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方认证阴阳师》 第一章:皇城1 长安有条河,河绕城而生,又通城外绵延数千里而去,逢年春分,便有无数木舟自城南成北缓缓而来,送着一船一船满面红光的各州举人,又是同年夏末,木舟又会拴着大红花缓缓而去,这回送的,却是已在殿试中拔得头筹的三元回乡。 今年的探花郎就是这样的一员,二十有一的年纪,便已官拜礼部侍郎,肤若白玉,春风得意,再配上一身暗紫的官服和威严的黑色官帽,着实美不胜收。 两岸早市时不时有人朝他欢呼,他便含着微笑轻轻挥手作别,好不威风! 那探花郎正得意着,足下却仿佛多了一团滑腻腻的东西,他皱皱眉未曾低头,嘴角还是带着一抹笑望着岸上,心道大抵是河里的鱼跳上了船?不稀得管。 那滑腻腻的东西如死物一般伏在他脚下,少顷却顺着他新裁的官服往上爬去,岸上欢呼戛然而止,探花郎心下一惊,那抹明媚的笑容僵在嘴角,那滑腻乌黑的东西下面,逐渐浮出一张女人的脸,一张泡得发白,眼珠崩裂,毫无血色的脸。 长安城中多鬼怪,鬼怪之中多长得丑者,名不虚传!那探花郎就对着这么一张丑脸,两眼一翻,就这么直挺挺的倒在了船板上,过去了。 岸上鸦雀无声,像是早有预料。 霎时只听空中一声怒喝。 “妖怪!哪里跑!!” 这声怒喝犹如惊雷,喊得中气十足,定睛看去,人群中有默契般地“噢”了一声,若有所思,一个七尺黑衣壮汉站在那探花郎身侧,手持一把神兵利器,直直拍在那水鬼头上,不是别人,是那撑船的船夫,神兵利器乃是那把坚硬的木桨。 那水鬼愣了三秒,仿佛是感到了疼一般用空洞的眼眶抬起来看看那桨的背面,瘪瘪裂开的嘴巴,模样活活就是被欺负的小姑娘......如果不是丑了点。 那船夫不为所动,又将桨往下压了三分。 桨背上贴着一张黄纸符,上面用朱砂画着几笔奇异的图腾,那水鬼终是坚持不住,慢悠悠地转身爬到船边,还不忘回头挑衅一般呲呲牙,“扑通”一声掉了进去。 岸上人群爆发出一阵假惺惺的鼓掌声。 “金老三,你威武啊!哈哈哈哈。”有人调笑。 “去你的,金老三快看看朝廷命官!”旁边的姑娘推了一把那调笑的人朝船夫喊道。 那船夫也不含糊,一只手拎起那软塌塌的探花郎,喂了两口薄荷茶,那小探花呛了两口才睁开了眼睛,此时他官帽斜扣着,官袍被水糊了一身,狼狈至极,他迷迷糊糊地望望岸上又看看河里,霎时间,脸色刷白,受惊的兔子一般往船舱躲去,边躲边嚎叫,“鬼!女鬼!!” 金老三“嘿嘿”一笑道,“大人放心,那东西叫‘水煞’,已经走了。” “走了?”小探花惊魂未定,“这...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金老三挠挠头道,“这个嘛,那东西一般也不出来作怪,就算出来也没多大本事去害人,我们船家都有一道符对付她。” 小探花喜道,“什么符?哪里可讨?” 金老三又是一脸神秘,“这个嘛......。” 船缓缓绕过城东一角,舷外流水声渐盛,水面竟浮起了一层妖冶的红,粉色漫漫,春意盎然,丝丝甜香沁骨而入,本是绝美的景致,可那小探花一看,吓得又是一声惨叫。 “大人!大人!!是樱花!”那金老三生怕他再撅过去,忙捞起一把送到他面前,“我们到樱林了!!” 灞河边有座别院,四季樱花盛开严冬酷暑也不凋谢,渐成奇景,这样一座庭院,本该是风雅之所,却被院主用一堵高墙圈了个严实,再配上黑白两色,活让人以为是白衣巷某个老学究的府邸。 果然那小探花畏畏缩缩的开了口,“这建筑恢弘典雅,莫不是我们已到了白衣巷?” “小的就知道大人你会这么说,这里离白衣巷还有一段路子,这个樱林啊,是长安第一治鬼师凶神恶煞法力通天女煞星俞墨卿的屋子!”金老三这段话说得极溜,想来已经作为和无数个人的开场白了。 “哦?”小探花鼻孔哼唧一声,一双眸子也有点亮了起来。 金老三看他似乎来了兴趣,滔滔不绝道,“这每一户船家,她都赠了不少打鬼的符咒,刚刚那张,也是出自她的手笔,有了这些,小鬼可不敢近身。” “这么厉害?” “可不是,就是人凶残了点,据说她治鬼时会剥自身人皮为笼,那皮经仙人点化,任他再厉害的恶鬼也挣脱不开来!” “她还吸人血来提升自己的修为。”船尾有人接腔道,“东家胡爷的小妾厉鬼闹得欢腾,就是让她给干掉的,胡爷也是被她给吓疯的。” “只是可惜了她那张皮囊,要是跟她那个‘护法’一样温柔,兴许我还想娶回家,嘿嘿。”另一艘船经过湍流,船上有人吼了一句。 小探花目瞪口呆,抚着胸口不知如何评价。 金老三站在船头又烧了一罐薄荷茶笑道,“莫说,莫说,俞姑娘虽然凶些,但若不比鬼恶,又怎么能治得住鬼?哈哈哈。” “所以说俞姑娘到底是个恶人中的好人,哈哈哈。” 几艘船缓缓驶过樱林行向南渡,笑声也愈发放肆。 樱林侧室,一樽凉香已燃烧殆尽,桐木窗棂一开一合,活像哮喘久治不愈的人般让人不舒服,无论传言假的多厉害,俞墨卿此刻却是真的想把自己的皮扒下来,尤其是一夜闷雨过后,燥热与潮湿更是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此时她正像一条死鱼般仰面躺在竹塌上,这姿势没持续多久,她便皱了皱眉,因为正有一颗滚圆的露珠顺着她的鼻尖慢慢的滚下来,滚到了脸上。 皱完眉后,床上的人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像条游鱼一样翻了个身去抓身侧被她昨晚蹬翻的薄丝被子,想蹭上一点凉意。 手往内里伸了两寸,抚到一块凹凸不平的凉席,俞墨卿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句,扑棱着手臂朝另一方向抓去,这一抓却是一激灵,一手滑溜溜,湿乎乎的物什,就放在一侧,还有些剌手。 俞墨卿嘴角抽了抽,叹了口气,还没缩回手,却觉得那薄丝被子像长了翅膀般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同时一件散着淡淡清香的东西狠狠地摔在了她的脸上。 砸的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金色的铜铃眼,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看着,铜铃眼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鬃毛,鬃毛上满是深浅不一的图腾,煞是有威慑力,就是那长着獠牙的嘴巴里还叼着那被子的一角,已经被戳出一个洞,见桃花眼瞪他,发出的竟是“呜呜”,如孩童撒娇般的两声,麻溜儿的跳下床去,挤到紫檀桌角,缩成一团。 俞墨卿见他离开,按按额角,立刻起身坐正,左手抓着砸在自己脸上的东西,先是看看满床的樱花花枝,再看看那“吱呀”作响,明显是被外力撞断的窗栅,眉峰不禁又抽抽了三分。 她已经不想再算这是珑霄毁掉的第几床被子和第几棵樱花树。 铜铃眼仍然缩在桌角,又是“呜呜”两声,像是讨好,又像是撒娇。 俞墨卿扫他一眼,那头的目光居然让他心下有些动容,动容完了,又泛上一丝酸楚,别人养的灵兽,哪怕一个山野修仙的小道的,也能上天下地,斗得过厉鬼妖魔,打的了地痞流氓。 而她俞墨卿,好歹是正统仙门出身,眼下的境况却颇有些凄惨,珑霄除了“呜呜”乱叫,似乎就剩下砸窗户和拆花园两样本事,别说斗恶鬼,连看到一只小虫,也要吓得躲到别人身后。 更可悲的是,她打不得也就算了,连骂都不能骂上一句,因为这只兽,还是个幼兽,不仅是个幼兽,还是个心智有些问题的幼兽。 案上有君迟意给她准备好的衣衫,俞墨卿抓起来抖了抖,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没有洞才往身上套去,边套还不忘边叹气。 珑霄和她在灈灵观呆了两年不到,笨拙就初现端倪,连药草和茶都分别不清,如今离了那仙家圣地,福地洞天,跟她到长安城中治鬼,呆了两载,境况更不用说,害的她只能安慰自己,智商此事强求不得。 俞墨卿叹完了气,也穿好了衣服,正了正腰间挂着的一只细竹管,那竹管通体碧绿,似玉非玉,末端系着一只红色的穗子。 可里头装的既不是香料也不是药草,而是她收集的一些鬼怪,其中不乏温顺善良者,也有凶恶好斗者,但既然进了她做的竹寮,就代表听命于她......虽然这规矩是她定的,但她也没真正使唤过那些小鬼干什么凶神恶煞的事情,顶多就是喊他们打扫打扫房间,完事了,君迟意还会送上一堆吃食,当座上客礼遇。 自己到头来还是得挨一顿数落。 所以她权当这竹管是个装饰,配着一身青衫踏出门去,煞是好看。身后珑霄鼻孔里哼哼唧唧两声缓慢跟上。 这樱林虽至盛夏,还是清爽宜人,蚊虫也不甚多,回廊虽曲折,却是一路通到底,连着大小静室数十座。 院中四方池塘浮樱,三桥相连,绕着一间独独辟开水上静室,有风穿堂而过,一人一兽走上环桥,俞墨卿穿过满池粉樱,在门前站定,一般这时候,君迟意一定在里头打坐。 “门开着。”一声低低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她刚伸出右手准备敲门,这下却变成了直接推门进去。 静室中四处围着书墙,正中是一只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容资款款的女子,一身素白的衣服,黑发用一骨簪挽起,听她进来,杏眼睁了半分,唇角挂着浅笑。 “早安。”俞墨卿负手溜达进去,随手捡起边上一个蒲团抖抖灰,挤到她身边坐下,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君迟意陪她也已多年,本是她师父的一个仙随,生前是姑苏一大户人家的庶出小姐,小家碧玉,荷花一样水灵的姑娘,却在二十岁那年身染怪疾而死。 因为是庶出,本来就不甚重视,加之怪病着实诡异,四肢生疮溃烂,那户人家把她送到乡下一个小院,美名其曰静养,实则等死。 更可悲的是,至死都没有家人愿意去看她一眼,后事也是雇人草草裹了席子扔在了乱葬岗。 也许是治鬼求道的人都爱挑有阴风一带走,初云道长那时已修得仙身,只待飞升之日,自姑苏治鬼归山路过那乱葬岗,被一只墓鬼揪住了拂尘,他皱皱眉,见那墓鬼朝他连连作揖,像是有急事,便顺着他往墓地走去,就看到了绝望准备自碎魂魄的君迟意,得知原因后,心下一软,便将她救回日日在观中清养,从一个孤魂野鬼成了一名仙随。 而她到观中时,君迟意已经在那里呆了一年有余,她生前毕竟是那温山软水出来的小家碧玉,打扫做饭把一众弟子照顾的井井有条,连偶尔来蹭吃蹭喝的洞府仙君都摸着胡子道方圆千里找不出一个比她更能干的鬼。 初云道长顺手捡回来的第一个是温情脉脉的君迟意,谁都没料到,一年之后,他随手在紫琅顺手捡回的第二个居然就是个混世魔王。 告状的三天两头上门,上至在洞府的小仙,下至在山周安安分分的孤魂野鬼,都被她骚扰得叫苦不迭。 那时君迟意天天跟在她身后擦屁股,西家送点吃食,东家送点仙烛,初云道长却很少责备她,大概是因为父爱泛滥,将她视为己出的缘故,直到有一日,她把西山一只雄狮烫成了爆炸头,一个修为百年的狮妖在灈灵观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毫无山大王形象可言。 她的师父抽了抽嘴角,终于对她的恶行有了点表示,当晚,便给她领回了一只珑 霄,有了玩伴,她才稍稍安分下来,后来便是道长飞升,君迟意带她下山治鬼以增修为,顺便给她当保姆一路照拂。 现在想想,不过是当年年少略显寂寞,倒是苦了那一山老小白受她欺凌许久。 俞墨卿发愣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指指大门方向:“客人来多久了?” “不多不少,半个时辰。”君迟意抬眸看了她一眼,霎时又闭了起来,“还是说,现在就开门迎客?” “不用不用,随他去。”俞墨卿揉揉眼睛又摆摆手,说罢,又是一个哈欠。 “前屋有莲子粥,饿了就去吧。”君迟意虽在打坐,对她的照顾仍是尽职尽责,柔声提醒道。 俞墨卿点点头,旋身站起,她的作息向来不甚规律,此时已近巳时,五脏面早已有些空空作响,于是牵着珑霄穿过回廊往堂屋走去。 回廊两侧,樱花更胜,灼灼似云霞璀璨,美不胜收。 她下山落户长安以来,建了这么一座临着灞河不大不小的别院,本想着就叫俞府,君迟意却嫌不够风雅,吸引不了主顾,便自作主张的撒了灈灵观带出来的樱树种子,原本在灈灵观时,这种樱花便常年开放,山人不觉惊奇,到这长安城中便成了绝景。 君迟意果然有几分道行,改为樱林后,每日造访者少则十几人,多则过百,一半来求她治鬼看宅,一半来求一观奇景。 当然,还有一小部分京城公子哥儿,冲君迟意来的,俞墨卿曾有些失落,君迟意确实好看的紧,可她也不甚丑啊,怎么就没人看她呢? 后来想想其实也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姑娘家和一个打打杀杀的治鬼女流氓,若是她,也会选前者,这一点上,世人倒是和山上那些仙鬼出奇的一致。 由此日日有人上门,生意倒让她觉得有些过于红红火火了,自己不被珑霄折腾死,也会被这些人折腾死,于是自己在门口挂了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几条规矩: 巳时出。 非急者,少待。 观色者,少待。 观迟意者,滚。 这才稍稍控制了点人流量。 俞墨卿原先觉得“滚”不够雅致,“放珑霄”比较妥当,可珑霄一般不见外人,自然起不到威慑作用,君迟意原先觉得此字也有不妥,可后来见识过几个公子哥之后,她十分诚恳地做了一桌好吃的,建议俞墨卿把“滚”改成“杀”。 俞墨卿半只虾卡在脖子里,第一次觉得君迟意有了身为鬼的自觉。 而现在,她刚把一碗莲子粥在珑霄面前放下,自己那碗盛到一半,便听门口“哐当”两声噪音,似乎是有东西狠狠地砸到了门上。 第二章:皇城2 俞墨卿手中勺子跟着一抖,那粥便洒到了桌上,珑霄也被这声音弄得一惊,刚喝了一口便吓得抱着莲子粥窜上了房梁。 “砰——”又是一声石子声,俞墨卿的眉头皱了起来。 今日这客人,之前曾送过一张文绉绉的拜帖,可这拜帖不送,她也对此人有所耳闻,大名鼎鼎的长安三绝之一,除了偶有小鬼捣乱,如今的李朝可谓是太平盛世,一众百姓从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引出了一个兴趣爱好,就是给长安城中名人排名。 天仙苑的姑娘长相要分出个高下也就罢了,连着城中一众男子长相也要有个排名,这长安三绝便由此而出。 她再凶神恶煞,也对帅哥颇有兴趣,可听君迟意一说,却发现此人名声不甚好听。 三绝一是当今帝师丞相季庭雁,冷面铁腕如坚冰,美名其曰有安全感;二是城中第一大酒楼白云间的东家宁雅贺,温情脉脉如春风,唯一可惜的是京中皆认为他名草有主;三便是这递帖子的当朝礼部尚书重珏重大人。 唯一不同的是,提到这三人,人们大多摆摆手道,“贤相在朝野,义侠在江湖,嘿,还有个草包混饭吃。” 没错,重珏排行第三并非因为相貌不及前二者,而是因为此人是个草包,仗着祖上为尚书,也混个尚书入住白衣巷尚书府,入仕多年愣是一点作为都没有,也就只能干给皇帝跑跑腿,打打杂这样的活计。 俞墨卿本觉得朝中这样的人不少,只因重珏年少封正四品再加上生得好看,很难不引人闲言碎语,这言论里三分真骂他草包,七分却是妒意。 如今见这光景,她大抵明白了什么叫空穴不来风。 门口石子儿声还没停下,俞墨卿轻咳两声,起身踱到门前,她不是容易生气的人,只是这人欺负到别人门上,她也不是那坐视不理的软柿子。 拍拍袖子,伸手猛然拉开门阀,刹那间,一颗石子直冲她面门而来,俞墨卿侧身一避,心中一惊的同时也将一丈开外的状况看了个清楚,影青石台阶下立着一辆漆红的马车,马车边站着一个黑衣的小童,包子帽,眯缝眼,还维持着那个掷石子儿的姿势,见有人出来,猛地一哆嗦,袖中剩下几颗全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那人深知自己闯大祸一般张大了嘴,捂住了眼睛。 “啧。”俞墨卿齿缝里蹦出一声,只觉可叹,何苦自欺欺人。 小童突然“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像死了爹娘一般嚎啕大哭起来,这声音却又戛然而止,俞墨卿已如鬼魅般站到了他的身后,单手缚住他的手臂,那人跟被抽了骨一般软软的倒下去。 她眉间抽了一抽,主子是草包,连带着侍从也是草包,刚刚闪身过去,那一下用的仅仅是单手,一成力气都没有用上,连掐青了都困难,只想吓吓他,却不料,这人却活生生给吓晕了过去。 待她松开手,那侍从便如烂泥般软软的瘫在了地上,她傻傻的站着,有点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长安城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不少,她开始也辩解过,后来却发现,不论怎么辩解,对方永远都是一副“我懂得”般高深莫测的表情,久而久之,她便也懒得再管。 可如今不管的后果居然是她在长安的名声.......已经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步? 俞墨卿负手站在风里有些凌乱,思忖再三是该把人拖进去让君迟意处理处理,还是该敲开马车门让里头的大草包把他带回去安顿安顿,眼睛却对上了马车掀开的一角,里面一双晶亮的眼珠正看盯着她,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崇拜和畏惧。 俞墨卿眯了眯眼,默默对上那条视线,心下了然三分,大抵这才是小童的主子,见他那模样扔石子一事必是此人背后指使。 那眼睛见她看到了,猛地一震,似乎犹豫了一下,也不再藏,从那马车中蹦出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镶金的素色长袍,头束一尊白玉发冠,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走了一圈,像是想把她盯出洞来。 俞墨卿向来不输气势,也毫不留情地盯了回去,那少年见她也盯着自己,突然又咧开嘴一笑,声音也颇带了几分稚气盎然,“我好看吗?” “好看。”她诚恳道。 不管是在灈灵观上还是山下,她见过的男子少说也有百八十个,除了她师父,这少年已胜过了全部,虽说稚气未脱,一张脸却已是极尽勾人的桃花之色。 可这小孩大概不是那个草包尚书。 那少年听她赞赏,嘴又咧了三分,突然转身,从车里又拖出一个人来,那人一把折扇在手,长发束起,一袭水蓝的衣服服服帖帖,乍一看玉树临风,天人之姿,尤其脖子上那张脸,长得实在是巧妙,七分俊美,三分可爱,一双漆黑的眼睛还泛着点水光。 对着这人,俞墨卿嘴角却抽了一抽,毫无疑问,这才是那草包尚书重珏。 他被人连拖带拉从车上拽下,一眼就看到了眯眯眼的侍从倒在地上,手中折扇“啪”地一折,紧咬下唇,又看看俞墨卿,突然一怔,脸上尽是复杂的神色,见俞墨卿眼中那一点鄙视,他又有些委屈地看向少年。 少年不为所动将他甩到俞墨卿面前,仰起脖子道,“他呢?” 俞墨卿自认虽然对帅哥很有兴趣,但还没有无聊到一大早陪一个孩子玩过家家,但那孩子背过身去之时,袖口的白线龙纹差点晃瞎了她的眼,看来,这过家家不玩也得玩,于是她只得揉着眉心道,“还行。” “还行”就是“好看”,但又比“好看”差了那么一点点。 对她的回答似乎甚为满意的小孩眨了眨眼,重珏忍不住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手背,那少年才终于想起了正事般道,“俞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 俞墨卿揉揉眉心,打着哈哈道,“来这里的,都是有事相求的,皇上和重大人还是随我进去再说。” 小皇帝一愣,顿时又“哈哈”笑出声来,“大师就是大师!果然厉害,方才未出手就用仙术把他弄晕,现在又火眼金睛一眼看穿朕的身份!” “......” “......” “皇上,还是先说正事儿吧。”重珏忍不住出声提醒。 俞墨卿冲他二人点点头,扭头准备回樱林,却被人扯住了袖子,扭头一看,竟是那小皇帝收了一脸轻佻之色,多了几分严肃,“这件事还是到现场才能说得清楚,还劳烦俞姑娘和我们走一趟。” 即便他们不说明来意,俞墨卿便也猜到了三分。 她这住宅得天独厚,院墙边上一处小楼正好能看到那城门的一角,自打入夏以来,常有步兵出城往而去,却是只见去不见归,近来东南无战火,出城的又都是步兵非骑兵,东南方向,能用兵的也就只有皇陵一带的圣陵卫。 再加上河中自东南方向常常飘来一些阴物,让渔夫们各个练出了一手好功夫,想不在意都有些难。 先帝薨了三月有余,这小皇帝李琼名声赫赫,乃先帝独子,十六岁登基,没想到新帝三把火还没烧起来,皇陵就出了岔子。 再说重珏虽是个公认的草包,但好歹也是礼部尚书,能亲自拜帖已说明此事非同一般,再加上此刻连皇帝居然都跟着来了,更加让她觉得这岔子出的还不小。 俞墨卿垂下眼想了一下道,“皇上还请稍安勿躁,这马车大抵是不能用了,随我牵往后院,哪里有另一辆马车。” “为何要掩人耳目?”李琼奇道,“我去自己的祖坟还有错?” 俞墨卿不便与他多说,只得道,“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樱林虽大,格局却十分简略,重珏十分费力地将软绵绵的侍从抬到了马车上,三人一路牵着进去,虽走的是马道,也能见到内里灼灼盛放层层叠叠的樱花,如烟霞瀑布般倾泻而下,不仅芬芳,还颇为静心。 “百闻不如一见。”重珏叹道。 “俞姑娘,不知道你载这樱花可有什么妙法?”李琼眼中放光,搓搓手,凑了上来。 俞墨卿唇角突溢出了一丝笑意,尽量让眼中凶光毕露,口中却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普通的樱花种子,樱者阴也,粉樱者坟茔也,取百鬼聚集之地,以人血养根就好了。” 李琼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袭来窜上了脑门,他本听说俞墨卿此人法力通天又行事有几分凶残,方才才半带讨好的喊一声大师,怎料此人哪是几分凶残,是十分凶残。 他“哇”地一声窜到重珏身后死死抱住,也不装腔作势,“大师....你...果然是个煞神。” “我曾经听说前三朝紫琅一带有从东瀛引入的奇珍树,名唤四季樱。”重珏赶紧打着哈哈解围道。 “方才还一口一个大师,现在怎么开始叫煞神了?”俞墨卿一脸无所谓,四季樱的之事来樱林求解之人,几乎人人要问,这种子她又不甚愿意给,只得编出这套说辞,吓走了不少人,本以为小皇帝胆子不小,想不到也不过如此。 想毕抬左手推开了马厩,门后,君迟意已静修完毕,正喂给一匹枣红马一根胡萝卜,见另一只威风凛凛的黑马进来,“嘎吱嘎吱”作响的嘴巴顿了一顿,像是有些不服的“哼”了一声,那带着重府家纹的黑马也跟着“哼”了一声。 “君迟意。”俞墨卿朝两人介绍。 君迟意微微一弯腰,就听一声惊叹。 “噢!这就是那个引得长安公子哥头破血流的君姑娘!果然漂亮!”李琼好了伤疤忘了痛,从重珏身后跳了出来,眼中蹦出一点点小火苗。 “观迟意者......咳。”俞墨卿负着手,一声轻咳,李琼忙心有余悸般悻悻退到重珏身后。 重珏毕竟是大人,礼数倒是比李琼好了很多,轻轻作揖,君迟意回以一个微笑,两人郎才女貌,十分养眼,再回头,俞墨卿已跳到了马车上,晃着腿道, “重大人,皇上,繁请委屈点上来,具体经过路上细谈。” 第三章:圣陵1 李朝民风开化,任人唯贤,下至县城百官,上至一国之尊,都以有才者居大,也因如此,开了女帝之先河。 圣陵即是李琼的奶奶静思帝在世时所建,迄今也就埋了两个皇帝,一个静思帝一个惠严帝,皇陵还很新,周山环抱,地势风水都属上等,在以山脚下两个陵村为阵,帝陵之内还设有一座敬室,留给自请守陵的太妃等人居住,先前二帝在位之时,莫说盗墓者,连妖魔都不敢上前一步。 到了新帝手里,却开始连续的闹鬼,李琼登基后派五百精兵驻守皇陵,先是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后几日便是隔三差五出人命。 而且死状颇为惨烈,面部被利器所裂,浑身上下开洞无数,直至鲜血流尽,比凌迟舒服不了多少,开始五百精兵只是一个接一个死,后来便是一队一队的死,死状皆是如此。 这样的境况,任凭再厉害的精兵也难免觉得毛骨悚然,再加上圣陵离城颇近,李琼万般无奈只得下令禁止圣陵卫入城,同时加派人手誓要逮到真凶,生怕谣言引起恐慌。 圣陵卫一事不久之后,守陵的姬太妃也在敬室内陷入疯癫,整日吵闹着要****,将灯油拼命地往自己身上洒去,闹得人心不安。 李琼乃柳皇后所出,李朝二十七年,柳丞密谋造反于白虎门被拿下,连带着九族被诛,惠严帝因只膝下只有一子李琼,又甚为年幼,由此交与姬太妃抚养至成人,惠严帝驾崩,姬太妃自请守陵一守便是三年。 她出了事,李琼这才坐不住,派了人手管住她,亲自出宫携重珏前往樱林求助。 重珏晃着折扇,简明的把事情和盘道出,李琼蜷在马车的一头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大概是祖母和爹嫌弃我又傻又无帝王之威吧,才弄出这些事端考验我。” “帝王之威是要练的。”俞墨卿扫他一眼,“再说了,皇上知道来找我,说明你也不笨。” 李琼抬起头,眼中有了点亮光,语气中带了点委屈,“真的?” 俞墨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调笑道,“都说帝王家无情,你倒是很重情义嘛。” 李琼脸上一红,又侧身躺了过去,嘟囔道,“煞神,不得胡说。” 俞墨卿逗他逗够了,又望向重珏,“陵村的人,审问过没有?” “审了。”重珏点点头,眨眨眼睛苦笑道,“静思帝去世以后,那陵村人基本已成了山上附近的普通猎户,对圣陵卫的事情一问三不知,我也不便告诉他们更多细节,以免徒增恐慌。” 俞墨卿若有所思地靠着软垫,却突然整个人身躯一震,外面尘土纷飞之声也渐渐衰落了下来,那枣红马一声长嘶,不再发声。 君迟意掀开帘子一角,眉毛蹙起,沉声道,“阿卿,到了。” “到哪儿了?”李琼一路上一直靠着休息,想必这几日因为这事都为睡好,听君迟意一喊,尚有些迷迷糊糊。 重珏掀帘看了一眼外面的地界,脸色旋即也沉了下来,“俞姑娘.......” “护着你主子,呆在马车里不要出来。”俞墨卿方才便觉得车似乎往下压了几分,只是没想到情况严重到重珏肉眼凡胎都能看出此地有异。 她纵身跳下马车,立即转身望向车顶。 周遭是一片树林裹挟着黑压压的浓浓瘴气,稍一张嘴便会灌入口鼻之中,人若是在这瘴气中呆上一段时间,则会晕厥,醒来之后痴痴傻傻,与三岁儿童无异。 可俞墨卿不是人,君迟意更不是人,对她来说瘴气无用,对君迟意来说,她如果乐意,放出的瘴气可以比这里强一百倍。 她看的东西是那团黑色影子,身形巨大,如同雕像般僵直的站立在马车上,瘴气从他口中滚滚而出直直喷到四周,霎时间,黑烟又浓了几分。 “阿卿。”君迟意低声喊道,她却没有看向俞墨卿,而是指了指远处的几点零星的黑影,瞳仁中墨色尽退,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灰白。 陵村!如果那里还住着生人,瘴气一旦蔓延,后果可想而知,俞墨卿来不及多想,飞身跃上车顶,伸手去抓那庞然大物的毛,手伸出去却陷入了一阵冰冷的虚无,什么也没有,一只手穿过那怪物之体,触到的是马车朱红的顶。 冥鬼?俞墨卿皱了皱眉。 释放瘴气者,百鬼之中有三,其一为冥鬼,生人死后所化,无形无体,如君迟意这般修成仙随才有实体的是少数。 剩下则为狐祟与油赤子,皆为实体。 手下的东西,无眼,无鼻,只有一张看不见底的口,向外源源不绝的送着瘴气,可身体虽是空的,长得却与任何冥鬼不同。 那怪物忽地一僵,似乎感受到了一只手的温度,身形如同青烟一般化开,跃向别处,又再次凝成那副模样。 两侧皆是一人粗细的桦树,连五六岁的孩子都难以站立,怪物却轻轻巧巧立在了一根一指粗细的枝干上,低吼一声,四肢藏入层层叠叠的黑毛里,对着马车顶又是一口浓烟般的瘴气。 瘴气于俞墨卿无用,却并不代表这味道好闻,她皱了皱眉头,拍散周身腥臭,旋身落到另一侧的桦树上,怪物并无双目,愣了三秒,似乎在听声辩位,却有一道蓝光自背后袭来,俞墨卿反手一弹,便有一只冰蓝的珠子自袖中飞出,倏忽没入他的身体。 那是一颗凝魂珠,对水性百鬼似乎不甚有用,对付其他四行却是颇为简单粗暴,凝魂珠可立刻使鬼族立刻被缚动弹不得。 怪物的躯干似乎逐渐开始僵硬,口中瘴气也渐渐消弭,可身形却依旧巍然不动。 俞墨卿单手负立在对面的桦树上,神色有些担忧,直到有道白色的身影携着什么东西自不远处走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瘴气中,她才舒展了眉头。 “抓到了么?”她道。 “抓到了。”君迟意淡淡道,她眼中白色已退,又是一片清明的黑,右手臂里夹着一只垂头丧气,海带一般的东西。 想来这就是刚才同怪物一起躲在车顶的另一者。无形者无重,若不是这东西被瘴气引了过来,马车理应绝不会下沉,原本还担心君迟意对付不过来,由此一看,倒是她多心了。 俞墨卿轻轻蹲到她身边抬手撩开那层脏兮兮的“海带”,君迟意的怀中就露出一张狞狰可怖的脸来,那脸上双眼之处空无一物,唇角开裂,被水泡肿的软塌塌的皮肤,眉角耷拉着......虽是这样,也能看出这东西的疲倦与痛苦来。 居然是一只相当稀松平常的鬼。 “.......”俞墨卿顿住了手,嘴角抽了一抽,有些无奈,她东掏西掏,掏出一颗丹药往那东西干瘪的嘴里送去,别送边嘀咕道,“啧,好好一水鬼,你上岸做什么?” 那水鬼舌头已肿,口不能言,囫囵吞下丹丸之后稍稍回过神来,咿咿呀呀地狂扭着身体,似乎想从挣脱,君迟意眉头一紧,手下重了三分。 水鬼吃痛垂下头,呜呜了两声,突然“咚”地一声把脑袋往地上砸去,她速度极快,像极了一柄捣药杵,生生凭着一股怪力把黄土地砸出了一个深坑。 “......”俞墨卿一怔,她遇到的鬼里,这种类型......的确是少数,那鬼“咚咚”敲了有数十下,俞墨卿终于忍无可忍地揪住了她的海带头,逼她抬头,用空洞的眼光和她对视,“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水鬼眨巴眨巴眼皮,点点头,又静默一阵。 俞墨卿见他这副模样,想必生前足够痛苦,手下力道放轻,声音也放缓了许多道,”你怕不怕疼?” 水鬼抬起头,眨了眨眼皮,茫然的摇了摇头。 “那你且忍一忍。”俞墨卿顿时大喜,挽了一挽袖子,水鬼乃冥鬼或其他鬼怪所化,要么是水里淹死的生人,要么是其他水族精怪修行误入歧途所致,以往遇到的无喉无舌之辈比比皆是,想说话的,还得上她身,上身此事,若非本元灵力强大,极有可能被夺舍而去,即便夺不了舍,也要元气大伤。 这次这个倒是来得巧,不怕疼,好办。 那怪物被她三下五除二冻住之后,林中瘴气已消,俞墨卿晃了两步挑起一片桦树叶,放在手里看了两下,形状大小颇为圆滑,甚好。 她又晃到君迟意侧,低声道,“抱紧了。” 君迟意点点头,她于捉鬼这道上早就被俞墨卿锻炼的比黑白无常还顺手。 再绕到那迷茫的水鬼跟前,突然喝道“张口!” 那水鬼一怔,下意识听命,却又瞬然呆成一块木头,自她口中红黑的血污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出,莫说站在对面的俞墨卿,连君迟意身上的白衣也染上了点点梅花。 俞墨卿站在一旁,右手二指夹着一块肥大的舌头,舌头末端连根拔起,正淌着汩汩的红褐色的血。 水鬼的无眼珠的眼眶差点被这一下激出眼泪来,拔舌之痛,非生人可忍,连鬼怪都不例外,他在地上如被打了七寸的游蛇般疯狂地七扭八扭两三下,撞歪了三四颗树,才缓缓地爬了起来。 “我...。” “你可以说话了。”俞墨卿点点头,那片桦树叶遇血化作血肉,稳稳地长在了他的喉咙深处。 “阿卿。”君迟意声音竟有些抖。 “嗯?”她正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并没在意身后发生了什么。 却听身后一阵哆哆嗦嗦的声音,“煞.....神。” 第四章:圣陵2 “.......” 俞墨卿嘴角抽了一抽,她低头看看自己,也不得不叹口气承认身上的血污和被瘴气染黑了边边的衣服十分不美观,但咀嚼着这两个字总觉得有哪里不舒坦。 煞神...可她明明是在行善积德,救鬼于水火啊。 这就是为何她捉鬼总不让人看的原因,人族向来是最胆小好奇心却又最重的一族,就好比她收拾胡爷家小妾那次,说了不让看,厉鬼吸人血那画面连她都觉得甚为恶心,那胡爷非得抠破窗户纸看个清楚。 结果吓得魂飞魄散,冲出门去,边喊还边嚎,“吸血啦!” 待她收拾完毕自那小院出来时,精力消耗过度嘴角挂了一丝殷红,惹得十来个家丁面面相觑,自此,她吸人血提升修为的故事便愈传愈广,愈广愈盛。 而今,眼前这俩人好歹没吓晕过去,看她的眼神却也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你......”重珏张了张口,还不忘把李琼往身后护一护。 这眼神让俞墨卿想起以往,心中不免有些恼怒,“你们出来做什么?” “重大哥见黑气散了,便想出来帮你,想不到居然撞上你行凶!”李琼喊道,他明显对那水鬼心有忌惮,往后又躲了躲。 “......”俞墨卿捏了捏拳头。 “我...”那水鬼大着舌头,一双被水泡成馒头的手摇个不停,却吐不出第二个字来,显得焦躁万分。 “果然是个煞神,连鬼都不放过!”李琼想到俞墨卿传言种种,低声嘟囔。 君迟意也没想到这二人有胆子出来,站在一侧说不出话。 李琼声音不大,刚好够俞墨卿听个一清二楚,她只觉得自己额上爆出了一根青筋,咬咬唇,怒极反笑着向重珏一步步逼近,准确的说是往重珏身后的李琼逼去。 “算了算了。”重珏见她走过来,突然显露了草包的本性,颇狗腿地陪着笑向后退去,可他退一步,俞墨卿便逼上一步,直直逼他护着李琼装上一棵桦树,李琼“哎呦”一声,却不敢再说话。 “算了?”俞墨卿勾起一边的嘴角,也不顾自己满脸血污着实不大好看,往重珏那张玉雕般的小脸蛋又凑近了三分,逼到了极限,重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俞墨卿突然侧身朝向李琼,调笑道,“闹得你家祖坟不得安宁的很可能是鬼族,你却反过来帮着鬼族说话,你倒是给我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李琼一怔,脸上有些发红,刚想说什么却又咬紧了牙关。 三人姿势颇有些微妙,君迟意也不知如何插手,正僵着,那头水鬼却似乎终于能把舌头捋直了,二话不说又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捣药杵般磕起头来,一声赛过一声洪亮,吓得四人齐齐转头朝他望去。 那人张口便是一声清亮的男声,响彻树林,“俞仙师要为小的做主啊!” 重珏看那地尘土飞扬看得傻了,李琼支支吾吾又像自言自语般小声道,“.....男的?” 愣了愣,又补充道,“磕头哪有这么个磕法?” “大概....”俞墨卿被吓得火气退了一半,负手上前想着好歹要给这俩人一个说法,“大概....是他生前礼数比较周全?” “.......” 水鬼仍在一下一下地磕头,眼见着黄泥地上的坑越来越大,尘土满天飞,俞墨卿忍无可忍,伸手揪起了他的海带头,一字一句道,“有.话.好.好.说。” 水鬼抬头,额上站了不少尘土和桦叶,空洞的眼中流出了两行暗红的血污,模样甚为可怖也甚为可怜,见俞墨卿,扯着嗓子又是一句:“俞仙师救救我们村子吧!” “你们村子?”俞墨卿道。 “就守圣陵的陵村啊。”水鬼抹了一把血泪,“往前三里,若是在无人施救,整个村子都会被屠啊!” 俞墨卿猛然抬头望向重珏,重珏也是一脸惊异,忙朝她摆摆手,又朝水鬼问道,“你们村子我昨日才刚审过,他们都还好好的,圣陵进来死的都是圣陵卫,也未曾听说你们村子里有人被杀啊。” “那我又是如何?”水鬼死死揪住俞墨卿,声泪俱下。 磕磕绊绊讲了半个时辰,水鬼叹一口气,她便也叹一口气,才大致把事情弄清。 此鬼名为李夷,世世代代为皇族外胞,住在陵村为皇族守陵,半月前,皇陵一队圣陵卫暴尸山野之事他也知晓,虽悚然,为了生计还是进了山沟打猎,自己却没发生什么意外,却在回村以后。 发现一村的人全部神色诡异,脸色发青,细察才发现村中十岁以下孩童全部不翼而飞,他问什么,他们都只避而不答。 想到他哥嫂患疾而去,给他留下一个时年三岁的侄子李秉信还在家中,李夷惊惶赶回,却听到地窖里传来哭声,打开一看,李秉信蜷缩在地窖的咸菜堆中哭成了泪人。 问话也不答只是满身满眼的惊恐。 李夷长舒一口气,想起圣陵卫案和鬼怪传闻,便将他抱了出来安慰了几句,是夜,他多留了心眼,在床铺之前放满了他打猎所用的刀,将李秉信圈在其中,自己抱着一把守在床铺外,民间的偏法,传闻猎刀可击退山野精怪。 他抖擞精神守到半夜,已是哈欠连连,也不见鬼怪的一片毛,小侄子睡得也甚沉,他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等到子时,却突生异变,那些放置在床头的猎刀如同活了一般抖动起来,霎时间,小小的室内似有无数怨魂嚎叫,哀鸣撕裂耳膜。 李夷颇为惊恐,睡意也退了大半,急忙起身挥刀砍去,可那些刀似长了眼睛一般往别处跳去,边跳还发出尖锐的笑声,又立即向上跃起,如发狂一般向他刺去,万点刀雨落下,刀刀精准狠辣,却又不取他性命。 凡夫俗子怎经得起这样的打法,李夷撑不过一炷香便满身伤痕,力气耗尽,再回头,满室狼藉,角落里的竹塌已空空如也,李秉信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消失殆尽,连片衣角料也没剩下,刀也回归悄然,静默的挨在床边。 李夷呆愣片刻,便疯了一般冲了出去,往四处面无目地找去,哪里还有李秉信的身影,体力不支再加伤口遍布,往长安城方向没跑多久便狠狠地摔进了灞河,泡了三天泡成了一只水鬼。 待他在水中泡到脑子清醒想到灞河通樱林,便想到去找俞墨卿,奈何不识路由撞上探花的船,被揍了一顿后只能伏在船底,顺着樱花方向飘进樱林,却未曾想到好不容易进去了,又被马厩里的马大爷狠踹了几脚,只得默默跟在后面,本想趁瘴气渐浓混上马车,又被君迟意一顿好打。 “我算是没想到连仙师家的马也如此彪悍。”那水鬼吸了吸鼻子,俞墨卿抬头瞅瞅悠然吃草的枣红马,那马和她对上目光,下一秒便扭过头去鼻孔里又是一声“哼”。 “知道是什么东西吗?”君迟意道。 俞墨卿摇摇头,她仔细翻找过李夷身上的伤痕,可那些伤痕在水里泡了许久,边缘早已被水草等污秽所蚀,除了胸口造孽的一个马蹄印和额上她的符所留下的灼烧印,再无踪迹可寻,听其描述,更是连那鬼怪的模样都没见到。 猎刀虽有屠戮的血腥之气,却很挑人,有些凶煞不仅不能防,甚至还很喜欢,李夷的描述又有些只能说明,有什么东西绑走了村子里的小孩,而这些村民却什么也不敢说,极有可能是村民遭某种东西威胁所致。 而这威胁会不会是他们见到了圣陵卫被杀的场景? 俞墨卿思索至此,拍拍衣摆上的灰尘,起身准备收了那位喷瘴气的仁兄再去前面陵村问话,抬眼却看君迟意一脸古怪,再看一眼却发现,随着瘴气消散,原本被凝魂珠制住钉在桦树上的仁兄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溜了。 “你最近是不是没好好修习?”君迟意淡冷冷出声。 “没有。”听君迟意这种口气,俞墨卿打了个冷战,向后跳了一步,急忙摆手,凝魂珠乃是水行修习中中等的法术,优点是只要击中便可定住敌方,缺点是只对鬼族有用,且灵力不济者仅能控制相当短的时间。 可凝魂珠她十二岁便可使得得心应手,控制时间大抵能有六个时辰有余,自身结珠一日能破十颗,连很多水行修士都望尘莫及,向来引以为傲,这次那冥鬼居然从她眼皮底下逃了,实在是有点丢脸,更严重的是这东西一逃,便无法知道是他自己作乱还是鬼有其饲主。 君迟意飞身而上,踩在一片叶上似乎是在纵观桦树林,她又垂下眼,并未说话。 “迟意~~~,有什么东西吗?”俞墨卿在下面喊道。 “没有,已经逃了。”君迟意又从树上跳下,拍拍袖子走向马车,“先去陵村。” 俞墨卿见她不再计较,也跟着跳上马车,只有重珏和李琼还呆愣在原地,想来是被吓到了。 车帘掀起一角,俞墨卿探出脑袋道:“你们想走着去陵村问话?” 二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才一前一后地钻进了车里。 李夷仍站在原地,一张愁云惨淡的脸,空洞的眼眶直直盯着那匹枣红马,不敢上前一步。 “......”俞墨卿看着车厢内余惊未消的两人,又看看那马,无奈道,“你...方才,呆在哪儿?” 李夷嘴巴扁了一扁,馒头般的手十分委屈地指了指马车底。 “那你...。”俞墨卿挤出一个笑脸,“继续?” 李夷:“......” 第五章:圣陵3 仿佛知道李夷趴在车底一般,枣红马跑的欢快,到了陵村时才过了不到一会儿。 家家烟囱中冒出青烟,好一幅山水田园图,仿佛李夷所述之事全都未曾发生过。 车停在了村口最大的一家,重珏自知没审出什么,这时倒是十分积极地把破折扇往腰间一插,咳了两声上去敲门,可手刚靠近,便听里头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随即是锅碗瓢盆“乒乒乓乓”的忙碌声。 李夷正趴在马车上,听这一声,嘴巴张了张似乎很是惊讶。 “喂,水鬼,你没骗我们吧?孩子都被抓了?”李琼抱着手臂朝他瞪了一眼。 “没....没....”李夷挂在车上,困难地摆着手,急忙辩解。 “他应该没胡编乱造,今天这屋子里大概有贵客。”俞墨卿勾起嘴角摇摇头,靠近这屋子时,便感到了一点味道,这味道颇为浓郁,是妖气与仙灵的结合体,至今这样的人她只见过一个,也就是君迟意这样的仙随。 仙随是鬼族妖族乃至魔族有心接受仙家渡化而成,介于本族与仙体之间,多数随仙主飞升,少数不愿斩情绝念,不愿飞升,像君迟意这样的,抑或是仙主未曾位列仙班的,便留在了人间完成执念。 君迟意此刻即将见到同族,却咬着下唇,没有说话,重珏手仍抬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重大人,敲吧,没事。”俞墨卿扫他一眼,那头缩了缩脖子,颤声道,“你确定。” “确定。”俞墨卿点点头。 “那我敲啦。”重珏手又凑过去一寸,眼睛却不敢看门,而是盯着俞墨卿。 “看我干嘛,敲啊。”俞墨卿皱皱眉。 屋内的婴儿哭声仍未停止,甚至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重珏看看李琼,他似乎也已习惯了俞墨卿的凶神恶煞,抱着手臂在一边看戏,丝毫没有要救他的意思,他又看看君迟意,可君迟意正若有所思的发着呆,连看都没有看向他这边,只得心一横,闭着眼往门上敲去。 “吱呀——”一声,他并未敲到门上,而是蹭到了一块柔软的布料,上面似乎绣着精细的花纹,带着一点体温。 重珏猛然向后跳去,撞上俞墨卿,还想后退,却被拎住,看清来人后瞪大了眼,动作一气呵成伴随着一声惊叫。 “是你?!!!!” “......”门口立着一道黎色身影,方才,重珏的手便是装上了这男子的胸口。 来人眉眼温和清俊,薄唇紧抿,长发自肩垂下,负手而立,容貌出尘恍若仙人,若放到长安大街上,怕是会被奔放的世家小姐夹成肉饼。 可此时身边的李琼却像被雷劈了一般,悄悄转身,蹑手蹑脚地往院门走去。 “站住!”仙人开口却并不仙人,颇有威慑之力,连俞墨卿手中的重珏也抖了三抖。 李琼抓着篱笆桩,身子蓦然一僵,扭过头来陪着笑喊了一声,“季相好。” 俞墨卿眉峰一挑,哦,季庭雁。 权倾朝野的季大丞相,居然是个妖仙。 三绝来了两绝,看上去这两绝关系似乎还不是很好。 季庭雁扫过门前这一片人,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又转向君迟意,像是在审视,君迟意冷冷地站在一侧,面上似有愁色。 季庭雁沉着脸片刻,才叹了口气,做了个手势示意让她们进去再说,俞墨卿点头致意也不客气,提着重珏就进了屋子。 想起车上似乎还有个什么东西,俞墨卿便朝李夷招了下手,那头脖子缩了一缩,似乎担心自己这副模样吓到屋内的人,摇摇头又很自觉地钻回了车底。 待一行人进了屋子,才发觉这屋内婴儿的啼哭越来越大,角落里置着一张两人宽的竹塌,榻上放着七八个半大孩子,床脚坐着几个红着眼的妇人和男子,其中一个老妪正抱着啼哭的婴儿,不知如何是好。 看来这村的孩子,已经有人着手解决了。 “臣已上奏,此事臣会妥善处理,陛下你这是做什么。”季庭雁负手立在一旁,出口并非疑问语气,却让人听得汗毛乍起,李琼从方才便低着头,此时头低得更低。 俞墨卿斜眼看看垂头丧气的李琼,季庭雁声名在外,是丞相又是帝师,自李琼他爹那一代就已是重臣,看来平日里他并未受季庭雁少欺凌,好歹也是皇帝,被丞相训成如此德行,委实可叹,可叹。 “咳。”重珏一声低咳,又开始充当和事老转移话题,破折扇敲了两下,指指竹塌,“这......怎么回事?” 季庭雁扫他一眼,缓缓道,“我的手下前两日去圣陵查探,遇一妇人求助,方知此地孩童尽数被掳走,于是派人在附近搜山,这才从一个狐祟洞中救出他们,这几位便是来领自家孩子的,与圣陵卫被杀一事并无瓜葛。” “哦,幸好,幸好。”李琼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口,眼神偷偷扫过季庭雁,也不知是在庆幸幼童没事还是庆幸话题成功转移。 重珏脸上却是抽了一抽,这村人在他审问之时没一句实话,张口闭口并无大碍,到了季庭雁面前倒是老实得很,竟主动求助。 俞墨卿对他们君臣之事并不甚有兴趣,却也觉得看季庭雁呛这二人很好玩,津津有味的瞅了一会儿,才踱到一边,榻上放着一个哭的声嘶力竭满面通红的女婴。 女童的母亲坐在一侧,双目肿成两个樱桃,俞墨卿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女童的脸。 也不知是她手背冰凉还是身上各类丹草的效用,女童在她手下,哭闹声渐小,不一会儿竟睁大了眼,好奇般看她两眼,随即睡去,她的脸色却越来越沉。 女童身体温度正常,看她的眼神却十分涣散,嘴角抽动竟也有几分痴傻的味道,再往深处一探,竟让她探出一丝瘴气的残留,这点残留已化去不少,如她所想,季庭雁已给这些孩子用过药。 只是狐祟这套说辞到底是真是假的问题。 俞墨卿又去探了第二个,第三个,无一例外,体内都还存有极少的瘴气。 季庭雁说得若是实话,是狐祟之流的小鬼掳走的婴儿,与圣陵卫遇害一事并无关系,那李夷所道就有待考据,狐祟生于山野,走的非正统修炼的路子,靠吸人精气,拜月或者野坟顶尸为化成人形,位列鬼族。 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狐祟精怪一类最怕的东西就是沾有屠宰动物血腥气的猎刀。见到了不夹着尾巴屁滚尿流就不错了,又哪有能力操纵刀灵杀人。 季庭雁是善是恶,难以断定,世人口中,他口碑甚好,尤其是与重珏对比起来,简直是一黑一白,一神仙一废物。 如果他说的是谎话,这些村民又看到了什么?会不会和桦树林中那只冥鬼有关? 她存了个心眼起身回头,猛然对上一边季庭雁的目光,对方眼中一片神色淡然。 “俞姑娘,探出什么了吗?”季庭雁面无表情道。 “瘴气。”俞墨卿干笑两声,“不过季相处理的很好,已无大碍。” 榻上大大小小七八个孩子基本都被各自的家人抱在怀中,只有一个安安静静的睡着,缩在角落,也不哭也不闹,大抵就是李夷的侄子李秉信,俞墨卿叹一口气,抬手将他抱起交到君迟意怀中,李秉信扭了一下脖子,换了个姿势,趴在君迟意胸口似乎睡得香甜。 “他就是水鬼的侄子?”李琼眉眼耷了下来,有些伤感地凑上去看那张白嫩嫩的脸蛋。 他方才在桦树林见俞墨卿对李夷施暴,心里本来就对其有几分同情,再看自己的境况与李秉信差不多,年少双亲早丧,但他好歹还有姬太妃用心教养,季庭雁亦师亦兄,而眼前这个奶娃娃却是最后一个依靠都成了灞河中一丝游魂。 俞墨卿点点头。 李琼终于两行眼泪刷得流下来,紧接着屋内村名也一个个开始揩起眼角,他转向季庭雁,正义凛然道,“季相!狐祟呢?!” “臣已绞杀。”季庭雁声音也放缓了不少。 “做得好。”李琼一拍桌子,又扭头发号施令,“重珏!你帮朕养他!” 重珏估摸着正伤心,被吓得一抖,折扇也折了,见主子发话,忙应允,“好好好......” 俞墨卿倒一脸淡漠,于她而言,李夷是人是鬼并无分别,虽不能长时维持人身,只要他愿意继续当鬼不去轮回,大可定居灞河,时不时再爬进樱林找她剪纸为肉身,也能时不时看上李秉信几眼。 李琼到底少年心性,易感动易烦躁还有点神经质,此时屋内顺应他意的村名愁云惨淡哭作一团,她反倒更没什么感觉了。 李琼刚好回头瞥她一眼,她一怔,尽力憋出了一张哭相。 心中却还在打着转儿,水鬼一流在鬼族中也属小喽喽,向来没多大本事也易遭欺凌,惶惶徘徊世间,倒不如一了尘缘,说不定还能投个金玉富贵的人家,现如今李秉信也有了归宿,她觉得还是劝他早日投胎来的好些。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马车,却见那头李夷已从车底爬出,站在路边,也在往里看,眼中血泪未干,狞狰的脸带上了点点笑意,那头枣红马难得没踢他一脚。 俞墨卿突然眯了眯眼。 屋中别人不闻不见,她的耳中却有一阵响铃声渐起,却与以往急躁不同,声音柔和沉静,似新雨入湖,尘埃落定,平静无波,李夷双足双手被牵上了一条极细地铁链,身后两道黑白身影朝窗内缓缓作揖致意,她顿了顿,也回以微微颔首。 回头却见季庭雁也平淡地望向窗外,俞墨卿干咳两声,这才想起来,季庭雁也是个仙随还是个妖仙,自然也能看到拘魂。 “俞姑娘。”那头重珏哭丧着脸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场景却让她哭笑不得,君迟意把李秉信送到他怀里,那娃娃却突然醒了,一醒便哭着往她的方向挣扎。 在场三人心知肚李秉信天眼未合感到了无常拘魂,才往她身边蹭去找叔叔,另外两人和满屋村民只当是俞仙师招孩子的很。 那李秉信着实生的冰雪可爱,她伸手过去,便有一小团钻进她的怀里,脸却是朝着窗外默默地看着,只可惜那头只剩下一道纷飞的黄土路和一辆马车,再无李夷行迹。 抱着那小小的身躯,她心下这才有了一点酸楚感,这样一来,这一世,这对叔侄的缘分算是尽了。 可由不得她酸楚几下,屋外突然传来女人尖锐的喊声,伴着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和屋外木犁锄头等稀稀落落倒地的声音。 “季庭雁!你有本事就让我死!每日把我关在那座破屋里算什么本事!” 君迟意忙伸手护住俞墨卿,眼中有了一丝古怪。 门口旋即响起连续不断的砸门声与叫骂。 季庭雁听这声音,淡漠的死人脸上难得有了点别的神色,往村民处扫了一眼,那些村民面面相觑,却并无什么大动作,想来这副情形他们已经习惯许久,默默抱起自家孩子从后门鱼贯离开。 俞墨卿本想再问问细节,却见那一个个村民离开的模样,话卡在嗓子里,季庭雁一口咬定村中婴儿失踪一事与圣陵卫无关,并且他找回了婴儿,这就足以说明,有些事情他不想让皇帝或是她知道。 那即便问了,也决计问不出什么来,何况现如今门外那个东西似乎更为棘手。 “我母妃状况还是不见好啊。”李琼叹了一口气。 “姬太妃?”俞墨卿顺手把孩子塞回了重珏手中,轻轻挡下君迟意护住她的手往门口走去。 重珏像是没料到李秉信会回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委屈的看了一眼俞墨卿,那头甩他一个眼神,意味相当明显:“他现在是你儿子。” 他只能哭丧着脸垂下头去,却欣喜地发现李秉信没哭,反倒对他的扇子展现了一丝兴趣,才舒了一口气,拆下扇子如救命符般递到他手上。 俞墨卿这才抬手拉开早被震得快掉的门阀,眼前忽地闪过一道亮光,她下意识苦笑,心道可能是今日与门犯冲,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这道光又是直刺面门而来,比起早上小童的石子儿,还要更快,更稳,更狠,像是要下杀手一般,可这次还未需她偏身一躲,君迟意已闪到她面前,钳住了那人,动作凌厉且迅猛,于她平时柔若秋水般不同,似乎还加了点怒气。 “哐当。”一把薄刃落在了李琼脚边,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君迟意已经钳住了一个女子,一个衣衫不整,青丝乱缠,一个未施粉黛的女子。 眸若悬珠,唇似樱瓣,五官十分精致,让人惊叹的美貌,只是美则美矣,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疯子,十足的疯子。 门外列队追进来三四人,都是一身铁甲哐当作响,朝季庭雁抱拳鞠躬,“在下失职。” “季庭雁你这个小人!!”姬太妃在君迟意手下仍在骂骂咧咧,她红着眼吼道,“你想做好人,我就必须遭罪吗?!” 季庭雁从刚刚开始便铁青着脸站在一侧,见姬太妃当众指着鼻子骂她,也没有还口,甚至没有动怒。 李琼站在一侧,俯身捡起那把薄刀,脸色也不是很好,低声唤道,“母妃。” 仍在朝着季庭雁撒泼地姬太妃浑身猛地一凛,似乎发现了李琼的存在,那双疯癫地眼中突然有了一丝慌乱,她跪坐在地上,突然开始扯起自己的衣服遮住脸,哆嗦着往门后爬去,也不顾脏乱,退至门后,任灰尘和黄土染上衣摆,抱住膝盖越缩越小,似乎在逃避李琼,口里仍说着些不清不楚的词语。 俞墨卿侧耳去听,像是一首童谣,又像是一首诗,“丹鹭裹素银,重檐飞雨滴,谁人知君心,皎皎皓月里......” 李琼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去搀她,见她越来越怕,又无奈退回原处,眼中似乎也蒙了一层泪。 俞墨卿早上被这二人骚扰得饭都未吃,现如今此情此景,太阳已然偏西,时间不能再浪费,于是眼睛在场逛了一圈,确定了季庭雁似乎是此处权力最大的,才清清嗓子道,“季相,咱们不如把姬太妃送回敬室再做商议。” “好。”季庭雁语气仍然十分沉稳,听不出波澜,但他答得很快,似乎也在等有个人出口解了这尴尬。 他稍微挥一挥手,那几个步兵便上来扶着着神志不清的姬太妃往回走去。 李琼低声道,“不好意思啊,我母妃失礼了。” “无妨,无妨,先走再说。”俞墨卿摆摆手,出门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累了,竟恍然听见身边君迟意“哼”了一声。 重珏在一侧抱着孩子,神情颇为惆怅,李琼望着疯疯癫癫的姬太妃,表情似乎更为惆怅。 第六章:圣陵5 敬室的位置微妙,就夹在陵前村后,为一间三进三出的小院,徽派风格,一条灞河支流穿院而过,白墙黑瓦,檐角悬铃,与皇家奢靡的红金之风大不相同。 “你父皇倒是很风雅啊。”俞墨卿站在门口,双手插袖,大为感叹道。 李琼正心事重重,听她一问,才回过神道,“我母妃是姑苏人,父皇爱她敬她,敬室就是父皇生前为她所建。” “生前?既然爱她敬他,又怎么会舍得让她守陵?”俞墨卿道。 刚抬脚跨入前院,便觉浑身一阵发凉,敬室的地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多具尸首,白布已被掀开,尸身之上,遍布伤口,像是利器所割,又像是猛兽撕咬,断口处,白骨连着血肉,让人作呕。 死状何其之惨烈,让见过各种孤魂野鬼的俞墨卿都为之一震。 重珏猛地抬手遮住了李秉信圆溜溜的眼睛。 刚想回答她问题的李琼僵在门口,嘴巴张了张,脸变得刷白,最后一点帝王之威终于守不住了,张口便怒道,“你们这些蠢货想干什么?吓死朕?还是吓死我母妃?!” 敬室的守卫擦擦汗,见皇帝暴怒,忙跪在地上道,“重大人说,恐俞仙师需要用到......所以,所以......”。 “重珏!”李琼怒不可遏转身盯着哄孩子的重珏。 “我......”重珏单手抱着李秉信,哭丧着脸辩道,“我只说让他们送到附近备着,别吓到村民,并没说让他们送到这里啊!” “蠢货,蠢货!”李琼气得踱了两步,把地面跺得“咚咚”作响,霎时又听后室姬太妃一声尖叫,脸又白了三分。 “皇上去吧。”季庭雁负手道。 李琼朝厅中众人微微作揖,匆匆离开。 “姬太妃在宫中向来淡泊,不喜勾心斗角,此处是她向惠严帝求得,自请守陵。”待李琼身影消失,季庭雁才缓缓道。 俞墨卿叹口气,她原先并不理解守陵于世人的意义,后来年岁渐大才有所感触,那坟里埋得就是个壳子,却仍要看着,就好比你喜欢一个人,而对方却甩头离开,留着那人的一件衣服,一块玉也是好的,这东西俗称念想。 她摇摇头,这才想起来地上还排了一堆念想,便伸了右手,凑了上去检查尸身上的伤口,只听身后季庭雁阴恻恻道,“重大人,你不是礼部尚书么,怎么管起刑部的闲事了?” “我......皇上他让我帮他查这件事,我又能如何?”重珏无奈道。 “刑部的岑大人就没什么意见吗?”季庭雁道。 “他骂我是个草包。”重珏哭笑不得,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还让我别弄坏他的尸体。” 季庭雁似乎早料到是这个答案,遂不再理他,转而问道,“俞姑娘,可看出什么了么?” 俞墨卿听他二人吵架听的正开心,手下那具尸体看了一半,想不到这话题突然转到了她身上,只得摇摇头装腔作势的站起来,掀开了另一具尸身的衣物。 她认真看尸体的速度很快,也怪这尸体伤势都十分明显,每一具都是万剑凌迟的手段,与凌迟不同的又是刀刀削不下肉,也不致命,只有最后一刀狠狠的割在脖子上,自下而上。 易的是,没有什么技巧手段,难的是,既无手段,便更无法断定凶手。 终于,翻完了第一排,无一例外,她站起来道,“行凶者要么是个九尺壮汉,要么是个九尺壮鬼。” “结论一样,英雄所见......。”重珏点点头。 季庭雁有意无意看他一眼,他又闭了嘴。 “那俞姑娘有何打算?”季庭雁悠悠道,“不管是人是鬼,为何总针对圣陵卫?” “李夷也是死于此道。”一直没有说话的君迟意淡淡回道,“莫不是季相所说的‘狐祟’所为?” 季庭雁当然知道李夷是谁,他看了一眼君迟意,眸色渐深,终是没有再接下去。 俞墨卿正咬着牙思索,并未听到他二人剑拔弩张的对话,起身走到窗边,单手推开,一阵凉风灌入,阴寒彻骨。 此窗正对远处巨大的圣陵,这座历经两代的皇陵如同怪物般静静地坐落于山峦之间,庄严肃穆,蒙着一层浓重如墨的黑色,临近酉时,神道之上,余晖的暖橙色终于静静褪去,只剩一片虚无的黑暗。 她长舒一口气,回头看君迟意,示意时候到了。 刚在陵村她便有所打算,村民一道既然问不出什么,剩下的只有尸体的姬太妃两条路,尸体一道再探不出何物,便只剩姬太妃。 可姬太妃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但求活人无益,只得召命魂一问。 一张纸人自腰间竹筒翩然而出,空中旋身几周,落上窗棂,朝她微微一昂首,似乎在作揖。 “季相,重大人。”俞墨卿已就地盘腿而坐,回头朝讶异地二人微微一笑道,“还请回避,我可能要拆陵了。” 阴风更盛,夹杂着数不清的乱红飞溅,梆子声渐起。 “俞姑娘,不可乱来!”有人在耳边喊道。 俞墨卿闭目不闻,错过酉时,还得再等十二个时辰,她又不傻,双手结了个简单的印于胸前,随之默念心诀,那纸人便翩跹而起,倏忽破窗而出,在风中似利刃般冲向皇陵,四周一片虚无,耳边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号与呼喊。 那是三途之畔的声音。 她经常经过这里,却从来懒得下去看一眼,人族,无论是天之骄子帝王皇族,还是微如尘埃平民百姓,地魂的最后的归宿都不过是那里的一碗孟婆汤,受尽苦楚,等下一世无尽又无聊的轮回罢了。 纸人四处乱飞,最终定下心般冲进了一座壮丽的陵墓,彻底消失不见。 身体落在一处草地上,春暖花香,她缓缓睁开眼睛,她于地魂一道修习不精,不仅因为此道极为困难,且伤身,以活人的隐神入阴,就好比开水入冰河,生生相克。故平日里,小鬼小祟有事相求,一般直接上她的身,像这种找不到魂魄,实在毫无办法时,才会传召隐神入陵。 据传是某位仙师觉得挖坟这种事颇损道行,才发明了这一奇术,故又称探陵术。 她以往只传召过几次隐神,但总会缺个胳膊少个腿儿,这次召出的,竟是完整的,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刚想回头找君迟意,却见一个人站在她身后,长着一张俊俏又草包的脸,正目瞪口呆的望着她,准确说是望着她身后。 一声冗长的号角声传来,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正往他们这里逼近,侍从,女官簇拥着正中间轿子上一个浑身金丝牡丹,妆容华丽的女人,三四十的年纪,却相当华美大气让人移不开眼。 第七章:柳后1 “怎么是你?君迟意呢?”俞墨卿张大了嘴巴。 “怎么是静思帝?这是哪儿?”重珏伸直了手臂。 “静思帝?!”俞墨卿更为震惊,她传召的隐神,明明是冲着惠严帝的陵而去,怎么进了静思帝的陵? “是啊,那不就是皇上他奶奶吗?”重珏还未缓过来,又抬头打量着四处红金的宫闱院墙,和那些妖娆盛放的牡丹花,肯定道,“这是承辉阁,静思帝晚年居所,我和我爹常来拜望,绝不会错。” “可我进的是惠严帝的陵!”俞墨卿也是一愣,也顾不得奇怪为何身边人成了重珏,自言自语道,“这理当是皇上他爹爹的记忆啊.......” “...记...忆?”重珏更懵,语气也带了一丝茫然,“我们...在哪儿?” “你是指实体还是隐神?”俞墨卿见不到君迟意已十分烦躁,干脆就地打起坐想探一探这座陵墓,召唤未错,隐神方向未错,怎么就拉进来一个重珏,本想探一探惠严帝的命魂,看看姬太妃之事,看到的居然是静思帝,连朝代都错得离谱。 “尸体?隐神?”重珏有些莫名。 俞墨卿并未理会,双目紧闭,脑中墓室的模样逐渐清明起来,眼前是一座黑沉沉的金丝楠木棺,馆内刻经文及生平事迹,隐约可见“孝惠严帝谥宣庄睿帝...”几个漆金的楷书。 “我们怎么进来的?”重珏已从莫名变成了好奇,伸手去摘那牡丹花,“这东西是实体吗?” “就是你的躯壳和灵魂,我们随着灵魂进来,所见所闻皆为三途走马,当然不是实体。”俞墨卿有些烦躁的答道,她不敢再与他说什么天魂地魂命魂一类,怕被无休止骚扰下去,只得挑了个最常用的词笼统盖过。 脑中画面仍在继续,纸人应当躺在棺中之人的胸口上,蹭着十分华丽的绢帛,故不能看清棺中之人的脸,这让她有些抑郁,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读那棺盖上的字,偏得重珏还在她耳边百无聊赖的骚扰。 “那灵魂在哪儿?”重珏道,“那他们能看到我们吗?” “在纸人身上,不能。”俞墨卿道。 “你们治鬼师真厉害”。重珏点点那承辉阁门口的一朵牡丹,奇道。 “.......”俞墨卿不再理会他,眉头突然一皱,对着一行字轻念出声,随之也越发觉得这座陵墓有所古怪。 “贤和仁颐尊后合葬陵....” “你提柳皇后做什么?”重珏背着手走到另一边,那仪仗队正越靠越近,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冷不丁被俞墨卿提及的名字吓了一跳。 “柳皇后?”俞墨卿已经睁开了眼睛,方才一探,发现纸人入陵未错,时辰也未错,只是躺错了。 当然,这不能怪他,只能怪帝陵的棺中多了一具尸体,竟是李琼生母,那个母家谋反叛变,连带株连的柳皇后。 “皇上他娘娘。”重珏点点头,又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改口道,“皇上他娘,不过那个封号已被皇上他爹爹给撤了。” “她是否跟惠严帝合葬在一起?”俞墨卿抬眼看他,隐约察觉了不对。 “当然不是。”重珏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并不知俞墨卿看到了什么,严肃道,“叛变之人,就算生前是皇后,也难以再入皇陵,更别提和皇帝合葬了。” “那皇上他爹爹还有其他皇后么?谥号和柳皇后一样的?”俞墨卿心中疑虑,这人此刻确实是躺在帝陵的棺椁之中,如果不是柳皇后,只是个相同谥号的人,便可解释。 “那更不可能。”重珏在她身边蹲下,继续摇头。 俞墨卿点点头又埋下头看地上的纤纤绿草,头有些大,从棺椁上所刻之字来看,柳皇后不仅入葬的是帝陵,且恢复了以往的封号。 说明并非是有人存心找李家的茬儿,皇上他爹爹知道这么一回事,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做的。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簌簌声音,俩人同时警觉扭头,却对上了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从边上草丛中猛然窜出,一双玻璃珠一样圆溜溜的眼睛正颇为好奇的看着她。 四目相对,那是一道十分熟悉的目光和一张还未张开便能看出日后必是祸患的脸,今早她刚领教过。 俞墨卿一抖,重珏也跟着一抖,继皇帝他奶奶,娘娘,爹爹轮番登场后,皇帝终于来了。 小李琼从草丛中窜出,抹了一把脸上的草叶,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伸出手朝俞墨卿走去。她此刻正在圈在地上打坐,小李琼还没有她半身高,一双手直直冲着她脖子伸去,口中牙齿还未长齐,只能奶声奶气的哼出几个音。 重珏望着李琼,愣愣道,“他看得见我们?” 俞墨卿死死地盯着李琼,僵在那里,额角已渗出一滴汗,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不不.....会吧。” 幼童天眼未合,在道法布阵中最容易出岔子,她不是没领教过,过去探陵术中从未遇到小孩,所以并未试验,这次上来便是一个,还是个一看就很机灵的,不免让她有些慌了。 小李琼咿咿呀呀走了过来,她心一横,干脆闭上了眼睛,一双手却穿过了她的身子,径直走上花道,逮住了她身后牡丹叶上一只蚱蜢。 “......好像......看不到。”重珏如释重负。 “昱书!” 刚松一口气,身后便传来了一声清亮的女声,一队人马匆匆而来,领头的姑娘二十左右的年纪,头戴凤冠羽翠,一袭妃色长裙裹身,上绣百鸟朝凰图,不显庸俗泛增典雅,雪白的脸上一片喜色,五官灵动俏丽。 一句话概括,活生生就是女版的李琼,想来,昱书就是李琼的小字。 “皇上他娘娘。”俞墨卿不用重珏提醒便,淡淡道。 “嗯,国色天香的柳皇后柳韶珂。”重珏站在她身侧点点头,又补充一句,“可惜红颜薄命。” 柳韶珂提着裙子在承辉阁侧道停下,伸手将捉着蚱蜢的李琼往怀里一捞,一双凤眼笑意盈盈,声音出口也柔若秋水泛波,“昱书可记得刚刚母后和你说了什么?” 小李琼仍在兴致勃勃地看那只蚱蜢,心不在焉道,“就说多日不见,想皇奶奶了。” “昱书听话,蚱蜢我让清歌给你收着,我们回宫再玩,好不好?”柳韶珂一边给他摘去头上的草叶,一边小声劝道,“皇奶奶看到,会说昱书不懂礼数的。” 小李琼大抵正玩在兴头上,嘴吧瞬间撅了起来,像是要哭,却被一个慢悠悠的声音给吓了回去。 “皇后倒是有这闲情逸致,在这儿陪着昱书玩蚱蜢。” 俞墨卿和重珏二人皆是僵了一僵,缓缓转过身去,对上了一张浓妆艳抹的脸,瞎子也能看出来,静思帝。 簇拥着静思帝的一群人各个冷面若寒霜,却又多是俏丽容貌上佳之辈,尤其是排头几位随侍,面如秋水芙蓉,唇角含春,粉面含羞,即便费尽心思摆着脸也好不荡漾。 柳韶珂方才也被吓得一晃神,匆匆跪下,那件夺目的凤袍蹭过地上的一块石头,“嘶拉——”一声,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正在那凤凰的身上。 “皇后如果不会教孩子,那边送到承辉阁或行宫来,免得一身野气带坏了朕的孙儿。”静思帝眯着一双极漂亮的眼,撑着下巴靠在紫檀椅恍若未闻,仍旧嘴上不饶人。 柳韵珂默默跪着,抱着李琼的手明显僵了一僵,眼中的笑意从方才起便渐渐熄了下去,身躯微微发颤,殷红的唇却依旧挂着着一抹僵在嘴角的微笑,像是习惯一般。 她自己仪仗旁的宫女太监皆是一脸冷漠,看来柳韵珂在宫中这种境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有她贴身那个神色担忧,俞墨卿抱着手臂站在一侧,只觉这比打鬼还要可怕,婆媳关系就算在帝王家也是亘古不变的话题,只是这柳韵珂再不济也是柳丞之女,怎么会被骂野气? 她转过头去略显疑惑地看看重珏。 重珏似乎早料到她会有这一疑问,看到她的眼神立刻便答,“柳家外戚之女,边塞长大,皇上他爹爹喜欢,柳丞相便赶着往上送,三两下地变成亲女儿也不奇怪。” “可好歹也坐到了皇后,这静思帝态度也忒差了,居然明着来,背后阴一阴无所谓,这样未免太过分。”俞墨卿奇道。 “也难免。”重珏叹气,“皇上他爹爹年少时为娶她做皇后,差点砸了清欢殿,再加上柳皇后入宫前...咳咳...确实野气,有些口无遮拦,这梁子便结下了。” “口无遮拦?”俞墨卿来了兴趣,眼前这柳韵珂着实被欺负的够呛,跪着半天不敢出声,连带着两三岁的李琼也惊慌的往她娘怀里钻了三分,她倒有些好奇是个怎么口无遮拦法。 “这个嘛......。”重珏看看座上的静思帝,即便在记忆里也美艳异常,却也吓人的很。 “怕什么,他看不到你。”俞墨卿皱着眉瞪他一眼。 重珏似乎是还有些忌讳,握着拳送到嘴边,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比如......老妖婆,老怪物一类的。” “......”俞墨卿默然,抬头看看静思帝,方才心中那点同情退了不少,答道,“是我大抵也不会放过她。” “年少轻狂啊年少轻狂。”重珏摇头。 “皇奶奶......我想你了......”。那头李琼又突然哼唧出声,两颗黑葡萄一般的瞳仁含着眼泪盯着静思帝,声音奶声奶气,又带着点小抖,十分惹人怜爱。 俞墨卿抬眼看看静思帝,果不其然,座上的静思帝目光柔和了三分,稍一示意,便有一个女官将李琼从柳韵珂怀中抱走。 她在轿辇上伸手接过,粉色的指甲在小李琼的肉脸上一掐,怜爱道,“皇奶奶这次要去行宫,那里有最好的国子监师傅,昱书可愿一起去读书识字?” “静思帝的夫君,皇上他爷爷赵白启。”重珏小声提醒。 俞墨卿点点头,静思帝此人花边传闻比她还多,酒坊间常听人作为谈资,据说不仅政治上大有作为,风月场上也战功赫赫。 其实原先她倒并非如此,十七岁那年在国子监读书,与当时的国子监第一美男赵白启相恋,如神仙眷侣,引人羡叹,将其收入后宫,不到两年便生下了惠严帝李铮,二十岁那年又顺应民意崇道法自然,在宫中兴建道观,修身养性。 这一修身养性便是十三年之久,人们只当女帝贤德,心性淡薄,有后后便专心修习,还曾一时传为美谈。 然而天数这东西总爱反着来,总是不可能让想安宁的人安宁,想自然的人自然,静思帝在位的第十五年,她的亲哥哥自北国发动兵变入城,发誓将其一介女流拿下王位,于是便有了李朝史上威名远扬的玄心观之变。 这威名扬得快,扬的却不是他哥哥,当晚,逼宫大军五千精兵一路杀近,对抗一千皇城禁卫军,如洪水对溃堤,老虎对蚂蚁,人人奔走相告即将改朝换代,却不料第二日,稳坐王位的仍然是静思女帝。 自此一战手刃完亲哥,静思帝看的倒是比以前更开了,下令封了观,广纳天下美男,一路纸醉金迷,一路荒淫无度,一路崇尚自然到底。 经历过这种事情,心理变态一点也不是不能理解。 “昱书愿意,皇奶奶快带我去看爷爷。”小李琼又发了话,手中的蚱蜢也不知何时被丢掉,那绿色的小玩意儿可怜兮兮地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又抖擞精神跳回了花丛。 李琼虽面露不舍,却仍是反身抓住静思帝的衣衫讨好般蹭了蹭,嗫嚅道,“皇奶奶,我有好久没见到爷爷了。” “那我们即刻就去,昱书是我李家的孩子,将来啊,一定要腹中藏经纶,胸有万千兵。”静思帝摸摸他的脑袋,柔声道,“这蚱蜢,是乡村出来的野孩子玩的东西,以后万万不可再碰。” “啧,真可怜。”俞墨卿摇摇头,“想当年,我都快抓了整座山的蚱蜢。” “啧,帝王家。”重珏跟着摇头,破折扇估计被李秉信抓住没带过来,他只能百无聊赖的搓搓手又补充道,“真可惜。” “什么可惜?”俞墨卿道。 “柳韵珂可惜啊。”重珏一拍他那并不存在的折扇,义愤填膺道,“你想啊,她若是没遇到惠严帝,嫁予一个普通人家,那得多幸福,你看看,当初连老妖婆都能骂出来的率性女子,如今倒是连伤心的表情都做不出了,再想想她的下场,啧。” 静思帝的轿辇已走远,李琼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可柳皇后仍旧咬着下唇跪着,眼中泛泪,如严风蒲柳,瑟瑟发抖,那身凤袍夺目得讽刺。 静思帝总共就说了四句话,其中三句都在变着法儿地羞辱她,能忍到现在才哭,也是很不容易。 俞墨卿挑眉看了一眼她又看看重珏,勾起一丝坏笑,“怎么着,想娶了?” “莫要开玩笑,按辈分我还得叫她一声姨娘。”重珏忙摆手,“只是对美女如此结局,有几分可惜罢了。” 俞墨卿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她对“老妖婆”这类称呼不觉率性,反倒觉得有几分欠缺教养,她的师父初云道长对她从小礼仪管教不甚严格,却也决不允许出现此类话语,于是她扭过头,想与重珏辩解几句。 回头一看他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半晌才缓缓抬头道,“虽然,老妖婆此话是有些不妥。” 俞墨卿愣了一下,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孺子可教。 “清歌。” 柳韵珂终于开了口,想来是那几滴眼泪憋进了肚子,连嗓子也哑了不少,不似方才清亮,她贴身那个秀气的青衣宫女便赶忙上来搀住了她。 见她这般模样也忍不住开始啜泣,小声道, “娘娘,我们回去,静思帝未免欺人太甚。” “好。”柳韵珂缓缓站起,美人梨花带雨,凤眸掠过裙上金凤那道夺目的划伤,边缘被外力撕开,几缕金线交缠红丝,颤颤巍巍的随风抖动。 她似乎想伸手去拢一拢,拢上了却又散开,再去拢,如此几次,那道口子却无论如何也闭不上,张牙舞爪地不知道在嘲笑谁,最终柳韵珂似乎放弃了,哑声对清歌道。 “你去抓只蚱蜢带回去,还有,以后不准人后诋毁静思帝。” 那清歌瞪圆了眼睛,还是点点头,一口贝齿恨不得将嘴唇咬出血来,愤愤然转身。 “如果是你,你怎么做?”重珏突然开口发问。 “放十只鬼吓吓皇上他奶奶。”俞墨卿诚实道,她虽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君子。 以德报怨她憋屈,以怨报怨她爽快,当然择其后者。 “......。”重珏眨眨眼,“我是问你让不让李琼玩蚱蜢。” 俞墨卿思考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眼前的承辉阁却突然模糊起来,红黄蓝绿无数色泽交杂在一起,仿佛有些灯火通明,载歌载舞的画面一闪而过,又转瞬消散。 这些走马灯来之快,去之快,似乎被柳韵珂当作无足轻重的记忆抹去。 左袖忽地被人扯住,俞墨卿只觉浑身一凛,想也能想到是谁。 “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先放开。”俞墨卿语塞。 “此地场景颇为诡异,我若放开,找不到你了,怎么回去?”虽然看不到,也能想象出那头振振有词的神情。 “诡异?” “嗯,有点。” “你看到什么了?” “画片一样的黄沙,模模糊糊的,似乎还有些行人与骆驼.......” 重珏还在描述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豁然间眼前一片清明。 柳花簌簌而落,莺歌草长三月正好,池中游鱼翩跹,五光十色,交相辉映。 面前是一座华美的宫殿,上书三个大字:凤仪宫。 第八章:柳后2 室内似有人声低语,时不时便是一声娇笑。 俞墨卿自台阶而上,还未来得及伸手推开宫门,却发现被什么东西绊住,回头一看,原来是重珏还立在台阶之下,还扯着她的衣袖,脸色似乎是很不好看。 “为何不进去?”俞墨卿回头疑道。 “咳...这个嘛。”重珏竟有些难以启齿。 “这宫里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重珏犹犹豫豫,她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外头,只能问个清楚。 “倒不是匪夷所思。”重珏背过身去,白皙的脸上泛上一丝绯红,“这......这是柳皇后的的居所....男...女。” “男女授受不亲?”俞墨卿只觉莫名其妙,绕到他身前,“你脸红个什么劲儿,你自己都说了她是你姨娘吗?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重珏张了张口,忙摇头表示自己不是变态。 “那你扭扭捏捏干什么。”俞墨卿转身又踏上了台阶去推门,只听身后一声吼,手臂也僵在门口。 “俞姑娘年岁尚小,有些东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啊!” 重珏一句话憋了半晌,总算吐了出来,一张白净的脸还红着,见俞墨卿盯他,脸上绯红又重了几分,尤其是此时无折扇,不能遮一遮,更是瞪得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俞墨卿此情此景只觉得好笑,只当重珏是个草包,想不到还如此迂腐,脸皮比姑娘家还薄上许多。 两人正僵持着,凤仪宫内忽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响,像是什么瓷器狠狠摔在了地上,随之娇笑声戛然而止,室内一片静默。 “现在可以进了?”俞墨卿看他一眼,眉角挑了一挑。 “大概可以。”重珏愕然地点点头。 大殿侧室,一方青瓷纸镇落在地上,一袭明黄色衣衫的男子正站在案前,毛笔上滴下几滴墨来,便是惠严帝李铮,李铮的身边还是那张熟悉的脸。 柳韵珂长发挽起,只留一侧自胸口垂下,浅蓝色的衣衫描蝶,比方才似乎又美了几分,也愈发沉淀,只是此刻正慌张的俯身去拾地上的青瓷碎片。 手却被李铮一把拉住。 话出口情深切切,却锥心得紧。 “珂儿,我知道姬氏明日入宫你心中不快。”李铮抬手揽过她额前的一缕碎发,“但你也要知道,这个女人朕不能拒绝。” 柳韵珂美目低垂,忍耐力比上次似乎更为精进,眼眶微红,却至始至终都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河内姬氏向来气焰嚣张,此番送家女入宫就是想牵住朕。”李铮叹了一口气,“若是拒绝,恐他们借此挑起事端,到时候,受苦的还是百姓。” 柳韵珂蓦然抬头,相通一般笑得一脸明媚,“方才是珂儿笨手笨脚,并非心存妒意,再说了,自古姬氏出美人,珂儿替皇上高兴。” “那就好。”李铮仿佛松了一口气,又将她伸手揽过,“来,咱们继续画给昱书的贺寿图。” 俞墨卿好奇地凑上去看,那是一张寿桃图,几只未完工的猴子机灵可爱,这惠严帝据说书法十成十的遗传了其父赵白启的功力,想不到,丹青也是如此精道。 “姬太妃此时快入宫了。” 身后传来重珏的声音,他靠在一边的软榻上,随手翻着一本奏折。“景元三年,这日子正好是当今圣上的三岁生辰。” 俞墨卿翻开那本奏折,朱笔未批,是一张户部有关赈灾粮款的奏折,可她现在不关心这个,惠严帝的话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方才在敬室,李琼不是说姬太妃是姑苏人,怎么又成了河内姬氏?”俞墨卿皱眉道,“还有,姬氏居然能够威胁到皇家,看来姬太妃的靠山不小啊。” “姬氏家族乃武将世家,镇守河南一带,静思朝战功赫赫,现如今已被惠严帝削成了一个小分支,早不似从前那般威风了。”重珏乖乖答道,“至于姬太妃,哪户人家没几个支系家族,就像柳后那样,也是外戚入的本籍,就为飞上枝头。” “哦。”俞墨卿点点头,心道这皇家的事果然杂乱不堪,费尽心思将自家女儿送进宫闱,有的是为了攀龙附凤,有的是为了牵制,她本以为这大臣不好当,想不到这帝王也不好当,别人送的,连个不想要都不能明说,甚至都不清楚这送进宫的是人是鬼。 自见到那些圣陵卫尸体后,她便有个猜测,可这猜测终归还没有真凭实据,不能妄下定论。 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手中奏折,凤仪宫,刹那消失不见,好在这次重珏似乎已经习惯,黑暗中静静地站着,等画面继续出现。 人一无聊,就开始寂寞,寂寞了就开始搭腔,可这次俩人还没闲扯起来,画面居然又回到了凤仪宫。 只是白雪皑皑,柳树垂头,不再是阳春三月,生机盎然。 还是那个柳韵珂,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衫,乌发未婠,钗环尽碎,沉默着绣着一件明黄的小袄,对面站着一道瘦瘦高高的身影,一样的素色衣衫,却绣着牡丹暗纹,发上珠翠琳琅衬得凤仪宫无比凄惶。 姬贵妃未开口说话,只是静默的站着,柳韵珂也未说话,只是固执的将那针往手中的袄上戳去,戳了三下两下,终于戳进了她的手指,溢出一点红,倒成了她身上唯一夺目的颜色。 这让俞墨卿想到当初在静思帝面前她去拢那凤袍,似乎于她而言,不管怎么努力似乎都是枉费力气。 因为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姬彦雪完美无瑕的侧脸和她手中的白绫。 “姬彦雪,你这个毒妇!” 柳韵珂似乎终于撑不下去了,她拍案而起,震得案上茶碗咕噜噜滚了一地,声音恸然凄厉,听得人有几分胆寒,“你扪心自问,自你入宫以来,我又何曾害过你?!” “柳韵珂是上吊而死的?”俞墨卿扭头问重珏。 “不是。”重珏的脸色也很难看,估计他也没料到这二人竟有如此过节,沉声道,“午门,斩首。” 那头姬彦雪身姿傲然,直勾勾的盯着对面的柳韵珂,一盏砚台飞过,直直砸在她的额角上,俞墨卿清晰地听到身后重珏倒抽了一口凉气。 鲜红的血混着墨汁顺着脸流下,流进雪白的衣领,污了一片。 姬彦雪动了动,脸上却仍旧没有反应。 “大胆反贼!”有宫人扯着嗓子大喝,三两下按住柳韵珂,恶狠狠道,“娘娘也是你能动得?!” “反贼...反贼...”柳韵珂惊恐地睁大了眼,唇角颤动,她本就瘦了不少,一双眼睛充满了血丝,几乎快要爆裂开来,撕心裂肺般朝那宫人吼道,“那是她害我的!我何曾反过!” “我害你?”姬彦雪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浮动,她仰起半边嘴角,弯腰拾起砚台,一步一步靠近那张曾经画过祝寿图的方案,轻轻放下,俯身望着柳韵珂,眼中清清冷冷,声音也是清清冷冷。 “柳丞相勾结番邦妄图谋反,丞相府的柜子夹层中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写着,是我放进去的吗?” 她眉峰轻挑,又绕到一侧,半边被墨染尽的脸居然有几分狰狞,“柳丞相私吞赈灾粮款,自建兵器营也是我教的吗?” 柳韵珂紧咬下唇,美艳的五官纠缠在一起,凝结成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强撑着她作为中宫的最后一丝骄傲。 “你的好爹爹连年号和龙袍都想好了。”姬彦雪,已踱到她的身侧,去拨弄柳韵珂的衣袖,声音婉转却似刀“莫不成也是我一介女流唆使的?” “事到如今,柳氏株连,皇上念旧情,力排众议,不用让你去午门斩首,还让你当着中宫赐你白绫,你还要他如何?!” 柳韵珂的眼泪自眼眶中奔涌而出,再也抑制不住。 “不会的......我们还有昱书,他怎么忍心......”柳韵珂双目红肿,她死死咬住嘴唇缩在檀木椅上,紧紧抱着那件明黄的小袄,就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瑟瑟发抖。 “昱书?”姬彦雪似乎发出一声轻笑。 “他早被送往了行宫,你放心,就算你死了,他也依旧会有一个好母亲,也会成为李朝的下一任国主。” 姬彦雪似乎是想去拿那件明黄的小袄,却又五指顿在空中,缩了回来,眼神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柳韵珂似乎噙着一丝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侍从站的远,并未有人听清,俞墨卿和重珏却听得很清楚。 柳韵珂说,“他若真的不要我了,就让他五日后,把我送到午门同柳氏一道斩首。” 字字刻骨蚀心,她还留着最后一丝希冀。 “明明可以试试看偷天换日。”俞墨卿抱着手臂站在一侧,虽明知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还是有些动容,“她爹的错又不是她的错。” “你想的太容易了。” “怎说?” 重珏瞥她一眼,抬起一根手指,“其一,柳家监斩当日,朝中重臣来了一半,连静思帝都从行宫过来监斩,再加上柳韵珂当年得势未当皇后之前行事过于野性,多抛头露面,人人都认识。” “找张人皮面具啊。”俞墨卿道。 “......”重珏道,“你大概是传奇话本看多了,刽子手又不傻,先不管有没有人皮面具这东西,就算有,按现在的刑法来讲,行刑前也是净身会仔细检查一番的。” “还有这条例律?”俞墨卿表示不解,“从没听说过。” “惠严帝立的,他又不傻,万一逃出来一个,练就什么绝世武功回去报复怎么办,干脆斩草除根。”重珏解释道。 “有几分道理。”俞墨卿点头,“其二呢?” “其二,方才惠严帝已经告诉你了。”重珏指指姬彦雪,“姬家送她进来图的是什么,所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像爬上后位的棋子不是好棋子,争的就是这个,河内那帮人想让姬家稳固下来,柳韵珂必死。” 俞墨卿看着那头哆哆嗦嗦的柳皇后,突然哑口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声叹气,“何必。” 像是对姬彦雪说,又像是对柳韵珂说。 当年的结局,旁观的人都清清楚楚,当年午门,柳氏斩九族,血绕菜市口三日未消,连黄口小儿都未曾放过。 “帝王薄情,李铮看重的东西很多,李朝江山,朝野安稳,可偏偏每一样,都比她重要。”重珏轻轻道。 “哎。”俞墨卿又叹出一口气,抬眼看的却是姬彦雪,她站在她身前五步左右,脸与现今无异,一样的倾国倾城,一样的清冷孤高,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变化。 “你不觉得姬太妃的脸太.....”俞墨卿转向重珏,拼命比划着想该如何形容,她心中那个猜测仿佛正在结连成线,即将水落石出。 “太好看了?”重珏道。 俞墨卿摇摇头。 “太冷酷了?”重珏道。 “太......完美了,太僵硬了,就像......”俞墨卿又沉默了,姬彦雪哪怕是与柳韵珂发怒,也是怒在语气上,脸上的表情却似乎只能轻微的动一动。 再驻颜有术的人族,也不可能十多年容颜未变,能做到,就像是一只鬼,或者是一只妖。 柳皇后既然可以是外戚之女收入柳家,那一只妖怪混入姬氏心怀鬼胎进宫又有什么奇怪? “丹鹭裹素银,重檐飞雨滴,谁人知君心,皎皎皓月里......”俞墨卿默念出声。 “姬太妃唱的童谣?”重珏疑惑,“怎么突然提这个?” “皇上他爹爹是不是曾在姑苏呆过?或者是收到过什么姑苏的物件?”俞墨卿怔怔道。 重珏看看姬彦雪,又看看俞墨卿,似乎更加糊涂,“静思帝曾与赵白启游学江南,那时惠严帝尚小,好像是一直带在身边。” “哦。”俞墨卿若有所思,姬彦雪那张脸在眼前明晰的很,看来柳皇后对她的脸也记得甚为清楚,可问题大概就出在这张脸上。 半柱香后,眼前凤仪宫的场景终于开始慢慢消散,耳中梆子声渐起,那是提醒他们亥时已到,地魂归位的声音,四周再次陷入黑暗,那些流光溢彩的画面夹杂着欢笑送到眼前,又向后褪去,直至随黑暗一起化进虚无。 “这些,是她开心的记忆?”黑暗中,重珏终于发现了点什么,试探着开口。 俞墨卿点点头,虽然这点头重珏也看不到,她轻声道,“开心的都模糊了,不开心的还很清晰。” “为什么会这样?”重珏声音有些抖。 “不清楚。”俞墨卿答道,“走马和死人的心境有关,美好的,悲伤的,只要是冲击足够大的,都会留下。” “大概是她不知道自己爱还是不爱,还是恨已经大过了爱,但她又不愿这份恨大过她的爱。”重珏忽地莫名蹦出一句。 俞墨扭头看他,她虽对****一事所知甚少,却也见识过许多别人的事情,此时觉得这番狗屁不通的话居然仔细想想还是有几分道理,像是想够了,那头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叹息道,“那你看过走马知道什么了么?” 俞墨卿“嗯”了一声,虽说柳皇后记忆零零散散断断续续,但在走马中,姬彦雪不似现在般疯疯癫癫,已足够让她知晓了个大概。 “姬彦雪大概不是人。” 重珏奇道,“不是人?!” “她的脸都没变过,你没看出来?”俞墨卿也很奇怪。 “可有些人......天生老的很慢。” “那你想想她的五官,年纪越大,脸皮越垮,就算变动不大,也不可能毫无变化。”俞墨卿朝他摊摊手,“今天那村子里,她故意把自己搞得披头散发,估计也是并不像为人所知晓她的身份。” “可......”重珏哑然,他观察力确实比不上俞墨卿,至于姬太妃,都未曾见过几次面,哪知道五官是少了眉毛还是少了眼睛。 “再者说,她如果是人,想死的话咬舌就可以了,何必追着季庭雁让他放过。”俞墨卿道。 “那估计是季相找了人来封住她?”重珏总算开了窍。 俞墨卿点点头,心道这季庭雁藏的可以,竟然没几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以他的本事何苦需要找别人封一个小小的妖怪。 “现在呢?”黑暗中重珏开口,“回去吗?” “当然不是,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俞墨卿缓缓开口,本想着召君迟意入陵,这样便能在她看走马时让她好好看看墓室里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现如今只得她自己再走一趟。 “还能有什么事?”重珏大惊。 俞墨卿“嘿嘿”一笑,“你介不介意......” “介意,我很介意。”重珏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抖意。 “我还没说要干嘛呢?”俞墨卿不耐烦的挥挥手,虽然谁都看不见,“给你两个选择。” “一,自己摸回去。” “我选二。”重珏斩钉截铁道。 俞墨卿撇撇嘴,不置可否,“二,在你姨娘胸口躺一会儿,等我回来。” 第九章:金井 圣陵大而清冷,搞定重珏后,俞墨卿抽身自楠木棺椁中出来,稍稍站定,她此时不过是是一缕命魂,属极阴之物,在这地宫中竟也感到了一丝凉意。 待她双目渐渐适应了黑暗,俞墨卿才开始好好打量起这座帝王陵。 两侧皆是一人长的青石打磨所堆砌,虽有水自地表渗下,却立即沿着排水沟流失,整个墓穴干燥异常。 墓门尘封五月有余,还不见落灰,理应无人进入,俞墨卿转悠了一圈,冷汗却蹭蹭往外流,这座墓着实有点不对劲的地方。 皇陵选址考究异常,金井则是整座陵墓的风水穴所在,棺椁理应置于其上,而现如今看来,棺椁的确置于其上,却换了个方向。 俞墨卿是个治鬼的,于风水龙脉一事是擦边球,眼前这棺材的位置被人刻意调换过,龙脉的点未变,却正好相反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逆态。” “谁这么狠。”她踱步上前,敲了敲棺材,黑漆漆的棺材发出两声闷响,想来有些于心不忍,风水倒转,难怪李朝多灾多难,小皇帝终日不得安宁,一丝怜悯涌上心头,她凝神屏气,棺椁“嘎吱嘎吱”两声,缓缓抬起,在空中摆正了位置。 俞墨卿上前,在棺床上蹲下,两侧皆是彩绘的壁画和富奢的陪葬,原先黑暗之中看不清晰,现如今渐渐显露出来,颇有些毛骨悚然的意思。 金井之中的东西被尽数翻出,俞墨卿大致翻了一下,无非是册封皇后的宝册凤玺和一些七七八八的首饰,并无其他,也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刚想撤手,却猛然打了个哆嗦。 俞墨卿僵在那处,手仍留在金井之内,指尖冰凉湿润,像是被一条湿润的舌头扫过一般,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可那条“舌头”又晃动了两下,再次扫过她的指尖。 她触电一样缩回手,目光凛然,指尖已是一片乌青,可见“舌头”怨气极重。 盯着指尖乌青半晌,她突然甩甩手,满意的笑了,有些东西,怨气越重反而越好对付,那些个死皮赖脸任何事都无所谓的东西反而难办,伸手去怀中掏了两下,想掏出符篆处理一下,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一条命魂,莫说符篆,连竹寮都不在身上,简单点说,她现在就是那空气里的一滴水,遇上什么,只能赤手空拳来,她突然很想把棺材里的重珏打一顿,如果是君迟意还能帮上忙,现如今她还不知道在这座陵中只能孤军奋战。 但好在她从来不是怕事的人。 一缕幽魂在墓室里踱了三圈,又绕回金井前蹲下,心一横,下一秒,双指如闪电般插入金井,用力揪出了那样东西,摔在了地上。 俞墨卿往前挪了一步,待看清后,蓦然睁大了眼睛,心里只剩下三个字:有古怪! 这东西比她想象中更不可思议,不是鬼怪,不是妖魔,甚至连动都不能动,地上躺着一片湿漉漉的布头,因常年浸水,已经黑了边缘,原先艳丽的色泽也已经褪去,只有布料中间,有一个字仍然嫣红如血:齐。 像是一个符咒,朱砂写就,辟邪降灾。 布料太小,无法判断来自什么地方,一个“齐”字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有一点很清楚,布料是死物,死物移动,必有外力催之。 俞墨卿思忖片刻,将布料叠好,塞进怀里,下了判断,金井中有风,而且已经被人破坏,看来,此人不禁逆了龙脉,还想毁了龙穴,看来和李家结下的梁子实在不小。 而顺着金井,说不定就能找到破坏者的线索。 命魂又绕到棺椁一侧的陪葬品中,三下五除二从中找出一张山水行猎图,看了两下并非什么名家作品,而是出自李铮的手,俞墨卿点点头,负罪感少了一些,旋即裁下一角,折成纸人状往金井中抛去。 眼前豁然开朗,居然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身周宝册凤玺瞬然放大了无数倍,显得金碧辉煌,俞墨卿定定神,纸人闪身避开头上滴下来的水,往前一扭一扭的走去。 如果让静思帝惠严帝知道自家祖坟被人这么搞了一通,估计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纸人小心翼翼的往前很憋屈的走着。 俞墨卿感同身受,不为其他,这条金井里的甬道挖的极不规整且极长,三四指宽的样子,还时不时渗出两滴阴臭的水来,凉的她浑身一抖。 走了半晌,才忽得停下,眼前突然一亮,出现了一片黄色的帘子,化成灰她都认得的老伙计,一道黄符。上面龙飞凤舞的画着几道图腾,她站在原地,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是一道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断隔符。 俞墨卿心下疑虑,既然要毁圣陵,又何必多此一举,纸人挥挥袖子,黄符飞起一角,眼前是一片更为开阔的地界,刚走两步,便撞上了一个黄澄澄的不明正方体,又被什么东西缠得一磕绊,纸人七荤八素的后退两步,再一看,傻了眼。 金井下甬道的另一侧,居然又是一个金井,只不过此处金井比隔壁大了许多,也不是玉玺。 而是一方金玺,玺上飞凤偏偏,眼中镶红,凤尾白玉,一看就是静思帝暴发户的手笔,置于缠着纸人的,竟是一把雪白的拂尘,静静的安置在金玺一侧。 俞墨卿向前两步,把此处再仔仔细细的摸索了一遍,还是被这手笔惊到了,李铮墓中已算得上十分奢华,李铮他娘的墓中更是金碧辉煌,光一个金井里的各种物件便可抵得上她收一辈子妖的收入。 其中甚至有不少道家法器,只不过出了当门的那道黄符,其他都烂成了一滩,那些陪葬的青衣身上的布衣也已烂成了一坨,正光溜溜的站着。 纸人转了两圈,数到第三个安置青衣漆盒的一侧,紫色绒垫之上,一处凹陷下去,已落上了不少灰。 俞墨卿挑挑眉,心下了然,纸人就地双腿盘坐,故技重施,想入棺一探,静思帝的走马灯估计比起皇后娘娘要强上许多,如果能从这座陵中得到线索,说不定不只是姬彦雪,连季庭雁它也能弄清一点底细。 纸人晃晃悠悠升起,如箭离弦,猛地扎入黑漆漆的棺椁之中。 “诶哟。”俞墨卿突然叫了出来,周身蓝光大盛,灵力纯净且强力,纸人对准其中心而入,被直直震到了那道守门黄符之上。 俞墨卿抓住身周一个盒子才稳住纸人身形没有被震得稀巴烂,胸口突然郁结无比,估计真身已呕出一口血来,眉头紧皱。 她心下不禁大骇,此棺的灵力强盛得吓人,恐怕就三个她加起来都不能与之相衡,看形势似乎也未被逆转,这就有些奇了,难道只是针对惠严帝一个人? “俞姑娘。” 有人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虚浮而无力。 俞墨卿警觉转身,金井之中,并无活物。 “俞姑娘?” 那声音再次出现,俞墨卿低头看去,这才意识到这声音竟是从她自己身上发出的,同时也怔了一怔,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无比。 俞墨卿沉声道,“重大人,我离开多久了?” 声音再次低低响起,“嗯......大概一个时辰有余了,这里......。” 重珏躺在棺中,四周一片虚无。 他开始他还能琢磨琢磨方才的见闻,掐着指头算时间,到后来却觉得眼前黑气越来越重,自己也止不住的打瞌睡,只得试着喊了一声俞墨卿,不料对方居然回了话,这让他很是欣喜,只不过他第二个问题还没回答完,周身便像起了一阵劲风,夹杂着一点金色的光影。 正打着哈欠凝神去看来着何物,眼前突然一黑,棺椁又“砰”地一声落在金井之上。 双手已结印,耳边怨灵之声未消,地魂入舍,再睁眼时,灯火通明,天已全黑。 她仍在敬室的地上打坐,从从容容地把口中那口老血吐了出来。 君迟意知道她于探陵术是个半吊子,见她醒来急忙去搀,却被那血吓了一跳,俞墨卿再怎么半吊子,怎么没本事,也不至于进一个人族的皇陵能搞成这副德行。 刚想开口发问,却见俞墨卿揉了揉腰站起来,跟她摆摆手,示意无妨,这才发现圣陵卫尸体已被全数撤去。 身边躺着尸体一样的重珏,她忙上去握住了他的手腕,脉搏平稳有力,俞墨卿松了一口气,圣陵极阴之地,所以她离开时曾算好了时辰,却不料,静思帝的墓室,除了那道强大的灵力护持以外,还有混乱时间的本事,如果刚刚重珏没有搭讪,他估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给这座陵墓陪葬,好在现如今只是晕了过去。 姬彦雪一事,她已清楚,可在圣陵里搞这些乱子的,到底是谁?俞墨卿皱紧了眉头,她虽修为算不得登峰造极,却也极少碰到对手,那道黄符笔法熟练,静思帝修建玄心观时,极有可能请了什么世外高人,可仔细一想,玄心观早在静思帝死前不知道多少年就烧光了,自此其中道人也被遣散。 季庭雁坐在太师椅上,百无聊赖的晃动着茶杯盖,见她吐出一口血,有点点茶沫溅在桌上,人也皱起了眉。 “季相。”俞墨卿拍拍自己脏脏的袍子,朝他笑道,“静思帝生前,有没有结交过什么世外高人,比如说玄心观什么的?” 季庭雁听她提“玄心观”三个字,眼中映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取出另一只杯子瞒上茶,示意她坐下,口中却答非所问道,“陵内有异?” “被人打了个窟窿,棺材也被掉了个头。”俞墨卿也不客气,一口清茶压下了口中的血腥气,“我已经处理了,虽不会再生变动,还是把金井填起来比较好。” “什么?”季庭雁难得有了一丝情绪波动,眼中闪过怒气。 “另外,静思帝棺椁有强盛的灵气护持,我进不去,所以才想问问是不是什么世外高人,不想答也没关系,虽然不知道更多的细节,但姬太妃一事我已明白了大概。”俞墨卿老实道。 季庭雁似乎没听到她后半句话,神色复杂,五指渐渐收紧,“此事,劳烦不要对别人提起。” 君迟意“哼”了一声,俞墨卿偷偷瞥她一眼,不知这二人什么过节,从见面起便有股淡淡的火药味,她的直觉一直很准,但君迟意不主动告诉她的事她也从不过问,自此也养成了除非事态紧急,能不八卦就绝不八卦的性格。 事情源于她曾有一次死缠烂打问过她有关他师父初云道长的八卦,气得君迟意一连出走半月有余,自己只能吃了半个月小鬼炒糊的蛋炒饭。 若是把她气走了,自己只能和一堆笨手笨脚的鬼怪过日子,想想就浑身一抖。 而此时审问季庭雁并非她眼下的任务。 季庭雁这个请求她倒是十分理解,顾及皇家颜面,如果百姓知道,偌大的圣陵被人活生生摆了一道,还未曾有人发现,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见季庭雁咬着牙不说话,俞墨卿也不再过问,毕竟眼下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咳咳,季相,请问姬太妃在哪里?” “在后面内室,方才他已经把李琼和李秉信送走了,若是让他知道你进了他祖坟,不太好。”君迟意淡淡回道。 回头看一眼仍在失神仿佛打击过大的季庭雁,强忍住在他眼前晃两下手的冲动,往内室走去, 第十章:木灵1 她自小在润州长大,对江南一带的建筑熟悉异常,就连灈灵观一个好好的道观,也是被装修的白墙黛瓦,回廊两侧皆是一派江南水乡风情,木门雕花窗吱呀作响,熏香袅袅如尘如雾转瞬而散,走廊尽头,皎月临空,木门未阖。 倒让她有几分思乡了。 有人坐在窗台上,丹唇含笑,只是散着长发,衣服也随意的扣着,此情此景,颇为凄惨,竟有些像当年凤仪宫中的柳韵珂。 屋内无灯,只有那轮皎月在她毫无瑕疵的脸上投下黯淡的影。 “好看吧。”姬彦雪低低开口,纤长的手指抬起,穿过轩窗,像是在和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好看”。俞墨卿走进室内,低声答道,又在房内踱了两圈,才捡了一处干干净净的地方坐下,整间屋子可以说是一团乱,处处都是撞击抓挠的痕迹,却又可以说是非常干净,因为除了一张桐木床,便只剩下这个人。 “可这东西从来不是我的。”姬彦雪斜斜靠上窗框,她已不再如白日那般疯癫,和走马中正常的模样无异。 “你从前,也是这样看月亮的?”俞墨卿愣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但这句话就这样莫名的跑了出来。姬彦雪缓缓垂下眼眸,即使是现在这副邋遢模样,她的脸依旧是很白,很美,挑不出一丝毛病,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僵硬的笑,“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江南。”俞墨卿垂下头,想了一想,觉得这个形容还不够妥帖,又补充道,“你还是个木雕的时候。” 怀中那只从墓室中顺出来的布条,让她想起了那个典故《焚心记》,古来姑苏有匠人齐氏,刻柏木,木如仙,四肢可动,能作邀月之舞。 于民间而言,不过是个传说,与道门仙家而言,齐氏却是真真正正存在的家族,自古便出过不少仙门大家,而他们的先祖正是发现自己有化木为人的能力后,潜心修道飞升。 可不久之后,他们便发现这偶人会认主,有人出高价买下,并加以利用,当一件器物,有了思想,便是妖,便会天下大乱,故他们们便在每只偶人的衣服上用朱砂烙“齐”字使其认主为齐家,同时也起镇压之效。 即便此字被撕掉,若无齐家人解咒,偶人就是一块废木头。 “那时啊......”姬彦雪似乎是轻声叹了一口气,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也渐渐舒展,“他还很小,整天便关在那座沉沉的金房子里,在水上飘,整天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写字,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把我拿到他面前,他很高兴,像宝贝一般放在了案上,我便陪他看看江水丹鹭,看江南的重檐飞雨,看月亮从月牙到半圆再到一个玉盘,想着就这么过一辈子。” “可你做的事,他却一件都不愿意看到。”俞墨卿道。 姬彦雪看她一眼,又望向窗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他抱着我说他没有朋友,我便是他唯一的朋友,我听着很是开心,便也同他说我曾经被关在一个木匣子里很久,也没有朋友,直到遇到他,我说了很多很多,可他却听不到。” “我很着急啊,便想着怎么才能让他听到呢?”姬彦雪泛起一丝苦笑。 “可还没等我想到办法,我就又被关进了一个匣子里,一关就是许多年,这许多年里,我分不清日月,只知道我无时无刻想的都是他。” “后来便是有一天,匣子被人打开了,我第一眼见到的却是那个买下我的女人,旁边才是他,长高了不少,也更俊秀了,我想哭,可是木头流不出眼泪,我想开口说话,可是木头没有嘴巴。” 木无口,难作晓月之歌,客嘲哑者失意趣,故齐人以血养其身,渐化人形。 俞墨卿不语,齐家或许最不该做的,就是在知道这东西可活之后再让她们开口。 “后来我才发现,他牵着一个女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他对他母亲说‘这个木雕当年您就很喜欢,放在金坑里也不错。’我等了那么多年,等的却是被他拿出来再一次丢掉。”姬彦雪脸上浮出一丝痛苦。 “我想着,我怎么才能让他看看我,可我已经躺在了陵墓里的金坑下,我很绝望,但却有个人救了我,那个人把我变成了人,活生生的人,还帮我谋了一个身份,宫城前,那个人告诉我说,如果柳韵珂死了,他的眼里就会只有我一个,他有办法帮我。” “那个人是谁?”俞墨卿眉头一皱,墓室里两条金井之间的甬道必是此人挖的无误,将被封入地底金坑作静思帝陪葬的人偶救出,顺手扯下齐字,让齐家人解咒。 干这种事最有可能的便是河内姬氏,此人看来颇有几分本事,能从皇陵中偷出陪葬的木雕助其成人,顺便借她之手灭了柳家。 可姬彦雪恍若未闻,脸上月光越照越暗。 “那人是谁?”俞墨卿道。 “我不记得。”姬彦雪苦笑一声,继续她的故事,“我便说好啊,后来,那个人帮我灭门了柳家,我满心欢喜的去找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好好看我一个了,没想到,却被他狠狠的抽了一巴掌,我从不知道疼,可那次,是真的很疼,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他,喝的酩酊大醉,他指着我说,你们姬家为什么丧尽天良。”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看我了,我去看他,讨好他,给他唱江南小调,告诉他我如果知道柳韵珂死后他会不开心,我宁可午门斩首的是我。”姬彦雪黯然垂下眼睫,月光在她的脸上投下一丝鸦羽般的阴影,这阴影下是一双想哭也哭不出的眼睛。 “可他不再发怒,却也不再见我,我便想着,若是我好好养大他们的孩子,他会不会再看我一眼,可等昱书十六岁,他便病死了。” “那你为了赎罪好好守陵就好了,又为什么操纵柏树树灵去杀那些圣陵卫?”俞墨卿问道,“他们不过就是普通人族,与你并无关系。” 姬彦雪终于有了一丝较大的反应,双唇微张,眼中溢出了一丝惊恐,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往事,颤颤道,“我...我...” “不用抵赖了。”俞墨卿叹气,“那些伤痕从上至下,非九尺之人不可为,这圣陵附近也就只有那些大树能做到,化叶为刀,你要做到应该相当简单。” “我...我...不想的。”姬彦雪拼死捂住耳朵,想从窗台上跳下,瞬间变得癫狂无比,俞墨卿被她惊得原地站起后退一步,却发现她似乎无法脱离窗口一侧的境地,如同困兽般哀声号叫。 房中没有黄符设阵,除非......她看向姬彦雪身侧那些七七八八的划痕,其中有不少深如沟壑,那是一个阵法,沾人气即解,非人者,不得出。 俞墨卿愕然,若此阵是为了困住姬彦雪,那她今日若无人带出,绝对不可能去得了陵村,此阵是季庭雁所设?还是他人? 俞墨卿自然知道自己不是人,无法进去查看情况,就连试图靠近两步,也会被阻挡,刚想掏出袖中符咒试一试是否可破。 两人却同时愣住了。 因为她们同时看到窗外的围墙上突然纵身跃下一个人影,摇摇晃晃拼命向后门跑去。 俞墨卿立刻爬起,暗叫不好,心中方才还在想那个将姬彦雪送入宫中的姬家人,这时突然就来了一个趴墙角的,会不会就是那人? 她摸了摸衣袖,又沮丧起来,今日出门只带了一张地魂符,探陵术已耗光,连点纸沫子都没剩下,这屋子里又连个顺手可使的东西都没有,只得咬咬牙,立刻结珠,弹指将一颗凝魂珠对着那人丢过去。 那人跳下围墙之后本就有点跛,俞墨卿这一珠用了五成的力气,若是四行鬼怪,肯定会被定住,若是人族,凝魂珠虽不能入舍,也能被打得在地上趴上一会儿。 果不其然,那东西被瞬即打中,猛地往地上一趴,摔在假山石里闷哼一声,遂不再动。 ” 第十一章:木灵2 俞墨卿跳出窗外追了过去,心道反正姬彦雪还要被困一会儿。 这整个院子里都无明火,借着点月色,地上那人翻过身来竟让她出了一身冷汗,一张玩世不恭的俊俏脸蛋,不是李琼又是谁? 实在是造孽,方才一席话大抵是全被他给听到了。 李琼被那一下打得够呛,咳嗽了几声才缓缓地睁开眼,看了眼俞墨卿后,目光却死死地盯住了她的身后,夹杂着一丝恨意与悔意。 俞墨卿背后一凉,更多是震惊。 方才还想她可能要再困一会儿,却不料此时人已经不知不觉跟了出来,正静静地立在一侧,犹如鬼魅。 见到李琼后,反应已全然改变,目光涣散而空洞凝成诡异的红黑色,神色逐渐扭曲,浑身抖动如筛,那张白净的脸上竟长出了树皮般诡异的纹路,覆着一层画人偶所用的油彩水粉,如罗刹恶鬼缓缓般靠近。 十指指甲已落,长出了藤蔓般树干,那树干上的叶片发出点点寒光,都利如刀刃。 此情此景,纵是俞墨卿也浑身一颤,心道糟糕,这就是木灵真身,杀掉圣陵卫的真凶! 她咬着牙,手中结成一颗凝魂珠却又反手握住,木灵虽然属水之外四行,但是现如今再用这招,木灵那一身树叶极有可能在凝住的一瞬把他们插成刺猬,她单打独斗还有可能逃脱,可现在李琼被她打得趴在地上,刀雨下还要护住一个受伤的孩子,着实有点为难她。 此时若是用竹寮,召出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怪,又怕把李琼吓出后遗症来。 俞墨卿护住李琼,权衡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搬救兵,于是她转头朝前厅高声喊道,“君!迟!意!” 长廊外,灯火通明,一片寂静,君迟意没有回答,就连季庭雁也没有一丝反应。 身上冷汗加冷汗又覆盖了一层,这绝不是君迟意的作风,除非那头有更大的事情,而那头木灵已在一步步毕竟。 俞墨卿额上渗出一丝冷汗,咬着牙,手指攀到腰间,竹寮被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隙,连君迟意都不来的话,此时最保险的便是最后一条路,她闭上眼睛,刚想结印纵鬼,身体却猛地被人推进草丛,同时一片闪着寒光的树叶刺到了她的身侧。 李琼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挡在了她身前,手中是白日里姬彦雪举着的那把刀,木灵心智已失,自然不会再认得李琼,霎时间,千万点寒光如雨般袭来。 李琼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却灵光大盛,俞墨卿安然无恙,她已经挟着李琼跃上了一座太湖石假山顶,院中已然站着一个庞然大物,方才的一阵叶片刀雨,便是尽数没入了他的身躯之中。 “阿九,烧了她。”俞墨卿站在假山石上下令道,那名唤阿九的怪物听令便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是很好奇的打量着发狂的木灵。 木灵很是暴怒,一张油彩满身的躯干变得更为扭曲,转身一扭,又将叶片尽数发出,仿佛无穷无尽,映着月色闪着寒芒,片片直直没入阿九的身躯,消失不见。 李琼惊魂未定地瞪大了眼,“这是个什么怪物?” “你说阿九还是木灵?”俞墨卿已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蹲下,处于观战状态。 “.......阿九。” 那头阿九不痛不痒的反手将木灵甩上了高墙,震下了几片黑瓦,木灵吃痛倒在地上,阿九一掌拍下,斩断了一截树枝。 那木灵一声凄惨地嚎叫,剩下的枝干游蛇般缠上了阿九的脖子。 俞墨卿看得起劲,“是把古刀灵,被樵夫从古战场上捡回家,直接当柴刀使,后来大概是觉得自己砍柴屈才了,开始作乱,正好被我碰上,陪他聊了一会人生百事,他就跟着我走了。” “哦。”李琼也抱着膝盖在一侧坐下,像是觉得伤还有些痛,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腰。 那头阿九已齐刷刷斩下木灵好几条手臂,原本花枝乱颤的木灵现在只剩光秃秃一棵,实在是很丑。 “好厉害。”李琼由衷感叹。“他为什么不怕叶片做成的刀子?” 俞墨卿叼了片树叶,心道当然不怕,以叶为刀,去割人的肉可以,再厉害遇到真正的刀灵,就好比小喽啰见了武林盟主,再撒野也是被吊打的份,只能一次次被刀灵吸取身上的灵力罢了。 可灵力刀灵对修仙者来说很好理解,李琼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她想了一会儿,只得道,“就好比你现在是李朝的皇帝,如果有一个小的不能小的国过来侵犯你的领土,你怕吗?” 李琼眨巴眨巴眼睛,“不怕”。 俞墨卿道,“然后呢?” 李琼道,“把它灭干净。” 俞墨卿一愣,差点没从太湖石上摔下去,“怎么能灭呢?还说我凶残,你才恐怖!” “那怎么办?” “当然是吞并啊。”俞墨卿拍拍手,“让他们的子民臣服,归到你旗下,融入李朝啊,就跟木灵和阿九的道理一样。” “哦。”李琼转过头去,眸色淡然观战,嘟囔道,“你都说了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国,有什么用。” 俞墨卿抽抽嘴角,权当没听到。 下面打得不可开交,阿九掌中结气,窜出一簇玫红色的火焰,往木灵身上按去,那火原先只有黄豆大小,却在遇到木灵那一刹那化作熊熊燃烧的大火,整个别院被映得宛如白昼。 “他为什么要打一会再烧直接烧岂不更快?”李琼疑道。 “......大概是当了一阵子柴刀,养成习惯了。”俞墨卿打着哈哈,“你看,先砍后劈再烧,不就是固定流程嘛。” 木灵倒在地上被烧的噼里啪啦作响,剧痛之下却没发出嘶吼,只是安静的任凭火舌将她全部吞没,阿九朝假山方向走来,弯腰抱拳,俞墨卿朝他点点头,阿九又化作一道灵光闪入俞墨卿腰间的竹寮。 她回头看李琼,他坐在一旁,眸子被火光映得晶亮,看不出在想什么,地上是一截粗木,面上已烧的焦黑皲裂。 “啪。”地一声,那粗木裂开,滚出了一截短木,虽已焦黑,还能看到上面残存的油彩,丹唇向上勾起,似乎在笑。 “她死了?”李琼沉默半晌,突然道,声音闷闷的。 “死了。”俞墨卿也闷闷道,她记起了焚心记的结局。 木灵获人族之血以养,月下吟,众人皆惶惶不可终,因齐人未归,以刀刺之,无果,终以火焚之,木携灵具毁,遂得安宁。 这是齐家做出的第一只木偶的下场,人就是这样一种贪得无厌的生物,见不到想要,见到了疑神疑鬼,生怕别人害了他。 姬彦雪死了,死的很彻底,她从开始便等着这一刻,也许是自责够了,也许是活够了,也许是把李琼养大了,反正是她不想在世上呆下去。 李琼又陷入了沉默,仔细想来,他才是最不知身处何处的那个,是一个害其父母的罪人偏又是将他一手养大的义母。 俞墨卿跳下假山,伸手拿起那只焦黑的木雕,却愣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错了,那木人面无表情地躺着,异样感却越来越重。 情理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姬彦雪并未作出什么陷害柳氏的事情,她说是那个人帮她除掉了柳后,好让她独揽圣宠,这说明姬家那人仅凭一己之力就推翻了柳家,姬彦雪于他而言并无用处。 那他除非是脑子被瘴气喷了才会费尽周折去干盗皇陵,找偶人这种事情。 再加上她适才问她为何要杀圣陵卫时,她却说她没有,除非发狂失控,否则杀圣陵卫实属多此一举,也不用等到守陵三年再大开杀戒。 “阿卿!”廊外有人冲进来,俞墨卿转过去,方才不知去哪儿的君迟意正冲进来,身后跟着长身玉立的季庭雁。 一向风淡云清的人,看到她手中偶人,却怔了一怔,然后转过头去,不动声色地看向仍在假山石上发呆的李琼。 “你去哪儿了?”俞墨卿道,“方才我喊了许久都不见人。” “西山有异。”君迟意沉着脸,“吹着埙,黑衣,动作迅疾如风,我没有抓到。” “恐怕就是控制姬彦雪......” “姬太妃乃鬼魅作祟,杀圣陵守卫三十七人,又失控作乱,妄图弑君,念其肉身已灭,葬了吧。” 俞墨卿向前一步,将偶人递给君迟意,话还未说完,便被身后的李琼打断,听不出悲伤,反倒极其淡然,像在宣判着一个与他无关之人的死活。 不痛不痒,有些他爹的气魄。 李琼说完便冲了出去,俞墨卿心道这事还没结束,想再追问几句,却被季庭雁拦下,他伸手接过那只焦黑的偶人,声音如一行清流。 “这样就够了,再查下去,难过的只是皇上。” 俞墨卿不语,她突然有些理解季庭雁的心思,以他仙随的身份,说不定比她更早摸清姬彦雪的底细,能无声无息进入圣陵的敬室设阵困住姬彦雪恐怕也是他。 而他至始至终不动手的原因,也是为了他一心护持的李朝皇帝。 想不到,今天她被李琼拖了过来,不小心挖出了真相,虽然这真相中还有很多很多的疑点。 “与其挖出因果,倒不如就这样,将姬太妃归做十恶不赦之人,或许,皇上心里会不那么难过。”季庭雁似乎是发出了一声轻叹,将偶人自她手中拿出,“还请俞姑娘成全。” 闲庭寂寂,晓月清风,只可惜风情几许,却无人赏,只有三人一偶默然而立。 半晌,俞墨卿才道,“季相是不是有些事需要告诉我一下?” 算完了那头的账,还剩下这头的。 季庭雁看着地下焦黑的一团,“你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关于这次作祟事件的。”俞墨卿道,“既然皇上不能知道,我与皇家并无瓜葛,了解一下业务的内幕,也无妨吧?” 季庭雁不语,半晌垂了眼睛,眉峰凛起,“知无不言。” “那好。”俞墨卿绕到他身前,“我问你答好了,陵村那只怪物是不是你放的?” “不是。”季庭雁扭头看她,“这附近地象奇骏,最近怨气又重,引来什么都不奇怪。” “好,第二个问题。”俞墨卿摆摆手,“那帮孩子真是狐祟掳走的?” “是。”季庭雁道,“后山狐祟洞已封,狐祟已绞杀,尸体烧了。” “好,我暂且信你。”俞墨卿干笑两声,看向他手中攥紧的木雕残骸,“你即身为妖仙,理当知道常人所不知......比如。” “你知不知道姬家有些什么人?” 季庭雁仍然平静,“河内姬氏家族庞大,支系甚多,我如何能知晓。”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俞墨卿缓缓道,“屋中阵法是你画的吧,她今日出现在陵村,肯定有人破阵,你就不觉得奇怪?” “奇怪?”季庭雁面露古怪之色,“她是太妃,不乏伺候的人,以前也曾有过这种事情发生,偶然的意外罢了。” “......”俞墨卿垂下头,又道,“恕我直言,那龙脉逆态之事,可比姬太妃事态严重多了你准备如何?如果我想的不错,干出这种事的和把木灵送进宫的即使不是一个人,也脱不了干系。” “这件事我一定会查到底。”季庭雁淡淡道。 俞墨卿点点头,竟找不出什么问题了,季庭雁此人说话滴水不漏,实在是探不出什么,若说今日破阵并非巧合,是不是他确实知道些什么,她也不知道。现如今全部被归结成了一句“偶然的意外”,似乎也合情合理。 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比白墙还白,俞墨卿扁扁嘴,突然眼前一亮,她似乎也不是没有一点线索,毕竟胸口那里还藏着一块布片,逆龙脉和偷青衣的如果是一个人,他必然找过齐家后人解咒。 “迟意,和我一起找找我丢掉的那颗凝魂珠,然后回去。”劝通了自己,她也愉悦了不少,这皇家爱恨情仇,本与她无瓜葛,她现下起的兴致在于到底是谁,能把她从棺盖上震下来。 还有为何那位姬家高人偏偏要冒如此风险多此一举。 “凝魂珠怎么会掉?”另外两人狐疑。 俞墨卿这才觉得自己差点把暴打小皇帝的事儿说漏嘴,忙装作无所谓道,“姬太妃暴走的时候我不小心掉的,大概就在草丛里。” “哦。”君迟意应了一声,也没怀疑,便弯腰去找。 俞墨卿虽然并不是很在意区区一颗凝魂珠,可要结一颗也不甚容易,浪费乃天罪。 院中无灯,凝魂珠通体泛冰蓝之光,理应很容易找到,三人晃了一圈,脸色都很不好看,莫说凝魂珠,连棵圆的东西都没见着。 “俞姑娘,你的凝魂珠真的是掉了?”季庭雁疑道。 “是我不小心打到了李琼。”俞墨卿此时也顾不得装了,事情似乎有些往不可预测的方向走去,她道,“季相,李琼,他真的是人?” 此话一出,季庭雁顿了一顿,肯定道,“是。 第十二章:仙师 重珏和李琼第二日被准时送到了樱林。 只不过一个是自己来的,一个是被季庭雁绑来的。 “放开我!!”李琼在大门前怒吼,“信不信我削了你的官职?!” 重珏一脸倦色的打着哈欠站在一侧,并没有要帮他的意思。 “无异议。”季庭雁手下力道未松,嘲道,“就是皇上你要赶紧找一个有将相之才的人顶替我才好。” “你!”李琼吃瘪,斜眼看重珏,重珏默默的偏过头,“啪”地一声打开折扇,似乎在观摩那扇面上的丹青。 “重珏,丞相让给你当怎么样?”李琼又挣扎了两下。 “你是想亡国么?”俞墨卿从里间走出,正擦着手上画阵留下的朱砂痕。 重珏折扇一折,讪讪一笑。 李琼还在挣扎,“养个草包总比丞相弑君来的好......啊啊啊啊。” 不用看也知道季庭雁下手又重了俩分。 昨晚得出李琼可能不是人这个结论之后,季庭雁表示绝不可能,但那颗凝魂珠去向成谜,她本想让季庭雁自己去探探究竟,季庭雁却道自己不可能在李琼面前暴露他为修仙者的身份,否则修仙者不得为官这个事情就破戒了。 最后只得商讨出一个法子,借以昨日圣陵阴气过重的借口,让他们过来施法去晦气,这才把他们两尊大佛请过来。 俞墨卿上前,盯了盯季庭雁手下的李琼,李琼低着头,刘海垂下遮住眼睛,双手被缚住,狼狈无比,全然无第一天来时的架势。 “小朋友,你要不来的话,身上煞气不去,身体会变差的。” “那也不要你管!”李琼突然朝她一吼,猛地一抬头,俞墨卿到被他吓到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虽说还是个孩子,李琼好歹也登基了三月有余,此时却是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双目之下两坨浓重的乌青。 俞墨卿突然意识到,昨晚上,虽然李琼和她一起看着姬太妃被烧,明面上再藏着掖着,可终归是他的养母,处决她的心情大概和李铮灭门柳家相差无几,而自己,似乎是造成太妃被杀的直接凶手,第一他无旁人可迁怒,第二这种关头自己居然还笑嘻嘻地叫他小朋友,难免他心生不快。 刚想开口补救一下,却见李琼自己愣了,咬着牙嗫嚅道,“对.......不起。” “没事,没事。”俞墨卿拍拍手上的朱砂,“进阵前,你要不要先找个房间一个人呆一会儿?” “不必。”季庭雁道,依旧冷淡,依旧铁面,“昨晚他也应该哭够了。” 俞墨卿只得干笑着又转向小皇帝,“那个......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大愿意见到我,但是这煞气,一日不消,你这小身板就撑不住的。” 俞墨卿给他讲道理,“如果你实在不想看到我的话呢,我去给你找个布条蒙在眼睛上布阵,你看如何?” “啪。”重珏转过身来,一脸惶惶然的惊恐神态,“俞姑娘,你要不先给我看看吧,昨晚上我回府之后,三个下人都说我面色有异!估计见了那妖怪的人都不行啊。” 季庭雁手下的李琼,明显抖了一下,嘴上却道,“你什么时候见到妖怪了?” 重珏眨巴眨巴眼睛,信口胡诌,“昨夜您回宫后,我又去找了俞姑娘,那一地的焦炭叫我看了个精光,只是残景我就面色不佳,要是看到了全貌......啧啧。” 季庭雁瞥他一眼,没说话,俞墨卿同样没开口,却看到了李琼面色发了白。 “我不光脸色不好,昨晚上还头疼欲裂,请了大夫只说有点血脉逆流之向。”重珏貌似痛苦的低下了头。 俞墨卿轻咳了两声,面上严肃,“搞不好,那邪物见你无仙气护持,乘虚而入了!” 心里却道:“废话,熬夜都这样,何况李琼熬夜还哭了一场。” “重大人请随我来。”俞墨卿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外室后的一条长廊,长廊跨过院中湖,直通君迟意的静室。 “好好好。”重珏大喜过望往前走去,却被李琼推得往后一个趔趄,“我是君,你是臣,你伤的没我重!凭什么你先来!” 李琼抹了把眼泪往静室跑去,重珏没事人一样勾起了一丝笑意,晃着折扇走到一边坐下,季庭雁扫他一眼,跟着李琼往静室走去。 “俞姑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给他治治病,我好着呢。”重珏边给自己满了一杯茶边道。 “你没什么不舒服嘛?”俞墨卿道。 茶杯一抖,重珏叹了一口气,“君为上,臣为下。” “你先在这里坐着吧。”俞墨卿,“你一大活人阴气入体...” 重珏咧了咧嘴,“当真无事。” 俞墨卿挑了挑眉,自袖中摸出两颗丹药放到杯旁。 “此药先服一颗,办个时辰内若无腹中灼烧之感再服第二颗,第二颗服下去之后,还无灼烧感,一会儿我再来帮你解决。” 俞墨卿往静室走去,想起墓中种种对答如流和他刚刚那套说辞,突然有种直觉,此人或许不是个草包。 昨夜他晕在敬室,被季庭雁遣人送回重府,今早更是一大早便过来了,又哪来的时间去看到满地焦黑的样子? 待她闪入静室,重珏垂下眼,突然苦笑一下,扇去额上疼出的一缕细汗,将药丸和着水吞入腹中。 屋中书已清尽,阵已布好,满地皆是奇异的走势和图腾,想一张张狞笑的脸,君迟意坐在西首蒲团上,阵阵灵力已经输入阵中,见此情景,李琼惊得后退一步,却被季庭雁挡住。 俞墨卿却摆摆手表示无妨,“第一次见这个的人都会有点害怕的,可是想想命和胆子,自然是命比较重要。” 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我画的有些难看,莫见怪。” 待一笔添完,俞墨卿指指中间给他留下的一个小小空间,“坐上去。” 李琼见自己也逃不掉,默默的走过去坐下,又跳起来怒道,“这么冷,能不能给个蒲团?” 静室之下是常年冰凉的河水,再加上君迟意前身为鬼,灵气偏寒,不冷都难,俞墨卿眨眨眼,在他身侧贴上黄符。 “不能,你忍一忍吧。” “为什么?!”李琼愕然。 “想要蒲团也可以。”俞墨卿伸过一只瓷钵,里面是满满的鲜红色粉状物,“吃点这个,就可以。” “噫。”李琼略显嫌弃的别过头去,“这是什么?” “朱砂啊。”俞墨卿玩心大起,上去逗他,“好东西,用来炼丹的,吃一勺,三年无灾,吃一碗,长寿十年,吃一钵,立马飞升当神仙。” “信你才有鬼。”李琼单手撑着下巴,嘟囔着绕回原地,撅着嘴坐在地上,“我要蒲团。” “你看看,啧啧,做人不能贪心,要么吃朱砂,要么坐地上,自己选一个。”俞墨卿道。 李琼深知自己要蒲团大业无望,“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等俞墨卿在他身侧贴满黄符,满鼻子满口突然进来一股奇怪的烟熏气味,正待开口说话,却被一张符挡住了眼睛,登时陷入了一片黑。 “好了。”俞墨卿看着那尊如同坐佛好不容易安静的李琼叹口气,“一会儿若有异,还请季相帮帮忙了。” 季庭雁一向话少,分量却极重,看他点头,俞墨卿放心的坐上了东首,凝神聚力自双掌中送出。 阵法之上,一道金光一道蓝光相交,融成一道白光聚在阵中李琼的周身,渐渐没入,李琼原本面无表情的坐在阵中,却忽地颤抖起来,额上手上渗出密密麻麻地汗珠。 俞墨卿皱紧了眉,她的灵力相较于君迟意而言霸道了不少,在李琼体内游走的顺畅无比不一会儿便探到了一颗圆滚滚的微热东西,双眉一皱,正是她昨晚上打出去的那颗凝魂珠! 但是李琼昨夜除了被打趴下,并没有被定住,这一点足以证明他确实是个人,可人能吸凝魂珠此先例从未有过,留在人体内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稍稍定心,十指结印,将那颗凝魂珠慢慢拖出来,君迟意灵力护持周围,十分顺利,可顺利没过多久,那头君迟意突然面上一紧,朝她摇了摇头,颇为艰难道,“有什么东西在逼我退出去。” “退出去?”俞墨卿奇道,“你的灵力不还是在嘛”。 “不是灵力。”君迟意咬了咬牙,似乎废了很大力气,连话也说不出口。 俞墨卿心下生疑,正待进一步把那凝魂珠往外引出来,忽然之间,她的蒲团竟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便是带着她的人疾速往后退去。 一切发生的极快,极猛,俞墨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退出去。 李琼体内这东西看来本事还不小,好在她另有防备,默念出另一道心诀,阵中人身上一张符纸飘起,突然碎成千万条细缕,结成一条泛着光的长绳,一头系住李琼的腰,一头乖乖听话般绕到了她的手指之上,力量陡然回流,将她稳在阵中。 刚想继续动手,抬头却是一怔,那头君迟意眼中渗出了两道极深血色,那股蓝色的灵力竟在渐渐消弭,俞墨卿住手了,此时强拉,搞不好两败俱伤! 眼下境况,她居然有一丝慌乱。 有人旋身而上西座,双掌放到君迟意身后,似乎想输出一股灵力,俞墨卿一手揪着符绳,那丝慌乱突然褪去,她虽然对季庭雁存疑,但他修为颇高,说不定能解了这个僵持的阵! 刚这么想着,她却忽地睁大了眼,耳边凉风掠过,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轻轻巧巧掀了出去,狠狠地摔在一侧地上,符绳碎成万点普通的破纸片。 那头两人也被震飞,季庭雁后退两步扶住了墙,君迟意则狠狠地撞在他身上,被单手接住。 此情此景,俞墨卿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去看李琼如何,而是她自己何时也能摔得不那么丑。 待回过神,才发觉李琼仍端坐在原地,只不过朱砂阵已破,他身上黄纸符碎成渣渣飘在他身侧,成了一地黄雪,李琼巍然不动。 她心下骇然,刚想上去看看,却见李琼自己慢慢的睁开了眼睛,慵慵懒懒地嘟囔道,“好了么?怎么......” 下半截话吞进了肚子里,李琼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地狼藉,手忙脚乱地跳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他没事吧。”俞墨卿捂着胸口仍横卧在地上朝对面二人道。 君迟意大概是没什么力气了,季庭雁看了一眼她又抬头看看李琼,“没事。” 话是说给李琼听的,李琼果然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到君迟意双目流血的样子还是吓到了,“这......君姑娘.....。” “没什么。”君迟意轻声开口抹掉脸上的血,一袭白袍开了花。 “那......”李琼也没见过这阵势,不知如何作答,俞墨卿已从地上爬起,拍拍他的肩膀,“恭喜你,没事儿。” “哦。”李琼愣愣回道。 “现在呢,你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外面还有个草包候着呢。”俞墨卿道。 李琼点点头,静室大门应声而开,他走了两步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朝一边季庭雁喊道,“季相,你不走么?” 季庭雁早已站定,仍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斯文败类模样,“重珏还未施法,一会儿我有事和他相商,你先随护卫回去。” 李琼张了张嘴,意味很明显:你和那个草包有什么好说的。但他现在回神了不少,听话的往外走去,见他乖乖的离开,俞墨卿才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 俩人登时面露悚然之色,那是一颗凝魂珠,只不过已从冰蓝色变成了黑色,内里似有隐隐黑烟浮动。 “放心吧,他是人,只不过身上有两道灵力。”俞墨卿把珠子放在手里晃了一晃,“两道灵力相互制衡,一黑一白。” 君迟意道,“何解?” “季相方才那一下,应该知道的比我清楚。”俞墨卿朝他示意。 季庭雁道,“体内两道灵力,一为保他二为害他,但是保他的灵力更为强,估计是将我们三人当作害人者,这才逼我们出阵。” 俞墨卿点点头,“而且这灵力强上许多,一边逼退我们,一边还能护住李琼让他安然无恙,甚至在我取出凝魂珠的时候,顺势逼出了一部分害他的灵力。” 凝魂珠中,黑烟渐浓。 “知道是什么吗?”季庭雁沉吟。 “不知道。”俞墨卿摇头,却并不失望,反倒有几分正中她下怀的意思,“但我知道那道强盛的灵力来自哪里。” “哪里?”季庭雁道。 “姑苏,二十四洞府下,青绫门。” 第十三章:葬仪1 天高水长,天高云爽,天高皇帝远。 俞墨卿此时正坐在马上安静的数着银票,边数边赞叹这皇家的手笔就是不一样。 她在樱林住下这许久,虽说日日有客上门,可大多数时候为显道门风范只象征性的收上一点佣金,还有更多的则是那些穷苦人家,拿不出银子,别的治鬼师不做这生意,还美名其曰自己修为太低,难以对付。 直接导致的下场就是樱林门前整日里来哭爹喊娘的叫成一片,结果还是得她跑上一趟。 可偏偏最让人生气的是,她一通忙活下来,不仅没捞到一点好,反因为除鬼颇多被人讥为“煞神。” 这回姬彦雪一事虽没有寻常小鬼好对付,倒让她发现一条新的赚钱门道,待数完那份成一百张的银票,心情也颇为美好起来。 “你就这么在官道上数银子,也不怕有贼来抢?” 俞墨卿数钱的手一僵,扭过头去,身后的人晃晃悠悠的坐在马上,手里还不忘晃着那把破折扇,朝她挑挑眉。 “怎么又是你。”俞墨卿叹道。 静室之中探出李琼体内的两股灵气之后,季庭雁当机立断地塞给她一万两的银票,吓得她连连后退三步,“不用不用,收不了这么多。” “我想请俞姑娘去姑苏一趟。”季庭雁拿着银票的手并未缩回,“去找青绫门问一问情况。” 金陵至姑苏一带,山水重重,人杰地灵,故许多修仙大派扎根于此,青绫门便是其中之一,有所不同的是,其他派系多迁移至此,青绫门却是姑苏土生土长的,百余年前拔地而起,靠剑术及医术致其壮大,根基稳当,初代掌门司马训也是雷厉风行,呼云唤雨。 对此俞墨卿的理解是,剑术伤别人,医术救自己,横竖都吃不了亏,想不壮大都难,本可以称霸一方,可坏就坏在姑苏风水温润,司马训其后的一代又一代掌门性子陡然大变,不似打打杀杀的玄门剑客,倒像极了泛舟湖上的酸秀才,导致原先一方大派势力变得不大不小,占着两个山头,处境十分尴尬。 到这一辈据说又换了个老掌门,名为沈洄,性情颇为随和,也有几分本事,把那磕磕绊绊传下来的青绫剑法修了个十乘十,而且同俞墨卿师出的灈灵观也有几分交情。 只是现如今已过去好多年,也不知境况如何,但自出山以来,君迟意便日复一日赶鸭子上架逼她熟悉各门心法,逼出凝魂珠的那道灵力又着实强的可怕,想不知道都难。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俞墨卿问道。 “圣陵一事刚结束,我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妥善安排好,此时不方便走远,更何况皇上体内一正一邪的两道灵力我会去查那道邪的。”季庭雁依旧没什么表情,“俞姑娘若是去查那道邪的,恐怕会惹上不小的麻烦。” 俞墨卿嘴角抽了一抽,“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凭这个。”季庭雁晃晃手中的银票,那张一万两的银票晃了两下,背后探出另一张一模一样的银票,摇头晃脑,吸引力果然了得。 俞墨卿怔了一怔,败下阵来,“好吧。” 季庭雁唇边淌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递过其中一张,“先给你一万两,此去姑苏应该足够,剩下的,等你回来,自会给你。” “成交。”俞墨卿答得极快,接的也很快。 “有什么消息你须得立刻告知我。”季庭雁抽出一张黑色的小卡,裁作纸人模样,黑色的纸人在空中转了一圈,飞进了她的袖子。 “鬼卫。”不需他提醒,她也知道那是什么。 善斗能言之灵,附在邙山焦叶所制的黑纸之上,一辈子忠心于一人,因本性凶残好斗,非灵力颇高的修士所不能纵,只不过养这东西一来杀伤力太大,二来成本太高,需日日佛像安其魂,梵音净其身,将戾气化到一个折中的点上,既能保留武力,又能为人所控。 炼成之后虽好,却鲜少有修士养他,她曾有过一段年少轻狂的时间试着养过,日日烧香拜佛敲木鱼,耳中魔音穿脑不停歇忍了三天之后,她默默地把那些邙山焦叶纸丢到了火盆里。 “切忌行事莽撞。”看她十分不优雅的将银票往怀里塞,季庭雁补充道。 “知道了。”俞墨卿指指边上不语的君迟意,“她看着呢。” “纵使如此,我会再派一人跟着你们。”季庭雁道。 听言俞墨卿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默默地抬起了头。 “谁?” “重珏。” “哈?!” 于是乎,此时此刻,本来悠闲无比的游乐途中多出了一个人的境况已经有了好几日。 重珏与人相熟之后便是个话匣子,一路上无时无刻停不下来,君迟意原先话就不多,如今去的是姑苏,那个留给她噩梦一样的地方,更是低着头不说话,最后干脆直接躲进了她的竹寮闭关,所以他搭话无果后,只能上前时不时骚扰骚扰她。 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二人三马前前后后的走着。 “为人不能露富。”重珏的马小跑了两步,和她并排,语重心长道,“这官道上抢劫案也从不在少数,刑部至今还压着好几宗呢。” “是么。”俞墨卿心情本一直不错,收了钱,知道他在搭话,也乐得给了他点面子,“说来听听。” 见她接了话头,重珏也来了兴致,折扇扇得啪啪响,“那你就听好了。” “曾有一次,自长安送官金去梁溪,走的是同一条管道,对,就是你脚下这条,行至建邺,被一伙贼人撸了去,官金被劫之时,暗夜无光,两侧皆荒坟杂草,阴风阵阵,来者武功一般,被砍伤后逃离,理应无法带走金子,金子却不翼而飞,后根据他们身上被砍伤的口子抓到这伙贼人,可这些贼人话都说不全,还未等到审判之日,便在狱中气绝身亡,死者双目暴起,面色涨如关公,周身恶臭,却一个个面带诡异的微笑。”重珏勾起一边的嘴角,“何解?” 俞墨卿撑着下巴,两边山水暮霭阵阵,如水波绮丽,一看就是到了这好山好水的江南之地,她却无暇去看,半晌她道,“那群人什么来头?有家室否?” “市井混混,家中有的是父母,有的是妻儿。”重珏见她愁眉苦脸,有些得意。 “金子追回来否?”俞墨卿道。 “未曾。”重珏摇摇头。 “那你是追不回来了。”俞墨卿晃晃脑袋,心中有数。 “何解?”重珏奇道。 “官金自会刻字,年月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即便抢到了手又有什么意义?”俞墨卿反问,“你会冒这种险去做一件无用功么?” “不会。”重珏老实道,饶有兴味,“那官金被放到哪里去了?” “如果那帮官差机灵点,也许还能追回来。”俞墨卿摇头,“可惜,迟了一步,那些金子恐怕早就换了身皮流出去了。” 重珏默默不语,俞墨卿接着道,“那帮人死时双目暴起,面如关公,状似鬼魅,可实则是中了毒,建邺一带,以奇巧淫技著称,每年都会出来不少新玩意儿,就好比我小时候就玩过不少,故冶金坊银匠铺子也众多,市井混混耳濡目染,会冶金不奇怪,而冶金所用的冶金水就是一种剧毒,一般匠人每日都会定量而作,过了这个时间便停手,所以染毒不多,即便染了也多病发于老年,像他们这般不过几日就暴亡,肯定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冶炼了大量的金子。”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些尸体的面皮发红,撕开以后,里面应当也腐蚀的差不多了,一看便知。” “那他们死前那颇为奇诡的笑呢?” 俞墨卿斜他一眼,双手一摊,“任务完成,金银落入家人之手,呜呼快哉!” 重珏颇为狗腿的拍拍手,“精彩,可还有一事不明,当夜那些金子......” 俞墨卿看看他,突然朝不远处努努嘴,“在哪里咯~” 重珏抬眼看去,霎时一股寒意沿着脊背爬上脑壳,笑意僵在嘴角。 明明已行至姑苏城外,灯火渔歌四处渐起,一幅和和美美的山水画中,居然也有如此惊悚的场景。 城墙脚下,竟被划出了偌大的一块地,地上坑坑洼洼,不少人朝西方叩拜,将黄白的纸钱撒向空中,那些纸钱飘飘荡荡又落进偌大的三个火盆中,一时间纸灰拌着纸钱在空中翻飞,还伴着一声一声断断续续的歌声,声音很轻,但因人数众多,便如蚊蚋声般闹人起来。 偏不巧的是,林中还顺风。 那声音便在耳边蓦然放大,阵阵低低凄凄惨惨,却又听不清吟唱的是什么,让人不寒而栗。 重珏额上渗出细汗,“那是什么?” 俞墨卿习以为常,“一种丧葬仪式罢了,瞧见没有,那几个坑就是坟坑,官道边荒坟颇多,又是杂草覆盖,再加上月黑风高夜,人难免心中发虚,绝佳的藏金子之地。” 重珏显然已经不想在关注什么官金,往俞墨卿身侧不动声色地移了两步,“我怎从未见过丧葬要搞这种仪式。” “寻常死法自然不用。”俞墨卿驱马又往前走了两步,但并未靠近那帮人,指指那三个火盆示意重珏去看,“看看那个。” 重珏虚汗直冒,还是应言看了一眼,脸上登时一阵青一阵白,受惊之兔一样往后躲去,“尸......尸体?!” 俞墨卿瞥他一眼,竟有点憋不住想笑,事实上她也笑出来了,在马背上竟笑得有些坐不住,“别躲,别躲,仔细看看,看看是什么。” 重珏仍躲得远远的,但还是依言探出半只眼睛又瞅了一眼,刚才城门口自引路的红灯笼中漾着暗红色一片光,让人视线有些模糊,方才那三个火盆中纸灰翻飞一时只看到后面几个阴惨惨的身影,这时前面有俞墨卿挡着,才稍稍定了定心,不过是纸人。 但这纸人也颇为怪异,一身装束极为整齐,鬓边还别着精致的簪花,五官却残缺不全,离他较近的这个,画着一张嫣红无比的嘴巴,稍稍远的那个,画着一双美目,离得最远的那个,却是脸上一片空白。 重珏松了一口气,“为何不画全五官?” “这一般是用来招齐死无全尸者的残魂所用的阵,画嘴巴那个,说明死时没有嘴巴,画眼睛那个,说明生前眼睛被剜,最后那个,说明五官不缺,大抵是身上其他什么地方少了。” 俞墨卿说的风淡云清,这样的尸体她少说也见过几十具,尸体都养成了视觉疲劳,更何况几个纸人,重珏却忍不住抖了一下,“现如今太平盛世,处处安康,怎么会死无全尸。” “进城就知道了。”俞墨卿扬手拍了一下那匹马的脖子,枣红马跟得了指令一般撒欢儿往城中跑去,见枣红马跑了,君迟意的黑马长嘶一声,也赶忙撤了蹄子,跟上去。 重珏还在原地,盯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又看了一眼,又是一哆嗦,追着俞墨卿进了姑苏城。 第十四章:葬仪2 天边黑云已经乌压压又上来一层,重珏原本以为俞墨卿会先去找客栈,那匹枣红马却直至奔着一家书斋而去,最后停在门口。 “重大人,你字写的如何?”俞墨卿抬头看看上面颇为风雅的“颜云存”几个字,问道。 重珏心下虽然莫名,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马马虎虎,中人以上。” “那就好了。”俞墨卿下马牵绳,“进去挑十块好颜家故园墨,几张好纸和毛笔。” “要这些作甚?”重珏道。 “我们来姑苏干什么的?”俞墨卿反问。 “皇上龙体有损,找仙府青绫门求药。” “寻访仙府,拜帖总要写上一份。”俞墨卿道。 “那些我随身带着啊。”重珏道,“而且墨一块即可,买那么多作甚?” “哎。”俞墨卿已经走了进去,叹了口气,“你真当这些所谓仙门个个冰清玉洁,遗世独立?” “不问品行高洁,遗世独立,又何苦去修仙问道?”重珏跟在后面奇道。 “自然有这样高洁之士,可你想想官场。”俞墨卿淡淡道,“难道每个人都是为了所谓功成名就报效河山而去?恐怕捞钱持权作威才是真正的想法,我说的可对?” 重珏折扇轻摇,垂下眉眼道,“着实有几分道理。” 俞墨卿已绕道一排笔架子前细细观摩起来。 “你有所不知,青绫门出了名的斯文败类,有事相求怎能两手空空,颜家墨乃是墨中珍品,价钱可观,又彰显风雅,正对上他们家的口味。” 重珏拿起一块普通黑墨,脸上风起云涌,“想不到,俞姑娘你对墨还如此有研究。” “非也非也。”俞墨卿随手掂了掂,皱皱眉,又拿起了一边的一管墨竹笔,“我只是对贵的东西比较了解罢了。” “哦。”重珏若有所思。 落日将下,书斋里本就没有几个人,一边的小伙计原本在打瞌睡,迷迷糊糊间见店里进来二人,皆气度非凡,重珏又是一身自带的富人气场,忙甩甩脑袋,甩出一个溢满笑意的脸蛋,迎了上来。 “这位小姐,好眼光,这只墨竹笔今天可是刚送过来,竹管还透着水儿呢。”小伙计见她拿着那杆笔,忙介绍。 “嗯,是不错。”俞墨卿点点头,“来十块颜墨吧,挑点素色的东西包上。” 小伙计脸上笑意更浓,他在此处已经呆了一天,眼见着一日将结,可算等来了一单大生意,且张口就要十块颜墨,着实出手惊人。 俞墨卿又抚了两下,皱皱眉放下那管墨竹笔,取了一侧一枝通体翠色的掂了一掂,登时脸上一亮,将其递给重珏,“试试看如何?” 重珏应声借过,那笔轻轻巧巧,笔头尖齐圆建,通体翠****滴,着实好看异常,于是真心赞道,“不错,形神兼备。” 小伙计抬起头“嘿”了一声道,“小姐好眼光,这可是我们店里最贵的一支笔了。” 重珏眉梢一挑,朝她晃晃笔笑道,“果然对贵的东西直觉甚佳,非虚言。” 俞墨卿:“......”。 重珏转向小伙计道,“这笔贵在何处?” “公子有所不知。”那小伙计手下生风,锦盒里十块颜墨已经排好,熠熠生辉,“这笔出自一江凡生之手,如今也算得上是绝迹了!” “一江凡生?” “你们不知道吧。”小伙计嘿嘿一笑,“一江凡生乃是齐家最后一位匠人,手艺超绝,不过很多年前做完最后一件器物后便隐居云游去了,谁也找不到他,后来有人说,在江边看到与他形容相似的人踽踽独行,一江了却凡生,这样的说法便传了开来。” “齐家?什么齐家?”重珏疑道,俞墨卿捡了柜台一侧的椅子款款座下,竖起耳朵仔细听,她那块布片还安在袖子里。 “又不知道了罢。”小伙计已经在锦盒上打了一个漂漂亮亮的结,单手撑到了柜台之上,颇有些说书的架势,“你还真别说,这齐家的事儿,整个姑苏还记得的人都少了,就连这最后一个一江凡生都有不少人忘了他也是齐家的人,今儿个你们真是问对人了,这姑苏还没我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这齐家过去乃是以偃闻名,机关偶人个个是绝技,只是这后来啊,不知怎得,就没落殆尽了,近十几年,一江凡生走了后,就连整个姑苏那座数一数二的齐家大宅子也成了荒地,只留下一点点传世之器,这笔就是其中之一。” 俞墨卿听的仔细,将那杆笔握在手中悬在纸上,突然一笑,“怪不得这么贵。” “想必姑娘已经看出来了,这笔并非翠竹,而是以木填心,翠竹为皮,故下笔稳健,而且啊买了有个好处!”小伙计故作神秘。 “什么好处?”重珏接过那杆笔晃了两下,果然比起竹管笔重上不少,下手略沉,还有隐隐檀香。 小伙计道,“这翠竹也是上品,多年翠色不退,若在我这里买,在翠竹上以朱砂雕上名字,如翠上丹,心头血,多好看。” 重珏扑哧一声,“岂不是红配绿?” “欸,这红配绿也看水平啊,这要是雕出来绝对好看,不好看这单我给你结!。”小伙计拍胸脯保证。 “那就买了呗。”俞墨卿倒是无所谓,伸手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刚准备递过去,重珏却已经默默地掏出了钱袋。 小伙计咧嘴一笑,搓搓手道,“您二位这.....小的不知道该接谁的。” “都是为家里老爷祝寿买的,妹子你的钱还是攒着做嫁妆吧。”重珏朝她眨眨眼,谎话信口拈来,滴水不漏。 可俞墨卿并不是个喜欢欠人情的人,顿了顿,那张银票还是送到了小伙计面前,“一人一半吧,都是做寿,我要是不给这钱,怎么能行。” 重珏望她一眼,似乎是想了一下,然后接受了这个说法。 小伙计自认眼力劲甚好,边收钱便啧啧,“我说呢,二位原是兄妹,怪不得七分相似,出落得都这么好,一看就是福相。” “看你嘴巴这么甜的份上,再问你个问题。”俞墨卿敲敲柜台,笑道,“刚才我二人进城,这城外那帮人鬼哭狼嚎的烧纸钱是个什么事儿?” “鬼哭狼嚎?”那小伙计眼一瞪,旋即恍然大悟,“你说的是招魂式吧。” “招魂式?”俞墨卿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招谁的魂?” “姑苏进来也不甚太平,这事情也是大概八九年前兴起的了,这魂招的啊,是那销魂馆的三个姑娘。”小伙计掏出一把刻刀比划了两下,“这笔上刻谁的小字?” “噢。”俞墨卿正在思索他方才的话,一下子没跳过来,重珏打着哈哈道,“刻墨卿吧。” “哪个墨?哪个卿?”小伙计道。 “别。”俞墨卿摆手,“送给老爷的东西如何能刻我的名儿,还是刻他自己的好了。” “也是。”小伙计点点头,“那请问你家老爷字为何?” “韵集,音匀韵,书画集。”俞墨卿淡淡开口,重珏朝她眨巴眨巴眼睛,似是颇为惶恐。 “说到哪儿了?”俞墨卿咳咳两声扭头继续和小伙计搭腔,“这些姑娘怎就丢了魂呢?” 小伙计低下头去细细的在纸上刻下一笔才回到,“这第一个姑娘死的时候,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双唇被人生生的割了去,找到的时候,面目狰狞,那嘴巴处只剩下上下两排白森森的牙,你说恐怖不恐怖?” 俞墨卿忙缩了一缩示意很恐怖,心却奇道,她还从没听说喜欢割人嘴巴的鬼,有必要深究一番。 “第二个啊,同是一勾栏的,这就比较近了,名儿叫寻雨,六年前吧,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的房里,好不出名的一双秋波潋滟眼就这么被挖的剩下两个血窟窿,死都没个全尸,啧啧啧。”小伙计可惜道。 “第三个呢?”俞墨卿越听越觉这其中颇耐人寻味,“第三个如何?” “第三个就更别提多可怕了,现在人还停在义庄呢,销魂馆十二苑的素秋姑娘、虽说长得姿色平平,那一头长发却是引得方圆多少的名士争相一睹其风采,可这头长发却没了,连着头皮一块刮走了。”小伙计皱皱脸表示害怕,“惨啊。” “官府也没人管管吗?”重珏道。 “管?”小伙计笑道,“公子说的轻巧,倒也管过,第一个的凶手抓住了,是那姑娘的常客一个姓狄的员外,可后来呢?狄员外去世后,照样死了一个,又惨成那样,你说是人是鬼干的?” “姑苏一带的治鬼师和修仙大派也无人管管?”俞墨卿疑道,突然又顿住了,想来也是,这案子隔上好几年才发生一件,说忘也就忘了,死的又是勾栏里的人,哪有那么多人去琢磨去请治鬼师治一治。 “那些个修仙门派,还是别提的好。”小伙计突然有股气冒上来一般,猛的一拍桌子,“你就说那青绫门,原先老掌门沈洄在的时候,多随和啊,沈洄一死,他那大弟子就把这门派变成了摇钱树。别说请他们下山了,就是上去问道,没钱敲门都会把你踹下来。” 重珏晃了晃折扇,朝俞墨卿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俞墨卿叹了口气道,“那这招魂仪式为何要把死了这么多年的两个人召回来?” “这就是第二件怪事了。”小伙计手头一个“集”已刻了大半正满满成型,“这地方,隔三差五地就会出现一些怪象。” “怪象?” “你们就没有听说过...”小伙计故弄玄虚般抬起眼,“双生人。” 重珏并没搞明白那小伙计在说什么,只道,“双生?这有何奇怪,前两****一个朋友才刚得了一对双生的儿子,是喜事啊。” 小伙计乐了,“这位公子误会,这娘胎里带出来的双生固然是喜事,可这十多岁的孩子过的好好的,有一天突然冒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兄弟姊妹,你说算不算怪象?” 重珏更为惊奇:“还有这种事儿?” “那当然,隔壁天水镇,王家有个小儿子不过五岁,平日里打打闹闹,有次他爹妈带他吃席回来,好容易哄的睡着了,第二天开门一看,你猜怎么着?”小伙计咂咂嘴,自顾自接道,“两个一模一样的娃娃在榻上嬉戏打闹,连亲爹妈都分不出谁是谁,乳娘当场就给吓晕过去了,嘿,你说奇不奇?” 朱砂色已上毕,伙计又道“不过也无甚大影响,后来啊,听了一云游仙人的话,在城里建了座观音庙,你说神不神?把孩子带过去,熏了香,带过去一夜就好了。” “那这跟那三个惨死的姑娘又有何干?”俞墨卿道,心中好奇更甚,这东西时隔多年才敢做乱一次,杀的又是些无亲无故无人管的勾栏人士,软柿子好捏,铁榔头碰不得,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当然有关!”小伙计一块白布往笔上擦去,“他们死的时候可都怀着身孕呢!据那个云游到人所言,正因为她们携子惨死才会出来戏弄别家孩子,故不知道是哪一位的魂魄,只能三位都召回然后将以安息。” “啧。”重珏摇摇头,他向来自诩怜香惜玉,叹道,“红颜薄命啊。” 那头笔已雕好,虽说是红配绿,倒也真不是那么难看,反倒有点竹上点血的意味,小伙计颇为自豪地将笔递给她,“姑娘你看看是否满意?” “嗯。”俞墨卿接过笔,双指抚过鲜艳欲滴的“韵集”二字,朝重珏眨眼一笑,“甚好,甚好。” 重珏坐在一边,脚下一软,折扇扇得啪啪响。 小伙计挠挠头奇道,“今儿这天不热啊。” 第十五章:双生1 城中大街,已是灯火满家,白墙黛瓦称着潋滟的烛光,清逸雅致揉着浓烈妖娆,艳而不俗,平和宁静,比起长安城更添了几分淡淡的味道。 两人下马信步走走,别有一番感受。 “啪”一声惊响,俞墨卿正好好享受这风景,忽得皱了皱眉。 “哗—”还未等她发作,开扇声又再度响起,更为清脆响亮,她捏紧了拳头。 来来回回十几下,聒噪非凡,俞墨卿终于忍无可忍。 “再扇你的脑袋就要被扇飞了。” 重珏一愣,旋即笑道,“我这不是脸皮薄得紧吗,发烫,发烫。” 俞墨卿故作惊奇道:“你还有脸皮可薄?” “嗯。”重珏煞有介事地点头,把手头的东西给她看,“这可是第一次收到人家给的定情物,扇扇风去去羞,也是.......。” “打住!”俞墨卿望着那管翠竹毛笔睁大了眼睛,满脸惊奇瞬息万变成震惊,“重大人原来还好这口?” “好哪口?”重珏折扇一滞,皱眉道。 “哎,罢了罢了。”俞墨卿摆摆手,又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向远处虚无的烛火,“方才那小伙计长的也算不错,白白净净的,若是喜欢,就快去问问可曾有婚事。” “啊?”重珏折扇一折,神色复杂。 “断袖之癖也不算什么丑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就去,方为坦荡君子,否则错过了,那滋味比做了小人还难受。”俞墨卿答得很是坦然,边牵着马往前面走起。 “等等!”重珏忙追上两步,换上了一张笑靥如花的无辜脸,折扇一拍她的肩头,“我说的是俞姑娘你。” “我?”俞墨卿指指自己。 重珏点点头,颇为得意的举起那杆笔晃了晃,枣红马斜他一眼,似乎是看不惯这轻浮浪子的模样,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 “哈哈哈哈。”这次轮到俞墨卿神色复杂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脸似乎想再确认一遍,“我?” 重珏挑眉,不置可否。 “咳咳,何来如此自信。”俞墨卿笑够了,牵着马继续往前走去。 “就凭姑娘记得我的字,还将这笔赠予我。”重珏勾起半边嘴角,“莫不是芳心暗许?” 俞墨卿眉角抽了一抽,“重大人胆子小归小,这稀奇古怪的想法倒是颇多啊。” “难道不是?” 俞墨卿瞥他一眼,“这其一,方才的礼你出了一半,这笔归你理所应当,其二,这笔是用来写字的,我用得上它的次数实在是甚少,不如择良才而赠之。” “这其三...”俞墨卿牵着马转身面对着他,轻轻抚过那把折扇温润的紫檀扇骨,突然一把夺过,“下次再问别人如何知晓的你的字时,劳烦先把这个藏藏好,重韵集。” 扇尾之上,刻着两个小小的篆书,俊秀飘逸的韵集二字,虽不打眼,但明眼人一看便知。 “......”重珏仍不死心,“此物如此珍贵,给我难道不带一点真心?” 俞墨卿将扇子丢进他的手里,摆手道,“非也非也,并不珍贵。” “为何。”重珏道,见俞墨卿冲他一笑,旋即自己恍然,哪有人家把如此珍贵的东西放在一堆毛笔中堆在角旮旯里,随随便便就能被拿到的说法,不过以“苏毫”美名和那笔极具欺骗性的外表坑坑他们这些外地客罢了。 想来人生总有几分失算的时候,重珏低了头。 见他失落,俞墨卿也不忍再打击,“算了算了,虽不是珍品,倒也趁手,算得上上品,工艺也蛮惊绝,留着使使,不亏。” 重珏叹一口气,眉毛仿佛能拧出水,不过好在他自愈能力向来不错,一会就像想起什么一样嬉皮笑脸道,“现在要不要去找个人问问义庄何在?” 俞墨卿莫名其妙,“去义庄干嘛?” 重珏也莫名其妙,“你不是很感兴趣吗?去治鬼啊。” “治你个...”俞墨卿终于把“头”咽了下去,只叹口气,“太晦气了,先找家客栈,住下来再说。” 重珏点点头:“哦”。 他们路过的这镇子依山而建,镇中又曲水环绕,繁荣昌盛,就连客栈酒楼也极为风雅,山水阁二楼一人一房,天色已然全黑。 俞墨卿坐在桌旁,竹寮已开,几率青烟款款游出,化作人形站定。 君迟意在她眼前落座,眼角眉梢已经恢复了些许生气,但还是有些淡淡的落寞感。 “迟意,你明天去一趟青绫,把这个送过去。”俞墨卿淡淡开口,将一纸洛宣帛皮的拜帖递了过去,上头墨香簇新,是她让重珏刚刚写成,夹在那一盒细致包起的天价颜墨之上。 “好。”君迟意低声应道,并无甚波澜。 “你...”俞墨卿抚了抚竹管,试探道,“要不要回去看看。” 君迟意蓦然睁大了眼。 “虽然你生前家里对你极为不好,但看你方才的样子,恐怕还是有些牵挂的吧。”俞墨卿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夹杂着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情绪。 但如果真的毫不在乎,甚至是恨之入骨,那便不会有什么反应了,她幼时也曾听过,初云道长把君迟意从荒坟捡回来的时候,墓上是有一些小供品的,也不知是哪个悼念她的人所放,只是后来每每有人提及此事,多数关注的还是她的家人有多么多么恶劣与残暴。 “你看,咱们也好久没回灈灵观了,在长安呆了那么久,也是难得过来,顺路看看你家看看灈灵观。”俞墨卿继续试探着劝她,“耽搁不了多久。” 这话一说完,君迟意突然笑了,“你师父都飞升这么久了,回去做什么?” “看看那帮野孩子啊,我都也有两三年没见他们了,不知道图盈,图笑他们怎么样了。”俞墨卿摊摊手,“省的他们觉得我这个大师姐为人冷漠。” 君迟意嗤道,“他们自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要是去了,指不定他们还要赶你走,马上还要去青绫门,明明不顺路,你要是真有这个自觉,当初就该对他们好点。” “也对。”俞墨卿趴在桌上百无聊赖的转竹管,“当初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和他们道个别,啧。” 她本想回我哪里对他们不好了,想到过往那些打打杀杀,又安静的闭了嘴。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君迟意将拜帖揽入袖中,“,天已经黑了,早点休息。” 待她又缩回竹寮打坐,俞墨卿才眨眨眼翻身上塌,抽出袖中鬼卫仔细观摩了两眼,心中止不住叹气,自言自语道,“若我有这个财力和定力,这东西要炼出来当个苦力扫扫樱林也是多好。” “嗤。”屋内一声低笑,似有似无,似远似近,又像是两声叠在一起。 俞墨卿并未在意,将那鬼卫绕在指尖,朝床尾道,“笑什么笑,小屁孩。” “笑你不自量力呗。”床尾有声音回道。 俞墨卿收了鬼卫,半支起身,蹬蹬床沿团菊绣花的软枕,“躲在里面也不嫌闷得慌?” 软枕微微一动,先是一双毫无血色的手慢慢攀了上来,紧紧攥住了她的衣摆,俞墨卿脸色一僵,牙齿开始很自觉地打起颤来,一支细小的手臂上蔓延着妖异的青黑色图腾,旋即是一张脸猛地窜出,直直贴上面门。 那张脸可以说是十分清丽也十分恐怖,清丽因为白白净净,看上去年纪尚轻,像个小姑娘,眼角眉梢自成一派单纯可人的风情,其下的双唇却是胭脂涂得略有些过分,不仅艳,且亮,红糟糟在周围糊成一团,嘴角一直以人所不能企及的长度咧到耳根,再加上两排沾着血的牙,像是刚生吞活剥了什么一样。 俞墨卿颤抖着往床脚退去,边退边颤声道,“别过来啊!我好怕啊!有鬼啊!” 那“小姑娘”见她这副德行,刚准备往前再探的手顿住了,本就扭曲的面孔上似乎更为扭曲,还夹着些不忍直视。 俞墨卿却抖得更欢乐,“救命啊,女鬼吃人啦,有妖怪啊!” “......”“小姑娘”沿床边坐下,一双红绸鞋子晃着欢,出声也是十分的稚气,但话语颇为无奈,“你还可以更浮夸一点。” “女鬼抽筋扒皮吸人血,掏心掏肝掏肺啦。”俞墨卿应她之言,清清嗓子,缩在床角,仗着山水阁墙壁颇为厚实,出声一声比一声嘹亮。 “.......”“小姑娘”斜她一眼,败下阵了,“算了。” 俞墨卿得她赦免,赶忙坐正身子,理一理自己方才卖力表演而乱糟糟的头发,得意道,“浸月,怎么着,比起上次是否有所长进?” “浸月”一双漆黑的瞳孔瞬然瞪得老大,连那骇人的嘴角也耷拉下来,苦着一张脸道,“老大,我是染星啊。” 俞墨卿正待走到桌边喝茶,突然脚底一个趔趄,笑得颇有些尴尬,竹寮中这对双生女鬼容貌身段性格都是十乘十的相似,当年葛暮村收她们的时候就死活分不清谁是谁,想不到时日越久,她们竟越发相像。 俞墨卿曾自作主张想在其中一人头上点上朱砂或者画一颗美人痣以作区分,磨得两人半天终于同意了,料不到完工以后,二人相视一眼,只会把人吓哭的两个女鬼先把自己吓哭了。 “哇!你为什么头上一大块红疤?!” “哇!你为什么嘴上一大颗媒婆痣?!” “......”俞墨卿站在一侧,半晌没说话,举着毛笔沮丧地放弃了这个方法。 自此也就随她们去了,可小姑娘,终归每天不安分,被收之前逮住一村就祸害一方,虽没什么实质性的本事,却仗着一张可变的脸爱怎么吓人怎么吓人,到了这竹寮里,灵力高阶数高的妖魔鬼怪比比皆是,别说去吓他们,不被他们吓到就已经是万幸,故她们每次只能趁出来之际,吓一吓俞墨卿。 俞墨卿自然了然她们心中所想,因此也颇为配合,满足她们的作恶欲,可这分清谁是谁,看来还是个大工程。 “咳。”俞墨卿轻咳一声,走到桌旁坐下道,“怎么今天就你一个,浸月呢?” “她?”染星鄙夷道,“指不定在暮先生还是十六那儿呢。” 俞墨卿挑眉,心下了然,暮先生和十六,那可是竹寮里鬼妖双族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皆为白衣飘飘,长发绾玉冠,气质出尘,不似鬼妖但似仙。 “浸月有前途啊。”俞墨卿正感慨这长江后浪推前浪,忽觉一丝不对,她坐在檀木桌边,梁上原本未曾悬挂什么帷幔珠帘一类,此时肩头却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若有若无地扫着,冰凉彻骨,抬头猛然一看,她便对上了两颗挂着的圆球。 圆球汤圆大小,连着血肉,上面还有两团带血的黑晕,十分瘆人,脑中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身上冷汗直冒,俞墨卿已然手下出力,扯住那根趁机垂下来的长舌,将那玩意儿顺势揪下来,甩到了榻上。 “诶哟!”浸月惊叫一声撞上了染星,两人同时向后滚去,撞在床板上的一刹那又都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染星拍着自己的肚子,“还说不会被吓到哈哈哈哈哈哈。” 俞墨卿,“......” 浸月也笑得直不起身,还一边捂住自己的舌头,支支吾吾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被打的反正不是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俞墨卿哑然,怎么也没料到这一手,惊吓之后才想起来让她们出来是要干嘛,忙抬手止住二人愈发放肆的笑声道,“我喊你们出来是想让你们去查个事儿。” 二人笑归笑,指令一出却不敢不听,忙摆正七扭八歪身子,正色道,“什么事用得着我们两个。” “这镇子上据说时常出现双生人,但与你们不同,是长到一定年岁才会出现,但拜过菩萨之后,又莫名的好了,你们去邻镇王宅看看此事是真是假?”俞墨卿又道,“还有,如果回来时天未破晓,就顺道去一趟义庄,看看一具没有头发的女尸是什么模样?” 浸月染星相视一眼,虽莫名,还是乖乖的接令,她们自然不能走门,于是灵巧地跳上窗户,准备离开。 俞墨卿忽又在身后叫道,“站住!” 浸月侧过烂了的半张脸疑惑道,“还有什么要交代么?” 俞墨卿手下一顿,毛骨悚然道,“......把你们的脸正正,别吓到别人。” “哦”染星闻言应了一声,嘴角迅速收回至常态,是一张俊秀俏丽的脸,浸月弄得稍微有些可怖,恢复也慢了些,于是两人边笑边折腾着离去,还不忘大肆嘲笑一番俞墨卿。 “以后见她就用这张脸好了~”染星嘻嘻笑道。 “真吓到了!揪我的力气比当年追着我三里路用的都多!”浸月边道边将眼珠按进眼眶,跳出窗户去。 “......”俞墨卿呆坐了半晌,才颓然叹出一口气。 捉鬼诛邪哪有不怕的道理,所谓不畏妖魔鬼怪,不过都是见多了,打多了之后的麻木罢了,是人都会怕,都会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有时候境况所迫,不得不战。 身后窗外是一条长河,隐隐闪过几丝波光,她抬手在桌上胡乱画了几下心中猜测,突然很想出去走走,等晃了一炷香再回来,屋内桌椅安好,寂静无声,更有些冷清的让人害怕。 第十六章:治鬼师(上) 俞墨卿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治鬼的惨状,那时候初云道长仍未飞升,自己还在山中祸害四方。 她虽已有十五岁,心性却仍像孩子一样,爱玩爱闹爱跳,虽说是一派的大师姐,却没有一点稳重的样子。 玄门中人,猎鬼除妖是必备的本领,所以各大门派常会用小鬼小怪交由弟子击杀,可初云为人温吞,又是谦谦君子,就算逮住什么鬼怪也会先加以渡化,从不拿来给他们练手,再者凶狠残暴的恶灵厉鬼,无法渡化,弟子更对付不得,故只得将一些自己的经历加之细化一点一点的教授。 可即便这样,灈灵观的弟子仍旧是源源不断往上涨,俞墨卿只道师父他老人家婆婆妈妈,妇人之仁,她都没法实战一把,君迟意却道你不懂,这是大义。 她没有东西来练手,便只能玩同门和山上无辜的居民。 图盈常被她在山门前打得趴下,怨气冲天道,“你再这样下去,别说治鬼了!先治治你自己吧!你才是那恶鬼!厉鬼!” 俞墨卿一把木剑扛上肩头,嘲道,“技不如人,嘴上功夫倒是练得不错。” “你等着!”图盈怒道,“我去告诉师傅你大开杀戒!” “你去啊!”俞墨卿答得十分有底气,她虽放肆惯了,但也不是没有分寸,次次比划都是挑初云道长应邀出门治鬼或是与友人相聚之时,故她并不担心。 待图盈骂骂咧咧的走远,她才不以为意地跳上墙头摘了两个果,在怀中擦了两下,穿过雾晚院,绕到归幻亭,阵阵薄雾隐匿在春樱淡淡的粉色中,果然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图笑自幼身体不好,从不参与他们的混战,再加上他拜入师门,本就是为了修身养性,而非打打杀杀,日后也只希望做个普普通通的论道人,于是每日就缩在木椅上看看典籍,弹弹琴。 她瞅准那本书,一个杏子丢下去,正好砸在图笑胸口。 杏子刚刚熟透,砸出几点橘色的汁水沾在了白衣上,图笑一怔,单手接住那颗落下的果子,恍然般抬起头,朝她一笑,毕恭毕敬道,“师姐。” 俞墨卿早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倍觉无趣,掀袍自墙上落下,坐到他对面,咬一口杏子,顺手拨了一下那把伏羲琴的弦,那琴好似不愿意让她碰一般发出一声闷响。 “无事献殷勤。”图笑将杏子往上一抛,又接住,“必有所求。” 俞墨卿脸皮并不薄,“我要你给我做个见证。” “见证?” “对。”她将杏子皮往墙外一抛,“一会儿师父回来,问起今日我在哪儿,你就说我一直在这里与你讲道论法。” 图笑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样子,将杏子收入袖中,“一定是又跟他们打架了。” “图盈那小子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向来欺负同门欺负惯了的,我打他也是为你们出气。”俞墨卿又去撩拨琴弦,“他不也也叫过你病鬼,病秧子么?” 图笑摇摇头,有意无意扫过她拨弦的手,脸上却仍是一副得道成仙的笑意,“他不过是骄矜惯了,也不是真的对我们有恶意,每次失言之后也是会赔礼的。” “是吗?”俞墨卿挑眉,本想说叫我女魔头这么多年我一口气憋着呢,又想到自己床头他每次下山带回来的小玩意儿,话又憋回了心里。 俞墨卿架着木剑斜倚着木桌,看着那把琴,手又痒了,对着那古琴又拨了一下,这次到没有很闷,只是发出了一声破锣一般的声音,像在嘲讽,俞墨卿挑眉,不服气般装模作样按了两下,继续一拨,琴弦铮然而响,虽有穿云破雨之势,却毫无音律可言。 图笑似乎终于忍不住自己的琴遭受此等摧残,默默放下书,抬起眼,“要不......我教你吧。” “教我?”俞墨卿来了一丝兴趣,“你怎么就知道我能学会?” 图笑道,“原先我也不会,也怕过,再者说,难道师姐你生下来就会捉鬼御剑吗?” “那不一样。”俞墨卿终于放过了他的琴,摆摆手,“就好比你天生心中有音律上的天分,而我有打架方面的天分,如果我现在教你打架,你学不学。” 图笑摇摇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俞墨卿一挑木剑,“此琴有灵,我若动它,才是亵渎。” 图笑瞥她一眼,那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你已经动过它很多次了。 “其实也不甚难,再者说,琴者,修身养性。”图笑轻轻拨弦,那琴像是顺从的低下头,发出一声幽谷空鸣,“心里烦躁的时候,弹弹琴多好。” “我浮躁就出去打架咯。”俞墨卿晃晃脑袋,“或者你弹给我听呗。” “那我受欺负时,还劳烦师姐出手帮我打架了。”图笑笑道。 归幻亭清风寂寂,她跳上跳下玩了半晌,算准了初云道长回来的时间,这才装模作样的拿起一本古籍,翻开其中一页,给图笑使了使眼色,图笑会意,朝她点点头。 有人声由远及近,衣袍带风,脚步稳健,俞墨卿耳力极好,待听清声音后,却蓦然脸色一变,抓起木剑便往墙头上跳去。 图笑放下书惊道,“师姐去哪儿?” “她是要逃走。” 这声音自他头上传来,十二分的清雅风骨带着一丝倦怠感,俞墨卿神色却陡然一凛,脚下速度更快,慌乱之中踩下两片黛瓦,一道蓝色身影闪过,她便被人提溜着领子拎了回来。 “啧,不错,这次身法比上次还要快些。”提溜着她的那人语气带上了些许赞赏,把她丢到地上,俞墨卿往前一趴,对上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靴,登时蔫了。 身后图笑愣愣地起身,急忙施礼,“师父,亦凌君。” 亦凌君乃是初云道长好友,两人常一起谈论道法,共同游猎四方,俞墨卿只觉得奇怪,这俩人脾性大不相同,甚至可说是一个天上一个海里,初云随和,即便她犯了错,也不忍多加责罚,再加上他一副老婆子心肠,渡化这渡化那,向来强调人心向善。 而这位亦凌君为人虽与小辈儿们嬉皮笑脸,虽也亲和,罚起人来却是经常下得狠手,甚至强调以恶制恶,闻言手下弟子被他训过之后,一个比一个厉害。 故俞墨卿只要在作恶之后见到亦凌君,第一策略永远是跑为上策,实在不行在考虑对她那个软师父用苦肉计。 眼下显然第一策略失效,第二策略须得实行。 她趴在地上,“哇——”地哭出声,假哭到最后竟真挤出几滴泪,“图盈他先动的手!” 亦凌君在她身后嗤道,“诶呀,想不到小红你身手有长进,这演的本事也有长进。” 俞墨卿咬牙切齿道,“不准叫我小红。” 亦凌君叉着腰,“你还不乐意了。” 初云从刚才起就没说话,这幅场景他这么多年来少说也见过上百次,早已习惯,众人皆知他最挂念的就是自己观中这帮小辈,其中自然以第一大祸害俞墨卿为主。 俞墨卿哭道,“是真的啊,不信你们看。” 她伸出一只手臂,手臂上竟然红了一片,还隐隐透出青紫。 图笑又是一惊,俞墨卿自初云道长座下长成,身手天资都是一等,横行霸道于山闱,从没吃过亏,被图盈一个后辈伤到,着实不可能。 亦凌君显然也不信,哼道,“这回更聪明了,初云,我早说了,让我把她带回去训上几天,保证回来规规矩矩,你说东她不敢往西!” 俞墨卿身形一僵,正暗自腹诽亦凌君为老不尊,却见一道浅色的身影在她面前蹲下,竟真拉起她的袖子仔仔细细的看她的伤,心下不禁悚然,那伤确实不是打出来的,而是方才跳上墙时,从一只倒霉的毛毛虫身上捋下的几簇黑毛弄出来的。 她噤声不敢动,初云却叹了一口气,忽觉臂上忽地一疼,旋即一片清凉,痒感也下去不少,初云已自袖中掏出一片药拍了上去,看那药是做什么的,便知他已知其中端倪,她那向来厚的似城墙的脸居然有些微热。 初云朝亦凌君笑道,“你那山上都是些男子,多打两下伤不到皮肉筋骨,阿绛是姑娘,在怎么调皮捣蛋,估计也熬不过你手下那一鞭子。” “她那是调皮捣蛋?”亦凌君抱臂站在一侧,突然自袖中拿出一只白绢小卷,所有人都一愣,那是亦凌君门下的戒罚录,每每弟子犯错,都要光荣在列,以便他以后翻翻旧账,找机会训上几句,现如今,手竟伸到了灈灵观门下。 “偷君姑娘灵剑打野兔,顺道砍了兔妖洞府门口三道符,将后山村民种的浆果园采了大半,说要酿酒,搞得整个灈灵观连续半月和血涂地狱一般。”亦凌君似乎是不忍读下去,啧啧展开戒罚录,她的名下竟黑压压的写着一片,“这哪是调皮捣蛋,简直是作恶多端。” “阿绛毕竟还是个孩子,长大自然明白。”初云搬出了他对一山老小说的最经典台词,只是这台词中,意味却像比以往重了许多。 图笑在一旁忙打圆场,“师姐只是性子急了些,爱闹腾了些,没有恶意的。” 亦凌君终于收了戒罚录,笑道,“得了,你们护短,我管不了。” 俞墨卿咬牙蹲在地上,看那道蓝色的身影在她面前蹲下,歪嘴一笑,“以后再想着闹腾,到我这儿来,我跟你打,如何?” 俞墨卿瞪他一眼,哼地一声扭过脑袋,亦凌君修为与初云同时期,似乎比初云还早修得仙身,她再傻也知道自己跟他对上,最终结果必然是被他吊打,明显是在故意寻衅。 亦凌君也不恼,哈哈笑着携初云消失在园后,“走走走,我们去喝酒。” 图笑忙去把她牵起来,“师姐,你可真倒霉。” “当然倒霉。”俞墨卿被摔得脚下一麻,手臂上痒虽消了不少,还是有些难受,挠了两下道,“遇上这么个为老不尊的。” “不过最近你最好收敛收敛。”图笑认真道。 “为何?”俞墨卿仍在挠手臂,“又有哪家上来告状了?” “不是不是。”图笑摇摇脑袋,“我也是听洛师妹说的,师父近来就要飞升,位列仙班了!” 俞墨卿抓痒的手陡然一僵,愣住了,虽知早有这么一天,却还是如惊雷劈在天灵盖上,久久回不过神。 她自小便是由君迟意和初云道长手把手带大的,师父,于其他弟子而言,仅有一层师的情谊,而于她而言,初云道长更像是父,位列仙班,是多少修道者一辈子所追逐的梦想,如今初云道长终已成事,她本该高兴,可这高兴里更多是难过。 “师姐?”图笑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没事吧,我也很舍不得师父,但他成仙是好事啊。” 俞墨卿怔然点点头,和图笑道别后,连木剑也忘了拿,默默的回了雾晚院自己的卧房,和衣睡了一夜。 那几日,她安静的近乎诡异,她一安静,整个灈灵观想闹腾也闹腾不起来,君迟意来找过她几次,却对飞升一事只字不提,只传道论法,告诉她如何降妖,向来不喜好好听课的俞墨卿惶惶然间竟也听进去大半。 待到墙角杏子落尽,初云道长竟亲自登门,喊她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自观中下山,两侧薄暮烟霭,山道崎岖却植满翠竹,竹香清逸宜人,时不时有些小妖窜出,见初云道长一尾拂尘一把长剑,气度翩然,忙弯腰施礼,初云便回以微微颔首,可那些小妖看见他身后所跟的俞墨卿时,个个神色大变,有几只兔子窜进草堆,瑟瑟发抖。 俞墨卿眉角抽了一抽,她向来恶名在外,倒也习惯,再偷瞄一眼前面身板笔直的初云道长,清俊温和的面上竟是一片习以为常的淡然,这些场景,他平日里见得比俞墨卿更多。 初云道长虽然话少,但与她一起时也不至于一句不说,这次却一路静默异常,温润的墨色瞳孔有如一潭深水,看得俞墨卿心里七上八下,走过两座山头之后,俞墨卿双脚已开始发颤,初云却仍旧面不改色。 待行至一处山坳,初云道长才止住了步子,月明星稀,眼前是一片荷塘,碧波百顷,已至盛夏时节,塘中荷花本该盛放,而此刻,却除了几片稀稀拉拉的枯死荷叶,竟再无其他。 岸边淤泥杂草之中,不闻蛙鸣,不见萤火。 俞墨卿细细在草中翻找一遍,皱了眉头,“师父,这里没有生气。” 初云朝她点点头道,“确实没有生气,你知不知道为何?” 俞墨卿抄起一根草秆向土中挖去,挖了半晌却不见什么疑点,皱眉道,“恐怕得去湖里找,师傅劳烦借剑一用。” “无需借,这把剑本就是你的。”初云淡淡道,他背后剑鞘之中猛然窜出一道凌厉的剑光,剑身通体莹白,薄且轻巧,上铸两个小小的篆书:唯安。 “试着纵剑。” 俞墨卿一怔,忙催动剑诀,唯安果然剑身一转,一道寒光掠过莲塘,在平静的水面上掀起一道银色水波,应她召入水。 不一会儿,那把剑又自水面升起,自荷塘中挑起一团黑乎乎的物什丢到她的脚边,剑却并未入鞘,而是落到了她的手侧,插入了泥土。 俞墨卿无暇去顾那团黑乎乎的物什,而是拿起那把剑,剑身本是全新,此刻在荷塘里走了一遭,虽不沾泥,却仍是挂着几滴污水,别派弟子一早赐剑,只有灈灵观,因怕弟子误伤无辜,更防俞墨卿此等胡作非为之辈,一直是用木剑修习,因而她虽然早已把剑诀背的滚瓜烂熟,却从未摸过真剑,而今她第一次碰到,就让宝贝干入水挑秽物干这种脏活,她难免有些心疼,忙抬袖去擦。 却听初云在一旁训道,“你既发觉池中有异,此时就算剑断了,也不能掉以轻心。” 手头动作一滞,俞墨卿只得听言定心去看那团黑漆漆的物什,上手直接扒开,她的脸色却愈发得不好看,塘中清水仍在,水克火,而唯安挑起的确是一团焦黑的荷叶,拨开最上面的,里面是同样烧成乌黑一片的莲杆,还有几具湖鱼的焦黑的尸体,散发着潮湿无比的腥臭。 “如何?”初云并没有要帮她的意思,负手站在一侧。 “火烧所致。”俞墨卿起身,仍紧紧的攥着剑,“水克火,能入水的火,仅有天界圣火,朱雀神火和凤凰火。” “那这是哪一种火?”初云淡淡看向她脚下那团污物,“我听村民所言,这荷塘近一年来寸草不生,常有妖孽作乱,致使此地火光大盛,烧死村民无数,逼的他们迁往别处,流离失所。” 俞墨卿低头细想道,“朱雀乃上神,四灵之一,与另外三个神兽共守长安帝都,自不可能是它,天界圣火乃是仙人所用,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最有可能的便是凤凰火。” “不错。”初云终于舒展了一下眉头,“凤凰火烧起来是何形态?” “状似莲花,中有凰羽图腾,呈朱砂红。”俞墨卿顿了顿,“多以团聚,广而不烈,可致城镇亡。” 初云突然垂眸看了看她,眼波一动,“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次。” “多以团聚......广而不烈,可致城镇亡。” 俞墨卿又是一顿,这下连她自己也知晓其中不妥,书本所言,凤凰火广而不烈,并非所指其杀伤力不强,而是指它的火势即火烧得不盛,后一句致城镇而亡所说才是其烈性所在,而村名所言却是此地火光大盛,这样一来,绝不可能是凤凰火所灼。 初云往前走了一步,静静望向水面,忽地眉峰微微凛起,一卷拂尘,带出了一块白色莹亮的东西,软软的落在草地上。 “你过来看看这个。”初云轻声唤道。 俞墨卿正想着天界圣火中有没有哪种烧起来会火光大盛,听初云唤他,忙过去看,看过之后,心中疑虑烧得比凤凰火还烈。 那是一片莹白的贝壳,只长于海中,而能植满莲花的水必是淡水. “有东西把海水引过来了。”俞墨卿干笑道,此处往西百里便是海,若是什么东西能把此处与海打通,或者是运海水至此,绝对不是一般的妖怪,而如果是是塘中水曾经被抽干,即便非神火,也能灼烧一片且火光颇盛。 初云道长飞升在即,绝对不能出什么岔子,权宜之计只有先撤,她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师父,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去......找帮手。” “帮手?”初云忽地严肃起来,声音依旧平静,“若是你一个人遇到这种境地时,如何寻得帮手?如何保命?” 岂料话音将落,一阵寒意便从俞墨卿的背后窜起,这寒意却不是她自身所致,而是背后,背后杂乱的丛林中,有什么东西隐隐蛰伏,正在规律的呼吸着。 第十七章:治鬼师(下) 呼吸声沉沉,混在林中的冷风里。 俞墨卿神色陡然大变,攥着唯安的手也禁不住发抖,她望向一边的初云,颤抖出声,“师...父......。” 莲塘岸边,初云道长一袭白衣静立,周身隐隐白光浮动,听她出声,抬眸朝她那儿望去,待对上她的眼睛,眸底却毫无一丝波澜。 论修为,论耳力,修成仙身之人绝非凡人所能比拟,她能发现的异样,她师父绝不可能察觉不出,而今竟连她出声求助都纹丝不动,想来是打定主意要她以一人之力对战此物。 她极力稳住身形,只觉得鼻头一酸,咬着牙往后两步,靠到一棵树上,背贴上树皮,俞墨卿才屏息转身,林中风大,黑雾也大,只有莲塘半边有几丝稀疏的月光穿透薄雾,稍稍能看清一些。 右颊边忽然微痒,她猛然转过头去,满眼却只有交错复杂的枯枝败叶,俞墨卿凝神想看透黑雾后的场景,浑身突然一凛,下巴上有东西莫名的扫过,那东西似乎在和她玩游戏一般,轻轻绕到她脑后,刮下了几缕发丝。 唯安剑意凛然,刺破薄雾朝那东西斩去,她出手极快,且用了八成功力,本以为虽不能斩杀也能重伤三分那妖怪,可回过头去,方才唯安斩过的位置,什么也没有。 初云负手站在一侧,目光平静,低声道,“唯安有灵,三尺之内如果有妖邪丹元靠近,自会出鞘。” 俞墨卿怔然,轻声回道,“那会不会是冥鬼?”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察出了不对,冥鬼虽无形无丹,但绝不可能有能力把一池湖水换成一池海水,俞墨卿往初云身边移了两寸,正低头细想,却听身侧有人低喝,“小心!” 她猛然抬头,却对上了两盏她头大的红灯笼,红灯灼灼,灯光明亮,却照不亮身周,手中唯安忽然猛颤起来,向前刺去,白光划破黑幕,俞墨卿睁大了眼睛,终于看清了那是个什么东西,当即作出决定,一道剑诀默念。 唯安忽地改变剑势,剑身横陈向前疾速移去,夜幕中竟显出一条帛绢般的剑影,两盏红灯笼就横在这条帛绢的末端,被齐齐斩绝。 一道长嘶划破林中薄雾,响彻天际,两只灯笼瞬然黯淡下去,喷薄而出两道腥气浓烈的黑血,俞墨卿自然认得这东西,不管是话本还是玄门典籍,金钩喙,长尾羽,无外乎是凤凰。 却又有些不同,凤者,凰者乃百鸟之王,通体红金,尾羽七彩,目为墨色,性情温和,眼前这只通体黑青,眦目欲裂,身上妖气极为浓烈,应当是只妖化的凤凰,这只妖凤被她剜下双目,疼的在林中一边长嘶一边用巨大的尾羽卷起肆虐的尘土。 俞墨卿虽山大王当了许久,可见到的全是些任她欺凌性情温顺的精怪,见妖凤发狂,方才心中那一点底气尽数消失,双腿也打起颤来。 “师父......救我。”她咬牙出声。 身边除了那只发狂的怪鸟,无人应答,她猛然回头去看初云方才所站的位置,竟然已无那道淡白的身影。 她突然有些慌了神,踉跄两步,却猛然被什么掀起,狠狠地撞在树上,胸腔中一阵闷痛,那妖凤虽失了双目却仍然判断出了她的位置,俞墨卿咬着牙擦一把自肩上伤口上流出的血,突然一道金光直冲她面门而来。 妖凤的金钩喙硬如玄铁,内排细细密密钉子一般的牙齿,灵力低微的修士或普通人但凡碰到,便会即刻留下难去的腐蚀痕,俞墨卿忍住妖凤口中腥臭,咬咬牙,灵力运往手心,竟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力量,生生接住了那道金光,五指扣住妖凤突出的上喙,死死向她身侧掰过去。 她早已瞅准背后有几只前人砍到一半所留下的巨大树木桩,缺口早已由于阴暗潮湿的环境长出了污糟糟的苔藓和木耳,木质定然稀松,手中运力更盛,竟震下那妖凤两颗挂着碎肉的獠牙。 妖凤血已流尽的双目猛然睁大,似要爆裂开来,但他还未发出一声长啸之时,金钩喙已如铆钉般死死钉入那两截半段的古木之中,动弹不得。 俞墨卿抽出袖中的缚妖绳,往他身上抛去,缚妖绳与唯安一般,遇妖丹则自身收紧,将那妖凤捆了个严实。 待做完一切,俞墨卿捂住肩膀瘫在地上,唯安仍攥在手里,呆愣半晌,白衣已经污了一片,有妖凤溅出的血,有她自己的血,还有散发着焦灼气息的污泥荷叶。 “师父......”她又提气喊了一声,林中依旧只有夜风,和那怪鸟的不死心的喘息声。 她终于哭了出来,甚至越哭越大声,哭得毫无形象可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是对师父弃自己于不顾的难过。 林中黑雾仍未散尽,初云也仍未现身。 等哭完了,哭累了,她才拿定主意,扶着唯安站起来,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鼻涕,往林外走去,此地偏僻,没有她所熟识的山头妖怪或是修仙门派,找人通风报信也是难事,来时的两座山头隐隐绰绰,看似近,她走了小半柱香,却还是没出妖凤的尾羽范围,身体庞然如此,吸干荷塘水,引海入流并非难事。 俞墨卿靠着一块山石坐了下来,拍上自己的几个穴道,稳住脉门止住血,细细打量脚边的一条长羽,虽然已有成七彩之势,整体仍旧是乌青的颜色,想必是妄图修成凤凰,却不料走火入魔的残次品。 天幕之上,残星半点,上弦月幽幽,虽然仍旧没有多少生灵,也稍稍让人舒心。 俞墨卿叹出一口气,初云道长的用心她不是不明白,他飞升之后,自然无法护持灈灵观大大小小,而她,打架摘果欺负人是一绝,真正的妖邪却是从来没有除过,甚至都没有遇过。 书本所学,前人所绘,看时可匆匆笑谈而过,甚至和那些师弟师妹指着那些妖魔鬼怪骂上两句战力奇弱,看后则甩手抛开,可笑的是,在第一次历练面前,她竟然落得如此狼狈。 可悲的是,她的师父至始至终都没有要帮她的意思,虽说是为她好,想想又是鼻头一酸。 俞墨卿斜斜靠在树上,正准备抬手胡乱的再擦一把,面上又有一丝细如丝之物划过,旋即一阵微痒。 唯安院线安然在侧,突然轻轻颤动起来,俞墨卿一怔,忙伸手攥紧向四周看去,可依旧什么都没有,她心中一动,微微闭上眼,放轻自己的气息,果不其然,不过片刻,那阵瘙痒又自脸上传来,她蓦然睁眼,死死拽住了哪样东西,待看清之后,却呆住了。 那是一尾凤羽,通体乌青,她还未来得及查探缚妖绳,一阵血腥气便扑面而来,林中长嘶再起,却已不似原先那般嘹亮,而是闷如惊雷的一声咆哮,旋即便是一张扭曲的鸟面俯身上来。 双目已剩下两只骇然的血窟窿,俞墨卿呆愣三秒,才反应过来,那妖凤为脱逃出来,竟生生折断了自己的喙! 俞墨卿现下已无多少力气,而那怪物身上的妖气竟比先前更重,长尾羽轻易便卷起她往树上砸去,俞墨卿背上遭一重创,终于呕出一口血来,这口血原先郁结在胸口,如今吐出之后,竟激起她心底隐隐的暴怒。 唯安应势发出铮然铿锵之声,剑身竟透出血色,她横行霸道这么多年,又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抓住那尾长羽御剑而上,游蛇一般绕过妖凤巨大的头顶,不顾咆哮声伴着万点飞叶刮破身上血肉,死死缠住了妖凤的脖子,密密麻麻地乌青色羽毛如鳞片般被层层剥开,那尾它自己身上的长羽便割出了脖颈间殷红的血肉。 血肉腥气弥漫在雾中,俞墨卿顺势坐上他的背,恨恨骂道,“畜生该死。” 全身灵力灌输到唯安剑身,血腥之气肆虐于空中国,她对准丹元处,狠狠一击而下。 却没有意料之中的血溅满脸,一道白光闪过天际,唯安突然被一尾拂尘卷起,落在了地上,她迷迷糊糊中去抓唯安,却被一张并不宽阔却有力的肩膀背起。 这张背,从小到大,在她闯祸时挡在前面,在她爬树摘果下不来时,将她背下,她自然知道是谁。 “师父......。”她轻声唤道,却再不是没人回应。 “嗯。”初云柔声回道。 俞墨卿挽住他的脖子,晕晕乎乎中又一次很没出息地哭出来。 天已破晓,云中透出两道熹微的晨光,不远处郁郁葱葱的仙山之上,灈灵观前,早课之声渐起,平和安宁。 第十八章:双生2 “老大?”有人在轻轻扯动她的竹寮。 “老大怎么好像哭了?”浸月疑道。 “瞎说。”染星嘀咕,“一定是这破房子时日久了,又附庸风雅建在水上,湿气重了!” 俞墨卿袖中五指收紧,眉尖抽了一抽,心中郁闷,她这樱林也建在水上,打鱼赏落花多方便,冬暖夏凉除了蚊子多点全是好处,怎么就成了附庸风雅? “也对哦,你看她次次打鬼的样子。”浸月伸出手指比划两下,“鬼都快哭了,她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嗯嗯。”染星附和。 俞墨卿眉尖又是一抽,心道我打鬼我为什么要哭? “她再不醒我们就干等着?”染星打了个哈欠接道,“也没法回竹寮,累啊。” 浸月似乎爬上了凳子,倒了杯水自顾自喝道,“好不容易出来一遭,我还没玩够呢。” “玩什么?”染星嗤道,“老大自己又不会被我们吓到,又不准我们去吓唬别人,玩又有什么意思。” “谁说没人可玩?”浸月跳下凳子,拍拍手往门边走去,“君姐姐今儿一早就走了,老大又睡着,隔壁不还有个傻乎乎的人等着玩吗?” “对哦!”染星喜道。 听二人欢欢乐乐地似乎真的准备去隔壁吓唬重珏,她终于装不下去了,随手拂了拂脸上早就干得差不多的泪痕,哼道,“闯祸之后,家法伺候。” 所谓家法,就是倒吊在樱花树上喂蚊子,鬼怪一类不易被入侵,却血腥气颇重,故蚊子伤不了他们,却能被血腥气吸引,嗡嗡不止。 不少小鬼小怪都曾抱怨过此法太过于变态,还不如被她打一顿来的痛快,俞墨卿却道此法甚好,起码犯过一次都会心有余悸不会犯上第二次。 两道正准备推开红木门绯色听她这话,身影齐齐一停,略有些僵直地转身,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齐齐咧嘴一笑,“老大。” “还有脸叫我老大?”俞墨卿挑挑眉,“上次吓唬别人吊了多久,这次翻倍?” 浸月,染星同时面色一变,转身栓紧了门。 “好了,说吧,查到什么了?”俞墨卿将杯中茶蓄满,喝了一口才发现昨夜陈茶已凉,不禁皱了皱眉。 染星跳上凳子,刚准备开口,门外突然有人敲门,旋即便是重珏那颇具少年感的声音,“俞姑娘,起了没?” 染星嘴巴撅了起来,“怎么办,我还说不说?” 俞墨卿拍拍袍子起身去开门,笑道,“说,怎么能不说。” 重珏自小长在长安城,江南姑苏一带从未来过,文人雅士对诗意山水总是有种独特的向往,早起去市上晃了一圈,竟发现比起诗意山水,这山水里的各式早点竟更让他拍手称妙,见到一个稀奇玩意便掏银子买下,慢慢悠悠半个时辰下来,竟抱了一堆来敲俞墨卿的门。 门一开,里头竟还缩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绯衣小姑娘,更是乐呵呵道,“来来来,正好一起吃。” 俞墨卿望着足足占了半桌的诸般点心有些欲言又止,染星年岁还小,三两下跳上椅子,顿时把俞墨卿交代的事抛到脑后,抄起一个鸭子状的点心好奇道,“这是个什么?” 浸月对重珏的兴趣明显大于那些稀奇古怪的吃食,抓住他的衣摆,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你叫什么?家住哪儿?你这扇子是做什么用的?” 重珏笑眯眯地正要答话,那头染星观摩鸭子半晌不得其玄妙,竟一指戳进去,刹那间滚烫的豆沙四溅,染星倏忽跳下椅子,捂住脸嚎道,“老大!这妖孽会流血!” 俞墨卿在鸡飞狗跳间默默坐下,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道,“都给我安静!” 另三人同时一怔,都默默捡了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下,俞墨卿甚为满意地点头,“好了,说说怎么回事?” 染星心有余悸地看了鸭子一眼,抄起另一只兔子,囫囵道,“昨夜我们出去之后,我就和浸月分头行动了,我去了王家,她去了义庄。” 重珏扇子晃得哗哗响,“你去查双生的事儿了?” 俞墨卿并不打算瞒他,点点头对染星奇道,“你们俩居然学会分头了,可喜可贺。” 浸月晃着腿哼道,“这有什么可喜可贺的,还不是染星自己修习不到家,变脸只会变些歪瓜裂枣,让她去义庄指不定会弄出什么东西来。” 说罢双指一动,手头一个点着笑脸的糯米卷便五官歪斜,颇为搞笑。 “所以才拜托好姐姐你去啊。”染星狗腿道,“那王家富丽堂皇,大宅子有五进呢,花园水池里养了不少鱼还有王八还有.......。” “咳咳,说重点。”俞墨卿指节敲敲桌子,及时打住了她的絮叨。 “哦。”染星已经吃完一个豆沙包,又拿起另一个,“他家小公子的卧房风水本就不好,我进去之后探他命魂,虽然据说他平日里玩弄乡里,霸道一方,但他的命魂却是不全。” “不全?”重珏又露出那副惊奇的样子。 “就是命魂遭过灵力创伤,或者是被阴邪之物吞噬过再吐出来。”浸月解释道。 “如果过重,就会疯疯癫癫,救不回来,但那小公子的命魂所创力道把握的很好。”染星咬一口包子,“除了往后偶尔体虚之外,不会有什么大影响。” “如果是精怪所为,恐怕道行颇深啊。”俞墨卿叹道。 “棘手吗?”重珏摇了摇破折扇。 俞墨卿点点头,扁扁嘴,也不顾那陈茶凉,“有点。” 刚送到嘴边,手头茶碗便被人接下,换上一只温热的竹筒,重珏笑道,“那个凉,这个好,排了两柱香的队,据说是西市一绝的随园豆浆。” 染星双目一瞪,半只煎饺卡在脖子里,僵硬看一眼浸月,浸月回以一个看穿一切的笑,只有俞墨卿面色略怪,还是依言喝了一口豆浆,对染星道,“继续。” “完了。”染星道。 “这就完了?!”俞墨卿瞪了眼。 “你还想怎样?”染星莫名其妙。 “我在问你从中知道些什么?”俞墨卿道。 染星更莫名,“这不是你的事儿吗?” “......光知其表,不知其因,你怎么增进修为。”俞墨卿反问。 染星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她的话,挠挠头接道,“第一,双生虽然基本一样,但命魂是两条,说明出现的两个王小公子是命魂被一分为二了。” “嗯。”俞墨卿点头。 “第二,作乱的东西搞出双生闹剧,又没闹出什么真乱子,拜个菩萨就能解决,想必只是想玩玩,并不想闹出大动静。” “仅此而已?”俞墨卿已小口将豆浆喝完,幽幽转着竹筒,“再想想。” “还有什么?!”染星大惊,重珏拍拍扇子,挤眉弄眼。 俞墨卿道,“你眼睛不舒服?” 重珏折扇一抖,嘿嘿笑道,“我只是想提点一下这个小姑娘。” 俞墨卿挑眉,“有何高见?” 重珏道,“行事必有目的,一环必扣一环,王小公子双生是第一环,下一环何在?” 染星聪慧,一点即通,拍手道,“菩萨庙!” 顿了一会儿,又疑惑道,“那下一环呢?骗到庙里也没干什么啊?” “那得亲自去看看才知道。:俞墨卿道,又扭头环视屋内,“咦,浸月呢?” 重珏也一呆,“方才还在这儿呢。” 染星早已习惯,将糖糕的纸折成一个小狐狸在手心把玩,无所谓道,“估计躲在哪儿折腾她的脸呢,毕竟她说那女尸死相还是有些难复原。” 这话还未说完,重珏便面色煞白,如炸了毛的猫一般跳了出去,从不离手的折扇甩了出去,声音也拔高了几个度,“你....你..你......。” 俞墨卿抬手接住折扇,同样习以为常,“下来。” 浸月闻言自房梁纵身跳下,还是那身绯衣,只不过手中多了一把乌黑的长发,头顶血肉模糊一片,正嫌弃地嚷嚷,“死成什么样不好,非得这样。” 待那张脸转过来,已是一张成年女性的面孔,面色青白,五官端正仍能看出生前之态。 重珏虽知与俞墨卿一道的不会是什么普通人,却也没料到原先那个小姑娘会突然变脸,此刻惊得说不出话来,不敢往前一步。 “别摆出那副表情。”俞墨卿将扇子甩给他,招招手,“来来来,看看这上面有没有疑点。” “这...这...这......。”重珏目瞪口呆。 “这什么这,这是浸月变化的那具女尸。”俞墨卿将浸月又往他面前送了两分,浸月摸摸自己没头发的脑壳,忽地朝他咧嘴一笑,重珏毛骨悚然。 俞墨卿道,“重大人你不是混过刑部吗?看看有什么疑点?” 重珏轻咳两声,原地踏了两步,终于克制了内心悚然之感,看了一会儿道,“这个...行凶之人下手颇为狠辣,头皮割得极为精细,整张剥离之后,只剩下这张脸了。” 浸月点点头,俞墨卿也跟着点点头,染星在座上已风卷残云吃了大半早点,呜呜一声表示赞同。 “果然如传说所言,并不算惊艳,是位才绝。”看过浸月变化出的十指上层层老茧,重珏下了定论。 “有理,有理。”俞墨卿道,“浸月,她死时是否有孕?” 浸月点点自己血淋淋的脑袋,“肚子挺大了的了,不过妓馆衣服繁重复杂,不大能看得出来而已。” 染星吃完一桌糕点,拍拍手不满道,“你就一直在让我们说,你自己都没干什么事。” “哦。”俞墨卿丝毫未觉不好意思,抬手弹开腰间竹管的盖子,“你们先进去吧,我现在去****该干的事儿了。” 两道绯色薄雾飞入竹寮,重珏才稍稍回过神来,“接下来去菩萨庙?” “不不不。”俞墨卿抓起那只灌过豆浆的竹筒转了两下,“趁早市没闭市,先去一趟。” “怎么?”重珏自觉掏出钱袋,“还要买豆浆?” “你这豆浆买了多少钱?”俞墨卿皱眉,又拍拍筒底。 “一钱。”重珏老实答。 “一钱?”俞墨卿叹口气,“更该去一趟了,重大人这么聪明,无商不奸不需要我解释吧。” “我被坑啦?”重珏恍然。 “没错。”俞墨卿毫不留情地啧啧,往外走去,“江南百里地,豆浆无数家,家家都是这个味儿,顶多三文的东西,你被那商贩雇的几个伙计一忽悠,买成一钱,不是被坑是什么。” 重珏原地怔了一刻,低头看看自己冤大头的打扮,也重重叹了一口气,霎时又一甩这扇,抬头又是一张极其讨喜的笑脸,摇头晃脑地跟着下了楼。 他们自然没去早市,向山水阁伙计打听清楚观音庙所在,得知并不甚远,就准备徒步,那伙计嗓门大,也恨热情,临了还不忘嘱咐,“您二位可得记住,那地儿虽灵验,但香火钱收的也狠。” “知道了,不差那点。”俞墨卿摆摆手,笑得颇有底气。 待出了山水阁,二人刚走上长街,背后那大嗓门又再度响起,“嘿,都说观音庙求身体安康,辟邪驱魔很灵,不知道这姻缘怎么说。” 重珏眉目一弯,俞墨卿装作未曾听到一样往前大步离去。 第十九章:诡佛1 等走到观音庙附近,二人才发现这庙的大小居然不输长安的几大寺庙,墙垣有些剥落,建了也有些年头,门口立着一棵巨大的枯木,枯木上描金的红绸飘飘,挂满了愿望,有陈旧的,有近来新进的。 重珏扇子撑下巴,奇道,“此寺居然无名。” 俞墨卿看一眼门檐上空白一片的匾额,绕到枯木旁,上去拉下一个,瞅一眼,又扯下另一个,又是瞅一眼,放了手。 “偷看别人所想坏别人心愿,非君子所为。”重珏幽幽道。 “迂腐。”俞墨卿简洁有力的回击,自那树下走出,“如果有什么病灾挂个红条条就能解决,那这天底下的医馆干脆关门大吉好了。” 重珏语塞,呛道,“许是人家来求姻缘。” 俞墨卿正要说话,旁边一位挂绳的大娘猛地转过头来,手摆得极快,一身珠翠跟着哗哗作响,涂满脂粉的一张笑颜破有亲和力,“我说这位公子,姻缘该去月老庙求,来这儿做什么?” “这里不测姻缘?”重珏拍拍折扇,满脸讶异。 俞墨卿抱着手臂看好戏。 大娘道,“这寺虽无名,但当地人都叫它‘康济寺’,但凡有鬼有妖的,过来奉上两柱康济香,灵验的不行,不日便能安定,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姻缘此种,哪是康济菩萨管的。” 重珏笑道,“嘿,真这么灵?” 大娘眼一瞪,话出口底气十足,“可不,进来本镇几次闹鬼全是头一天拜,第二天就好,就连双生人这种吓破胆子的都能治的妥妥当当,不叫灵叫什么?” 俞墨卿往前一步,眼眶跟着一红,“实不相瞒,我们是从远处来的,家中也有这双生作怪,听说此地灵验才来,只是不知应该怎么个求法,香火钱几许?” 大娘一听这话,“啧啧”两声,面露同情之色,“俗话说,这破钱消灾,此处香火钱比别处本就贵上许多,这治双生,更是要黄金百两奉上一柱安魂香,在寺中香炉内烧上一夜。” “黄金百两?”俞墨卿讶异。 大娘笑道,“虽贵,但贵的值得啊,我瞧二位这风姿气度,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自家人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是,是。”重珏忙应和。 “除此之外,你们回去之后的晚上,定要将中鬼之人的门窗都封好,不准他人偷看,否则啊,这菩萨就不灵了!”大娘道,又好意指指门边一处朱红小门,“若还有什么问题啊,里头有个小沙弥,问他就成。” 那大娘一招手,便来了一辆马车,上面刻着某府的家纹,同样是极富奢华之意,叮叮当当的离去,俞墨卿站在原地目送,长舒出一口气。 重珏笑意盎然道,“作何感想?” 俞墨卿道,“吃人不吐骨。” 黄金百两,绝非普通人家能拿出的数目,用作香火钱,这香火估计能烧了姑苏城,俞墨卿道望望那有些破落的大门和墙垣,扯扯重珏的袖子,“你还有多少钱?” 重珏神色古怪道,“你不会真想破财吧。” 俞墨卿道,“既然这么灵,破财又如何?” 重珏挑眉道,“你说这杀风尘女子的和搞出双生作乱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俞墨卿摇摇头,“术业有专攻,光靠双生作乱便能唬到这么多人,又何必杀几个可怜的风尘女充当一个无所谓的背景。” “有理,有理。”重珏敲敲扇子,突然瞪眼道,“知道是有人背后操纵,你还让我取钱?”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俞墨卿信步往前,准备进去,“我恐怕不能过去,你一会儿拿着钱去打点那个小沙弥,我进去等你。” 见重珏原地发愣,又补充道,“放心,一会儿事情结束,狼和孩子一并给您奉上,嗯?” “不是,你是说这小沙弥也有问题?”重珏小心道。 俞墨卿哼道,“反正不会吃了你。” 想来是近日又死了一人,城中人心惶惶,庙中香火十分鼎盛,俞墨卿绕了两圈,见都是些如同方才那位大娘一样的妇人,个个衣着华美,身后跟着丫头小厮,有的还拿一串佛珠在手中转的啪啪响。 虽是寺庙,却建的很有水乡风韵,甚至在一处有园中湖的禅院里,还有些白墙黛瓦的古迹,园中太湖石堆砌一座巨大的假山,用乌栏加水隔开,韵味十足。 绕到观音主殿廊下时,才见重珏晃着扇子过来,走到她身侧便道,“啧,过分。” “何故?”俞墨卿低声回道。 “稍问一下就要收一两。”重珏举起一根手指头,“还说里头有个神算女,有任何异象问她就行。” “神算女?”俞墨卿奇道,正待进去,却见那观音殿门口涌出一片人,自台阶匆匆而下,嘀嘀咕咕一片,两个布衣僧袍的和尚绞着眉头正给观音庙落锁。 重珏奇道,“方才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俞墨卿往那正要落锁的朱红色大门走去,冷笑道,“有个词叫抱头鼠窜。” 两个和尚见有人过来,忙“阿弥陀佛”道,“今日神女已闭关,若是有求,还望明日早些再来。” 俞墨卿抬头看看天,笑道,“这才日上三杆,怎么就停了,我可是远道而来,香火钱也备了不少啊,怎能如此待客?嗯?” “神女向来会有养精蓄锐的时候,还请这位施主不要强求。”那和尚双手合十,依旧镇定,“况且,这观音殿已落锁,须得明日再开。” “这个不是问题。”俞墨卿笑眯眯伸出手,两个小和尚原本不知她什么意思,却都倏忽后退了好几步,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 没发出一点声音,门上挂着的那把手掌大的铜锁竟悄无声息的碎成了一堆金色的齑粉落在地上,俞墨卿低头拍拍手上的一点粉末,笑容可掬道,“我不求神女,只进去拜拜观音,可以?” 再抬头却不见了人影,俞墨卿对重珏奇道,“人呢?” 重珏轻咳两声,“跑了。” “我还以为多大能耐。”俞墨卿摇摇头推开了暗红的观音殿大门,刚抬脚走进去一步,便浑身一凉,里头极冷,与外头仿佛不在一个季节。 与外面并无二致,室内空旷且有些破败,除了鲜花神坛帷幔和一张极小的檀木桌外,便只剩了一尊极大的观音象,浑身鎏金而成,威严端坐于殿中,却与寻常观音有些不同,重珏抬头只看了一眼便颇为欣喜的拉拉她,“你看,都说这江南文人爱美人,连观音都和我们那儿不一样,长得可真俊俏。” 俞墨卿正在偌大的室内找神女,闻言看了一眼,那座观音象美目低垂,丹唇秀口,的确漂亮至极。 “别亵渎了神明。”俞墨卿嗤道,“有空看这个,快找找神女,我们还要有求于她。” “你不是找了么。”重珏道,“难不成神女施展神威,腾云走了?” “有可能,毕竟我这灵力低微,困不住她!”俞墨卿道,说到她字,手下却已飞出一根极细地银针,大殿门口,一道白色的身影应声倒下,“诶哟,诶哟。”两声,便趴在地上不动了。 重珏啧啧道,“你还会这个暗器?” 俞墨卿道,“你难道以为我只会用凝魂珠?” 重珏“嗯”了一声,顿觉失言,扇子扇的啪啪响,“季相说你差点把陛下打残。” 俞墨卿嘴角一抽,转身牵起地上那道白色的身影,却也忍不住“诶哟。”了一声,方才那一针,只是暗器封穴,常人也能使出的力道,除了让人腿瞬间麻掉,不会造成多大影响,那人被她接在怀里,已经晕了过去,她身材极为矮小,一身的各式法器铃铛裹着白纱,露出两只浓妆的眼睛,却有点点黄沫自面纱下溢出,画面让人不适。 俞墨卿强忍恶心,抬手揪住面纱一角,扯了下来,重珏探过脑袋,“居然是个小老太婆,怪不得如此虚弱。” “人家可是神女。”俞墨卿道,抬手把她身上的白纱扯下一长条,迅速利落的把人绑住,那小老太婆意识昏迷中还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两人在殿口守了一会儿,估摸是银针效力已过,果然,地上的人猛然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见眼前两人,像只蚕蛹般剧烈扭动着想站起来,却因俞墨卿绑得过紧,还没立起,又“砰”地一声,倒下去,死死摔在地上。 如此这般,来来回回摔了七八下。 俞墨卿终于无奈道,“现如今为什么妖族都这么死心眼,我又没封你的口,躺着说,岂不更舒服?” 似乎是想到了那只不断磕头的水鬼,重珏跟着点点头。 小老太婆大梦初醒一般顿住了,不再乱跳,乖乖躺成一个蚕蛹,张口便极为嘶哑,“我也是迫于生计,求大仙饶命!” “我为什么要你的命?”俞墨卿道,“你是谋财害命?还是鱼肉乡里?” 小老太婆一怔,旋即哭道,“我不过是个小鬼小怪,就会玩点花招骗点钱花,哪来的本事鱼肉乡里啊。” 俞墨卿摇摇头道,“樟婆,我以为几百年过去了,你们一族也该琢磨出什么新花招了,怎么还是在玩双生?你就不会点其他的嘛?” 小老太婆认了栽,嚎道,“我也想有点作为,可我们一族,非千岁者不能成人形,好不容易成了人形,还是这般垂暮模样,只求得点钱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怎敢再玩什么新花招啊!” “那这观音庙还收不收香火钱?”俞墨卿踢踢那个蚕蛹站起身,忽觉手臂被重珏那柄扇子拍了两下,扭头正待问话,额头上却骤然一疼,旋即两样黑色的东西自眼前划过摔在了地上。 “好像......”重珏声音又开始发颤起来,“这屋子...在抖。” 脚边正躺着两片黑色的瓦,俞墨卿郁闷道,“哪里在抖?” 她抬脚提踢了踢地上的瓦片,碎成几块的黑瓦便向前滚去,撞到一块蒲团上,才又停下,俞墨卿上前两步,抓起一块,才忽觉一阵不对,观音殿大殿顶造的极高,也极其牢靠,落下的瓦片坚硬且厚实,与外面断壁残垣不同,连一点风化也没有,也能看出当初建造此地时应当是花了大价钱请了上好工匠,又怎么会突然落下来? 俞墨卿下意识抬头去看殿顶,整个人却忽地一抖,抓着瓦片的手也一停,大殿确实在抖! 重珏折扇“啪”地一声落在地上,脸色煞白,身后被裹成蚕蛹的樟婆突然像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物什般哀嚎起来,“快逃——!” 山崩地裂来的突然,整间大殿如同哮喘病人般剧烈的抖动起来,俞墨卿却仍在原地未动,负手道,“重大人,你先拖着樟婆出去避一避。” 重珏闻言忙着去扯樟婆的白纱,往殿外死拽而去,小老太婆哀嚎道,“仙师你呢?这可是要命的啊?这位公子,你不管她了?” “管?”重珏咬牙切齿地将人往外拖去,他瞧上去是个文弱书生,下手也真是个文弱书生,此时满头大汗喘道,“就算这天塌下来,她也死不了,您老放心吧!” 殿中落瓦仍在继续,噼里啪啦听着颇为瘆人,重珏已将人拽至石阶边,忽地灵机一动,不顾樟婆吼叫,直接将其顺势滚了下去,然后回头冲往殿中。 小老太婆像个滚筒般又滚出去二丈远,倒在石阶下面,满面皱纹交杂,还在哀嚎,“公子快去把仙师拖出来,不是闹着玩的!” 重珏却又绕了回来,手中抓着一样暗紫色物件,一脸喜色,“看,我差点把扇子弄丢!” 小老太婆“.......” 俞墨卿仍抓着瓦片立在殿中,抬头看那座观音象,背后的门像被风吹一般倏忽关上,瓦片雨居然应声小了不少,俞墨卿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冷冷道,“还望姑娘莫耽误我的时间。” 殿中一声轻笑激荡,却仍旧没有什么人现身,方才为了防止神女逃跑,她已在进殿前在四周布下阵法,将这座观音大殿化作囚笼,非大门不得出,现如今妖魔鬼怪都不得出,剩下的便只有殿中这座美艳异常的观音象罢了。 俞墨卿望着观音象,忽地叹一口气道,“你不出来也成,你这眼睛鼻子嘴巴,我都替你割下来还给人家,招魂式多麻烦,还是直接贴上去比较快,你说是不是啊?” 殿中陷入静默,连那不断落下的瓦片也已静止不动,偌大的屋顶已投入正午的半点阳光,俞墨卿抬眼看看,有丝不耐烦道,“你看看,这都饭点了。” 话音将落未落,一只已折碎的黑瓦忽然拔地而起,直取她脖上脉门,顺带夹起一阵阴风,满地瓦片锵然而响,俞墨卿未动,瓦片已被人徒手接下。 染星将瓦片捏碎,狠狠骂道,“要死啦你,这种时候好歹你也该躲一躲吧?” 俞墨卿挤出一个笑,“说好这次让你们历练的,这不,历练来了,咦?浸月怎么又不见了?” 染星转身一旋,腾到空中又接下两片瓦,站到俞墨卿身侧,还不忘嗤道,“她说这东西怨气重得好玩,要带回去送给暮先生炼丹,一出来就爬上去了,诺。” 她抬起一指,面前金光灿灿的大佛上赫然已经附上了一道绯色的身影,浸月正手脚并用,妄图爬上观音象的脑袋,俞墨卿笑容却僵在嘴角,因为眼前那座观音象的五官已然开始扭曲,原先一头金灿灿的鎏金头发竟变成了万点垂下的青丝,在烛火中,忽明忽暗。 浸月与染星虽已在竹寮中熏陶已久,灵力算中等,可眼前这座观音,手上常年积攒的人命颇多,怨气冲天,那二人绝非对手,她原本召其出来,只是想让她们观摩历练,却不料浸月直接爬了上去! 那观音面向已全然改变,五官逐渐显露,美艳不可方物,眸子却冰冷异常,说不出的可怖,木木地看向半侧手臂上的浸月,浸月原本正揪着她的头发,她昨夜刚见过头发的主人,故觉有缘,此时被一盯,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僵在那里,连下一步作甚都不知道。 找死,找死!俞墨卿暗骂两声,立即旋身飞上另一边。 染星大惊失色,“老大,你干什么?” 俞墨卿来不及解释,只道,“接住你姐姐!” 手中残留的两片瓦尽数发出,割断了浸月手中的发丝,浸月一怔,往后倒去,染星闻言早已飞身起来,接住浸月,还不忘吼道,“老大!有什么要帮忙的嘛?” 俞墨卿单手揪住那疯了魔的观音,一掌下去,观音的半边脸便澳了进去,她咬牙切齿道,“你们给我安静的呆着,看好了以后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 那观音被她一掌打的偏过头去,又若无其事的转过来,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中杀意更盛,那杀意中,又包含着别的些什么情愫,嫉妒还是欣赏?俞墨卿说不出来,不过她也并不想被一个怪物这么盯着,她瞅准观音象头上的发髻,手下灵力渐甚,将那团头发死死地拽了下来。 怪物忽地一阵嚎叫,血溅四处,双臂如蛇一般扭曲的转动起来,对着俞墨卿的恨恨抓去,俞墨卿却是心中狂喜,此怪连杀三个风尘女子,取了她们身上最美的额部分安到自己身上,其间皆相隔数年,只有最后一样头发是近日里来刚刚剥下,根骨未长全,一揪就能落下。 自然而然,下一个便是三年前的那双秋波潋滟眼了,她旋身轻巧避开怪物四处乱抓的手臂,双脚扣住其胸前领口,自怀中掏出两把薄刃。 染星喜道,“老大干的好!戳她眼眶,多搅两下!” 俞墨卿嘴角一抽,心道谁教的你这般凶残,手还是听话的将刀戳入怪物眼眶,直直带出两颗带血的眼球,咕噜噜自怪物脸上滚下,落到地上。 浸月已从呆滞中回神,大喜过望的掏出一块帕子,将眼球和头发一并裹了进去。 染星哼道,“这种脏东西真能炼丹?别别别,别给我看!这么脏你还捡。” 浸月道,“我不捡,你捡啊?” 染星抱着手臂立在一侧奇道,“脏活累活一直是老大的事儿啊。” 俞墨卿还在撕斗,听这话眉角又是一抽,手下速度却并未放慢,终于在十招之内将怪物的一双丹唇妙口割下,扔到一侧。 怪物本就是个死物,靠怨气和滥杀化妖,此时脸上已是千疮百孔,身上也被俞墨卿移动间划花了无数刀,似崩溃般自神坛上跌下,地面又是一震,那怪物居然捂住脸哭号起来,俞墨卿默默落在染星浸月身侧,看看那怪物的一身血污,掏出一根绳阴恻恻道,“染星,把她绑起来。” 染星深知她听到了方才那袭话,委屈地扁扁嘴,“你怎么不去?” “这是历练。”俞墨卿道,绳子又递了两分。 染星这才慢吞吞借过,慢吞吞往前挪了一小步。 “她现在怨气灵力已被我制住,你再不上前拴住她,一会儿她暴走可就没法子了。”俞墨卿道,“浸月,我们先出去。” 浸月收了三样东西,喜滋滋应道“哦!” 身后传来染星跑的飞快的叮叮当当声和怪物的哭号声,俞墨卿满意地挥了挥袖子,朱红色大门缓缓而开,浸月原本仔细收着小手帕,猛地被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待她看清之后,却愣在了当场,面上满是震惊。 俞墨卿却无所谓般带着她向前一步,站到最上一级台阶上,语气上挑,“方才我说错了,这么些年,还是有些长进的。” 第二十章:诡佛2 午时已过,太阳仍然烈烈而灼,石阶下,立着四个人,或者说,是三个。 樟婆脱了那身碍事无比又显不出仙气的白纱,已全然无方才老态龙钟的可怜姿态,一双眼睛发出晶亮的贼光,见俞墨卿出殿,枯藤般的脸上竟爬满了诡异的笑,手头一把刀更进一步逼上重珏的脖子。 另一侧站着一个容貌颇为俊秀的小和尚,也正发着抖,手里也挟着一个青衣人,正满脸惊惧,眼瞪得老大,不知该作何反应。 见她出来,两个人质竟同时开口道,“俞姑娘,她......。” 看到两个重珏,浸月又惊又怒,刚要上前一步,却被俞墨卿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她笑道,“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樟婆脸上狞笑更盛,去了面纱,张口竟露出满口尖锐的獠牙,声音沙哑道,“我是被那个假观音胁迫才在此行坑蒙拐骗之事,并非我的本意,现如今仙师将它打作这般模样,想来是不会放过了我了,但我还有个孙儿,待我们出城,我自会放了这位公子。” 一侧的小沙弥手抖得厉害,往他奶奶身后又躲了几寸,重珏被拖着,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染星自殿中拖着假观音走出,一步三磕崩,嫌弃道,“这种货色留着她丹元有何用......。” 抬眼一看眼前境况,也傻了。 俞墨卿道,“我这个人,向来宽宏大量,没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放你走就是。” 樟婆后退一步,冷笑道,“那还要多谢仙师的宽宏大量。”她拖着其中一只重珏,似要往殿前门廊挪去,那里正停着一辆黑漆漆的马车,小沙弥已经先一步跳上座驾,发抖的手仍不忘扣着另一只重珏。 重珏面色青白,一张清俊的脸霎时愁云惨淡得能立刻下起雨来。 浸月急得直跳脚,“老大!不救他了?” 俞墨卿挑眉,伸出一只手道,“等等!” 樟婆有恃无恐,“你还要如何?” “没什么。”俞墨卿道,“只是你能不能先放人,过来朝西边磕三个响头,然后乖乖束手就擒。” 樟婆阴森吼道,“无耻后辈!言而无信!” “我向来言而有信,我说了,没干伤天害理之事的我可以放人。”俞墨卿慢慢踱下台阶,“你干了伤天害理之事还想跟着走,岂不是更无耻?” 樟婆手头刀片轻颤,已在重珏脖子上留下一道红痕,重珏咬着牙“嘶嘶——”两声,被那樟婆又瞪了一眼,遂苦着一张脸不敢再动。 “施点小伎俩也算伤天害理?”樟婆红着眼道,“我于你们这些人来说算什么?修行路上练手的玩物?千年还要遭你们这帮后辈欺凌,这天理又算什么?” 俞墨卿不语,樟婆又道,“现如今你已抓到城中作乱主谋,放过我又会损你多少修为?何苦和我过不去?” 浸月往前一步,掌心灵力聚集,怒道,“老大别受他蛊惑。” 樟婆冷笑,“小姑娘,你最好往后一些,不然这位公子细皮嫩肉的,用来给菩萨上供最好了。” 重珏欲哭无泪,浸月气的直咬牙。 “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俞墨卿叹气,袖子拂了拂地面,就地坐下坦然道,“你不愿意承认,我替你说。” “其一,我承认,你们樟妖一族确实可怜,木行妖族里也鲜有你们这种天资奇差,修行千年也只能玩玩双生人这种小把戏的人,故城中多起双生人事件是你搞出来的,而且专挑富贵人家下手,是为求财。” “其二,你很聪明,姑苏一带青绫门近几年渐衰,少有游侠仙门前来除妖,再加上你每隔两三年才出来作一次乱,还做了事后诸葛亮,害了人又传授招魂式来敛财,当然,也是为了安定亡魂不引来术士,加上常年就居在这观音庙里,也无人怀疑到你身上,甚至还很感激你,毕竟人族向来忘性大。” 樟婆冷笑凝在脸上,手已止不住颤抖道,“别说了,否则,这位公子必死无疑。” 她手下那个重珏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绝望地闭了眼睛。 “其实光冲上面两条,我是愿意放你走的。”俞墨卿拍拍袍子,撑住了下巴,“可这其三嘛,我就不能了,你教唆这个可怜鬼杀三人集怨气而成妖,一来,给这双生人一个略为恐怖的背景,无人敢去探个虚实,二来等她疯魔了,再想法子对付她,一举增进修为,还能得个好名声,让城中人给你送更多的钱财,岂不妙哉?。” 俞墨卿踢踢地下被染星捆好的假观音,假观音仰面而躺,眼眶中眼珠已被俞墨卿两刀剜掉,只能流出血红的泪,原是唇的地方只有两排阴森的白牙,血肉模糊一片,说不出话。 她又上前一步,和樟婆婆面对面道,“命于你而言反正如同草芥,你又何苦那么在乎自己的命?” 樟婆僵在原地,双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睛倏忽瞪得老大,似乎要爆裂开来,手却仍旧死死拽着那把刀架在重珏脖子上。 “这妖怪怎么歹毒至此!”染星抱着手臂怒不可遏,忽又奇道,“她为什么听老大这么长一段话,还不跑?” 浸月一直没出声,眼里却似乎蹦出一丝兴奋的小火苗道,“染星,仔细看老太婆的脖子!那是个什么?” 俞墨卿并未出手,她虽和樟婆面对面,可其间间隔还有一段距离,那樟婆却像被什么箍住脖子一般渐渐离地,双腿如同青蛙一样乱蹦起来,开始刀还固执的架在重珏脖子上,随即竟连抓也抓不住了,“哐当”一声落地,脖子中发出“咯咯”地两声响,开始四肢并用,狼狈的像条浅水湾里将死的鱼。 不远处那小和尚原本一直在马车上观望,本就没多大胆子,见此情形竟面色煞白,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他手头那只重珏便登时化成了一截枯木,“咕噜”滚下车去。 重珏淡然整整领子,颇有风度地遮住了那道红痕,扇着扇子站到她们身侧。 染星望天,凝眉思索,“这东西...叫什么来着?” 重珏望天无辜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老大方才塞到我袖子里的,说是有用。” “何必呢。”俞墨卿似是很无奈,黑雾渐浓,空中如同田鸡乱蹦的老太婆身后竟隐隐绰绰显出一道颇为高大的身影来,身影似是黑雾凝成,一吹即散,却力逾千斤,隐约能望见鱼鳞般的铠甲。 俞墨卿道,“若是方才早些认了,我出手定比鬼卫出手轻多了。” 浸月猛地一拍手,“是鬼卫啊!” 染星道,“就是那个老大炼了好久都失败的东西?怎么这儿有了一只?” 俞墨卿权当没听到,等那鬼卫将掐的七荤八素的樟婆放到地上,缩回一张黑色纸人飘回袖中,她才上前一步,对染星道,“她也暂且捆起来。” 染星委屈道,“又是我?” 浸月道,“还捆起来啊,直接打成碎末不就行了。” “打成碎末?”俞墨卿只觉这俩人愈发不服管教,“我怎么教你们的,她虽凶残,可你要想着以后她还会有用途,再者说,她不把命当命,是恶徒,我们要是和她一样,不也是恶徒了。” 浸月嗤道,“她能有什么用途啦。” 俞墨卿低头又翻出一根金绳对她道,“别傻站着,那儿还有个小的,还有,重大人,麻烦您去把自己捡过来可行?” 重珏将折扇往腰间一插,脚下跑的飞快,“好嘞,好嘞。” 染星哼哧哼哧地卷着樟婆,一抬眼,俞墨卿又在台阶上打起坐来,双眼一瞪,不服道,“怎么你又不干活了。” “我这不干着吗,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俞墨卿三两下凝力于掌,往地上一直发出低低哀嚎的假观音身上灌去,旋即一缕游魂自躯壳中飘然而出,悬于她掌上,重珏已将枯木拖到她跟前,心酸道,“原来重某人只值当一根木头。” “何必妄自菲薄。”俞墨卿将那缕游魂慢慢送进木头道,“重大人起码还能搬一搬木头。” 重珏似乎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满意地摇摇扇子道,“你为何要救她,她虽是受那老妖婆蛊惑,三条人命在手可是实打实的,洗脱不了。” 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躯壳失了生魂已然成了一具干枯的尸体,风一吹就“嘎吱”响,听得人牙根发痒,俞墨卿处理完生魂后,干脆将她拎起来,扔到一只蒲团上道,“我没说要饶她,只是现在这俩人还有点用,不能浪费。” 浸月已经绑好了小和尚和樟婆放在一起,拍拍手道,“你倒是说说,有什么用,不就是两个为非作歹的老妖精加一个小妖精么。” 她这话刚一结束,脚下忽有异动,那截木头竟咳嗽了两声,旋即缓缓爬了起来,有些僵硬的挥了挥手臂,浸月似刚才阴影还在,猛地跳到俞墨卿身后,俞墨卿却满脸笑容道,“狄夫人,你好啊。” 地上那人一怔,像是在回想这个称呼,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是一张妇人略显疲惫的脸,即便姿色尚可保养得当,也能看出已有四五十的年纪,一身黛色袄裙纹暗花,家境应当也是不错。 “你为何要救我?”狄夫人闻言捂住胸口,斜靠在大殿门上。 俞墨卿扶额,还是这一成不变的开场白,重珏扇子摇了几下,才恍然想起来这个姓氏好像在哪儿听过。 “卖你那杆子笔的伙计说过,狄员外。”俞墨卿小声提醒,随即往前一步,面对着狄夫人蹲下道,夫人既然已经清醒了些,能不能说说,你们在此建观音庙前,此处是什么地方?” “你难道不先问问我为什么杀人?”狄夫人闷声道,被俞墨卿方才一通折腾,命魂也受损不少,此时本就疲惫不堪的命魂更显疲惫,话出口也是有气无力。 “我以为你不想说,毕竟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俞墨卿道。 狄夫人一双淡色的眸子缓缓抬起,静静的望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扶住石柱站了起来,身形还有些不稳,“这里原先是什么地方,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不然,你觉得我这具身体为什么能这么快适应我的魂魄?” “这里是原先的齐府。”狄夫人双眸垂下,语气颇为冷淡,却又有几分动容,“我到这里来时,它已经是一座荒草长了几丈高的荒宅了。” 俞墨卿道,“然后你就遇到这个老妖婆,把这儿推了,联手坑蒙拐骗起来?” 狄夫人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但又有不对。” 俞墨卿道,“哪里不对?” 狄夫人望望观音殿的惨状和地下被捆作一团的二人,自嘲的笑了笑,“我们再怎么坑蒙拐骗,横行乡里,说到底,不过只是孤魂野鬼罢了,齐府百年修仙大家,又是以奇门遁甲之术闻名,即便破败,内里也机关无数,谁都不敢贸然占了他们的地盘。” 染星嘟囔道,“可你们还不是占了。” “这就是这座宅子的不可思议之处。”狄夫人眼中眸光渐亮,“我们花了三天在这所宅子里仔细翻找,可什么都没有,连人存在过的迹象都没有,独独只有一块地方,我们进不去。” “什么地方?”俞墨卿双目一亮。 “一座假山,太湖石砌成的假山。”狄夫人指指殿后西北角,“那里原先是间别院,假山就在那里面。” 俞墨卿轻咳一声道,“一座假山而已,能有什么玄机。” 染星,浸月在场,她自然不好意思讲她自己方才已经路过那处,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这样实在有损颜面。 狄夫人道,“姑娘仙身,自然不会往其他方向去想许多,那座假山,与神鬼无关,后听老人说起,这应当是齐家最后一位术士的杰作。” 重珏这回倒没忘,恍然道,“一江凡生。” 狄夫人摇摇头,“名字我不清楚,但我们都试过,进去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内里,哪怕再仔细,最后也只会从原先的出口出来。” 第二十一章:石阵1 齐家的手段,俞墨卿也只是有所耳闻,但有一个姬彦雪为先例,其凶残程度连她也不敢贸然有所行动,绕了假山外的水池几圈,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只是这假山石的周围略有些不对劲。 重珏道,“要不要找个人进去?” 狄夫人还有些虚弱,略略扶着墙,“没用的,进不去。” 染星已经一脚跨进水池道,“管他什么,我个儿小,我进去先探探虚实。” 重珏折扇一折,忙上前将她提出来道,“小祖宗,你安分点,你们老大都不敢轻易进去,小孩子家瞎折腾做什么。” 染星梗道,“老大向来不喜欢又阴又湿的地方,她就算有胆子,也不敢往前一步。”说完像是想起之前俞墨卿的公报私仇,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染星余光瞥瞥俞墨卿,奇怪的是她这次倒没在意她的抱怨,只一个人站在别处翻翻找着,还时不时用脚踢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浸月疑道,“她干什么呢?” 另三人集体摇头,俞墨卿却突然转回来了,捡了一处石墩坐下,挤出一个笑,“我方才看过了,这个石阵有点意思。” “晃两下能看出什么意思啦?”染星嗤道。 “这就是你道行不够了。”俞墨卿突然觉得很有必要给染星的嘴巴上道封条,“你若是道行足够,你就是绕着块石头走上一圈,你都能发现不对劲儿。” 染星瞥瞥脚下,正好有块石子儿,忙不迭举到俞墨卿面前,“老大,你看看它有什么蹊跷?” 俞墨卿咳道,“这只是个比方。” 浸月解围道,“那老大你有办法了吗?” 俞墨卿忙正色道,“有。” 浸月大喜,“什么办法?” “这个嘛。”俞墨卿突然站起来,突然指指染星,染星忙往后跳开,怒道,“干什么啦,你又要公报私仇?脏活累活老子不干!” 听到那个“老子”,在场几个人面色共同一抽,连一直面色如纸的狄夫人都有些不忍直视,俞墨卿摆摆手道,“不是你,不是你。” 俞墨卿指的方向就只有染星和重珏二人,重珏见状面色一变,忙双手护住胸口,“干什么?你有什么企图?” “我能对你有什么企图。”俞墨卿道,“不过这活儿只有你一个能干。” “为什么?”重珏惊恐道,“虽说好男儿是该唯大英雄能本色,可此道非我所长,术业有专攻,提笔磨墨字千行我能帮,强人所难,岂是名士真风流。” 这回不用俞墨卿开口,染星已经哼道,“迂腐。” 狄夫人道,“并非因为你是男儿才让你去。” 俞墨卿赞赏点头,“姜还是老的辣,夫人看得清。” 重珏声音都拔了几度,“那是为何?”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樟婆和狄夫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此阵?”俞墨卿挑眉道。 重珏摇摇头,一脸抗拒。 “因为此阵挡的,并非人族,而是修仙者和妖魔鬼怪。”俞墨卿道,“非人者,像狄夫人,樟婆这样的,稍微走上两圈,便知道此阵有问题,识相的,自然不会硬闯,如果是人,第一,能不能看出这是个阵都有待考量,其二,就算看出来了,知道是齐家的地盘也不会敢闯,其三,狄夫人方才说过,你到此地时,齐家已经破败,恐怕还有不少闹鬼一类的传闻吧。” 狄夫人眉头微皱,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俞墨卿伸出三根手指,“以上,我们其他人要么是修士,要么是鬼怪,只有你重公子,可以一试。” 重珏听她说一句,脸上便白了一分,浸月托着下巴,高深莫测道,“颇有道理。” 俞墨卿挑起半边嘴角,半带威胁道,“不会不敢吧。” 重珏折扇扇的“啪啪”响,像在剧烈的思考,肩上长发被扇的飞起,方才他所谓的名士风流,风度翩翩瞬间毫无踪迹,好在他也不是容易脸红的人,一双桃花眼眯了眯,“对,不敢。” 浸月还是有些怜香惜玉的,摇摇头道,“老大,没其他办法么?” 染星逃脱魔爪,兴奋道,“眼下这不就是最好的办法么,再说了,进去看看能有什么嘛。” 重珏瞄她一眼,风中磐石般巍然不动,嗤道,“落井下石。” 染星毫无愧疚之情,“老大让你去的,我不过助纣为虐而已。” 浸月纠正道,“那叫推波助澜。” 俞墨卿已经习惯性过滤了她们的对话,盯着重珏道,“真不敢?” 她的眼睛本就瞳色较深,只要皱起眉头看人,就多了几分威慑力,重珏似乎是察觉到一点危险的气氛,往后又退了一步,别过头不去看她,扇子挡脸小声道,“不敢就是不敢。” 狄夫人道,“这位公子不敢的话,也不必强求,此处山石确实诡异。” 重珏十分没骨气的跟着点点头,本以为俞墨卿不会放过他,没想到俞墨卿竟然转了身,摊摊手,“竟然你自愿当个草包,那便算了。” 浸月往假山石那边张望了两眼道,“嘿,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人总要多留一手。”俞墨卿道,“进去不敢,抓蝴蝶总该会吧?重公子?” 重珏这回是真的怔住了,脸上风云瞬息万变,此时天气已有些转凉,色彩斑斓的蝴蝶已经消失了个干净,只剩下些灰黄色不知是蛾子还是蝴蝶的东西翩翩飞舞,偏这观音庙前身还是座山水园林,白墙黑瓦衬得那灰黄色尤为显眼萧条,还时不时抖下几簇不知道有毒没毒的粉,让人直打寒碜。 纵使扑蝶是个多风雅的活儿,他重大公子此时也不甚乐意。 “这...蝴蝶,在下可以捉。”重珏道,“可俞姑娘总得有个缘由吧。” 染星道,“还要缘由?总比你进去好得多。” 俞墨卿低着头便饭着这什么边卖关子道,“捉到了我再说。” 她现在当然不能说那蝴蝶是做什么的,也不能说她在草丛里找到了些什么,此话一出口,估计连染星浸月都要胆寒几分。 重珏利落的拨开杂草,里头枯木碎岩上果然停着两只灰黄色的蝴蝶,染星兴奋道,“捉它翅膀!” 蝴蝶像是听到这声叫唤,扑棱扑棱翅膀飞进了一个岩洞中,重珏懊恼道,“差点就捉到了!” 又回头去找俞墨卿,只见俞墨卿端坐在一边的山岩上,手头捻着什么,见他回头,拍拍手道,“别看我,哎呀,我不是不捉,只是这些东西我碰到了就会呼吸不畅。” 重珏只得默默别过头去,继续他的扑蝶大业,回头间浸月已经捉到了一个捏在手上,却不甚欣喜,也没有邀功,仍旧满脸疑云,“这东西丑归丑了点,可怎么说也是蝴蝶,怎么不挑有花儿的地方去,怎么专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钻。” “还是浸月厉害,一语道破天机。”俞墨卿啧啧鼓掌,朝她招手,“来来来,拿过来。” 浸月依言将那只半死不活的灰色蝴蝶拿了过去,俞墨卿手头已出现一根细若发丝的绳子,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谁知俞墨卿只看了一眼便道,“放了放了,换个活蹦乱跳翅膀深点的。” 几人只得继续钻进草丛,狄夫人突然笑道,“原来如此。” 俞墨卿道,“这些归冥蝶,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很早了。”狄夫人望着草丛里三个身影,“我被人扔到这里的时候,就是它们,绕着我转了一晚上,后来,这里的花儿逐渐枯了,只剩下那些竹子,它们也没走。” 俞墨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重珏已然抓着两三只走了回来,“这个可行。” 三只蝴蝶被捏在手里,叶片大小的翅膀扑楞个不停,粉尘翻飞,俞墨卿捏着鼻子挑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瓮声瓮气道,“就它了,举起来。” 重珏看着那根绳子在灰蝶身上绕了几圈道,“你这是要放风筝?” “这归冥蝶有个传说你可知道?” “归冥蝶?”重珏摇摇头,“不知道。” 俞墨卿手下细线翻飞,“蝴蝶以采食花蜜为生,通体斑斓艳丽,也算符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但你看看此处,萧条凄凉,连蝴蝶也是死气沉沉的颜色,可她们还是在此,你说是为什么?“ 归冥蝶在她手中轻轻一颤,周身染上淡色的光晕,俞墨卿双眸异光微动,竟泛出一点红,重珏轻声u道,“此处有其他不为人知的花?” “可以这么说。”俞墨卿道,“曼珠沙华长在三途彼岸的死人身上,花蜜之甜香,足以供奉这些小东西。” 浸月自草中探出头恍然道,“怪不得它们不往别的地方去,阴煞之气养出来的,颜色当然不会有多好看。” 重珏看看她,犹如暖玉的脸瞬间成了冷玉,“所以它们聚集在岩石上是......。” 俞墨卿将那只蝴蝶轻轻托起,灰蝶抬起脑袋,轻轻振翅,好似有目的般绕了几圈,往太湖石中飞去,她轻轻扯住绳子一头,笑道,“重大人是留在这儿还是随我进去。” 染星哼道,“见色忘友。” 浸月道,“我们也要进去!” 俞墨卿眨眨眼,扯扯手里的线递给浸月道,“也行,你们进去,我留下照顾狄夫人和那对祖孙,里面的东西可有意思的紧,你们进去,看到什么,出来要如实告诉我。” “有意思的紧”语调别有一番深意,浸月缩了缩脖子,刚准备去牵蝴蝶的手停在半空中。 阴煞之物喜食腐尸烂肉,这些她倒不害怕,可这些东西偏还喜欢往极阴之地钻,假山口幽幽暗暗,往里看去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死气,谁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染星站在一侧想了一会儿,讪讪道,“不了不了,我不去了。” “很好,冲动但不莽撞。”俞墨卿点点头。 待染星浸月一个跑到狄夫人身侧,一个跑去找樟婆,她才跟着蝴蝶的方向往前走去,重珏自觉跟上,却是苦不堪言,假山建在水上,为求风雅,只有几只并不规则的石头做垫,等小心翼翼的走进去,才发现里面的空间远比外头大上许多,环境却是更为恶劣。 风灌入太湖石孔洞中,耳中呜呜然鸣叫不止,重珏捂耳道,“好烦。” “忍着点,再往里无孔之处就好了。”俞墨卿点燃一道火符,洞中瞬然亮起一片暗黄的光,她又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条薄巾递过去,面带兴奋道,“看看这盛况,再往里走,估计更好玩。” 第十七章:石阵2 洞内七孔八窍,温度恒常,脉络无数,每条脉络中均停满了灰黄色的归冥蝶,即便有人走进,也没有一只有所异动,只有一些三三两两的飞来飞去,重珏接过薄巾,虽不知何故,还是学着俞墨卿把它蒙在面上。 重珏道,“你手上这只不会停这儿不走了吧?” 俞墨卿指上细线轻颤,那蝴蝶果然应声而停,僵在空中,她却摇摇头道,“墙上那些,都是死的。” 此地吸引来的归冥蝶虽然多,最重却鲜少有选择离开的,多半进过石阵就选择了留在此地,停在这里的墙壁上,直至死亡。 俞墨卿补充道,“阴气越重,它们越喜欢。” 那只蝴蝶在空中僵住,像是在判断走哪条入口,过了一会儿,又扑棱扑棱翅膀挑了其中一个洞口往前飞入。 重珏道,“它在判断哪里阴气比较重?” “当然不是。”俞墨卿跟着走进去,“如果是判断阴气,我比它们牢靠,然而这里的洞口处处相连,阴气被分散的差不多少,它这是在回想上一次的踪迹。” 重珏“哦”了一声,突然想起方才洞外有两只直接从岩上小洞飞进去,又道,“如果它飞进去的是岩洞,你如何知道这里能否容纳人,说不定真的只是绕一绕又出去了,根本没有所谓的中心呢。” “看你脚下。”俞墨卿并不理他,循着蝴蝶的踪迹而去,重珏应声低头蹲下,脚下是平整的石地面,地面上有些发光的棕金色粉末,无疑是蝴蝶抖落的,在那堆金粉中间还有些灰黑色的人工涂抹痕迹,不细看还以为是青石自身所带斑点。 重珏奇道,“这是什么?” 俞墨卿朝他伸出一只手,重珏先是一愣,旋即笑着牵了上去,正待站起来,突然“啪”地一声清亮,接着手背上火辣辣的一疼。 “打我作甚?”重珏捂着手跳开。 俞墨卿眉头皱成一团,上下晃晃手道,“我让你看看,谁让你牵了?” “哦”重珏颇委屈的凑上来,仔细看她手,借着火光,她的食指指尖与拇指指尖上竟也有同样的黑斑,只不过颜色更浅一些,再加上她方才坐在石头上捻了半晌,只剩下点淡色痕迹。 重珏道,“香灰?” 俞墨卿点点头,“很久以前的,假山后的屋檐下有个石台,上面有不少陈年老香灰,而这里面地下的香灰,应当更加久远。” 重珏道,“齐家人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俞墨卿指向那只蝴蝶,扯了扯面纱道,“我也不清楚,你也说过,凡事一环必扣一环,他们总不可能在一座假山石头里点香。” 走过七八个路口,洞中竟有一股越来越深的阴郁之气,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俞墨卿在一处停下,忽地抬手敲敲黑漆漆墙壁,火符明暗一晃,手敲之处泛出一丝幽蓝的光,像在指点迷境,食指立于唇间,一串似低吟的符咒流出,那蓝光又是一盛,随即黯淡下去。 重珏看得出神,负手道,“你念的又是什么?符咒?道经?” 俞墨卿道,“往生咒。” 重珏道,“给谁往生?” “墙。”俞墨卿双目微眯,食指自面纱上离去缓缓带出一缕暗红的的游丝,游丝凝于空中,滚雪球般越滚越大,重珏眼睛也越睁越大,红色圆球缓缓靠近方才俞墨卿敲过的石壁,缓缓没入,一切平息,再无动静。 俞墨卿垂下手,叹了一口气。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重珏目瞪口呆,他还以为又要出现什么惊人之景,没想到只是这样,就像一颗石子扔进水里本以为能渐起大浪,结果只是默默地沉了进去,连声响儿也没听到。 俞墨卿早已习惯他这左一个是什么,右一个为什么,只上前继续敲敲那黑漆漆的墙壁,两人都听到一声清脆的炸裂声,重珏闻声警惕地往俞墨卿身侧凑了凑,俞墨卿巍然不动,指节依旧沿着一条直线敲了下去,洞中本就清静,那爆裂声竟越来越响。 等重珏注意到声音从何处而来时,那面墙壁已然碎裂开来,在地上落成一片片红黑的石片,炽热之气扑面。 俞墨卿将蝴蝶收入竹寮,往前一步,表情却已经僵在了脸上,假山中确实有另一番天地,墙后怨气比墙外浓上无数倍,满室皆为封闭,只有头顶一束颇为清浅的阳光投射进来,正巧让她看清正中央石台上的东西,可这里头的东西,任她将万妖集翻上一通也找不出其种类。 洞口不大,重珏侧身进来,咳嗽两声,刚想打量打量,却猛地被一道符贴住了眼睛。 俞墨卿道,“你怕怪物吗?” 重珏:“啊?” “就是...算了。”俞墨卿手头一滞,惊讶悚然之后她已经恢复了冷静,却对身后还跟着个重珏又有点慌张,一时间竟有些乱了方寸,干脆手上施力将那道符咒死死压在了重珏眼上,才放开手跳上了石台,“你呆着别动!” 石台上是一个人不似人,怪不似怪的东西,周身也无结界,是一具青年男子的身体,可以说是匀称俊美,可此时他赤身裸体仰面躺在石台上,却只能让来者感到恐怖,因为没有哪个人会浑身上下长满怪异的脸,那些脸从脚底蔓延到脸上,老弱妇孺到成年男子,各式各样,表情万千,有的狞笑,有的恐惧,有的疯癫,原本的五官处竟也被完完整整的覆盖,如同肉瘤脓包,无比恶心。 俞墨卿伸手在脸部试探一番,一丝游魂绕过指尖又回到身体内,她能察觉到这人仍旧活着,但却动弹不得,仿佛被什么东西禁锢在石台上一般。 重珏这回倒是极聪明,整张脸被面纱符咒挡住,也未伸手去摘,哼哼唧唧道,“里面有什么?” “一个长满脸的人。”俞墨卿道。 重珏此时眼前是一片黑,也不那么害怕,话出口也就格外拴不住,“为什么会长满脸?为什么这里会有个人?活着还是死了?” 俞墨卿听见他为什么已经开始头疼,尤其在她也捉摸不透的情况下,此时只恨不能把重珏关进竹寮,咬牙切齿道,“我也不知道,这里躺着个光溜溜的汉子......。” 话还未说完,一把折扇就挡在了眼前,重珏颤声道,“造孽,造孽,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俞墨卿颇为嫌弃地把扇子移开道,“不是说了浑身上下都是脸么,能看到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重珏收了扇,又觉察不对,踱了两圈,扇子“啪啪”作响,“这哪里好?那这是个什么?人活的?脸也活的?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问题源源不断自重珏口中涌出,俞墨卿揉了揉太阳穴,在一旁并不宽阔的地上坐下,盯着那具身体,小腿边蓦然转过一张僵硬的孩童脸,原本是笑着的,在见到俞墨卿后,忽地眉头一皱,两眼下榻,似乎要哭出来。 俞墨卿眉头抽了一抽,不管这东西多奇怪,鬼怪之流怕她的规律还是没变。 重珏仍在她身侧蒙着脸踱步,“脸长人身上?可脸本来就是人的,那不就成了寄生?那万一打起来,岂不是你一个人跟他们一群打?哦,不对,你有那个竹管。” 俞墨卿撑着下巴,脸色骤然一变,对重珏道,“寄生何解?” 重珏难得有在俞墨卿面前卖弄的时候,扇子摇得更欢道,“就好似木耳生树根,为养分。” 俞墨卿上前,眉头微皱,缓缓捏住一张极力呼吸的妇人脸,五指越收越紧,手下人面也跟着止不住颤抖,她道,“那这怪物何为寄生?” 重珏见不到她的动作,无比坦然道,“人脸总归是长在人身上的,这些脸以前也是人,突然有一天换了个人,你说是不是换了个寄主,所以啊......” 话还未讲完,重珏却只觉一阵疾风自眼前甩过,卷起不少灰尘,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巨响,他半截话吓回了肚子里,手也缩到了一起,颤抖道,“打打打...打起来了?” “没没没。”俞墨卿拍拍手上的灰尘,“我不过试试看,结果发现了更加好玩的东西。” 如果真如重珏所说,这些脸是寄生,那必要的养分就是魂魄,寄主便是这个青年男子,她方才施力想勾出那张妇人面的魂魄,却直接将寄主整个掀了出去,只能说明一点。 “脸和这个男子再相互制衡,脸想要活下去,男子也想活下去,这些脸在拼命吸食这个男子的精魄,这名男子也在努力不让自己的精魄被吸走。”俞墨卿站在男子身边,沉声道。 “那能不能救他?”重珏道。 “不能。”俞墨卿看着那些坨在一起千奇百怪的面孔,“我不知他们谁善谁恶,也不知他们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前人封印住他们,一定有理由,而这个理由我也不知道。” 重珏踱到她身边,“那你现在知道什么?” “其一,此人是个修仙者,凡人的话,应当早就被吞噬。”俞墨卿照惯例伸出三根手指,虽然重珏仍旧看不到,“其二,我猜测应当没有错,这里是个齐家祠堂,那些香灰便是过往祭拜的痕迹,蝴蝶也由此颇爱此地的阴煞与尸气。” “祠堂建在假山里?!”重珏震惊道。 “不稀奇。”俞墨卿道,“修仙世家的想法总与常人不同,更何况是善奇门遁甲的齐家,他们就是把死人做成偶人我都觉得有可能。” “......”重珏敲了敲扇子,“那其三呢?” “关于祠堂里面的东西,以及此人是谁,现在有一条新的出路。” 石台上一团黑气浅钱缭绕,又瞬间湮没,她方才手下用了不小的灵力,拖起那人时,竟连带着将地面上的砖石掀开,一处不甚规整的圆形便露了出来。 如同所有显赫家族的藏宝室一样,这里也不例外,但里头并不是预想之中的楼梯木匣,俞墨卿扭头打量半天那处黑咕隆咚的圆形,突然笑道,“齐家真有意思,东西藏在井里。” 第二十二章:旖旎 俞墨卿安置好怪人,蹲在井口观察,此井井口较小,她先扬手扔了颗石子儿下去,听不到一声儿响,又扬手扔一张火符下去,瞬亮瞬灭,只能隐约瞥见里头青石的井壁,她本就是好奇心极重的人,此时更是待不急要下去,却被重珏拦住。 “姑奶奶,你会水嘛?” 俞墨卿眨眨眼,“不会。” 重珏道,“那你下去怎么办?” 俞墨卿道,“不会水就不能下去?” 重珏道,“我是说咱们可以先出去找根绳子,再带几个人进来,这样比较稳妥。” “......。”俞墨卿单手撑在井口,侧头道,“重大人,哪里去找这么长的绳子?” 重珏傻站在那儿,面纱一起一伏,仍旧是没敢伸手去撕掉符咒,“那你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嘛?我怎么觉着这人躺在上面,就是在警告我们别下去呢?” “阴曹地府吧。”俞墨卿趴在井边,“呵,弄得真好,若是方才那一下我没用灵力,也未必能发现。” “那岂不说明更加危险!”重珏面露难色。 俞墨卿悄悄上前,单手扯住那抹淡绿的袖子,笑道,“几个凡人能走一遭阴曹地府,也算得是个历练,对吧,重大人?” 重珏还未反过来,只觉整个人被一股大力牵扯,接着便双双落入井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吵死了。”俞墨卿右手拎着重珏,左手捂住左耳,表情难以言喻,“你还活着呢。” “活着?”重珏脸上的符咒面纱都在他手忙脚乱中扯落,一双眼睛瞪着眼前一闪而过的青石井壁,出声疑道,“没摔成肉泥?” “你还飘着呢。”俞墨卿听他不再叫唤,腾出左手制住了重大人扑腾的双手,“放心,摔不死。” 得她一言,重珏神色放缓了不少,井之深,难以估测,二人就这么往下落,却仍旧没有要着地的意思,耳畔只有阴风呼啸,虽说是井,却一丝水汽都没有。 重珏睁着眼看俞墨卿,她竟已用符咒贴在自己脸上,安然养神。 “你这么莽撞,就不怕死吗?”重珏幽幽道。 “不怕。”俞墨卿答得很果断,司空见惯的事情,有什么可怕。 重珏道,“那你怕我死吗?” 闻言,俞墨卿拎着他袖子的手一顿,接着便猛然一放,将两只手枕到脑后,别过头去,仍旧没有看他的意思,亦没有回答,符咒下面,看不清神色,重珏身子一晃,忙扯住她,苦笑道,“不怕不怕,我开玩笑,开玩笑。” 洞中轻微一声叹气,谁都没听清是谁发出的,两人只觉背后一软,俞墨卿扬手扯开脸上符咒。 “落地了。” “我们在哪儿?”重珏在四周胡乱抓着,眼前已经看不到青石的井壁,取而代之的是黑暗和身下是一片硬邦邦的物什,陈旧腐朽之气扑鼻而来。 手突然触到一块光洁的布料,重珏喊道,“俞姑娘,是你否?” 冷风瑟瑟,无人应答。 重珏一怔,那光洁布料显然不是俞墨卿的,正准备起身,双掌向后一撑,竟就这么塌陷了下去,头猛然装上另一块硬邦邦的物什。 “咚——”地一声闷响,头晕眼花,霎时眼前却又骤然一亮,亮如白昼,随即寒风彻骨,重珏哆哆嗦嗦睁开眼睛,俞墨卿正坐在他身侧,双手撑起一片厚实的漆黑棺材板,外面是茫茫皑皑白雪,二人却皆身着单衣。 俞墨卿回头朝他勉强一笑,“不好意思,又把重大人你拖进棺材里了。” 重珏这才扭过头看自己身下,整个人瞬间僵住,如同冰雕,他们所处之处是一具合葬墓,里面的男子少说也已经死了几十年,骨头已酥,他方才那一掌,直直把男尸的半边手臂压成了沫沫,而一侧的女尸虽说比起男尸状况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阿弥陀佛。”俞墨卿已经跳出棺材,满脸惶恐地看着棺前石碑。 重珏忙跟着爬上去,俞墨卿却道,“跪下。” “啊?”重珏一愣,俞墨卿却已率先在碑前跪正,磕了两个响头。 由于她长期高深莫测从不向人低头的德行,这一跪可谓惊天动地,重珏来不及细想,也跟着“扑通”一声瘫在地上,抬头恍恍惚惚只见白雪覆着一道残碑,俞墨卿双手将那些雪一一抹去,露出两个大写的字:齐寅。 “你不冷吗?”重珏望着那道碑上的手,低头扯下衣角一块布料,“裹上吧。” 俞墨卿摇摇头,还是伸手接过胡乱缠上,又去拂另一道碑,碑上继而露出各种齐姓人士,整个墓园庞大,残碑无数,上面所刻纪年却颇为陌生。 重珏凑上去看齐寅的墓碑,竟是卒于随复二十七年,“这是个什么年份?” 他熟识近五百年内各朝各代各皇帝,一一细数来,也未曾听说过谁的年号是随复。 “此人乃齐家第十一代先祖,理当卒于元康三年,也就是李朝往前再数五朝。”俞墨卿绕道一侧,扬手划开雪面,咬破舌尖,一滴血落入手掌,猛然向地上拍去,一道蓝火冒雪窜起,三丈远一处地面砰然裂开,一张漆黑的棺材板就这么落到了重珏面前。 重珏惊得连连后退,还未能出声喊俞墨卿,就见她已经轻轻巧巧地落上炸开棺材处的碑头,静静的看着方才被她一掌炸开的棺材里。 坟茔处,命魂阴煞气肆虐,此处却干净异常,里面果然是一口空棺,重珏望着那道身影发了会儿呆才赶忙上去,眼前迷了风雪,口里灌入寒气,呛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俞墨卿若有所思的看看那道残碑,又跳进坟坑,竟空手掰下一届漆黑的棺木捏了捏,再看看碑上状似新刻的齐政二字,突然朝重珏喜道,“你知道上面那个怪人是谁么?” “谁?”重珏瑟瑟发抖,不明白她为何面露喜色。 俞墨卿眨眨眼,棺木在手中攥紧,“一江凡生,这就是他的墓。” 重珏面色冻得发白,站在雪地里,青袍乱飞,听完这句,先是双唇微张,貌似惊讶,旋即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俞墨卿一怔,笑容凝在脸上,她自碑上跳下,双指覆上重珏脉门,风雪越来越大,她的眉头越锁越紧。 脉搏微弱,寒气在重珏体内毫无阻隔的游走,加之冰雪覆身,整个人烧得如同一块火炭,俞墨卿三两下扯下自己的外衫将其裹住,一时间竟有些晃神。 她究竟在干什么? 不是没有怀疑过重珏,圣陵敬室姬彦雪身陨魂灭也好,后来樱林他身体超出常人一般的耐性也好,那日为了让李琼乖乖入阵,重珏曾脱口而出姬彦雪化作黑炭。 而那时园中应当只有李琼,君迟意,季庭雁及她四人,重珏已被季庭雁遣人送回了尚书府,受阴煞之气所侵,第二日一早便能谈笑风生的又有几人? 或许,重珏自根本上讲也许就不是人。 可即便知道这一点,她还是将袖中的蛊换成了保命的药让他吃下,或许她并不希望这个人出事。 而现在,又想去试探他的底细,脑子一热带他落入井中,不顾肉体凡胎的身体耐力,让重珏一身单衣在寒境呆了这么久,这般折腾试探一番的后果便是现在这样,重珏并非神鬼,只是个活生生的人,不仅草包,且软弱到连风雪都难以抵抗。 俞墨卿握着那人的跪在地上,叹出一口气,背后一道白衣身影渐渐站起,翩然立在雪中,除了那张白净的脸与乌黑的长发,其他似乎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开口却是一片暖意。 “阿卿,此地不一般,还是先找个地方歇歇脚吧。”那人顿了顿又补充道,“他拖不得。” 第二十三章:鬼医1 楼外小雪微落,门内暖香融融,美人端坐案前,捻开细腻的药草扔入炉中,火舌盘旋而上,吞噬了这方红泥小炉。 重珏猛地从床上坐起,睁开眼便是此番景象,见到美人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张大了嘴巴,讶异而非感叹。 首先,这美人是个男子,其次,这美人左耳至下巴处有一道狞狰的疤痕,生生将那张如冰似雪般的俊美脸孔毁去了一半。 美人见他起身,微微颔首一笑,疤痕虽在,仍旧春风化雨。 “看什么看!”俞墨卿自帘后绕出,手中还抓着一包草药,披着火红的绒披风,上头落满了新雪,一看便是刚外出回来。 重珏鲜少见她穿艳色衣服,本就瞪大的眼睛又瞪大了不少。 “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下药。”俞墨卿将药甩给案上的美人,除了披风,恶狠狠道。 “阿卿,无妨。”美人仍旧淡淡笑着,将手头药尽数放入炉中,“重公子不过好奇罢了,每一个人都会好奇。” “暮哥哥你何苦迁就他,他的命都是你捡回来的。”俞墨卿搓搓手,哈出一口白雾在一侧座下,也不看重珏,伸手拿出一根小棍将炉下柴火分开一些,两缕火苗便窜了出来。 暮晓笑道,“我救他的命,你又挖了他的眼,我又何苦费心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重珏望望二人,一时有些语塞,看看自己身上的暖洋洋的锦被和装饰典雅的室内,才怔怔开口,“我们不是在墓地里嘛?这里是何处?这位先生又是谁?” “我该先回答你哪个问题?”俞墨卿淡淡抬眸。 重珏只觉得她此刻脾气格外大,甚至有些不寻常,和声道,“这里是哪里?” “央国。”俞墨卿扭头给火炉添柴火,声音似水浸,“端顺三年,无忧城。” “从未听说过。”重珏眉头拧起,纵使他见多识广,俞墨卿所讲,不论是此国名号还是年号甚至是城名,同刚才那个随复一般,他从未听说过。 “我也没有听说过。”俞墨卿沉声道,“此地与井外世界无异,不论是妆发还是用具,城民也都是普通人。” 正因为如此,她才有了些脾气,一来是自己害的重珏病重,当然这个她不会说,二来,便是自齐家祖坟把重珏带到这里。 她和暮晓路过一些村落,旁敲侧击打听清楚了一切,却发现这一切毫无意义,央国?端顺?无忧城?毫无头绪。若都是鬼,她倒更好对付,可这里都是人,从河边垂钓的渔翁到岸上买糖果的小姑娘,从她方才去的药铺和此处玲珑斋的老板,都是满脸笑意温和的和她打招呼说话,身上皆是人族温存的气息。 “那我们还能出去吗?”重珏斜斜靠在床上呼出一口气,他自小畏寒,方才又是从春夏一下子跌落严冬,暮晓虽已施过针,用热水暖过,他嘴唇还是青紫的,头也十分沉重。 这点俞墨卿倒是肯定,“能,齐家的尸体肯定有人运进来,运尸人一定会出去。” “如何出去?”重珏只觉得一股子虚汗再次泳上脑门,人又往下缩了三分。 “不知道。”俞墨卿回答得万分坦然,“倒也不急着出去。” “随遇而安即可。”暮晓将药缓缓倒出,送到他手边,笑道,“重公子想必遭过寒袭,此时只能给你缓一缓,病根要拔,还需从长计议。” “无妨,幼时垂钓,不小心掉了冰河,只有严冬才会稍稍发作罢了。”重珏笑着接过药碗,喝了一口,苦的眉头凝成一团,咳嗽几声,见俞墨卿满面忧色盯他,开玩笑道,“死不了,要是不小心上了黄泉路,也保佑我成个鬼,让俞姑娘把我塞进那竹寮,也算能派得上用场。” 俞墨卿眉头一凛,原先就冷的脸更是像结了一层霜,无意间竟将拨弄火苗的那根棍子捏的粉碎,别过头去冷声道,“我这竹寮只收好斗有能之辈,一个草包废物,收进来混吃混喝,于我有何用?” “阿卿。”暮晓声音也冷了下来,俞墨卿从未如此失过态,此时半边洁白的颊上映着火光,看不清神态,也不再答话,重珏淡淡扫过去,十指在碗上收紧。 暮晓轻叹一口气,声音恢复温和,却仍旧严肃,“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做么?现在天已偏晚,可以去了。” 俞墨卿自炉前站起,低头取了披风,未曾多说一字,掀门而去,灌入满室风雪,暮晓眸色一凛,那门又自动闭合,将严寒挡于门外。 “她哭了。”重珏靠在榻边。咬着下唇,方才俞墨卿闪过时,脸上一道水痕看着颇为真切,又自嘲一笑,“我果然不会讨女孩子欢心。” “这不怪你。”暮晓垂下眸子,踱到一侧,去煎第二副药,“不知者无罪。” “阿卿她.....虽然养鬼炼妖,嘴上说着天不怕地不怕,其实她最怕的,就是身边的人去世。”暮晓轻轻覆上自己左脸那道狞狰的伤疤,“这道疤,你可知是怎么来的?” 那道伤疤纵跨暮晓温润的半张脸,重珏方才就颇为好奇,此时近看,更觉得触目惊心,低了头缓声道,“怎么来的?” 暮晓轻轻一笑,远目望向窗外仍在打下的雪花,手头柴火不停,在脸上绕城一道暖色光晕,“不知重大人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医者悬壶济世,可惜救不了自己。” 那时候,暮晓还是金陵第一名医,有一个谈婚论嫁的官家小姐,一家古朴温馨的医馆,金陵润州隔得不远,他也经常走访民间,解疑难杂症,且于穷苦人家不收一分一毫的钱财,民望声誉都极好,也许道门仙家颇有些交情。 他第一次遇到俞墨卿时,俞墨卿才八岁,也是在隆冬季节,她在后山打野时摔断了一条腿,被君迟意背回灈灵观,躺在一张藤编的椅子上,裹着被子,哼哼唧唧,一张尚且稚气地脸皱成一团,却咬着牙死活不肯哭出声。 初云道长站在一侧,颇为无奈,待他进来,才忙道出事情经过,又因还有诸家名士需要招待,只得匆忙离去。 暮晓本是受邀前来参详炼丹之法,碰上这样的事情也是哭笑不得,走到内室便见到一个小姑娘躺在那儿,虽冰雪可爱,却活生生一副天下人皆欠我银子的德行,旁边一个白衣小童苦口婆心地劝着什么。 他上去,二话不讲便上药,又取出夹板替她固定断骨,却被俞墨卿一掌拍开,也不怕疼,哼唧完居然还有力气胡乱蹬了两下断腿,怒道,“你是谁?正巧!去让他们都来看看,我就是野又如何,我就是和妖魔鬼怪厮混又如何,我照样能找到灵芝!” 暮晓按住她乱蹬的腿,也未回答第一个问题,“你找灵芝做什么?” 八岁的俞墨卿倒吸一口凉气,仍旧别扭着,手头死死抓着一株草药,由于被死死捏住,已经垂下半个头,蔫了。 “他们说我不学无术,只会打打杀杀,不懂课业里药理仙株生长之法,现如今我就是让他们看看,我懂不懂。” “好了,师姐。”图笑在一旁打下手,被炉内烟气呛得咳嗽几声,苦着一张脸,“他们不过一句玩笑话,嫉妒你背书快罢了。” “此灵芝生于山峦险峻阴寒之地,三百年结一株,一株只可得三两精华,留住人的一口气,四百年才可成药材,治病救人,养气养身,你如今匆匆忙忙采下地不过是棵幼株。”暮晓闻言,低头笑着将绷带细细缠上她的小腿。 俞墨卿瞪他,“幼株又如何?” 图笑道,“师姐不要无礼。” “幼株...做汤都盛不满一碗,你说有什么意思。”暮晓手下用力,俞墨卿面色一白,冷汗直冒,仍旧是咬着牙把眼泪逼回了肚子里。 “你还小,长大了就明白了,遇事不要莽撞,否则结果就是竹篮打水。”暮晓坐到图笑身旁给炉中添柴,拍拍手上的灰,将固定好的断腿塞入红花小被。 “白忙活一场。” 似乎被那个“白忙活一场”刺激到了,俞墨卿望着自己地断腿,咬牙闷了半晌,将那灵芝扬手丢进火炉中,眼见着它慢慢化作黑炭。 图笑想拦,暮晓却说随她去。 三日之后换药时,便给她送来了一本《灵草广记》,俞墨卿瞪着一双圆眼睛,仍旧躺着,气消下去后,竟多了几分和顺,“送给我的?” 暮晓道,“对,我翻了你们的课业,药理说的倒是齐全,可长势地点却不甚明晰,此书可让你学的更细致,里头还有一张给这位小兄弟的方子。” 图笑在一旁受宠若惊,“给我的?” “你师父说的,我便留意着了,气脉虚浮,得照方子长期调理。”暮晓摸摸他的脑袋,“不是大事,灈灵观福地洞天,你在此住着,很好。” 俞墨卿翻看着《灵草广记》,看图笑和暮晓谈笑风生,默默别过头去,她虽别扭,但非不懂感恩之人,自此以后每每下山,但凡路过金陵,都会冷着一张小脸去给他的医馆送上几味她打野来的名贵仙草,暮晓也不拒绝,彼时他已成家,妻子名唤林佩,也是颇为和顺之人,总是准备许多吃食照料着这些小辈,当自家孩子看待。 重珏虚弱一笑,“想不到她小时候如此野气。” “不怪她。”暮晓将第二道药煎熟,倒入一方陶瓷小碗,“没爹没娘,初云虽待她极好,却已是仙身,事务颇多,不可能时时刻刻照料,被欺负如家常便饭,妒她的,恨她的,比比皆是,她不狠一点,野一点,也不可能有今天。” “人啊,有时候是比鬼可怕多了。”暮晓摇摇头,将药搁在案前,静待其冷却。 “那你脸上的疤又从何而来?”重珏低了头,心中五味杂成。 像是触及什么伤心往事,暮晓睫毛轻颤,一直挂着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帘外薄雪漫天,五指覆上那道疤痕,静默些许,终归还是恢复了方才的笑容,将药碗往重珏手中递去,“你且喝完。” 重珏伸手接过,一口灌下,口中苦涩弥漫,而接下来暮晓所讲,更让他目瞪口呆,连眉头都无法皱一下。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才十五六岁吧。” 修仙者,杀鬼收妖乃家常便饭,杀人,却是要遭天谴,为各方所不齿。 暮晓的医馆在暮秋的清晨收了一个病人,一个天生体内带疾,本就时日无多的病人,家中老老小小在医馆前跪成一片,秋风烈烈,为首妇人哭声凄厉,引得四周街坊齐齐探出脑袋,往这头张望。 “求神医救救我家儿子!他才只有六岁...六岁...” 暮晓此时自己妻子已然怀有身孕正在待产,他安抚好林佩,披衣出门,这幅场景他自然见不得,忙遣人将孩子抬入屋内,探脉之后,脸色却极为不好看。 此子面色青紫,嘴唇泛白,六岁的年纪身体却已在衰竭,是娘胎里先天不足带出的病症,他虽被称作神医,却终归不是神,不是神,自然不能从阎王手里抢人。 暮晓摇摇头道,“你们还是先将后事准备好吧。” 他向来不喜夸大或缩小事实,能治便是能治,不能便是不能,此子境况颇为危险,随时都有死掉的可能,即便他施尽全力,也只有不到一成的把握。 为首妇人一怔,双目眦红,哭声更为激烈,双手死死揪住他的衣角,下唇已被咬破,鲜血四溢,哑声吼道,“我儿才六岁啊!神医求求你,哪怕有一线生机,都要一试啊!诊金是吗,快快,邱儿!邱儿!” 唤作邱儿的姑娘双目也已哭红,忙奉上一盒子沉甸甸的金银,紧接着便跪着不停磕着响头,“求神医救救我家少爷!” 他皱着眉,“与钱财无关,他性命危在旦夕,即便我此刻施救,也极有可能在途中撑不下去,反倒害了他......。” “阿晓?”林佩掀帘自内室中走出,见到台上那个六岁的孩子,面色一僵,她腹部高高隆起,行动颇为不便,还是出来看看,看到的却是此番场景,非但不觉晦气,即将为人母的心让倒她落下两滴泪来,“这孩子怎么了?” 暮晓心中一动,忙上前扶住她,悲声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时日无多了。” “夫人,您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可怜可怜我我这个苦命的儿子吧!”地上跪着的妇人已然声嘶力竭,本在喘气,见林佩出来,居然还有力气嚎啕着扑上去。 林佩忙将她扶起,柔声道,“真的没有法子了么?” “有,但不值当,他已无力回天,我若救他,他便要受开膛之苦,成了,他也撑不过七日,不成,他随时可能死在医治途中。”暮晓扶住林佩,“况且......” 暮晓话未说出口,救这个孩子,须得出门去二十四洞府下寻一味灵药关公参,林佩生产在即,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无力回天,他还有自己的孩子,随时会来到这个世界,而他,想守在妻儿身边。 “尽力一试吧。”林佩将那孩子衣衫整整,眼中泛泪,她本就是极其温柔的人,“多活一天是一天,就当给我们的孩子积点福。” 满堂那孩子的家人忽地全部跪下,声音震天响,“谢暮夫人!谢暮夫人!” 暮晓望着自己的妻子,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轻轻抚上温热带着一丝颤动的肚子,隔着衣料也能感到里头的动静,半晌他才叹出一口气道,“我会尽力一试,能不能活,还得看他自己。” 时候拖不得,暮晓当即便给幼子喂下一碗吊命汤药,只身去往了二十四洞府门下求药,谁知,这一走,便是他此生之憾。 二十四洞府仙气缭绕却险峻异常,关公参长在岩洞深处,身红须长,状似关公,不甚难求,却极其娇气,身骨与大地相连,根断,血脉即断,三日之内血色散尽,与普通人参无异,无法长存,故一般市面上鲜有人贩售,也只有要用时才去采摘。 暮晓于二十四洞府熟门熟路,一路上山匆忙摘回,却遇到了无所事事在山头晃荡的俞墨卿,她此时已有十六岁,脱了稚气,还是一身白色的道服,神情略有些恍惚,坐在岩洞门口一颗长满枫叶的树上,晃着垂下的一条腿,见是他,摘了一片叶子,吹出一声清越的响,“暮哥哥来此做什么?” 见是她,暮晓笑道道,“我来取关公参,救人性命。” “关公参?”俞墨卿笑道,“我方才读过,又叫三日不见参,对吗?” “对。”暮晓将药囊装好背在身上,翻身上马道,“你不在观中,出来做什么?” 俞墨卿神情一滞,旋即笑道,“出来打野,采草药,逮兔子。” 暮晓扬鞭调头,“哦,我须得先回去救人了,你早些回去,免得你师父担心。” 刚在山麓间走了没几丈远,身后忽地闪过一道白色的剑芒,剑身凛冽如光,俞墨卿抱着手臂笑道,“我随你一同去看看。” 暮晓只当她贪玩,也未曾拒绝,二人奔波一日有余,才回到金陵,俞墨卿熟门熟路的地走在前头,暮晓怀中三株关公参血色仍存,颇为鲜活。 俞墨卿喜道,“这下那孩子就有救了。” 暮晓仔细包好关公参,脸色因奔波而有些苍白,却仍旧笑了,“只盼他造化好,能让他和家人多呆一会儿,他母亲着实可怜。” 天边暮色西沉,炊烟阵阵,金陵城上空横飞过一排暗色老鸦,俞墨卿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佩姐姐今天有没有做芡实糕。” 暮晓笑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惦记着芡实糕。” 待二人跨入医馆时,城南钟声刚响了三下,那三株宝贝似的关公参蓦然跌落在地,暮晓最后一点血色自他脸上褪去,面色煞白如纸。 屋内正中停着一口乌木棺,两侧跪满形形色色的人,皆披麻戴孝,见有人进来,为首妇人猛然侧过身,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双目肿成核桃,柳眉倒竖,怒不可遏,话出口如惊天雷鸣,“抓住他!就是这个庸医!害了我儿性命!” 暮晓如被雷劈中般僵在医馆门口,黄灯寂寂,耳畔谩骂吵闹之声不绝,他全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明烛之下,一张竹塌上,林佩安安静静的躺着,面色青紫,原先总是温和笑着的一张脸刻已经僵住,小腹平平,胎儿已落地,静静躺在他的母亲身边,只不过母子二人,皆呼吸全无。 林佩仍是他离去时的一袭浅色衣衫,衬得脖子上一道青紫色的掐痕显眼异常,俞墨卿自看一切后就里在门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暮晓呆愣了半晌,抚上婴孩尚还皱巴巴的脸和身子,他是大夫,自然知道孩子是如何死的,那是他临走前心心念念的孩子,此时还没能在人间带上片刻,便已随母亲活生生被闷死腹中。 “谁——?!” 一声嘶吼响彻天际,暮晓佩剑已然出鞘,理智早已被丧妻丧子之痛所吞没,他缓缓踱至厅中,面上扭曲地似要裂开。 “先生!”一个丫头自帘后滚出,俞墨卿呆呆转过脸,她认得她,她是暮晓医馆的小学徒阿沁,原本总是一张清清秀秀的娃娃脸,此时却鼻青脸肿,连五官地打的不甚分明,身上素衣被扯烂,哭声凄厉,指向棺材前的一众人,“他们...他们害的夫人!他们说先生的药,害死了袁家小少爷!” “你这庸医!我儿喝了你的药不过三个时辰就气绝了!不是你害人还有谁?!”为首的妇人手头一把长刀,身侧七八个汉子护持上前,直指暮晓鼻尖,“你草菅人命,就拿你儿子的命来赔!” “他们该死!” “他吃的是茯苓川芎,你们......。”暮晓双目爆红,已经流不出泪,只有死死黑血自嘴角溢出,他行医多年,给袁家少爷吃的皆是宁神稳血脉之药,毫无问题,那幼子本就命悬一线,极有可能是自己撑不过这三天。 可这与他何干?与他未出生的儿子和妻子何干? “暴民,土匪。”他颤声发出一声低喝,蹒跚着上前,手中长剑应召嗡然长鸣。 那帮人只知他是个大夫,哪知他与仙门世家的渊源,见那柄长剑作响,皆吓得后退不止,那妇人却恼羞成怒,加之爱子痛失,急血攻心,一刀胡乱砍上,暮晓面上瞬然血如瀑布,将一袭月白的衣衫染成鲜红,他却不觉痛,踉踉跄跄得扶着桌子,满目血泪向那些人逼近,直到一刀没入心脏,他才蹲住,喷出一口鲜血,耳边伴随着妇人恶毒的诅咒。 “你也不得好死,你和你那夫人儿子共享天伦,要我儿子一人孤孤单单去走黄泉路?呵,门儿都没有!” 袁夫人手中尖刀又待用力,咬牙切齿道,“你们都该死。” 暮晓那柄剑已落地,“哐当”一声,两行泪终于自他眼中流出,他缓缓跪到地上,像一只疯兽,不顾胸口刺痛,奋力向林佩爬去,身下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红长痕。 满室袁家人无一人吭声,冷漠如冰窖,皆跪回棺材前。 袁夫人狞笑着爬回棺材,撒出一把黄纸,“儿啊,这庸医害你,他全家都须得给你陪葬,哈哈,你要是路上累了,倦了,无聊了,就拿他们撒气,啊。” 俞墨卿冷然站在一侧,至始至终未动一下,直到一片黄纸飞上她的眼头,她的眼中才渐渐浮上一丝血光,袁夫人低头烧着纸,发髻却被人猛地揪住往药柜上砸去,动作之快,满室的人竟无一人看清。 “谁?”袁夫人吃痛暴怒出声。 声音如月夜幽歌,似假似幻,夹杂着的确是压抑的暴怒,“我无聊了,拿你撒撒气,可好?” 第二十四章:鬼医2 药柜砰然作响,无数药草翻然而下,乌乌糟糟在地上堆成一团,俞墨卿眼角眉梢全是笑意,那笑意却闪着寒光,她抓起一把茯苓混着川芎就这么向袁夫人口中塞去,笑道,“听说这位药颇有神效,三个时辰内必死无疑,不如就让我见识见识。” 袁夫人在她手下双脚双手胡乱抓着,却仿佛被定住,双目圆瞪似要蹦出眼眶,“呜呜”不停,塞到最后竟唇角撕裂,露出殷红的血肉,俞墨卿却浑然不觉,直至整个拳头混着大把的药草尽数没入她的口腔,满室人都清晰地听到“咯嗒”两声,那是下巴骨碎裂的声音。 袁夫人双目爆出血丝,撕扯成两半的脸不断自血肉中冒出艳色的血沫,将俞墨卿雪白的袖子染得通红。 无论场景多可怕,她却满脸愉悦,挑眉道,“好吃吗?咦,你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四周的人竟无人敢上前一步,甚至有几人想偷偷溜出门去,俞墨卿原地未动,只冷笑一声,那门便像得了指令般自己关上,将夜色隔在屋外,连带着屋内只剩两盏幽幽的白烛随风轻晃了一下,恢复平静。 林佩已然僵硬,暮晓抱着孩子望着这头,即便阿沁痛哭着给他止血,也只剩下一口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俞墨卿想做什么,却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哪怕被人欺负,打野受伤,被初云罚跪山门,她都从未有过这般恐怖的表情。 那是杀意,一个小姑娘绝不该有的杀意。 那群人见逃不掉,有人怒吼着,“不但是个庸医,还是个邪物,专结交这些渣滓!” 一头扎麻绳的公鸭嗓红着眼跟着叫唤,“放开我家夫人!渣滓就该死!” 手下袁夫人仍在拼命挣扎,身后一道寒光逼近,直冲她的背而去,却在三寸处停下,屋内霎时间寒光大盛,那把扑来的柴刀碎成了无数齑粉,唯安凛然横于空中,剑身莹白。 举刀的小厮瘫坐在地上,双唇颤抖,指着俞墨卿,“妖妖......。” “怪”字还未出口,脖颈已被唯安穿透,死死钉在地上。 “渣滓。”俞墨卿缓缓起身,轻轻拔出唯安,那人如同一滩烂泥般倒了下去,她将血拂尽,笑道,“渣滓?” “到底谁是渣滓?!” 身后袁夫人哀嚎一声,唯安剑身已然反转,剑意果决不留情面,竟将她自腰间斩成两段,肠子混着血流了满地。 俞墨卿磕磕绊绊捡起暮晓落在地上的长剑,那把剑她自小便见过,从未开刃,她曾问过暮晓为何,暮晓也曾告诉她,医者为的是救人,一把未开刃的剑能抵外袭,却伤不了人,才是上品。 “你竟这么心疼你儿子,又何苦叫别人去陪他,你自己去岂不是更好。”俞墨卿浅然一笑,将剑收入袖中,一个老妇人举着拐杖冲上前,直直打上她的天灵盖,怒吼道,“无耻妖女!还我孙儿媳妇命来!” 那拐杖却听命一般骤然停在她头上,老妇人仿若被定住,满面惊恐,随拐杖渐渐上升,旋即如离弦之箭,在空中打了两转,“砰——”地一声打在屋子正中那具漆黑的棺木之上,如同一只吸血被拍扁的蚊子,死在她孙儿身边。 主人已死,屋内陷入暴动,无人再敢近她的身,俞墨卿款款立于屋中,咬破手指,以地为符作阵,将袁夫人牢牢圈于其内。 暮晓蓦然睁大眼,他认得那是什么阵。 身死魂灭,日日受地狱烈焰烘烤,七世不入轮回,施法人亦身体受损的决绝法阵,他想伸手去拦,却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觉身体越来越轻,生魂即将离体,缓缓闭上眼睛,却猛然一怔,仿佛命魂又被拖回了躯体。 俞墨卿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们面前,笑得凄然,唯安在身后闪成一道白光剑阵,将袁家暴怒之人一个个隔开,撞飞在屋内。 “暮哥哥,醒着。”俞墨卿颤声道,“佩姐姐命魂已去,我无法召回,你一定要醒着,清清楚楚的看着他们,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暮晓张大了口,他想说话,却已经是个死人。 袁氏全家三十余人,当夜灭门于暮家医馆。 君迟意赶到时,天已蒙蒙亮,金陵城薄雾弥漫,一切恢复平静,医馆中,血气却仍旧浓烈,她看到的只有一个颓然坐在层层尸体中不停念叨些什么的俞墨卿,暮家三人的尸体和一个疯疯癫癫的阿沁。 暮晓脸上已多了一道抹不去的伤疤,命魂出窍,守在妻儿身边,一言不发。 君迟意没有多说什么,背上俞墨卿,平静地与他打招呼,“暮先生,节哀,他们命魂已去,下辈子会投个好人家。” “嗯。”暮晓淡淡出声,他陪着冷去的妻儿想了一夜,也傻了一夜,此时连话都说不出口。 君迟意道,“你打算如何?” “如何?”暮晓一怔,随即扯出一抹笑,“我能如何。” “阿卿,将去长安,你是投胎,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君迟意望向榻上二人的尸身,“先将他们葬了吧。” “好。”暮晓缓缓站起,天边一道晨光穿云破晓,他抬手挡起那道光,此时已非人,才恍然觉得做人不如做只孤魂野鬼,游荡世间,一只鬼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不会尝到生离死别,挺好的。 俞墨卿双目闭着,眉头缩着,口边呢喃不清,君迟意未曾听清,皱眉道,“她在说什么?” 暮晓泛出一丝苦笑,伸手去拂俞墨卿眼下的泪,却发现自己的手穿了过去,半晌,才摇头苦笑道,“没什么。” 红泥小炉“滋滋”作响。 重珏呆呆倚在床头,手中药碗已凉,暮晓端坐在一侧,面上笑意仍在,虽伤感却不见一丝怨恨。 “你不恨吗?”他捏紧了拳头。 “恨过,但又不恨了。”暮晓道,“我是医者,一个人恨意再大,伤及的终归是自身,我在竹寮中修习数年才勉强化为实体,再去恨,毫无意义。” 重珏哑然,半晌才微微摇了摇头,“如果是我,我也会同俞姑娘一样。” “我又何尝不是。”暮晓起身看看窗外暗下的天际,提起一盏灯,自房间外退出,“你休息吧,这病,估计要两三天才能好。” “暮先生。”重珏缓缓直起身。 暮晓背影顿在门口,“还有什么事?” 重珏怔然道,“她说了什么?” 暮晓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捏紧了灯杆,一双清冽的眸子扫过他的脸,才缓缓道,“她说,为什么对她的好的人都不得好死。” 朱红色的门“吱呀”一声关上,重珏缩进被窝,双目仍旧瞪着,盯着头顶繁复的珠帘纱帐,突然掀开被子,走至案前,自胸口掏出一管翠色的毛笔,尾端“韵集”二字熠熠生辉,行李都仍在山水间,唯独这杆笔,着了魔似的带着,他忽地一笑,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细细裁下,卷成一卷。 一只灰黄色的蝴蝶自袖中振翅飞出,绕着他两圈,又冒雪自窗口离去,无忧城天空被烟花染成漫天红光,虽非长安,却也繁华鼎盛,人烟灼灼。 重珏站在窗口半晌,脑子里各种诡异的想法不断窜出,又摇摇头将其憋回去,倏忽叹出一口气。 暮晓立在玲珑斋屋檐,手头捻着一只蝴蝶,灵兽蓬松的尾巴时不时扫过他的颊边,他伸手摸摸珑霄的鼻尖道,“别把蝴蝶吓跑了。” 俞墨卿站在一侧,身上红衣随风轻轻扬起,手头抓着一张打开的纸,面色凝重。 “我寄白雪三千片,君报红豆应已双。”俞墨卿唇边冒出一道白烟,缓缓将纸叠起,皱眉道,“暮哥哥你盯他半天,他就写了这个?” “你会不会想的太多了。”暮晓逗着珑霄,轻轻开口,“他不像是不清不白的人,再者说,好像还有些喜欢你。” 俞墨卿一怔,藏在斗篷里的手指渐渐收紧,话出口融入冰雪,“别开玩笑了。” 暮晓起身浅笑,“好吧,玩笑话,你那头如何了?” “如你所见。”俞墨卿抚着珑霄温软的脖颈,手中一块木牌缓缓垂下,“我找到了沈南屏,在一家陈记灯笼铺。” “青绫门的人居然躲在井底做花灯。”暮晓摇摇头,苦笑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俞墨卿弹弹那块自长脸怪人手中扣下的一块木牌,“这就是我要搞清楚的,不然齐政也惨得忒不明不白了。” “不过齐家这井里竟没设什么防,由得你们这样容易进来。”暮晓负手奇道,“那这么说,那个逼齐家人给木娃娃去咒的人,会不会也来过这里?” “难说,这井若不是我误打误撞,也不会发现。”俞墨卿低头看向冰雪附着的路面,呼出的气在眼睫上凝成水珠,突然一声轻笑,“齐政躺在上头,跟个守门的石狮子一样。” 暮晓没有笑得出来,只道,“你如何得知那人是齐政而非沈南屏?” 俞墨卿道,“猜的。” 暮晓愕然,“猜的?” “好吧,开玩笑的。”俞墨卿晃晃那枚刻有沈南屏三字的木牌,“青绫门虽广收弟子,以门牌为信物,但沈氏一族因亲缘关系,仍旧是一份大头,你大概不知道他们家几个小姐的名字。” 暮晓老实点头,青绫门弟子不少,却没几个资质出众的,故修仙门中不论外貌还是资质都鲜少提及,人们津津乐道的永远是亦凌君门下几大高徒,以及天垣山的大师兄封白,只不过这两者皆处事高冷,不轻易出面,天垣山为初代修仙门派尤为甚,恨不得一年四季皆闭关老死山中,若不是自己死前两三年的释魔大会这两大派赏脸参加,引得众仙子茶不思饭不想,或许他们就真的成了传说。 仔细想来,俞墨卿也是同期修士,只不过灈灵观也属避世清静之派,虽不似前者高冷,却也管教甚多,想想她那些师弟师妹一个个如春花秋水,风雅无双,不知是怎么教出俞墨卿此等混世魔王的。 想到这里,暮晓不禁一笑。 俞墨卿斜眼看他,“笑什么?” 暮晓正色道,“没什么,你继续。” 俞墨卿道,“我就知道两个,一个叫沈南襄,一个叫沈东翎,一女一男,上头那人脱得精光,是男是女我当然知道,所以这南字辈的,会不会也是女的。” 暮晓原本静静听着,到脱得精光便以目瞪口呆,还是挤出一个杀手式笑容,“有理。” 满城风雪裹挟红灯缭绕,三两个小童举着花灯笑闹着经过玲珑斋门口,其中一个小童突然一磕绊,“噗通”一声陷进雪地,爬起来却是满脸微笑着抖抖脸上的冰渣子,他的同伴停下,拉起小童道,“你无事吧?” “无事,无事。”小童拍拍身上的雪粒,又原地跳了跳脚取暖,“可惜了这花灯。” “这个倒好办,刚刚见到阿陈还在灯笼铺子门口,我们找她修一修,定比原先更好看。”同伴笑道,“快走吧。” 几人便又笑着捡起地上碎成几段的花灯,推搡着离去,在雪地上流下了几道清晰的小脚印。 俞墨卿默默看着,身侧的暮晓突然“嗤”地一声笑出来,珑霄跟着一抖尾巴。 俞墨卿一皱眉,“你笑什么?” “没,没。”暮晓摆摆手,“你让珑霄闻气味寻人,此法倒是聪明,我只是觉得,这普天之下,把此等灵兽当狗使的,除了你,应当没有第二人了。” 俞墨卿站在屋檐上,叹出一口气,“可它除了这一点本事,还会干什么。” 珑霄仿佛不服气地哼了两声,暮晓忙顺顺它有些炸开的毛,“好了,方才那孩子,也是你搞的鬼?” 俞墨卿抬头望天,“冬天地滑,本就易摔,怎么什么都是我搞的鬼。” “行,他自己摔得。”珑霄脑袋一转,在他脸上蹭了两下,暮晓道,“你该跟上去了,重公子那头,我看着。” 第二十五章:青绫1 无忧城街市刚至夜幕,已经迎着各种鼎沸的乐声沸腾起来,那群孩子离了玲珑斋,跌跌撞撞,喧哗着上了街市,绕过一个糖饼小摊,撞散了小半盒糖粉,灰毛大氅的烙饼汉子听锅碗瓢盆“哐当”之声猛然抬头,待见到那抔可怜兮兮倒在雪地里的糖粉时,双目顿时圆瞪,怒喝道,“亡命崽子!也不怕摔断你他娘的腿儿!” 其中一个紫衣小童举着花灯,回头拉下眼皮,办出一个鬼脸,头上虎皮帽胡须跟着乱颤,“你有种就来打小爷我啊!” “你!”烙饼汉子胡须气的飞起,也不顾这摊子还围着一圈人,举着铁铲就追出来,“好!今儿个我就替你爹娘教训教训你这个小崽子,教教你怎么做人!” 紫衣小童见势不妙,忙调头拉上身边同伴,撒开腿向前跑去,却猛然装上一片红色,正待抬头骂人,看到头顶那张脸时,却恍然呆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俞墨卿突然觉得自己笑得颇为假情假意,像个人贩子,她放柔声音道,“别跑太急了,在这儿等我。” 烙饼大汉已经追了上来,俞墨卿忙将小童护在身后迎了上去,笑道,“这位大哥息怒,在下小弟多有失礼冒犯,这些就当是赔罪。” 她掏出两粒银锞子,那大汉先是一怔,也并非不讲理之人,伸手接过,仍带着些气道,“姑娘居然是这些小瘪三的姐姐?欸,不是我说,真当管教管教!” “一定,一定。”俞墨卿打着圆场。 那大汉倒也不好意思和个小姑娘过不去,道,“这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银子。” “哦,是吗?”俞墨卿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给我包几个糖饼可好?” 等她抱着一包糖饼往回走时,那几个小童仍呆愣愣地站在雪地里,俞墨卿抖抖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薄雪,将油纸包一摊,“傻站着干什么,不是想吃糖饼了么?” 紫衣小童傻了半晌,竟真应她所言,一动未动,此刻涨红了脸,“你你你...谁说我想吃了?豆豆,小七,我们走!” 旁边两个小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人先挪动步子。 “阿笑,我们如果去修灯,身上的钱就不够买糖饼了。”方才摔倒的小童拎着盏坏灯,明显咽了口口水。 俞墨卿眉形一弯,将糖饼又递过去三分。 “豆豆说的对,你每次喝药都喊苦,糖饼最甜了,你不是很喜欢嘛?”小七心直口快,“这位姐姐不像坏人,还替我们解了围。” “你们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紫衣小童气的直跺脚。 “阿笑?你身体不好么?”俞墨卿道,心下微微一动,又摇摇头,自家小师弟可比这个小孩子温文尔雅多了。 “吃吧,这个很甜的。”她将糖饼凑过去,阿笑将头扭过,倏忽跑出很远,还不忘回头红着鼻尖叫道,“你们吃吧!小心被人贩子卖掉!” 豆豆和小七手本已经伸了出来,听阿笑一吼,又双双小心地缩了回去。 “别别别,我不是什么人贩子,你们见过我这么漂亮的人贩子吗?”俞墨卿对付小孩向来厚颜无耻,“我这是跟你们打听个事儿,糖饼呢,就当作报酬!我发誓,如果我呢,是人贩子,我就立刻天打五雷轰!还有啊,你那灯笼的钱我来出。” 幼子好骗,豆豆双目立刻亮了起来,“真的?” 俞墨卿肯定道,“我这么可爱会骗人吗?” “也是。”小七点点头,二人这才一人一个糖饼接了过去,含混不清道,“你想打听什么?” 俞墨卿抬起袖子擦擦他们发上的雪,谄媚道,“我看你们的花灯十分好看,家中也有一个弟弟,便想买一个,可否告知哪里可买?” 小七,豆豆咀嚼的嘴巴同时一停,“你不知道阿陈?” “阿陈?”俞墨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是外地来的。” “怪不得。”豆豆一笑,两个酒窝若隐若现,拎起自己的坏花灯道,“阿陈的手艺是无忧城最好的,也很会画画,我们这个就是刚刚从她的铺子里买的,只不过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跌破了。” “阿陈会修好的。”小七拍拍手上的糖饼屑,犹豫了一下去扯俞墨卿的手,“姐姐,只是阿陈有些不对劲,你别吓到就是。” “不对劲?”俞墨卿一喜,心道要的就是你不对劲,但面上还是颇为好奇道,“怎么个不对劲?” “就是......”豆豆比划着,“阿娘说,让我们平日里离她远些。” “因为她这里有问题。”小七一手牵着她,一手指指自己的脑袋,直来直往道,“我爹说她可惜了,长得挺美,就是个傻子,还被我娘打了。” 俞墨卿静静听着,若有所思,这青绫门沈家小姐不禁沦为了个做花灯的,脑子还有了问题,着实奇也怪哉。 “我带你去吧,她此刻应当还开着店,前头有条河,这时候应当是花灯河灯最好看的时候。”小七扯扯她的手。 “那多谢二位了。”俞墨卿由他们带着走了两步,又道,“你们帮我这么大忙,修灯笼的钱我给,但是,一会儿我得装作豆豆的姐姐。” 二人停住,皆一脸茫然,“为何?” “因为,如果说我们萍水相逢,我出钱的话你们知道我是在感谢,但别人或许真把我当人贩子了。”俞墨卿绞尽脑汁编着瞎话。 好在两个孩子单纯,也不知想没想通,都点点头带着她一路往前小跑而去。 两侧吵闹声愈来愈响,卖花的,游河的,缕缕不绝,她方才一直在屋顶上乱窜,此时下来了才发现此处大路敞畅,一通到底,竟有些走在朱雀大道的感觉,只是少了些细腻的白砂,青砖路跑久了有些硌脚。 陈记灯笼铺依旧灯火通明,门口悬着各色花灯河灯,画的东西倒与井外无异,无非是崇山险峻,江河碧波,桃林七仙一类的景色。 豆豆和小七拉着她窜进屋内,大声道,“阿陈,劳烦补下灯笼!” 俞墨卿探头去看,帘内有人声应和,一个而立之年左右的女人自里头走出,手头还抓着一杆笔,衣衫上染着颜料,声音十分沉稳,边走边擦手上的颜料,“来了......这位是?” 俞墨卿十分自来熟,打着哈哈,揉揉豆豆的脑袋,“我是他的姐姐。” “哦。”阿陈将手放下,又在衣料上慢吞吞地搓了两下,和声道,“把花灯给我看看吧。” 豆豆依言将花灯乖乖递上,小七道,“阿陈,姐姐想买花灯,你最近有什么好的么?” 阿陈正细细查着断成两半的花灯骨架,闻言抬起头,脸上表情却是有些木讷,“都在里面,姑娘想要哪种,自己挑吧。” “好。”俞墨卿绕至里间,里面花灯整整齐齐的码在架子上,画皆是生动非凡,笔触柔美,里面以红烛为心,红色的光影在小小的铺子里游走。 俞墨卿探头自缝隙中看去,木桌上堆着三两个未完成的骨架,一盏暗暗的油灯,阿陈十指十分粗糙,小心地将浆糊黏上木架,侧脸温婉秀丽却沧桑异常。 等那盏花灯补好,她才咳嗽出声,“要等晾干,就好了。” 俞墨卿自架子后面走出,自袖中掏出一粒金锞子放到她面前,“能否定制一个?” 阿陈略惊讶地抬头,动作间有些慌乱,将那粒金锞子往前推了三分,“用...用...不了。” 豆豆和小七想来也没见过有人出手这般阔绰,忙道,“姐姐,你疯啦,这能买下整个铺子。” “不不不,阿陈手艺值当。”俞墨卿一笑,又丢给他们一粒银锞子,“花灯要等会儿,你们先去外头玩一会儿,姐姐和阿陈谈谈生意。” 小七嘟囔道,“姐姐和我们一起玩去,那边马上就有烟花可看!” 豆豆年龄稍大,懂她这话里的意思,忙对小七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听!” 俞墨卿抽抽嘴角,略带赞赏的看了眼豆豆,心道孺子可教,两人胡拉乱扯着出了门,阿陈仍在重复刚才的动作,“不不不...用不了。” 真傻了?俞墨卿有些愣了,本想着不动声色接近沈南屏,才拉了三个孩子当垫背,现如今看来,好像没什么必要,她抬手在阿陈面前晃了一圈,那人才如梦初醒,却又在看清她手中垂下的那道木牌时,本就不清明的眼中,混沌更甚。 然后,阿陈便离了凳子,在屋内踱起步来,边踱面色也越来越扭曲。 俞墨卿傻了眼,本想速战速决,看能不能自她口中套出什么,沈南屏绝不是个傻子,阿陈却是,沈南屏和阿陈又是一个人,自己只想到沈南屏的东西可以对阿陈有点触动,却没考虑这触动是让她想起什么,还是让她更加糊涂。 “你...没事吧。”俞墨卿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拉她,心道不妙,沈南屏再怎么傻不啦叽,好歹也是仙门人士,一旦暴走,她能不能制住也是问题。 那边阿陈却忽地冷静下来,绕至她身前,言语中仍是傻愣愣地,“你随我来。” 俞墨卿也傻愣愣道,“好。” 灯笼铺子后即是一处小小的屋子,简单却一应俱全,阿陈抬手推开一扇木门,里头竟是一张床,一张梳妆台,此外便是满地的花灯,有一只安放在梳妆台上,颜料笔墨搁在一边,看来还是未完成的东西。 俞墨卿煞是仔细地去看,刚拿起一个托在手上,那灯笼便自己转动,忽明忽暗间灯笼上的画儿也开始鲜活起来,一青年一少女,策马扬鞭于山麓间,远处山峰若隐若现,植满淡色的秋海棠。 正感叹画工精湛,俞墨卿手指却一顿,脖子上被什么东西顶上,不偏不倚正在要害,背后人声颤抖,“你究竟是谁?” 俞墨卿放下灯笼,阿陈刀置之处位置正确,止不住发抖,刀锋时不时触上皮肤,滋味着实让她不太好受。 “说!”阿陈厉声发问。 俞墨卿突然勾起半边嘴角,“你不想杀我对吧。” 脖子上刀锋一滞,阿陈双目猛然睁大。 很好,俞墨卿心道,抬手捡起另一边的灯笼轻轻拨弄,上面绘着一幅舞春图,画中仙子翩翩起舞,仙子的脸也愈发明晰,竟与眼前的而立妇人相差无几,只不过柔和的多,清丽得多,身侧仍是刚才的男子,蓝衣翩翩,眸色柔和。 “你若是想杀我,方才我就死了,又何必举着刀问我是谁。”俞墨卿叹口气,“你先放下刀,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来害你的,相反,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阿陈尾音攀上一丝疑虑,手中刀未放下。 “你就不想知道你这些画是什么?”俞墨卿乘胜追击,“你就不想找到画里的人?你对自己的身世又知道多少?” “我......”阿陈语塞,瞳孔骤然放大,缓缓坐到地上,突然迷茫道,“他......他.......” 俞墨卿望着她略有些痴傻的瞳仁,“他叫什么名字?” 阿陈愣愣抬头,眼中一片茫然无措,“我...不知道,我常做一个梦.....沈南屏,.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是谁。” “梦?” “梦,沈南屏。”阿陈不断摇头,她面色发暗,头发自两侧垂下,竟有几滴眼泪涌上来,“我住在一个叫姑苏的地方,每天都有一个人来陪我,可从不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每天都会梦到,梦到一些,我就画一些,可最近,我梦不到他了。” 第二十六章:青陵2 沈南屏脑子确实有问题,且问题不小。 这是俞墨卿与她断断续续聊了半天的结论,其间,那把刀戳过来三次,次次戳完后她心有余悸,沈南屏则抓着自己头发哭上一会儿,继续一言一语与她交谈。 俞墨卿则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叹气,好在沈南屏只是有些迟钝,记忆却不差,让她捋清了一些事情,却又有一些事情更加不明晰。 比如说她的愚钝是意外所致。 沈南屏说她自小长在无忧城,无名,街坊邻居皆唤她阿陈,父母皆为此处的花灯匠人,手艺高超,每年灯节,城中花灯一半出自他们之手,曾有人告诫老陈夫妇,此女命运不易,非得养在深闺至成年才能出门。 十六岁那年灯节之上,一直不得外出的她见窗外红光满天,便禁不住诱惑自房间溜出,却自屋顶滚落,后脑着地,自此彻底痴傻。 好在父母对她极好,教得她一手花灯技艺,待她成年,老陈夫妇却双双离世,留下一间花灯铺子让她在无忧城得以安生立命。 她长得虽不算倾国倾城,年轻时却也颇为清丽,也时常有人上门求亲,不论是为财还是为色,都被她拒之门外,自此之后,无数怪梦却接踵而至。 梦里,她住在一处名为青绫的仙山,山上植满秋海棠,她有父母,却不是陈家夫妇,而她比起现在尚且年轻,一把横笛,一匹白马,还有一位携手之人,名叫齐政。 这携手与共的过程却有些不甚愉快。 齐政与她是自小家里定下的婚约,姑苏两大修仙世家联姻,本是门当户对,喜上加喜的大喜事,却生出了隔阂。 原因十分简单,这齐家虽在过去享有盛名,到齐政这一代却已然没落,只靠些木人玩物度日,虽不算穷得揭不开锅,但名声已无,于是极其好面子的沈家拍桌子不干了,想方设法地推掉这门亲事。 齐政却不死心,遣了媒婆三天两头往上青绫门跑,终于忍无可忍对他的父母甩出一句抱怨,“你们家姑娘好比那栀子花,虽香却不如牡丹夺目,这齐家公子也算富贵人家,长得又颇为周正俊俏,姑苏城不知多少女子虎视眈眈,他对你家小姐又是一见倾心,您这又是何苦呢?” 好巧不巧,此话一字不落的被路过的沈南屏尽数听了去,她虽姿色平平,却善笛喜舞会作画,才艺非凡,又是世家娇惯的小姐,眼光本就极高,对三番五次上门纠缠的齐政本就颇为不满,媒婆此番竟借栀子花暗喻她长相不佳,更让她气的七窍生烟,当日便牵了匹马独自下山,摸到了齐宅。 在那园林中摸索半晌正待兴师问罪,却见屋中人影憧憧,还传来稀稀疏疏的交谈之声,那声音却在她走近时戛然消失。 沈南屏素来大胆泼辣,此刻更是怒火郁结于心,将门踢开之后,却只见到一人,齐政坐在窗下,只点着一盏油灯,手中拿着一个未完成的人偶,见她进来,双目只是微微抬起,有一丝惊愕,却又很快消了下去。 “齐大公子好生悠哉,羞辱完别人,还有心情在此捏娃娃。”沈南屏哼道。 齐政抬起头,那丝消下去的惊愕又涌了上来,“我何曾侮辱过你?” “栀子不及牡丹,呵,说的真好。”沈南屏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你齐大公子一副上好的相貌,大可去找那牡丹,非死扯着我这朵徒有其香无其表的栀子作甚?” “你说什么?”齐政更糊涂,“栀子?牡丹?” “你遣人这样羞辱我,我今日便实话跟你讲清楚,我自小便有了心仪之人。”沈南屏插着双臂冷眼讽道,“他琴艺比你强,本事比你大,就算拿相貌比,他是牡丹,你才是栀子!” 齐政被她吼得莫名其妙,正待解释,听闻后一句,手中描摹的笔一顿,许久没有说话,泛出一丝苦笑,又默默地给手中娃娃点上双瞳,叹道,“原来如此。” 沈南屏冲出齐宅时,大街小巷已经陷入寂静,她靠在白马上半晌,晃晃悠悠而过一条寂静地街道,心里居然没有报复过后的爽快,但凡想到那张落寞异常的脸。 心里便没来由地一阵难受,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思考完之后,她又觉得自己也何尝不是个落寞的人。 她也不算说瞎话,自小时候起她的的确确有喜欢的人,只不过那个人于她于其他仙门女子而言,是正月十五水里最圆的那颗月亮,是镜子里头开的最盛的牡丹花,美则美矣,终归是痴心妄想。 梦里沈南屏并未说出那人是谁,阿陈却依稀知道,那人叫封白,是天垣山的大师兄,为人冷傲,常年闭关不见人,沈南屏不过是一支小修仙家族的次女,偶然见到一次便难以忘却,她的卧室里,如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挂满了封白的画像。 沈南屏知道她于齐政,就好似封白于她一般,甚至她还有些羡慕齐政,好歹她能知道这么个人,还能和他吵一架,而封白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更别说和她说上一句话。 一路马溅秋海棠回到青绫山,沈南屏将自己关在屋中半月有余,无聊了便吹吹笛子,画画梦中情人,却愈发得落寞,屋外嬷嬷端着盘子走过,她便竖起耳朵听。 “齐家公子怎么不来了?” “我怎么知道,半月前来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来过。” “不是喜欢我家二小姐,之前婚约逼得那样紧,现如今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 “毕竟年轻,更何况我家小姐那样的脾气,齐公子又温吞,怎么制得住?” 脚步声自门廊一侧传来,出声轻声细语,一听便知是前厅几个丫头,上来便笑道,“你们别指望啦,齐公子半月前是来退婚的,老爷夫人都准了。” “我估摸着本也就是攀青绫门的权,如今眼见着攀不上,知难而退了。” “我看不然,许是有了新欢私奔了?” 几人笑着越走越远,沈南屏才回过神来,手下正在画的一幅画,画上白衣男子的脸竟被毛笔滴下的墨染得乌漆麻黑一团糟,盯着那画半晌,她才恍然起身,将画用力揉碎,自后山扔了下去。 青绫门石阶冗长,她冲下山时方至大雨,烂泥溅了满身也不在乎,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怒不可遏还是有那么一点难过。 长街上万家灯火已落,一片寂静,沈南屏熟门熟路闯进齐府,却没有一间屋子亮着,齐政素来独来独往,无家丁无使女,在她踢开第十二扇门的时候,沈南屏终于不甘地坐在地上发起呆来。 其实她很有自知之明。 自那人百折不挠地上山求亲开始,她就已经看得很清,如果不是齐家没落,以齐政的种种,这段姻缘里真正配不上的人,是她才对。 从开始觉得此人别有居心到觉得他不过只是木讷老实死心眼,沈南屏自己也不知道用了多久,只不过等她回过神时,自己好像已经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了。 媒婆那次,她本是想出去答应的,可最终却成了这种可笑的境地。 “是嘛,人家凭什么看上你。”沈南屏靠在门上,低声叹气。 “是嘛,泼辣不会说话。”沈南屏踢了一脚地上的灰。 “是嘛,姑苏漂亮的姑娘多了去了,谁要你。”屋内有些冷,沈南屏一哆嗦,打了个喷嚏。 身后一道亮光蓦然窜起,齐政一脸讶然的站在门口,惊得沈南屏从地上窜起,脚下一磕崩,竟向后倒去。 屋内整齐列者几只木架,应势颇给面子的倒下,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沈南屏就这么倒在了满地狼藉上,磕得头晕眼花。 这一倒姿势并不美观,也未曾发生什么英雄救美的情节,因为齐政猛然睁大眼,傻掉了。 沈南屏吃痛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抓着一个凹凸不平的东西,正想骂上两句,待看清之后,也傻掉了。 齐政目瞪口呆,“沈姑娘...。” “你你你...”沈南屏面色一红一白,手里的东西随着齐政走近越发明晰,那是一个红衣小娃娃,梳着两团发髻,人物不甚细致,“这是什么?” “这...”齐政面色一红,站在原地咬住了唇。 沈南屏低头扫了几眼,脸色竟也越来越红,满地各式女子的木像,或弹琴,或舞剑,技艺也愈发精湛成熟,看到十一个,居然是佳人骑白马,海棠入梦来。 沈南屏这才想起,这人偶刻得是每年诸家参加仙盟大会,她的打扮,这些红袄绿衫,白马芳草被齐政一一看在眼里,而她却从没在意过破落家族里的这般人。 齐政攥着拳头低头不语,傻站在门口,沈南屏飞红着脸,逃也似的离了齐府。 三日后,齐家再次登门,有了女儿点头,沈家自不好再说些什么,一门亲事就此欢欢乐乐地结下,并于来年春日青绫山完婚。 阿陈略微局促地挽了挽自己额前一簇长发,颊上多出一抹淡色红晕。 俞墨卿撑着下巴,听得入神,一支蜡烛忽明忽暗,手中木牌低垂,轻轻晃荡,如果不是提前知晓结局,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齐政那具可怖地身子,她一定会觉得这个故事相当美好。 但是身周还有一些剩下的空白灯笼,笔墨已备好,像是在等呼之欲出的因果。 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不准备问了,但阿陈却主动开了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阿陈捉住自己苍色的头发,沧桑秀丽的五官交杂在一起。 俞墨卿一怔。 阿陈神色一滞,突然起身将那些颜料囫囵搅动一通,在灯面上写写画画,口中止不住念叨一句话,“他最后为什么要杀了沈南屏?” 第二十七章:臆测1 长街半边烟火彤彤,俞墨卿自灯笼铺走出,倏忽叹出一口气。 手中是只雪青色的灯笼,墨迹未干,烛光隐隐,轻轻一碰,灯笼便顺势一转,丹青跃然,颇得意趣。 假山石,枯井边。 一掌泯恩仇,青衣公子长袍翩跹,面上却狰狞异常,杏黄色衣裳的姑娘往后一个踉跄,甚至没能喊出一个救命,就落入了井中。 俞墨卿举着灯笼在手头又转了两圈,忍不住再长叹出一口气,她突然觉得自己再听这些闹心的故事迟早会老得快些。 干脆都死了也罢,何苦留一个在下面神志不清,一个在上面苦苦难捱。 小七跟豆豆为了等她都没走远,蹲在石桥边看远处的烟花,此刻见她出来,起身抖抖身上的雪花儿,嗷地一声扑上来,抓住她的手便不肯松开。 “阿姐,烟花还没结束,我们去看!”小七如同一块年糕,沾上就扯不掉。 豆豆略微羞涩些,只拿指头揪住她的一抹衣角,抬起水汪汪的眼跟着点头,又恍惚看到了她手头的灯笼,奇道,“这个灯笼颜色倒是少见!” 小七转过头,“咦”了一声,“这个灯笼上的画儿怎么......” 俞墨卿一怔,忙灭了火,假惺惺道,“这是姐姐家乡的风俗,那个黄衣姑娘是年兽变得妖怪,得年轻力壮的汉子一掌打上去才算添福添寿,我特地请阿陈画的。” 小七抬头,圆眼晶亮,俞墨卿冷汗直流,心道但愿这无忧城没这个说法,年兽凶神恶煞,哪里是个姑娘样。 豆豆有些傻气,“原来是这样,还好阿陈手巧,不然离了老陈夫妇,可得怎么活?” 俞墨卿跟着二人往灯火处走,柔声发问,“你们认识老陈夫妇么?” 小七点头,“当然认识,可惜他们早死了。” “阿陈是老陈夫妇的女儿,可十几岁大家才知道有这么个人,老陈夫妇说这姑娘脑子有问题,才养在家里不见人。” “不过...”豆豆突然一脸神秘,“我听隔壁大娘说,她那时便已经傻掉了,还有个未婚夫婿常来看她,长得可俊了,跟老陈他们关系可亲了,后来她傻得更厉害了,那人也就不来了。” “你怎么知道长得很俊?”小七接道,“当时你才多少岁啊?不过我娘倒说那个负心汉估计是有了新欢。” ...... 有小孩子地地方总是叽叽喳喳,小七豆豆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俞墨卿突然很庆幸自己总是把浸月染星关进竹寮,否则光听她们成天里绕着自己打转,脑壳都得炸一炸。 只是如今她没空去和小七豆豆拌嘴,她只是在想,原本恩恩爱爱,齐政又为什么要在大婚之前一掌把沈南屏打进井底? 但...总归不会是害她,好死不如赖活,除非沈南屏继续留在上头就活不下去。 如果是这样,那中间需得有人横插一笔,逼得齐政这样去做。 她突然抬起眼,姬氏那个解咒的神秘人。 白靴停在雪地上,眼前灯影迷离,人潮涌动,她突然想通了这件事的所有细枝末节, 小七和豆豆仍在耳畔胡闹,俞墨卿突然蹲下,掏出一些铜子儿,“姐姐家中还有人在等,你们自己去看烟花如何?拿着这个买些吃食。” 小七一怔,颇为可惜道,“是你的亲弟弟在等?” 俞墨卿点点头,努力一脸悲伤,“他正卧病在床。” 豆豆心肠好,将自己的小灯往她手上一递,“这个也给他。” 小七不甘落后,也将自己地堆上去,“我这个亮些,也给他!” 稚子可爱,俞大仙师不忍拒绝,默默地抱着三只奇形怪状的灯笼回了玲珑斋。 雪满城,和着凉风在树杈上结满了冰渣,屋子里头炭火烧的通红,暖意爬上发僵地脸,她才稍微有了点表情。 暮晓难得没有端端正正地坐在案边写写画画,反倒颇为闲适地倒在躺椅上,翻着一本医书。 重珏遣人搬了个棋盘上床,自己百无聊赖地布置棋阵。 “你们倒是悠闲。”俞墨卿推门进来,默默地捡了张椅子坐下,将灯笼尽数丢在案边,自顾自打了个呵欠。 白天傻子一样哭着出门,晚上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回来,脸上的确有些挂不住。 “回来了~“重珏倒恍若未觉,从榻上翻身下来,只裹了件玉色长衫,抓起那灯笼看了两眼,又在手头转了三圈,面露喜色,“这是何处来的?甚是精巧!” 俞墨卿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整个人顿时暖起来,斜眼道,“您要看也回床上去看,惹了风寒再病上加病,我到时候司命簿上又得多一条罪名。” “那我再把他给救回来,算你的功德。”暮晓起身也拿起一个灯笼,笑道,“这屋子里暖的很,下来走走也无妨。” 重珏朝他二人眨眼,“我早已大好了。” “大好了?”俞墨卿神色古怪,搁下茶杯,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说,把上他的脉门。 重珏颇为无辜地眨眼,“如何?” 俞墨卿一把甩开,淡淡道,“平稳有力,勇猛异常,比起千年王八有过之无不及。” 暮晓微微勾了勾嘴角,“怎生火气还这样大,重大人年少体健自然好得快些。” “哪里哪里。”重珏摆手,“早不年轻了!当年我才十五六岁......” 俞墨卿不动声色地摊开那只雪青色灯笼的纸面儿,敲敲桌面及时止住了他的絮叨,“出去一遭,倒让我理清了来龙去脉。” 闻言,两人倒是都顿住了。 重珏道,“可是知道姬氏那人的消息了?” “不是。”俞墨卿摇摇头,指指天上,“我知道井上头那人的消息了,不过也只是推测。” “眼下我们也只能推测推测了。”暮晓将医书搁到一旁,“我这里倒是也有点有意思的东西,你先说罢。” 俞墨卿微微抬起眼,简单将阿陈的故事扯了一通,从她如何和齐政相识,到因为封白和媒婆一句话闹得不欢而散,又到最后苦鸳鸯修成正果,偏在这正果关头,又如何反目。 故事不长,草草终了,井口内外,遥遥相隔。 暮晓淡淡听完叹出一口气道,“齐政推她下去定有缘由。” 重珏却道,“沈家小姐可惜了,若是开始就心无旁骛,两人早点远走高飞该多好,那个封白我看也不见得是个什么好人,学季庭雁冷着张脸,冰窟窿一般有什么好的?” 俞墨卿险些喷出一口茶去,咳道,“重大人你的关注点总是这么与众不同,封白与你有仇还是怎的?” 重珏悻悻然,“你不是说他生的好么?莫不是俞姑娘当年还在仙门时也曾一见倾心了?” 这回俞墨卿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连暮晓都跟着轻笑了一声。 重珏莫名其妙,挑眉道,“真有其事啊?” “不不不。”暮晓摆摆手,“你说她对封白一见倾心?到不如说她对天垣山脚下镇压的二百八十一只歪瓜裂枣的妖怪比较上心。” 重珏突然不知作何回答。 俞墨卿放了茶盏,这回倒是果断地点了点头,总结道,“我对装模作样冷着脸欺骗小女生感情的男人没兴趣,倒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妖怪甚是有趣。” 第二十八章:臆测2 重珏扬手往炉里添了几块银碳,发白的脸裹上一层暖色的光,表情十分有趣。 俞墨卿清清嗓子,“说到那儿了?” 暮晓嘴角意味不明的笑渐浓,“说到封白长的如何了。” “对......封白。”俞墨卿晃晃手中茶盏,猛然一磕,“关那人什么事?!说到齐政了!” 暮晓但笑不语。 重珏回过神,“说齐政,齐政!” 俞墨卿依旧捻着杯子,目光又飘到了丝丝冒烟地银碳上,终于定了心神,直切主题,“姬彦雪的咒就是一江凡生解的。” 暮晓虽未参与前两日的一场恶斗,却也在竹寮中听阿九说起,他顿了顿手中的医书,“何解?” “其一。”俞墨卿习惯性地伸出一根手指,“齐政是齐家后人,姬彦雪这类玩意儿就是他们家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疯搞出来的,姬氏那位颇有道行的大仙想把木偶化成人,也必须回来找他们想办法,算算时间,也正好是齐政还在齐府的时间。” “有理。”暮晓点点头,“然后呢?” “其二。”俞墨卿伸出两根手指,“沈南屏与我说了,她冲到齐府找人时,听到齐政与人说话,但她进去却没见到人。” 重珏插道,“会不会是在跟他们家那些木头人儿说话?” 俞墨卿太阳穴突突地跳,“重大人,不是每个人都跟您一样富有童趣的。” 暮晓正了正神色,“你是说......那位姬大仙彼时正找一江凡生解咒,被撞上了?” 俞墨卿点点头。 “其实齐政的心思也很好理解。”重珏转转花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沈小姐,换做在下,那个时候但凡有人过来说一些帮忙振兴门派的话,让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俞墨卿挑眉,“想不到你还是个情种?” “非也。”重珏往椅子上缩了缩,“只是情这个字有时候实在太厉害。” 俞墨卿瞥他两眼,撑着下巴继续道,“其三,姬大仙达到目的以后,下一步自然是灭口,齐政在此之前有所察觉,所以先将沈南屏打成傻子,送到了这里,自己守住了井口。” 重珏陡然一凛,颤声道,“那人为什么不干脆了解了他,非得满身脸吓人不可?” 俞墨卿淡淡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暮晓笑道,“手段倒真有些狠辣。” 俞墨卿点头,“我对恶鬼都做不来这样的事。” 杀了不算,非得禁锢着,用几百个千奇百怪的滚脸魔折磨着......杀父之仇不过如此。 见他二人垂头丧气,暮晓突然敲敲书,轻咳两声,“都莫要沮丧了,我这儿还有个好消息,想不想听?” 俞墨卿抬了抬眼皮,“好消息?” 暮晓点点头,“关于如何出去的好消息。” 重珏大喜,“如何?” 暮晓此人性子虽然温和,却有个大毛病,那就是爱卖关子,俞墨卿与他相识多年,深知其秉性,故从一开始就没有表现出多期待的模样,重珏一着急,绝对会立马上套。 果不其然,暮晓拿出了他当大夫那套架势,慢悠悠地斟了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慢悠悠道,“人界与阴界有无数道口相通,前朝异闻录有志,有一户人家修井,结果修到很深仍不见水,反倒丢了两个修井工匠,那户人家不敢怠慢,急忙忙报了官,县老爷自然不信,便遣了一个小兵腰间缚着绳子下去查探,你们猜结果如何?” 重珏傻不愣登,睁大了眼,“如何?” “自然是上来了,小兵拴着绳子,上来以后说在下头看到了城镇,商家,底下是由一个叫李将军的人掌管一方,与上头并无不同。”暮晓慢悠悠地说着。 俞墨卿悠哉游哉,“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回到齐家祖坟找根绳子上天?” 重珏比划着,“那得要多长的绳子?” “要真有这么长的绳子倒好了。”暮晓继续卖关子,“我是想说,能否在无忧城找到一口井,送我们回去。” 俞墨卿将茶碗盖上,打了个呵欠,“这个倒好办。” 竹寮里小鬼小妖正好闲的发霉,的确应该揪出来跑一跑腿儿了。 夜影灯阑,暮晓逼着重珏喝过一碗胆汁似的汤药,道了声安,又缩回了竹寮。 重珏躺在藤椅上盯着她腰间半晌,才忍不住发问,“俞姑娘,竹管这么小,如何装得下百鬼?” 俞墨卿自椅子上起身,准备阖门出去,这下倒是顿住了手,反问道,“朱雀大道漫漫五十里白沙,敢问如何装得下啊?” 重珏撑起脑袋,半依着软枕,眨巴眨巴眼,“何解?” “一抔白沙,里头有无数个沙砾,这个竹寮就是一条道,里面的妖精怪物则是白沙,你说能不能装得下?” “原来如此。”重珏点点头,“你方才那三条道理我是听了,现下有些问题还待讨教......” 俞墨卿重新坐回椅子上,“尚书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重珏一愣,端起茶杯笑道,“莫要喊的这么生分,叫我韵集就很好。” 俞墨卿终于肯正眼看他了,也笑道,“礼部尚书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我回去和季相说一说,你看如何?” “咳咳咳。”重珏一口呛到,“别别......” 俞墨卿,打了个哈欠道,“想问什么尽快问吧,我要回去睡了。” 重珏忙道,“我是想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俞墨卿叹一口气,“看来你是真的找不到话了。” 重珏咬咬牙,“此地荒凉如斯,不知底细,我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害怕。” 俞墨卿额角又突突地跳了起来,哭笑不得,“方才说你调戏良家妇女,现在倒好,光天化日耍流氓?” 她一拍桌子站起来,往外走去,“你爱睡不睡。” “俞姑娘,封白那样冷冰冰的你不喜欢,本官这样耍流氓地你也不喜欢...。”重珏慢慢挪到门前,伸手按住门楣,轻声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季庭雁还是暮晓?” 语气颇为古怪。 俞墨卿伸手去拉门,门却像施了咒一般纹丝不动。 她冷冷瞥重珏一眼,“重大人,你是脑子烧糊涂了吧?” 重珏挑眉,已无半点病态,“我清醒得很。” 借着身量上比俞墨卿高上不少,他垂头盯着那张总是不冷不淡地脸,笑道,“你只说你字墨卿,却从没说过你的名字?你叫什么?从此以后,我叫你的名儿如何?” 重大人生的杀伤力十足,他有自信,一般女子撑不过他三招,可俞墨卿偏不是普通女子,她转身逼近一步,笑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割了你的舌头。” “信。”重珏了然,但他下一秒便不怕死地凑了上去,吻住了那张出言威胁的嘴巴,还不忘作死呢喃,“比起割,我觉得你咬起来更快些。” 如他所愿,俞墨卿五雷轰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照着那条不安分的舌头咬了下去。 重珏捂住嘴巴霎时后退三步,“你真下得了口?!” 俞墨卿嘴角还挂着丝血迹,她挤出一个冷笑,掀门出去,“好自为之吧你。” 门“砰——”地一声带上,把重珏和满屋子烟火气堵在屋内,口中还有丝丝腥甜,她对男女之事向来不是很看重,被重珏亲一下与被珑萧舔一下在她看来无甚区别。 只是方才那一下,倒把她对重珏的怀疑又都勾了上来——那副样子实在不像是个草包。 门外雪从米粒成了鸭绒,她叹出一口长气,将竹寮掀开,低声念咒,覆着薄雪的廊上无人,却霎时多出了一排整齐的脚印,脚印两指宽,四个脚趾一个脚心。 “喵——”似乎有人低低喊了一声。 俞墨卿对着那排脚印上的空气道,“去查查城里所有的井,但凡能出去的,回来通报。” 脚印乖顺地往两侧散去,还有调皮的跃到了廊柱上,从一楼的瓦上几个跟斗,喵喵叫着消失在了无忧城的风雪里。 第二十九章:浮虚1 玲珑斋正门一楼,对着一条不甚宽阔却热闹的街。 昨夜卖饼的汉子挪了地儿,正喜滋滋地张罗着油锅,挑着胆子卖鸡的溅了卖鸭的一身鸡毛,卖鸭地气不过,抓着把鸭屎糊了卖鸡的一脸...... 重大人抱着一只堆满清粥小菜的粥碗,即便坐在一张缺了脚的板凳上,依旧风度翩翩,默默地看着这些混乱不堪却颇有意趣地景色。 旁边是小二殷勤地对着火炉添火加碳,顺带着哭丧着脸,“公子,您堵在这门口吹冷风是何苦?” 重珏喝一口粥,瞥一眼屋内一张桌子,又大着舌头道,“跟我...来的...姑娘脾气大,不让上桌。” 俞墨卿神清气爽地坐在桌后,悠哉悠哉地喝一口香茶,手头一抖。 小二垂头丧气,低声道,“诶哟,哪有姑娘不让上桌的......哄哄就没事了,莫不是公子做了什么冒犯的事儿?还是这姑娘阴晴不定?” 重珏腆着张苦巴巴地脸,边从一只坛子里挑咸菜边叹道,“谁知道这姑娘家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的喜欢风流倜傥,非得流连花丛万花沾身才叫魅力,有的喜欢冷面冰山,摆着张脸子就叫潇洒气派,有的还就喜欢那些个霸道的,天天堵在墙角喊‘姑娘你这辈子都是在下的’,偏偏还有的,什么都不喜欢......” 俞墨卿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 小伙计一脸崇拜,“不是我说,这世上看得开的少,公子虽年少,心思却通透得紧啊。” “通透?”重珏舌尖又是一阵疼。 小伙计忙不迭地点头,一脸高深莫测,“哪有那么好的?风流倜傥的指望他用情专一?狗改不了****,注定拴不住,霸道的更没法指望,说明此人脾气坏,不好对付,尤其是那冷面冰山不近女色的,依我瞧着......” 伙计伸出手,比了个喇叭花儿,“不是龙阳之癖就是不能人道。” 声音不大,却也不小,满座皆有人款款回头,面带赞许。 俞墨卿一口茶呛在了嗓子里。 重珏也一脸高深莫测,“原来如此。” 小伙计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在他身边坐下,布巾搭在肩头,叹气,“哎,所以说,找个和和气气,能吃苦肯干活的多好,像我这样,虽说家底不厚,但若有姑娘肯跟我,我一定舍了命地对她好。” 重珏捧着粥碗,悻悻然,“在下家里读书人,我为人不说多会处世,却也和气,偏生这姻缘没一个顺当的。” “读书人?”伙计乐了,“读书人好啊,公子您有这张脸子,对我们这些下人也随和,哪个娘们儿瞎了眼的瞧不上您?” 重珏一凛,粥碗跟着颤颤巍巍一抖,身后是俞墨卿阴恻恻地声音,“重公子,你该上桌喝药了。” 伙计机敏,见状不对,忙不迭地脚底抹油溜了。 红泥小炉刚沸,冒着热腾腾的烟气,里头药浓黑,重珏咽了咽口水,默默地坐到长凳上,默默地抬眼,低声假咳两句,“在下昨日发烧多有冒犯,还望俞姑娘见谅。” 俞墨卿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摆摆手,“我今早气便消了,想来你轻薄我,我伤了你,至此两不相欠,权当此事未曾有过。” 重珏张口欲言。 俞墨卿却盯着门外头宽阔的街道,敲了敲桌子,“喝药。” 重珏终于端起里头乌漆麻黑的可疑药碗,心中一横,尽数灌了下去,俞墨卿抬手送上一杯略温的香茶,“去去苦罢。” 香茶香甜,又温润得很,一口下去,果然苦去了大半,桌上有新蒸的花卷馒头,正待抱一个啃啃。 俞墨卿居然难得抬起眼皮对他一笑,“重大人舌头还疼否?” 重珏老老实实点头,“还略微有些,也不算很疼。” 俞墨卿又低头去看茶碗里浮着的茶叶,“那便好,也不算我造孽。” 重珏道,“只愿你莫要因此,不给在下机会了。” 天上又开始飘雪,无忧城的忧实在是多。 俞墨卿淡淡地拨弄着茶杯,“机会?你若愿意,机会随时可以给,修仙之人****一事向来由着性子,重公子你说是不是?” 重珏浅浅一笑,“俞姑娘知道在下说的机会指的是什么机会?” “你难道真当我是无知小儿?”俞墨卿笑道,“不过我向来不做亏本的生意,还请重公子莫要再装了,你累,我看着也累。” “装?”重珏摆出一张哭笑不得的脸,“我装什么啦?” 俞墨卿坦然道,“不知道,但总觉得你在瞒着什么。” “我家境清白,祖父重且,父为重读,官至正一品国师到正三品礼部尚书,工部尚书,在下自小到大,包括入国子监,上金銮殿的文书都有,若不信,大可和我回白衣巷尚书府走一走,我把族谱一页一页翻给姑娘看如何?”重珏给杯中满上茶。 他又笑道,“虽说我这人有些风流的毛病,但却从来未曾开过荤,至今干过最下流的事儿也无非是往秋澜馆的莺姐腰上摸了一把,不沾赌,不碰烟枪,偶尔爱小酌几杯,为人也算豁达坦荡.....不知道姑娘所谓的装字从何说起?” 俞墨卿微笑,“我猜的,此话不谈也罢,毕竟是狐狸,总归有一天藏不住尾巴。” 重珏挑眉,“莫非俞大仙师觉得在下是狐狸化的人?那还真是个饱读诗书的狐狸。” 俞墨卿别过脸去,“你想多了。” 狐狸身上有妖气,修士身上有仙气,故妖怪修成的仙身上有妖仙气,偏偏读书人身上有酸腐气,前者诸如季大丞相,后者诸如重大公子。 她心里就算怀疑出洞来,重大人身上也的的确确是个普通读书人的酸腐气。 放出去的探路的狸花猫时至中午仍旧未归,两人在客栈呆的发霉,便集体出去遛弯,暮晓养了一夜,精神颇好,刚出竹寮,又往此地药店逛去了。 重珏对她早饭时一席话并未有什么反应,该如何如何,颇开心的看着城里昨夜悬起还未放下的各式花灯,可接着走了半晌却也没见着什么新鲜物什,一切都和上头无异。 她自己生的有些扎眼,重珏生的也有些扎眼,故出门前特地换了身素到令人发指的麻布衣裳,重珏经伙计一番开导,早放飞了自我,大大咧咧地逛着。 两个有些扎眼的人行为举止怪异的走在一起,就成了十分扎眼。 正巧临河有家风雅阁,丝竹管弦声渐起,人头攒动,闲着也是闲着,去盯别人的热闹总比被人盯着好,两人便信步走了进去。 看在银锞子的面子上,座位临河带窗,风雅阁中听风雅,几碟瓜果糕点比起玲珑阁还要精致许多。 屋中宽阔敞亮,青衣琴师端坐在一方团花艳色圆台上,拨弄着一张琴的琴弦,曲调自其手中逸出,声音清明悠远,即刻有人出价,“二十锞!!” “三十锞!!!” “五十五!!!” ...... 重珏摇头晃脑,“声音清明却虚浮,不值这个价。” 俞墨卿奇道,“你还懂琴?” 重珏干笑,“我看上去有那么不学无术?” 台上檀木琴以八十锞成交,青衣琴师缓缓退下,旋即又有白衣笛娘吹着一只白玉笛翩翩而上,声音犹如黄鹂啼春,风雅阁中仿佛处处春暖花开,人群更是躁动,有人叫价,“一百锞!!” “一百二十稞!!” “一百三十锞!!” ...... 重珏继续摇头,“这价算笛娘的技艺我看值,那把玉笛却实在是不值当。” 俞墨卿又道,“你还懂笛子?” 重珏咳咳两声,“一点点。” 此番是以二百一十锞成交,笛娘一脸喜色地退了下去,下一个上花台的却是一个小童,小童抱着一只鼓,鼓看上去颇沉,压着小童半个身子。 等安放到台上,小童也出了一身汗。 俞墨卿手中盖碗一抖,睁大了眼。 第三十章:浮虚2 小童一身灰黄布衫,比起前二位飘飘欲仙的清逸打扮,他稍显土气,但生的浓眉大眼,一双眸子晶亮无比,雄赳赳气昂昂地叉腰站在花台之上,鼓起了两个腮帮子。 “这倒有些意思。”重珏喝一口茶,眯了眯眼看向小童,“那皮鼓比两个他都要胖些罢,能敲得响么?” “这鼓确实有点意思。”俞墨卿也眯起了眼看向那面鼓。 小童腮帮子鼓得老越来越高,眼中几乎蹦出血丝,木色雕花鼓槌安在身后,动也未动,半柱香后,人群开始窃窃私语,略有些烦躁起来。 一炷香后,已有人略露恼意拂袖,起身欲走,整个厅中也如同雨打芭蕉,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俞墨卿巍然不动,抱着茶盏,仍旧眼中冒火。 自花台幕布后突然钻出一个布毡帽的圆脑袋,腆着肚子在屋中走了一圈,一抱拳拖长了声音,“诸位——!” 声音有如洪钟,苍老震颤,愣是把所有人吼得一怔。 重珏坐在桌旁举着只小锤,“咔哒”一声敲开一只核桃,认真的挑了仁儿,推到了俞墨卿跟前一只白瓷小碟里。 俞墨卿默默横他一眼。 重珏讪讪退后道,“可别误会我又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只是看山核桃近日颇贵,不吃可惜,昨日在下刚受了寒上了火,吃不了,这里又不让外带,故劳烦您给解决了。” 俞墨卿微微拧起眉毛,盯着他也没搭腔,默默地捡了两颗吃了。 这厢核桃清香四溢,那头聒聒噪噪响成一片—— “诸位!!!这位阿弥小师傅技艺高超,打鼓前需得憋气方能使力气,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圆脑袋止不住擦汗,绕着圆台又是一圈。 底下有人吐出一口瓜子,高声道,“就这只破鼓子!还敢拿到风雅阁叫卖?宋老板你莫是缺钱缺到疯魔了吧?” 一片唏嘘,小童仍旧瞪着眼睛憋气,不闻不问。 圆脑袋忙睁大了圆眼睛,“这师傅是上好的师傅!鼓也是上好的鼓!一锤震苍穹,绝不是虚言!” “上好的师傅?”一个湖水绿长衫却蓄着烙腮胡子的壮汉拍桌笑道,“一个不足四尺的小娃娃也胆敢称作师傅!和这只鼓一起,我出两锞,一个当杂役,一个拆了当柴烧,宋老板你看值不值?” 风雅阁里的人的确不太风雅,竟当着一众人的面儿让一个小孩下不来台。 “附庸风雅。”重珏淡淡扫一眼大汉,又扫一眼小童,刚想开口为他说两句公道话,手却被俞墨卿按住,冰凉的指尖游移两下,在他手中写下了一个字。 风中幽香阵阵,文采斐然的重大人睁大了眼,他自然晓得那是个“妖”字。 圆脑袋宋老板焦头烂额,满堂顾客冷嘲热讽,他转到这边安抚一阵又绕道另一侧屈身施礼,俨然成了陀螺。 “哈——!” 台上小童倏忽吼出了声,声音清越嘹亮,一口气呼出,旋即两柄鼓槌握到了手中,一锤下去,鼓面猛地一颤,竟让所有人都止住了絮叨。 鼓声如惊雷动,窗外鹅毛飞雪寒冬腊月,窗内满堂泛起春花秋水,波光盈盈,一时如至幻境。 小童也不看台下之人如痴如醉,继而挥动鼓槌,敲得鼓面咚咚作响,一下赛过一下高亢,宋老板站在台边,止不住鼓掌抹泪。 丝丝柳叶桃花从鼓面逸出,飞至堂中,有人满面欣喜,伸手去抓,却在抓到后一脸惊异。 下一刻,甚至从鼓面溢出了两只翠鸟,鸣叫着打转儿,重珏之位得天独厚,伸手一逮,便揪住了翠鸟扑腾的腿。 翠鸟尖声叫了几声,振翅狂扇,很快便化为泡影,手中只剩下一点残留的水渍。 “果然是妖怪。”重珏伸手给俞墨卿瞧。 俞墨卿抱着茶盅,看都懒得看乱飞的东西一眼,“你还是擦干净吧,此水阴气重,伤骨伤身。” 小童仍在费力地敲着鼓,一曲毕,额角也渗出了丝丝缕缕的细汗。 花台下,有人高声喊道,“两百锞!!” 有人身上已被打湿,往花台边冲去,“三百锞!” 地上早已铺满幻化出妖物的水渍,三两步便有人猛然一滑,踉踉跄跄站起来,又跌跌撞撞往前攀去。 小童喘着粗气,却面露喜色,握着鼓槌的手止不住轻颤。 “一千锞。”清逸的女声响起,带着丝调笑。 方才出价的烙腮胡子大汉猛然转头,面带怒色的看向座儿上端坐的年轻姑娘,先是扫了扫那张风淡云清的面容,目光又落到了她一身麻布粗衣上,忍不住嗤道,“无知小儿懂什么阳春白雪!莫要在这里与大人闹腾!” “我出一千锞。”俞墨卿捻着核桃仁儿淡淡重复一遍。 重珏低声道,“你哪来的银子?” 俞墨卿只道,“一会儿你便明白了。” 宋老板一脸喜色上前,搓搓手,五官一笑便挤成了一团,“这位姑娘出价一千锞对否?” 俞墨卿点点头。 烙腮胡子大汉怒容已经藏不住,长衫掀起,竟一拍桌子,吼道,“一千零一百锞!” 重珏若有所思,“你是看这位风雅大哥不惯,想引他上钩?” 俞墨卿慢吞吞地吃完核桃,拍拍手上碎屑,笑眯眯道,“这回你又猜错了,我是真心想要那只鼓。” 重珏难得见她不张牙舞爪,朝自己笑得一派天真烂漫,心下惊讶的同时城墙厚的脸皮竟有些微热,假咳了两声。 俞墨卿又笑意盈盈转向候着的宋老板,声音不疾不徐也不大,却比鼓声还要叫人发怔,“宋老板,我出的...是一千锞黄金。” 宋老板圆脑袋僵在了脖子上,再也难活络,僵硬的踢了踢身侧的一个伙计,一口气似乎没缓过来,“快快快!!傻愣着做什么!......包起来!” 小童默默转身看向这边,眸中满是惊异,张大了嘴巴。 俞墨卿冲他眨眨眼。 小童面色一红,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一炷香后,重珏抱着一只鼓,跟着俞墨卿走出了风雅阁,后头仍在叫卖,却再也没有方才那么热烈的场面了。 这只鼓小童抱着的时候颇显硕大,重珏真正抱到怀里时却觉得大小尚可,只是风流公子清一色抚琴吹笛竖萧。 他这样抱着一面鼓在街上溜达的——光看两侧行人想笑不敢笑憋得辛苦,也知道在井底这个无忧城也很是少见。 “我们不回客栈?”重珏疑道。 “不回。”俞墨卿负着手,走在石子儿路上,答得果决。 重珏将鼓抱紧,“那你总得告诉我接下来去哪儿?” “去找那位小哥。”俞墨卿回头掸掸鼓面上的灰,心情颇美妙,“他肯定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不然绝不会卖出这面鼓。” 重珏叹道,“再稀奇,你也不必花上一千锞金子,我记得你好像不做吃亏的生意。” “这生意可不亏。”俞墨卿宝贝似的看了看鼓,又抬眼看重珏,轻轻皱了皱眉头。 重珏一抖,“何事直说。” “你帮我抱着这鼓一道去找那位小哥,我便和你做笔生意,如何?” “什么生意?” 俞墨卿淡淡摊手,“告诉你我的大名。” 重大人想也不想,将鼓又抱紧了些,“成交!” 话音刚落,便见着前方三丈处一间药坊中踱出了一道小小的身影,抱着一团东西,匆匆离去,身后跟着一道白影。 第三十一章:浮虚3 所谓无巧不成书。 白影微微一顿,旋即转身直直走来,仙气飘飘,唇角上扬,嗓子里飘出的话如同清流,先是看了看一身粗布麻衣的俞仙师,目光又移到了重大人怀中的皮鼓上,问出了一句俗套的话。 “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重珏抬了抬手里的鼓,“买这个。” 俞墨卿握拳干咳两句,“出来走走,刚巧瞅见一个小妖怪。” 暮晓白裘里包着不少药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看向不远处一个街角,笑道,“我来买药,恰巧也看见了一个小妖怪。就是身上妖气磨得差不多了,不晓得遇到了什么麻烦,拿着金子买了一堆名贵的药。” 重珏嘿然,”真是有缘!我们看到的是同一个!“ 俞墨卿眉尖抽了一抽。 暮晓但笑不语。 “咳咳,我很好奇,什么麻烦能让弥妖卖掉浮虚镜。”俞墨卿假咳两声,伸手拍了拍皮鼓,鼓面像清水碧潭中的涟漪般散出几个圈儿,而后又归于平静。 暮晓一贯平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讶然。 重珏抢道,“方才更神奇,里头还能飞出翠鸟柳叶,你说好不好玩?” 暮晓微微颔首,“的确好玩。” “好玩也不是现在玩。”俞墨卿微微皱眉看着手中残留的水渍,在衣角擦了个干净,又抬眼看向不远处层层叠叠的巷子,叹道,“再不去追,他的妖气就彻底没了。” 无忧城虽然不大,但巷子多而幽深,青石砖地皆用水洗,养出了成片的翠色青苔,若不仔细看着地面,走两步便要滑一跤。 俞墨卿负手走得坦然,重大人死活不愿将鼓交由暮晓,磕磕绊绊跟在后头走的一深一浅,叫苦不迭。 “我好容易来次异世,竟如此惨烈。”重大人皱眉甩甩自己的白色虎绒靴,踢飞了一块青苔。 暮晓瞧了两眼,欲言又止。 俞墨卿却道,“不用管他。” 暮晓笑着摇了摇头,“你是不是同他说了什么?重大人死活不想丢开那只鼓。” 俞墨卿叹口气,太阳穴又开始跳,“这事儿的确赖我,我同他说,要是他帮我抱着鼓,我便告诉他我的名字。” 暮晓眉头再次拧了起来,比方才还要讶然,“就为这个?” 俞墨卿哼道,“不然呢?” 暮晓道,“看来他是真的对你有些意思。” 俞墨卿点点头,“现在我倒是有些信了。” 暮晓哑然失笑,俞墨卿此人他心知肚明,从小到大,皆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带着丝傲气的模样。 蚌壳虽硬,那是装给人看的,里头的心子却软,一旦敲开便好办了许多。 三人绕过一座小桥莲湾,时至寒冬,睡莲都已枯死。 他转头看了看重珏,重大人抱怨倒是不再抱怨,就是边走还不忘对着那满池睡莲悲春伤秋,家世相貌倒是一等一挑不出毛病,似乎比俞墨卿的师父初云还要更好看些,就是有些酸,有些傻气。 暮晓清了清嗓子,低声对俞墨卿道,“那你觉得如何?” 俞墨卿却恍若未闻,凛着眉毛,突然止住了脚步,“就在附近,断了。” 暮晓被她一吓,看向身前,也渐露疑色。 绕城而生的一条长河水声潺潺,鹅卵石被刷的晶亮,远山隐入渐浓的薄雾,他们正站在一座长桥尽头,仅有的一丝丝妖怪气味已完全消散。 重珏抱着鼓将将顿住,也一脸惊异,“怎么不走了?” 俞墨卿托着下巴,发丝乱飞,身上麻衣被风吹得烈烈作响,静默着过了半晌,她突然自怀中掏出一张蓝符往湖面上抛去,不过刹那,人已悬在空中,看着一排黑漆漆的桥洞。 消散的妖气再次浓烈起来,困住了这洞中一方小小的天地。 里面有个更小的身影,似乎被突如其来的人吓得一怔,什么东西撒了一地,正想往外逃走,七道黄符已自来人袖中飞出,整齐地堵在了洞口。 俞墨卿尽力笑得不那么像人贩子,柔声道,“小朋友,莫慌,我不是来收拾你的......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何要卖掉浮虚镜?” 弥妖一族长居阴司,喜极阴之水,状如幼童,背有蓝鳞,每一只弥妖出生时自水中生出一面镜,镜名浮虚,嵌于长生鼓中,镜连三途川。 简单而言,弥妖可在镜中看到三途忘川奇景,也可通过这面镜子回自己的老窝睡大觉。 这只倒有些个性,说卖就卖,还敲锣打鼓幻化奇景,在闹市卖得如此花俏。 小小身影一颤,霎时后退三步,不一会儿,又鼓起勇气似的自桥洞中探出一个圆丢丢的脑袋,黑面浓眉,正是方才的小童。 桥上暮晓迎风而立,有些诧异的看向洞中探出的脑袋道,“这只妖怪妖龄可不大。” 重珏趴在桥栏边,看得却是俞墨卿踩着的那道符,目瞪口呆道,“这又是个什么符?” 暮晓回过神,咳咳道,“阴阳术中符含万象,这张叫做飞天符。” 桥下小童睁大了铜铃眼,喊道,“你要做什么?!!” “我来还你镜子。”俞墨卿手头轻轻一勾,那面皮鼓便脱开重珏怀抱,稳稳当当的落到她手上,声音春风化雨,“没有这个,你可回不了家罢。” 重珏又是一阵惊奇,”怎么飞了?“ 暮晓懒得多解释,笑眯眯道,”这叫隔空取物咒。“ 重珏道,”还有这个咒?“ 暮晓笑得高深莫测,”当然。“ 小童闻言,突然死死护住自己的肚子,往后踉跄两步,似乎踢到了锅碗瓢盆,大声吼道,“你别想着从我这儿把金子拿回去!卖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理。” “你想多了。”俞墨卿拖着长生鼓,往前踏出一步,脚下生出一道盈蓝的光铺就成一条长路,足以让她在半空中如履平地。 她道,“我虽然贪财,但与你一样,送出去的金子绝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小童随她逼近再次后退两步,似乎又去挡什么别的东西。 黝黑的桥洞中忽地响起一阵咳嗽声。 小童顿住了,她也止住了,脸上笑容凝在当场。 这声音她熟悉异常,昨日夜里方才见过,生龙活虎的孩子王举着花灯嬉戏打闹,撞翻了一车糖饼,还不忘对她指手画脚摆脸子。 此刻却十分微弱沙哑,“阿弥,外面是谁?” 小童立即回头去查看,俞墨卿却已经鬼一样闪到了桥洞中,自满地的干草里抱出了一个面色青白的阿笑。 干草边放着一只破败的铁皮炉子,炉子下垫着干草,草烧也难烧热,千年人参万年雪莲就这么当着红枣桂圆一锅炖着,不说炖汤,连捂热都困难。 “你不要动他!”阿弥厉声道。 俞墨卿自然不与他多废话,已自顾自将阿笑抱起往外走去,冷声道,“我不动他,难道让他死在这里?” 第三十二章:劣徒1 玲珑斋二楼,重珏那张长榻易了主。 雪已渐停,阿笑又是一通咳嗽后,昏昏沉沉地缩进了被子,人事不知。 桥洞连着河水,阴寒彻骨,常人呆在其中都易染病,更何况一个八九岁的小娃娃。 暮晓抱着药罐子放下阿笑的手腕,眉头已然蹙成一团,低声下了结论,“先天不足,苦寒侵体,肺热嗓干,非长治难愈。” 俞墨卿端着茶碗,也拧起了眉毛,“不就是肺痨?” 暮晓不语,算是默认。 俞墨卿抬手往火炉中添了一把柴火,闷声道,“还能治吗?” 那日小七豆豆所说的身子不好,竟是因为肺痨。 暮晓现在倒是不再卖关子,点点头,“能倒是能,就是要用上许多药材。” 案上是从洞中抱出的铁锅子,锅子里药材倒是奇多,花花绿绿地塞着,暮晓踱到桌边,伸手翻了一翻,一堆人参鹿茸中居然还混着一只王八壳儿。 他叹道,“他要了你一千锞金子,买了这些东西,可惜派不上什么用场。” “能救就救罢。”俞墨卿看了看榻上那张仍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哑然失笑,“昨夜灯会遇到他,我竟然没能察觉到那只弥妖的气味,如果连阿笑都保不住,这二人未免也太可怜。” “你是说,那只小妖怪也保不住?”暮晓声音淡淡。 俞墨卿摇摇头,碗盖一搁,溅出两滴茶水落在手上,眼睛不自觉又往榻上少年飘去。 “弥者,前身为三途河里的灵鲤,常年见识两岸苦难渡化而成,鱼离不开水,若是有浮虚镜加身还好说,可惜他在岸上跑来跑去,呆得实在是太久了。” 檐角结了冰凌,青石道儿上无雪,只剩下满地的冰碴子,靴子踩上去会“嘶啦嘶啦”作响。 珠灰披风的俊雅公子牵着一个蔫头蔫脑的小童匆匆赶路。 小童背上背着一面皮鼓,垂着头,一言不发,俊雅公子眉目如画,搓搓手,哈出一口寒气,正将自己脖子上一圈毛围脖卸下往小童脖子上套去。 小童先是缩了缩,像是想侧头避开,却被软和的暖气吸引,又不自觉伸了过去。 路旁有人搭着摊子卖热糕,上头花花绿绿的洒着彩糖,热气四溢,小童似乎咽了咽口水,手往腰上握了握,又别过头去。 重珏却已经举着一个送到了他眼前,低声道,“你们妖怪也爱吃这个?” 阿弥黝黑的脸上一红,怒气冲冲去打热糕,吼道,“要你管!” 重珏手头一抖,热糕便飞了出去,却被另一只手变戏法般接住,依然送到他眼前,夹带着重大人略带笑意的抱怨声,“我说你们小孩子家家怎么都是一个德行,阿笑也这样,想吃糖饼也不说,想要什么不去争也就罢了,有人送到你面前也不拿,不是傻子是什么?” 阿弥愣了一愣。 买热糕的听闻这话抬起头来,奇道,“这位公子看得倒开,这孩子是您什么人?生得虎头虎脑真神气。” 重珏厚颜无耻,笑眯眯道,“这是吾儿。” 买热糕的刀一抖,一块方糕差点切歪,瞪大了眼,“诶哟,公子这般年纪,倒已经有这么大的娃娃了?小公子长得倒是......” 重珏笑嘻嘻接道,“不像吧,像他娘,脾气也像,又臭又倔。” “哦哦哦。”买热糕的一脸了然,又转向阿弥,“不过小公子,你爹说得对,热糕得趁热,不然就亮了。” 阿弥却已经鼻孔里一声哼,自顾自绕过重珏往前走去。 卖热糕的啧啧摇头,“你们家这小公子,是有些倔。” 重珏无奈一笑,抓着热糕又匆匆追了上去,一把扯住小童的手,“你到底带不带我去找他的父母?” 阿弥凛然,整个人一阵挣扎,手却如同带着千斤枷锁,只得恶狠狠啐道,“要你管!” 重珏笑意未减,手也未曾放开,“能不能换个词?” 阿弥怒道,“滚开!” “我若是滚开,你现在就得没命。”重珏淡淡扫他一眼,唇角又弯了些许,眼角眉梢却满是不容置疑的意味,声音也寒了几分。 “不知道你愿不愿告诉我,弥妖怎么会出现在无忧城?或者说,你为什么要离了三途川和现世到井底来?” 被揪住的手上渐渐融起一道银白色的光,丝丝灵力顺着全身经脉游移而动,阿弥盯着那张随和的脸,突然像见到罗刹般往后挣扎三步,说出话也磕磕绊绊,“你你你......” “嘘——”重珏竖起一根手指,挑了挑眉毛。 手终于放开,一张银符纸凝于手心,已烧成了灰黑。 他抬手拍散那些烟灰,笑道,“不管如何,我总归不会是害你。” “我......”阿弥满面愕然看向面前这个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张了张嘴巴,半晌,才垂下头去,“阿笑他家在槐树下面。” 重珏仍旧笑盈盈地着看他,睫上凝出一层水雾。 阿弥埋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又抬起了眼,“我......也不愿呆在无忧城。” 灵泉镇在城西一角,因背临一座山,山间有一宗泉水而得名,只是让人着实想不通,福地洞天的仙山之下,居然会有这样一座破败的村落。 重大人站在村口,一脸愁云惨淡,村中人皆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连带着猪狗也是惨兮兮毫无气力地趴着,见生人进来,尾巴稍稍一晃,又耷了下去。 “阿笑住在这种地方?”重珏有些怔然。 阿弥点点头,声音闷闷,“他家就在前头。” 槐树下,有间破落的小院儿,篱笆瓦片东倒西歪碎成一片,一个灰袄的老太婆正弓着身子吃力地扫着院落,见有人走近,微微扭了扭僵直的腰,抬起了浑浊的眼,望望他们。 重珏牵着阿弥躬身,大声道,“婆婆——,这家是否有个孩子叫阿笑?” 老太婆挪着小步子颤颤巍巍地走到篱笆前,浑浊的眼瞥了重珏一眼,嗤道,“你不用喊那么大声,老婆子我还听得见。” 重珏讪讪一笑。 老婆子狐疑道,“公子要做什么?” 重珏咳嗽道,“这家孩子身子不好,刚巧被舍下大夫所救,正在医治,我来请他父母过.......” 话还未完,篱笆里头便是一声沉叹,老太婆手一挥,花白的头发一颤一颤,扫帚也丢到了一旁,溅起黄土飞扬,“造孽哟,他父母?他父母早入土了!” 第三十三章:劣徒2 槐树下确实有座院子,院子后也确实有两个不大的土包。 坟帽儿生矮草,连碑都没有,石供台上两三个不大的青皮橘子,招魂幡在风里稀稀拉拉地挂着,一眼看上去就是有不少个年头。 老太婆坐在路旁石墩上,千年老藤一样的手在蓝花的布褂子上搓了一搓,看看恭恭敬敬磕头的阿弥,又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连天,“也难为你们还有人愿意给这荒坟堆子磕一磕头,这家人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 重珏躬身上了柱香,“这家人不闻不问,是否有什么缘故?” “缘故?”老太婆稀疏的眉毛拧成了疙瘩肉,骂道,“能有什么缘故?都怪老涂家福薄,去的早,留下这么个独苗苗,亲戚家孩子更多,又都穷,被当烫手山芋一样丢来丢去,你说能怎么办?都靠乡里乡亲们帮衬着。” 重珏神色微微一动,“阿笑姓涂?” 老太婆愁眉苦脸地点点头,“大名涂笑,他爹给他取字儿颜展,望他成个读书人,可惜啊,这孩子就没怎么笑过。” 香炉里添香已经烧去大半,屋中已经苦味弥漫,俨然成了一个大药炉。 暮晓治病救人从不含糊,认真负责,即便在他死了许多年以后,一见到垂垂将死之人,仍旧是有很大的热情去折腾。 前两日重大人身强体健并未带给他多大兴味,现如今倒好,直接送上门一个。 俞墨卿茶还没能喝完两盅便被指使着爬上爬下,先是将被褥换成了厚些的,又找了伙计换了个大些的药罐子,最后拎着草药进玲珑斋大门时,她心中突然甚是苦涩,觉得自己这活计还没重珏来的舒坦。 更让她深觉悲惨的还在后头,一味药煎了大半个时辰,往里头喂的时候偏还死活进不去,勺子磕着牙缝一点点往里头灌,又担心呛到肺里。 暮晓举着碗束手无策。 俞墨卿撑着下巴靠在床沿,无奈道,“怎么办吧?” 暮晓将碗伸过,淡淡道,“拿着,你来。” 俞墨卿被雷劈一样往后退去,不可思议道,“我来?!” 暮晓搅了两下甘草味颇浓的药汁,抬眸疑道,“怎么了?” “这这这......”俞墨卿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男女授受不亲吧...虽然这还是个孩子...但...” 暮晓手腕颤了颤,古怪道,“你想到什么鬼东西了?” “我......”俞墨卿语塞。 暮晓挑了挑眉毛,“我是让你端着,我好去找根芦草杆儿给他顺下去。” “这个......” 暮晓总挂着的那抹笑突然变了味儿,“重大人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俞墨卿头摇得果决,肯定道,“没,肯定没有。” 暮晓的神情已经相当意味不明。 “咳咳咳咳咳......” 老树发芽,枯木开花,玉皇大帝开了眼,榻上突如其来一阵响动霎时让她如获大赦,十分狗腿地去看阿笑的状况。 榻上人的眼皮抖了两下,半抬起了刷子一样的眼睫,猛然看到头顶那张脸,霎时往床脚缓缓缩去,“是你?!咳咳咳咳咳。” “没错,人贩子。”不等他发问,俞墨卿呲一呲牙,知道他要说什么,干脆自己认了。 “我家没钱,我爹娘都死了!你绑我没用!” 俞墨卿奇道,“人贩子卖你为何要告诉你爹妈。” 阿笑看着生龙活虎,实则瘦得厉害,听这话又是缩成了一团。 俞墨卿单手就将他从床脚提到床头,命令道,“没人要卖你,既然已经醒了,就自个儿喝药。” “你这病多久了?”暮晓递过药碗。 阿笑愣愣接过,圆瞪瞪得眼睛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认定暮晓的模样好像更值得信任些,慢吞吞呡一口,又被苦得吐了吐舌头道,“生下来就有了,只不过没钱治。” “果然是旧疾。”暮晓点点头,轻叹一声。 “再病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喝药怎么跟大姑娘喝汤一样?”俞墨卿撑着脑袋,斜眼看阿笑,“你大名叫什么?爹妈不在了,家里可有其他人?我好送你回去。” 阿笑一顿,摇了摇脑袋,垂下了眼,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我叫涂笑,家人......早没了,.咳咳咳咳咳咳。” 暮晓扫过那张仍旧青白的脸,顿然一凛,立刻转眼去看俞墨卿。 俞墨卿坐在一侧,眉头一闪而过讶然,但很快消散,柔声道,“哪个图?” 阿笑抬起眼,似乎被那点柔和打动了,“水余涂,小字颜展。” 图笑?涂笑? 俞墨卿咬了咬下唇,拳头也在袖子中握紧,明明一点不像,却巧的连名字也差不多,自己那个身子也不大好的师弟如今如何了? 暮晓见她不语,拢起袖子,轻笑道,“真是好名字,我给你把药配好,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涂笑抱紧了药碗。 “等等,送他回去之前,先让他告诉我那个阿弥是怎么回事?”俞墨卿缓过神,突然眯了眯眼,“你在哪里遇到他的?他为什么跟你在一起?” “在阿陈家的井口,阿弥被他救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重珏领着阿弥踏了进来,珠灰斗蓬上覆了一层薄雪,面上被风吹得发白,长发自肩头垂下,更衬得一张绝世小白脸眉目如漆。 俞墨卿撑着脑袋,顺着声音转头看了看重大人,又假咳两声,不动声色的别过脸去,低声叹道,“不亏。” 人居然长成这样,她被亲上那一下,倒感觉是重珏亏了。 “你说什么?”暮晓笑眯眯地弯下腰。 俞墨卿摆摆手,忙正色道,“我是说,在阿陈家在预料之中罢了。” 阿弥已经抱着三块热糕送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一人分了一块,似乎没注意到他肩头一个小小的影子跟着近了房门。 俞墨卿轻轻朝那影子招了招手,顿觉膝盖一软,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跳了上来。 重珏已经卸下斗篷走到了他们身侧,顺了顺衣襟,叹气道,“涂笑,除了你自己那个空荡荡的家,你可还有其他地方可去?” 涂笑一怔,摇摇头,低声道,“我亲戚都不要我,还不如被人贩子卖掉。” 第三十四章:归位 屋檐上厚雪初融,水滴珠帘一样挂着,俞墨卿抱着一只狸花猫站在廊下,重重叹一口气。 身后朱门结结实实地掩着,阿弥妖气甚微,暮晓像是有了更大的挑战般把他带回了竹寮,涂笑本就孱弱,此刻正睡得昏天黑地。 “哎——”俞墨卿又是长叹一气。 “哎——”身后也有人长叹一气。 俞墨卿抱着猫皱眉回头,除了重大人,果真再无旁人。 “哎——”重珏斜斜靠在门上,一脸愁容缱绻。 俞墨卿道,“你叹什么气?” 重珏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答应收里面的娃娃做徒弟,天资天分还是......” 涂笑着实无处可去,即便回了槐树下的破屋子,没有药长期调养,也迟早和他爹娘一样,成了一抔土丘。 她在床边想了半晌,终于决定带他回樱林,人族无法入住竹寮,总得有个说辞,重珏说自己缺个跟班,却不料涂笑对他十分不友善,点名要当她俞大仙师的跟班。 涂笑,图笑,名字默念了半天,她不知怎的,居然就答应了,但她不需要跟班,于是,涂笑便成了她的倒霉徒弟。 俞墨卿睁大了眼,拳头微微握紧。 “脸?”重大人挑眉,吐出一个字。 “脸?”俞墨卿哑然。 她本以为重珏会说名字,那便证明他知道图笑,与修仙世家脱不了干系,却不料是这样一个无厘头的答案。 “是啊,那张小脸,可真是活脱脱的美人胚子。”重珏抬了抬眼皮。 俞墨卿哭笑不得,“重大人不会是连一个十岁娃娃的醋都吃?” 重珏厚颜无耻,果断点头,“没错,俞仙师妙龄未婚配,芳名远扬,艳旗高炽,清水芙蓉待采拮,现在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妖怪都往府中带,重某难免有些微微妒意。” 重珏每说一句话,她的眉头都多跳一下,跳到最后连怀里的狸花猫都有些不安的“喵喵”了几声。 “重大人就算不吃醋,也已经很酸了。”俞墨卿走到回廊边,边在厚雪上写写画画边叹道,“所以这醋你不必再吃了,我再怎么丧尽天良,也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栏杆上雪未尽,手指游移过后,白茫茫的雪中跃然而出一个嫣红的楷字。 俞墨卿淡淡道,“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说到做到,我大名俞绛,字墨卿。” 重珏望着那个字,眉头微微蹙起,旋即又化成了一个笑,啧啧道,“好听,此名可还有旁人知晓?” “怎么了?”俞墨卿面带疑色,“除了灈灵观,亦凌君,还有迟意,应当没人知晓。” 重珏道,“无妨,只是在下在想,这样比起其他人,算是离俞仙师近些了罢。” “算是。”俞墨卿将猫放到地上,抚了抚它脑袋上软和的毛,头也不抬,答得果断。 “这个名字以后能不能不告诉别人?” “好。” “那......回去之后,在下可常往樱林走动?” “可以。” “是不是......偶尔也能同你下下棋喝喝茶什么的。” “能。” “你......觉得白衣巷尚书府比起樱林如何。” “官家之地,阳气重些。” “......”重珏抬眼望天,不下雪了,可天还是发白。 他倏忽呵出一口寒气,“我想娶你。” “此事等我们出去再议。”俞墨卿早料到他心怀不轨,拍拍袍子站起,推开了身后的门,大声道,“涂笑,起床!” 重大人大计未成,颇为幽怨地摇了摇头,涂笑一贴药下去已经将命吊了回来,此刻被一喊,浑身一个激灵,抱着被子子床上滚上踏板。 涂笑那身磨得发白还破了洞的紫色旧棉衣早被她丢给伙计烧柴去了,床边有暮晓买回来的新衣。 暮晓不愧是初云的好友,一样的老妈子性格,老妈子眼光,七八件衣服竟都充满了童趣,绣小鸡的也有,绣兔子的也有,甚至有件还绣了两朵花儿。 俞墨卿掀了半天,终于认命般丢过一件青色厚夹袄,朝涂笑道,“穿上,跟为师回家。” “回家?”涂笑还未反应过来,睡眼惺忪。 俞墨卿揉一揉他鸡窝一样的脑袋,微笑道,“先回姑苏,再回长安。” “姑苏?”涂笑迷迷糊糊伸开胳膊腿儿,仍凭俞墨卿帮他套衣服,“长安?” 重珏举着顶虎头帽给他扣上,“就是你师父她家。” “师父家不在无忧城?”涂笑还是迷糊,“师父?师父家在姑苏么?” 重珏干笑,“你师父家在长安。” 俞墨卿叹气,心道昨夜还一口一个人贩子喊得她心肝颤,今天又一口一个师父喊得她后槽牙酸,这小孩的脸就是六月的天,变得的确快。 等她将领上最后一个扣子扣上,涂笑才彻底转了醒,捏着拳头咳嗽了好一通,颤颤巍巍跟着出了门。 狸花猫一直端坐一侧洗脸,见三人起身欲走,也十分灵巧地抖抖毛,化成一道银光往外跃去。 重珏见惯不怪。 涂笑眼睛快要蹦出眼眶,指着银光离去的地方,声音抖成了筛子,“猫猫猫......” “猫妖。”俞墨卿皮笑肉不笑,“看好了,这就是当我徒弟,要学的东西。” 涂笑彻底静默。 三人一猫,一路无话走上那条青石道,绕过两个巷子口,狸花猫跃上一只石墩,跳上了一处挂着冰凌的矮墙,矮墙下是一扇黑漆漆的老木门。 涂笑不动了,抬起眼,“这不是阿陈家后院么,出城要去城东雇马车。” “不用马车。”俞墨卿眯了眯自己的桃花眼,“跟着猫走。” 涂笑还未反应这话何意,便只觉腰上一紧,被人抛进了院子,俞墨卿随之跃下,一口黑井进入眼底,边上晾着些柿干和一些等浆糊干掉的灯笼。 重珏急了,踮着脚,隔着墙压着嗓子喊道,“俞姑娘!我不会武功!” 老木门“吱呀——”一声拉开,涂笑探出脑袋,“师父说让你走这边。” 重珏,“.......” 俞墨卿蹲在院中,手中捻着块柿干,“你发现阿弥就在这附近?” 涂笑点点头,“我来的时候,他正缩在门墩子附近,话也不会说,我把偷来的柿干分了他一点,他就跑了,后来又回来找我,还抱了一大袋柿干。” 俞墨卿抬了抬眉毛,“偷来的?” “......”涂笑低了头。 重珏摇头晃脑,“偷盗非君子所为之,以后要什么同你师父讲,此等行径可万万不可再有。” 俞墨卿抬手指指重珏,“找他要,他是大官,比我有钱。” 狸花猫“喵喵”两声,似在催促。 重珏看看前屋,有身影忙忙碌碌,他突然敛了敛神,“俞姑娘不将沈南屏也一道带走?” 俞墨卿皱眉道,“带走?” “毕竟齐政还在上面。” “带走倒是可以。”俞墨卿低了头,雪又开始肆虐,糊了眉眼,声音也隐于其中,“那么带走以后呢?让她看到那副样子的齐政,然后告诉她所有的事情,还是,送一个傻子回现如今乌烟瘴气的青绫门被欺负?” 涂笑一头雾水。 重珏顿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伸出手。 俞墨卿抬眉道,“你还想干什么?” “给张符,在下略害怕。”重珏坦然一笑。 姜黄布衣的女子搓了搓手自屋中出来,笨拙的擦了擦手上的浆糊。 院中水井边竟落了两个沾了泥的柿饼,她略有些疑惑的捡来,小心翼翼地擦去泥灰,归了位,秀丽沧桑的眉眼抬起,看看细细簌簌而落的细雪,才恍若想起,今天小年了。 第三十五章:轮回 齐政栽倒在一旁,身上的千百张面孔仍在挣扎。 重珏聪明,符纸提前蒙了眼,涂笑随他们自井中跳出,只看了一眼,便不知身在何处,双眼一翻,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此子难成大器。”重大人悠哉地扇扇子。 “如果是你恐怕晕得更快些。”俞墨卿摇摇头,“你把他背起来,我们该出去了。” 重珏乖乖背起涂笑,奇道,“你真不管齐政了?” 俞墨卿蹲到一边,掏出一张符贴在了齐政看不出五官的脸上。 沉沉叹道,“我这个人没有旁的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知道什么叫量力而行,封印这些脸的人本事在我之上,又跟姬氏一族有不小的关系,简单而言,齐政能救我早就救了,又何必拖到现在。” 重珏淡淡道,“真是可怕。” “不过他暂时也死不了,我们先走。”俞墨卿掸掸自己袍子上的灰,又抬头看了看涂笑,一只通体灰黑的蝴蝶自竹寮中振翅飞出,在空中打了三两个转儿,往山外飞去。 染星靠着石头揩眼角。 浸月望着一堆废木头发呆。 俞墨卿走出来时,两人竟然都没发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重回大地之感一片清明,重大人放下涂笑解下符咒仔细叠好拢入袖中,折扇一敲染星的肩,小女孩便跳了起来,吼道,“干什么啦?!” “哟呵,小姑奶奶你还醒着呀?”重珏敲敲她的脑袋,疑道,“哥哥我活着回啦了,你怎么哭丧着脸欢迎啊?” “哦。”染星抬袖子擦了擦脸,浸月仍旧一动不动,宛若雕像。 俞墨卿淡淡扫过那截废木头道,“狄夫人已经走了?” “走了。”染星抽抽鼻子。 “当人的时候明明过的那么惨,居然还是执意想当个人啊。”俞墨卿若有所思。 染星继续抽抽,嗫嚅道,“狄夫人什么都跟我们说了,她说即便轮回台上没有她的位置,她也要去等着,因为这是她的命。” “命?”俞墨卿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光,旋即哼道,“执迷不悟。” 重珏咬咬牙,“狄夫人......是怎么回事?” 俞墨卿却甩了甩袖子,“先走罢,一会儿再说。” 染星眼泪擦干后才发现石头上躺着的小孩,奇道,“咦?怎么还有个?” 俞墨卿假咳两声,“这个也一会儿再说。” 浸月这才回过神来,指指木头,眼中满是热烈的小火苗,“老大,这个木头可以给我吗?” “.......” 涂笑身子弱,分量却不清,重大人翩翩公子,文弱书生,比起涂笑更乐意抱着扇子,浸月对美男的酷爱比起当年的她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告奋勇要扛涂笑,俞大仙师比划了一下涂笑的身量,又比划了一下浸月的身量,还是从竹寮中放出了力气最大的将良。 将良约莫十五六岁的一张脸,看上去与人无异,拎涂笑如同拎蚂蚁,顺从地跟在后面。 赤色身影出现时,重珏审视了一番后挑挑眉,“这又是哪门子妖怪?比暮晓看上去还弱些,力气居然不小。” 将良不认得他,只会腼腆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 俞墨卿拖着下巴,拍拍将良的肩又瞥一眼重珏,“将良是真正的金玉其外也金玉其内,他该叫什么妖怪我不清楚,但他的族人你一定知道。” 将良略略羞涩地挠头。 重珏嗤道,“说来听听?” 俞墨卿望天,一轮太阳颜色淡淡,“传到他这一代数也数不清了,应当是叫夸父。” 重珏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一行妖不妖鬼不鬼的人慢吞吞地往山水间走去。 狄夫人一事,俞墨卿本不想再多提,奈何重大人折扇拍得快冒火,眼里泛火星儿,她才叹着气道清了前因后果。 姑苏山清水秀好养人,连带着生出一片油水充足的富商巨贾。 狄员外年轻时还不叫狄员外,只是个补鞋的鞋匠,成天背着一只木箱子在菜市口吆喝,狄夫人彼时也不是狄夫人,是个大小姐,生得普通,泥泞里头磕了一跤,绣鞋崩了边儿,狼狈之际,遇上了打伞蹲在路边等生意的狄员外。 半年后,一顶喜轿进门,大小姐成了糟糠之妻。 有了娘家帮衬,狄员外一路顺顺当当,生意风生水起,成了姑苏第一大鞋匠。 俗话讲穷人有钱就得坏,狄员外是个俗人,故逃不开俗人的理,发迹不到三年便吃喝嫖赌什么都染了个遍。 要命的是,销魂馆有个姐儿叫京娘,京娘一双丹唇含着春风碧波十里荡漾,这一荡漾就把狄员外荡到了九霄天外,更要命的是,京娘勾上了狄员外,除了肚子里装了个孩子还装了坏水儿。 月黑风高杀人夜,荒院石板抛尸处。 狄夫人一夜暴毙,埋进坟墓里的却是一口空棺。 齐家老宅里归冥蝶绕了三日,被树妖樟婆捡到了便宜,一具含愤而死,怨气冲天的尸体。 狄夫人生前相貌平平,多有自卑,软弱无比,死后却戾气冲天。 樟婆将其炼化作为己用,帮她杀掉京娘嫁祸狄员外,自此以后,她们一个负责出去杀掉那些容姿款款却一肚子坏水儿的青楼粉黛,割下其出众之处,安在自己的平平的脸蛋上,一个负责建假观音庙,敛财害人。 “她其实做的也没错,那些女人,该的。”俞墨卿牵着浸月走在前头,深色的瞳孔眯起,似乎在躲过那些太过亮眼的光,“只是又为什么要入轮回呢?” 染星右手抱着木头,右手牵着重珏,叹道,“我只是觉得,狄夫人太可怜了些。” 重珏皱眉道,“她不入轮回难道继续当个孤魂野鬼?” “这你就不知道了。”浸月攥着俞墨卿的手还不忘回头看看她的宝贝木头,止不住叹气。 “她身上背着杀孽,老大方才把她送到木头上时,已经把樟婆的修为一并送了过去,她若入了妖道,往后会过得舒服很多,偏偏她还是要回轮回台在世成人,杀孽这种东西,造了就得还,何必呢?” 重珏道,“那也许,是她喜欢当人也说不定。” 染星嗤了一声,“这种境况还喜欢当人,那是傻子!” 将良抱着涂笑没有说话,重珏也没有说话,等行至山水间,天已全黑。 厅堂中,一袭白衣款款而立,君迟意面上全是倦色,破费买来的天价颜墨和重大人龙飞凤舞的拜帖尽数放在手边。 俞墨卿跨进门槛时有些怔然,君迟意转身,声音也颇有些沙哑,“青绫门有异。” 第三十六章:青绫3 青绫门百年仙府,瞬然已成了遍地焦炭。 俞墨卿站在熏黑的山门前,死死地盯着脚下一截仍旧烧得噼里啪啦的焦木,君迟意在她身侧沾着,手中长剑一紧,雪白的面上忽地冒出了青紫的纹路,接连一双墨色的瞳孔微微一落,化成了一片白色。 半晌,俞墨卿才沉声道,“走吧,进去看看。” 她负着手往里头走去,眼前的灰墙碧瓦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地上尽数是焦黑扭曲的尸体,有的双目蹦出眼眶,挨着门边,像是在求救哀嚎,有的已被烧成一副骨架,稀稀拉拉的散在各处。 妖气,整个青绫门中,几乎全是铺天盖地的妖气。 “你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吗?” 俞墨卿皱眉绕过一滩模模糊糊的血肉。 “嗯。”君迟意鬼化后并无甚表情,说话也像蒙着一层纱,“青绫门地处山麓,我来时,火已烧了多日。” 俞墨卿跨进只剩木架的主屋,眼前一样是死气沉沉的尸体,她四处瞧了瞧,终于在一具还算完好的尸体前蹲下,尸体蹲在桌子后面,空洞的眼拼命往外看去,还只是个少年人的身量。 可见大火来临之际,他想躲在这里妄图逃过一劫,可老天还是没能遂他的心意。 桌腿上五根焦脆的手指一碰即碎,尸体也跟着软绵绵地倒下,俞墨卿仔细翻了翻,手指顿在了头颅的太阳穴处。 眉头瞬间绞成了疙瘩。 君迟意面无表情地转身,“如何?” 俞墨卿不语,突然放下那具尸体,又揪起了墙角的另一具女子焦尸,手指按向太阳穴,再次丢开。 如此这般,乒乒乓乓重复了十多下,到最后,俞墨卿脸色已然铁青。 君迟意眼中那点白已经凝成了大雾,“尸体可有什么问题?” 俞墨卿扶住额头在一具尸体边盘腿坐下,打坐运气,淡淡道,“迟意,你可还记得傲因?” 君迟意双目骤然一缩。 仙家皆知,有六界凶兽名为傲因,仗着法力通天,曾纵横人界作乱多年。 作乱的代价便是惊动了各界天尊,以致七十二洞府一夕联手,将其镇压于天垣山脚下冰牢,后为防止他再度作乱,天垣山老掌门不惜一切代价网罗天下奇妖,以恶制恶,以灵控灵。 俞墨卿幼时曾与众仙家弟子前往观摩,旁人不敢靠近,只有她胆子最大,凑近了些瞧,只见到了一个青衫款款的消瘦背影。 背影仿佛知道有人盯他般转身,朝她勾了勾唇角,一张面孔清丽绝然,但眼中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凛然杀意。 后回到观中,焚香安魂近三个时辰初云才放弟子各自回房。 半路她拦住图笑,奇道,“为什么今日折腾这许久?以前见妖怪也没怎得啊?” 图盈抢嘴道,“师姐你一看就没好好温书,傲因有夺人心魂的本事,被他那双眼睛盯上命魂便不得宁静,尤其是傲因狂化的时候,最喜吸人脑!” 当时她年轻气盛,不以为意,又往那山下跑了几遭,抱着胳膊隔着栏杆瞧,怎么也瞧不出这么个俊雅秀气的男子哪里危险,直至某一天,她正瞧得起劲儿,突然见到几个白袍的天垣山弟子前来加固封印。 灵光大盛间,那傲因秀美的脸颊渐渐成了一件打碎的瓷器,一点一点碎裂开来,露出了原本的青面獠牙的相貌。 俞墨卿当即转头,拔腿就跑,自此再也没见到过傲因。 但记住了两点,一是傲因疯魔的时候奇丑无比,二是傲因喜食人脑。 如今青绫门她所寻数十具尸体之中,太阳穴处皆破开三指宽大洞,脑中空空如也。 君迟意怔然,“傲因出逃这么大的事,天垣山怎么会不露一点风声?他又为什么要将青绫灭门?” “灭门无非有三。”俞墨卿缓缓阖上眼睛,身侧十二片符纸自竹寮中飞出,环绕于身侧,“一是深仇大恨,二是杀人灭口,三是......被人操纵。” 空中银铃乍响,其间女子轻笑之声传来,轻佻散漫妖异十足,“承蒙仙师还能想起扶桑,再不唤我,恐怕连我就真成了一只死兔子了。” 一缕青烟若即若离,似环绕她身侧,在她头上插上一枝带着露水的桃花。 有男声妖异更甚,“我偷偷瞧了,仙师进来忙的很,那位重大人就很不错,一时忘了在下也是有的。” 俞墨卿并未答话,嘴角酸得微微一哆嗦,眉尖银光渐生,陡然睁眼,眼前已是一副大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模样。 突然一掌拍了上来,头顶一阵疼。 “让你去干活!你在这儿偷懒?”耳边女声尖锐。 俞墨卿垂头瞧瞧自己,竟是一副矮小的身量,灰布灰衫,鼻下两行清流,端着只木色盘子,上面还有两个佛手瓜。 “哈哈哈哈哈——”身后是两声狂笑。 俞墨卿爆着一根青筋想回头,却发觉这具身体竟抽抽噎噎往一侧走去。 “幻境之中,此人所为何事皆是既定事实。”妩媚的男声绕到身前,一双狐狸眼绯红,嘴角噙着笑,“仙师还是省点力气得好。” 一团红云中,俞墨卿花着眼阴恻恻道,“你再装大尾巴狼,信不信我一出去就把你打成黄皮子?” 扶桑捂唇而笑,也飞至身前,“黄皮子如何?也比他那身红惨惨的皮毛好看。” 一团红云成了两团红云,俞墨卿走着走着眼睛更花了。 君迟意跟在身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俞墨卿憋着气往前走。 如果不是傲因实在厉害,给一万两银子,俞墨卿也绝不放出此等活宝,母兔子妖,公狐狸精,也听起来骚气也就罢了,非得一身妖异的红,晃人眼。 扶桑,叶十六,皆为山野霸主,所修也都是纵魂之术,傲因妖气绕梁几日不消,原以为他二人于此道最精,能找出些有用的线索。 现如今看来—— “红皮怎么了?”叶十六不服,红纱覆面,脑上两只尖耳朵一颤一颤,鼻子里一声嗤笑,“你自己那身白毛不穿,非得学在下穿红的,莫不是仰慕小生美貌?” “呵~!”扶桑眼里全是蔑视,“白着为尊,你们狐族不也是如此么?白的,那叫雪狐,你这样的,叫野狐!本娇娘可是雪兔族一枝花,会仰慕你这么妖艳的小狐崽子。” “你还野兔呢!当年小生洞府门下那只灰兔子多乖巧,怎生兔族出了你这样不会讲话的家伙。”叶十六眼中全是鄙夷,掀袍转身。 脑壳疼,真真正正的脑壳疼。 俞墨卿连扶额都不能扶一下,因为幻境之中,小童已走到了垂着的珠帘前,轻轻唤了一声,“夫人,佛手瓜拿来了。” 帘倏忽被人掀开,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来,声音软软如山泉,凤眼迷离的看了看瓜盘,举了一个送到帘后某人眼前,“甄郎,你瞧瞧这个如何?” 帘内之人一声轻笑,掀帘走出,小童蓦然一僵,一道紫色的倩影便落了下来,捻起另一个,笑道,“我瞧着这个更好些。” 来者根据俞墨卿推测,是个小白脸且不是傲因,之所以说是推测,乃是因为此人上半张脸用一副面具遮掩,只露出半张似笑非笑的脸,说话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清软。 身后叶十六止了打闹,转头只看了一眼,便愣了一愣,嗤道,“乖乖,这可是个比我还妖的。” 第三十七章:青绫4 扶桑瞪圆了杏眼,“我说阿卿,你这运道可真不错,刚入幻境,居然就碰上夫人养小白脸这种奇事,真是新鲜。” “甄郎,真浪。”叶十六啧啧点头,“好名字。” 扶桑抱着胳膊一个眼刀飞过去,叶十六闭了嘴。 小童动也不敢动,小白脸甄郎捻起佛手瓜,又绕回了帘后,对榻上的夫人轻声道,“用佛手瓜入药,可沾佛之灵气,夫人自然药到病除。“ “佛手瓜能入药?”叶十六又开了口。 扶桑摇摇头,“不知道,凉拌倒是很可口。” 俞墨卿脑壳又是一疼,那边又有了新动静。 “可我这身子药不药的,又有什么所谓,我只要瞧见你,什么都是好的......”夫人嫣红着脸,伸手去拉小白脸的爪子往自己胸口贴去。 俞墨卿清晰地感到了小童头顶和全身横生的鸡皮疙瘩,紧接着手也骤然一抖。 扶桑也跟着后槽牙一阵酸,连君迟意都微微吸了一口凉气。 只有叶十六面带赞许,“此女豪放有气魄,很对我的胃口。” 俞墨卿干咳两声补充道,“就是年纪可以当那位甄郎他亲娘。” 小白脸淡色的唇向上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角度,不动声色地从夫人手中抽离开来,将攒丝软被掖了一掖,“夫人放心,在下是大夫,自然会在夫人身边陪护。” 面具之下,看不清神色。 俞墨卿跟着小童站了有半柱香,双腿有些僵硬,正期待他换个姿势,小童突然缓缓抬起头,似乎是好奇地偷偷瞧了那位大夫一眼。 家仆偷窥夫人艳史,怕是要脸红。 俞墨卿正琢磨着,小童却猛然一怔,旋即整个人都僵如木头,动也不动,与此同时,他的胸腔中竟迸发出莫名的恐惧。 恐惧如同滔天巨浪,一瞬间袭来,手里的盘子也跟着颤抖。 俞墨卿自然不会恐惧,屋中人神色全部如常,即便是夫人公然养男宠这档子事也无人惊讶,那为什么小童会惧怕这位大夫? 更让她不解的是,小白脸笑起来,竟有一丝微妙的熟悉, 她皱眉朝身后三人道,“此人虽不是傲因,但我一定在哪里见过!” 扶桑正色,“此人身上无妖气,应当是人。” 叶十六眨眨眼,一把绯红的扇子轻轻地敲着手掌道,“从你走进青绫门那刻开始,这里的妖气便只有傲因一种,眼前这位小哥,的确是人,你会不会是在旁处见到过。” 君迟意缓缓摇头,“我未曾见过此人。” 君迟意几乎时时刻刻都跟她在一处,若没见过,那就是她多心了。 小童在帘外站了许久,浑身抖成了筛子,帘中窃窃私语,笑声不断,丝毫不像病弱膏肓者,就在俞墨卿双腿抖到发麻时,帘内终于出来一个粉衫小姑娘,往他手里塞了几枚铜子儿道,“阿然,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 阿然如获大赦,即刻点了点头,转身踉踉跄跄往外跑去。 俞墨卿只能跟着跑了,后面三个匆匆跟上,身后夫人和大夫都逐渐消散成了烟尘。 山麓新雨渐濛,青绫山庄颇大,回廊九曲十八弯,阿然却直直冲向大门。脚下停也未停,俞墨卿心中大惊。 叶十六也惊道,“他这是要逃走?!” 扶桑跟在身后奇道,“那个大夫没这么可怕吧?逃走作甚?” 身侧闪现几个聊天的侍女,似乎正在聊些什么,一人道,“繁月找到没有?” 另一人面带惊色,“指不定是和哪个臭男人跑了,那丫头向来目无尊长。” “可一个大活人说没有就没有了,任谁都有些发怵啊!” “不必管她,我们做好自个儿的本分就够了。” ...... 阿然低头路过,不小心撞了歪了其中一位,马上便有人叉着腰骂道,“走路不看道儿啊!” 阿然喘着粗气,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路狂奔到庄外,道路泥泞不堪,一只鞋子飞了出去,也顾不得去捡,愈墨卿魂魄寄在这具身体里,跟着游移不定,喘气连连。 眼前逐渐出现青绫山山门,阿然突然大喜过往,拼命跑去,脚踝处却忽地一冰,整个人前扑,吃了一口的泥。 清冽悦耳的男声传来,“跑这么快做什么?竟连鞋子都忘记穿。” 俞墨卿骤然一凛,如坠冰窟。 阿然光着的一只脚上被套上了一只灌满泥浆的鞋,一张噙着笑的脸往前探过,“这边人少,你跑来做什么?你家夫人还等着你回去伺候。” 青白的脸,纤长的身形,波光潋滟的眼,她就是瞎了也能认出这是谁。 扶桑屏眉哼道,“几百年了,居然真给逃出来了。” “傲因。”俞墨卿眯起了眼。 阿然面目扭曲,突然开始放声大哭起来,嚎啕喊着救命,拼命往后退去,双腿如同枯枝蹬着泥土,山道上无人,更别提能听到他声音的人。 不过躲出去几寸,却又被人轻轻巧巧地拖了回去。 太阳穴猛然传来崩裂的痛感,铁钩一样的东西探入脑中,小小的身子也开始抽搐。 俞墨卿霎时“嘶——”了一声,眉头紧锁,却仍旧没有任何动作。 君迟意曈中白色愈发浓郁,急道,“别逞强,快出来!” 扶桑和叶十六已然上前一左一右想将她拖出。 “别动!!” 扶桑叶十六齐齐一僵。 俞墨卿咬牙,吸髓裂骨之痛的确难以忍受,但好在她总不会真的死掉,况且也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去探一探那个大夫是什么来头。 身侧倏忽多了一件白色袍子。 依稀听见傲因的笑声,“不过是个小孩,你又何必担心。” 半张面具凑到阿然上翻的眼前,声音冷冷,“若不是你忍不住吃了那个侍女,又怎会被这小子瞧见我?” 俞墨卿强撑着睁眼,撑起半身去瞧那人,刚瞧到一个上钩的淡色薄唇,眼前却倏忽一黑,人又回到了青绫门烧焦的地面上。 身上薄衫尽数被汗浸湿,君迟意蹲在一边,皱眉道,“你瞧见了没?” 俞墨卿扶着额头,太阳穴突突地跳,半晌没作声。 叶十六好心地蹲下给她擦了擦汗,俞墨卿却突然起身,抬袖子掀开了眼前一截焦木,瞪眼怒道,“他奶奶的!老娘真是白捱疼了!” 第三十八章:鬼市1 仙门雅士理应端方自持,绝不能冒出诸如“他奶奶的”,“老娘”等一类词语是亘古不变的规矩,俞墨卿行事虽偶有暴躁之态,但至多也只是腹诽两句外加叹气作罢,能将这两个词一并骂出,足见事情非同一般。 叶十六即刻严肃道,“看来是真的很疼。” 君迟意抬起无瞳孔的眼,“他根本没有脱掉面具,即便看到也无用。” 扶桑总结,“总之,白疼了。” 俞墨卿抬脚,懊恼挠头,又踢飞了一截焦木。 自古仙门遗世独立,不与官府为伍,官府也深有自知之明,从不插手来管,故青绫门数百口人惨遭杀害一时间注定成为悬案。 可数百口人的尸体总不能就这么放着,先杀人后放火,整个山庄被烧得木头桩子都没剩下几根,更别指望扒出点金银当作殓葬费。 俞墨卿站在山门前,看着七八家棺材铺的伙计一个个提心吊胆,哆哆嗦嗦地抬尸,扒着手指算价钱,方才是脑壳疼,现在是肉疼。 季庭雁那一万两银票算上七七八八的开销,勉强还剩一半多一些,俞墨卿吸了吸鼻子,仰天欲哭无泪,长叹一口气。 等全部收拾完,已至第二日天明,竹寮里头平和安宁,估摸着生火做饭的都大有人在,竹寮外头却是风大无比,身上疼出的汗被风一吹,早就干透,凉飕飕地顺着脊背爬上来,其中滋味可以想见。 君迟意,叶十六,扶桑都穿得薄薄一层,俞大仙师心慈,尽数将其赶进了竹寮,一人独行尔。 一个人在山腰给百十来座新鲜坟包上了几柱香,才匆匆忙忙一路奔波赶回山水间,刚踏进门槛,重珏正在桌前坐着,撑着下巴看瑟瑟发抖的涂笑。 涂笑目光呆滞,脸色苍白,抓着一把勺子舀汤圆,汤圆还没送到嘴边,一个哆嗦,又掉进碗里。 魑魅魍魉兮,害人不浅。 “可算回来了,青绫门如何了?”重珏抬眼,懒洋洋打个呵欠,又补充道,“我瞧涂笑是治不好了。” “青绫门死了几个人而已,没什么大事。”俞墨卿走到涂笑对面掀袍坐下,一句话笼统概括。 重珏有个好处,问题点到即止,不该问的决不多问,故只是叹了口气。 涂笑目光直直,对二人视而不见,舀汤圆时,眼珠子才肯活络着动一下,似乎见到上面覆盖的一层桂花,又是一个激灵,桂花汤圆,一并洒了。 俞墨卿转头望向重珏。 重珏转头也瞧她,托着脸挑眉,“怎的?” 俞墨卿也托着脸,“涂笑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重珏道,“昨日将良背他回了房间,睡到半夜醒的,僵尸一样跳到我床边,把我吓了个半死,而后就一直在喊脸脸脸,我劝他睡觉,他就乖乖去了,结果早上起来还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俞墨卿扫过涂笑煞白的小脸,摇摇头,指节敲了敲桌子,“一个齐政就吓成这副模样,还怎么当我的徒弟?” 重珏叹气,“所以早让他回去给我当个跟班多好。” 俞墨卿无视他的叹气,自言自语,“啧,要不......等回长安,让他瞧瞧鬼市长长胆儿罢。” 百鬼之集,万宗鬼市,皇城根儿底下必不可少的盛大活动之一。 “鬼市?”重珏猛然睁眼,“真有这种东西?” “天地生万物,什么都有,一个鬼市而已,有这么稀奇?” 重珏摇头道,“非也,在下曾听东瀛使臣说过,他国鬼怪喜好月圆之夜齐齐打扮成常人模样,结伴夜游于平安京,狂欢一夜,场面盛大,堪比人间盛世节日,想不到中原竟也有此等习俗。” “你以为呢?”俞墨卿盯着涂笑,心不在焉。 “各国各地皆有鬼物化形,东瀛那个有名儿叫做百鬼夜行,其间百种鬼怪,一大半都由中土渡过去,论大小,论规模,实在是比不得万宗鬼市......况且,大唐的妖怪也并无他们那般闲情逸致,多为求丹化仙,常有仙者扮作商贩妖魔混于其中寻得有机缘之人,对他们而言,不失为一次飞升的机会。” 苦修多年,一夕被仙家点化,随之驾仙鹤而去,飞升凌霄,不论是人妖鬼,都盼的是那一天。 俞墨卿撑着脑袋有些疲惫,她突然又想到狄夫人,获千年修为成妖,到底为什么又要再世为人?岂不是从头来过? 重珏双目发亮,一敲折扇,“有意思!” 俞墨卿哈欠连天,回过神,“的确有意思,东瀛的飞头蛮还在想办法梳头插花的时候,三国的落头民就已经忙着当细作偷情报了。” 重珏啧啧道,“真想亲眼瞧瞧。” 俞墨卿抬起眼皮,笑道,“怎么?不怕了?” 重珏干笑,“怕,当然怕,可我倒觉得,这东西无非就是丑了点,若是瞧习惯了,或许就没那么可怕了。” “那我先帮你们习惯习惯如何?”俞墨卿笑眯眯地瞥了瞥重珏。 重珏折扇一顿,神色凛然。 俞墨卿却颇为无所谓地伸出两根手指,“再来两碗桂花汤圆。” 重珏虽料到俞墨卿此人不会有什么好事,却也没想到她会发疯至此。 山水间最大一间房,床榻桌子皆遣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两张椅子,两张椅子各绑了一个人,面带惊疑的重大人和目光呆滞的小徒弟。 胸口各一张黄符,上为朱砂绘就龙飞凤舞的咒。 重珏颤抖,“你...你...要作甚?” 俞墨卿席地而坐,点着柱香奇道,“不是你自己说想见识的么?” 重珏继续颤抖,奈何绳子缚得紧,怎么也挣不开,“那那那干嘛...绑...我?” 涂笑状如雕像。 一炷香燃尽,剩下一抔冒着烟气的香灰,俞墨卿食指沾了沾,在地上缓缓画就一个符咒,头也不抬,语气更惊奇了,“我不绑你,你跑了怎么办?” “我我我...为何...要跑?!”重珏已面带惨绿,“不会是什么......” 俞墨卿并未理他,竹寮被她卸下,丢进阵中,如水入油锅,噼里啪啦作响一通,重大人绝望的闭上眼,涂笑傻愣愣也不知挣扎,见到寮中飞出的绯烟,眼睛又开始发直。 妖娆的男声蘸了蜜一般,“终于得近些瞧瞧这位重大人,眉眼倒是一等一的出挑,就是怎得缩头乌龟一样?” 另一女人闷声道,“今天仙师居然得空唤我,不知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事儿。”俞墨卿盘腿打坐,一派悠然,“这位公子仰慕你们许久,想见一见罢了。” 叶十六叉着腰,“那他为何不睁眼?” 俞墨卿叹气,“重大人,你就瞧一瞧罢,这二位不可怕,涂笑都不害怕。” 涂笑一脸怔然瞧着面前的人。 重珏哆哆嗦嗦,犹豫几下,桃花眼终于睁开了一条缝。 叶十六的确不可怕,反倒相当漂亮,媚意横生一笑,头上双耳轻颤,九尾绽开,烈烈如火,灼人双目,就是身侧多了一个颇为诡异的女人头,头发竖起,双眼眼白大于瞳孔,嫣红的嘴唇朝重珏咧开一笑,三角牙透着森森寒光。 重珏一僵,鸡皮疙瘩顿生,已不知身处何处。 俞墨卿淡然道,“这就是青丘火狐族自诩第一美男子的叶十六,和方才聊过,自诩三国落头民第一美人的拜月姬。” 第三十九章:长安 “狐狸.....拜月?!”重珏目瞪口呆。 上古以来先有青丘后有涂山,出山的狐狸从大禹勾搭到张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一个个顾盼神飞,倾城倾国,九尾要么如雪要么似火,白的远胜昆仑千年寒冰,红的力甩天界万年圣火。 可那都是母狐狸的英勇事迹,可重大人眼前这只,是公的。 公的本来也不要紧,只是摊上一个见人就挤眉弄眼的,着实有些无法言喻。 叶十六捻着自己的绯扇,软绵绵地朝他抛了个媚眼,重珏又是一哆嗦。 俞墨卿解释道,“不用介意,十六是狐族,见人就这样是常态,实际上还是很英勇的。” 叶十六故作大惊,“难得你还会夸我,我以为你只会嫌弃我呢。” 俞墨卿干咳两声,拜月姬敛了笑意,一颗头颅飞起,绕着二人三圈,又缓缓落到叶十六身侧道,“我已经许久未曾见到生人了,怎得看上去还是如此弱?” 涂笑面无表情,重珏双目紧闭,视死如归。 俞墨卿瞥一眼他二人,叹一口气,指指阵法,“你们回去吧。” 屋中青烟渐渐消去,竹寮盖又“啪”地一声合上,飞回俞墨卿腰侧。 她踱步上前,拍了拍重珏,“小草包,方才不还是说习惯就好的么?” 重珏咬牙切齿道,“总归说的比做的好听。” 俞墨卿摇摇头表示鄙夷,又去拍拍呆若木鸡的小徒弟,涂笑自方才起表现比起重珏就好很多,一脸严肃地瞧着二人飞来飞去,她把此归结为涂笑胆量的进步。 抬手一拍他的肩膀—— 小徒弟两眼一翻,又过去了。 “此事不能操之过急。”重珏终于肯睁开眼,“连我一个大人都害怕,何况是他?” 俞墨卿一只手还搭着涂笑的肩,彻底哑然。 重珏可怜兮兮地抬眼瞧她,“先松绑,松绑。” 绳子应声而落,重珏拉拉领子,颇有气度地咳了两声,“胆量这种事情需要循序渐进,不如把涂笑交给我,让我带他去刑部找岑大人混上一段时间再还给你,如何?” “刑部?”俞墨卿挑眉,“刑部尸体倒是很多,可尸体又不是妖怪,再怎么看也只是看的人,毫无益处。” 重珏提着折扇敲手心,“总能训练胆量。” 重珏如意算盘打得好,可惜涂笑不醒就进不了账。 第二日,便雇了马车,一道回长安复命,俞墨卿骑在马背上,心道青绫门一族已灭,傲因出山,小皇帝体内灵力尚待详查,不知道季庭雁又会有什么打算。 重大人好死不死地跟在后面,马车里坐着暮晓和惊吓过头的涂笑。 不毕来时的惬意轻松,俞墨卿神色凝重,突然勒马回头对重珏道,“重大人,我想请你帮个忙。” 重珏一惊,旋即笑道,“但说无妨。” 俞墨卿也不客气,“当年姬太妃嫁进皇宫时,河内姬氏可曾发生什么变数,比如何人得道,或者新进了什么幕僚?” 重珏静静听完,摇头道,“这可就大海捞针了。” 俞墨卿托着下巴,“果然行不通么......” 重珏歪头瞧她,突然一笑,“不过你想知道,我一定尽力一试。” 俞墨卿只得干笑,“多谢重大人。” 待回到长安,已是满城红枫,小雨迷离的立秋之际。 白虎门外,尚书府和丞相府的人躬身而立,像在迎接凯旋的将军,故俞墨卿蹬着小马驹入城的时候,面上有些挂不住,倒是重珏一脸淡然的下马,喝茶,换官袍,然后在季庭雁凉飕飕的目光中上了马车,被抬回了礼部述职。 暮晓与季庭雁皆是披着人皮的大尾巴狼,互相作揖后,暮晓带着涂笑赶车驱回了樱林,俞墨卿则很自觉的钻进了丞相府的马车,她也该述职述职。 丞相府马车虽不说金碧辉煌,但一看便知是上上品,尤其是车内熏得清冷檀香,配上季庭雁一身暗色长袍和一******冰山不化的脸,一看便如同身处刑堂,从脚趾头凉到天灵盖。 俞墨卿打了个哆嗦。 季庭雁不紧不慢地看她一眼,皱眉丢过一条软毯,“姑苏一事,查的如何?” 知他是好意,俞墨卿将软毯垫上膝盖,叹道,“不知季相是想从姬彦雪听起,还是青绫门听起?” 季庭雁端端正正地坐着,声音淡淡,“都好。” 马车缓缓驶入白虎门,长安旧街依旧活泛,商贩小摊无数,熙熙攘攘买胭脂的姑娘,挑扇子的公子哥儿,同无忧城并无多少不同。 故事已经给重珏与暮晓讲过一遭,所以复述起来很快,季庭雁眉头从头到尾都未曾皱一下,清俊的脸上看不出神情。 直到青绫门灭门,傲因出山,季庭雁才微微愕然道,“傲因?” “对,傲因。”俞墨卿肯定点头,示意他没有听错,“我也不想与季大丞相卖关子,所不如敞开了说,就是天垣山脚下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了出来。” 季庭雁似乎攥紧了拳头,“那个叫甄郎的,你看清楚没有?” “如果我看清楚了,那倒好办了。”俞墨卿摇头苦笑,“不过我已遣人去往天垣山送信,毕竟傲因出逃这种事情,实在是骇人听闻。” 季庭雁垂下眼,自袖中抽出一张银票递过,“多谢俞姑娘。” 愈墨卿苦巴巴的一张脸霎时眉开眼笑,伸手接过,“不客气。” 季大丞相是个好人,一路送到了樱林大门口才离去,俞墨卿昂首阔步地走进去,扬手关门,直奔自己的卧房。 好在自己聪明,走前留下了贤惠仅次君迟意,就是有点小毛病的胭娘看家。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古人诚不欺人,没什么比回家更为舒坦的事儿了,何况此刻窗内褥香榻软,暖香阵阵,窗外小雨淋漓,最适合蒙头大睡。 一觉起来,已至樱林点灯的时辰,红灯笼映着粉樱,华美却有些凄然,深宅大院,潺潺流水,俞墨卿在廊下青石板上坐下,抱着膝盖盯着一株樱花发呆。 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暮晓负手走到她身侧,似乎想要跟着坐下,鬼医畏寒,是竹寮中的妖怪共识,俞墨卿忙把自己的褂子卸下,叠得方方正正,往青石板上垫去。 暮晓却扬手,把褂子抖开,丢到她头上,坐在石头上笑道,“哪有那么娇气。” 俞墨卿不动。 暮晓突然一笑,“在想重大人?” 俞墨卿一抖,干咳道,“没有。” “年少多情,想想又不是什么丑事。” “真没有。”俞墨卿抱紧了膝盖,“在想皇陵,姬彦雪,青绫门和傲因的关系,涂笑如何了?” 暮晓轻轻一笑,抓住两瓣樱花,“喝了药,好多了。” 俞墨卿又无话可说了,继续发呆。 暮晓便陪着发呆,一大一小对着樱花树发了半天呆,俞墨卿才吸了吸鼻子,皱了皱眉头,立刻伸了个懒腰,打哈欠道,“饿了,去白云间吃一顿呗?” 暮晓掸掸袍子,似乎早在等这一句,旋即爽朗答道,“好。” 樱林正厅,胭娘翘着腿,甩着鸡毛掸子,身后一桌黑焦焦的食物散发着可疑的糊味,一桌小鬼叫苦不迭的吃着,表情精彩万分,比进十八层地狱更受折磨。 染星大着舌头,欲哭无泪,“胭脂姐姐.....能不能......” “不能。”胭娘美目倒悬,面上黑气团绕,“不吃完不准睡觉,阿卿那个小王八犊子带着暮晓那个老乌龟壳子不知道去哪儿游荡了,老娘忙活半天容易么?” 浸月知道反抗无效,早已放弃了挣扎,默默地舀着一锅碧绿色的草汤,面色青白如同僵尸。 这厢热热闹闹一团,屋檐上突然飞过一颗女人头颅,迅速隐入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