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客栈》 第一章 夜半惊叫 “啊!”一个女孩的尖叫,刺破冰冷死寂的空气。 黑夜,仿佛扩声器,将叫声抛得异常遥远。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原始森林里,树上的积雪受到轻微的震动,簌簌往下掉。 一楼的房客听到叫声,纷纷打开门,探出头查看情况。 尖叫声,是从赵一书对面的房间传出来的。 那个房间,住着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女儿。 这个旅游团因淡季出游,一共只有13个人。 白天,赵一书在车上曾和那对夫妻聊过天,他们在沿海城市开面馆。 因为他们的面馆有免费豆浆喝,所以生意火爆。 那个男的一直强调他家店里的免费豆浆,说又白又嫩,开胃健脾,延年益寿,并要求赵一书有机会一定去尝尝。 尽管赵一书可能一辈子都去不了那个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沿海城市的什么什么巷子的挂着个什么什么祖传牌匾的面馆,但他仍然礼貌地应答着男人。 男人受到鼓舞,继续兴奋地介绍他店里的免费豆浆的其他功能。 比如有个不孕不育的夫妻,喝他们家豆浆一个月,就配上种了;一个得了帕金森综合征的老头儿,喝了半年,奇迹般康复。 男人叫郑左贵,长着一张像乐高玩具人物似的方方正正的脸,颧骨高耸,雀斑像游骑兵占据了颧骨的大部分领土。眼睛微凸,将人装扮得活跃而富有幽默感。 他的妻子叫王芳,一个老实本分的妇女,不爱说话,一直在跟女儿郑伊婷玩着猜拳的游戏。 郑伊婷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圆圆的脸蛋,水淋淋的眼睛,像《思想品德》课本插图中扶老奶奶过马路的的三好学生。跟她爹妈的神和形,都不搭。 郑左贵说,婷婷像她奶奶。 赵一书看到隔壁的钱琳律师也穿着睡袍出来了。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赵一书第一眼看到她便深刻地确定这一点,那时,她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微笑。 美丽,总一个属于芸芸众生的大体标准,也有属于个人审美的差异化存在。 钱琳身上吸引赵一书的,除了她阳光精神的外表,还有她的学识和性格。 这两天,他们在一起聊书籍、电影,聊旅途上邂逅的一切,赵一书居然有了一种恋爱的错觉。 他的心死了很久很久,这个女人,难道会让它复苏吗? 他期待,也诚惶诚恐。 当他们遇到一个陡坡,赵一书伸手拉起身后的钱琳时,肌肤的接触,让他们都有了触电的感觉。 赵一书看到钱琳的脸红了。 爱意,是无法掩饰的,他感觉到了钱琳对自己的好感。 穿着睡袍的钱琳,漆黑温柔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少了几分知性,多了几分妩媚。 赵一书不禁多看了一眼,但他知道这不是暗送秋波的时候,对面房间里刚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钱琳问。 “不知道,先问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忙吧。” 这时,住在一楼入口处房间的客栈老板过来了。 老板叫卫向东,三四十岁,留着寸头,戴着黑框眼镜,有一点文艺气质,人还算热情。 “哟,你们都醒了,刚才这什么情况啊?”卫向东用睡衣擦了擦眼镜之后戴上。 “我们也不知道,正要敲门问问呢。”赵一书说。 住郑左贵夫妻左隔壁的导游孙倩倩,披头散发地走出来,这活波精灵的矮个子女孩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打着哈欠问:“刚才谁在叫啊?这么大声。” “你隔壁的。”向卫东说。 “郑伊婷小朋友吗?” “听声音,应该是她。”向卫东一边说着,一边敲响郑左贵的房门。 郑左贵开门后,看到屋外站着一大帮人。 他不好意思地说:“哎哟,不好意思,刚才娃娃做噩梦了,吵醒各位了。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屋里面,王芳正搂着郑伊婷,哄着她:“婷婷乖,婷婷不怕,有爸爸妈妈在,怪物不敢进来。怪物只能在梦里吓唬婷婷,婷婷要是再在梦里看到怪物,就对它说,爸爸妈妈不准你来吓婷婷了。” “妈妈,我不是做梦,刚才真的看到狼外婆站在那里对着我笑,她嘴里还流着血。呜呜呜……”郑伊婷指着窗外,伏在她母亲怀里悲伤地哭着。 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窗外还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积雪映着周遭的事物,一眼能看到树林深处,那里悄无声息。 “没事了没事了!小娃娃做噩梦而已啦。”老板卫向东挥着双手招呼大家回房睡觉。 住导游孙倩倩对面的老年夫妇被吵醒,大爷开了个门缝,怯生生地问:“你们这是闹什么啊?” 孙倩倩柔声说:“周伯伯、吴伯母,不好意思把你们吵醒了,刚才女娃娃做了个噩梦,没事儿,你们继续睡吧。” 周泽六一听,无奈地摇摇头,回头对他妻子吴水仙说:“没事没事,回去睡吧。” 这老两口是来重度蜜月的,庆祝他们结婚40周年。 在车上,他们话不多。由于他们年纪大,大家都对其照顾有佳,特别是导游孙倩倩,把房间安排在他们的对面,方便照应。 第二天在大厅吃早餐,住二楼的重金属摇滚青年褚然问:“昨晚你们一楼搞什么飞机啊?这大半夜的,不会是开派对吧。” 褚然出来旅游,也不忘背着把破吉他,一路上给大家表演唱歌不亦乐乎。 他戴着耳钉,留着长头发,穿着一身皮衣皮裤,摇滚青年该有的元素都有。 他说在bj玩了十多年摇滚,都遇到些不懂他音乐的傻.逼,所以,他离开bj云游四海。 孙倩倩一开始便表现出对褚然的无限好奇,问他过去怎么拉风的。 褚然自然不会刚过这等装逼好机会,说他以前在酒吧各种嗨玩,那就一纯明星的感觉。 孙倩倩对他的钦佩,愈加强烈。 她递给褚然一个鸡蛋:“咳,我倒想开个派对,让你露一手呢。昨晚是郑伊婷小朋友做噩梦了。” 王芳正给郑伊婷剥鸡蛋,她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啊,昨晚孩子做噩梦打扰你们睡觉了。” 那鸡蛋皮儿像在跟她作对,一扯就把蛋白扯掉一大块,损失惨重,她也不焦躁,细致地剥着。 郑左贵将剥好的鸡蛋放郑伊婷盘子里,吩咐:“婷婷慢慢吃,别噎着了。” 说完,他一把抢过王芳手中的鸡蛋:“你看看,你们女人做点事儿啊,一点都不麻利。” 他三下五除二将鸡蛋剥好,放王芳盘子里。同时不忘一个鄙视的表情。 司机李威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健谈大叔,他一大早开了瓶啤酒,闷着酒说:“我也住一楼啊,怎么昨晚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儿。” 孙倩倩嬉笑着说:“李叔叔,你当然听不到了,你那呼噜声,快把这客栈给吹破了。哈哈。” “哪……我哪有打呼!我怎么听不到!” “大家说呢。”孙倩倩不依不挠。 “我可以作证,您确实打了。”向卫东说,“我的客栈,像我的宠物一样,不管哪里发出什么响动,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李威自知无法掩盖打呼行径,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哎,你们看这雪下得,今天肯定走不了,这酒,我要喝够。” 大学物理老师冯休和风尘女子陈若雪下楼了。 画着浓妆、打扮妖艳的陈若雪一见外面铺天盖地的白雪,便嚷嚷:“妈的,今天走不了吧,又耽误老娘一天时间,这次出来旅游真是窝火。” 冯休则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皮鞋可以当镜子用。 他是一个对工作一丝不苟的男人,这种工作精神传导至生活中,难免造就一些呆板无趣。 四十多岁了,他依旧单身。 这一天,他们三三五五地斗地主吹牛,喜欢安静的便窝在屋里看电视。 傍晚,雪终于停了,西边的天空,露出一丝暗红色。 半夜,又是一声惊悚的尖叫从郑左贵夫妇的房间传出来。 这次起床查看的人,只有赵一书、钱琳和客栈老板向卫东。 敲开郑左贵的房门,他依旧道歉,说孩子又做噩梦了。 郑伊婷却哭嚷着说:“狼外婆真的在外面,她说她要把我们全部吃了。” 赵一书对向卫东说:“会不会有人恶作剧,我们最好去窗外查看一下。” “嗯,这也好。” “我跟你们一起!”钱琳说。 三人来到窗外,惊奇地发现一串脚印从郑左贵的房间窗台下,延伸到远方的森林深处。 “狼?熊?”赵一书问。 “不是,这里没有狼。这脚印,也不是熊的。”向卫东若有所思。 三个人蹲下去,细致地检查脚印,大概有巴掌大,有利爪。 他们一一排除狗、狼和熊,但是,想不出这世间哪一种生物会留下如此巨大的爪印,而且,它直立行走。 第二章 猩红的客栈 赵一书、钱琳、向卫东三人进屋后,面面相觑,这深山老林,了无人烟,让他们内心的恐惧落地生根。 钱琳虽是名牌大学的法律硕士毕业,但女人天生的感性直觉让她感觉不妙。 “为什么从住进这个客栈开始,便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总是感觉我们好像被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盯着。” 赵一书安慰她说:“不要多虑,不能排除有人恶作剧,说不定这人就住在这个客栈内呢。” 向卫东作为客栈老板,自然是想简单处理这件事,不希望引起大家的猜疑和骚乱。 他平静地说:“我同意赵兄的看法。这清明世界,哪来什么鬼怪啊。我建议大家回去睡觉吧,这件事目前就我们三人知道,我觉得嘛,没有必要声张,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你们说是不是?” 回到房间,一闭眼,赵一书便看到起雪地里的那串宽大的脚印。 他顺着脚印亦步亦趋往前走,脚印突然被鲜血浸染,雪白血红,气氛怪异。 在血印尽头的黑暗处,两个拳头大的红色眼睛像燃烧着的红宝石,将雪地映成一片惊悚的淡红。 随着猛兽的咆哮声由远而近,赵一书想逃跑,腿却灌了铅似的,举步维艰。 一排锋利的牙齿,一条鲜红的舌头,血盆大口咬向他脖子的瞬间,他惊醒了。 拿起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 一周前,赵一书还在bj跟出版商谈版权费。 那个肥胖的书商,吊着三四个肥下巴,见面便谈文化,对钱只字不提。 前一本书的稿费还没有结清,又盯上赵一书的下一本小说。 赵一书与世无争,靠写小说赚钱,跟这书商合作久了,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这三年,他一直生活在灰暗中。关于水的噩梦常常让他窒息,半夜醒来之后,再也无法入睡。 被子和枕头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他抱着枕头发抖、痛哭,想到她最后的微笑,心如同乱箭穿心。 他翻着他们的照片,抚摸着她的容颜,掩面流泪。 女孩的名字叫秦雅。 他们是高中同学,高考时一起考到bj然后恋爱,甜蜜地在一起。 他们有过误解,有过争吵,但越到后来,发现彼此离不开对方。 他们在一起时的大部分时光,被快乐填满。 他们有共同的爱好,看书、看电影、旅行。 那是他们在印尼的第二天,早上,赵一书站在酒店的阳台上对着她招手。 她刚买完早餐,准备回酒店。 在街道上,赵一书眼中只有那个倩影,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她穿着黑白相间的连衣裙,俏皮地对着赵一书笑着,像一只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 巨大的轰鸣,末世的死亡之曲,远处的树一棵一棵倒下。 人人四处张望,不知所措。 海啸来得太快,在她被巨浪吞噬的瞬间,她的脸上是平静的。 赵一书看着挚爱被吞噬,无能为力。他瘫软在那里,哀嚎着,不知天黑天明。 他的魂被摄走了,每天如同行尸走肉般。 他辞去报社的工作,待在黑暗的屋子里写一些天马行空的东西。 热爱的篮球和山地自行车,积满了灰尘。 他无法原谅自己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只能在深夜痛哭,恶毒地自我诅咒。 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三年了,他使劲想梦到她,每天听她的声音,看他们的录像视频和照片,她却从来不入梦。 有一天,他看着镜子中憔悴的面容,想起他们之间的一次对话,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对自己好好的,那是我的心愿。 想不到,一语成谶。 他大哭一场,也许,是时间走出去了。 他开始打篮球、骑行、健身,他喜欢安静的地方,所以,报了一个淡季去山区的旅游团。 赵一书第一眼看到钱琳时,内心有些许悸动,她的侧脸神似秦雅。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女孩意识到他的存在,对他微笑。 这个叫钱琳的姑娘,仿佛是上天给他安排的********,来打开他锈迹斑斑的心锁。 11月的深山,已十分寒冷,早晚要穿羽绒服。 旅游团有10个人,加上导游孙倩倩和司机李威,一共12人。 晚上,湖边的篝火旁,自称摇滚歌手的褚然唱着崔健的《假行僧》,孙倩倩做着花痴状一脸崇拜地望着她。 大学物理老师冯休连休闲娱乐时,坐姿都一丝不苟,笔挺笔挺的,这让从东莞来的陈若雪受不了。 “大知识分子啊,你果真是跟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啊,瞧你那个坐像,哈哈,太正经了。” 冯休不太擅长交际,特别是面对一个花枝招展的妩媚女人。 他有几分羞涩:“我……平时都这样,习惯了嘛。” 陈若雪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玩她的手机:“这什么破地儿啊,一格信号都没有,我姐妹们现在东莞吊金凯子呢,我一个人却在这深山老林里跟一群老爹老妈瞎混,真没劲。” 说完她又钻到赵一书旁边:“帅哥,听说你是作家啊。好神圣的职业,我从小就崇拜能写的人,小时候我其实很喜欢读书的,四大名著都看过,后来遇到不争气的老爹,学业荒废了,15岁去东莞打拼,要不然,姐也是个文艺女青年,哈哈。” 褚然听她这么一说,停止演唱,一边装吉他一边喃喃地说:“文人,有啥好的?” 赵一书微笑着不说话。 陈若雪嚷嚷着捍卫赵一书:“文人咋了,我就喜欢文人,怎么了?哼,我以后还想找一个像一书的这样的文人老公呢,哈哈哈。” 老夫妻周泽六和吴水仙受不了折腾,早早去回帐篷了。 开面馆的郑左贵和王芳在远处跟郑伊婷玩闹。 钱琳并不合群,独自坐在远处的石头上,扔着石子玩。 赵一书离开篝火,坐到她旁边:“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嘛?不过去跟大家聊聊天。” “不了,想一个人静静。” “看得出来,你最近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事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跟感情有关吧。” 钱琳像遇到知己般,感激地看着赵一书:“真佩服你的洞察力,搞写作的人就是不一样。” “我们都要往前看,偶尔沉湎过去,可以给我们力量,但生活还要继续。我不太会熬心灵鸡汤,让你见笑了。” “哪有,只是,我是一个爱回忆的人,走出来需要一些时间吧。一路上看到你挺会照顾人的,做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还好,至少能把她喂得白白胖胖的。” “你也喜欢下厨?” “对,自己一个人,喜欢在厨房里捣鼓中意的味道,我享受那样的感觉。” “有机会一定要尝尝你的厨艺哦。” “当然!” 第二天中午,准备回程。 钱琳本来要跟赵一书坐一起,陈若雪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抢了钱琳的位置,缠着赵一书问这问那。 她这种性格,自然不在意别人尴尬的目光。 另一个尬尴的人是褚然,他一路上对陈若雪献了不少殷勤,却被赵一书抢了风头,心里不爽。 冯休每次都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最后一排,像个泥菩萨似的,端端正正。 快到傍晚,阴云压顶,郑伊婷的叫声,将打盹的众人惊醒:“妈妈,妈妈,你快看,下大雪了。” 那场雪下得十分诡异,像有人在天空拿着簸箕铲着雪一股脑儿往下面倒。 司机李威惊讶地说:“妈呀,这雪下得,我老李几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老周,您年龄最大,您老说说,见过这样的雪吗?” “没见过这样的大雪。”随即,周泽六叫醒旁边的老伴儿吴水仙,让她看外面的大雪。 孙倩倩疑惑地说:“怪了!都查这几天的天气预报,没有雪啊。” 郑左贵从牛仔包里拿出厚厚的棉衣服,给王芳和郑伊婷搭上:“哈哈,看来有异灾降临啊。” 车子走了不远,终于陷进厚厚的雪里跑不动了。 李威熄了火:“今儿晚大家在车上将就一下吧,真走不了了。” 褚然和陈若雪性子急,嚷着要下车走路。 周泽六年龄大,对他们说:“年轻人,不要慌嘛,你们看看外面这雪,走不了多远你们会冻坏的。” 他俩一听,觉得有道理,也不再嚷嚷。 天色渐渐暗下去,深山中,孤零零的汽车在大雪中无比落寂。 这时,在后排冯休突然说:“快看,那边有人家!” 顺着他的指的方向望去,在不远处有红色的光,那猩红色的光与城市里的暧昧颜色不一样,像一团血块,凝固在大山的荒野中,格外亮眼。 孙倩倩搓着手:“我征询一下大家的意见,要不要下车去那边避一避,说不定还有一顿饱饭吃。” 在车上闷了太久,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表示去那边看看。 他们相互搀扶着在风雪中前进,到了那个发着红光的地方,精神为之一振。 这是一家三层楼的小客栈,暗黑色的牌匾上三个血红的正楷大字“红客栈”格外醒目,外立面用中式的红色屏风装饰,屋檐上挂着复古的红色灯笼,在阴冷的风雪中摇摆,烛火摇曳着,闪出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想不到这里还有这样的客栈,兄弟姐妹爷爷奶奶们,大家进去啊,愣着干嘛。”褚然迫不及待地走上台阶,往里面去了。 大家又冷又饿,不容多想,纷纷跟着进去。 赵一书和钱琳对视一眼,心中都升起一种莫名的怪诞预感。 第三章 三楼的哭声 钱琳不喜欢红色,红色总让她想到鲜血,就像初潮时,她在教室的诚惶诚恐,令她恐惧不安。 她在焦虑和心慌中生活了一个月,板凳上的那抹红,成为了一生中擦不掉的污垢。 大学里,她第一次和男朋友缠绵,完事后,她痛苦地起身。 他却因为没有见到那抹红,鄙夷地看着他。 那个目光灼伤了钱琳,她对男人绝望了。 进入客栈那一刻,无处不在的红色——红灯笼、红牌坊、红窗帘——让她压抑难当。 “等你们很久了,快点进来,我叫向卫东!以后大家叫我东东就可以了。” 客栈老板一边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去,一边抱怨淡季到了特冷清,自己一个人在客栈屁股坐生疮了终于有人来跟他唠唠嗑了。 这是一间不大的客栈,一二层住人,第三层放杂物。 向卫东嘱咐大家:“房间随便选,当自家,别客气,但没事别去三楼转悠,地板年久失修,怕塌陷伤着人。” 陈若雪拿出化妆镜,抹了抹口红,娇滴滴地说:“不跟你们这些大叔大妈较劲儿,我住二楼图个清静,如果有人愿意住我隔壁,我不建议的。”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一书。 这时,钱琳淡淡地一笑,提着行李箱进了一楼的房间。 赵一书随之选了钱琳对面的房间。 陈若雪一脸辛酸和苦闷,没好气地上了二楼。 郑左贵捂着嘴偷笑。 “那我住你隔壁吧。”褚然拎着吉他,跟着陈若雪的屁股上去了。 陈若雪冷若冰霜,对他不闻不问。 大半夜的涂口红的女人,令周泽六老两口不解。 周泽六无奈地摇摇头,以示对当下年轻人新玩法的抵触。 他们那个年代,姑娘家扯一根红头绳能高兴几天,当年,他靠一对箩筐、一斤猪肉把吴水仙娶回了家。 孙倩倩为方便照顾他们,住周泽六夫妇的对面。 冯休话不多:“我喜欢安静,我去二楼吧,各位晚安。” 半夜,郑伊婷的尖叫惊醒了众人。 起初,所有人都当成小孩子的噩梦,并未多想。 第二天晚上,赵一书、钱琳和向卫东在屋外发现可疑动物的脚印,他们这才意识到,郑伊婷也许没有撒谎。 有人搞恶作剧? 真有某种类似狼的未知生物出没? 抑或是他们以前没有见过的生物? 作为理智的人,他们联想首先想到的是赵忠祥配声的《动物世界》,而不是异度空间和传说中的狼人,也许是某种动物发情了,到山下找伴儿的。 这件事,让钱琳回忆起童年时候的阴影。 她家隔壁一个凶恶的老太太心脏病发作去世。 那几天晚上,她睡在床上,总感觉有人对着她脖子里吹冷气。 她哭着告诉妈妈,妈妈骂她胆小鬼,跟你那死去的老爹一样,什么都怕,干什么都畏畏缩缩,最后穷死了自己。 钱琳哭着回到床上,缩在被窝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她想到父亲,那个白白瘦瘦的得到肝癌的男人,他临终前曾对她说的:“琳琳,我的宝贝,以后爸爸不在了你不要害怕,无论你在哪里,爸爸都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钱琳想到爸爸那双因做泥水匠而变得十分粗糙的手,像砂纸一样,她喜欢用爸爸的那双手在脸上挠痒痒,挠得她格格笑。 钱琳不再那么恐惧,她怯生生地从被子里探出头。 那吹冷气的呼吸声又来了。犹如凶恶的老太婆平时坐在门口喘息的声音,她总是恶狠狠地看着钱琳进进出出。 钱琳每次经过她家门口都提心吊胆。 她不敢睁开眼睛,身边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像一具即将撕裂的肉体发出的绝望哀嚎。 钱琳捂着耳朵,大声说:“我不怕你,我爸爸在我身边保护我!我不怕你!” 她睁开眼睛,放下双手,周围死寂一片,惊悚的喘息声消失了,以后从来没有出现过。 钱琳后来想起那件事,也许是童年的梦魇,也许是小女孩对爸爸的思恋。 虽然她对红客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但她不能以自己的直觉,扰乱大家的判断。 那一串怪异的脚印,勾起了她童年对枕边诡异喘息声的灰色记忆。 向卫东建议先不要向大家提及此事,赵一书和钱琳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大雪依旧。 屋外的印记和所有的声息、罪恶,早被积雪覆盖。 陈若雪一下楼,便嚷嚷:“东东!你这客栈还住着谁啊?” 向卫东正在厨房往外面端早餐。 “就你们啊?怎么了?” “扯淡,昨晚我明明听到三楼有女人在哭,哭得那叫一个凄厉啊,弄得老娘心烦意乱,一夜没睡好。” “胡说什么啊,三楼一直锁着,上面没人,一定是你听错了。” 褚然坐到陈若雪旁边:“你可别说,我也听到了。如果你们觉得我们俩不靠谱,可以问问冯休老师,他不像说谎的人吧。” 陈若雪推开褚然:“去去去,别把我拉下水,我可是很靠谱的人。” 冯休做事慢调斯文,正挽着衣袖准备吃早餐:“是听到有人哭,我还以为是若雪在哭呢。” “我没哭啊!你看我这性格像在深夜默默流泪的无知少女吗?所以我觉得怪了嘛!” “这就奇怪了,反正我们没有听到哭声。”郑左贵表示。 住在一楼的都说,没有听到哭声。 “这么说,就我们住二楼的仨听到了!”陈若雪突然抓着向卫东的袖子,“向老板,你在三楼藏了什么秘密?是不是见的人!” 向卫东被她出其不意的动作吓了一跳,红着脖子支支吾吾:“藏……藏什么啊?你可真逗!” 他立即摆手挣开陈若雪,扯了扯被弄皱的袖子。 陈若雪嬉笑着说:“哈哈,看你紧张得,逗你玩呢。嗯,我觉得嘛,去追究谁在哭没有意义了,我们这里面有心灵脆弱的女人,人家想在深夜发泄一下嘛,我们就不要戳穿人家了。” 大家认真地吃着早餐,没有人接茬。 陈若雪又打开手机摆弄着,“操,还是没信号,东东啊,你这破客栈怎么没有电话啊,难道这雪不停,我们就永远搁你这里了,照顾你生意,倒是美了你啊。” “这深山老林的,有吃有喝你们就阿弥陀佛了,还电话。”王卫东不削地说。 赵一书问:“这种情况以前常见吗?” “你说下暴雪吗?”向卫东取下被蒸汽氤氲模糊的眼镜擦了擦,“不常见,可能今年气候奇葩呗,现在环境污染严重,大气空洞,洋流异常,什么怪天气都来了,说怪也不怪。” 整个上午,除了郑伊婷在大堂玩气球的打闹声,让客栈不再那么寂寞,其余的人都萎靡不振。 司机李威扯着嗓子吹嘘着他年轻时跑长途的离奇经历。 说有一次运送木材,半夜在深山里遇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让他送一个首饰给纸条上的一家人,等他送到那家人后,老两口痛哭流涕。说她女儿已经失踪两年了。 接着,警察在那个地方发现了她的尸体,只剩骨架了。 后来查出来是一个包工头把她诱骗到这里奸杀了。 陈若雪抱着双臂,胆怯地问:“真的假的,你别吓我,李大叔,小时候我妈说我阴气重,容易招惹那东西。” 孙倩倩被吓得脸色发青:“我最怕这种事,每次听游客将这些我都不敢听。” 说完她溜溜地跑回房间去了。 “我当年走南闯北的,遇到的怪事能写《聊斋志异》了,我编这种故事吓唬你们小孩子有意思吗?” 褚然点点头:“李叔,我相信你,绝对的!” 冯休这时轻轻一笑,有几分儒雅,却给人一种被鄙视的感觉。 第四章 哲学的尽头是神学 “怎么?冯老师以为我在胡诌。”李威不服气地看着冯休。 李威有浓烈的口臭,跟他长期酗酒有关,只要不出车,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喝酒。一天不喝,浑身不自在。 冯休虽与李威相隔一个座位,但处于顺风位置,被他的口臭熏得翻白眼。 出于礼貌,他并没有做出过激的抵触动作。 “那倒不是,我不怀疑你遇到的小女孩是真实存在的,物理学中有个相对论,其实放在对事物的认知上同样成立。物理学哲学相通,早期的物理学是在哲学的基础之上演变出来的,那么,物理学也可以作为认识事物的一个依据。好吧,现在我按照自己的逻辑和立场,演绎你这说的这个事情。” “洗耳恭听!”李威做出倾听状。 “整个事情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呢?你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在割草或者采蘑菇时,管她做什么,反正因为机缘巧合,无意中看到了两年前被害的受害者的尸体,在她身上找到了写着受害者地址的纸条和首饰,小女孩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又不敢告诉大人。于是,她想了想,半夜拦下你的车,把纸条和首饰给你,让你送回到受害人的家人那里。本是一件很好解释的事情,但经过我们的臆断,很多真相都被扭曲了。” 众人竟哑口无言。 “在传说中的鬼宅中,我们总能看到所谓的鬼影;在尼斯湖里,我们看到一截漂浮的木桩,便断定是水怪。因为我们的潜意识已经事先控制了我们判断,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判断,都很虚妄,缺乏事实根据。” 众人依然哑口无言,呆呆地看着冯休。 这几分钟他说的话,比前几天加起来都多。 钱琳是个律师,也是一个基督徒,她听冯休说话的时候,一直微笑着摇头。 冯休觉察到听众中有人存疑,绅士地说:“看到,小琳不同意鄙人的看法哦。” “好吧,我姑且辩驳一下冯老师的高见。我相信这样一句话,物理学的尽头是数学,数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物理学可以可量化事物,比如,我们说这张桌子有多长多宽多高,质量有多种,材质的紧密疏松。接下来,到了事物的本质,这张桌子便被还原成了一堆数据,那就是数学问题了。数学作为一种逻辑自洽物,并不需要涉及到本体。你给木匠工人一堆数字,他就能照这个数字做出一张桌子。物理也好,数学也好,都是人类认识世界发明出来了的抽象语言。” 钱琳作为律师的专业素养,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她越说语速越快:“认识世界,必然要涉及两个问题: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我们又是怎么样的?只有神学对这两个问题,才有超越的解释。连经典物理学的大师牛顿都说:‘科学与上帝伟大的创造相比,不过如一个孩子在大海边偶然捡到一片美丽贝壳而已。可是大海里又有多少美丽的贝壳啊!’他甚至愿以自然哲学的研究来证明上帝,以便更好地事奉上帝。” “小琳的意思,是说我还停留在认识世界最浅层的阶段?” “冯老师言重了,我只是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 “然而,你不能否认宗教的衰落。好吧,我承认自然科学诞生之前,神学的确统治了社会很长一段时间,从这样的社会环境中诞生的那些物理学家和科学家,肯定不能拜托宗教信仰。哥白尼本身就是神父,伽利略和你说的牛顿也信仰宗教,但你别忘了,还有像拉普拉斯那样的物理学家。” 冯休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当时,他写了一本书,叫《天体力学》,拿破仑拿来翻了半天,气愤地问他:‘你说这本书里包括了天上所有的东西,为什么偏偏没有上帝?’拉普拉斯却骄傲地回答:‘陛下,我不需要上帝这个假设。’为了说明科学家也信仰宗教,有的人还编造达尔文的临终遗言,说他皈依宗教,这些都是谎言。总而言之,随着社会发展,信教的科学家越来越少,小琳不否认这个趋势吧。” “这个趋势我不否认,虽然生命同样处于这个世界,但看待事情的角度和所感知的世界完全不同。物种与物种之间认知更是天壤之别,比如,我们要修一条高速公路,推土机把一个蚁巢毁灭了,住在蚁巢里的蚂蚁会了解人类修建高速公路的意义吗?人类会为一个蚁巢的毁灭而痛哭流涕吗?我想不会。即使在人类世界,低能量级的人永远不能感知高能量级所感知的世界。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客栈中的人,只是幻影,就像游戏中的角色,电脑中的程序,别人想删除就删除。又或许,地球也只是上帝的一个梦境。” “幻影?梦境?”冯休敲了敲桌子,碰了碰水杯,“你看看,这些都是实实在在我们触摸得到,看得到的东西,这是什么?这是物理性质!别说神学了,就是哲学也不能与科学为敌。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二战时志愿到医院里救护伤员,有人向他请教哲学问题,他说;‘哲学没有用处,现在你还是考虑怎么为国效力吧。’哲学,只有在吃饱穿暖的情况下才存在的。” “冯老师的眼光为什么不放长远一点呢?科学,一方面让我们区别于普通的动物,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对我们的束缚。我承认一点,哲学批评不能真正驳倒科学理论,从莱布尼兹到马赫,对牛顿的绝对时空观批评不断,但相对论提出之后,才可以宣布牛顿错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享有对于哲学批评的豁免权。可是,科学也是阶段性的,对于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宇宙,最深刻的地方,科学的认识论并不一定有效。” “比如呢?” “比如寒武纪后的生命大爆发,规律?科学?到现在也没有生物学家做出解释,如果把地球微缩成红客栈,两天前,这个客栈就向老板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就如寒武纪前地球没有高等生物一样,两天之后的夜晚,我们突然奇迹般的降临到红客栈,你觉得这是科学和规律可以解释的吗? “这怎么不是科学和规律?也许因为人类过度利用自然,违背了规律,造成环境变异,所以有了这场异外的大雪,我们被困深山,来到红客栈,很好解释嘛。” “那时你站在你所理解的角度作出的解释,那么,我是否可以作出这样的解释,有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能量让我们聚在这里。我们恐惧、孤独、痛苦这些内心深处的最原始的情绪,组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世界。万事万物都有牵连,也有其因果。” 陈若雪、褚然和郑左贵已然听懵圈了。 褚然挠挠头:“你们这些文化人,都是高阶的辩论啊,我们文盲理解不了啊。小琳妹妹,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我们的世界有一个超出人类认知的规则运行着,到目前为止,我们连这个规则的皮毛都没认识到?比如,红客栈的13个人随时存在,也可能随时消亡,我们可能只是另外一个空间的投射,也有可能是谁的梦境,对吧?” 钱琳点点头:“大致这个意思吧。” 向卫东一直撑着脑袋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突然站起来鼓掌:“见识了钱琳律师的渊博知识和天马行空的逻辑思维,真是服了,女中豪杰啊。今天我这客栈,物理学家、哲学家都到齐了,那文学家,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啊?你问我吗?”赵一书刚才思考着他们争论的哲学和神学,有些入神,“我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世间并无人类本性,因为世间并没有设定人类本性的上帝。人,都是由自己造成的。我相信人的命运由自己控制,我们需要选择,并且承担选择的后果。” “疯了疯了!”陈若雪终于忍无可忍,“我遇到了一群神经病!什么主义什么哲学,哪有那么复杂,该吃吃,该喝喝,改约炮约炮,嗝屁了就埋了,不是有句诗叫什么来着,化作春泥更护花。哪有那么啰嗦,你们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大妹子,我同意你的说法。”郑左贵说,“你们这些知识人啊,就喜欢耍嘴皮子,哪有我们这样的人实在,给你们做吃的,填饱你们的肚子,不然你们就饿死了,哈哈,看你们还有什么精力讨论哲学。说到吃,真饿了,我给大家露一手,岐山臊子面!” “我给你打下手!”李威说完,跟着郑左贵进了厨房。 第五章 哭声再现 钱琳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望着延绵的白色山脉,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赵一书递给她一杯热茶。 “谢谢。”她接过茶杯,双手捧着,“想我的父亲。” “伯父还好吧?”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永远离开了我。” “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的事情了。” “没关系的,都过去那么久了。我记得在老家的时候,有一次也是下这样的大雪,我父亲带着我去山里打野兔,那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冬天,是那一年的圣诞节,我们刚上大一,那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我,让我出去。在操场上,她送给我一副手套。然后,我们自然而然地牵着手,在平静的雪地上走,一句话都不说,只留下两排浪漫的鞋印。那是我第一次牵起一个女生的手,那种感觉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战栗。” 钱琳看到赵一书怀念而忧伤的眼神,心中荡起一些怜惜,毫无疑问,她对这个男人有好感:“可以知道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吗?” “三年前,我们去印尼旅游,遇到了海啸,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吞噬。这些年,我一直在乞求上帝给我一个救赎的机会,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我希望让时间退回到那一天,去买早餐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爱是救赎的源头,她仍然爱你。这不是你的错。” “谢谢你的安慰。” “刚才你是不是觉得我咄咄逼人。” “没有,我觉得你很有思想见地,现在这个社会,世俗遗毒太深,物欲横流,还能读书并坚持一些形而上的信念的人,已经太少了。” “其实,我也没你说的那么好。” 赵一书被这个女子吸引了,可她眼中不确定的目光,让他难以捉摸。 风雪,仍在呼啸,屋檐下的红色灯笼,在冰冷的空气中左右摇摆,显得凋敝而阴森。 风吹过墙上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同老妇的哀鸣。 陈若雪翻了个身,她竖起耳朵仔细听,昨晚的哭声又出现了。 嘤嘤的悲泣,如怨如诉。 “这么晚谁还有这个心情啊?真是的!”她喃喃自语。 她拿枕头捂着头。可是,哭声的频率,完全刺穿了风雪声,钻进她耳朵里,让她心烦意乱。 陈若雪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命苦的姑娘,她不是那种生下来嘴里就含着金汤匙的人,所以她立誓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妖孽样,其实,孤独和不安填满了她的灵魂。 小时候她的父亲酗酒后把她吊起来用皮带打,她遍体鳞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黑屋子里哭泣,思念着死去的母亲。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小村庄,没有人同情她。 “这丫头是克星,克死了她妈!”那些在河边洗衣服的老妖婆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终于,在一个寒冬腊月的晚上,滴水成冰。她偷偷地拿了他酒鬼父亲的钱,坐车到了省城。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有一次,她在路边买茶叶蛋时,听到两个女人在讨论东莞。 一个女人说,在那里站着也能一天挣几千。 她想那究竟是一个多么光怪陆离的地方啊,她心动了,买了去东莞的火车票。 一出火车站,她懵了。完全不知道方向。 晚上,她坐在街边,茫然地看着陌生的街道。车水马龙,让她感到恐惧。 可是,这种恐惧是她能把握的,不像那个黑暗阴冷的家的那种恐惧让她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注意到了她。 “小姑娘,你哪儿的人啊?” 她有点害羞,没有说话。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她点点头。 “吃饭了么?” 她摇摇头。 “走,阿姨带你吃顿好吃的,我看你啊,特像我的侄女。” 开始她有点抗拒,但是她觉得这位阿姨有一点面善,想到自己已然一无所有,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便跟着这个阿姨去了。 那个阿姨带她去了一个叫醉江南的地方,那里闪着让她诧异的霓虹灯,她看着这里的繁华,笑了。 阿姨给她叫了一桌子好吃的,有的东西她从来没有见过。 她狼吞虎咽,噎住了。 阿姨给她倒水,关切地拍着她的后背,让她慢一点。 “小妹妹,我看你一个人在这座城市怪可怜的,你想找工作吗?” “想。” “在这里工作怎么样?阿姨保证你每天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陈若雪环顾四周亮丽的装饰,她对生活和未来所有的憧憬,似乎都写在那个阿姨信誓旦旦的脸上。 “小妹妹。你以前谈过男朋友吗?” “没有。” 阿姨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阿姨打量着她,犹如在珠宝市场打量一块纯洁无暇的汉白玉。 “从来没有吗?” 她怯生生地摇摇头:“从来没有。” 她穿上了制服,化了妆,面容姣好。 看到镜中人,她都想象不到,自己也能打扮得像一个公主。 一开始,阿姨没有让她跟其他女孩一样,穿着比基尼站成一排,在包房里等待别人挑选。 而是让她给客人端茶倒水。 有一天,阿姨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要给她介绍一个大款朋友。说这个大款是香港的,人家开的大奔,住的洋房,好好跟他聊聊吧。 她当时天真地认为,只是认识朋友那么简单。 那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抽着雪茄,色眯眯斜躺在沙发里,上下打量着她。 “多大了?” “15岁。” “好,真好!过来!”男人的笑脸像小时候寺庙里令人恐惧的罗汉塑像。 她毕恭毕敬地坐到中年男人旁边。 他那肥腻的大手一下子搂住少女的芊芊细腰。 她立即惊恐地站起来:“你干什么?” “干什么?”中年男人不解地看着他,“你说干什么?” 那晚,她嚎叫、挣扎,无济于事。 中年男人撕开她的内衣,像头野兽一样在她洁白的处子之地翻拱。 她的身体被肥硕而恶心的躯干压着,动弹不得。 她嗓子喊哑了,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那条腥臭的舌头像条邪恶的毒蛇,在她脸上、肚子上、腿上游荡。 她感到两腿之间如同被牛角顶撞、撕裂。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却让身上的野兽更加发狂。 她感到下面在燃烧,疼痛到麻木,已经感觉不到肉体的存在。 渐渐的,她停止了挣扎和叫喊,身体任由那头野兽摆弄着。 她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如果一只临终的雏鸟,向这单纯的世界挥泪告别。 身上的中年男人终于大吼一声,停止了动作。 她推开他,缓缓地撑起沉重的身躯。 她的下面一片红色,如同红客栈的灯笼那种颜色。 她懂了这个世界,也懂了自己。 她再也不是小山村里那个单纯的小姑娘了,而是一个猎人,她需要再这里活下去,要活得更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变了。 那晚中年男人给她的灰色记忆慢慢淡出记忆。 她见多了,在风月场所游刃有余,在各种男人之间暧昧游走,她的身体和技术,让那些男人无比销魂,流连忘返。 她在醉江南认识了一个女孩,叫兰兰,她们在一起无话不谈,成了无比要好的闺蜜。 兰兰因为在包房里出了事故,送往医院的途中不幸离世。 她悲痛,沉寂了两个月之后,决定来一次安静的旅游,忘掉过去,重新开始生活。 在旅游团里,有个男人吸引了她。 他长着一双温暖的眼睛,还有一双大手,他会照顾人,而且还有文化,他跟自己接触的那些魑魅魍魉那么不一样。 他的名字都那么文艺,赵一书。 他也许看不起自己,但是,她看到他的笑容已经感到无比满足。 她现在虽然有钱了,可是,依然自卑。 第六章 红衣女人 陈若雪慵懒地起床,披上毛绒绒的睡袍,推开房门,“吱嘎”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她探出头,看到红灯笼在漏进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自己的影子在墙上,黑洞洞的,像随时会复活的幽灵。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裹紧了睡袍。 哭声来自三楼,她想敲响对面褚然的房门,想了想,自己在外漂泊多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都没有怕过,今天晚上也不会被这莫名其妙的哭声吓到。 要强的她举起的手,最终没有落到房门上。 顺着哭声传来的方向,陈若雪走向楼梯口,每走一步,老旧的木板便发出吱吱的声音。 她以前也曾一个住过,甚至一个人走过夜路,哪怕路过乱葬岗和流氓乱窜的小巷子,她都没有怕过。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红色的阴森走廊,诡异的气氛弥漫,她感到异常的害怕。 一阵冷风吹进她的脖子里,仿佛有一支冰冷的手在抚摸自己的皮肤。 也许是因为这红色的灯笼,还有复古的红色屏风,让她感到压抑和恐惧。 “操蛋,为什么这客栈要装修得这么古怪?”她心里暗自思忖。 楼梯口有些阴暗,哭声从上面传下来。 陈若雪小心翼翼都喊了一声:“是谁在那里?” 嘤嘤的哭声依旧,却不见那人应答。 她壮着胆子,一步一步往上走,每踏上一阶楼梯,心跳便加快一阶跳动频率。 她停下来,深深地呼吸,整理思绪,这是一个清明世界,没有妖魔鬼怪,鬼在人心。 陈若雪如此自我安慰,尽管在寂静的深夜的老客栈里,这样的安慰闲得气若游丝、毫无用处。 铁门挡住了她上去的路,一把猩红的大锁扣在门上。 难道三楼关着什么人? 她隔着铁门往上面看,楼上一片漆黑。 不是,并不是一片漆黑,有一点红色的光晕微微闪烁。 那种光,像蜡烛照出来的。 哭声近在咫尺,只是哭泣的人在走廊拐角的那头,她看不见。 “你是谁?这么晚了为什么在这里哭?” 依旧不见有人回应,只是这凄厉的哭声,让她汗毛发立。 这个女人究竟受到了什么冤屈,才会哭得如此伤心,如肝肠寸断。 也许,只有为情所困的女人才会这般凄凉,可是,陈若雪这么多年来,从来不知道何为爱情。 在风月场所,“老公”“宝贝”呼来唤去,对于彼此来说,心照不宣,就如同放屁一样随即烟消云散,味道甚至散得比屁臭还快。 陈若雪碰了一下那个猩红的大锁,“嗒”一声,那锁居然开了。 她被吓了一跳,但马上冷静下来。 也许,楼上有一个姑娘遇到什么梗过不去,需要他人的安慰和照顾。 她缓缓推开沉重的铁门,走上三楼。 这一层墙面破旧,到处布满裂缝和污水的痕迹。 走廊尽头,在微弱的红光中,一个衣着红色旗袍的背影微微抽搐,披肩长发像黑色的瀑布,柔软地散落着。 从背影判断,她是一个身材姣好的年轻姑娘,玲珑的腰身,如同水蛇般在冷风中荡漾。 陈若雪几乎忘记了那个女人是在哭泣,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她拖拽这她,让她走过去。 “姑娘,请问你怎么了?”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红衣女人自顾自地哭泣,近了,她的长发在红光中,更像一张密集的网,似乎可以随时张开,网住靠近她的一切猎物。 陈若雪靠近红衣女人时,一股凉意穿透她的脊椎,直抵脚心。 “姑娘你……” 这时,红衣女人猛地转过头,一张骨瘦嶙峋的惨白的脸上,两行血泪从双眼流出来。 陈若雪一声尖叫。 红衣女人突然发出尖厉的笑声——哈哈哈哈——鲜血从她嘴里涌出来,洒在地板上。 陈若雪脑袋一闷,瘫软在地,本能驱使着她爬起来,冲向楼梯口。 一个踉跄,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顾不得疼痛,她试图扶着墙壁站起来。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死死钳着她的肩膀。 “啊!”锐利的叫声,划破夜空。 陈若雪疯狂地用手挥舞着:“走开走开!” “若雪,是我!我是褚然!你怎么了!” 她怯生生地睁开眼睛,看到褚然在自己面前。 “你这是怎么了?” “鬼!三楼有鬼!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鬼!” “冷静一点!你说什么呢?” “我刚才去三楼看到一个七窍流血的女人!” “什么七窍流血的女人?”同样住在二楼的冯休听叫声最先赶出来。 “我不骗你们!我刚才听到哭声,跟着上了三楼,看到一个女人,穿着红色的旗袍,她流着血泪,然后她……” “她怎么了?”冯休问。 “她突然大笑起来,嘴里全部是血!” “哈哈,小陈,你真会说笑话。”冯休把她扶起来,“回房休息吧,你做噩梦了。” “没有,我真的看到三楼有个女人!你们相信我好不好。” “我相信你!”褚然说。 赵一书、钱琳、向卫东、郑左贵从一楼赶上来。 “吵啥啊吵,大半夜的,楼底下的爷爷奶奶和小朋友要睡觉呢?”郑左贵不耐烦地说。 “小陈说她看到三楼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冯休说。 向卫东不削地笑笑:“若雪啊,你是产生幻觉了吧,三楼已经封锁很久,老鼠都没一只,怎么可能还有人。” 陈若雪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有口难辩:“真的!我……我骗你们不得好死!” 钱琳同作为女人,看到陈若雪楚楚可怜的样子,产生了怜悯之情:“既然若雪说看到了,我相信她,我们上去看看,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钱琳说得对,这没问题吧,向老板?”赵一书看着向卫东。 “哎,你们这些人啊,一惊一乍的,算了,算我倒霉,等一下,我去楼下取钥匙。” “不用!那锁是开着的。”陈若雪指了指三楼的方向。 “开着的?”向卫东疑惑地往三楼走去,大家紧随其后。 他掂量了一下那把猩红的大锁,又用力扯了扯,大锁纹丝不动地紧锁着铁门。 陈若雪从向卫东身后钻上去,想亲自验证一下,她捣鼓了几下,大锁依旧紧闭,丝毫没有开过的痕迹。 “这就奇怪了,刚才明明……”陈若雪像步入迷宫的小白鼠,一脸茫然。 “说你是幻觉吧!”向卫东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今天不上去探个究竟,肯定有人睡不着了,你们等着。” 一会儿,向卫东拿着一串钥匙上来,找到一把跟那大锁颜色相同的钥匙,插入钥匙孔,扭动,“咔擦”,锁被打开。 上了三楼,一个接一个地挨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搜寻过去,没见一个人影。 “这下你满意了吧。”向卫东对陈若雪说。 陈若雪不说话,不自觉地紧贴着赵一书。 “一上这地儿,我怎么就觉得怪渗人的,直起鸡皮疙瘩,这地方没脏东西也被你们引来。”郑左贵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肩膀摩擦着,“你看那梳妆台,真古怪,算了,我还是下去睡觉了,你们慢慢玩。” 郑左贵说完,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走廊尽头,放着一张红色的梳妆台,油漆斑驳,看上去有些年份了。椭圆形的镜面,积着厚厚一层灰。 刚才,陈若雪看到的红衣女人,便是站在梳妆台前面。 “那玩意儿是够诡异的啊,像不像《贞子》里面那面镜子,哈哈!”褚然做出贞子从电视里爬出来的鬼动作。 陈若雪白了她一眼,他才意识到这个火口上不该开这种玩笑,立马收起嬉皮笑脸。 “这个梳妆台是谁的?”赵一书问。 “不知道,租这客栈时便搁这里了,不碍事儿,也没有搬,可能是以前房东留下的吧。怎么了,你们不会真相信有鬼吧。”向卫东不可思议地扫描这大家。 “那倒不是,就是有点奇怪,难道就我有这种感觉吗?到三楼后,好像手脚不灵活,像木偶被人牵着一样。”赵一书不解地说。 “对对对!我也觉得啊,刚才怕吓着若雪,我都没敢说!”褚然马上跑到赵一书面前,附和着说。 “我也有这种感觉!”钱琳说。 “那也正常啊,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嘛,身体需要去适应。好啦,旮旯角落都看了,哪有什么妖魔鬼怪红衣女人,大家回去休息吧。”向卫东大手一挥,做着驱赶动作。 到二楼时,陈若雪仍然紧紧搂着赵一书。 “一书,我怕,可以到我房里陪我聊聊天吗?” 赵一书看着陈若雪那张惊魂失魄的脸,又看看钱琳,不知所措。 “若雪,我可以陪你!”褚然自告奋勇地表示。 陈若雪不说话,仍旧一脸深情地望着赵一书。 向卫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下楼去了。 钱琳也笑了笑,不过是尴尬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