圃,其间种满了红殷殷的杜鹃花,时节正好,花开正艳。可是,从他迷惘的表情看来,眼前的美景明显并未丝毫的进入他的视线之中。从离家的时候,他就答应过爹娘,一定会好生照顾妹子,还要护她周全。可是,自从离开山谷,他们每走一步,却似乎都是那么的身不由己。来到这十方城是齐毅接来,眼前的香雪宴更加无可逃避……纵然身边兄弟拼命的说服那龙盘的好处,仿佛龙盘看上阿蝶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怎能如此…… 那龙盘年纪已然不小,身边姬妾也是众多。他有一女,年已十七,比阿蝶还要大上两岁,阿蝶怎能陷于如此乌烟瘴气的后宅?那岂不是看着火坑往下跳么?若是可以,他宁愿阿蝶嫁与那齐毅,至少齐毅品貌都还尚可与阿蝶匹配。何况,齐毅持身甚正,至少他还未听说过,齐毅身边,有别的女人。可是,齐毅现在人又在何方?香雪节迫在眉睫,届时他可能赶回?如果赶了回来,又可否在龙盘的跟前,护住阿蝶?……一时间,司马剑心中思绪万端,又是憎恨齐毅无端将妹子置于这般境地,却又是不得不将仅有的希望寄托于此人身上。 “唉,看司马大哥的表情,总觉得他很可怜呢。”不远处的阁楼上,两个人影凭窗眺望,正好将失魂落魄的司马剑尽收眼底。 “如何可怜?”司马蝶暂居的小阁楼本是为了观景而建,从窗户望出去,正对着整个“兰苑”的景致。早在司马剑从小道上转过来的时候开始,便已经落在了她的眼中。只是他心事重重,并未意识到而已。 阿正转望司马蝶,眨了两下眼睛,回:“心里面最想保护的人,却没有法子去保护,如何不可怜?” 阿正的行李最少,之前被司马蝶以帮忙整理为由留在阁楼。可是在彭大管事的帮助下,她那点东西早已收拾得一干二净,又哪里真需要阿正那点力气?事实上她却是为了问询一些问题,故而才将人留下。 如果司马剑心中唯一的救助是齐毅,那么司马蝶却不尽然。 她只是一个刚刚从山里面出来的小姑娘,打从心眼里,就没有司马剑那么多的卑微,那么多的束缚。在司马蝶看来,想要的东西理应自己去争取,而不想要的,那势必也应自己去解决。即使那龙盘是高高在上的十方城主,她也并没有真切的感受过那种尊贵,那种世人都已经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不外如此。 司马蝶知道,她想要问的事如果是去向大哥打听,那她那位可怜的大哥还不知道得担多少的心。故而她才退而求其次,找到了阿正。相比之下,阿正虽是在依山镇那座小镇上长大,但镇上行人来往,他所知的,也未必就比大哥更少。果然,在阁楼上这一会的工夫,阿正便已经将世上流传的各种消息都向司马蝶普及了个遍。 龙盘最早崭露头角的时候,也不过正如司马蝶与阿正这个年纪。事实上这个年纪就出来闯荡的少年是不计其数的,大陆的环境造成了无数流离失所,许多小孩从小就不知其父母,能长到十几岁的,那也是尝遍了人生的艰辛。再加少年的一股闯劲,便拉起一支势力自立为王,这也是常事。只不过少年终究是少年,他们的这些势力也是最容易遭人觊觎的,最终能存者百不其一。你道龙盘是那百中之一的天才么?很可惜,他并不是。 龙盘最初的势力存在也仅仅只昙花一现。但是他的韧性却也在此时体现出来。龙盘先是蛰伏起来,却在短短数月之后,忽然挑灭了犯他势力的几大势力。其实说几大,也并不大,最多相当于几个破落小山寨的力量。龙盘将那些人,不服他者尽数诛杀,归顺者则整编起来,形成了一股崭新的力量。当然,这支力量,存在的时间也就比他最初的势力长那么一点点。 在接下来的数年内,龙盘的势力就不住的在瓦解、重建、再瓦解、再重建……之间反反复复。但是,能经过千锤百炼的,必然不会一直沉寂。终于,慢慢的,众人都知道了一件事:要消灭龙盘,除非一把将之干掉,否则,前车之鉴那么多,那也不用再提。而到了龙盘当时的地步,谁又能说有那个把握弄死他呢?与龙盘实力相仿的不敢动这个心思,而比他更强大的,又有其他的虎视眈眈,不肯轻易打破平衡……由是,龙盘也在这大陆上立住了脚跟。 到了这个地步,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那也已算得是功成名就。即使想更进一步,那么稳扎稳打,步步登高也是一条康庄大道。只要他野心不灭,那么登上巅峰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只是,这个早晚,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 在这大陆上,人寿本就不长,至于十年二十年之后,即便是打下了天下,又能享用多久,那就不是旁人需要考虑的事了。毕竟,终其一生为得这天下的人太多太多,而得到的,相比那些得不到的,仅仅算是凤毛麟角而已。 然而,或者龙盘真的与常人生而不同吧:正当龙盘的声望如日中天之际,他却又一次的打破了世人的看法。 在这个时候,龙盘的势力,忽然再度从这世上消失。 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原原本本,不带一点风声,不留一丝痕迹的消失。 第十二章 可堪匹配 反正龙盘的人生大起大落已经是人们习以为常之后津津乐道的谈资。所以,他的势力是分崩离析还是销声匿迹,也并没有在大陆之上掀起很大的风浪。 只是,这一次,他的消失是久了一点。 在众人谈论揣测了许久之后,似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龙盘,为什么还没有如以往一般势如破竹的降临。 大陆之上本就是风起云涌,一段时间已足够让很多事情翻篇。故而,当世人发现,龙盘这一次是真的消失之后,也已经不再令人感到惊奇了。这世上每天都有势力消失,多他一个,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再说,龙盘此时的名头虽然响亮,但比起许多真正根深蒂固的大势力来,仍旧只是蝼蚁。 留存下来的,才能供人谈论。而留不下来的,就连让人唏嘘的资格都没有。不论他生前是多么的伟大。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许等到司马蝶出山的时候,世上连记得起龙盘之名的人也剩不下多少了。 龙盘再次出现,那是他销声匿迹的一年以后。 若是按照龙盘一贯的风格,他的出现,势必将伴随着另一个势力的覆灭。然而,即使世人已经对他的强悍了如指掌,在这一次,都无法不为他的所作所为而疯狂! 因为这一次,覆灭的不是其他,而是十方城。 真正有资格角逐十方城的势力还在互相牵制,虎视眈眈,根本就没有人料到,这个龙盘,究竟是如何凭空出现,平白擭取的。就好像一群猛兽包围之中的猎物,忽然被从天而降的苍鹰迅猛叼走,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怔忡,随后,才想起要反扑。 世人都说,龙盘真正的最恶一场战役,是他夺取十方城之后立即爆发的围城之战。那也是所有觊觎十方城的势力空前团结的一战。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 在那一战之后,龙盘的名字,才真正算是响彻天下。 世上传言本来就真真假假,再加龙盘的经历本身极具传奇色彩,总常为人津津乐道。油盐酱醋涮得多了,难免看不清本质。但是,某些东西,即使传过多少遍也还是掩盖不住的。那就是龙盘那坚韧到了极点的性格。 一般具有这种性格的人都极难对付。外强无法将他们打垮,他们自己的内心也从来不会动摇。说是坚如磐石也不为过。 如果说司马蝶之前还存在着一两分“亦无不可”的想法,在听完阿正的话后,也彻底打消了心思。她的愿望是嫁一个一等一的大英雄,却不是一个终其一生都难以撼动的顽石。两相比较,自然是更加年轻英俊的齐毅更合她心意。 司马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早在山道上那一瞥之际,已经悄悄的偏向了齐毅。否则,即使龙盘的性情再难对付,她也未必就会退缩。 “如此,只有不引起那龙盘的注意才好啊……”司马蝶心中琢磨,口中喃喃自语的道。 既然看上了那个路途当中一面之缘的人,那么要她敛去自身的光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司马蝶对自己容貌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别说让龙盘注意不到自己,如果过度低调,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更何况,那龙盘是何许人也,他眼光又是何其毒辣?想必即便是那混在鱼目之中的珍珠,他也未必就发现不了。 阿正默默的看了她一会,道:“阿蝶姑娘,恕我直言,你这个打算,恐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司马蝶一怔,随即“噗嗤”一乐。“阿正,你这是在变相的夸赞我么。如此,真是多谢你了。” 少女的笑颜仿若新雪初晴,清澈而又明媚。晃花了少年的眼睛。阿正呆了一呆,嘴唇微张,喉咙里面后半句话就这样断在了唇齿之间,一时忘了接下。 司马蝶转头望向窗外。离了她的视线,阿正这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抓了抓头发,按下心中的悸动,续道:“……阿蝶姑娘,既然我们萤火之力对抗不了龙盘,不如想想别的办法。以我看,偌大的十方城,莫非就真没有容貌才情与姑娘相当的女子了么?” 司马蝶眼睛一亮,于一片迷蒙之中惊现灵光,忍不住低呼一声:“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与其考虑如何躲避龙盘的视线,不如想想怎样让他注意到别人! 司马蝶本就是一聪明灵秀的女子,当真是一点就透。她一瞬之间心思转了几转,越想越觉得此法大有可为:“真真惭愧。是我自视太高了……想这十方城地灵人杰。容貌出色,才情出众的女子定是大有人在。我不过一介山野村姑,哪里就有资格与别人相比呢。”如果忽略她小脸上那兴奋狡黠的笑容,此话倒的确是谦虚。 “哦?那个少年已经在外打听香雪宴的事情?” “是的。” 彭大管事脸上似笑非笑。这十方城中关系错综复杂,风声变幻莫测,各个府邸派出的眼线交错渗透,自是常事。齐府也不例外。那个叫阿正的少年恐怕还没走出齐府,他的举动就已被府内的暗桩了如指掌。及至他在外到处打探消息,手底下的人才将此事迅速的禀报了上来。 “可知那少年在出府之前,去了哪里?” “回管事,他在安顿下来之后,便在司马姑娘的阁楼上稍耽了一会。” “是她?”彭大管事倒是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会做出此种事情的,定是那爱护胞妹的司马公子呢。却没想到,这当妹妹的,比那当哥哥的,还要更加干脆利落。 “那么,那个少年,在外探听了些什么?” 下属回:“那少年出府之后,便四处与人结交,现下城中得闲的兵士大多都在一起谈论香雪宴上将要出席的闺秀,那少年便……大张旗鼓的与人争论,事实上多半都是这方听到的话,原原本本拿去与另一方人争执。属下以为,他多半是在收集各家闺秀的情况。不过因为城中现下人人都在谈论这些,所以他这番做派倒也不多引人注目。” “哈哈。”彭大管事脸上一乐:“看不出,这小家伙倒还有些本事。” 这彭大管事脸大眼小,一笑便即整双眼睛都眯缝起来,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深意。 想那小家伙固然不错,日后栽培一下必然也是大有所为,但此刻,他琢磨的却是他背后那位。司马蝶司马姑娘。 他老彭活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胆大妄为的女子:才多大点岁数,竟然就敢在龙盘这位太岁面前玩花样。那龙盘是谁,从来他要一,旁人就不敢给二,更别提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算计于他了。就连少主年少时,都不见得有这般勇气。如此女子,简直是…… 太对他的脾胃! 彭大管事是齐毅的家奴,可以说从小看着少主长大,在少主的终身大事上,可不知****多少的心。齐毅年少时就追随龙盘,一直为他东奔西战,对女子又甚挑剔,以至于到现在还未娶妻。难得有看上的女子,他自然而然的觉得自己应该掌掌眼。这是他义不容辞的义务。本来,齐毅将这位司马姑娘接来府中正好,在少主回来之前,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好好观察。可是结果出乎所料,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那丫头就先出手了。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此女,可堪匹配少主!”彭大管事想到兴奋处,眼睛陡然睁开,手掌不自觉的在椅子的把手上爽脆一拍。底下回话的下属顿时傻了眼:多久没看过这老头这么情绪外露的样子了。老东西一向老谋深算,他的风格不是眯起眼睛,笑得迷之高深咩?不过,更重要的是,他听到了什么? 此女可堪匹配少主? 莫非彭大管事所说的少主,就是他想的那位少主?……不是,人生能有几少主啊?所以彭大管事的意思是……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作为下属,此人的眼光是精锐的,嗅觉是灵敏的,脑子是好使的。甭管是与不是他想的那样,反正先道喜了不吃亏。完了才道:“……敢问管事,莫非,那位姑娘?” 彭大管事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齐毅虽说早已飞鸽传书回府,可是传信的内容并非人人可知。他自然没有听风是雨,到处宣扬的习惯。不过眼下心情正好,再加此事并不是什么机密,故而见人问起,他还是十分和蔼的点了点头,眯笑道:“没错,咱们齐府,许是不久之后,便会多出一位女主子了。” “哎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那下属面露惊喜之色。心念电转:“我道那一行人区区一介商贾,怎能得大人的亲随屈尊护送,又能得彭大管事亲自招待。原来如此。没想到那个小小姑娘,竟会得我家大人青眼。啧啧,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不行,此女必须巴结,必须保护!趁她还没有真正成为我们女主子之前!” 那下属眼睛转了几转,当即堆笑道:“彭管事,咱未来的女主子打听香雪宴的闺秀,却是为何?难道是想在那宴上力压群芳么?哎呀呀,不愧是咱们齐府的女主子,果然是威武动人!” 彭大管事没忍住赏了他一记白眼,心说:“你才威武动人,你还鹦鹉动人呢!” 彭大管事沉吟片刻,好整以暇的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角,笑吟吟,又好似自言自语般道:“也罢。既然她想知道,那咱们做下属的自然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走着,找未来的女主子唠唠嗑去。” 第十三章 不过一二 丝毫不知自己已得彭大管事青眼的司马姑娘,这会儿却言笑晏晏的陪伴着司马公子,在兰苑的一角凉亭中闲坐。 在司马蝶有心的撒娇逗趣之下,司马剑还不至于总绷着个脸不给笑容。他尚不知此时自家小厮阿正已经被妹妹派出了府外去打探消息,而且成果已然显著。只在内心中拼命的压抑着自己的恐慌和焦虑,努力不在面上表现出来,生怕妹子因此担忧。司马蝶知道哥哥心中所想,但是,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出来,只怕更加惹得兄长心惊肉跳,故而还是别提了,自己默默的行事为好。 司马蝶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看看景,赏赏花,摆谈一下小时候的趣事等等。司马剑虽说还不至于就此忘却心中的烦恼,但心情总是舒缓了许多。越发觉得妹子善解人意,是个一等一的好姑娘,自己为了她的幸福,实是任重而道远。 彭大管事来时,正是这样一番兄妹和睦,其乐融融的景象。 “哎呀呀,司马公子,司马姑娘真是好兴致。不知道二位在这兰苑,住的可还习惯?”彭大管事远远一脸招牌的眉花眼笑,外加一溜招牌的碎花小步,喜气洋溢的奔了近来。别看步法轻快,后面那满头大汗的手下险些还跟不上。 “有劳彭大管事挂心,我们住得甚好,这兰苑风景别致,倒是让人流连忘返呢。”司马剑忙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回。 司马蝶本无意起立,可是见兄长如此,她也不便拿乔。因此只微微一笑,顺势起身,颔首道:“彭大管事好。” “好风采,好气度。”彭大管事眯着眼睛,笑得春风满面。他在心中已经认可了司马蝶,那便怎么看,怎么觉得满意。只觉比起她哥哥的小心翼翼,这位姑娘态度正好,正是他所期盼的当家主母的风范! “呵呵。阿蝶姑娘初来乍到,咱们府上还没有招待过您这样的娇客,老朽寝食不安,生怕有所怠慢,故而特意前来,只望了解一下姑娘的喜好。还望姑娘看在老朽一片至诚的份上,不吝赐教啊。” “不必不必。彭老实在是太客气了。舍妹一介山野丫头,当不得彭大管事如此抬爱。在下代表舍妹,谢过您老的关心了。”司马剑简直是受宠若惊,而且是惊悚的惊。慌忙一叠声的谦逊之词,下意识的就想要推脱。 司马蝶眼神闪了一闪,定睛向彭大管事那双笑得已经看不见眼仁的眯缝眼中直直看去。许是直觉,她觉得这位老儿的说话,并非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包括这老儿此时找上门来,她心中总是觉得别有深意。 也是刚派了阿正出去行事,她不自觉的便凡事会多琢磨那么一下两下。这一琢磨,果然就顿觉没有那么简单。 这老儿之前离去之际,早把该说的场面话说尽,何来的必要非得亲自还跑一趟,问自己的喜好?而且,是在她派出阿正过后不多时的这个当口?莫非…… 司马蝶心念转了几转,耳畔司马剑话音刚落,她当即笑着接道:“彭大管事的招待是用了心的。阿蝶怎能不识好歹。只是阿蝶从小在山林之间长大,乍然来到这铜墙铁壁的十方城中,心中甚是惶恐呢。不如,请管事爷爷给阿蝶讲讲这十方城中的逸闻,也让阿蝶排解一下心中的忧虑,可好?” “阿蝶?”司马剑愕然。 司马蝶朝他眨眨眼,露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司马剑脑补:“……甚是。这彭大管事亲自前来,我若是直言抗拒,难免扫了他的颜面。果然是我心慌意乱了。还是妹子沉得住气啊。”想到这里,他当即回了司马蝶一个:“妹妹有理,哥哥懂你”的眼神。脸上微笑道:“是为兄思虑不周,没想到阿蝶不同于我们大老爷们,初次来到这十方城,难免拘束。还多亏了彭老提醒。在下这里谢过了。” 就连彭大管事,那张堪称标准无暇的笑脸,在听到这话都不禁抽了一抽:“这位公子,初来乍到,难免拘束的是你吧。你这位妹子,胆子可是大得很呢。” 司马剑自不知道,短短三言两语之间,眼前这一老一少便已经在自个眼皮子底下达成了某**识。 司马蝶这时已经明了,这彭大管事神通广大,自己背地里做的动作显已无所遁形。不过这丝毫不奇怪。她的脚底踏上这十方城的土地还不到一个时辰,对方却是经营了不知道多少工夫;自己手下能用的也就一个半大小子阿正,对方手底下雄兵又有几何?何况平白前来,人家又怎能全然对自己一行人没有一点监视防备。只不过没有让他们知道罢了。 彭大管事此来明着说是问司马姑娘有何需求,实际上是问她有何打算。此话已经相当明显。内心光明磊落的司马剑听不出弦外之音,本身就在背后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司马蝶怎能听不出来。而司马蝶的回话也毫不遮掩:小女子心中惶恐,要听一下十方城内的逸闻才能纾解。然而现下十方城内最大的逸闻不就是香雪宴那档子事么,她想知道的无非就是有关这宴会的各种消息而已。阿正即使再聪明伶俐,他打听到的东西,也总是及不上人家齐府的事无巨细,底蕴深厚。难得这彭大管事主动上门送情报,司马蝶没有不接的道理。 “哥哥,你快去通知各位哥哥,让他们避让一二,别在园子里乱闯。”司马蝶抽了个空,一拉司马剑的袖子,凑在他耳边悄声嘱咐道。 司马剑一怔。他也不傻,虽然这老少二人话里的机锋他一时没有意会,但是司马蝶如此明显的托辞支开自己,他如何感受不出?司马剑满目疑惑的看了妹子一眼。 司马蝶笑着朝他使了个眼色。见妹子脸上并无丝毫沉重,司马剑心下稍安。他是个宠溺妹妹的好哥哥,虽然一时不明白,但还是依着妹子的意思,笑着辞了开去。在他看来,妹子和这彭大管事根本不相识,两人能有什么秘密可言,顶多是妹子一些奇奇怪怪的女儿家的调皮玩意罢了。眼看着香雪宴近在眼前,能让她多开心一下,何乐而不为呢。 “管事爷爷请坐。”司马蝶笑得甜,嘴巴也甜,一口一个“管事爷爷”。彭大管事知道这丫头这会是有求于己,礼下于人嘛。当下也不客气,便在刚才司马剑坐的墩子上坐了下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十方城可是难得举办一次香雪宴,竟被姑娘给碰上了。以姑娘的人品相貌,我看必定可以一举夺魁啊。”当然,若被龙盘看上,别说一举夺魁,一飞冲天都有可能。彭大管事笑吟吟的看着司马蝶。 严格说来,其实他尚不确定司马蝶打听这香雪宴是想大出风头,还是急流勇退。虽然从下属的回报看来,司马剑一行人对龙盘的告示表现得忧心忡忡,但这位姑娘的心思却似乎并没有透露过半分。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若是她的主见与她兄长背道而驰也不无可能。故此彭大管事才出言一试。虽然说从齐毅的传书看来,她已是自家内定的女主子,可要是她心里怀着别的妄想,那总是不尽让人满意的。 司马蝶淡淡道:“管事爷爷取笑了,小女子长于山野,没有见过世面,如何敢与这外面众多闺秀相比,要是论打鸟抓鱼挖野菜,阿蝶倒还有几分把握。可若论才华,那些琴啊棋的,阿蝶可是连摸都不曾摸过呢。” “姑娘不必妄自菲薄。”彭大管事一听她这么说,便知她意思是没有力争上游的心思。当下笑得就更真诚了几分,那张充满狡黠的脸上,不觉也更添了几分和蔼。柔声道:“老头子活了这么久,似姑娘这么人品出众的闺女,所见过也没有几个。以我之见,这十方城中,能与姑娘相当的嘛……呵呵。不过一二。” 重点来了!司马蝶眼睛一亮,禁不住迫切道:“那谁是一,谁是二?” “哈哈哈。”彭大管事一乐。这姑娘从见面起就一脸深不可测的表情,原来那都是绷的,其实果然还只是一沉不住气的小毛丫头而已。眼见小丫头神色微窘,他便即假装没看见,道:“要说这个嘛,闺秀当中还真不见得有。但此次香雪宴,除了闺秀,一般平民的女儿也能参加,就好似姑娘这种。那这可能性也就多了。”所谓闺秀,指的是龙盘身边众将领的女儿。这些将领跟随龙盘南征北讨,他们的闺女,自是比旁人的地位要高出许多。而平民的闺女,那是区别于贱奴的。一般奴籍的女孩自己凑在一起办个香雪宴什么倒也常有,但大人物的宴会,她们就只能在席间伺候旁人了。 “这民间姑娘,风情各不相同,各有千秋,可说多姿多彩。就老朽所知,就有一位姑娘,容貌绝色,才情无限,眼下在这十方城中风头正盛,大大的出名。恐怕,在这席间,唯她与姑娘可以一争高下耳。” “这位姑娘是谁?” “这姑娘,自名媚玉儿。” 第十四章 金羽纱衣 媚玉儿,若是只听这名字,绝非正经人家的闺女。但是,若是知道龙盘那已故的原配妻子,名字就叫媚儿,很多人便不会做此想了。 司马蝶连龙盘的名字,至今也就才听过寥寥数十遍,自然不会知道人前妻叫什么。事实上,龙盘身边不缺女人,但也对女色并不十分看重。世人都知道,他仅有的爱重之人,唯独他亡妻一人而已。至于是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情谊深厚,还是他妻子过世得早,仅供怀念,那就没人说得清楚了。恐怕就龙盘自己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想法。 那媚玉儿敢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可见她心中的确是有一定的自信的。用龙盘亡妻之名固然能吸引他的注意,但结果是引得龙盘震怒,还是爱惜,这谁也无法预料。只不过,由此见得媚玉儿早就野心勃勃,当是不假。 “据老朽所知,那位媚玉儿姑娘,年方二八,来这十方城已经半载有余,因其一来到便透露出有事主之意,故而城中上至将领,下至兵卒,非但无人滋扰,反而对她毕恭毕敬。” 司马蝶想了一想,拍手赞道:“妙啊。” 司马蝶也是个聪明剔透的人儿,只是从小与世隔绝,光有聪明却谈不上多少心机。否则她也不会一打听香雪宴的事,就被彭大管事抓个正着。此时听到这媚玉儿姑娘的行径,她不由大感兴趣:这招以进为退,用的正好,不但免除了自己容貌招来的祸患,反而使得自己的身价在这十方城内水涨船高。再想到自己一路遮遮掩掩,又是戴面纱,又是躲藏在马车之中不得出头,她就忍不住哑然失笑。 彭大管事笑吟吟的看着司马蝶。这姑娘就像海绵一样,不自觉的吸收着旁人的智慧。假以时日,必定会大放异彩的。眼前这世道,只有美貌而没有头脑的女子都活不太久。 “那位媚玉儿姑娘,据说舞姿美不胜收,只是她来这十方城中许久,见过的却寥寥无几。眼下香雪宴在即,她又是伺机已久,想是不会错过如此难得的机会的。” 司马蝶了然的点了点头。若说无人见过她跳舞,那女子的声名如何会这么响亮,可若是人人都那么容易见到,未免又太掉价。可见那女子在这十方城中,也是颇为用心的经营着。只待一鸣惊人啊。哪怕换了自己,也不见得能做到更多。 司马蝶自己能拿得出的才艺也正是舞技。毕竟在那荒僻的山野之地能学什么?琴棋书画么?她能识有限的几个字还是有赖爷爷的从小教诲,但也仅仅是识字而已。倒是哼几支歌,跳几支舞,便是她与阿铃从小到大的游戏了。想到阿铃,司马蝶脸上禁不住微微一笑。 “管事爷爷,依你之见,那位媚玉儿姑娘,与阿蝶相比如何?” 彭大管事笑道:“若是姑娘不来,这番香雪宴,必定是她独占鳌头的。” 这就是两人之间,不相上下。司马蝶想了一想:我一个山野村姑,会一点拉七杂八的平民舞蹈,又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发挥得差一点也寻常得很。那媚玉儿一心事主,苦心筹谋,想必对龙盘的喜好早就了如指掌。一个一心出头一个一心低调,想来结果已经可以拿住八分。那剩下的两分嘛……为保确切,也切不可就此轻心了。最好是再有什么可以运作之处,敲钉钻脚,以策万全才好。 这时司马蝶已经确信,眼前这老儿的确是真心实意的来帮助自己。虽然不明白对方这么做是为什么,可是,他所提供的情报,字字句句刚好是自己所需要的。若是无意,哪有这般巧合?竟似连自己内心的想法都完全猜到了一般。不对,根本是合着自己的心意来的。 司马蝶迟疑了一下,道:“不知……那龙盘大人有何喜好,又忌讳什么。小女子见识浅薄,还请管事爷爷指点一二,以免无意之间冒犯了那位才好。” 管事爷爷心想小丫头瞎话真是越说越溜。只怕你这话得把“以免”二字去掉才对吧。你当真确定你不就是冲着冒犯那位去的? 这话可就与之前不同了。若是打听那媚玉儿,或者其他哪位闺秀,彭大管事必会直言相告。可是,龙盘乃是他的主子,也是他主子的主子。在背后议论,可说是不敬。更何况,还是打着这般坏心眼。这小丫头也是胆大。 不过彭大管事也算得上是了解那位龙主公的性情,若是换了一个性格多疑一点的主上,他说话都得掂量掂量。但是龙盘乃是一个性格粗犷,不拘小节之人,再加这位司马姑娘与别人不同……故而,即便是真的有所冒犯,只要不触及底线,想来他也是不会怪责的。 彭大管事斟酌说道:“龙主公一生争战,身上并没有几根雅骨,但是他性格狂放肆意,最喜华丽张扬之物,这一点,并不是秘密。可见,平凡低调者并不容易入他之眼。” 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司马蝶也知道对方有所顾忌,看来要行事还是得从这出不出风头上面做文章了。 …… 不出数日,一个外来的商人为了香雪宴而不惜重金为自家妹妹购置金羽纱衣的消息便在十方城中不胫而走。 金羽纱衣,是以名贵的金羽纱所裁的衣裳。那金羽纱,是将金丝拉得跟蚕丝般细,再与蚕丝混合织就。一匹衣料所需的黄金不过二三两,但是其贵重远超黄金数百倍不止:先是将金丝拉得极细便万分耗费工夫,更别提蚕丝纤弱,极易被那比之坚韧无数的金丝切断。两者要混合起来织锦,岂是单单混在一起那么简单?个中花费的人力物力,天才地宝,真是难以计量。据说用金羽纱织成的衣裳穿在身上,平日不动还看不出什么,但只要一行走,步履移动间便能反射万般光辉。若是穿着这样的衣裳跳舞,定当耀眼夺目,使人心折。即便是丑八怪也能美若天仙。即便是跳大神也必能入得龙盘之眼。 媚玉儿出身贫寒,生就一副得天独厚的好样貌,为她带来的不是平顺,而是一连串的灾难:先是父亲为了保护她而死,然后是母亲。在临死之前,她的至亲的亲人们都殷殷嘱托,言道她有这般相貌,即使服侍那高高在上之人也不为过,切不可委身尘埃。只有攀附上那位置最高之人,她这一生才不会零落。那时,年幼的媚玉儿仅仅只得七岁。从那时起,她就不得不孤身一人,用尽一切能用的办法保全自身,与无数的豺狼虎豹周旋。 数年之后,小女孩长成,出落得愈发美丽。当然,随着她年纪一起与日俱增的,绝不仅仅是容貌而已。 其时,十方城烽火正骤。没有任何一任城主能守得半年以上。媚玉儿只得按兵不动。好在她年纪尚小,因此等得起。果然,这一等又是数载。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夕之间,一向名不见经传的龙盘来了个异军突起,毫无预兆的从天而降。世人震慑了。但媚玉儿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己要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也许女人的直觉真有一种可怕的精准。这龙盘入主之后,不但在十方围城之战中挺了过来,貌似还把那些围攻他的联盟打得挺惨。总之,十方城的热闹持续了约莫半年之久,世人也看了个够。其后,龙盘的势力更以一种势不可挡的脚步发展壮大起来。 媚玉儿知道时机成熟,这才辗转来到。若不是为了等待一个一鸣惊人的时机,恐怕她早已将龙盘拿下。 越是野心博大的人,越是能够捺下性子潜伏。媚玉儿在十方城经营良久,终于等来了香雪宴这个天赐的良机。她早已计算清楚,十方城的那些闺秀,哪有一人及得上自己?没想到,只差这一步……这一步之差,却在她眼前横空掉落一个司马蝶! 那司马蝶又是何方神圣? 媚玉儿在这十方城半年之久也不是白待的。可以说,她在第一时间已经打探到,那司马姑娘乃是刚刚入城,并且一来就直接住进了齐毅的府邸。至于那姑娘的容貌性情,外人竟是无一知晓。若不是她的兄长司马剑出手为她置办金羽纱衣,恐怕根本就没人会注意到她。 齐毅的府中,那还不是她媚玉儿可以随随便便安插眼线的地方。那齐毅是谁,龙盘心腹中的心腹!据说龙盘之女曾经有意下嫁,那齐毅一句兄妹之情,龙盘都不曾丝毫相逼。可见他在龙盘的面前到底是什么地位。如此一个红透半边天的人物,那司马姑娘得他庇护,媚玉儿直觉得遇上了劲敌。 更别提,那司马蝶还有一个财大气粗的哥哥给她撑腰。 金羽纱衣,媚玉儿自然是知道的。她怎能不知?哪个女人不想拥有一件完美的衣裳?那金羽纱衣绝对是世间大多女子的向往。更何况还是媚玉儿这种容颜绝色的女子。可惜,她也只能是在梦中索求而已,现实当中,哪怕肖想龙盘,也比想得到那件衣裳容易一些。至于金羽纱织成的物件,媚玉儿倒也弄到了一件:却只是一张小小的纱巾。 一方纱巾,与一整件纱衣,即便不是明眼人也能知道,这根本就是两个量级的对决吧! 一方纱巾,几乎已经费尽了媚玉儿所有能费的心思。其贵重程度都令她心颤!可是为了一举赢得龙盘的注意,她也是狠下血本,不惜一切代价为自己增光添彩。可是,她的努力,她长久的铺路,在这一瞬间,都变成了什么? 若是一个心志差点的,几乎在这一瞬间就要被现实击垮。 媚玉儿不相信司马蝶有外间传言的美貌。毕竟,真正见过她的极少。可是,那又如何?那司马蝶不必出面,只凭一件衣裳,便已经完完全全的盖过了她。诚然,因为此事众人都将她媚玉儿提出来与司马蝶比较,这也让她的名气在此时大大的火了一把。可惜,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名气!她不要! 她要的是一枝独秀,独占鳌头。 并不是媚玉儿争强好胜。而是,若非世间仅有,若非独一无二,她如何能够得到龙盘的重视?自然,她凭借美貌吸引住龙盘是轻而易举。但是,如果这便够了,她又何必等待良久?她,媚玉儿,就是为做龙盘的继妻去的。她绝不甘心只做龙盘的小妾。 不行,决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如果她媚玉儿是个认命之人,恐怕早就凋零成地上的红泥了。她从小就是在各种危机之中挣扎,好容易苟活至今,绝不允许有人挡了她的路。 香雪宴……走着瞧吧。 ? 第十五章 路遇 司马剑最近很是忧郁。因着妹子一句“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他便义无反顾的为妹子寻求那金羽纱衣。事实上,他的内心是拒绝的。 可谁让他从小就是妹子有命,便无不遵从的好哥哥呢。 明明知道妹子的容貌是个祸患,明明恨不得将她藏起来,以免受到外人的觊觎。他心中明明已经为考虑这个问题而茶饭不思,心焦如焚。可是,对妹子的要求,他还是全无抵抗的那么做了。 所谓人生……呵呵……为何如此艰难。 “好啦,哥,你就别这样了嘛,你看你,三天不到,都憔悴成什么样了,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心疼钱,不愿意给妹妹置办那件衣服呢。” “我本来就不愿意!”司马剑忍不住低声咆哮道。 司马蝶“噗嗤”一声,乐了:“那哥哥你干嘛二话不说就答应阿蝶了呢?” “因为……因为你想要……”司马剑的眼中饱含着泪花。 司马蝶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她这大哥这些天也是受尽了摧残。可是她真正的打算又没有办法宣之于口。唯有指望那无聊至极的香雪宴快些到来,到时候,哥哥自然会明白一切。 …… 十数天的时间晃眼即过。不论是期盼的还是抗拒的,香雪宴的日子终究那么不紧不慢的如期到来。 即便是冷硬肃杀,连空气中都充斥着刀斧剑气的十方城,在这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也恍惚平添了一分柔和。在平时,即便走遍城中的每一条街道,都难得见到一二女子,即便是有,也多半是灰头土脸,忙于生计,极难有什么存在感。然而在这一天,平民家的女儿都穿上了新年才会穿的新衣,闺秀们乘坐的轿子也都经过了精心的修饰。满条街道弥漫的似乎都有一种淡淡的脂粉香。眼睛所见的似乎都有一层轻轻的红粉意。 司马蝶一早起来,扫峨眉、描红唇,薄施脂粉。精心的梳妆打扮过后,便乘坐着彭大管事特意安排的软轿,从齐府中晃荡出来。 司马蝶出发得不早也不晚。既没有提早现身出风头,也没有刻意的居于人后。很是得体的,却也很是招摇的,在齐府的一十八名家丁护卫的簇拥,外加兄长的陪护之下,施施然向着十方城的中心:凌霄宫而去。 “姑娘,对面也来了一顶轿子。”司马蝶坐在轿中,对外面自是什么也看不见,如有情况,便有丫鬟在一旁低声请示。这丫鬟是彭大管事亲自指给司马蝶的,约莫十三四岁,与司马蝶的好友阿铃差不多大小。圆圆的脸蛋,一双灵活的大眼透着机灵。 司马蝶微笑道:“咱们便退让一步吧。” “是。”亭儿——这小丫鬟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见对面轿旁跟随的丫鬟已经先行笑道:“不知对面是哪位府上的姐姐,我们家姑娘说了,请小姐先行。” “我家姑娘?”司马蝶喃喃的咬着这几个字,脸上意味深长的笑了。 如果轿中是哪一家的闺秀,那丫鬟自该称呼“我家小姐”才是。如她司马蝶这种没有身份的平民女子,小丫鬟亭儿才会称“姑娘”。而一般的“姑娘”根本是无法乘轿的。司马蝶是因为被齐毅请来,所以才有这个特殊的资格。而据她所知,这十方城里,除了自己,也就只一位“姑娘”能够享此殊荣了。 司马蝶笑道:“既一早相遇,也是有缘。反正这十方城内道路宽广有余,不如我们一起同行吧。” 对面轿中一个清甜的声音回:“如此甚好。” 那道声音轻轻柔柔,甜中带媚,尾音有些许的上扬,像一道小钩子般,轻飘飘的挠人心尖。司马蝶听她回话,不由得暗中挑了挑眉。看样子,这位“姑娘”是有备而来呀…… 司马蝶自知,在这十方城中,等级之森严要远远高于其他地方。即便是道路宽广,可别说两路人马,即使是两个人相遇同路而行,都必定会错开身位,等级低的必将落后等级高的一方一步之遥。她之前之所以让对方先行也是因为如此。因她身份毕竟只是一介平民。对方不论是哪个府上的小姐,都理应走在她前面。可对方竟至先行谦让。从对方的自称中,司马蝶已经猜到,面前这顶轿中之人,正是自己这段时日心心念念的那位媚玉儿。然而对方对自己两人同行的提议答应得毫不犹豫,可见,她也已经猜准了自己的身份。 能在十方城混得开的人,又哪里会犯这种规矩上的错误?礼不可废,正如自己遇到别府的闺秀应当退让,对方亦如是。口头上的谦让是一回事,如果对方不知自己是谁,又怎可能答应自己这种近乎荒唐的要求呢。 媚玉儿轻轻的将窗口帘帷挑起一角。她动作甚是轻微,从外面看来或许只以为是轿子晃动,所以那窗帘被微微晃出了一隅缝隙一般。谁也看不出,有一双秀丽妩媚的眼睛正从那道缝隙中悄悄向对面窥视。而另一顶轿中,触目所及,那翠绿色的窗帘稳稳的垂着,竟没有丝毫的摇摆。 媚玉儿心中一阵气闷。对方竟然这样沉得住气!相比之下,自己的心绪竟显得浮躁了。 对于这机会难逢的香雪宴,媚玉儿自是一早便计划好了每一步。包括什么时候出场。以她所见,抢在最早的时候赶至,固然可以提高旁人的印象,但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非但不是,反而还是下下策。毕竟她终是要引起龙盘的注意,而不是凌霄宫门卫的青睐。来得再早,也是无益。 相反,如果落在最后到来,在众人都坐入席中,万籁俱寂的时候,自己再亮相,莲步轻移的从所有人瞩目之间走过,香风萦绕,红妆素裹……那样的场景,才能最完美的烘托出自己的美貌! 非是她媚玉儿自恋,相反她是极有自知之明的。美丽是她最大的武器,自当不惜一切展现。若非横空出现这个司马蝶,她的计划理应完美。可是,司马蝶的杀入,让一切都不得不重新定义了。 媚玉儿静静的呼吸,平稳着自己的心境。轿身在行进间有规律的轻轻摇晃着,不知不觉,她便沉下心来:司马蝶,你有那金羽纱衣又如何,若没有过人的容貌,旁人只会笑你,沐猴而冠。 没错。这就是媚玉儿特意打听出了司马蝶的行踪,掐在这一时刻和她在街道中相遇的真意。媚玉儿无法忽视金羽纱衣的昂贵美丽,等到那司马蝶穿上这件衣服,就算无法压倒她的容貌,但也必定会夺走她的光彩。到那时候,一切都迟了。所以,她就赌那司马蝶不会在宴席开始之前就穿着那件衣裳。 为了今日之宴,龙盘早已下令,在一天之内,开启凌霄宫的正门,以供女孩们进出。也就是说,在这一天,不论大家闺秀,还是平民家的姑娘,都能够堂而皇之的踏入这凌霄宫的大门。但是,毕竟这是十方城内最庄重肃穆的场所,即使今天放开了特权,那也只限于参与宴会的姑娘们。最多外加一位丫鬟。换句话说,不论是抬轿的轿夫,还是随行的家丁护卫,包括哥哥弟弟之类的亲戚,只要是男的,统统一概都不得擅越。为此凌霄宫的守卫亦更比往日森严得多。到了凌霄宫前,所有的闺秀都必须落轿,自己徒步走将进去。 媚玉儿一向是个擅长把握机会的人。她知道,虽然只这短短的几步路,可在这一时刻,凌霄宫外守着观看美女的人势必很多。这些人无法进去参与宴会,只能在此寻找谈资。只要在这几步之下,旁人亲眼见到司马蝶的容貌不如自己,甚至远逊自己,那此事必将很快的传遍十方城的任何一个角落。 司马蝶仿佛不知道她的想法,只静静的坐在轿中。倒是媚玉儿,心绪总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宁静。 单薄的轿帘没有什么隔音效果,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很有节奏的传入耳中,媚玉儿自然知道,那绝不是自己的随从。都是平民家的女孩,按理说谁都没有资格配备如此多的家丁,像自己,也就一名丫鬟跟随在旁。可是对方,凭什么就能如此招摇过市? 但她再不平又能怎样呢?那些家丁都是齐府的人,人家愿意给司马蝶做脸面,旁人又能说什么?齐府,远远不是她可以得罪的对象。除了忍耐,也只得忍耐。 好在,这条路并不长…… “请落轿。” 两名守卫伸手一拦,两顶轿子并排停下。轿旁的丫鬟齐齐福了一礼,然后上前一步,分别拢起轿帘。 远远在场边观望的群众们眼见这一下就来了两顶小轿,顿时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若不是凌霄宫的守卫虎视眈眈的在旁边控着,直恨不得再向前走几步看个清楚。在这一点上媚玉儿果然料得没错。两人同至,即便是还没下轿,在旁人的心中,都已经生起了比较之意: 快看快看,又来了两位娇娇。却不知道,哪一位更漂亮? 第十六章 撩拨 媚玉儿身形款款的低头从轿中站了起来。不待她站稳,只觉眼角一团红光晃过,一个炽烈似火的身影轻盈的飘出。落落大方的站在了自己身畔。 媚玉儿忍不住转头过去看了一眼。只一眼,她便不由得呆在当地:眼前的姑娘,身着一袭红色的罗裙,裙装并不繁复,却巧妙的裁成一朵盛放的杜鹃花的式样。媚玉儿从不知道,原来衣裳还可以这样裁剪。但见层层花瓣,拱托着一张雪白娇艳的脸庞,这哪里还是个人儿,分明就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花仙儿吧。 媚玉儿想过千百遍那位司马姑娘应该是长什么模样,或俏丽,或娴静,或娇蛮,或优雅……但只一点没有想过,那就是,那位姑娘确实拥有着不输于自己的美貌。 非是她太自负,而是从小到大,媚玉儿都没遇见过。叫她如何去谦逊? 媚玉儿还没有从呆愣之中回过神,就见眼前的女子侧过头,向她不屑的扬起一抹笑容。 这分明就是不加掩饰的挑衅!媚玉儿瞬间警醒过来。 只见司马蝶看了她一眼,向她传达了自己的嘲讽过后,便抬起头,像只骄傲的白天鹅一般,远远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在众人的目光下缓缓的转了一个圈。 众人在看到两位不相上下的绝色少女从轿中走出的时候,便情不自禁的都屏住了呼吸:多好看的美人儿啊,而且……而且还是两个。这景象彷如梦境一般。所有人都生怕呼吸稍重,便把这梦都惊醒了。直到司马蝶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掠过。 即便知道她不是看着自己,但是又期盼她漂亮的目光能够看见自己。在这种激烈的情绪下,每个人的心儿仿佛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一样。本来沉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美人儿,看我,看我!在下乃是十三营的兵士,我叫大宝!” “哎呀,她看我了,瞧见没,她分明是在看我!” “你得了吧,你这副尊容,还是祈祷人家看不见你为好。” “你说啥!……我去,还真说得有理……” 媚玉儿脸几乎都黑了:什么跟什么?难怪这死丫头要用那般挑衅的目光看着自己。原来在这等着!想先在这里比试一番呢! 原本媚玉儿有意与司马蝶同时到场,目的就是在一开始杀她个下马威。可是现在让司马蝶先行向自己下战帖,那感受可就大不相同了。虽然媚玉儿自知自己不会比她稍逊,但是这样每一步被人牵着走,未免还是落了下乘。 可实逼处此,媚玉儿也不得不扬起完美的笑容,款款的向周围人群来一个致意。 众人又是好一番沸腾。都觉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头前站位,果然是不枉了。不但能将十方城里的美貌姑娘都品评个遍,还能看到如此不虚此行的一景。今日所见,已足够他们谈论一年。 司马蝶微微一笑:“这位姐姐好生美貌。如果小妹没有猜错的话,姐姐一定是这十方城内,众人盛传的那位媚玉儿姑娘吧。小妹初来乍到,可也听闻了不少姐姐的事迹呢。” 媚玉儿的笑容更加明艳,亲热的拉起司马蝶的双手:“妹妹说这话,可就让姐姐羞惭了。妹妹才当真是好样貌呢。”说罢微微转身,朝着司马蝶身后的司马剑轻施一礼:“想必,这位就是宠妹如命的司马公子了。小女子羡煞。真想也有一位这样能够依靠的好哥哥呢。” 司马剑回:“姑娘谬赞了。”到底是看着妹妹那张脸长大的,司马剑对于别的美貌姑娘天生自带免疫。此时知道即将与妹妹分离,她这一去还不知道分晓如何,心中犹自焦躁不安,哪里注意到对方在说什么。 司马蝶闻言羞涩的笑了笑。可是媚玉儿离她最近,又正视着她的面容。这会儿从她眼中所见者何?分明就是赤果果的轻蔑讥诮。并且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变过。媚玉儿心中恼恨之极,直恨不得将指甲直接扦进她的手掌中去! 两人亲亲密密的手拉着手,犹如一对要好的姐妹一般,相偕着向凌霄宫内走去。 香雪宴的宴会场是凌霄宫中一演武场。早就命人收拾出来,安上了一人一几的位置,约莫百数十个。各个座位之间以大量的香雪花,佐以其他花卉相隔,当真是花团锦簇,香风缭绕。偌大的演武场分为对立的两半,西边是姑娘们的坐席,东边是将领们的席位。毕竟参与的不止女孩们。有品级的将领们也是有资格的。虽然说外面的普通兵士进不来,但又怎么可能少得了他们的一席之地呢? 正北有一个平台,远远的与两边区隔开来。台上搭着一顶简易却并不简陋的棚子,棚子三方纱帘垂落,只正对场中的一面空着,一眼望去,当中放着一套金灿灿的座椅和几案,目测有极大的可能是真金所制。显然那便是十方城之主龙盘的专座,此时龙盘还没有来。 媚玉儿和司马蝶同时走进,一个妩媚,一个明艳。两张美到极致的脸庞相映生辉。她们前行一路,见到的人就呆愣了一路。 今日之宴,所有人的座位都是安排好的。身份越高的闺秀和将领,所得席位越近上首。司马蝶是齐毅府中客人,算得上是特邀嘉宾,可是即便如此,她的身份依然是不高。所以她的位置正好是排在众家闺秀之后,却又在一般平民之前。好巧不巧,又是与媚玉儿凑成一堆。两人的案桌正好左右相邻,间隔极近。 这也不奇怪,媚玉儿虽然身份也是平民女子,但如今她在十方城中的名声可不小。再说,宴前事关两女的议论如火如荼,即便是安排席位的杂役,都听过她们的八卦,这么做有没有他们的个人意愿在内,那谁都无从知晓。 换做在见到司马蝶之前,媚玉儿对这样的位次不但不会有异议,甚至还会心生窃喜。可是如今这种小念头自然早已不复存在。相反,自己在十方城苦心经营,座位却排在这个才来几天的小丫头之后,这一点让她的心中着实恼恨妒忌不已。那个小丫头一点也不简单,面上假笑比谁都甜美,却总是时不时的就用讽刺讥嘲的眼神朝她晃上一眼,就像一根钢针,时不时的就朝她身上扎上那么一下,让人又是疼痛,又是憋屈。真是难受之极。 因为司马蝶的嘲讽攻击,令得媚玉儿的心湖从始至终就没有平静过。人在愤怒焦躁的时候自我总是意识不到。媚玉儿脸上笑容不改,心中甚至自认冷静。她冷静的在思索,不应该这样坐以待毙。自己从小到大遇到多少难处,多少艰险,都到了今天,哪怕是出现了预料之外的情况,但是,自己并没有输。不是么?战场都没上,哪里能就此认输了呢。要做点什么。就跟从前所有的危急关头一样,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化解。才能转危为安…… 少倾,宴会上伺候的女侍上前发下单张。标示着众女上场展示才艺的次序。司马蝶笑着接过之后便随手扣在桌上,竟是一眼也不看。媚玉儿心中好奇,忍不住垂首暗自搜索了一下司马蝶的名字,原来她的名字豁然在名单上的最末一位。 “压轴,自然是排在后面的。”司马蝶似乎看见了媚玉儿的小动作,仿佛无意的喃喃自语,说了一句。 媚玉儿心中“腾”的一声,怒火便被她一句话撩了起来。 其实媚玉儿自知不是一个轻易动怒的人。要解决问题,要直面所有的困境,愤怒是最没有用的情绪。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总是轻而易举的就被人撩拨。即使看起来,那司马蝶什么都没有做,但偏偏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却仿佛一举一动都照准了她的心窝在扎,让她根本难以自抑,也无法忽视。 媚玉儿知道,司马蝶的举动已经说明,这名单上的顺序并说不上公平公正。只稍稍一想就知,此女出自齐毅府上,而齐毅又是如此位高权重之人,想要动这样一份小小的出场名单,又有何难?自己再自负聪明智慧,却又如何,在别人眼里动动小指头就能解决的问题,自己永远都不得其门而入。 每个人都有一种自卑的心理,这是根植于人性之上的一种心态,没有人可以根除。媚玉儿从小卑微低下,不得不想尽办法,穷尽手段才能苟活于世。虽然在她面前是一份小小的名单,但是在媚玉儿心中勾起的,却是一生的艰难困苦,自怜自艾: 凭什么我没有办法左右这样一份名单,而对于旁人来说,却根本不算一回事? 其实不得不说,媚玉儿这却是想多了。司马蝶的确知道自己的名字必定在最后,但这却不是她的运作。只不过是早知内情的彭大管事先前就对她交了底而已。彭大管事言道这是“事出有因”,不过却也没有对她说明是什么“因”。司马蝶得知之后,只是摸准了媚玉儿的心理,顺手用来再刺激她一把而已。 第十七章 笑容 十方城是兵凶战危之地,极少歌舞升平。可是,如媚玉儿一般想要博上位的姑娘却比比皆是。姑娘们的心愿很简单,一旦自己入了在场某位大人物的眼,至少可保自己父母亲人免受欺凌,不再受苦。闺秀们虽然没有这层顾虑,可拿得出手的技艺只能更多。因此,一场香雪宴真个是红飞翠舞,各展所长。不但龙盘以下,众位将领们大饱眼福,就连司马蝶也看得津津有味,乐不可支。 司马蝶从小到大哪里参加过这种热闹,说是井底之蛙也不为过。她又正是年少爱玩的年纪。姑娘们吹拉弹唱,琴棋书画,各种各样的新奇技艺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着实令她大开了一回眼界。 “唉,阿铃那孩子最是喜欢热闹,要是她也在这里,必定开心。”司马蝶兴奋的小脸上倏地染上一层落寞。反倒让一旁一直暗中观察着她的媚玉儿心中一跳:“这小丫头想要做甚?” 不怪她紧张。在媚玉儿眼里,司马蝶已是自己最大劲敌。这位劲敌不但城府极深,而且还财大气粗,自己若不谨慎,倒了霉可怪不了人。 果然。司马蝶正在这时站起身来。她身边的那个小丫鬟极是机灵有眼力见,稍稍欠了欠身,随即跑到一旁,对侍立在侧的女侍问答了几句,似是打听道路。司马蝶刚刚离席,她也飞快的奔了回来,伸手扶住。一主一仆施施然的离开了宴席,沿着小路退了开去。 她们是去哪? 媚玉儿心中迟疑,但也只迟疑了一霎,便鬼使神差的也从座位上站起。若无其事的缀在后面,跟了上去。 先前已说过,香雪宴举办的地点是凌霄宫中一寻常的演武场。在凌霄宫外围,这样的演武场有好几个。平日除了演练,便少有人来。今日为了举办宴会,更加早早的清过场地。为恐惊扰佳人,故而宴席周围都清静一片,大半天看不到半个人影。 正因如此,要跟着前方目标明确的司马蝶主仆二人,那是一点难度都没有的。 演武场附近,便有一闲置的院落。司马蝶毫不迟疑的走了进去。媚玉儿在院外驻足,四下一张,便发现,这院落周围也是刚刚修整过不久的,就院外放置的花草盆栽,显也是最近才摆上。媚玉儿心中一想,便哑然失笑:自己真是大惊小怪了,显而易见,这院落距离宴会场不远,分明就是辟出来容各位姑娘小姐演出前后修整仪容,更换衣装所用。 说到更衣,媚玉儿自然便联想到了司马蝶那件“金羽纱衣”。难怪她中途离席,原来多半是为了前来检视自己的舞衣啊。 媚玉儿再难抑制心中强烈的好奇,迈步就往里走。旁边小丫鬟抢上一步,微微一拦,苦着脸叫道:“姑娘,回去吧,眼下很快就轮到姑娘上场了呢。” 媚玉儿心中掐着一算:果然,按那份出场名单来看,中间再隔着不几个表演,便该轮到自己。按理自己是不该这个时候跑出来耽搁时间的,若是届时回不去,那乐子可就大了……可是,自己魂牵梦绕的那件金羽纱衣就在眼前,这时候要她拴住自己的好奇之心,那简直比不让猫儿吃鱼还难。 媚玉儿道:“不妨事,还有一会呢,我就看看,就一眼,好么?” 小丫鬟脸色大苦,心道:“我的姑娘,我知道还有一会,但是我哪里是怕你来不及了,而是就怕你这样去偷窥吖……这若是被人看到,成什么话呢?”可是,不待她再行阻拦,媚玉儿已经迫不及待的垫着脚尖,蹑了进去。小丫鬟无奈,也只能悄悄的跟在后面。 “唉,没想到表演那么多,轮到我出场,恐怕真得等到晚上去了呢。” 这个院落不大,当中只一排十几间房舍。媚玉儿主仆正在犹豫,不知司马蝶到了何处,便听其中一间房中传出一个慵懒的声音。不是司马蝶是谁?这声音不大,可是周围环境寂静,因此还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媚玉儿的耳中。 只听司马蝶的那小丫鬟声音欢喜,笑着说道:“姑娘,这件衣裳真真漂亮,姑娘若是穿在身上,怕是天上的仙子也比不上的呢。姑娘姑娘,你就先换上,让亭儿一饱眼福吧。” 司马蝶笑道:“你这丫头,是谁让你嘴这么甜的?” 亭儿立即义正辞严的道:“姑娘,亭儿可没有瞎说,我看啊,在场的所有女子,本来就没有姑娘好看,再加上姑娘有这件金羽纱衣,哼哼,到时候肯定所有人都要把眼睛看脱出来了呢。嘻嘻,到时候满地都是眼珠子,每个人都找不到自己的眼睛了,看他们还安不安得回去。” 司马蝶忍不住“噗嗤”一笑:“呸,这是什么话?眼珠子掉一地,亏你想得出来。” 亭儿“嘻嘻”直笑:“亭儿不知道,到时候龙主公的眼珠子,会不会也掉地上呢。” 司马蝶淡淡道:“亭儿不可瞎说。龙主公岂是让你随便打趣的。祸从口出的道理,不需要姑娘来对你说吧。” 亭儿噘嘴道:“人家又没有瞎说。难道姑娘这般好看,那龙主公会看不入眼么?刚才那会场上,又有几个女子不巴着想教龙主公看上自己的?满天都是媚眼乱飞,当谁看不出来么?” 媚眼乱飞,还满天都是……司马蝶忍俊不禁,哪里还绷得住?笑着斥了几句“胡说八道”,便当揭过。 “亭儿。”过了片刻,司马蝶声音幽幽的问道:“你说,我与那媚玉儿相比,究竟谁更美一些?” “自然是姑娘!……哦。好吧……其实亭儿也分不出来。姑娘和那媚玉儿姑娘,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又美得各不一样。我看那宴会场上所有的男子,目光都盯着你们两位,舍不得转开呢。但是……但是还是姑娘要更好!嗯。” “哦?这话怎么说呢?” “因为姑娘有这件金羽纱衣啊。”亭儿小丫鬟语气那叫一个理所当然。司马蝶怔了一怔,随即笑道:“是啊。本该如此……” “姑娘,你这便要回去了么?”亭儿见司马蝶缓缓起身,不由劝道:“距离姑娘上场还早,此间清净,姑娘不妨多歇息片刻再回。到了那边,哼,又被一大群人盯着,连呼吸都困难呢。” 司马蝶道:“多谢亭儿为我考虑。不过嘛……呵呵。” 亭儿睁着圆圆的大眼,懵然不明姑娘这高深莫测的“呵呵”所指为何。司马蝶也没有打算解释。只在心中暗道:“离我上场还早,可是,离她上场,可就没有多少时间了呢。” “亭儿,我坐得有些乏了,就在外面走走,你就待在这里,为我守好这件‘金羽纱衣’。可要仔细了,万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你可明白?” 亭儿语气坚定道:“我明白!” 司马蝶微笑道:“好亭儿,你为姑娘好好保管这件衣裳,那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 眼见着司马蝶从房中出来,似乎是饶有兴致的观赏着四周景致,脚步轻移,不多时,便转入花丛,渐行渐远。媚玉儿默默的凝视着她消失的方向,微微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姑娘。”媚玉儿的小丫鬟催促道:“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媚玉儿目光幽深,兀自巍然不动。 这小丫鬟跟随媚玉儿日久,就算猜不出她心中的想法,但多少也能够理解姑娘的心思:媚玉儿自负聪明美貌,人品出众,可偏偏来了个同样美丽聪明,同样风华绝代的司马姑娘。如果单单是两人相对,自家姑娘可不会畏惧什么。可是,姑娘样样都不弱于人,却单单输与一件衣裳,这也真是命不由人了。 “要毁了它。”此时媚玉儿心里惊涛骇浪,翻翻滚滚都只这一个念头:“若是不毁掉这件衣服,也许……也许自己的人生就会被它彻底的毁掉!” 那么多的苦心经营,那么多的计算筹谋,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些全部都是多余。有的人,就是什么都不用做,只一件精致华美的衣衫,就能轻易摧毁旁人辛苦建立的一切。就好比自己一直自负的容貌,永远都会比别的平凡的女子赢取更多的利益。这世上有些事情,根本就是注定的,是不平等的。若要平等,只能将她拉到和自己一样的水平线上。如此,才能真正的去争取…… “姑娘,你……你想做什么?”小丫鬟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在不远处的一片花丛背后,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掌轻轻的拨开花枝,间中露出一张堪比花娇的面庞。却是司马蝶不知何时,悄悄的走了回来。看着媚玉儿那因愤怒而惨白的脸色,司马蝶嫣红的嘴唇微微上挑,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却不见身后,花圃的外围,远远的筑着一排长廊。一个俊挺修长的身影步履沉着,正一步步的从廊中走近。 忽然,走廊外面不远处,一个绯红颜色的身影跃入眼帘。犹如花丛中的杜鹃花儿幻化成精,悄悄的在那处绽放。男子的脚步一霎,眼神便不由自主地被那只花精吸引。嘴唇边,也浅浅的勾起了一抹迷离的笑容…… 第十八章 直教在下大开眼界 “有……有人在吗?请问……有没有人啊。” 小丫鬟亭儿独坐屋中,正双眼痴迷的盯着司马姑娘的金羽纱衣,小小的脑子里幻想着自己也有一日能穿着这件衣裳翩翩起舞的样子,笑得极傻。倒也挺符合她家姑娘“守好衣裳”的嘱咐。这时,从屋外传来一阵呼声,听起来十分胆怯颤抖,亭儿起身,拉开房门,朝外张了一眼。顿时脸色就不好了: “哦。怎么是你啊。” 外面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那个媚玉儿姑娘的奴婢。亭儿身为司马姑娘的丫鬟,自当与主子同仇敌忾,现在司马姑娘和那媚玉儿相争,她自然也要看对方的丫鬟不顺。 谁知她正在这里斗志昂扬,那小丫鬟见到她却是满脸的亲近,满脸的讨好:“啊,我知道你,你是司马姑娘身边的丫鬟。太好了,我还以为这里没有人在,可吓死我了。小妹妹,我想请问一句,你可看见我家姑娘了?” 小妹妹……谁是你家小妹妹?亭儿立马一脸不满。可是对方年纪又着实比自己大着几岁,甚至比司马姑娘都略大一些,恰恰与媚玉儿相仿。人家这样叫她,却也没有叫错。亭儿不高兴的撇了撇嘴,道:“没有没有。自家主子,怎能弄丢,也真是醉了。”说罢还翻了一记大白眼,转身便欲进屋。 “等等。”那小丫鬟哪敢放她回去?连忙拉住她的手,急道:“妹妹,你先别走……是是这样的,哦,眼下宴上不是即将轮到我家姑娘上场演示才艺了么,我呢,我陪姑娘出来更衣,结果……结果如了个厕,姑娘就不在了。好妹妹,你能不能陪我回去啊,这里太静了,我不识得路,有些害怕……” 亭儿不屑道:“就这么点路,有什么好害怕的?喏,这里往前一直走,沿着路就到会场了。说不定你家姑娘怕耽误表演,看你不在,就先回去了呢。你也快点回去吧。指不定回头就看见她了。啊。” 小丫鬟摇晃着亭儿手臂,磨道:“妹妹,要不,你就陪我回去吧。求求你了……” 亭儿不赖烦起来,一把挥掉那小丫鬟的手,疾言厉色的斥道:“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看你年纪也比我大,怎么胆子如此之小?我在这里是有要事的,耽误了你赔得起嘛?去去去,赶紧走,你要不走,你就在这儿扎根算了。哼!”说完一步退进房间,还鄙视的朝着那小丫鬟瞪了一眼,“砰”的一声摔上房门。谁知,刚一转身,她顿时呆住了。 只见房中,原本摆着金羽纱衣的桌面上,此刻竟已空无一物。 “啊啊!——” 此计自然叫做调虎离山。 媚玉儿让自己的丫鬟想法子引开司马蝶的小丫鬟,自己则从屋后潜了进去。 司马蝶那件震撼了整个十方城的金羽纱衣就那么静静的铺在桌上。媚玉儿一脸戾色的进来,但是,在看到的一霎,顿时也不能再呼吸。 这件衣裳果然极是美丽。哪怕现在置于屋中,还并不能展现它真正的光彩。据说穿上金羽纱衣,在阳光底下行走,会仿佛微风吹皱的湖面,反射千千万万道光辉。然则此刻,它亦如没有起风的湖水,湖面上氤氲着淡淡的阳光,看去却又似乎没有。 女人对于漂亮的物事从来没有多少抵抗力,其中,又以漂亮的衣衫为最。媚玉儿原本是打算在此刻毁去这件衣裳,那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几刀下去便能一了百了。可是,现在它就这么摆在自己面前,她却不论如何也再下不了手。 其实媚玉儿虽然嫉妒司马蝶能够拥有这件衣衫,但是这些天来,她的内心之中也曾无数次的想象过,假如自己穿上它,又将会是什么模样。她想过,自己的美,或许只有穿上一件完美的衣衫,才能达到极致……当然,这些想法也只是随意想想而已——在她真正看到金羽纱衣之前。 在这一刻,她的那些朦胧的幻想刹那之间便变得鲜明无比。 她要穿上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去他的龙盘,去他的一切!假如让她穿上这件衣裳跳一支舞,她宁愿倾尽全部! 女子是不同于男子的。男人为了一个野心,一个目的,可以卧薪尝胆,可以百折不屈。但是女子呢,就算是也有那么庞大的野心和目的,在其间也能够轻易的被自己一个不可抗拒的念头所诱惑所俘虏。当那个念头浮现的时候,她们的眼里便再也看不到其他。 屋外的声音一时被媚玉儿给忽略了。直到忽然之间,那个司马蝶的小丫鬟拔高声音,开始斥责自己的丫鬟。媚玉儿倏然一惊,才发现自己好像耽搁太久了。这时来不及再犹豫徘徊,她赶忙一把抓起桌上的衣裳,飞快的逃了出去。 媚玉儿的丫鬟假意被撵走。她不敢离得太近,一转过弯便疾步跑远。在奔跑中,还听得那个小丫鬟惊恐之极的尖叫声。她吓得心惊肉跳,又加快了脚步。但终是牵挂自家姑娘,于是眼看一片花丛可以藏匿身形,便抖抖索索的挤了进去,双手环抱着自己肩膀,蹲了下来。 忽然。媚玉儿的身影也从花丛的另一边跌跌撞撞的穿将出来。这丫鬟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但好歹还记着自己尚在做贼,理应心虚,又立马双手死死按住自己嘴巴,生生的把溢到口边的叫声给压了下去。好在她立时也看清楚,这个狼狈慌张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姑娘。 “姑娘,你……你怎么样了啊?” 此时媚玉儿的形象绝说不上好。她面色惨白,苍白中又透着不正常的潮红。满头满脸都是冷汗,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着。丫鬟见她如此,也顾不上自己的恐惧,急忙上前扶住。 媚玉儿用力的定了定神。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强自压下激动的情绪,只觉一颗心在胸腔中拼命的奔突碰撞,仿佛一匹忽然发狂的野兽,想要脱出牢笼,择人而噬!自己几乎无力降服得住。 “我,无事……”事已至此,要说后悔,媚玉儿心中确无半分悔意,反而因为这件金羽纱衣已在自己怀中而雀跃兴奋不止。眼下立时就会轮到自己上场。她当然会穿着这件衣裳。等司马蝶反应过来,一切已经来不及!这件衣裳是她的又如何,莫非她一介商贾之女,还能在这森严的凌霄宫中闹起来不成?而龙主公看了自己的舞蹈,她有一百个信心定能迷住他去。到那时,自己盗窃纱衣的罪过又算什么?司马蝶,这个哑巴亏,你只能自己暗暗吞下去了。 媚玉儿缓缓抚平自己的心跳。这时,本该属于她的坚决和自信仿佛又回到了眼中。她侧头看了自己丫鬟一眼,伸手拭了拭她因为紧张害怕而不自觉流了满脸的泪水,缓声道:“不要怕。没事了,咱们去吧。时间不多了。” “嗯……嗯。” 司马蝶躲在花墙之后,眼见得自家小亭儿威风八面,大义凛然的赶走了媚玉儿的丫鬟,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一只小母老虎。她忍不住好笑。接着,亭儿转身摔门入房,下一刻便传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别看那丫头人小,中气倒不小,这一声惨绝人寰,恐怕连远远的宴会场都能听到动静去。 司马蝶伸出纤指塞住耳朵。心中暗笑之余,道:“照她这么叫下去,只怕立马便会引来侍卫了。这可不好,香雪宴必须‘风平浪静’的进行下去呢。”想到这里,她拂开花枝,莲步轻移,便欲上前安抚。 “啪。啪。啪。”四周围除了亭儿的尖叫,暂时仍算得上是安静。此刻,司马蝶的身后忽然响起几声极其清脆的击掌之声。 司马蝶倏然回头! 繁花似海,影影憧憧。隔着距离,青年的身影就那样懒散的倚靠在走廊的柱子之上,一双眼睛清澈分明,又火辣辣的盯着自己。脸上嘴角闲挑,笑容浅淡,一副“我全都看见了”的表情。司马蝶脑子顿时一懵。 姹紫嫣红中,青年英俊挺拔,少女娇弱诧异,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静寂无声。 齐毅认认真真的打量着少女的脸庞,只觉得她比自己记忆中的那一瞥变得鲜艳生活了许多。就好像一个朦胧的梦境忽然转为了真实。这一刻,她果然是真真正正的存在于自己眼前:第一次见时,明明就是个娇弱的女儿家,却大胆的凝视着自己,那一眼,也撞击了他的心。时隔多日,如今再见,那份感觉不但没有消除,反而变得越发清晰强烈了。原本只一个牵动人心的眼眸,现在却是一个活生生娇俏俏,甚至还会算计别人的小野猫。现在,这只小野猫正诧异警觉的盯着自己,仿佛毛都炸起来了似的。真真可爱。 齐毅轻笑一声,抬起脚步,向着他的小野猫徐徐走了过去。 “姑娘真是聪明大胆,直教在下大开眼界啊。”齐毅微笑道。 第十九章 戏谑 此人是谁? 当日山道一瞥,齐毅带着面罩,所以司马蝶至今并未见过他真实的模样。再加十数日来,从无丝毫的迹象表明,他会从远方归来。司马蝶又如何能够想到,眼前这个一脸戏谑的瞧着自己的人,会是自己心中其实已经悄悄挂念的人呢? 此时司马蝶着实是慌了神。她不确定这个人实际上站在那处看了多久,自己一心一意的关注着前面厢房中的动静,没想到被人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虽说直到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尚在她的掌控之中,包括那媚玉儿的表现。然而,若是这件事此刻便被他声张出去,那,接下来会如何,可就完全不由得她了…… 这才是自己精心准备的节目,如何能在还未开场之前,便落下帷幕? 司马蝶心念转了几转,反正已经不知后事如何,趁现在,不妨来个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四字原是出于兵法,司马蝶觉得很有道理。这还多亏了彭大管事,这些时日来教了她不少有用的东西呢。 当下,司马蝶俏脸一沉,怒视眼前的男子,喝道:“你这登徒子好生无礼!这里是供各家闺秀修整更衣的院落,外男怎可随意入内?” 齐毅一愣。你还别说,司马蝶这般突然发难,倒真把他吓了一跳。他当然不是怕了这小野猫的张牙舞爪,而是全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还会……嗯,先发制人。 司马蝶那是谁啊,她可是她们村子里最聪明的姑娘,一见齐毅脸上露出怔忡之色,她顿时一喜:看来是唬住了。这招果然好用。当下打铁趁热,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须得再接再厉:“哼。我倒要去问问龙主公,看他这是办的什么宴!看看这各家的将领,若是知道自己掌上明珠在这凌霄宫中还会遭人偷窥,会是什么反应!”她扯龙盘的虎皮不算,还试图捎上众多将领,心想不管这人什么来头,总不信这还压不住他了吧? “噗!……哈哈哈……” 司马蝶话音未落,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便听得眼前的男子张狂的喷笑出声。她顿时脸色一愕,呆愣在地。 原谅齐毅,他是真的忍不住。原本他还想逗逗这小野猫的,怎知这丫头如此有趣,害他绷都绷不住,直扶额笑得天昏地暗。好容易缓过劲来,再一看司马蝶那目瞪口呆的傻姑娘样儿,不禁又是一叠声的爆笑。 司马蝶一张俏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刹那之间连变了数种颜色,终于忍不住恼怒道:“你,大胆!你当真不怕我去告诉诸位将领么?” “嗯。不怕。”齐毅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想必那些闺秀们知道我去看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司马蝶瞠目结舌,心想怎么会有如此不知羞耻的角色?一般人做这等坏事被人发现总还有些羞愧,这人不但没有,反而说什么,被他偷窥的女子会很开心。简直就是…… 急怒之中,司马蝶也不去想一想,人家所说的“看”和她以为的“窥”,那未必是一个意思。 齐毅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那模样也当真称得上风流倜傥。司马蝶怔了怔,心道:“这登徒子长得倒好,说不定,他说的话竟还有些道理。不对,这凌霄宫是什么地方,一般的人岂可在这里横冲直撞,到处乱走?莫非……”司马蝶倏地打了一个寒噤,心中这才开始畏惧起来。 “我……哼,懒得理你。”胆子一怯,司马蝶浑身的气焰顿时蔫了一半,还有一半,也是仍不忘在装腔作势的死撑而已。所谓江湖险恶,不行就撤,司马蝶一甩袖子,就想先撤为上。 小野猫怕了? 齐毅挑了挑眉。他在战场之上尚能把握那瞬息万变的局势,哪里看不出眼前这小姑娘的士气突然大幅度缩水?见她想脚底抹油,他哪里肯就此放人?当下长腿一迈,上前一步,一把就逮住司马蝶的衣领,微一用力,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箍了起来。 登徒子! 司马蝶刚才骂了此人数声登徒子,但那都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此人如此恶劣,竟然真的会对她突行不轨,司马蝶吓得脸色大变,这会才知道害怕。赶忙伸出双手奋力抵着男子的胸膛,疾言厉色道:“放开我,否则,否则我……” “否则你便如何?”温香软玉抱满怀,齐毅顿觉胸腔之中溢满柔情。果然,这小野猫的身子,就跟他想象中的一样柔软,一样契合。他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个温柔宠溺的笑容,只是,看在惊慌失措的司马蝶眼中,那真是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纨绔下流的意味。她越看越慌,忽然抽出一只手,便狠狠的朝着男子那张笑得邪恶无比的脸上挥将过去。 齐毅哪能让这小野猫的爪子挠到?他眼见司马蝶小手挥至,只掌心轻轻一翻,便将她的手腕握在掌中。口中惊叹:“还真是只不老实的小野猫!” “什么人!”一队守卫姗姗来迟。对司马蝶来说,这是来得恰到好处。司马蝶忙叫:“救命!” 那队守卫是被适才此处发生的诡异的尖叫声吸引而来。谁知一来便只见两位青年男女在这里打情骂俏。那队长先向齐毅行了一礼,随即嗔怪的瞥了司马蝶一眼。心说:“小姑娘家家,没事情叫那么恐怖做甚?害得劳资冲撞了大人。真不懂事。” 因为司马蝶置办金羽纱衣一事在这些兵士之间也是一谈资,故而这些守卫都知道,司马姑娘,是被齐毅大人安置在府上的人。两人到底什么关系,也是众说纷纭。现下亲见二人如此,众人只觉好事将近,于是一个个朝着两人“会心”而笑,眼神是各种稀奇古怪。司马蝶一脸蒙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一种“你知我知大家都知”的,还带着一层莫名粉红色的气氛之中,风风火火而来,脚底生烟而退。 “……”喂,等等你们几个意思,说清楚啊!…… 齐毅从头至尾眼神也没有朝着旁人瞧过一眼,他只看着自己怀中的小野猫,此时不禁又被司马蝶脸上呆愕的表情逗乐。低头轻轻一笑。 “你放开我!”司马蝶仿佛被他的笑声惊醒,又开始拼命挣扎起来。众人不救,她能不自救? “别动。”齐毅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到:“让我来猜一猜,你这小野猫,到底想干些什么。” “你什么意思!”司马蝶浑身一震。耳听齐毅轻笑道:“自己精心准备的金羽纱衣,叫那媚玉儿给偷走了,看你的样子竟然一点都没有伤心愤怒。难道,你不是另有打算么?” 金羽纱衣……司马蝶脑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可是感觉来得太快,她根本看不清楚。她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心中拼命的思索起来。 这事情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司马蝶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想法,自己必须将它抓出。至于那是什么,关于什么的,她却毫无头绪。想了片刻未果之后,她很自然的将回忆追溯到刚才的事情上去: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的发生很让人奇怪,那莫过于刚才那队守卫的出现又离开了。那真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走得更加莫名其妙。然则,身为凌霄宫的守卫,怎能如此不靠谱?自己参加香雪宴而来,且不论身份高低,在这里,那便是龙主公的贵客,他们怎能放任自己被人欺辱?即便是对方位高权重,来头甚大,但是也不能大过龙盘去。何况,现在几乎没有人不知,自己是齐毅府中出来的吧? 齐毅? 司马蝶心中倏地一紧:莫非这个人他是…… 司马蝶猛地抬头,无比震惊,无比错愕的盯着眼前这个男子:是了。她怎么没有想到?以自己此时的后台,在这十方城内,谁敢对自己这般无礼?谁又能在对自己这般无礼过后,还连守卫都不来管事?那些守卫,分明就是将自己看成了他的…… 司马蝶脸蛋“腾”的染上一片红霞。 齐毅不知司马蝶已经猜出了自己身份。手中握着她纤细的手腕,感觉她脉搏加速,小脸潮红,还以为这只炸毛的小野猫心中一定已经气得不轻,可是眼神又如此慌乱,分明就是自己小心机被人拆穿的表现。他更加得意洋洋的戏道:“……那媚玉儿关心则乱,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被你左右了,对不对。你算准了她若见到这件衣裳,必不会下手毁去,而大有可能会偷走它,再穿着在这香雪宴上亮相。以龙主公喜欢奢华派头的性格,届时一定会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对不对。可,这是为什么?……我就是有一点想不通。这香雪宴并非常有,人人都等待这个机会,想要力求表现,而后一飞冲天。我却不知,你为什么会如此积极的为他人作嫁衣裳?要知道,若是被龙主公看上,你这一生可就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了。” 齐毅方回,已经见过了自己家的管事。彭大管事在对司马蝶这个小女子赞不绝口之余,亦向他提过,她做这些安排,实乃就为推那媚玉儿出头,替自己挡灾。她内心里一点也没有攀附龙主公的想法,倒对自己,真真的流露出几许情意。齐毅这坏货欣喜之余,却是打算趁她尚未认出自己之际,逗引她说出心仪自己的话儿来。 “因为……”司马蝶臻首低垂,口中讷讷的咕哝着。 “嗯?”在这时刻,齐毅心中也难得的竟有一点小紧张。他不自觉的侧首附耳,屏息去听。不料司马蝶倏地抬头,两片柔软的小嘴“吧唧”一口,狠狠的糊在了他的唇上。 齐毅瞬间呆住了。 第二十章 小女子就是 与其说是吻,端看那气势倒不如说司马蝶其实是想咬这厮一口方能解恨:这坏透了的大坏蛋!他明明就什么都知道,偏偏什么都不说,却有心情在那里逗弄人。害得她……害得…… “啊!”司马蝶忽然惊呼一声:她都干了什么? 司马蝶下意识的就想伸手掩嘴,不论是羞的还是臊的。可是她慌乱太甚,竟至于忘了自己的小手还被紧紧的抓在齐毅的手掌之中。她猛地抽了一下,没抽动,却把因震惊而呆愣住的齐毅给带回了神: “噗嗤。”齐毅轻声一笑。司马蝶顿时别说脸了,这会估计全身都红通透了:“你……你不准笑!不准笑!” 齐毅听她语音惶急,甚至已经隐隐的带上了一丝哭音,顿知她此刻心情。他敛去笑容,目光中也收起了戏谑之色,转而认真的看着她。柔声道:“是。我不笑便是。我,很是高兴。” 男子温柔宠爱的眼神很容易让少女的心儿沉溺。司马蝶看着齐毅的双眼,两人四目相对,就连时间都仿佛缓缓的止住了脚步,似乎生怕惊醒这两个互生情愫的人儿。 怀中的姑娘这般美丽,这般娇艳。嫣红的嘴唇离得他是这般的近。方才那一吻甚至算不上是吻吧。只是浅尝辄止。但这嘴唇的娇嫩的感触却好似依稀萦绕在他的唇边,逗引他不自觉的想再去品尝,想再次,真正的去尝一口,看看是什么味道…… “啊!”混乱的心境刚刚平复下的司马蝶正一回神,却见齐毅那张放大的俊脸还在缓缓的朝着自己靠近。她赶紧举手相掩。 预想中的温润柔软并没有感受到。齐毅的嘴唇在触到她柔滑的手心时,心中的理智也总算是回过了神。不过没有实现方才的想法也的确令他大为不满,齐毅心中孩子气上来,赌气一般“吧”的在她掌心嘬了一口,这才道貌岸然的直起身来。 司马蝶倏地抽手,心中又羞又恼又是好笑,忍不住就势手握成拳,在他胸口嗔怪的捶了一下。忽然羞意大发,脸蛋一红,转身就想逃开。齐毅这厮正抱得舒服,倏觉怀里一空,哪里肯依?仗着手脚修长,双臂一揽,愣是又把她圈了回来。按在怀中,方才满意。 这人…… 司马蝶看他故技重施,气得再在他胸口一捶,恼道:“刚才还没抱够么,可把人家吓个半死!” “自然不够。”齐毅“呵呵”一笑。司马蝶噘了噘小嘴,表面上不情不愿,心中却甚是甜蜜。 “不用藏拙。”齐毅忽道。司马蝶一怔,顿时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原本打算让媚玉儿出尽风头,自己好含混过关的打算。齐毅看她有些诧异的盯着自己,心知这个聪明的小野猫已经猜到了什么。他也不去点明,只爽然一笑,注视着她的双眼,道:“我齐毅的女孩,本就应该光芒万丈。你不必害怕,尽情表演便是。”顿了顿,又低低一笑,转而凑在她耳边呢喃道:“为我。” 司马蝶这会心中纵然有所猜测,可是到底脸嫩,被齐毅一逗,又是好一阵娇羞。哪里还能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 两人又磨了好一阵。司马蝶惦记宴会,三番四次的提出,齐毅这才依依不舍的放她离去。殊不知,他二人在这里你侬我侬的光景,不远处一墙之隔的院落中,弄丢了衣裳的可怜的小丫鬟这会已经哭得天昏地暗。司马蝶再三保证没有事,本姑娘不会怪你,齐大人也不会怪你的。是是,也不会将你卖掉……好说歹说哄了半天,她才战战兢兢的收住眼泪。大大的眼睛早已肿得跟核桃一样。 这可怜孩子……其实说到底,都是你家齐大人不好。嗯。 齐毅:“阿嚏!” …… 媚玉儿站在场中。广场一向风大,人还未舞,身上衣裙已经随着风翩然舞动。道道光影流窜,碎如细沙,却又捉摸不定。正因捉摸不定,众人想要抓住,只得将目光集中在光芒中间端立的人儿那曼妙的身姿上。 司马蝶还没有出现。 媚玉儿的眼角再次不自觉的扫了司马蝶的坐席一眼。 自媚玉儿回到席上,那燃烧的理智终于慢慢冷却,这才知道担忧。不知为何,自己盗取金羽纱衣的举动竟然异乎寻常的顺利。就她一贯的经验,凡事在过分顺利的时候,前端都必会藏着陷阱。至今为止,这条惯例还从未被打破过。如此想来,司马蝶只身外出,岂不也很非寻常么?这里是凌霄宫,又不是她司马蝶家的后院,怎能随意走动?……媚玉儿不敢,却又不得不归结为,自己是中了别人的算计。 这么想来最大的可能,便是司马蝶将忽然杀至,带着她那小丫鬟指认自己盗衣的罪恶。如此,自己还未上场,便永远再也不会有上场的机会…… 想到这一节,媚玉儿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这一招果然恶毒,自己不论之前多少算计铺排,届时岂非全部前功尽弃?那女孩小小年纪,心思竟然毒辣无比! 媚玉儿只觉自己身上的金羽纱衣发出的璀璨光彩就彷如熊熊的烈火,一旦爆发,自己必将被焚为灰烬……可是箭在弦上,她根本没有时间再将它脱下,人已被推上了场中。 媚玉儿心中一片冰凉,没有人知道。 “媚玉儿姑娘,不知你今日想为大家表演何种才艺?” “啊哈,听说媚玉儿姑娘舞姿天下无双,一直无缘得见,想必姑娘今天一定会让我等大饱眼福的吧?” “哈哈哈……” 四周爆发出善意的笑声,媚玉儿倏然回过神来:不对,自己已然站在此处,然则,那司马蝶为何还未出现?这个机会,换了是自己,想必也不会错过。难道说……她司马蝶因为何事绊住了脚步? 媚玉儿心中先是惊疑,继而一阵狂喜:不论因为何事,眼下这般,简直就是天助我也!一旦自己此时跳完了舞,司马蝶再来揭穿,那便再无任何的意义。只要自己的舞姿已经征服住了众人,谁将会再来追究她盗衣的罪责?…… 媚玉儿想到此处,脸上顿时扬起她那最为娇媚自信、最为颠倒众生的微笑。 果然。司马蝶回到宴席中时,媚玉儿的表演已到最后。 “姑娘!她……” “殊……” 看到媚玉儿穿着自家姑娘的舞衣在场中勾引众人,小亭儿简直肺都要气炸:无耻!这世上,怎么竟然有如此无耻之人,盗取别人的衣裳,还敢光明正大的穿出来,真是……真是太无耻了。若不是司马蝶阻住,她真是连上去活撕了她的心都有。可是司马蝶一脸温柔,眼神平和,竟然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小亭儿气鼓鼓的鼓着脸颊,没有姑娘的许可,她自然也不敢妄动。 主仆两人的对话顿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面对美女的魅力,女人总是比男人要冷静理智许多的。对面男宾席上已是众目痴迷,神魂颠倒,而女宾这边,却人人心思各异,不一而足。此刻见到司马蝶的身影,众人才恍然想起,传言那件金羽纱衣,分明是司马蝶的兄长为妹购置。这番,怎么竟然跑到媚玉儿的身上去了? 有好戏! 一念及此,众女那叫一个精神振奋,群情激动。看向司马蝶的眼神,就闪烁的光彩来说,那跟对面男宾席是一样一样的。可是,司马蝶脸上容光焕发,说不出的娇柔甜美。不但没有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占有的气愤难堪,整个人更仿佛氤氲在一层蜜中。连围绕她的空气都好像带上了丝丝甜味。……奇怪,这是什么表现? 司马蝶自然知道众人在注目着自己。可是她浑不在意。步履从容的从席间穿行而过,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目不斜视的端坐下来。 忽然,对面遥遥一个眼神穿过宽阔的广场,无视场中美轮美奂的舞蹈,直直的穿透一切,降临在她的身上。司马蝶身子微微一颤,雪白的脸颊顿时“腾”的红了。 常年在外征战的将领,哪有视力不行的?虽隔着距离,但是女孩娇羞的神态还是在他的眼中无可遁形。齐毅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司马蝶眼见齐毅站在场边看了自己一眼,便径自走到龙盘身边,附耳对龙盘低低说了几句。随即,便见龙盘锐利的目光犹如两柄利剑,向着自己投来,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之后,手一抬,鼓乐声顿止。 “司马蝶可在?” 媚玉儿本舞得专注,忽被叫停,心中正自纳闷,就听龙盘一开口,便问及司马蝶的名字。她禁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倏然转头,双眼死死的盯住司马蝶,眼中充满了惊恐,充满了迷惘。脑中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目光所及,只司马蝶那娇弱的身影。只见她款款的站起身来,面上带着合适的笑容,柔声回道: “回龙主公,小女子就是。” 第二十一章 为你而舞 龙盘一生大起大落,气势自非常人可比。他那双眼睛凌厉异常,宛如实质,就仿佛能够刺穿空气,刺入人心一般。司马蝶周围的女儿们早已吓得脸色苍白,胆小一些的浑身抑制不住的抖若筛糠,胆子大一些的勉强能维持坐姿,却也无人敢在这时抬眸与之对视。却见司马蝶浑如无事,落落大方的起身,微微福身一礼,面带微笑,道:“回龙主公,小女子便是。” “嗬,这小姑娘,竟然有此胆色。齐小子你果然眼光不错。” 齐毅笑着回:“谢主公赞赏。” 两人在远远的高台上低声对话,隔得远了,旁人倒听不见,只座位最近的寥寥数人模糊听得龙盘语音欢快,似乎并无不渝。这些个人各自心中喘了一口气,却也没那个胆量去向旁人普及:今日龙主公心情不错,看来不会有甚大事了。 龙盘却哪里知道,在自己刚才有意威慑一下司马蝶那小姑娘的时候,自己的得意爱将正在身后悄悄儿的朝着对方递着眼神安抚呢。司马蝶别说胆子并不小,就算真胆小无比,在某种世间最神秘的力量的加持之下,也足以毫无差错的完美应对。 龙盘道:“司马蝶,我听说这件衣裳是你为今日之宴特意准备的,怎么会在别人身上啊?” 此言一出,媚玉儿顿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从头冷到了脚: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旁人不敢去与龙盘直视,这会趁机装作被龙主公的话引导一般,各种视线顿时朝着司马蝶和媚玉儿两人身上投去,比平日还更热切了三分。当然,其中也不乏真正八卦之人,心中在这时候都已经脑补了一百八十遍:“完了,媚玉儿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恐怕是没法翻身了吧。” “可惜,可惜……可是谁又能想到,司马蝶身份低微,竟然能入齐大人和龙主公的眼?” “时也命也,这媚玉儿也算是生不逢时。命不及司马蝶好吧。” 在众人各种惊疑揣测中,只见司马蝶浅浅一笑,声音婉转,畅言道:“回龙主公,那些……只不过是误传而已。”她朝着场地中央形单影只,勉力站着的媚玉儿瞧了一眼,续道:“小女子初来十方城,便听得十方城中有一奇女子。她蕙质兰心,冰雪聪明,又美若天仙。小女子早想结识,又恐自己山野粗女,媚玉儿姐姐不会看在眼中。我冥思苦想,这才冒昧给姐姐准备了一份见面之礼。好在姐姐并不嫌弃,我与姐姐,也在刚才私下里结交了一番呢。” 随着她的话语,媚玉儿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原本以她的聪明,此时自应配合着司马蝶的说辞,露出亲近、羞涩之意。可是连番的转折已经几乎让她心力交瘁。这时满脸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为什么? 在刚才龙盘发问时,媚玉儿已经满心的为什么,只不过那时是充满了愤恨,充满了不甘,力图向天问个说法。然而此时,她还是满心的为什么,却已经被讶异和不信填满:为什么?只消她一句话,她完全相信自己绝对会万劫不复,可是,自己一只脚都踏出悬崖边上了,眼见就要粉身碎骨,她又为何不推自己一把,反而……反而将她拉了转来? “哈哈哈……”龙盘哈哈一笑。司马蝶这番说辞,显然已经取信了在场大多的人。众人都道:“原来如此,难怪她刚才回来,见到媚玉儿穿着这身在场中跳舞,脸上并无怒意。敢情如此贵重的东西,她是说送就送啊。有钱果然就可任性!”——然则,龙盘要是也昏聩至此,只怕他这一生早已死过千百遍了。 龙盘如何看不出,司马蝶这是有意为媚玉儿开脱。不过,如此倒也甚合他意。 龙盘笑道:“你这小姑娘倒是会给我出难题。你既送了如此贵重之礼,主公我的赏赐又岂能低了?你这是变着方的掏我老本是不是呢?嗯……既然如此,来人,直接抬一箱珠宝去媚玉儿姑娘的府上吧。哦,还有一箱,送司马姑娘府上。”完了转头看了一眼,道:“这一箱直接抬他府上就成。” 司马蝶正要谢赏,龙盘忽然来这一出,她的脸“腾”的一红,到口的话一噎,哪里还说得出来。齐毅见她窘不堪言,连忙笑着代她谢过。 众人目瞪口呆。这剧情发展太快,他们明显已经跟不上节奏:这这司马姑娘……这这齐毅大人……哎呀呀!啊呀!哎我勒个去!…… 旁人哪里知道,龙盘今日这香雪宴本就是为司马蝶而设。齐毅是他最为倚重的手下,两人又是长久生死相随的交情,私底下,他对齐毅的终身早就很关注,不过齐毅自己毫不在乎。龙盘甚至还想将自己的掌上明珠许配给他,这死小子竟然还不要。谁知道缘分说来就来,这一次竟然猝不及防就陷进去了。 那日依山镇上,齐毅派人拦截司马蝶一行人的同时,还有另外两只鸽子飞向十方城,一只飞到齐府,对彭大管事报备,自不必说,另一只则飞进了凌霄宫。 龙盘乍然得到这个消息,活似被雷劈了没有两样。齐毅会看上哪家的姑娘,或者说,怎样的女儿会入得了这小子的眼?龙盘也是人,即便是八卦之心没有旁人那么重,但总也不是没有。于是当即也派遣了一队人出去,一面为他打探消息,而另一方面,也要暗中保护司马蝶兄妹进入十方城。只不过,司马蝶他们并不知道而已。 手底下的人接连传回探报,尽说司马蝶如何美丽,如何动人,真正的国色天香。龙盘虽眼不能见,但是心中的好奇愈发增长,大有不亲见一眼,实不能甘心之意。然则,直接召见吧,一来不够隆重,不够轰动,这不能体现他龙主公的重视之态度;二来,他龙主公凭空召见一个女子,旁人难免捕风捉影。换了别人他自不顾忌,但对齐毅总是要考虑几分情理的。 龙盘这里竟然还一本认真的犯上了愁。 这时龙盘手下一个将领见主公心绪不佳,便问了一句。龙盘着手下如此这般一说。那将领想了一想,便即哈哈大笑:“龙主公放眼皆是天下大势,莫非是忘了,眼下不正是女儿家一年一度的香雪节了么?咱们入主这十方城,还从未举办过香雪宴。不如就趁此机会,大办一场,一来可以众人同乐;二来,也可宣告我十方城的繁荣昌盛;这三来嘛,还可借此机会一睹那位姑娘的真容。不知主公以为如何?” 龙盘一听,乐了:“范壑,这主意甚好,你如何能想到?” 范壑羞涩的一笑:“末将身边有一闺女,一个月前就吵吵着要制新衣,要办首饰,要风风光光的过这香雪节了。这不是吵得我脑仁疼,跑到龙主公这里避难来了嘛?怎么,龙少将军没有表示过?” 龙少将军,名叫龙嫣,正是龙盘唯一的闺女。 闻言,只见龙主公脸上极其难得的闪过一抹尴尬之色……人家的闺女一个月前就吵着要衣裳首饰,自家龙少将军一个月前却大嫌气闷,吵着要出征打仗。这不,放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咳咳……这个虎父无犬女,这个这个……龙少将军英姿飒爽,天纵英才。真乃女中豪杰,女中豪杰……” 龙盘:“范壑……” “末将在。” “豪杰你妹!” “……” 残阳如血。 原本经过一天流水价似的表演,众人不论多么兴致勃勃而来,此时都已经染上了疲惫。再美的姑娘,再好的演出,恐怕都将大打折扣。然而,经过了宴会中间的一出,对这个司马蝶,谁还能等闲看待?似齐毅那般男子,只怕在场的闺秀们芳心暗许者十都有七八,他能看上的女子,究竟能有何不同?众女都在心中较劲,即便是那司马蝶容貌还过得去,当然,比之自己也还差了一点,——可不代表她的才艺也能与众人相提并论。是驴子是马,大家都在这等着呢。 当然,相比起来,对面的男宾席上可就没这么暗潮汹涌了。但各位将领也都各自伸长了脑袋,十分好奇,那个阔绰又美丽的司马姑娘,那个能让齐大人刮目相看的司马姑娘,到底能有多大的能耐? “咦,人呢?” “是啊。这等半天了,人怎么还不上来?” “这……这压轴嘛,自然比较……没准司马姑娘还在更衣,反正不急,咱们就多等等呗。”说话之人眼睛朝着齐毅的坐席瞟了一眼,却见齐毅老神在在的,正端着酒杯细细而品。要知道,司马蝶现在代表的可不是她本人,如若她的演出出了什么纰漏,这下的,可是他齐毅齐大人的面子。怎么他竟一点都不关心似的。 “咚……咚咚……咚!” 忽然,众人耳中隐隐的传来一阵击鼓之声。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悠远,而又神秘。众人不由自主的侧耳去听,只闻那鼓声一声响过一声,犹如海潮,由远及近,声声清晰。猛然间钟鼓齐鸣,声若惊雷。只这鼓声,已是让人心潮澎湃。 “快看,那,司马姑娘在那里!” 众人循声看去。这演武场边原本搭建着高高的平台,此时,一个一身艳红的少女,身披着一束血红的阳光,踏着鼓点,一举手,一投足,娇弱的身躯,却好似弥散出一股看不见的气势。她不是在跳舞,她分明就是在喊杀震天的战场中央,呼风唤雨!指点山河…… “战舞!她是在跳战舞。” “好,好!……” 这战舞,本是在战场之上用以激发士气的一种舞蹈,从来没有女子来跳的先例。毕竟,女子柔弱,焉能有那种鼓舞人心的力量之感?可是,眼前这个少女,这一舞,却隐然令得众人身体里面的血液都好似沸腾了起来。众将领眼前仿佛显现出自己奋勇杀敌,一往无前的时光;而众女儿们,也都看得如痴如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惊心动魄,随着那女子的舞蹈,明明白白的传进她们的身体之中。 忽然。鼓声顿停。 众人一醒。然而紧接着,一阵细密的鼓点洒出,密集似雨一般。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高台之上的女子轻盈的身躯纵身一跃…… “啊!”有人支持不住,唤出声来。 即使没有叫出声的人,此时也是心中一紧:不好。这高台离地甚远,男子或可无事,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跳将下来,岂不粉身碎骨? 这时众人的心跳,几乎与那骤密的鼓声重合! 就见那艳红的身影却没有如大家想象的一般急坠直下:她身躯轻盈,在空中舒展双臂,红色的裙裾优雅的展开,仿佛翅膀! 众人从惊诧到屏息,再到呆滞。没有人还想得起来,这时理应叫好。他们甚至已经忘却了呼吸。 那个容颜胜似仙女一般的女子,果真便如仙女一般,从天飞降下来,轻轻的,落在了空空的场地中间。这一幕,在场的许多人,终其一生,再也没有遗忘过。 司马蝶毫不理会众人的眼光。她站定之后,第一所看的,是齐毅的方向。 齐毅脸色紧张,目光关切。手中的酒杯微斜,杯中佳酿已然倾倒出来。天知道,他刚才几乎就要飞扑而上,去接住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胡闹的小野猫了!明明是只小野猫,她非当自己是大鸟么?——直到司马蝶狡黠又安抚的视线对着自己望来,他才觉得自己停止的血液开始流动。 司马蝶嫣然一笑:你说的。这一舞,我将为你而舞! 第二十二章 思乡 两年的光景会是怎样? 虽说当初龙盘已经奠定了他在十方城的霸主地位,然而在这两年中,他也并没有停止进取的想法。离奇的是,不论他指哪打哪,竟然都所向披靡,有如神助。两年间未尝一败。两年过去,十方城已经隐隐的有了一统天下的架势。 司马蝶当初一舞,虽然只在守备森严的凌霄宫中进行,但不知怎的,名声竟也不胫而走。与媚玉儿并称为“玉蝶双姝”,不仅仅是在十方城内,就连整个天下,都津津乐道。 司马蝶的同胞兄长司马剑,本是一介商贾,半条命是自己的,半条命得看老天的心情。但因着司马蝶的关系,自也得到了龙盘的重用:龙盘索性将手底下的商贾之事一并交由司马剑打理。司马剑既有长才,又无性命之忧,竟也是大展身手。由他一手创建的商盟,对上稳定作为龙盘的后勤,供应一切所需军资、物资;对下联结商人,共谋发展。同时,再也无人因为不堪成成剥削的重负而垮台丧命。众商人对司马剑那是感恩戴德,不必尽书。而司马剑所创的这一模式不单只龙盘,甚而也影响了其他各地的势力。每一个势力都跟着培养起了自己的商盟。商人的地位水涨船高,司马剑功不可没。声名更远远的超过了妹妹司马蝶之上。 艳阳高照。暑气熏蒸。又是一年炎炎夏日。 两年前司马剑兄妹来时,栖栖遑遑,战战兢兢,哪怕是看着十方城内宽阔得过分的街道,也感觉心内忐忑,拘束不安。可如今,司马剑鲜衣怒马,任意驰骋,旁人见到都远远的规避一旁,脸上尽是恭敬羡慕的神色。 “呦,司马大人,您这是从哪儿来啊?” 司马剑翻身下马,顺手将马缰扔给满脸堆笑,早早迎在路中的门卫。面上一贯温和的笑道:“阿荣,今日又是你值岗,你的腿伤可是好了?” “嘿嘿。托大人的福,现在一个打仨,完全没有问题。” “你小子,还是消停点吧。”司马剑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来探望你家夫人。你家夫人可在?” “在的在的。夫人就仿佛知道大人今日会来,今天一天便未出去过呢。” 自嫁给了齐毅,司马蝶便收起往日无拘无束的性子,多与其他同僚的夫人们往来。今日去这家赴宴,明日去那家喝茶,倒是难得数日清闲。司马剑闻言点了点头,不再答话。入了大门便直直往司马蝶居住的正院走去。 下人们将司马剑迎在花厅奉茶。那边厢早已有人通报进去。司马蝶得知兄长前来,自然欣喜。兄妹两个见面,不必过分在意,她只稍微打扮了一下,便在侍女亭儿的陪伴下来到厅中,其时,也不过比司马剑晚了半步光景而已。 司马剑细细的打量妹子:一段时间不见,司马蝶仿佛又长得美丽了许多。这时司马蝶身材比两年前刚来时又长高了一些,容貌也更加长开,再加两年来所见所闻,潜移默化,如今整个人表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艳丽明媚得如同那天空的骄阳,即便连司马剑,都觉有难以逼视之感。 司马蝶一边招呼兄长入座,一边微笑道:“哥哥可好些日子没有来看我了。今日怎的有空?” 司马剑听她语气中含着戏谑之意,便也凑趣的板下脸,道:“你还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比谁更忙一些?” 司马蝶道:“不不不,那不一样,我虽然忙,但只要哥哥叫我,任是谁的宴会,我也能推脱不去。可是哥哥你呢,每天为了商盟的事忙得人影都不见。你说,是谁不好了?” 司马剑笑道:“是是是,是为兄的不好。看来还需补偿妹妹才是。只不知,阿蝶现在想要什么?先说好了,像‘金羽纱衣’这种物事,那是再也没有,再也没有。” 司马蝶“噗嗤”笑道:“哥,看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就如此小气,以后老了岂不会变成一个悭吝刻薄的怪老头么?” 司马剑狠狠的朝着她瞪了一眼。想到妹妹形容的模样,自己倒忍不住笑出声来。 兄妹两个玩笑了一阵,司马剑方才正色,道:“阿蝶。保障商人的安全,成立商盟,那都是哥哥一生的愿望。现在一切终上正轨,所以,我想着趁现在回山谷里一趟。顺便,将你成亲的事,告知爹娘。” 司马蝶一怔。接着脸色一阵激动,一阵狂喜:“哥哥,当真?” 司马剑微笑的、怜惜的看着她。 司马蝶欢喜了片刻,慢慢冷静下来。细一思索,便知,自己现在身份所限,哪里能够轻易的离开十方城?原来,自己闻言以为的,能够和哥哥一起回去拜见爹娘,恐怕只是空欢喜一场。何况,哥哥话里也并未说过半句要带自己同归之类的话。 想到这一层,司马蝶脸上的光彩顿时消失。落寞道:“……是我不孝了。成亲这等大事,都无法知会家人。只怕,直到如今,父母还在为我的终身之事日夜担忧呢。” 司马剑安慰道:“阿蝶,你不要太自责了。有些事情,是实逼处此,我们也没有办法。毕竟,以妹夫的势力,出了这十方城,不知有多少敌人暗中窥视。若是贸然遣人回去,恐怕会给至亲带来灾难。我想,爹娘都不会怪责你的。” 在十方城待得久了,司马蝶也早不是当初那初出茅庐,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野丫头。她自然明白,在这纷乱之世,自己成长的小村那份宁静平和,实际上是多么的可贵。而自己能够安安稳稳的在父母膝下长大,又是多少孤儿梦寐以求的幸运。 “哥哥,不如,我们去给爹娘挑选一些礼物吧。”司马蝶收束心情,打点起精神,建议道。 “此刻?” “自然是此刻。”司马蝶言笑晏晏,轻盈起身,犹如当初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拽起大哥的手臂,又推又拉的往外拖着。司马剑忙叫:“慢点,慢点,哎呦,可怜了我这把老骨头……” “嘻嘻……” 两人都知道,司马剑想要回乡访亲,所带礼物哪里用得着他兄妹亲自去挑,商盟里自然分分钟就能备妥。吃穿住用,只有比他能想到的更加精细全面。然则,若是不亲自挑选,司马蝶又还能做点什么呢?司马剑也就是想到这一点,今天才索性依了妹子。多少,也算是对她思乡之情的一点排遣罢了。 十方城里从来便没有什么像样的商铺。也就是在司马剑着手成立商盟之后,也才多了起来。但是,他们两个总不能跑到自家商盟里面去消费吧。于是,兄妹二人兴致勃勃而来,却也只是在街上小贩的摊位之间流连而已。 “哥哥,母亲最喜这种式样别致的簪子,你看……” “你若看上,便买下就是。” “哥哥,你看那块料子,是不是……” “是,你选的,母亲定然喜欢。” “……” 司马蝶恹恹的放下手中的物事。如果是两年之前,她刚从山内出来,还未见过世面,自然觉得一切皆新奇。可是嫁给齐毅之后,她食必求精,衣必求细,眼界早已大非昔比,又岂能真正看得上这些做工粗劣的玩意呢。 司马剑将手按在她肩上,柔声安慰道:“礼轻情意重。妹妹,我并非敷衍你,我想,不论你选的东西是什么,有多么粗糙,爹娘心中都只会高兴的。” “……” 司马蝶默默的驻足。怔怔出神半晌,忽然扭头,一把抓住司马剑的手臂,迫切道:“哥哥,我们把爹娘接过来吧!” 此言一出,司马蝶心中就好像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一般:“对,爹,娘,还有爷爷。我们现在在十方城里过着荣华富贵,一呼百应的日子。我们没有理由不好好的奉养他们,让他们安享余生。哥哥,我们把他们接来吧……我,我想念他们……” 司马剑又那样微笑的,怜悯的眼望着妹妹。大概感到他的无奈,司马蝶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消散。只剩下了满脸的哀伤。 司马剑揉了揉妹妹的头顶,笑道:“这些玩意你若是看不上,大可直接在商盟内挑选,也是一样。只要是你亲手准备的,都是一份心意。” 司马蝶勉强扯唇笑了一笑。转头时,一颗大大的眼泪砸在了她那簇新的绣花鞋上。她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在小摊之上挑挑拣拣起来。司马剑知道她只是借机掩饰自己的情绪,便只在一旁安静站着,并不打扰。 忽然。 “咦。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司马剑定睛一看,顿被一摊子凌乱的钗环饰物晃了个眼花缭乱。一时之间也看不出妹妹所指为何。但司马蝶随即伸手从中轻轻拈起一枚银色小巧的物事,倒免了他的工夫。司马剑就着妹妹雪白的小手看了一眼,不禁眼睛一亮:“铃铛。” “嗯嗯!”司马蝶手里拖着一只雕琢成含苞待放的小小花蕾形状的银色铃铛,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就仿佛刚才的悲伤仅仅是他的错觉一般,欢呼雀跃的道:“哥哥,你让他们准备东西的时候,可别忘了还有阿铃的礼物啊!” 司马剑微微一笑。 “我自不会忘。那这个铃铛……” “自然也要!”司马蝶甜甜笑着,笑得眉眼弯弯。就势将那枚铃铛塞在哥哥的手里。“哥哥说过,我亲自挑选的礼物,自不一样!” 第二十三章 玩旦去吧 司马剑这次回归可以说是衣锦还乡。他身边的几位弟兄为了商盟,也为了让他这位所谓的盟主脱得开身,每一个都殚精竭虑,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无暇再次随行。可是妹夫齐毅却为他配备了一整队的护卫,车马光鲜,意气风发的回到了依山镇。 为了小村的安宁计,接下来的路途,那就不能带着所有人回去。司马剑命众人原地守候,只挑选了两个一直跟随他的心腹一起,扛着重重的礼物,翻山越岭的回到了谷中。 小小的山村与两年前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依然是那么寥寥的几间茅舍,薄薄的几处农田。村口的银杏树叶子正绿,蓬蓬勃勃的似乎也在迎接亲人的归来。树荫下,两三个小孩正在互相追逐、游戏。看到司马剑,一个个都懵然睁着眼睛,不知道来者是谁人。 “司马公子回来啦!” 很快亦有村人发现了司马剑一行。一声热情洋溢的欢呼顿时响彻了整个小村。这小村才多么点大,通讯基本靠吼。吼声一出,众村民霎时从各家的屋子里涌了出来。虽然人数加起来其实也并不多,但这动静着实不小。 两个侍卫目瞪口呆的看着一大波村人如同群狼见到肉一般涌向自家大人。而大人真不愧是大人,只见他脸上笑容不改,风度依旧镇定,动作行云流水的打开包裹,一一取出礼物分发给众人:“七婶您精神可真健旺,您看,这是上次答应要带给您的头油。六叔,这是给您捎的药膏,对您的老寒腿应该很有效的。……啊,这小子是小虎头吧,上次看到的时候还不会认人,虎头儿,我是你剑哥哥,你叫我一声,这盒糖果就给你,好不好?” “剑哥哥……” “真乖!”…… 司马大公子回归,那就意味着全村有肉吃。何况,他每次都不忘给众人带回礼物,从不落空。所以他不在时,全村居民都分外想念。见到他回来,众人态度也都格外的热情。不一刻,分完礼物,大伙也都不散,就簇拥着他,一起欢天喜地的走向村长家的屋子。至于司马大公子身后跟着的两人…… “麻麻,那里还有两个蜀黍……” “嘘……你作死啊,不要看,这两人这么恐怖,说不定是捉小孩子的,你跟紧一点,当心不要被他们给抓走了。” “哦。” 两侍卫:“……” 麻蛋!穷山恶水出刁民! 司马剑回到自家,父母早就迎在了屋外。一见二老,司马剑再难抑制自己的情绪,抢上拜倒,激动道:“爹,娘,不孝儿子回来了!” “好,好。”村长一双老眼之中泪花闪烁。颤抖着伸出双手托着儿子手肘扶起。村长夫人眼泪早已扑簌簌的落下,一把抱住儿子高大的身躯,哭道:“我的儿!……” “咄!你这拎不清的婆娘,儿子好好的,你哭什么哭?”村长瞪眼呵斥了一声。踮起脚尖往人丛中张望了一会,急问道:“剑儿,蝶儿呢?” “对对,还有我可怜的蝶儿!她,她怎么不在?莫非、莫非她……” 司马剑眼见父母神情趋于惊恐,赶忙安抚道:“爹娘放心,妹妹很好!妹妹觅得了如意郎君。且先让儿子进屋,我再慢慢禀告你们二老知晓可好?”他生怕光说“很好”二字无法打消二老的疑虑,便直接抛出重磅炸弹。果然,村长和村长夫人二位一听爱女已经找到佳婿,顿时四眼相望,双双的目瞪口呆。哪里还有工夫胡思乱想? 他们的宝贝女儿……这便嫁了? “爹,娘,怎么不见爷爷?爷爷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你爷爷他……恐怕不是很好。剑儿,蝶儿的事容后再说不迟,你还是先去看看老爷子吧。你爷爷……时间可能不多了。” 司马剑倏地一呆。 老人的确是年事已高。原本红润的脸色此时已经转成行将就木的苍白。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孙儿的时候亦不由得露出惊喜的光芒。张了张嘴,几乎有些吃力的叫:“阿……阿剑。” “爷爷。”司马剑握住老人朝自己伸出的手。眼眶酸涩,有些想哭。他深深吸一口气,忍住泪水。老人看出他的难受,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以示抚慰。 “对了,剑儿,你还没有见到阿铃吧。”见气氛沉闷,村长夫人便微笑着转移话题,道:“多亏了阿铃这孩子。你和你妹妹不在,都是她一直在跟前尽心尽力的,照料老爷子呢。” 司马剑想了想,道:“多亏了她,替我和妹妹尽孝……阿铃人呢?” 这时门帘挑起,一个身形苗条的少女端着药碗走进。似乎没有想到屋子里这么多人,脚步一顿,有些诧异。一看司马剑,继而惊喜。欢声叫道:“剑哥哥!” 司马剑见她双手端着满满当当的一晚药,因为一时激动,小手微颤,已经洒落了一些在她的手背上。立马烫得手背通红。他赶忙伸手接过药碗,稳稳安放在床头的几上,又从怀中抽出手帕,挥手招呼她走近,轻轻替她擦拭洒在手上的药汁,脸上微笑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可还疼么?” 阿铃用力的甩着头,一张小脸上满是兴奋,迫不及待的左顾右盼,四下张望。可是,屋子就这么大,里面几人一目了然。她不信的看了四、五圈,这才一脸疑惑的回头,眼睁睁的望向司马剑。 司马剑轻声叹了一口气,小声道:“阿蝶没有回来……” 阿铃脸色倏地沉了下来。那小眼神,看得他简直要如坐针毡了。司马剑只觉得头皮发麻,连忙陪着笑解释:“阿铃妹妹,阿蝶有了夫婿,是不能随便回来的。但是其实她是非常、非常想念你的。喏,你看,她知道我要回来,还特意‘亲自’给你挑选礼物了哦。”说着“叮铃铃”的从怀中掏出阿蝶寻得的那枚小铃铛,摇了摇。细细的铃声顿时在屋子里飘扬开来。 阿铃果然转怒为喜。 司马剑微微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阿蝶交待这东西要我亲手交给你。看来她是料到我应付不了你这小丫头,专门搁这给我解围来的。好妹妹,当真是辛苦你了! 司马剑解开系着银铃的链子,绕过阿铃那雪白纤细的脖子,又在她颈后扣起。阿铃轻轻晃了晃头,细碎的铃声犹如花香一般飘散着。她开心的扑在长老的床边,炫耀道:“爷爷爷爷,你看,这是阿蝶给我的礼物呢。”老人“呵呵”而笑,伸出枯瘦的手掌,揉了揉她的头发。 村长家又是大排宴席。这是司马大少爷归家的固定项目,全村同乐,自不必提。这期间,阿铃一直照顾着长老,半步也未曾离开。她伏在床沿边上,细细地用筷子将煮好的肉一块块的捣烂了,慢慢的喂给老人。一边喂着,一边还絮絮叨叨的说着孩子气的说话,给老人解闷。老人现在口齿已不灵便,但还是不时冒出一两字句回应于她。司马剑就在门边眼看着这比自己还亲的爷孙俩,一直站了很久很久…… “大人,大家都在等您呢,您站在那儿干嘛?”司马剑的侍卫这半日工夫帮着众人忙活打点,已经与村人们混熟。大家伙去了最初的拘谨,已经敢使唤他们了。于是就见这两位不停地跑腿上菜,比个店小二还要勤快三分。好容易得个空闲,一抬头,却见自家大人站在那处,侧脸上流露出的神色说不出是凄然还是欣慰。禁不住出口就喊。 “……”司马剑回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转眸又向着屋内丝毫没被打扰的一老一小看了一眼,迈步轻手轻脚的走下楼来。 “你们有事?” 见大人下来,两位侍卫齐齐抓住他的双臂,一人一边,半拖半拽的将他架到了一旁。司马剑心中微诧:这两人神秘兮兮的,便是态度也与往日大不一样。是想做甚? “嘿嘿。那个大人,我们,是想跟你说个事哈……”左侍卫抢先开口,但话还没说脸先红,一脸腼腆的神色诡异得让司马剑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大人,您把阿铃姑娘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呗!”右侍卫趁机抢过话头。双眼亮晶晶的盯着司马剑。充满了期盼,充满了粉红色的泡泡…… 司马剑浑身一阵恶寒。猛地甩开二人的熊掌,怒道:“够了,你们给我合适一点!”俩大老爷们,而且还是长相丑陋,虎背熊腰的大老爷们,面上流露着这样的神情,恶不恶心?简直是让人吃不消!还好他到现在尚未进食,否则真得吐了。 “说人话,你们究竟想干嘛?” “这个……大人啊,我们也没想干嘛,就是……就是想认识一下……” “大人,要怪也只怪您家的传统太过优良了,一个妹妹那么的美丽,两个妹妹也是这么的动人!估计全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三个这么出色的妹妹了。” “对啊对啊,大人,您看……小的当您妹夫怎样?” “去!不是说好了让阿铃姑娘自己选的么?不带你这样犯规的!” 司马剑:“……”呵呵。 两年未见,小阿铃的确从一个瘦不拉几的黄毛丫头,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美女。回想她的模样:肌肤如细瓷一般,一双眼睛水波盈盈,一颦一笑虽然没有阿蝶那般艳光四射,锋芒毕露,但自有动人心处。不得不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司马剑这才发现,当日那个营养不良的女孩,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就连他自己初见时也是眼前一亮,何况眼前这两个饥不择食的饿狼? 俩饿狼还在争辩不休。司马剑轻轻“呸”了一声,抬腿便走。随即被一左一右的拉了回来: “大人,您还没说,这事怎么样呢?” 真不要脸…… 司马剑扯扯嘴角,“呵”的一声:“我这个‘哥哥’都近水楼台不能得月,就凭你,跟你?呵呵。滚你们的旦旦,玩旦去吧!” 第二十四章 小村惊变 阿铃自己的居所便在后山的一所小木屋。可是,自从长老身体开始渐渐衰弱,渐渐卧床不起之后,她便也搬到了村长家中,就在长老爷爷屋子外间的隔间里摆了一张小榻,日夜不离的照顾。 夜幕慢慢降临。 小小的山村里一向宁静。到了晚间,更加万籁俱寂。 忽然。 司马剑的两名侍卫一骨碌的从地上翻身坐起。他们二人可没有单独的房间,阿铃甚至还能有一张小榻,他们便只能在自家大人的房间里打打地铺了。也因此,他们这猛然的动静瞬间也惊醒了司马剑。 司马剑本来睡得就浅,一睁眼,只见两名侍卫齐齐伏在墙边,作贴耳凝听状。借着微弱的月色,大致能见他们眉头深锁,身体紧绷,各自都已经将随身的长刀抓在手中。并且另一只手搭在刀柄之处。这正是一种士兵本能的、防备的姿态。司马剑忙问:“出了何事?” “大人,有血腥味。” “嗯!而且越来越浓。看来是出事了。” “什么?”司马剑悚然一惊,忙从床上跃下。两名侍卫随即贴身而起,肃然道:“还隐约有刀兵的声音。大人,我们得赶紧走。” 司马剑早已一个箭步冲出房间。 “爹,娘!”村长家的屋子格局是上下两层,只司马剑的房间在楼下,而司马蝶、长老、以及村长夫妇的房间都在二楼。司马剑飞奔上楼。听见他的叫喊,村长夫妇已经披衣出来,疑惑的道:“剑儿啊,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 “你这么咋咋呼呼的,是怎么了?可是有事?” “爹,娘,来不及说了,快,赶紧离开这!” “啊?这……” 司马剑冲到长老的屋外,伸手一拍,门却随手而开。这是阿铃为了照顾老人,便于夜间进出而留。司马剑也没工夫想这有的没的,见门没上锁,直接也就闯了进去。 门后便是一张窄窄的软塌。一个娇小的少女已经坐起,一脸迷惘,一脸惊恐的盯着司马剑看。正是阿铃。外间的响动自然也惊醒了她。司马剑一眼便对上她迷茫无助的大眼,不由得心中一软。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慰了一句:“没有事的,别怕。你先走,我来带爷爷。” 阿铃心中虽然害怕。但是想也不想就黏在司马剑后边,跟了进去。依着大人的吩咐,两名侍卫本该阻拦。可是被阿铃那要哭不哭的表情一望,心儿肝儿都要软化成泥了。又怎会阻拦? “阿铃姑娘,你放心,有哥哥在,我会好好保护……你的。”话没说完,阿铃姑娘那小小的身影早就像只小老鼠一样,“吱溜溜”打他眼皮子底下钻了进去。这还不算什么。更悲剧的是,他说到这个“你”字时,目光正好与对面四目相接。另一侍卫脸上冷笑一声,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不阴不阳的道:“那敢情好。好哥哥,你就尽情的保护我吧!” “滚!” 阿铃来到里间。隐约见得司马剑立在长老的床边,而长老亦以手肘撑起着身子,爷孙两个竟似在隐隐对峙着一般。气氛凝固,一时谁也没有开口。阿铃跑到床前,拿起火石“啪”、“啪”几下点亮了油灯,随即驾轻就熟的拿枕头垫在老人身后,扶着他靠稳,嘴里还轻声念叨着:“爷爷,你要当心,不要生气,生气会疼的……” 老人面色稍霁。但借着油灯昏黄的亮光,他看着孙儿的目光却依然从所未有的严厉。 “阿剑,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爷爷,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其实司马剑心中已经隐约料到,今日之祸,定是因为自己而起。若非跟踪自己,这个小村又哪有这般轻易被人找到?若非针对自己,来人又何以会…… 司马剑紧紧握住拳头。他已经无法想象,此刻村子里都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他也不敢去想。 长老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露出凄然的神色。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我这一生,能得这数十年的平静安宁,已经够了……” 司马剑一听,爷爷这话中竟有心灰意冷之意。他心下顿时慌了:“不,爷爷,还来得及,我们快走……” 长老却已经将目光转向阿铃。 阿铃的眼睛从头至尾都一直没有离开长老身上。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爷爷训斥剑哥哥,生怕爷爷气性大了,又会痛得整夜整夜睡不好觉。是以,她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里满含着担心。长老心中一酸:自己一双孙儿孙女,到头来,竟然还是这个小小的孤女,到最后,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司马剑见老人还不下定决心,心中焦虑,不由得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扶老人的身子,想二话不说,先将他带离为上。谁知,长老却突然一把抓住他伸出的手臂,厉声道:“阿剑!” “是……是。爷爷?” 过激的动作,似乎令得老人有些接不上来。他扶着孙儿的手,深深的匀了几口气,这才缓声,但坚定地说道:“我不走。你,带阿铃去。” “爷爷!” “爷爷!” 司马剑和阿铃齐声惊呼。阿铃扑在老人身上,“哇”的就哭了出来:“我不走,不走!爷爷,你不要不要阿铃!我就在爷爷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老人颤颤巍巍的抬起枯瘦的手指,揩了揩她脸上挂下的泪水,安慰道:“没有事的。爷爷已经命不久矣。他们没有必要再杀我一个糟老头。阿铃你要听话。” 司马剑心中彷徨之极。正在怔怔出神,忽见老人的神色如刀般向他刺来:“阿剑!” “……”司马剑张了张嘴,想应声“是”。可是心中已经料到老人会说的话,这一声只觉口中干涩,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不论如何也应不出来。 “剑儿……”长老放缓语气。如何不知孙儿心中的难以委决。“……你是个孝顺的孩子。难道,你认为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沿路的奔波么?够了……爷爷活这么大岁数,早已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是阿铃,她,她这一生……总之,你须得答应我,不论怎样,都不能让这孩子受到一点点的伤害。除非你死!你懂了么?” 司马剑直觉爷爷话未说尽。但此刻心中混乱之极,哪里有那闲心去深究?在长老目光灼灼的逼视下,他喉咙哽咽,终于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轻声应:“是。” “大人,他们已经近了,不能再耽搁了,快走吧。”侍卫的五觉都曾经得过锻炼,这时,带着腥甜气息的空气中,似乎已能听到密集而轻盈的脚步声。听起来,竟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并且为数绝不在少。 长老又更加迫切的道:“就如同你对阿蝶一般护着她,你明白么?” “是。我明白。”司马剑嘴唇哆嗦着,应声中已带着一丝哭音。 “大人,来不及了!快走,快走啊!” 司马剑一咬牙,在老人严厉的目光下,上前拖起阿铃就走。一拖,她却死死的拽着老人,竟没拖动。司马剑索性一把将她抱起,喝道:“不准哭!你一哭,就把所有的追兵都给引来,到时候爷爷怎么办?” 阿铃一听,赶紧双手捂住嘴巴,可是两串眼泪却扑簌簌的往下掉。不停的掉。隔着衣服,大滴大滴的,都落在他的肩膀上。又渗透进衣裳里面,烫着他的肌肤。小脚还拼命地,一下又一下的踢踹在他的胸腹处。可是,这些许的疼痛,又哪里及得他胸腔里面的疼痛更甚呢? 司马剑听阿铃脖子上的小铃铛还在“叮铃”作响,随手将它扯下,胡乱塞在怀中。目光四下一张,问道:“我爹娘呢?” “老爷和夫人已经先行一步了。” 屋子外面月朗星稀。血腥味已然很重。司马剑环视一圈,树影憧憧,也不知二老跑去了哪里。他心中暗自祈祷,脚步不停,抱着阿铃随意挑了个方向便往密林当中钻去。两名侍卫从后相随。 阿铃伏在司马剑的肩膀上,只见几人后面,倏地出现了无数黑色的人影,一条两条……霎时间,竟然密密匝匝,眼里所见全是!似乎是从树上生出,又仿佛是从地下冒出的一般!她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去看,那些可怕的影子就会自动消失掉一样。 “呵呵。”司马剑身后的侍卫忽然笑了出声。阿铃忍不住张开眼。只见两个容颜丑陋的汉子脸上都流露着满不在乎的笑容。一个道:“阿铃妹子,哥哥说过会保护你的,你还怕什么?不要怕,再多的坏人,哥会帮你挡着。” 另一个亦笑:“你少吹牛,等会看谁吓破了胆子吧!” “嘿嘿。哥两个,走着?” “走啊!” 阿铃眼里的月光不住不住的往后倒退。她看着两条高大的身影义无反顾的回转过去,迎面扑向了如潮水般涌来的黑影。那些黑色的潮水就这样被他们铜墙铁壁一般的身子挡着,一时再也无法前进。继而,最终淹没了他们…… 阿铃双手死死的按着嘴巴。她没有哭喊。只眼泪一颗颗的,安静地落进草丛,落了一地。 第二十五章 漫长的一夜 夜色如墨。树叶的缝隙间漏下的斑驳月光根本照不清楚前面的路。好在司马剑也是从小在这片山林当中玩到大的,相比起后面的追兵,总是多了那么一分两分的优势。距离,在他竭尽全力的奔逃中,终于是一点一点的拉了开来。 但是司马剑很快发现,虽然距离是拉远了,然而,不论自己怎么跑,却也始终都无法彻底的甩掉他们。只要自己稍微松懈,总能察觉到后面的刺客又跟猎狗一般的追踪上来。司马剑心中清楚,长此下去,自己体力终会耗尽。到得那时,又该如何? 可是即使知道,他也不得不竭尽全力的夺路狂奔。 阿铃听得司马剑的喘息渐渐沉重,也知情势紧迫。实逼处此,也再由不得她伤心个够了。她亦很懂事的挣扎着下来,改由牵着司马剑的手在林间穿行。 虽然阿铃身子很轻,但抱着一个人总归不如两手空空。司马剑身上负担一轻,再加阿铃自己本身就是个生力军,两人携手,不由得又将本已逐渐拉拢的距离再度拉开。 相比起司马剑来,阿铃对这片山林的熟悉更甚。司马剑早已离家很久,所仗不过儿时记忆而已。而阿铃却一直都未离开过村子,山林对她来说直如后花园一般。许多地方,司马剑都明明以为没有路了,却被她拉着三转两转,又豁然开朗起来。许多景致,他在身处其间才恍然发现:“啊,此地我也曾来过。”“此处我还记得!”…… 阿铃似乎胸有成竹。不多时,将司马剑拉到了一片陡垂的山壁底下。与别的地方不同,这片山壁四周没有林荫遮掩,只一颗巨大的老树,盘根错节,斜插在山壁半腰,树冠如云,层层黑影笼罩了整个山壁下方。竟是半星月色也没能透下。光是走到这树下,都能明显的感觉一股阴凉之气,透体生寒。要说这景象在山林里面独树一帜,司马剑如何不识?他顿时心有所悟的看了阿铃一眼。 阿铃径直飞奔到树根底部,抓住沿着树干树根一路挂下的枯藤,试了试,回望司马剑,小手笔直向上指着,气息不匀道:“树,树洞。爬,爬上去……” 司马剑倏地一笑。 没想到,这里竟是他儿时最为熟悉的游戏之所。阿铃必定不知,这个树洞,还是他当初年幼淘气,爬到上面才发现的。这颗老树极大,树干上的洞口隐蔽,内里却直能容一两小孩在里面玩耍。想当初他无意找到这个地方,欣喜若狂,只把这里当做自己一人的秘密基地,谁也没有透露,就告诉了妹妹阿蝶一人。其时自己本来就是个小孩,阿蝶更幼,至于眼前这个小小人儿,那时候还没断奶呢吧?却没想到,自己离开已久,这儿倒是成了她们俩小丫头的地盘。 阿铃哪知道司马剑这一会工夫心中所想,只是见他光笑不动,她心中急了,忍不住小脚在地上重重的跺了两下,以示催促。 司马剑笑了笑,走上前来。忽然一附身,双手握住阿铃的纤腰,将她一把提起。阿铃微微惊呼一声,却觉自己身子被举高,向着山壁上方抬去。 这陡崖也算不得高,否则司马剑当初一个小孩子,如何能爬到山崖当中的树上面去?但是,说近,这树干距离地面却也不近。司马剑尽力的抬起手臂,也距着洞口差了一截。好在这老树年深日久,上面依附的藤蔓极多,阿铃拽住一把,再用力自己爬了两下,也就够到了。 “剑哥哥!”阿铃钻进洞口,大功告成,立刻在树洞中扭身探头,伸手就来接司马剑。 司马剑却没有拉她的手。 司马剑微笑着,脚下慢慢后退。一步,又一步。阿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心里涌上浓浓的害怕来。她小手在空中尽力的挥动,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嘴唇在颤抖着,声音也在颤抖:“剑哥哥,不,不……” 司马剑退出树冠的阴影,退到月光底下。他仰起着头,对着阿铃的方向,却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即便是想,也能知道,这孩子的脸上一定充满了恐惧,充满了无助……她那双大大的眼睛里,一定已经泪流成河,糊满了整张小脸吧。幸好,月色太暗,这一幕,他看不见……这一幕,他不用亲眼看见。 司马剑凄然一笑:“阿铃。对不起。今日这一切,都是剑哥哥的错……你要乖。不要害怕。”因为是他的缘故,才引来追兵。因为他的缘故,才让这个平静的世外桃源毁于今夜。他司马剑何德何能,竟能当得起对方如此大的排场……身后是谁派遣的刺客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今日不死,他们便绝对不会罢休。那么这一切,就让他来终结吧。 司马剑从怀中掏出赠与阿铃的那枚小小铃铛,手一抖,从掌心垂挂下来。轻盈的铃声顿时在寂静的夜色里飘扬开去:“……阿铃。出了这处山谷,一直向北走,就能走到十方城。阿蝶正在那里。你去找她吧。记住,一定要去找她。”说着,司马剑已经转身,猛地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快的跑远。“叮铃”、“叮铃”的声音细如游丝,却偏偏不断,一直一直的,从风中,从空气中,不住飘进阿铃的耳中。和心里。 阿铃哭得不能自已。她死死的按住耳朵,可是,那纤细的铃声却像细细的绳索一样,一圈一圈的缠绕住她的身体,勒住她的脖子。勒得很紧。疼痛得让她不能呼吸…… 天很快就亮了。夜晚即使再长,也终究会过去的。 清晨的阳光就像洗过那么干净纯澈,不论夜里发生了什么,都依旧不偏不倚的洒落在地上。 阿铃抖抖索索的从高高的洞口跳了下来,扑跌在地。她顾不得手上脚上传来的疼痛。一双惊恐的眸子四下乱转,似乎生怕昨晚那些黑色的人影会突然从自己眼前冒出来。她不敢大声的呼吸,悄悄地、警觉地待了许久,忽然想起了什么,仰起头,冲着天空“吱——啾——啾。”的吹了几声口哨。 “吱啾——吱啾——”过不多时,山林里传来几声清越的鸟儿的鸣叫,仿佛正与阿铃的哨声应和一般。一只白色的,有着长长尾巴的小鸟从林间优雅的穿了出来,在半空盘旋了几圈,落定在阿铃前面不远的大石头上,歪着脑袋,欢快的看着她。 “小灵灵!”不论如何,在经历了那样一个漫长恐怖,心惊胆战的夜晚,忽然看到自己熟悉的朋友,谁的心里多少都会产生出一些正面的、阳光的情绪。这种情绪有几分驱散了阿铃心中的阴霾。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小声的,悄悄的,对小鸟轻声问询:“小灵灵,那些坏人,都走了么?” 小灵灵“啾啾”的应了两声。阿铃懂得,它是回答自己,走了。 “剑哥哥呢?”阿铃声音更加紧张的问。小灵灵歪着小脑袋,又“吱吱啾啾”的一阵乱叫。这回大概是表达的意思太长,阿铃便听不大明白了。 “小灵灵,带我去找剑哥哥吧。” “吱吱——”小灵灵拖长着声音,又叫了两声,腾空便飞了起来。 阿铃跟着小鸟的身影,在山林当中穿梭着。这条路说不出的漫长。所幸她是在丛林中奔跑惯了的,这会更加不知疲累。不知道跑了多久,久到连面前的景色她都已经不再熟悉了,终于,在她的前面出现了一处断崖。路,便在这里中断。小灵灵飞在悬崖上面,啾啾叫着,不住的盘旋,再也不肯前进。阿铃心中一阵颤抖,一阵恐惧。爬在悬崖边上探头看去,只见底下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树木茂盛之极,也不知道,在这绿荫遮盖底下,究竟会是怎样可怕的情况! 阿铃在悬崖边上趴下又站起,站起又趴下,犹豫良久,心中始终徘徊恐惧,不敢去想,也不敢下去亲眼看看她或许已经料想到的那个结局!就这样,眼泪也不知洒了多少升,终于没有办法,一咬牙,还是攥着崖边厚厚的树根草藤,深一脚、浅一脚的慢慢向下滑去。 越往下走,在阿铃眼前的树枝草木也越多的出现了崭新的,被折断,以及被压塌的痕迹。甚至,那上面还沾满了红红褐褐的、血的颜色。阿铃拼命的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敢去看、不敢去想。可是又怎么阻挡得住心中那越来越强烈的,不祥的感觉?泪水不受控的从她眼中大滴大滴滑落下来,她小手愈加发软,几乎就再也抓不住身前的藤蔓了。 好在,不管多长的路,也终有一个尽头。何况,这片悬崖还算不得太高。 阿铃的脚底终于沾上地面。可是,大地的宽广包容也并没有给她任何的支持与稳定。阿铃双脚一软,便跌坐在了地面上:在她的面前,司马剑的身体就那么安安静静,一身凌乱的躺在满地的血泊之中…… 第二十六章 殇 司马剑的身体仰躺在一地厚厚的枯枝败叶上。雪白的衣袍已经被血和泥土染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阿铃四肢着地的爬将过去,小手推着他的身体,呜呜咽咽的叫:“剑哥哥,剑哥哥……”可是,他的眼睛已经永远都不会再张开了。 阿铃只觉得胸腔里面传来说不出的疼痛。就仿佛心被什么力气狠狠的攥住,反复地挤压、揉捏一般。这让她的呼吸变得很难、很难。这让她很想就此哭到尘埃里面去。可是,眼看着剑哥哥身上触目惊心的,纵横交错的一条条狰狞的伤口,又生怕弄疼了他。于是只小心翼翼的找了一片没有遭到刀剑砍伐的衣角,死死的抓在手里,哭得昏天暗地。 太阳在天空上面越爬越高。可是,再炽热的阳光也照不进这厚厚的密林,也照不进阿铃这冰冷冰冷的心里。更加照不暖司马剑那冰冷冰冷的身体。 “剑哥哥……我们回家。”阿铃拽着司马剑的手臂,想要拖他起来。忽然“叮铃铃”的一声,一个小小的物件从他手心里滑出,滚进了枯叶当中。阿铃回头看去,忍不住眼泪又下来了:这正是剑哥哥昨日回来,带给自己的礼物。那枚小小的银铃。昨天她从他的手里接过的时候,剑哥哥还那样好看地笑着,说话儿哄她开心。可是,今天他已经不会再笑、再说了。以后也永远、永远不会了。 阿铃简直又想伏地大哭一场。她闭上眼睛,又张开,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伸手,将那枚铃铛捡起,缓缓的,重又戴回了自己的脖子上。 “剑哥哥,我们回去吧……”阿铃轻轻的说着。仿佛生怕吵醒他一般。她扯了几根长长的树藤,又小心地将司马剑的身体扶起,背在背上,然后将两人系在一起。这才一步一挪,一步一跌的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司马剑的身体委实比阿铃高大沉重许多,她虽努力的背负着,可他的小腿还是整个的半跪在地面,在松软的枯叶地上,拖出两条深深的、长长的痕迹。 小村依然寂静安详,没有人声。也没有烟火。 阿铃慢慢地挪回村里的时候,正是天空中的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挂在天边的时候。天也是红红的。云也是红红的,连同整个家园,都覆盖着一层诡异的红色。就仿佛那永不干涸的,血的颜色。 阿铃这一天哭哭停停,眼泪都已经流干了。看到这一番景象,也迟钝麻木到不知道害怕。她只跌坐在地上。剑哥哥也跟着跌坐在地上。两个人就这么一死一活,静静的倚靠在一起。一个木木的睁眼,一个永恒的闭眼,安静而茫然地面对着眼前这一切。 夕阳终于敛去了它最后的光辉。夜幕降临。先是一片沉沦的黑,而后,月亮慢慢的探出头来。 忽然。 阿铃像被什么触动到一般,惊醒地踊身跳起。不过随即便被身上缠绕的藤条又给扯倒在地。她伸手胡乱地扒开,起身飞快的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任凭司马剑那失去支撑的身体软软的倒在地上。 阿铃冲向村子里最高大、最显目的那所房子。 门半掩着。里面是一片深深的黑暗,仿佛人一走进去,就会坠落到不知名的深渊。爷爷说过,人死后会下去阴间,那里就是一个永远黑漆漆,没有光亮的世界。那里是不是就像这样的黑呢? 到了这步,阿铃反而犹豫起来,心中怯怯,不知是害怕爷爷讲过的传说,还是害怕就此进去,便会面对其实心中早就无法欺瞒自己的真相。她颤巍巍的一步步走进门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的小心,异常的颤抖。或许不只是惧怕,而是被不知名的东西牵绊着脚步,让她每一次举步,都变得无比的艰难。 忽然脚下一绊。阿铃的身子扑跌在地,却是看不清前面的路,而被面前横亘的楼梯所阻。阿铃索性半跪半爬的,抖抖索索向楼梯上继续摸索而行。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却又已经流了满面。 楼梯上面终于有了些微的光亮。那是从窗户中透入的,清冷到让人哆嗦的月色。 阿铃睁着眼睛看着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那门走的时候明明是合上的,这时却摇摇晃晃的打开着,一阵风吹过,它“吱呀”地摇摆,发出的声音像在哀哭,又像是在嘲笑。 一股重重的血腥味随风传来。风萦绕在阿铃的身边,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也紧紧地勒住了她。阿铃打了个寒噤,忽然跳起,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呼”地一把推开房门,就见门里清辉一片,每一个角落都无所遁形。而在那屋子里,不论床上地下,却都已经被大量的血泊覆盖。床上静静躺着的老者,面容犹自安详。 “爷爷!爷爷——”阿铃嘶声尖叫,已经流干的眼泪顿时倾泻而出。她扑到老人身上,嘶声裂肺地拼命嚎哭,双手用力的推着、摇着。即使她已经知道,自己再怎么尖叫哭喊,这位老人也不会再睁眼安慰,不会再用他那干枯却温暖的手掌抚拍自己脑袋。不会再笑眯眯的叫着自己的名字:“阿铃。阿铃……” “爷爷!……” 阿铃对这位老者的感情无疑极深。这位老人在她心里不啻是除了阿蝶以外唯一的亲人。至于村长夫妇,起先是存了让她嫁给司马剑的念头,被老人阻止后,也就失了热情。而对司马剑,毕竟记忆不多。这个温柔的大哥哥,从她记事以来,见面的次数就寥寥可数。只有阿蝶,从小与自己一块长大。再就是这位老人,护她、怜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她。一直、一直…… 阿铃哭着哭着就背过气去,晕倒在血泊之中。很快又自睡梦中哭着醒转。醒来又止不住的哀哀痛哭……她已经长久的未曾进食,虽说在巨大的变故底下,人似已感觉不到饥饿一般,但身体委实已经被悲伤侵蚀到了极限。这样哭着哭着,不多时便又晕了过去……如此晕了又醒,醒了又晕,也不知多少次。自然,也再无人来管。 第二十七章 掩埋 阿铃睡睡醒醒,反反复复。窗外的太阳和月亮亦在重复轮替。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在阿铃奄奄一息的时候,这次耳边传来一些“唏唏梭梭”的细碎声响。她眼睛半睁半闭,迟钝缓慢的抬头看去,却正对上一双漆黑如豆的小眼。却是一只硕大的老鼠大概是饿得狠了,竟来啃噬老人的尸身。 阿铃大惊失色,慌忙扑身驱赶。可是那老鼠竟不怕人。非但不怕人,竟而还呲出血淋淋的尖牙,对她“吱吱”乱叫,恐之以吓,示之以威! 阿铃惊怒交集,倏尔不知道哪里升起一股力气,顺手抓起床边的凳子就朝着那老鼠狠狠砸去。 “哐当”一声,凳子砸在墙上,弹落在地。虽然没打到老鼠之身,但此举终于将之惊走。 阿铃无力的跌坐下来。经此一激,她本已浑浑沌沌的大脑立也清醒了不少:“不能……不能就此下去。”阿铃心道:“我哭死也没有干系。可是……可是我若死了,谁来为大家安葬?若不安葬,难道要任凭大家的身体被沦为老鼠的口中之食?” 这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啊…… 想到此处,阿铃心中一痛,禁不住又要沉沦到悲怆中去。她瘪了瘪嘴,强忍住又要再度决堤的泪水,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刚一起身,顿觉一股巨大的晕眩袭来,险些让她又一头栽倒在地。 阿铃扶着床栏缓和片刻。待得晕眩散去,这才重行站起,拖着虚弱困顿的步子,走下楼梯,来到厨房。 屋子里久已无人,厨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为了老鼠的天堂。阿铃的闯入,顿时引得一阵兵荒马乱,少则十数只灰不溜秋的身影四下逃窜,还有一些胆子甚大的,并不躲远,只钻在一些隐蔽物后,幽幽地观察着她。 阿铃就似没看见一般,自顾走进。举目四眺,举凡是看得见的食物上,俱都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牙印和缺口。许多东西,竟已被咬得所剩无几。好在,家家户户里总有储备粮食的习惯。一些以罐子封存起来的吃食,老鼠总无法祸害。阿铃也顾不得生火做熟,找到点吃的,便胡乱塞在嘴里咽下。事实上她根本就什么也吃不下。 在强迫自己进食之后,阿铃那浑浑噩噩的精神似乎也清醒了许多。待得气力稍复,她便回到楼上,从长老爷爷开始,一具具的,将村人的尸身收集到了一起。 村民们大多都在睡梦中遇刺,起先被害的多连醒过来的机会都没有,就在梦中丢了性命。其后有的显然也在屋内作过些微的反抗,但那都是无用。村长夫妇相互扶持着,跑进了山林里,却也没有能够跑远。 在司马剑带着她逃亡的那条路上,阿铃找到了那两位总是笑呵呵的侍卫大哥的尸体,可惜,她竟连他们的名字,都来不及听说。在他们的附近,还有十数具黑衣人的尸身。阿铃拉下他们的面罩,却又哪里识得?她心中厌恶,虽然不至于虐待死人的尸骨出气,但要让她连他们都负责安葬,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阿铃也不去动,随他们是被山风侵蚀也好,被豺狼吃掉也好,她都不想理会。 众人的尸身被阿铃搬运到村头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整齐的摆成一排。那些熟悉的灰白的面孔,便是她过往这十五年人生的全部……阿铃一眼看去,禁不住悲从中来,少不得又洒落不少热泪。可是,这一次,她再没有放任自己的悲伤。哭了一会,情绪稍复,便开始拿着铲子铁锹,在地上掘起了坑洞。 时值盛夏,人们的尸身很快就开始腐烂、发臭。但阿铃浑如不觉。本来,挖一个万人坑,将大家集体掩埋进去,也并无不妥。然而,对阿铃来说,这些都是她最亲的亲人。她又怎么肯如此草草了事?何况,不让自己疲累到极致,不花光自己所有的力气,那巨大的悲哀,她又该如何排遣?所以,她异常小心虔诚的,一个一个地挖坑,用席子将大家妥善裹好,放入,这才埋葬。当她饿得没有力气了,就随便在哪家找点残存的食物;困得睁不开眼了,就眯上眼睛小睡片刻。然后起来继续挖着、掘着。 日升月落。山中不知时日。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后,终于,阿铃将最后一个人也掩埋在了地下。 在填完最后一捧泥土后,阿铃茫然的在坟堆前坐了下来。呆了许久,忽然又想到,长老爷爷曾经说过,死去的人应该立上一块墓碑。要在墓碑上写上各自名字,否则,他们都会变成没有名字的孤魂野鬼。终日飘荡,好不可怜。 于是,阿铃又找到了寄托。 阿铃从山里捡来许许多多的木头,一块块削平。刻字也难不倒她。因为长老爷爷从小也教她识得了不少的字。她认认真真的在每一块木头面上记下人们的名号,端端正正的竖在他们各自坟堆前面。这活自然没有埋人那么累那么辛苦。也不用多少时间,便完成了。 阿铃又无所事事起来。 她继续呆呆地跌坐在坟前,双目无神的望着不知名的地方。脑子里早就空空荡荡,身体也空空荡荡。 这样麻木地坐着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忽然,阿铃想到,剑哥哥在山中那棵老树底下,离去之前,对她说了什么?……哦,是了,好像是叫她去找阿蝶来着…… 对。她要去找阿蝶!她还有一个亲人,就在这里往北的十方城中。她要去找她! 阿蝶…… 阿铃终于又流下了眼泪。 连日来的摸爬滚打,阿铃这一身简直已经不可用“蓬头垢面”四字来形容:她身上衣衫早已不知在哪里刮得破碎不堪,只剩几片破布零零落落的挂在身上而已,上面沾满了已经干涸的血迹,黏黏的粘着身体,一扯,扯得生疼,竟将她的肌肤也撕裂开来。原来布片粘着的不止是旁人的鲜血,还有她自己或摔打,或跌倒造成的累累伤痕。此时,她才恍然感觉到疼痛。之前心里的痛楚,原是比身上更甚。心头的麻木,何尝不是麻痹了其他。 阿铃在小溪中清洗了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衫。又将各家的厨房收刮了一遍。找到一些仅剩的食物,有肉干,还有一些干粮。俱都塞进一个小布袋中,准备带着路上吃。东西本已不多。至于那十方城有多远,眼前这一点点吃食够不够她撑过去,甚至路上会不会有饥民暴动,将之抢走……这些全不在她的思量之中。 最后在长老爷爷的坟前拜了几拜。阿铃双眼茫然的回望了一下自己从小长大的家园,这便翻山越岭,朝着自己从来没有踏出过的,山外的世界走去。 第二十八章 美男与小丐 四平镇,是一个宁定安详的小镇。因为四周都是不生寸草的泥丘土山,地势贫瘠之至,所以,反倒没有什么势力喜欢来这里逞雄。只那老旧的街道上,依稀留存的一些高大建筑的轮廓,似乎证明着,这里也曾经繁华过,曾被许多势力竞相争夺过。 镇子的西边,有一座两层高的酒楼。从格局上看,这显然最先不是区区简单的一间酒楼。谁知道是作什么用的?酒楼的内外已经被翻修整改过多次,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容。但每一次整改,主人似乎都刻意避开了那些雕梁画栋的梁柱。那些柱子都十分精美,一般人是万万设计不来的。留着,也算是附庸风雅了吧。虽然过了很长的时间,那些柱子上的花纹大多都已经模糊不清,甚至柱子本身都已经变得漆黑陈旧。 镇子平时路过的外人不多。酒楼的生意也就不温不火。掌柜的平日里总喜欢半靠在柜台里面,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店里的小二两三个,既当小二,又做杂工。若是里里外外的活干完了,聚在一起说说闲话,磕磕牙,他也视而不见。当真是乐得清闲。 “……当真。一百个当真!你们在后面干活是没看见,那位爷明明是个男人吧,可长得真比女人还要好看!不是,应该说,比最好看的女人还好看!——他在那雅间儿里面,就往窗子边上那么一坐,我的天,真就跟一幅画儿似的呢!我跟你们讲,咱们这镇上,就是再给一万年,也定是出不了这么一个好看到极致的人物!——我说得没错吧掌柜?” “……”掌柜悠悠的抬起眼,脑袋似晃非晃的点了两下,说不准是认同这位小二的话呢,还是单纯的打瞌睡而已。 “喂,到底怎么个好看法,你再跟我们说说呗!” “他啊……”起先说话的那位小二砸了砸嘴,似在回想。不觉竟有些出神。过了半会,才道:“这个嘛,这个是说不好的……”砰砰砰!他话未说完,已经被边上两人给结结实实地揍了好几下:丫的,叫你说不好,叫你说不好!不带这么吊人胃口的! 掌柜:“……嘿嘿。” “我说,我说!”这小二抱头哀嚎。好容易那二位才放过了他。其实他心里也着实委屈。以他那有限的才华,如何能够形容得来?若是说个不好,反而怕是亵渎了那位神仙般的客官呢。 ——没错,就是神仙般的客官。这小二喜滋滋的想。这个词真是极贴切的。 “他……他肤色非常的白……喂,是真的,别打,别打,你们听我说完啊!他给人看到的第一印象,首先就是白嘛……当然不像女人那种又白又嫩了,他的白是那种,那种……对了,是冰,就是冬天里,河里的水结冰的那种白,乍一看,是白,但仔细去看,却又摸不到,只能隔着一层坚冰所看见的那种白。”也是为难了这位小二,在拳脚之下,脑力突飞猛进,竟然滔滔不绝的说出这样长一段形容。这也算是超常发挥了。 另两名小二想了半天,也想象不出,他所形容的“如冰那么白”,究竟是怎样一种白法。思索良久,道:“那……冰的话,岂不是会融了?” “啊,对,对!就是这种感觉!”没想到那先前的小二还拍手叫好:“你不说,我还想不到,你这么一说吧,还真是。那位客官给人的感受,还真是怕他一旦融化,整个人都会化在空气中不见了一样!有一句话,叫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不透。” “捉摸不透。”掌柜回。 “……”三个店小二齐刷刷的回头朝掌柜的瞥了仨眼。却也没见他似乎有苏醒的迹象。 “呃……啊对,捉摸不透。”那小二道:“要说那客官身上唯一不好的地方吧,就是他的眼睛。你们还没见过灰色的眼睛吧?——虽然那双眼睛也是极好看的。但是第一眼望去,我还以为他是个瞎子呢!不瞒你们,我当时还在心里为他的好容貌可惜。却没想到,他那双瞳孔竟还会动。现在想来,那似乎……似乎也是人的眼珠子……被冰给蒙住的……感觉呢。”那小二说着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之前还不觉得。但这么想的话,岂不是……很可怕? 这小二脑中竟然突兀的冒出一个念头:“那、那位客官,究竟还是个活人么?” 一片沉寂。 另两位小二显然也被此人描述的景象给骇到了。过了半晌,才有一人迟疑的、幽幽的开口:“……我听老人们说过。这世上万物,若是有了灵性,便都能够化成人形,且举止与常人无异……” 莫不成,这真是哪处冰块,幻化而成的吧?三个店小二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如此想到。 “呵、呵。怎么可能?这大热天的,要真是……这还能在这大太阳底下行走?” “就是……嘶!”这应和的店小二无意之间抬头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头一缩,继而飞一般的朝着后堂“蹬蹬蹬”的冲去。看这架势,还以为火烧了其臀部。 另两名小二心有所感,一齐战战兢兢的仰头望去。果然。只见二楼的栏杆边上,默默的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只不过那里光线不至,再加那人的气质本就空灵到了极点。整个人看来直如幽灵一般。那双灰色的眸子隔得远了,更加让人摸不清焦距,但是从各自身上毛发直立的情况看来,他分明注视的正是自己几人……也不知他哥几个在底下高谈阔论,这位本尊在上面听了多久。 两人心中“咯噔”一跳,赶紧收回视线,各自藏头缩脑,下意识的就要作鸟兽散。那个最先伺候过的小二刚扭头跑了一步,想想不对,做人好歹应该有始有终才是。虽然害怕,但客官至上,他身为一名优秀的店小二,哪能丢下客官自己跑呢?更何况还是被客官给吓跑……想到这里,他只得硬起头皮站定,回头,朝着楼上尴尬地笑着哈了哈腰。 只见那位客官迈着步子,一步一步的拾级而下。他步履从容而舒缓,不快也不慢。那店小二禁不住呆呆的看着他一路笔直的朝着自己走来,浑然忘了自己刚才还在毛骨悚然:他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做“赏心悦目”。只觉得光这走路一事,这位客官看上去就那么的、那么的舒服好看。这是别人万万都走不出来的。 小二只道:或许他当真不是凡人……吧? 那男子在经过店小二身边时,顺手抛过一枚银锭。随即拉起衣领上的面罩遮住面容,径直走了出去。店小二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着他,只见这位客官步过萧条的街道,却是走向了对面屋檐下躺倒的一个小丐。 “哎……”这小二脸色一变。 那名小丐,小二是知道的。她约莫也是这一两日间来到镇上。谁也不知她从哪里来,只知她出现的时候,便是一副面如死灰,气息奄奄的模样。显然已经身染重病,估摸着是活不久了。如今这世道,平民流离失所,即使他们镇子地处荒僻,但是偶尔有这样的流民流浪所至,也事属寻常。一开始,确也有好心之人欲要上前救助。可是,不知是谁发现到,那小丐身上染的,竟是疫病!故而转瞬之间,所有人便都对她嫌弃厌恶之至。避之唯恐不及。 “嘿,你这晦气的玩意,哪个地方不好倒,你要倒在我家门口?莫不是你想害死我们全家不成?丧气的东西,你给我滚,滚开!” 那小丐许是没有力气,走不动了,不知何时倒在一所屋子的屋檐之下。外面阳光灼热,这处被遮挡着,倒是有些许荫凉,她靠着墙根,蜷缩在地,也不知是晕去了,还是睡着了。那屋子的主人这会刚好打开门来,一眼便见这个倒霉背时的家伙,顿时大怒。回身捞起一根棍棒就打了出来。 小丐“嗷”的一声惨叫。棍棒第一下打在她身,便已将她惊醒。因为病重,她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更不明白别人为何要驱赶她。她脑中昏沉,只凭本能的躲避着,连滚带爬的,转眼便被赶到了路中。 “呸!”那屋主晦气的啐了一口。心中也掠过丝毫不忍。但是,再不忍,那又如何,这小丐得的可是疫病,等下他还得好好的将屋子里里外外清洗一遍,不,清洗十遍呢!万一这病传染上了,那可是性命攸关的事。 酒楼小二的目光正对着那边,本是想阻止那位客官靠近那名小丐,却眼看着那小丐转眼便被棍打、驱赶。最后滚倒在路中。正午的阳光炙烈,已将路面晒得很烫。那小丐手、脚贴着地表,烫得忍不住提起,可是旁边也是一样。她摸爬两下,也就死心了,气力耗尽,又是一头栽将下去。 “喂,就在那里,快点!” 路旁巷子中“呼啦啦”地冲出几条大汉。个个以旧衣、布套包裹住全身,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手中各执棍棒、长杆。一见那小丐,便气势汹汹的冲了过去:“大伙赶紧的,将她赶到外面荒山上去。镇上几百口人,若是让她这疫病传染开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十九章 驱逐 痛。 巨大的疼痛铺天盖地一般袭来,小丐早已意识模糊,却痛得下意识的四下躲避。但那四面八方的棍影犹如一张网,不论她如何躲藏,如何退缩,都像大雨一样倾泻而下,毫不可怜的招呼在她身上。 小丐强撑着睁开眼睛,抬头看去。眼里落入的,除了纵横交织的棍影,就是那一双双死死盯着她,凶狠而又残忍的眼睛。那恶意的视线,比山中饥饿的豺狼还要可怕。小丐忍不住一颗颗眼泪恐惧的流了下来。她早已经没有了力气哭出声音,嘴里只呜呜咽咽的低喃:“阿蝶,阿蝶,你在哪里……” 阿蝶在哪里?十方城又在哪里? 阿铃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走不到十方城了…… 任何的生灵,对于自己的死亡,往往都会有一种预感。有些动物会自己停止进食;有些会自己寻找长眠之处。这也算是生物的一种本能了吧。 阿铃在离家之后不久,便觉得自己身体很快的衰弱下来。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了掩埋村民们的尸身,日日夜夜的与大家待在一起,半步也舍不得离去,因而早已沾染上了尸毒。况且,夏季炎热,尸体腐烂极快,尸毒扩撒的速度更加倍增。若不是心里一股倔强撑着,一心只想为每一个人好好安葬,让大家死后不要变成孤魂野鬼,哪里能容得她活着走出来?恐怕死也已经早死透了。 然而在离开山谷之后,阿铃就觉得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了:她走路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似乎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样。脚好像变得不是自己的。眼睛也渐渐看不清楚东西。胸腔里就仿佛塞满了棉花一样,即使怎样用力的呼吸,也吸不到几分新鲜空气。身体时冷时热,冷的时候仿佛冬天浸在结冰的河里,热的时候又好像夏天在火炉子里面翻烤。而她的小脑袋中,神思都也已经很难聚拢。甚至根本浑浑沌沌,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状况,只记着司马剑的话:去十方城。去找阿蝶。 多亏了这份执念,她一步一步,竟然也翻过了重重大山,来到了这遥远的四平镇上。否则,也许她倒在山中的哪一个角落,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阿铃只走到这里,也终于坚持不住,不知在哪个路口就倒了下来。 四平镇上偶尔也有流民经过,并不奇怪。如果遇到生病或者受伤之人,众人也都会善良的帮忙救助一番。然而,这世上大多的善良,都并非是没有底线。那都须得在不伤害到自身的前提之下,才能进行。待得众人看出,这个小小女孩染的是疫病,那就没人能淡定得了了。 此时阿铃的意识早已经混沌一片。除了五脏六腑、乃至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无休无止传达的痛苦,她几乎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模模糊糊的知道身边有许多人影。她甚至没有想到这些真的是旁人,却觉得,这一定是爷爷的鬼魂,是剑哥哥的鬼魂,还有大家…… 阿铃觉得自己真的是快要死了。或许大家都是来等她的。或许,她只要长长的闭上眼睛,就能再见到大家的面容了吧。 阿铃笑着向大家伸出手去。 可是四周围观的居民脸色全都变了:这要被她碰到,那还了得?众人顿时也不用招呼,“呼啦”一声就不约而同的四散开去。阿铃身子失重,软软的俯跌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阿铃时昏时醒。偶尔在短暂的清醒中,她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比自己生长的小村还要大许多倍的地方。她也会爬起来行走,向遇到的行人打听阿蝶的去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见到她都不肯接近,不是自己飞快的跑走,就是用手边的东西砸她、打她,将她给轰走。 生死面前,谁还会觉得这样一个小姑娘可怜?就算觉得她可怜,但这也绝不是接纳她的理由。反而众人是人心惶惶,都觉这小乞丐若是继续待在镇子里,迟早将会祸害了所有人。于是,这才有了镇上的壮丁集结起来,齐力想要将她驱赶出镇子的一幕。 自然,镇上居民的用意只是将她驱逐出去,自生自灭,也并非是真的就往死里打了。毕竟,一个身染疫病的人,死了比活着是还要更加麻烦的事。 “走啊,快滚啊!”那几个壮汉边打边叫着:“你还不走,难道真是要我们打死你不成!” 阿铃这话是听懂了。可是,她已经病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离死也就差一口气吊着而已,能做到些微有限却无济于事的避让,那已经是她能力的极限,怎能更有别的力气去逃走、去离开? 那酒楼的店小二怜悯的看着她。不止店小二,镇上的居民也慢慢的从四面聚集起来,都在远远的望着。人们的脸上,也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冷漠。 那个从酒楼中走出的男子也仿佛一个在远处观望的过客,一双灰色的眸子即使在阳光底下,似乎也反射不出任何的光芒。比任何人都还要冰冷,还要没有情绪的目视着那方。 阿铃终于花光了力气,哀哀的跌在地上。乱棍还在她的身上狠狠地打着,打她的人还在朝着她愤怒的吼叫。她这时的神智却是无比的清醒。几乎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阶段。 爷爷……剑哥哥…… 阿蝶…… “喂!”;“哎呀!……”;“不要命了!”……就在阿铃神识逐渐模糊的时候,依稀听见,远远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凌乱的呼声。她眼皮艰难地动了动,又撑着最后一丝力量缓缓睁开。谁知这一次,映入眼帘的不是灰尘翻滚的土地,却是一双从没见过的银色的靴子。 “她就快要死了。”一个像山里的溪流一般清澈好听的声音在阿铃头顶上方淡淡的陈述着。虽然论的是自己的生死,但是阿铃觉得,听到这个声音,就连自己身体的灼热都减少了几分。 “你……你是何人?” “不要多管闲事,这小乞丐身染疫病,今天我们一定要将她赶走,打死不论!” “对,赶走!” “打死不论!” 那个清澈的声音又道:“……那,你们若是真将她打死了,却又如何将她赶出去呢?” “这……”几个壮汉明显迟疑了。的确,这小丐若是死了,谁将她弄出去?她的身子,又有谁敢碰?原本众人的态度就是趁着她没死,把她赶走。她自己总是有脚的。可是,谁也没想到,这小丐的状况已经是命悬一线,根本就无法再自己行走了。 呸!当真是晦气!她怎么会来到这里! 男子灰色的眼眸转了一圈。每个人接触到都是一愣:这双眼睛,细看的话还真是生得好看……就听他语气寻常的说道:“横竖我也要走,就让我将她带走吧。” “……” “啊呀!不可!”众人短暂的诧异还没清醒过来,却见那男子如谈天气般的话音落定之后,当真说到做到,附身就一把将那小丐捞在臂弯之中,像捆稻草一般提了起来。人群立时一片哗然,就连隔着他们最近的几名壮汉也情不自禁的纷纷往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惊恐不信的神色。 这人……这人该不是脑子有病吧?这小丐病成这样,他敢随手就抱? 可是那男子骨节修长的右手此时正稳稳的托在那小丐的腰间,还神情自若地朝着他前方的两个壮汉微微点头:“多谢。请让路。” 那两名壮汉瞠目结舌,明显还没有办法反应。却在看他迈开长腿,缓步向自己走来的时候,脸上大惊失色的朝着两边闪了开去。须臾,那男子已经抱着小丐,沿着大路走出很远。纷纷找回意识的众人俱都一脸无语,惋惜的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可惜了。长得多好看的一人啊。 原来是个神经病…… 镇上的人们纷纷谈论着,逐渐逐渐散去。很快,街道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荒凉。 “阿中……阿中,你站在那里干嘛呢?发什么呆啊,赶紧来干活啊,一会掌柜的又该教训你了……咦,阿中,你怎么了?” 阿中,也就是一直站在酒楼门口看热闹的那名店小二僵硬的转回头来,脸上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笑容,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一种变了调的声音,颤抖道:“他……他不是人。他真不是人。我,我看见了……” 天知道,之前他们言谈间,评价那名男子不似真人,那只不过是觉得他容貌有些好看得过分,而且举止也比他们这些常人要优雅尊贵许多……只是与他们常人不同而已。哪里就真的认为他不是人了?可是……可他刚才看见了。他站在那男子的后方,旁人或许没有注意,但他是在早前就一直目送他离开酒楼,走到那小乞丐身边去的。他看得清清楚楚:镇上那几个壮丁打发了性,在这男子突然闯进去的时候一时没来得及收势。最后那几下棍棒,可是全都打在他身上的。 可要说全都打在他身上,这一点却是未必。 阿中分明看见,那几下棍棒,看似落在他身,实际上,却一下都没有挨到他的身体。连衣角都没有沾到一片。仿佛他全身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隔膜里,将所有的冒犯都阻隔于外。 阿中只觉得脊柱上一股寒意直冲后脑:乖乖,这……这该不会真的是什么东西幻化而成的精怪吧! 第三十章 死鬼 阿铃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轮大大的明月。【零↑九△小↓說△網】有生之年,她所见过的月亮,从来都是高高挂在天边,从来都没有离得如此之近过。所以阿铃想,自己一定是死了。 原来死也不是那么痛苦。反而之前所受的伤,染病的痛楚,这时一丁点儿也感觉不到了。就是……嗯。就是身体没有丝毫的力气。阿铃想,自己可能是变成鬼魂了。就跟爷爷讲过的一样,人死之后,会化而成鬼魂。鬼魂就是那种,没有形体,轻飘飘的玩意。所以,她现在自然也是轻飘飘的。 “醒了?”一个说不出的好听,说不出的轻柔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就好像一根羽毛在心尖尖上轻轻拂过一样。阿铃心里一阵熨帖,睁眼四顾寻找。此处没有其他光源,但是月亮的光却皎洁如白昼。借着这一地清辉的月色,只见一个好看到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漂亮男子就那样安静的坐在自己身旁。 阿铃半张着小嘴,只一瞬间便看呆了眼去。她也不懂得什么礼貌,只觉得,这个人,真是好看得……好看得不能再更加好看了。哪怕世界上所有好看的东西加起来,都没有他一根头发好看。他之好看,比阿蝶还要好看许多……许多。 也对,自己已经是死了。在活着的时候,阿蝶固然美貌,但是那是活着的时候。想必死了之后,一定也有其他比阿蝶还漂亮的人吧。爷爷说过,那些天上的神明就是拥有着最完美外貌的人,他们有的时候没有形态,但有形态时,却也能够幻化成世间最好看的样子。 “祭司从来不惧毒物。你却被区区尸毒祸害至此。唉……”那男子珠落玉盘般的声音悠悠的叹道。阿铃听得有些出神。可是,对方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阿铃求学好问的道:“哥哥,你是死神么?” 阿铃想,诸天神明一个跟自己也没半毛钱关系,但自己刚“死”,故而最有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让自己看见的,那不是死神能是谁? “……” 男子沉默了一阵。回:“不是。” “那你是什么神明?” “我是凡人。” 阿铃呆了呆。嘴唇蠕动几下,想说什么,却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心觉有哪里不对,凡人怎能如此……如此什么,她也说不上来。一时却想不到,对方若是凡人,那自己根本就应该还活着。但她也只纳闷了一会,对于想不通的事,从来便不会放在心里。于是很快又抛之脑后,目光铮亮的对着人家继续看呆了眼去。 男子也不再多言。他抬眸望着天上的月亮,似乎也看得出了神。夜色又恢复了应有的寂静,除了风,就连一丝多余的声音也没有。 死神啊…… 那曾经是多么高贵的神明!但是,他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听到有人提起过了。 …… 月亮慢慢的从天空中间飘到天空边边,然后隐匿在了山峰后面。天边开始现出曙光。阿铃这才发现,他们身处在一处很高的山崖顶上。夜晚的时候,即使有明月,底下也是黑咕隆咚的一片,所以还看不出来,但是,当天慢慢的亮起,自己脚下竟是一整片铺到天尽头的云海。阿铃长大的山谷中,虽说山多,却也没有一座是如此之高,如此之美的。爷爷说,人死后或者会去地府,或者,会到天上。那么她现在是在天上了么? 等等。 阿铃脸色倏地一变:人死之后……对啊。她已经死了,现在是不知道游荡在何处的一只鬼魂。既是鬼魂,若是被阳光照耀到的话,那可是分分钟就要灰飞烟灭的! 阿铃惊恐的向后缩了缩。眼前即将日出的美景瞬间再也吸引不了她。她犹豫的看了看身边依旧无动于衷,目光遥视地平线的漂亮哥哥。别说日出,现在哥哥的美貌她也再无暇欣赏了。一颗小心肝中翻翻滚滚只一句话:“太阳快出来了,我会不会被晒化?会不会被晒化?我被晒化了怎么办?我还没有找到阿蝶,怎么办……” 刹那之间,一片金色的光线在云海的尽头展现。阿铃急了。虽然这个哥哥坐在云端,面向朝阳的风景美得让人不忍打扰,但她终究忍不住打扰道:“哥哥……” “何事?” 听到他声音,阿铃心中莫名的松了一口气。忙道:“哥哥,太太阳出来了……” “嗯?”男子终于疑惑的回头:从刚才起,这孩子就在这里折腾什么? “太阳出来,那个,会被晒化……”阿铃目光恳切的望着他,语气是万般的忧心忡忡。 呵…… 男子哑然失笑。对于自身的情况,他自然清楚。自己身上这如同覆盖坚冰的表象也并非天生,这关系到一件极悲伤的往事,更加与整片陆地上的气运分割不开……只是这些事,眼前的这个小祭司明显还理解不了。但那也无妨。既是这一代的祭司,该明白的事,时候到了,她自然也便会明白了。 “放心。不会的。”见到自己,会担心自己随着阳光消融的,这孩子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日出上升极快,顷刻之间,道道金色的光芒已经笼罩了整个峰顶。阿铃躲之不及,心中害怕,虽然感觉清晨的阳光照耀在身上,暖融融的,非但没有丝毫的不适,相反,还令人……那个,令鬼精神一振。但这也没能打消她一腔的疑虑。直到这个漂亮哥哥说出这四个字来。她才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又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体俱全,手脚都在,连根头发丝都没有消散。她终于彻底的安下心来。小手还犹有余悸的拍着胸口:“还好。还好。太好了……” 两人各说各话,竟然还合榫合拍。一对一答,似乎完全没有哪里不对。 “该走了。” “啊?……嗯。”阿铃听话的点了点头,目光恋恋不舍的看着眼前这片霞光万道的云海。心想鬼魂若能不惧阳光,真是太好了。否则,她就永远永远不能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了。 两人来到市集之上。 时值清早,不长的街道上摊贩云集,人声鼎沸。虽然也只一破落的小镇,但也大大的胜过了山中的热闹。阿铃目光新奇的四处张望。忽然,在看到一个早点挑子的案板上堆放的一大堆白白胖胖的馒头时,肚子也很是应景的“咕噜噜”叫了起来。 阿铃咽了咽口水。心想:“真奇怪,死鬼竟然也会肚子饿。还能不怕阳光。原来人死之后的感觉,跟活着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嘛。可是,人死后应该吃什么才好呢?……唔。馒头好香!”她努力的伸长脖子嗅了嗅:大约鬼只要是闻着食物的香味便能“吃”饱。可是为什么,她反而还越闻越饿了呢? “来两个包子。” “两个包子好咧!——”早点挑子的老板手脚麻利的从蒸笼中拣出两个大肉包子,熟练地拿纸一裹,往前一递。忽然,一双如同覆盖薄冰的灰色眼睛撞上他的视线,他下意识的身子一僵,手中的纸包直直的落了下去。 那灰色眼睛的主人顺手一捞,将纸包接在手中的同时,两枚铜板也已塞在了那老板的掌心。 “来。你饿了吧。先吃着。” “给我的么?”阿铃双手接过纸包,一双大眼闪烁着惊喜的光芒。想了想,打开纸包,抓起一个包子又递回去,道:“哥哥,你也吃。” 男子眼中露出一缕笑意:“我不必。”顿了顿,解释道:“我是不会感觉到饿的。” 阿铃愣了愣。随即很聪明的理解过来:“对啊,我就说嘛,鬼魂本来就不用吃东西。想必我是刚死,还没有习惯做鬼的生活,所以目前尚且还会饥饿。这个哥哥可能是死了很久了,所以他根本也就不需要吃了。嗯。一定是这样。”至于之前这位哥哥称自己是“凡人”。阿铃想了想也给出了答案:“他说他是凡人,但没说是死之前,还是死之后。我死之前,不也一样是个‘凡人’么?” 嗯。一定是这样,没有错。完全没有哪里不对。阿铃想通了这节,顿时神清气爽,抓起包子,大大的一口咬了下去。 第三十一章 去十方城 这片大陆满目苍夷,往往是一个人群聚居的小镇,便连着一片广袤无垠的荒野。【零↑九△小↓說△網】两人刚走出镇子,没走多久,眼前很快就没有了人烟。 阿铃茫然的停住脚步。 自从她“死”了之后,眼前的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似乎总有什么不一样了。譬如,从刚才起,她的耳边就不停的回荡着一些凄惨得说不出来的声音。 那像是哭声。然而又没有真正的哭音那么明晰清楚。所以稍有人声,便即隐没不闻。然而出了那片市集,却萦绕在耳边,怎么样都挥之不去。 真正的哀哭,总有个“呜呜呜”、“吚吚吚”的音调,但那个声音,细听之下却说不出是什么怪腔,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得来,也无法用任何一种,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去模仿。在风中,在空气中,那声音若隐若现,仿佛无处不在。悲哀得,就像用一把极钝的锯子在心中拉扯。疼又不是真疼,听又不是真的能听清。却一下一下,割得人心里难受之极。 不只如此。 阿铃极目眺去。在这茫茫的天地之间,她以前明明看不见,现在却能够很清晰的感受到,有一种很温暖,很让人舒服的东西,正在缓慢的流逝。一点一点的变得稀薄。 “哥哥……那是什么?”阿铃忍不住问道。那种东西的消散,让她心里感到无尽的害怕惶恐。甚至比她自己的消失还要令她惧怕。 “不要害怕。你看见的是这片陆地的气运。仅此而已。”男子声音适当的安抚道。 阿铃满脸茫然:“气运?气运是什么?” 男子抿了抿唇。祭司的本职原是沟通神明,感应天地气运本来便是她的分内之责。只是这小祭司从小在那样一个与世隔绝般的地方生长,倒是比别人更懵懂一些。 他道:“气运,就是这片大地的生机,还有希望。如果气运消逝了,这大地上也就不会再有任何的生灵能够依附。” 阿铃瞠目结舌,听得半懂不懂。但即使不懂,却也知道,此事绝对是非同小可。然而怎么个“大可”法,她也一样理解不到。 “就像这样。”男子随意的伸手,遥指前方。阿铃顺着他伸直的手臂,放眼望向天边。在她目力所及之处,地表干涸,树木枯死,甚至一些不知道什么动物的骸骨,零星的散落着。天地荒凉得让人简直心灰意冷。阿铃身不由主的打了个寒噤,像个迷途的小动物一般,下意识的朝着他的身边靠了靠。 “那……那气运为何会消逝?有什么办法能不让它消逝,不就好了么。” “呵。”她问得懵懂天真,男子不由得失笑:这么快,就想拯救苍生了么?祭司也真不愧是祭司。只可惜,这消耗大地气运的,却是世人那无休无止的杀伐和争战。若是有一日战火平息,这气运自然有慢慢恢复的一天。否则,就等到全部的人类屠灭殆尽之时,或许这陆地才能得以救赎吧。 “哥哥。”阿铃听他那一声笑声中,充满了讥诮,悲哀,以及森森的寒意。她心中忍不住也彷徨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怔怔的望着他。 男子眼眸流转之间,仅有的一丝情绪旋即敛藏不见。他低头看向阿铃,眸色深灰,眸底是一贯的寂灭和温和。就好像这寸草不生的大地。别说阿铃不懂得察言观色,即便是她深谙此道,也再难从他眼里看出什么。 “你想去哪里?”男子声音浅淡的道。 阿铃回过神来,很自然的回:“十方城啊。” “十方城?”他意味深长的低喃着,重复了一遍。【零↑九△小↓說△網】似乎意外,却又似乎早已有所预料。他深深的看了阿铃一眼,这一眼似乎饱含怜悯,却又实际冷漠。只可惜阿铃说起十方城来,眼里全是期待,全是怀念,压根就没有注意得到: “嗯。剑哥哥说,阿蝶就在那里。所以,我要去找她。” “阿蝶?”龙盘手下那个得力心腹的夫人,名字便叫“司马蝶”。此事倒也不难知晓。 “如此,我便送你一程吧。”也实在懒得告诉这孩子,十方城是在正北方向,而她最先去到的四平镇,那是在大陆的正西方。照她这进程走下去,走到天地尽头很有可能,去十方城就太遥远了。 况且,即便是真的到了十方城那地方,只怕,这个小祭司也根本不会有那个胆子踏进去…… “真的么?”阿铃不知这漂亮哥哥心中所想,只听他愿意随自己一同前往,心里便是心花怒放:“哥哥你真的跟我一起走么?”一双大眼扑闪扑闪的望着他,眼神清澈之极。果然是山中长大的小动物,如此干净,纯粹,又不染杂质。 男子眸底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相比起来,这孩子简直简单到了另一个极致。 男子仰头一声清啸。阿铃只觉得,在他抬头的一瞬,就连下颌的弧度也好看到让人屏息。不等她走失的神魂归位,忽然,只听远远的传来一声嘹亮的呼啸,似乎正与漂亮哥哥的啸声应和一般。就好像一声惊雷,骤然充斥了整个云天之间。阿铃惊讶的循声看去,只见远远一个银亮的小点出现在地平面上,只一眨眼的工夫,却已倏忽停顿在自己眼前。 “啊呀!”阿铃没站住,情不自禁的向后退了一步,这东西来得太快,她只眼前一花,竟没能看清它的样貌。 阿铃拍着胸脯,惊魂未定的站稳,这才定睛看去:只见眼前这个动物长得和马相似,然而端看它浑身覆盖的银白色的鳞甲就可知道,它绝对不是马。论身形,它比马儿更加健美高大,足足比阿铃高出一个身子有余,嘴的两边向斜后方漂浮着两条尺许长的长须,似卷似舒。一双迷人的眼睛低垂着,自带睥睨的俯瞰着它跟前这个娇小的女孩。 阿铃呆滞:“……” “它叫‘骤星’,是我的坐骑,性情很好,你不要害怕。去十方城路途遥远,接下来的路,就让它带你吧。” “骤星……”阿铃怔怔的直视着它的眼睛。是她的错觉么?她感到,在看到这只动物时,心里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暖意——她仿佛能感觉到它的意志。在它那双高傲美丽的眼睛里面,她能见到它对自己的亲近和温柔。 “骤星,我,我叫阿铃……呀!”听她招呼,骤星一低头,轻轻地舐了舐她的脸。好似在作回应。阿铃痒得“呵呵”直笑,身子被它拱得一阵左摇右晃,赶忙双手捧住它的大脸,这才重新站定。 男子在旁看着,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骤星并非凡间的动物,乃是神兽。在从前,一向是由祭司驯养的。故此,他们一人一兽如此一见如故,也就不奇怪了。要知,神兽是从不会亲近人类的。一般人见到它,尚须跪拜叩首。它只消一个喷嚏,瞬间就能使万人毙命,山河崩塌。常人又如何有资格骑乘驾驭? “走吧。” 听到主人的话,骤星轻轻嘶叫一声,低头叼起阿铃的衣裳,“嗖”的将她甩到自己背上,撒开四蹄转向北边“踏踏”而行。男子则在一旁缓步相随。 阿铃四平八稳的趴在骤星背上,看着身边的景物飞速后退,便知自己一行前进的速度是极快的。可是,看骤星和漂亮哥哥的样子,根本就没有发力奔跑。那姿态,闲庭信步得就像在后院遛马一般。她哪里知道,骤星既是神兽,在云端穿行原本不在话下,若不是让与她骑,想要去到十方城,或是这片大陆之上的任何地方,对这漂亮哥哥来说都只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 阿铃自有她的一番理解:“哥哥不知道做鬼多久了。又能不吃东西,行路也这么快。不知道我这只‘新鬼’要过多久,才能学得像哥哥这只‘老鬼’一般,这么有能耐呢?” 想想,还真是充满了斗志呢! 路上行程非止一日。男子自己虽非“老鬼”,但也不忘照顾着身边这只“小鬼”。路途上遇到城镇市集,他自己不须吃喝休息,但总还记得替阿铃购买一些食物。如有客栈,也会留宿一二。但是,大多时间,还是露宿荒野居多。而荒野中找不到食物,他也不会太多费心。至于阿铃,那也是随遇而安的德行,既有得吃,那便吃,若是没有,她也不会不依不饶。倒是偶尔遇到野地上走失的野兔草鸡,她也不会客气。捉来烧熟了吃掉就是。反正在山里也没少祸害动物,她做起来也是驾轻就熟。 如此一路无话。 去到十方城的路程虽远,若是寻常骏马,快马加鞭,也需十天半月。但是骤星即便是随意漫步,那也不是一般凡马可比。由此短短数日,两人便走到了十方城下。 越是往十方城的方向行进,阿铃耳边听到的呜咽声就愈发浓重。甚而掺杂着越来越多的嘶吼哀嚎……即便是循序渐进,阿铃也禁不住越来越脸色苍白,小小的身子止不住的害怕颤抖。 “如此,你还是要去?”一路上,漂亮哥哥那宛如晨间薄雾一般的清冷声音不带任何劝慰的这样询问,不止一次。 “要去。”阿铃从不迟疑的点头:“因为阿蝶在那里。” 第三十二章 护城河 十方城从它存在的时候起,就一直填埋着皑皑白骨。如果这世上真有地狱,那么十方城内的亡魂,总数当不下于地狱里的亡魂数量了吧。 阿铃眼睁睁的看着护城河的对面。小脸一片惨白。不止是她,就连骤星,也烦躁的磨着蹄子,一张灵性的兽脸上,清晰可见的厌恶之色:在常人眼里,前方是城墙高筑,巍峨庄严。然则在这一祭司、一神兽的眼中看来,却只见得彼端城池内外,乃被一场凝固的黑紫色烟云所笼罩。此时天空中还是烈日高挂,然而,竟连这样炽烈的阳光,也仿佛对这片黑雾忌惮、避让三分。连光线都变得阴冷无比。护城河分隔的两岸,便像是隔离着人间跟地狱两端。在这边已然无处躲避的哀声呼号,在那城墙的里面,却更是如雷鸣,如困兽,声声直冲九霄,彷如重锤般一下下锤击着人的魂魄。 阿铃单薄的身躯坐在骤星背上,仿佛孤山上的一棵小树,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她不知眼前已是十方城。但觉自己既然已经是“鬼”,那自当是到了阴曹地府无疑了。爷爷说过,人死后的鬼魂将由阴司接引,去到地府。是了……难道这一路上陪伴自己的漂亮哥哥,原来就是去那里接她的阴司么。一定就是了吧…… “来。”男子骨节修长的左手朝阿铃伸出。在四下一片惊心动魄的神号鬼泣底下,他的声音就好比一道涓涓的溪水,清晰,浅淡,莫名的抚慰人心:“接下来的路,骤星不能带你去了。”神兽是极为纯粹的物种,以十方城的戾气之重,虽无实质,但已足可对它造成侵染。 阿铃虽不明白,亦不多问。只是乖乖的将小手放在眼下这只干净好看到让人失神的手掌心中,任由他将自己接下。 “哥哥……啊!” 骑在骤星背上时,是只闻其声,阿铃虽然心中惧怕,但是咬着牙齿强自忍耐,总也还算是撑持得住。她又怎知道,骤星既是神兽,多少都有些辟邪的能耐。煞气近身,自然而然的便被它摒绝在外。这一离开骤星的护持,霎时间,一股看不见实质的戾气扑面袭来,顿时将她冲撞得难以立定。 这就好像之前尚在屋内观雨,任他雨势再大,自然无所动摇。而随后走进雨中,疾风冷雨、扑面交加,是冷是痛,那都得自己受着。 阿铃此时脸色惊恐,话到口边,立时和呼吸一道堵在了喉咙眼里。身子晃了一晃,险些顶不住那股重压。然而,就在她身子将倒未倒的当口,忽然,肩膀上微微一沉,一股柔和的力道轻轻将她拉进怀中,护了起来。 阿铃只觉得呼吸一滞——如果说刚才她的屏息是被那股尚不知道是什么的气流所阻,那现在,她就是从头到脚的忘记了呼吸。整个人都凝固住了:哥……哥哥这是? 阿铃身体僵直住了。浑身连一根小指头儿都不敢乱动,在他的怀里,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去。谁知一抬头,当场和他的灰色的眸子撞个正着: “不要害怕。那些东西,是伤不了你的。” 阿铃小脸“腾”的一红,瞬间羞得直接将脑袋整个埋进了他的胸口。一颗小心肝儿“扑通”、“扑通”,在胸腔里面来回折腾,她小手捂在胸前怎么按都按不下去。只不知,这心脏跳动的声音,他是不是都听见了?……不行,这声音好大,比四周那些哀嚎哭泣的声音还要大了。怎么办? 一路之上,这个漂亮哥哥……啊不,应该说阴司哥哥对她的态度似近实远。阿铃明目张胆的看他,目光可说放肆无礼。他既不生气,却也并不见得沾沾自喜。一副“你看随你看,我自巍然不动”的架势。在那路途之中,他也会照顾阿铃的起居,也知道不时投喂,但却明显的并不是十分尽心。如若没有市镇、没有人烟,买不到吃食,至少他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数天以来,没将她养死,严格说来还是阿铃自己的能耐居多。 阿铃虽说天真懵懂,但自有一股山中小动物般的敏锐。她说不上来,但察觉得出,这哥哥跟自己的距离显然并不十分亲近。故而她也从未生起过什么梦幻旖旎的少女猜想。说白了她就是根本没开窍。但是,人的心意有时候是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况下,就悄悄中意了某个人的。这个哥哥,好看得让人怎么看都看不厌倦,一路走来,不论是醒着、梦着,都在她的眼前占据,慢慢的,自然而然的,也占据了她的心里。 如果不是他这轻轻的一揽、一护,兴许要过了许久之后,阿铃才会在某一天中忽然醒悟:啊,原来我是喜欢上了那个哥哥!然而在这一瞬间,即使阿铃意识里还未明白得到,但她的整个小小的心意,却已经从一无所知的懵懂,悄然转化成了少女的羞涩。 “骤星,你自去吧。”男子对神兽吩咐道。骤星亲昵的用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又挨了挨阿铃的身子,似作告别。而后转过身“踢踏踢踏”的奔去。在两人的视线之内,最后只见它身影一个纵跃,轻盈地冲入了云端,便即隐匿不见。 “走吧。”他声音一贯的清润柔和。 “嗯。”阿铃声音模糊的回答。悄悄地、紧张地伸出细弱的手臂,小心翼翼的环在他的腰上。而后僵住身子待了几息的时间,直到看他并未生气,更未听到斥责的话语,这才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来,小脸却是更红了。这当口是说什么也不能抬头让他看见的。 短短的几步路,阿铃就跟骤星一样,每一步都好似踩在飘飘的白云上面,周身整个都是轻轻的,暖暖的,晕乎乎的……外面的一切鬼哭狼嚎,一切阴森可怖仿佛都被他的臂弯阻隔在外——而事实上,这也并非阿铃的错觉。想当初在四平镇上,乱棍齐施尚且无一能加于他身。这是由四平镇酒楼小二阿中所亲眼目测的——棍棒尚有实质,何况这无形无质,常人根本就无所察觉的戾气恶障呢?阿铃既被他有意护着,实则比在骤星背上还要更感安心踏实。就连耳畔的呼号声似乎都隔了一层屏障,远远不能再触动她的心神。 “啊……” 不能触动心神……么? 之前已说过,阿铃眼中所见的十方城,黑雾缭绕,就如一座阴间的城池。而在她眼底的护城河,亦是整个笼罩着一片阴森的黑气,根本就看不见水流的颜色。说是河沟,实际上在她看来,更与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无异……单只这些也就罢了。因为他说,“不要怕”,她便也心宽的真就无所畏惧了一场。然而,谁能告诉她,这河上的黑气竟会向上升腾,该当如何?当那似冰寒,似火炙的气息就这样真切的缠绕上她的脚背,却又该当如何? 阿铃全无预料,已经踏上吊桥的脚板“嗖”的一下缩了回来。心底里那点点刚萌芽的、旖旎的小情意更是瞬间被冲击得烟消云散。若不是还在他怀里,这一溜烟,大概能沿着大路窜回好几十里去。然而,人没窜走,这一下却也当真是吓得不轻。她倏地抬头,声音惊恐的叫道:“哥哥!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脚面上传来灼痛的感觉,显见那并非错觉。这还只是刚刚踏出一步。阿铃直楞的看着眼前腐朽的吊桥,不知这狭窄的桥板是否能够承受得起自己从上面走过。也不知,走到中途,那可怕的雾气会不会化为实质,整个缠住自己,将自己拽下地底中去……总之,横竖都是掉下去一个下场,不做他想。然则,一旦掉下去了,她是会被淹没吞噬、尸骨无存呢,还是会整个变成那黑雾的一部分呢? 阿铃打了一个寒噤,忍不住又朝男子的背后缩了缩。一副“送死你去,逃命我来”的架势。 “……”看来果然不出他所料。男子心中幽幽的叹息一声,抬眸望向前方:他虽然知道祭司眼里会看到什么,但是他却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因为他本身是无从得见的。只知,就连那个人,也极端厌恶来到十方城这片地方,何况眼下自己怀中的这个孩子? “没事的。”他轻轻抚拍阿铃那单薄的背脊。心中却想,不知道这么纤弱的脊梁,又该如何扛起她的命运? 阿铃被他拍得浑身毛都顺了。她不知他心中所想,抬头问道:“哥哥,前面就是阴间,对不对?那这条河……”爷爷说过,阴间就有唯一的一条河,名为“忘川”。凡是生前罪孽深重的人,魂魄就会被卷入其间,再也无法出来。既是如此,那自己人生苦短,可没做过什么坏事……嗯。不知道上树掏鸟蛋,下河抓鱼吃,这些算不算? “阴间?”这孩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男子眉梢几不可察的抬了抬。 ……的确。若按照那个人的形容。这十方城看来倒是确与阴间没有什么不同。那人曾言道:十方城上,笼罩着黑、紫二色的烟云。那紫色的,代表霸运。霸运越强,则紫芒愈盛,反之则衰。而那黑色的……则是冤孽。这十方城煞气之重,数百年来魂魄不存。但它吞没的冤魂,总岂是能以数计的?这些冤魂每一只但凡只留下一息怨念,日积月累之下,该当是多么可怖的一种力量?只不过,这些是被这座城封锁了而已。若是一旦爆发出去,只怕这片大地,将瞬间生灵涂炭吧。想再有生灵,须得数百年后,这股恶气消散;再过数百年时间恢复;再过数百年,方才能重新生长…… 第三十三章 重逢 “站住,干什么的!” 十方城不论哪任城主在位,恐怕都是极尽森严之守备,岂能容人想进就进?两人走过吊桥,便见两边严阵以待,站得跟木桩也似的守卫同时踏前一步,手中长枪、长戟一横一错,挡住他们去路,同时厉声呵斥道。 男子脚步根本不停。甚至没有缓得半分。在将要触到二人的武器之时,却见他眼眸几不可察的微微一抬,眸底似乎闪过一缕幽光。随即,就见两名守卫犀利的脸色顿时转为木讷,表情平静的各自退回到了岗位上。 阿铃敢随着这位“阴司”哥哥走过吊桥,那是不知道鼓了多大的勇气。心中还是多半相信,对方既是去“接引”她的,那么自然会带自己通过:事实也真如她所想,脚底深渊中那些黑雾似乎一路都试着朝她腿上蔓延,但是,却始终越不过脚踝的位置。就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阻隔了它们的侵蚀一般。阿铃心想,这多半就是这阴司哥哥的护持了吧……她这么想着,不自觉的就在他的怀中仰起头,痴痴看着他的脸色。至于门前拦路的,她是根本不在意下:她身边这位,可是神通广大的阴司哥哥,岂是你们两个看门口的可以比的? 果然。那两个“看门口的”多半是没看清楚哥哥的样子,这才敢站出来吆喝。紧接着认出了人,知道人家比他们大了,所以自然便退了回去。这很好,完全没有哪里不对——阿铃乖巧的眨了眨眼睛。心道:“不过刚刚,哥哥的眼睛好像……”就好像闪过什么光彩一般。仿佛幼时她和阿蝶在山谷中玩,曾见到有发光的石头掩埋在草丛之中,草叶摇摆,那璀璨的光芒就那么在她们的眼前闪现了一下,便又隐匿起来。真的是漂亮极了。引得她和阿蝶在那草地上翻找了一整个下午呢。 城里阳光正炽,地表发白。走过城门,阿铃忽觉眼前一亮。恍如从黑夜一下子过度到了白天。从外围看去的整片黑雾似乎一下子都消散干净了一般。这突然的变化让她几乎有点措手不及。阿铃下意识的抬手挡在眼前,以避强光。心中又有些奇怪,不由透过指隙好奇的四下张望,不觉那个漂亮哥哥已经悄然收回了揽在她肩膀上的手臂。 一队巡城的兵士从街道上走过。阿铃怔了一怔,却是发现,在那队“鬼兵”的身上,她又看见了那层黑雾。 那队兵士约么有十数人,身上所缠绕的黑雾浓厚不一,有的颜色颇为深重,有的却只浅淡的一层。阿铃感受极度不好,说不上是厌恶还是畏惧,脚下不自觉的朝着身边的依靠之人身上缩了缩。 “那是‘孽’。”男子解释:“他们杀过多少人,就缠上多少孽。一辈子也无法消除得掉。” 阿铃一想。顿时领悟:“我知道了。爷爷说过,一个人生前造的孽多了,死了就会上刀山、下油锅,接受种种惩罚,是不是?” “……”男子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这个世界上,连神都没有,又哪里还有地狱?若是硬要说有的话,这人间,委实已与地狱无异了吧。只是,眼前这个堂堂祭司,神前的代言人,何等风光高贵的职业。竟然沦落到满脑子不是阴间,就是地狱,真是让人……甚感无力。 男子不言语,阿铃也是个自得其乐的主。他在前面走,阿铃双手抓着他的一片衣角吊在后面,只保证自己不跟丢。一双眼睛却在左盼右顾,对这所刚正肃穆,房舍整齐的城池充满了新奇,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完。 “来了。”他忽然停住脚步,亦不回头,双眼望着前方,低低的说。 阿铃又搞不懂了。嘴上下意识的问了一声:“什么?”人已经扭着身子,探头从他背后朝前望去。却见目力所及之处,只有空旷宽阔的街道,白到刺眼空寂的阳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别说是人,就连猫都不见一只。 阿铃疑惑的回头,仰着脑袋、满脸问号的盯着他的脸看。不过与这个漂亮哥哥相处的经验即是,她自己问自己的,他高兴答,就答;不高兴答,一般也就不必再问。 “你要找的人。”没想到,这个哥哥竟然回答道。 “……”阿铃不但没解惑,反而更迷茫了。不是她想不起来自己的目的,而是,一时之间她根本无法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在十方城中——她一直只当自己刚才通过“忘川”、走过“奈何桥”,那便是到了阴曹地府。既是阴曹地府,又何来她要找之人? 须臾,长街的尽头缓缓的转出一辆马车。那车子表面看去并不十分华丽,但车身却很宽大,黑色的车篷以金线为纹,看似低调隐晦,实则繁复之极。本是八匹马拉的车,现下只配了双马,然则虽只有双马,但却是一般的高大肥壮。马车前后十数名护卫呼拥相随,雄赳赳、气昂昂的从路面上行了过来。 阿铃瞠目望着那辆车子。目光新奇之极。 不一会,马车徐徐停靠在路边一座漆黑高深的大门前面。车帘掀开,一个穿着翠色衣衫的小姑娘跳下地面,回身伸手,接道:“夫人,到了呢。”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掌轻轻搭在她手上,阿铃一看到这只手,瞬间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车帘。只见帘子后面,一个容色明艳,肤光如雪,长得比盛开的海棠花还要美丽娇媚一百倍、一千倍的夫人面带微笑,轻移莲步的从车中踏了出来。 “阿蝶……” 阿铃嘴唇哆嗦,身体僵住,两颗大大的眼泪猝不及防的从眼眶里面滚落。“啪嗒”、“啪嗒”两声,一滴跌入尘埃之中,一滴,不偏不倚的,打在他的手背上。 “阿蝶!阿蝶!——”司马蝶刚走出马车,就听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哭着喊着,在整个十方城那片压抑肃穆的低压下,脱颖而出。 司马蝶浑身一震,倏地转头,只见侍卫的刀剑在变故横生的一霎之间,已经齐齐对准了街面上朝着自己飞扑过来的小小身影。她心脏一缩,顿时花容失色,厉声尖叫道:“不要拦她!” 所幸她招呼得快。更是亏得侍卫们全部都是训练有素。在听到她命令的一刹那,各自疾收兵器。否则,似阿铃这么不管不顾的冲将过来,身上保准立马就得多出十几个透明窟窿。 司马蝶疾步迎上。阿铃还没跑近,人已经合身扑了上来。她熟练的接住,只见阿铃一张小脸哭得惨不忍睹,痛不欲生。她心知不妙,一种说不出的、不祥的预感凭空而生,且疯狂蔓延……她急忙把住阿铃的肩膀,叠声追问:“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一个人么?大哥呢,我哥呢?我哥在哪里。他……他不是应该跟你一起来么。” 阿铃哭得说不出话,只拼命的摇头。司马蝶猛然甩头,左看、右看,看了几遍,街上依旧空无一人。她惊恐的叫:“大哥,你出来,你不要躲了,我知道你在这!大哥,你出来,你不要吓我……” 阿铃哭着,紧紧地抱着她,道:“阿蝶,剑哥哥不在了……” “轰”的一声。司马蝶只感一片晕眩直击大脑。她身子晃了一晃,眼神飘飘的看着阿铃。却发现阿铃那张哭皱的小脸似乎都有些扭曲了一般……呵呵。她就说,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她在做梦。她一定是在做梦。 “阿铃,你说什么?什么不在了?我哥么?呵呵……不要紧,等会就醒了,就醒了……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阿铃伤心欲绝,原本已经压下去的感受,在见到至亲之人的一霎,似乎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面,都突然的奔涌了出来。欣慰、愤怒、悲哀、委屈……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孤独一人,在村子里掩埋全部亲人尸骨的时候。哭得无助之极、也凄惨之极。她死死的抱住司马蝶的身子,仿佛这样,才能找到丝毫的真实…… 阿铃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抬眸巴巴的望着司马蝶的脸,用力的摇着头道:“阿蝶……剑哥哥,死了……大家,都死了,爷爷……爷爷……我也……”话没说完,倏地手臂一沉,却是司马蝶已经承受不住的晕了过去。阿铃毫无防备,顿时重心一歪,两人就如连体婴儿一般,一齐横倒在了街心当中。 第三十四章 回禀 当家主母当街晕倒,这简直是齐府自建成以来第一等的大事。顿时阖府震动,众人惊恐,自不必细说。下人一面将夫人抬入府中,一面迅速之极的回禀了上去。 齐毅不在,日常的处事判断自然是司马蝶之责。彭大管事在夫人入府之后多半有点闲云野鹤的意思,除了偶尔辅佐夫人料理家务,平日里最爱拎着瓶小酒,在院子后面的凉亭之中自斟自饮,其乐融融。原本就稍显圆润的身材,两年来更是明显的胖了一圈。这会听得夫人出事,那还了得!当即迈着肥肥的小短腿,犹如一只球一般心急火燎的从后面滚了出来。 “夫人呢?夫人在哪?速速叫人通报将军!什么?已经去了?——那就再派人去啊,小兔崽子这么啰嗦干嘛?——府医来了没有?嗯,来了就好。夫人醒了没有?什么?还没醒?这庸医!府里好酒好菜供养着他,是来吃干饭的么?去去去,给我让开!” 彭大管事一路咆哮而来,刚走到夫人房门口,一个端水的丫鬟正从房中疾走而出。见到他管事大爷,很自然的俯首便拜。彭大管事不待她拜倒,却已极度不耐的向她伸出了“圆手”,一把将她提溜到了一旁,脚步更不停歇,风风火火地冲将进去,顾不得擦一把脸上的汗水,连声问道:“夫人如何?如何?如何了这……这、这小叫花是谁?” 司马蝶躺在床上,面色灰白,表情痛苦,即便是昏迷之中,秀美的眉心也紧紧的蹙成一团,似乎正遭受着极大的梦魇……可是,彭大管事满腔的关心,现在却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夫人的身上去。因为一双又大又圆,还闪闪发亮的眼睛正在夫人的边上,满是好奇,满是清澈的死盯着自己,委实无法让人忽略开去。 彭大管事觉得脑门上的汗水不知为何,似乎又多了许多。 那小乞丐一身风尘仆仆,脏不拉几,一双小手死死的抱着夫人的身子,合身整个伏在夫人身上,一副“谁都不要来拉我”的决心与架势。不知为何,府中下人竟然也真没将她拉离。不但没有将她拉离,甚而连她与夫人一并带进了府中。彭大管事心知有异,决定先问个清楚明白再说。 下人回道:“夫人吩咐,不许伤她。” 彭大管事:“……”不许伤她,你们就让她跟只八爪鱼一样盘着夫人? 彭大管事怒视这小乞丐的双眼:瞪眼吧,瞪眼谁不会,不要以为就你眼睛大!今天不管你是谁……倏尔,就见那小丐圆圆的眼睛里面,蓦地浮起一层水汽。还不待他老人家反应过来,顿时“啪嗒啪嗒”,大颗大颗的眼泪疙瘩已经追着赶着的从她那双眼里滚落下来。 她也不哭出声音,就那小嘴委屈的抿成一条线,目光可怜巴巴的望着人,似乎你再凶她,她还能更可怜一点给你看! 彭大管事:“……” 好吧,横竖是个小丫头片子。夫人既然说了,那就让她抱着吧。 “府医,夫人这个……情况如何?”彭大管事生生的别开眼去,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府医手执毛笔,正在纸上写着一副药方。口中不紧不慢的回道:“无碍。夫人这是悲伤过度,一时没有缓过来。缓缓就好了。”说话间,墨宝挥就,他拎起纸张,吹了吹,道:“这是一副养心安神的方子,待夫人醒来,让身边丫鬟熬与她喝了便是。夫人身子骨一向康健,只是听下人言道,她是在府门外骤然听到什么消息,这才不支晕倒。如果管事想要得知,喏,问她即可。”说着下巴朝着夫人身上巴着的那只点了点。 彭大管事顺着他的指示看去,只见那小乞丐正支棱着耳朵在那儿毫不掩饰的偷听他们谈话。眼见彭大管事向她看来,她嘴巴一瘪,眼泪虽然没流,却流露出一副“你要是敢凶,我就敢哭”的准备动作来。 彭大管事脑门忽然感觉有些抽痛,一时再也提不起计较的心劲:罢了,一切还是等夫人醒来再说吧。 他这刚刚忍下将人直接丢出去的冲动,就看这小丫头转回头去,一脸担忧的看着夫人,颤巍巍的伸出小手,摸着夫人的脸,倒是很轻,也很温柔的说:“阿蝶,你不要怕,你要快点醒过来……”夫人一张白嫩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条漆黑的手印。彭大管事原本红润的圆脸顿时也是一黑,只觉心中“咯嘣”一声,仿佛有什么弦给崩断掉了一般,忍无可忍,大声叫道:“来人啊!” 一众丫鬟顿即跪伏听令。 “把这小丫头片子给我拖下去,好好的洗特么十遍八遍的,不洗干净了不准给我放出来!” …… “大人。” “将军。” “夫人如何了?” 得闻夫人出事,齐毅立即辞别龙盘,从凌霄宫中快马奔回。所幸司马蝶身体无恙,事态也已得到控制。彭大管事知他回府必定要问,且已将司马蝶的贴身丫鬟亭儿,并一众在场的护卫、车夫等等全都召集起来,只待回话。 “将军稍安,夫人并无大碍。只是悲痛过度,哀极而伤……”彭大管事知他此刻最想听什么,走上前就将府医的话先原原本本的倒背了一遍。 “悲痛过度?简直笑话!夫人的身子在府中调养得不够?还是我齐府就这么点能耐?哼,过度?”齐毅听完,高高悬挂的内心倒是放落下来,只是担忧不减,说话依旧不依不饶:“当时在场都有哪些?全部给我杖毙了吧!由得夫人出事,我看他们也不用再出现了。” “将军息怒。”彭大管事笑眯眯的道:“处置他们自是应当。可是,我琢磨着吧,这事如若向夫人提及,难免再度惹她心伤。这些下人虽然办事不力,可是当时的情况他们都看在眼里,有什么话,不若向他们问询,也可免得夫人回忆伤怀。是也不是?” “呼。”齐毅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沉默半晌,道:“你说得有理。”顿了顿,目光斜视道:“老东西,你已经向他们问过了吧?” 彭大管事默:“‘老东西’……” 看出来了,这次主子可见真是气得够呛。 “回将军,并未。先前担忧夫人的状况,一直不得空。直到明确夫人安好,我这也才将他们聚拢。正好,将军现在若是要问,我这就将他们传上来,如何?” 齐毅本想先进去看看夫人。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在大厅中驻足,坐了下来:“如此也好。我就先问完了再进去吧。”省的两眼抹黑,一无所知,走进去说错什么话,再触碰到什么伤心事,未免就不美了。 一众下人走进厅中。当先一个翠绿衣衫的小丫鬟,正是司马蝶的贴身侍婢,亭儿。这丫鬟甚是聪明伶俐,很得夫人看重。齐毅方才盛怒,扬言要杖毙所有人,一时没想到她也在本应“杖毙”的那一堆人中。万幸这一指令没有执行下去,否则夫人还不知道要如何跟他翻脸呢。齐毅揉了揉鼻子,心中掠过一丝小尴尬,不由得朝着彭大管事看了一眼。 “回禀大人,回禀管事。”亭儿落落大方的上前拜倒,分别朝齐毅和彭大管事叩头,声音清晰道:“今日夫人得范将军的夫人邀请,前去赏花、小聚。一直无事。直到回府途中,就在府门外头,忽然看到一个乞……一位姑娘。一见面就往夫人身上扑。还叫着夫人的名讳。众侍卫试图拦阻,可是被夫人喝止,说不得伤害于她。” “什么?”还一见面就往夫人身上扑?齐毅忍不住嫌弃的拧起了眉头。众护卫一看,将军这是有怨气了,分明就是责怪他们没有将人拦住。当即纷纷跪下,齐声道:“回将军,确是如此!确是夫人吩咐,属下不敢违逆。” 齐毅白了一眼:劳资又没说不是。你们这是在怕什么? 亭儿道:“那位姑娘抱着夫人,就是痛哭流涕。夫人问她,司马公子人在何处。那姑娘说,司马公子……公子不、不在了。” “什么!”齐毅“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彭大管事也是直到此刻方才知道这一消息,当即也是脸色大变,一双绿豆般的小眼也瞪得浑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难怪,难怪!原来如此! 亭儿知道,这话出口,后果那是可大可小。说完后早已乖巧的在地上趴成一团。此刻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好在将军和管事一时来不及发落。两人震骇片刻,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即是齐声问道:“然后呢?” 亭儿再叩首,道:“然后,夫人不信,还当司马公子同她玩笑,便试图呼唤公子出来。” 齐毅心中一酸,张了张口,最终没有打断她话,反将嘴唇抿起。目光之中掩不住一抹忧色。 亭儿续道:“那位姑娘哭着对夫人说……说……不止公子,大家……夫人的父母亲人们,全部都……全部……都死了。”这当口下,她哪敢抬头。只听自己话音未落,上首便传来“咔擦”一声脆响,仿佛是椅子的扶手被生生掰断的声音。亭儿听天由命的闭上眼睛,心想,将军一时恼火,随手将自己一掌拍死那是再正常不过。身为奴婢,那也无法。只求拍死,可万万不要拍个半死就好…… 第三十五章 杀孽 眼下时局紧张。表面看去,龙盘的势力如日中天,可是这并不代表着旁人就甘心臣服。十方城的地位越高,妄想取而代之的人只有越多。可以说,只要踏出这城门之外,那就遍地皆是敌人。那司马剑只是一介商贾,可是齐毅却忽略了,他不但是一介商贾,更是自己夫人的兄长。何况,他一手创立商盟,旗帜鲜明的归入龙盘麾下,只怕无形之间早已成为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唉,这次到底是他大意,没想到敌人不止是司马剑,就连夫人的所有亲人,都要一并清除。待得夫人醒来,他齐毅又该怎样面对? 齐毅忽然想起一事:“彭管事,那个人眼下在哪?” 彭大管事心中也在琢磨、消化着亭儿以及一众护卫的话,一时没能意会,下意识道:“哪人?”话一出口,就见将军脸色不善的向自己幽幽看来。他顿时整个人精神一振,伸手一拍脑袋,道:“哎呀,将军是问那个小乞丐么?咳咳……那个,我是看她一身肮脏,还蹭花了夫人的脸和衣裳,这便让下人替她梳洗去了。” “哼。”齐毅横了他一眼,心想老东西真是越老越不中用。 夫人晕去得早,是以此事的详情还并未知晓。派人屠村的只怕是他们十方城的敌对之一,或者之几,这一点应当无可置疑。可是,十方城的敌人数以百计,这还是能抡上台面的。实际上究竟几多,那是好比天上繁星,数也数不过来。究竟这事是谁所犯,一时却也无法判断。齐毅便想,不知道从当日的细节等等,能否推出一二。可是,人家小姑娘正在沐浴,他总不能现在提审。也罢,所谓从长计议。他还是先进去看看夫人的情况再说吧。 司马蝶悠悠的睁开眼睛。 “相公。”自己心爱之人站在床前,屋内气氛融洽,温馨而又宁谧,就像往日几百个午睡醒来的白天,什么都没有变。阿铃没有出现过,并没有带来那么可怕的消息。是了,这一切,只不过是她做的梦…… 司马蝶坐起身,扯着僵硬的唇角笑了笑,言道:“我真是睡糊涂了,竟做了一个……一个……”话未说完,声音已是一哽,两行清泪早已不由自主的顺着雪白的脸颊滚落下来:她很想说服自己,那是梦,只是一场噩梦。很想!可是素来的聪慧睿智,让得她就连自欺欺人都办不到。 齐毅叹了一声,轻轻上前拥她入怀。 “哭吧。” 话音既落,就好像打开了洪水的闸门,霎时间,屋内扬起一片号啕的哭音,声声抽泣如悲如诉,即使毫不相干的旁人,听在耳中也不免心下沉沉,如坠重物,难以开怀。 彭大管事立在檐下,眼睛眯成一缝,仰头望着外间赤日炎炎的天际,心道:“这天,怕是又该要变了。” …… 丫鬟们果然遵从彭大管事的吩咐,将个阿铃按在浴桶中,涮洗了不下六七八遍,差点儿没将她皮儿给活剥掉一层。是以,阿铃出浴的时候,浑身肌肤那都不是白的,而是通红通红,比之煮熟的虾子虽然看上去还欠缺一点火候,但若是撒上盐巴,勉强也能算一盘菜了。 “姐姐,这位姑娘的衣裳,怕是不能穿了。可要找一身丫鬟的衣衫给她换上?” “不可。姑娘是夫人的贵客,怎敢怠慢?……这样,我看夫人两年前的身量倒是和她相差不大,我记得箱子里还有一些夫人前年的衣裳,都是没穿过的,先找来用着。待回头请示过夫人,夫人自会替她考虑。对了,要找一些颜色素净一点的,切不可太鲜艳……”说话的正是亭儿。齐毅自然没有将她拍死。问过话后,便将她遣出。彭大管事顺便把她支了过来帮忙。 亭儿刚刚在府门外是亲眼见到夫人对这位阿铃姑娘的态度,心中敢不重视。那小丫鬟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如此,心下一凛,暗恨失言,当即唯唯诺诺的退了下去,适才看到这个肮脏如乞丐的姑娘时升起的那点点轻蔑,无形之间早已烟消云散。 众丫鬟七手八脚的将阿铃打扮起来。再梳上一个时兴俏丽的发髻。阿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都要认不出来。 彭大管事看着被众丫鬟簇拥着推出的小丫头,眼前也不觉一亮:小姑娘梳洗干净了,看着果然顺眼许多。一身淡蓝的衫子,看得出是夫人之物。想当初,这还是夫人初入府时,由他经手置办的。其时同样款式不同颜色的衫裙有七套之多。夫人再是喜欢,也只穿过其中一二,这件颜色许是太过清淡,倒是没见夫人穿过。但眼前这个孩子洗去了一身的灰土,小模样倒是清丽可爱,说不定比起夫人还更贴服这种颜色。 “我要去看阿蝶!”阿铃死瞪着眼前这臭老头,虽说现在也知道人家是一番好意了,但依然不能抹去他派人将自己从阿蝶身边拉走的“仇恨”。一双眼中充满了怒火,就差鼻子没冒烟了。 彭大管事看着不觉好笑:“丫头,你这嘴巴再歪,可就要歪到后脑勺去了。你确定要这个样子去看夫……看你家阿蝶?” 旁边众丫鬟不敢笑出声来,一个个低下头去闷笑不已。 阿铃怒道:“少说废话,阿蝶要是……要是醒来看不见我,会害怕的。” 彭大管事失笑的看着她瘦骨伶仃的小身板,心想你还是多大一座靠山了?夫人害怕自有将军守护,你这小丫头算老几?他微微一笑,正想打趣两句,却在触到这小小女孩眼中那深切的悲苦之色时,心中一颤:想起刚才亭儿的禀报,夫人家中被袭,众皆罹难,目前唯有这孩子一个,千辛万苦,不远万里的奔这十方城而来,她这一路,那该是受了多少悲苦,担了多少的恐惧? 彭大管事瞬间明白过来:想必那种伤心痛苦的经历已经深植入心,故而这孩子,才会那么执意的想要去伴随在夫人身边呢。她自己的经历,应该是不愿意让亲近之人再经历一次。 彭大管事脸上的笑容不由敛去,目光沉甸甸的看着这孩子,柔声道:“不必担心。你适才也听府医说过了不是?夫……你家阿蝶现下还需休息静养。不妨咱们先用过饭,再去看她,如何?” 阿铃蹙起眉头,犹豫了约莫一息,抬头毅然决然道:“好,那就吃饭!” “……”彭大管事一哽,准备了满肚子说服她的言语霎时堵了一嘴:喂,说好的情深义重,坚持不下呢?你刚才那满脸的忧心忡忡都到哪去了? 殊不知,阿铃这一路之上,虽然没有叫饿,但连日来总是饥一顿、饱一顿,没个定数。今日从进入十方城之前算起,更是水米未进,只不过从之前就一直挂心着阿蝶,这才忽略了而已。彭大管事不提还好,这一提到吃饭,那也不要装腔作势了。有的吃不吃是傻子!赶紧填饱了肚子,她还要去看阿蝶呢——在阿铃心中,吃饭归吃饭,担心阿蝶归担心,两者是毫无冲突的。 彭大管事早就吩咐过了备饭,这会一声令下,霎时间就摆满了一桌。阿铃看得眼也花了。真不知道食物竟然还能做出这么多花样。而且样样都香气扑鼻,惹得她肚子更饿……不管了,吃! 彭大管事还没来得及显摆,就见眼前一花,那个瘦瘦小小的丫头竟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眨眼间就扑在了桌前,再一眨眼……好嘛,嘴已经塞成了包子,正在那拼了命的咽呢。夫人的大丫鬟亭儿在一旁不紧不慢的拍着她的背,安慰道:“阿铃姑娘,你慢点吃,别急。来,先喝一口汤。对了……” 少时,齐毅扶着夫人从后堂走出,眼前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唔。这个好吃。亭儿姐姐,你真是一个好人!” “嘻嘻。阿铃姑娘过奖啦。来,你再尝尝这个。我告诉你,这个冰糖肘子,夫人可喜欢了。” “真的吗?” “哼,老夫呢?这可是老夫特意吩咐下人,给你准备的,竟然当不得一句好?小没良心,哼!” “管事爷爷,管事爷爷你也是好人!嘿嘿……”总而言之,有的吃那就天下皆善。就连蛮不讲理的臭老头,都变成了“管事爷爷”。可见糖吃多了嘴必然变甜,这是有道理的。 “噗嗤!”司马蝶看着这几个融洽一团,忍不住展颜一笑。 齐毅却不由得蹙了蹙眉:这哪里来的野丫头,竟然半点规矩也没有,还有这两个,一老一小的,都是府中的老人了,怎么竟也如此嘻哈打笑,让旁人看到了,当他这府里是什么地方? “彭管事。” “将军,夫人。” 听到将军的声音,彭大管事和亭儿立时神色一肃,脸上再无半点嬉笑之态。同时回身一礼。阿铃一大块冰糖肘子刚咬在嘴里,听得阿蝶来了,赶忙就试图囫囵咽下,结果卡在喉咙里差点没将自己噎死。亭儿稍稍抬头一瞥,心中十分明确,将军那脸色可绝非和蔼。她只犹豫了一下,便听夫人急道:“亭儿!” “是,夫人。”好吧,即使将军那脸再黑,总有夫人顶在上头。亭儿头一缩,掩耳盗铃的转过身去,手脚麻利的替阿铃顺起背来。 “咳咳……谢谢你,亭儿姐姐……阿蝶!” 阿铃挣扎着终于将那口肉吞落腹中,立时欢天喜地的回过头来。可是,正当她雀跃的想要如往常一样、朝着阿蝶扑过去的时候,就见阿蝶身边一个高大的人影倏忽入眼。阿铃脸色一变,手中紧握不放的饭碗“哗啦”一声,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那是…… 是了。哥哥说过,那是……杀孽。 第三十六章 问讯 杀孽,乃是由亡魂的不甘与怨念凝结而成。杀一个人,并不会就凝实成雾,杀上百人,才能结成一丝。十方城的将士,又哪有身上干净的?只不过,阿铃一路走来,却也从未见过,周身黑雾已经凝如实质,如此煞气冲天之人。在阿蝶身边这个男人身上,不但围绕着黑雾,甚至那黑雾之中还时而隐现着若干人脸,俱都是面色凄厉,凶狠可怖的表情。阿铃耳中一直回荡的惨呼嘶嚎,竟都是由这些人脸所喊出来的。 骤见此景,阿铃吓得几乎想要一头钻入桌子底下去。好歹及时记起了那漂亮哥哥说过的话,这才勉强扛了下来:这时候要是哥哥在的话,他一定会轻轻的握住自己的手吧——他一定会安慰阿铃:“不要怕,那些都是死去的人的念头,是不会伤害到你的……”不怕。我不怕。可是,哥哥人去哪了呢?在那条街上,她只顾着与阿蝶重逢。待到回头一看,哥哥人已经不在了。竟是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跟她说。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身在了这座陌生的府邸里面。 众人看着阿铃紧紧抓在椅背上的小手,各自疑惑。要知道将军虽然对下总是略有那么一点刻板严厉,但是,还远远不到暴躁怕人的地步吧。这小姑娘怎么看到竟能吓成这样?看她表现,却也丝毫不像是装的。 司马蝶心中更感怪异:别人不了解,她岂能不知道阿铃?她连山上的黑熊、老虎都不见得害怕,怎的会如此怕一个人呢?她转头看了丈夫一眼,心道:“我醒来之前,他已经回来了,该不是那个时候,他对阿铃做了什么吧?”想到这里,她忽然伸出手去,掐住他腰上一块嫩肉,重重的一拧。 齐毅脸色顿时就不好了。虽然刚才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但这时确实是更难看了几分。难看之中,还夹杂着几滴冷汗。 司马蝶轻“哼”一声,丢下一个警告的眼神,径直走上前去,双手拉起阿铃的小手,柔声安慰道:“阿铃,不要怕,有我在,他不敢拿你怎么样的。”顿了顿,补充:“他敢凶你,我就收拾他。” 齐毅:“……”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阿铃眼圈儿一红。在小时候,因为她长得瘦瘦小小,总是被二狗、二蛋他们几个坏小子欺负。那时阿蝶总是二话不说就冲上去,将他们狠狠的胖揍一遍,然后就这样拉着自己,安慰自己。 司马蝶话一出口,熟悉的情境也让她瞬间回想起了童年。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涌上一股强烈的悲苦之情,忍不住相顾凝噎,忽然抱在一起就悲悲切切的哭出声来。 “夫人!” “夫人!” 司马蝶一哭,那还了得。彭大管事和亭儿连忙上前宽慰。即使宽慰不了,这时候总也不能干站着啥事都不干。首先焦急忧心的样子是要表现出来的。——齐毅大手一伸,一把将妻子捞进怀中,面色不善的斜睨了阿铃一眼:又让夫人情绪悲痛,千不是万不是,那都是这个小不点的错。当然,自己无辜受累,这笔账虽不明说,那也是要算在她头上的。 阿铃脖子一缩,可怜巴巴的看着司马蝶,声音细细的叫:“阿蝶……” 齐毅心中一凉,暗道要糟。果然,自己怀中的爱妻回过头来,脸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眼神却极度凶狠,抬手就在自己胸口印了一拳,怒道:“不要吓她!” 齐毅:“……”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东西一来,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地位早已是直线下降,都稳稳的降落到尘埃之中去了。若是旁人,他想打就打,想杀就杀,可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弱如草鸡的女孩,这还没打没杀呢,就连重话都没有说过一字半句,他家夫人已是如此。齐毅很想知道,自己现在要是一掌拍死这家伙,后果会是如何? 老实讲,他当真不敢去试。 “呵呵……将军,夫人,不如先用饭吧。”彭大管事见主子脸上那黑如锅底的色彩中,又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铁青,心知这时候再想缩着都不行了。当即上前,强行转移话题。道。 “哼。”齐毅冷哼一声,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又转对亭儿,厉声道:“还不过来伺候夫人!站那装死么?还是真的想死了?嗯?” 亭儿:“……”这就是把气撒我头上了?呜呜呜,夫人,求罩求保护啊! 这一桌本来只是阿铃一人的饭菜。彭大管事细心体贴,安排的都是些小姑娘爱吃的菜式。现下将军和夫人都出来了,自然都收了下去,又重整杯盘。彭大管事在府中地位超然,这次也坐在了下首相陪。 齐毅一张脸兀自阴寒无比,这是谁也没有办法让他换一副面孔的。虽然司马蝶已经极力安慰回护,但阿铃仍旧浑身寒毛直竖,坐立难安。勉强吃了两口,便放下碗筷,说刚刚已经吃饱了。司马蝶心中嗔怪,但是丈夫这时候就跟受到了冷落的小孩子一样,闹着脾气,抵死不从。当真是令人头大。好在彭大管事素来玲珑八面,饭间不住的说些闲闻趣事,插科打诨,这才勉强控制住局面。 饭罢。齐毅看向司马蝶。 该来的事始终要来。该问的事总归也是要问的。可是,如何劝说夫人下去休息,这件小小的事情,却让他犯了难:想那些已故之人都是夫人所重要、至亲的家人,她又如何肯置身事外?可是,今日她已经晕倒过一次,若是再将事实这么血淋淋的揭开,岂非是在夫人心上捅刀?她又该如何承受? 司马蝶回望丈夫一眼。见他嘴唇几次开合,都没吐出一个字,她便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司马蝶心中一阵剧痛,她咬了咬牙,努力的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而后坚定回望他道:“我要听。” “夫人……” “让我听着。” 两人相互凝视片刻。齐毅败下阵来:“我原想说,你是不会乖乖听话的。……罢了。你既想听,就听着吧。” “阿蝶……”阿铃睁着圆圆的大眼,不安的看着她。 其实当日之事,阿铃能知多少?她从司马剑重回山谷的时刻说起,当夜睡梦之中便天日突变。而后不住的奔逃,被围,再逃……直到剑哥哥最后将她藏在树洞之中,又用她身上的铃铛替她引开了追兵,她才终于得以存活。等她再次找到剑哥哥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山崖底下冰冷冷的尸身…… 阿铃的话因所知不多,所以只寥寥数语。但就这几笔的勾勒,已经令得司马蝶数度头晕目眩,几乎已经摇摇欲坠。此刻知她心中感受的莫过于阿铃:如果没有那个满身孽障的人在边上的话,她早就上去跟阿蝶抱头痛哭了。可是心中终究害怕,还是忍住为好。 齐毅伸手握住夫人手背。司马蝶缓了半晌,才回头勉强微笑:“我……无事。” 齐毅转头,看着阿铃,道:“当日你找去之时,司马剑身上有何伤痕?伤势为何?” “……”阿铃瞠目不知所以。两人瞪视片刻,她发现这个人是认真的。便呆呆的答:“伤痕……剑哥哥……全身都是伤痕啊。很多、很多的。满地都是血……” “……” 齐毅骤觉掌中的小手一阵剧烈的颤动。这让他想要追问的问题再也说不出口。 ……罢了。这小丫头又笨又呆,原本也别指望从她口中探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齐毅本想再问问那些黑衣人有没有留下尸首等等,但是经过深思,他估计这厮的回答最多不过是:“尸首?有呀!满地都是尸首,很多,很多的……”算了,还是放过她,也放过自己吧。 齐毅蹙眉凝思片刻,招来彭大管事,吩咐道:“当日司马剑进山之时只带了两个贴身的侍卫,其余派去保护他的兵士此刻还在山外,你即刻去信,让他们进山查探。虽然时隔多日,但未必不会残留什么蛛丝马迹。记住,他们没有保护好人,已是死罪,这是他们唯一将功折罪的机会。” “是。” “阿蝶……”旁边一个弱弱的声音轻轻叫唤。 齐毅和彭大管事转过头去,只见司马蝶怔怔的坐在椅中,脸上不知何时早已挂满了泪水,正在那里无声的悲泣。阿铃远远站着,一双眼睛彷徨且无措,就好像一只担忧着主人的小狗一般,忧愁无比。 彭大管事干笑两声,劝道:“将军,夫人身体现下不宜再担心受累。我看夫人今天刚刚与小朋友重逢,想必还有许多贴心的话儿要说呢。不如先让她们下去休息可好。那山谷之事,咱们恐怕还须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哼。”齐毅眼见夫人伤心,自己却无力安慰,心中正憋屈着,听到这话,老大的不甘愿。这也罢了。他不满的向阿铃看去,却刚好见她听到彭管事的话后,眼睛一亮,紧接着小心翼翼的朝他瞥了一眼,瞬间又小脸一黑。……我擦!你还脸黑!劳资才该脸黑好么?夫人明明是我的,跟你有什么好贴心的?有种你说!…… “将军,将军,你听我说啊!……咱多大个人了,没事儿就别跟一小毛丫头计较了,您看成不?……不是,哎我的大人哎!……” 第三十七章 齐正 “将军又何必烦恼?那孩子只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喜欢黏着夫人,那是因为在这世上她们已经没有了别的亲人,故而才加倍亲近了一些。将军又何必在这个时候逆了夫人之意,徒惹夫人悲伤呢?” “哼!”道理齐毅岂会不知。他又并非三岁小孩。只是,回想起刚见面的那一刻,那个小小的女子转回头来那一霎,看着自己的眼神,恍惚间几乎竟是将人一眼刺透一般,莫名的,他忽然就升起一层说不清的畏惧来。 “你不明白。”齐毅深吸几口气,暗自压下心中的不安与疑惑,不耐的道。 他齐毅,十二岁时起始上阵杀敌,十三岁已经忘却了惧怕是什么感受。但就是这一刻,他竟然会害怕这么一个几乎随手一捏就能将之捏死的小东西,这感觉绝对称不上良好。随即,几乎是为了压下这种恐惧,他才不由自主的将暴戾这么迫切的表现在了面上。 “若是将军实在不喜,待得此事平息之后,直接将她发嫁出去也就罢了。英明将领也好,后起之秀也好,咱们十方城里品质良好的大小光棍多的是。若想讨夫人欢喜,只需往好的寻找便是。到时候夫人固然感激将军,要再想与她走动,却也没这么便利了。时日一久,不就淡下来了么?” “……哼。”齐毅斜斜的瞥了仍在喋喋不休的彭大管事一眼:“你这是何话?我齐毅是什么人,我杀过的人比那小东西吃过的米还多,我岂能与她计较?我是在想另外的事。” “是是是。”彭大管事心道:“就你这样,还叫不与她计较。若是‘计较’起来,不知又当如何?” 齐毅沉吟片刻,道:“如今司马剑已死,这个消息势必马上就会传扬开去。我们虽然是最早得知,可是嘛……” 他话未说尽,可是彭大管事人老成精,立即心领神会:那司马剑是死了,然他手中的商盟此刻便到了无主的时候。待到他身死的消息传开,这十方城中必将是一番可见的明争暗斗。司马剑在世之时,别人都道商盟是他们齐府的囊中之物,现下可是难说。况且,如果他们齐府在这时候过于明显的想要掌控,各方岂能坐视?光是责他们野心博大,贪婪无穷,就足以引得龙盘心生芥蒂。到时候得失难算,偷鸡不成蚀把米,可就反为不美了。 彭大管事正色道:“将军所言极是。虽然我们是最早知道因果原由的人,但是此时万万不宜出手。按兵不动,方是上策。” 齐毅点头。这一点上,他与彭管事意见一致。现下先出手不如后出手,后出手不如不出手。所谓树大招风,不如静观其变。 齐毅手指敲击着椅子的把手,闭目思索道:“司马剑毕竟是个有手段的,他在之时,治理商盟很是有心,有他身边几位结义兄弟帮衬,又有我们齐府在背后为靠,旁人就是想要插手,也没那么容易。但是,司马剑又是一介商人,凡事不会做绝,必定默许了一些各家的眼线植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眼下他既身故,商盟的重担自是落在了强、柱、荒、林四人身上,换了是我,一定会择其一而扶持,顺便打压其他几人,最终将商盟尽握在手。” 彭大管事点头道:“理应如此。” “既是如此,那么这四个人便不可用。”凡冲在前面者,十有八九皆是炮灰。再者,各家都有人手混在其中,厮杀到最后必定是家养的更听话些。齐毅冷笑一声,道:“但不知,我此时不往里面塞人,反而从中捞人,旁人又会作何想?” 彭大管事微一琢磨,小眼忽的一亮:“阿正!” 齐毅诡秘一笑。 阿正,是司马剑的小厮,因为时常跟随在司马剑身边,与他二人倒也不陌生。那小厮聪明通透,头脑灵光,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何况,司马剑是着意栽培于他:旁人不知,他们岂不清楚,举凡商盟的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司马剑几乎是样样都让他过手、演练。要说对整个商盟运作的了解,司马剑那几位兄弟比之相差远矣。将这少年收归己用,至少半个商盟就已经塞在囊中。只是在外,这少年表现始终是一个机灵但安分的小厮,现下主子倒了,又哪有人会多看此低贱如蝼蚁般的下人一眼?或许司马剑的用意是在阿正完全成长起来之后再委以重任。可是,司马剑死了,若是无人扶持,小厮就终归还是那个小厮。他的前途很有可能就此葬送在这。但是,在这时候他齐府伸出手去,提拔一把,那少年敢不感激? 这不仅仅是收买人心。扶持阿正,对外可说是看在夫人已故长兄的份上。此举更能体现出他齐毅的亲厚待人、重情重义。同时,他既要了人,也顺便的向世人展现出他齐府将不再插手商盟的态度:没有人会蠢到从商盟捞了人,又派遣回去接掌这块的道理吧?至于这个态度旁人信与不信,那也无干紧要。只要姿态做足,那便够了。 “不得不说,司马剑这一手,真是玩得漂亮。”齐毅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勾出一抹深深的笑意来。 “将军打算如何做?” “最大的筹码在手,这还用问么?待他们鹤蚌相争,搅得越乱越好。实在要是不够乱的话……我们再去添一两把柴火,那也不妨。” …… 阿正在依山镇上跟随司马剑时,不过还是一稚弱少年。一晃两年过去,虽然基本上仍然年纪尚轻,但在司马剑有意的锻炼之下,他的眉宇间自然而然的长出了一股男儿担当的气质。再加他模样本就俊俏,若是换下这身小厮的衣衫,只怕再如何看,也要道他是哪家翩翩的少年公子。 一开始,司马剑不论走到哪里,总会带着阿正的。但当阿正已经逐渐成长起来的现在,他要远行,多半还是会将他留在十方城中。这是为防有何突发事件冲击商盟,造成商盟的根基动荡——虽然阿正名义上是小厮,但他头脑委实比他几位结义兄弟要好很多,强林荒柱四人办事可以,但却并非拿主意的材料。留得阿正在,若无事,他只是一个做做杂事的闲人;若有事,他们自然便会寻求于他。 所幸如此,阿正也才避免了山谷之中的那一场祸端。 “阿正。想必你也已经得到了确信。那司马公子之事……” “……是。” “阿正,你要节哀顺变哪。” 彭大管事缓步踱到阿正跟前,伸手拍了他左肩两下,一双锐利的小眼紧盯着阿正半垂的双眸。从阿正的眼中,似乎正努力压抑着汹涌的情绪。彭大管事满意的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你与司马公子主仆情深,将军念你一片忠心,便准备给你一个机会。从此,你便留在咱们齐府吧。将军看在公子的情分上,必是能关照你一二的。” “啊?”阿正错愕的抬头,似乎被这个消息炸了个晕头转向。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眨了眨,恍惚之下,竟然颇有几分阿铃那种“永远搞不清楚状况”的气质。 齐毅眼角抽了抽,掩住其中那一抹深刻的嫌弃。不耐道:“阿正,司马剑已经不在了,你今后可愿意效忠于我?” “是……是。”阿正诚惶诚恐的回。忽然发觉自己目光似乎太过放肆无礼,赶忙又低垂下来。 提拔?关照? 只不知,他背后如果没有了商盟这块大肥肉,他们还会不会这么的热切。 别说现在,就算是两年之前,阿正也已经不相信人心有什么真正的善恶。就连司马大哥,纵然对他极好,但那也是看在他能为他以及他的商盟出力的份上。至于眼前这对主仆……若说司马大哥对自己还有大半的真心,那他们肯定是连一分都不见得有的。就刚才抬眸那一眼,他已经清楚的看见了他们眼中的贪婪以及算计。想必,他们是把自己当成一颗有用的棋子了吧。其实……这样也好。有用总比无用强。有用,他才能有机会抓着绳子往上爬…… “大人!”阿正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忽然跪伏下来,话一开口,眼泪先已喷涌而出:“我……我,请大人一定要帮公子报仇!”说着“砰砰砰”几个响头重重的磕在地上。瞬间额头已经青肿一片。泣涕直下道:“小子身无长物,此身愿意追随大人,还请大人给我一个为公子报仇的机会!让我,让我……手刃仇人啊!” 齐毅和彭大管事对视一眼。均是露出满意的神色。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有感情是好事。这便于他们更好的掌握人心。 “阿正,你本无姓氏。从今以后,我便赐你姓齐,你就叫‘齐正’吧。” “……是。多谢大人。” 齐毅哪里知道,就眼前这个看上去聪明机敏的少年,委实比他所以为的还要聪明机敏许多。只一个抬眸就已经将他的心计猜了个七八分。他还兀自沉浸在布局的美妙感觉中,脸上露出高深的微笑。 第三十八章 我已经死了 “请夫君为阿蝶做主!” 晚间,齐毅回到房中,夫人司马蝶早已换上一身素裳,烛影摇曳,愁眉啼妆,在屋心朝着自己盈盈拜倒,哀声泣告:“请相公一定要查出凶手,为我亲人报仇!” “夫人请起。那是自然。”齐毅赶忙上前一步,俯身将人搀扶起来。灯影之下,只见娇妻明眸含泪,秀眉微蹙,说不出的孱弱可怜。两人成婚许久,这副模样的夫人,竟是他从未见到过的。齐毅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别样的爱怜,只觉得她所求之事,哪怕肝脑涂地、粉身碎骨,那也须得为她办到。 “夫人何须忧虑,我答应你,若是查出凶手,我一定亲手将他们碎尸万段。若是查不出来……” 司马蝶急道:“那便如何?” “呵呵。”齐毅冷笑一声,目光中露出一股桀骜的杀气:“若是查不出,至多不过将我等所有的敌人斩杀,想必总会杀对的。” “相公……”司马蝶心中一酸,语声哽咽。各种哀伤、感激、愤恨、崇拜……千般情绪一齐涌来,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齐毅将她拥进怀中,柔声安慰:“我知夫人心中悲苦。但,悲苦伤身,夫人还是要节哀才好。我已下令,府中自今日起茹素三月,权当是为夫人的亲人致哀吧。” “多谢相公。”司马蝶也知,在这十方城中,是绝不可能为自己的亲人操持丧事的,披麻戴孝更加犯忌。齐毅能做到这一步,那已是对己莫大的爱护宽容了。 烛光下,夫人眼波盈盈,目中满含着感激仰慕的看着自己,脸上未干的泪珠儿反射出璀璨之极的光芒,灼得人心发烫。齐毅看着看着,身体不由得也慢慢变得滚烫起来…… “夫人……” “相公?” 话一开口,齐毅便觉自己喉咙沙哑。他不由得苦笑:这楚楚可怜的夫人,对自己的杀伤力简直空前强大。只是人家刚刚遭遇惨变,正在悲痛之际;自己说要好生悼念的话音也还没有散落。此时便撕开表皮去做这事,未免也太说不过去…… “咳。夫人莫要太过伤心,你……你早点歇息,我就……呃,我想到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再见!” 司马蝶呆怔的看着丈夫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一时忍不住又是感激,又是好笑。一转念想到自己的父母兄长,又是一阵难言的哀痛涌上心头。 “阿蝶,阿蝶……”正在司马蝶悲苦难抑,眼泪已经堆上眼眶,将落而未落的当口,忽然,门外传来了两声清脆而细弱的呼唤。 齐毅这会正当走到门前,乍听到这个声音,他脚步倏忽一顿。脸色立马就不好了。 “是阿铃。”司马蝶听到这个声音,心中莫名的一松,似乎刚才那沉重到让她难以呼吸的巨大哀痛也随着阿铃的叫喊被冲散了大半。看丈夫伫在门前不动,下意识的催促道:“快让她进来啊。” 齐毅:“……” “刷啦”一声,眼前大门猛被人一把拽开。阿铃怀抱枕头,兴冲冲的正要往里闯,就见门内黑云惨雾,出现的竟是这尊煞神。她脚步迅速的一缩,再退一步,整个人低眉顺目,精乖无比:她没有当场转身就跑,可见是已经得过司马蝶劝导,对他的态度实已改善了许多。齐毅憋着一肚子的火也发不出来,只能横着眼睛死瞪着她。 也不知司马蝶白日里跟她说了什么,这会阿铃的胆子显然已比最初肥了不少。她等了约莫两息,看人没有发作,便抬起眼眸飞快的扫了一眼:阿蝶夫婿的脸色甚是漆黑,不过想来是常年被身上的黑雾熏着,想白也白不来的。何况他也只是脸黑,事实上根本不可怕。阿铃悄悄的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贴着门框,唏唏梭梭的就试图绕过齐毅的身畔往里钻。 齐毅:“……” 麻蛋,这什么玩意啊! 齐毅内心正扶额。那边厢,反正跨过门口就这一两步,虽然艰难险阻困难无比,但阿铃也几乎没费多大力气便突围成功。一绕到齐毅背后,立马“蹬蹬蹬”的冲向司马蝶,口中还凄惨兮兮的呜咽道:“阿蝶,我怕!” 司马蝶轻笑:“别怕。来。” “阿蝶,我要跟你一起睡。” “好啊。” 齐毅:“……” 麻蛋!劳资还在这呢! 从小到大,阿铃虽说一人独居,有自己的小房子住,但真正一人独睡的时候那是极少。她年纪幼小,所居住的小木屋又靠近深山,指不定哪天早上起来人就被山上的财狼老虎给叼了去。是以一到晚间,她便似这样,抱着自己的枕头,沿着小路跑到村长家里,和阿蝶挤在一起入眠。直到司马蝶远离,这个习惯才得以改变。 “阿铃,来,我帮你梳头吧。”两人睡下之前,总是会互相梳理头发。司马蝶拿起自己的玉梳,心中感觉酸楚难言。一时恍惚感念从前,觉得物是人非;一时又庆幸,自己身边还有这个小阿铃。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如此陪伴,如此与她感同身受的了。 “阿蝶……你别哭。”阿铃坐在镜前,透过镜子,见阿蝶手里拿着梳子怔怔的站着,不一会就掉下了眼泪。她心中也不好受之极,转身抬手轻轻的替阿蝶脸上抹去,口中安慰:“其实,我一开始也很难过,每天都在哭。我埋大家的时候,都忍不住……但是,后来,后来也就哭不出来了。”再后来,也就不那么难过了。似乎,就在遇到那个漂亮哥哥……在那个不知名的山崖之上醒过来之后,仿佛心中的悲伤就一下子全都不见了一样。 “阿铃你……”司马蝶这才第一次听说埋葬大家之事。事实上村子虽然只是个小村,但好歹总有数十的人口,阿铃这么一个小小女孩,只怕就连一具大人的尸体都搬不动,谁能指望她做什么?可是,她竟然做了么?她将大家的尸身都好好安葬了么?司马蝶又是惊讶,又是感激,一把抓住阿铃双手,再次哽咽出声:无法想象自己在十方城里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时候,这个孩子是怎么一个人一边哀哀哭着,一边将大家的尸身一具具聚集起来,一捧捧泥土的挖坑、掩埋的……“阿铃,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啊?阿蝶?”阿铃一怔,似乎才从思绪中惊醒。恍然间竟不知道阿蝶怎么忽然又哭得这么伤心了。她赶忙抱着阿蝶的身子,试图安慰,心中却不由自主的想着别的事:不对……有事情大大的不对……但是到底哪里不对,她却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在刚才想到那漂亮哥哥的一瞬…… 那到底是什么呢? “阿铃,我没事。”司马蝶哭了一阵,痛苦稍抑。她毕竟不同于阿铃,知道情绪不可放纵,便止住眼泪。心道我若如此下去,只怕还要勾起阿铃的伤心了。阿铃亲身经历,亲眼目睹,更加亲手掩埋,原是比我感受更加深刻的…… 司马蝶拿手帕沾去睫毛上的泪珠,换作笑颜,转握住阿铃的小手,问道:“对了,阿铃,今天我一早就想问你了。我夫君……你为何那么怕他?我知道你人小,胆子可不小,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时候听说老虎会吃人,你还非要拉着我上山去看老虎呢。” “噗嗤!”阿铃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幸好被你拉住了。要是那时候真去了,我们俩还能在这里么?” 司马蝶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她脑袋。随即正色的看着她。 阿铃蹙起眉头,心想:“我为何怕他?我不是怕那个人,我是怕他身上的杀孽啊……可是,虽然哥哥没有说过,但那种东西,活着的人理应是看不见的吧。所以阿蝶……不是。不对!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原来刚才起她心中就一直纠结的症结所在就是在这里。原来如此!…… 司马蝶正定视着阿铃的面色,只见她一张小脸上先是为难,接着惊诧,紧跟着整张脸“唰”的一下血色全失。面上露出惊恐、悲伤,又恍然大悟的表情,倏地两串眼泪就挂了下来,而后猛地一把反抓住自己握着她的手,哀声痛哭嚎叫道:“阿蝶,阿蝶!我舍不得你啊!……” 这……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司马蝶却感到后脊上蓦地升起一股寒意,“唰”的一下就从脊柱窜到了后脑勺。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颤声道:“阿铃,你……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阿铃“嗷”的一声,扑上去抱住她哭道:“阿蝶!我可能不能陪着你了,你一个人,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一定要……因为,因为我已经……我都已经死了啊!……” 司马蝶:“……啊?” 阿铃涕泪交零的抬起头,恋恋不舍的看着阿蝶的脸,目光中饱含着深情厚谊:“……阿蝶,来十方城找到你,是剑哥哥最后的愿望,这也是我的心愿。所以我来了。但是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离开。阿蝶,你放心,虽然我死了,但是我一点也不痛苦。真的。所以你也不要难过。我……” “……” 从症状上看,这孩子应该不是死了……她这是疯了吧这…… 第三十九章 男子何人 “呦,这不是小阿铃么?”彭大管事一早在园子里例行瞎逛,远远就见临近莲池的凉亭中,一人背对而坐。背影那是相当忧郁。彭大管事心中好笑:这小姑娘,又在苦闷什么了?当下迈步走将过去,笑着招呼:“阿铃,你这一大早的,一个人在这里待着干嘛?” 阿铃闻声转回头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哀愁的挤作一团,看了彭大管事半晌,忽然叹一口气,语声缥缈,幽幽开口的道:“管事爷爷,你说,人到底是为什么活着……” 彭大管事:“……” 这姑娘是中邪了? “咳。小阿铃啊……这种……嗯,这种高深的问题,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考虑的。我说,你还是去玩吧啊。”两人对视几息,彭大管事非常无语的发现,这丫头是认真的。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你说说这屁大点的小家伙成天脑子里都在琢磨些啥跟啥?既然猜想不透,彭大管事便果断抛开这节,准备以话岔开,以玩诱导。小姑娘嘛,谁没有个伤春悲秋的时候,等会忘了这茬,想必就好了。 “唉!……”话音未落,就见阿铃长叹一声,转回身去,双手托腮,开始继续沉思起来。最后还丢给他一个“你不懂我的忧桑”的眼神。 彭大管事眼角几不可察的抽搐了一下。转念想来,这孩子昨晚和夫人在一起,只不知夫人对她灌输了些啥,弄得愣是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彭老不用理会。”司马蝶清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彭大管事回过头去,只见夫人身着一袭浅绿衫裙,身边跟着一身同样浅绿衣衫的亭儿,主仆两人施施然从假山旁的小径上走来。十方城中,披麻着丧乃是大忌,故而就连为亲人哀悼,都绝不可以着白。只能尽量穿着颜色浅淡素净一些的衣服,并少戴首饰而已。 “见过夫人。”看惯了艳压群芳的司马蝶,如此简单素雅的装扮却是彭大管事从未见过的。竟然颇有些耳目一新之感。彭大管事心中既感且叹,退步侧身让到一边。 司马蝶走到阿铃身后,目光向下斜睨,冷声道:“你起不起来?” “哼。”阿铃将头一低,埋到两手中间,直接用行动表示:“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那你就搁这呆着吧。”司马蝶朝彭大管事使了个眼色,也不劝告,转身就循着来路又倒转回去。彭大管事哭笑不得,小步跟上,低声探询道:“敢问夫人,阿铃姑娘这是……?” “别理她。”司马蝶一提这茬就气得不行:这死丫头,真是越来越能作!什么死啊活的,昨天拉着自己在那鬼话连篇,胡扯了一宿。对,可不就是鬼话嘛——她非说自己早已死了,现在飘来十方城的不过是她的一缕亡魂云云。还说什么“漂亮之极的阴司哥哥”!司马蝶恼怒之余猜想多半是傻孩子被人给骗了。只不过看在人家特意将她带来十方城的份上,想必那人也并无什么坏心就是。 司马蝶倒是相信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毕竟阿铃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如何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毫发无损的来到此处?就换作两年之前的自己,只身一人恐怕也未必能够。想来是这十方城中的哪位在外办事,恰好遇见,听她一出口就要找“司马蝶”什么的,便顺手捎了她一程。这孩子的运气也真是极好,司马蝶不敢想象,一脚踏出这城门,便十人之中有九人皆敌,她是如何挑到那个非敌是友之人的。莫非,“漂亮哥哥”四字是重点? “……敢问彭老,这十方城中,可有什么容貌特别出众的男子?” “回夫……啊?”彭大管事话没出口,心下立时意识到不对,当即错愕的看向司马蝶,声音怪异道:“夫、夫人,你说什么?”——还“容貌特别出众”的男子,夫人打听这是想干甚? 司马蝶心中正在琢磨,一时是既未留意彭大管事的脸色,也未发现他的声调这瞬间之变化。只一边沉吟,一边道:“嗯……这个男子,想必身份并不太低……性格嘛,也理应是平易近人的,不过偶尔喜欢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对,必定是个面冷心善,长相俊美,且身份显赫的青年男子。彭大管事,有这么个人么?” 彭大管事:“嘿嘿……” 司马蝶一听不对,自己只不过打听个人,这老头“嘿嘿”是几个意思?因蹙眉回眸望去,却见彭大管事脸色尴尬,笑容堆作一团,看上去不似在笑,反而像是一个大写的“苦”字。司马蝶心中“当”的一身,警钟大响,脸上赶紧扯出一抹甜笑,回头福身一礼,捏着嗓子道:“阿蝶见过夫君。夫君回来了。夫君辛苦……” “不辛苦……我哪及得夫人辛苦?呵呵……敢问夫人可是嫌为夫的不够英俊潇洒,准备再养两个面首玩玩?” “回夫君,绝对没有!”司马蝶一脸忠肝义胆,掷地有声的道。 “没有?”齐毅冷哼一声,学着她的腔调道:“嗯……这个男子嘛,想必身份并不太低,性格呢,也是要平易近人的,偶尔还得喜欢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对了,还得要是个面冷心善,长相俊美,且身份显赫的青年男子……” “噗嗤!”齐毅这醋意十足的话出口,司马蝶非但不惧,反而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只觉成婚两年,哪怕从第一眼见到相公开始算起,也从没见过他如此可爱的一面。 “哼!”齐毅见到夫人笑颜,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闹什么别扭。他老脸顿时绷不住一红,心中尴尬之极,只觉自己素来在夫人面前的伟岸形象此刻简直已经崩塌一地。为作掩饰,他慌忙的一甩手,一哼声,一梗脖子,扭头就走。司马蝶连忙一溜小跑的跟在后面,拼命忍笑安抚:“相公,夫君,好啦,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乖……” “乖什么乖!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笑话!怎么可能!你起码也是五岁小孩……噗!哈哈哈……” “笑,你还敢笑!哼,三天不打你还上房揭瓦了是不是?你还是想想怎么跟我解释,那个‘面冷心善,长相俊美,且身份显赫的青年男子’是怎么一回事吧!” “是是是,我一定给夫君一个满意的答复。可是嘛,你要先不生气了才行噢……” 司马蝶本也就早想对丈夫倾述。毕竟,偌大个十方城,要找什么人终究还要靠齐毅。只不过昨夜阿铃满口胡说八道,她自己尚在头疼,自也不能什么都一股脑全说——她能对齐毅讲阿铃自觉“已经死了,现在出现的乃是一缕亡魂”么?一个人能糊涂到连自己死活都难能知晓,那简直也没谁了。因此只挑重点的道:“……据我所知,阿铃来此乃是得一不知名的男子所携。否则她一个小小女孩,要来到十方城哪有那般容易?” 齐毅斜睨了她一眼:“所以你是想,将这个男子找出来?” 司马蝶浅浅一笑:“正是。” “哼。那‘容貌俊美,面冷心善,且身份显赫’呢?”齐毅半眯起眼睛,冷声道:“你可别告诉我,那个缠夹不清的小东西能总结得出这么条理分明的话来。” 司马蝶早看出丈夫是在装相。因低下头轻声一笑,步上前去双手替他捶捏肩膀,一边回道:“那人容貌极妍,这是阿铃亲口所诉,非我之言。……说他面冷心善,是因他虽一路将阿铃带至,可是阿铃出现时浑身那落魄劲,要不是从小长大,我都差点认不出来。可见他这路上也并未如何悉心照料。是以想来,他性子当并不热情。至于身份显耀:能单独在外行走,并且随意捎带旁人同行,只怕一般在外行事的兵士还没这个权利吧?我是你的妻子,自然知道军令如山,若是你派出去办事之人胆敢随便勾搭个小姑娘回来,你岂不会砍了他的头?……至于还‘爱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呵呵。”这茬不提还好,提到这里司马蝶就忍不住咬牙切齿,心中暗恨:“这厮助人便助人,没事瞎忽悠小姑娘,害人死活都不自知了,这还不算、那如何才算?待我找到他,看不剐下他一层皮来!” 齐毅听夫人说得好好的,不知怎地竟在背后“咯咯”的磨起牙来,他脊柱禁不住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气,差点没打一哆嗦。赶忙伸手将她拉到怀中。眯眼沉吟半晌,道:“若是……找到那名男子,你待如何?难道……” 那“难道你是想把小东西许配给他不成”一句话还没出口,齐毅就觉夫人的身子一僵,小脸上当即露出凶狠的神色,切齿道:“我待如何?我不打他一顿就算多谢他了!还我待如何?哼!” 齐毅疑惑的看了夫人一眼。直觉感到夫人话未说尽。他心念一动:“莫非……”这孤男寡女,一路同行,该不会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什么,都发生了吧……若是这样,那就难怪夫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非要将人找出来不可了。 “敢问夫君,在这十方城中,可有这样的人?”司马蝶哪里想到丈夫的心思已经跑偏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诚如她所言,在她看来,对方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虽然有点欺负小姑娘,但是毕竟算不得大事。因此气过之后,也就很快的抛到了脑后:“……我想,能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即使放眼整个十方城,应该也不是很多吧。”首先,那“容貌极妍”四字,估计就能涮下来九成九的人了…… 齐毅微一沉吟,道:“有的。” “啊?” “我说……符合你所说的这几个条件之人,我倒也知道一位……只不过……” 第四十章 女子何人 “不过什么?” “……”齐毅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但转念一想,只喃喃的回了一句:“不过,唯独是这个人不可能的……”他所想的那人只是长得俊美,难以比拟。若说起容貌极妍之人,任谁都会第一个想到他。可是,任何一个知道此人的人,便都知道,他绝对干不出这事——别说勾搭小姑娘,就这多管闲事的作风,那也不是他的风格。相比起万里迢迢将阿铃带到十方城,他若得知那小东西与自己府上有关,更加可能当即就拍死了她,然后若无其事的回来,永远也不提起…… 司马蝶睁大一双美丽的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丈夫:“这个人”是谁?又为何“不可能”?见丈夫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忍不住说道:“既没问过,如何知道不可能?夫君……” “呵呵。”齐毅脸上诡异的冷笑一声:“这个,你就不必问了。我说不可能,那就绝对不可能。你且放心,我既答应了此事,就一定会将此人给找出来。” “如此,听凭夫君做主。”司马蝶听丈夫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要在这十方城中,想必就没有她相公找不出来的人。 齐毅也道这件事极其容易:近来并无战事,相对遣出十方城办事之人也就寥寥无几,只要去查阅一遍城中各人的出入记录,从中筛选,要找出一人又有何难?况且,阿铃是昨天才来到他们府上,昨日入城的人那便更加屈指可数,一查便知。 然则,这世上总有一些看上去十拿九稳的事情,结果往往会出乎人的意料。 …… “什么,你说没有?” “回……回禀将军,这个真没有。”齐将军将那入城的簿子翻得“哗哗”作响,城门的登记官心中只有叫苦不迭。不知今天这尊大神是怎么回事,偏偏跑来为难他一个小虾米…… “啪”!齐毅再将名簿翻过一遍,忽然脸色一怒,一把将之掷到地上,冷声说道:“我看,你是在这城门边上逍遥快活来了吧?竟敢玩忽职守,你该当何罪!” 登记官心中大跳,赶忙一个虎扑趴倒在地,脸上声泪俱下,连称:“小人不敢,小人冤枉啊大人!” “不敢,哼。我问你,昨日早间,城中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名唤阿铃。此时尚在我府中!若是你没有玩忽职守,你这名簿之上,为何没有她的名字!” “这绝不可能!”听到此处,登记官立马仰头大叫一声。齐将军眼睛一瞪,他这莫名的气势忽然溃散,又迅速趴伏下去,叩头如捣蒜的道:“将军,将军明鉴,小的可以人头担保,昨日绝无这样一个……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别说小姑娘了,从四五岁到四五十岁的姑娘,昨日都没有半个通过这扇城门啊!小的绝对不敢欺瞒,将军明鉴,将军明鉴!” “笑话,这样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亏得在夫人的遮掩下,他此时还并没有听到阿铃那番“本人已死,乃是游魂”的言论,否则,他这会没准还就信了! “将军明鉴!”忽然四周兵士齐刷刷的跪下,同声高喊:“我等昨日并未看见一个这般的小姑娘入城!” 齐毅一愣。始觉事情没有自己想象那么简单。 若是一人说没见过,或许还只是一时疏漏,但此时满门口的兵士俱都说没有见过,那么,那个小东西究竟是怎么通过这城门的?那带她入来之人,又是谁? “好。既然你们说没有见过,那此事我且记下。我会去查明。若是发现你们胆敢合力欺瞒……定斩不饶!” “我等不敢欺瞒将军!” “哼!” 齐毅心中烦躁,大手一挥,拂袖而去。可是经此一事,一股不对劲的感觉仿佛扎在了心里一样,怎么样也无法忽略!他只当阿铃是个稚弱少女,可是,现在细细想来,那孩子的出现,真是处处都透着诡异:她仿佛凭空就现身在自己府中,并且无一人感到意外——但此事又岂能不意外?她一个孤零零的小丫头,既无力气,显而易见也没有多少智慧。她能来到十方城,这本身就是一个意外了不是么?更何况,她还是夫人的儿时好友…… “元吉。” “属下在。” “你去各个节点盘查一下,看昨日可有谁见过一陌生的小姑娘在这城中行走……或许与她一道的还有一容貌出色的青年男子。若是有人见到,就带他来见我。” “是。” 齐毅薄唇紧抿,看着属下飞奔而去的身影,心下却不报太大希望。虽然他这么吩咐了,可是,在他直觉里便感元吉此行是不会有什么结果:连城门上众守卫都称查无此人了,城中哨点能有何为?……早间夫人分析得信誓旦旦,他竟也信之不疑。此时回想,这天底下又哪有这种巧合?那小东西想来十方城,便遇到一人,携她而来?十方城里,敢有如此行踪诡谲之人? 疑窦既生,齐毅越想越觉疑点重重。他初见那少女时心中本有一丝忌惮之意,只是被他刻意忽略了而已,在此时,却也一并重提上来:他齐毅,此生不说无所畏惧,但岂有忌惮这样一个小小女孩之事?莫非,她身上当真揣着什么秘密? …… 阿铃一路自以为已死,却被司马蝶生生掰正。告之:你还活着,是人非鬼!虽然争执一宿之后,她终于还是勉强接受了“现实”,但此事可谓她一生之中人生观遭受到的最大冲击。从太阳出来,到太阳偏西,都还没有回过味来。 “阿铃,我带了你最爱吃的鸡蛋羹。你吃是不吃?” 这死丫头在亭子中已趴了半日,浑身弥漫的忧郁气息都快蔓延上天。司马蝶也知她心中困惑。而且是真困惑——这天下哪有这么蠢的人,别人说她死了,她就当自己真的死了?还怎么说都不信!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给她洗脑的……一思及此,她就忍不住想把那个带她来十方城的混蛋给暴打一顿。 见阿铃从早上到午间,都恹恹的没有心思吃一口饭菜。司马蝶虽然声称“你爱吃不吃”,但心中到底不忍,这才吩咐厨下又做了吃食,亲自拎着给她送来。 阿铃虽听着脚步声走近,又听阿蝶呼唤自己,但是却不想回头。 “夫人,这……”等了片刻,见那小姑娘都没有半点要动弹的意思,彭大管事也是真担忧啊。他低头看了眼夫人手中的食盒,自然也没有忽略夫人提着食盒那雪白的手背上几已暴突起来的几条青筋……彭大管事默默的在心中擦了一把汗,很是奇特的忖道:“若是阿铃丫头不听,夫人该不会上去将她给暴打一顿吧?” “阿铃……”司马蝶切齿。一字一顿的咬道:“你若是不吃,我就把这些全部吃光!” “嗖!”话音未落,忽然几人眼前一花,一道极快的身影倏地从亭子当中冲出,一把抢过食盒,转身“蹬蹬蹬”的又跑了回去。就在众人眼前,手脚利索的揭开盖子,端出碗子,双手开弓,西里呼噜的吃将起来。 彭大管事:“……” 亭儿:“……” 她、她…… 这家伙对食物的执着于瞬间再度刷新了二人的认知。彭大管事心念如电,不由想到,这小姑娘在府中的第一顿饭。那时她对夫人的担忧明显都快溢出,可一说叫她吃饭,呵呵…… “夫人,你真是料事如神。”亭儿双眼崇拜的看着司马蝶。她家夫人却“呸”了一声,低低啐道:“料事如神个鬼,这死丫头的德性我会不知?”因举步上前,端开食盒顶层,又从下面的格子里取出玉米酥、白糖糕等几样小点,目测填饱阿铃的肚子是绰绰有余了。 见阿铃吃得眉花眼笑,刚才那滔滔成河的忧郁气质这时更是半点也无,彭大管事只觉不知是气还是笑,最后没奈何的叹了一口气,心道:“敢情我这半天是白忧心了。唉……对付这种小姑娘,我老人家可是真心折腾不起啊……” “你慢点吃!”司马蝶眼见死丫头眨眼已将嘴巴塞满,却来不及下咽,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跟只老鼠没啥两样,爪子却还伸向跟前的碟子。赶紧双手齐出,抢过她面前的糕点,斥道:“就你这样,你还学人家绝食?你还学人家高风亮节、宁折不弯?你给我回去,把嘴里的先咽了……”说着“啪”的将她手拍了回去。 “嘿嘿……”阿铃说不出话,只抬头冲着司马蝶讨好的笑。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倒更像一只偷食吃的小老鼠。司马蝶一时忍俊不禁,面上瞬间破功,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齐毅沿着小径走来,远远便见荷花池边,波光灿烂,轻风徐拂,姐妹主仆几人言笑晏晏,时光静好。画面温馨柔和之至。他心中的烦躁一消,不由自主的举步靠近。耳中只听自家夫人似笑似嗔,对着阿铃道:“怎样,现在,你可还说自己死了?” “唔唔!”阿铃连连摇头,先将鸡蛋羹牢牢的抱在手里,再吞下口中的点心,抬眸疑惑道:“阿蝶,你说我活着,那就活着吧。……可是,若是我活着,我看到的那些……那些气运,又是怎么回事?” 司马蝶一愣,下意识道:“气运?什么气运?” “就是……” “你再说一遍!”身后一个拔高的声音忽然抢入。背对着齐毅的几人同时吓了一跳,齐刷刷的回头,错愕看去。就见自家大人,齐毅齐将军双目暴睁,面色骇人,声音出口几已辨认不出是他本人所发:“你说,你能看到什么?——” 第四十一章 气运 阿铃“嗷”的一声,从凳子上蹦了起来,这会也顾不得她的吃食了,就见她身形极快的往司马蝶身后一钻,接着探出半个脑袋,眼色既惊恐而又迷惘的看着齐毅。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次不止是她,就连司马蝶并彭大管事,外加一个小亭儿俱都被齐将军那几乎扭曲的神色吓了一跳。他们家大人虽说脾气算不上好,可是这种情绪明显失控,恐怕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形态,却是从所未见的。 齐毅双目死瞪着阿铃。事实上他也不知自己脑子里这时在想什么,或者应该想什么。气运……这孩子刚才可是说了“气运”二字?大惊大诧之下,他甚至怀疑自己偶有听错。故强自按捺情绪,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算四平八稳的问:“‘气运’这两个字,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阿铃眼睛瞪得比他还大点儿,这时一心戒备都来不及,哪里肯答?眼见齐毅眼中掠过一抹不耐烦的神色,踏前一步就伸手朝自己抓来,她的反应却也不慢:口中“啊!”的惊叫一声,脚下扭身就跑。动作之敏捷,堪比山中遇到危险满地逃窜的小兽。 “夫君?”司马蝶赶紧双手齐出,抓住丈夫两条手臂。她是最先反应过来之人,一眼望去,只见齐毅神色虽然可怕,但是眼中却并无愤怒或者凶悍的情绪,因知他这般是必有其故,是以试图将他先安抚下来再说。 好在齐毅的自控能力不算差。虽然一时失态,但这一眨眼的工夫,阿铃那小东西人都跑没影了,他还能怎么办?低头见夫人秀眉微蹙,一双美目担惊受怕的看着自己,他心一软,反握住司马蝶小手,安抚道:“无事……” 无事才怪!此事干系重大,非同小可!远甚于他身家性命!齐毅心中激荡又怎能平息?想到这里,齐毅一转头,朝着彭大管事眼睛一睃。彭大管事心领神会,行了一礼便退出凉亭,向阿铃跑走的方向追去。 司马蝶正看着相公的脸,自是没有错过这一互动。她心中愈发慌乱,颤声道:“夫君,阿铃……阿铃……” “别怕。不会伤她。”齐毅拍了拍妻子的头发。把彭大管事吩咐下去,他心中又安定了两分。这会也有心思向夫人解释:“我只是有一两疑问,想要问她。夫人不必忧虑。” 司马蝶疑惑的看着他眼睛。心道你这恐怕不只“一两疑问”这么简单,至少也得有一斤吧……眼见丈夫虽然吩咐了彭老,但仍是频频回头,以往定力一点也无,目光中惊喜、烦躁、迷惘、焦虑……种种情绪驳杂不清。她猜想半天,也想不出阿铃身上有什么条件能够让人如此大动肝火。但若不是阿铃,那莫非是与阿铃有关之人或之事?……对了,相公早前出门之时,曾道会去查那男子来历,难道此事已有结果? “夫君,那带阿铃来此之人,可有判断?” 齐毅回过头来。 怎会有这般巧合?倘若那小东西的真正身份是……倘若她不是……不,现下多想无益,切不可自乱阵脚。不论如何,事情总会水落石出,倒也不急。 “夫人……”齐毅心中强自冷静,眼睛对上夫人殷切的目光,他心中一柔,斟酌道:“你可知,你那位小朋友,是什么来历?” “来历?”司马蝶不解。要说来历,那孩子跟自己同款同源,何必质疑?然则,丈夫这么问,这其间必定有因。不止如此,他这一系列的暴躁失态,想必都有关联吧。只是,这当中究竟出了何事? “夫人,那小……阿铃与你相聚,可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司马蝶脸色微黑,心道,她说的哪有什么不奇怪的话了?还不是……忽然心念一动,骤想起刚才丈夫从亭外冲进来之际,口中暴跳如雷所嚷的话语。她冲口而出,道:“气运?” 齐毅“砰”的一掌拍在石桌之上。整块顽石打磨的桌子应手而裂,轰然崩塌。他却无暇顾及,失声道:“果真?她……她果真说了……说了这两个字?” 司马蝶吓得“蹬蹬”连退两步,一脸惊恐的盯着丈夫。亭儿赶紧上前扶住:她从刚才起就垂着头在一旁侍立,没有正面看到自家大人这狰狞的脸色,倒是比夫人的表现镇定几分。 齐毅嘴巴张了几下,似想追问,但目光触及夫人惊骇柔弱的小脸,心中又不禁怜惜一二。一时纠结,反而说不出来。 倒是司马蝶片刻即已调整心绪,站定身子,重又回视丈夫双眼,正色道:“不是听她说,我是听你说!夫君,这‘气运’究竟是何?竟至于让你一听到就如此……嗯。如此不定?”岂止是“不定”啊,看他这样,简直就丧心病狂了都! 至于“气运”二字,她确是刚才听阿铃口中提及。但阿铃明显也是懵懂一片。她还没来得及问,丈夫就跟头熊一般横冲进来,将人给吓跑,现在倒来问她? “这……”齐毅这才惊觉,自己情绪激荡之下,竟然将此事透露了出来!他眼睛向亭儿身上一瞥,目中顿时透出一股杀意。 亭儿虽然低眉顺目,但这如刀刮一般的杀气笼罩自己,又怎能没有感受?她脸色瞬间一白,不敢抬头,只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试图降低一点自己小丫鬟的存在感。 司马蝶侧踏一步,将亭儿挡在身后,面容沉静,然双眼严厉的望着丈夫:你想灭口,是否连我也想杀? 齐毅触到爱妻的眼色,心中杀意收敛:此事虽然隐秘,可是,偏偏与夫人那小友相关,不论或迟或早,她总会知道……那小东西日夜粘着夫人,说不定她已经知道了,只不过并未放在心上而已。就小东西自己,看上去也是一脸稀里糊涂样。所幸她还没出什么乱子就到了自己府上,若是让有心人知晓,恐怕…… 齐毅打了个寒噤,这才后知后觉的知道侥幸。 “夫人……”齐毅呼出一口浊气,上前亲自扶住司马蝶,同时挥手将亭儿屏退。亭儿如蒙大赦,赶紧一溜烟的跑了,其速度也就比阿铃那出神入化的逃窜慢上那么一丢丢而已。 齐毅斟酌道:“夫人稍安。此事……此事干系重大,非是为夫的不说,而是我的心里尚且疑虑,待向你那小友打听清楚了,才可决断……” 司马蝶反手抓住丈夫手掌,颤声道:“究竟何事?阿铃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你要向她打听什么……”她也听出,齐毅所说的什么“事关重大”、什么“心有疑虑”等等倒是不假。这点从他的态度便可看出。可是,越是此话不假,那就越是可怕!他们这些人,时时刻刻处在天下大势,阴谋格局中,连丈夫都认定不简单的事,怎能牵扯上阿铃?莫非……莫非就因她说了那“气运”二字? “夫君……”司马蝶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慌乱,组织言辞道:“夫君,阿铃说的话,你不可放在心上。她从小在山里长大,没有见过世面,分不清楚好坏,什么事情都信以为真。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一定也是听旁人说起,她才记得的……对,一定是那个带她来十方城的混蛋,那人满嘴胡言乱语,就是个大大的骗子!……说不定他就是想借阿铃之口,用那些话来迷惑你、蒙骗你,也许,也许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夫君,你可千万不要上了当!” 齐毅一怔。心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刚才那话是旁人引导阿铃说的,那便意味着,阿铃并非真正的祭司。反而夫人口中那个男子……是了。除非真正的祭司,谁人又有那个能耐,悄无声息的走进这十方城中,而不留丝毫踪迹? “夫人,你所说的那人……是否真有其人?”从头至尾,那人就只在夫人的言谈中提及,即便是到了现在,齐毅也仍旧是半信半疑而已。 司马蝶愣了两息,迟疑道:“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毅回:“我适才已经去查过,城门内外,根本就没有你所说那人的入城记录。就连那个小阿铃,也没有。她就好似凭空出现在我们家门外一样。满城兵士巡逻森严,这一路上竟无一人看见过她。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这断不可能!”齐毅话音未落,司马蝶即抢道:“阿铃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村少女,即使事有蹊跷,那也定然与她无关!夫君该去查那行踪诡秘之人才是。” 齐毅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夫人这掷地有声的坚信有些动容。他哪知道,自家夫人昨夜是被阿铃那些疯疯癫癫的蠢话折磨得狠了,此时下意识的就排斥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何况,千错万错,全部是那个不知所谓的男人的错,他能忽悠阿铃,他还有什么忽悠不出来的?对,是他,是他,就是他!这事跟咱们家阿铃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四十二章 当日之死 阿铃虽然被齐毅凶狠的模样吓跑,但她心性简单,过不多时也就忘了。只是不论彭大管事如何相劝,她也死活不肯回去就是。彭大管事无奈,只得将她安置在前厅,这才指派了下人前去知会将军。 这么一个屁大点的小东西竟然还要他移尊就驾的去迁就,齐毅心中也是窝火。可是即使窝火,那又如何?此事何等要紧,哪里是跟她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斤斤计较的时候?是以他恼恨刚生,也只不动声色的按捺下去。口中刚“哼”一声,司马蝶赶紧递上梯子:“阿福,你赶紧带人把这里收拾一下。——夫君,此地狼藉,咱们这便去前面说话可好?” “甚好。” …… 彭大管事之前见了夫人哄阿铃的手法,他学以致用,早吩咐厨下又做了几样点心上来。果然,这招对阿铃来说是直戳要害。小姑娘趴在几边吃得双颊鼓鼓,眼笑眉开。彭大管事一时颇有成就感,只觉自己若是有这么一个孙女儿那该何其圆满!一边不住口的劝食:“小阿铃,你喜欢就多吃一点。咱们府中别的不敢说,就这点心,每天让你包吃管够,一百天都不带重样的……” “对。百日之后,阿铃就被你喂成小猪了,彭老!”齐毅正在此时踏进厅中。司马蝶落在他身后半步,听到这话,没忍住岔口吐槽了一句,顺带横了这一老一小两眼。 对于司马蝶的教诲,阿铃自是笑嘻嘻的不以为意。可是她刚一抬头,触到的却不是阿蝶那似嗔还笑的面庞,而是阿蝶夫婿那似黑还青的脸色……阿铃这会一块白糕举到嘴边,小嘴半张,就差“嗷呜”一口咬下去了,可是不知怎的,她就觉得喉咙一哽,这近在咫尺的一口,偏偏就再也递不进去。 齐毅冷哼一声,大步从阿铃面前迈过。阿铃瞪着一双圆眼,乌亮的眼珠子从左到右跟随他身形移动。心中也是从左纠结到右:你说这吃吧,面前这尊黑脸煞神一副她吃的是“他家点心”的模样,真是颇不得劲;可不吃吧,这点心就在她鼻子底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那又极为诱人……阿铃迟疑良久,最后终于没顶住高压,还是暗搓搓的在他背后将手中糕点重又放回了盘中。又自合上嘴巴,拿口水小口小口的洇着嘴里还没嚼碎的饼渣,慢慢的吞咽起来。 司马蝶看到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一时间又是怜悯,又是好笑。忍不住嗔怪的望了丈夫一眼,心道,你这是来问话,还是来审犯人的呢? 齐毅不赖烦跟这小东西多言,装作没看到夫人的眼色,单刀直入道:“阿铃。我且问你,你口中所说的‘气运’,究竟是听谁提起?是谁让你在我面前这么说的?讲!” “……”阿铃顿了一顿,下意识的朝阿蝶看了一眼。 就这一会的工夫,阿蝶的夫婿已经接连追问了这件事情两次。一次是刚才将自己给轰走,一次是现在轰走了之后再会。阿铃即便是再没心没肺,也多少感觉到此事恐怕有些不寻常。她想了一下——不过以她脑子里现有的储备,即使想,那也是白想。而通常来讲,想不通的事,向阿蝶看齐准没错。 司马蝶朝她点了点头。 阿铃就答:“是哥哥说的。” 果然。 齐毅和司马蝶互视一眼:虽然对这个答案已经早有预料。不过,被阿铃这么随随便便的说出来,还是免不了有些恍惚。齐毅眉毛一挑,紧跟着问道:“你说的‘哥哥’,究竟是谁?” 阿铃摇头:“我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 “我……”阿铃迷惑的睁大双眼,迟疑了一会,方道:“我……我为什么要知道?” “……”齐毅一哽。一不小心竟然无言以对。心下也忍不住去想:是啊……她为什么要知道?如果对方带她来十方城是别有目的,又怎可能将自己的身份告知?自己这问题确实无益。 他也是想得够多。却不知,阿铃的话,那是真得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她真就只是单一的不知道要询问对方姓甚名谁、乃至身份来历等等而已。何况,她那时候认定了人家是鬼就没变过,既然是鬼,又哪需要什么身份?在她长大的山谷里,一个“三叔”、“四婶”就能称人一辈子,她从一开始见到那个漂亮哥哥,因见对方看起来比自己年长几岁,便称“哥哥”。人家既未反对,这个称呼也就顺理成章的延续了下来。这有什么不对么? 对于阿铃的脑回路,司马蝶明显比齐毅要明了得多。她不但了解阿铃,她还了解自家相公:这一看,就知道这两人已经牛头不对马嘴,在一个南辕北辙的方向上,越奔越远……她心中微叹,顺手从盘中拣起一块桂花糖递给阿铃。阿铃心花怒放,也不用手接了,直接张嘴“嗷”的一口咬下。她本来就没吃饱,这可是阿蝶喂的,不是她自己拿的,料想阿蝶的夫婿也不能发作。 阿蝶的夫婿倒是真想发作:他媳妇可还从来没喂过他吃食呢!这小东西一脸得意以及狡猾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不等他开口,只听司马蝶声音柔和,谆谆善诱的道:“阿铃,你是不是想再见到那位漂亮哥哥?” 阿铃满嘴糖渣,只得使劲点头示意。 司马蝶微微笑道:“我知道。所以,今天已经让我相公去帮你打听过了……”她故意话音一顿,只见阿铃听到这里,已是两眼发光,满脸期待。这表情可不似作假。她紧接着话锋一转:“……可是,城门上根本没有你,和那位哥哥的入城登记。你可否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入城登记?那是什么?” 于是司马蝶又很是耐心的跟她解释了一番,所谓入城登记,就是每个进到这座城里的人,都应有记录,须得在登记官那里报备名姓身份等等,以待核查。阿铃仔细的回想了一下,最后斩钉截铁的回:“我和哥哥没有城门登记过啊。” 齐毅忍不住双眼一瞪:岂有此理,照这说法,这十方城岂不是就任你们凭空来去? 司马蝶料到丈夫心情可能不是很美丽,眼波柔柔的向他一瞥,以示安抚。齐毅瞬间领会:好吧。即使自己不乐意,那又如何?事实上,人家还真就凭空来去了,不是么?面前这个小东西,活生生的证据,不正摆着那儿吗? 司马蝶又道:“这可真是奇了。若是没有登记,城门上那么多士兵哥哥,你没瞧见么?好,你既然瞧见了,那他们是肯定是不会放行的,你又是如何进得来?” 阿铃答:“是哥哥……”她忽然话音一断,小脸“腾”的一下红了。 司马蝶见她神色忸怩,心中大奇。任她再聪明恐怕也想不到,阿铃是挂在人家怀里,让人给拥着走进来的。阿铃一念及此,心中免不得一阵羞涩,本能的就不愿意讲给别人知道。这事告诉阿蝶不要紧,可是阿蝶夫婿还在左近,她才不说!……她只避重就轻的道:“那些士兵哥哥他们……他们看到哥哥的脸,就退下去了。”想到当时情景,她还郑重的一点头:是这样的,没错。 齐毅蹙了蹙眉:刷脸?在这十方城中,除了龙盘,谁特么有那个资格刷脸?只可惜龙盘此人,既不“漂亮”,也非“哥哥”!显然和她口中之人没有半毛关系。这小东西傻归傻,但至少看起来还并不瞎。 司马蝶也是不得要领。不过话已至此,当可断定,阿铃那位“漂亮哥哥”一定有问题。既然阿铃说不清楚,那不妨从源头问起,慢慢捋下来,或许能够发现线索——她思索片刻,道:“阿铃,你是在哪里遇到这位哥哥的?”她看了阿铃一眼,微笑道:“你说仔细一点,让我帮你想想,可好?” “我是在……”阿铃抬眸瞥了一眼阿蝶的脸色,脸上忽然现出一个十分尴尬的表情,目光紧跟着一阵躲闪。司马蝶一挑眉,疑惑道:“嗯?” 阿铃干笑两声,清了清喉咙,道:“我、我是在‘死’的时候遇到哥哥的。”昨夜阿蝶教育了她一晚,今天她又一个人在亭子里想了大半日,也算是想通了。并且接受了“现实”。现在说起来,心头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一提这茬,司马蝶就忍不住朝她横了一眼:你还说! 阿铃:“嘿嘿……” “你说……死?” 昨夜这两人几乎是闹得鸡飞狗跳。但是身为府主的齐毅却直到现在才听到这个说法,当即玩味道:“你什么时候‘死’了?说来听听。” 司马蝶没好气道:“夫君……”你丫可知我昨夜为了“劝”她“活着”,我是费了多少口舌?我现在简直是不想再听到“死”这个字了!再说,你不是来问正事的么,这关注点是不是有点不对…… 阿铃看了阿蝶一眼。见阿蝶这时正看着自家夫婿,根本没理会自己。便答:“我……从山里走出来,生了很重的病。在一个小镇上,他们都叫我滚。可是,我爬不起来。他们就用扁担棍棒打我……我,我就……”虽然当时的无助、恐惧和痛苦都已经忘了,可是一想起来,阿铃还是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肩膀。 司马蝶怔在了当地。 第四十三章 脑子不正常 此话阿铃说起来轻巧无比。既不夸大,也不渲染。她只平平常常的叙述,仿佛她说的不是己身,而是路上遇见的一个毫不相干的旁人一般。可是司马蝶听在耳里,却如翻起了惊涛骇浪:“怎么……怎么会有此事?” 这么可怕的事情,阿铃来到府上至今,竟然只字未提! 司马蝶不由得侧过头,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阿铃几眼。惹得阿铃不解的回望:“阿蝶这是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么?不至于啊……我可没有再说我死了。虽然我那时候的确以为我死了,但是我这最后半句到底还是憋住了……这没说出来,怎么能算数?她可不能揪着这一点不放……” “阿铃……” “噗!”阿铃心里正在编排她呢。忽听阿蝶这么回味悠长的念出自己名字,当场下意识的提手就捂住了自己嘴巴。 司马蝶:“……”这死丫头又在背地里想我什么? 司马蝶斜斜的扫了她一眼。这会没工夫跟她计较,且将此事记在账上! “阿铃,你病重,还有……还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我离开山谷以后啊。”其实要说起来,阿铃那会身体不适是早已有之,只不过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当然这些细节也就不必追究了。司马蝶想的却是:“从离开山谷,到抵达十方城,所需至多一月的时间。若是一个病入膏肓,还受此毒打的人,侥幸不死,一月光阴能不能爬起来都还未必,她看上去怎能无事?”……还别说无事了,但教这段时间阿铃身体表现出一点点的虚弱病痛,司马蝶自认都绝不会视而不见。可是阿铃自来到府上,除了异想天开、看着神经有些不大正常而外,哪里瞧上去像是刚刚大病初愈死里逃生的样子?其活蹦乱跳的程度,比刚捉上来的鲜虾还要抖擞好么?不,不对…… 司马蝶忽然想起,当初司马剑离开十方城的时候不过夏初,此时还正值盛夏。从大哥离开到阿铃到来,时间过去还不到两月。即使他们双方都马不停蹄的赶路,满打满算也是恰好而已。阿铃哪有时间生病? “呵呵。”主位上,齐毅发出阴渗渗的笑声,显然也已想到这一点。他冷笑道:“小阿铃,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不成?就说谎,也应该编得像一点,免得破绽百出……常人重病将死,即使痊愈,尚得虚弱调补几个月,若再受人毒打,伤筋动骨,那就要得更久。就算从司马剑离开十方城算起,到现在也不够你生这么一场大病的吧?你倒是说说,这是何故啊?” 司马蝶抬眸瞧了丈夫一眼,心中暗道:“……不。不止如此……阿铃她、她还曾在那山谷中掩埋了众人的尸骨……” 昨夜阿铃说起此事的时候,司马蝶心中固然震动,但就是太震动了,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要知道,在那与世无争的小村里面,人口虽然的确不多,但聚在一起也有数十。以阿铃这细胳膊小腿,要想把大家全部入土为安,其心固诚,可是单从时间上说,却并不是一蹴而就之事。简单算来,少则半月,多则足月。这还得看她是一起埋葬还是分别安葬……若是阿铃没有说谎,那这段时日是去哪了? 齐毅还尚不知道有这个过程。他这会只自以为拆穿了这小东西,面上颇有些好整以暇的意味。谁料阿铃听到他话,毫不犹豫地抬头直视,一脸的理直气壮,半点心虚气短也没有。开口就答:“我怎么知道?” 齐毅:“……” 阿铃说的全是实打实的大实话,哪里需要解释?至于旁人提出的种种疑点,那分明是旁人的事,好么?根本没道理你想不通的事,还要我来解答。是故阿铃张口就怼,一点心理压力都不带有的。她想了想还很是不满的补充一句:“我才没有说谎!” “……”格老子的!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打特么五十大板再说! ——若是换了旁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这指令没准就出口了。可是齐毅鼓着一口气跟阿铃大眼瞪小眼的对视半晌,终归还是自己将那口气憋了回去:小孩子不懂事,不懂事。算了。劳资不跟她一般见识! 司马蝶看着丈夫愈加铁青的脸色,很是聪明的别过头表示视而不见。还直接转移话题,向阿铃追问道:“阿铃,那然后呢?” “然后……”阿铃想了想,回:“然后就在山上了。” “山上?什么山上?”阿铃这回答也实在太天马行空,就连司马蝶都禁不住懵了片刻。随即联想:她此前几已病死,一时承受不住昏晕过去想必大有可能。她说的在那什么鬼山上,应该是醒来的时候了吧……如此倒也可解释,为何她的回答会如此跳跃:这当间人都晕了,自然不可再奢求什么条理。 又想:……若是如此,那其间必定有人带她上山。十有八九,这个人便是她那“漂亮哥哥”。 果然,阿铃回想起当日之事,脸上顿时流露出丝丝甜笑,眼神梦幻,一个大写的“我很开心,你们不要吵我。” 光看阿铃这样子,司马蝶心里实际已经有了八九分的确信。只不过她抬眸向座上的夫君瞧了一眼,因知此事重要,还是多口追问了一声:“阿铃,那时候,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哥哥救了你,对不对?” 司马蝶话音未落,阿铃已经连连点头。眉眼更是笑得跟朵花儿一样。 司马蝶回以一笑:“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对,然后我以为哥哥是死神,可是哥哥说他不是……”说到这里,阿铃话音一顿。因为她也总算是想起,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哥哥便说过,他乃是一介凡人。可惜自己一觉醒来,感觉简直太好,完全不是之前病得半死不活、头脑混沌的模样,所处又是那么一个不知是仙气飘飘还是阴风阵阵的山顶,那换了谁也得以为自己已经是灵魂出窍,早已脱离了肉体凡胎啊…… “死神?”司马蝶忍不住蹙了蹙眉头。这种词汇在爷爷从小所讲的那些故事里并不少见,无怪阿铃脑子里会产生这种稀奇古怪的判断。可是,联系到阿铃先前的折腾,岂难道……阿铃便是从那时候就以为她自己“死”掉了?呵呵。如此看来,那人倒是挺会洗脑,既然阿铃一开始就已经以为他是什么“死神”,那他随便胡言乱语几句,阿铃自然都会坚信不疑! 司马蝶先入为主,自然把一切的源头归结于那名男子身上:哼!从见面伊始就给阿铃灌输这种思想,他简直太也过分!他到底是何居心? “阿铃,那后来呢?” “嗯……后来么,后来天就亮了。我和哥哥就下山来了。” “嗯?” 司马蝶和齐毅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两人都听出不对味来:天亮了,他们便下山?亦即是说,他们只在那不知道什么山上待了一晚?——之前还病得要死的人,只一夜便已康复如初?莫非那还是什么仙山不成? 真是荒谬之极! 齐毅看着阿铃那懵懂的面孔,只觉心中那点耐性越来越稀薄:看来这小丫头说话非但不尽不实,还没头没脑。他是怎么了才会想到来向她问话?这小东西颠三倒四,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阿铃,你继续说,你们下山之后又如何?”司马蝶还在追问。 阿铃回想片刻,答:“下山之后……对,下山之后哥哥就叫来骤星给我骑。然后哥哥在一边赶路,一直就到了这里……” “骤星?” “是啊。骤星它能在天上飞哦……” “砰!”齐毅心里那点仅存的耐性终于告磐,抬手一掌拍在身边的案几上。阿铃吓得身子一蹦,满脸惊恐的转头看去。只见阿蝶的夫婿面色铁青,怒不可遏。也不知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他…… 司马蝶赶紧抢上一步,叫道:“夫君!” “哼!”齐毅看了夫人一眼,虽然已处暴走边缘,但最后一丝理智终究不忍心向她发火。因此只一拂袖,大步如风的径直走了出去。 阿铃:“……” 司马蝶:“……” 直过了好一阵,阿铃才小心翼翼的呼出一口浊气。小手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眼望阿蝶,满脸严肃的道:“阿蝶,我看你这夫婿,很有可能脑子不太正常……” “呵呵……”其实我觉得在我的夫婿心目中,很有可能脑子不太正常的是你才对…… 第四十四章 不可吃太多 司马蝶对阿铃的话其实也是半信半疑之间。她自信对阿铃的了解已算通透,从理论上来讲,这孩子天真无知,绝不可能胡乱撒谎。何况,她撒没撒谎,自己简直一眼就能看穿。可是,即便理论上如此,阿铃这番说辞却也实在太稀奇古怪,让人难以置信。倒是像极了不通世事的小孩儿的异想天开。 司马蝶有心分说两句,然而她自己尚且掰扯不清。还没等想好如何开口呢,就见丈夫的身影已经怒气冲冲的消失在了门边。她呆呆的看着房门,纠结半晌,终究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悠悠长叹一口气,抬起手指揉了揉自己额角,但觉心累不已:“这都什么事儿啊……” 齐毅大步冲出门外,却并没有如司马蝶所想的般即刻远离。他脚步渐行渐缓,只走出十数步便踌躇下来,最终停留在一根廊柱之下。 这时日已偏西。红光斜照,穿透了狭长的回廊。齐毅紧抿薄唇,微微抬头,任凭灼热的光芒覆在自己面上。神情因为朝向红日而双眼半眯。谁也看不透他此刻的脸色。 “大人。”彭大管事不知从那个旮旯走了上来,揖了一揖,禀道:“阿正来了。” 阿正现在已被齐毅赐姓“齐”,是为“齐正”。可是彭大管事叫得惯了,一时竟也改不过来。 齐毅转回头看了一眼。齐正隔着几步距离站在屋檐的阴影之下。这时已经换下了一身小厮的装束,只着一件灰色的布衫。虽然略显简陋,但也不知是不是跟在司马剑身边久了,在他身上也自然的沾染了几许温文儒雅的风度。看上去倒也算赏心悦目。 虽然齐正此前身份只是一介小厮,可是在他手中关于商盟的事务可真不少。齐毅既然决定不去插手,自然是要让他交接完的。齐正也看出他的意思,这事并没有办得静悄悄。眼下司马剑的死讯未必传遍了整个十方城,但是,商盟无主这个消息却已经在城内众将领之间掀起了不小的风潮。只不过确切的原因众人还在打探之中,一时都还没有出手而已。 因他事办的妥帖,齐毅即使现在心事重重,却也缓下脸色,露出几分嘉许之意来。并对着齐正微微地点了点头。 齐正端端正正的回以一揖,略示恭敬。可他那是什么眼神,从廊外走过来这一路,早把齐毅的神态表情看在眼中。这会心中不说百八十遍,琢磨了二三十遍那是有的:自家这位新主,站立之姿紧绷,神情复杂深沉,虽然说表面上还故示和蔼,但这会明显应该没有心思在这里跟他寒暄吧? “备马。”果然,在齐正这么想的时候,齐毅已经开口对彭大管事施令起来。 齐正未得吩咐,只本分的站在原地。不消片刻,彭大管事已打点停当,转来回复。齐毅当即脚下生风的走了。倒仿佛眼前没有齐正这个人般。彭大管事知这孩子心思活泛,怕他刚来便觉不得重视,心生疏离,反而主动的上前安慰了几句。 “我说,不行……” 正说话间,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听声音,仿佛正是他们齐府最高女主子。彭大管事并齐正便止住话头,齐齐回过身来。只听司马蝶这话声中透着一股子坚决的意味,颇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但说出来的言语却喋喋不休,直令人耳目一新:“……你还吃什么吃啊,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饭了,我说不许,就是不许。你可怜也没有用,谁让你今天自己闹绝食不要吃饭的?饿?忍着!” 口里絮絮叨叨,司马蝶手中端着食盘,已从屋门处露出了身形。后面跟只尾巴似的吊着一人,正在那里苦苦哀求:“阿蝶,好阿蝶,我就再吃一块……” 司马蝶回:“那也不可以!”一边说着,鞋底已经踏上过道。再一转头,正好与边上那一老一小四只错愕的眼睛六目相对。 司马蝶一哽,脚步当即顿了下来。 司马蝶与阿铃从小相处惯了。别说碎碎念,什么嬉笑怒骂、摸爬滚打都从不忌讳。但身为齐府最高女主子,她平日里的形象可绝不是这样!这一撞见,骤然就脸色一囧,心中忍不住呐喊:“我去!外面竟然有人?老娘这辛苦经营的气质!……” 但面前两人毕竟熟悉已深:彭大管事自不必提。这阿正,即使两年来见到的次数有限,但究竟是兄长身边的人,又是当初与自己一同来到这十方城的,倒也不至于生疏。司马蝶也只稍微窘迫了一瞬,便定下神来。面上想要扯出一抹微笑招呼,可是,嘴角一裂,还未扬起,眼中却已经不自觉的掉下两串泪珠儿来。 在这一霎,即使司马蝶并没有有意识的去想到什么人,但心中忽然涌上的酸楚却是那么突然而至,猛地堵塞住了她通往心脏的每一条血脉。又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掌,紧紧的攥住了心窝,刹那的疼痛,疼得让人无法呼吸。 “阿蝶!”从后而至的阿铃眼中倒是也见到了面前的二人。但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见身前阿蝶的身子一阵颤抖,忽然哭了起来。她这可就慌了。赶紧抢上一步,先扶住人,再诚心诚意的安慰:“阿蝶,乖。你不要哭,我不吃就是……” 司马蝶:“……” 呢奶奶个腿!我是伤心这个吗? 你还别说,阿铃这安慰可真有奇效,只顷刻间,司马蝶心中那莫名而至的悲哀便已经更加莫名其妙的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简直连再酝酿,一时间都酝酿不出这份沉痛之情于万一来了。这会面上的纠结简直可想而知。 “……”彭大管事也是纠结的。他嘴角一阵不受控制猛抽:要不是看主母当真忧伤无比,他这会恐怕真是憋不住笑。 咳……阿铃这小姑娘还真是!…… 齐正面色错愕,心中也是被这小姑娘不着四六的话惊为天人。不过他心境与彭大管事不同,便没觉什么好笑了。相反,这两年来他跟随司马剑,后者待他何等深厚,他虽然很看得开,但心中要说一点伤怀也没有,那未免也太无道理。是以对于阿蝶姑娘的心情,他反倒能感同身受。 在他心中,司马蝶始终还是最初那个明媚无比,美丽无双的“阿蝶姑娘”,而不是什么齐府的夫人。 “彭老。”司马蝶顺手将尚盛着大半碟点心的食盘递到彭大管事手中,表情严肃的警告道:“以后不要给阿铃吃太多点心。” “是。”彭大管事不由得朝阿铃脸上看了一眼,满以为她此刻脸色不是委屈就是凄苦。可惜大失所望:事实上不论他们怎么以为,人家阿铃可是真心认定阿蝶哭泣乃是自己“吃太多”所至,所以她这会正反省着呢。听阿蝶如此吩咐,最多也就朝着盘子里的白糖糕瞥了一眼。心中也是无牵无挂:“反正阿蝶总不会饿着我肚子。”……她小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肚皮,纠正:“虽然现在很饿,可是,可是……可是阿蝶还是不会饿着我的。” “阿铃。”听到阿蝶招呼,阿铃一回神,才见人家已经向前走去。她赶紧甩开心中的念头,匆匆应了一声,还不忘跟彭大管事挥了挥手,几步小跑地跟了上去。 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的朝着后面的院落走去。走着走着,两只手儿就牵到了一起。从那边微微拂过来的轻风之中,偶尔声音清脆,细语琐碎,似乎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说着什么话儿。距离渐行渐远,却是再也没有听清。 “彭大管事,那小姑娘是?”作为下属,本不应该随意打探主子的事,可是齐正本来跟着司马剑便不注重这些规矩,这会来到齐府,虽然也有自觉自省,但也不知是不是眼前场景十分静谧安详的缘故,让他一时之间也松懈了许多。 就连彭大管事也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懒得在这时候斥责什么,只默然了片刻,便声音黯然的回道:“她是……除了将军而外,夫人在这世上唯一的亲近之人了吧。” 齐正想到司马公子的死讯,顿时心中了然:想来这姑娘,无非就是那场杀戮的幸存者而已。从某种方面来说,这么没心没肺,也算是她的福气。……总比阿蝶姑娘好,一想到就伤心落泪,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抚平这伤口。 那场杀戮之事,对整个十方城来说根本连片小浪花都谈不上。数十条人命,那即便是这城中最低等的小兵也可炫耀一番。其中恐怕最大的影响无非就是司马公子创下的商盟会被人如何觊觎而已了。可怜阿蝶姑娘,没了兄长,也没有了家,从此便如那无根的浮萍,再也没有什么依靠了吧…… 这会齐正的心里,丝毫没有想到,阿蝶姑娘还自有一位英武不凡的夫君,并且人还是这十方城内鼎鼎大名的人物。 第四十五章 冰川 齐毅离了府邸,心中甚急,一路策马,不消多时,便来到了凌霄宫前。 “齐大人。” “齐大人。” 宫门侍卫见到来人,纷纷见礼。齐毅“嗯”了一声,将马缰随手递给迎来之人。脚下不停,大步的走了进去。 这十方城并非国度,凌霄宫那也不是皇宫。在这种时刻危殆的地方,有时候稍有延误,可能这座城就是别人家的了。是故一般将领,十人以下者求见,可以不必通报。当然这个不必通报,只是省去了觐见之人在外面等候传召的时间而已。宫门内自有哨点,一有人来,即刻会将消息层层传递,总归会先行一步让城主心里有所准备。否则,若是一个不赶巧,你外人心急火燎的闯来,而城主正在吃喝玩乐、正在歌舞升平,岂不是打击士气?若是城主还在干某些……嗯。不可描述之事,岂非更加尴尬? “齐大人请留步。” 齐毅在宫门处没有受阻,却在龙盘的寝殿外面被内侍拦了下来。 齐毅抬头眯了一眼。这会天已将晚,红霞还残留着那么几缕远远挂在天边。但地面上着实已经没有多少余光。面前门扉紧闭,内里一片漆黑,也未掌灯。黑黢黢阴悄悄的,也不知有无人在内。齐毅眉头一皱,见这阵仗,心里便已经了然。纵使不耐,也只得按下情绪,默默的退到一旁,静心等待。 好在并未等太久。不消片刻,眼前房门便被人从里打开。随着开启,一条人影便现了出来。 这个身影,一看便知绝不是龙盘。那龙盘身形健硕高大,虽说已近四十,却是龙行虎步,威猛无比。让人一见即生压迫之感。而眼前出现这人,虽然也很修长,不过相比起来,却就过于清雅单薄了。 门内昏暗。纵然还没看清此人的相貌,齐毅面上已经禁不住的浮现起一丝嫌恶之色。他甚至毫不保留的让自己脚底向旁挪开一步,直接用行动表示出对面前之人的厌弃。 门内之人就似没看到一般,径直走出。脚步不快也不慢。只是,随着他的面容在微弱的天光之下浮现,整个昏暗的走廊都似被一抹光亮照亮。即便是看过他无数次的内侍,也情不自禁的将视线投了过去:眼前这是个男子,毫无疑问。可是他的容貌,竟似比起这凌霄宫中号称艳冠群芳的玉夫人——媚玉儿还要美上三分。 此人也是十方城中手握重兵的一个将领。名叫陌魂。要论军事才能,也很突出,其才略并不在齐毅之下。只是因着其过分漂亮的容貌,一直便争议不断。后来传出已被龙盘收为男宠,世人更加鄙弃。虽然这事不是随便就可议论,但私底下谈论的并不在少。众将领对此一般持两种看法:一种是当做香艳典故。虽然大家都是男人,但是觊觎陌魂美色的除了龙盘,也不在少数。这种人聚在一起也不必言语交谈,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就已经共同想入非非。内里多龌蹉不堪,旁人倒也难以设想。第二种就是齐毅这类直到不能再直的直男。见之只如见到洪水猛兽,若是靠近一点,便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就掘地三尺将之埋掉,都深感土壤里会渗出毒素一样。唯一的感觉,那就是恶心。且是相当恶心! 不过不管旁人作何感想,就陌魂本人,却一直神色淡淡,仿佛万事不萦于怀。凭你肖想也罢,唾弃也罢,他就好像眼里根本看不到你们这些凡人一般,孤高自傲,独来独往。 “陌魂。” 这两人,本来见面如同不见,纵然就这样面对面的走过,那也是泾渭分明,谁都不会对谁多看一眼,更别提出言招呼。可是齐毅心中想到一事,忽然就开口,鬼使神差的叫住了他。 陌魂驻足。侧目。 陌魂的眼尾狭长上挑,极致美艳。只这样一个回眸,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丝妩媚之意。这股媚意浑然天成,哪怕他此刻心中多的是不耐和冷淡,也这么不经意的仿佛总要将人撩上一撩。即便是直如齐毅,骤然也不由自主的骨头一酥,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呸!”齐毅心中暗自啐了一口,并未掩饰眼里的鄙夷。皱眉道:“陌魂,我且问你,近日,不,近……近一个月来,你人在何处?” “……”陌魂眼中透出疑问。猜想了一瞬,想不出此人打探自己行踪到底是何企图。便答:“在十方城。” “啊。那没事了。去吧。”齐毅得到答案,便不耐再多看此人一眼,转身随意的挥了挥手,就像打发一只小猫小狗一般。 陌魂一脸懵然。 二人说话间,内侍已手脚轻快的在厅中点亮盏盏灯火。殿中的黑暗顷刻即已驱扫一空。齐毅迈步走进殿门,穿过一座雕刻腾龙图案的屏风,就见龙盘已经从内室出来,大咧咧的坐在正面一张金碧辉煌的椅子上。胸前衣襟敞开,头发披散,形容懒散之极,脸色似笑非笑。显然对齐毅打扰他的“好事”实也并非宽容。 “齐小子。这个时候你过来,是有何事?” 龙盘这会一副“你要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你就给我等着”的架势。齐毅不理,只上前一步,双手一抱,面容肃道:“主公。祭司现世了。” 龙盘上一刻尚在温柔乡中,就算他还并没有色令智昏到不理身边将领的觐见,却也万万没想到齐毅这一开口,带来的竟是这话。这强烈的意外使得他也不由得愣了一愣。接着好似才领会过来。 齐毅见龙盘脸上神色一凛,身姿不由自主的坐正。他也不等龙盘发问,跟着便又开口,疾声续道:“主公,当年之事,属下不敢忘。想必主公你也不会忘!当日属下险死还生,正是主公你救我性命。然则,这事又再次出现了。却不是在那处……” 龙盘面容沉肃,眼中眸色一变再变,显然心中惊涛骇浪,滚滚不休,一时无法平息。 “你给我仔细说来。” “是。” 齐毅便将昨日自己府中无端出现一位少女,而今日去城门处盘查,却一无所得,自己心中如何起疑,又如何询问的过程,一五一十的禀了出来。 龙盘对自己眼皮子底下这座城池自然是掌握得十分彻底。可是,阿铃的出现,在她到达齐毅府中之前竟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存,那自然是无人向他通报的。相反,对于其他诸事,例如司马剑身亡的消息,此刻其他众将都还在相互打探确认之中,他却早已了然于胸。 “……那阿铃,信誓旦旦地说她醒来时是在一片山崖之上。属下不知那座山究竟有何异象。只是,此前已经病重将死,遍体鳞伤,却在醒来之后立刻百病全消,生龙活虎。岂难道不是与当日属下的情形……一般无二么?” 若是司马蝶在此,听闻丈夫这话,势必会大吃一惊。 阿铃的言语,对她来说是那么的天马行空,虽然她相信人不会撒谎,但这只是她主观上的一厢情愿。正因如此,她才深感不得要领。然而,她决计料想不到,原来这种九死还生的事情,自己丈夫早已亲身经历过。而丈夫当时神色雷霆的冲出厅外,她以为是被阿铃的胡言乱语逼得烦躁恼怒,不能自已。却不想,齐毅乃是被心中的震惊所驱。 一般无二…… 不。 龙盘沉吟不语。幽深的目光凝视着虚空。似在思索齐毅的言辞。齐毅不知,他却当然知道,当日之事只不过是一个谎言。是他为了让齐毅死心塌地效忠于己的谎言而已…… …… 世人知有十方城。并且这座城永驻于大陆的北面。这里常年战火绵延,似乎攻打下它,就是夺得了天下。但是,占据过这座城的人数不胜数,这天下,还不是各自为霸,又什么时候统一归顺过? 然则,这么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围绕十方城的攻守却前赴后继,从未停止。 十方城的北面有着什么? 世人倒也能回答你,这十方城已是大陆的极北,因为再向北走,已经是陆地的边际。边际的尽头,则是镶接着一片无穷无尽的冰川。这片冰川究竟有多么广袤,没有人知道。因为,凡是想要进去一探究竟的人,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关于这片冰川衍生了数也数不清的传言。但是有一种,世人仿佛是相信的。而其他的种种故事,也大都是基于这个传言,而编造发挥出来而已。 这个传言道,在那冰川深处,湮没着一个曾经十分繁华的国度。如今的人们将之称为“琼玉古国”。这片国度,原是受着神明庇佑的。但是后来,人们不知犯下了何种罪过,得罪了神明。因而神明一怒之下,便降下冰雪,将它整个覆没。正因为这是一个负罪的国度,所以世人想要探究它,便势必也将得到神明的惩治。这就是踏进这片冰川的人将再也不能出来的原因…… 然而,真的就仅止于此么? 世人有贪婪,有桀骜,有猎奇,有野心……人之天性本来便复杂又狡猾,诡谲而多变。这么一个生硬单薄的恐吓,能唬住的恐怕根本就不多。 那琼玉古国的富庶繁华,在一切的众口相传言当中不知被世人用了多少想象来填充描补。人们相信,若是能够找到那片古国遗址的人,就能够得到那国度无尽的财富。何况,谁又不会去想象,那曾经被神明眷顾过,又厌弃过的地方,又怎么会仅仅只藏着财富呢? 未知的神秘对世人的吸引是巨大的。 人们前赴后继。去的人多了,竟也真有复还者。哪怕死在里面的人再多,而活着回来的千万之中也未必有一个。然而数百年间。凡是那千万分之一的几位极幸运儿,则无一不是曾经霸极一时的人物。 如果永远无人成功也就罢了。但若是你我便是那寥寥的几位极幸运儿之一,在那冰川中得到某种奇遇,便会如何? ——他们会建一座城池。扼守住通往那神秘古国的道路。 这便是十方城的由来。 这便是十方城永远战火绵延,却永远固若金汤的因果。 ——他们会更加疯狂的编织谣言,借以混淆某种真实。他们亲身经历过的真实…… 事关那古国遗址,那冰川秘境的真相,果真也就在这样不住的稀释中渐渐的被冲淡了。在寻常人眼中,这也只是其中一个还算吸引的传说。用以夜半哄小儿入睡,倒是十分好用……别说寻常百姓,就算一心攻打十方城、叫嚣着要雄霸天下的人,到后来大半也未必清楚这座城真正的涵义。 再后来的后来,这世上就有了龙盘…… 第四十六章 秘境 龙盘早年跌宕起伏,这一生曾起起灭灭无数次。他的每一次起落,无不意味着另一个势力的倾覆。到底覆灭了多少,恐怕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些大大小小的对手之中,平庸无能者占了绝大多数。但真正的惊才绝艳之辈也不是没有。其中就有许多次,令得龙盘陷入极大的危机,只不过最后他都赢过来了而已。 陆稔,便是龙盘记忆之中一个抹不开的对手。 别的势力,只在十分弱小的时候,不得不偏安一隅。但凡有了一点点时机,无不狠狠的抓住了往上爬。只这个陆稔,和他的陆家寨不一样。 陆家寨,光听名字就是一座不知道藏哪个旮旯里的小山寨。当然,事实上也是如此。这个小山寨坐落在一片荒山之中。那山还是一座石头山,甚至连植物都并不多。除了寨子里面立着几棵孤零零的小树而外——这还是寨中的人闲极无聊时自发栽种的。只可惜这座山可能实在不适合植物生存,就几棵小树苗也长得歪歪扭扭,一棵棵的跟要断气似的,看着就弱不禁风。 按理说,就这样一个就差没在牌匾上刻着“贫瘠”二字的窝子,根本不需要人来灭,它自己说不定哪天就消失不见了。但是,龙盘这一生所遇的最大挫折,却也是在这里遭受的。 要说龙盘经历的战役,事实上绝大多数都是别人来挑衅他,来灭他。而他主动出击去攻打谁,这个次数,在拿下十方城之前,是少之又少的。当初决意攻取这陆家寨,也是见这寨子虽然破落,但里面的壮丁却十分精干。他想收之归己而已。 他倒是不想想。一座连树苗都要死不活的破山寨,这寨中的人却个个生龙活虎,这事情究竟有没有哪里不正常。 龙盘并不知道,这座山寨即便看上去苟延残喘,但它却实实在在的已经在这里苟延残喘了百余年。 陆家寨。确切的说是寨主陆稔的祖上,曾是当初某一位十方城主身边近侍。那一任的城主,自然便是那极少数的进入过冰川,并且从中取得了莫大力量之人。 那位近侍虽然只是一个侍卫,但头脑却是难得的聪明。他知道城主身怀大秘密,自己这些身边的知情人,必定要遭杀人灭口,就先行布置了一番,将那个秘密记录下来,而后又殚精竭虑的想了无数计策,终于让自己的血脉瞒天过海,揣着那份秘密在远离十方城的地方隐姓埋名而活。 诚然那位近侍也曾留下过训示,告诫后人不要打那冰川的主意云云。当然,即使他不告诫,在十方城这个庞然大物的面前,以他遗留下来的这点星星之火,也根本没有办法突破。或许将来某一辈的后代也可能会生出一位雄才伟略者,最终打破这个格局。但在龙盘出现之前,毕竟还是没有。 陆稔的才思智慧,事实上早已不在先祖之下。如果他起心要去打这冰川的主意,恐怕早已没有龙盘什么事。然而,秉承先祖的遗志竟然也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这一点,他却无论如何也推算不出了。 陆家寨占据地利。内里的实力又远超外人想象。再加陆稔的英明领导……这种种条件加起来,竟然仍是不敌龙盘。当真是时也命也。或许那龙盘真是一个天运极佳之人吧。 龙盘兼并陆家寨的目的虽然没有达到,可是却得到了一份看起来流传了不少年头的手书。当初那位陆家先祖并没有进入过那冰川,但却十分明确的肯定了冰川深处确是有一秘境的存在。这份手书比起外间真真假假的传闻而言,那简直要诚实可靠许多。龙盘又是一处事果决之人,稍加思索,便判断此事不假——当然,他这个稍加思索也不过是左边写一“真”字,右边写一“假”字,随便瞅了几眼,感觉自己情感上更倾向于左边那字而已。至于这东西是不是陆家寨的人有意弄出来欺瞒世人云云,他压根就没考虑到这么深刻的地步。 或者应该这么说:龙盘此人,本来就是野心家中的野心家,亡命徒中的亡命徒。他得到这份消息,哪怕只有一分的真实性,也足以让他孤注一掷了。何况这份手书言之凿凿,可信度怎么也不止一分。他若是不起心动念,反而不对。 龙盘这决定一下,就绝不会再二再三的纠结,平添犹疑。可是,那十方城可不是摆设。 十方城建城的根本,就是为了防范外间的人擅闯冰川。可以说是扼守要道。一边是万仞深崖,底下看不清是什么,只闻浪涛如怒,嘶吼不息;另一边是绝壁屏障,上头也看不清是什么,但听风声滚滚,势如奔雷。——光这气势,便能绝了一般人探寻的念头。何况,多少年来,这又不是没死过人。 龙盘率领他的部下,两边都试图闯了一闯,结果出师就折了近半人手,还难得寸进。他也就是这时才对十方城的凶险有了一个直观而清晰的认知:难怪世人前赴后继。若得这座城,当真是一览这天下都嫌小了吧。 好在这十方城从来也不是什么善地,是时正有强军在底下攻打。对龙盘来说,即便没有人打,说不得他也要想法子挑唆一些人马去打,以便让自己的部队混入,而直接从这城中通过。既然眼下就有现成机会,那当然更不必客气……如此一番浑水摸鱼,也不必细表。最后的结果,他自是得偿所愿。只不过,经此一役,他手底下的人马又再折损过半。 龙盘消灭陆家寨已是元气大伤,横穿一个十方城,又填进了泰半人手,原本还成军的队伍,如今就只剩下了寥寥不满百。而横亘在他们眼前的,那是更加神秘凶险,有去无回的冰川。 到这地步,就是龙盘也不会认为自己这点部下进去能顶什么事了。 可是龙盘心里一个退字都没有。 身后就是十方城,其时战火未熄,若是转身进去投奔,想必在这种时候不论是哪一方都不会拒绝这一支战力。哪怕龙盘一句“前路凶险,若是不愿意前往的,可自行回转”,想必他底下的这些人也能保留几个。只不过,不属于自己的人,难道他还会便宜了旁人不成?是以,龙盘压根就没有考虑过。 他唯一的指令,就是“向前!” 龙盘的手下,个个那是小脸迷惘。对于十方城后便紧邻冰川,他们自小也都是知道的。关于那冰川之内,什么稀奇古怪的传说都有。若说儿时还有那么一丁点好奇向往,在长大了之后,恐怖的话听得多了,尤其自身更在朝不保夕之中挣扎求存,活着已经是来之不易,自然谁也不会再起那么天真幼稚的念头。他们不明白,自己跟着的这位主子,究竟在想什么。究竟在做什么。 可是,若是在来到十方城之前,对于龙盘这奇怪的执着,也许还会有人跳出来质疑。但自从他们的人手一一消磨,他们的内心也在一点一点的麻木。直到此时,就算他们不知道前面等待着的将会是什么,但对于龙盘的命令,也只能是默默的遵从,而后在心里无限的茫然而已。 不出龙盘所料。他所剩余的这一丁点人手,在走入冰川之后不久,就陷了个干净。 他的这些手下,恐怕至死都还在这片茫茫的茫然之中,就连自己是如何丧命的,恐怕都再也没能弄清楚。 龙盘确也是个奇狠之人。到最后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一个。抬头不见星月,四顾无一活口。到了这冰川之内,仿佛一切的声色都被摒绝,唯一的声音,便是那无尽的,不知从何刮起的阵风;而唯一的颜色,则是那无边的、能让人绝望的灰白。 但就是这样,龙盘心中却仿佛燃着一把火般:劳资就是认栽!即便是要死,也休想劳资退却! 在这片无垠的空寂之中,没有方向,他便向前直行;没有食物,便用随身的武器凿冰雪果腹。一步两步,一天两天……竟然一直就这么走了下去。竟然一直就是没死! 要说龙盘此时已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到这地步,难道他还会想着活着出去么?但他这条命,就好像被阎罗王给忘记了一样,偏偏不来收。这要是换来一个心志摇晃的人,只怕早已对自己的生死存疑了:在刺骨的冰寒之中,躯体的感受都早已麻木,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复之下,如何能断定,在这里行走着的不是自己的魂念,而是活生生的自己呢?也许,自己的身躯早已倒在了某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已被这皑皑的冰雪给掩埋干净了吧? 冰川没有日夜。有的只是一片暗沉的灰白,大约灰色的是天空,而白色的是地面上的冰雪。当龙盘的眼前现出一道久违的光明的时候,甚至连他,都不由恍惚的以为,这是死前衍生的幻觉了。 这个念头仅仅出现了一瞬。 龙盘眯起眼睛,朝向光线的来处看去。 事实上说是眯眼,他却是已经将眼睛张大到了极致。在这冰川之中待得越久,人的感知早已闭塞,他也就是凭着一股执念催动自己还在迈步向前而已。 龙盘眼前出现的,是一座白色的殿宇。因为白得剔透无比,与周遭的冰雪无异,若不是在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映衬之下,只怕以他现在的五识,只会将它当做一座巍峨的冰山,而茫然从跟前绕过。 龙盘木然的望了许久,似乎被冰雪冻结的情绪、感知才蓦地涌上心头:古国!秘境!他要寻访的东西!竟然……竟然已经近在咫尺! 龙盘感觉自己那已被冻僵的血液已经开始沸腾起来。 但很快,他便觉出,这绝不是自己因为狂喜而生出的反应……他能清晰的觉察到,一股莫名的暖流,正在自己的血脉之中飞速的游走、重塑。这股暖流,正将他的躯体一寸一寸的洗涤、凝练。这种力量,分明就是…… 第四十七章 指引者 神力! 原来真的有这种东西! 这股力量无可名状。不知根底、不知来处。龙盘闭目内视,明明知它无形无质,却能清晰地看着它在自己的血液经脉当中蔓延、侵染……要知道这“内视”二字,那是修真文中的概念,并不属于本文范畴。龙盘骤然所见,心中自是惊骇莫名,可是,早已被冰冻麻木的身躯竟随着它的滋养极快的恢复着感知。便知这时恐怕是想死都死不下去了。 龙盘经年征战,身上旧伤隐疾不知凡几。即使他是百战不衰的狂人,近年来也时时深受所扰。这世道人寿不高是有道理的。龙盘此时不过三十出头,便已感力不从心。那些往日积压的伤痕已经蠢蠢欲动,宛如一群蛰伏的猛兽,隐隐已有反噬之象。照这样下去不出数年,即使他不被病痛折磨而死,届时他又哪里还能在战场之上屹立呢? 龙盘只是不怕而已。身处其位,这时他就算想退,也没有退让的余地。与其在病榻上多苟延残喘那么几天,还不如死在刀剑之下。何况,他这身子,几已掏空,哪里是将养就能好的?一旦失去了心中的坚守,只怕垮得更快,就如那黄河决堤,一溃千里,未见得就比在战场之上能活更久。 眼下,这股力量极快的修复着他身上的损伤。龙盘明确的感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迅速的脱胎换骨,一股勃勃的生机直从自己每一个细胞之中朝外迸发出来。即使仍是血肉之躯,这身体,已比当年最盛之时更加强健! 这就是神力。 神的力量! 龙盘睁开眼睛。这时他双目清明,早不复之前的浑浊晦暗,若是在他身旁看去,便能见两道睛光从他目中倏然迸射,疾如闪电。而后便迅即内敛下来。这一放一收,就似蕴含了整个天地的常规一般。 龙盘最初得遇神力的狂喜激荡此时还充塞心间并未散去,但却明显地感到它被一股醇正且祥和的力道降服安抚,变得从所未有的平和周正。就仿佛一个喧嚣胡闹的小孩,被一双温柔的大人的手轻轻按住,要他稍安勿躁。 龙盘抬目望去。眼前的殿宇之前受视力所阻,并未看清原貌。这时存心打量,只见在他面前高耸的,原来是一扇巨门。 龙盘此前仅仅将这扇门便看做一整座宫殿,由此可见这扇门有多么宽广。巨门两侧各立两根石柱,均有十数人合围的宽度,向上耸入云霄,极目望不到头。门左右不知连接着什么,隐隐是两堵墙面,却氤氲难辩其貌,渐次隐入虚空:虽然冰川之内触目总是灰暗一团,又风雪交加,视线并不能及远。但龙盘意识却很清楚明白,这宫殿并非屹立在地表之上。确切的讲,它应该是连结大地与虚空的一座存在。 这世上任何事物都有其本源。即使改造他身体的这份神力也一样。龙盘心里明白地感到,这股神力的根本,便深藏在这扇门内。在这片殿宇之中! 龙盘不由自主的举步上前。 这扇门本身半入虚空,就如海市蜃楼一般的存在,凡人看在眼中,即使脚下怎么行走,也永远走不到近前——但此地却又不同。这整片地域都被门内逸散出的神力笼盖,不知时日。龙盘的身体更是经由这股神力重塑,全身的气机已经与之相连。是以,他静静的走到门下,并无任何障碍,便如走向一扇寻常的门一样。接着,伸手合了上去。 龙盘的掌心自然是碰触不到任何东西的。 都说了他不过是肉体凡胎,就好像看着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即使如何举动,皆是枉然。反而是他的意识之中,在“触及”这扇门的时候,倏忽闪现出许多琐屑的念头,就仿佛千百块镜面的碎片,片片倒映着不同的景物,纷至沓来,令人一时无措。 龙盘心性坚韧,即使自己脑海中忽然多了这许多意念,他也丝毫不乱,仅仅是手掌下意识的向后抽离了些许,眉心重重的纠了一下而已。 随即,龙盘便发现,他脑海中多出来的这些念头,并没有因为他手心的后退而消散: 祭司…… 这些意念虽然驳杂散乱,并无一条清晰的脉络可循,可在在都显示出一个重点:寻访祭司。 祭司是什么? “祭司乃是神明的侍者和使者。同时,也是这片神力的主人。” 龙盘脑海中疑问刚起,立即便有相应的答案浮现出来。真实自然得好像是他自己本来的记忆。可龙盘很清楚,这些并不是他的,甚至在外面这整片大陆之上,也无人知晓,更遑论流传。 这些,都是这扇门上的意念带给他的。 …… 这整片冰川覆盖之处,原是一个广袤美丽的国度。这片国度的辽阔和富庶,现在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神明护佑着这块土地,人们不知有饥寒病痛,不知恐惧悲伤,生生死死都安然接受。因为这些都是神明的恩赐。 可是不知何故,转瞬之间,神明消散,大地冰封。这个世界就变成了而今的模样:地面荒芜,国度倾塌,人们相互厮杀、掠夺,就似永远没有终日。 现今的人们不知有神,自然更别提信仰。世人的记忆仿佛同那个过于美好的国度一般,都被掩埋在了冰底。 这个世上虽然已经没有神明。可是,曾经侍奉过神明的地方却尚且残留着一丝痕迹。这,便是门内这股神力的本源。 祭司本是神明从人类之中挑选的侍从,他们的职责就是通过感应神力而获得谕旨,继而传达使命。是以,这股神力本就是祭司的囊中之物。而每位祭司,自然也有他的侍从,是为指引者。 要知道,在那个国度,成为祭司,这并不是常人所敢于奢想的。因为那是神的意志。而能成为祭司的亲随,这已经是对一般人而言至高的荣耀了。他们倾听祭司差遣,将神明的旨意带往这国度的每一个角落。接受世人的参拜和供养。除了面对帝王,在皇室面前亦是平起平坐。 这样的身份能耐,放到如今这缭乱贫瘠的世道,在外呼风唤雨自然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可惜,现在这世上已无神,所谓的指引者,不过是沾着一丝残存神力的普通人而已。除了找到祭司,在这扇门下已经永远无能更进一步。可是一旦找到祭司,祭司本为这神力的主人,那所谓的指引者,岂非也只能认祭司为自己的主人了么? 龙盘眉头越蹙越紧。眼神渐渐晦暗不明…… 正在琢磨这“祭司”二字。忽然,远远一个人影蹒跚着从灰黑的天空下现出身影。 也是龙盘的视力这时候得到了质的提高,虽然那人裹挟在风雪之中,距离又远,面容更加模糊一片,但龙盘还是一眼便即看清,此人不正是他的部下么?却没想到,在这片冰川底下除了自己,竟然还有人能活着走到这个地方。而且,只比他晚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龙盘到了此刻,岂不知这片冰川真实的情况是被现实和虚空变换切割所在,时空交替紊乱。故而别说他带进来的只区区百余人,即使千人万人,多少人也罢,在走进来不久都会被各自分散迷失,直走到身体失去最后的温度,再也无法出去。而只有自己这种莫名其妙被“选中”的人,最终才能看到这扇大门。 可是,指引者只能有一个! 这是不言而喻的。且不说自古相传的规则即是如此,想也知道,所有被这股神力洗礼,并且赋予使命之人,且不论他们最后有没有完成使命,找到祭司,当他们在外的时候,无不是霸极一时的存在。这样的存在,又怎么能允许同时出现两人?是以,所谓“指引者”,只有最先到达这里的人才能担当。 自己的身份已然确定无疑。可是,现下多了一个人到此,齐毅虽然晚到,但终究也是到了。这就意味着只要自己一死,此人立刻便能取而代之! 自己卧榻之侧,岂能容他人鼾睡? —— 齐毅在倒下之前也为自己眼前的景象吃惊。 多久了…… 在这片灰蒙蒙的天地中间,他一个人早就忘了要何去何从。他甚至能够感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就那么一点一点,仿佛被看不见的巨兽蚕食殆尽……他知道自己走不出去了。被冻僵的思绪甚至连活着的念头都已凝固。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一个伟岸的身影,步伐铿锵有力,一步步的朝着自己走来。背对着一座恢弘的,白色的宫殿…… 齐毅就这么怀揣着极大的震惊昏晕了过去。 龙盘驻足在齐毅身畔,表情漠然的俯视自己这个得力的部属,心中杀机涌现:即便是他不甘成为这股神力催动的棋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自己所获得的东西,也被旁人擭取。 龙盘心地何等坚硬冷酷,斩草除根的念头说起就起。对于面前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属下,那是半分动摇犹豫都没有,手腕一翻,已经将随身短刀拔在手中。 可是刀已举起,还没下手,龙盘便感弥漫在这片殿宇周遭的神力朝着齐毅的体内涌去:这股神力固然看是看不见的,但龙盘此时身体的气机已全然与之相连,故而自然能察觉到它的动向。 龙盘心中一诧。被这神力改造的速度多快,他才刚刚亲身领悟过。心知时机稍纵即逝,当即照准了齐毅的心脏部位,猛地一刀刺下—— 龙盘的随身兵刃,不可谓不锋利。他手起刀落间,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利刃已将齐毅胸腔整个穿透——若是换个地方,齐毅只怕连声都吭不出便能死透!——但旋即龙盘便发现,那股神力几乎在他落刀的同时,已经更疯狂迅速的朝着他刀刺的创口涌来。刀口刚生,便已经开始愈合。这时候,他甚至连扎还没扎到底。 果然…… 龙盘心中惊骇交加,已知自己在这里是杀不了此人:有这股神力护持,此地几已算是不死之地! 龙盘心念电转。当即收刀起立。在他拔刀的瞬间,齐毅胸口的伤痕已经隐没。眨眼之间,便连半丝痕迹也消失无踪。 不消片刻,齐毅呼吸平缓,眼睛慢慢的张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