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暴君后我每天都想守寡》 1、质子 秦昶王十二年,冬。 窗外落着纷纷扬扬的雪。 空气中弥漫着冷气,宫道上的宫人穿着厚重的冬服扫雪,不时搓搓掌心,口里哈出阵阵白烟。 冰雪将开着梅花的枝头都压低了些,结下一层寒霜。 屋子里也没有多暖和,炉子里的炭火已经烧尽了。寒意渗透骨缝,令人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 披着雪白狐裘的青年坐在窗边,原本攥着的一盏热茶也被灌进窗内的风雪吹得凉透。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十分好看。 长寿小心翼翼地走上来:“公子,外面天冷,还是让奴把窗子关上罢。” 青年闻言,转过头来,一张脸生得端方秀美,容光绝艳。 便是素有七国第一美人之称的燕国重华公主,见了他恐怕也得自惭形秽。倾城艳色,终不及男子姿容。 卫敛莞尔:“窗子开着,我还能见故国的风雪。关上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声音温润,泠泠如玉,面上犹含三分笑意。任谁见了,都觉这只是个悠然赏雪、晶莹无暇的贵公子。 长寿却听得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楚国多雪。公子这是想家了。 可身在秦国为质,公子恐怕终其一生……都再也回不去。 公子今才十九,余生岁月,却都要蹉跎在异国。 长寿用手指揩了揩眼角的泪,语出却已是哽咽:“公子需得保重身体,若是感染风寒,只怕……” 只怕秦人连个医官都不会给公子请。 公子是楚国王室,却落得如此地步。 当今天下七分,秦、楚、燕、鲁、梁、陈、夏,割据一方,各自为王。 秦昶王姬越九岁登基,迄今已有十二年。那是个骁勇善战又运筹帷幄的野心家,以暴虐狠戾闻名。在位十二年,发动过九场战争,吞并无数座城池,迫使五国臣服,年年纳贡。 最弱小的夏国,离灭国仅剩一步之遥。 楚亦是强国,与秦兵戎相见多年,其余五国已降,唯楚顽抗至今。 无奈这回燕岭之战大败,秦连破楚三道防护大关。眼见有亡国之危,楚国忙将公子敛送到秦国为质,又承诺许以金银珠宝,财帛马匹,以示臣服。 说是为质,实则送死。秦楚交战多年,双方都对彼此恨之入骨。一个楚国公子到了秦国,无异于羊入虎口,就是立即被撕碎绞杀,也再正常不过。 他是楚国的弃子。 卫敛的生母不过是一宫女,生下他便殁了。他虽有公子之尊,也饱尝人情冷暖。对于自己的命运,他早已了然于心。 楚国使臣入了京,却并未受到秦王接见,只得到一句传话:“公子敛留下,其余人打道回府。孤不想见。” 就这样,楚国使臣离开,卫敛被留了下来。与他一道留下来的,只有长生、长寿两个自小侍奉身侧的内侍。 卫敛在驿馆中待了两日,都未等到任何传召。 他倒是插花泡茶泰然自若,长生与长寿急得团团转。长生甚至道:“公子,我们逃罢。” 他身边这两个心腹,长寿手脚麻利,说话讨喜,平日里负责端茶倒水,贴身伺候,卫敛时常打趣他,看似与他更亲近。长生武艺高强,不苟言笑,对卫敛恭恭敬敬,绝无半分逾矩,却是卫敛真正可以放心把大事交付的人。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长生知道,清秀孱弱的公子敛,其实武艺比他更高。想要逃出秦国,不是不可能。 “逃?”卫敛漫不经意地修剪花枝,“我能逃到哪儿去?” “天下之大,只要出了永平,公子去哪儿不逍遥自在?以公子的本事,断不至于束手就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卫敛将花枝修剪出一个好看的形状,满意地放下剪子,“就算我能逃出永平,也逃不出这秦国。逃出秦国,只要他秦王一声令下,六国都会帮着抓我这个罪人,连我的母国也不外如是。一个孑然一身的楚国公子,一个是拥兵百万的秦王。长生,他们知道该讨好谁。” 长生听罢,从心头涌上一阵无力感:“可公子……您不逃就是个死啊……秦王这两日没有动静,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就传旨,将您处死,以平秦人对楚人的愤怒?” 卫敛云淡风轻道:“那我就死。” 长生怔住:“您说什么?” “或凌迟,或车裂,或者他秦王大发慈悲赐我一杯鸩酒。”卫敛抬眼笑道,“左右不过一死,何惧?” 长生垂眸:“公子分明……不是这样坐以待毙的人。” “长生。”卫敛含笑,“我是可以逃啊。可我逃了,楚国怎么办?” 长生恼道:“楚国已弃了您,您何必心心念念!” “我并无留恋。楚国的王宫与秦国一样,都没什么温度。”卫敛轻轻摇头,“楚国将我送来,是为停战。我若逃走,秦王震怒,再次发动战争,死的会是楚国千千万万将士与百姓。我用一条命换他们千万条命,值了。” 长生哑口无言。良久,双膝跪地,向他行了一个楚国大礼。 卫敛噗嗤一笑:“我这还没死,你这一副为我送行的模样是要哪般?事情未必会到最坏的余地。” ――第三日,秦王旨意传来,并非处死,而是……封卫敛为侍君,入宫伴驾。 侍君……是个什么东西? 秦王年二十有一,因着连年征战,忙于开疆拓土,后宫形同虚设。不仅未册封王后,连姬妾也一个没纳。 这头一回纳美……竟是纳了个男人。 后宫位分,王后之下,设有四妃三夫人、姬妾无数。侍君算什么?无名无分,等同姬妾。 一个侍妾。 这是绝对的羞辱――纵是楚国公子又如何,来了秦国,就只能做一个男宠,一个玩意儿。 秦国大臣们显然都是这么想的,因而对陛下封一个男人进后宫这种事并无异议,甚至拍手称快。杀人诛心,让一名男子雌伏,那比杀人还要痛苦。 陛下果真英明。 长生长寿听到消息宛如晴天霹雳。长寿当即就红了眼眶:“公子,秦王也欺人太甚,竟然如此羞辱您!” 卫敛道:“这不是挺好?至少保住一条命。” 长寿哭道:“这般苟活于世,还不如死了!” 卫敛:“……你别这样,我还想活。” 卫敛还是入了宫。 宫中人人都知晓陛下封这位为侍君,不是恩宠,而是羞辱,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等一连半月陛下都没有召幸,众人更加确信卫敛的地位不堪。 没有拨给他伺候的宫人,卫敛与长生长寿三人也清闲自在。送来的饭食粗淡,只要不馊冷,也能勉强下咽。只是这过冬实在难熬。 入了冬天气严寒,卫敛宫里炭火的分量比宫女还不如,也没有厚实的被褥,只有一张薄衾。若非卫敛身怀武功,等闲男子还真熬不过严冬。 长寿去内务府领,反被奚落一顿赶了出来。 日子过得也是艰难。 “公子,茶凉了,奴再去换一壶。”长寿也才十八,却总是操心。送到青竹阁的茶叶下等劣质,也不是为了喝,烧一壶热茶捧着暖手罢了。 卫敛瞥他一眼,目光一凝:“你的手怎么了?” 长寿慌忙把手缩进袖子,却被卫敛一把按住手腕。 十指肿胀,生了冻疮。 卫敛和长生有武功傍身,不惧冬寒。长寿却不能。 长寿急道:“公子,不打紧的……” “我那儿还有些药膏。”卫敛眼眸微垂,“床头第三个格子里,你先拿去用上。” 长寿连连摇头:“不行,公子,那药膏您还是留着自己用罢。太医院那帮人不管我们,药膏用一点少一点儿,不能在奴这儿浪费了。” “多嘴,这是我的命令。”卫敛不容置疑,“快去。” 长寿捂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行了一礼去里屋拿药。 卫敛望着那壶冷掉的茶发了会儿呆。 然后起身把窗子关上。 屋内才稍稍回暖了些。 长寿出来,见窗子关了,大为感动。 公子是在照顾他受不得冷呢。 尽管这一点回暖的温度算不得什么,屋内仍旧冷的彻骨。 长寿却觉得心窝一片暖洋洋。 晚膳照例是三个人一起吃。 身在异国,处境艰难,卫敛也不讲究什么主仆之分,直接招呼两人一同上桌吃饭。长生长寿一开始还颇为拘谨,时间久了也渐渐放开。 他们这种境况,膳食显然是不可能是有专人送来的,需得自己去领。以往领来的都是些馒头冷面,卫敛不挑,过得相当自在。 今天长寿却是红着一双眼回来的。 “你怎么又哭了?”长生皱眉,“是不是御膳房那伙人又刁难你了?” “他们说我去的晚了,只剩下这个……可我分明去的最早!”长寿难过道,“这东西怎么能给公子吃啊!” 长生打开食盒一看,首先就被馊味儿臭得立刻把盒子盖上。 ……这饭菜到底隔了几夜? 秦人是变本加厉地欺负公子了,连饭菜都越来越敷衍。 “岂有此理!”长生咬牙,“我去找他们――” “找谁啊?”卫敛从屋内出来,就见两个近侍在门口杵着。 长生长寿一时哽住。 卫敛望了眼食盒,一打开,就见着不堪入目的残羹剩饭,还有扑鼻而来的臭味。 他面不改色地盖回去,语气微冷:“不吃了。” 长寿欲哭无泪:“可是公子,他们要是日日如此,咱们也不能天天不吃饭啊。” 卫敛轻叹一口气:“他们敢如此轻慢,不过是因我无宠。” “我是太佛了些。入宫半月,还不知秦王长什么模样。这样下去不行。”卫敛低喃,突然道,“长寿,你说我长这么好看,得秦王宠的概率大吗?” 长寿:“……” 长寿嚎啕大哭:“公子您不能委曲求全,委身秦王啊!” 长生也是一副隐忍的姿态。 士可杀不可辱。公子是王族血脉,怎可…… “我不委屈啊。”卫敛懒洋洋转身,“人人都想过好日子,我也想。” “做人要么死得痛快,要么活得畅快。我不肯受这窝囊气了。” 2、初见 卫敛受够了苦日子。 他能隐忍,能吃苦,不代表他喜欢一直这样下去。 在楚国王宫的时候,卫敛六岁前都是没人管的小可怜,过得和宫里的小太监没什么不同。 当时宫里有个宠妃,入宫两年无子,无法在后宫站稳脚跟。卫敛看中时机,故意在御花园一头撞到妃子怀里。宫人立刻斥骂他不长眼,要拉他出去打板子。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小太监没教好规矩,竟敢冲撞娘娘。” 小卫敛抬头,露出那玉雪可爱的面容,倔强道:“我不是小太监,我是公子敛。” 这竟然是一位公子。 宠妃忙让人放开他,差人打听,才得知这孩子是楚王的七公子,生母早亡,在宫中孤苦无依。 这境地倒与自己相似。宠妃一时自怜,她母族出身不高,在宫中无依无靠,只有陛下的宠爱。可圣宠又能维持多久?太医说她体虚,恐难有孕,宫中无子嗣傍身,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眼下见了这七公子,宠妃一时便生出一些心思。 此后,宠妃对卫敛嘘寒问暖,时时照拂。卫敛也只做懵懂不知,对宠妃露出孺慕之情。宫人见风使舵,他的日子很快就好过很多。 又过一月,宠妃仍未有孕,终于以“在宫中一人寂寞,想要个孩子作伴”为由,将卫敛讨到膝下养着。对于宠妃的请求,楚王自然答应。 卫敛至此彻底摆脱那些欺凌取笑、饥寒交迫的生活。 宠妃对卫敛并无母爱,只是利益所需。她以为这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却不知卫敛什么都知道。 当年六岁的孩子,便已心如明镜,御花园内故意一撞,就是算计到这样的情况。 卫敛不需要一份感天动地的母子情。宠妃需要一个儿子安身立命,他也需要一个靠山改善境遇。利益交换,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他不介意多一个母亲。 未曾想才过继半月,宠妃便被诊出喜脉,有了自己的儿子,此后便对他淡了些。卫敛不哭不闹,反叫宠妃生出些许怜惜。她当这孩子是福星,何况既收养了,总不能一脚踢开显得自个儿心狠。 卫敛仍然过的很好。 只是当秦军压境,楚国需要交出一位质子时,卫敛仍是最无足轻重的那一个。 舍便舍了。 他那么小就知道为自己争取,何况如今。 没有人比卫敛更了解宫中人有多势利、多看菜下碟。他今日人人可欺,盖因秦王厌弃。倘若搭入了秦王的眼,明天便是山珍海味任他挑选,八百里外的荔枝也得快马加鞭给他送来。 那么问题来了。 他得先见到秦王。 根据两国关系来看,秦王不杀他都算仁慈,更别提召见他。 想指望对方主动是没门的。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卫敛在王宫中长大,见多了嫔妃们争宠的伎俩。他也不是要人死心塌地,引起对方几分兴趣,能在宫中不那么举步维艰就够了。 他不曾见过秦王,只是耳闻过那位的传言。 秦王姬越,冷血好战,残暴不仁。他的兄弟都因夺位而死,最后是太后扶持九岁的姬越登位,外戚专权,视幼主为傀儡。 但秦王十四岁时就铲除外戚一族,亲手斩下丞相头颅,将外党连根拔起,诛灭九族。那时永平城内血流成河,连天空都泛起泣血之色。 后又幽禁太后数月,冒天下之大不韪,赐其白绫三尺。 他以雷霆手腕平定内乱,接着就把目标定在六国。 十五岁灭夏。 十六岁伐陈。 十七岁战梁。 十八岁连占燕、鲁两国。 二十一岁,攻楚。 战无不胜。 推崇他的赞他天生战神,天命帝王,害怕他的斥其人间阎罗,一代暴君。 ……这些都跟卫敛没什么关系。 他只知道这个人很难搞。想引起秦王的兴趣,保不齐是去送命。 可总要去试一试。 秦王没有设立后宫,也从未对任何人表现出青睐。时下男风盛行,没有人知道秦王喜欢的是男子还是女子,更别提什么类型。 卫敛在思索应该给自己立什么人设,才能引起秦王注意。 似那般眼里只有打天下的君主,应当不太会怜香惜玉。 奴颜婢膝、百般谄媚肯定不可,这样的人秦王见得多了。卫敛自己也厌恶这般作态。 品性高洁、孤芳自赏? 也不行。既然真清高又何必眼巴巴凑上去,这种欲迎还拒的把戏不能拿到秦王面前丢人现眼。 那么……锋芒毕露,势均力敌? 强者倒是能激起征服欲。只是在那之前他恐怕已经被拖下去砍了。秦王不会把一个威胁留在身边。任何君王都不会。 卫敛接连否决掉几个方案,觉得很是头疼。 他根本就不了解秦王,谈何攻略。 卫敛又将窗子打开一小条缝,迎面拂来的冷风让他醒了醒神。 天色已有些阴翳。宫道上的宫人仍在扫雪,还有个掌事模样的太监催促着人干活。 他心头一动。 青竹阁地处偏僻,平日里人迹罕至。这条宫道是通往冷宫的唯一方向,夜里都觉得阴风阵阵,更没什么人走。 雪一连落了几日,都不见有人过来扫,今天却这么煞有其事,说明待会儿有一位大人物要从这里经过。 秦王宫没有妃子,像什么宠妃趾高气昂去冷宫嘲讽落魄妃子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那么经过的人,只会是…… 秦王。 千载难逢的机会。 秦王的行踪可不好得知。卫敛原本还在思忖如何来个偶遇,这下好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卫敛曾和宫女打听过一些秦王宫中的消息。他虽不受秦人欢迎,可生的一副好样貌,兼之温文尔雅,照样能惹得一帮小宫女脸红心跳,一问就什么都说了。 比如卫敛就了解到一件事。 秦王的出身同样不高,生母是失宠的云姬。他小时候和母亲是在冷宫相依为命长大的。 云姬在冷宫中疯癫,某个雪夜里投井而死,只留下雪地上一双脚印。 后来秦王继位,前些年受太后挟制,从未看过一眼母亲葬身的枯井。 直到把太后赐死,他才命人打捞起井底的生母尸骨,好生安葬。 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年轻的帝王有时会去冷宫,在那张已然腐朽落满尘埃的小床上坐上一坐。 或歇上一整夜。 卫敛觉得他和这位秦王还挺同病相怜。 不同的是,他连一个有母亲的童年都没有,也没有什么温暖可去追寻。 秦王本是秦太后棋子,最终这枚棋子掀翻棋盘,重新将天下大势定局。 卫敛是楚国弃子,至于这枚弃子能不能重新发挥出价值,就未可知了。 眼下,卫敛关上窗,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就要起身。 长寿不由问:“公子,您要去哪儿?” 卫敛推门:“去守株待兔。” ……这天下,恐怕也只有卫敛敢将那位暴虐的君王形容为兔子。 长寿忙道:“您再添件衣服!” “不必。你们也不许跟来。”不身形单薄、茕茕孑立,怎么显示出凄惨的境遇。 “诶,公子!这――”长寿无措地望着长生,“外面冷!” 长生阻止了他:“公子自有主张。” 积雪很深。 便是被清理好的宫道,踩上去也极为滑溜,稍有不慎就会摔倒。 几个扫雪的宫人已经收工走人,偌大的天地白茫茫一片。 卫敛一身素白云锦长衫,裹着雪白狐裘,立在风雪中。锦缎般的墨发披在披在身后,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他这身行头是从楚国带来的。到底算个贡品,不能太寒碜。楚国尚白,喜飘然大袖,一身白衣衬得卫敛愈发清雅出尘。 卫敛没有等多久,远远的就抬过来一顶黑色龙辇。前后跟着十二个宫人,并一个总管太监,若干侍卫,浩浩荡荡。 耳朵再聋的人,也不可能听不到这阵仗。 卫敛耳尖微动,佯装才发现的模样转过身,狐裘擦过地面,打出一个好看的旋儿。 他看到那顶步辇,怔了怔,随即垂眸,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 与楚国相反,秦国尚黑。黑色龙纹步辇,十二人仪仗规格,很容易就能知道来者身份。 步辇渐渐靠近,姬越便注意到那个跪在路边的青年。 一路上下跪的宫人不计其数,没一个得到姬越的眼神。可这一个,实在不容忽视。 青年跪在雪中,并未挡道。他垂着眸光,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侧脸完美无瑕。 唇瓣瑰艳,似皑皑白雪地中一抹迎霜傲雪的红梅。 自有一股羸弱不堪的风姿。 等步辇就要过去,姬越方随意道:“停。” 太监总管李福全立刻尖声道:“停!” 步辇被稳稳地放下。 “那是谁?”姬越倚在龙辇上,支着颐问。 李福全忙高声问道:“前方何人?” 卫敛抿唇,以额触地行了个大礼,起身才道:“质子卫敛,拜见秦王。” 卫敛。 这个名字很陌生。 但卫是楚国的国姓。 姬越想了想,终于记起楚国半月前来议和,送来许多宝物与一名质子。在姬越心中,质子与那些死物没什么两样,都是战利品罢了。 近侍问他要怎么处置楚国质子,姬越本想杀了,转念又道:“充入后宫罢。” 本意确为羞辱,他诸事繁多,转眼就抛到脑后。 原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然姬越对美色并无兴致。他素来喜怒无常,这会儿愿意问卫敛一句话,下一刻也能突然就杀了他。 姬越支起身:“外头天寒地冻,何故在此?” 卫敛跪着,不敢抬眸。 却能听到秦王的声音,年轻而悦耳。 与想象中的阴鸷一点儿也不同。 3、罚跪 卫敛思忖片刻,垂目答道:“瑞雪兆丰年,雪乃祥瑞,卫敛见了欢喜,方才出来赏雪。” 他还不清楚秦王的脾性,说话需得万分小心,免得一句不慎人头落地。 说些吉利话总是没错的,人人都爱听。 谁知上头的人却是一句淡淡的吩咐:“将他舌头割了。” 卫敛:??? 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卫敛当机立断,立刻拜了下去,语气还算镇定:“是卫敛说错了吗?” 姬越这才起了些兴致。 若对方闻言惊惧哭嚎,是个柔弱的花瓶美人,他绝对懒得再理会,任由侍卫将人割去舌头。可卫敛面不改色,还敢出声诘问,举止又进退有度。这份胆识,倒令人刮目相看。 因着这份兴致,姬越愿意给他解释。否则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若人人都要讨个理由,他哪里说的过来。 “瑞雪丰年,丰的是我秦国的年。你是楚人,楚刚打了败仗,送你来为质,你只怕是对秦恨之入骨。说什么心生欢喜,难道不是在欺君?欺君之罪,割条舌头算什么。” 姬越又轻笑道,“若你说什么既已来秦,便是秦人,似这般背弃家国、油嘴滑舌之人,孤也不喜得很。” “公子敛,你倒是给孤一个,把你舌头留下来的理由。” 三言两语,堵死卫敛全部退路,还将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抛回给他。 卫敛温声道:“卫敛有罪,方才确有欺瞒。楚国天寒,终年飘雪。卫敛儿时常与母亲一道玩雪。如今孤身在秦,见了雪景,却不见母亲,故而有所感伤。” 在秦王面前狡辩不是明智之举,卫敛很痛快就认罪,但绝不能就此打住。 否则他还得因为欺君而受拔舌之刑。 他需得唤起秦王的恻隐之心。 秦王冷酷,唯母亲是软肋。否则这样一位君王不会时常在雪夜光顾冷宫。想必在秦王幼时,亦曾与母亲享有天伦之乐,只是斯人已逝,如今但见旧景,睹物思人。 卫敛不能说他是思念故国。楚于秦是敌国,他若是这么说了,只会增加秦王的杀心。 他只能是思念母亲。 尽管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与养母的几次玩耍双方都带着算计,毫无真情可言,那又如何呢? 能暂且骗过秦王就可。 心下千回百转,事实上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卫敛叩拜于地,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卫敛语毕,秦王静默了好一会儿。 “见了雪景,却不见母亲……”姬越似有感慨,“物是人非,所言甚是。” 卫敛心下微松,这一关应当是过了。 既然所言甚是,那舌头就有留着的必要了。 姬越又微笑:“既然公子敛如此喜欢雪,那就在这里跪到雪停罢。李福全,走。” 李福全闻言立刻高喊:“起――” 龙辇又被人抬起,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从卫敛身前经过,很快将他远远甩到身后。 卫敛垂目,恭敬柔顺。 卫敛内心:姬越炸了。 头一回和传说中的秦王照面,卫敛全程跪着,不是垂着头就是伏在地上请罪,压根没有抬头看秦王的尊容。 那声音倒是挺好听,就是讲的都不是人话。 卫敛跪在雪里,内心已将姬越千刀万剐无数次。 和秦王接触果然有生命危险。 秦王绝对比传说中的更冷血、更暴虐、更喜怒无常。 任谁刚在鬼门关走这么一遭,恐怕都要惊出一身冷汗。 卫敛没有,卫敛淡定得很。他就是想杀个姓姬名越的人罢了。 秦王宫中到处都是眼线,卫敛不知道暗处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不敢掉以轻心。 为了不引人怀疑,他甚至没有用内功护体。 他会武功的事不能暴露。 这是他的底牌。卫敛要扮演的是一名聪慧冷静但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公子。有智慧才能让秦王另眼相待,但文武双全……那就等死吧。 秦王可不会养虎为患。 这一跪,就跪到了深夜。 没有用内力护体,卫敛的身体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至多稍微强健些。两个时辰跪下来,他面色更苍白了几分。 膝盖生疼。 寒气入体,销魂蚀骨。卫敛轻咳了几声,眼角都被冻得通红。 忍。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卫敛现在也不想吃什么八百里荔枝了,他就想在姬越坟头鞭尸。 淡淡的月光洒下来,为雪地镀上一层银霜。 就在卫敛几乎以为自己要昏死过去的时候,熟悉的黑色龙辇终于映入眼帘。 卫敛低眸,重新将脊背挺直。 姬越照例在冷宫坐了坐,本想在此过夜,临到头却又突然想起某个人。 他其实并未看清青年的脸,只记得那一截优美修长的脖颈,还有略微尖瘦的下巴。 好像是叫卫敛。 他若在此歇下,那人就得在雪地里跪上一整夜。 姬越本不该在意,却又无端想起此事。 雪夜多冷啊。 母亲死去的那个夜晚,井边的雪地上留下两串凌乱的脚印。 母亲是被人推下去的。 罪魁祸首是王后,也是后来被他白绫赐死的太后。 太后需要一个傀儡皇帝来当儿子,那个孩子就不需要生母。 他的母亲就因为这样的理由死去。 雪夜从此成了姬越心中最冷的地方。 若是跪上一整夜,双腿就算不废,也会落下永久的病根。 他何必去为难一个思念母亲的孩子。 姬越少有的生出几分人情味,起身披衣,上了龙辇,摆驾回宫。 卫敛果然还跪在那儿。 青年身子单薄,发上落了雪,狐裘铺在雪中,几乎与这雪色融为一体。 身子摇摇欲坠,也仍是挺着脊背。 如傲骨不折的寒梅。 可惜就算是真正的梅花,在这样的风雪中,也要被打落花瓣,零落在污泥里,被冰雪掩盖。 姬越挥手让人停辇,对卫敛命令道:“抬头。” 卫敛听话地微微抬首。 月光让两人都看清了彼此的容颜。 俱是一怔。 卫敛想象过秦王的模样。 秦王在民间的名声向来不怎么好。他多次挑动战争,致使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在民间,他就是可止小儿夜啼的活阎王,都觉他是一副凶神恶煞的形象。 六国间的贵族则道,秦王容貌俊美,只是气质阴沉,眉目锋利,令人不敢直视。 可事实上……并没有凶神恶煞,也没有阴沉骇人。 那只是个长得很好看的青年。 一身庄重的黑袍也掩不住他的年轻,墨发如云,乌眸如星,五官都是上天精雕细琢,倾情赐予。 他眼中盛着笑,似漫天星河都汇聚在这双明眸中,隐没于夜色。 谁能想到这是秦王。 卫敛这份惊讶,被姬越尽收眼底。 姬越知道这位楚国送来的质子是个美人,不曾想全貌是如此惊艳。 月色下的青年面色苍白如雪,乌云堆发,雪作肌肤,我见犹怜。 他眼角微红,抿着被冻得发白的唇瓣,透出几分凄艳。 一众宫人则都看得有些呆,脑海中只有四个字。 人间绝色。 这哪里是凡人……分明是雪中生出的精魅,才能有这样惊心动魄的凄美。 谁能不被这样的美色所惑。 “上来。”姬越道。 卫敛一怔,慢慢起身,腿还有些颤抖。 踩着踏板上来的时候,卫敛一个不稳,整个身子就跌了下去。 一个温暖的怀抱及时接住了他。 姬越低笑着攥住他的手:“怎么这么冷?” 卫敛心道:你在雪里跪两个时辰你也这么冷,谢谢。 卫敛面上无措,声音冷得打颤:“秦王……” 姬越将卫敛身上覆满冰雪的狐裘解了,重新给他盖上厚厚的毛毯,温声:“靠着孤。” 卫敛: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整个身子都冰冷的很,贴过去的时候,像覆上一个大冰块。 姬越面不改色地拥紧了他。 帝王专用的步辇容纳不下两个人,卫敛柔柔弱弱地缩在姬越怀里,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他好似已经冻糊涂了,规矩礼法全被放在一边,靠着姬越的胸膛,没有半点拘谨。 秦王的怀抱很温暖。 卫敛得了个暖炉,不想撒手。 至于他浑身冰冷会不会冻到秦王,卫敛并不考虑。他巴不得立刻把这狗皇帝冻成一座冰雕,然后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姬越低眸便能看到青年冻得发白的脸色,还有紧闭双目中卷翘纤长的眼睫。 他做事向来看心情,现在能把人抱在怀里,说不定待会儿就会把人丢在半路上。 看着青年乖巧依赖自己的模样,姬越觉得他现在的心情还不错。 可以支撑到把青年带回养心殿。 李福全悄悄觑了眼被陛下揽在怀里的青年,暗叹陛下的心思真是不可捉摸。 前脚还让人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后脚又把人搂着带回寝宫。 不过这公子敛还真是个绝色美人。要不是他早已是个没了根的东西,看着也心动啊。 李福全寻思着是不是应该去做些准备工作。若是陛下今晚打算幸了公子敛……啊不,卫侍君,他还得先吩咐人准备香汤沐浴,通润的东西也得备上。 思索间已经到了养心殿。卫敛迷迷糊糊地要下来,一起身就膝盖一疼,顿时又坐了回去。 卫敛轻嘶一口气,眉头蹙起。 姬越注意到,倏然打横将他抱起来,大步下辇,踏入养心殿。 卫敛一惊,连忙搂住姬越的脖子,也不敢说什么“放我下来”之类的场面话。 不然以秦王的性子,可能真就当众把他扔下来,直接松手的那种。 李福全见人是陛下亲自抱进去的,心中又将卫敛的重要性重新定位。 看来今夜过后,青竹阁有福了。 4、喝药 养心殿内,陈设处处布局精妙,摆件样样价值连城。屋内地龙烧的旺盛,室内温度四季如春。 相比之下,卫敛居住的青竹阁实在萧条寒碜了些。 宫人掀开珠帘,姬越抱着卫敛入了寝殿,挑开帐幔,将他放到龙榻上。 一沾到柔软的床榻,卫敛就舒服得不想起身,恨不得在上面打个滚。 秦王过的都是什么神仙日子。 青竹阁内那张小木板床实在是硌得慌,卫敛连翻身都困难,嘴上不说,心中怨念已久。 卫敛觉得头有些昏沉,想来是受了风寒。到底是在雪里待了那么久,没道理一点事儿都没有。 卫敛还不知道他在秦王眼中是什么模样。 在姬越眼中,他赏到一幅美人画。 美人阖目,睫毛纤长,两颊酡红,青丝铺陈在床榻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锦被。蹙着眉头,隐忍又脆弱。 端的是病骨沉疴、风华绝代的模样。 “去请太医来。”姬越低声吩咐。 宫人屈膝:“诺。” 姬越叫住他:“还有,再备碗姜汤。” 宫人一愣,再次行礼称诺。 转身的瞬间暗想,这卫侍君可真是走大运了。 他伺候陛下这么多年,从未见陛下关心过谁。 卫敛身子难受,可还没有烧糊涂。 他是在深宫险境中长大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让自己保持一份清醒,不至于让自己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但他还是装作烧糊涂了的样子,双目紧闭,姿态柔弱。 他暂时不想和秦王说话。 省得一不小心又说错话,被割去舌头。 他现在这昏沉的脑子可没那么灵光,能瞬间想出诸多说辞让自己逃脱惩罚。 太医很快到来,给卫敛诊脉。 卫敛的手很漂亮。十指如玉,手腕纤细,女子的柔荑也不及他。 姬越注意到的,却是卫敛掌心虎口处的薄茧。 那是练武之人才有的茧子。 姬越眸色微深。 根据他的调查结果,公子敛并不会武。 难道又是楚国派来刺杀他的刺客? 抑或是,细作? 太医很快诊完,对秦王作揖道:“回陛下,卫侍君是寒气入体,发了高热,微臣开剂药服下即可。” 姬越淡声:“给他看看膝盖。” 太医微愣,却还是将卫敛的亵裤卷到膝盖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 膝盖一片乌青,落在雪白肌肤上,触目惊心。 太医一惊,这伤分明是久跪所至…… 帝心难测。太医不敢深思,略微检查一番后便对着姬越道:“虽然严重,好在都是些皮外伤,抹些药膏就可痊愈。” 姬越似笑非笑:“那还不给他抹?” 看他作甚,还指望他亲自给人上药吗? 太医迟疑:“等闲伤药涂抹时会有痛楚,若是用玉容膏,则能无痛,见效也快。不知陛下……” 玉容膏珍贵,平日里只有陛下可用。如今瞧陛下对卫侍君似有几分在意,太医才斗胆多问了一句。 姬越笑意不减,说的话却伤人:“一个质子也配用玉容膏?等闲伤药赐他都是抬举了。” 太医身子一抖:“诺。” 他还以为陛下请他来给卫侍君看诊,是心疼了人家。 果然是他想多了。谁心疼陛下都不可能心疼。可怜卫侍君好端端一个美人,遇上陛下这样无情的君王。 太医一把年纪,家中也有孙儿,与卫敛年纪相仿。对楚人再如何痛恨,见了年纪轻轻就如此惨况的卫敛,也不由心生恻隐。 卫敛闭着眼睛,将秦王跟太医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心中又狠狠给秦王记上一笔。 太医从医箱里拿出伤药,抹了一点,小心翼翼地触碰上卫敛的膝盖。 几乎在碰到的一瞬间,卫敛痛呼一声,眉头蹙得更紧。 太医手一顿,见姬越表情不变,才咬牙,又抹了下去。 卫敛立时就含了哭腔,拽住姬越的袖子,无意识唤道:“娘,别走……” 突然升级成娘亲的姬越:“……” 太医这下手也抖了,疑心自己会被灭口。 姬越低眸,想把袖子收回来,谁知病中的青年拽袖子的力道还挺大,一时松不开。 姬越有些不耐烦,想用力甩开,青年又哑声唤了一句:“……阿敛好疼。” “娘……不要丢下阿敛。”青年在梦中露出极度脆弱的模样,“我好想您……我好难受……” 姬越的力道突然就松了。 他任由卫敛拽着他袖子,冷声对太医命令:“用玉容膏。让他闭嘴。” 太医:“……诺。” 他是不是见证了陛下克星的诞生??? 玉容膏果然又无痛楚又见效快,用了后卫敛也不喊疼了,抓着秦王袖子的手也放开了。 上药这点疼痛其实在卫敛承受范围内。只是明明能够不痛,他为何要去忍痛?卫敛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要对自己好一点。而任何好处,都要靠自己争取来。 何况能喊“娘亲”膈应一下秦王,何乐而不为。 不过是演一场戏而已。卫敛业务很熟练。 逢场作戏这种技能,他早在楚国王宫就练到了满点。 有了玉容膏,膝盖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痕迹变淡,养上一两日就能大好。 太医涂抹完药膏,便行礼告退,将空间留给二人。 姬越注视榻上的青年,神色有些嘲讽。 他既然查过公子敛,就知道卫敛的生母早亡,只有一个养母颜妃,还孕育了公子衍。 公子衍排行第九,在公子敛后头出生。姬越不用想就知道颜妃收养卫敛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寻个子嗣傍身。后来有了自己的亲儿子,养子就变得没那么重要。否则卫敛不会被当做楚国的弃子送来。 这样一个女人,却让青年心心念念。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思索间姜汤已经送来,药还在熬。姬越扶起青年,毫不留情地就将姜汤给他整碗灌了下去。 “咳咳……”卫敛被这么一闹腾,也装不下去,顿时佯装转醒,咳嗽了起来。 ……他不醒也得醒。以秦王这么个粗鲁的灌法,分明是想直接呛死他。 “你可算醒了。”姬越皮笑肉不笑,“自己把姜汤喝了。” 青年呆呆地望着他,神色怔忡:“你是……” 还没清醒呢。 姬越冷淡命令:“喝。不喝就再滚出去跪两个时辰。” 青年一怔,表情有点委屈,却还是乖乖接过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似乎是真怕姬越再罚他跪着。 他生的极好看,就算大口喝汤,动作也是优雅斯文的。末了嘴角沾上一点汤渍,又小心用舌尖舔去,像只慵懒可爱的猫儿。 姬越看得突然有些口干。 这时,宫人又捧着药碗进来道:“陛下,药熬好了。” 姬越端起药碗:“退下。” “诺。” 宫人离开,姬越转身,却见青年惊恐地往后缩:“我不要喝这个!” 姬越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从来没有人敢对秦王说不。 青年摇头,抱膝缩在床头:“我闻到药味儿了……药是苦的,我不要喝。” 姬越威胁道:“不喝就跪。” 青年还是摇头:“我不要。” 姬越声音一冷:“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那就是跪一夜。 青年红着眼眶道:“你让我继续去跪着罢!我宁愿跪死也不喝药。” 姬越差点气笑。 他不知道卫敛病后是如此孩子气,倒与白天见到的那名温润安静的青年不一样了。 果真是烧糊涂了。 卫敛并非是真糊涂,也并非是真喝不了药。 他什么苦都吃过,还怕这一碗药吗? 他只是在适当程度内作一作罢了。 清醒时的他必须谨小慎微,只有借着这种时候,才能露出不一样的一面吸引秦王。 卫敛同样也是在试探秦王容忍他的底线,为日后的自己争取更大程度的自由。 一旦超出这个度,他自然懂得见好就收。 现在看来……秦王似乎还挺吃这一套。 至少没真让他出去继续跪着。 “你这样,是想让孤亲自喂你?”姬越问。 卫敛不语。 他觉得秦王不会这么好心。 果然,姬越下一句就是:“既然不喝药,那舌头留着也没什么用,索性割了罢。” 卫敛:“……” 他就知道! 他不敢试探下去了。 总觉得再作下去,现在还笑容清浅的秦王真会立刻变脸,割了他的舌头。 长得一副美人模样,生得一副蛇蝎心肠。 卫敛一副被吓住的模样,苦着脸,执起汤匙,小口小口喝完药。 刚见底就迫不及待地把碗一亮:“看,我喝完了。” 姬越轻轻“嗯”了一声,给卫敛一颗早已备好的蜜饯。 卫敛:呵,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以为就能消除我想要杀你的决心吗? 卫敛:“一颗不够,我要一盘。” 姬越一愣,随即愉悦地低笑起来。 “你这样子,倒比之前有意思。” 卫敛心中思忖:秦王喜欢这款? 略傻白甜啊。 没事,他也能演。 卫敛认真望着姬越:“那,还有吗?” 姬越含笑:“有。” “但你得先沐浴,回来再尝。” 一身的冰冷,还是要泡个热汤才能去去寒气。 卫敛乖巧道:“好。” 5、暴君 与青竹阁内的小木桶不同,帝王沐浴有专门的汤泉宫。内有一座偌大的汤池。白玉为壁,龙头吐水,底下烧着地热,温暖舒适,最为惬意。 卫敛除去衣物,挂在屏风上,赤足踩着玉阶缓步浸入水中。墨发浮在水面上,莹润的肌肤被热气蒸腾得有些白里透红。 水珠沿着精致的锁骨与优美的脊柱顺流而下,青年舀起一勺温水浇在自己身上,雾气氤氲了他精致倦懒的眉眼。 水中倒映出的眸光深沉而内敛,倏而一笑,顷刻间清丽动人,似水中吸人魂魄的妖精。 卫敛并未耽搁太久,不多时便擦净身体,取了一旁备好的中衣穿上。衣裳单薄,更衬得他身形瘦削。 卫敛本以为他沐浴完毕,就该回寝殿吃蜜饯。 结果宫人却并未把他带回去,而是绕过屏风,向他展示摆在桌上的几样东西。 站在桌旁的,还有太监总管李福全。 卫敛看着那桌上那些玩意儿,表情不变。 内心天崩地裂。 ……那个管子,是干什么用的? 那个油膏……又是抹哪里的? 卫敛不是不知道答案。 或者说在他决定搭上秦王这个靠山的时候,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可,可他现在还是个病人啊? 烧也没退完,伤也没好全,在秦王眼中现在还病得神志不清。 就这模样,秦王还要幸他? 这是人能干出的事儿??? 李福全是秦王的贴身近侍,他的意思就是秦王的意思。 秦王现在在卫敛心中已经根本不能算个人了。 姬越还不知道自己风评被害,在养心殿中思索青年怎么还没回来。 卫敛望着那些物什,只作不知。他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还带着高烧未退的茫然:“这是什么……” 李福全端着虚假的笑:“恭喜卫侍君,是好事儿。陛下看中了您,您今晚有福了。只是这承恩前有些准备工作必不可少,不可玷污了陛下龙体。来人啊,给卫侍君洗润。” “你们要做什么?”卫敛面上失措,两名身强力壮的宫人很快上来按住他的胳膊,要将他架到桌上。 卫敛垂眸,手指紧攥成拳,眸中浮起一丝冰冷的杀意。 那一瞬的冷戾让两名宫人顿觉脊背生寒,觉得空气似乎变凉了些,动作竟然也顿住片刻。 他当然可以立刻就杀了这些人。 可是不行。 这里是秦王宫,住的是秦王。 不可造次。 卫敛一番思量,手心松开,卸去凝成的内力,神情变得无助:“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宫人们还不知道自己刚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见空气里那股冷意消失,也不再迟疑,将青年按在桌上。另有一人拿着根管子,上来就要剥他的亵裤。 青年剧烈挣扎着,喊声变得凄厉:“不要――” 李福全冷笑:“卫侍君还是乖乖配合,待会儿才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不过一个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东西了。 青年苍白着脸,低喃:“我不要……” “怎么回事?”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一身黑袍的秦王出现在门口。 宫殿里所有人都停下动作。 纷纷跪地行礼:“奴叩见陛下。” 只有卫敛瞬间无力地滑到地上,墨发凌乱,小声呜咽着。 看到姬越,他瞬间像看到救星似的,慌忙爬起来,一头撞到他怀里,抱紧姬越的腰。 卫敛埋在姬越胸膛中,低声抽噎:“娘,我怕……” 姬越:“……” 姬越安抚性地拍了拍卫敛的脊背,一抬眸,语气森冷:“你们在做什么?” 李福全额头冷汗直冒:“陛下将卫侍君带回养心殿,奴以为陛下是要召幸卫侍君,才……才给他……” 这真不怪他误解了陛下意思啊!古往今来,君王把后宫妃妾带回养心殿,难道不是为了召寝? 反正没一个是盖着棉被纯聊天的。 哪知道陛下竟然没有这种意愿…… 姬越语调微扬,很是温和:“谁许你自作主张?” 他在寝殿中等候许久,颇觉不耐,便想着来瞧一瞧。谁知一进来就听到青年凄楚的哭喊,还有被人按着挣扎不得的模样。 一下子就让他的好心情全没了。 坏他心情的人,下场从来都不怎么好。 李福全闻言,吓得立刻跪下,磕头道:“奴该死!” 他在陛下跟前伺候多年,自然对陛下脾性了如指掌。所谓暴君,莫不是面色阴沉,动辄咆哮,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如恶兽吃人。 秦王不然。秦王生的便翩翩公子的俊俏,举止也极为优雅从容。他从不大声呵斥,也很少动怒,只是…… 只是从来都是轻描淡写、微笑着送人去死罢了。 一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陛下语气越温和,对方下场也就越惨。 李福全身子抖如筛糠,生恐自己下一刻就脑袋不保。 伴君如伴虎,这话果然没错。 “李福全,你跟了孤十二年,忠心可鉴,孤不杀你。”姬越淡淡道,“只是莫要以为跟了孤多年,便可妄揣帝心,管到孤头上。自去领三十鞭。” 李福全立刻叩首:“谢陛下开恩!” “至于你们。”姬越微挑的眼眸不带感情地盯着几个刚才按着卫敛的宫人。 宫人们早已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求饶声此起彼伏:“陛下饶命!” 姬越波澜不惊:“拖下去杖毙。”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几个宫人登时哭喊起来,却还是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拖走。 其中一个大概是知道必死无疑,索性也不求饶,直接破口大骂:“暴君!你草菅人命!必然不得好死!秦国有你必亡!” 姬越面不改色:“孤不想听。” 侍卫会意,立即割了那人的舌头,血液喷溅,一截软肉掉在地上,那人便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 卫敛瑟缩在姬越怀中,不动声色地垂目。 传言非虚,秦王果然……是个暴君。 卫敛对这些宫人并无怜悯。诚然他们罪不至死,可卫敛是何许人。楚王宫中公子众多,早夭的不知几何。他能安然活到今天,心机段数狠戾果决,一个都不缺。从来不会产生无谓的同情。 只是难免有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么看来,他今天能够活下来还真是命大。今天被下令拖出去的是这些宫人,明天就有可能是他。 “我大秦千秋万世,我姬越留名青史。一个无名小卒,焉敢乱嚼舌根?”姬越轻嗤,“可笑至极。” 卫敛只当听不懂,将人抱得紧紧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姬越扶正他,打量青年弱不禁风的模样,温柔道:“没被吓到罢?” 白衣青年抬起那双含着惊惶的眼睛,半晌,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在,我便不怕了。” 卫敛刚说完,就晕在了姬越怀里。 6、更衣 再醒已是晨光熹微。 卫敛昨晚是装晕。秦王洞察力敏锐,他恐再演下去露出破绽,索性晕倒了事,被秦王一路抱了回去。 两人同榻而眠,盖的是两床被褥。卫敛开始还暗自警惕,然他发热并非作伪,身心俱疲,渐渐便真睡了过去。 然后一醒来就对上秦王的脸。 ……说实话,大清早的,还挺吓人。 秦王生的委实俊美,五官无可挑剔。睫毛极长,根根分明。鼻梁高挺,唇淡而薄,形状恰到好处。 卫敛注视片刻,姬越便睁眼,露出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他嗓音犹含清晨初醒的喑哑,微微上挑的凤眸满是清明:“孤长得可合你意?” 卫敛一惊。 待反应过来,立刻掀开被褥,在床榻另一侧跪下俯首,声音带上一丝紧张:“秦王。” 姬越懒懒撑起身,墨发随意倾泻,模样很是勾人。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面前跪拜的青年:“看来这回是真醒了。” 卫敛低声:“卫敛昨夜……可有冒犯?” 怎么没有。他昨天拽着他袖子不放,抱着他喊娘,还把眼泪全抹在他身上。 八百年都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姬越却不答,反而戏谑道:“冒犯倒不曾,你将孤伺候得很好。” 青年清醒时的模样实在太正经,与昨晚的迷糊可爱截然不同。姬越不由生出些恶趣味,想看看将他逗弄得脸红的模样。 卫敛脸上果然露出茫然之色。 ……伺候? 姬越勾唇:“你昨夜病重了些,应是不记得。就在这龙榻上,孤幸了你。” 卫敛:“……” 啧,要不是他清楚地记得昨夜到底发生过什么,差点还真信了。 秦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一流。 秦王会演,卫敛也不逞多让。 卫敛很快露出震惊之色,面颊又微微泛红,浮起些许无措。 “害羞了?”姬越突然欺身过来,发丝落在卫敛的脸上,微微的痒。 卫敛倏然抬眸,眼中慌乱,欲言道:“您……” 却被秦王一把攥住下颔。 姬越狭长的凤眸微眯,细细端详卫敛的面容,赞叹道:“好一个美人。” “似你这般美人,天生就该纳入后宫,在男人身下承宠。楚王真是将明珠当鱼目,让你在楚王宫中蒙尘这么多年。孤若是他,早该尝了你。”充满羞辱意味的话从姬越口中轻佻地说出,字字都是轻贱。 卫敛觉得姬越说得有点道理,自己确实是个美人。这点他深以为然。 至于后头那些话,他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楚王淫.乱在七国都不是秘密。楚王好色,曾经君夺臣妻,强抢入宫后又弃如敝履。先王曾有一位如夫人,原本是该是太妃,楚王却大逆不道封其为夫人,占了父王的妃子。 兄弟互赠姬妾之事更是常有。时下男风盛行,有些王公大臣好把玩娈童,玩腻后转赠他人。楚王曾从大臣手中得到一个男宠,宠幸后方知此人竟是后宫一个姬妾的弟弟。姐弟共侍一夫,堪称王室一桩艳闻轶事。 种种关系错综复杂,更为离奇的也有。卫敛冷眼在楚王宫中旁观这么多年,什么事都尽收眼底,只是不置一语。 他几乎从未见过那位所谓的父王,也一直注意着将自己的容色隐藏。否则以楚王禽兽不如的性子,会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也未可知。 说来可笑,只在即将出使秦国时,楚王才真正见了他一面。在看到卫敛生得如此绝色之姿后,脸上分明划过后悔与淫邪之色。 令卫敛眼含讥诮。 君王昏聩至此,楚败于秦,理所应当。 秦王欲用言辞辱他,殊不知卫敛脸皮早已厚如城墙,听了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然他还是作出面皮薄的模样,隐忍又羞恼:“秦王――” “你已入秦,便不再是楚国的公子敛,而是我秦王宫里的卫侍君。”姬越摩挲他的脸颊,“记住自己的身份。你该称孤什么?” 卫敛涩声:“……陛下。” 姬越放开手:“很好。” 卫敛又垂首:“卫敛……” “你该自称的可不是这个。” 卫敛一怔。 自称?自称什么? 按照秦宫规矩,王后与四妃三夫人自称为妾,姬自称为婢。 侍君等同姬妾。 可他是男子。 难道要自称为奴吗? 一名流着王族血脉的公子,沦落到为奴的境地? 卫敛鸦青色的长睫低垂,瞧着有些脆弱。 他压下眼底一抹暗藏的危险。 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那一个低贱的字眼。 他卫敛能屈能伸,却有一处底线。他愿勾引秦王,是为过上好日子,愿雌伏人下,反正自己也能舒服到。说来并无损失。 可为奴,他不愿。 况且,若果真对秦王百般顺从,秦王估计很快就会失去对他的兴趣。 卫敛斟酌片刻,恭谨道:“臣当谨记。” 他自称为臣。 姬越“哦”了一声,尾音上扬:“孤本以为,你平常要比昨晚无趣。是孤想岔了。” “卫侍君,你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姬越不知是讽是夸,“胆识过人。” 卫敛温声:“陛下谬赞。” 姬越不置可否地一笑,并不计较卫敛称呼的僭越。 他起身下榻,双手伸平:“替孤更衣。” 秦王该上朝了。 卫敛默不作声地下了床。经过一夜的休息,他本就底子好,这会儿已无大碍。 他身形单薄,身量却与秦王相差无几,遂低眉顺眼,避开与秦王对视。 朝服厚重,卫敛动作生涩,难免有些磕碰。 “没伺候过人?”姬越挑眉。 卫敛微微摇头:“不曾。” 他是一国公子,即便是在被欺辱得最狠的时候,也没有人敢让他伺候更衣。 那些心理扭曲的宦官,胆大妄为又胆小懦弱,敢将他踩到淤泥里,却不敢真随意使唤他。 他低头给秦王系上衣带时,秦王忽然攥住他的手:“卫郎这双手生的可真漂亮。” “卫郎”两个字,差点没让卫敛起一身鸡皮疙瘩。 卫敛想把手抽回来,秦王却轻轻抚过他的掌心,接着问:“只是为何会有茧?” 卫敛一顿,轻声道:“臣虽为公子,然在楚王宫中过得并不好。儿时常帮宫中的太监做事以换些吃食银两……这茧子就是那时候干活磨下的。” 他说的半真半假。 他确实曾经那么艰难,甚至比他说得更加不堪。 他艰难到替太监做活,不比一般的贵族子弟细皮嫩肉。 彼时孩童掌心细嫩,时常磨破皮,鲜血淋漓,也只能生生忍着。那些卑贱如泥之人以折辱高贵的公子为乐,逼他以奴自称,迫他俯首下跪。 卫敛曾折尽傲骨,胯.下受辱,只为讨那一口饭吃。 为了活下去。 唯有至黑至暗之险地,方能炼出至刚至韧之心境。 后来……这双手握了剑。 剑身染血,杀尽昔日欺辱他之人。 那些人死的悄无声息,无一人知道是他所为。 世人都道,秦昶王,暴虐无道,笑里藏刀,杀人不眨眼。 却不知,公子敛,温润如玉,君子端方―― 亦杀人如麻。 7、杀心 姬越垂目望着模样温顺的青年。他调查过卫敛,自然知道卫敛在楚王宫中自幼过的是什么日子。 但他可不会就这么可笑地信了。 同为王室倾轧里生存下来的人,姬越的心思深不可测。 每个人都有自我保护的方式。有人以行事暴虐令人畏惧,有人则以温和的面具伪装自己。 其实皮下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一样的聪明,一样的心狠。 “楚国怎的那样待你。”姬越怜惜地轻抚上他温润的眉眼,沿着轮廓缓缓向下,“你这样的美人,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 姬越的手修长好看,与舞文弄墨的雅士无异。唯有被触碰的卫敛能感受到他指腹的一点粗糙。 那是双挽过弓,拿过剑,杀过人的手。 卫敛呼吸一屏,身体本能地高度警惕起来。 那只手温柔地抚摸他,如同对情人的爱怜。直到擦过卫敛纤细的脖颈,五指并拢,而后猛地扼住他的喉咙! ……所谓捧在手心,原是这么个捧法。 一般人还真消受不起。 “呃!”卫敛只来得及短促地发出一丝闷哼,便被姬越扼住咽喉,五指蓦然收紧。 ――那一瞬间,卫敛想到至少三种反击的方法。 但他一样都没有用,生生抑制住应对的本能,无动于衷。 任由秦王试探。 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敛。 不是武功高强的卫敛。 卫敛时刻谨记这一点。 秦王疑心重,不会因他只言片语就信了他的话。他必须用这样的方式减轻秦王的疑虑。 卫敛头脑还极为冷静地分析,面色已渐渐苍白。 他挣扎着抓住姬越的手腕,眼里含着一丝茫然不解,艰难问道:“臣……何错之有?” 姬越含笑:“孤想杀你就杀你,需要理由吗?” 暴君杀人,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 昨夜待他温柔缱绻,今朝也能翻脸无情。 ……他甚至没有翻脸。不过是笑着待他好,笑着送他死。 这才是秦王姬越。 沙漏流转,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姬越的手始终不曾松开,似乎是真要杀了卫敛。 卫敛好几次都想直接扭断姬越的手腕,都被他悉数忍下,只是眸光变得凄怆与绝望。 一场无声较量。 就在卫敛真以为自己要死在姬越手中时,一名宫人突然进来:“陛下,该上朝了……啊!”那宫人一见眼前这幅景象,吓得轻呼一声,却又不敢声张,只能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 姬越瞥宫人一眼,突然松了手,将卫敛扔在地上。 卫敛立刻就伏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呼吸着,脖颈上的勒痕极深。 “咳咳……”白衣青年跌在地上,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墨发凌乱铺散开,颇有些楚楚动人。就连宫人听着都升起不忍之色。 “你这样的美人不多,孤舍不得杀你。”姬越半蹲在他身前,轻叹道,“可孤身边也从不留隐患。” 卫敛低低喘着,气息微弱:“那陛下要如何才肯信臣?” 姬越从一个小玉瓶里掏出一颗药丸:“你把这个吃了,孤就信。” 卫敛盯着那枚小小的药丸,唇瓣微抿。 “放心,一时半会儿毒不死人。”姬越悠然道,“这是王室控制暗卫用的毒.药,只要定期服下解药,便安然无恙。而这解药,只有孤有。若孤死了,你只会死得比孤更痛苦。” “你该知道天下想要取孤性命者不计其数。由不得孤留一手,才敢让人靠近。”姬越凤眸上挑,漫不经意中透出些许狠戾,“孤只信人命,不信人心。” 卫敛垂眸,接过药丸毫不犹豫地服下。 姬越见他服下,终于目露满意。 “很好。”姬越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昨夜病重,孤并未碰你。玉容膏就放在床头,还剩一些,将它抹在你颈上即可。孤下朝回来后不想再看到这道痕迹。”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宫人连忙跟上,末了还不着痕迹地扫卫敛方向一眼,甚为惊奇。 近身伺候陛下的李公公昨日领了三十鞭,这会儿还趴在榻上起不来,今天才换了他来当值。谁知一来就见陛下竟是要将昨儿才抱回宫的卫侍君生生掐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宫人唯恐自己也脑袋落地,谁知卫侍君顷刻间便取悦了陛下。这等手段,当真了得。 当然,宫人离得远,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若是得知卫敛是靠受人长期掌控来换取眼前平安,恐怕不会觉得他有多幸运。 秦王与宫人走后,卫敛又在地上坐了片刻,确定寝殿内没有任何人,包括藏在暗处的暗卫后,才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他坐回床上,抹了点药膏涂在脖颈红痕处,眸光清冷讥诮。 秦王果真多疑。卫敛最厌被人掌控,今却是把往后自由全搭上了,实在膈应得慌。 玉容膏效果极好,卫敛脖子上的伤痕一点一点淡去,心中的杀意却一点一点浓起。 他原本并无刺杀秦王的打算。 事实上,在出使秦国前,楚王召见他时,就曾对他提出过这个要求。 卫敛最后一面见到楚王,也是印象中第一次见到父亲。 至于过往,他实在是不记得了。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楚王显然也从未关注过这个排行第七的儿子,见到卫敛时惊为天人。王室公子个个样貌非凡,而卫敛尤其出众。他不光容貌生的好,光凭那份如琢如玉的气度,便胜过整个良城。 可惜悔之晚矣,公子敛是必要送去秦国的了。楚王惋惜之余,还要压榨掉卫敛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孤要你,去刺杀秦王。”楚王命令道。 卫敛只道:“儿臣不会武功,如何刺杀?” 其实他会,并且武功不弱,可这件事楚王不知道。 “我儿生得如此姿容,只要在床笫间勾引住秦王,还怕找不到机会下手吗?”楚王想当然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卫敛静静道:“可是父王,儿臣会死。” 且不说他能不能杀得了。一旦动手,成了,他逃不过秦军的围剿。败了,他还不知要被秦王以何种酷刑处死。 楚王根本没考虑他的死活。 楚王似是悲切地望着他:“敛儿,你为国捐躯,整个大楚都会记住你。” 卫敛定定望他一眼,半晌,终于扬起一个嘲讽的笑:“父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秦王不是你,不会死在男人或女人的肚皮上。” 楚王面色一震,勃然大怒:“放肆!” 卫敛更加讥讽:“先祖几代励精图治,方有如今强楚。而你昏庸好色,远贤亲佞,忌惮护国将军功高震主便诛杀其满门忠良。致使两国交战楚国无人,被人打到家门口,你也只会想着把儿子送到人床上使美人计。卫邦,你于国于家都毫无建树,也配担任这一国之主?” 楚王气得身子颤抖:“逆子!你怎敢直呼孤的名讳!来人呐,将这畜生拖下去――” “斩首还是凌迟?”卫敛不惧反笑,“父王,你可考虑好了。我死了,你还想把哪个儿子送到秦王榻上?” 楚王:“……” 此后,卫敛被送来秦国为质。他本已做好将身殉国的准备,不为腐朽的王室,而为天下一时的太平。 他也没有想过杀秦王。 秦王残暴,与他何干?至少秦王在政治上所做的每项决策都利国利民。卫敛来到秦国,一路所见的秦国郡县皆繁荣富庶,百姓皆安居乐业,夸秦王为明君。 他是六国的阎罗,却是秦国的神明。 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让秦王担任这一人又何妨。 卫敛相当理智。 ……只是,当他认识秦王还不超过十二个时辰,就又是被罚跪、又是被掐脖子,还被喂了毒.药后。 真是抱歉。 他想宰了那个狗皇帝。 8、打探 卫敛给自己上药上到一半,一名宫女便端着托盘进来。 卫敛抬眼望去,宫女脚步一顿,面颊浮起些许绯色。 她屈了一膝,低头道:“公子,这是陛下命婢子给您送来的衣服,请您尽快穿上。” 宫女红着脸垂首,心想,公子敛可真是好看。 床榻之上的青年青丝松散,白色中衣凌乱敞开,锁骨精致又深邃。喉结下一圈的淡淡红痕更显得几分诱人。 面容清丽,气质绝尘,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望过来,谁都避免不了一番脸红心跳。 陛下也好看,可没人敢直视天颜。这位楚国来的公子敛,却一瞧就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君子。 卫敛眼底的冷意瞬息间褪去,温和道:“有劳。” 宫女连忙道:“是婢子分内之事,公子不必客气。” 卫敛颔首,取过托盘上的衣裳。 宫女询问:“公子可要婢子伺候?” 卫敛摇头,宫女便静静侍立一旁。 秦王并未在衣着上苛待他。里头一身素色长袍,外罩一件白狐裘衣,厚实保暖,却并不臃肿,极好地衬出卫敛颀长的身段。 待更衣完毕,卫敛坐铜镜前,执了篦子梳发。他尚未及冠,只以一根玉簪在脑后稍稍定成一个髻,三千青丝垂至腰后。男子本为绝色,肤白胜雪,再略微打扮,直叫一旁等候的宫女看呆了眼。 公子可真好看啊……珠翠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声。 卫敛之美,一眼惊艳,而后愈瞧愈有韵味。 卫敛温笑:“我已是秦王侍君,勿要唤我为公子了。让陛下听见,对你不好。” 珠翠一惊。才发现刚才情不自禁,竟是将内心所想轻声说出了口。 这已算得上失礼。公子敛却不但不怪罪,还提醒她称呼转换,以免她受陛下惩罚。 公子人也真好。 珠翠不觉对卫敛好感大增,更加同情他的处境。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却要给陛下做男宠……真是太凄惨了! 卫敛瞧见珠翠脸上的不忍,眸光轻敛。 不忍便好。这宫女应当是养心殿中常伺候的,了解秦王的一些情况。自己对秦王一无所知,必须从宫人口中撬出点消息,才好决定下一步路该怎么走。 卫敛在秦王宫中是外人。他若贸然询问,对方恐不会多言。他又一穷二白,从楚国带来的东西都归秦国所有,囊中羞涩,无法用银钱打点。 唯有攻心了。 如今三言两语女子其心肠柔软,他才好打探想知道的消息。 “你叫什么名字?”卫敛浅声询问。 珠翠耳根微热:“婢子珠翠。” 诚然她对公子敛并无多余心思,可谁不爱欣赏美人?谁能拒绝美人的问询? “你是养心殿中的宫女,对陛下可有了解?”卫敛又问。 “这……”一牵扯到秦王,珠翠的话又有些迟疑,不便透露。 她们做奴婢的,哪敢妄议主子。尤其是陛下可是个暴君…… 卫敛见状,低垂眼眸,浮起一抹淡淡的哀戚:“我是男儿身,本也有凌云之志,为民之心,不想入了秦王宫……” 他勉强笑了笑,“我已认了命,不再有非分之想。而今只想好好侍奉君王,以求活的安稳。卫敛初来乍到,不知陛下脾性,唯恐触怒龙颜。我死事小,若让陛下迁怒了你们,我九泉之下也心难安。” 珠翠心一颤,只觉眼前人真乃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沦落到这般境地,她又怎么忍心看着人艰难挣扎? 珠翠当即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公子……卫侍君,婢子在养心殿服侍三年,对陛下习惯略知一二。陛下口味挑剔,最爱吃的菜是水晶虾仁饺,不食葱、姜、蒜、花椒……陛下不爱紫色,因着先太后最爱穿紫……” 卫敛听着,将秦王的忌讳和喜好一一记下。 末了,他作揖道:“多谢珠翠姑娘,卫敛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卫侍君折煞婢子了。”珠翠忙侧身避开这一礼,又一福身,“陛下这时辰已下朝,该是要回宫了。婢子告退。” 她想了想,又道:“卫侍君日后有何需要,可以吩咐婢子一声。” 卫敛颔首道谢。 珠翠退下后,卫敛不紧不慢地坐回床上,将剩下的药膏抹完。 等到脖子上的痕迹都消得看不见,秦王的身影出现在宫殿门口。 卫敛放下药膏,起身行礼:“陛下。” 姬越扫了眼卫敛的脖颈,没见到伤痕才应了声:“可。” 卫敛起身,凝望姬越没什么表情的脸:“陛下似乎心情不佳。” 姬越不置可否:“怎么,你也要学着揣测孤的心思?” 上一个妄揣圣意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儿。这会儿还卧榻不起的李福全就是例子。 李福全自幼伴于秦王身侧,尚且领了三十鞭。卫敛不过相识一日,又凭什么以为他会是例外。 卫敛垂眸:“臣不敢。” 他又安静道:“只是陛下的不悦,全都写在脸上。臣就算不猜您心思,也看得出来。” 姬越褪了厚重朝服,眉目在蜀绣金龙墨色长袍映衬下几分妖孽。这张脸甚至是有些艳丽的,只是素来的威严与冷冽将他本身的容貌压了下去。 抛开偏见与杀意,秦王倒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姬越转首望卫敛,唇角微扬:“孤脸上写了什么?” 秦王心思难测。他笑不一定是高兴,也可能是生气。他语气温和不一定是心情好,也可能是想杀人。 伺候他多年的宫人都知道这点,却也从来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卫敛欲言,姬越又云淡风轻道:“你若说错了,舌头便赏给孤养的獒犬罢。” 卫敛:“……” 秦王对他的舌头到底有什么执念。 9、迁宫 卫敛:“还请陛下不治臣妄议朝政之罪。” 姬越:“准。” 卫敛方道:“陛下刚下朝,令您不悦的应是朝中大臣今日所奏之事。据臣所知,秦国朝野上下曾决疣溃痈、卖官鬻爵,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陛下自登基以来,惩奸除恶,推行新政,清理地方腐败,严禁徇私舞弊,方有如今国泰民安之境况,海晏河清之盛景,是为明君。” 姬越不喜不怒:“卫侍君身在楚国,对我大秦倒是了如指掌。” 卫敛施礼:“陛下闻名遐迩,六国谁人不知。” “闻名遐迩?”姬越似笑非笑,“难道不是臭名远扬?孤可是听闻,楚国就连路边三岁小儿都敢携手绕圈,唱着‘亡秦必楚、昶终落幕’的童谣。卫侍君,你是在讽刺孤?” 卫敛立刻跪下:“臣不敢。” “臣只是想,陛下是明君,于国事上断无被诟病之处,此番应为私事。”卫敛镇定道,“君王家事,亦为国事。陛下年已弱冠,后宫尚未立后纳妃,膝下未有子嗣。想来朝臣非议已久。以往陛下将此事压下,而昨夜……陛下将臣带回寝宫,让人以为陛下有此心思,故又旧事重提。今日朝上所议之事,应是奏请陛下广纳家人子充盈后宫。” 姬越凤眸轻挑。 他说的一字不差。 寻常男子二十有一,早已妻妾成群,儿女双全。姬越身为一国之君,反倒后宫无人,甚至因为幼年受太后挟制,谁也不敢信,连太后送来教导人事的宫女都不曾用。 这样下去不成体统。早年他征战四方,而今六国皆已降秦,这件事便不容忽略。 楚国公子敛是秦王后宫第一人。在昨夜之前,谁都当他是一个笑话。可他却被姬越抱进养心殿,歇了一整夜。 当即有消息灵通的老狐狸心思活泛起来,想着陛下尝得情.欲滋味,日后宫中应当会热闹起来,纷纷想着把自家女儿孙女送进来。 才有了今日朝堂上群臣奏请选秀的一幕。 姬越对此毫无兴趣。他自幼生长环境便是行走刀刃,如履薄冰,厌恶生人靠近,亦无心情爱,不想在后宫放一堆莺莺燕燕碍自己的眼。 然秦王是暴君,却非昏君。他残忍诛杀过无数佞臣,今日朝堂上的那些却都是肱骨栋梁,他不能为这点事就惩处,寒了忠臣的心。 是以姬越回来时面无表情。 而卫敛,猜中了全部。 卫敛语罢,殿内一时安静。 姬越淡淡注视跪着的青年,绕着慢慢行了几步:“卫敛,孤喜欢聪明人。” 他又道:“可孤不喜欢过于聪明的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会很累,孤需得时刻提防。相比之下,孤还是更喜欢一名哑巴美人。” 卫敛无言。 秦王这意思,还是要割了他的舌头? 割你大爷的舌头,本公子这就取了你项上狗头。 秦王此人,真是时刻踩着卫敛的杀人底线起舞。 卫敛压下翻涌而起的杀意。 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小不忍则乱大谋。 卫敛不慌不忙道:“一个哑巴,并不能做陛下的挡箭牌。” 群臣逼秦王纳后宫,秦王不愿,双方会一直僵持下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君王子嗣事关社稷。这不是能轻易糊弄过去的事。 秦王是不愿总被此事烦扰的。他耐性不算好,保不齐哪天就发落了哪个大臣,致使君臣离心,这显然不是秦王想看到的局面。 如此,不如假装盛宠卫敛,将他立为靶子。届时秦国群臣都只会怒斥卫敛男色祸国,善妒成性,不许秦王纳美,不会言秦王半句不是。 诚然这会将卫敛置于风口浪尖,可富贵从来都险中求。他是楚人,秦臣对他本就憎恨,多恨一分又何妨? 只要他对秦王还有价值,他在秦国就能过得很好。 姬越定定望他一眼,眼中的轻慢褪去,露出一丝欣赏。 “卫邦怎会把你送来?”姬越诧异,“聪慧通透至此,胜过一百个太子焦。若来日当政的是你,孤或许还能把楚国放在眼里。” 卫焦是楚国王储,李夫人之子,卫敛的三王兄。 卫敛随口道:“他心都是盲的,哪懂慧眼识珠。” 这话不符合他一贯表现出来的温润,倨傲张狂至极。 姬越却听得抚掌大笑,一把将卫敛从地上拉起来:“卫郎真是个妙人,孤喜欢你。” “你原本住在哪儿?……倒也不重要了。即日起,你便搬来养心殿。”姬越下令,“回去收拾东西罢。” 卫敛荣辱不惊,躬身作揖:“谢陛下。” 外头依然在落雪。 出了屋子,才知道殿内有多暖和。卫敛拥紧身上的狐裘,跟着引路的宫人一道回到青竹阁。 宫人对他态度恭敬有加,与以往可谓是天壤之别。 拜高踩低,不外如是。楚国如此,秦国亦如此。 等行至青竹阁门外,卫敛嘱咐:“你们在此等候。” 宫人们道:“诺。” 卫敛一个人进了屋,发觉屋内已经大变样了。 室内暖烘烘的,各处都摆上精致名贵的陈设。一个个锦盒堆放在桌上,红绸散开,里头都是些金银玉器,都是些好玩意儿。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陌生的宫人面孔,见了他便齐声行礼:“见过卫侍君。” 卫敛淡定道:“你们先都退下。长生长寿留下。” 宫人们一福身,鱼贯而出。 卫敛心中有数,还是问道:“怎么回事?” 长寿立刻迎上来:“公子您可算回来了!您昨儿到底去哪儿了,怎么一夜没回来?倒是半夜的时候内务府的人来了,内务府总管亲自来的!给咱们送了炭火,还把这青竹阁都翻新了一遍,送来好多东西,还有伺候的宫人。奴还没见过内务府总管笑成那样呢……” 长生倒一直沉默着。 卫敛轻笑:“不过是见我入了秦王的眼,便连夜补偿,怕我秋后算账,又或是秦王来了我这儿觉着寒碜,发落他们罢了。” 长寿一愣:“公子您说什么?秦,秦王?” 长生低喝:“公子常说你是个傻的你还不信,除了秦王,还有谁能让内务府那群狗眼看人低的态度大变样?!公子……”他凝重而悲哀道,“您真的……承了秦王的宠吗?” “不曾。只是日后要陪着秦王演场戏。”卫敛云淡风轻地一笑,“东西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好日子要来了。” 10、试毒 当夜,卫敛搬入养心殿。 在以往,这是王后都没有的殊荣。王后居于椒房殿,长占君王初一十五。平日君王召幸妃妾,通常都是乘辇去后妃寝宫。有将后妃接到养心殿的,也都是子时一过,便要将人送回去。 更得盛宠的,能被允许留到天亮,伺候君王更衣临朝,接着还是得打道回府。养心殿是天子之所,卧龙之处,真正的主人永远只有一个。 可瞧卫敛的架势,竟是有在此长住的意思。这显然是陛下的命令。 本朝后宫无后无妃,连个和卫敛相争的人都没有。 落在旁人眼里,卫敛这是走了大运。有了陛下的恩宠,荣华富贵权势地位,还不都是唾手可得? 原本质子在秦宫就是个卑贱如泥人人可踩一脚的主儿,一朝飞上枝头,有人艳羡,有人嫉妒。不少宫人酸溜溜暗想,伴君如伴虎,那位今天风风光光住进去,明天指不定就脑袋落地滚出来。 外人如何作想,卫敛都不知晓,纵使知晓也不会在意。 养心殿里很暖和,膳食很丰盛,被褥很厚实,卫敛很满意。 至于秦王?那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借着扶摇直上的青云梯,让他过好日子的工具人罢了。 君王之爱,谁蠢谁求,卫敛可不要。他这人务实得很,从始至终求的都是荣华富贵,对情情爱爱没有半点兴趣。 这点秦王亦是如此,所以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成为良好的合作伙伴。 此刻,卫敛在伺候这位合作伙伴用膳。 晚间养心殿传膳,很快便有宫女端着一道道美味佳肴鱼贯而入,摆上木桌。 吉祥如意糕,玛瑙糖醋鱼,八宝玲珑燕翅,翡翠绿豆卷……再普普通通的菜式,入了宫廷,也得起上镶金戴玉的名字,方显得皇家贵气。 落在姬越眼里不过尔尔,可对于一连啃了半个月馒头咸菜,昨晚还直接饿了一顿的卫敛来说――他想立刻掀翻秦王自己坐上餐桌,风卷残云,扫荡一空。 可是不能。 按照规矩,卫敛不仅不能用膳,还得侍立在秦王身侧,替他布菜。 狗,皇,帝。 卫敛温顺地低下眉目,站在秦王身边,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落一丝到那些丰盛的饭菜上。 浓汤鲜美,还腾腾冒着热气。一桌子的菜品琳琅满目,饭香扑鼻。 内侍用银针一道道试毒,一旁还有试吃太监静候待命。卫敛掀了掀眼皮,心道这天下多的是银针试不出的毒,也多的是不立时发作也能毙命的药。 任何君王都惜命,可夺人性命的手段防不胜防。只要卫敛愿意,他甚至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下毒。 卫敛曾机缘巧合下得一高人倾囊相授,会医,会毒,会武,可论兵法谋略,可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甚至略懂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 便是师傅也惊叹他乃天资过人,惊才绝艳之辈。 卫敛亦懂得收拢人心,培植羽翼。当初楚王忌惮功高震主而灭护国将军满门,是卫敛瞒天过海,以一窝死囚易容替代,救下将军满门。 楚王收回的那块虎符是假的。真的那块还在护国将军手中,听命于卫敛。 师傅是可窥天机的高人,曾为他算过一卦,断言他命格极贵,却需得在及冠前韬光养晦,否则便有亡命之相。 而今他十九,距弱冠还差一年。 再忍一年。他要么骗到解药摆脱秦王掣肘,假死离开秦国,天下任他逍遥。要么索性一刀宰了这狗皇帝,自己做天下的主人。 当下苦恼的,却还是身上的毒。 被人牵制的滋味并不好。卫敛在服下药丸时便留了心眼,抠下一点粉末藏于指缝中,想自己研制出解药。然而到底是王室控制暗卫的手段,不是那么好解的。卫敛并无眉目。 他眼下还得沉住气。 这亡命之相,总不能是折在这毒.药上罢? 银针试完,并未显出异状。卫敛扫一眼便知,这桌饭菜并无问题。 试吃太监准备执筷时,卫敛突然出声道:“陛下,臣来试吃罢。” 他语气说得温和,却惊了一殿的人。 ……居然还有上赶着送死的? 谁不知道秦王招人恨,他们陛下排在七国暗杀名单之首,很受刺客青睐。 试吃太监就是个高危职业,隔三差五就要换人,因为前任已经死了。 宫人们看卫敛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傻子,还在想这么好看的一个公子,怎么年纪轻轻脑袋就不太灵光。 唯有试吃太监看他像个救星。 ……或者说像个替死鬼。 姬越“哦”了一声:“你可知,这试吃实为试毒?” 卫敛道:“臣知。” “你不怕死?” “为陛下赴死,是臣之幸。”这话秦王信不信不知道,反正卫敛自己是不信的。 姬越微笑,心道孤信你个鬼。 你就是想吃东西。 当孤看不出你盯着那道玛瑙糖醋鱼很久了么? “孤怎么舍得让卫郎冒险。”姬越道,“卫郎一道坐下罢,陪孤一起用膳。” 卫敛嘴上说着“臣不敢”,坐下的速度倒是很快。 也不说什么试毒了。他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吃饭。 不然等伺候完秦王用膳,他自己再用那点残羹冷炙,他把自己整到养心殿的意义是什么? 姬越见他坐得干脆,眸中划过一丝兴味,很快了无踪迹。 只是不着痕迹地勾了唇。 试毒的工序还是没省。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试吃完,回头发现自己命还在,才大松一口气。 谁不惜命呢?上至君王,下至奴婢,都想要好好活着。 卫敛也是一样。 楚国王族用膳有“食不过三箸”的规矩,无论什么菜式都不得动用超过三筷,不得展露喜好,为防被有心人利用。 但秦国没这样的规矩。 他们没忘记需要演戏,通过这些宫人之口传到大臣耳中。 他们同坐一桌,秦王对他言辞宠溺,不时给他夹一块玛瑙糖醋鱼:“卫郎太过瘦削,多吃点鱼补补身体。” 卫敛也把一个水晶虾仁饺放到秦王碗里,柔声道:“陛下也多用些。” 这一切都被养心殿中伺候的宫人看在眼里,传到外头,便是公子敛如何得圣宠了。 他离妖妃就差一个直接坐秦王膝上嘴对嘴喂饭的距离。 不过卫敛自问还做不到那程度。他和秦王那都是表面功夫,看起来互相喂饭恩恩爱爱,实际上用的都是公筷。 他们都嫌弃对方的口水。 卫敛也不敢胡乱夹菜送到秦王碗里,免得触了霉头。 珠翠诚不欺他,秦王的口味挑剔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何止是不食葱姜蒜,酸咸苦辣,荤腥油腻,清汤寡水,他一样都碰不得。但凡味道浓淡一分,那是打死都咽不下去。 得亏他是秦王。若是个寻常百姓,迟早饿死。 秦王口味奇特。除了水晶虾仁饺,竟然还爱吃甜糕。尤其是那种软乎乎的、甜腻腻的、做成小白兔模样的糕点。 谁能想到赫赫有名阴晴不定的暴君,是个吃甜糕就能开心起来的青年。 姬越吃的一本满足,卫敛看的面无表情。 古往今来,但凡被冠以暴君之名的,哪个不是骄奢淫逸,酒池肉林,甚至有生吞人肉的荒谬传言? 这位呢,更荒谬。 不仅爱吃甜糕,还非要吃长得可爱的。 真丢暴君界的脸。 11、沐浴 待用膳完毕,宫女撤下一桌残羹冷炙。卫敛用白色锦帕擦拭唇瓣,动作斯文优雅。 冬季日短夜长,外头天光已暗,月色朦胧。 寒意袭人。 卫敛从养心殿出来时差点被夜里的温度给逼退回去,姬越及时牵住他冰凉的手,将掌心热意传递过来。 当着随侍宫人的面,姬越对他嘘寒问暖:“冷就抓住孤的手。” 卫敛抿唇一笑,低头似是羞赧。 两人气氛融洽。 入夜后姬越会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若朝中无大事,批上小半个时辰即可;政务繁忙时,挑灯夜读至天明也是有的。 往日有内侍在一旁研墨,而今自是由卫敛这个新上任的“男宠”红袖添香了。 御书房与养心殿离得不远,绕过几段九曲回廊,推开门,里头便是一阵暖风。 姬越留了卫敛在身边,还有四名伺候的宫人。 姬越早些年太过励精图治,如今六国皆以秦为尊,四海之内太平盛世,又无天灾,以至于朝臣们都闲得慌。 就比如此刻姬越书案上堆的,不是各地民生概况,也不是国家军事布防,而是一摞美人画卷。 不用想都知道是那帮想要他纳后宫想疯的大臣干的。 姬越打开一副,随意扫了眼,就将那一摞画卷一股脑儿全丢给卫敛:“挑出比你好看的再呈给孤。” 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得了他的眼的。平平无奇之辈,姬越看一眼都嫌多余。 卫敛道:“诺。”随即接过画卷,一幅幅认真看了过去。 一炷香后,卫敛将画卷都安放回去,语气谦逊有礼:“臣挑不出。” 姬越玩味:“这意思是,你最好看?” 卫敛顿了顿,更谦逊道:“是。” 姬越眸光微动,眼角薄薄的褶上挑,带出几分笑意。 这人怎么就能以一副谦谦君子之态说尽狂傲放肆之言。 他真是……喜欢的紧。 姬越将那些画卷尽数扫落于地,让桌面空出一片位置。画轴哗啦啦落地,声音不小,屋内四名宫人以为秦王动怒,吓得立马跪下。 唯有卫敛面色淡然。 姬越拉过卫敛的手腕,将其抱到面前的空桌上,语气极宠:“那孤不要她们了,孤只要你可好?” 卫敛:啧,好大一口锅。 屋内跪伏着的四名宫人可不是聋子。卫敛已经可以预见到他被秦臣指着鼻子骂祸国殃民的景象了。 卫敛垂眸笑:“好啊。” 姬越修长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倾身过来,似是在亲吻。 四名跪着的宫人战战兢兢,把头埋得更深,根本不敢往上方瞟一眼。 陛下对卫侍君真是宠爱……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 只有卫敛听到姬越停在他唇边,一声极低的赞许:“演得不错。” 卫敛喘了声,做出被亲吻后呼吸不稳的模样,央求道:“陛下……臣,臣喘不过气了。” 他卫敛呢,貌是人间第一色,戏乃七国第一流。 他不介意在秦王面前展现出自己会演戏的模样。面具一层复一层,总归都不是真的。 卫敛便是如此,再装出一副恭谨谦卑的模样,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傲慢张狂。他不是不可以尽数收敛,只是不愿。 适当伪装有利于平安活下去,装得太憋屈,苦的是自己。 卫敛不想吃苦。 姬越轻笑了两声,笑声极为好听。 他低语:“卫郎,孤想把你的面皮都扒下来。看看你里头到底是什么样子。” 卫敛不动声色道:“一副想活下去的软骨头罢了。” 姬越挑眉,对四名跪伏在地的宫人命令:“都退下。” 宫人连忙应诺。 退出去合上门的瞬间,门缝里可以看到陛下迫不及待地褪去卫侍君的衣裳,将人压在书桌上。 陛下竟是打算在御书房就幸卫侍君么? 最后掩门的宫女红着脸,将大门紧闭。 大门一闭,姬越瞬间就离卫敛远了些。 卫敛不紧不慢地将外衣重新穿上拢好,甚至还将桌上摆放凌乱的笔墨纸砚也一一整理好。 姬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等卫敛开始收拾地上的画卷时,姬越才道:“孤瞧卫郎,却是一副硬骨头。” 卫敛捡画的动作一顿。 “他们都怕孤。”姬越慢条斯理道,“可你不怕。” 装得再像,他都没有在青年身上感受到一丝真正的畏惧。 青年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卫敛抬头,望他不语。 青年半跪在地上,微微仰头。烛光明灭下的眼眸静得犹如一汪深潭,又似清泉澄澈动人。 良久,他说:“陛下,君王令人生畏,夫君不会。” 姬越知道他在睁眼说瞎话。 可他心情莫名就因这句瞎话变得很好。 公子敛,卫敛。 当真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物。 今日要处理的政务不多,从御书房出来,便该沐浴就寝。 汤泉宫不止一座池子,卫敛没有跟人共浴的爱好,显然姬越也没有。 都是防心极重的人,怎么肯就此坦诚相待。 似秦王这样谨慎之人,沐浴从不让人在旁伺候,是以汤泉宫内唯有姬越、卫敛二人。 卫敛极有眼色道:“臣去另一侧。” 汤泉宫内池子多的是,卫敛特意绕到最远的一处。隔着数道屏风,无论如何也听不见秦王那边的动静。 秦王不喜与人过分亲近,他又何尝不是。 卫敛不能让秦王等他,是以速度很快。等他回来,姬越也已沐浴完毕。他刚出浴穿上中衣,一头墨发散落着,脸庞淌着水滴滑入领口,透着丝慵懒,明艳又妖冶。 卫敛见了,觉得秦王本身也担得起“男色祸国”这四个字。 姬越抬首:“过来。” 卫敛听话地走过去。 “再等一会儿。” 卫敛颔首,没有问是在等什么。 他心里清楚――在池子里做那事儿,总归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卫敛低着头数时间,等时间差不多了,姬越突然打横抱起他,在他耳畔低言:“知道待会儿该怎么演?” 卫敛被汤池热气蒸腾得耳根泛红,勾住秦王的脖颈,埋在他怀里轻声:“臣明白。” 等汤泉宫大门一开,守在外头的宫人就看到这么一副景象。 他们的王抱着羸弱的青年,目视前方,神色平静。 青年把脸埋在王怀里,看不清容色,只是从脖颈到耳根都泛起淡淡的潮红。 分明并未展露什么,场面却旖旎又绮艳,引得众人遐思。 陛下刚刚和卫侍君在里面待了这么久…… 瞧这样子,这鸳鸯浴洗的怕是有够香艳,竟让卫侍君都走不动路,需要让陛下亲自抱出来。 其中一名宫女更是面红耳赤。 她叫珠玉,正是之前御书房走在最后掩门的那位。 陛下在御书房便已幸过卫侍君,如今池子里又幸了一回…… 太刺激了,她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宫里的小姐妹! 12、彤史 姬越将卫敛抱回寝宫,安放到榻上,而后坐在床边脱自己的鞋履。 室内熏着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很是安神。龙床很大,容纳五六人绰绰有余。卫敛不着痕迹地挪到里头,顺手扯过被子卷住自己。 待姬越回头,就看见他和青年中间空出的一大段距离:“……” 很好。对方很自觉。 对于领地意识极强的秦王而言,他确实不喜欢与人过分亲近。昨夜青年生病,下意识寻找热源依偎着他是没办法的事。今天卫敛清醒了,自然懂得分出一条楚河汉界。 ……可还是有点微妙的不悦。 姬越不清楚自己这份不悦从何而来,也许是从来只有他嫌弃别人的份,不允许别人对他避之不及。 姬越拉下帷幔,俯视卫敛:“你把被子卷走,让孤盖什么?” 卫敛呆了一下,慢慢松开被褥,恋恋不舍地扔给他一角。 姬越毫不客气地把被子全部拿走。 他是秦王,断没有跟人分享的道理。 昨晚那是不跟病人计较。 卫敛很乖巧地跪坐着:“陛下,能分臣一点吗?” 姬越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故意刁难:“不能。” 卫敛想了想:“那还能加一床被褥吗?” 姬越强调:“不――能。” 卫敛:“?” 这不是秦王。这个不知道在生什么闷气的幼稚鬼是谁? 姬越余光瞥了他一眼,自己盖好被子,翻了个身背对他,竟是不打算管他了。 卫敛着一身单薄的中衣,在夜里瑟瑟发抖。 ……那倒没有。屋内烧着地龙,暖和得很。可到底外头是深冬寒夜,不盖被子睡一晚肯定要再着凉。 卫敛思索一瞬,二话不说,扑上前去抢秦王的被子。 卫敛扑过来的一瞬间姬越便察觉到。他这般谨慎之人岂会轻易把后背毫不设防地留给对方。时刻防备已成了习惯,几乎是在立刻就要反手扼住卫敛的咽喉。 卫敛的声音却更快:“陛下不给,就恕臣自个儿来抢了。” 姬越手一顿,卫敛顺势就抢过去一半的被子。 姬越凤眸微敛:“卫敛,你不要命了么?” 从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 卫敛抱着被子,言辞恳切:“臣昨夜风寒未愈,今夜若再受冻,恐病气过给陛下,臣万死难辞其咎。便是为了陛下周全,臣也得顾好自己的身体。” 他抬眼真诚道:“臣都是为您着想啊。” 姬越:“……” 孤信了你的邪。 姬越:“松手。” 卫敛:“陛下……” 姬越:“孤不听。” 卫敛死活不松手,姬越耐心耗尽,便自己动手抢。 一个死死抱着被褥,一个非要把被褥抢回来。两个弱冠青年生生如垂髫小儿一般,纠缠在一起你争我夺,谁也不让。 姬越快被这胆大包天的卫敛气笑了。 ――其实姬越若真生气,直接叫了人拖卫敛出去杖毙也是行的。 秦王不曾动真怒。 卫敛底线拿捏的很好,他向来懂得如何保全自己。 最后还是卫敛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略逊一筹,被姬越从怀里抢走被子,结束了这场被褥争夺战。 姬越也没刹住,他未料卫敛突然松手,仍在使力,卫敛便也随着惯性被他拉了过来。 同被子一起滚入他怀里。 两人身子皆是一顿。 卫敛搭着姬越的肩膀正要起身,帐外突然传来一道女声:“下官拜见陛下。” 卫敛顿时不动了,沉下身子,安静地窝在姬越怀中。 姬越冷声:“你是何人?无召焉敢擅入寝宫?” 女子忙道:“回陛下,下官是彤史女官。” 彤史女官,负责记录帝王云雨之事。 她们的职责便是记住所有后妃的生辰、喜好、信期,在帝王召幸妃嫔时在帐外以朱笔记录,包括事后是赐药还是准许孕育子嗣,以确保龙裔血脉纯正。 这样哪个妃子怀了孕,只要按着月份照彤史一查,就知道对不对的上了。 先王好色,后宫姬妾无数,常能夜御数女,十个彤史女官也忙不过来,甚至还有一位女官在帐外记着记着,被先王拉上床幸了…… 到了秦昶王这代,却是清心寡欲,后宫一个也没有,彤史女官集体失业。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却还是个男人。 男人又不会怀孕,彤史女官也不知道她过来干嘛。反正按照惯例就得来一趟。 她也很迷茫。 卫敛手指抓紧了姬越的肩膀,似是羞于见人。 彤史女官在外只能看到帐内两道交叠的模糊人影,青年应当是伏在陛下怀中,兴许正在承宠…… 人家进行到一半被她打扰,彤史女官也挺不好意思的。 卫敛见人还站在外头,呜咽了一声:“陛下……” 这一声又软又媚。莫说秦王,就连隔着一道帘幔的彤史女官都听酥了。 卫侍君可真是个尤物啊。她想。 姬越低斥:“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滚!” 彤史女官硬着头皮道:“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卫敛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颤抖:“您先出去罢……” 不知道是对她说还是对陛下说。 彤史女官思索了一下,对她的话,卫侍君没必要用“您”这个敬称。 如果是对陛下…… 出去?出哪儿去? 彤史女官一个激灵,不敢细想下去。 姬越也没想到卫敛还会即兴发挥,却也配合。 “彤史女官之责是保证皇嗣血脉纯粹。你能让卫郎怀有龙嗣,便继续留下来履行你的职责。”姬越淡声。 彤史女官:“……” 彤史女官捏了把汗:“下官告退。”然后立刻溜之大吉。 在即将出门的时候,她隐约又听到青年一两声压抑的低喘。 彤史女官面不改色,只是脚步更加加快几分。 帐内。 姬越面无表情:“行了。” 卫敛立刻放开他,向后挪了些位置,恭恭敬敬道:“臣失礼了。” 姬越冷笑:“你还知道失礼?孤看你眼中就没有礼法。” 卫敛跪好任嘲,一副听君处置的模样。 “以为演得卖力,就能让孤不追究你刚才的大逆不道?”姬越还在数落,“你想得未免也……你干什么?” 卫敛赤足下床:“臣没有被褥,夜里定然着凉。不能把病气传给陛下,还是去软榻上睡好了。” 软榻不比龙床,睡着束手束脚,更重要的是摆在外室,夜里并没有烧炭火,十足的冷。 姬越语气一沉:“回来!” “就在这屋子,哪也不许去。” 卫敛停下脚步,转身委屈道:“可……睡地上也太硬了。” 姬越:“……” 姬越冷漠:“睡床上。” 卫敛担忧:“可病气――” 姬越把被子劈头盖脸砸过来:“孤分你!” 卫敛将被子接了个满怀,听着秦王气急败坏中暗藏的别扭,唇角轻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13、断袖 半个时辰前,姬越还坚定不移地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半个时辰后,姬越凝眉望着沉睡中的青年背影,思考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冲动地把人叫回来。 如此放肆,简直不把孤放在眼里。 就该冻死他。 姬越扯过被子,不忿地想。 睡着了看你还怎么跟孤抢。 卫敛确实没再和姬越抢。 他阖着眼,一副倦容,呼吸均匀绵长。 青年对里侧卧着,一手枕着脑袋,梦中蹙着眉头,身体微微蜷缩。 被子被姬越卷走,他大半身子都露在外头,衬着缩成一团的姿势,更显单薄。 姬越清楚,这是人在不安状态下会有的表现。 公子敛初来异国,头上随时悬着一把刀,又得与他这个凶名在外的暴君周旋,怎么可能真正放松。 你也有怕的时候。 姬越一边嗤笑,一边将被子重重扔回卫敛身上,将人盖得严严实实。 他掀开帘子,冲床头燃着的蜡烛吹了一口。 室内顿时一片昏暗。 姬越这才躺下来,抓过被子另一端,闭上眼睛。 他其实并不排斥卫敛。 如果有一个人,他是世上唯一靠近你不带杀意,拥抱你无所畏惧,把你当作寻常,与你嬉闹玩耍。 你怎么舍得推开他。 在静谧与黑暗里,本该熟睡的卫敛争开双眸,眼中一片清明。 他攥了攥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抓出几道褶皱。 良久才再次阖目。 一夜酣眠。 天色黛青泛起微亮,一连落了几日的雪终于歇了一口气,云层后透出几缕日光。 养心殿院子里,几名宫女正在扫雪。其中一个干完活,拄着扫帚,对另外两人招了招手。 “珠琅珠色,过来过来,跟你们说件事儿。”珠玉一脸神秘。 珠琅和珠色相视一眼,围上前来。珠色好奇道:“什么事呀?” 宫里的日子无聊。若有什么八卦,她们都是很乐意听的。 珠玉四下张望了眼,将手掌抵在唇边小声道:“这事儿我憋了一夜,必须得跟你们讲。青竹阁过来那位呀,可是得宠了!” 珠色噗嗤一笑:“珠玉,这消息宫中人人都知道。陛下不宠那位还能把人接到这儿?你这不是废话么!”她露出些兴意阑珊的表情来。 珠玉急道:“哎呀不是!我昨夜在御书房伺候,大臣们送来一摞美人画卷,陛下让卫侍君挑,卫侍君说他挑不出,那些美人都没他好看。你们猜陛下怎么着?” 珠色惊讶:“这么大胆?陛下罚他了?” “哪里呀!陛下不仅没生气,还说只要他一个,还,还――”珠玉说到这儿颇为羞人,“还将卫侍君就放在那堆放奏折的桌上幸了!” 这话就牵扯到床笫之事,几个未经人事的宫女一呆,又是羞臊,又是好奇。 珠色年纪轻些,胆子也大,追着问:“这如何得知?当着你们的面?” “羞煞人也!我等自是被陛下屏退了,可我是走后头那关门的,门缝里看过去……真的,我亲眼瞧见的!”珠玉压低声音,“后来汤泉宫里陛下在池子里又……哎呀,羞死人了。” 珠琅听着,欲言又止。 珠色半信半疑:“真的假的?不过说真的,卫侍君生的那模样,我见了也喜欢。” “嘘!”珠玉赶紧捂她的嘴,“那可是陛下的人。” 珠色笑着躲开:“怕什么?这院子里没别人。” “应该是真的。”珠琅性情温婉,还未语脸就先红了大半,“实话说罢,昨晚我守夜,撞见彤史女官匆匆忙忙从里头出来,瞧那样子,应是撞见陛下和卫侍君正行好事呢……而且……”她突然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珠玉珠色都催道:“而且什么呀?你别卖关子!” 珠琅索性一口气说下去:“而且今早我听珠月姐姐说,她进去伺候陛下更衣时卫侍君还在床上睡着,陛下专程吩咐不要吵醒他。许是,许是昨夜累着了。” 三名宫女一时都有些静默。 珠色小声道:“一日承三回皇恩,卫侍君他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这般不分场合、不分昼夜的宠幸,陛下可真是……厉害了。 卫侍君也挺厉害的。 “你们不干活在这儿聊什么呢?”珠翠一进院子就见三名宫女围在一起,面红耳赤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三人忙一字排开:“珠翠姐姐。” 珠翠是养心殿中的大宫女,比她们要高一等,她们自然不敢在她面前嚼舌根。 珠翠觑她们一眼:“都散了。” “……诺。” 三名宫女又各自分开,清理院子里的雪。珠翠回身望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摇头轻叹。 公子确实是承了宠。可只要一想到那光风霁月的人物要受此折辱,她便觉得惋惜。 宫中没有秘密,秦王宠卫敛宠得高调,不过半日便传扬开来。 瞧这趋势,迟早能传到宫外。 卫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姬越下朝回来的时候,就见青年已穿好衣裳,慵懒斜倚在软榻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捧着书卷,垂目凝神,眉眼认真。 姬越问:“看的什么书?” 卫敛眼皮也不抬,信手翻过一页:“圣贤书。” 他这回连礼也不行了。 胆子愈发大了。 姬越也不多问,上前直接抽走卫敛手里的书。 卫敛手中一空,略略抬了眼。 姬越低头一看,入目便是两道白花花的人影叠在一起,四肢纠缠,行着鱼水之欢。 姬越手一抖,把那书卷立时扔在地上,顿觉污了眼。 他难以置信道:“……你管这东西叫圣贤书?!” 卫敛悠然道:“彤史女官今儿特意送了这男子之间的春宫秘戏图给臣,让臣好好学着点,才好服侍陛下更尽心些。” 他突然严肃:“臣认真抱着求知心态在学,怎么就不是圣贤书了?” 卫敛眉眼一弯:“陛下,你耳朵怎么红了?” 姬越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耳朵,温度正常的很,不红也不烫。 他惯会掩饰情绪,怎么会轻易外露。 姬越咬牙:“你耍孤?” 卫敛靠在榻上,笑得清朗开怀:“哈哈哈哈哈,陛下如此作态,莫不是从未尝过这滋味儿?” 寻常贵族家,男子十三四岁就有负责教导人事的婢女,更何况王室。 “怎么,难道你尝过?”姬越反问,心中却不抱期望。 ……他也不知道他在期望什么,又或是不希望什么。 卫敛应当是有过的。 他是楚国公子,十三四岁时已经被颜妃收养,会有宫女教他人事。 只要一想到青年曾和另一个女子翻云覆雨过,姬越就有点……不是有点,是很不愉快。 他思来想去,觉得卫敛现在名义上好歹是他的人。他的东西绝不许别人染指,就算是在属于他以前。 秦王便是如此霸道。 谁知卫敛止了笑,说:“不曾。” 这回答叫姬越一怔。 “为何不曾?” 他是因为对太后送来的人不放心,卫敛呢? 卫敛坦然道:“因为臣是个断袖啊。” 卫敛没有喜欢过人,可他天生就喜欢男子,这点他自己最清楚。 姬越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你最好别喜欢孤。” 合作伙伴什么的,扯上感情就最麻烦了。 被感情牵扯的人,总是会失去理智。而姬越从来都理智至上。 卫敛挑眉:“这话该是臣对陛下说。陛下可千万别喜欢上臣才是。” 姬越立刻否决:“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 “是吗?”卫敛勾唇,“那陛下为何从方才臣说自己不曾破身且是个断袖之时,嘴角的笑就没下来过?” 姬越一顿,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一直笑着的。 不是以往那种毫无意义的笑。 ……是不自觉的开心。 姬越立刻将唇角压平,试图转移话题:“你未免太过放肆,见了孤至今也不行礼。” 卫敛很顺从道:“参见陛下。” 他就只是嘴上说了句,身体压根没动弹过。 卫敛从来都不喜欢跪来跪去。第一日他和秦王完全陌生,不得已才跪了许久。如今只要一点点和秦王把关系混熟,秦王不会追究他偶尔的失礼。 姬越打量他:“卫敛,你初时还一副君子之相,这才三日,便显出狐狸尾巴了?” “臣天性如此,不敢欺瞒。”卫敛有礼道,“初时不曾见您,有所拘谨,而今与您相处,有所了解,自是无畏。” 姬越凝眸:“李福全在孤身旁十二载,都不敢说了解孤。你怎么敢。” “卫敛,孤真不知你的底气何来。可别再说把孤当夫君这种蠢话,孤不想听到第二次。”姬越淡声,包含危险的警告。 卫敛一顿,道:“那臣说实话。” 他倏然起身下榻,目视窗外,语气疏狂:“这天下多的是穷凶极恶之徒,忘恩负义之辈,利欲熏心之人,卑鄙龌龊之流。” 容色极盛的美人转身,含笑凝望年轻的君王。院内是大片的积雪,裹着冬日的寒冷席卷而来,被尽数挡在窗外。 窗内是冰肌玉骨、风华无双的公子,立在窗前,眉目清冷,般般入画。 他字字珠玑。 “人心至恶,你一样不占,我何惧之有?” 14、丹青 身为秦王,姬越听过无数溢美之词。或祝他千秋万岁,或颂他万古流芳。真情假意,恭维虚礼,姬越从不在意。 他未曾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一句简简单单的话给拨动了心弦。 ――人心至恶,你一样不占,我何惧之有? 秦王要的从来不是赞美。 是无惧。 这才是他一直想要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姬越望着卫敛,神色莫测。青年白衣翩然,任他打量。 半晌,姬越方缓声道:“孤草菅人命拔人口舌,此乃穷凶极恶。太后扶孤上位而孤灭其满门,此乃忘恩负义。孤为开疆拓土不惜铸就尸山血海,此乃利欲熏心。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此乃卑鄙龌龊。” 他倏而轻笑:“卫郎所言人间至恶,孤样样齐全。天下人皆惧孤,你如何敢说孤一样不占?” 卫敛毫不犹豫地接话:“宫人以下犯上口出恶言,该杀。太后把持朝政目无王法,该诛。六国群狼环伺蠢蠢欲动,该战。君王行事从来只问结果,该办。” “陛下所作所为,皆是为君之道。世人以圣人标准要求君王,殊不知乱世中妄求以和为贵,终将被群狼吞噬瓜分殆尽。或为暴君,或为亡国之君,您没得选择,天下人也不会懂。” 他这一番对答如流,几乎不假思索。姬越讶然一瞬,轻声道:“可你懂。” 姬越明眸忽而生出几分光彩,微微浅笑:“卫敛,孤对你可真是相见恨晚。” “陛下谬赞。” “真该让那些大臣见见何为真正的美人。孤得让他们心服口服,那些庸脂俗粉如何及得上你。孤去传宫廷画师……不,等闲画师何以描绘出你的风骨?”姬越对于看上的人从不掩饰自己的青睐,他快步走到书案旁,铺陈纸笔,“孤亲自为你作一幅。” “陛下要为臣画像?” “那是自然。” “可臣听闻,陛下从不画人像。”卫敛眸光微烁。 秦王有暴君之称,不代表他不懂风雅。琴棋书画是每个贵族子弟的必修课。 秦王自小便聪颖过人,一手丹青出神入化,造诣极深,八岁为先王所作的《祝寿图》便名扬天下。也是因那一幅画,让先王注意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孩子,对他加以关注。 秦王画技高超,山水写意,花鸟虫鱼,都炉火纯青。 可众所周知,秦王从不画人像。 传言他是不擅此道方扬长避短,然也终究只是传言。 “那是无人配得上。”姬越落笔,动作行云流水,“从来画皮难画骨,美人在骨不在皮。孤对画人皮没兴趣,只有卫郎这样皮相骨相兼备的美人才配孤下笔。” 这已是极高的赞誉。 卫敛立在窗前,直到姬越停笔,才问了一句:“画好了?” “好了。”姬越搁下画笔,“你过来看看。” 卫敛便过来,掠过一眼,心中暗道,好技艺。 他精通琴棋书画,丹青一道自是不差,瞧一眼便知,秦王哪里是不擅长人像,那分明是最为擅长。 卫敛是站在窗前,秦王却将他画在雪中,身后是黑瓦上覆满白雪的重重宫阙。他站在一颗红梅树下,拥着雪白狐裘,抬眸轻笑,眉目传神。 “果真惟妙惟肖。”卫敛看了半晌,眉眼一弯。 “卫郎不如再题个字。”姬越道。 卫敛略一思忖,执起狼毫,在宣纸上题了一个“国”字。 笔锋内敛,暗含疏狂,游云惊龙。 字迹漂亮,一如其人,温润如玉之下藏的是一副轻狂傲骨。 姬越心中先是赞叹了一声,又有些无趣,料想卫敛题的会是“国泰民安”之类的吉利话。 谁知又一次出乎意料。 卫敛题了八个字。 风华绝代,国士无双。 姬越眼角一抽。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八个字没毛病,很衬卫敛。可一想到这八个字是卫敛自己题的…… 姬越就有点想笑。 公子敛似乎有些许自恋。 可姬越却又喜欢这样的作态。在他跟前虚与委蛇的人太多,多到看的厌倦。卫敛如此率性妄为,他反倒觉得真实可爱。 大抵是因人而异。他眼下看卫敛正欢喜,对卫敛的容忍度也就很高。若是换个生人直接凑到秦王跟前大言不惭说什么“我国士无双”,姬越绝对温和一笑,然后把人拖出去斩了。 “风华绝代,国士无双。”姬越念了出来,声音里蕴含了难掩的笑意,“卫郎,你很是狂妄。” “臣既然配得上陛下亲手作画,自然也配得上如此评价。”卫敛面不改色。 “好!”姬越拊掌,“孤喜欢你这份狂妄。” 卫敛但笑不语。 他算是明白了。秦王不喜欢人在他面前过于张扬,那会因嚣张自大被杀;也不喜欢过于内敛,那会因木讷无趣被厌;不喜欢对他毕恭毕敬没有温度,也不喜欢对他没大没小失了分寸。 似卫敛这样把握着一个精准的度,恭谨温敛中偶尔放肆,知书达理完耍些性子,才会让秦王感到新奇而舍不得杀他。 卫敛如今对待秦王的态度看似随意自在,其实都是精心揣度下的结果。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恰到好处,这样的难度极高,换做任何人,都早死了八百回。 可他是卫敛。 卫敛并不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就此拿捏住了一个喜怒无常的君王的心。 人心是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何况君心。 秦王绝非如此轻易就能哄好的人物,如今对他的兴趣不过是一时。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养心殿中的日子惬意得很。如今宫中人人都知道卫敛得宠,他又住在帝王下榻之处,谁也不敢轻慢了他。衣裳要送来最好的,吃食也要是最精致的,过冬的被褥都要备齐全,决不能冷着饿着。 其实没必要,他大多时候都和秦王同吃同住,君王用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属于卫敛该有的那份例,内务府也一点儿不敢短缺。与最开始那半个月人尽可欺的日子可谓是天差地别。 锦衣玉食脂粉膏梁堆砌着,就是养头猪也已经膘肥体壮可以宰了。 卫敛都觉得自个儿最近重了些,瞧着没那么纤瘦了。某日晨起更衣见衣带不再宽松,惊得他立刻开始减肥。 他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看重的。尽管秦王对美人并不会手下留情,可对一个丑人那更不会手下留情啊。 更重要的是居安思危。秦王这段日子对他实在太好,安逸日子过久了总会趋于麻木,若一个松懈惹怒秦王,那可不太妙。 卫敛只要吃得好睡得饱,别无所求。可他同样不喜欢把自己的命拴在别人身上。且不说曾经服下的毒.药,就秦王那脾气,上一秒还和你谈笑风生,下一秒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和这样的人相处太过危险,卫敛还想及早抽身。 把自己的性命寄托于别人的心软,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蠢的事情。 卫敛时刻计划着假死逃跑――具体实施要在他过完二十岁生辰以后。那之前不行,假死变真死的可能性太大。他师傅说的那个亡命之相还怪吓人的。 他从未想过被一座王宫困一辈子。生来就在笼中的燕雀才甘愿被豢养,可他是心有浩瀚天阙的鸿鹄。 不自由,毋宁死。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减肥计划。 若是以往在楚王宫,卫敛可以在无人的院子里练剑。如今不行,秦王宫内到处都是秦王的眼线,身为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卫敛只能选择节食。 具体表现为膳桌上面对秦王夹过来的肉菜,卫敛都不曾动,堆放在碗里,只拣些清淡的食用。 姬越心思缜密,见状轻声询问:“卫郎胃口不好?” 卫敛摇头:“近来喜好饮食清淡,多谢陛下挂怀。” 李福全在旁立刻道:“卫侍君,您是侍君,理该由您来服侍陛下,怎么能让陛下为您忧心呢?” 卫敛看他不语。 宫人目露同情。 李福全:“???” 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他不就养上个三四日的伤,一出来怎么整个世道都变了? 姬越将筷子一搁,淡淡道:“多嘴。” 李福全心里一咯噔,不知又触了哪根龙须。 他跟了陛下十二年。从小伺候陛下的小太监数不胜数,可能做到大总管这个份上的只有他一个。盖因李福全处处为姬越着想,这份真心做不得假。 他从未见陛下真心喜爱过什么。陛下幼时极爱一只兔子,夜里都要抱着它睡,把它当人一样诉说心事,给它吃最好的萝卜青菜。 可只因那兔子在太后驾到时主动跑过去,被太后抱起夸了一句可爱,等太后一走,就被陛下送去膳房炖了。 晚间太后再临,陛下请太后留下用膳。太后觉着桌上一道红烧肉做得不错,不由问:“越儿,这是什么菜?” 十二岁的少年勾唇淡笑:“是白日里母后抱过的那只兔子,母后,吃起来还可爱吗?” 太后神色一变,立时就拂袖而去。 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李福全也就明白,陛下或许会喜爱很多东西,可那都只是一时兴趣,长久不了。 便是此番听闻卫侍君得宠,他也不曾当回事儿。 他却忘了,无论之后陛下是否厌弃卫敛,至少在当下,卫敛他得罪不起。 他几番越俎代庖,实在是犯了陛下大忌。 回过味来的李福全顿时冷汗涔涔,立刻跪下请罪:“奴僭越。” “事不过三。”姬越没什么表情,“再有下次,莫怪孤不念旧情。” 李福全战战兢兢起身:“……诺。” “还有。”姬越突然觉着“侍君”这个称呼有些不顺耳,平白侮辱了青年似的,“传令下去,阖宫对卫郎以公子相称,以夫人之礼相待,不可轻慢。” 李福全躬身:“诺。” 他出了养心殿,没了屋内的地热,外头的风雪立刻让李福全打了个寒颤,才发现自己已惊出一身冷汗。 他命小太监将陛下的旨意传达下去,倚在门框上擦汗,心下暗忖: 看来这公子敛手段当真了得,就不知这份荣宠能维持到几时。 “自然是比公公以为的要久。”温润如珠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李福全吓得后背撞上墙,险些心梗。 卫敛微笑:“公公当心些。” 李福全不自觉又一个寒颤,竟生出一分荒谬的错觉。他觉着这公子敛虽是温雅含笑,那份笑里藏刀的神情简直跟陛下一模一样。 “卫侍……”李福全刚开口,又想起陛下的命令,连忙改口,“卫公子怎么出来了?” “出来透透气。”卫敛温声道。 李福全施了一礼就想走:“那奴就不叨扰……”他眼下不太想和卫敛打交道,觉得这人物有些危险。 ……跟陛下如出一辙的危险。 “也想和公公说说话。”卫敛漫不经心地补充。 李福全脚步顿住了。 15、作词 卫敛一句话的功夫,愣是让李福全在心中百转千回几经思量,最后面上堆笑,问:“卫公子有何吩咐?” 他本以为青年一朝得势,会给他来个下马威,以报当日受辱之仇。谁知卫敛言辞温和,并不带倨傲之色,更无一丝恃宠而骄。 “公公是伺候在陛下身边的老人,卫敛亦是服侍陛下左右。既然都是为同一人尽心,我们并不需要针锋相对,不是么?”卫敛有礼道。 李福全眼睛一转,这是来示好的? 也对。君王之宠如无根飘萍,哪有自个儿与陛下自幼长大互相扶持过来的情谊深厚。如今陛下宠爱公子敛,自然事事以他为先。若之后陛下厌了他,届时得罪了自己这个大总管,那他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公子敛倒是个有远见的人物。 能做到大总管这份上的莫不是人精,李福全揣摩了一圈,面上只作糊涂:“公子说笑了,奴哪敢针对您?” “公公上回因我受罚,心有怨言乃人之常情。当日是我病得糊涂,并非有意为难公公。卫敛深表歉意。”卫敛略一颔首。 李福全正要客套一声“岂敢”,卫敛却又道:“我知公公防我,并非是我曾害您受罚。而是因我是楚人,恐我对陛下不利。” 李福全顿时说不出话。 这话说的太直白,他一时不敢接。 李福全不信任卫敛,确实也有这个原因在。 他自小陪在秦王身侧,知道秦王长这么大有多不容易。 八岁前,公子越与母亲云姬在冷宫,无人照料,日子清苦,却也能平安长大。九岁被扶成傀儡登基后,却是日日都活在性命之忧中。 李福全是在秦王九岁登基时才被派去伺候幼主的。那时的孩童因为生母的坠井而显得沉默寡言,像只被抛弃的孤独脆弱的小兽。低垂的凤眸没有神采,终日发空地盯着某一个方向,不言不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他们一排与秦王年龄相仿的小太监就被送进去。掌事公公下令,谁要是能逗陛下开心,谁就有重赏。 一群活泼机灵的孩子很快围上前,叽叽喳喳拿着各种玩具逗弄陛下,想尽法子引起陛下的注意。 李福全那时候还叫小福子,性格木讷,不如其他孩子机灵,很快被挤在人群外,呆呆站在一边看那些孩子努力争取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被一群小太监欢声笑语围绕着的稚童始终低着眼,一言不发,眉眼漠然,仿佛周围的热闹都不存在。 身陷落在人群之中,心游离在人群之外。 小福子在外头看着,觉得小陛下是想母亲了。他想念宫外娘亲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到最后陛下烦不胜烦,终于开口说话,说的却是一个“滚”字。 所有小太监都吓得立马噤声,跪伏在地上请罪。 小福子却小心翼翼走上前,说:“陛下,奴给您讲个故事罢。” 那其实并不是多么新鲜的故事。是民间耳熟能详的、几乎每个母亲都会给自己孩子讲的故事。 小福子的娘也给他讲过。小福子因家贫入宫,时常会想念娘亲,思念难以抑制的时候,就会想娘亲儿时给他讲的故事。 小福子只是觉得小陛下是想娘亲了,所以一时脑热,把这个谁都知道的故事讲给陛下听。 他战战兢兢讲完,就见陛下终于抬起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跪在地上磕头:“奴叫小福子。” “哦。”陛下极淡地应了一声。 就因那一声,他成了陛下的贴身太监,伴驾十二年。 后来李福全才知道,他那是误打误撞,那个故事,也是云姬给小时候的陛下常常讲的。 那时陛下才九岁,正是稚子天真的年龄,便已陷入到权力之争中,做了牺牲品。 太后垂帘,外戚专政,秦国无人把九岁的幼主当成真正的秦王。 更有甚者,想要杀了陛下,取而代之。 刺客从来都不会少。端茶的宫女袖里可能藏着毒针,入口的膳食也许已被人下药,衣裳布料,室内熏香,样样都能被人动手脚。 就连夜里入眠,都要时刻提防梁上挥来的短剑。 陛下年幼弱小之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夜夜梦魇,梦见被人杀死。 他不敢信任何人,即便是心腹李福全,他同样有三分保留。 陛下隐忍五年,直到十四岁将太后一党连根拔起。赐太后三尺白绫时,陛下亲去送行,身边只跟了李福全一人。 少年对太后道:“你当年派人将我母亲推入井里,那一幕,孤看见了。” 李福全闻此秘辛,登时毛骨悚然。 陛下曾亲眼瞧见生母被推入井中…… 却没有当场发作,歇斯底里地质问,也没有哭闹,对待第二日将他接出冷宫的太后甚至可以感激涕零作依恋之态。 ……以此获得秦王之位。 而后谋划五年,将其九族诛杀。 彼时年方九岁。 该是何等心性。 李福全是真切地心疼又敬佩陛下。 此后七年,秦王征战六国,大杀四方,手上亡魂越来越多,成为人人畏惧的暴君。 便是李福全,对日渐陌生的陛下也多了一丝敬畏,不如儿时敢言。 但他仍是对其忠心耿耿,不许任何人伤害陛下。 李福全从回忆里挣脱出来,望着眼前姿容绝世的年轻公子,神色微变。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福全对卫敛是从来都不信任的。 “卫敛虽为楚国公子,然也不过是一枚弃子,对其早无牵挂。”卫敛道,“倒是来了秦国,陛下待我百般柔情,卫敛皆铭记于心。” “公公若担忧我有异心,大可不必。”卫敛淡笑,“今日同公公说这些话,不是要您日后与我行方便,只求莫要再与我为难,如此可好?” 李福全思量一番,肃容道:“公子是楚人,陛下是秦王。楚人对我们陛下如何痛恨,奴也是知晓的。公子既坦诚相待,奴也不妨直说。您若是意图伤害陛下半分,奴拼了命也得让您付出代价。” 卫敛道:“此事绝不会发生。” 虽然他确实有些弑君的念头……那也只是想想,谁让秦王太能折腾他了。 可他还没打算真正杀死秦王。如今秦王已经维持了七国的平衡,天下趋于安定。这个节骨眼他再杀了秦王,乱世再起,又没有第二个人有一统天下的能力,长期混战下去生灵涂炭,他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当然,卫敛自认,他有能力成为这个第二人。 可是他懒。 比起征伐天下,他更爱逍遥四海。 李福全得了保证,也不敢尽信,只是态度略微改变,不再同之前一样完全站在卫敛的对立面。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就算做不成朋友,也至少不要成为敌人。 思及此,李福全脸上重新带上圆滑的笑:“奴省得。公子继续透气,奴便先行告退了。” 卫敛颔首,待李福全转身消失在长廊拐角处,才淡了神色。 他不是要讨好李福全,事实上,就算把李福全得罪死,他也是不怕的。 可李福全了解秦王。 身为贴身近侍,他对秦王的了解绝对比珠翠多得多。卫敛如今命都系在秦王身上,自然在意秦王的相关事物。 第一步不打好关系,接下来还怎么打探消息。 卫敛转身回到殿内,秦王抬眼:“透完气了?” 卫敛坐回原位:“吹了阵冷风,清爽许多。” 姬越“嗯”了一声,平静道:“待在孤身边觉得闷?” 卫敛执筷的手一顿。 这可真是一道送命题。 说待在秦王身边闷是不可能的,说了就是死。 说屋子里闷热好像也不行,秦王也许会让他去外面站在冷风中爽上三个时辰。 不管哪个都要命。 啧,这狗皇帝,也忒难伺候。 卫敛羞涩道:“倒也不是,只是一见到陛下,就想到昨夜被您吻得喘不过气……” “咳咳咳!”正在喝汤的姬越突然一阵咳嗽。 卫敛忙道:“陛下慢点。” 周遭旁听的宫人都心照不宣地低头。 姬越用帕子擦了擦唇瓣,觉得不能这么掉面子,每次都被卫敛克制得死死。 姬越故作淡然:“如何就令你喘不过气?” 卫敛一怔:“陛下,这儿有人,可怎么好说……” 姬越命令:“说。” 他倒要看看,卫敛的脸皮能厚到什么程度。 卫敛为难地扫了眼四周的宫人,面颊微红。 哼,说不下去了吧。 姬越顿时有种扳回一局的成就感。 然后他听青年低头,吞吞吐吐:“春光杳。鸳鸯帐暖长欢好。长欢好。青丝微缠,红烛轻绕。檀口相凑抚眉梢,玉簟轻枕锦衾扰。锦衾扰,覆上情郎,颤至天晓。” 姬越筷子顿在手中,夹的一只水晶虾仁饺凄惨地掉在桌上。 他没想到卫敛这么狠,当场就能作首艳词。 卫敛是假尴尬,姬越是真害羞。 姬越听到一半,脸红得比卫敛还厉害:“闭,闭嘴。你怎么这么不知……” 不知羞耻,什么话都编得出口。 卫敛不解道:“是您要臣说的。” 姬越扶额,头疼:“你别说了。” 怕了怕了。不服不行。 16、绮梦 姬越和卫敛第不知道几次交手,又是以失败告终。 姬越觉得,单论嘴皮子功夫,他恐怕这辈子都斗不过青年。 卫敛着实是口齿伶俐,反应迅捷。更重要的是无论面对什么状况都能保持一副淡定,还能反将一军。 俗称不要脸。 姬越到底是个君王,总还顾着几分颜面。 是夜,龙榻之上。 身边青年安然入睡。 姬越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他盯着盖在身上的锦衾,脑海里就不觉想起白日里青年作的那首艳词。 锦衾扰,覆上情郎,颤至天晓。 神他娘的覆上情郎,颤至天晓。 姬越听到的时候都惊呆了。 他目光复杂地投向里侧熟睡的卫敛。青年与他隔着一尺的距离,背对他侧卧着,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好看的轮廓。 如此风雅之人,竟能作出如此虎狼之词。 真是人不可貌相。 姬越满怀心事地闭上眼。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青年,殷红唇瓣中吐出放浪不堪的话语,字字句句都在嘲笑他是童子鸡,竟然听首艳词就方寸大乱。 岂有此理,何等放肆。 姬越想让人把他舌头割了,好让人闭嘴。 可这是在梦中,他喊了好几声“来人”,都没有任何人搭理他。 姬越思索片刻,索性大步上前,揽过青年的腰,俯身以吻封住青年的唇瓣,也封住那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语言。 青年惊呼一声,双手抵上他的胸膛,又推拒不开。 只得仰头任他索取。 那些恼人的话语都消失在齿缝,只余下微微的喘.息。 直至被吻得双眸泛红,唇瓣微肿,险些背过气,青年才软软唤了声:“陛下……” 姬越脑中一空,将人拦腰抱起。 梦境画面一转,是牡丹红纱帘垂下,烛光映照出两道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将人抵在榻上临幸。青年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指尖无力地垂下,咬着唇瓣,颤着长睫,脸上泛着红晕。 绘着淡烟流水的屏风在外头竖着,掩去室内水声潺潺。 “陛下。”青年低声哀求着,“……饶了臣罢。” 他轻佻而得意地逼问怀里的人:“现在还敢笑孤童子鸡么?” “不敢了不敢了。”青年喘着气,“陛下简直是只战斗鸡。” 姬越顿时有种斗鸡胜利的自豪。他满意地抬起青年的下巴,想要给他一个吻,却在看到青年泪眼朦胧的脸庞时身体一僵。 那是卫敛的脸。 随后一声尖锐的鸡啼,惊得姬越从床上坐起。 天光破晓,公鸡打鸣。 ……他竟然做了一夜的春梦。 梦到的人竟然是卫敛。 姬越面色阴晴不定。 寻常王族十三四岁就会有宫女为他们启蒙,可姬越当年将启蒙宫女赶了出去,这么多年再没有关注过这方面的事。 他向来清心寡欲,莫说召寝,便连自渎都没有过一回。直到二十一岁才第一次做了绮梦,对方同为男子,姓卫名敛。 这也无可厚非。姬越常年接触者只有大臣与宫人。身边那些宫女他一个都记不住,朝上那些大臣他还没那么重口,总不能梦到和李福全做那种事吧。 思来想去,唯有年轻俊美的卫敛是合适人选。 正常情况,孤无需多想。 姬越一边如此安慰自己,一边想下榻唤人来梳洗。天色微亮,该是起床上朝的时辰。 谁知一动便浑身僵住。 亵裤……湿了…… …… 姬越坐在床上,陷入迷茫。 更糟糕的是,他的动静惊动了一旁沉睡的青年。 卫敛迷迷糊糊睁开眼,睡意朦胧道:“陛下醒了啊……” 姬越僵着身子:“嗯。” 卫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需要臣伺候更衣吗?” 姬越条件反射:“不需要!” 这一声极为严厉,立时让卫敛清醒了大半。 卫敛定睛一瞧:“陛下昨夜没睡好?眼底怎么一圈青黑……” 姬越别过头:“做了个噩梦。” 对,那是噩梦。才不是春梦。姬越给自己洗脑。 卫敛面露担忧,想要靠过来。姬越一个激灵,怕被人发现被褥底下的异样,立刻将人推开。 “……呃!”卫敛猝不及防被推了一把,肩膀狠狠撞在床头上,雪白的肌肤霎时就青了一片。 姬越见状,下意识想要去扶,一句对不起就要脱口而出,又在察觉身下黏腻时生生止住。 大脑也冷静下来。 他还从没跟人道过歉。 姬越冷声道:“没你的事儿,继续睡。” “可是陛下――” “孤命令你睡。” 卫敛:“……” 姬越看青年沉默下来的模样,喉头一哽,又生硬地补充了一句:“肩膀上抹些玉容膏,止疼。” 其实只是很轻微的一撞,盖因卫敛皮肤太白才显得如此严重。姬越倒好,价值千金的玉容膏跟不要钱似的往卫敛身上用。 卫敛低头笑了笑:“不用了,这点小伤,用不着玉容膏。” 他重新躺下去睡了。姿势仍和原来一样,是背对姬越侧躺。只是肩上的衣裳滑下去一片,故意露出肩头那淤青似的,叫姬越看得很不是滋味。 姬越又在床头坐了会儿,确定卫敛睡熟了,才唤来宫女盥洗。 几名宫女端着面盆、手帕、朝服鱼贯而入。领头的宫女姿色姝丽、花颜月貌,名叫珠月,专门伺候秦王更衣。 其实若是有宫妃歇在君王寝殿,第二日应当是由这名妃子来服侍君王更衣,轮不到宫女插手。但姬越为体现对卫敛的爱重,早晨从来都是不舍得把人叫醒,让卫敛睡个够。 今日亦然。珠月正要将朝服呈给姬越,姬越却道:“备汤,孤要沐浴。还有,等卫郎醒后,把床褥被单也一并换了。” 珠月一愣,这大早上的沐浴?还换被单? 珠月忽而察觉到君王身下一丝异处,似有濡湿。余光一瞥,瞧见榻上青年肩头淤青。 珠月:“……”明白了。 珠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屈膝一礼:“诺。” 养心殿的西阁是供宫女们居住的地方。珠月一回来就摔门而入,坐在床上兀自生闷气。 珠翠正坐在椅子上绣花,见状抬起头问:“怎么了?大早上的,谁给你气受了?” 她想了想:“陛下责骂你了?” “也不对啊。”珠翠又否决了这个猜想,“若是惹了陛下生气,你也没命回来了。” 珠月:“……” 珠月恨声道:“我是气卫敛那个狐媚子!” 珠翠绣花的手一顿:“你怎可直呼公子名讳?” “他算哪门子的公子?一个楚国来的丧家之犬,凭什么能入陛下的眼!” 珠翠见她越说越出格,连忙去将门关上,神色也变得不高兴:“珠月,你逾矩了。” “我就是看不惯他!”珠月腾地站起来,走到梳妆镜前,咬牙切齿,“我生得还不够好么?我伺候了陛下三年,陛下至今也没有记住我的名字。卫敛呢?才三日就勾住了陛下的心,我到底有哪点比不上他?” 珠翠心平气和:“你长得就不如他。” 珠月:“……” “一个男人,以色侍人,他也不嫌害臊!” “公子他不是这样的人。”珠翠立刻为卫敛辩解,“公子是迫不得已。” “好一个迫不得已。”珠月冷笑,“整日就知道缠着陛下狐媚惑主,我今早还看见他身上那些痕迹了。我瞧他是乐在其中。” 珠翠皱眉:“说到底,你就是心有不甘。他惑得,你惑不得。你嫉妒他罢了。” 她知道珠月一直是个不安分的。珠月容貌是她们一干婢子中最出挑的,调到天子身边侍奉君王,怎么甘心一辈子就当个伺候人的婢子。 陛下年轻又器宇轩昂,小妮子动了心也正常,时刻想着飞上枝头做妃子。可陛下是个不重色的,后宫一个没纳,珠翠告诫过几番,珠月才渐渐歇了心思。 若陛下一直不纳妃,珠月倒也能忍得下去。可如今陛下对一个男宠如此厚爱,珠月一时不平,难免心有怨怼。 “我是嫉妒他。”珠月哭道,“珠翠姐,你以前说我心比天高,可咱们做婢子的命贱,高攀不得,不可痴心妄想。好,我听了。可卫敛算什么?他在秦宫,原本是比我们还下贱的玩意儿,他凭什么……就凭那张脸吗?” 珠翠惊讶:“有那张脸还不够吗?” 公子敛是何等绝色。珠月自诩貌美,与公子敛相比也是云泥之别。 珠月:“……” 珠月不想和珠翠说话了。 “走着瞧。”珠月狠狠抹了把眼泪,眼神有些怨毒,“陛下是个无情人,我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珠翠沉声警告:“珠月,你最好不要有多余的心思,否则恐怕会下场凄凉。”她觉得珠月现在完全是被妒火蒙蔽了眼睛,焚烧了神智,生恐她干出什么蠢事。 “不会的珠翠姐。”珠月扯出一丝笑,“我知道的。” 17、獒犬 卫敛一觉回笼,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懒懒缩在被窝里,觉得冬日的被窝真是暖得让人不想动弹。 这点惨还是秦王惨,无论寒暑冬夏都得卯时不到就起床上朝。光是想到这点,卫敛就对当王没什么兴趣。 被窝睡着不舒服吗?做什么要揽一堆事来折腾自己。 “公子醒了。”一名宫女进来,把衣裳放到床头,“请公子更衣。” 卫敛看了眼,来的不是珠翠。他记性很好,记得眼前这个宫女是负责伺候秦王更衣的,名叫珠月。 女子模样生得尚可,姣如秋月,艳若桃李。这样一个美人在秦王跟前成天晃悠,秦王竟也没把人收了。 还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柳下惠。 卫敛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珠月从始至终垂着头,一言不发。 “你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卫敛轻巧地系好衣带,终于抬眼望向珠月。 珠月手一抖,未曾想公子敛洞察力竟如此敏锐。 珠月低头道:“陛下吩咐,若公子觉得待在屋里闷,可出去走走。” 卫敛凝视她一瞬:“可我并不熟悉秦王宫,不知何处可去。” 这话正中珠月下怀,她先是心喜,随后却又有股被洞穿心思的惶然,硬着头皮道:“婢子可以为公子引路。” 卫敛轻笑:“好,那便有劳。我们这就走罢。” 珠月一愣:“公子不带侍从?” 卫敛理应还有长生、长寿二人随侍身边。 “不必。我去去就回。”卫敛道。 珠月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转身时脚步还有些飘忽。 不,你回不来了。珠月恶毒地想。 她不曾看见她身后的青年笑容敛去,眼底是淡淡的凉意。 卫敛也想知道,这个心中有鬼的宫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在他面前演戏,未免班门弄斧。珠月自以为将情绪隐藏得很好,殊不知落在卫敛眼中,那嫉妒与害怕都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一只兔子想送羊入虎口,却不知自己算计的是一头狮王。 有趣极了。卫敛想。 珠月将卫敛带出宫门。这几日并未降雪,日头暖融融,照在身上有几分惬意。地上的积雪未化,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美不胜收。 “这时节倚梅园的梅花开得正好,婢子带公子去那儿看看罢。”珠月说着,将卫敛引往东南方。 倚梅园确实在那个方向。珠月没说的是,从养心殿通往倚梅园有两条宫道,宫人们平时都走的另一条。 ……因为他们现在走的这一条道途经养兽馆,陛下养的獒犬就在那里面。 那獒犬是两年前梁国送来的礼物。陛下将它从幼崽时开始养起,养到如今已有两岁。半人高,性情凶猛,力大无比,还曾几次救过陛下的命,很得陛下的喜爱。 有不少刺客妄图行刺陛下,还未近身便被獒犬咬断了喉咙。那獒犬背上至今还有一道刀伤,是为陛下挡的。 陛下以生肉将其喂养大,那獒犬咬住刺客,就能将人活吞下去。食了人肉,更是野性难驯,三五个武将都制服不住。 它只对陛下亲热,待其余人皆凶戾非常。便是养兽太监也只敢趁它睡觉时在桶里放好食物,其余时间皆不敢靠近,等闲宫人更是绕道走。 否则被咬死咬伤可没处说理去。他们的性命在陛下眼里还不如一条狗命。 宫里头就是这样,人不如狗。 獒犬是放养的,既不关在笼子里,也不拿链子拴着。陛下有时会过去陪它玩耍,大多数时候都是懒洋洋趴在养兽馆中睡觉。它平时也不出去,只将养兽馆圈为自己的地盘,除了看见养兽太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外,对闯进养兽馆的除陛下以外的任何人都视为敌人,毫不犹豫地进攻扑杀。 曾有宫人误入养兽馆,被獒犬当场咬死,尸体一半被獒犬囫囵吞下,一半被收敛好草草埋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最终也没个公道。 珠月是想借獒犬之口,除掉卫敛。 珠月算盘打的很好。她将卫敛引到养兽馆,待卫敛被獒犬吞吃入腹,就会死无对证,谁也不知道是她故意将人引到那儿的。 嫉妒能蒙蔽人的神智。珠月本没有杀人的胆子,可一旦生出些许不甘,就会涌现出无边恶念。 近至养兽馆的地界,珠月就不敢往前走了,怕自己也招惹上凶猛的獒犬。她佯装肚子疼,捂住小腹,哎呦一声:“哎呀,婢子……婢子身子突然有些不适,要去一趟恭房。公子,前边就是倚梅园了。您再走两步,婢子去去就回。” 珠月说完,也不等卫敛答话,就匆匆跑远了。 卫敛留在原地,等珠月消失在视线里,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他已经知道那宫女有问题了,回去后只要问其他人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就知道珠月到底想要干什么。那他又何必亲自涉险,去验证这份未知。 他又不蠢。 倒是那宫女是个蠢的。真以为他们一道出来,他出了事,她就有命活吗? “八百年没见过这种蠢人。”卫敛叹气。 他正要走,忽觉背后传来一道风声,脚步微顿,指缝寒芒闪过,霎时显出几根银针。 卫敛转身,银针顷刻间扎入来者身体。 巨型獒犬皮毛顺滑,威风凛凛,脑袋周围一圈雄厚的金色鬃毛,宛如金毛狮王。 它正张牙舞爪要扑向卫敛,就被几枚小小的银针制住,从半空中落下来,定格在地上。 “哦?”卫敛眯了眯眼,“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你这小东西。” 巨型獒犬:“……” 小东西?你再说一遍? 它尊严都没了! 巨犬吐出舌头,龇牙咧嘴,作出一副凶恶之相,企图吓退这个胆大妄为的人类:“汪!” 卫敛蹙眉,很嫌弃它的口水:“把嘴巴闭上。” 巨犬叫声更大更凶:“汪汪!!!” 卫敛眸色一冷:“狗皇帝养的狗,还真是不好杀死呢……” 青年眸光冷下的瞬间,巨犬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兽瞳中划过浓浓的恐惧。 它前肢一跪,趴在地上,以示臣服。 动物察觉危险的本领是最强的。直觉告诉它,面前的这个人类不可招惹。对强者要绝对臣服,这是动物的本能。 卫敛重新带上温和的笑,收回银针藏回手镯中,仿佛刚才的杀意不存在:“这才乖。” 巨犬见威胁它性命的银针不在,刨了刨前爪,又发出危险的低吼,准备再次进攻。 卫敛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正好抚着它的死穴:“长得这么可爱,做成红烧狮子头一定很好吃。” 巨犬:“……呜呜呜。” 主人你在哪儿?你为什么要把一个这么危险的人类放进来。 别人进来是当它食物,这个青年当它是食物。 就很惨。 巨犬整只狗都蔫了,趴在地上无精打采。 主人快来救我狗命呀! 主人……诶?主人来啦! 看到出现在视线里的玄衣男子,狗子眼睛一亮,立刻就站起身,欢腾地想要扑过去,扑到主人的怀里撒欢。 ……然后它就目瞪狗呆地看着刚才还对它冷酷无情的青年,以比它更快的速度跑过去霸占主人的怀抱,柔柔弱弱地趴在主人怀里嘤嘤嘤:“陛下!臣好怕!” 巨犬:“……” 这一幕是真实存在的吗? 该害怕的难道不该是我吗? 狗子陷入了迷茫。 姬越低头看着怀里的青年,有一瞬间的怔然。 考虑到身后还有一群随从跟着,他很快将青年搂在怀里哄,一边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下朝后因为想起早上的尴尬情况,还有昨夜那个绮丽的梦,暂时不想回养心殿去面对青年。 ……并不是无颜面对,只是孤不想看见他。 思索再三,姬越决定先去养兽馆看看狗子。 却没想到迎面扑来的还是卫敛。 卫敛抬头,红着一双眼道:“臣在殿里待久了,想出来看看……哪知道突然蹿出来一条狗……臣最怕狗了!” 巨犬:“……” 我更怕你,谢谢。 姬越看着青年双目微红的模样,因为心有余悸而微微颤抖的身躯,忽然又想起昨晚那个梦。 青年在他怀中,也是这样的眼眶红润,身体颤抖…… 咳咳咳。 停止这种思想。 这件事确实不容小觑。他若是来晚一步,青年就该被獒犬生吞活剥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姬越心蓦然一缩,竟也跟着生出几分后怕来。 卫敛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物。他若是死了,这秦王宫又要无聊了。 从眼神读懂主人心思的獒犬很绝望:主人你若是再晚来一步,被生吞活剥的就该是我啦! 姬越安慰他:“没事,阿萌不过一时贪玩,伤不了你。别看它长得凶,其实狗如其名,萌软可爱。” 卫敛身子一顿。 秦王管那头金毛狮王叫阿萌??? 形容词是萌软可爱??? 可以,这很秦王。 18、阿萌 “阿萌,和卫郎打个招呼。”姬越对阿萌道,想让阿萌来认认生。 阿萌极通人性。獒犬一生只认一主,对其他人皆是凶神恶煞。姬越特意嘱咐过的人,阿萌就不会再伤害,只是态度也不会多亲热就是了。 姬越此言,就相当于在阿萌面前给了卫敛一块免死金牌。 阿萌以往对姬越的命令言听计从,偏生今日不敢苟同。 主人一定是被这个人类蒙蔽了!它要揭穿他的真面目! 阿萌不仅没有温顺地跟卫敛打招呼,反而仗着主人这个靠山在,再次嚣张跋扈起来。它龇牙咧嘴,恶狠狠低吼一声,作势要扑向卫敛。 卫敛连忙以袖掩面,埋在姬越胸膛前贴得更紧,语气发颤:“陛下……” 姬越将人护在怀里,面色一沉:“阿萌,休得无礼。趴下。” 阿萌:“……” 狗子委委屈屈地匍匐在地上,一双圆眼充满敌意地盯着卫敛。 卫敛小心翼翼觑它一眼,随即又害怕得撇过头。 阿萌:演,继续演。 卫敛演技太过自如,所有看见这一幕的宫人都当他是真的怕狗。唯有阿萌洞悉真相,奈何口不能言,只能汪汪小声提醒。 可惜从前能读懂它意思的主人今天心思似乎不在它身上。 “你也有怕的时候。”姬越在卫敛面前丢过几回脸,终于找到一样可以狠狠攻击的点,立刻放肆地嘲笑,“还当你有多大胆子,连孤都不惧,反被一条狗吓成这样。” 卫敛抬眼抿唇,踟蹰片刻,才轻声道:“臣只信陛下不会害臣,不敢信其他人和动物。” 臣只信陛下。 这种被当成唯一信赖的感觉有点奇妙。姬越双眸微敛,却并不尽信。 这世上的谎言太多,真心太少,他怎么会信。 一切不过源于一场各取所需的戏,卫敛连命都掌握在他手里。甜言蜜语听过便罢,谁当真谁是傻瓜。 这该是他和卫敛的默契。 姬越忽略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一次触动,挑起一丝笑:“阿萌是孤的伙伴。卫郎今日第一次见,它不识得你,才险些冲撞。往后你们多培养培养感情,熟络一番,便无碍了。” 阿萌:“!!!” 不不不,它并不想和这个人类培养感情! 卫敛为难道:“可臣怕狗……” “有孤在,绝不会让它伤着你。” 卫敛彻底没话讲。 “择日不如撞日。”姬越道,“孤看你们今天就可以开始培养感情了。” 一刻钟后。 阿萌和卫敛大眼瞪小眼。 确切来说只是阿萌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恨不得吃了卫敛。无奈姬越在一旁监督着,只得收起爪子,闭上嘴巴,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 卫敛背对姬越,表情管理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他怜悯地望着眼前的金毛狮子头,满眼都是――难为你一条狗,竟然也得学着演戏,倒与我同病相怜了。 阿萌被青年眼底的同情激怒,想要狂吠,顾虑到主人,出口又成了呜呜声: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可是有尊严的!我不需要同情!!! 卫敛轻飘飘地回望过来:一条叫阿萌的獒犬,就不要说什么尊严了罢。 尊严早在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丢尽了。 阿萌:“……” 阿萌恨不得撕了卫敛。 卫敛也想宰了这只臭狗。 刚才若不是他反应快,早已葬身在狗爪之下,被开膛破腹,死无全尸。 真当他卫敛不记仇? 一人一狗都想互相杀了对方。然而落在他人眼中,青年温柔可亲,獒犬乖顺听话,一人一兽相处十分和谐,画面其乐融融。 姬越甚是欣慰。 待到辰时过了三刻,他们才离开养兽馆,回到养心殿。 姬越每日卯时天不亮就得起床,上朝用一个时辰,等到辰时回来,就能和卫敛一道用早膳。 回宫时卫敛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姬越注意到,问:“怎么了?” 卫敛摇头:“没什么,许是外头站久了,身子受不住。” 他这还立着一个病弱公子的人设呢。 姬越颔首:“那快些回去小憩。” 卫敛点点头。 他方才原本是想故意呢喃一句:“带臣出来的宫女还没有回来,臣怕她回来找不到人。” 只需要这么一句话,足以秦王将那宫女处死了。 秦王是何等聪明人物,这一句话便能明白那宫女是故意让卫敛来送死。卫敛不清楚王宫地形,不知道养兽馆堪比禁地,这里头的宫人还不知道吗?将他带来此地,是何居心? 卫敛从来都脑子清醒,比起那条狗,他更明白真正想要他死的人是谁。 他并不算良善之辈,昔年欺他辱他之人皆被他斩杀殆尽,害他践他之人皆被他以眼还眼。卫敛睚眦必报,自珠月对他起了杀心并付诸行动起,卫敛就没打算让她活下去。 人总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不是么? 可他再一思忖,珠月可以死,却不能因他而死。 他不是善茬,目前立的这个人设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倘若因他一句“无心之言”害死一条人命,又不知得演多久的自责愧疚,说不定还得夜夜梦魇不断才算合格。 太麻烦了,实在是太麻烦了。 卫敛懒得演。 珠月会借犬行凶,他也会借刀杀人。让珠月自尝苦果而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方法可太多了。 端看卫敛想要用哪一种。 珠月装作腹痛从卫敛身边撤离,自然没有真去恭房,而是径直回了养心殿。 西阁内,珠翠还在绣那幅未完成的绣品。她们是养心殿的大宫女,不做活的时候日子清闲得很。 也不知珠月又去哪儿了。珠翠拈着针线思索,那妮子今早关上门说了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被她好一阵劝,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然后一大早的又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珠翠和珠月的关系不能说有多亲厚,只是同住一个厢房互相有个照应罢了。珠翠心知珠月心气高,总把自己当成未来娘娘,对容色寡淡的她很是瞧不上。珠翠性子稍微稳重些,也不好和她过多计较,两人就维持表面功夫,什么姐妹情深那是万万没有的。 珠翠正想着,珠月就回来了。 “又怎么了?”珠翠这回吓了一跳,“脸这么白,出去冻着了?” 珠月没理她,白着一张脸,木人似的坐到床上,心有余悸。 到底是第一回干杀人的事,她算计的是一条人命,心里自然慌张。 可她不后悔。 若卫敛真死了,她定然是要笑得合不拢嘴的。 珠翠觉察出些许不对劲,严肃道:“你说,你到底做什么了?” 珠月一个激灵,恼道:“我能做什么!你也忒莫名其妙!” 珠翠狐疑地望着她,暗道最好是自个儿想多了。她口气一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担心你?瞧你这样子像是身子不适,今儿也该到我轮值,你就休息罢。陛下那边该传早膳了,我去伺候。” 珠月心不在焉的,也没在意珠翠说了什么。她眼下心乱如麻,又是期待传来卫敛的死讯,又是担心事情败露后自己的下场。 不,不会败露的。就算公子敛没死,没遇上那獒犬,什么意外都没发生,她也并没有损失。人都没事,又谈何追责呢? 珠月不断宽慰自己。 珠翠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轻摇了摇头,推门走了。 秦王日理万机,早膳刚用完就去御书房召大臣商讨事宜,留卫敛在养心殿。 宫人们去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珠翠进来,想了想,还是悄悄走至卫敛身旁,低声道:“公子,婢子有一事要提醒您。” 她想了半天,还是觉得珠月形迹可疑,给公子提个醒准没错。 卫敛不动声色,待室内其他宫人都退下,才道:“哦?” “这事儿也只是婢子的揣测。”四下无人,珠翠才微微放开了些,“小心珠月。” 卫敛神情不变,等她继续说下去。 珠翠以为卫敛是不记得珠月这个人。毕竟养心殿中宫女那么多,哪能个个都记住。就如陛下,国事上过目不忘,人事上人情淡薄。整个养心殿除了李公公,就没一个被陛下记住名字的。 如今又多了一个公子敛。 珠翠索性将珠月如何爱慕秦王,如何痴心妄想,如何背后编排卫敛,今日又如何鬼鬼祟祟的事情全都说了。她对珠月没什么情份,对眼前温润如玉的公子倒有满腹怜惜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自然不会为了珠月瞒着他。 卫敛听罢,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他就说他初来乍到,怎么就招了一个小宫女的杀心,原是秦王的烂桃花。 珠翠道:“公子还是小心为上,婢子总觉得她不会善罢甘休。” 何止不会善罢甘休,对方已经出手想要置他于死地了。 卫敛并不多言,只是道:“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珠翠低头,轻声:“为公子分忧是婢子分内之事。” 卫敛但笑不语,内心已经拉起了警戒。 ……他好像也招惹了一朵桃花。 这姑娘是怎么回事,怎么随随便便就喜欢上人的。 他当初靠近珠翠是为了探取情报,却不曾想骗人感情。他是不折不扣的断袖,注定无法给予一个姑娘回应。 看来珠翠这条暗线以后是不能用了。 和姬越一样,卫敛同样不喜欢在利益关系之外,情感上有所牵扯。 珠翠回西阁时,脸上还带着笑。 又见到了公子,单独与公子说了会儿话,怎能不令她欢喜。 公子何等风华,她一见倾心,每靠近一分,就更喜欢一分。 珠翠的兴高采烈与珠月的失魂落魄形成鲜明对比。许是她的喜悦太过浓烈,珠月都忍不住问了句:“什么事这么高兴?” 她迫切需要其他事情来转移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珠翠笑道:“没什么。就是公子他膳后与我说了会儿话――哎呀!”说漏嘴了。 珠翠连忙闭口不言。 而珠月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脸上血色尽失。 卫敛没死?! 19、反杀 珠月一连提心吊胆了几日,生恐被卫敛秋后算账。谁知卫敛那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既不曾将她召过去问责,也不曾听说什么消息。 她惴惴不安多时,仍未等到任何发落,才松下一口气,料想应当是平安无事了。 珠月这几日也打听过,卫敛当日是和陛下一道回来的。算他命大,竟遇上正驾临养兽馆的陛下,才侥幸逃过一劫。想来是受了惊吓,卫敛至今也没想起还有她这个半道离开的宫女。 纵然想起又如何,她不过是突然身子不适才告辞的,理由充分的很。卫敛在秦王宫还站不稳脚跟,怕是不敢多想,更不敢多生事端。 这么想着,珠月也变得有恃无恐起来。 楚国公子又如何,爬了陛下龙床又如何,终归是寄人篱下,万事都要忍气吞声。 珠月心思百转,面上仍是如常每日伺候陛下更衣,间或扫到榻上安然酣睡的青年,眸子一瞪,心底下恨得牙痒痒。 当然这些不满在陛下面前,她是万万不敢表现出来的。 事情发生在某个早晨。秦王上朝去了,卫敛还在榻上安寝。按照惯例,等时辰差不多了,宫女便可捧着衣裳进入室内,唤卫敛起身。 这项活一般是由珠翠、珠月包揽。珠月不乐意伺候卫敛,是以除了上回珠月作妖,一直都是珠翠负责这项事宜。今却不同,珠翠临时被大总管叫去帮忙,来的便是珠月。 四下无人,珠月对卫敛态度便不如之前恭敬,却也知道规矩,低头侍立着,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卫敛只当没看见她脸上的嫉恨,慵慵坐起身,墨发散落在肩头,半垂的双目中是化不开的倦懒。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拢了拢垂在额前的发丝,雪白的皓腕上戴着一只银镯。镯子滑下时,手腕显出一圈红痕,似是被人按在床上勒出来的。 珠月看得心中酸水直冒,大骂真是只狐狸精。 卫敛突然抬头看她,神情一顿:“是你。” 珠月身体猛地一个激灵,手指不自觉地绞紧袖口,以掩盖内心的不安。 ……难道还是,还是要被问起吗? 珠月在脑海中慌乱地思索着应对之策,面前的青年却徐徐展开一丝笑意:“谢谢你啊,我记得你,上回是你带我出去看风景。” 瞧这语气,似乎没有问罪的意思。 珠月一愣:“……啊?” 她目光匆忙间又落到卫敛的手腕上。卫敛似有所感,忙用袖子掩住那些暧.昧的痕迹,面上泛起一阵薄红。 珠月心里更不是滋味。 “若公子没有其他吩咐,婢子就告退了。”珠月低头一礼,转身就想走。 “且慢。”卫敛从身后叫住她。 珠月身形一顿,转回身子:“公子还有何吩咐?” 卫敛抬眸:“我想请你帮个忙。” …… 看着喜不自胜离去的珠月,卫敛面上温和的笑渐渐转淡。他低眸注视手腕上被自己勒出来的红痕,显出一抹令人心惊的薄凉。 他给过珠月机会。若是珠月头脑足够清醒,或是没那么贪婪,她能够躲过一劫。至少是躲过这一劫。 可她心甘情愿地跳进他为她设好的陷阱,迫不及待地自寻死路。 算计人心是卫敛最擅长的本事,摧毁一个人轻而易举,方法百种千样。 他何须亲自动手,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可杀人诛心。 西阁。 珠翠诧异地看着珠月把压箱底的所有衣裳都翻出来,一件件在身上比划,兴高采烈的。 “诶,快帮我看看这一件桃红色的好不好看?” “遇上什么好事情了,高兴成这样?”珠翠问。 珠月眄她一眼,神色有些倨傲,让珠翠看得很不舒服。 同为婢子,谁又比谁高贵,她凭什么瞧不起人呢? 珠月心中得意,也不在乎珠翠的想法。反正过了今晚,她得了陛下的宠爱,明天就和珠翠不是一路人了。 思及此,珠月耳根子一热,面上浮现出少女的娇羞,还有一丝隐秘的激动。 原本卫敛让她留下来帮个忙,珠月还心不甘情不愿的。可听完卫敛的请求,珠月满脑子里只有: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掉馅饼的好事儿。 卫敛起先只是问她年方几何、家中可有父母、在养心殿伺候多久了,都是些寻常话题。珠月一一应了,心中有些不耐烦。 卫敛却突然话锋一转,问:“你对陛下可有意?” 珠月应答习惯了,正要本能地一点头,猛然反应过来,连忙道:“婢子不敢。” 好家伙,竟然是在套她的话。 卫敛瞧她半晌,才道:“你不必害怕。我看得出来。陛下英明神武,谁见了不为之倾心呢?” 珠月不敢答话,不知卫敛是不是在敲山震虎的警告。 卫敛又道:“你愿不愿……为陛下侍寝?” 珠月懵了。 侍,侍什么? 卫敛见她怔愣,面上忽然浮现些许赧然。他低声道:“这事说来难以启齿。陛下爱重我,夜夜与我寻欢,此等荣宠着实令我受宠若惊,却也担当不起。” 他语气更轻,“我近来身子吃不消,可也不忍陛下为我煎熬。陛下曾提过你贴心,这养心殿中也唯有你容色出众。你能不能……代为侍寝,今夜服侍陛下?”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我夜夜承宠,身子骨受不住,又不忍心陛下禁欲,你就帮忙代劳吧。 古往今来常有这样的事。君王要幸哪个妃子,若是那妃子恰好来了葵水,又或是身子不适,就会将身边的宫女送出去服侍君王。 总之不能让君王败兴。 珠月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神色怔忡,不敢置信:“公子,这……” 卫敛似失望:“你不愿么?那我也不强求……” “不!婢子愿为公子分忧!”珠月连忙道,“公子……陛下……陛下他真的提过我贴心吗?” 原来陛下是记得她的吗! 卫敛含笑:“自然是真的。陛下说过,每日伺候他更衣的宫女乖觉可人,有几分姿色。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选了你。” 假的。秦王根本不记得珠月这个人。倒是有一回秦王盛赞卫敛姿容倾世,见了他就觉世上再无美人,卫敛玩笑道“每日为您更衣的难道不是美人?”,秦王想了半天,硬是没想起珠月的脸。 然而真真假假不重要,珠月信了便好。人总是愿意相信对自己好的假消息,而去忽略那些坏消息的真实。 珠月离开时笑容满面,以为自己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殊不知梧桐木不是谁都可以栖息的。做不成凤凰,反倒要玩火自焚。 她当然也可以平安无事躲过这一劫――只要她拒绝。 可她舍得拒绝吗? 她舍不得。 是夜。 姬越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卫敛并未侍立一旁。他们终归不是真正的如胶似漆,在外人面前演个几回也便罢了,没必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彼时卫敛正在汤泉宫沐浴。烟雾缭绕下眉目清丽,水面浮光掠影。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没有秦王在一旁虎视眈眈,他倚在瓷白玉壁上,以水浇身,难得惬意。 养心殿。 姬越批完奏折,回到寝殿,就见重重床帘之下,人影摇曳。 心里原本空着的一块,突然就被填满。 这些时日,他也已经习惯身边有个卫敛。与卫敛一起时不觉得有什么,卫敛不在时,却觉得少了什么。 姬越上前,一把掀开帘子,入目的却不是白衣慵倚在床头看书的青年,而是一名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宫女。 姬越眼眸霎时阴沉几分。 他甚至没有问“你是何人”,直接命令一句:“拖出去杖毙。” 爬床爬到他头上,除了不想活,姬越想不到第二个理由。 珠月本以为自己会得到宠幸,脸上的娇羞笑意还未绽开,就听到这么一句赐死,顿时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匆忙下榻跪在地上,涕泗横流,连连求饶:“陛下饶命!” 姬越懒得多给她一个眼神。已有侍从进来,准备将人带走。 珠月胳膊被人架起,慌得六神无主,突然想到什么,高声道:“陛下饶命!是卫公子,是卫公子让婢子这么做的!” 姬越淡淡道:“停下。” 架着珠月的侍从顿时放开她。 珠月像是找到希望,手脚并用地爬过来:“陛下,是卫公子今天告诉婢子,说他夜夜承欢,身子受不住,才让婢子代劳的!婢子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擅自爬您的床啊陛下!饶过婢子罢……” 姬越眼前一黑,咬牙切齿:“卫、敛。” 珠月哭着求饶:“都是卫公子的吩咐,婢子知错了,婢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姬越睨她一眼,面无表情:“拖下去。” 该杖毙还得杖毙。不管是不是卫敛嘱咐,若非这婢子自己痴心妄想生出多余的心思,又怎么会轻易上钩。 “陛下!陛下!” 宫女的哭喊很快消失在耳边。姬越揉了揉太阳穴,问:“卫敛何在?” 李福全忙答:“卫公子在汤泉宫。”他心下也有些嘀咕,公子敛瞧着是个聪明人物,怎么会做出这种惹陛下生气的事…… 姬越冷笑:“摆驾汤泉宫。” 20、傻子 汤泉宫内,卫敛浸在一片温水中,水面漫过胸膛,停在深邃的锁骨之下。肤如凝脂,领如蝤蛴,勾人至极。 水面铺着红梅花瓣,似晕染开的胭脂色,环绕在青年四周,衬得他姿容清艳,宛若花妖。 姬越气势汹汹地进来兴师问罪,就看到这么一幅画面,脚步顿时放轻了。 气焰瞬间消失了大半,偃旗息鼓,余下微微两三点怒火。 “你们都退下。”姬越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卫敛沐浴的画面,即便卫敛大半身子都沉在水里。 “诺。” 待宫人尽退,汤泉宫内便只有他们二人了。 卫敛讶然道:“陛下怎么来了?” “孤不来,还不知你背后要怎么编排孤。”姬越似笑非笑。 卫敛不动声色:“陛下这话是何意?” 他既然算计了珠月,就料到珠月情急之下会供出他。可那又如何?只要他不认,谁也没有证据。一个爬床宫女的片面之词,信了才是笑话。 姬越不置可否,伸手挑开衣带,解开外袍扔在地上,又脱下靴子,便穿着一身中衣下水来。 卫敛指尖微动,悄然扣上腕上的银镯。 ……他现在可是什么都没穿。身上唯一的武器,就是藏在镯子里的银针。 姬越缓步走入水中,一身单薄中衣顷刻间湿透,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上,显出肌理流畅的轮廓。 他步步靠近,直到距离卫敛咫尺之遥,几乎将人抵在玉璧上,方才停下脚步。 秦王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眸。眼尾细长,微微上挑,神光内敛。此刻专注地盯着卫敛,让人有种“你便是他眼中全部”的错觉。 可被这样一个人盯上,绝不是什么好事。 姬越并未动怒,只是唇角含笑,语带讥诮。 “孤听闻,卫郎夜夜承欢,身子受不住,竟累得要让婢子代劳。” 卫敛:“……” 卫敛:“绝无此事。” 姬越“哦”了一声,尾音上扬:“你的意思是,那爬床婢子冤枉了你?” 卫敛吃惊:“哪个婢子如此胆大妄为?” 他心下暗道,秦王也是个心眼十足的。秦王以“爬床婢子”代称,却只字不提珠月姓名,不就是想要他慌乱之下匆忙解释,若不慎将珠月名字说出口,就算是全线崩盘了。 毕竟,他若无辜,就不该知道那爬床婢子是谁。 可秦王心眼若有一千个,卫敛就有一万个,怎么会被轻易套话。 姬越观察卫敛的面容,见他言辞神色都毫无破绽,仿佛真全不知情。 他慢慢道:“是什么人不打紧,总归孤已差人将她杖毙。” 听到“杖毙”二字,卫敛低头,有些沉默,但并无惊慌与愧色。 只是对一条陌生人命逝去的叹息。 没有一丝错处。 “她说是你指使。”姬越问,“卫郎,你说孤该不该信她?” 卫敛浅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宫女既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想来是倾慕陛下已久。陛下这段时日对臣宠爱有加,臣遭了人妒也未可知。” “她眼见自身难保,死到临头拉臣下水,亦乃人之常情。”卫敛声音渐低,“臣人微言轻,辩驳至此,清者自清。陛下若不信,臣便听候处置。” 姬越望他良久。 卫敛垂首敛容。 “卫郎果真是个……聪明人。”半晌,姬越笑了声,却是狠狠捏住卫敛的下颔,迫人抬头,“你段数高明,演技了得,是不是撒谎,孤看不出。可那宫女说的是不是谎话,你也当孤瞧不出来么?” 卫敛眸色不变,心道:失算。 卫敛是个极聪明的人物,从小到大都善于把人心玩弄于鼓掌之中。师傅曾赞他智多近妖,却也道他心气太高,过于张狂,若有朝一日棋逢对手,恐会因轻敌而吃亏。 卫敛不曾在意,因他长这么大真的从未遇过对手。所有人在他眼里只分两种――蠢得有药可救的,蠢得无可救药的。 他生于楚王宫,楚王有一群后宫,十七个儿子。妃妾们争风吃醋,兄弟们明争暗斗的戏码,卫敛实在见过太多。至于他们为争宠而使出的手段,落在卫敛眼中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菜鸡互啄。 过于浅显幼稚,侮辱智商,卫敛甚至不屑参与。 可偏偏他一眼就能识破的局,楚王是乐此不疲地入套,妃嫔们频频中招,兄弟个个二百五。卫敛见得多了,直接把人全当傻子看待。 害他都忘了,秦王可不是楚王宫里的那群傻子。 这位十五岁就能平内乱,二十一岁便横扫六国的君王,识人心、辨人言的本领不会比他弱。 他能一眼看出珠月心怀叵测,秦王自然也能看出珠月的供词是否属实。 秦王也是个聪明人。 若是以往,棋逢对手,卫敛定然是惺惺相惜。可如今……情况不太妙。 师傅说的果真没错,他轻狂过甚,真栽了跟头,直接摊上性命之忧。 饶是如此,卫敛仍然十分淡定。 他无奈道:“陛下英明。” 姬越挑眉:“你这是承认了?” “是啊。”卫敛轻叹,“陛下要怎么罚臣呢?” 他并不似外表那般纯良,反倒心黑手狠。 姬越兴趣更浓。 卫敛真宛如一个宝藏。姬越挖掘出一块玉,便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却不知玉摔开还有银,银剖开还有金,无时无刻不叫人惊喜。 可姬越也不会容忍有人将他耍着玩。 将他当成杀人刀,就得承受反噬的代价。 “那宫女都已杖毙了。”姬越低沉道,“你挑唆在前,欺君在后,如此大罪,孤不打你个二十杖以儆效尤,你日后更得无法无天了。” 杖责二十,相较于卫敛做的事,可真是轻拿轻放了。 然而卫敛连这二十杖也不想受。 卫敛定定望姬越一眼,倏而勾了姬越脖颈,将身一凑,吻上秦王的嘴唇。 姬越:“……” 柔软的唇瓣覆上来,夹杂着青年身上淡淡的梅香,清冷而旖.旎。 姬越怔滞一瞬,想推开他,脑中又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梦,动作微迟疑,青年就已经退开了。 只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而已。 卫敛低声:“陛下……臣都这般赔罪了,能不打臣么?” 姬越:“……” 休想装出这副模样骗孤!孤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姬越觉得不太行,他是不折不扣的上位者,在与卫敛的交锋中,却总是趋于下风。 绝不能再丢脸下去。 姬越凝眸注视卫敛片刻,忽而心生一计。 他的手没入水中,不着痕迹地握上青年。 卫敛浑身一僵,目露惊色:“陛下――” 他难得有这样的惊骇。维持在青年脸上一贯运筹帷幄的淡定被打破,让姬越心生快意。 姬越戏谑:“不是说身子受不住么?孤总得坐实了这名头。” 卫敛眼角泛起一片薄红,唇齿微颤:“陛下不必……唔……” 姬越微微握紧,语气悠然:“不必什么?” 卫敛低眸:“陛下请便。” 好一个请便。 姬越冷哼:“三次。三次不成,自己出去领二十杖。” 卫敛:“……” 你赢了,狗皇帝。 三次就三次,反正爽的是他。 …… 及至最后汤泉水冷,青年有气无力地靠在君王身前。下巴抵着姬越肩膀,双手无力地攀附在他胳膊处,指甲抓出浅浅红痕。 他桃瓣似的眼角微红,眼底薄薄一层水雾,眸色茫然,似隔着雾里看花。 红梅花瓣晕成的胭脂色,染到了青年面颊上。 姬越在水中洗去一手的黏腻,他自个儿都没自渎过,这会儿全帮了卫敛。 青年还是沉浸在情.欲中的样子最好看。被他一手掌控,喘得说不出一句话,再也无法用那张恼人的嘴来气他。 姬越本还想对卫敛展开三连嘲讽,以报往日之仇―― 你这会儿怎么不牙尖嘴利了? 这么快就泄身,真是白长那东西了。 才三回就虚弱成这样,也忒没用。 转眼一瞧,青年伏在他怀里双眸失神,耳根泛红。 样子乖软的不像话。 姬越嘲讽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吐出一句:“傻子。” “不打你了。” 21、守夜 李福全本以为陛下怒气冲冲进去,就算不把公子敛赐死,也得打个几十板子惩戒一番。 他跟在陛下身边多年,许久不曾见过陛下这般气恼的时候。陛下不是不会生气,只是喜怒不形于色,心下愈是不悦,面上愈是温和,嘴边常含三分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此番情绪外露,纵使令人生畏,却也有难得的人味儿。 就是不知那公子敛该如何承受陛下的怒火。 李福全在外摇头纳罕:以为公子敛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干出蠢事。 等汤泉宫大门一开,李福全连忙收回思绪,垂首恭迎。 本以为陛下该下令将公子敛拖下去处置,李福全悄悄抬了眼,瞥到肤白胜雪的青年怏怏靠在陛下怀里,面若桃花,飘着绯色。 李福全眼角一抽,赶紧收回视线。 看来惩罚是不可能有的了。 没什么问题是幸一回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回。 公子敛也当真是个人物。 李福全不知第几回发出这样的感叹。 夜间龙榻之侧,姬越屏退左右,室内四下无人。 姬越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 他似乎,又被卫敛,摆了一道。 姬越:“……” 姬越,孤八百年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折在一个人手里。 你是豕吗??? 且因他已亲口承诺过不打卫敛,君无戏言,想再秋后算账也不能。 至于杀? ……罢了,留着还能逗趣儿。 可这么放过又不甘心。姬越一口气闷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他何时被人这样耍弄过。 姬越回头看卫敛那张姿容清绝的脸,只觉得哪哪儿都不顺眼。 “跪下。”姬越冷声命令。 卫敛一怔。 “孤不杖责你,不代表就会轻饶了你。”姬越上床,进窝,盖被,动作一气呵成,“今晚你就跪在床前守夜罢。” 说着埋进被子里,背对卫敛,再不理他。 卫敛:“……” 今天也是想弑君的一天呢。 姬越翻身朝里侧卧着,却并未入眠,支着耳朵听卫敛的动静。 卫敛把灯熄了,室内归入暗色,接着就再无声响。 姬越忍耐了一会儿,装作睡熟的样子翻了个身。 他看见青年果真安安静静地跪在床前,夜色中一抹清瘦黑沉的剪影,不动如山。 这次怎么这么听话? 等着罢,过会儿肯定要作妖,骗孤让他上来。 他现在肯定是在想法子。 孤这次肯定不着了他的道。 姬越一连用了三个肯定,满脑子思索了一堆。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姬越也对卫敛有几分了解。知道这人是个吃不得苦的,更从不让自己吃亏。 他点子多着呢,怎么可能真乖乖跪上一夜。 姬越就静静等,看卫敛会使出什么计策。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 姬越等得眼皮子都发沉了,青年仍是没有动静。 卫敛好像是真打算跪上一夜,中途身形晃了一下,又很快跪端正。 从头到尾不发出一丝声响。 姬越看得有点不是滋味。 ……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甚至有些恼怒。 你不是最会耍花招的吗?这会儿怎么一个都不用了? 孤让你跪你还真跪。 是不是傻。 比孤还傻。 姬越在心里把卫敛嫌弃了个遍。 地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姬越一惊,就见那道人影已经晕在了地上。 来不及思索,姬越心突然堵得慌,立刻下榻就要传太医。扶起青年时仔细一看,只是累得睡着了而已。 姬越:“……” 孤让你跪,你竟敢睡。 明天就把你脑袋砍了。 姬越一边冷冷想着,一边动作轻柔地把卫敛抱上床榻。 孤不是心软,孤只是让他掉脑袋前睡个安稳觉。 姬越冷哼着用被子将卫敛细细盖好。 如果卫敛得知秦王今夜复杂的心路历程,恐怕也只会似嘲非嘲地笑一句:“您可真难伺候。” 翌日卫敛清醒过来,正对上秦王严肃凝视他的视线。 卫敛:……早安。 昨夜他自然也是故意的。他知道秦王没睡,连呼吸都乱得很。秦王注视了他良久,却又不开口让他上来。 卫敛恼了,索性装睡了事。 大不了就在地上睡一觉。他不跪了! 睡觉乃天经地义,这不能怪他。 卫敛确实是仗着秦王现在不想杀他,极尽放肆。 他名为敛,却是个狂徒。 只是没想到秦王会将他抱上床榻,还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 就连卫敛名义上的母妃都没有对他那样无微不至过。 当然卫敛也不会因此感谢他。让他跪的人就是秦王,他又不犯贱,因为秦王施的一些小恩小惠就感恩戴德。 只是心情有些微妙。 他自诩能看透人心,却不懂秦王。 “……陛下。”眼见秦王还盯着他看,卫敛不得不出声。 秦王猛然收回视线,淡淡应道:“嗯。” 仿佛无事发生。 卫敛茫然:“臣……怎么会在榻上?” 姬越撇头不语。 卫敛又问:“陛下?” 姬越连珠炮似的回答:“是你自己昨夜梦游非要爬到床上扒着孤不放,绝不是孤抱你上来的!” 卫敛:“……” 很好,全招了。 22、对弈 楚国那位质子得宠了。 不出半月,整个前朝后宫都得知了这个消息。 无他,陛下宠他宠得太高调了。 陛下亲口传令,侍君等同夫人,并非低贱姬妾,要宫人都称其为公子,以礼相待。 陛下将其接入养心殿同吃同住,夜夜召幸,听闻公子敛一连三日都下不了榻。 陛下赐其珠宝华服,对其百依百顺,甚至连世间至宝和氏璧也赏了他。 陛下…… 种种琐事不胜枚举,满朝文武先前还不以为然。想着陛下刚得了这么一个玩意儿,还新鲜着,盛宠些无可厚非。 可当陛下在朝上出言――“孤有卫郎足矣,选秀之事,尔等不必再议”,大臣们坐不住了。 这哪儿行啊?这成何体统啊! 一时间纷纷跪拜,恳请陛下三思。 姬越直接甩了张画像下去:“纳美也成。找个比卫郎更漂亮的美人,孤还可以考虑。” 大臣一开始还以为陛下松口,喜不自胜,一传看画像,全部沉默。 画中青年站在一片白雪红梅间,身后是九重宫阙。肤白胜雪,唇红似梅,乌发如瀑,眉若远山。裹着狐裘满身风雪,容貌绝美,风姿绰约,好似随时都能走出来的画中仙。 边角题着八个飘逸灵动的字:风华绝代,国士无双。 若是其他人用这两个词,他们定要嗤笑一声狂妄。可望着画上的青年,便只觉得贴切。 ……世上果真有如此绝色之人么? 这根本举世难寻! 姬越见底下群臣缄默,慵懒倚在龙椅上笑道:“怎么?秦国之大,竟找不出一个比卫郎更好看的美人?庸脂俗粉孤看不上,要么寻个更美的,要么日后少拿这事烦孤。” 群臣:“……” 陛下这要求简直为难人。 美人常见,可比公子敛更美的?就连号称七国第一美人的重华公主恐怕都不及。 奈何陛下素来说一不二,在此事上已经退一步,他们也不能再得寸进尺。见惯了绝色美人,对等闲小菜哪儿还吃的下口?推己及人,他们也没脸再劝。 某些想要借机把家中女眷送入宫中固宠的大臣的心思也落空了。谁让自家姐妹、女儿、孙女都只是那“庸脂俗粉”,入不得陛下的眼? 大臣一时都私下搜罗美人去了,让姬越好一阵清净。 “看来陛下暂时不用为此事烦忧了。”卫敛见姬越一回来便很自然地迎上前,接住他脱下来的朝服。 他看出姬越心情不错,略一思索便知晓是何事。 能让秦王烦扰的,最近不也就那么一件。 演了半个月的戏,终于有所成效。 “多亏卫郎。记你一功。”姬越刚从外头回来,在暖炉边暖了暖手,“你替孤解决了一桩大事,想要何赏赐?” 卫敛并不居功:“是臣分内之事。” 他并不在乎身外之物,只要衣食无忧便足矣。 若说真有什么想要的……那自然是解药了。可惜这不能说。 他可以表现得任性妄为,却不能表现出试图脱离秦王的掌控。 姬越也想起什么,拿出一颗药丸给他:“这是解药。半月服一次,可保你性命无忧。” 卫敛接过,低头看了眼,放到唇边时,不着痕迹地轻嗅了嗅。 白蒿、紫苏、天门冬、车前草…… 还有几味药材,他一时闻不出来。 闻不出来,也就无法自己配出解药。 就算研制出来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不过是半月一回暂缓续命的解药,无法彻底根治。 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卫敛神色如常地服下解药,没让秦王怀疑。 他低笑道:“若陛下赏脸,便陪臣下局棋罢。” 说要下局棋,也只是卫敛随口一言。他无甚要求可提,与其要些华而不实的金银珠宝,还不如以退为进。 选秀之事成功延后,意味着他对秦王的价值正在渐渐消失。 他总得让秦王看到自己新的价值。 卫敛对琴棋书画造诣极深。师傅是世外高人,曾以天下为棋盘,七国为棋子,教卫敛下了一场逐鹿中原的大格局。 那场结果,是卫敛胜。 “玉芝是当世奇才,奈何纸上谈兵而已。”师傅叹道,“这小小楚王宫困不住你,若你走出这里,七国天下,你未尝不能得九十九。” 少年卫敛一身轻狂,吊儿郎当:“师傅,能不能别喊我玉芝?这听着真的很像个女孩子的名字啊。” 玉芝是卫敛的字,取芝兰玉树之意。卫玉芝,字如其人。 卫敛原先也觉得这个字寓意好,可自打知道王宫里有名宫女也叫玉芝后……他就拒绝承认自己这个字了。 “你有没有在听!”师傅气得敲了敲桌子。 卫敛连忙颔首:“徒儿受教了。” “你受教什么?”师傅恨铁不成钢道,“你当为师看不出来?你有平天下的才,却无平天下的志。若你有意相争,这楚国太子之位,还轮得到公子焦?” 卫敛托着腮叹气:“徒儿只想一人逍遥,不想担千万人的命运。” 师傅只饱含深意地望着他:“玉芝,你的命格已注定,你逃不开。” 师傅从无虚言。 后来,得了七国天下九十九的,不是籍籍无名的卫玉芝,而是一名铁血冷戾的少年。 姓姬,名越,字云归。 最终,卫敛还是担了千万人的命运,只身赴秦,履行一国公子的职责。 他确实没能逃开。 卫敛是被一记爆栗敲醒的。 秦王手指扣上卫敛额头的时候,青年猛地回神,漂亮的双眸还含着一丝懵懂。 姬越:嘶,有点可爱。 “跟孤对弈也敢走神。”姬越凉凉道,“卫敛,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卫敛“啊”了一声,才发觉自己刚刚竟心不在焉。 他对谁都警惕万分,竟在秦王面前失了神。 卫敛肃容:“臣认真下。” “不必。”姬越语气更凉,“你已经输了。” 卫敛低头一看,惨败。 “……” 这还是卫敛第一回输得一败涂地,霎时被激起好胜心:“再战。” 姬越瞥他一眼,将棋局推翻重来。 …… 棋子一敲,便至深夜烛火燃起,灯花闪烁。 卫敛认真厮杀起来,实力也不容小觑。一天下来胜负参半,与秦王五五开。 “孤竟不知,卫郎棋艺精湛至此。”姬越噙笑,几分兴味,几分欣赏,“已有许久不曾有人与孤打个平手了。” 卫敛垂目望着那一局和棋,半晌,勾唇道:“是啊。” 今日他与秦王对弈七局,除第一局他心不在焉惨败外,其余五局,他胜三输二。双方俱是险胜,不差太多距离。 秦王主杀伐进攻,势不可挡,他精于防守,步步为营,各有克制,难分胜负。 这第七局,是平局。 相当于他们博弈一日,仍未分出输赢。 二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垂下目光,掩去那一分惺惺相惜之感。 姬越将棋局一扫:“再战!” 棋逢对手,今日他们非得分出个胜负才罢休。 …… 时辰已晚,第八局便是最后一局,决定今日最终的输赢,是以二人都格外慎重。 黑衣君王执黑子,白衣公子执白子,胶着到镂空香炉内的香燃尽。 卫敛思索半晌,正落下一子,突然蹙眉,暗道自己下错了地方。 他欲移换位置,手背却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按住,覆上微烫的温度。 “卫郎,落子无悔。”姬越狭长的凤眸促狭地望他。 烛火明灭下,秦王面容俊美得有些妖冶。 卫敛无奈地望他一眼,将白玉棋子一丢。 “臣输了。” 后来卫敛想,他这么懒怠的一个人,连自己的前程都不想挣,为何就甘心陪那个人一起征伐天下呢。 他想了很久很久,想到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桌上棋盘凌乱,沙漏静谧流转。 俊美的君王覆上他的手,唇角半翘,凤眸微弯。 “卫郎,落子无悔。”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将自己的一生都输出去了。 23、破冰 又一日,养心殿中传了午膳。菜品丰富,琳琅满目,让人闻之便垂涎三尺,叹一声好口福。 秦王对这些是享用惯了的,神色只作平常,还能挑三拣四。 “今日这道鱼肉不太新鲜。”姬越放下筷子,对伙食作出评价。 卫敛闻言,夹了块鱼肉放嘴里一尝,并未感到异味:“臣觉得尚可?” 姬越:“孤觉得不可。” 卫敛:行吧。 你是王,你说的都对。 卫敛知道秦王挑食程度令人发指,他觉着不好,那便万死都不肯下口。 “把它撤走,让御膳房再做一道。”卫敛对宫人吩咐。 他在秦王跟前得脸,也能使唤得动养心殿的人了。 宫人应声而去,片刻后回来,没有带上新做的鱼,反倒是带来一个人。 那人瞧衣着,该是御膳房的厨子。 姬越微笑:“这意思是叫孤吃人?” 厨子头一回面圣,本就战战兢兢,闻言更是吓得当场跪下,身子抖如筛糠:“陛下饶命!” 他也只听过陛下的传言,闻其杀人如麻,性情暴虐,一声令下,他说不定就真被丢进油锅里炸了。 姬越面无表情。 怕成这样作甚?他又不食人肉。 他杀人无数,除的却都是藏于宫中的各国刺客眼线,还有一些以下犯上行事不端之人,何曾真正滥杀无辜过。 犯不着去为难一个厨子。 卫敛见姬越笑容逐渐消失,反倒忍俊不禁。他掩唇轻笑一声:“起来罢。陛下不吃人。” 厨子不敢抬头,只听得一阵清朗温润的音色,如清风拂面。 应当就是那位最近盛传的公子敛。 公子敛果真得陛下宠爱,陛下尚未发话,就敢擅自让他起来,可谓是胆大包天。厨子腹诽着,却也不敢真的听从卫敛的话。 公子敛有陛下宠着,越俎代庖陛下不会追究。可他若没有陛下命令就擅自起身,恐怕下一刻就没了命。 姬越见厨子不动,声音低冷:“没听到公子的话?” 厨子一惊,这才起身:“谢陛下,谢公子。”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公子敛在陛下心中的重要性。 卫敛并不在意厨子方才对他的不理睬,人人都惜命,厨子不敢信他也是人之常情。他问:“你来是有何事要禀?” 厨子这下再不敢不应卫敛的话,躬身道:“奴是御膳房掌厨王寿。陛下要做新鲜的鱼,可宫里食材每日都要出宫采买,就是为了保证新鲜。今天的鱼……已经是最新鲜的了,膳房里实在没有多余的。” 就算有,那也都是隔了夜,死得久,给宫人吃的。他哪敢呈给陛下。 跟养心殿宫人说明情况的时候,宫人也怕她两手空空回去复命会被降罪,才拉了他一起来告罪。 王寿硬着头皮说完,就低着脑袋听候发落。他是没有办法,可上头的人总难以体谅下人的难处,要有什么责罚,他也只能认了。 姬越听罢,不置一词。他并非强人所难的君主,挥手就要让人退下。 王寿却以为秦王是挥手要人将他拖下去处死,霎时面色煞白,心如死灰。 卫敛突然道:“臣知道有个地方,有新鲜的鲤鱼。” 姬越侧目:“哦?” 卫敛含笑:“臣带陛下去。” 姬越眉头一扬:“那还等什么?带孤去瞧瞧。” 卫敛:“诺。” 两人说走就走,厨子顿时留在原地无人问津。他踟蹰着不知如何是好,李福全回头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还在杵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退下。” 王寿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忙不迭退出去,方觉劫后余生。 真是从鬼门关逃过一劫……多亏了卫公子开口才救他一命。 王寿心有余悸,转瞬又对卫敛感恩戴德。 姬越还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背了一口黑锅,盖因他暴名在外,即便没有杀心,旁人都以为他是要大开杀戒。 姬越对此百口莫辩,也从未想过去辩解。总归杀一个人是杀,杀一百个人也是杀。从手中染上第一份血起,他就与清白无辜这个词毫无干系。 盛世之君才需要仁德之名,万人敬仰;乱世之王要的是铁血之威,人皆畏惧。 他无需多言。 卫敛也不知道,他恰到好处的一句话,为他误打误撞结下一份善缘,并在日后帮了大忙。 眼下,他们正站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卫敛怀里揣着个汤婆子,望着面前一片结了冰的湖面。 这里是沁园湖。 春日时分,此处水面波光粼粼,远远望去一片湖光水色。上有亭台楼阁,沿着九曲桥可通往亭中小坐。亦可泛舟湖上,花前月下,观水中锦鲤游曳。 然如今是冬日,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纵有游鱼,也都藏在冰面之下,无法轻易取出。 卫敛曾听宫人提起,鲁国去岁进贡二十条彩霞祥云锦鲤,就养在这沁园湖中。 “只要凿破冰面,捞出水下的锦鲤,不就有新鲜的鲤鱼可食了么?”卫敛道。 姬越未语,李福全先大惊小怪起来:“卫公子,这可是鲁国贡品,一条彩霞祥云锦鲤价值千金,世所罕见,乃观赏所用,怎么能食用呢!” 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这算什么暴殄天物。”卫敛一眼看透李福全心中所想,语气温润,内容嚣张,“鲤鱼跃龙门乃毕生所愿。进了陛下龙腹是它们最好的归宿,该说物有所值才是。” ……神他娘的鲤鱼跃龙门。也不问问鲤鱼它愿意么! 荒唐,太荒唐! 有前几回的教训,李福全不敢再反驳卫敛,只是看着自家陛下,满眼都是:您不管管么? 结果他定睛一看,陛下竟然在笑。 再不是往日那总是虚假冰冷的笑容。陛下弯着眼睛,眼底薄薄一层笑意掩饰不住,漾着淡淡柔色,极为好看。 李福全一时愣了。 ……多少年没见陛下这么真心实意的笑过了。 他听陛下低笑着问:“可冰层如此厚,卫郎要如何破冰呢?” 李福全要窒息了。 陛下还真考虑这个提议! 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夺褒姒一笑。而今陛下为了公子敛,价值千金的锦鲤都能做一道盘中餐,可真是……任性极了! 理智告诉李福全这样不妥协,身为近侍,他应该劝说陛下规矩些,不要做出这种于礼不合的事。 可望见陛下眉眼间难得的轻松笑意,李福全又迟疑了。 罢了罢了,若是能让陛下开心一回,几条锦鲤,葬送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破冰破冰,破湖面上的冰不难,难的是破陛下心里的冰。 倘若公子敛当真有这个本事……他也会对其感激不尽的。 李福全正决心对卫敛稍作改观,又听卫敛轻巧道:“古有晋人王祥卧冰求鲤,陛下解了衣裳,去冰上躺一躺就成了。哦对了,王祥是凭孝心感动上苍的,常人做不到如此。陛下乃真龙天子,唯有龙气可使鲤鱼奋力破冰,勿要让宫人代劳。” 李福全目瞪口呆地听卫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他收回前言。 公子敛算哪门子花解语。 那就是个祸乱朝纲的苏妲己。 李福全万分惊恐地望向陛下。 陛下该不会连这个要求都答应吧! 24、心悸 事实证明,秦王还没有失了智。 卫敛话音刚落,额头就被敲了一记。 他立刻捂住额头,望向姬越,目露不满:“您怎么又敲我?” 这都第二回了。 这么孩子气的惩罚,就连师傅都不曾这样对他,偏叫秦王占了两次。 他不要面子的吗? 姬越凉凉瞥他:“满口胡言忽悠孤,不割了你舌头都算好了,你说该不该敲?” 卫敛放下手:“……哼。” 李福全看着两人打情骂俏,感到阵阵牙酸。 陛下对公子敛着实是百般纵容,竟连这样都不生气。 卫敛轻叹道:“您作甚总想割臣舌头?臣舌头没了,还怎么吻陛下呢?” 李福全险些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幸好忍住了。 这这这――公子敛实乃奇人也。 姬越呼吸一滞,脑海中顿时闪过青年在浴池里倾身吻他的画面。 唇瓣很软。 滋味很甜。 软在他怀中的样子更好看。 可是…… “你那日根本没伸舌头。”姬越实事求是道。 卫敛:“……” 强还是秦王强。 “咳咳――嗯。”李福全没忍住,猛咳了两声,见姬越冷冷扫过来,瞬间恢复正色,表示他什么都没听到。 姬越觑他:“去把孤的剑拿来。” 李福全眼观鼻鼻观心,让人将秦王的贴身佩剑呈上。 姬越执了剑,拉了卫敛的手:“走,孤带你求鲤。” 卫敛目光落在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顿了一瞬,随即收回视线,被姬越拉到冰面上。 湖面冰层极厚,两个男子站上去也没有任何松动。冰上站着容易打滑,卫敛这副身子看着实在弱不禁风,是以被姬越牵得很紧。 姬越左手牵着卫敛,右手执着长剑,低语了一句:“看着。”同时将已注入内力的剑狠狠劈下,刺入冰层,直接在冰面上破开一道长长的缝隙。 剑身下顿时出现一个硕大的冰窟窿。冰面碎裂,几块浮冰飘着,露出底下的湖水。 姬越又挥一剑,这回激起阵阵水花,惊得一条色如彩霞、鳞若祥云的肥大锦鲤跃出水面,顷刻间被姬越挥出的剑气扫到岸上,扑腾乱跳。 等候在岸上的宫人连忙将锦鲤捉住。 “孤厉不厉害?”姬越语气极傲,满脸都写着“你快夸我”。 卫敛心道是有点厉害,这份深厚内功,足以与他媲美。 卫敛很给面子地作出惊叹的模样:“陛下好厉……”然话音未落,他脚下便裂开一条缝。 已经四分五裂的冰面变得脆弱不堪,再承受不住他们的重量。 姬越眼疾手快地在卫敛落水前一把将人拉入怀里,甚至顾不得自己被溅了半身的水。 淡淡龙涎香扑鼻而来,卫敛靠在姬越温暖宽厚的胸膛上,低垂的双目有一瞬的迷惘。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可这回……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在心悸。 是因为冰化了的缘故么? 未等卫敛思索出这份不同,姬越已足尖在冰面上一点,施展轻功,带着卫敛回到岸上。 “没事罢?”姬越问。 在姬越认知里,卫敛冰雪聪明,却是十足的羸弱不堪之体、手无缚鸡之力。陡然受了惊吓,怕人吓出病来。 卫敛有些怔然地抬眸望他,轻摇了摇头,看上去就像是惊魂未定。 姬越立刻道:“回宫。” 又倏然想起什么,“鲤鱼送去膳房,今晚孤要在桌上看到它。” 养心殿。 姬越将卫敛全身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甚至还想传太医检查时,卫敛终于道:“陛下……臣没事。” 姬越凝眉:“孤看你刚才魂都吓没了。” 卫敛:“……” 你才魂都吓没了,他那是走神。 确定卫敛安然无恙,姬越语气又嫌弃起来:“对孤放肆得很,遇上这些事儿就六神无主。丢不丢人?” “……不劳您费心。” “不劳孤费心,你这会儿就是水中一具浮尸了。”姬越毫不客气道。 卫敛衣袖下的手拢了拢,想打人。 他垂目看着秦王衣袖上的一片湿痕,手还是松开了:“您还是先去更衣罢,别着凉了。” 如果不是为了护着他,秦王不会这么狼狈。 姬越嗤笑:“你当孤是你这弱不禁风的体质,那么容易生病?” 卫敛一字一句:“去,更,衣。” 姬越盯他。 卫敛回望。 “……行行行这就去。”姬越撇过头,“孤为了救你连衣裳都湿了,你是不是该报答什么?” 卫敛浅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臣以身相许罢。” 姬越:“……” 秦王的脸可疑地红了。 “这不算。”姬越说,“你本就是孤的人。” “那陛下要什么?” “孤要你为孤亲手做菜。” 卫敛微愣,罕见地为难道:“臣不会厨艺……” 姬越不容置疑:“孤不管。别想推脱,孤今晚就要吃到你做的菜。” 他真没给卫敛拒绝的机会,说完便夺门而出,去沐浴更衣了。 卫敛留在原地,蹙了蹙眉。 这可难办。他是真的不会做饭。 都说君子远庖厨,卫敛涉猎甚广,却未曾接触过烹饪此道。 可秦王的命令不能不从。 卫敛想了想,离开养心殿,前往御膳房。 他对烹饪一窍不通,还得请教御厨。 灶房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这里的宫人个个都灰头土脸,身上沾着油腻。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为整个王宫的一日三餐做准备。 外人提起王宫,只知光鲜亮丽的一面,却总是忽略这生于底层的一群人。 因而当一名容色倾世的白衣公子推门而入时,烧火的忘记添柴,做饭的煎糊鸡蛋,切菜的险些切到手指。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以为自己见到了神仙。 ……他们这辈子都不曾见过此等神仙人物。 该如何形容那位公子呢? 举世无双之姿,倾国倾城之貌,话本里所有用来形容美人的词汇,都可以套到他身上。 如明珠日月,照亮人间烟火,令这一方灰暗灶房都变得蓬荜生辉。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主厨王寿。他不久前才见过卫敛,认得他的模样,却也是第一次直面他的容颜。 如此绝色,难怪陛下盛宠。 但王寿更感激的,还是卫敛那一句话转移视线,让他捡回一条命。 “公子。”王寿回过神,连忙下跪。其他人听这一声称呼,恍然大悟,也忙跟着行礼。 公子敛是陛下亲口吩咐过的,要以夫人之礼相待,谁敢怠慢。 卫敛温声:“无须多礼。” 王寿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公子怎的来到灶房?还是快些离去罢,这里油烟味儿重,别玷污了公子。” 卫敛道:“我是来为陛下备膳的。” 王寿了然。他在御膳房干了二十年,像后宫娘娘给陛下洗手作羹汤这种事,前朝时有发生。 “那奴这便把灶房让给公子。”王寿说。 卫敛补充:“也是来求教的。” 王寿不解:“公子何意?” 卫敛说:“我不会做饭。” 王寿想着应当是卫公子做得不太好吃,毕竟是男子,可以理解。 “无妨,只要是公子亲手所做,陛下定不嫌弃这份心意。”王寿宽慰道。 卫敛摇头:“我是真不会。此番是陛下命令,我不得不做。” 王寿一愣,小心翼翼地问:“您从前……进过几回灶房?” 卫敛坦诚:“从未。”这是第一次。 王寿眼前一黑:“那您……可分得清柴米油盐酱醋茶?” 卫敛认真:“只懂琴棋书画诗酒花。”其实他也不懂酒。 王寿颤巍巍:“添柴烧火,将生米煮成熟饭会不会?” 卫敛一惊:“什,什么生米煮成熟饭?”那不是秘戏图里讲的敦伦之道么…… 王寿懂了,是个厨房杀手。 他勉强笑了笑:“没事,奴教公子。” 王寿把灶房其他人都赶出去,手把手教了卫敛一下午。 或许是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在其他方面一点就通的卫敛,在烹饪这项技艺上成功展现出从入门到入土的天赋。 王寿望着面前一盘黑漆漆的不明物体,双眼发直,嘴唇哆嗦:“公,公子,不然还是奴做一份给陛下送去,就说是您做的罢……” 好好一条价值千金的锦鲤被这么糟蹋,王寿痛心不已。他还是再挑一条死鱼顶上罢……再不新鲜也不会比眼前这条“黑鱼”更糟糕了。 “不行,欺君是死罪,我不能连累你。”卫敛否决。 王寿欲哭无泪。 可是把这盘东西呈到陛下面前更是个死啊! 公子还真没有夸大,他是真的不会厨艺。 一个能对着锅里的生米念叨“米啊,你已经是个大米了,该学会自己成熟起来”的人,还指望他做出个啥??? 25、醉酒 姬越沉默地盯着桌上这道黑不溜秋的东西,好一会儿才问:“这是什么?” 如斯恐怖,为何会出现在他的晚膳上。 卫敛恭谨回答:“红烧鲤鱼。” 姬越:“?” 他半天才找出一个形容词:“烧得挺狠。” 都烧焦了。 卫敛更加温和:“臣亲手做的。陛下不尝尝吗?” 他眼带希冀:“臣做了一下午呢。” 姬越深吸一口气。 “卫郎,想毒杀孤,不妨直说。”姬越望着那道黑暗鲤鱼,艰难道,“犯不着这么……”拐弯抹角四个字,他没说出口。 姬越觉得这不能算拐弯抹角,卫敛想毒杀他的心思简直明明白白。 卫敛无辜眨眼:“臣都是听从您的吩咐。” “孤没吩咐你下毒。” “臣没有下毒。” “你毒死了这条鱼。孤乃真龙天子,可以感受到它的怨气。你将它千金之躯糟蹋成这副样子,它很生气。”姬越指着鱼眼珠,“你看它都死不瞑目。” 卫敛:“……” 秦王比他还能扯。 “将这一桌菜立刻撤换。”姬越下令,“再上一坛梅子酒。” 宫人很快就将桌上那堆不明毒物端走,换上一道道美味佳肴。膳房早就料到公子做的这些饭菜不能入口,事先备好另一份,只待秦王一声令下,就可以立刻撤换。 事实上,卫公子没有和那堆毒物一起被丢出来,他们已经觉得很不可思议了。 卫敛坐在原位喃喃:“……这事情发展不对。” 姬越:“怎么不对?” “按照话本里写的。”卫敛义正辞严,“就算臣真做得不好吃,陛下您也应该面不改色地吃下去,然后夸臣做得好吃。这样才显出您对臣的爱重。” 姬越不假思索:“孤不爱了。” 卫敛生气:“您不能这样。” 姬越嘲讽:“话本里的人做得再难以下咽,虚有其表,色香味中也占了个色。你连‘表’都没有,叫孤怎么面不改色?” 卫敛漂亮的眼眸微睁:“原来陛下也看那些风花雪月的话本啊。”要不然也不能对这套路这么熟悉。 姬越:“……” 姬越恼羞成怒:“闭嘴,吃饭。” “今日出去吹了风,喝点酒暖胃。”姬越斟了杯酒,递给卫敛。 卫敛没接:“陛下,臣也不会饮酒。” 他特意强调了一个“也”字。 饭他是真不会做,酒也是真不会喝。只希望秦王别再难为人了。 醉酒误事的不少,似卫敛行事万分小心之人,绝不会给自己出错的机会。是以他从未饮过酒,更不清楚自己的酒量。 他自己不曾沾过酒,却看过别人的醉态。发起酒疯来或嚎啕大哭,或破口大骂,疯疯癫癫,丑态毕露。卫敛想想就对酒这种东西敬谢不敏。 万一喝醉了,在秦王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做些不该做的事,那不就玩完了么? 所以他不能喝。 坚决不能喝。 “卫小敛,你怎么这么没用?”姬越日常嫌弃,“饭也不会做,酒也不会喝,身子骨又弱,简直一无是处。哪像孤,千杯不醉,厉害吧?” 一无是处卫小敛:“……” 对对,您说的都对。 他看秦王已有些醉了。这人说得豪情万丈,本身酒量也不怎么样。 “一杯。”姬越几杯酒下肚,半醉的眸子里几分迷离之色,容色惊艳至极,语气低哑诱人,“就喝一杯。” “给孤赏个脸。”姬越凑近他,“卫小敛~” 卫敛被秦王这一波三折的尾音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再不喝就是不给面子。 由不得他拒绝。 就一杯……应该没事的罢? 卫敛对自己的酒量毫无概念,但怎么想也不至于一杯倒。何况梅子酒又不是烈酒,后劲不大,可以一试。 这么想着,卫敛终是把那樽酒盏接了过来,轻叹:“好罢……” 他掩袖,蹙眉,仰脖一饮而尽。 而后将酒樽放回桌上,双颊泛起红晕,轻声道:“臣……” 下一瞬,白衣青年失去意识,倒在桌上。 ――卫敛真的是个一杯倒。 姬越惊了。 “……卫敛?”他不确定地唤了声。 青年毫无反应。 “卫敛你醒醒。”姬越推了推他。 李福全小心翼翼道:“陛下,卫公子似乎是……醉了。” “要不要奴吩咐下去,准备醒酒汤?” 姬越半晌无语。 “不必。”他淡淡道,“你们都下去罢。” “诺。” 待宫人尽退,姬越眼底的醉意消散无踪,清明无比。 他说的千杯不醉,自然不是谎言。 “太医。”姬越唤了声。 早已在一旁候命的太医出现在殿中:“陛下。” “看看他是不是真醉。”姬越还保持着一份戒心,避免卫敛是装醉。 太医上前查看,片刻后躬身:“陛下,公子是真醉了。” “知道了。”姬越眉眼平静,“你也退下。” 太医行了一礼,默默告退。 室内无声。 “本以为是个多难对付的人物。”姬越凝望醉倒趴在桌上的青年,神色浅淡,“未想一杯酒就能放倒你。” 他自是从未信任过卫敛。 卫敛实在太聪明,聪明得令他不得不防。 卫敛手上的薄茧,也始终是他心头一道挥之不去的疑云。 清醒时的卫敛滴水不漏,毫无破绽,他才想着灌醉对方,套出有用的消息。 杯里盛的自然不是温和的梅子酒,而是后劲极强的烈酒。 饶是如此,他也没想到卫敛会连一杯都撑不过去。 姬越将卫敛抱到内殿,放到榻上。青年安安静静地睡着,样子很乖,不像其他醉后的人一样发酒疯,更不存在酒后胡言或酒后吐真言。 姬越不满地皱眉。 这么安静,他要怎么套话? 姬越注视片刻,起身要去唤人准备半碗醒酒汤,让人在半梦半醒间更好答话。 他正起身,一只戴着银镯的手就攥住他的衣袖。 “……别走。”卫敛低唤了声。 姬越眸色微沉。 卫敛又把他当娘了? 姬越冷笑着正要甩开,青年又呢喃一句:“姬越……” 姬越身子一顿。 难以诉说内心那一刻的感觉。 像清风拂过柳梢,柳絮飞过堤岸,微痒中漾着春色的温柔。 他眼神刚柔化些许,青年又咬牙说出第三句话―― “姬越你有本事别走,我不杀你,我不姓卫。” …… 姬越勾起一丝薄凉的微笑。 好样的,卫敛。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26、梦话 姬越转身,凤眸暗沉划过危险之色,声音却温柔如水:“哦?你想怎么杀孤?” 卫敛却又不说话了,沉沉睡着,呼吸绵长。 姬越耐心耗尽,神色逐渐冰冷,卡上青年纤细的脖子。 力道收紧,大有直接将人掐死之势。 他身边从不留图谋不轨之人。既然已确定卫敛接近他是怀有杀心,那即便这个玩意儿再有趣,也留不得了。 沉睡中的青年脸色很快涨红,面露痛苦,挣扎道:“放,放开我――” 姬越眸光狠狠颤了一下,下意识手一松,待反应过来后更是面沉如水。 ……他竟然下不了手。 “姬越!”卫敛眉头这才舒展开,蜷着身子呓语,“你怎么总是欺负我……连做梦也不让人安生。” 姬越冷声:“你都想杀孤了,还指望孤对你好?” 姬越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 ……他在这儿对着一个人事不省的醉鬼说什么呢? 姬越不承认在听到青年说要杀他的话时,心狠狠抽了一下。 针扎似的疼。 为什么会疼呢? 他早该知道。从小到大,所有靠近他的,对他好的,都是带着目的与算计,都想要他的性命。 人心于他而言,甚至没有阿萌一条狗可信。 既然已经习惯那些带着目的的靠近,既然已经长久漠然地接受现实,既然已经学会不动声色地疏远所有人,那为什么还会感到疼痛呢? 要杀他的人那么多,卫敛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却是唯一一个叫姬越舍不得下手的。 那是能对他说出“你何惧之有”的人,那是能与他嬉闹玩耍逍遥自若的人,那是能和他对弈七局不分胜负的人,那是浊世之中澄澈干净如雪的人。 卫敛不一样。 他以为,卫敛不一样。 青年似冰雪一般清冷通透,却如暖暖骄阳,融融春色,将姬越常年冰封的心敲开一条缝。 而今,这好不容易敲开的一丝缝,都在这一句“我不杀你,我不姓卫”中重新合上了。 姬越低声:“原来……你与他们,也并无不同。” 床榻上的青年仍静静睡着,不曾听见姬越说的话。 姬越慢慢在床边坐下,轻抚过卫敛完美无瑕的脸庞:“是卫邦要你来杀孤?” 他本没指望卫敛回答,不想卫敛却含含糊糊开了口:“那个昏君……也配指使我?” 姬越微惊,几乎以为卫敛已经醒了。 可再看去,青年还睡得安然,大概是将他的询问当成做梦了。 是个能一问究竟的好机会。 姬越试探着问:“你称呼你父王为――昏君?” “他算什么父王?”卫敛模糊低语,“他是让我杀你……可我拒绝了。他以为他是谁啊?要我杀我就杀,我多没面子。” 姬越:“……” “再说了,我和你无冤无仇,干嘛要杀你。”卫敛轻呓着,“跟着你还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我疯了才自讨苦吃……” 姬越眼带凉意:“真是多谢了。” 原来他在卫敛心中这么有利、用、价、值。 同时又心下一松。 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心情变得很愉悦。 卫敛原来没想过要杀他。 ……等会儿,既然原来不想杀他,现在为何又想了? 姬越把这个问题问了出去,凝神等待卫敛的回答。 这回卫敛安静了很久,久到姬越以为他睡熟了。 卫敛突然嘟囔道:“姬越,你还是在梦里好说话。外面那个你太难伺候了。” 姬越皮笑肉不笑:“你就是这么看待孤的?” 他已经不计较卫敛在梦中直呼他名讳这种事了。 姬越自问待卫敛已经尽了最大的宽容。除了卫敛,谁还能在他跟前这样放肆还安然无恙。 当然,别人也不敢放肆。 “不然你要我怎么看啊!”卫敛说到这儿皱眉,很气愤的样子,甚至气愤得坐了起来,半睁开水雾迷离的眼睛。 他这突然坐起,吓得姬越一个激灵。 容色如雪的青年却并未清醒,只是半是控诉半是委屈地望着他:“谁还不是个宝宝了?” “你以前是公子,我也是!” “你凭什么总罚我跪,让我跪雪里,跪地上,掐我脖子,逼我服毒,还动不动让人割我舌头。” 青年小声控诉:“我很疼的。” 他漂亮的眼眸恶狠狠地瞪着姬越,醉意浸染下水雾迷蒙,连声音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疼得想杀人。” 姬越竟被盯得有些心虚。 这种种行为,做时不觉得有什么,从卫敛口中一齐说出来,任谁听了恐怕都要觉得他是个混账。 “我好怕疼的。”卫敛忽然脱力般,身子蓦然前倾,靠在姬越肩头,疲惫地阖上眼眸,声音轻不可闻。 “我小时候……和卫焦起了争执。他骂我没娘,我说你才没娘,这话被李夫人听见了,她罚我跪在雪里……”他低低道,“一整夜呢。” “可比你狠多了。” 姬越僵硬地扶住栽入怀里的青年,突然感到一丝心疼。 他遭遇坎坷,卫敛何尝不是。 他的童年在冷宫清苦,却也有母亲的陪伴,避开后宫纷争。卫敛却是生母早亡,一个人在吃人的深宫长大。 他将人拥进怀里,轻声哄着:“以后不罚你了。” 又顿了顿,气闷道:“你也不许再想着弑君。” 卫敛趴他怀里,仰头看他,眸子如雪般纯净无暇:“说话算话。” 姬越低眸:“君无戏言。” 卫敛定定地看着他。 姬越竟罕有地感到一丝紧张。 这是……清醒了吗? 卫敛突然一个使力,将他扑了下去,整个人趴在他胸膛上。 他胡乱在姬越身上摸索着,一双明眸潋滟又空茫。 姬越心跳漏了一拍。 青年的长发散下来,与他的青丝纠缠在一起。 传说,当两个人青丝纠缠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情丝开始缠绕。 “反正这是个梦……”卫敛一边扯姬越衣裳一边自言自语,“丢了的面子我必须得讨回来。三回不成,一回总要。” 姬越被猝不及防压在床上,脑海中有一瞬空白。 讨,讨回什么? 27、没用 卫敛意识昏昏沉沉,动作也不灵活,摸了半天也没找到衣带的位置,反倒将姬越衣裳扯得凌乱不堪。 姬越被他这么一通作弄,只觉浑身僵硬,而后也不知卫敛触碰到了哪儿,霎时就面色一红……有了反应。 这不能怪他。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趴你身上,对你又摸又抱,是个人都顶不住。 “诶?”卫敛歪了歪头,有些好奇,“这里为什么……” 姬越眸色一沉:“卫敛,从孤身上下去。” 卫敛双眸茫然地注视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在姬越震惊的目光中,卫敛精准地探入衣摆,握住那处显眼之物,呢喃一声:“啊,找到了。” !!! “卫,小,敛!”姬越恼羞成怒,含着怒火的视线剜着身上胡作非为的青年,“你放肆――” “只许你欺负我,不许我欺负回来么?”卫敛轻哼,“这里是我的梦,我说了算。你给我乖一点,姬小越。” 姬越简直惊恐:“你清醒一点!” 神他娘你的梦,这是孤的王宫,孤的龙榻! 姬越想将青年推开,可卫敛略略动了动手,姬越便微微一颤,呼吸霎时低沉几分。 身体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斥,足以溺死人的舒适。 姬越凤眸微敛,用手背挡住眼睛,喉间溢出一丝压抑的低喘。 …… …… …… 姬越神情复杂地望着床榻上面如冠玉的青年。 雪肤花貌的美人跪坐着,低头怔怔打量自己的右手。 卫敛的手指修长漂亮,根根如玉,此刻却沾上一些晶莹的痕迹,姬越只看了一眼就撇过头去。 姬越刚要唤人打水来洗净,一扭头,就见青年将手指含了进去。 像奶猫一样,伸出粉嫩的舌尖,将指尖的污浊细细舔了个干净。 姬越:“……?!” 太疯狂了。 真的太疯狂了。 喝酒喝到神志不清的是卫敛,姬越却觉得自己也要醉死其中了。 “卫敛。”姬越逼自己冷静下来,上前一把攥住青年的手腕,“别吃这个。” 青年微微抬头,将唇边染上的一点也舔尽,咽了下去。 姬越:“……” 让他缓缓。 他脑子有点乱。 对于连看眼秘戏图都会面红耳赤的秦王而言,卫敛今晚的举动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卫敛和他之间的关系。 他们要比单纯的合作伙伴更亲密一些,又比真正的爱侣少了分浓烈的情感。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卫敛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姬越垂了眼。 他不喜欢心里多出一个特殊存在。 软肋与弱点,这种东西,他不该有。 卫敛不知道姬越在想什么,他只是懒懒抬了眼,发出一道暴击:“比我还快,你好没用。” 姬越一懵。 满脑子都回荡着那八个字。 比我还快,你好没用。 你好没用。 好没用。 没用。 …… 姬越笑了,笑得容颜透出惊心动魄的艳色,美得不似人间。 卫敛的确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比其他所有人都更懂得怎么气人。 在卫敛醒来前,姬越设想了八百种“等卫敛醒后该如何算账”的方式。 而当卫敛真正醒来后―― 青年眼底还带着宿醉的朦胧。他抚了抚脑袋,四下张望,眼神才慢慢清明起来。 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姬越身上。 四目对视。 卫敛镇定道:“陛下,早。” 姬越似笑非笑:“不早,天都黑了。” 卫敛一怔:“臣今晚似乎喝醉了……” “自信点,不是似乎。”姬越平静道,“你醉得不轻,孤把你抱了上来。以及,你喝醉的时间是昨晚。” 卫敛:“……” 一杯酒竟让他睡了一天一夜。 酒果然不是好东西。 卫敛细细回忆,发现自己的记忆断在昨夜饮下那杯酒之后,之后的事他就全都没印象了。 他隐隐记得他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谁说着什么话……可到底是和谁在说,说的内容是什么,醒后都忘得一干二净。 大事不妙。 卫敛暗道。 自入宫以来,他看似过得随意,实则万事都在掌控之中。而这一天一夜断片的记忆,却让事情发展到一个不可控的地步。 他这一天一夜里做了什么? 如果只是安生睡一觉也罢,就怕他酒后闹出什么乱子,或说出什么奇怪的梦话……那可真是万劫不复。 卫敛尝试从秦王脸上看出什么,然而秦王神色如常,没有任何破绽。 卫敛不动声色地问:“臣可有御前失仪?” 姬越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岂止失仪,你那叫造反。 不仅直呼孤名讳,口吐弑君之言,压着孤犯上作乱,犯完还敢说孤没用。 死千次万次都不足惜。 姬越早就想好,卫敛若是苏醒,就将他醉时做的事桩桩件件罗列出来,特此告知,让他自己决定怎么惩治自己。 清醒时镇定自若、心性强大的卫敛,仿佛没有什么可以打倒。姬越实在很想看看他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 可对上青年温柔又平静的眉眼,姬越一抿唇,突然丧失了这样的兴致。 他知道一个人要做到这样不动声色的强大有多不容易。 昨夜卫敛醉酒,满身疲惫靠在他怀中,低低一句“我好怕疼的”,宛如孩子般的脆弱。 足以让任何人心软。 这么矜贵又骄傲的公子,他是温润如玉的青年模样,仿佛已陷入淤泥,被世故打磨得通透圆滑。但他骨子里仍有挥之不去的轻狂少年气,是他未被磨平的棱角。他也仍有天真无邪的稚嫩孩子气,是他不肯放下的净土。 姬越欣赏的便是卫敛的傲骨,又何必去打碎人的尊严,逼人做些臣服的事情。 “没有。”半晌,姬越侧首。 “你一直睡到现在。” 卫敛忘了那些也好。姬越想。 总归他的君无戏言,不是说谎。 28、迁宫 他那天醉酒后,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吗? 这个问题卫敛思索了几日,最后被归入未解之谜丢到角落里生灰了。 他能够察觉到,自那天起,秦王对他的态度隐隐有些变了。 变得……温柔了点。 真的只是一点点。 仅限于不会动辄责罚吓唬,不会让他受皮肉之苦。至于秦王那张嘴是不会饶人的,该嘲讽的还得嘲,虽然每回都会在卫敛四两拨千斤的回击下哑口无言。 关于那毒的解药更是提都没有提过一回,他依然被掌控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秦王在一段时间的精神不济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不再把他留在养心殿。 秦王另外拨了钟灵宫给他,此后与他见面机会大大减少,这让卫敛多了一些自由度。 不用日夜在秦王跟前逢场作戏,他终于能难得的松懈下来。 两人对迁宫一事心照不宣。卫敛此前住在养心殿,是同秦王合演的一场戏,为给外人造成盛宠假象。而今选秀之事已被推迟,他也无需夜夜与秦王同榻。 他一名男子,留在养心殿一时是受宠,一直留着就是不成体统。何况他与秦王本就不是真正恩爱,事情解决,自然可以功成身退。 就算搬出养心殿,旁人也不会以为他失宠。钟灵宫在前朝是四妃所住的居所,后宫规格中仅次于王后所住的椒房殿,布局奢华,又离养心殿最近。 赐住钟灵宫,只会显得卫敛荣宠更盛。 卫敛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 长生和长寿也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 天知道他们在养心殿待得有多不自在。从公子得宠至今,他们都抱着一副“公子是在忍辱负重”的心态。卫敛与秦王的约定不足为外人道也,两名随从便一直以为他是真的委身于人,每回看他的目光是隐忍中夹杂同情,同情中含着悲悯……把卫敛看得鸡皮疙瘩直冒,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卧薪尝胆、视死如归的侠义之士。 卫敛搬出养心殿,最高兴的莫过于他们二人。 “太好了!公子,您总算不用整日面对那秦王了!”长寿藏不住心事,满脸都是喜色,恨不得出去放串鞭炮庆祝。 “多嘴。”卫敛用扇子敲了敲长寿的脑袋,“当心隔墙有耳。” 长寿连忙捂住嘴,点点头表示知道。 可嘴巴还是咧到耳后根,眼睛里的快乐简直要溢出来。 卫敛打趣:“贺我乔迁之喜,竟比过年还高兴?” “奴哪是贺您乔迁之喜,那是贺您脱离苦海!”长寿转眼又忘了卫敛的叮嘱,兴奋得眉飞色舞,“您天天应付喜怒无常的秦王,多费神啊!奴在他面前,那是大气不敢喘一声,话都不敢多一句,也就公子您敢在秦王面前……” “长寿!”长生警告,“这里虽只有公子与你我三人,切不可得意忘形。公子行事谨慎才换得一夕安稳,可莫在你身上出了差错。” 长寿自知失言,悻悻消音。 “喜怒无常?”再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对秦王的评价,卫敛竟觉有几分新奇。 他略回忆了下那位年轻君王的变脸日常,多半是被他气的。 卫敛轻笑一声:“挺可爱的。” 长寿一呆,下巴险些没合上。 可可可爱??? 公子您千万别恃宠而骄啊!那可是秦王!!! 用可爱来形容秦王,比一只凶猛獒犬名叫阿萌更恐怖。 刚警告长寿不要得意忘形的长生:“……” 他脸疼。 他家公子才是最肆无忌惮的一个。 卫敛推开窗,窗外依然飘着雪,皑皑积雪未化,茫茫大地无边。九重宫阙都被覆盖在冰天雪地中,渺如烟,美如画。 他看见远处宫人搭着梯子,将一个红灯笼挂到屋檐下。 长生轻声道:“公子,快过年了。” 十二月下旬过,年关将至,宫里头这些天已经开始忙碌,张灯结彩,热火朝天。 很有过年的热闹。 他们来秦国也一月有余了。过完除夕夜就是新年,再是上元节,花朝过后又是上巳,春天就要到了。 春夏秋冬,四季变换,时间过得这么快。 身处其中的人又觉得很慢,慢得度日如年,需要一点一滴地熬过来。 往年在楚国,也是他们三人一道过年。颜妃自会和亲儿子卫衍一起。那个九弟不喜欢他的七王兄,觉得他鸠占鹊巢霸占母爱,卫敛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地凑上去打扰人家母子情深。 卫敛也并非与所有兄弟姐妹都不亲近。儿时他与公主湘关系甚好,也曾一道辞旧迎新。卫湘在楚王女儿中排行第二,生母无宠,在宫中地位同样卑微。她许是觉得与卫敛同病相怜,幼时对他颇多照拂。后来卫敛被颜妃认为子嗣,卫湘自觉地位悬殊,不敢再靠近。 卫敛对她一如往常,奈何终归渐行渐远。卫敛无法,暗中保护她们母女不受后宫是非侵扰,面上仍是点头之交。 后来卫湘长大,再见这位风华绝代的七王弟,只低头一礼,擦肩而过,不复儿时亲密。 卫敛便明白,他若要争些什么,便总要失去什么。 对于一个没有家的人,过年除了意味他又长一岁外毫无意义。 “月初咱们刚来的时候,青竹阁里连盆炭火都没有,奴还说等熬到春天就暖和了。”长寿感叹道,“没想到到月底,就住上这么气派的屋子。还是公子有本事。” 卫敛笑,也不介意拿自己调侃:“以色侍人的本事?” 长寿一慌:“奴又失言了!” “好了。我和秦王不是……”卫敛失笑,正要和两个心腹解释他和秦王没他们脑补得那么虐心虐肾,话说一半,长生突然道:“李公公来了。” 卫敛的话便止住。 他转过身,就见李福全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一齐走了进来。 “公公怎么来了?”卫敛问。 李福全如今待卫敛态度要比之前恭敬上不少,毕竟秦王对卫敛的宠爱有目共睹。 他也不敢在卫敛跟前拿乔,含笑道:“见过卫公子。明晚是除夕夜,陛下有令,让您去养心殿一起吃团圆饭。” 卫敛颔首:“我知道了。” 李福全笑着,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陛下往年只独自一人用膳,实在过于冷清。陛下待公子不同,此番是奴向陛下提议让公子伴驾,也望您能将陛下哄得开心些。” 卫敛神色不变:“多谢公公。这份好意,卫敛记下了。” 李福全这是在卖他一个好。 宫里能出头的都是人精,看得出什么人值得结交,什么人不值得费心。半月前是他向李福全抛去橄榄枝,半月后就是李福全主动示好,以期冰释前嫌了。 多个朋友多条路,何乐而不为呢? 是夜,姬越独自一人卧榻,身边空空荡荡,有些不习惯。 他盯着床顶,怔怔出神。 只有他知道,他将卫敛迁宫,不只是因为选秀风头已过。 还有另外两个原因。 原因之一是……自卫敛醉酒放肆之后,姬越便时常梦见那夜情景――青年在他身上为非作歹,而后将纤长的手指含入口中…… 梦境太过绮艳,身体就不可抑制地起了难以启齿的反应。 每回被身体的难受憋醒,再看到一旁安然沉睡、秀色可餐的青年,姬越几乎都想不管不顾地覆上去,把这害他夜不能寐的罪魁祸首罚到哭泣求饶。 又被理智死死克制住。 更糟糕的是,卫敛睡在身边,他连自渎缓解都不敢,生恐动静过大,惊醒身旁的青年。 到时候他们四目相视,想想都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尴尬。 姬越拒绝想象这个画面。 他选择忍。 忍了几日,睡眠不足,眼底青黑,面上总透着淡淡的倦意。 李福全还委婉地提醒他:“……陛下还是节制些,纵欲伤身。对卫公子身体也不好。” 姬越:“……孤知道了。” 孤没有纵欲!孤那是禁欲! 卫敛他身体可好了,他睡得那么香! 姬越终于明白,他当日让卫敛汤泉池中泄身三回,算的哪门子惩罚。 他应该把人撩拨得浑身欲.火,又不许人释放,那才是最残忍的酷刑。 可惜懂得太晚。 没让卫敛感受一下,他自己先体会到了。 最后姬越忍无可忍,把卫敛赶到钟灵宫。 然后终于痛快了一回。 至于原因之二。 姬越回过神,视线低垂。 卫敛迁走后,他便经常像刚才那样走神。 姬越觉得卫敛是不一样的。卫敛身上有太多吸引人的东西,只要他愿意,可以引得天下人都爱他。 但孤不能爱他。 孤是君王,孤爱天下江山,爱黎明百姓,却不能爱一个人。 君王之爱,雨露均沾,泽被苍生。不能有软肋,不能有唯一。 自古但凡帝王懂得情爱,下场总是不怎么好。 姬越是名极为优秀的王,他当然懂得这样的道理,也懂得该如何避免。 在刚有这个苗头的时候就把情愫斩断,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是对卫敛有好感,朝夕相处,兴趣相投,心生好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要及时斩断就可以。 远离卫敛,减少与卫敛见面的机会,一腔热血很快就会冷却。 ……可他这些日子总在发呆。 看见卫敛曾经坐过的椅子,睡过的床榻,翻过的书卷,捧过的茶盏,都能叫他出神。 晚上李福全跟他说了什么,姬越也没听清楚,只随意应了声好。 甚至御书房批阅奏折时都心不在焉,因为他使的那方砚台是卫敛磨过的。 烦闷之下命人换了方砚台,结果却是注意力更无法集中。 ……他嫌弃那砚台不是卫敛碰过的,磨出来的墨写着没手感。 卫敛不在眼前,卫敛又无处不在。 满脑子的卫小敛,真烦。 姬越丢下笔的时候恼怒地想,卫敛可真是个蓝颜祸水。 孤还没有爱上他,他就已经能够蛊惑君心了。 29、新年 十二月卅一, 除夕,也是阖家团圆的大年夜。 宫中早早便点起灯笼,燃起爆竹, 远远望去灯火通明,彩绣辉煌。 一片繁华盛况。 这是难得没有宵禁的一日。宫人们穿上厚厚的冬衣, 相互嬉闹着燃放焰火,或结伴在廊前檐下共赏花灯。宫里的灯笼自然与民间不同——翡翠青莲盏,八宝琉璃灯, 红木雕花笼, 件件都是外面看不到的宝贝。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陛下曾下令,大年初一到初三,宫人们可以出宫探望家人,这在前朝前所未有。不少人都带着期盼, 想着明日与亲人见面的场景。 世人所谓暴君,其实下过许多温柔的命令。 再冷寂的地方,在这一天都会变得热闹。 只是这热闹从来都传不到养心殿里的那位身上。 往年除夕夜,姬越都会给养心殿里的宫人放个假, 让他们也出去赏灯观花,连李福全也不留下。 他自个儿则是备上两副碗筷, 独自坐在殿内,守着一桌的饭菜,却有时直到冷掉都不曾动一口。 团圆饭要与家人一起吃才有滋味。 他已没有家人,也就尝不出滋味,若说有, 入口皆是苦涩。 秦王说来强大无匹,七国之内无人可敌,名头令人闻之皆惧。却也总让人忘了,威名赫赫的暴君,今年不过二十一岁。 只是一名刚及冠的青年。 万家灯火团圆之日,君王卸去天下重担,孤独便似潮水般涌来。人皆知高处不胜寒,却也只有真正站到这个位置,才知道睥睨天下之时,光辉背后的黑暗。 李福全曾倚在柱后看到过这样的情景——外头是人间烟火,尘世喧嚣,人人都带着笑,普天同庆。 真正的天子却并不开心。 殿内少年垂下昳丽的眉眼,对着一副无人使用的碗筷面无表情,徒余一室寂寥。 那场面令人看得心疼。 陛下心防太重,李福全用了十年也没能走进去。 他自知愚钝,庸人一个,如何能理解陛下所思所想,又怎能让陛下对他推心置腹。 他不可以。 也许……卫敛可以。 “陛下还没回来么?”卫敛对着一桌美味佳肴,按捺住蠢蠢欲动的爪子。眼见李福全从外面进来,他立刻放下筷子,强行正襟危坐。 他已经在这儿枯坐小半个时辰了,人都要长蘑菇。 菜都要冷了,秦王还不见人影。 卫敛一点都不关心秦王到底去了哪里。但是秦王不回来,按规矩他就不能先动筷,只能忍饥挨饿。 ……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大年夜不让人吃饭,还要不要人活了! 李福全眼角一抽,假装没看见盘子里少了的那只饺子:“公子,还未曾。” “陛下真的召我来养心殿陪膳?”卫敛目露狐疑。 李福全立刻道:“奴岂敢假传圣谕。” 语气却也有些不确定。 他昨夜是同陛下提过,今年除夕夜不如把卫公子传来,人多也热闹些。 陛下当时正用晚膳,看模样似是出神,随意应了一个“嗯”字。 ……这是应允了罢? 李福全当时只当陛下是答应了,可现在看来…… “看来陛下是把我给忘了。”卫敛轻叹。 李福全:“……” 这就很尴尬了。 人是他邀请过来的,变成现在这局面,可别人情没送出去,反倒得罪人。 卫敛起身,李福全见状忙道:“公子稍安勿躁,奴正在差人去寻陛下。” 话是如此,王宫这么大,能不能找到还是个问题。 陛下不知何时出了养心殿,一个随从也没带。李福全派人去御书房瞧了瞧,陛下也不在那儿。 “不必了。”卫敛低眸,“我知道他在哪儿。” 冷宫。 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是新年的热闹照拂不到的,那定然是这里。 几乎每座宫殿都挂上灯笼与红绸,唯有冷宫依然白惨惨一片,夜色下白幡招摇,宛如灵堂。 冷宫亡魂太多,不知多少人在此葬送,骨灰撒入枯井,连一卷草席也得不到。此处凄冷寒凉,连风声都似呜咽,时有闹鬼传言。有些宫人会在此挂上白幡,以慰亡灵,主要还是图个心安。 这些白幡不知挂了多少年,长久没人去取,显得破败不堪。 如这冷冷清清的院落一样萧条。 秦王便是在这里出生长大。云姬在怀孕时遭人陷害,惹了先王厌弃,因着腹中龙裔逃过一死,却也从此冷宫幽闭。 先王子嗣众多,不差这一个。 从那以后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们母子。直到姬越九岁,先王病重,诸公子为争位非死即伤,最终便宜了狼子野心的太后一族,选了冷宫里的公子越当傀儡。 以为挑出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殊不知放出一匹所向披靡的孤狼。 秦王掌权后便下了一道圣旨,将冷宫里那些前朝留下来的妃子都放出宫,回到家中,由亲族赡养。 若无后辈,便居于庵堂。 是以如今冷宫中无人居住,更加空荡寂寥。寻常胆小的宫人一到夜里,连靠近这儿也不敢。 卫敛独自一人走在荒凉的小道上,步履无声,推开腐朽的木门。 月色下的年轻公子一袭白衣,长发及腰,容色惊为天人。 严冬,寒风,深夜,冷宫。 不知哪来的野猫叫唤,有如婴儿啼哭,丝丝渗人。 压抑得令人不安。 卫敛面无惧色,立在萧瑟庭院中,阖上双目,耳听八方,探测秦王所在。 一息后他睁眼,径直走向一间简陋的屋子,将门一推。 逼仄狭隘的室内,环境尽收眼底。 这么小的屋子并不能盛放太多东西。放眼望去,不过一桌一椅,一人而已。 桌上燃着一支蜡烛,烛火跳跃,在斑驳的墙上照出一道明明灭灭的剪影。 还摆着几碟清粥小菜,淡薄无味,两副碗筷相对。地上倒着几个酒坛子,可见那人饮了不少酒。 靠在椅子上的青年漂亮的手指攥着一樽酒盏,眼底醺然,容貌艳冶。他懒懒支着颐,听到推门声,略一抬眼,酒杯便顿在手中。 白衣青年推门而入,一道灌进来的还有满身风雪,夹杂呼啸之声。他静静看着屋内的玄衣青年,眉目如月色清冷。 似仙人下凡。 姬越笑了下,动作只顿了一瞬,便满不在意地继续倒酒,语调有些慵懒散漫:“你怎么来了?” “臣不来,就该饿死了。”青年道。 卫敛跨进屋,背手将门合上,将凄风冷雪都挡在屋外。 姬越挑眉,噙着笑道:“怨气这么重?怎么,见不到孤,卫郎茶不思饭不想,竟要饿死?” “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卫敛淡声,“昨日李公公告知臣,说您今日传臣至养心殿用膳。臣等了半个时辰,黄花菜都凉了。” 他着重强调“菜都凉了”四个字,表示姬越的行为属实过分。 昨日? 姬越思索了一下。 昨日晚膳时,李福全好像是跟他说了什么。 可他没听清楚。 那会儿他正在思考一个人用膳和与卫敛一起用膳的味道到底有什么不同,不然他为什么食欲不振,觉得不如以往有滋有味。 也就不知道李福全到底问了什么,随口应了声。总归李福全都能办好。 谁知竟是让卫敛过来。 这么想着,姬越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孤不是忘了。”姬越认真道。 卫敛“嗯”了声,看他解释出什么名堂。 “孤是根本没记住。” 卫敛:“……” “陛下!”卫敛生气了。 他真的生气了! 他饿了这么久,人家秦王根本没放在心上。他还没法拿人怎样,因为那是秦王。 太气人了。 卫敛毫不拘谨地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挽袖拿起筷子:“多谢陛下多备了一副碗筷,臣就不客气了。” 姬越笑意微敛:“放下。” 卫敛置若罔闻地夹了一根青菜。 姬越用筷子按住,语气一沉:“卫敛,这副碗筷不是给你用的。” 卫敛抬头,平静道:“陛下宁愿给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也要让臣饿着?” 他知道秦王每个大年夜多备一副碗筷,是为了给谁。 姬越神色渐淡:“你既然知道是给谁,就该明白——”这副碗筷你动不得。 “臣不明白。”卫敛望他。 姬越眼底微冷。 下一瞬,他听卫敛轻声道:“臣从未见过母妃。” “因而无可追忆,恐怕不能理解陛下怀念之情。” “但想来陛下母妃若存于世,定不愿见到陛下沉湎于过往无可自拔。” 姬越动作一顿,眼中情绪散去,化为深不见底的幽潭:“你——” 卫敛打断他:“臣好饿。” “……”姬越将筷子收回来,目光有些无奈。 “吃罢。” 卫敛毫不客气地开动。 他吃相当真是极斯文的。嘴上说着饿,动作仍保持着王族与生俱来的优雅,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仿佛他吃的不是粗茶淡饭,而是美味珍馐。 姬越看他用膳的样子,自己突然也就有了食欲。 热闹的大年夜,天下人口中暴虐无道的秦王与楚国送来的质子——两个地位天差地别的人就这么一起坐在冷宫一间破屋子里,吃着最寡淡的清粥小菜,还吃得津津有味。 堪称奇景。 他们在养心殿中一同用膳过许多次,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却都不如今夜这一顿来的自在。 “你如何得知孤在此地,又是如何得知这副碗筷是为孤母妃所备?”姬越兴味道。 卫敛抬眸讶异:“这很难猜么?” 姬越勾唇:“不难。可他们都猜不到。” “知我者,独卫郎而已。” 卫敛低头继续吃饭:“世人皆愚。” 姬越替他补充:“你最聪明?” “也不尽然。”卫敛谦逊道,“其中之一。” 姬越朗笑:“卫敛啊卫敛,你可真是——” 卫敛接话:“是个妙人。” “……卫敛,他日六国若有大军攻秦,你一定可以只身守住我大秦城楼。” “陛下何出此言?臣又不会打仗。” “何须你出战,你只需往那儿一站,脸皮就厚得可以筑城墙了。”姬越开玩笑居然还懂得抛砖引玉,“保证坚不可摧,十万大军也攻不进来。” 他说着,又饮了杯酒。 卫敛看到地上东倒西歪的那些酒坛子,料想他来之前秦王已喝了不少。若秦王醉了,这儿四下无人,他岂不是还要把人背回去? 不行,他不可以,他一点都不想干体力活。 卫敛正要上前夺姬越酒杯让人别喝,谁知姬越见他要拿酒,反应比他还大:“你不许喝!” 卫敛:“?” 谁要喝了? 卫敛不解,他略一思忖,不去夺秦王手里的酒樽,转而去拿桌上的酒坛。 总之不能让秦王再喝了。 姬越如临大敌,把桌上那坛酒也一把抢过抱进怀里:“别碰!你离它远点!” 上回卫敛饮一杯,就能醉成那副德性,压着他坏事做尽。这次若再喝一坛,岂不是把天都要掀了。 姬越再次想象一下那个画面,陡然一惊,甚至将椅子都拉远了些。 卫敛:“……” 卫敛做了个“您随意”的手势。 姬越生怕卫敛对这些酒再起心思,强调道:“这些都是孤的。你一滴也不许沾。听见没有?” 卫敛扫了眼一地的酒坛,诚恳地问:“您不怕醉吗?” 姬越抱着酒坛:“你懂什么?孤是习武之人,可以用内力蒸发酒液。” 这才是他自称千杯不醉的底气。 不然单拼酒力,真一千杯喝下去,他也得倒。 卫敛想了想:“哦。” 你厉害,你好棒。 姬越眯眼:“你这是什么语气?你是不是不信?” 卫敛:我不是,我没有。 姬越把酒坛子往桌上一搁,豪情万丈:“孤这就喝给你看!” 卫敛:“……” 看来秦王已经醉了。 卫敛懒得阻止,反正对方也说了能用内力蒸干,不愁失了智。 他更知道,这是秦王一种情绪宣泄的方式。 任何人都应有一个宣泄情绪的途径。秦王肩负的是天下万民,不知要比常人艰难多少,心头积压的愁绪与重担更有千百倍。 身为君王,他素日便喜怒不形于色,不叫任何人看出心思。时时刻刻保持警惕,行走刀刃,如履薄冰。 长此以往,任何人都受不住。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便是隐忍如卫敛,在经历长久的克制后,不也忍无可忍,将那些人都屠戮殆尽了么? 秦王一年有三百六十四日无坚不摧,余下一天的脆弱,悉数留给他的母亲。 这真的不难猜。 秦王谁也信不过,唯一能让他放心倾诉的只有生母云姬。只有曾给予他童年温暖的母亲,可以当成心灵的慰藉,让他褪去坚硬的外壳片刻,露出柔软的内里,宣泄压抑的情绪。 可他的母亲,早已逝于十一年前。 他只能寄托于一副无人使用的碗筷,假装母亲还在身边。 君王不能对任何人示弱,一个孩子却可以在母亲面前弱小。 天地为熔炉,众生皆苦。便是强大如秦王,亦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天底下无情人太多了。一个有人情味的人,卫敛是不会惧怕,更不会厌恶的。 让他意外的是,秦王似乎并不介意在他面前表现出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说真的,他有点怕他知道的太多,被杀人灭口。 酒过三巡,姬越面上微醺,桌上的饭菜本就分量不多,被两人扫得一干二净。 卫敛滴酒未沾,自然清醒。他望着空空如也的盘子,轻笑道:“陛下素来对膳食挑剔得很,今日这桌菜如此粗陋,陛下却也能入口,往日莫不是装出来的?” “这有什么可装的?更难吃的东西孤也吃过,不过是别无选择。”姬越轻摇了摇杯中的酒,意外坦然,“人若有的选择,能过好日子,谁乐意吃苦呢?” 卫敛深以为然。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人一有了醉意,话匣子就打开了。许是难得今晚有个瞧得顺眼的人在,姬越突然多了丝久违的倾诉欲。 “她真的不会回来了么?”姬越低问。 卫敛知道他在问谁,答道:“这个答案,陛下比臣要更清楚。” 秦王不是逃避现实的人,不然不会那么轻易地就将多余的碗筷让给他。 他其实明白,斯人已逝,一去不返,他只是舍不得那分念想。 “孤本不信鬼神。”姬越低笑一声,“听闻冷宫闹鬼传言,却也生出一丝妄念。若母妃魂魄尚在,是否仍常伴孤身侧。她是枉死,听闻人若枉死,便会在生前殒命之地徘徊不去。孤怕她觉得孤单,便经常来此地看她。” “孤请了高人超度她。若世上果真有鬼魂,孤也不希望她留在人间。她今生被那人辜负,一生凄苦,来世应当投个好胎。” 卫敛静静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来生定能平安喜乐。” 云姬早已被秦王追封为太后。卫敛如此称呼也理所应当。 “孤生来就在冷宫,那时才是真的饥不择食。”姬越半掩了眸子,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宫人时常会忘记送水送饭,母妃就去挖水沟里的青苔吃,孤喝过母妃的血,也喝过冬日里化开的雪水。那味道实在很不好。雪看着干干净净,内里却藏污纳垢,脏得如同人心。” 这些话,他连对李福全都不曾说过。 李福全不会真正理解高高在上的君王曾经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但卫敛一定可以。 卫敛的成长经历,说来与他大同小异。 卫敛静静听着,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盏酒。 姬越立刻警惕:“不准喝!” 卫敛说:“臣不喝,就是酒斟满才有听故事的气氛。” 姬越:“……” 姬越:“孤不讲了。” 卫敛蹙眉:“别啊,臣听故事的气氛都酝酿好了。” 姬越冷笑:“是不是再给你备上一碟瓜子就更好了?” 卫敛眼前一亮:“有吗?” 姬越咬牙:“没有!” 卫敛望他一眼,悠然道:“那等价交换,臣也给陛下讲个故事罢。” “臣四岁时,喝过一种牛奶。那时臣在宫中无人照管,有一日实在渴得厉害,见宫中装牛奶的木车,便偷偷用罐子取了些解渴,臣当时想,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后来臣才知道,那车牛奶,是送去给父王的宠姬沐浴用的。” “这世道着实有趣,有人连口水都喝不上,有人却能用牛奶沐浴。”卫敛语气轻松,仿佛在讲什么好笑的事,话里的内容却令人闻之恻然。 姬越觑他,接着道:“孤当年最期盼冬天落雪,母妃会与孤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纵然浑身冻得冰冷也觉开心畅快。冷宫难熬,那是唯一的乐趣。可惜后来,这份乐趣也没了。” 后来云姬终是受不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在冷宫漫长煎熬,渐渐疯了,从此就成了姬越照顾她。再后来,云姬葬身古井,姬越再无母亲。 这也是为何初见时卫敛以思念昔年与母玩雪为由,便逃过一劫。 恰恰戳中了姬越的软肋。 卫敛神色不变:“臣也喜欢雪天,活埋一个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其中有个就是被他这么弄死的。 姬越:“……”恐怖如斯。 接收到姬越望过来的目光,卫敛眼睛一眨,立刻改口:“开玩笑的。臣是说,臣儿时也会与阿姊一起冬日玩雪,是臣记忆中少有的喜悦之事。” 他并未说谎。卫湘是他小时候唯一的伙伴。在卫敛年幼之际,带给他许多温暖。 但在卫湘长大疏远他以后,二人见面机会都甚少,更别提一起玩耍。 姬越又饮了一杯:“冷宫无岁月,孤常分不清今夕何夕。外面的热闹传不到冷宫,只有时望见远处宫殿灯火通明,隐有丝竹之声传来,方才知外面正在过节,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节日。后来出了冷宫,倒也对那些节日都没兴趣了。” 卫敛迅速接话:“臣从不过节。可过节者少,有过节者多。” 语言艺术总是精妙。前一个过节指能够一道欢庆节日的人,后一个却是指发生过矛盾的人。 翻译过来就是,朋友没几个,敌人特别多。 卫敛如此,姬越亦然。 两人对视一眼。 昏黄的室内有片刻静谧,两名姿容极盛的青年安静一瞬,突然不约而同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笑声。 姬越笑得手里的酒樽都摔到桌上,杯子里残留的酒哗啦啦流淌出来,喉咙溢出的笑是止不住的愉悦。卫敛弯了弯眉眼,用宽大的衣袖掩了下唇瓣,温柔的低笑分外悦耳。 “卫敛,公子混到我们这份上,也是世所罕见。” 身为王族血脉,过得却比乞丐不如,听着可不是个笑话? 他们这一番像是比惨大会,滑天下之大稽。说完却似如释重负,连心都轻松了一块。 卫敛止了笑,道:“您已经是王了。” 姬越轻嗤:“孤若未能成功扳倒太后,孤至今仍是个笑话。” “可没有如果。”卫敛叹气,“非要说笑话,难道不是臣更胜一筹么?” 从公子到男宠,惨还是他惨。 姬越瞥他:“你用不着做出这副自嘲的模样,孤知道你骨子里比谁都狂。” 卫敛佯作不解:“嗯?” 姬越挑眉。 卫敛望他几息,实话实说:“好吧,臣觉得臣还是挺厉害的。七国王室公子众多,真正的蠢材早都死了。” 活着即是胜利。 姬越笑道:“这才是你。” 卫敛一哂。 正在此时,一阵风从窗棂里灌进来,吹熄了桌上的烛火。 室内顿时变得漆黑一片。 二人俱会武功,夜视能力极好,蜡烛灭了也并无影响。 架不住卫敛还安着人设。 “陛下,臣怕黑。”卫敛语气十分镇定,“咱们还是快些离开这儿罢。” 姬越:……并没有听出你怕黑。 “出息。”姬越嗤了声,攥住卫敛的手,将人牵出冷宫。 姬越习惯性要将人带回养心殿,早忘了他现在已经和卫敛分居的事情。孰料卫敛反拉住他的手,带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姬越一怔,边走边问:“你要带孤去哪儿?” “陛下今夜同臣说了三件旧事。用膳,玩雪,过节。儿时无饱餐,下雪无玩伴,过节无参与。”卫敛弯了下腰,起身扭头笑道,“这是您的遗憾,亦是臣的遗憾,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凑个圆满呢?” 姬越问:“圆满?” “是啊,三件事中,我们今晚才完成用膳一件而已。”卫敛不动声色地放开他的手,慢慢向后退,“这第二件嘛……自然是玩雪咯!” 白衣青年猛地将手里刚弯腰捡起的雪团砸到姬越身上,然后转身拔腿就跑。 姬越猝不及防被砸了满怀的雪,浑身都冒着寒气:“卫、敛!” 他也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大步追上卫敛,二话不说往人身上扔。 卫敛也不在意自己被劈头盖脸落了满身的雪,反手就是一个雪团砸回来。 “卫敛你给孤站住!” “那要看陛下的本事了!” 二人你追我赶,互相伤害,乐此不疲。若让旁人瞧见,定要惊掉一地下巴——陛下与公子敛竟如两个孩子一样玩这么幼稚的打雪仗游戏,简直不可思议。 有人千帆历尽,仍是童心未泯。 他们在儿时便有成人的世故,却也能在长大后保留一份可贵的童心。不过是差一个可以一起陪着疯陪着闹的伙伴而已。 二者各有遗憾,合来却是圆满。 世间情爱,缘何而起,大抵便是如此。其中二人不自知,天地万物已共证。 最终仍是“身娇体弱”的卫敛体力先耗尽,被姬越一个追上,拽着手腕就将雪往领子里灌。 “陛下,别!冷——”卫敛笑着求饶,“陛下饶了臣罢……” 这话放在眼下再正常不过,奈何姬越这些天常做些梦,听到这话就浑身一抖,整个气势都泄了下来。 “这会儿知道求饶?方才砸孤砸得不是很痛快么?”姬越冷哼,却还是帮他拂去衣上的雪。 “还是您厉害,臣累了,臣不玩了。”卫敛轻喘着,脸颊因为剧烈的奔跑浮现微微红晕,煞是好看。 姬越脸上浮起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儿时一无所有,冬季与母妃打雪仗,只要打胜了,孩童便能有如此纯粹简单的快乐。 后来他坐拥天下,征战四方胜仗无数,却是许久不曾真正开心过。 而今,姬越终于找回一些旧日的感觉。 也许,在他默许卫敛接过那副碗筷的时候,他便默认自己多出一个弱点了。 怦! 姬越的笑凝结在脸上。 卫敛竟称他不备,将早已藏在手心里的一抔雪又砸了过来。 “臣从不认输。”卫敛狡黠一笑,说完就跑。 姬越:卫敛,你完了。 他正要追赶,就见前方青年似跑得太急,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栽入雪里。姬越立时提起轻功飞奔过去,将人揽入怀中。 ……然后雪地太滑他也没站稳,两个人摔成一团。 姬越下意识护住卫敛的后脑,转了个方向,自个儿当了人肉垫子。 孤身强体壮,摔一跤没什么,他这么弱,身子骨还不得散架么? 姬越为自己本能的保护行为找到借口。 卫敛摔在姬越怀里,姬越重重摔在雪里。 后背的冰冷让姬越轻嘶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护住怀中的卫敛。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趴在身上的青年:“还不起来?” 卫敛从他胸前抬起头,一张举世无双的脸被月光照得发白。他略略抬了眼,身后穹光万丈,宛如披星戴月。 姬越心跳骤然收缩。 犹如破冰的种子萌芽,从雪地里开出一朵花。 卫敛从他身上离开的时候,姬越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卫敛起身俯视他:“陛下,雪里躺着舒服吗?” 姬越嘴硬:“舒服得孤不想起来。”绝不能承认是看卫敛看到发呆,他还要脸。 卫敛声音清朗,含着微微笑意:“那陛下就在这里过夜好了。” 姬越立刻就爬起来:“孤凭什么听你的。” 他用内力将身上的雪水与寒气烘干,顺便把卫敛的也烘干了。 卫敛掩唇一笑。 口是心非的家伙。 “哎,雪也玩完了,好累。”卫敛懒懒道,“臣想回去睡觉了。” 姬越一怔,忙问:“还有一件事呢?” 卫敛故作茫然:“什么事?” “……”姬越强调,“你说要一起过节。” “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往年臣一个人都不过的,今年也就不必了罢。”卫敛随意道,看起来并不放在心上。 姬越脸一黑:“孤不是人么?说好的要一起——”他有点委屈。 卫敛凝神望他。 姬越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别过脸道:“你这么看孤作甚?” 卫敛轻笑:“陛下其实很期待与臣一起过年罢?” 姬越矢口否认:“没有。” 卫敛转身就走:“那臣回去睡觉。” “有有有!”姬越败给他了,上前去拉卫敛的袖子,露出一点孩子气,“不许回去。” 卫敛低眸望了眼:“那还不跟上。” 姬越这回是真乖乖跟着卫敛走了。 “现在又要去哪儿?”跟着卫敛走了半天,仍未到达目的地,姬越不由好奇。 卫敛回答:“不知道。” 姬越:“???” “臣也是第一次与人过年。以往从没参与过,不知道流程。”卫敛诚恳道。 姬越:“那你现在是在干嘛?” 卫敛:“随便逛逛。” 姬越:“……” 神他太王太后的随便逛逛。 姬越止住脚步,不走了。 卫敛视线扫过来。 姬越生硬道:“孤看往年宫人过年,都要赏灯看焰火。” “孤知道一个地方,可以看见整座王宫的花灯,也离天空最近,可以看到最美的焰火。” 他反手握住卫敛:“孤带你去。”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摘星楼是王宫中最高的一座楼,一共九层楼阁,因为望去就像一座九层宝塔。钦天监天文官时常在第九层夜观星象,推测国运。 卫敛望着一望无际的长长阶梯,面不改色道:“陛下,我们还是打道回府罢。” 并不想爬这么高的阶梯。 诚然只要施展轻功,这点距离不成问题。然而他无法施展,要是一步一个阶梯走上去…… 还是回屋睡觉罢。 “噗嗤。”姬越笑了声,“懒狐狸,不要你走。” 卫敛:“?” 他怎么又成狐狸了? 在姬越眼中,卫敛现在就是一只又腹黑又狡诈,偶尔怂得可爱,大多数时候都懒洋洋的小狐狸。 卫敛不懂姬越的想法,他还没有开始思考自己和狐狸的相似之处,腰身就被姬越一揽,整个人被横抱了起来。 “抓紧了,怕就闭眼。”姬越温馨提醒,气息擦过耳畔,几分灼热。 卫敛默默抱紧了姬越的脖子。 下一刻,姬越运功提气,平地而起,身姿轻盈。 他们在上升。 与地面距离越来越远。 卫敛听着耳边风声呼啸,平静地往下瞥了眼,高度令人不敢直视。 幸好他不恐高。 “别怕。”姬越安慰。 卫敛并不怕,甚至还有闲心看风景。 不过秦王都这么说了,卫敛还是很给面子地演了一下。 他闭上眼睛,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把脸埋进姬越怀里,搂着人脖子的手臂也微微圈紧。 姬越足尖在每一层的瓦片上借力轻点,几个跳跃,便将卫敛带到最顶上。 “好了。”姬越道,“可以睁眼了。” 卫敛睁开眼,发现他们并不是站在第九层的亭子里。 ……他们直接站在了第九层的屋檐上。 脚下是铺叠得整整齐齐的黑瓦。 俯瞰下去,是令人发晕的高度。 卫敛果断攥住姬越的手,几乎整个人都贴他身上:“臣腿软,站不稳——” 姬越唇角不着痕迹地翘了翘,淡定道:“那就坐下。” 坐下的感觉果然好很多。尽管卫敛并不是真的怕。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上,感受着风吹过来的凉爽,极目远眺。 这里的高度可以将整个王宫尽收眼底,望见远处灯火辉煌。 绿瓦红墙掩映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宛如镜花水月。重重宫阙瓦上覆满霜雪,片片寒梅开在枝头争艳。 宫人们嬉闹的身影变成一个个小点,点缀着这座巍峨的王城,映入眼帘。 顺着宫道蜿蜒至城门,依稀能见宫外人家。街市繁华热闹,孩童聚集在街上燃放焰火。艺人杂耍,小贩吆喝,万人空巷。家家户户贴着对联,喜气洋洋。 远山隐入夜幕,唯余一个沉默的轮廓,勾勒出千里江山壮阔。 此地是人间。 他们在高处睥睨万物,彼此都有片刻安静。 卫敛静了心神,临睨而下,心潮翻涌。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盛况。 他突然扬声,夹杂淡淡的兴奋:“看,焰火!” 姬越抬眸望去,看见一朵烟花升至上空,盛放在夜色中,无比绚烂。 无数烟花紧随而至,将整个星空装点成璀璨的花海。 美不胜收。 星河,夜幕,花灯,焰火。 这些东西其实每年都有,没什么新意,姬越早就看厌了。 他从未觉得它们还有这么美的时候。 当身边的白衣青年全神贯注看着烟花,姬越悄悄转过头,注视卫敛的侧脸。 青年生得很好看,五官无处不精致,完完全全诠释了美字。 他微仰着头,烟花绽放时的金色光晕映在脸颊上,照得他容色惊人。长发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起,似要乘风归去。青年笑眼弯弯,熠熠生辉,仿佛万千星辰焰火,都坠入了他的眼睛。 姬越微微出神。 明明已经将酒力驱散,他为何还感到醉意? 卫敛似察觉到他的注视,忽然转过头来,星眸正撞上他的目光。 两人惧是一愣。 犹如初见之时,雪地中惊鸿一瞥。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少顷,卫敛率先勾起一丝笑,在烟花的喧嚣里,落下一句轻语: “陛下,新年快乐。” 姬越抿了抿唇。 这说来算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过年,也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新年快乐。 < p>多少人祝他千秋万岁,洪福齐天,可他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份简简单单的快乐而已。 他等了二十一年。 才等来一个卫敛。 良久,他轻笑,低声回答。 “新年快乐。” 30、医嘱 除夕夜不好好回屋睡觉在外面浪的后果就是, 卫敛第二天就病了。 一大早,卫敛从被窝里醒来打了个喷嚏,觉得事情不妙。 请太医来诊治, 果然是受了风寒。 他那模样一看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大半夜陪人在雪地里打滚,又去高处吹了一夜冷风, 不风寒入体才是奇事。 这也在卫敛的意料之中。 给他诊脉的太医仍是当初那位。那时卫敛被秦王罚跪雪中,膝上积了淤伤,又高烧不退, 便是请这位来诊。 太医姓王, 在太医院已任值三十年,是名德高望重的杏林圣手。 他为卫敛开了药方,又仔细叮嘱几句,面面俱到。 卫敛认真听着, 而后轻轻颔首:“有劳了。多谢太医,长寿,送客。” 王太医望着病榻上羸弱秀美的青年,提着医箱, 欲言又止。 卫敛非常善解人意地问:“太医还有何嘱咐?” 王太医谨慎道:“公子可否屏退左右?” 卫敛眸光略深,还是将殿内的宫人都支了出去。 他也想知道王太医想做什么。 论起医术, 卫敛自个儿就是神医,无比清楚自己身上并无隐疾。有什么事值得这位老太医特意支开人叮嘱的? 王太医见人都退下了,才神神秘秘地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并几支药膏。 “公子若有身体不适, 将此药膏涂抹,会好上许多。”王太医道。 卫敛不解:“可我身上并无外伤。” 早前的那点淤青,早就在玉容膏的奇效下完好如初。 卫敛不知道他身上还有哪里是需要药膏涂抹的地方。 王太医轻咳一声,道:“这药膏是涂抹于公子密处。” 卫敛一呆。 什么处??? 卫敛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或者是理解错了。 他镇定地问:“您说什么?” 王太医这回肃容道:“公子不必羞赧,这药膏就是为您缓解那处不适的。” 卫敛:“……” 卫敛神色诡异地看着眼前年过五旬、两鬓斑白的老太医。 良久,他涩声道:“是……陛下吩咐您送来的么?” 虽说演戏演全套,秦王这也太全了罢? 不想王太医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老臣闻陛下对公子甚是爱重,夜夜雨露施恩。陛下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此乃人之常情,还望公子莫怪。” 卫敛面上覆上一层薄薄的绯色,这回不是演的。 他能够逗弄秦王面不改色,可被一名长辈一本正经地叮嘱这种事……真的有些奇怪了。 “为陛下侍寝是我的福分,卫敛岂会怪罪。”卫敛声音极轻,“太医何出此言?” “陛下亦是年轻,想来不知,男子之间本非常理,有违男女阴阳调和之道。偶尔一次尚可,若日日为之,对承受者身体损伤极大。”王太医又是严肃、又是怜悯,“公子夜夜承.欢,却从不见陛下拿药为公子温养调理,公子应当很难熬罢?” 卫敛一默。 姬越不曾为他取药温养,是因为他们二人本就清清白白。 王太医却将他的沉默当成默认,安慰道:“公子不必觉得难以启齿。医者仁心,老臣只是不忍公子再难受下去。” 上回为卫敛诊治,王太医就对他同情备至。他一生行医,治病救人,本就是一副善心,卫敛又与他孙儿年纪相仿,更令王太医多了分慈爱。 一想到同样的年纪,他孙儿还无忧无虑在学堂念书,卫敛却已独在异国,受尽苦楚,王太医的爱心都要泛滥了。 这些时日听闻陛下对公子敛极为宠爱,王太医却始终记得当日青年被陛下罚得伤痕累累。伴君如伴虎,这份恩宠表面光鲜,谁知内里有多心酸。 王太医年逾五十,为人正直,却也有些刻板迂腐,对男风极为鄙弃,总叹世风日下。卫敛承宠,在旁人眼里是风光无限,落在王太医眼中则是日日受辱,令他叹息不已。再说陛下若真爱公子敛,又岂会如此不顾惜他的身体,不让人休息便罢,连药都不给人温养。可怜公子敛有苦难言,实在惨绝人寰。 可惜身为臣子,王太医并不能置喙君王的行为。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给卫敛塞一些药膏,让人身子好受些。 …… 卫敛终于开口:“您误会了,我没有——”他真的没有身体难受。 王太医一惊:“难道陛下才是下位者?” 这个可能性让他毛骨悚然,不禁深思起来——公子敛虽说美貌孱弱,不太像上位者,可陛下同样是名艳色倾城的美人,只是名声凶了些。这两人在榻上谁上谁下,还真不好说…… 他喃喃,“若是陛下才是下位者,不好意思取药膏也正常了。臣得把药膏给陛下送去……” 卫敛:“……”敢送去你就死了。 为了保住王太医的命,卫敛一狠心,索性认了:“不必了。我是下、位、者……您把用药方法告诉我就可以了。” 王太医如释重负:“这就对了。” “这药早晚各涂一次,有利于消肿止痛,到时候就不会那么疼了。”王太医把话继续说下去,“对了,还有这盒东西。” 卫敛望着那个盒子,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现在对王太医送来的任何东西都十分害怕。 他问:“这是什么?” 王太医道:“玉势。” 卫敛:“?” ??? ??????? 多少个问号也形容不出卫敛此刻内心的震撼。 看过秘戏图的卫敛当然知道这玩意是用来做什么的。 太医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卫敛别开眼:“这……我应该不需要这东西罢。”他有秦王不就够了么? 等等,呸,什么有秦王就够了?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东西! 王太医认真道:“公子切莫小看。日后陛下召寝前,将此物于您谷道内放置,充分扩张,待陛下进来,您就不会疼了。” 卫敛羞愤欲死,脸几乎红到耳后根。 你一个太医为什么要懂这么多东西!懂就罢了,跟我提什么! “……我知道了。”卫敛低声,“多谢太医……叮嘱。” “公子记下就好。切记药膏一日两回,玉势每夜含半个时辰,方才有效。”王太医临走前又强调了一回,才提起药箱离开。 只留下那个盒子与几支药膏。 卫敛面无表情地看着。 他挣扎许久,才把那个盒子打开。 一根根青玉雕琢而成的物件圆润光滑,触感温和,形状精致。 单论成色质地,确实是上好的玉。 可只要一想到这玉的用处……卫敛眼皮一跳,决定立刻就要把这盒子压箱底,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没等他行动,卫敛就听见殿外隐隐传来的脚步声。 卫敛手一抖,匆忙将盒子盖上,藏进被子里侧,整个人也躺进被子里。 来者是姬越。 他进来时面色并不怎么好,直到看见缩在被窝里、一张脸白得跟雪似的青年时,才微微缓了些许。 “陛下……”卫敛撑起身,想下榻行礼,被姬越冷声道,“病了就不用行礼了。” 卫敛于是不动了。 “钟灵宫的人是怎么回事?一路过来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们就是这么怠慢你的?”姬越眉头紧锁。 “陛下莫要怪罪他们,是臣不让人打扰。”卫敛温声道。 姬越脸色这才好看些。 天知道他得知青年传太医的消息时有多慌张,匆匆赶来之后又见这里冷冷清清,宫人都不知去了哪里,无端就生起一股怒气。 卫敛还在生病,怎么能没人照顾。 “孤听闻你传了太医。”姬越在床头坐下,“生了什么病?” 卫敛说:“不过是些风寒。” 姬越想到是昨夜他硬要人在外头陪他过年,才让人着了凉,有些不自在。 如果卫敛玩雪后就回宫沐浴安寝,今日也就不必遭这份罪了。 君王心里愧疚了一下,然与生俱来的高傲注定他不会向谁低头。 “身子骨这么弱,吹点风就生病。大年初一寻晦气,真没出息。”姬越万分嫌弃,“孤就什么事都没有。” 卫敛靠在床头:“臣体弱多病,比不得陛下身体康健。” “什么体弱多病?”姬越觉得这词莫名刺耳,“你也得给孤身体康健。等风寒好后就跟孤一起去跑马锻炼。” 卫敛:“臣不会骑马。” 假的。他骑射功夫一流,还驯服过最野性难驯的玉雪狮子骢。 但卫敛现在装废物装得很上瘾。 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吃喝玩乐,并不想大出风头,再面对出风头后的无尽麻烦。 当个废物点心挺好的。 “孤教你骑。”姬越瞥他。 卫敛顿了顿,幽怨道:“陛下,臣这生病,说来都得怪您啊。” 姬越眉心一跳:“与孤何干?” 卫敛叹气:“要不是陛下昨夜砸了臣那么多雪……” 姬越被他的无耻惊呆:“昨夜分明是你先动的手。”他不背这个锅! 卫敛一静,又道:“把臣带到摘星楼陪您吹一夜冷风,这个总是您动的手吧?” 这是事实,姬越没话讲。 “所以呢?”姬越眄他,“还想找孤算账?” “臣哪敢呐。”卫敛仰头,露出一抹狐狸似的笑容,“臣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不知陛下可不可以答应。” “什么要求?” “半月后上元节,听闻民间会很热闹,还有灯会。”卫敛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道,“臣之前从未见过。陛下能不能带臣出宫一趟,看看民间的灯会?” 他昨夜从王城之巅睥睨而下时,最吸引他的不是巍峨壮丽的王宫,而是外头繁华热闹的街景。 他想去看一看。 看看真正的人间。 姬越低眸望见青年眼里灿烂的光芒,仿佛看到昨晚那场盛大的烟花。 他不忍心拒绝,也没想过拒绝:“乖乖养病,好了孤就带你去。” 卫敛一喜,毫不吝啬地给了姬越一个拥抱:“多谢陛下!” 姬越被抱得有些发懵。 还有些脸红。 突然,他目光一顿,瞥到被子底下露出的盒子一角。 他眯了眯眼:“那是什么?” 卫敛身子一僵。 他迅速挡住姬越的视线,微笑道:“没什么,您看错了。” 姬越挑起一丝笑:“卫敛,你当孤眼瞎?” 卫敛为难地望他,神情赧然:“陛下,那个真……没什么好看的。” 姬越不为所动:“拿来。” 卫敛不动。 姬越耐心告罄,轻轻推开卫敛,一把将那盒子抽了出来,随意打开—— 卫敛不忍直视地别过头。 殿内有一瞬静默。 场面一度极其尴尬。 数息后,姬越面无表情地盖上盒子,也掩去那些打磨精致、形状却很奇怪的东西。 卫敛垂目,不敢再看秦王的神色。 良久,他听到秦王一声轻笑,含着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原来卫郎,这么欲、求、不、满吗?” 31、抱歉 卫敛沉默了。 人在床上躺, 锅从天上来。 王太医此举虽说是好心帮倒忙,到底是为他着想,供出来委实不太厚道。 不知道他说“这玉是自己从天而降的”, 秦王会不会信。 姬越也沉默了。 他需要冷静一下。 他自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为了不冒犯卫敛,特意将人迁居到钟灵宫, 不惜把自己忍得夜夜难眠。 结果他不得宣泄,卫敛竟也不得满足。 简直多此一举。 “卫郎若是有所需要。”姬越敛眸,慢条斯理道, “找孤即可, 何需用这玩意儿?” 卫敛微讶。 找秦王? 秦王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想假戏真做? 卫敛轻声:“臣冤枉……” 他可真是太冤枉了。 “冤枉?”姬越瞥了眼那雕花精致的木盒,眼里写着“这证据明摆着”。 卫敛一顿,突然问:“真的可以找您吗?” 姬越:“!!!” 卫敛神色松懈下来,慵懒地望床头一靠, 勾唇笑道:“臣躺好了,您来罢。” 姬越震惊:“你——” “快点儿呀。”卫敛催促,“臣都等不及了。” “卫敛,你冷静一点。” “臣不能冷静。”卫敛语气轻佻, “深宫实在寂寞,臣想与您共赴巫山, 行鱼水之欢。” 姬越:“……” 姬越丢下一句好好养病就落荒而逃。 走出宫殿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论脸皮厚度,十个姬越也不及一个卫敛。 卫敛望着姬越匆匆离开的仓惶背影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泛起泪花。 为那份仙姿玉色都添上几许艳冶。 许久他才自语道:“姬越,你比他们都有趣多了。” 卫敛以为, 以秦王脸皮薄的程度,晌午逃走后大概会一连好些时日对他避而不见。未曾想秦王大有进步,早上刚落荒而逃,晚上又再次大驾光临。 来得十分突然,都不曾叫人提前通知。 彼时卫敛正坐在太妃椅上喝白梅花茶,见秦王进殿,也不起身行礼,就势呷了一口才道:“陛下怎么又来了?” 姬越开口第一句就是:“孤要幸你。” “噗——”卫敛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他猛咳几声,用帕子拭去唇上的水渍。 姬越见他咳嗽,眉头一皱:“喝什么茶,药呢?” 卫敛动作一顿。 ……药被他倒花盆里了。 卫敛确实不喜欢喝苦药。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他本身体质不差,这次生病也是自己放纵的结果。 只要休养个两日自然会好,哪里还需要喝药。 姬越一见他迟疑,就知道药定是没有好好进到他肚子里。 上回卫敛生病,他威逼利诱才哄得人喝下一碗药,就更不能指望卫敛自觉。 “去再煎一碗药。”姬越吩咐,“你们也都下去。” 钟灵宫的宫人们一福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长生和长寿也不得已退下,两人走的时候步履沉重。长生隐忍地握拳,长寿湿润了眼眶。 他们可没漏听秦王那句“孤要幸你”。 公子又要遭秦王欺辱了。 卫敛并不想知道两个随从又脑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目露无奈:“陛下,臣不想喝药。” 姬越问:“病还想不想好了?” 卫敛摇头:“不想。” 姬越挑眉:“那还想不想出宫?” 卫敛点头:“想。” “那就乖乖喝药。” 卫敛纠结片刻,说:“不喝药也会好的。” “不喝药就不带你出宫。” “……”卫敛,“哼。” 青年气鼓鼓的样子颇为可爱。姬越忍俊不禁:“多大的人了,还怕喝药。你说你,丢不丢人?” 卫敛闷闷不乐:“臣喝了药,那天能在宫外多待些时辰吗?最好还能过个夜什么的?”他语气突然振奋。 “还敢跟孤讨价还价。”姬越捏了捏他的脸颊,“想都别想。” 卫敛难以置信:“你捏我的脸?!” 他这下连尊称都忘了。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他。 姬越眼眸一眯,两只手一起捏上青年的脸:“没规没矩,孤就捏了,怎么着?” 卫敛生得瘦削,一张脸倒是莹润柔软,捏起来手感很好。 姬越本只是随手逗弄,一玩却玩上瘾了,肆意将青年的脸揉来揉去,搓圆捏扁:“卫小敛,你整个人都是孤的。更别提一张脸。” 卫敛眼睛都要冒火。 这狗皇帝又在作死! 幸好此时宫人端着药进来,解救了卫敛。 也解救了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遥的姬越。 “陛下,药来了。” “放下罢。”姬越立刻收回手,在外人面前保持那副高贵威严的君王相,“你出去。” “诺。” 姬越试了试药的温度,舀起一勺,在嘴边吹了吹。 “喝了。”他将勺子递到卫敛嘴边。 君王亲自喂药,这次待遇可比上回高级多了。 可惜卫敛并不领情。 他脸上写满不情愿,紧紧抿着嘴唇,活像去受刑。 姬越强调:“灯会。” 瑰色的唇瓣挣扎地开了一条缝。 姬越趁机把勺子喂他嘴里。 卫敛低下双眸,睫毛轻颤着,喉结滚动了一下。 样子委屈极了。 姬越不由道:“你那日连孤的东西都吃得那么痛快,怎么还咽不下一碗药?” 他嗓音蓦然低沉:“孤的东西比药还好吃么?” 卫敛一怔。 什么你的东西? 你的什么东西?? 他吃什么了??? 卫敛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无数个问号。 他发现他聪明绝顶的脑袋并不能理解秦王这句富含深意的话。 卫敛保持镇定:“臣不明白。” 姬越慢慢道:“你当然不明白。” 卫敛:“?” 等他有钱了,一定要买一个能把话说清楚的秦王。 姬越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以后别喝醉了。” 喝醉? 卫敛抓住关键词。 他喝醉的只有一次,便是他毫无记忆的一天一夜。 秦王说他一觉睡到酒醒,十分安分。 果然是骗他的吧? 他到底做了什么? 咽了秦王的东西…… 卫敛双眸不可置信地瞪大。 他该不会是为秦王做了口侍—— 所以秦王之后那几天对他的态度才那么奇怪,总是有点尴尬,还有点温和。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卫敛心乱如麻,连药的苦味都不在意了。 姬越不知道眼前青年一副不染纤尘的模样,脑子里已经想到比现实真实发生过的还要旖.旎的事情。 他抓准机会开始喂药。 一勺一勺,青年失魂落魄,喝得安静又乖巧。 姬越很满意。 他把见了底的药碗放下,才突然想起什么,渐渐敛了神色,变得面无表情。 他正色道:“伺候孤就寝。” 卫敛茫然抬头:“啊?” 姬越睨他:“不是深宫寂寞,要与孤共赴巫山么?” “孤允了。” 他说这话时面容平静,声音毫无波澜。 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卫敛诧异。 半日不见,秦王怎么突然修炼得没脸没皮起来? 这还是那位动辄面红耳赤纯情可爱的秦王么? 卫敛有话直说:“您吃错药了?” 姬越嘴角一抽,险些破功。 他今日从钟灵宫狼狈逃走,就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又又又又在卫敛面前丢脸了。 丢脸丢大发了。 卫敛简直就像他的克星。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卫敛都能从容自如地应对,落败的永远是他。 这种失败毫无原因,令人无法掌控。 姬越不喜欢不可控的感觉。 他翻遍兵书史记治国策,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明明以往他有任何疑惑,翻一翻这些书就能解决。 这回却丝毫不见效果。 直到他翻开一册风月话本。 话本里有一段话,用的是文绉绉的文言,姬越大抵读出这么个意思。 若你是一头雄狮,却在一个人面前甘愿收起爪牙,任由他拉扯你的狮毛作威作福,你气得跳脚却始终不肯露出利齿—— 那你一定很在意他。 姬越犹如醍醐灌顶,当即就把那话本认真读了个遍。整个下午的时光就在御书房如此度过。 他是在意卫敛。 他确实对卫敛有点兴趣……或是说很有兴趣。 但这份兴趣不应该影响到他的理智。 姬越从不会做出不明智的行为,而今他却遇到这么一个克星,常能三言两语就气得他神志不清。 他还舍不得将其扼杀。 这对一名本不该有任何弱点的君王而言,实在是一件堪称恐怖的事情。 姬越开始有意识地遏制自己这份感情,将他对卫敛的关注收敛在一个可控的范围。 可情与智本就是世上最冲突的东西。理智叫嚣着要克制,感情却如野草蔓延疯长。 日暮时分,姬越合上书,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他想要了卫敛。 书上说了,得不到的最想要。 也许孤现在对他念念不忘,只是因为还没有得到他。等孤得到他后,就会很快失去兴趣了。姬越如是想。 人天性如此,得不到的时候心心念念,牵肠挂肚,得到后又总是很快感到索然无味。 只要兴趣缺失,理智就能重新回笼,感情就不会变得无法控制。 这个想法相当于得到人的身体又转而将人抛弃,属实渣得令人发指。 但对于一名君王,却是最理智而正确的决定。 谁会说一名君王渣呢?他们就算后宫佳丽三千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从来都没有真情。 姬越是一名优秀的君王。 一直都是。 姬越今晚的打算很简单。 幸了卫敛,然后等对卫敛的兴致淡去,就把人养在后宫里,权当养个闲人。 他会宠他,但绝不会爱他。 多冷酷的做法。 只是他做了许久心理准备,甚至练习了一下午的说辞,一踏进钟灵宫,听见卫敛一声咳嗽,就什么都忘了。 直到监督人喝完药,姬越才终于记起今夜原本是为何而来。 ——不是深宫寂寞,要与孤共赴巫山么? ——孤允了。 卫敛神色不变:“陛下,臣开玩笑的。” 姬越沉声:“孤不是开玩笑。” 卫敛一顿,从秦王眼里看到一丝认真。 秦王是真的想要他。 他笑意微敛:“陛下可还记得与臣的约定?” 他们只是演戏而已。 姬越讽笑:“孤乃秦王,你不过一质子,真以为你我之间的合约能够平等吗?” 还不是他说了算。 秦王就是想要卫敛,卫敛又能奈他如何。 “原先不过是陪你玩玩。”姬越垂目,犹豫在喉间好一会儿的话还是说了出口,“孤玩腻了而已。” 刚才还温馨的气氛顷刻间就降至冰点。 卫敛一言不发地注视他。 眼神极静。 仿佛所有心思都在这双澄澈的眼睛下无所遁形。 良久,卫敛短促地笑了声。 狗皇帝想和他划清界限啊。 卫敛何等聪明人物,一个眼神便能洞悉人心,如何猜不到秦王的目的。 秦王害怕对他动心,乃至于无可自拔,想要同他泾渭分明。 可秦王又一时割舍不下。 所以就想要了他,好让这份兴趣更快丧失。 秦王到底是秦王,聪明,狠心,自私自利。 懂得及时止损。 他这声笑极轻,含着微微讥诮。 昨夜那场烟花,卫敛其实看得很开心。 尽管迎面吹来的风很冷,心扉却是暖的。 烟花绽开的时候,他的心也是盛放的。 可他怎么就忘了烟花易逝,人心易变。 何况秦王的心本就坚如磐石,怎能轻易打动。 他差一点就陷进去了啊。 幸好,幸好他还没有陷进去。 姬越听到青年轻嘲的笑时,以为他是想拒绝的。 谁知下一刻,青年将衣带一挑,层层叠叠的衣裳就落在地面。 一身如雪的肌肤白得刺人双眼。 姬越下意识别开眼:“你……” 卫敛淡然地抬眼:“去榻上罢。” 姬越心神一震。 他未想过卫敛会如此顺从。 卫敛可以隐忍到如此地步吗? 姬越突然有些气闷。 卫敛什么都不在意。 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在意。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样,变得这么……无坚不摧。 不,卫敛还是有反应的。 在青年褪下衣裳那一瞬间,姬越仿佛看见这些天围绕在青年身上的柔软不见了。 重新裹上一层厚重冰冷的外壳。 姬越眸色闪了闪,这次却没有退缩。 他强迫自己冷静道:“嗯。” 芙蓉帐,曼华香。 青年伏在榻上,青丝凌乱,露出一截雪白的颈窝,胳膊支着玉枕。 他蹙着眉,唇瓣轻咬,精致容颜似染了一层胭脂,一声不吭。 从始至终都很安静。 只是当姬越抽出修长的手指,蓄势待发时,他才低唤了声。 “陛下。” 姬越身形一顿。 他要喊停了么?姬越想。 ……其实他也有点做不下去。 这一点也不舒服。 “……臣怕疼。”半晌,卫敛却只是垂眸,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青年低下鸦青色的长睫,整个人都显出一股令人心颤的脆弱。 “望您垂怜。” 姬越眼神复杂地落到青年身上。 青年腰肢细软,肌肤胜雪,墨发如瀑。眼波低转,绮艳生姿,情动时的模样更是人间尤.物。 可这不是他熟悉的卫敛。 他欣赏的人不是这样的。 卫敛应该是“臣从不认输”的张扬,该是“当世惊才绝艳者,臣定乃其中之一”的狂傲,该是“你何惧之有”的放肆。 他不会说“望您垂怜”。 姬越看着青年紧绷的脊背,那是卫敛无声的抗拒。 青年全身上下都透露着抵触。 他不愿意。 卫敛等了很久,身上的人突然退开了。 他睁开眼,眸光里带着疑惑:“陛下?” “孤不强人所难。”姬越深吸一口气,匆匆下榻,将衣服一件件捡起穿好。 他起身扣好衣领,声音低沉:“卫敛,孤等你心甘情愿的那天。”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 “……今晚的事,很抱歉。” 卫敛讶然。 高傲的王居然会说抱歉。 当晚,姬越再次落荒而逃。 一天之内,同一个坑里栽了两次。 卫敛坐在床榻上,望着姬越离开的方向,怔了半晌。 他收回视线,轻喃一声:“姬越,现在……” 他忽然捂住眼低笑出声。 “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你了。” 32、宫规 自那日姬越从钟灵宫二度夺门而出, 一连几日都不曾见他。宫中流言四起,都传是陛下尝了一个月,新鲜劲儿过去, 卫公子已遭了厌弃。 长生与长寿一边欢喜他不必再日日侍奉秦王,一边又忧心公子失宠, 会不会被秦王秋后算账,性命不保。 唯有卫敛从头到尾十分淡定。 他知道那人脸皮子薄,当日昏了头险些要了他, 回过神来估计是无颜见人, 这些日子才躲着他。 秦王还是秦王,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卫敛如此想着,唇边却含了丝轻浅的笑意。 及至大年初七,秦王忽然下了一道圣旨, 让宫中那些猜测卫敛失宠的谣言都戛然而止。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侍君卫敛,性行温良,谦逊贤德, 允恭克让。着即册封为贵君,位同贵妃, 掌鸾印,赐代理六宫之权。钦此。” 卫敛静静听完,神色毫无波动,末了才道:“谢陛下恩典。” 性行温良,谦逊贤德, 允恭克让。 这些词一个字都跟他搭不上边。 秦王也怪会胡说八道的。 秦王不敢见他,就索性拿一块鸾印破开外面关于他失宠的传言。 装死得很彻底啊。 李福全尖声朗读完圣旨,笑容满面地将绢帛递到卫敛手中:“恭喜贵君。” “有劳公公传旨。”卫敛起身,接过布帛收好,“陛下先前有令以公子相称,公公仍是按原来的罢。” 无论侍君还是贵君,卫敛还是更喜欢公子这个称呼。 归根到底,他不喜欢成为任何人的附属。 李福全一愣,随即道:“诺。” 李福全这头刚出了钟灵宫,卫敛受册封的消息就传遍王宫,让这些天的传言不攻自破。 什么失宠?这是宠上天了啊! 秦国后宫同样设一后四妃三夫人,往下无数姬妾。与楚国四妃封号自行拟定不同的是,秦国以贵、淑、贤、德为号。其中又以贵妃为尊,位同副后。 贵君之尊,不言而喻。 更重要的是,陛下连代理六宫的权力都交给了他。一般而言,掌凤印主理后宫的是王后,贵妃则掌鸾印协理六宫。但中宫无后,便是由卫敛全权掌管,名义上是贵君,权力堪比王后。 这份荣宠,可比之前的百般赏赐重多了。 代理六宫其实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正常情况下,不仅每日卯时不到就得起床,梳妆打扮迎接众妃妾晨昏定省,还要打理宫中大小事务,熟背三千条宫规。宫里头谁谁犯了事要她处理,妃子之间争风吃醋也得请她裁断,又要公平公正不偏不倚,又要八面玲珑暗合君心,稍有不慎就能得罪人。要是闹出人命就更惨了,首先就得认一个治下不严之罪,哪怕自己跟这件事根本没有半枚铜钱关系。 此外哪个高位妃子生辰、命妇入宫觐见,或是逢年过节,需要举办大型宴会,都得一手操办。上上下下流程无数,若中间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又得第一个请罪。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大.麻烦,却是往昔后宫妃妾们趋之若鹜的肥差。麻烦算什么?她们要的是权柄,这才是可以让人真正安心的东西。 不过这些问题,在本朝都不是问题。 秦王后宫里除卫敛外压根没别人,这简直是一个给他镀金的闲职。 ……倒也不尽然。 卫敛望着从桌案上长长长长的……一直拖曳到门边的竹简,镇定地问:“这是什么?” 司礼女官回答:“宫规。” 卫敛眉心一跳。 他修长的手握起竹简,似不经意地扫过竹简上的墨迹,一边将其慢慢卷起收拢:“女官此乃何意?” “宫规共计三千零六十一条。”司礼女官正色道,“公子身为贵君,理当做后宫表率,将宫规牢记于心。” 卫敛垂眼看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司礼女官郑重道:“望公子在一月之内将三千条宫规熟记,下官一月后再行抽查。” 这也是历来的规矩。 但凡掌凤印或鸾印者,都得将宫规记牢,上行下效,方为得体。古来妃子们对金印求之不得,岂会在意背这些东西,纵是挑灯夜读也得将规矩都铭记于心。 三千条宫规太长,人一时半会儿也记不住,通常都会给一个月的背诵时间。利字当头,无人敢说做不到,咬着牙也得一字一句给记下来。 卫敛仍是卷着竹简,动作不紧不慢:“可后宫里只有我,我做谁的表率?” 表率是做给一众妃妾看的。秦王又没有妃妾,他做给空气看么? 司礼女官毫不犹豫地回答:“陛下日后自会选家人子充盈后宫,届时将由公子主持选秀。” 卫敛手微不可察地一顿,语气很淡:“哦,是么?” 这话里似含着微微冷冽,让司礼女官脊背一寒。 她再定睛看去,青年仍是垂目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竹简,模样温润至极。 她缓了口气,继续说下去:“陛下已赐公子代理六宫之权,选秀一事,自然交由公子处理。那些家人子的规矩,也该由您来教导。所以您得——”得先背好这些宫规。 卫敛已将竹简收好,卷成厚厚一筒,随意搁到桌上。 敲击出一声重响。 司礼女官一个激灵,竟有些不敢再说下去。 她在宫中多年,早已混成个人精,等闲之辈那些心思都瞒不过她。可眼前的年轻人却让她捉摸不透,甚至隐隐感到畏惧。 这种感觉……她原本只在陛下身上感到过。 她垂首,以为青年要发怒。平心而论,她之所以敢如此放肆,不过是仗着卫敛不敢违抗宫规。可若真计较起来,一名贵君想要发落一名女官,那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谁知卫敛却道:“我记下了,你抽罢。” 司礼女官:“?” ??? 记下什么? 司礼女官一愣:“您说什么?” 卫敛瞥了眼案上的书简,言简意赅:“宫规。” 司礼女官:“???” 他是什么时候记下的?! “您还不曾阅读过……” “方才不是阅览了一遍么?”卫敛疑惑地望着她。 司礼女官更加疑惑:“?????” 您方才分明只是将那竹简卷收起来啊! 就这么几息的功夫,连扫一眼都嫌仓促,三千零六十一条宫规,怎么可能记得下来? 他甚至还在分心同她说话! 卫敛见司礼女官一脸不信,随口便道:“一,不可目无王法。” “二,不可以下犯上。” “三,不可夜不归宿。” “四,不可……” 卫敛足足说了二十六条,司礼女官的脸色逐渐从不信,到震惊,再到怀疑。 怀疑人生的怀疑。 “等等。”司礼女官叫停,“敢问公子,第七百三十一条为何?” 三千宫规冗长,若是一条一条说下去,就是说到天黑也说不完。 从中间抽背,才是最佳的检验方式。 卫敛不假思索:“欺上瞒下者,可施拔舌之刑。” 司礼女官紧接着问:“宫规第九百零二条。” “时过宵禁夜不归宿者,杖三十。”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条。” “不分尊卑出言不逊者,笞二十。” “第两千八百七十四条。” “宫女与人私通,赐死。” …… 无论司礼女官问什么,卫敛都能够对答如流,且毫不犹豫。 到最后她的脸已经有些木了。 卫敛有礼地问:“还问吗?” 司礼女官:“……” 说是宫规,实则就是一部刑法大全。前面七百条是条条框框的约束,后面则都是违反这些约束的惩罚。 束缚的都是宫里的人。 落在卫敛眼里犹如一纸空文。 毕竟真要说起来,以下犯上的事他做尽了,夜不归宿更是秦王带头违反。 记这些破规矩做什么。 摆在脑子里都嫌占地方。 司礼女官表情怔忡,看起来还没有回神。 她一副如在梦中的神情,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这份宫规,您是事先背过么?” 扫一眼就能悉数重复,这未免也太恐怖。 卫敛温和地看着她:“我以为一目十行兼之过目不忘是人的必备技能。” 司礼女官:“……” 尽管卫敛的语气很温柔,她还是觉得她一定是被嘲讽了。 她压下心中震惊,明智地选择跳过宫规这个话题,进入下一个:“公子,六国使臣预计将于十七日抵达永平,届时将举办国宴为各国来使接风洗尘。您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 卫敛淡淡抬眸:“哦?” 司礼女官眼中有骄傲之色:“陛下平定天下,五国皆臣,每年年初都会派遣使臣前来纳贡,今年又多了楚国——”她突然缄了声,猛然意识到眼前人是楚国的公子。 “下官失言。”女官声音骤低,面露惊惶。 卫敛眉眼未动。 仿佛那战败的不是他的母国。 国宴不比家宴,兹事体大,卫敛能插手的事不多,也就打扮得光鲜亮丽往秦王身边一坐罢了。 司礼女官见卫敛无甚反应,才放下一半心,又令宫女呈上几件华丽宫装,恭谨道:“国宴当日,公子需盛装出席。这是宫中制衣坊连夜为公子赶制的衣裳,符合贵君的规格与身份。恕下官多言,缟素白裳在楚国或寓意纯白无暇,在秦国却等同披麻戴孝,视为不祥。各国有风土人情,公子既已入秦,便该入乡随俗,切莫穿这身不合规矩的衣裳了。” 卫敛看着宫女展开的一件件华服,赤橙黄绿青蓝,独独少了秦王不喜欢的紫色。 宫装自是针脚细密,绸缎珍贵,样式华丽,却也因此过于浮夸,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花孔雀。 卫敛内心是拒绝的。 他摇头叹道:“可陛下喜欢我穿白衣。” 姬越自然是不曾这么说过,可难道司礼女官敢去问么? 他穿了这么多天白衣秦王都不曾置喙,可见秦王本身也不在意这点细枝末节。他又何必遵守。 司礼女官:“……那就不必换了。” 陛下心意面前,规矩都是浮云。 如此又过了几天,直到正月初十。 卫敛倚在榻上,看书看到一半就失了兴趣,兴致缺缺地叹了口气。 “公子,您怎么又叹气了。”长寿无奈。 卫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去,将书盖在脸上,懒洋洋的声音从书底下传出来:“没意思。” 这宫里头太没意思了。 也就只有那么一个有趣的人,却也许多天不曾见了。 ……不妙,他为何会想起那个狗皇帝? “您这些日子常常出神,像是盼着什么人似的。”长寿奇怪道,“您在等什么呀?” 盼着什么人? 卫敛一怔。 他对谁都从无期许,怎么会盼着别人。 肯定不是在盼人。 卫敛坐起身,放下书,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出个理由说服自己。 他说:“我在盼元宵。” 作者有话要说:  当人们为了期末考试复习死记硬背—— 卫敛:“我以为一目十行兼之过目不忘是人的必备技能。” 今天的提早发了,明天的还没写,晚上不要等啦。 33、芝芝 盼来盼去, 终于盼到正月十五。新年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今,宫内的红绸还未取下,宫外已开始敲锣打鼓, 人们纷纷走上街头,欢庆一年一度的上元节。 酉时刚过, 天色泛着黛青。一名养心殿来的小太监步入钟灵宫内,先跪地行了个礼,起身方道:“公子, 陛下让您换身寻常人家的打扮, 去朱雀门,陛下在马车里等着。” 卫敛一顿,说了声“好”。 小太监又一躬身,转身离去。 他确实得换身衣裳。白色在秦国不是吉利的颜色, 喜庆的节日到处人来人往,上街不能太打眼了。 不过卫敛显然忽略了一点。跟衣服颜色无关,他光是这张脸就够打眼了。 卫敛望着司礼女官送来的一排五颜六色的华丽宫装,陷入为难:“长寿, 你觉得哪套衣服是寻常人家的打扮?” 长寿:“……公子,奴觉得哪套都不寻常。” 长生在一旁道:“公子, 我们从楚国带来的行李中倒有一些素净的衣裳。” “对对对!”长寿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公子,奴这就去找出来。” 长寿很快搬来一个大箱子,把里面的衣裳都抱出来。卫敛扫了眼,信手取出一件绣着碧玉翠竹的青色长衫, 转去屏风后换了。 等再出来的时候,长寿双目微睁,嘴巴都张大几分。 卫敛素来一身白衣,清净出尘得宛如神仙人物,不沾人间烟火。这一换上青衫,就入了凡尘,有如茂林修竹间走出来的高雅居士,又似温润如玉、风骨如竹的谦谦君子。 “呆子,看傻了?”卫敛挑眉,扬起一丝笑。 长寿回神,喃喃:“公子生的……委实太好看了些。” “知道你家公子我好看。”卫敛打趣他,“让咱们长寿看了十年都不曾习惯。” 长寿脸一红:“公子别笑话奴了。” “好了,我该走了。”卫敛道,“不然某人该等急了。” 长寿一愣,忙问:“公子不带上我们吗?” 他和长生是公子的随从,以往卫敛无论去哪里都会带上他们。 卫敛说:“不带。” 他也没给个理由,径直出了钟灵宫。 长寿留在原地,目送卫敛走远,半晌才叹道:“我怎么觉得公子像是急着会情郎呢。” 长生冷着脸:“什么会情郎,公子是去见秦王。” 长寿瞬间苦着脸:“也对,公子是去见阎王。” 卫敛步行至朱雀门,天已愈发暗沉,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静静停留在宫门口。 说是朴实无华也只是相对而言。君王御驾从来都是宝马香车,大气奢丽。这辆马车在宫中低调得毫不起眼,放在外头去也只有大户人家才乘坐得起。 卫敛是个识货的人,一眼就看出这马车的木头是千金难买的黄花梨木,帘子是造价不菲的云锦,连马都是血统纯正的千里马。 也就外表低调罢了,内里奢华不知胜过多少镶金戴玉的座驾。秦王在享受这点上从不亏待自己。 “还不上来,要让孤等到什么时候?”帘内传出男子低沉的嗓音。 卫敛回神,踩着脚踏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的瞬间有些怔然。 马车内部宽敞舒适,容纳两人绰绰有余。容色绮丽的青年懒懒抬起眼,一双细长凤眸勾人至极。 ……他竟穿了一身红衣。 往日象征君王的威严黑袍被换下,年轻的王仿佛只是谁家风流跌宕的公子,姿容姝丽,气度非凡。 卫敛真切地觉得,姬越若不当秦王,一定能成小倌馆里的花魁,入幕之宾遍布七国。 出神只在一瞬间,卫敛很快神色如常地坐下来,开口道:“陛下今日……穿得挺喜庆。” 这是他们半个月来第一次见面,第一句话如此寻常。 仿佛那日的事不曾发生过。 “上元节自然要喜庆些。孤若是穿一身玄衣出去,怕是不能好好过节了。” 秦国以黑为尊,玄袍只有君王能穿。他们此番出宫并不暴.露身份,姬越若穿了黑,出去恐怕一路都得被人跪拜。 姬越说完,上下打量卫敛,轻哼一声:“倒也像样。” 实则心想:他真漂亮。 姬越发现自己不近男色也不近女色,独独抗拒不了卫敛的美色。 那确实是个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美人。 马车一路驶出王宫,奔向闹市。 “待会儿到了外头,不要称孤为陛下,以免漏了身份。”姬越叮嘱。 卫敛问:“那该如何称呼您呢?” 姬越信口胡诌:“孤是官宦人家出来玩的公子,你是孤的小厮。” 卫敛认真地问:“有臣这么好看的小厮吗?” “……”还真没有。卫敛这通身的气质,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小厮。 姬越也觉得不太可,想了想又道:“那你是家中幼弟,孤是陪你出来玩的兄长。” 卫敛颔首:“好的,陛下。” 姬越纠正:“你应该叫兄长。” 卫敛改口:“好的,兄长。” 卫敛又问:“兄长是否也该改改自称?” 他这边改了称呼,秦王若仍是自称“孤”,那不等于做无用功? 姬越:“孤……咳,我知道了。” 说出“我”这个字的时候,姬越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他已经许久不曾说出这个字了。 身为君王,没有人能够与他平起平坐,也没有人能够让他自称为“我”。 孤之一字,既象征他的身份,也注定他的孤独。 卫敛笑问:“兄长此番陪我出来玩,银子可带够了?” 他道:“我可是要买好多东西的。” 这就演上了。 入戏还挺快。 姬越瞟他:“带什么银子,民间用的是铜板。” 寻常百姓一年花销也不过几两银子。街边摊贩做的都是小本生意,用银两?找的过来么? 卫敛讶然:“兄长还挺了解的么。” 楚王就不一样了。楚王有回微服私访,看见路边乞丐在捡地上野狗都不要的冷馒头,惊讶地问侍从:“他为何不吃饭,要吃这种东西呢?” 侍从回答:“他没饭吃呀。” 楚王更惊讶了:“那他为何不吃肉呢?” 能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种话的君王,也无怪是昏君了。楚王的概念里甚至只有黄金,银子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更遑论铜板了,那是打小就从没见过。 “孤乃秦王,为王者当为天下万民,怎可不知人间疾苦。”姬越一副“你真没见识”的模样,“你未免太小看孤了。” “是是是。陛下是个明君。”卫敛轻笑,“可陛下又忘了,今夜您不是秦王。” 他眨了眨眼:“你是我兄长。” 姬越心一跳,很快转移话题:“你的字是什么?” 卫敛一静。 姬越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表字。” 姬越身为秦王,他的表字自然天下皆知,是为云归。 卫敛籍籍无名,当然也鲜少有人知道他的表字。 一般男子二十取字,但王族身份尊贵,出生之时就已取字。若王对这孩子不重视,司礼监的官员也会取一个以上皇家玉牒。 这里又要提另一件事。两百年前天下尚未四分五裂,统一由大齐皇朝统治。前朝末年齐皇室昏庸没落,诸侯纷争,才渐渐有了如今的七国。 起初七国实力相当,谁也不是名正言顺,均不敢率先称帝,只是自立为王。诸侯们似乎达成一个共识,谁能统一七国,谁才是真正的新皇。 只是没想到两百年过去,代代君王都有野心,却也都没这个能力。楚王室将族谱称为“皇家玉牒”而非“王家玉牒”,其心不言而喻。 每个国家都认为自己才是正统,明面上不敢称帝,私底下都觉得自己是唯一的皇帝。 可谁也没本事消灭另外六个敌人。 直到如今出了一个姬越,将六国打得爬都爬不起来。 他虽未称帝,却已有帝王之相。 卫敛私底下称呼人为狗皇帝,与其说是骂人,却也是认可姬越的能力。 他欣赏秦王的本领。 但这不妨碍他骂他狗。 就比如现在,秦王问起他的字,卫敛面上微笑,心里又骂了一句狗皇帝。 哪壶不开提哪壶。 卫敛慢吞吞道:“我的表字没什么好提的。” 玉芝,玉芝,这听起来和那些玉环玉珠的丫鬟名有区别么? 没有区别! 他打死也不会说的。 姬越挑眉:“可我想知道。” 卫敛:“不,你不想。” 卫敛越是隐瞒,姬越越是好奇。他闲适地往后一靠:“你不愿说,那我猜猜,是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字?” 卫敛:你猜对了。 姬越果真开始猜:“难道是叫翠翠?” 卫敛:“???” 翠翠是个什么鬼。 “不是么?”姬越见他一脸问号,又思索了一下,“那是叫蓝蓝?” 卫敛:“……” 秦王是在用膝盖想名字么。 “还不对?”姬越这次露出深思之色,半晌眼睛一亮,“我知道了,你叫红红。” 卫敛:“……” 去他列祖列宗的红红。 偏秦王觉得这名字很好,他十分满意道:“好了,你以后就叫红红了。红红,你觉得这个字怎么样?” 卫敛面无表情:“我叫玉芝。” 顿了顿:“芝兰玉树的玉芝。” 托秦王的福,跟红红比起来,他现在觉得玉芝真是太好听了。 姬越微讶:“芝芝?” 卫敛:“是、玉、芝。” 姬越从善如流:“好的芝芝,我们到了。” 望见卫敛无语凝噎的样子,姬越心中得意。 吃瘪了那么多回,可算讨回一局。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依稀可以听到外头人声鼎沸。 卫敛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忽然道:“哥哥,我们下去罢。” 姬越一呆。 他,他刚才叫孤什么? 红衣青年坐在马车上,有一丝迷茫。 等他回神,卫敛已经下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姬越:翠翠 卫敛血条-1 姬越:蓝蓝 卫敛血条-1 姬越:红红 卫敛血条-1 姬越:芝芝 卫敛血条-10 卫敛:哥哥 姬越血条一键清空 34、元宵 马车停在巷子里一棵银杉树下, 二人下来,车夫对姬越略施一礼,随后驾车离开。 从宫中至闹市, 天已完全黑了,外头却灯火璀璨, 亮如白昼。 “走罢。”姬越道,“亥时马车会在这儿接我们回宫。” 他们可以在外面玩两个时辰。 卫敛见并无人跟着,不由问:“你不带随从?” 他连暗卫的气息都没有感受到。 “让他们跟着作甚?”姬越说, “难得出宫一趟, 自然要尽兴。” 何止卫敛不曾见识过民间的元宵盛况,姬越也是头一回。嘴上说着纯粹是陪卫敛,内心也是期待已久。 “走了。”姬越说着,已抬脚往巷子外走。 卫敛顿了顿, 默默跟上。 一出巷子,烟火气瞬间扑面而来。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摊贩叫卖吆喝,行人三五成群。有卖花灯的, 卖面具的,卖糖葫芦的。男男女女都结伴游.行, 欢声笑语,有的脸上还戴着刚买来的面具。 天上烟花绽放,月亮圆润皎洁。远处桨声灯影,不少女子在河边放莲灯,许着新年的心愿。姻缘树上挂着许多红布条, 写满一双双有情人的姓名。不少才子佳人都爱在这里诉说情意。 糕点摊前围满孩童,只要做正确算数题,就可以得到免费的糕点。小食铺子在外头支起一个大棚,客人往板凳上一坐,只需付五个铜板,便能吃上热乎乎的汤圆。 一片火树银花之景。 人潮拥挤,尘世喧嚣。姬越与卫敛出来的瞬间却立刻招致所有人的瞩目,世界仿佛有片刻安静。 满大街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掷到两人身上,目瞪口呆,眼中惊艳。 这是谁家少爷出来游玩……不是,这是哪路神仙下凡? 今日有不少贵族家的少爷千金出来游玩,其中不乏气宇轩昂之辈。可出挑到这份上的还是少见。 红衣青年瑰姿艳逸,绝色倾城。青衫公子谪仙之姿,如琢如玉。俱是万里挑一的好颜色。 这样的人物,一家能生出一个都是祖上积德,两个站在一起,那感觉简直了。 通俗点说,他们被二人的盛世美颜清空血槽了。 卫敛镇静地接受众人的视线。 ……说好的低调呢。 他们的容貌都生得过于张扬了。 卫敛立刻用袖子挡住脸,小声道:“我们还是去买个面具罢。” 姬越默默点头。 卖面具的小摊前,卫敛正打算随便挑两个,姬越却信手拿起一个白色狐狸面具,不由分说扣到卫敛脸上。 面具遮住青年令人惊艳的脸庞,只露出殷红唇瓣与精致下颔,无损他的俊美,倒更添几分神秘遐想。 “它很适合你,小狐狸。”姬越勾唇。 卫敛毫不犹豫地将一只青面獠牙的鬼面给姬越戴上:“也挺适合你。” 姬越:“……” 姬越知道自己在外被人称为活阎王,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直言不讳。 “我不要这个。”姬越抬手想把面具摘下来。 卫敛转手又拿起一个可爱的兔子面具:“那就这个,二选一,你选吧。” 姬越默默把手放下了。 那还是选阎王面具吧,至少威风。 他堂堂秦王,怎么能是一只兔子。 直到付完钱走出很远,姬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为什么非要二选一? 他明明可以不听卫敛的话! 可惜为时已晚。姬越郁闷地顶着一张鬼脸继续游荡。 身边的青年显得很快活,一路上瞧这瞧那,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真是没见过世面。姬越嗤笑。 不过转念一想,他自个儿也不算见过世面。 身为王族,他们见过钟鸣鼎食,泼天富贵,好似活在仙境。 但不曾见过世间百态,芸芸众生,浮世万家炊烟。 不见人间烟火,怎算见过人间。 “哎,糖葫芦!”身边青年突然惊喜地叫唤起来。 姬越抬眼望去,果真见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去买的都是小孩子,或带着孩子的长辈。 “去买一串吧。”卫敛回头望他,“听说很好吃的。” 卫敛不曾吃过糖葫芦。糖葫芦是民间食物,楚王宫中没有。他只是从长寿口中听过,说糖葫芦多么滋味酸甜,却从未有机会尝试。 好不容易见一次,自然想尝尝味道。 姬越有些意动。身为一个爱吃甜糕的君王,糖葫芦自然也是他的最爱。 但是鉴于刚在卫敛那吃的闷亏,姬越并不想如他的愿。 “你是小孩子吗?”姬越毫不客气地嘲笑,“只有小孩子才吃糖葫芦。” 卫敛微露失望:“我从没吃过呢。” 姬越有一丝动摇。 卫敛突然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哥哥,我想要。” 姬越:“!!!” 这一声直接将他拉回半月前的那个夜晚,青年在他的指尖下情潮翻涌,眼尾泛红。 当晚他就回去浇了三桶冷水。 卫敛简直有毒。 姬越试图坚守底线:“我不——”他绝不会被这只狡猾的狐狸牵着鼻子走! 小狐狸还站在他面前,笑眼弯弯,语气亲昵。 “好不好呀。” 姬越:“……好。” 一炷香后。 卫敛手里拿着串糖葫芦,惊讶地看着姬越:“让你去买一串,你怎么把一整架都扛回来了?” 扛着整个糖葫芦架、宛如卖糖葫芦的姬越:“……” 他也想知道他为什么鬼迷心窍,把整架糖葫芦都买下来。 就因为卫敛的一句“哥哥我想要”? 他就…… 就想把全部都给他。 姬越气闷地从架子上拔下一串糖葫芦放自己嘴里:“我自己吃不行啊?” 卫敛凉凉道:“只有小孩子才吃糖葫芦。” 姬越:“……”脸疼。 姬越嘴硬:“我是小孩子怎么了?我只有七个三岁小孩那么大。” 卫敛:“……” 头一回见到有人把二十一岁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可真是个姬三岁。 卫敛很真诚地问:“吃这么多不怕牙疼吗?” 姬越:“真正的王者无惧任何疼痛,弟弟。” 卫敛忍笑:“可我们还有两个时辰,你一路扛着它不觉得不方便吗?” 姬越沉默了。 他发现这确实是又傻又二。 正好他看到前方有一窝孩子聚在一起玩耍,上前直接将糖葫芦架往其中一个手里一塞,丢下一句“送你们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那边好热闹。”卫敛望向一个方向,“他们在看什么?” 不远处人们围成一个圈,围观里面的场景,不时传来声声喝彩叫好。 姬越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拉着卫敛挤入人群,挤到最前头。原来是一伙江湖杂耍艺人,正表演胸口碎大石。 姬越看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趣:“雕虫小技。有点内功的都可以做到。” 卫敛不答话,看得很起劲。 姬越见他有兴趣,也就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 下一个表演是活人吞剑。只见一名壮汉仰头,将一柄长剑寸寸吞入喉中,让围观人群看得揪心不已,甚至有胆小的姑娘吓得捂住脸,不忍直视。 最后壮汉将剑吞得只剩一个剑柄露在外头,而后一把抽出,毫发无损。 众人一呆,随即猛烈鼓掌:“好!” 姬越一语道破玄机:“那把剑可以伸缩。” 接着是变戏法。 姬越:“障眼法而已。” 卫敛:“……” 幸好姬越声音不大,要不然这么拆台,他们定要被赶出去。 他也不过是看个新鲜,正想离开去别的地方瞧瞧,大汉一敲锣,粗着嗓子大喊:“这最后一个表演,诸位可看好了。保准您们从没见过。” 卫敛欲转身的动作一顿,又听大汉继续说下去。 “大,变,活,人!” 他说完,两个汉子从身后马车上抬下来一个大箱子,瞧大小……和棺材差不多。 刚好能容纳一人。 “诸位看一看,如今这箱子是不是空的?”大汉将箱子打开,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里头果真空空如也。 箱子空间不大,内部一目了然,就算有暗格机关,剩余的空间也断然藏不下一个人。 大汉见众人都已过目,遂将箱子盖上,又说了些“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的场面话,让人拿着碗绕场走过一圈。 “看好了啊!人马上就要变出来了!”大汉一声大喝,猛地打开箱子。 一只纤细白净、戴着银铃的手攀着箱子边缘伸了出来。 众人屏息。 一双紫色翘头履出现在人们视线中。女子紫衣薄纱,露着雪白肌肤,全身银铃叮叮当当。长发扎成无数小辫,缀以银饰,美眸流转,间或流淌出几分异域风情,霎时勾住万千男人的魂魄。 好一个花容月貌的美人。 围观人群中依稀传出吸气声。姬越却眉头一皱,厌恶之色溢于言表,只被青鬼面具悉数挡下。 他是极厌紫色的。 “看她的打扮,像是梁人。”卫敛轻声道。 梁国地处偏远,擅行巫蛊毒术,女子着装打扮极为大胆,是秦楚女子所不及。 “奴家麦尔娜,见过各位。”女子跨出箱子,媚眼如丝,声音娇柔,“今日表演已结束,各位别急着走。奴家再为一位郎君单独表演一个节目,只是要烦请在场的一位郎君协助完成。不知哪位郎君愿意帮帮奴家呢?” 男子们振奋了,纷纷高喊:“姑娘选我!” 谁不想和美人互动?男人们跃跃欲试,都希望自己是被美人挑中的那个。 麦尔娜视线扫过一圈,忽然眼前一亮,对着正中央戴着白狐狸面具的青衫公子道:“这位郎君,你可否捧场?” 姬越:“不许去——” 卫敛:“好啊。” 姬越:“……” 竟敢不听话! 卫敛无视姬越的阻挠,几步上前,面具下的薄唇轻扬:“姑娘想要在下帮什么忙?” 麦尔娜眼波一转:“很简单。只要郎君看着奴家的眼睛就好。” 卫敛认真地看着她:“然后呢?” 麦尔娜秋水盈盈,笑语嫣然:“然后公子就会……” 她红唇轻启:“爱上奴家。” 片刻后,麦尔娜眼睛都要瞪酸了。 戴白狐狸面具的青年始终双目清明,未曾陷进去半分。 还颇为优雅地问了一句:“好了吗?” 麦尔娜脸色一变:“你是何人?!”竟不受她的媚术影响? 她的媚术连姥姥都说炉火纯青,再心智坚定,只要是男人,就不会逃出她的掌控。 梁国妖女天性浪荡,采阳补阴提升功力,不知靠这方法采了多少男人,还未有失手的时候。 她看上这戴着面具也难掩气度不凡的郎君,以为今晚就能将人勾上床榻,不想却是根木头。 卫敛颔首,表示认可:“你的确功力深厚。” “可惜,我喜欢的也是男人。” 麦尔娜:“……” “你喜欢那个与你一起的红衣服?”麦尔娜恼火地瞪了眼姬越,不甘心自己的魅力竟比不过一名男子。 “他?”卫敛怔了一下,“他么……也许罢。” “什么也许不也许的?你们秦国人就是扭捏,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也许?”麦尔娜冷哼。 卫敛垂目思忖,忆起方才尝过的糖葫芦的甜味儿,忽而清朗一笑。 “你说得对,我喜欢他。” 35、心愿 卖艺结束后, 游人散去。几名大汉正收拾行李。为首的抓了把铜钱,对麦尔娜舔着脸笑:“姑娘,这钱您拿去。要不是您, 咱们兄弟今儿还不能得这么多少赏钱呢。” 他们是走南闯北的杂技班子,今天也想趁着上元节人多热闹, 在闹市卖艺好好赚一笔。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途中碰上这名美若天仙的姑娘,愿意加入他们。 “不必了。”麦尔娜毫无兴致, 转身就走, “我玩够了。” “诶?姑娘——”大汉欲拦,紫衣女子却转眼就不见踪影。 他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怪,人呢?” 迎来客栈。 麦尔娜一踏入房间, 两名侍女立刻像见了救星一样。 “圣女大人,您可算回来了!”侍女险些喜极而泣,“圣子大人在隔壁等您。” 麦尔娜翻了个白眼:“他管我干嘛?我不去。” “我不管你,你迟早要作死自己。”冷峻的异域男子出现在门口, 两名侍女右手置于左肩行了个礼,心照不宣地退出屋, 将门掩上。 麦尔娜听他这样的语气就不爽,拍桌而起:“阿斯兰,你是圣子我是圣女,咱们平起平坐,你无权管我!” “姥姥命我看着你, 她的担心果然不无道理。”阿斯兰冷声,“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秦国的地盘。我知道你贪玩,可这不是你放肆的地方。我们现在是梁国的使臣,一举一动都代表大梁。你今天溜出去要是闯祸,我们如何跟王交代?” “我知道分寸!我只是想去看看他们的节日!”麦尔娜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别总把我当小孩子?我睡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女人还多。” “……” 阿斯兰沉默地握紧拳头。 “哦对了。”麦尔娜故意笑道,“我今天遇见一个很有趣的男人。他虽然戴着面具,可我感觉肯定比你好看……” “你和他上床了?”阿斯兰眼底泛起戾色。 在大梁,只要是个年轻好看的男子,就可以爬上麦尔娜的床榻。 ……除了他。 “不,他是个断袖。”麦尔娜遗憾道,“真可惜,还想尝尝他的阳气。那么纯净的气息,一定可以让我功力大增。” 阿斯兰听到他们并未有肌肤之亲,神色稍缓,略一打量麦尔娜,轻嘲道:“你以为是你放过了他,殊不知是人家算计了你。” 麦尔娜柳眉倒竖:“你什么意思?” 阿斯兰淡淡道:“你不妨看看,你身上少了什么东西。” 麦尔娜往自己身上一摸,眼中一惊:“我的还魂丹呢?!” 梁国巫毒盛行,身为梁国圣女,更是一身毒物,自然也会随身携带可解百毒的还魂丹。 那丹药极其珍贵,不少药材举世罕有。她也才只炼了一颗,贴身保管,视若宝贝。 怎么会被人顺手牵羊! 麦尔娜细细回忆,发现她试图驱动媚术蛊惑青衫男子时,对方从头到尾都是清醒……恐怕也是在那时候,她身上的丹药被他取走。 她以为自己看上一块肥肉,竟不知自己才是被盯上的那个。 “可恶!真是只狡猾的狐狸,我竟被他骗了!”麦尔娜气得跺脚,“不应该啊,我武功已属一流,他想从我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取走东西,岂不是绝世高手?” “所以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秦国卧虎藏龙之地,叫你小心为上。”阿斯兰警告。 麦尔娜吃了亏,没脸再反驳阿斯兰,只得忿忿坐下,咬牙切齿:“别让我再遇到他!” 姬越和卫敛顺着人流走在街上。姬越并未询问那名女子对他表演了什么,倒是卫敛问道:“你说那女子是怎么躲进箱子里的?” “箱子里有机关,藏在暗格即可。”姬越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箱子可没多余的地方容下一个成人。” “只要会柔术,一个成人折起身体塞进缝隙也不是稀罕事。”姬越道,“何需大惊小怪?” “哦。”卫敛作恍然大悟状,“还是你聪明。” 姬越瞥他:“是你笨。” 这就让卫敛有点不服气了。 他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物。 至于姬越么……就勉强封他个第二罢。 “前头在猜灯谜。”卫敛望向不远处人头济济的地方,“我们不如比比?” 看谁更聪明。 “比就比,还怕你不成?”姬越骄矜道。 两人又到了最前头。卖花灯的是个老伯,用来卖的灯笼放在一边供人挑选,杆子上还挂着一盏盏玲珑小巧的灯笼,上面写着灯谜。谁若是猜中,谁就可以免费将那盏灯笼取走。 已有些才子取了几盏灯笼,送给心爱的姑娘。活动还在继续,老伯念着一盏桃花灯上的谜题:“弄璋之喜,打一……” 卫敛答:“甥。” “哟。”老伯一愣,随即笑道,“公子我这还没念完呢,您就知道是猜字。你答对了,这盏灯归您。” 卫敛摇头:“在下不要灯笼,只想与旁边这位一较高下。” 不然他两比试起来,迟迟分不出胜负,这整个摊子上的灯笼都不够送的。 老伯见人不要灯笼,只猜灯谜,哪有不同意的。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念下一个谜题:“鸟落山头不见脚,四处皆水无处找,打一……” 姬越淡淡道:“岛。” 老伯一噎,默默换了下一个:“一阴一暗,一短一长,一昼一夜,一……” 卫敛率先道:“一热一凉,是个明字。” 老伯:“冬天蟠龙卧,夏天枝叶开,龙须往上长,珍珠……”往下排。 姬越抢答:“打的是植物,谜底是葡萄。” 老伯:“……” 还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了?! 若是其他人,他说完谜面后还得安静上一会儿,给人思索的时间。这俩人是怎么回事?想出答案的功夫比他说话的功夫还短! 要不是说了不要灯笼,他绝对当二人是来砸场子的。 他二人两两交锋,势均力敌,倒吸引了不少人瞩目。人人都尊崇读书人,更对才貌出众之辈有敬佩之心。姬越与卫敛虽用面具遮了容貌,一身气质卓然于众,更遑论所表现出的才思敏捷。 当下就有许多人围观二人较量。老伯见聚拢来的人愈来愈多,笑得合不拢嘴。人越多,他灯笼也能多卖几盏。 为了让比试更精彩,引来更多人围观,老伯可谓是选出最难的谜题,意图考倒二人。奈何似乎没什么能在这两位面前称得上难题。通常都是老伯话讲半句,围观人群还未开始思考,两人就已将答案说了出来。 差距不过毫厘之间,有时甚至异口同声。谁也不占上风,谁也不落人后。 人群中有人喝了声精彩。 及至最后老伯摇头道:“二位郎君,谜题都没啦。” 卫敛问:“可有分出胜负?” 有好事者在一旁高声道:“不分伯仲!正好都答出九道!” 又是平局。 卫敛轻叹:“看来今日是分不出来了。” 姬越随手挑了盏兔子灯:“老伯,这盏能送我么?” 老伯当然毫无异议。若真按照规矩,他今天整个摊子都得赔进去,对方愿意只拿一盏,他自是欢喜。 姬越颔首道谢,转手将那盏兔子灯递给卫敛:“拿着。” 卫敛讶然:“给我?” 他要这兔子灯做什么? “送你的。”姬越勾唇,“小狐狸喜欢吃兔子,应该也喜欢兔子灯。” 卫敛:“……” 兔子和兔子灯毫无关系。 不对,他和小狐狸也毫无关系! 卫敛还是将灯笼接过,拎在手中看了看,又放下了。 民间的兔子灯做工粗糙,远没有宫中秦王赐他的琉璃盏精致好看、价值连城。 但卫敛其实更喜欢这盏兔子灯。 琉璃盏是秦王赐给公子敛的。 兔子灯…… 是姬小越送给卫小敛的。 卫敛提了灯,转身要从人群中出去,中途又被另一人拦下。 “二位留步。”一名相貌堂堂、气质儒雅的男子上前作揖道,“在下张旭文,字恩伯,是今年准备科考的秀才。今观二位猜灯谜,才华横溢,令在下叹服,遂起结交之心。不知二位是否也为应试的秀才?在下可否有幸与二位相识?” 卫敛看他,面具下的脸刚礼貌性地勾起一丝笑,手忽然被姬越一把牵住。 “他不想认识你。”姬越冷淡地说了一句,当着人的面把卫敛一把拉走了。 张旭文:“……” “什么人啊,这么傲。”他的同伴上前,为他打抱不平,“张兄,你没必要搭理他们。不过就是猜几个灯谜,能有什么真本事?倒是张兄你,来日金榜题名,朝堂殿试,可要在陛下面前引荐引荐兄弟我啊。” 张旭文阻止道:“子飘,别胡说。” 面上却也有势在必得之色。仿佛那高中状元之人,定然是他一般。 “诶。”卫敛被姬越拉出好远,才终于扯回袖子,“你走那么急做什么?” 姬越不爽地问:“你对他笑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那么好看,是会让别人喜欢上你的。 孤不允许! 卫敛:“?” 姬越在意的是这个? 卫敛无奈:“那只是基本礼貌……” 姬越更不爽了:“也没见你对我有多礼貌。” 卫敛在他面前放肆至极。 “……” 卫敛简直拿姬三岁没辙。 “那我不对他笑了。”卫敛弯了弯唇,眼中笑意盈盈,“只对你笑,可好?” 姬越被这一笑晃花了眼。 良久才低声道:“……好。” 人来人往的街道,二人仿佛被定格了身形,纷繁思绪悉数被一张面具掩盖。 周身万千灯火通明,不及对方眸中星河灿烂。 “郎君,买盏莲灯罢。”一名少女拎着篮子,打破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放在河里许愿,河神听到愿望,会很灵的。” 姬越转身,这才发现他把卫敛拉到了河边。无数男男女女蹲在河边放着莲灯,阖眼许着心愿。 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若非母亲的事,姬越其实是不信鬼神的。当然即便是现在,他也不是把信仰寄托于神明的君王。 但见到卖河灯的小姑娘,姬越还是问:“多少钱一盏?” 小姑娘伸出五根手指:“五文钱。” 姬越给了她十枚铜板:“要两盏。” “好嘞。” 小姑娘得到十文钱,欢欢喜喜地走了。卫敛望着姬越手中的两盏莲灯,眸色微动。 他突然就有点好笑。 他们彼此戴着面具的时候,才是最真实的模样。 姬越将其中一盏给他:“我们去放灯。” 卫敛收回思绪,说:“嗯。” 河上画舫辉煌,桨声灯影,笛声与琵琶隔岸相和。不必相识,相逢便是知音。 水面波光粼粼,倒映出一轮浑圆的月影。 一盏盏粉色莲灯盛放于水面,顺流而下,载着人们的心愿流到传说中河神的宫殿。 卫敛和姬越找了个人少的角落,蹲下身,将手里的莲灯轻轻放到水中。 许愿的时候,卫敛阖眼,有片刻迟疑。 他的愿望是什么呢? 若是在一月前,恐怕是杀秦王,平愤懑。 而今却也没这个想法了。 人果真是善变的生物。卫敛唇角轻扬。 那便…… 愿山河盛,百姓好,天下安。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36、月圆 卫敛许完愿, 睁开眼,转头一望,却见戴着青鬼面具的男子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我脸上有东西吗?” 姬越眼睛眨了下, 随即撇过头:“没有。” 莲灯颤颤巍巍的,随着水流渐渐飘远。人们突然传来一阵惊呼:“看天上!” 卫敛抬头, 只见不知何时上空放出一盏盏金黄的孔明灯,悠悠往天上飞去。 上元节放天灯是秦楚两国特有的风俗。当今七国,秦楚为中原地区, 保留的传统节日与齐皇朝最近。据说两国开国先祖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只是一个从了母姓。硬要攀关系的话,姬越还是卫敛隔了好几辈的堂兄。 ……如此一来,卫敛这声哥哥,叫的竟不算冤。 不过两百年过去, 隔了几代人,这点亲戚关系早八竿子打不着一边了。 其余五国风俗差异更大。当年齐皇室封诸侯,五侯祖上原本也是一个小国。分别是东海、南疆、北漠、西凉,还有较为弱小的岭夏。 只是这五国皆被齐宣帝收服, 国君才从王变成了侯。 五侯后代从未停止复国之心,待到齐皇室倾颓, 立时就揭竿而起。 也就有了如今的燕、梁、鲁、陈、夏。 至于秦楚二国,开国之君本就是中原贵族,算是当今七国里血脉最相近的了。 三千明灯冉冉升起,灿如繁星。 星河瀚瀚,月光皎皎, 花市灯如昼。 “哇,好美啊!”有孩童扯着母亲的衣裳,兴奋地指着天空。 卫敛慢慢起身,与姬越并肩而立。 “是很美。”卫敛浅浅笑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夜景。” 姬越抬眸望去,说:“我也是第一回。” 卫敛看他:“你什么盛况没见过?宫里头的阵仗,可要比这民间灯会大。” “我是见过许多回。”姬越道,“可也是第一次觉得美。” 卫敛含笑:“怎么?你这双眼睛突然被开了光?” 姬越侧首望他,半晌又转了回去,悄悄红了耳根。 “不,我是突然见了光。” 卫敛眸光微动,还未及他深思出这番话为何意,一名船夫见二人站在岸边已久,撑着桨划过来问:“二位郎君可要游湖?十文钱就能乘到湖中心,欣赏水上风光。” 花前月下,泛舟湖上,确实风雅。水上有三层画舫,亦有一叶扁舟,出的价不一样,得到的待遇自然也不同。 船夫这艘就是小木舟了,在一众锦绣画舫间显得极为寒碜。卫敛本以为姬越会挑剔,不想红衣青年大步一跨,顷刻间上了船,又转身对他伸出一只手来。 卫敛垂眼,搭着他的手上了船。 船身狭窄,空间拥挤。两人分坐船头船尾,中间空出的地方仅能容纳一双腿,鞋履都碰在一起。 船夫高嚷一声“开船咯!”,将桨一拨,小木船掉了个头,往湖心驶去。 船桨入水,荡起水声。两岸景色缓缓后移,卫敛远眺岸上灯影幢幢,信口拈来便是一首诗:“王孙出世在人间,静女卖花换五钱。桨声灯影流连处,火树银花不夜天。” 姬越笑:“好诗。” 卫敛挑唇:“你也来两句?” “这有何难?”姬越不假思索道,“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他戛然而止。 卫敛追问:“眼前人是什么?” 姬越一顿,继续道:“眼前人是只小狐狸。” 卫敛笑得差点栽进水里。 “你这算哪门子的诗?”卫敛以手背抵唇,眼睛里的笑意仍旧止不住漏了出来。 姬越见他笑得不可自拔,眉目低垂。素来薄凉的眼底微微柔软,似如水月光,无边春色。 他在心中默念。 眼前人是心上人。 游湖完毕,停船靠岸。卫敛看了眼愈发浓重的夜色:“我们该往回走了。” 亥时便要回宫,如今已近戌时三刻。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的。 “逛这么久饿了么?”姬越走过来,“去吃点东西。” 卫敛说好。 二人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因是逆着人群,周围人烟渐渐稀少。 一路无话。 他们又看到一开始的那个卖汤圆的铺子。大棚里还坐着几名食客,一对夫妇正守着大锅忙活。 老板娘见到两名青年,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迎上来:“两位客官里边请。” 姬越与卫敛随便挑了张方方正正的桌子,在长板凳上坐下。 “客官要什么汤圆?”老板娘立在桌边问,“我们这儿有五彩汤圆、双色汤圆、五仁汤圆、豆沙汤圆……” “就要芝麻馅儿。”姬越从荷包里掏出十文钱,“要两碗。” “诶,好,孩子他爹,盛两碗芝麻汤圆!” “汤圆来了!” 热气腾腾的汤圆很快被端上桌,老板娘放下碗道,“吃了汤圆,团团圆圆。两位客官,请慢用。” 团团圆圆。 倒是个好词。 店里卖得分量足,一碗里面足足十个,又大又圆。卫敛用勺子舀起一个,刚要吃下去,姬越提醒:“小心烫。” 卫敛手一顿,放嘴边吹了吹,才送入口中。 口感软糯,芝麻香甜。 并不只有精致的宫廷菜式才称得上好吃,民间的小食同样令人回味无穷,甚至更多了一分人味儿。 姬越问:“好吃么?” 卫敛点头,说:“好吃。” “跟宫里的比起来呢?” 卫敛想了想,还是坚定道:“这里的好吃。” 姬越不信:“我倒要尝尝看是什么人间美味,竟比宫里的御膳还招你喜欢。” 他说着就一口吞了个汤圆。 然后—— 烫烫烫烫烫烫烫烫!!! “嘶……”姬越倒吸一口气。 卫敛差点又要笑疯。 这个人,提醒他小心烫嘴,自个儿转眼被烫了个正着。 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 他倒了杯水递给姬越:“缓缓。” 姬越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才算是活过来了。 “让我慢点,你这么急做什么?” “一时疏忽。”姬越拒不承认自己太二,“等我再尝一个。” 这回他吸取教训,将汤圆吹凉了才入口,细细品了会儿:“确实比宫里的好吃。” 卫敛笑问:“真的?” 姬越刚想说自然是真的,抬眼就见青衫的青年单手支着脑袋,静静望着他。 他突然就没了话。 其实哪里比得上御厨呢? 只是这份团圆的味道,好得叫人心里发酸。 “我本以为。”良久,卫敛启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却原来也可以简简单单,快快乐乐。” 戴着白狐狸面具的青年勾唇笑道:“谢谢你啊。如果不是你,我以前不知道人间这么精彩的。” 姬越静默一瞬,低头又吃了口汤圆:“有什么可谢的?不就是带你出来玩一趟,至于说这些……真当自己不食人间烟火了?” 卫敛但笑不语。 两人安静地吃完剩下的汤圆,默契地不再说话。 待到笙歌散尽游人去,十里月明灯火稀,铺子收摊,万籁俱寂。 他们回到那个巷子里。高大的银杉树下,马车还没有到来。 余下微微虫鸣。 巷子里一时沉默。 等回了宫,他们就又会变成高高在上的秦王与步步为营的公子。 今夜种种,如烟花,如绚梦。 转瞬即逝,遍寻无踪。 有些舍不得啊。 姬越突然道:“孤听见了。” 卫敛一顿:“听见什么?” 姬越顶着一张鬼脸,看起来面无表情。 谁也不知道他面具下的神色是怎么样的。 他踟蹰片刻,方道—— “你对那个女子说,你喜欢孤。” “……孤听见了。” 卫敛眉头一挑。 并不意外。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何况姬越这样的高手。 能听见也不是稀奇事。 稀奇的是姬越竟能忍到现在才说出来。 卫敛靠着树,轻笑道:“陛下很可爱,臣当然喜欢您了。” 姬越改了自称,他便也从善如流地换了尊称。 语气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犹如戏谑。 仿佛喜欢一词只是随口而言,半点当不得真。 姬越从这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真实的情绪。 “卫敛。”姬越半晌才道,“孤今晚不曾许愿。” 卫敛语调微扬:“哦?” “孤不信鬼神,心不诚,想来也不会灵验。”姬越缓声道,“孤那时只注意到水上有两盏河灯撞在一起,行了很远,犹如一朵并蒂莲。孤觉得很有趣,想要同你分享。” 他见到那两盏莲灯挨在一起就觉着有意思,转头想要告诉卫敛,就见卫敛闭着眼在许愿,模样虔诚安宁。 姬越怔了一下,心悸动的瞬间,突然感到大事不妙。 他想起话本里的一句话。 ——当你遇见一件有趣的事,就想立刻分享给某个人时。 那完了,你爱上他了。 卫敛听罢,轻轻颔首:“臣知道了。” 他反应很平淡。 姬越抿了抿唇。 只是两盏莲灯相撞而已,这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细细想来没意思极了。 他自己也觉得很没意思。 姬越正想补充一句“不是什么大事”,卫敛忽然叹了口气:“你可真是……” 他倾身,毫不犹豫地吻上鬼面男子的唇瓣。 姬越一僵。 卫敛这回停了几息,比上回的一触即分长了些许。 他摇头,恨铁不成钢:“你可真是根朽木啊。” 姬越:“……” 他确实是根朽木。 生于淤泥,扎根腐土,冰封雪冻,心如枯木。 可有月光照亮雪夜,春风破开冻土。有一芝兰玉树,愿意雕琢朽木。 姬越喉结动了动,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凤眸轻敛。 亦是风华绝代、容色无双的红衣美人。 “卫敛。”他唤了声。 “嗯?” 姬越又道:“卫小敛。” 卫敛想笑:“怎么婆婆妈妈的,有话直——唔。” 他被姬越毫无征兆地抵在树上。 一个吻落了下来。 姬越发狠似的夺回主动权,扣着卫敛的后脑,在他柔软唇舌中攻城略地。 “唔……”卫敛瞳孔微睁,又很快敛了双眸,长睫半颤。 一轮圆月下,巷子里的两名青年吻得忘我。 狐狸面具悄然落到地上。卫敛仰着头,睁着那双醉人的眼,薄雾迷离,氤氲着点点水光。 并不是泪。 只是千山积雪化为一汪春水。 “朽木开花了。”姬越指着自己的心,笑道,“小狐狸,你要摘它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朽木开花了,第一卷·秦楼月也结束啦。明天开启第二卷。 37、圣女 亥时一刻, 一辆马车抄近道静静驶回王宫,在白虎门处被拦下。车夫出示令牌,守卫一惊, 忙跪地行礼,赶紧放行。 马车不得在宫内行驶, 除非里面坐着王。 卫敛掀开窗帘,往外略略望了眼。时辰已晚,便是宫内也未留几盏灯火, 一眼望去是静谧无声的深宫夜色。 与方才喧嚣繁华的花市灯火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马车最后停在钟灵宫前, 车夫在外道:“钟灵宫已到,公子请下车。” 卫敛看向姬越:“臣下去了。” 姬越说:“嗯。” 卫敛又道:“陛下今夜好梦。” 姬越一愣,随即又低低道:“嗯。你也是。” 青衫公子掀开帘子,下了马车。宽敞的马车内部少了一个人, 瞬间变得空荡荡。 姬越忍不住掀开窗帘看他,却正对上卫敛回头望来的目光。 两人对视一瞬,卫敛冲他弯起一丝明丽的笑,姬越顿觉被烫到手一般, 匆忙将帘子放下了。 面上温度滚烫,心扑通扑通地跳。 原来书上说的果真没错。身份再尊贵, 心性再疏冷,遇上喜欢的人,那便与世上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别无二致。 卫敛一入钟灵宫,一直静立在室内的长生立刻迎上前道:“公子。” 长寿坐在椅子上,单手支着脑袋, 手肘撑在桌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长生重重咳嗽了一声。 长寿立刻惊醒,不满地抱怨道:“干嘛呀长生,我正梦到吃鸡腿呢……啊!公,公子,您回来啦!” 长寿眼里的睡意瞬间都没了,匆匆站起身。 “嗯。”卫敛道,“你们怎么不去休息?” 他出去两个时辰,这两个呆瓜就在这儿等了两个时辰? “要等公子回来呀。”长寿道,“您去跟阎王周旋,我们怎么放心去睡?” 卫敛语调轻扬:“阎王?” 长寿自知说漏嘴,语气微弱:“秦,秦王……” “又口无遮拦。”卫敛瞥他,“以后再这样,就自己找根针把嘴巴缝上。” 长寿“啊”了一声,委屈道:“公子,奴把嘴巴缝上了,以后谁跟您说笑话,谁陪您逗趣儿呀?” 姬越就可以。那个人讲话,他还怪爱听的。 卫敛不觉带上一点笑意,回头却凉凉道:“当个哑巴,总比当个死人强。” 等哪天真祸从口出,那就是殃及性命的事了。 长寿:“……” 公子嘴真是毒啊。 “咦?”长寿突然注意到卫敛手中提着的东西,“公子手里拿的是兔子灯?好可爱啊!” 卫敛将兔子灯提在眼前细细看了看,轻声道:“是挺可爱。” “公子把灯给奴,奴放箱子里收起来罢。” 卫敛把身一转:“不给。” 长寿一愣,不确定地问:“您是要抱着它睡?”可别给压坏了。 卫敛思索片刻:“要找个最显眼的地方挂起来。就放寝殿里。” 长寿提醒道:“您寝殿里已经挂了琉璃盏。” 卫敛毫不犹豫:“那就换下来。琉璃盏放到库房里。” 长寿满脸迷惑。 八宝琉璃盏价值连城,这兔子灯……怎么看都不超过十文钱罢? 公子的价值观是不是出了问题? 卫敛见长寿一脸问号,给出一个“你不懂”的眼神:“你懂什么,它是无价之宝。” 这盏兔子灯承载的是秦昶王十三年的正月十五,很具有纪念意义,那便是无价之宝。 长寿顿时肃然起敬,小心翼翼且郑重其事地接过兔子灯:“诺。” 看来是他看走眼了。这兔子灯定然是一件国宝,只是他肉眼凡胎看不出妙处。 长寿万分谨慎地提着新晋国宝兔子灯离开了。 长生终于开口:“公子,您打算何时走?” 卫敛笑意微淡:“走什么?” 长生凝眉,有些激动:“难道您真的甘愿留在秦王宫,当秦王的——” 娈宠这个词,他始终没能说出口。 这等肮脏下贱的词汇,说出来都是玷污公子了。 “秦王宫从来困不住我。”卫敛淡淡道,“长生,是我愿意留下来。” 长生一愣。 少顷,他复杂道:“您,爱上秦王了?”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骄傲的公子自甘……自甘下贱。 卫敛道:“没有。” 长生才松一口气,卫敛又不疾不徐道:“但我喜欢他。” 长生险些一口气憋死。 这有区别吗?! “让我喜欢的人不多,遇上了便不想错过。”卫敛看他,“我有分寸。” “只怕您到时候情难自拔。”长生低声,“他日若秦王负您……” 卫敛笑:“我立刻就走。” 世上从未有卫敛放不下的事。 也从未有他放不下的人。 长生最终浅施一礼,沉默告退。 卫敛进入寝殿,那盏兔子灯已经被挂在墙上了。他静静凝望片刻,在桌边坐下。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 卫敛用两根手指夹起药丸,放在鼻尖轻嗅了嗅,眉间浮起一抹讶色。 “九转还魂丹?”他轻念出声,“倒真是个好东西。” 他自是一眼就瞧出那紫衣女子有问题。梁国为前朝南疆故址,那里的人极善毒术。医毒不分家,卫敛学医之时,还曾专门研究过南疆百毒。 最后被他无聊之下全解了。 玩毒,卫敛是祖宗。 是以女子银饰淬毒、口脂染毒、指缝藏毒,甚至连腰带都是毒蛇伪装而成这种事,卫敛是一目了然。 那女子已炼成百毒不侵之体。 而这种毒人,身上定然也会带有解药,可解大部分奇毒。 麦尔娜觊觎卫敛的元阳,卫敛更想要她的解药。 既然将主意打到卫敛身上,也就不能怪他将计就计,反将一军了。 只是没想到竟是还魂丹。 还魂丹素来只存在于传说。药方难寻便罢了,纵使知道药方,也难以凑齐药材。药材齐了,也难以炼制成功。 卫敛知晓丹方,亦有炼制的本领,但也缺少药材。光是药方里那几味归墟鲛人泪、草原扶桑花、大漠半月泉水,就不是常人能寻到。 卫敛于医术一道几乎登峰造极,自然想研制出还魂丹证道,以破最后的瓶颈。然而当他细细研究了丹方后,明智地选择放弃。 那药材有多丧心病狂,姑且挑几样您品品。 鲛人泪:东海有归墟,潮涨潮落时,有缘人可见之。归墟有鲛人,鲛泣泪成珠。 扶桑花:开在草原神女卓玛与酋长巴图相爱之处。 半月泉水:形如半月,沙漠绿洲,多为海市蜃楼,传说有人真正饮到泉水。 …… 不知道别人看过什么感想,反正卫敛看完就对他师傅说:“师傅,这是仙丹吗?” 师傅:“……虽然神乎其神,但既有记载,就说明世上确有还魂丹的存在。” 卫敛道:“我头一回看一个丹方宛如看天书……这些药材详解根本就是神话传说罢?” 他若真费上心力去寻,花上十年或许也能有所收获。然他并没有那个精力去长途跋涉。 由此可见,能炼制出还魂丹的都是什么角色。必然是人力、物力、财力、精力缺一不可。 绝非普通梁人能拥有的。 那女子身份不简单。 思及近日各国使臣皆陆续来秦,卫敛推断紫衣女子应是梁国使臣团中的一员,且地位不凡。 但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他只想解了自己身上的毒。 还魂丹可解世间百毒,无论姬越给他服的是什么毒,解开都不成问题。 卫敛说若姬越负他便抽身离开并不是一句空话,他是真的有说走就走的本事。 然而卫敛望了这颗丹药沉思半晌,还是把丹药放回瓶子里封好,并没有服下。 还魂丹过于珍贵,就这么用了属实浪费,不能暴殄天物。 反正他现在还得留在姬越身边,半月一次的解药少不了,真正根治的解药也在姬越手里跑不掉。 何必为此用掉一颗如此稀罕的丹药,留着以后保命也是好的。 卫敛成功说服了自己。 一夜好梦后,再次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我怎么觉得今日格外热闹些。”卫敛坐在镜前,任由宫人为他梳发。 镜中的青年懒懒垂着眼,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模样。 “公子感觉没错。”宫人回答,“梁国使臣昨夜到了驿馆住下,今早朝上觐见陛下。陛下将使臣安排在王宫了。听闻明日,楚国也该到了。” 往年几国来朝,路途遥远,总有先后之分。先到的就会在永平小住几日。大部分带来的随从住在驿馆,使臣则安顿在宫中。等所有国家都到齐了,就能开始国宴。 “看来这几日宫里有的热闹了。”卫敛总算提起一点兴致。 以前在楚王宫,日子虽也无聊,好歹可以看后妃公子们勾心斗角打发时间。到了秦王宫,妃子也没有,公子也没有,什么热闹都没法看,枯燥乏味得令人发指。 眼下六国使臣来临,那六国也各有龃龉,并不和平,凑一窝不知能上演多少好戏。 卫敛想想就觉得有意思极了。 ……咳,有时候他还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但不要怀疑,他心愿真的是天下太平。 “梁国使臣被安排在了哪里?”卫敛问。 他想起昨日那名紫衣女子。 总要去确认一番。 “在碧霞馆。” 卫敛颔首。 碧霞馆。 麦尔娜想了一夜,还是咽不下这口气:“阿斯兰,我们能不能告诉秦王,让他帮忙找到那个小偷?他是王,他一声令下,肯定能抓到那个窃贼的!” 阿斯兰面无表情:“你脑子被虫子吃了吗?我们是来纳贡的,不是真来做客的。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如何能麻烦秦王?” 麦尔娜气不过:“可那是还魂丹!姥姥派人找药材找了二十年,总共才得那么一颗!我怎么甘心啊?” 阿斯兰更冷漠道:“只能怪你蠢。” 麦尔娜:“……我就不该找你说话!” 麦尔娜怒气冲冲地跑出去了。 结果刚跑出去,就遇见一名容色倾城的美人。 一袭白衣长身玉立,三千青丝倾泻如瀑。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远看像一幅画。 初春暖阳洒得他眉眼温柔,极为好看。 麦尔娜却瞬间从这熟悉的轮廓里想到昨夜那名气质相似的青年:“是你!” 卫敛疑惑:“姑娘识得我?” “你别装了,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你!”麦尔娜愈发笃定,“你把从我身上偷走的东西还给我!” 卫敛蹙眉:“姑娘可是认错人了?” 他这一蹙眉,便有一股弱柳扶风之态,倒又与昨晚那名青衫男子不像了。 麦尔娜也不由动摇起来。 难道真是认错人了? 昨夜那人又可恶又腹黑,而且绝对是个绝世高手。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瞧着实在不太像。 毕竟戴着张面具,轮廓相似的人也太多了。 麦尔娜问:“你是何人?” “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卫敛慢慢上前,“姑娘不应当先自报家门吗?” “这么多规矩……我是梁国圣女,麦尔娜,你——你你你靠这么近做什么?你别过来啊!”麦尔娜一惊。 她虽对调戏良家妇男游刃有余,可经历还魂丹被盗一事,对任何人都不敢掉以轻心。何况眼前人不知底细,出现在宫中,也不知是哪个不可招惹的人物。 卫敛步步靠近,最后在人一步内停下,以扇掩容,附耳悄声道:“陛下最厌紫色,姑娘还是换了这身衣裳罢。” 秦太后最喜紫衣,姬越恨秦太后入骨,也厌恶其喜爱的一切。 还魂丹终究是他大赚一笔,卫敛不介意告诉对方这点消息。 况且,他也不想姬越看到碍眼的东西,心情不悦。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微冷的声音传来。 李福全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身边面沉如水的陛下。 又看了看不远处白衣青年与紫衣女子相对而立,公子敛以扇抵挡,二人宛如亲吻。 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李福全要升天了。 早就听闻这位梁国圣女水性杨花,放浪不羁,可没想到这才第一天就把公子敛给勾走了! 完了,全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开始按头安利我基友呱呱的文了。↓ 《穿成万人迷的男友[穿书]》by西呱 意外穿成万人迷的男友后,谢宁每天被迫与各路情敌你争我夺,实际打从心底一直盼着分手。 出于种种原因,这个分手谢宁没法主动提,但他知晓后续剧情,再过不久,段绫就会因为他的木讷无趣而甩了他,奔向万人迷的芳草丛。 段绫脾气差又难伺候,说翻脸就翻脸,说揍人就揍人,偏偏万人迷光环闪瞎一切,背地里磨刀霍霍威胁谢宁快分手的’情敌’属性都不重样的,太吓人了!这恋爱根本没法谈!不分不是人! 很久以后,谢宁看着睡着了还死死抱紧他不放的段绫以及床头的结婚照,懵圈了。 咋回事啊?说好的会被甩呢??? 段绫生气了。 谢宁一喜:要分手? 段绫咬牙:分!明天就他妈分! 第二天 谢宁:已经分手了? 段绫:今天心情好,明天再分。 第n天 谢宁:今天...能分手了吗? 段绫:老子什么时候说过分手? 谢宁:??? 万人迷暴骄攻 x 好脾气温柔受 —— 呱呱和我说:“咱们日万吧,谁完不成谁就给对方发红包。” 我说:“那谁也不用发,谁都完不成。” 所以为了督促她完成日万以至于激励我也日万,你们快去收藏她的文给她码字动力! 38、批注 听见姬越的声音, 卫敛第一时间后退一步,与麦尔娜分出一段距离。 只是这动作更像欲盖弥彰。 麦尔娜行了个梁国礼节:“秦王。” 卫敛微微颔首:“陛下。” 姬越面无表情:“过来。” 过来?叫谁过来? 麦尔娜一愣,心想秦王出现在此, 难道是看上了她的美色? 圣女貌美无双,在梁国, 就算人人都知道她拈花惹草,也多的是她裙下之臣。 想不到堂堂秦王也不过如此。 这样更好。秦王乃人中龙凤,他的龙阳一定胜过一百个男人。 麦尔娜正欲迈步, 就见身旁的白衣青年已先一步上前, 神色不变地走到秦王身边。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玄衣君王将白衣公子一把拽走了。 麦尔娜全程目瞪口呆。 不是,秦王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的吗? 竟然忽略她这样的美人! 唉好吧,她生得是不如那个白衣裳的好看。一个男人,竟长得那么漂亮。 麦尔娜信心遭遇了重大的打击。 想她在大梁也是众星捧月的人物。到了秦国, 先是昨晚那只白狐狸喜欢男人对她无动于衷,今天又是秦王光天化日之下拉走一个男人将她视为空气。 难怪都说中原男风盛行。上头做王的都是断袖之癖,底下能不纷纷效仿么? 麦尔娜陡然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姬越一路风风火火地将卫敛拉回养心殿, 进门就冷声喝道:“都出去!” 宫人们一个哆嗦,连声“诺”也不敢说, 安安静静地退出去了。 糟了,陛下又生气了。 看样子还气得不轻。 不知卫公子会不会挨打……公子那副身子,可经不起折腾啊。 卫敛为人温和宽厚,善于经营人心。他在养心殿住了一段时日,这养心殿上上下下, 几乎都被他收服了。 如今见陛下心情不悦,他们都为卫敛捏了把汗。 当事人卫敛沉默一路,进殿后终于蹙眉说了一句话:“你拽疼我了。” 姬越立刻就松了手。 低头一看,青年雪白的手腕上果真有一圈淡淡的痕迹。 他方才手劲儿太大了些。 姬越眼中闪过懊恼之色:“我去找玉容膏给你涂。” “省省吧你。”卫敛合上扇子,轻巧地敲了下姬越的肩膀,“给我倒杯茶。” 他轻车熟路地往榻上一倚,赏着精致的扇面。 姬越下意识要去倒茶,手碰上茶壶,突然反应过来,转过身凤眸微眯,语气有一分危险:“你敢指使孤?” 卫敛以扇抵唇,掩去嘴角一抹笑意:“臣这身子骨被您拉着跑了一路,如今渴得要命。陛下忍心臣渴死么?” “忍心。”姬越一边冷冷说着一边给他递了杯热茶。 卫敛作伤心状:“陛下真是狠心。”顺便接过茶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姬越:“……”你有本事别喝! 姬越又生气地去倒了杯茶。 卫敛突然注意到书几上放着的一本书。他信手拿过,看着封皮上几个大字,挑了下眉。 《红鸾动》。 ……看起来像个爱情话本。 姬越倒完茶回来,就发现卫敛在翻他的话本子。 姬越手一抖,暗道一声糟糕。 他昨晚连夜看完的话本忘记收好了。 姬越此前从未体验过情爱之事,所有经验只能从话本里找。昨夜与卫敛坦白心迹后,回来更是恶补这方面的知识。 学习方式:阅读大量话本。 姬越放下茶就想去夺:“拿来!” 被人发现堂堂秦王看爱情话本就罢了,还有上面他批注的那些话……他面子还要不要了? 卫敛扬手避开:“不给。” “卫敛!” 反应这么大,这话本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秦王总不会被他戏弄几次,偷偷看禁.书充实自己罢? 卫敛好奇心起,非要一探究竟。他身子朝里,护住怀中的话本:“有本事来抢。” 姬越就真去抢,两人各扯住书的一端,姬越沉声:“放手。” “不放。” “那就别怪孤把你也扯下来了。” “你扯。” “……”姬越当然不敢扯,怕真伤到他。 两人僵持不下时,卫敛突然抬眼,亲了下姬越的脸。 姬越:“!!!” 姬越瞬间松手。 “你再抢,我就再亲。”卫敛微笑。 姬越失魂落魄地捂住脸:“你,你看吧……” 卫敛翻了翻,发现只是很普通的风月话本。 并没有什么不可描述的颜色情节。 有趣的是,边上还有一些秦王笔迹的批注。 就像批奏折一样认真。 内容如下: 当千金小姐在丫鬟红娘的撮合下与书生私会时—— 秦王批注:这个丫鬟教唆主子,可以杖毙。 当小姐与书生花前月下情定终生时—— 秦王批注:私相授受,无媒苟合,可笑之至。 当小姐决意与父母断绝关系和书生私奔时—— 秦王批注:世上竟有如此愚蠢之人。 当结局小姐和书生在乡野隐姓埋名幸福过日子时—— 秦王批注:门不当户不对,三观不合,矛盾日积月累,三年内必分。不知为哪个酸腐书生意淫之作,浪费孤时间。下一本。 卫敛看得差点笑出声。 这么一番闹腾,姬越气也消了。 “你去碧霞馆做什么?”姬越不自在地问,努力忽略自己那些批注正在受人公开处刑的事实。 卫敛慢悠悠喝着茶:“陛下又是来做什么?” 姬越:“孤先问的。” 卫敛放下杯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唇瓣:“喔。” 然后就没下文了。 姬越:“……” 卫小敛,气死个人。 “孤听人说你去了碧霞馆。”最后,还是姬越先低声开口,“孤就来了。” 卫敛讶然:“陛下这么关注臣的吗?” 姬越脱口而出:“孤关心自己的心上人不是很正常吗?” 卫敛静静望他。 姬越:“……” 姬越慢慢被盯得脸红,磕磕巴巴道:“你,你倒是说句话。” 卫敛笑道:“你真可爱,我喜欢你。” 姬越:“!!!” 卫敛忽而撑起身,半坐在榻上,勾了姬越的脖子道:“方才你看到的是假的。” 他将扇子打开,挡住二人的脸,轻轻吻上去。 唇瓣相贴,不过须臾,又似永恒。 卫敛睁开眼睛,清澈瞳仁里印着姬越的全部身影。 他含着笑:“这才是真的。” 姬越:“……” 姬越,整个人,石化了。 若换作寻常君王,此时美人卧榻、投怀送抱、主动献吻,情到浓时恰到好处,定要将人抱回寝殿好好疼爱一番。更有猴急的,直接在榻上幸了也是有的。 只是秦王不愧是秦王,跟别的君王都不一样。 他在片刻怔滞后,猛然退后,一脸正色:“光天化日,拉拉扯扯,卿卿我我,成何体统?” “……” 卫敛微笑:“平时也没见您这么讲规矩。” “那好罢,以后臣不逾矩了。”他又懒懒靠回去,有些意兴阑珊。 姬越瞬间改口:“当孤没说。” “陛下,君无戏言。” “孤命令你当没听见。” “……诺。” 卫敛觉得说姬三岁都是抬举他了。 姬越心智三个月,不能再多了。 “那名圣女就是昨晚那位。”一番插科打诨后,卫敛总算扯回正事。 姬越说:“孤没失忆。” 他自然记得。 “我料想她身份不简单,今日听闻梁国使臣入宫,才想过去看看。” “她有什么好看的?”姬越不悦道,“长得还没孤好看。” “噗——”卫敛没忍住,“你可是秦王,怎与女子比起美来?” 姬越警告:“总之你不许离她太近。” 卫敛倾身靠近,双眸认真地注视他:“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好浓的酸味?” 姬越被那双勾人的眼睛盯着,眸色微黯,低声道:“卫敛,那女人来自梁国,身上皆是毒物,你不可以靠近她,切记。” 他自然不是因为卫敛与麦尔娜举止亲密而生气。也就李福全那个乌龟脑壳会觉得卫敛与麦尔娜是在私会,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只是在说话。 ……虽然姬越确实不喜欢其他人靠近卫敛。 但更重要的是,他怕卫敛出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梁国圣女在卫敛身上动什么手脚……姬越想想就心有余悸。 他承受不了这个后果。 他的心上人,他要保护好他。 卫敛神色微顿。 半晌才道:“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 大可不必。 麦尔娜那点毒术都是他玩剩下的。 不过这种被人记挂的感觉……还不错。 “不必担心。”卫敛说。 “怎么不担心?你再聪明,也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要是遭了暗算,被人拿来要挟孤,孤——”姬越一顿。 他会怎么样? 按他以前的作风,再喜爱的东西,若是被人拿来威胁他,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毁掉。 他曾经就极爱一只鹰,平时任它翱翔天际,吹一声口哨,那鹰就会乖乖落到他肩头。 他逗弄一番,又会让鹰重新飞回天空。 那是少年秦王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与渴望。 后来那只鹰被太后抓住了,关在笼子里带到他面前。 太后逼他下一个对外戚党利益极大的圣旨,否则就杀了那只鹰。 太后看准姬越外表冷硬,内心却始终有一块柔软。这个少年遭遇了世上最残酷的掌控,却仍能对一朵花,一只鹰,一个微小的生命抱以最温柔的对待。 她笃定少年会不忍心。 然后就会向她妥协。 优柔寡断者,终究难成大事。 可她没有想到,少年竟瞬间夺走侍卫手中的弓箭,亲手射死了那只鹰。 不自由,毋宁死。 自那之后,姬越再也没有心爱之物。 他不允许自己有弱点。 不允许自己受人胁迫。 一个敌人倒下了,他还有千千万万个敌人。 他必须无坚不摧,无所必能,无时无刻。 却还是在二十一岁这年破了例。 这年他遇见了一个心爱的人,舍不得杀死,舍不得割裂,只想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 姬越说完了未尽的话:“……孤该怎么办呢?” 你要是被人拿来要挟孤,孤一定是要救你的。 卫敛安静一瞬。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有一丝冲动。 他想告诉姬越:你不必担忧,我很强的,大概能和你打个平手罢。 他还想说:你这个人真是讨厌,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喜欢你啊。 但最终他仍是冷静下来,淡笑道:“那陛下要保护好臣啊。” 清醒惯了的人,大概就连一头扎进爱情里,都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姬越说喜欢他,可也不曾给过他解药,依然是防着他。这回不再是为了掌控他的性命,而是给自己一个安全保障。 这是姬越给自己留的退路。 卫敛很理解。但凡成长环境艰辛、受过百孔千疮的人,戒心都要比常人高出万分,总要给自己留条退路。 所以他也隐瞒了自己真正的实力,这都是有朝一日需要脱身时的底牌。 他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有用上的那天。 但他也必须要为那一天而准备。 他们就像两个在严冬里过了太久的人。乍然冰雪消融,枯木逢春,被暖意融去外壳,心尖上的一点仍是锋利寒凉,竖着尖锐的刺。 姬越说:“好。” 卫敛浅笑,低眸随手又翻过一页话本,忽然不经意间就落到一句话上。 可以看出姬越写这段批注的时候十分纠结,墨迹划了一道道。 这段内容十分平常,是书生亲手刻了个小玩意儿送给小姐,小姐收到很是开心。 秦王批注:这玩意儿也值得开心至此,真当大家小姐如此没见过世面?【划掉】 亲手所做的心意有那么贵重吗?【划掉】 真的会让人很开心吗?【划掉】 那孤就勉为其难给卫小敛做一个吧。【划掉】 最后一句没有划—— 孤想让他开心啊。 39、卫衍 卫敛垂目看着这句话, 长睫压低,眸色沉静。 “卫敛,卫敛!” 一只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 卫敛才回神, 手中的话本就被人趁机抽走。 “有什么好看的?连孤的话都听不见。”姬越把话本迅速扔远,“不许看了。” 卫敛抬眼:“你方才说什么?” “……”姬越重复, “孤方才说,明日楚国使臣就要到了。” 卫敛想了想:“哦。” 那与他有何干系? 姬越见他漠不关心,也就不再多言。想来也是, 卫敛在楚国不受重视, 成为质子入秦已是仁至义尽,还能对楚国有什么牵挂? “近日五国使臣来秦,多在王宫住下,此事就交由你安排。”姬越道。 卫敛兴致缺缺:“好麻烦。” “懒狐狸。”姬越点了下他的额头, “你掌了鸾印,总要做出个样子。” 卫敛仰头,眼中带着一丝期盼:“能不要吗?” 姬越凉凉道:“不,能。” 卫敛生无可恋地靠了回去。 碧霞馆。 “阿斯兰!阿斯兰!”麦尔娜从屋外跑进来, 带动一身的银铃叮叮当当,发出清越好听的声响。 她已然忘记早上的不愉快:“我今天出去发现一个人!他长得可好看了!” 阿斯兰立刻警戒:“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一般麦尔娜说好看的人, 最后都会出现在她的床上。 可宫里是什么地方,鬼知道麦尔娜看上的人是一位权贵还是一名太监。 “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觉得他就是偷了我还魂丹的人。”麦尔娜笃定道,“我打听过了, 他是楚国送来的质子,秦王的男宠,肯定是他——”她一回头,看见阿斯兰用看傻子的目光一样看自己。 “你没发烧吧?”阿斯兰抱臂,“他既然是秦王的男宠,昨夜怎么可能出现在宫外?” “我也怀疑,可他声音也像,轮廓也像,我的直觉不会有错的!”麦尔娜越想越不对劲,还是觉得卫敛与那青衫男子有联系。她的直觉向来都很准,她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 “你有证据吗?” “……没有。” “没证据就不要瞎猜。”阿斯兰告诫,“秦王的人,你动不得。” 麦尔娜撇撇嘴不说话,心中却始终没放弃验证的想法。 “啊对了。”麦尔娜突然想起什么,“他还让我不要穿紫衣裳,说是秦王不喜欢这个颜色。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难道只是好心?” 麦尔娜陷入纠结:“我会不会错怪他了?可他真的很像昨晚那个人啊……” “……那你就换件衣裳。”阿斯兰忍耐地闭了闭眼。 正月十八,楚国使臣抵秦。 “公子,该将楚国使臣安排在何处?”女官躬身询问。 卫敛坐在窗前看枝头新开出的花,随口道:“浮云馆罢。” “还有,燕国安排在凝月楼,鲁国玉珑阁,陈国檀香榭,夏国沉水坞,之后不用来过问我了。”卫敛顺便一次性给安排完了。 女官听完冷汗都要下来了:“公子不再考虑考虑么?” 两百年中七国多有内战。其中鲁国与陈国是世仇,燕国曾进攻夏国,梁国与陈国又多有龃龉。 至于楚国,同在中原,一直都是秦国的对手。 而玉珑阁与檀香榭毗邻而居,前正对着碧霞馆,沉水坞就在凝月楼后。 公子这是生怕他们不打起来啊。 “不必考虑,就这么办。”卫敛转头。 打起来才好呢。 他就指着这点乐子了。 “……诺,下官这就去办。” “且慢。” 女官止步:“公子改主意了?” 卫敛问:“楚国来者何人?” 他总算对自己的母国表现出一点额外的关心。 女官回答:“使臣乃公子衍与楚国太尉。” 卫敛一顿:“知道了,下去罢。” “诺。” 女官退后,卫敛又独自在宫中坐了会儿,方起身道:“去浮云馆看看。” 浮云馆。 “这什么地方呀,这么小,也能住人?”一名容貌俊秀的华服少年嫌弃地打量室内陈设,“这就是秦国的待客之道?” 另有一名面容刚毅俊朗的男子沉声道:“九公子,我们来秦国并非做客,还请您收收您的性子。” 公子衍生母为颜妃,圣宠十年不衰,是以也将公子衍娇惯得无法无天。在楚国随他闹腾倒也无妨,可也不知颜妃吹了什么枕边风,竟哄得楚王答应让公子衍出使秦国。 此事办成确实大功一件,可办砸了那就是灭顶之灾。颜妃想让亲儿子争光,也不想想他有几斤几两。此行毋庸置疑,若无差错功劳便全是公子衍的,若有何不对,定然是自己这个随行的太尉顶罪。 乔鸿飞越想越心情不妙,一个国家上至君王下至公子,都是拎不清大事的,这个国家还有何指望? 楚王众多儿子,也就七公子是个明白人……可惜了。想到那名姿容卓绝的公子,乔鸿飞忍不住叹了口气。 若七公子是颜妃亲子,何需落得个秦国为质的命运。 尤其是最近听闻,七公子还沦为了秦王的娈宠……那等神仙人物被人亵玩,纵是旁观者也心有不忍,何况对方是他妻子挂心的弟弟。 思及七公子处境,又见面前嚣张跋扈的九公子,乔鸿飞只觉心中一阵气闷。 忽然,一道清朗悦耳的声线传来,如沐春风,化解了乔鸿飞那股淡淡的郁结。 “乔大人,许久不见。” 白衣青年悠然入内,瞬间仿佛室内都亮堂了些。 他到哪里都是光彩照人的。 乔鸿飞一呆,许久才道:“七,七公子。” 他抱拳拜了拜。 卫敛虚扶一把:“乔大人不必多礼。” 这谦逊有礼的态度,可与卫衍一路上的颐指气使天壤之别。 乔鸿飞细细打量卫敛,方才一眼不察,今才发现青年风姿绰约、气色上佳,容貌昳丽惊人,哪有想象中形销骨立、憔悴不堪的模样。 竟比往日在楚国更多了丝鲜活。 秦王待他很好么? “公子近来可好?”乔鸿飞哑声道。 “万事皆安。”卫敛温声答,“阿姊呢?她可无恙?” 卫湘于十七岁那年嫁给乔鸿飞,迄今已有五载。卫敛之所以和乔鸿飞熟稔,便是卫湘出嫁前夕,十四岁的卫敛夜闯乔府,将一柄断刃抵在他脖颈,淡声道:“你若待我阿姊不好,当如此刃。” 那时乔鸿飞才知道,宫中藏得最深的,竟是公子敛。 此后,乔鸿飞确实对卫湘百般爱重,未纳一妾。 “公主一切都好,只是很记挂公子。”乔鸿飞道。 卫湘与卫敛是童年玩伴,卫敛六岁前,与他最要好的便是二姐卫湘。然自卫敛被颜妃收养后,身份有别,卫湘与他便只成点头之交。 同为王族,母亲的身份不同,子女也注定不会平等。卫敛可以不在意,自幼受礼教束缚的卫湘却不能不在意。 饶是如此,卫敛仍是卫湘心中最记挂的弟弟。 是小时候和她一起堆雪人,一起放纸鸢的弟弟。 卫敛远赴秦国,楚国最挂念他的不是楚王,不是颜妃,更不是卫衍。 是卫湘。 乔鸿飞临行前,卫湘还哭着偎他怀中,泣声道:“昔年妾出嫁,阿敛祝‘愿阿姊夫妻同心、举案齐眉、子女绕膝、百岁无忧’,而今妾过得好,他却赴了秦国,不知遭了多少难,吃了多少苦。夫君此去秦国,可否看看他,过得好不好?若是好,回来告诉妾,倒也心安。若是不好……”说到这儿已是泣不成声,吓得乔鸿飞连忙将爱妻抱在怀里哄。 王族之中,有如此真情,实为难得。 卫敛听罢,心中微暖,尚未有言,就听卫衍阴阳怪气道:“王兄多日不见,不问父王母妃,也不问我,反倒问一个下臣。原来在王兄心中,我们还比不得他了?” 卫衍挑眉,言语更加恶劣:“听闻王兄做了秦王的娈宠,怎么?榻上滋味如何?秦王可能让王兄爽快?” 七国间没有秘密,各自安插探子已不是什么稀奇事。秦王宫已算是钉子最少的了,有些还是姬越故意留下,专门放他们传假消息的。 卫敛也是后来才得知,他当日被李福全命人制住,李福全受了三十鞭,那几个听命的却被杖毙。原不是为他出气,而是那几人本就是异国的探子,被姬越趁机除掉罢了。 怪道那被割舌头的临死前要骂“暴君,秦国有你必亡”。姬越被称残暴,也只是因为他发动了对六国的战争,在秦国,他却是受人爱戴的王。 真正的秦人怎会如此骂他,又诅咒秦国必亡呢? 姬越他当真是……战场之外,不曾滥杀无辜的。 而战场之上,没有人是无辜的。 卫衍如此出言侮辱,卫敛面不改色,乔鸿飞倒是气得快七窍生烟。 若非七公子忍辱负重,哪还轮得到你公子衍躲在楚王宫中安享太平! 身为公子却不敬兄长,言行粗鄙,较之一旁光风霁月的七公子,当真是云泥之别。 卫敛浅笑:“不如何,也就比你的一弹指好多了。” 卫衍骄奢淫逸,十三岁便已沾女色,这两年常与女子厮混,那方面能力却不足。曾传出“弹指一挥便已事毕”的传言,被兄弟们取笑许久。 也成了卫衍毕生耻辱。 “你!”卫衍气急败坏,转瞬却又冷笑,“你也就只能讨这嘴皮子功夫了。本公子再如何,也不至于在一个男人胯.下受辱。也不知王兄您日日伺候别人,屁股疼不疼啊?” 乔鸿飞立即出声:“九公子慎言。” 卫衍呵斥:“何时轮到你一个下臣来说话!” 乔鸿飞拳头握了握,克制住想以下犯上的举动。 卫敛波澜不惊,宛如在看一名跳梁小丑。 他这个九王弟自幼就被惯坏了,颜妃得了个亲子,自然是捧在手心上。卫衍从小便与那群狐朋狗友打成一片,一群纨绔里出了个王族,那便是纨绔中的纨绔。半点王族礼仪都没有,倒将市井混混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 卫敛身为兄长,也曾告诫过他不要亲近小人。然而卫衍生性自私狭隘,一直觉得卫敛抢了他母亲,对他十分仇视。自小就处处抢卫敛的东西便罢,稍有不称心便尽情辱骂。直骂他是个狗杂种,没人要才来抢他的娘。 颜妃对卫敛有微薄真情,这种时候却还是每次都站在亲儿子这边。 次数多了,卫敛也便不在乎这对母子了。 最初本就是利益交换,谁也不欠谁。 他不欠他们的。 往日在楚国,顾念颜妃,卫敛不与卫衍计较。而今到了秦国,卫衍死性不改,他自会教卫衍做人。 只是倒无需自己亲自动手。 他如今可是有夫君的人,哼。 他找姬小越哭去。 40、诉苦 御书房。 偌大的书房里只有翻过奏折的声响。姬越白日处理公务时不喜旁边有人打扰, 是以室内只他一人。 大门突然被人“怦”的一声推开,姬越手一抖,朱笔在奏折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他正想呵斥一声放肆, 抬头就见青年关上门,大步走到他面前, 双手撑着书桌,双目定定望着他:“你情郎被人欺负了,你就说怎么办吧?” ……什么情郎? 姬越先是呆了一下, 而后才反应过来, 皱眉道:“谁欺负你了?” 这宫里现在还有谁敢给卫敛气受?他这个王都快被卫敛气死了。 “我那个好弟弟。”卫敛微笑,“他问我榻上滋味如何,你能否让我爽快,时间久不久, 屁股疼不疼。” “咳咳咳!”姬越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这些粗鄙的话……经由卫敛这张嘴说出来,杀伤力可真是无比巨大。 待回过神后,却也冷了神色。 姬越自然知道这番话对卫敛是何其侮辱,卫衍是半点也不把卫敛放在眼里。 以小见大, 卫衍在秦国都敢对兄长如此不敬,可见卫敛以前在楚王宫中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他该受多少委屈。 姬越突然觉得有点闷。 他起身, 推开窗子透透气,屋外的凉风灌进来,才将那份沉甸甸的感觉驱散一些。 “所以,”姬越回身看他,“你是告状来了?” “是啊。”卫敛笑, “臣来给您吹吹枕边风,想让您给他一个教训。” 姬越嘴角一抽:“你这枕边风吹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些。” 他提出建议:“就不能演得稍微真诚点?” 素来妃妾们给君王吹枕边风,哪个不是床笫间服侍君王餍足之后,软语娇声,拐弯抹角,直把人哄得舒舒服服开开心心了,就什么都答应了。 他从未见过青天白日闯进御书房,面不改色地直言“我是来给你吹枕边风的”。 这也太敷衍了!诚意何在! 卫敛惊讶:“还要演的吗?” “容我思索一下。”卫敛陷入沉思。 须臾,卫敛瞬间变了副脸,做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凄怆道:“陛下不知,臣那弟弟素来不把臣看在眼里。往日在楚国目无尊长便也罢了,如今在秦国仍是言辞羞辱,简直,简直欺人太甚!” 他一把扑进姬越怀里,揽着人腰身,埋他怀里嘤嘤哭泣:“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美人突然投怀送抱,姬越浑身僵硬一瞬,才迟疑地揽上人的腰,恍惚道:“好……做主,孤为你做主。” “来人!” 门又被打开,侍卫垂首立于门外:“在!” “去——”姬越话一顿,“卫衍住哪儿?” “浮云馆。”卫敛小声。 “去浮云馆。”姬越继续命令,“公子衍不敬贵君,杖三十。立即行刑。” “诺!”侍卫对姬越的命令毫无迟疑,立刻便去执行。 “好啦,你看,孤给你撑腰了。”姬越低头看怀里的人。 青年仍垂首,额头抵着他肩膀,只露出一头锦缎般的墨发。 姬越好笑道:“别装了,事都办成了,把戏收一收。” 卫敛不动。 姬越觉出异样,迫人抬头,才发现青年眼眶红了一圈,不由一怔。 “你怎么了?” 卫敛垂眼,长睫轻颤。 姬越取笑:“戏还收不住了是吧?卫小敛,真没出息呀你……” 卫敛睫毛又颤了下,一滴泪就这么落下来了。 姬越一顿:“真哭了?” 卫敛不言不语,只是眼泪掉的更凶。 姬越瞬间就慌了,手忙脚乱去擦拭青年的泪:“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欺负你的人孤已经教训了,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姬越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卫敛想哭的冲动简直是止不住。 姬越见人泪盈于睫,却安静地不发出一丝声音,心疼地整个人都沮丧起来了。他来不及多想,俯身便吻上青年的眼睛。 用温软的唇瓣将泪水一点点舔去,留下干涸的印记。 从眉眼,到唇角,无限温柔而又极尽珍惜。 他将人搂在怀里,低声安慰。 “阿敛,别哭,孤在呢。” 他为什么会哭呢? 卫敛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明明不觉得委屈的。 卫衍那些话,他半点也不曾放在心上。从前在楚国,卫衍说得更过分的也有,他早就习惯免疫。一个跳梁小丑,根本不值一提。 他也知道,颜妃从来不会站在他这边。 卫敛自知并非颜妃亲生,能被收养一飞冲天已是万幸,种种不公对待又有何资格去指责?人人都道他该对颜妃感恩戴德,没有人觉得他受委屈。 他既得了这份尊荣,承受的一切苦楚便也该是天经地义,否则便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以卫敛于寒潭冰窟中成长十九年,被冰刺伤得千疮百孔,从未诉过一回苦,从未流过一滴泪。 他知道不会有人心疼他,不会有人为他撑腰。 那眼泪便毫无意义,只会徒增软弱。 他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因为一个人的一句“孤给你撑腰了”,万般酸涩涌上心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如果寒刀霜剑不能使他屈服,那么一缕春风可以令他一败涂地。 他在恶念包围中所向披靡,却在温柔环绕里溃不成军。 冷静下来后的卫敛坐在椅子上,陷入深深的自闭。 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矫情…… 卫敛哭得其实并不厉害。习惯克制内敛的青年便是连偶尔一次的情绪宣泄都是隐忍的。他不曾发出过丝毫泣音,只是静静靠在姬越怀中落了几滴泪,抬眼时便已神色如常。 但对于八百年不曾在人前露过软弱的卫敛而言,这已经算得上他人生史上最丢人的一天。 姬越抵唇:“说句话罢,孤又不会笑你。” “不就是哭一回么?谁没个难过的时候?孤小时候被迫射死了一只心爱的鹰,当晚哭得天都塌了……” 卫敛腾地站起来:“臣告退了。” 径直踏出御书房的大门。 他暂时不想见姬越。 忒没脸。 留下姬越静静地望着紧闭的大门。 这还是第一次在他们的交锋中,卫敛先落荒而逃。 不过这种场子……姬越也不想多找回来。 让卫敛次次都赢又何妨。 只要他别哭就好。 浮云馆。 “住手!你们干什么!我可是楚国公子!你们不要命了吗?”卫衍惊恐地被侍卫架出来,搁到刑凳上。 见到那骇人的刑杖,卫衍冷汗都吓出来了,高声叫嚷:“我犯了什么错?你们无权处置我!我要回去告诉我父王,看你们怎么跟我父王交代!我父王会把你们的脑袋都砍下来!” 掌刑太监冷笑一声,说了声:“行刑!” 一国公子又如何?战败国的公子,打便打了,还需要给个交代吗? 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在谁的地盘。莫说一个公子,就是楚王来了,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侍卫听令,抬手便是重重一杖打下去,正击在卫衍的臀部。 卫衍脑子空白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细皮嫩肉的小公子何曾受过这种苦。一杖下来,痛不欲生。 卫衍当即就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破口大骂,形象全无。 “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呵,不知悔改,继续打。” “本公子让父王都杀了你们!把你们凌迟处死!” “给我重重地打。” “啊!别打了,我错了,好疼啊……” 卫衍起先还有力气骂人,后来便转变为求饶,最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眼前都出现了重影。 他不会要被打死在这里吧…… 少年一把鼻涕一把泪,模样狼狈不堪。 “卫衍,你也就这点出息。” 谁?谁在说话? 卫衍勉强睁开眼,就见白衣青年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清清冷冷。 “你,是你!是你告的状!”卫衍恨声道。 如果不是疼得爬不起来,他现在一定会扑上去撕了卫敛。 行刑者见卫敛来了,收杖行了一礼:“公子。”便暂停行刑。 卫敛半蹲下身,怜悯地望着卫衍:“疼不疼?” 屁股疼不疼? 这话之前还是卫衍奚落卫敛用的。如今卫敛疼不疼不知道,反正卫衍屁股是真的疼。 卫衍呸了声:“有本事你来试试!” 卫敛温柔笑道:“反正疼的不是我。” 反正疼的不是我。 这话听着有几分耳熟。 此情此景,让卫衍骤然想起某件早已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事。 …… 那时卫衍六岁,卫敛十二岁。 卫衍很敌视这个哥哥,处处与他作对。 卫敛救下一只受伤的鸟给它包扎,他看见了就要去抢,却被卫敛躲开。 “它受伤了,不能给你。”卫敛说。 “给我!” “不行,你会把它玩死的。” 推搡间,卫衍突然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揉着眼睛大哭起来。 “衍儿,母妃给你带了——你们在做什么?”颜妃突然推门而入,望见眼前景象,脸色一沉,“卫敛,你对弟弟做了什么?” 卫敛辩解:“我没有……” “母妃,哥哥推我!”卫衍大哭道,“哥哥说有我在,他就不是母妃最喜爱的孩子……” 卫敛抿唇,眉目微冷。 这话不用说,又是卫衍那群狐朋狗友教他的。 颜妃失望地望着他:“卫敛,你怎么能嫉妒衍儿?你怎么能想害他!” 卫敛沉默,不再辩驳。 辩驳了颜妃也不会信他,就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你太让我失望了,这次必须得给你个教训。”颜妃冷声道,“来人,将七公子拉下去,重责三十!” …… 颜妃一走,卫衍瞬间就变了副面孔。 他笑嘻嘻地看着承受杖责的少年,拍手道:“你们再打重点呀!” 少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只是额头沁出薄薄细汗。 及至三十杖打完,衣裳上洇出血迹,卫敛趴在刑凳上奄奄一息。 卫衍就在他面前做鬼脸:“疼不疼啊?” 孩童笑得天真又残忍:“反正疼的不是我。” “还有那只鸟,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嘛,我不小心弄死了哦。” 卫敛淡淡瞥他一眼,掩去眼底凌冽的杀意,疲惫地闭上眼睛。 “你……你一直都记着,是不是!”卫衍目眦欲裂。 “颜妃于我有恩,我才放过你一马。”卫敛淡淡道,“卫衍,你真该知道其他得罪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他们都不在人世了。 卫敛说完这句,就对他再无兴趣,起身走远。 卫衍眼睁睁看着他渐行渐远,三十杖还没有打完,侍卫继续行刑。 “啊!卫敛你回来!” “王兄!我错了王兄!你让他们别打了!我都听你的!” 可惜那个白衣裳的青年再也不会回头了。 疼痛加身的时候,卫衍才终于有了一丝悔恨。 他记得最初王兄也是很宠他的。大概是在三四岁的时候……他懵懂无知,王兄真的把他当成亲弟弟。 可后来他听了那一群贵族子弟的话,认定王兄是分走他母爱与权柄的……就一直把王兄当敌人看待。 然后王兄再也不宠他了。 卫衍还在那里哭嚎,喊声冲破云霄。 高大的常青树上,一身红衣艳烈的女子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猛地起身道:“哎呀吵我睡觉,烦死了!” 41、舔舐 麦尔娜坐在树上, 远远望着底下的惨烈杀猪现场,毫无兴趣地撇开眼。 她余光突然瞥到一截白色衣角。 整个人顿时就振奋起来了。 可算被她逮到人了,一定要再试探一次! 麦尔娜施展轻功, 身形极快地从树枝间穿过。 下面的人毫无所觉。就算有人偶尔抬头看一眼,也只能看到沙沙作响的树叶, 似刚被一阵风吹过。 卫敛原本是要回钟灵宫,忽闻树叶轻响,脚步微顿, 拐了个道直往僻静处走去。 行至于无人处, 麦尔娜瞅准时机,突然跳下树,出现在卫敛面前。 她着了一身红裳,额间缀着一枚月牙形血玉, 头纱随风而起,极具异域风情。 卫敛佯装惊讶:“麦姑娘?” “……什么麦姑娘!”麦尔娜差点没站稳,“我姓乌若兰,我叫麦尔娜·乌若兰!” 卫敛有礼道:“姑娘寻我有事?” 麦尔娜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缠绕着垂在身前的小辫, 美眸流转:“我是来跟你道谢的。” “哦?” “谢谢你昨天提醒我啊。”麦尔娜将辫子一甩,拎起裙摆在卫敛身前转了一圈, 层层叠叠地漾开,像一朵红艳艳的花。 “好看吗?”麦尔娜问。 卫敛:“……好看。” 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说不要穿紫衣裳,我特地换了一身。”麦尔娜笑容明艳,“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敛:“……” 所以这位圣女到底想做什么? 卫敛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嘶嘶——” 两条色彩鲜艳、吐舌蛇信的小蛇从草丛中游移而出,悄无声息地靠近二人。 卫敛早已听到动静, 却仍是装作未有所察。 他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岂会有那么敏锐的洞察力。 麦尔娜见他迟迟未有反应,眼珠一转,花容失色,惊恐道:“啊!有蛇!” 她吓得连忙躲卫敛身后:“公子救我!” 都这种时候了,总该出手自保了吧? 如果卫敛是那个青衣人,有那么高的武功,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麦尔娜自觉这个计划十分精妙。 谁知卫敛见了那两条蛇,反应比她还大。 青年霎时脸色都白了,并且迅速躲到麦尔娜身后:“对不起姑娘,我也怕蛇!” 麦尔娜目瞪口呆:“你躲我身后干什么呀?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卫敛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我小时候被蛇咬过,实在不敢看见蛇。姑娘你先在这儿挡着,我去叫侍卫来!” 麦尔娜:“……” 汝语人言否? 麦尔娜连忙指尖微动,那两条小蛇便又悄悄退去了。 “哎,没事了,那两条蛇好像走了。”麦尔娜回眼看面色煞白的俊俏公子,突然升起些许愧疚。 好吧,她确定了,这和上元夜那位肯定不是同一个人。 那个人那么有本事,怎么可能这么……这么柔柔弱弱。 既然认错人,那她把人家吓成这个样子,委实不太厚道。 卫敛小心翼翼地问:“真走了?” “真没事儿了。” 卫敛这才松了口气,瞬间离麦尔娜几尺远,温和道:“抱歉,失礼了。” 麦尔娜:“……不客气。” 卫敛又一礼:“那我便回宫了。” 麦尔娜:“……慢走。” 目送青年翩然远去的背影,麦尔娜陷入了迷茫。 “烦死了!”麦尔娜恨恨踢了脚地上的石块,抓狂地挠了挠头发,“到底是哪个混蛋偷了我的还魂丹啊啊啊!!!” 而被麦尔娜盖章柔柔弱弱的卫敛,在走出一段距离后,面不改色地捏起石缝里钻出来的两条小蛇。 小蛇缠绕在他手腕上,嘶嘶吐着蛇信,冰冷的蛇瞳直视卫敛。 卫敛蹲在地上,一手将七寸拿捏得很紧,一手托着腮。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轻声道:“驭蛇,巫蛊,还魂丹……梁国倒是个极有意思的地方。” 他起身拂袖,将两条蛇随手扔在地上,抬头看穿破云层的和暖阳光。 他眯了眯眼。 “可秦王宫也没那么无趣了。” 之后两日,鲁国、陈国、夏国陆续抵达,唯有燕国仍在途中。 燕国为海中之国,出行需要航海船队。海上风浪难测,多费些时日也是情有可原。 卫敛早便安排好了他们各自的住处,此后便不太关心。至于那些素有积怨的各国使臣间有何摩擦,他就更不在乎了。 他窝在钟灵宫里,舒舒服服地倚在贵妃榻上,喝着开年新泡的花茶,吃着御膳房新做的糕点,好不惬意。 这才叫神仙日子。 长寿在一旁给他讲宫里发生的趣事:“鲁国王子耶律丹一来就跟陈国王子呼延可牧打了一架,打得惊天动地,毁了宫里不少花花草草。” 那两国是世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打起来才怪。 卫敛却将两国使臣住处安排在隔壁,可谓是……用心险恶。 卫敛拈了块糕点:“让内务府把账簿给他们送去,毁了的东西都清点一下,一个子儿也不许少。” 长寿知道自家公子是爱看戏的性子,只拣些他感兴趣的听:“那两位在宫里头打,自然是被侍卫劝了。停战还不够,双方在那儿对骂,用的都是他们自己的语言,咱也听不懂,咋也不敢问。” 卫敛抿了口花茶:“继续。” 长寿接着道:“两个大男人骂得正旗鼓相当,谁知这会儿梁国圣女突然来了,帮着耶律王子将呼延王子骂得狗血淋头。” 卫敛轻笑:“她哪是帮耶律丹,呼延族前身为草原图鞑部落,曾带铁骑破过南疆十二域,此仇不共戴天。” 他好奇道:“后来呢?” “后来这就妙了。”长寿说到这儿也是瞠目结舌,“然后耶律王子好像就看上梁国圣女了。更稀奇的是,那被骂的呼延王子,好像也看上梁国圣女了!两人为了争一个女人又大打出手,梁国圣女就坐在树上看热闹,还说什么谁打赢了,她今晚就是谁的……两名王子打的头破血流,十头牛都拉不住。” 长寿喃喃:“这位圣女也太……太放浪了。”秦楚之地的女子含蓄温婉,哪有这么泼辣大胆的? 不愧是麦尔娜,大梁最妩媚热情的妖女。 诱惑男人向来无往不利,也就在姬越和卫敛身上吃过瘪。 卫敛又拈起一块梅花糕:“还有别的趣事么?” “趣事儿,趣事儿……”长寿绞尽脑汁地想,突然一拍脑袋,“趣事儿倒没有,不过有件喜事儿。” “奴今天路上看见一名太医急匆匆赶往御书房,公子,秦王是不是病了?他一病,就没工夫折腾您了!”长寿觉得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儿。 谁知他家一直听好戏姿态的公子,却立时收起漫不经心的神色,支起身道:“他病了?” “是啊,公——”长寿察觉到卫敛表情凝重,面上喜色也淡了,“公子,您,您不开心?” 卫敛将糕点往碟子里一扔,起身道:“我去看看。” “诶,公子!”长寿眼睁睁看卫敛消失在门口,回头呆呆地望着碟子里没吃完的半块糕点,“我怎么觉得公子对秦王有点……” 他猛地摇了摇头,自我催眠:“错觉,一定是错觉。” 卫敛一路赶到御书房,看见那扇大门,猛地停下脚步。 ……他做什么这么风风火火地跑来? 姬越能有什么事。 不过来都来了,断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他也不乐得白跑一趟。 卫敛放缓脚步,慢慢走上丹墀,侍卫见他抱拳一礼:“公子。” 卫敛问:“陛下可在与大臣议事?” 侍卫答:“不曾。” 很好,可以直接进去了。 卫敛二话不说推门而入。 新来的侍卫脚步微挪,正想着要不要阻拦,就被对面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新来的一脸茫然:难道不应该让他先在外等待,我等进去通传吗? 对面的满眼“你不懂”。 那可是宫里最受宠的贵君,有什么必要拦?且不说曾有陛下在御书房中幸公子敛的先例,前两天公子也是突然闯进去,陛下怪罪了么?不仅没怪罪,还把人搂怀里哄了半天。 出来的时候,两人之间流转的缱绻看得他一个侍卫都想成亲了。 卫敛进去得毫无征兆,姬越手上不知正忙活什么,见到他瞬间把手上的东西撇到一旁,还拿了本奏折盖上。 “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御书房是想进就能进的吗?”姬越数落道。 卫敛望他:“我不能吗?” “……能。” 卫敛目光突然落到他的手上:“你的手?” 他快步上前,拽起姬越的手腕,不动声色地迅速把了个脉。 脉象平稳,十分康健。 那么……卫敛复杂地盯着姬越指尖那一小道划开的口子。 他如果来得再晚些,这伤口就该愈合了。 姬越是为了这么一道小创口专门传来了太医? 之前的担心仿佛全喂了阿萌。 不至于,真不至于。 秦王金戈铁马,战场上大大小小的伤受过不计其数,不会娇弱得破个皮就大动干戈。 “怎么弄的?”卫敛问。 姬越不自在道:“咳……不小心被奏折划了一道。” 卫敛鄙薄地看他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 姬越正想回句“你这么大的人不也还哭么”,就见青年低下头,将他的手指含入瑰色柔软的口中。 舌尖舔舐过伤口,细细麻麻的痒。 还透着一点酥。 姬越眸光一震,脸迅速从脖子红到耳根。 对不起,不是他满脑子颠鸾倒凤。实在是此情此景,太容易让他回想起那天晚上醉酒的青年将指尖含入口中的那一幕。 这谁顶的住。 于是乎,卫敛放开姬越的手指,就惊讶地发现姬越身下似乎……有点异样。 只是含了下手指,就能把人撩拨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舔的是…… 这平时得憋成什么样。 卫敛生出几许同情。 他垂目静了静,半晌,轻声道:“今夜我留下来罢。” ……他其实。 不太抵触了。 42、不行 姬越目光微顿, 似乎没反应过来。 待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后,君王手足无措地转过身子,匆忙拿起一本奏折, 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行, 孤还要处理公务。” 卫敛:“你奏折拿反了。” 姬越立刻将上下倒过来。 卫敛忍无可忍:“……是正反。你仔细看看你这面有没有字!” 姬越定睛一看,他拿的这面果真一个字也没有。 “……”姬越默默把奏折反过来,又把上下倒回去。 “孤在认真处理公务呢。”姬越小声, “你留在这儿会让孤分心的。” 你认真个鬼。卫敛冷笑。 卫敛解释:“我不是要留在御书房。我是说你处理完公务后……我在养心殿等你。” 姬越一口回绝:“不行, 孤还要处理一夜公务,不回养心殿。” 卫敛面无表情:“不然你来钟灵宫也是一样的。” 姬越还在拒绝:“不行……” 卫敛生气了:“你还行不行了!是不是男人!” 他都这么豁出去了,姬越在这儿顾虑个什么劲儿?整得他跟倒贴似的。 没这么作践人的。 “孤——”姬越眼底划过一丝纠结之色,“孤不行。” “……” ??? 卫敛又想起长寿说秦王之前神神秘秘地传太医之事。 如果不是因为手上这个小口子…… 那难道, 是姬越身有隐疾? 他不举? 不对,卫敛看得清清楚楚,举是举得起来的。 那难道……是早、泄? 可他方才并未诊出姬越肾虚之象。 不过医术讲究望闻问切,之前诊脉太过匆忙, 或许是未曾发现。 卫敛已经在脑海中罗列各种补肾的药方了。 青年叹了口气。 养个夫君还得先帮他治病,可真是操碎了心。 前些日子还跟卫衍说“秦王比你这一弹指好”, 如今看来秦王可能还没有一弹指。 要他何用。 还不如一根玉势。 卫敛看向姬越的目光都充满了怨愤。 姬越:“……?” 总觉得有哪不对劲。 “您慢慢处理公务。”卫敛微笑,“臣回宫就寝了。” 卫敛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关门的动静不小,昭示他心情也不是很好。 “……” 姬越透过窗看外面的大太阳,心道大中午的就什么寝。 他拿开旁边的奏折, 露出底下被掩盖的东西。 还好没被发现。 那是一块白玉与一柄刻刀。 上好的羊脂白玉经人精雕细刻,渐渐有了一个动物雏形。眼睛更是点睛之笔,赫然是一只灵气逼人的小狐狸。 只差四肢与尾巴还没有刻好。 姬越这些日子不眠不休,自然不是通宵批阅奏折。事实上他大半功夫都耗在这上面了。 他在准备送给卫敛的礼物。 又或者说,定情信物。 由他亲手一笔一划雕琢而成。 既是惊喜,自是不能让卫敛知道。卫敛刚闯进来的时候把姬越吓了一跳,手惊得颤了一下,指尖就被刻刀划伤。 他顾不上自己的手,用奏折将白玉带刻刀一起盖住,才算松了一口气。 姬越左手拿起白玉,右手握住刻刀,又打算雕琢起来。 这回刀顿在空中半晌,迟迟没能下手。 心乱了。看不进奏折,自然也刻不了东西。 …… 姬越知道卫敛在说什么。 甚至卫敛主动提起的那一刻,他心是欢喜的。 欢喜的不得了。 他们本就是两情相悦,心意互通。情到浓处,鱼水同欢亦是人之常情。 他生恐唐突了心上人,却早在梦里将卫敛从头到尾亵渎了个遍。 梦里的青年艳色撩人,会抱着他求他轻点,会咬着唇仰起脖颈。 情动时额角会留下细细密密的汗,眼底浮现起迷离水光,然后他就勾了身子俯下去亲吻。 绮艳瑰丽,活色生香。 是世上最动人的模样。 ——这都是姬越看了三天三夜小黄书的结果。 看完后他就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 别问他书是哪来的,彤史女官那儿有一整座黄澄澄的宝库。 彤史女官真是个宝藏女官。 当然这些梦是很朦胧的。没有实操经验的姬越脑补不出细节。 渴望与心悦之人长欢好,乃人之常情,从来无需避讳。 所以他还为此做了大量功课。那些书都是其中之一,他甚至传了太医询问注意事项。 然而…… 一个时辰前。 今日太医院当值的是徐太医,虽不如王太医德高望重,却也资历深厚,医术高明。 被陛下传召后,他便连忙赶来,生怕陛下龙体有恙,耽误国事。 谁知到了御书房,陛下屏退左右,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男子初次承.欢,可会难受?” 徐太医如遭雷击。 陛下他何出此问? 众所周知,陛下如今后宫里只有公子敛,对其宠爱非常。 那公子敛定然早已破身。 陛下为何还会问出这种问题? 也不见陛下最近有看上别的什么人…… 排除掉一切可能后,剩下的不可能也变成可能。 徐太医突然有了一个大胆又荒谬的猜测。 难道—— 徐太医大惊。 陛下竟宠爱公子敛宠到这种地步? 腻了原本的位置后,居然想亲身体验一回当下位者的滋味么! 不可,万万不可。 陛下乃真龙天子,九五至尊,怎可居于人下,成何体统? 必须赶紧打消陛下这个危险的念头。 徐太医当机立断,沉声道:“难受!非常难受!” 姬越一惊,虚心求教:“愿闻其详。” 徐太医开始苦口婆心:“男子不比女子,旱道本非用于行房,强硬为之,定然犹如撕裂之痛,痛不欲生。” 他说得煞有其事,十分可怕。 这样总能让陛下打退堂鼓了罢。 姬越凝眉:“孤听闻用油膏涂抹,稍以润滑,便可缓解痛楚。” 这自然是他从托李福全问彤史女官那儿要来的书里学的。 徐太医:“谬论!陛下可千万莫听旁人胡说八道,他们那是不疼在自己身上不知道难受!” 姬越还不死心:“可有解决之法?” 徐太医:“有。” 姬越眼睛一亮:“是什么?” 徐太医:“不去尝试。”您最好想都不要想。 姬越:“……” “此事极为伤身,且天长日久,恐多有难言之疾。陛下听老臣一劝,莫要轻易为之。”徐太医语重心长地叮嘱。 姬越神色凝重:“孤知道了。既如此……便暂不考虑了。” 如果真的那么疼,他是不会让卫敛承受的。 徐太医听罢,终于面露欣慰。 他成功阻止陛下欲当下位者的念头,实乃大功一件。 卫敛离开御书房后,并未回钟灵宫,径直去了太医院。 午后人容易困倦,一名药童倚着柱子懒懒打着哈欠。忽见一名清姿绝艳的白衣公子,目光一呆,喃喃道:“我这是在梦里见到了神仙吗?” 卫敛温声道:“醒醒。” 小童一个激灵,总算清醒过来,慌忙行礼:“不知您是哪国来的客人……” 宫里头也不是人人都见过他的。似小童人微言轻,寻常连见卫敛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知他的样貌。 乍一见到真人,只觉得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近来各国使臣抵秦,队伍中常有水土不服之人伴有呕吐症状,常来太医院取药。小童便以为这名年轻郎君亦是哪国来的客人。 “秦国,卫敛。” 小童一呆,转而又行了个大礼:“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公子稍等,小人去叫师傅来。” 小童匆匆转身,突然想起一件事。 前些日子公子衍受了杖刑,随从来太医院取金疮药,报的名讳是“楚国,公子衍”。 而这名公子亦是楚国王族,报的却是“秦国,卫敛”。 来了秦国,便也丢了昔日身份么? 小童摇头不再深想,进去通报。 若是卫敛得知他心中所想,大概并不吝啬回答。 他只是觉得,秦国比楚国更有归属。 他在这里有一个家属。 姬越,你赚死了。 你只不过说了一句话,替我撑了一回腰,陪我看了一场焰火,一起吃了一碗汤圆。 你就把我的心都摘走了。 天底下哪有比这更值钱的买卖。 未几,一名白鬓灰髯的老者从室内走出,见到卫敛时目露惊然,随即作揖:“公子来太医院有何要事?若是身体有恙,只管派人来传便是,何需公子亲临。” 这是徐太医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公子敛。只一眼,他就明白陛下为何会这么宠爱公子敛。 白衣倾世,容华绝代。 如此美人,早已不拘泥于性别,天下谁人不爱? 卫敛道:“我来抓药。” 徐太医问:“可有药方?” “药方烦请太医开罢。” “不知公子要开什么药?” “滋补壮阳。” 不管姬越是不是真虚,抓一副药放那儿总是有备无患。 徐太医的动作诡异地顿住了。 思维开始了高速运转。 一个时辰前陛下还悄悄问他第一次会不会疼。 现在公子敛又来开壮阳药。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猜的没错,陛下和公子果然是打算逆一下位置。 他们王族人真会玩。 但是他一定要阻止。 陛下万金之躯,何等尊崇,岂容人染指。 陛下一时好奇想尝试便罢,公子敛怎么也跟着胡闹。 徐太医立即道:“公子,这药您不用抓了。” 卫敛不解:“嗯?” “您拿去也没用。”徐太医思索一番,言辞委婉,“陛下先前已经找臣说过这个问题了。” 然后他把陛下给说服了。既然陛下不考虑在下面了,公子敛再拿这药补身便是多此一举。 卫敛一怔。 所以姬越果真不行么? 并且普通的药还没用? 这真是……太惨了。 幸好遇到了他。 他一定会好好调理姬越身体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太医院都是一群脑补帝 接下来欢迎收看: 贤惠公子沉迷煮药致力于为夫君滋补身体 苦逼秦王憋到爆炸舍不得动卫敛一根毫毛 今天有二更,时间未定。 43、补药 姬越每日的生活十分规律。早起临朝听政, 下朝后在御书房处理片刻公务,再去养兽馆陪阿萌玩耍,随后回殿小憩。午休后会去钟灵宫与卫敛一同弈棋抚琴, 闲聊几句,度过一下午的悠闲时光。一道用过晚膳后, 又会在御书房批会儿奏折,夜间回养心殿独自就寝。 真是个勤政自律的好君王。 自律到姬越每天在钟灵宫陪卫敛用过晚膳后,卫敛几次想将人留下来, 姬越都坚定拒绝。 用的都是同一个理由。 “孤还要处理公务。” 满脑子都只有公务、公务、公务。 卫敛微笑不语, 次数多了,直接下了一剂猛药。 他精通药理,也知道该如何搭配膳食调养。只消姬越每回来他这儿时,哄他喝下一碗他亲手调制的补汤, 再辅以饮食调理,不愁治不好他。 卫敛采取的是温养的方式。所谓补汤与寻常膳汤无异,不过加了几味药材,再与那些食补相衬, 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体虚之人喝了,自然大有裨益, 重振雄风不是问题。常人喝了也不会太伤身体,反而会更加强健,只是……短期内肝火会稍微旺盛些。 肝火一旺,做些去去火的事儿也就消了。 是以姬越每回来钟灵宫用膳,都会觉得小腹灼热, 口干舌燥,只想将人抱到榻上幸个三天三夜。 然而……他也只是想想。 姬越只当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兼之最近看了太多小黄书,才会见了卫敛就满脑子只想着那档事儿。 这样不好,他喜欢的人,他得好好尊重些,怎么能精.虫上脑。 于是姬越宁愿每天憋着一肚子火离开,回去泡上半个时辰的冷水,都不愿留下来,拿青年泄火。 卫敛:“……” 姬越,本公子没见过你这么不解风情的人。 卫敛素来不是扭捏的人。起初单是为了活命,便敢拿自己的身子作赌。而今姬越是他喜欢的人,他们在一起有何不对?他可没打算守一辈子活寡。 因而今天这碗补汤,分量下得极重。 在厨房怎么把生米煮成熟饭他不知道,在床上怎么煮他还不知道么? 膳桌旁姬越已用完膳,正要起身走人,被卫敛一把按住。 “陛下,今日的汤还没喝呢。”卫敛温声提醒。 姬越坐在原位,有点纠结。 这几日他不是毫无所觉,他每次都欲.火难忍,问题多半是出在这碗汤上。 可他也私底下问过太医,汤没有问题,强身健体,滋补养颜,就是喝多了可能会上火。 上火而已,怎能因此拂了卫敛一番美意。 看见青年殷切期盼的目光,怎么忍心让他失望。 姬越又端起碗一饮而尽。 刚喝下去他就觉得身体不对劲。 热得要命。 姬越放下碗,撑了撑脑袋,面色有些红润。 卫敛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情况,只佯作不知:“陛下脸怎么这么红,可是室内地龙烧的太热?” 姬越自觉不妙,立刻起身道:“孤该走了。” “别啊,陛下。”当着宫人的面,卫敛向来很温柔恭顺,他拉住姬越的手,“臣还想同您说说话。” 姬越强撑着:“明天再说。” 卫敛含笑:“我们可以去榻上说。” 姬越,就算是头豕,也该开窍了。 姬越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白衣青年:“……” 卫敛眸光流眄,生出些许潋滟的光彩。他轻轻靠在人胸前,附耳低语,吐出温热的气息:“你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么……哥哥?” 姬越脑子里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啪嗒一声,断了。 君王将风姿绰约的白衣公子一把抱起,往床帐走去时,钟灵宫内的宫人就极有眼色地悄悄退散了。 宫门掩上,檀香袅袅。 帘幔之下,重影摇曳,春色无边。 象征九五之尊的黑袍与白裳堆叠在地上。年轻的君王炽热而浓烈地吻着身下美人,从精致的眉眼到雪白的脖颈,再到那一点瑰色柔软的唇瓣。 如勾勒画卷一般细细描摹。 卫敛勾了人的脖子去回吻,唇齿纠缠间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吮吸声。 葱白挑红豆,青丝缠发梢。十指相思扣,九转重影摇。 浓密的长睫有些微湿,扑扇在泛红的眼角上,宛如艳丽花朵中颤动的蝴蝶翅膀。 两人的呼吸都较往常急促许多。卫敛抵着人肩膀,声音有些发紧:“姬越……” 就在这旖.旎无限之际。 姬越停了。 他停了。 他,居,然,停,了。 卫敛半睁开薄雾翻涌的眼,低唤了声:“……姬越?” 姬越:“……” 他面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一身斑驳吻痕,青丝散乱。双眸含水,唇瓣微红,狼藉一片。 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都是他干的好事。 徐太医的话立时炸响在耳边。 “男子不比女子,旱道本非用于行房,强硬为之,定然犹如撕裂之痛,痛不欲生。” “此事极为伤身,且天长日久,恐多有难言之疾。陛下听老臣一劝,莫要轻易为之。” …… 该死,他怎么给忘了。 姬越眼中无限懊恼,又生出一丝庆幸。 幸好还没做到最后一步,还没有铸成大错。 姬越不着痕迹地慢慢往床边挪动:“孤要处理……” “又要处理政务?”卫敛语气平静,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 眼里含着杀气。 你敢处理政务,我先处理了你。 姬越一静,改口换了个说辞:“孤要去批阅奏折。” 他迅速下床穿衣:“你睡罢!” “……”卫敛通身被阴云笼罩。 “姬越,你今天出了这个门,你这辈子就跟奏折过好了。”卫敛冷冷道。 姬越身子一顿,犹豫一瞬,还是快步走了。 卫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走远,狠狠捶了下床板。 “姬越!”青年声音里透着委屈。 他快被这个人气哭了。 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这种事情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丢下他不管!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气死他了! “公子……”宫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您——” “滚!” 宫人吓了一跳。 公子素来好脾气,还是第一次见公子发这么大的火。 陛下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儿? 宫人躬身:“……诺。” “慢着。”帐内的青年突然出声。 他语气极淡:“以后那汤不用准备了。” 姬越哪里是不行。 他只是不想碰他罢了。 好样的,今天出了这个门,来日别想再上他的床。 卫敛垂眼,烦躁极了。 他觉得自己完了,他已经被这个人弄得连往日的沉着冷静都没有了。 明知大事不妙。 却又无处可逃。 这种感觉十分陌生,不可掌控,令人恐慌。 卫敛忽然有些理解当初姬越为了斩断这份情愫,而想着与他划清界限了。 爱情带来的不仅是欢乐,酸甜苦辣,一应俱全。人间百味,他从前不曾沾,此后却要一一尝遍。 如此麻烦。 卫敛最讨厌麻烦。 可怎么办,他喜欢姬越。 姬越几乎是逃到御书房的。 理所当然的,奏折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手里捧着竹简,头脑却发起了呆。 把卫敛一个人丢在那里……是不是不太厚道? 姬越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干的不太像是人事儿。 可此时再折回去,恐怕两人会更加尴尬。 当时那情况,他若是继续留下来,定然会克制不住要了卫敛。 卫敛会痛。 这四个字是姬越忍耐的根源。 算了,改天再向卫小敛赔罪罢。 姬越收起那些胡思乱想,拿起玉雕继续干活。 他们都是第一次喜欢人,没什么经验,爱得笨拙又小心。若让旁人见了,定是要笑他们的。 怎么两个聪明人,碰到一起就变傻了。 傻就傻吧。 御书房中,姬越抬头,在烛光下端详玉的形状,察觉到打磨粗糙的地方时就又放下来修改,眉眼认真。 钟灵宫里,卫敛面无表情地穿好衣裳,气得叫人做来三大盘兔子形状的糕点,把兔头当成姬越,一口一个吃掉泄愤。 ——他们就是这么纯粹又傻乎乎地喜欢着彼此啊。 翌日,姬越一如往昔驾临钟灵宫。 被长生长寿拦在钟灵宫外。 “公子说不见您。”即使面对秦王,长生的态度也是不卑不亢。 长寿也跟着补了句:“对对,公子说了,要您跟奏折过去,别来打搅他了。” 纵然一开始对秦王有些畏惧,不过见多了这些日子秦王时时在钟灵宫蹭饭,长寿觉得秦王也没那么可怕了。 再说了,他有公子撑腰呢! 姬越:“……” 来真的啊? 李福全正想呵斥一声放肆,姬越抬手示意住口:“那孤在这儿等他。” 昨晚总归是他行为过分,让卫敛消消气也是应该的。 长生道:“您请便。”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初春乍暖还寒,稍站一会儿时不觉,站久了只觉得寒风都钻入骨缝里来。姬越身怀武功尚能抵御,身边跟着的宫人倒是一个个立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姬越望着枝头新开出的花,却想起了他和卫敛初见那一面。 ……卫敛被他罚跪在雪地里两个时辰。 那时还是冬天下着雪,地上的积雪积了两尺深,迎面吹来的风都凛冽如刀割。 他那会儿刚从秦楚战场回来不久。两国交战,各有损伤,一名跟着他打了多年仗的将军折在那场战役里,令他对楚人全无好感。 因而迁怒了一名无辜的质子。 因为他的一句话,青年跪得膝盖冻伤。若不是用了最好的药,这双腿不废也会落下难以根治的隐疾。 姬越突然有些难过。 早知道孤这么喜欢他,孤见到他第一眼就该好好对他的。 44、礼物 卫敛从午憩中醒来, 支着脑袋,眼眸轻阖,突然抬了眼, 视线顿住。 目光定格在窗外。 隔着镂花洞牖,他看到一身玄衣的青年出神地望着墙外栽的梅树, 容色黯然,仿佛在面壁思过。 卫敛问:“他在这儿多久了?” 宫人躬身答:“陛下已在外候半个时辰了。” 卫敛揉了揉太阳穴:“怎么不叫醒我?” 宫人迟疑一瞬:“公子昨夜吩咐,今后陛下再来, 就拦在宫外。” 卫敛静了会儿:“哦。” 差点忘了。 李福全在外头, 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冻僵了,不停搓着双手,口里哈出热气。 他心里嘀咕公子敛差不多得了,再闹下去, 陛下颜面何在? 正这么想着,钟灵宫大门从里缓缓打开。姿容出尘的青年静静伫立在门口,神色浅淡。 “陛下等在这儿做什么?倒叫臣惶恐。您贵人事忙,怎能把时间浪费在……”卫敛话音消了。 整个人被姬越拥进怀里。 姬越将他拥得很紧, 下巴抵在他肩头,一言不发。 卫敛一怔, 试图推开他:“放开。” 他们现在可是在冷战。 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让姬越哄去。 “不放。”姬越低声道。 “放开……这儿这么多人看着呢。”卫敛放轻声音。 “不放。”姬越干脆耍起了无赖,“你是孤的。就让他们看着好了。” “……”卫敛差点气笑,“你又来找我作甚?” 昨日走的不是很干脆么? 姬越轻唤:“卫敛。” 那语气有多委屈似的。 卫敛垂眼:“你这是什么语气?我还没说什么,你先委屈上了?” 昨夜那事,怎么看都是他受委屈罢? 姬越说:“对不起。” 他顿了顿, 轻轻吻了吻卫敛的脸颊,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卫敛的心突然就软了。 他正欲开口,姬越继续道:“孤方才想了很久,孤一开始对你真是太不好了。” “不该罚你跪那么久,也不该想要你死。” “姬越当初是个傻的,孤已经替你骂过他了。”姬越认真道,“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吗?” 他想了想:“若还消不了气,孤跪跪榴莲也是可以的……” “……” 卫敛无奈:“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呀?” 他在意的是这件事吗? 好罢,以前是挺在意。还数次升起弑君的念头。 可自打喜欢上姬越后,这些念头便都烟消云散了。 他气的分明是姬越昨夜在榻上半路丢下他。这人倒好,在这儿反思半天,就反思这些八百年前的事。 完全没抓住重点。 让他好气又好笑。 “都过去了。”卫敛低眸,“我——” 我早就不在意了。 “孤过意不去。”姬越宛如做错事的孩子,“你当时一定很疼。” 卫敛明白他的意思了:“想要我原谅你?” 姬越颔首:“让孤做什么都可以。” 卫敛唇角一挑:“好啊。进去罢。” 姬越紧张:“干什么?” 卫敛轻描淡写:“把昨夜没做完的事继续。” 姬越一呆。 白、日、宣、淫? “不不不,这个不可以!”姬越立刻道。 卫敛凉凉道:“做什么都可以?” 这话可是他刚刚说的。 姬越疯狂摇头:“只有这个不可以。” 卫敛眉目冷淡下来:“理由。” 姬越说:“你会痛的。” 卫敛有一瞬安静。 姬越强调:“会很痛,还会对身体损伤不可逆转。” 卫敛眸光里漾起一圈涟漪,似游过一尾鱼。 他无声笑了下,问:“谁告诉你的?” “太医说的。” 卫敛挑眉:“哪个庸医?” “……?” “您多找几个人问问罢。”卫敛冷笑一声,推开他转身就进了宫殿。 钟灵宫大门又在姬越面前无情闭上。 姬越:“???” 姬越一回御书房就让人去传太医。 “要传两名。” 要听取多方意见。 “不要姓徐的。” 那个人很有问题。 这回传来的两名太医规规矩矩,在秦王面前大气也不敢出。姬越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完全不敢添油加醋。 于是姬越发现他被徐太医驴了。 得知真相的姬越气得摔了一个镇纸。 两名太医立刻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好一个徐永康,连孤都敢忽悠。”姬越怒不可遏,“传令下去,徐太医罚俸半年!” 两名太医:“……” 搞了半天只是罚俸。 看这架势还以为您要杀人。 搞清楚真相的姬越又火速往钟灵宫跑。 原本他觉得自己虽然干的不是人事,可为了卫敛身体着想,也算一件好事。 如今只觉得…… 天下第一蠢事莫过于此。 天下第一蠢人莫过于他。 这回他并未被拦在宫外,很轻易就进去了。 卫敛倚在榻上看书,听到动静懒懒睨他一眼:“又来了?” 姬越轻咳一声:“还没开饭……咳,还没传膳么?” 王宫之大,也唯有卫敛所在之地能让他有一丝放松。 就像回自己家一样。 “你清醒点,时辰还早。”卫敛垂眼继续看书,“等着罢。” “又在看什么书?”姬越好奇地凑过去,慢吞吞念出来,“玉势使用手册……” “你就不能看点正经书!”姬越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每次见你都看这些,这些……” 这些不知羞耻的东西! 虽然他最近也恶补了很多…… “臣也是没办法啊。”卫敛散漫道,“陛下日理万机,臣深宫寂寞,只能靠这些小玩意儿解乏了。” 姬越有些恍惚:“你……昨夜就靠那东西打发了?” 唔。 那自是不曾的。 卫敛再怎么放肆也是纸上谈兵,无论如何也不敢真把那玩意儿往里怼。 ……那么大一个家伙呢。 看着就害怕。 只是卫敛这些时日陪姬越食补,自身也有些火气,昨夜被撩拨到一半就被扔下,浑身难受得很。 不得已之下自渎了一回。 清心寡欲的公子何曾如此狼狈过。 擦身的时候简直把姬越恨到了骨子里。 如此奇耻大辱,不报复回来,他就不叫卫敛。 “不然呢?”卫敛随手又翻过一页。 就算没用过,逗逗姬越也是好的。 姬越:“……” 有点嫉妒。 他都没碰过卫小敛。 怎么能被一根玉势抢了先。 这个念头若是被人知道,恐要笑掉大牙。 堂堂秦王,竟吃起一根玉势的醋。 “以后不许用了。”姬越不高兴地抢过书,“这书孤没收了。” 卫敛半点儿不怕他:“你管我?” 姬越脱口而出:“你可以用孤。” 卫敛抬眸瞥他一眼。 没说话,只是眼里意思很明显。 ——你个没用的东西。 “……”姬越憋了半天,“孤很好用的。” 君王悄悄红了耳。 “孤今晚……能留下来么?” 卫敛勾唇:“好啊。” 然后等姬越今夜被撩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他就将人一脚踹下床,再云淡风轻道一声:“您忘了么?臣还没忘。和您的折子过去罢。” 让姬越也知道这种不上不下的滋味。 真当他卫敛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上就上的? 他睚眦必报着呢。 “对了,说到玉。”姬越忽然想起什么,“喏,送你这个。” 他将一块色泽通透的白玉递给卫敛。 白玉穿了红绳,刚好可以挂在脖子上。 卫敛接过,放在掌心细看了看,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狐狸。 玉石温润,纹路精致。 狐狸眼半眯着,又是狡黠,又是懒倦,透着满满的灵气。 最惊艳的还是小狐狸的嘴巴处,衔着一根花枝。 正好垂到心口。 开出一朵尽态极妍的花。 一眼就能看出雕刻之人倾聚了多大的心血。 卫敛静静端详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 姬越有些紧张:“喜欢吗?” “孤随便做的。”他竭力做出“孤只是做着玩玩顺便送你,绝不是为此不眠不休赶了好几个通宵呕心沥血”的模样。 然而最终还是没忍住,姬越等了半天,见卫敛还没反应,不由出声询问:“你开心吗?” 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你开心吗? 卫敛垂首,安静地摩挲着玉。 他记忆力极好,瞬间就想起了那话本上端端正正的批注。 ——这玩意儿也值得开心至此,真当大家小姐如此没见过世面? ——亲手所做的心意难道真的很贵重? ——真的会让人很开心吗? ——那就勉为其难给卫小敛做一个吧。 ——孤想让他开心啊。 他想起姬越这些天总是躲在御书房忙活。 也想起姬越指尖那道被划开的血口。 这辈子,大概从未有一个人,对他这样上心过。 卫敛沉默半晌,轻叹了口气。 那点幼稚的报复心也没了。 心是骗不了人的。 他很开心啊。 小狐狸心花怒放着呢。 夜凉如水,月上柳梢。 卫敛一身亵衣,坐在铜镜前,执了篦子慢慢梳理自己的长发。 姬越在屋里踱来踱去,看起来比他还紧张。 卫敛本来还有一丝忐忑的心都被他弄得毫无波澜了:“你消停点。” 姬越有些无措:“孤害怕,孤上战场都没这么害怕。” “……能不能有点出息。” 青年低下眸,压下那一点纷杂的颤动,默不作声地开始解衣带。 …… 骨节漂亮泛着绯色的五指攥紧锦衾的时候,容华绝代的美人一手撑在玉枕上,额头抵着胳膊,只有在被弄得狠了时才隐忍地发出一声闷哼。 长睫似蝶翼颤,双靥如胭脂红。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美人如玉,满堂逢春。 …… 有一朵霜花生于冻土,后来沐到一缕春风,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破土而出。后来它发现外面有一整个春天,便欣喜地抽出枝芽,开出最艳烈的花朵。 盛开在另一个人的心尖。 45、重华 姬越怜惜青年初次, 不敢索取过多,堪堪弄了两回便罢。饶是如此,也折腾了将近一夜, 待到天色将明,更漏数声, 两人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翌日卫敛苏醒,稍一动身,眉头便狠狠一皱。 姬越恐他生病, 睡前帮他清理了些, 终归不曾清干净,还能觉出稍稍异样。 他垂眸看自己身上星星点点,静默一瞬,就要下榻去梳洗。 刚掀开被褥就被一只手拉了回去。 “要去哪儿?”姬越将他圈进怀里, 嗓音含着些许喑哑。 他声线华丽,十足慵懒又含着丝丝温柔,大早上听着很要人命。 卫敛回头看他。君王散着墨发,噙着笑意, 容貌俊美无俦,肩上几道红印…… 是被他抓出来的痕迹。 卫敛收回目光, 镇定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姬越思索片刻:“大约……巳时了罢。” 卫敛一惊:“你怎么还没上朝去?” 往日姬越可是卯时不到就得起身上朝的。 “自然是……美人在侧,春宵苦短日高起,”姬越笑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卫敛觑他:“这锅我不背。你愿意做昏君,我可不做祸国殃民的妖妃。” “早朝天天有, 罢朝一日又如何?”姬越亲昵地拥着他,“可你只有这一回。若你醒来看不见孤,岂不显得孤薄情寡义?” 第一次确实只有一回。 但谁会觉得君王翌日不留下来是件薄情寡义的事。那是天经地义的好么? 也只有姬越这根棒槌才这么想。 他和其他君王都不一样。 卫敛道:“我听闻今日燕国使臣到了,大清早就在玄武门外等候觐见。你这突然罢朝,叫他们白等半天,不会不妥?” “午后再见也是一样的,又不是重要的人物。”姬越岂会在乎一个战败国的想法,他不满地捏了捏卫敛的脸蛋,“床笫间提什么公事,破坏气氛。” 卫敛挥开他的手,别过头:“别闹。” “就闹你。”姬越捏着人下巴把头掰回来,“说,是孤好使还是玉势好使?” 卫敛:“……” 这位爷还没忘记这茬呢? 跟一根玉势比什么比,没出息。 卫敛有心气人:“你那功夫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么?非要我说出来自取其……呃!姬越!” 卫敛面色一白,弓起身子伏在姬越肩头,指尖搭上人的胳膊。 他怎么敢……怎么敢就这样突然闯进来! “孤怜你,没敢做的太狠,不想竟惹得卫郎如此误会。”姬越似笑非笑,“倒是孤的不是。既然如此,便叫你尝尝孤的厉害。” “姬越,你——”卫敛差点想骂人,都被姬越以唇封在了口中。 …… …… …… 二人榻上云雨,不觉已一日过半,姬越抵着人逼问:“芝芝,孤与玉势孰好?” 卫敛:“……” 姬越压低声音:“芝芝?” 卫敛阖眼答:“……你。” 姬越却还不肯放过他:“书上所写,可有孤花样多?” 卫敛有气无力:“……没有。” 姬越还问:“感觉有何不同?” 卫敛投降,卫敛彻底投降。 早知道后果这么惨重,他死都不会逞那一句口舌之快。 “哥哥放过我罢。”卫敛手背挡住眼,低低喘着气,“我不曾用过那玩意儿……” 姬越一顿,挑眉笑道:“所以,你先前是在欺君?” “……是。” “欺君之罪,孤该如何惩你?”姬越作思索状,“再来一回如何?” 还来?! 卫敛惊了。 他不可。 他万万不可。 再来一回,他今日真得死在榻上。 天杀的秦王,他不伺候了! 卫敛想将人踹下床,然而又怕弄巧成拙,被姬越寻到由头按在榻上往死里欺负。 他思索一瞬,果断服软。 卫敛掐了把大腿,迅速逼出眼泪,作泫然欲泣的模样:“陛下饶了臣罢……臣疼的。” 姬越一怔,神情瞬间肃穆:“疼得厉害?” 青年含着雾气点点头,委委屈屈地伏他怀里,低声哀求:“臣受不住了……” 姬越:孤也受不住了。 卫敛这声太软了,猫儿似的,挠在人心上,痒得厉害。 然都把人欺负哭了,姬越也没了继续的心思。 他总得做个人。 卫敛身子骨本就弱,头一回还被他折腾成这样,也忒凄惨。 愧疚占据了秦王。 卫敛缩进被子里,抬头劝他:“陛下去见燕国使臣罢。晚上还有国宴,不能再耽搁了。” 姬越见人狼藉模样,哪里肯走:“孤给你上药。” 卫敛攥住被角:“臣自己来!” 让姬越来,他怕姬越今天都走不出钟灵宫这个门。 姬越默然,他觉得卫敛突然称呼这么正经有点怪异,又说不上哪里怪异。 果然是被自己欺负狠了,把人给吓的。 姬越忧郁地起身穿衣。 卫敛跪起身想服侍他更衣,跪到一半就无力地跌坐了回去,疼得轻嘶了一声。 姬越大惊失色:“你别动!躺着!” 姬越迅速把卫敛塞回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 卫敛低头:“臣好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姬越立刻道:“不用走,你今天就在榻上躺着,不许下来。” 卫敛犹豫:“可还有晚上的国宴……”他还得出席的。 “你不用来。”姬越不假思索。 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卫敛的身体重要。 卫敛病怏怏靠在床头,苍白着脸,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谢陛下……” 姬越又叮嘱了一大堆,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姬越一走,卫敛迅速掀开被褥,健步如飞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喊了半日,渴死他了。 他身怀武功,自然不似寻常人,破个身就几天下不来床。 除了身子难受些,能跑能跳,丝毫不受影响。 装成那孱弱模样,也是为了骗骗姬越,让人赶紧停下。 否则他的假虚弱就要变成真虚弱了。 再怎么强健也经不起姬越那般折腾。 姬越是真的猛。 卫敛一想起姬越逼他在榻上做的那些事,手一抖,茶水溢出杯子。 他囫囵抿了口,面色有些红。 是夜,金銮殿宴请众宾客。 丝竹奏乐,歌舞升平。 大臣们分坐两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各国使臣纷纷献礼。 御座之上坐着秦王。 “宣,梁国使臣觐见!” “梁国圣子阿斯兰,圣女麦尔娜,参见秦王陛下。” 大殿之上,一身银饰的蓝衣圣子与红衣圣女行着大梁最高礼节,唱礼太监在一旁宣读贡品清单。 “梁国进贡——天蚕丝布百匹,香料千种,美酒三百坛,琥珀、玛瑙等珠宝二十箱……” “恭祝秦王陛下千秋万代,万寿无疆。” 高座上的君王心不在焉道了声:“可。” 阿斯兰与麦尔娜又施一礼,方在一旁早已备好的位置入座。 “宣,陈国使臣觐见!” “陈国王子呼延可牧,参见秦王陛下。” 一名草原打扮的高大男子单膝跪地行礼。 “陈国进贡——牛羊千头,皮革千张,药材百种,红鬃宝马一匹……” …… 所谓四方来贺,八方来朝,不过如此。 此番盛况一年一度,迫令四海臣服的王便慵倚在最高处,把玩杯盏,睥睨众生。 将万物尽收眼底,又仿佛目空一切。 何人能入他眼? 楚国觐见时,出言参拜的是乔鸿飞。卫衍只敢畏畏缩缩地跪在后头。 自被毫无理由责了三十杖后,这几日他都趴在床上养伤,更对卫敛恨入骨髓,也对传说中的秦王畏惧到了骨子里。 此刻恨不得整个人都缩在太尉身后,不让秦王瞧见。 不过姬越对他毫无兴趣,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卫衍有惊无险地就座。 很快,五国使臣觐见完毕,只差最后的燕国。 各国来到秦国,皆因都败于秦王之手,亦算同病相怜。 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便是同病相怜,也是各有立场的。 例如夏国最为弱小,夏太子从头到尾默默饮酒,保持低调。 呼延王子与耶律王子从出场起眼神就一直黏在麦尔娜身上,阿斯兰眼神冷得跟刀子一样也拦不住。 乔鸿飞见卫敛不曾出席,满脑子都在担心七公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暗流涌动,各怀心思。 面上俱是一番和乐融融。 “宣,燕国使臣觐见!” 燕国为首的使臣是个大腹便便、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献上的贡品也是如往年一样老生常谈的海中特产,诸如珊瑚、海参、珍珠之类。 莫说秦王,一同当了几年难兄难弟的各国使臣也都没兴趣听。 每年都是这么些东西,也没个新意。 正在此时—— 燕国使臣突然拱手:“敝国还有一个举世珍宝,胜过这大殿上所有死物。” 姬越淡淡道:“哦?” 燕国使臣语气十分自信:“我们陛下瞻仰秦王陛下威名,一直有结亲之意,愿将爱女重华公主,献给秦王陛下。” 大殿有一瞬寂静。 群臣停止交头接耳,耶律王子与呼延王子停止视线厮杀,就连夏国太子都放下酒杯,打起了精神。 重华公主。 那可是盛名在外的七国第一美人。 谁不想一睹芳容? 某人就不想。 姬越神色不变,半点感兴趣的模样都没有。 卖女求荣的事,也亏燕王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燕国使臣见状,只当是秦王还不曾见过公主真人。 公主可不是一般女子可比,但凡见过她姿容,定然一见倾心。 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下将公主带上来。 众目睽睽下,一名戴着面纱的盛装女子莲步款款,步入大殿。 至正中方裣衽下拜,行叩首大礼。 “重华叩见秦王陛下。”女子右手叠于左手,端端正正一拜,眼波水盈盈,语气娇滴滴。 未见其貌,声已酥媚入骨。 撩了满殿男子的心神。 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面纱之下生的如何美貌。 麦尔娜首先就起了身鸡皮疙瘩。 姬越面无表情。 重华公主:“……” 怎么回事?秦王不应该让她把面纱摘下来看看吗? 他为什么一点也不好奇? 重华公主默默起身,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让面纱恰到好处地掉了下来。 殿内顿时响起了不少吸气声。 美,美哉! 女子一身水蓝宫装,柳眉杏眼,精致绝伦。额间描着一缕花钿,更显得国色天香。 卫衍呆呆盯着女子,眼睛都盯得发直了,连酒杯里的酒倒出来都不曾发觉。 原本还紧盯着麦尔娜的耶律丹和呼延可牧瞬间聚焦到重华公主身上,眼里闪过痴迷与惊艳。 文武百官呆滞的有,惊叹的有,都陷在女子无与伦比的美貌里。 麦尔娜撇了撇嘴:“一群没见过世面的,长得还不如卫敛好看呢……” 阿斯兰冷声道:“你这么喜欢他?” “我说的是实话!”麦尔娜反驳了句,突然稀奇道,“咦,你怎么没看那公主看入迷?” 阿斯兰:“……谁跟你一样看见好看的就找不着北。” 他掩饰性地喝了口酒。 燕国使臣见众人这个反应,相当满意,他就说他们公主乃天下第一美人,怎么可能打动不了……等会儿,为什么秦王还是面无表情? 姬越只不过是换了个更闲适的姿势而已。 神色一分都未变过。 好像名动天下的美人在他眼里和大殿里的柱子没什么区别。 这绝不是对公主毫无兴趣,这一定是秦王看呆了……燕国使臣使劲安慰自己。 没有人能逃过公主的美貌。 燕国使臣硬着头皮道:“秦王陛下乃七国第一枭雄,公主殿下乃七国第一美人,这最美的美人,就该配最强的英雄……” “最美的美人,是在说我吗?” 一道清朗的男声自殿外传来。 ……谁这么大言不惭? 殿内众人纷纷往外看去。 麦尔娜乐了:“正说呢,人就来了。” 只见一名仙姿玉色的白衣公子踏月而来,步履从容,姿态优雅,举手投足都是一种仙人气度。 瞬间将重华公主比成庸脂俗粉。 众人:“……” 什么七国第一美人?眼前这个才是啊! 卫敛缓步入殿中,在重华公主身侧不远处停下,跪地行了一礼,温和道:“臣来迟了,陛下恕罪。” 姬越精神一振,吓得差点从龙椅上跌下去。 你你你怎么下床了! 46、挑衅 大庭广众下, 姬越竭力克制住想亲自下去扶起青年的想法,平静道了声:“可。” 但任谁都看得出,秦王稍微坐端正了些。 自打青年一入殿里, 这位目空一切的君王眼中就满满含着一个人。 卫敛颔首:“谢陛下。” 他起身,与重华公主只隔着咫尺之遥。两相比较之下, 更让人看的分明。 若论容貌,重华公主绝非浪得虚名,一张脸确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卫敛生得芝兰玉树, 谪仙之姿, 说来二人各有千秋。 可单气度一项,卫敛便将人比了下去。 一个是精心培养的富贵娇花,一举一动都带着无数教导之下的刻意,宛如人工雕琢的精美瓷器。单独摆在那儿亦能让人夸一声好颜色, 可遇见浑然天成的玉,便也黯然失色。 如今便是这么个状况。见过卫敛风采,再看方才惊艳众人的重华公主,只觉得也不过如此。 只是场中男子居多, 到底不是人人都好男风。若见了公主真容迷恋居多,见了卫敛便只是欣赏惊叹了。 再说了, 这可是陛下的人,谁敢痴心妄想? 在场也有不少见过卫敛画像的,如今见到真人,方觉画上的真是半点也不夸张。 甚至比画上更美。 也无怪陛下爱之。 姬越出声:“坐孤身边来。” 他哪里敢让卫敛久站。方才卫敛跪下去的时候他魂都快吓飞了好么? 卫敛也不扭捏,抬步就上了首位, 在姬越身边坐下。 偌大的御座铺着软垫,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他本就是贵君的身份,旁人见了也不觉不妥,只当陛下果真厚爱公子敛。 “卫郎能来,孤欢喜还来不及,岂会怪罪?”姬越先是扬声说了句,而后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卫敛掩袖将酒樽递到唇边,却并不饮,只是轻声答道:“我再不来,我夫君就得被别的女人勾了魂。” ……倒也不是。 他自是信姬越不会对那劳什子公主动心,不过想来看个热闹罢了。 宫里难得这么热闹,他一个人待在钟灵宫多没意思。 姬越先是被这声“夫君”勾得心痒,然后立刻为自己正名:“孤对那女人没兴趣。” 卫敛含笑睇他:“所以我才没剜了你的眼。” 他是以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眼底却认真。 倘若秦王真对那公主有半点兴趣,他是宁死也要将人眼睛挖出来的。 卫敛既已交了身,便是认了姬越这个人。从前姬越怎样他管不着,从今往后,他不许姬越喜欢其他任何人。 想长久占据一个人的心不易,杀一个人还不容易么? 卫敛从不大度。 眼见着卫敛要饮下那杯酒,姬越忙将人手腕按住:“不许喝。” 卫敛睨他。 姬越道:“孤应该让人准备一坛醋,让你喝个够。” 卫敛撑着身子也要过来,一定是听到燕国要献公主,吃醋了。 姬越有点心疼,又有点微妙的幸福。 说明卫敛在乎他啊。 卫敛将酒樽放下,微笑道:“臣不喜欢吃醋。” 所以你最好赶紧把那个公主打发掉。 姬越以拳抵唇:“孤知道。” 重华公主见御座上两人旁若无人、亲密无间的交谈,脸上端庄的笑容快挂不住了。 从小到大她都是被众星捧月的焦点,何曾被人这么无视过?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是谁? 重华公主适时出声,将全场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重华愿为秦王陛下献舞一曲。祝陛下洪福齐天,大秦国泰民安。” 姬越想说“不用了你赶紧下去吧,卫小敛看见你不开心,孤看你也烦”,而卫敛此时却慢条斯理道:“让她跳。” 姬越瞬间改口:“准。” 重华公主见秦王应允,才微不可察地松一口气。 看秦王刚才冷漠的态度,她还以为对方会不给这个面子呢。 她使了个眼神,顿时丝竹声止,从燕国带来的乐师或抱琵琶,或摆古琴,或横竹笛,还有的持着燕国特有的箜篌,预备奏乐。 卫敛目光只在箜篌上停了片刻。 重华公主摆好姿势。 乐声再起,场中女子翩然起舞。 身姿袅娜,衣袂飘飘。 不时特意绕到姬越身前,冲他抛出水袖,眼波缱绻,又欲迎还拒地收袖转圈。 如广寒宫仙子下凡。 几乎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欣赏她曼妙的舞姿。 姬越却从始至终偏着头,与身旁的青年说着悄悄话。 他为何要看那所谓仙子? 真正的神仙人物,已被他摘到人间了。 “怎么,你对她的舞感兴趣?”姬越语气酸溜溜。 卫敛道:“不感兴趣,只是对燕国的乐好奇。” 卫敛精通音律,掌握多种乐器,然而终归不能样样俱全,总有他不会的东西。 听一听异国的乐声,又有何妨? 不过是为此附赠一场舞蹈罢了。 若让重华公主知晓卫敛这本末倒置的想法,恐怕会气得撂挑子不干。 最好的反击不是以牙还牙,而是彻底无视她的存在。 人并不需要同一团空气计较。 姬越竟无言以对。 “身子可有不适?”姬越微有责怪,“让你好好休息,就是不听孤的话。” 姬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他那么紧张卫敛的身体,卫敛自己倒是半点不在意。 卫敛道:“无妨。” 姬越不高兴道:“你别逞能。” 他怕卫敛是忍着身体难受在跟他说话。他问过太医,又读了许多书,卫敛此刻定然是不怎么好受的。 莫说卫敛,姬越一开始也是疼的。卫敛将他绞得极紧,他险些没直接缴械投降。 幸而是险些,否则他今日无颜见人。 姬越又问:“上药了没?” 卫敛:“……” 有什么好上的?他没那么容易受伤。 姬越见他沉默,愈发不悦:“卫小敛,学会阳奉阴违了?白日里还疼得起不来身,转眼药也不抹了?” 长本事了啊。 卫敛无奈:“真的无碍……” “既然无碍——”姬越压了压唇角,冷哼一声,“今夜继续。” 卫敛:“?!” 再继续那他就真有碍了! 姬越也别叫秦王了,喊禽王得了。 卫敛当机立断,作出难以启齿的模样,嗫嚅道:“还疼的……只是,我怎么好意思碰那处……” 姬越了然。 原是害羞了。 姬越缓了神色:“早说不就好了。自己又不好意思动手,还得孤帮你。” 卫敛有种不好的预感。 帮他什么? 姬越看出他的问号,好心道:“帮你上药。” “……” 他拒绝,他不要,他不可以。 只要一想到那场面,便羞愤欲死。 还未等卫敛思考出该如何拒绝时,殿内乐声已经停了。 重华公主的舞跳完了。 不少人还没有回过神,被她一舞倾心。 但姬越和卫敛从头到尾都没抬头看她一眼。 直到李福全出言提醒:“陛下,重华公主已经跳完舞了。”姬越才把心神重新放回场上。 然而也只是淡淡一句:“退下罢。” 一句多言都没有。 连场面话的称赞都没有。 重华公主瞬间眼眶酸涩,直觉被落了脸面。幸而记得这是庄重场合,没真落下泪来,只是饱含委屈地屈膝一礼,安静就座。 这幅美人强忍委屈、欲哭无泪的画面,反更令人心生怜惜。 呼延可牧瞬间就觉得自己爱上了她。 当然,身为草原最多情的王子,重华公主可能是呼延可牧爱上的第一百个女人。 上一个麦尔娜就在旁边坐着。 美丽的姑娘就应该被人怜惜,任何人都不该让她们哭泣。这是呼延可牧最坚定的信仰。 尽管每当他“爱”上一个新的姑娘时,被他抛弃的姑娘总是哭的很惨。 但他依然是个好男人。 呼延可牧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他的爱人是重华公主。公主摘下面纱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俘获了他的心,那一支舞蹈更是令呼延可牧心怦怦狂跳。 而今他心爱的姑娘却被秦王这么欺负,简直是太可恶了。 然而纵然心里大骂秦王不解风情,呼延可牧也不敢直接跟秦王硬碰硬。 但他可以给秦王身边的男人一个教训。 就是那个男宠夺走秦王所有目光,害得公主备受冷落。他教训男宠,就是给公主出气。 身为一个钢铁直男,卫敛就是长得跟天神一样,呼延可牧对他也是没感觉的。呼延可牧只知道这个小白脸是秦王的男宠,一个玩物。 秦王总不至于为了一个玩物和陈国当场撕破脸。他们虽然战败,也不是毫无实力。 事实上,呼延可牧对秦王不满已久。秦王十六岁伐陈,那时他才十三岁,他一直把陈国失败的原因归咎于父王的无能。 而今呼延可牧成长起来,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直觉得自己会是秦王的对手,也不怕在国宴上挑衅对方。 “我们草原儿女,自马背上长大,便是我七岁的小妹妹呼延图娅,也会骑着小马驹在草原上跑。”呼延可牧突然拱手道,“秦国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想来会出更多英雄。今有一匹汗血良驹,野性难驯,整个草原无人能驯服。秦国人才辈出,许有能驯服烈马之人。是以敝国特此将红鬃宝马上贡,就是希望能见到有人能降服这匹烈马。” 姬越懒懒道:“这有何难?” 他降过的烈马不在少数,还惧一匹红鬃宝马? “秦王陛下威名四海,区区马儿自然不在话下。”呼延可牧不依不饶,“只是秦国能人众多,随便挑出一个想必都能降服,何需秦王陛下亲自出马?依我看,不如就让秦王陛下身边的这位试试吧!” 卫敛指尖一顿,嘴角玩味地勾起。 啧,冲他来的啊。 姬越安静一瞬,对身边伺候的李福全道:“听到没,叫你试呢。” 李福全:“???”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双更。 所谓加更就是不定期掉落才惊喜。 并不是因为作者没写存稿。 47、酒后 李福全欲哭无泪。 他好端端在这儿伺候着, 这把火怎么还烧到他身上了? “陛下……”李福全为难道,“奴不会骑马呀。” 明眼人都看得出呼延可牧真正想刁难的是谁。 “说的也是。呼延王子为难一个太监作甚?”姬越顺其自然道,“这殿上多的是将军, 哪位愿意领命?” 席中立时就有好几位将军抱拳起身:“臣请命!” 竟就这么轻飘飘地化解了。 呼延可牧万分不甘:“秦王陛下,我说的并不是您的宦官。” “不然孤身边还有谁?”姬越状似不解。 呼延可牧咬牙:“您右手边这位……”他难道不是人吗? 那么大一只呢! “你是说卫郎?”姬越更不解了, “你说我秦国能人众多,卫郎并非秦人,而是楚人, 此事与他何干?” 呼延可牧:“……” 千算万算没算到那小白脸竟不是秦国人。 姬越话音刚落, 卫敛便没忍住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万物失色。 竟比重华公主的舞姿更动人心。 卫敛能够感受到姬越对他的维护,因而很开心。 但他自不是只会躲在姬越身后的人。 呼延可牧看似一个大老粗,实则粗中有细, 一番话里设了无数陷阱。 ——秦国能人众多,随便挑出一个想必都能降服。 当着诸国使臣的面,这般将秦国夸到天上,捧到云里, 而此时呼延可牧“随便”挑出的人却并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岂不是当众丢了秦国的脸面。 ——便是我七岁的小妹妹呼延图娅, 也会骑着小马驹在草原上跑。 这话更是从一开始就堵死了卫敛的退路。他若以不会骑马为由拒绝,便是承认大秦一名将近成年的男子,还不如人家草原上一个七岁的小姑娘。 泱泱大国,如何能失了颜面。 此番境况,他不暴露自己会马术的事实, 便只能承认自己无能。而他这一认,认的就是秦国的无能。 倘若他与姬越只是寻常后妃君王,定然会因此招致姬越不喜,从而失宠。他一失宠,重华公主的机会就来了。 呼延可牧为重华公主出气的目的也达到了。 今日能坐在这七国席位上的,除了卫衍那个绣花枕头,没有一个是善茬。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姬越一句“卫郎并非秦人”,就将呼延可牧精心布下的局巧妙化解。 只是他不需要。 这一仗,卫敛可以赢得更加漂亮。 “臣既嫁了陛下。”卫敛启唇,“今后自然是秦人。” 姬越神情一顿,冲他使了个眼色。 卫敛这是在做什么? 现在可不是彰显恩爱的时候。卫敛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他是在为他解围。他才将人从漩涡里捞出来,卫敛怎么又自己跳回去了? 卫敛只当看不见姬越的眼色:“三日之后,我自会将马驯得服服帖帖。” 姬越:“……” “卫敛!”姬越低喝一声,差点气到心梗。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卫敛不会马术,就算三日之内速成,骑骑性情温和的普通马驹便好,如何能驾驭烈马? 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当儿戏! 卫敛只望他:“陛下信臣。” 姬越:“……”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其他事上他自然是无条件信卫敛的,可降服烈马?这相当于还未学会走路就要先开始跑步,姬越无论如何也不会盲目。 呼延可牧见卫敛应下,生怕他反悔,立刻道:“好!我就知道秦王陛下胆识过人,身边必然也不会有胆小如鼠之辈。三日后跑马场,我等静观公子驰骋烈马的风姿!” 原本秦王出言维护,他还以为这事儿没戏了。谁曾想这小白脸身板弱不禁风,脑袋也不太好使,竟又自个儿巴巴往火坑里跳。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小白脸恐怕连马背怎么上都不知道吧?三日后他若不能降服红鬃马,秦国私下必将沦为一个笑柄。 卫敛输不起。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秦王心情不悦,谁都能察觉一二。 坐在姬越身旁的卫敛更能感受到,姬越满身都写着“孤不开心,孤非常不开心”,周身萦绕着低气压,散发出来的寒意令宫人都不敢接近。 卫敛毫不怀疑姬越是想当场诛杀了呼延可牧的。 只是这个场合不行。 秦国虽强,能逐一压制各国,倘若六国合力,对秦国亦是一场硬仗。 六国之所以至今未联合,皆因他们本身就有诸多是非牵扯。例如梁国与陈国不共戴天之仇,不逼到绝境,绝无可能联手。而六国间有血海深仇者不在少数,本身就竖着一道巨大的鸿沟,彼此防备不能互相信任,又何来的合作? 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何谓绝境? 自是秦王决意彻底灭六国之时。 而今还时机未到。秦征战多年,劳民伤财,亦需休养生息。 所以姬越还不能当众不管不顾地撕破脸,让这盘散沙凝聚起来,化为沙尘暴席卷秦国。 为王者,一举一动都自有他的考量。 但也因这种种顾虑,姬越只能眼睁睁看着卫敛接下这烫手山芋,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 卫敛唤道:“陛下。” 姬越:“哼。” 卫敛在桌下悄悄拽他的袖子:“别生气啦。” 姬越身子侧向另一边:“哼。” 卫敛从果盘里拈了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而后将晶莹圆润的果肉递到姬越唇边:“尝尝。” 姬越张口就将葡萄含了进去,咽下后还没忘记他现在还在生气中,又补了一句:“哼。” 如果不是场合不妥,卫敛简直想当场笑出声了。 姬三岁,你幼不幼稚啊? “你信我有分寸。”卫敛道,“不给你丢人。” “丢人有什么要紧?”姬越侧目瞥他一眼,又转回头去,低声说了句,“……你没事才好。” 他只恨上回说要教卫敛骑马,为何迟迟不兑现,以至于如今只有三日时间临时抱佛脚。 姬越纵是诸葛再世,也想不出解决这个局面的法子。他可以将红鬃马驯服,但三日后六国使臣前,亲自上马的必然是卫敛。红鬃马能认他,却不能认别人。 倘若那畜生敢将卫敛摔下马,他第一个先砍了它的头。 卫敛眼中光华流转:“这是不生我的气了?” 姬越立刻道:“生气!” “那,”卫敛执起一樽酒,“臣满饮一杯,权当给陛下赔不是。” 一醉解千愁。既可以跳过今晚羞耻上药的步骤,又可以避开姬越宴会结束后的发落,人事不省,万事不管。 他真是太聪明了。 酒真是个好东西。 “你别!”姬越惊恐地回过头,就见卫敛已经将整杯酒一饮而尽。 卫敛抬手拭了拭唇边的酒渍:“别什么?” “……” 宴会上的酒没有上回姬越特意准备的烈,所以卫敛还能够保持清醒。 “这酒……还挺好喝的。”卫敛顿了顿,又想去斟满,“再来一杯。” 然后他去拿了碟子里的葡萄。 姬越:“……” 他觉得卫敛现在好像也不是很清醒。 卫敛拿了葡萄,还未去皮,就想往嘴里放,姬越连忙夺过葡萄:“不能直接吃。” 葡萄是洗过的,带皮吃也可以,但卫敛这情况,姬越怕他连皮带籽一起咽下去。 卫敛抬起醉意朦胧的眼:“你把酒给我。” 姬越:“……这是葡萄。” “不要抢我的酒。” “这是葡萄。”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自己有酒不喝,非要来抢我的。” 姬越:“……”他跟一个醉鬼争论什么呢? 姬越迅速把葡萄剥好,喂进卫敛嘴里:“给给给,你的酒。” 卫敛慢慢咀嚼了会儿,往碟子里吐出两枚葡萄籽,不满道:“这酒为什么还有酒糟啊?” 姬越嘴角一抽。 不错了,还知道吐籽。 卫敛终是撑不住了,眼皮子昏昏沉沉的,身子一歪,靠在姬越肩头静静睡去了。 青年脑袋枕下来的时候,姬越身子一顿,轻轻扶了扶卫敛:“阿敛?” 青年阖着眼,垂下长睫,睡得很恬静。 满堂靡靡的丝竹声,也不能打扰到他的安眠。 姬越抬手,示意安静。 乐声戛然而止。 “孤今日乏了,宴席散了罢。”姬越低声道。 众人:“……” 我们没瞎,乏的不是您,是您怀里已经睡过去的公子,我们看得见。 当然谁也不会那么没眼色地说出来,俱是起身施礼:“恭送陛下。” 姬越将卫敛抱出金銮殿,吩咐了不许人跟着。 他实在很怕卫敛醉酒了又做出什么事,被人看到不好。 一到殿外,吹了冷风,卫敛又醒了。 醒后就立即挣扎起来:“姬越,你放我下来。我不要你抱我。” 姬越黑着脸将人放下来:“怎么?孤还抱不得你了?” 卫敛站在他面前,微仰着头,清冷声线却是用着软糯腔调:“我要你背我。” 姬越面无表情。 卫小敛每次醉酒后都敢放肆十倍不止。 卫敛搂住他脖颈,亲了亲他的嘴角:“好不好啊?” 姬越叹一口气,背对卫敛蹲下身:“上来。” 他是不喜欢毫无设防地将后背展露给别人的,生恐身后会挥来冰冷的刀子。 可如果是卫敛。 倒也无妨。 卫敛就像吃到糖的孩子般,露出满意的笑容,快活地跳上姬越的后背。 他身体瞧着瘦削,该有的力量一分不少,背着还挺沉。 姬越自然不在话下。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就将人背起来了。 淡淡的月光照下来,映出地上两双长长的身影。 玄衣青年背着白衣裳的青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白衣裳的青年趴在人背上低低道:“我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幻想过在父王头上骑大马。” “可后来才发现,我见了他只能下跪。” “我以为王都是这样的。” “可姬小越,你不一样。” 姬越脚步不停,只是唇角微扬:“哦?有哪儿不一样?” 卫敛认真想了想,探下头在他耳畔轻轻道:“我只喜欢你。”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 我只喜欢你。 48、驯马 我只喜欢你。 青年乖巧地趴在他背上, 温柔而眷恋地在他耳边吐出这句轻语,带着微微孩子气。 便是再大的气也该消了。 姬越背着卫敛,一步步走得极慢, 青年就伏在他背上安然睡着。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蔓延向寂静的远方。 一直到汤泉宫, 姬越才把人放下:“卫敛,醒醒。” 卫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干嘛?” 姬越好笑道:“沐浴。” 卫敛迟疑地点点头,下一秒, 眼睛一闭, 整个身子往旁边栽倒,眼看着就要磕上坚硬的地砖。 姬越吓得赶紧把人扶住,卫敛顺势就栽在他怀中,睡得十分香甜。 姬越:“……”这要是把人扔下去, 他怕卫敛会淹死在那及腰深的池子里。 二人沐浴一直都是各沐各的,也从不让旁人伺候。姬越并不想让别人看到卫敛的身体。 何况卫敛身上还有他留下的痕迹。 这可怎么办?姬越望着人事不知的青年犯起了难。 良久,他无奈道:“你呀……孤就纡尊降贵,伺候你一回。” 他除去两人身上的衣物, 将卫敛抱进池子里,让人靠着自己的胸膛。 舀起温水, 一勺勺浇下来,洗净身体。 卫敛一身肌肤如雪一般洁白无瑕,从锁骨蜿蜒而下却是红梅一样斑驳的痕迹。姬越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多想。 肌肤相贴之下难免摩擦,不过须臾, 姬越就渐渐有了异动。 他呼吸一屏,加快动作,胡乱给卫敛擦了擦身,避开了那些敏感处。 孤得做个人,卫小敛身子还没缓过来,现在还醉成这样,孤不能在池子里就要了他。 对了……他的伤…… 姬越面色被汤泉热气熏得通红,他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去检查了一番。 好像没受伤。 就是有些艳……咳咳咳!姬越收回满脑子胡思乱想,甚至默念了一段清心咒。 卫敛蹙眉,低喃道:“别碰……” 姬越哑然无声。 好好好,不碰。 他也不敢碰了。 再碰他要不做人了。 姬越迅速给自己清洁完毕,用毯子将人一裹,打包带回养心殿。 姬越望着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的漂亮青年,陷入沉思。 卫敛是睡熟了。 他的问题还没解决。 他现在是应该默念清心咒呢,还是再回去泡一个冷水澡呢? 不然也没法睡啊。 姬越思索半天,最后决定出去吹吹冷风,练一套剑法冷静一下。 谁知刚要起身,卫敛就把他手拉住了。 姬越:“……” 卫敛醉酒后的反应怎么都这样。 上回也是拉着他不放。 而姬越上回还未认清心意时都没忍心甩开对方,这回就更不可能放开卫敛的手了。 “姬越。”卫敛半睁开眼,很是懒倦的模样,“你要去哪呀?” 姬越:“……孤,孤去处理政务。” 谁知卫敛一听“处理政务”这四个字就炸了。 “处什么处?不许去!”卫敛气愤地坐起身,“是卫小敛不好看还是芝芝不好玩,不来处理我,处理什么政务!” 姬越震惊。 震惊得有点呆滞。 卫,卫敛他,他说的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想不到卫敛是这样的人。 姬越着实震撼了。 “听话,闭眼,睡觉。”姬越坐在床头哄他,试图让卫敛放手。 “我不。”卫敛缠着他不放,“你上来。” 姬越没办法,只能重新上了床。他想着那就这么睡罢,大不了今夜难捱些。 谁知刚上榻,一个身子就跨了上来。动作快得姬越都猝不及防。 青年面色因骤然的疼痛有些发白,却还是强忍着低语:“你这根木头,总不开窍,我自己来取好了。” 姬越:“……” 他只有一个念头。 以后绝不能让卫敛碰酒了。 翌日晌午。 下朝回来的姬越,正对上卫敛清明的眼眸。 气氛突然尴尬。 姬越先问:“酒醒了?” 卫敛:“……嗯。” 卫敛狐疑道:“昨晚……”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扔过来一个枕头:“你太过分了!” 他又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身体的反应不会骗人,卫敛可以确定他和姬越又去了巫山,并且可能去了好几趟。 不要问他为什么知道。 卫敛醒后感受到自己含着的东西后整个人宛如被雷劈了。 怎么……那么多…… 姬越还能算是个人??? 他竟然能对一只醉酒的、那么可爱的卫小敛,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 面对青年惊讶而控诉的目光,姬越觉得自己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卫敛才不算个人好么? 他强行坐上来也就算了,进行到一半趴他身上睡着了! 姬越差点当场去世。 被挑起一身火,自己倒睡得安稳,哪有怎么好的事。 也不能怪他不放过卫敛了。 姬越也已然记不清昨晚的细节,只知道到了最后,青年几乎是哭哑了嗓子,只能伏着他小声啜泣。 过分是过分了些……可那不是卫敛自找的么? 姬越面无表情地陈述:“是卫小敛不好看还是芝芝不好玩,不来处理我,处理什么政务。” 卫敛神色瞬间变得诡异。 姬越又道:“你这根木头,总不开窍,我自己来取好了。” 卫敛:“……” 青年耳根瞬间红得厉害。 他安静一瞬,默默躺下去,无声地扯过被子蒙过头顶,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姬越忍不住含了笑意:“现在知道没脸见人了?” 青年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昨晚那个不是我。” 姬越笑道:“不是你是谁?” “……是卫玉芝。” “卫玉芝不就是你么?” “不是,卫玉芝是卫玉芝,我是卫敛,他做的事与我无关。”卫敛拒绝承认昨晚那个丢人现眼的是自己,他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他那么矜持。 那么端庄。 怎么可能主动求.欢。 不可能的。休想骗他。 姬越眼底弥漫的笑几乎掩饰不住:“既然昨晚那不是你,你又害羞什么?” 卫敛想了想,对啊。 卫玉芝干的蠢事,他作甚无脸见人? 卫敛瞬间掀开被子,坐起身,几缕凌乱的青丝松松散下来。 姬越就坐在床头,容色清浅温柔。 两人对视一瞬。 道不出的缠绵缱绻。 大概最甜腻的糕点,都不及这一眼柔肠百转,有如晨露掺了蜜糖的清甜。 “我又睡到什么时辰了?”卫敛问。 一见姬越下朝回来,卫敛就明白自己又起晚了。 ……都怪这人。 “睡到什么时辰都行,又没人打搅你。”姬越道。 “我还要办正事的。”卫敛说,“三日期限,我这一睡就睡了半日,只剩两天半了。” 当然,其实还是来得及的。 卫敛本身的马术本领极高,真要驯服一匹烈马,半日绰绰有余。 但他并不打算暴露这点。 历来那些驯兽师,也并不个个都是武艺高强、本领高超的,却还是能降服那些狮子老虎。 靠的不过是以暴制暴。 让一匹烈马臣服有两种方法,一是凭实力让它认可,二是凭暴力让它畏惧。 谁说一定要用第一种呢? “办什么正事?”姬越一听就觉得不靠谱,“你不要告诉孤,你要拖着这副身子去学骑马。” 他第一个不允许。 卫敛这身娇嫩皮肉,可别被粗糙的马儿给磨破了。 “谁说要骑马?”卫敛懒洋洋笑道,“只是要问你借阿萌一用。” 养兽馆。 多日不见主人的阿萌看见相携而来的二人,兴奋地立刻扑上来,要去舔姬越的脸。 阿萌:“汪汪汪!” 主人呜呜呜想死你啦,你这些天怎么都不来看我呀! 是不是这个人类勾住了你! 姬越后退一步,及时避开,没被阿萌的口水糊了满脸:“坐下。” “……呜汪!”阿萌委屈巴巴地坐下了。 你现在一心都在这个人类身上,你都不爱我了。 阿萌转头,冲卫敛想要龇牙咧嘴,却又瞬间收起凶神恶煞的表情,眼里大大的疑惑。 咦?这个人类身上……有主人的气味。 好浓的气味。 阿萌把脑袋凑过来,在卫敛身上使劲嗅了嗅。 卫敛这回倒没有躲,甚至温柔地摸了摸阿萌的脑袋,倒把阿萌吓得往后一蹦。 姬越稀奇道:“你这回倒不怕它了?” 他还记得上回卫敛见了阿萌,吓得直往他怀里躲。 “你不是要我与它多培养培养感情么?我这些日子常来这里看它,与它也算熟稔。”卫敛道。 阿萌:“汪呜呜呜呜呜!” 臭不要脸你!谁跟你很熟!你每次来我都趴地上半天不敢动弹,生怕你宰我狗头取我狗命好吗! 卫敛含笑瞥过来:别这么绝情,好歹我也喂了你几块肉不是? 他原本对这獒犬不喜欢也不讨厌,如今喜欢了姬越,得知阿萌救过姬越几回,勉强爱屋及乌起来。 不过许是阿萌看穿了卫敛危险本质,对他一直都抱有警惕。 这有什么关系?不打紧。 “阿萌,帮我个忙。”卫敛毫不客气道。 阿萌:“汪!” 你谁啊,凭什么听你的? 卫敛道:“也是帮你主人的忙。”毕竟事关秦国颜面,呼延可牧说是冲他来,主要还是为了膈应秦王。 阿萌:“汪?” 说来听听? “我待会儿让人牵来一匹马。”卫敛悠然道,“那是草原最烈的马,你不会打不过罢?” 阿萌:“汪汪汪!” 我还是世上最野的狗!我超凶的,怎么可能打不过一匹马,我还能吃了它! “不许吃了它。”卫敛轻笑,“吓吓它,让它听话就够了。” 多简单的事啊。 他让阿萌听话,阿萌让红鬃马听话。 真是完美的食物链。 49、生气 卫敛一声令下, 宫人就牵过来一匹威风凛凛、毛色漂亮的高头大马。 说是牵,其实更像是拽。 生拉硬拽。 红鬃马前蹄抵着地面,极力抗拒着宫人的牵引。鼻孔里呼哧呼哧冒着粗气, 不时发出凶狠的嘶鸣。 眼里透露着不驯。 从品相来看,当真是千里挑一的良驹。 卫敛道:“温柔点, 别吓到小家伙。” 宫人:“……”小家伙?! 您是不知道,我们不用力制住,它一蹄子下来能踩死一群人! 红鬃马盯着这个温柔出声的青年, 眼底不耐之色更甚, 愈发躁动不安。 身为整个草原都无人降服的烈马,红鬃马本身也具备一定的灵性。 它原本是一匹自由驰骋在草原上的野马,因为中了陷阱才被陈国人抓住,又献给秦王。 并非从小就戴着马鞍与马嚼子, 被缰绳束缚,吃着人类的饲料长大。 一朝被捕,仇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向人类臣服。无论鞭子还是匕首, 都无法使它低头。 眼前的这个人类也不会例外。 红鬃马姿态高傲,纵使戴着枷锁, 受人掣肘,也昂着头颅,不可一世的嚣张。 “傲慢,放肆,不服输。”卫敛很满意, “是我喜欢的性子。” “你们下去罢。”卫敛吩咐,“把门关上。” “诺。”宫人行礼,将养兽馆的大门闭上了。 馆内只剩卫敛与姬越,还有一犬一马。 红鬃马开始有点不安了。 它性子烈不屈服于人类,却不代表不怕痛楚。 昔日落在陈国那帮人手里,已经吃够了鞭子甚至烙铁。 眼前的人类不知道又要使出什么手段折磨它。 没想到,青年并没有摆出任何一样刑具,只是说了句—— “关门,放阿萌。” 原本懒洋洋趴在垫子上、存在感为零的獒犬,立刻睁开铜铃大的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来。 红鬃马一懵,感知危险的本能已经让它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同为动物,红鬃马清楚哪些存在是它不可招惹。獒犬之凶猛,可与狮虎搏斗。让它一匹马去相争,太难为马了。 这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它无法抵御恐惧的本能。 阿萌在身后狂追,吠得十分凶狠:“汪汪汪!” 红鬃马在前面狂跑,喊得十分凄厉:“嘶嘶嘶!” 一马一犬在养兽馆里,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东。 来来往往,乐此不疲。 发展十分戏剧化。 好端端的人驯马,就演变成了狗驯马。 卫敛和姬越肩并肩蹲在一边,旁观两只动物跑来跑去。 姬越看了半晌,说:“卫敛,你可真是个人才。” 卫敛谦逊道:“过奖。” 如此一来,三日后只要有阿萌镇场,红鬃马绝对要多乖有多乖,让它坐不敢站,让它动不敢静。 卫敛要“学会”的,就只剩下骑马了。 三日学会骑马并非难以做到,难的从来都是降服烈马。倘若红鬃马能够乖乖听话,只需上马跑一圈就容易多了。 “我还不曾学过骑马”卫敛侧首道,“明日教教我罢。” 然后让你知道什么叫天才。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卫敛确实是天才。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文人并非弱不禁风,同样需要掌握骑射之术。楚国公子但凡十二岁以上,体长超过马背高,就要去御马场学习马术。楚王的一群儿子竞相出头,都想好好表现,以入父王的眼。 卫敛奉行低调做人,不想掺和那群智障兄弟之间的斗争,更无意成为靶子招人妒忌,因而从不在此争辉。 他那时主要的心思都放在师傅布置的课业上。私底下练武习医,钻营兵法谋略,对明面上夫子教授的功课反而敷衍了事,表现中庸。 颜妃曾道他不争气,养在她膝下没能为她争半点光,却也只说过一句便罢。本质上她也并不希望养子优秀到盖过亲儿子的光芒。 卫敛十二岁时,与一帮年纪相仿的兄弟一起听教授马术的先生讲解骑马的动作要领。他前一日看医书看得太晚,当天直接睡了过去,先生讲的话一句也没听见。 先生气得叫醒他,问了他几个要点,卫敛一问三不知,全程迷茫。 另外几个兄弟隐隐开始嗤笑,并卖弄得将那些要领背得头头是道。 先生对他们表示赞许,随后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我亲自演示一遍,诸位公子再自行上马一试。” 待先生骑马绕场跑了一圈,下马后第一个就点名卫敛:“七公子先试罢。” 卫敛就去试了,翻身上马,提起缰绳,疾驰而去,动作如行云流水。 姿势比先生还要优美流畅。 下场时先生目瞪口呆:这是只看一遍就学会了? 再让其他公子去试,一个个嘴上要领记得很牢,真上场连上马都不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先生:“……” 卫敛也没想到是这一个情况。 他真的是想低调的。 可奈何他是第一个被抽查的……并不知道那些兄弟竟然不能一次学会,如此倒衬得他特别出挑。 真是失策。 综上所述,卫敛说他不曾学过骑马,这点不算撒谎。 毕竟他看一遍就会了。 他还挺期待姬越教他骑马的。 姬越说:“好。” 馆中阿萌与红鬃马还在进行追逐战。 一个穷追不舍,一个狂奔不止,永不停歇。 阿萌得到的指令只是吓唬红鬃马,因而只坚持不懈在后头追着,不会中途突然折道去扑咬红鬃马。 红鬃马是千里马,继续这么下去,它们得跑到天荒地老,没完没了。 红鬃马的体力还没有耗尽,心理却是快崩溃了。 毕竟一个普通人若是被猛虎追赶,就算尚有余力,魂也快吓没了。 卫敛终于大发慈悲:“停下。” 阿萌身子一顿,停在原地,不再追赶。 它不是听卫敛的话。 它是明白主人想让它听卫敛的话。 再者卫敛身上沾了主人的气味,让阿萌对他的敌意勉强散去那么一点点。 红鬃马见阿萌停下,也猛地刹住蹄子,一动不敢动。 阿萌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着,随时都会扑过来的模样。 红鬃马瑟瑟发抖,前肢跪地,整匹马趴在地上,以示臣服。 它算是看透了,这只狗听那个人类的。 说好的要温柔点不吓到它呢! 它现在吓得腿软。 卫敛站起身,走过来,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听话啊,乖。” 红鬃马:“……”不敢不听话。 “这身红毛多好看。”卫敛抚过火红漂亮的鬃毛,“可以和金毛狮子头媲美。” 阿萌:“???” 金毛狮子头,是说它吗? 卫敛又道:“叫你小红罢。” 红鬃马神情屈辱,却也不敢反抗。 虽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总觉得小红是个很不威风的名字…… 阿萌在一旁幸灾乐祸。 天呐,居然有个人类起名比主人还废。 它甚至对这匹马感到一丝同病相怜。 终于不止它领略到卫敛温柔表面下的恐怖了。 从养兽馆出来,姬越脸上大写的两个字——拜服。 卫敛可真会就地取材,把阿萌利用得淋漓尽致。 枉他担心那么久。 “今夜我回钟灵宫就寝。”卫敛突然道。 姬越一顿:“怎么了?” 他下意识开始检讨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卫敛不快。 不然凭什么要分房! 头可断,血可流,房不可分。 初尝情爱后正是最黏糊的时候,心上人一刻不见,便如隔三秋。 “留在你那儿,我明日还怎么骑马?”卫敛凉凉道。 姬越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孤今晚不碰你。” 卫敛语气幽怨:“我不信。” 他看姬越是食髓知味,才将他翻来覆去折腾那么多遍。 闹得他现在身子还不爽利。 “你昨夜为何……不替我清了?”卫敛想起早上自己沐浴时忍着羞耻自己清理的样子就来气。 姬越难道不知道那东西留在里面会生病的吗! 简直禽兽。 姬越解释:“我替你清过的。” 卫敛微笑:“您骗谁呢?”清过还有那么多? 姬越一时语塞,心虚地小声道:“只是……清的时候没忍住,就又……结束后早朝时辰就到了,孤就……没来得及清理。” 卫敛难以置信。 听完感觉更禽兽了。 姬越见他神情,连忙保证:“今晚真不碰你。” 卫敛嘲讽:“阿萌吃素都比你吃素可信。” 而阿萌吃素的概率,大概等同于天上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 姬越不假思索:“明天就给阿萌准备一盆大白菜。” 卫敛冷漠道:“阿萌听了想咬人。” 姬越拉人袖子:“卫小敛~” 卫敛不为所动:“滚。” “秦王陛下。”一道黄鹂般的女声突然传来。 两人动作一顿,一齐抬头。 就见一身桃红裙裳的重华公主站在身前,模样天真活泼,很有妙龄少女的娇俏。 与昨晚端庄柔弱的模样大不相同。 这是……见昨夜姬越对她不感兴趣,就又换了个路子? 卫敛看了眼周遭景物,再次确定这是通往养心殿的必经之路,与燕国使臣所居住的凝月楼相差十万八千里。 这是特意在这儿等着呢。 “没想到这么巧,重华只是来这里赏赏花,便能遇见秦王陛下。”重华公主宛如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眼里都是惊喜,“真是有缘呢!” 卫敛冷眼看着,宛如看一个智障。 他这么大个人看不见吗? 怎么不说和他有缘呢? 姬越并不想搭理她,重华公主倒是很能自说自话:“重华初来秦国,不知可否有幸,让陛下带重华逛逛这秦王宫?” 美人相邀,哪个男子能够拒绝。 十几年来的吹捧让重华公主始终不信,真的有人会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就算……就算她生得确实不如那个男子,可男人总爱尝新鲜的,喜新厌旧是常态,她不信抢不过来。 原本来秦国和亲并非她所愿,秦王残暴之名天下皆知,她来之前还一哭二闹三上吊,恳请父王不要把她送出去。 可向来宠爱她的父王这次态度却非常强硬。 她得到的宠爱本就是建立在利用价值之上。 美貌就是她的价值。 重华公主带着满心抗拒,可自大殿上一见到慵懒闲适、俊美绝伦的年轻君王,瞬间就心甘情愿了。 她在燕国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 又有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势。 更难得的是还没有后宫佳丽三千,只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男宠。 虽说那男宠也是一国公子……可这时代,纵使男风盛行,娈宠也是被人瞧不起的。 她绝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这个男人她势在必得。 眼下,重华公主满心忐忑又期待地等着姬越答复。 卫敛却忽然扶了扶额角,无力靠在姬越怀里:“陛下,臣身子难受。” 姬越一把将人扶住,紧张道:“哪里难受?” 卫敛低声答:“昨日侍奉陛下一夜,至今腿软,走了半日实在走不动了。” 姬越:“……” 懂了,装的。 卫敛刚和他两个人时走路可顺畅得很。 他有点想笑,但又忍住。 不能毁了卫敛的计划。 姬越二话不说,将卫敛横抱了起来。 重华公主:“!!!” “让开。”姬越抬眼,又是另一副冷漠姿态。 与刚才柔声询问青年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重华公主咬唇,委屈万分地侧身让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秦王抱着白衣公子走远,气得绞皱手绢。 心中给卫敛狠狠记上一笔。 姬越抱着卫敛走远了,也没将人放下来。 卫敛提醒:“好了,放我下来罢。” 姬越拒绝:“不放。” 卫敛刚才还让他滚呢。 抱上就不能撒手了。 “怎么用这种幼稚的手段?”姬越好笑地问。 若要对付重华公主,他相信卫敛有一百种更高明的方法。 “不为什么。”卫敛懒懒道,“当着我的面觊觎我的人,我若不还回去,我心里生气。” “我不想让自己生气,就只能气一气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现实里藏獒未必能打过狮虎,不过文里只需记住,神兽阿萌天下无敌。 各地小伙伴最近注意健康,做好防范,千万不要大意呀。 50、陷害 卫敛夜里到底回了钟灵宫, 姬越千方百计没能把人留住。 深夜姬越闷闷不乐地独守空房,活像个被丈夫抛弃的深闺怨妇。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历来都是妃子们想方设法让君王在自己寝宫留宿,他倒好, 成了他想法子让卫敛留在养心殿。 还没留成功。 丢尽当王的脸。 不过脸面这东西,丢着丢着, 也就习惯了。 翌日,跑马场。 卫敛换上一身便于骑马的劲装,墨发被一根玉白发带轻轻束起。 清冷如仙的公子, 便显出几分鲜衣怒马的少年气。 “公子稍后片刻, 陛下即刻就来。”宫人恭谨道。 卫敛颔首,目光望向远方。 他等候不多时,就听得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卫敛回首望去,见一身骑装的青年纵马而来, 姿容俊美,英姿飒爽。 骑在一匹高大矫健的黑色大马上,不可一世的张狂。 与在大臣面前的沉稳内敛,又是另一番模样。 “吁!”尚未靠近卫敛时, 姬越便勒住缰绳,避免马蹄扬起的尘土呛到卫敛。 姬越并未下马, 慢慢驾着马走到卫敛跟前,对他伸出一只手:“上来。” 卫敛看他一眼,伸手搭了上去。姬越一使力,就将青年拉上了马背。 卫敛坐在姬越身前,恰好被他圈在怀里。 “身体恢复了不曾?坐着可有异样?”姬越低声问。 卫敛轻声答:“无碍。” 姬越得到答案, 放下心来,喝了一声“驾!”,便疾驰而出。 耳畔是刮过的呼呼风声。 迎面吹着有些冷,身后的怀抱却是厚实而温暖的。姬越一手持缰绳,一手锢住卫敛的腰,让人将身前的绳子抓牢。 卫敛坐在马上,感受着两旁景物飞速倒退,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他和姬越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那里天空掠过大雁,一碧如洗,牛羊成群。他们纵马扬鞭,肆意驰骋,呼吸的都是自由的空气。 那是卫敛一直都很想要的东西。 只是王宫的跑马场到底没有草原大,这份畅想还未延伸出去,一圈就已经跑完。姬越翻身下马,再次对他伸出手,要将他牵下来。 卫敛及时收回思绪,踩着马镫跳下马。 “怕么?”姬越问。 卫敛摇头:“不怕。很……”他想了想,“很快活。” 在那一瞬间,他很快活。 “不怕就好。若是害怕,那还得克服恐惧,两日时间恐怕难办。”姬越命人牵来小红,当然,顺便把阿萌也带上。 小红来的时候还趾高气昂,一见阿萌,瞬间变得蔫蔫的,无精打采,十分忧郁。 相比之下,姬越方才骑的这匹黑马对阿萌倒无半点惧色,甚至还很熟稔地低头跟阿萌打了个招呼。 阿萌用舌头舔了舔黑马的鼻子,态度竟意外的亲昵温和。 卫敛看得稀奇:“阿萌和小黑关系似乎很不错。” 姬越:“……它不叫小黑。” 卫敛:“哦?” 姬越道:“它叫小白。” 卫敛:“……” “可它是匹黑马啊?”卫敛很怀疑姬越的取名能力。 虽然他给小红取名也俗了些,可小红好歹确实是匹枣红色的马,名副其实。 而姬越呢?他管一只凶犬叫阿萌,管一匹黑马叫小白。 简直是睁眼说瞎话的最高境界。 姬越道:“它四只蹄子是白的。” 小白全身乌黑,唯有四蹄皆白,是一匹不折不扣的踏雪乌雅马。 卫敛道:“你不如叫它踏雪更妙。” “踏雪太常见了。十匹踏雪马有九匹都叫踏雪。”姬越并不认可,“孤的马,自然名字也要独特。” 卫敛面无表情。 所以请问,小白这个名字,独特在哪儿? 这就跟每个村里必然有只狗叫大黄一样泛滥。 如果说独特倒也不假,起码给一匹黑马叫小白的,卫敛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 “那叫它乌云也好。”卫敛道。 乌云踏雪,叫乌云也很不错。 姬越指着小红:“那你怎么不叫它火烧云?” “……” 卫敛放弃和姬越争名字这个问题了。 “小白是战马,陪孤征战沙场多年。”姬越摸了摸小白的头,“和阿萌是很亲近的伙伴。” 阿萌立刻点点头。 “不过今后,小红也是你的伙伴了。”姬越又道。 他已打定主意,等卫敛学会骑马,就将驯服好的小红送给卫敛当坐骑。 阿萌嫌弃地看小红一眼,凶巴巴地“汪”了一声。 小红好生气,可是又没有办法,只能郁闷地在地上刨土。 小白温柔地走到小红身边,蹭了蹭它的脑袋,告诉它不要害怕,阿萌都是吓唬它的。 降服一匹马要软硬兼施,单纯靠暴力是不能真正使烈马心甘情愿的,还会随时发狂反噬,伤害主人。 既然决定让小红当卫敛的坐骑,姬越当然不会给卫敛留下这个隐患。 第一步,先从给小红安排一个小伙伴做起。 小红得到同类的安慰,感动得泪眼汪汪。 两匹马初步建立起良好的友谊。 姬越十分满意。 接下来,他就可以手把手地教卫敛骑马了。 卫敛本来是想让姬越见识一下,什么叫看一遍就会的天才。 但后来想想没有必要。 姬越洞察力实在敏锐,心思又缜密,若是露出破绽,被他发现自己其实很娴熟就不好了。 要是再顺藤摸瓜,查出他那些隐藏技能…… 风险太大,还是继续韬光养晦为妙。 关键时刻,卫敛还是选择了隐瞒。 姬越的解药一直没有给他,他也不会主动去问。而解药一天不给他,卫敛就一天不能完全毫无保留。 这似乎是横在两人之间未解的难题。 眼下,卫敛只能装作不熟练。 可要人把一件早已得心应手的事故意做错,也是很难的。 一不小心就会用力过猛。 于是接下来的半日内,姬越见识到了什么叫蠢材。 具体表现为:姬越一放开手就止步于踩马镫不敢上马,逼姬越将人抱上去;上了马不敢拉缰绳而选择抱住马脖子,从马上掉下来被姬越接住至少三次;好不容易拉了缰绳却不敢挥鞭子,理由是觉得马会疼太残忍,姬越做了半天心理辅导;挥了鞭子轻轻落下小红不痛不痒纹丝不动,姬越气得在一旁大吼用力,宛如一个接生婆…… 总结下来四个字,心力交瘁。 到最后,卫敛终于“学会”扯着缰绳让马慢慢走几步,下马的时候得意地问:“我厉害吧!” 姬越违心道:“……厉害,卫郎真是个天才。” 卫敛十分震惊姬越的标准。 这都算天才? 是他装得还不够愚笨吗? 其实这程度真的挺厉害。一个完全不会骑马的人,只用半日就能独自骑着马走,进步已然神速。 只是姬越当初是怎么学会的呢? 他无师自通的。 因而半日看下来,姬越内心很绝望。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卫敛说出“你怎么这么笨”这种话。 夸就完事儿。 正在此时,李福全忽而急急忙忙走过来,附耳对姬越说了一句悄悄话。 姬越面色不变,只是抬头对卫敛道:“孤有要事回御书房一趟,处理完再来看卫郎。” 卫敛笑意淡去,弯腰行了一礼。 姬越便带着一众宫人匆匆走了。 待姬越走远,卫敛直起身,眸光轻敛。 李福全说的是悄悄话,但他内力深厚,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的是——谢将军回来了。 姬越能横扫六国,自然不只是靠他一人之力。自铲除外戚一党后,姬越废除世袭制,开创科举,广招天下贤士。秦国朝中能人众多,个个都是被姬越提拔上来、唯他是从的心腹。 谢忱便是秦国一员猛将,十五岁中武状元,而今堪堪及冠,便已随秦王征战数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有外号称其为“万人斩”。 此次秦连破楚三道防护大关,便是姬越下的令,谢忱带的兵。 楚国虽将质子送来以停战,已失的三座城池却没能收回来。谢忱这些时日一直守在新打下来的城池内安排布防,除去后患,而今稳定下来,终于班师回朝。 也无怪姬越即刻去接见。 卫敛不是不识大体的人,理解姬越正事要紧,只是私心而论,半路被人丢下到底不能算是开心事。半日来的轻松愉悦褪去,顷刻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卫敛百无聊赖,丢下马自个儿走了。 途至沁园湖边,早春万物复苏,湖面上的冰已经化了,湖水流动,碧波荡漾。 卫敛在湖边站了会儿,想起冬天那时候他戏谑姬越去卧冰求鲤,姬越却攥了他的手,拉他去冰面上捉鱼。 厚厚的冰层被内力震开,他险些跌入水里,又被姬越揽入怀中。 那时寒冬的风割过脸庞,心却跳的厉害。 不是风动,是心动。 “卫公子也在欣赏湖水?”重华公主讶然道。 她今日又换了身鹅黄罗裙,俏生生的美丽。 卫敛凝眉。 她怎么无处不在。 刚被姬越抛下的卫敛心情不太妙,讲话就没那么客气。 他温和道:“只是路过罢了。倒是公主昨日赏花,今日赏湖,您是不是……” 重华公主以为青年要说的是“您是不是太有雅兴”,毕竟卫敛看起来着实是知书达礼的。 然而卫敛说的却是:“您是不是没见过世面?” 天天赏这个赏那个,有什么好看的。 重华公主:“……” 她原本对卫敛还是有微薄好感的。卫敛出场之时,翩翩公子惊为天人,生得那般绝色容貌,难有女子不会心动。 可卫敛没有秦王权势滔天,一出场就是驳她面子,几次三番让她下不来台,还是她的情敌。 重华公主现在对卫敛可谓是只剩厌恶了。 再怎么神仙姿容,只要一想到在秦王榻上也不过是个娈宠,她便感到一阵恶心。 当然,卫敛也不喜欢重华公主。 他心思敏锐,能感知到他人对他散发的善念与恶意。重华对他没安好心,他自然不会以德报怨。 “卫公子怎对重华如此刻薄?”重华公主委屈道,“未免有失君子之风。” 卫敛想说他还可以更刻薄,就怕她受不住被羞辱得跳湖自尽。 然话还没说出口,重华公主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上前一大步,卫敛正想退后说一句“你离我远点”,重华公主就一头栽进湖里了。 卫敛:“……?”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她怎么就跳湖自尽了? 待他回过头,看到身后站着的姬越与另一名年轻男子时,顿时明白了。 诬陷他推人落水的低级陷害。 这种手段,卫敛在楚王宫中见了至少八百回,怎么还有人没用腻。 天底下的宫斗手段能不能有点新意。 “救命!”重华公主在水里扑腾。 姬越身旁的年轻男子眉头一皱,吩咐一句“救人”,立刻就有侍卫跳下水,将重华公主救了起来。 重华公主被救上来,伏在岸上苟延残喘。她本就生的美丽,哭泣的样子更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见了姬越,便换了跪拜的姿势,哭诉道:“陛下!您要为重华做主啊!卫公子,重华知错,不该跟您争陛下,可您怎么能因为嫉妒就将重华推入水中,要了重华性命!” 卫敛颇有兴致地看她表演。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若不是陛下下令救我,重华今日就要淹死在湖底!”重华公主哭得愈发伤心,膝行到姬越身前,哭着叩首道,“重华好歹是一国公主,燕国虽弹丸小国,可也绝不任人欺辱!陛下,求您做主。” 她倒也不算完全没脑子,知道卫敛得宠,没直接让秦王处置卫敛。可搬出燕国,上升到两国层面,字里行间都是要卫敛倒霉的意思。 她确定她角度把握得极准,在秦王眼里,一定是卫敛将她推入湖里,卫敛绝对百口莫辩。 众目睽睽之下,燕国使臣都还没走,秦王还能够包庇吗? 再说了,秦王喜欢的不过也就是卫敛那副柔弱无辜的模样,若知道卫敛是个蛇蝎心肠、善妒阴狠、夺人性命的人,还会那般宠爱他吗? 此计虽俗套,却有用。 如此危急关头,卫敛也并不着急为自己辩解,反而纠正她道:“陛下没下令救你,下令救你的,是这位将军。” 若是姬越,卫敛觉得他可能会和他一起看着重华公主沉下去。 而姬越身边的这位,身上甲胄还未除去,年轻英俊,杀伐气重,应当就是那位谢将军。 谢忱不清楚出了何事,只是见人落水顺口让人救下,总不能在陛下面前眼睁睁发生一条人命。 陛下未发话,他也不会置喙。 姬越低眸看跪在脚下一身狼狈的女子,重华公主还想伸手拽他衣摆,让他皱了下眉。 一手的水,别弄脏了他鞋面。 还未等他后退,一只云履就踢开了她的手。 卫敛蹲下身,定定地问:“你说,我推了你?” 重华公主抬头,充满恨意地看他:“难道不是吗?” 卫敛望她片刻,轻笑一声:“是。” 然后他起身,毫不客气地拽着重华公主的手往岸边走。 他再怎么“柔弱”也是个大男人,拖一个弱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重华公主惊恐道:“你干什么?你怎么敢在陛下面前放肆,你——啊!” 重华公主尖叫一声。 扑通! 她竟是被卫敛活生生推回湖里了。 谢忱冷眼旁观到现在,终于忍不住:“陛下,这——” 此人当着陛下的面如此大逆不道,该诛。 谁知姬越却轻笑道:“不必管。” 谢忱:“……诺。” 将军内心十分震惊。 他就几个月没回来,陛下是怎么了?竟能由得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重华公主呛了水,还在挣扎,喊声凄厉至极。岸上几个侍卫面露不忍,蠢蠢欲动,卫敛冷声道:“不许救。” 他从不认莫须有的罪名。 既敢陷害他,他坐实又何妨呢? 侍卫便按捺住了。 谢忱方才已跟人问了重华公主的身份,此刻微有凝重:“陛下,若放任燕国公主死在秦国,恐怕……” “放心,她死不了。”卫敛回头,冲他有礼地一颔首,“难道将军以为,一位海岛国的公主,不会凫水么?” 生于草原,便是七岁的呼延图娅都能骑马。 生于海国,十七岁的重华公主,难道还能淹死么? 51、极限 早春冰雪消融, 湖水仍是冰冷刺骨,掉一次就该大病一场,何况落水两次。 第二次还是实实在在的受了惊吓。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卫敛竟然真的敢这么做。 卫敛怎么敢当着秦王的面将她推下去…… 重华公主在水中扑腾了好一会儿, 岸上众人始终冷眼旁观,没一个来救她。 绝望的呼声渐渐微弱, 女子沉入湖水中,再也看不见身影。 只有水面荡起圈圈涟漪。 湖面平静了很久,直到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 谢忱觉得, 他可以通知燕国使臣来收尸了。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 水面就又有了异动。 先是一团女子的黑发冒出来,接着一张被水泡得苍白的脸浮出水面。 哪有什么七国第一美人的风采,活脱脱一个水鬼,大白天瞧着也渗人。 她终是抵挡不住求生的本能, 从水底游了上来。 重华公主游到岸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想要爬上岸,却看到一双绣着白色云纹的锦履。 她惊惧地抬起头, 对上卫敛温和含笑的眼。 青年就蹲在岸边,一直等她上来。 卫敛对她伸出一只手, 好像是要拉她一把。 重华公主哆嗦着嘴唇,仿佛见了鬼一样。 她现在沉回去还来得及吗? 显然是来不及的。 “我数了七十二下。”卫敛轻轻道。 重华公主一怔,被湖水泡得发晕的脑子并不能思考出卫敛的话是什么意思。 “看来,这是你的极限。”卫敛思索道。 重华公主瞳孔一缩,她终于明白卫敛的数字是什么意思, 可已经被青年的手狠狠按了回去! 她在水下剧烈挣扎起来,卫敛都不动如山,神色漠然。 从重华公主沉入水中到浮出水面,她忍了七十二之数。 这是她憋气的极限。 如果不是实在憋不住,她不会浮出水面,因为这就承认了她陷害卫敛的事实。 所以是七十二下。 那么,就多体验几个七十二罢。 多享受几次濒死的感觉。 这便是得罪卫敛的下场。 卫敛将重华公主按回水里三次。 每次都数七十二下再将人提上来,让人呼吸几口,又温柔而残忍地将人按回去,重新计数,不多不少。 谢忱看得有些不寒而栗。 他征战沙场,杀人如麻,刀光剑影里面不改色,却被青年狠戾的手段震得头皮发麻。 果然能让陛下看中的,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三次濒死体验过后,卫敛终于起身,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拭干沾了水渍的手:“拉她上来罢。” 重华公主已然没了自己爬上来的力气,被侍卫拉上来后,烂泥一样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这回是真的差点没命,连在姬越跟前装柔扮弱的心思都没了。 她甚至不敢再对卫敛有嫉妒与恨意,只剩下满满的恐惧。 这个人太可怕了。 温润仿佛君子之态,狠戾堪称秦王第二。 在鬼门关来来往往,重华公主对卫敛的惧意深入骨髓,更胜于秦王。 卫敛这才对姬越弯腰略施一礼:“臣将重华公主推入湖中,请陛下责罚。” 谢忱:“……” 适才御书房中君臣叙旧,他见陛下眉眼较往日轻松不少,不由问有何喜事。 谢忱与姬越亦为年少好友,又在战场上数次历经生死、并肩作战,名为君臣,多有兄弟之谊。 私底下相处并不拘谨,偶尔也会调侃一些私事。 谢忱本只是随口一问,未想姬越答:“孤有一心悦之人。” 直将谢忱震得五雷轰顶。 天上下红雨了?陛下竟也懂那些情情爱爱了? 谢忱还记得他与陛下少时在外征战,他于月下与陛下对饮。酒过三巡,畅谈今后,他醉意熏然道:“臣幼时想做江湖大侠,不想竟做了将军。若是有了心爱的姑娘,必是要护她安稳,绝不叫她担忧的。日后天下归秦,臣就向陛下请辞,带着我的姑娘,闯荡江湖,遨游四海去!” 姬越冷静地问:“你的姑娘何在?” 谢忱:“……还未遇到。可那是迟早的。陛下难道不曾想过,以后会有心爱的人么?” “不会。”少年君王把玩杯盏,不屑一顾,“情情爱爱有什么好,平白叫人懦弱,使人优柔寡断,百害而无一利。” 谢忱道:“可臣听闻,有一个心上人,会尝到许多快乐的滋味。” 姬越道:“孤心里只有江山百姓,坐拥天下就很快乐。” 谢忱认真想了想:“那臣也追随陛下,不找姑娘了。” …… 结果?! 当初说好一起单身,你却有了心上人。 若不是谢忱足够忠诚,他也想骂一句狗皇帝了。 先前不曾反应过来,不过见陛下对白衣青年如此纵容,谢忱也能猜到,这位大概就是陛下所说的心悦之人了。 果然……很有趣。 姬越上前,将卫敛扶起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罚你今夜侍寝三回。” 谢忱:“……” 陛下你清醒点,他习武之人,听得一清二楚好么! 狗命不是命吗! 卫敛的回答更让他震撼。 卫敛说:“滚。” 然后陛下竟然不生气,还勾着唇笑得很开心。 谢忱麻木了。 这不是他认识的陛下。 一定是他回来的方式不对。 “你说我推了你,陛下若不来,你便要死了。”卫敛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趴在地上的重华公主,“可公主不是会凫水么?为何会死呢?” “诬陷,或是欺君。”卫敛问,“这两个罪名,公主要认哪个?” 她哪个都不能认。 可她哪个都犯了。 重华公主无从辩驳。 “孤已明了。”姬越淡声道,“孤的贵君岂能令人构陷,重华公主还是禁足凝月楼中,莫再出来惹是生非了。此事孤也会传书给燕王,让其给孤一个交代。” 重华公主血色尽失,心如死灰。 传书给她的父王……得罪秦王,那她回去后一定会承受雷霆震怒,就此失宠,失去一切荣光,那些往日嫉妒她的妃子与姐妹们都会落井下石…… 不,这太可怕了,不会的! 这比一切刑罚都更叫她难受。 重华公主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这回是货真价实的眼泪,为自己黯淡无光的命运。 可没有人再同情她了。 一行人离开湖边,将她一个人丢在那里。 冷风吹过,伏在岸边的女子一身湿漉漉,模样狼狈不堪。 “真是可怜啊。”一道年轻的男声叹息起来。 “擦擦罢。”一只修长好看的手递给她一张帕子。 重华公主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见一张斯文俊秀的脸。 “这是将军谢忱,字承渊。”姬越为二人作介绍,“承渊,这是卫敛。” “卫敛幸识将军。”卫敛淡笑。 谢忱抱拳一礼:“末将见过公子。” 姬越一说“卫敛”这个名字,谢忱就想起来了。 卫是楚国的国姓,此番带兵攻楚,楚国为保平安,送来一名质子。 不想竟入了陛下的眼。 这就很尴尬了。楚国是他带兵攻破的,说来谢忱绝对是破了卫敛国家的仇人。 见识过方才卫敛的手段,谢忱十分清楚卫敛不是个好惹的人物。若卫敛对他有敌意,他还真无计可施。 总不能伤害陛下的心上人。 万幸的是,这位公子似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脾气温和,待人礼貌,对他并未散发恶意。 谢忱又想了想卫敛整治重华公主的手段,一个激灵,偷偷把“温和”这个词在心里划掉。 谢忱不想再吃阿萌的粮食,与卫敛初见亦不算熟稔,又闲聊几句便极有眼色地告辞了。 他一走,姬越也随之让宫人都退下。 卫敛方抚掌道:“好一个英俊潇洒的少年郎。” 姬越:“……承渊比你还大几月。” 及冠的男子,算不上少年了。 倒是卫敛还未弱冠,还能称一声少年。 卫敛改口:“好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郎。” 姬越十分紧张:“你别是看上他了?” “看上你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没看上我的。”卫敛很不高兴,“他们是不是嫌我没你有权有势。” 卫敛答非所问,这话讲得毫无逻辑,姬越竟跟不上他的脑回路。 姬越沉思片刻,突然明白一个道理。 吃醋中的人是不需要逻辑的。 “不是吧?”姬越刮了下他的鼻子,“卫小敛,你吃醋长大的?承渊是孤的兄弟,他喜欢的是姑娘。” “李重华那样的姑娘?”话题瞬间拐回去。 姬越的烂桃花陷害到他头上,委实令人生气。 就算报复回去,也还是生气。 姬越哭笑不得:“孤给燕王传书,她再无昔日荣光,如此也不能消气么?” “就不该让她到我面前烦我。” “孤已禁了她的足。” 知道卫敛正在气头上,姬越万事都哄着他。平心而论,若有人觊觎卫敛,还使手段抹黑他在卫敛心中的形象,就算卫敛对那人无意,就算那人手段拙劣,姬越也是恼的。 对于自己的心上人,姬越很懂得尊重,但终归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占有欲,不想让任何人觊觎。 卫敛忽而问他:“姬越,我那般对她……你不觉得我太狠了?” 一直以来,他在姬越面前展露的都太温和无害了些。 姬越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不知道淡泊姿态下饱含的是算计,温热皮肤下流淌的是冷血,柔和面容下深藏的是狠绝。 他不曾见过他真正的样子。 若见了,还会喜欢么? 姬越并不在意:“这算狠么?如此才好,孤虽有信心护你周全,可你若能自保,孤更放心。” “卫敛,你是善是恶,是好是坏,孤这双眼看得分明。” 卫敛心道你明明就瞎了眼,他试探着说:“我今日对她如此,就不怕来日对你也——” “又如何呢?你若是对孤如此,定是孤负了你,那是孤活该。”姬越调笑他,“可孤不会负你,所以你这话不成立。” “孤一无所有,只有一座江山,你想要,就拿去。只要别祸害百姓,孤做你王后都成。” 卫敛:“……” 姬越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话。 就算明知是玩笑,也要叫人醉死其中了。 52、中毒 卫敛抿起一丝笑, 问:“这又是从哪个话本里学来的?” 姬越诚实道:“《江山美人图》,乃晋朝名士颜如风的作品,不知比其他酸腐书生写的烂俗话本好看上多少。孤觉得这句不错, 做了摘抄。” 卫敛:“……” 还真是从话本里学来的。 就说姬越怎么可能突然开窍。 他就是个傻子。 卫敛转身就走。 “诶,卫敛——卫小敛!” 姬越眼睁睁看着卫敛毫不留情地走远。 侍寝三回的惩罚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三日之期将至, 卫敛还需展示驭马之术,但凡姬越是个人,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动他一根毫毛。 养心殿并未传寝, 卫敛也在钟灵宫睡得很安稳。 但架不住有人自个儿富丽堂皇的宫殿不住, 要跑来和他挤一张床。 彼时他已歇下,烛火熄灭,睡意酣然,一身常服的姬越披头散发地过来了。 这幼稚的家伙既不差人通报, 也不点起烛火,就装神弄鬼地悄悄靠近他,想要突然吓人一跳。 奈何卫敛感观敏锐,姬越并未刻意隐藏脚步声, 刚进来时就被卫敛发现,只是不动声色。 待姬越静静俯下身, 想要吓醒卫敛时,卫敛便装作刚醒的模样。 与面前的长发鬼影对视一眼。 卫敛平静道:“你有事吗?” 姬越:“……” 这和他想象中的反应不一样。 在他的设想里,卫敛应该吓得尖叫一声,花容失色,魂不附体。然后他立刻点燃蜡烛, 将人抱在怀里哄,卫敛看清是他,就会又是羞恼又是嗔怪地倚着他撒娇。 想象十分美好。 现实出乎预料。 他对卫敛似乎有一点误解。 这已经不是起初看见阿萌一条狗都会吓得躲他怀里嘤嘤嘤的卫敛了。 这可是能将一个活人按入水中体验三回死亡的钮钴禄·卫敛。 不要问钮钴禄是谁,据说是某个上古神秘大姓,这个家族的人都很厉害。 姬越迅速没事人一样直起身。 想要吓人,反被抓包,气氛弥漫起一丝尴尬。 姬越也是头一回干这么幼稚的事,没经验,不能怪他。 自打遇到卫敛,他们两人的心理年龄一降再降,智商水准一低再低,迟早倒退到娘胎里。 卫敛撑起身,半眯着眼问:“姬越?” 被窝里正暖和,卫敛并不想下床行礼。索性屋内只他们二人,卫敛并不拘礼,姬越也不在乎。 “你过来作甚?大半夜的散着头发,是要吓死谁?”卫敛抬头望他。 黑暗中两人的神情看不清晰,彼此的脸却还是轮廓分明。 “你胆子若真有那么小就好了。”姬越努力让话语变得自然,自个儿除了外袍,只剩一身亵衣,“最好吓得直往孤怀里钻。” 卫敛轻嗤:“你见哪个受惊吓的会往鬼怀里钻?” “这不就有一个?”姬越单膝跪上床榻,“给孤腾个位置。” “我何时往你怀里钻了?”卫敛气笑,“不腾。你要么回去,要么睡地上去。” 今天一天都不怎么顺心。遇上一个恼人的公主便罢,枉他为姬越一番话心驰神荡,原是书里抄的。 恨他涉猎不广,博览群书唯独漏了话本这块,被糊弄了一道。 姬越笑问:“真不腾?” 卫敛仰头:“怎么?难不成你还能把我扔下去?” “扔下去倒舍不得。”姬越慢条斯理道,“但孤可以让你明天早上起不来。” 卫敛迅速往右挪了一大片位置出来。 姬越掀开被窝钻进去,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 卫敛依然警惕地望着他,生怕姬越再干出禽兽不如的事。 姬越闭着眼都能感受到他异样的目光,忍不住道:“孤如今在你眼里,是不是会吃人?” 卫敛肯定地点点头。 姬越会吃他。 他不是人么? 姬越故意恐吓道:“猜对了。外界说孤暴虐凶戾,嗜食人肉。你若不听话,孤就会吃了你。” 这就纯属世人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了。 卫敛淡定道:“外界还说你三头六臂,是妖怪变的,你变个原形给我看看?” 姬越:“……” 孤做不到。 “所以,你想让我听什么话?”卫敛问。 姬越道:“让你睡觉。” 卫敛十分惊奇:“你把一个已经睡着的人叫醒,然后让他继续睡?” 这是什么迷惑行为。 卫敛无法理解:“你半夜就是来传这么一句废话的?” 若真是如此,那姬越可以跪安了。 扰他清梦,罪无可恕。 “想见便见,何需理由?”姬越扭捏半天,索性承认,“孤就想抱着你睡。” 情窦初开的人啊,总是一刻也不想分离。 卫敛微笑中透露着三分火气:“这就是你半夜三更、装神弄鬼、扰人清梦的理由。” 青年好像是真的恼了,直接躺下,拉过被子背过身去,再不理他。 姬越:嘤。 怎么办,卫小敛是不是生气了? 他该怎么哄啊? 话本里有写吗? 彤史女官在吗? 来个人救命啊! 没等姬越纠结出一个所以然来,卫敛突然又转过身,一把将人拉了下来。 姬越一怔,僵硬地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才低眸注视怀中的青年。 卫敛偎在他怀里,手臂揽上他的腰,阖着眼平稳呼吸。 姬越渐渐放松了身体。 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插.入青年乌黑的发丝,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将人拥紧。 卫敛一字未答应姬越的请求。 他以行动证明。 第三日,卫敛又去跑马场熟悉了一下骑术,终于能够骑得有模有样。 至少能绕场小跑一圈,不会动辄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小红和小白的友谊进一步升级,已经发展到不需要阿萌从旁震慑也能够暂时保持乖巧的程度。 ——因为每当阿萌恐吓小红时,小白都会出来保护它。 如此一来,小红和小白的友谊必须非常要好,且万古长存。 当然,若是只有卫敛和小红待在一块儿,卫敛毫不怀疑小红是想踩死他的。 一匹真正的烈马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消灭野性,它会伺机逃跑。 但如果真的只有卫敛和小红在一块儿,小红也没有踩死他的机会。 小红会有见识他的机会。 不过在当下,谁都披了一层皮。 小红暂时藏起它的野性,卫敛姑且收住他的本领。 进步得很循序渐进、中规中矩。 姬越夸他真是天纵奇才,卫敛含笑应了。 心里不约而同腹诽对方太菜,标准竟如此之低。 期限一到,六国使臣再次齐聚一堂,共同见证这场赴约。 席间高朋满座,就连阿萌也趴在姬越身边,占了一个位置。 只是少了重华公主。 这使得燕国使臣格外不自在。重华公主做的那档子事,姬越并未公开,只是一声不吭将人禁了足。但燕国使臣几番询问之下,也从公主那儿得知是她触怒秦王。 至于是怎么触怒的,燕国使臣也不得而知。 他也不敢问。 眼下只能夹着尾巴做人,生恐秦王看到他,将他也一并发落了。 七国相聚,重在卫敛能否保住秦国的颜面,又或是陈国是否会被打脸面,其余诸国都是看热闹,少了一个公主也不影响大局。 当然也会有人在意,毕竟重华公主无双美色,总有人想多欣赏几眼。 但谁也不会不长眼的说出来。 除了对秦国不怎么畏惧的呼延可牧。 他大喇喇地张望一圈,粗声粗气地问:“重华公主呢?怎么不见她过来?” 那是他一眼惊艳的心爱的姑娘,见之不忘,魂牵梦萦,好不容易有个合适的场合,怎么能见不到她。 一时无人应答。 除了姬越、卫敛、谢忱与当日在场的宫人,其余人自然是不知晓答案的。唯一知道一点内情的燕国使臣,此刻万分纠结地望向秦王,不敢答话。 总不能当众说他们公主是被禁足了吧? 这样先不说今天秦国的颜面保不保得住,燕国的脸反正是丢尽了。 姬越身为秦王,自然无需开口。 宫人未有命令,不敢开口。 谢忱就在一旁看着,姬越不发话,他当然也不会越俎代庖。 没人搭理的呼延可牧就显得很尴尬。 但他本人并不觉得尴尬,一口一个公主喊得很热情。 麦尔娜手背半挡住唇,悄悄问阿斯兰:“你说那公主是什么情况?” 这么大个场合,可容不得迟到。 阿斯兰漠不关心:“与我无关。” “你怎么这么没劲儿。”麦尔娜撇撇嘴,百无聊赖地收回视线。 “重华公主身娇体弱,水土不服,感了风寒。”卫敛开口道,“如今在凝月楼中休养,怕是不能来了。” 呼延可牧将注意力放回他身上:“卫公子倒是关心公主情况。” 这话讲的,就差没直接跟姬越说“你被绿了”。 当然,姬越毫不在意。 “我居贵君位,掌鸾印,处理后宫大小事宜,自然关心各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止公主一人。不及呼延王子,满场只盯着重华公主。”卫敛不轻不重地还了回去。 论口舌,十个姬越说不赢卫敛,一百个呼延可牧都不如姬越。 段位不同,无可比较。 呼延可牧不忿道:“卫公子还是先关心自己吧!那红鬃马可驯服了?公子若是无力降服,也不必勉强。若为此伤了身子骨,可就得不偿失了。” 卫敛道:“呼延王子可信,我无需用鞭,只需三句,便能叫红鬃马听话。” 呼延可牧哈哈大笑:“怎么可能!我整个草原的勇士都无法驯服它,又怎么会乖乖听你嘴皮子讲……” 卫敛击了两下掌。 小红乖乖走了出来。 呼延可牧消音了。 这匹马……戴着最重的马具,用最疼的鞭子,草原最猛的勇士都按捺不住,怎么会这么听卫敛的话? 竟然没任何人牵着,自己走出来了?! 呼延可牧不知道的是,小红出战前,先是遭受了阿萌一番狂犬恐吓,又经历小白一次温柔爱抚。 目前是彻底没了脾气。 卫敛走到小红身边,利落地翻身上马,扯起缰绳,摸了摸它的头:“听话,回去给你吃最好的马草。” 小红:毫无吸引力。 “再也不让阿萌吓你。” 小红:勉强可以考虑。 “让你和小白住一个棚子里。” 小红:这个可以有! 沟通完毕,卫敛又拍了拍马儿:“跑罢。” 红鬃马立刻嘶鸣一声,欢快地狂奔起来,绕场三周,以示庆祝。 陈国众人目瞪口呆。 这他娘也可以??? 事实就是可以。 直到卫敛下马,陈国众人的表情都还如在梦里。 他们比其他任何人都知道这马有多难驯,因而才如此震惊。 这是怎么在三天内做到的?! 然而还未等他们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个更震撼的消息就砸了下来。 一名燕国服饰的宫女匆匆赶来,跪在地上就哭喊道:“秦王陛下,大事不好了,我们公主她——中毒身亡了!” 53、迟阎 姬越第一反应相当冷血, 且迷茫。 这算什么大事儿? 他上过战场,杀人无数,护的只是自己的子民。一个异国公主, 又是陷害过卫敛的女人,她的死活姬越着实不关心。 不过胆敢在秦王宫下毒手兴风作浪, 确实是活腻了。 相较于姬越的淡定,反倒是各国的使臣神色各异。 麦尔娜吃惊:“怎么就死了?这里可是秦王宫……” 阿斯兰低声道:“此事莫管。” 乔鸿飞眉头一皱,略带担忧地望向卫敛, 觉得事情隐隐不对。 卫衍目瞪口呆, 难以相信几日前还一同参与宴会,那么美貌的女子就这么死了。他心不在焉地放下酒杯,手有点哆嗦。 耶律丹露出些许惊色,还有一丝惋惜。 夏太子震惊地抬起眼, 又轻轻收回视线,样子失魂落魄。 总觉得……山雨欲来。 出了这档子事,没人再关注卫敛降服红鬃马的问题。 一国公主命丧秦王宫,还是被人毒杀, 他们在座的所有人都有嫌疑,面上皆有凝重之色。 原本国宴聚完, 他们在永平再留几日,就可以相继启程回国。而今出了这种事,怕是一时走不了。 卫敛不动声色地将众人神情一一扫过,每个人表现出来的都是正常反应,暂时找不出可疑之人。 呼延可牧是反应最大的:“你说什么?公主死了?” “公主怎么会死!简直胡说八道!”呼延可牧无法接受女神身亡的消息。一切来得太快, 快得过于不真实。 燕国宫女哭哭啼啼道:“是真的……公主感染了风寒,一直在喝药……可今天的药刚喝完,公主就吐血,倒在桌上不动了。婢子去探鼻息,公主已是……已是咽了气!” 然后她便尖叫一声,吓得赶紧跑出来。想去找燕国使臣,燕国使臣却还在这里围观卫敛驭马,这才急急忙忙跑来,直接告到秦王跟前。 卫敛说重华公主感染风寒,闭门休养,倒也不算信口雌黄。这时节的湖水本就冰冷刺骨,李重华泡在水里那么久,又受了巨大的惊吓,不生病都不可能。 她也确实回去后就大病一场,开始喝药。 只是昨日的药还好好的,今天一喝就出了问题。 呼延可牧猛地后退一步,扭头将矛头对准卫敛:“你不是说你是贵君,秦王后宫大小事宜皆归你管吗?重华公主就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你得给个交代!” 他倒也不是完全为重华公主打抱不平。说到底,卫敛成功驯服红鬃马,狠狠打了陈国的脸,呼延可牧对卫敛的厌恶便掺了些私怨,总想着拉人下水。 卫敛神色未变:“我并不像呼延王子那般盯着她,如何算在我眼皮子底下?” 他对这事可是毫不知情。秦王宫那么大,他又没开了天眼,哪能知晓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呼延可牧并不放过他:“那你也难辞其咎!人在后宫出了事,你既然掌管后宫,就该为此事担责!” 卫敛心下轻叹一口气。 就知道这鸾印是个烫手山芋,关键时刻就是个背锅侠。 他就不该接。 燕国宫女见有人针对卫敛,突然想起什么,立即起身指责道:“是你!一定是你!前些日子我们公主得罪了你,你将她淹在水里还不够,还想下毒害死她吗!” 她目露愤恨:“你怎么这么恶毒!” 她与重华公主从小一起长大,不说情同姐妹,也至少是忠心耿耿。那日公主一身湿透回凝月楼,回来就大哭一场,口中咒骂不休。她便知道重华公主陷害了卫敛什么,更知道卫敛对重华公主做了什么。 人总是护短又自私,同时又是欺软怕硬的。她不敢恨高高在上的秦王,便只能恨卫敛,这两日公主缠绵病榻,她也是帮着重华公主咒卫敛早死不得超生。 可没想到卫敛没死,公主先薨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 公主身亡,她们周围一圈伺候的回去必然也难逃一死。既然反正都是个死,总得给公主讨个公道! 呼延可牧双目圆睁:“你说什么?什么淹在水里?他敢这样对公主?” “他有什么不敢?他有秦王陛下护着呢!”燕国宫女愈发口不择言起来,“他害怕我们公主夺宠,生了杀心,如此歹毒之人,你会遭报应的!我诅咒你不得好——呃!” 一个“死”字还没说出来,宫女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一支箭穿透她的心脏,从后背露出来,可见力道之狠。 殷红的血迹从她胸膛上渐渐晕染开来。 宫女手指颤抖着捂住箭矢,艰难地呼吸着,猛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地咽了气。 所有人都被这场变故惊呆了。 卫敛眸光微动。 姬越面无表情地收回弓,仿佛刚才一箭射死一条人命的不是他。 他容不得其他人诋毁卫敛。 更听不得别人咒卫敛死。 姬越走到卫敛身边,轻声问他:“没吓到罢?” 卫敛低头,轻拍胸膛:“吓死臣了。” 姬越安慰:“没事了,孤将人杀了。” 众人:“……” 好硬核的安慰。 呼延可牧攥紧拳头:“秦王陛下这是当众杀人灭口,包庇罪人吗?” “罪人不是已经被孤杀了么?”姬越一眼都未看那具尸体,眉眼皆是厌弃。 “她分明是知道内情!”呼延可牧咄咄逼人,“她说的公主被淹是怎么回事?” “一个宫女的信口雌黄,焉能取信于人?此等居心叵测、诬陷贵君之人,千刀万剐死有余辜。一箭穿心都是孤便宜她了。”姬越冷声道,“呼延王子不信孤,反倒是信一个宫女的一面之词,这就是陈国对秦国的忠诚?” 陈国使臣团里连忙有人压住呼延可牧,提醒他不能触怒秦王。 他们并非是来做客。 他们是来进贡。 说的难听点,一个附属国而已,没有资格与秦王叫板。他们陈国对秦国都有怨气,起先才挑衅一二,可秦王若动了真格,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人都还在人家地盘,哪里容得了他们撒野。 呼延可牧终归是还没昏了头,就算有天大的怨愤,也只能愤愤不平地忍下。 此事最该问责的,应该是燕国使臣。 可燕国使臣哪里敢问。他现在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 原本公主就是燕国最大的筹码,结果秦王半点不感兴趣,公主又没了,他回去后别说乌纱帽,项上人头还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燕国使臣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多说无益,当下查明凶手才是要紧。”卫敛出声。 呼延可牧想说“凶手难道不就是你?还贼喊捉贼什么”,被同行使臣轻摇了摇手才按捺下去。 “既然重华公主是中毒,便去查查那碗药。”卫敛从头淡定到尾,特意瞥了眼呼延可牧,“先去现场看看。诸位若是不放心,便一起随我来罢。” 呼延可牧本就怀疑凶手是卫敛,生恐秦国包庇,当然跟着去一看究竟。麦尔娜看热闹不嫌事大,拉着阿斯兰一起去了。 乔鸿飞担心卫敛,自然不会置身事外,只是卫衍害怕看见尸体,决定自个儿躲回屋里。耶律丹见大多数人都要去,也跟上了。 只有夏太子似乎是不想蹚这趟浑水,告罪一声自行回了沉水坞。 凝月楼。 一踏进屋,卫敛就见到李重华趴在桌子上,阖着眼,嘴角流着一道血渍。 桌上放着已经喝完的一个药碗,碗中还留着些许残渣。 王太医与徐太医早已被传来候命。王太医端起药碗,轻嗅碗里残留的药渣。徐太医上前,先是为重华公主把脉,然后翻看眼皮,试探鼻息,神色渐渐凝重:“重华公主确实是中毒身亡。” 呼延可牧差点想翻个大白眼。 这不是废话吗?明摆着是喝了这碗药才出事的…… 王太医此时却又放下碗,对姬越拱手道:“启禀陛下,这碗药无毒。” 呼延可牧立即就嚷嚷了:“你是什么庸医?那宫女都说了,重华公主一喝完这碗药就毒发了,你还在这儿放屁!” 耶律丹没说话,但眼里也流露出“秦王包庇得太过”这种意思。 王太医面露不悦。他在太医院任职几十年,也是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骤然被一个粗俗野蛮的异国后生骂庸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老夫行医三十年,从未出过差错,更不会弄虚作假。”王太医口气不善,“呼延王子慎言。” “那你说,她中的是什么毒?”呼延可牧逼问。 徐太医检查了半天,凝眉道:“陛下,臣只能确定重华公主是毒发身亡,且不超过半个时辰,可……并不能确定重华公主所中何毒。” 呼延可牧又要骂一声庸医,麦尔娜柳眉一蹙,说了句:“别吵了。” 阿斯兰一惊,正想把人拦住,麦尔娜已经迈步上前了。 她拿起药碗,检查一番,很快又放下了:“确实无毒。” 医毒不分家。她毒术精湛,医术也是不赖的。 麦尔娜上前,一把攥起李重华的手腕,诊了诊脉象,神色突然变得疑惑。 “奇怪……”她低喃,“怎么会是……” 她突然不说话了。 燕国使臣追问:“怎么会是什么?” 麦尔娜:“……” 燕国使臣着急道:“说呀!” 麦尔娜犹豫道:“……是迟阎。” 她未曾想到此事会与梁国有关,又于毒术上极为自信,见秦国太医都查不出来的毒,才想试上一试,叫人知道她的厉害。 可怎么会是梁国特有的毒…… 完了完了,这下要把梁国也拉下水了。 王太医没听过“迟阎”这种毒,不由问:“迟阎是什么?” 麦尔娜还未回答,卫敛已在心里有了答案。 南疆百毒之一,迟阎,毒性如其名。 迟早见阎王。 作者有话要说:  上回祝过新年快乐了,这回就祝新年平安吧。 54、尸检 麦尔娜当然知道迟阎是什么。 可她该怎么说? 难道要说, 迟阎是梁国独有的一种毒药,所有药材都是梁国特产? 这不是自找麻烦,争着把嫌疑往自个儿身上揽吗? 只是话已说出口, 再遮遮掩掩反倒显得欲盖弥彰,更让人怀疑。 这下是说也不是, 不说也不是。里外不是人。 麦尔娜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就该听阿斯兰的叮嘱,不该开这个口的。 可惜圣女外表妖娆妩媚,仿佛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 实际上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 没什么心眼。 此番出行前,姥姥告诫他们要安安分分,别搞什么多余的动作。王上也让他们完成使命就好,不用带所谓的秘密任务。 她真没想到梁国会搞事情啊。 她这么一冲动, 会不会坏了大事,给梁国惹来大.麻烦? 麦尔娜这么一犹豫,众人的目光就微妙起来了。 阿斯兰眸色一冷,上前一步, 将麦尔娜挡在身后:“迟阎是一种毒性极强的毒药,只要沾上人的皮肤就会死亡, 若是入口,更必死无疑。”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口不言。 卫敛安静听着,不置一语。 阿斯兰隐瞒了两件事。 第一,迟阎为梁国特有毒药。 第二, 迟阎毒性极强,只要沾上就必死无疑,然而发作时间却不一样。若只是寻常皮肤接触,可以延缓上两日再毒发身亡,若是直接口服,立刻就会暴毙。 无论怎样都会死,只是发作时间有先有后,故名“迟阎”。 这两点信息十分重要。如果李重华是毒从口入,于半个时辰内中毒,那么在跑马场的各位,都能拥有一个不在场证明。 尽管下毒的事并不需要他们亲自去做,但当下,能撇清一个嫌疑算一个。 而如果迟阎是通过皮肤接触的……那么李重华前两日就已经被下毒,只是至今才毒发。 只要卫敛亲自去尸检一番,就知道迟阎是如何到李重华身上的。可惜大庭广众之下,他并不能暴露自己会医术。 假设是前一种可能,那么这两日她接触过的人,就都有嫌疑。 可是没人能证明李重华这两日去了哪儿。她为了装成迷路少女偶遇秦王,时常不带任何侍女一个人在王宫里乱逛。如今人都死了,鬼知道她都到过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事,见过什么人。 如今最可疑的阿斯兰,在卫敛眼里也是证据不足。 阿斯兰隐瞒消息是正常行为,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不该说出对自己不利的消息。实话实说,那不叫诚实,那叫傻憨。 他不太倾向于李重华中毒是梁国所为。梁国毒.药千千万,许多是七国共有的,没必要用迟阎这么有地域特色的毒药。 这更像是一场并不高明的栽赃嫁祸。 当然,也并不排除是梁国恰恰利用了这种心理,反而取信于人证明自己清白,从而贼喊捉贼。 再多的猜想没用,事实还是要讲证据的。 既然阿斯兰并未告知迟阎是可以延迟发作的,那么作为一名“毫不知情”的普通人,卫敛能做的就是按照第二种情况处理。 就当李重华是吃了什么东西在半个时辰内立即发作的。 尽管按照这个方向调查下去,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一无所获,他也得按照流程办事。 大不了暗地里再用另一种方式调查。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呼延可牧眼中敌意很明显。 这屋子里,呼延可牧最恨的人绝对不是卫敛,而是阿斯兰。 陈国与燕国是世仇,他们不打起来完全是碍于这里是秦国的地盘。 麦尔娜是美人,美人可以被原谅。至于阿斯兰,那就是罪无可恕了。 麦尔娜翻了个白眼:“玩毒我们是祖宗好吗?” 阿斯兰忍无可忍:“你可闭嘴吧。” 这时候承认擅长毒术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吗?! 卫·真·玩毒祖宗·敛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他悄悄挪到姬越身边,眼里写着“我好害怕”。 那可是尸体诶,吓死人了。 姬越不动声色地攥住他衣袖下的手。 刚好瞥到这一幕的谢忱嘴角狠狠一抽,无语地撇过头。 一直关注七公子的乔鸿飞:“……” 怎么感觉是白担心了呢。 陈国使臣团里一个人突然附耳在呼延可牧耳边说了什么话。 呼延可牧听完神色一变,刚才还盯着卫敛不放,现在又把目光聚焦到阿斯兰身上了。 他一声冷笑:“也是,你是该了解,你们最了解了。我差点忘了,这迟阎,不就是你们梁国的么!闹了半天,是你们在贼喊捉贼啊!” “秦王陛下。”呼延可牧怒不可遏道,“当年北原之战,就是这群南蛮子在兵器上下毒。我的祖先们受伤,只当等闲外伤处理,两日后回部落庆祝,却个个毒发身亡!只余下我的曾祖父幸存,才有了如今的呼延一脉。” “原先没记起来,如今一想,这毒,不就是叫迟阎么!”呼延可牧扭头怒视阿斯兰,“你刻意隐瞒,居心何在?我看重华公主就是被你杀的!” “你血口喷人!”麦尔娜也炸了,美眸几乎喷出火来,“你还有脸提北原之战?我们十万梁人惨死于你们铁骑之下,当初怎么就没把你们全毒死?留下你这么个祸害!” 双方隔着国仇家恨,眼看着事情发展就要歪掉,姬越淡声道:“都住口。” “秦国还容不下你等放肆。” 要吵回去吵,别搁在他和卫敛面前,看着烦。 “秦王陛下。”麦尔娜行了一礼,“您不要听这条疯狗乱咬人。他先是诬蔑卫公子,后又泼我梁国的脏水,恕麦尔娜难以忍受。迟阎是梁国之毒,可能拿到梁国之毒的不止梁人。呼延可牧从头到尾都在跳脚混淆视线,重华公主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么为她抱不平?我看是有人别有目的。” 王太医敏锐地抓住重点:“容老臣插一句话,呼延王子说当年祖先受伤两日才发作……也就是说这毒不仅是通过肠胃,还能通过血液与皮肤沾染,且有潜伏期?” 不愧是大夫,职业素养极高。麦尔娜和呼延可牧吵了半天,王太医听进去的就是这些信息。 “……是。”都到了这个地步,麦尔娜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但凡皮肤接触迟阎,沾染到的地方在死后就会出现青色。想要知道她是皮肤接触还是直接服毒,脱了衣裳看一看她身上有没有青色就知道了。” 燕国使臣第一个反对:“这成何体统?我们公主无辜丧命,如今竟连这点最后的体面都保不住吗?!” 那可是一国公主! 至死都冰清玉洁的公主,怎能容人玷污? 麦尔娜嘲讽道:“不脱衣裳也行,直接把胃剖开看她肚子里到底吃了什么罢。” 意思很明显:要么脱衣,要么剖尸,你选一个。 燕国使臣:“……” 那还是脱吧。 姬越下令:“传两名女医官。” 女医官很快到来,见室内站着的一圈人,战战兢兢地行完礼,便被姬越赶去干活。 其余人等皆回避。 姬越与卫敛也从凝月楼中出来,两人避开人群,在一桃红柳绿的小道上散步。 呼吸到新鲜空气,卫敛终于露出一丝轻松:“屋子里闷死了。” 姬越不假思索道:“那待会儿便不必回去了,回钟灵宫歇着罢。” 卫敛不是他,见惯生死,面不改色。卫敛头一回见尸体,还得在众人面前保持平静,应该是很不容易的。 在姬越眼里,卫敛着实是弱小、可怜、又无助,是需要他保护的对象。 卫敛睨他:“哪能啊。鸾印在手,臣岂敢渎职。” 姬越:“……孤以为那是个闲差。” 他也没想到秦王宫里会发生这种事。 “罢了,姑且为你分忧。”卫敛轻叹一声,提起正事,“你觉得,此事谁最有嫌疑?” 姬越道:“都有。” 卫敛:“那你可有头绪了?” 姬越说:“暂无。” 卫敛:“……” 说好的聪明人呢? 这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难道不应该是他刚问出第一句,姬越就已经说出答案,一切尽在掌握中吗? 姬越望着他笑:“你这么看孤做什么?当孤是神算么?” “万事都要讲究证据,如今证据不足,仅凭推论,孤便是有千种猜测,也无法一一道出,不如不道。为君者当以实事求是,不以推想治国。”姬越一本正经道。 卫敛:“说人话。” 姬越:“孤觉得他们都想害孤。” 重华公主只是一个政治的牺牲品罢了。 要论动机其实不难猜。这个节骨眼,燕国公主身亡,秦国于情于理都得给个交代,否则让他国如何作想?原来附属国王室的命,在秦国眼里都是一条贱命。 而若要彻查,保不准就得罪另外五国,甚至要将各国使臣全部扣留。 尽管秦国早将六国都得罪遍了。 可若是逼得六国联起手来,对秦国也是一场大战。 幕后之人心思不可谓不狠毒,也不可谓不精妙。 可谁要引起天下大乱、欲将秦国立于两难之地呢? 谁都有可能的。 卫敛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你太惨了。” 不愧是七国刺客悬赏排行榜上排名第一的秦王。 姬越很委屈:“卫小敛,他们都想要孤的命。” 卫敛抱抱他:“没事啊,我不要你的。” “不行,你得要。”姬越瞬间化身姬三岁,语气都变得幼稚起来。 他抱着人低声道:“我的命只给你的。” 秦王死,天下乱,所以孤的命不能给你。 但是我的命,我的命可以。 姬小越可以用命爱卫小敛。 55、奶酒 卫敛垂眼:“嗯。” 你的命可以给我。 可我不想要。 你倒是把解药给我!非要我自己开口提吗!!! 卫敛简直想抓着人肩膀使劲摇晃咆哮。 姬越, 你清醒一点。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回去罢。”卫敛放开他,“医官应该查看完了。” 姬越颔首。 两人重又回到凝月楼,各国使臣也重新聚了回来, 等着查验结果。 重华公主的尸身已经被移到卧房被检查,并未摆在前厅, 屋子里的气氛却还是那般沉凝。 两名女医官从屋内出来,面上俱是惊骇之色。 她们先是对姬越行了一礼,年长些的女官有些迟疑:“陛下可否屏退左右?” 呼延可牧又开始嚷嚷:“有何见不得人?” 姬越淡声:“不妨直言。” 女医官踌躇片刻, 道:“重华公主身上确有青痕……” 呼延可牧顿时抓住把柄:“果然是你们南蛮子下的手!还想瞒天过海, 真是——” “但并非中毒所致。”女医官又紧接着补充了下一句,“是乃……欢爱痕迹。” 众人:“!!!” ??????? 这是什么情况??? 另一名女医官也随后道:“重华公主已非处子之身。” 燕国使臣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悲愤地捶胸顿足:“我们公主是造了什么孽,要遭受此等飞来横祸!究竟是哪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 觊觎公主美色玷污了公主,事后还杀人灭口!” 他这么一说,俨然是认定凶手是个好色之徒,见色起意, 将人先奸后杀。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向此前叫得最欢的呼延可牧。 公主美貌绝伦,有心人不在少数, 可大多都是有贼心没贼胆,只敢在心里想想,万不敢付诸于行动。 在场只有两人最有嫌疑。鲁国王子耶律丹,陈国王子呼延可牧,两人皆对重华公主表露出好感。 此前他们还为了争夺麦尔娜在王宫里大打出手, 尽管最后麦尔娜表示“都是骗你们的,我可没想过和你们玩”,也无法抹消他们二人贪图美色的事实。 而在重华公主的事件上,耶律丹表现得要低调的多,除了在宴会上多看重华公主几眼,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倒是呼延可牧心急火燎,对重华公主表现出极大的关注。 如今女医官这话一出,呼延可牧瞬间成了最大嫌疑人。 该不会他才是从头到尾贼喊捉贼的那个? 他跳得那么厉害,也是因为心虚,想要转移注意力? 呼延可牧神色一僵,恼羞成怒:“你们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干的!这半个时辰我可是和你们待在一块儿看那小子骑马,哪有工夫来什么凝月楼!” 女医官无情指出:“重华公主毒发时间是半个时辰内,但行房恐怕在一个时辰前。” 言下之意,这并不能作为不是凶手的证明。 呼延可牧立即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医官平静道:“下官只是实事求是。” 王太医问:“公主身上除了那些青痕,还有其他青色么?” 这是证明重华公主究竟是何时被人下毒的关键。 女医官道:“无法准确判断。但应当是没有的。” 这就说明大概率还是毒从口入。 “她今日吃过什么东西?一个时辰前谁来过凝月楼?”卫敛问。 女医官答:“这就要问伺候重华公主的侍女了。” 姬越问:“侍女呢?” 李福全小声答:“刚被您杀了。” 姬越:“……” 冲动是魔鬼。 但他并不后悔。 那般诋毁诅咒卫敛,本就该死。 且看那燕国侍女信口雌黄的模样,就是活着也不知道多少内情。 卫敛吩咐:“传御膳房总管,还有今日给凝月楼准备膳食的御厨。” 宫里吃食都是由御膳房准备,想知道重华公主吃了什么,就从御膳房先开始排查。 很快,御膳房总管与掌厨被传来,还有几个负责今日凝月楼膳食的厨子。 王寿赫然在列。 御膳房总管战战兢兢地汇报今日送去凝月楼的膳食。重华公主自病后食欲不振,这两日吃食不多,排查起来也很容易。 通禀下来,并无可疑之处。 王寿却突然说了句:“奴有一事未禀。今日午时,呼延王子来过御膳房,给了我等重金,让我们向凝月楼送去一杯马奶酒,还嘱咐我们不要告诉公主。” 这事往严重了说是收受贿赂,置重华公主于死地,所以总管不敢说出来。 可王寿却明白,这事不说也迟早得查出来。公主嫌马奶酒腥膻,只饮了一口就放下,那些残羹冷炙至今还在御膳房里放着没处理。 若是知情不报,更是死罪。 何况这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卫公子就得背了这口锅。王寿将卫敛视为恩人,断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王寿此言一出,众人看呼延可牧的视线更诡异了。 麦尔娜嘲讽地鼓掌:“好一出贼喊捉贼的大戏啊。装的还挺像,我都差点信了。闹了半天,原来是你动的手啊?” 呼延可牧脸色铁青:“是我送的又怎样?!” 麦尔娜:“你这是承认了?” “我是送了酒,但我没有下毒!”呼延可牧语气更暴躁,“我是对公主有好感,送她一杯酒又如何?我之前还送了你呢!” 只是他送的酒直接被麦尔娜当众泼出来了。 阿斯兰一听这句,脸就黑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送她,还要绕御膳房这么大个圈子,还重金吩咐人不许说出来?”麦尔娜冷笑,“我看你分明是心虚!” “我怎么没有直接送她!只是她都不收,我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重华公主满眼只有秦王,哪里看得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呼延可牧,对他送的东西全部退回。表面是矜持,实则是嫌弃。 呼延可牧在追求美人上毫不含糊,就算明知是送给秦王的人也想抢,使劲手段讨重华公主欢心,却始终没得个好脸。 麦尔娜:“所以你就因爱生恨,将人先奸后杀?” 呼延可牧:“你!” 卫敛问:“马奶酒可还有残留?” 王寿道:“有。” “呈上来,让太医去验。” 待马奶酒呈上,王太医与徐太医验过,纷纷表示酒里有问题。 麦尔娜急于证明梁国清白,也去验了一验,验后表明酒里确实被下了迟阎。 这下事情似乎已经明了。 呼延可牧对重华公主生有觊觎之心,求之不得,意图毁掉,或者更阴谋论些,借此挑起几国争端,一箭双雕。 他重金收买御厨,将毒酒送给重华公主,又偷偷潜入凝月楼将人奸污。重华公主只饮了一口酒,毒性没有立马发作,可也难逃一死。 死前还要遭受这样的侮辱。 说不定若重华公主一饮而尽,立刻暴亡的话,呼延可牧还打算奸尸呢。 他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下你还有什么解释?”麦尔娜问。 呼延可牧怒声:“这是诬蔑!” “人证物证俱在,还说诬蔑!你先是诬蔑卫公子,再是诬蔑我大梁,你才是血口喷人!”麦尔娜道,“秦王陛下,请一定要将其严惩!” 姬越平静道:“押入大牢。” 呼延可牧惊声高喊:“我没有!秦王陛下!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陈国使臣也是陡然一惊,正想开口,姬越又道:“陈国使臣一并囚禁,听候发落。” 两道命令直接宣告陈国团灭。 姬越对那些喊冤声充耳不闻,任由侍卫将他们都拉出去,而后道:“备一副棺木。重华公主尸身暂留凝月楼,待使臣启程后带回燕国好生安葬。” 事已至此,这似乎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扣押陈国使臣,就算是给了燕国一个交代,其余使臣走的走,散的散,这场闹剧似乎就此结束。 出了凝月楼,姬越吩咐宫人不许跟着,和卫敛走着走着,一直走到偏僻无人的地方。 卫敛方道:“不一定是他。” “错。”姬越侧首,“是一定不是他。” 马奶酒事件一出,他们非但没有确定呼延可牧是凶手,反而排除了一个。 无他,经过这段日子呼延可牧的表现,他们基本确定呼延可牧不太像是个有脑子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演技为零。 认定呼延可牧为凶手的时候,他脸上的震惊与愤怒可不是作为。 明明白白是被冤枉的人才有的。 卫敛勾唇:“那你还将人押入大牢?不分青红皂白,可不是个好君王。” “他几次三番刁难你,让他去吃几天牢饭怎么了?”姬越道,“孤想治他很久了。” 可算找到这么个理由,真是谢谢幕后之人煞费苦心了。 卫敛停下脚步:“你将陈国使臣全部收押,已算是撕破脸,不怕开战?” 姬越笑:“若是开战,难道不是他们怕孤么?” 秦王可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啊。 “真凶挑起事端,无非是要让秦国在还未缓过气时再次元气大伤。”姬越疏冷中透着不可一世的张狂,“他既想生是非,孤遂了他愿又如何。他就算不唯恐天下不乱,这天下,孤也终是要取的。” 卫敛顺口接了句:“取来作甚?” 姬越也顺口答:“取来送你啊。” 卫敛瞥他一眼,突然道:“话本里都是骗人的。” 我不要江山,我只要你把解药给我。 你至今都在提防我,我又怎敢完全信你。 姬越一愣:“……啊?” 卫敛抿唇,突然就很生气,转身拂袖就走了。 姬越:“???” 他站在原地茫然了一会儿,从怀里翻出一个青花纹小瓷瓶。 白玉瓷瓶装的是半月一回的暂时性解药,青花瓷瓶里装的是根除的解药。 他是想把解药给他的啊…… 在卫敛抱着他说“我不要你命”的时候,姬越就真的打算把完整的生命交付给他了。 ……可卫敛怎么就走了? 算了,晚上再给也是一样的。 这么想着,姬越又无奈摇着头,把药瓶放回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无话可说,但是晋江抽了作话删不掉,于是有了这句话。 56、刺客 卫敛回到钟灵宫, 犹觉气不过,坐在太妃椅上,神色微冷。 长寿瞧出他心情不好, 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茶:“公子,您有烦心事?” 卫敛垂眸:“没有。” 他心境平和那么多年, 偏被一个姬越搅得几次三番乱成一团。 简直不像他。 “你下去罢。”卫敛扶了扶太阳穴,阖目道,“叫长生来。” “……诺。” 长寿出去唤长生, 卫敛两指在太阳穴上揉了两圈, 倏然睁开眼,进了寝宫。 床头正对的墙上,正挂着那盏可爱的兔子灯。 卫敛望着那灯良久。 “公子。”长生出现在他身边。 卫敛收回视线,淡淡道:“去查一下今日各国使臣的行踪。” 姬越将计就计, 顺势发落了陈国,却不代表就放过真凶。他那边会不会另有动作卫敛不管,自个儿反正是要查清楚的。 卫敛不做人棋子。 关键时刻,还得动用长生。长生武艺高强, 打探消息的本事也是一流。 长生领命而去。 卫敛复又抬眸,再看那盏兔子灯, 就又想起姬越那张脸。 他驻足半晌,还是走了出去。 眼不见心不烦。 殿里未待一会儿,长寿又来禀,说是医官求见。 卫敛道:“传。” 跟着宫人入内的,正是今日为重华公主验身的其中一名女医官。 医官进殿, 先是跪地一拜,行了大礼:“下官拜见公子。” “可。”卫敛心有所感,不等医官说出来意,率先屏退左右,方道,“你要禀的事,可与重华公主有关?” 医官微惊。她要禀报的事确实不适合被旁人听到,不想公子敏锐至此,竟能猜到。 “公子英明。”医官起身,垂首道,“陛下令我等为重华公主收殓,下官在收拾中,发现重华公主卧房香炉内有焚烧的信笺,残留两片未烧完。” 她呈上两张残片:“下官不敢欺瞒,一经发现就来禀报公子。” 卫敛接过细看,好好的一纸信笺几乎被焚烧殆尽,只余下正中一个“悦”字,一个“见”字,断断续续凑不成句,及落款处的一个被烧了一半的“耳”字。 “知道了。”卫敛望着那几个字,慢慢道,“你退下罢,勿与他人提及此事。” 医官又一礼:“诺。” 卫敛一个人坐在殿中,看着残留信笺上仅有的三个字,半晌,轻念出声:“吾心悦汝,某时一见……耶律丹。” 他说的未必准确,只是大抵判断出,这是一封情书。 若是普通信笺,重华公主何需将它烧掉。 而落款处的“耳”字极小,显然只是一个偏旁。放眼这宫里,名字里有“耳”的,不就是耶律丹么? 卫敛尚在思索,长生回来复命,得到消息如下—— 卫衍今日一直都在屋内趴着。他伤势未愈,这些天不得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一直疼痛难忍。但凡没有活动,卫衍都是安静趴在榻上的。 乔鸿飞算半个自己人,先排除。 夏太子同样一直待在屋里不出门。夏国最为弱小,除王都之外所有城池尽数归秦,从不敢惹是生非。夏太子抵秦至今,除必要宴会,未踏出房门一步。 同行夏国使臣亦并无异动,个个待在屋里安静保命。 呼延可牧晌午去过一趟御膳房,让御厨往凝月楼送去一杯马奶酒。至于卫敛驭马前,即重华公主失贞的那段时间里,长生并未查到呼延可牧的踪影,只能确定呼延可牧并不在檀香榭。 不过呼延可牧本就不是闲得住的性子,他这几日天天到处跑,就没在檀香榭里好好待过。 麦尔娜早上在倚梅园树上睡觉,基本没有作案时间。这位梁国圣女从来不喜欢安安分分睡在榻上,宫女们每天都可以在王宫的任何一棵树上找到她。 阿斯兰找了她一上午,大概也没空干别的事。 耶律丹……行踪不明。 卫敛问:“何谓不明?” 长生答:“耶律王子今日不在玉珑阁,但属下并未查到他的去向。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耶律王子午时回到玉珑阁,唤人打了热水,应是为了沐浴。” 大中午的沐浴? 午时也正好是……重华公主失去清白的时候。 时间正好对上了。 卫敛再次回忆燕国宫女汇报重华公主死讯的时候,耶律丹的神情。 是惊讶与惋惜。 很正常的反应。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能够担任使臣的,出了卫衍这个草包和呼延可牧这个废物就够了,总该有个演技过得去的。 卫敛慢慢梳理起线索。 目前来看,耶律丹的嫌疑是最大的。 以迟阎之毒祸水东引,拉梁国入水,又通过马奶酒一事反转,将陈国钉死在凶手之名上。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叫真正的凶手藏得更深…… “公子。”长寿又出现了。 思路骤然被打断的卫敛:“……又怎么了?” “御膳房的王掌厨想见您。” 卫敛还是记得王寿的。 毕竟教他做了一下午的菜。 虽然并没有教成功。 “让他进来。” 王寿扯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进来了,一见卫敛就跪下:“奴请公子安。” 小童还傻站在原地不动,被王寿扯了把,也给跪下了。 “给公子请安。”小童瓮声瓮气道。 卫敛扬眉:“这是?” 王寿立即就把事情说了。 原来这小童是御膳房一名厨娘的儿子,平时也会在御膳房里帮忙打打下手,厨子们看他可爱,平时还会分给他一些好菜吃。 今回这孩子见到凝月楼送回来的残羹冷炙,马奶酒只被重华公主动过一口。他还没有喝过马奶酒,想着反正倒掉也是浪费,好奇之下偷偷尝了一口。 他觉得并不好喝,只尝一口就放回去了。 等王寿接到传唤从凝月楼回来,小童还跟王寿抱怨了句:“王伯伯,那个马奶酒一点儿也不好喝。” 王寿吓得魂飞天外:“你怎么知道那不好喝?!” 小童天真道:“我偷偷尝了一口呀!” “……事情就是这样。”王寿痛心疾首,“是奴失职,没看好阳阳,可阳阳才八岁啊,他罪不至死!那酒被下了毒,听闻喝一口不会立刻暴毙,可早晚都是个死!公子,您宅心仁厚,求您救救阳阳吧!” 他也是冒了大险。寻常贵人岂会在乎一个下人孩子的性命,可他相信公子不一样。 公子一直都是个善人。 卫敛眸色一闪:“阳阳,过来。” 阳阳年幼,又是在市井长大,不知道宫里的贵人不可冲撞。见这位长得很好看的神仙哥哥叫他过去,也不顾利益尊卑,裹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就往人怀里钻。 王寿更惊吓了。 公子那般干净人物,怎么容得阳阳放肆! 卫敛半点儿也不在意,将孩子抱到膝上,不动声色地抓住阳阳的手腕,诊了一次脉。 ……这孩子没有中毒。 这可就有趣了。 重华公主死于迟阎,却不是马奶酒里的迟阎。 阳阳是在凝月楼的剩饭送回御膳房处理后才偷吃的,那时候的马奶酒都没有毒,那么重华公主喝的时候,就更不可能有毒。 陈国嫌疑彻底排除。 “你真是帮了我大忙。”卫敛将孩子放下来,对王寿语气极为温和。 王寿:“啊?” 他带着孩子来求公子传太医为阳阳诊治,难道不是给公子添麻烦吗? 怎么会是帮了大忙? “这是陛下赐我的解毒丹,大多毒都能解。”卫敛将一枚丸子塞阳阳嘴里,“他会没事的,带他回去罢。长寿,去库房里支几两银子,给这孩子添身新衣裳。” 王寿一愣,见卫敛连陛下赐的解毒丹都拿出来了,还给银子做衣裳,登时感激涕零,觉得卫敛是个大好人。 “谢公子!”王寿激动地磕头,“公子真乃大善人!” 卫敛:“……嗯。” 那所谓解毒丹只是普通糖丸这种事,他就不说了。 王寿和阳阳欢欢喜喜地走了,卫敛坐在原位,突然问长生:“箱子里的夜行衣还在么?” 长生一愣:“在。” 卫敛颔首。 谢天谢地,当初楚国要他刺杀秦王,竟然还很体贴地备了夜行衣。 有些事情,他得亲自去查探。 是夜。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凝月楼。 卫敛站在棺边,掌心凝出一团内力,轻轻一震,沉重的棺木盖就被推开,露出重华公主那张僵硬发白的脸。 在漆黑的夜里着实渗人。 卫敛面不改色,用火折子轻轻一点,燃起一支蜡烛。 他一手执烛台,观察重华公主的尸身,一手翻看她的眼睛做出细致的检验。 眼睛…… 卫敛被黑色面巾覆盖的脸未有变动,只是露出的一双乌眸里神光内敛。 “咦?那里怎么有火光?”王宫的巡逻队忽然看到凝月楼里昏黄的烛火,有侍卫发出一声疑问。 “过去看看。” 卫敛反应极快,吹熄烛火,将烛台归于原位,迅速合上棺木,从另一边跳窗,几个翻跃便上了屋顶。 等巡逻队走过来,为首的道:“什么也没有啊。你小子刚眼花了吧?” 原先质疑的也不确定起来:“呃……也许吧。” “走走,继续,去那边看看。” 一列巡逻队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就在他们的头顶,卫敛半蹲在屋瓦上,静静收回手里的刀。 他站起身,极目远眺,而后身形极快地没入夜色。 他得快点回到钟灵宫。 否则这身打扮被发现,可就解释不清了。 另一边。 姬越手里拿着青花瓷瓶,一路上琢磨着待会儿该怎么开口把解药给卫敛。 这事说来是他对不住卫敛,他也不知道他会爱上卫敛。 现在就很紧张,觉得自己干的不是人事儿。 姬越正走着,耳边突然听到屋顶一声细微的响动。 那声音极轻,若是普通人,或者武功不济的习武之人,恐怕不能察觉出半分。 可姬越哪个都不是。 他听得分明,那是脚步掠过屋顶的声音。 大晚上谁敢在王城屋顶奔跑? 姬越第一反应是有刺客。 而刺客去往的方向是……钟灵宫。 是冲卫敛去的?! 绝不能让人靠近卫敛。 恐慌与愤怒瞬间笼上心头,姬越立即把瓷瓶收回怀里,命人拿弓箭。 卫敛原本正急着赶回钟灵宫,身后却忽然飞来一支利箭。 他极其敏捷地避过,又抽出短刀利落地斩断第二支射来的箭矢。 他望箭射来的方向一看,却见玄衣君王立在地面上,冷着脸正瞄准他。 被姬越发现了。 卫敛凝眉,果断选择往另一个方向跑,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姬越见人逃跑,立即施展轻功飞上屋顶,追上前面的刺客。 两人在王宫屋顶上一个跑一个追,穿梭于屋檐瓦片之间,俱是独步天下的轻功。 卫敛终究不敌姬越对地形的熟悉,两人距离在不断拉近。 直到跑到一座偏僻建筑上,卫敛见身后已无人追赶,正暗自警惕,一柄冰冷的长剑却自身后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卫敛握刀的手紧了紧。 姬越的语气薄凉又狠戾。 “跑够了就把命留下。” 57、受伤 剑刃贴过皮肤, 触感冰凉刺骨。 仿佛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卫敛眼睫低垂,忽而一个旋身,踢向姬越的手腕。姬越应变极快, 手腕翻转,卫敛便脱离桎梏, 反将短刀横了上去。 两人在上空彻底交起手来。 刀光剑影,兵器相撞。顷刻间过了百余招,仍是一个逃不开, 一个降不过。姬越的神色渐渐沉凝起来。 他遇到过无数刺客, 却是头一回碰见这么强的对手。 方才追逐中就已发觉对方轻功卓绝,如今看来武功竟也能与他不相上下。 毫不夸张的说,天底下有此境界者,不过五指之数。 这又是哪个过来买他命的?如此舍得下血本。 该不会是……荼靡? 七国既有悬赏排行榜, 自然也有刺客排行榜。悬赏排行榜又名暗杀名单、七国最遭人恨年度十大人物、死亡通知书…… 这个排行榜的第一永远是姬越,人头抵万金,人人都想要他的命,人气居高不下。可谁也没能杀死他, 是以他的名字从不能在榜上抹去。 另外九位则是时常都会变动的,毕竟不幸上榜的都会被刺客排行榜上的十位盯上, 并且杀死。 这刺客排行榜,排的就是天下最厉害的十名杀手。要请他们出手,需得重金相求。 他们个个武功高强,身怀绝技,不认身份, 只认赏金。其中排行第二的罗刹出勤率最高,每天奔波在七国内杀这个除那个,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十分敬业。 为什么不是百分之百? 因为那百分之一就是栽在姬越手里。 由于姬越的难搞,能够杀死他已经成为杀手界的至高荣耀,成为他们的终极目标。源源不断的刺客奔赴秦王宫,试图杀他证道,有的金盆洗手前,也要将杀死秦王作为收官之作,才算圆满成功。 姬越着实凄惨、可怜、又无助,这让他很生气。 所以他只能让那些刺客更加凄惨、更加可怜、更加无助。 那些刺客全部有来无回,要么死在姬越剑下,要么葬身阿萌腹中。更多业务能力不过关的,还未靠近姬越便被禁军乱箭射死了。 罗刹是唯一一个能从姬越手里活着逃出去的,代价是身受重伤,九死一生,回去就闭关养伤了大半年,没有再接一项任务。 间接保住了无数人的项上人头,姬越真乃大功一件。 由此可见,罗刹还是很厉害的,起码他活着出去了。 但排行榜上最厉害的不是罗刹,而是荼靡。 比起兢兢业业杀人无数的罗刹,荼靡就懒怠得多。从出道至今不过杀了七个人,每一个都是威震一方、名扬四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荼靡杀的第一个人是当时的武林盟主,震惊江湖。 第二个是燕国的朝廷鹰犬,举国哗然。 第三个是鲁国的前任君主,名扬天下。 十大杀手皆为代号,无人知晓他们姓甚名谁,年龄模样,所在籍贯,荼靡更是神秘中的神秘。只是每当他杀完一人,就会在尸体旁留下一朵荼蘼花,故而有此代号。 荼蘼花寓意末路之美,这人是真切地将死亡当成美丽的末路,送人安详地死去。 但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刺客从未接过刺杀秦王的任务。 有外界传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不来刺秦是为了保住自己百分百的成功率,不砸自己招牌。还有的说他是怕了秦王,不敢招惹。 任人众说纷纭,荼靡岿然不动,打死不出手。 除了他,姬越想不到第二个能与他战个平手的刺客。 毕竟排行第二的罗刹已经证明实力大不如他。 这么一个思索的功夫,两人又斗了几百个回合。无论来者何人,姬越都是抱了杀心,绝不留后患,是以招招狠辣,毫不留情。卫敛却无意伤人,缠斗起来束手束脚,纵使旗鼓相当,也难免落了下风。 不消片刻,卫敛右肩上便有了伤。他正欲撤离,姬越挡住去路,三尺剑锋扫过,几乎要挑下卫敛面巾。 卫敛瞳孔微缩。 不能被姬越看到脸…… 来不及细想,卫敛生生以左臂格挡,挡住面容,剑刃没入胳膊,血迹晕湿了黑衣。姬越乘胜追击,顺势狠狠扭断人的手腕,逼人将武器脱手。 卫敛吃痛,咬牙抑制住闷哼,不让姬越听到熟悉的声音。短刀掉落在瓦片上,清脆的“哐当”一声。 武器离手,胜负已分。 卫敛跌坐在屋顶瓦片上,姬越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剑尖指着他。 卫敛抬眼,眸光平静,内里却是掩饰不住的痛楚和…… 和一点委屈。 姬越拿剑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这名刺客为何…… 似曾相识。 然而夜色太深,他未能看清楚那人的眼睛。那人忽然抬手,右手猛地飞出几根银针,待姬越退后闪避时,黑衣人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了。 姬越站在原地,环顾四周,未能发现刺客是从哪个方向逃跑。 他俯身捡起对方掉落的短刀,外表普普通通,是外头最常见的那种,不能表明任何身份。 对方很谨慎。 姬越将刀收起来,忽又想起卫敛。 不知道卫敛会不会有事…… 姬越立刻往钟灵宫赶去。 卫敛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赶回钟灵宫,未从正门进入,直接从窗子里翻进了卧房。 他路上已封住自己几个穴道,暂时止了血,没有留下沿路的血迹露出破绽,可身上的伤势仍是实打实的。 他一进屋便右手使力,将自己脱臼的左手腕生生接了回去,期间又牵扯到右肩上的伤,额头落下几滴细汗。 卫敛隐忍着,一声不吭。 来不及耽搁,卫敛迅速换下夜行衣,正要换上常服,就见外头宫人的行礼声:“参见陛下。” “公子呢?” “公子已经歇下了。” 卫敛眉头一皱。 姬越怎么来得这么快?! 卫敛直接躲进被子里,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盖住肩上与臂上的伤。 他又吹熄烛火,佯装已经睡下的样子。 “孤进去看看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卫敛尽量保持呼吸平稳。 他身上的伤要是被姬越发现,那可以直接宣布玩完了。 不一会儿,床前落下一片阴影。 姬越走进来,看到卫敛还好好地躺在床上,才真正放下心。 他就怕刺客对卫敛不利。 “今天怎么睡得那么早?”姬越坐在床头,“睡了?” 卫敛不吭声。 姬越望他一会儿,起身想要去点燃蜡烛。 卫敛一惊。 点了蜡烛,他被姬越发现异常的概率就大大增加。 “不要点灯……”卫敛连忙装作睡意朦胧的样子,含糊道,“刺眼……” 姬越动作一顿,又坐了回来:“好好好,不点。” “不早了……你这么晚还来干什么呀?”卫敛低声,“回去罢。” 我现在不欢迎你,求你赶紧走,快走,快出去!!! 姬越说:“孤来看你。” 我担心你啊。 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和人打了一架,那个人很强,我也很害怕。 我不是怕他,我是怕若没有发现他,他会不会对你不利。 刚打完一身狼狈,衣裳都来不及整理,就火急火燎地赶来看你。 看到你安然无恙才安心。 姬越本以为卫敛睡了,才想点灯看看他模样。 既然卫敛没睡,他也就不点灯了。 他也不想让卫敛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刺客没真伤到他,可他现在的样子也挺狼狈的,衣裳破了好几道口子,像从战场上刚回来的。 这副样子可不能叫卫敛瞧见,有损他形象。 “我有什么好看的……天天都能看。”卫敛迫切地想让姬越快离开,“我要睡了,你也回去睡罢。” 姬越还是在意那个逃掉的刺客,那人武功之高,实力之强,已经超出他的掌控。 他不敢拿心上人作赌。 宫里其他人的安危他可以不在乎,卫敛万不能有事。 他叮嘱道:“这几日宫里不太平,你就好好待在钟灵宫里没事别出去。尤其是夜里。” “知道了,我今晚一直屋里待着呢。”卫敛声音越说越低。 “那就好,还有……”姬越刚想说解药的事,就听青年呼吸均匀了起来。 睡着了? 姬越失笑,轻叹一声:“你呀……解药孤放桌上了,明早起来记得吃。” 他起身走向桌边,窗外月光洒落,照出地上的尘屑。 姬越视线一凝,瞬间冰冷下来。 那是……屋顶瓦片上的碎屑。 从窗子一路蔓延到床榻。 那刺客此刻就藏在屋里? 不,姬越很确定屋内除了他和卫敛,没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那是刺客曾来过这里? 就在刚才? 姬越停在桌边,倏然想起他剑指向刺客之时,刺客匆忙间的一抬眼,令人心悸的熟悉,令人竟不忍再下手。 这世上唯有一人会让他舍不得…… 还有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即便他穿人皮肉,断人腕骨,也未有听到一丝呼痛声。 这个猜想可怕得令人头皮发麻。 不会的,他不应该怀疑卫小敛。 姬越,你对他的信任不能只有这么一点。 可另一方面,强大的理智与判断力告诉他,他的感觉没有错。 卫敛对他有所保留。 姬越回头注视榻上沉睡的卫敛,终究是不敢验证心中的猜测。 还是不打扰人安睡了。 他几乎是逃避地离开这个地方。 卫敛不知道姬越复杂的心路历程,只看见姬越在桌边站了会儿,留下一个药瓶就走了。 他又等待了好一会儿,见姬越并没有折返回来,才点灯检查自己的伤势。 右肩还好,只是轻微划伤,稍微上点药便好。 难的是左臂,几乎被穿透,还断了一次腕骨。 但对卫敛来说并不是事。习武之人怎能怕苦,他素来耐力极好,受过大伤小伤不计其数,这点又算什么。 坚强惯了的人,无论什么病痛,忍忍也就过去了。 没什么忍不了,也没什么过不去。 卫敛面色微微苍白,翻出药箱,忍着疼给自己上药,包扎,处理伤口。 血迹染红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 他低头给自己一圈圈缠着,咬着唇瓣,眉目平静。 漂亮的长睫被汗水打湿,令视线都有些朦胧。卫敛抬眼,看到姬越留在桌上的那瓶小小的白玉瓷瓶。 桌上正对的墙面上,挂着那盏上元夜里的兔子灯。 他垂眸看蔓延到腕上的血迹,突然感到这点痛楚如此难以忍受。 58、解药 姬越双手枕在脑后, 脑海中一遍遍回想屋顶上与那名黑衣人交手的场面。 对方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 他已经命人严查,可那人能从他手里逃脱, 王宫里的侍卫恐怕也查不出什么结果。 让他最在意的,还是卫敛房中发现的那点碎屑。 卫敛不会轻功, 曾经抱他上摘星楼,卫敛都吓得不敢睁眼。 怎么会是在屋顶上与他斗上无数回合的黑衣人…… 姬越不敢信,又不得不信。 他对卫敛太熟悉了。 他抱过他, 吻过他, 相濡以沫,同榻而眠,做尽亲密之事。 他该是知道的。 他其实……是知道的。 只是一时不愿信而已。 最伤之事,莫过于最爱之人的欺骗。姬越平生第一次试着交出一颗真心, 如今却不能确定其中滋味多少真情假意,不能知晓昔日甜蜜多少是为演戏,难免大受打击。 心头五味杂陈,千回百转, 姬越烦躁地翻了个身。 若卫敛果真是那黑衣人…… 姬越细细想了番,发现占据他心头最多的却不是愤怒与失望, 而是担忧与自责。 若卫敛是黑衣人,他受了伤,现在该有多疼。 这伤来得蹊跷,甚至不能传太医,只能生生熬过去。 那怎么能行! 姬越登时坐起身, 没了睡意。 只要一想到卫敛现在正一个人背负疼痛,忍受煎熬,姬越就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他怎么能……伤了卫敛。 姬越掀开被褥,披上外袍就想夺门而出,去一看究竟。 走到门前时又猛地冷静下来,停住脚步,扶住门框。 不行,不能去。 卫敛不想让他知道。 卫敛一直瞒着他,一定是不想让他知道的。他现在去了,卫敛也只会忍着疼,装作没事人的模样,问他怎么又回来了。 就像刚才一样。 他若是不管不顾直接挑明,卫敛会不会…… 就不要他了。 姬越放下手,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身回到屋内。 裹在被子里,垂目静静思考。 他是聪明人物,知晓卫敛的做法后,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下,就不难猜到卫敛的想法。 经过漫长的沉默,姬越得出以下几点—— 一,卫敛武功很强,不输于他。 二,卫敛一直都给自己留了后手,预备随时离开。 三,如果卫敛想走,他留不住他。 四,如果此刻挑明,卫敛或许会一走了之。 五,他承受不了卫敛离开的可能,万分之一都不能。 结论:他应该装作不知道。 好,思考完毕,睡觉。 姬越又躺了回去。 瞬息后又坐起来。 不行,卫敛还没有上药! 他受伤了!! 卫小敛现在一定在凄惨可怜又无助地独自舔舐伤口!!! 姬越恨不得把整个太医院都给卫敛搬过去,可是没有理由。 若是大张旗鼓将太医召集过去给卫敛诊治,卫敛岂不是知道他已经知晓他一直想要隐藏的秘密了么? 姬越沉思片刻,想出一个绝佳的计策。 “朔风。”姬越唤了声。 一道黑影瞬间出现在姬越身前,半跪于地:“主人。” 历代君王都会有一支专属暗卫队,专门为君王做些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事,平日里也负责保卫主子人身安全。 像今天出现刺客这种事,暗卫也是应该出手的。但是由于姬越和卫敛轻功飞的太快,暗卫们纷纷表示跟不上…… “你去冒充一回刺客。”姬越命令。 朔风:“?” 他们暗卫不应该是抓刺客的吗? 冒充刺客是什么意思? “你只需要出现在钟灵宫附近,恰好被禁军发现身形,让人以为你伤了卫敛,闹得人尽皆知就行了。”姬越叮嘱完,又说了一句,“但不能真的伤他,也不要真的被抓住,不然孤保不住你。” 然后他就有理由给卫敛传太医了,完美。 朔风:“……?” 这是他接过最奇怪的命令了。 但暗卫守则第一条就是绝对服从,因而他什么也没问,道了一声“诺”,就领命而去。 钟灵宫内,卫敛正给自己的伤口上药,忽听外面大喊一声“抓刺客”,手顿了一下。 这个刺客是……指他吗? “刺客往那边去了!” 卫敛听得这一声,眸色一深。 今晚还有别的刺客? 眼见着那阵躁动越来越近,似乎是往他的方向来,卫敛凝神,计上心头。 他果断将染血的绷带放回药箱里,又将药箱藏入床底,当机立断地在自己腿上与脖子上都制造出一道伤口。 他不能只有右肩与左臂受伤,平白招惹姬越怀疑。 只有全伤着了才叫人信这是场意外。 卫敛打死也想不到姬越会知道了一切还特意安排人演这出戏,就为了找个理由给他传太医。这操作太神奇,卫敛实在料想不到。 他已经尽他所能随机应变,就地取材,栽赃这名刺客撇清自己了。 如果这一切不是姬越部署,那么卫敛的嫁祸计划将会十分完美。 卫敛刚自残完,一身夜行衣的朔风便破门而入,看见榻上血迹斑驳的卫敛,微微一惊。身后一群禁军紧跟而至,刚追进门,就见刺客跳窗逃跑了。 一名禁军见到榻上一身血迹的卫敛,大惊失色:“不好了!公子受伤了!” “快传太医!” 大半夜就接到王令,被迫从被窝里挖起来的王太医和徐太医立即就冲了进来。 卫敛:“……” 总觉得事情进展过于顺利了。 养心殿内。 “主人,任务完成。”朔风抱拳道。 姬越站在窗前,低声问:“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可有受伤?” 朔风恭声道:“公子脖颈、右肩、左臂上各有一道伤,左臂伤势较重,其余属下未能看清。” 姬越手一颤。 他闭了闭眼:“你下去罢。” “诺。” 朔风一走,整个室内安静得清晰可闻。 姬越沉静片刻,突然咬牙低喝了声:“卫敛!” 你是宁愿自残,都不肯叫我知道么! 他原本还抱有侥幸心理,以为那人不是卫敛,以为卫敛安然无恙,以为卫敛不曾骗他。 而今却是确定了,卫敛就是在骗他,甚至宁愿给自己多添几道伤口,都不愿让他得知真相。 而更难过的是。 他真的伤了卫敛。 姬越低头看自己的手,便是这只手在今夜,刺伤了卫敛的胳膊,扭断了卫敛的手腕。 卫敛却不曾痛呼一声。 当真是……比他想象的还要能忍。 姬越自嘲笑了声,随即毫不犹豫地用那柄捡来的短刀在左臂上狠狠划了一道,将胳膊生生掰至脱臼,又自虐般重新接回去。 难以忍受的剧痛袭来,姬越将短刀扔在地上,眉眼一分未变。 只觉得有些心冷。 从前孱弱模样,演得极像。 原来这般痛楚,你都忍得。 “陛下,卫公子他——陛下!您怎么了!”李福全正要进来禀报卫敛遇刺的事情,一见姬越手臂上流下的血,立刻大惊失色,“太医!传太医!” 幸而太医院早已被惊动,这会儿赶过来给姬越处理伤势也很快。 只是受伤的是天子,这可不容小觑。 陛下身经百战,武艺高强,怎么会有刺客伤得到他? “陛,陛下,这是怎么回事啊?”李福全吓得六神无主。 “遇见一名刺客,孤已将人正法。”姬越平静道,“卫敛怎么了?” 李福全这才想起来:“卫公子方才也遇了刺……” 姬越静了静,起身道:“摆驾。” 卫敛倚在榻上,默默接受太医的包扎,就见姬越风风火火赶来。 太医正要行礼,就被姬越阻止:“继续治伤。” 卫敛垂目:“陛下。” 姬越望着卫敛胳膊上晕染的血迹,僵硬道:“嗯。” 姬越情绪不对,坐在一边一声不吭,浑身都透着恐怖的气息。太医战战兢兢地包扎,期间几次不慎碰到卫敛的伤口,引得姬越更加恐怖。 好不容易包扎完毕,太医又做了一番叮嘱,说到“腿受伤近日不宜下床走动”时,姬越气息更冷了。 好极了,卫敛,对自己挺狠啊。 “无事便下去罢。”姬越冷声道。 太医如蒙大赦,麻溜滚蛋。 姬越这才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垂眸注视青年。 卫敛容色苍白得很,腕上缠着绷带,脖颈一道血痕,触目惊心的脆弱。 尤其是手臂上这一圈,瞧着实在是惨不忍睹。 姬越别过头,忍住眼眶里一点湿润。 “疼不疼啊?”姬越压抑着,轻声问,“你怎么就不知道疼呢?” 卫敛想说几句,却突然看到姬越宽大衣袖下遮掩的一道伤口。 他面色一变:“你的手怎么了?” 姬越带着点鼻音:“孤也遇刺了。” 卫敛:“……” 怎么可能?他明明很注意,绝没有伤到姬越。 难道是刚刚那个刺客?竟有伤到秦王的能力? 卫敛不可置信道:“天下何人能伤你?” 姬越吸了下鼻子,低低道:“不用担心,刺客已伏诛。孤只是……一时大意。” 眼前不就有一个么? 卫敛,只有你能伤我。 卫敛一怔:“姬越……” 你在哭么? 姬越撇过头,避开这个话题。他看了眼桌上未动的白玉药瓶,走过去倒出一颗药丸,低声道:“时间快到了,把解药吃了罢。” 卫敛抿唇。 这一直是他的心结。 不解开,他便一日不敢坦诚相待。 卫敛突然问了句:“你还想控制我到什么时候?” 这是他难得的直白。 姬越背对着卫敛,快速眨了一下眼,极力让眼睛变得干涩。 所以你果然是想离开的,对么? 你又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姬越没有回答。 卫敛,孤怕了你。 时至今日孤才知晓,孤是何等卑劣之人。 伤你的孤会还,孤陪你一起痛。 解药孤不会给。 孤不许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以为姬越觉得卫敛会伤害他,然后不信任卫敛,接着两人误会来误会去】 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低估姬越对卫敛的爱! 姬越从来没有不信任卫敛,他从不怀疑他们彼此相爱,也从不觉得卫敛会伤害他,他也根本不在乎卫敛会不会武功。 【他怕的是卫敛离开他】 成长环境注定了两人骨子里虽然自信张狂,在爱情里却都是有点自卑的,永远都在担心失去。因为他们从来都不曾得到什么,乍然得到一份珍贵的爱,就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因为发现卫敛的保留,姬越很怕卫敛离开,所以要用药留下卫敛。但卫敛却也正是因此不敢毫无保留。 【他们不是不够爱对方,他们是不自信对方足够爱自己。】 这是一个死循环。 而我要写的,是解决这个死循环的过程。两人敞开心扉,解开心结,从喜欢到爱,到深爱,到彻底至死不渝,这是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的。 那种直接一步到位深爱不移的,对我来说是崩了两人的人设。让整段感情线彻底垮掉,变成无脑甜。这样的甜是没有灵魂的。 我想写的是两根带刺的荆棘纠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开出花来,这才是能令我心潮澎湃的爱。不是开局两朵花甜蜜到结局,不喜就弃,不要勉强。 以及感情线不虐,除了这个死循环也没别的误会了,唯一的误会还是因为太爱对方所以不自信才导致的,这难道不是甜文吗??? 我写了五十多章的甜,就看见评论区担心了五十多章的虐,我也有点怀疑人生了…… 一万条评论,我好像只看到一条猜对说姬越是爱惨了卫敛怕他走才不给解药的……这位神仙是哪位?出来认领一下。 59、酩酊 姬越迟迟不开口, 卫敛的心渐渐沉下来。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难过或是失望,伴随着身上的疼痛, 莫名有些讽刺意味。 他有些疲惫。 似乎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姬越回过身, 拿着药丸回到床边,递给卫敛:“这就是解药。” 卫敛气得不想说话,也不想吃。 姬越面不改色地解释道:“这解药连续服一年, 毒性便自动解了, 没别的药。” 卫敛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真的。”姬越诚恳道。 卫敛狐疑:“那你如何控制那些暗卫……?” “他们不知道,每过一年,孤交给他们的, 不是解药,是新的毒.药。如此,便能再控制一年,循环往复了。”姬越现场扯谎, 脸不红心不跳,“这是个秘密, 孤只告诉你啊。你别说出去。” 他在心里说着抱歉。 不想和卫敛因为此事闹僵,便只能如此欺骗。 他其实也想清楚了。卫敛现在选择瞒着他,或许是因为还不够喜欢他。 没关系的,再给他一年时间,多培养培养感情, 他相信卫敛那时候就不会再骗他了。 到时候,他就将真正的解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上去,彻底解了卫敛的毒。索性那毒只要按时服药,也并无副作用,若能借此给自己争取到一年时间,何乐而不为呢?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卫敛到那时依然瞒着他。 姬越眸色黯了黯。 若是那般,他大概会很难过。 但他依然会将真正的解药给卫敛。 如果一年都打动不了一个人完整的心,那么他会放卫敛自由。姬越不愿强求,也不想将卫敛囚于牢笼,无论对谁都是一种痛苦。 但姬越仍是有那么一点私心,想要足够的时间争取一下,让卫敛敞开心扉,彻底接纳他。 一年,就一年。 卫敛:“……” 如果真是这样,那些被骗得团团转的暗卫真是好凄凉。 对于姬越的话,卫敛信七分,保留三分。 七分是出于对姬越的爱,三分是留给自己警惕的本能。 否则换了其他人,卫敛从来都是半点儿也不信,自己去查证的。 不可否认的是,心里原本的郁结突然轻松很多,就在姬越的一句话里轻飘飘飞走了。 他要的只是这句话而已。 不是解药,而是姬越的坦诚。 只是仍然不能承认今晚和姬越交手的那个人是自己。 师傅曾言,未满弱冠锋芒毕露,将有亡命之相,卫敛一直谨记这一点。 如今离他及冠之岁不足二月,再忍个两月,他便无需再这般装模作样。 卫敛惜命。孑然一身之时,便竭尽全力想要活下去。而今世间有了牵绊心爱之人,就更不想死。 也不会拿此事冒险。 两人各有心思,面上表情却都是天.衣无缝,任谁也瞧不出破绽。 卫敛一声不吭地吃了药。 姬越想通了,也就不再纠结卫敛对他还有所隐瞒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转而关心起卫敛的身体。 他今夜心情糟糕透顶。 那燕国侍女咒了卫敛一声死,姬越都能将人一箭穿心。呼延可牧刁难几句,姬越就敢将整个陈国使臣团送进牢房。若真有人伤了卫敛,姬越必然是要将人碎尸万段的。 可到头来,偏偏是自己。 卫敛本就生得羸弱漂亮,弱不禁风的身子骨静静倚在榻上,精致苍白的容颜毫无血色,垂首不语的模样安静得令人心疼。 雪白脖颈上血痕刺眼,锁骨之上同样伤痕累累,缠着绷带的胳膊姬越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了。 纵然知晓他其实并不弱,可是个人都会疼的。 姬越忍不住问了句:“还疼吗?” 卫敛:“……” 废话,他又没痛觉失灵。 姬越很不好受,又不敢表露出自责,模样看起来比卫敛还委屈。 “刚才太医给你包扎,你都没喊过一声。”姬越闷闷不乐地指出来。 卫敛曾说过,他很怕疼。 但事实上,他可真是狠极了。 对自己都下得了手。 只是这样坚强隐忍的卫敛让姬越更加心疼。 姬越还记得和卫敛第一回行那事时,卫敛疼得厉害,却硬是咬着手背,咬出血来都不肯吭一声。 他一看青年雪白手背上极深的两排牙印,半恼地按住人手腕,命令他不许咬。卫敛便伏下身子,抓皱了床单,音节被撞得支离破碎,仍是不肯开口讨一句饶。 事后卫敛半睁的眸子中雾气翻涌,身子疼得发颤,却不肯落下一滴泪,始终透着一丝倔强。 姬越那时便知道,这个嘴上说着怕疼的青年其实隐忍到了骨子里。 不过榻上的事多来几回就熟了。后来姬越将卫敛睡服了,尤其是醉酒的卫小敛,乖得不像话,软得不得了。平日里的一身硬骨头都化成一汪水,毫不压抑地低泣,求饶,放浪,还会肆无忌惮地抱着他撒娇喊疼,生气了就敢将他踹下床,高兴了就会送给他一个吻,眉梢含笑,眼中有光。 至少在榻上,卫敛算是在姬越这里解放天性了。 平心而论,姬越喜欢这样的卫敛。 不是喜欢他的放荡,而是喜欢他感到疼痛便喊,受到委屈就哭,承受不住就求饶,从不会将任何事都压在心上。 姬越都依他的。 坚强是好事,能忍亦是品质。可在他这里不需要。卫敛不需要在他这里强撑什么、隐忍什么,那都是受过苦的人才需要学会的东西。 姬越想送给卫敛天底下所有的甜,比如兔子形状的糕点,比如上元夜里的糖葫芦,比如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芝麻汤圆。 可他到底还是让他受苦了。 苦在他亲手刺去的那一剑。 如此,怎能不令人难过呢? 卫敛察觉出姬越情绪低落,只当他在为自己受伤而难过。 他认真道:“我那是疼得说不出话。” 他说得半真半假。 卫敛不喜欢疼,可也同样耐得住疼。 他可以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跟姬越调侃撒娇,也可以一声不吭地承受无法言说的大事。 这点程度不算什么。 姬越心道你骗鬼呢。 这事他除了自责难过,更多的就是生气。 尤其是看到卫敛脖子与腿上的伤,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两道伤绝对是卫敛自己制造的。 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看在眼里。 偏偏姬越还无法发作,只能独自生闷气。 “再说了。”卫敛注视他的胳膊,“你不也跟没事人似的?” 姬越自己都是个伤员。 卫敛是很想掀开姬越的袖子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可一来他自己也行动不便,二来他也不能暴.露医术帮不上什么忙,三来姬越的伤自有一堆太医围着转,没他什么事。 还是不掺和了。 能跑能跳,没死就行。 平白被刺了一剑,卫敛也是有点怨气的。 “孤身经百战,受过的伤不知凡几,和你能一样么?”姬越没好气道。 卫敛哪怕是破个口子他都要如临大敌的。 卫敛客气道:“那也请陛下回宫早些歇息,臣要睡了。” 姬越:“你就这么急着赶孤回去?” 卫敛讶然:“不然您还想留下来?” 他轻叹一口气,十分哀戚:“恕臣身体有恙,无法伺候陛下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未来百日内也不能服侍陛下了。”他极力藏住语气里按捺不住的兴奋,“您还是回去罢。”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受了伤,姬越也受了伤,他们就可以禁欲了!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尽管一开始是卫敛勾着人上榻,可后来姬越食髓知味,折腾得狠了,卫敛也很恼火。 难得可以光明正大地休息,卫敛十分开心。 他忍了忍上扬的嘴角,真诚道:“陛下也要早日康复。” 姬越看着戏精上身的卫敛,无语凝噎。 别以为孤听不出来你很开心。 姬越快气笑了。 他转身:“孤走了。” 卫敛恭送:“陛下慢走。” 姬越忍不住回头:“孤真的走了。” 卫敛颔首:“慢走。” 姬越走到门边,又忍不住回了次头:“孤……” 卫敛面无表情:“走快点儿。” “……”姬越说,“那你好好睡啊,别压到伤口,记得按时换药,这几天不要下地,宫里的事也不需要你操心了……” 他桩桩件件地叮嘱着,比宫里的老嬷嬷还操心。 卫敛直接埋进被子里不理他了。 姬越静静望他良久,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夜凉如水,冷风扑面。 姬越心头沉甸甸的。 再怎么插科打诨,也难逃自责的侵蚀。 他哪里看不出来。卫敛表面没事人,脸白得跟纸一样,还将受伤较重的左臂藏在被子里,不让他看见。 一定很疼。 姬越还不敢当着人的面红了眼,卫敛还没哭呢他先哭上,也太丢脸了。 他游魂似的飘回养心殿,进门第一句是:“拿酒来。” 李福全一愣:“这么晚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不好好睡觉养伤,喝什么酒啊? “让你去就去,少废话。”姬越低声,“孤要借酒消愁。” 李福全:“……诺。” ……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李福全望着窗前月下饮得快酩酊大醉的姬越,一脸焦急:“陛下,快别喝了。” 若单纯喝酒倒也无妨,可陛下明显是心里藏着事,闷着不说。 姬越晃着酒杯,凤眸潋滟,半是微醺:“李福全,若这世上有人骗孤,孤该当如何?” 这还用答么?李福全果断道:“欺君之罪,罪该当诛。” “不可!”姬越立刻否决,“孤舍不得。” 李福全一惊。 能够让陛下舍不得的……也就只有那位了罢。 李福全轻拍了下自己的嘴,懊恼自己多嘴。 敢情是陛下和卫公子闹矛盾了? “孤也骗了他……孤骗他那药……要一年才能解。”姬越突然低笑出声,阖了眼趴在桌上,“孤想他留下来。孤好怕他走了。孤今日还伤了他,他会不会生气啊……” 李福全开始听不懂了。 这都啥跟啥? 不过他能看出来,陛下很难过。 陛下幼时与母妃云姬感情深厚,前一日还在和云姬约定明日要去玩雪,当晚就亲眼所见云姬被人推入井中。 后来陛下养了一只兔,悉心照料,好生喂养。那养不熟的兔子却奔向太后怀抱,当晚就被陛下下令端上餐桌。 再后来陛下喜爱一只鹰,那鹰就被太后用来要挟,最后被陛下亲手射死。 陛下甚少有喜爱之物。但凡有,最后总是要离他而去,不得善终,故而其后也再不敢有心爱之物。 他若是有了一个心上人,必定心心念念,小心翼翼,生怕那人也同以往那些人和物一样离他而去。 小心过甚,以至于连一句问询都不敢。 李福全猜想,应当是今日卫公子受伤一事让陛下受了刺激。陛下身边危机重重,与陛下亲近之人也总是时刻陷于危险之中。陛下该是怕卫公子与云太后、那只鹰、那只兔一样,又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他。 他今日之担惊受怕,皆因往日之痛不欲生。 李福全小心劝道:“陛下,卫公子不会生您的气的。” “他一定是生气了。”姬越郁郁道,“他都不理孤。” “卫公子是嘴硬心软。”自陛下独当一面后,李福全鲜少看到姬越这般脆弱的模样,他着急得团团转,突然想到什么,说,“陛下,实话告诉您,公子知晓您旧日有失眠之症,特意吩咐过奴,将您殿中的香调成楚国安神秘方,为的就是他不在您身边时,您也能安然入睡。” “那件五爪金龙祥云玄袍是您最爱穿的衣裳,被浣衣局宫人不慎洗破一个洞,是公子亲手拿针线缝补上的。” “还有每日您去看公子,公子对您仿佛毫不在意。可您不在时,公子一天要问好几遍您的行踪。若得知您在与大臣议事,他便从不打扰,只是叹声宫里无趣。若您无他事,公子便会起身去找您,说与您在一起才有乐子。” “……这些事,公子只说是微不足道,从不让奴说。” 有些事情,便是他也做不到如此心细。 “公子是楚人,奴开始确实对公子有些偏见。便是在这一日日的细水长流里,才渐渐改观。”李福全叹道,“陛下,您大可不必忧虑。” 这世上,无人比卫敛更爱你。 60、家书 姬越闻言立刻抬起身, 眸子里光华万千:“果真?” 李福全答:“千真万确。” 姬越犹不敢信,再问道:“不曾骗孤?” 李福全:“奴岂敢欺君。” 姬越低眸望着桌上琉璃盏,突然牵了牵嘴角, 猛然起身进了里屋。 他翻出那件往日最常穿的五爪金龙祥云玄袍,细细翻看, 果然见一片龙鳞处金线崭新,与其他穿旧了的黯淡颜色格格不入,却又针脚细密, 完美地融入其中, 仿佛生来就长在身上似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袍子收入怀中,醉人双眸中水光微漾。 便是窗外的月色也不及那温柔缱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重华公主中毒身亡本就闹得人心惶惶,刺客事件一出, 王宫里的气氛简直冷得能结冰。 姬越对所谓的刺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心知肚明,但他当然不可能承认这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局。 于是可怜的陈国再次背了这个黑锅。 一层锅也是背,两层锅也是背,左右都是死罪, 区别不大。 怪只怪呼延可牧实在没眼力见儿,作死挑衅, 不拿他开刀都对不起他这几天这么卖力的蹦跶。 于是各国使臣得到的消息就是:刺客身份已查清,系妄图劫狱的陈国人所为,劫狱不成,便意图刺杀。 这通知一出,陈国板上钉钉必死无疑。姬越十分客气地让诸使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然后一封战书下给陈国,命谢忱即日起领兵进攻。 各国使臣纵然也有人觉得此事诸多蹊跷,然而秦王都下了“逐客令”,他们也无理由再逗留下去,只能各自启程,打道回府。 长寿听到这个消息时分外解气:“就该打得他们片甲不留!陈国太可恶了,竟将公子伤成这样。” 卫敛懒懒靠在床上,一连几日被迫卧床不起,他闲得快要发霉。这会儿听了长寿愤懑的话,只伸出食指和拇指,在空中比划出一个手势:“你看见这个锅了没?好大一口,又大又黑。” 长寿愣住:“奴什么也没看见啊?” 卫敛睨他一眼,恨铁不成钢。 长寿一拍脑袋:“奴明白了!公子您想吃东西了是不是?奴这就吩咐御膳房去准备,保证锅够大,饭够香!” “……”卫敛挥了挥手,“你走,我没你这么蠢的随从。” 满脑子就知道吃吃吃。 长寿委屈。 他怎么了嘛。 “使臣都走了?”卫敛问。 长寿回答:“燕国最早走,扶着重华公主棺椁回去的。鲁国与梁国昨日也走了,还剩咱们楚国和夏国,即日就要启程。” 当然还有一个陈国,扣在牢里回不去。 卫敛沉思片刻:“扶我起来。” 长寿大惊失色:“不行啊公子!你伤还没好,太医说了您这几天都不能下床走动的!” “我已经床上躺了三天了。”卫敛叹气,“出去晒晒太阳都不行么?” 他腿上的伤不重,皮外伤而已,真正吓人的也就左臂这一处,并不影响行动。 倒是姬越这几日天天往他这儿跑,每次看着他的伤口都眼神复杂欲言又止,卫敛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没几天可活了。 “去备笔墨。”卫敛又吩咐,“我给阿姊写封家书。” 长寿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妥协:“诺。” 单纯出去晒太阳是不可能的。 像卫敛这么懒的人,能让他拖着一身伤也要出去,必然是有目的的。 走着走着就到了浮云馆。 两日前姬越“查明凶手”后,就委婉让各国使臣离开,叫他们别留下添乱。燕梁昨日便回国,楚国据说是卫衍伤势未愈,受不了舟车劳顿,还要再歇一天才启程,才拖到今日。 卫敛来这里当然不是关心弟弟的,他是来找姐夫的。 乔鸿飞见到卫敛时一惊,连忙将人迎进来,请人就座。 “公子怎么出来了?”乔鸿飞担忧地看着卫敛衣袖下缠着绷带的手臂。 他其实有许多疑问。比如公子身手了得,怎么会被一个刺客伤成这样,无奈生怕隔墙有耳,只得按捺下来。 “太尉大人今日便要启程,我写了一封家书,有劳太尉大人转交给阿姊。”卫敛将写好的两封书信递给乔鸿飞,压低声音,“信中多有秘事,莫要给他人看到。” 乔鸿飞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继续接过信封:“是臣分内之事。公子放心。” “那便不打扰太尉大人了。”卫敛颔首,起身便要离开。 乔鸿飞将卫敛送到门口才止步。 他回到屋内,将两封信拆开,一封是给卫湘的家书,另一封是…… 给楚国先前被冤杀满门的前护国将军的书信。 乔鸿飞眸光一变,快速扫完纸上内容,将两封信重新收好,装作无事发生。 卫敛出了浮云馆,未行几步,就在半道上遇见一名年轻男子。 那人皮肤白净,生得斯文俊秀,亦是名好相貌的郎君。虽不如卫敛清姿绝世,亦不比姬越艳色无双,瞧着却很令人舒服。 男子见卫敛,颔首略施一礼,便错身而去。 卫敛只扫了一眼,就毫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 长寿在一旁道:“那是夏国的太子衡。” 卫敛面不改色:“我知道。” 他远比长寿知道的多。 秦王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半道又遇上姬越的时候,卫敛就觉得这王宫可真是小极了。 姬越看到他脸都黑了,上前咬牙道:“不待在宫里好好养伤,出来乱跑什么?” 卫敛说:“人家无聊嘛。” 姬越一个激灵:“你说话正常点。”这不是他认识的卫敛! 卫敛幽怨道:“在屋子里躺了三天,人快逼疯了。再不出来,臣就更不正常了。” 身后跟着的宫人纷纷捂嘴偷笑。 姬越冷着脸就要去抱卫敛。 卫敛连忙躲开:“你胳膊还没好呢,别把我摔着。” 姬越动作一顿,知道卫敛是在顾虑他的伤势。 但是要不要把关心的话说得这么欠揍! 姬越用另一只手牵起卫敛:“跟孤回去。” 卫敛乖乖被他拉走了。 一到养心殿,姬越挥退宫人,卫敛就挣脱了姬越的手,用帕子将五指擦得干干净净。 姬越凝眉:“还敢嫌弃孤?” 卫敛瞥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身上这件衣裳三天没换了罢?” 姬越:“……” “虽说受了伤,可身子还是要擦的,衣裳也是要换的。我知道你特别喜欢这件,但也不能这样。”卫敛鄙薄道,“你这样让我很失望,我告诉你我可是有洁癖的,你再这样咱们日子没法过了……” 姬越一字一句:“那、是、因、为、这、衣、裳、是、你、缝、的。” 不然他至于一件衣服穿三天吗!当个宝贝似的。 他是秦王,一天换三十件都不会有人说什么。他这是为了谁! 到头来还要被嫌弃。 姬小越委屈。 卫敛话语戛然而止。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姬越,终于想起这件五爪金龙祥云玄袍好像是被他补过一个洞。 “噗——”卫敛笑了。 姬越脸更黑了:“你笑什么?” 他不要面子的吗? 太丢脸了。 卫敛笑得跌在椅子上,如果不是手上有伤,他可能还要捶桌子。 姬越神情已经木了。 “可怜的姬小越。”卫敛尽力止了笑,还是没忍住,伏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 姬越警告道:“孤生气了!” 孤超生气! “别生气别生气。”卫敛上来哄他,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含着笑道,“等我手好了,给你完完整整做一件。” 为了一个他亲手打的补丁连续三天不换衣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姬越生气道:“孤要两件。” “好。” 姬越得寸进尺:“还要一双鞋。” “行。” 姬越眉眼一动:“还要荷包。” “可以。” 姬越眼睛一亮:“还要——” “再要就滚。”他没耐心天天做针线活。 姬越:“……噢。” 他回过头看卫敛:“你怎么连女红都会?” 他以为宫里最大的宝藏是彤史女官。 现在才发现,最大的宝藏就在他身边。 卫敛简直无所不能。 除了厨艺。 那道被烧得很狠的碳烤黑鱼让姬越印象深刻。 “啊,那是个意外。” 卫敛学会女红这事,真是个意外。 女红本是姑娘才需要学会的东西,他本无缘沾染。 只是有一回他在屋里练习针灸,卫衍闯进他房里乱动,被银针扎到。颜妃责问他屋里为何有银针,想要没收。卫敛答那是绣花针,预备是要给父王亲手做件衣裳当贺寿礼的。 既是为楚王贺寿,颜妃当然也不能再说什么。 为了谎言不被拆穿,卫敛只能去宫中绣坊待了一天,回来后就学会了女红技能。 姬越听完表示服气。 他觉得世上只有卫敛不想学的,没有卫敛学不会的。 除了厨艺。 卫敛注视他:“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姬越唇角一勾:“羡慕孤什么?” “羡慕你有个这么厉害的我。” 姬越抬手就敲了一记卫敛的脑袋,转身就走,背影冷酷且无情。 卫敛追了几步,没追上,就停在原地低唤了声:“……疼。” 姬越立刻拐弯折回来,紧张地问:“哪儿呢?” 卫敛直起身,毫不客气地敲了下姬越的额头,挑起一丝得逞的笑:“这儿疼。” 姬越脑壳嗡嗡作响。 又无可奈何。 卫敛,你就作吧,继续作。 孤暂且一笔笔记着,等你伤好了,叫你在榻上一次性还回来。 卫敛还不知道自己欠下了一笔惊天巨债,以至于日后还债时无比凄惨。 眼下他闹完,瞬间回归正事,坐椅子上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方道:“我刚才在路上看见温衡了。” 下一句语出惊人。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位真凶?” 61、真凶 姬越微讶:“你知道了?” 卫敛一见姬越的反应, 就知道他也明了谁才是真凶。 秦王身边的暗卫可不是酒囊饭袋,姬越本身也不是好糊弄的人,何至于查不出一个杀死重华公主的凶手。 那日女医官将香炉中焚烧的书信交予卫敛时, 卫敛便考虑这起事件中各方面的利害关系。 重华公主中毒,对此反应最大的是陈国王子呼延可牧。呼延可牧对卫敛一直有敌意, 又对重华公主抱有爱慕之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重华公主身死,呼延可牧必会为此打抱不平, 质问卫敛, 卫敛是楚人,如此便连楚国都脱不了干系。 后又爆出重华公主所中之毒为迟阎,直接将梁国也拉下水。梁国与陈国为世仇,呼延可牧很快转移目标, 将矛头对准梁国,将局面搅得更加混乱。 真凶算准了呼延可牧的心理,令其跳脚得如此厉害,后来再引出马奶酒事件, 将呼延可牧打为凶手,可谓是一波三折, 板上钉钉了。 又因梁、楚二国本就可疑,必然不会对真凶是否是呼延可牧一事提出异议,明哲保身撇清自己嫌疑才是要紧,陈国是否冤屈与他们无关。 陈国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但真凶同样知道,此般布局能让梁、楚闭嘴, 却不能让秦王尽信。他恐秦王暗地里继续追查真凶,因而又留了一个后手。 ——耶律丹的书信。 若是在凝月楼中搜出一封完整的书信,显而易见是栽赃嫁祸。能够布下此等连环计之人,不可能如此不谨慎。可偏偏是一封烧得只剩下寥寥几字的残页,反倒令人遐想,认定这才是真凶。 重华公主失去清白之身,正巧耶律丹同日行踪成谜,午时又回玉珑阁沐浴更衣,简直坐实了他才是行凶之人。 耶律丹曾与呼延可牧为争夺麦尔娜在王宫里大打出手,足以表明色令智昏,耶律丹做出玷污重华公主一事绝非不可能。 如此一来,七国之中,楚、鲁、梁、陈全部被卷入漩涡,燕国损失一位公主更是惨烈,作为东道主的秦国也必得为此给出交代,一个处理不慎就会得罪所有人。 一出计中计,局中局,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唯有一位,从头至尾置身事外,隔岸观火,清清白白。 看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那位行事低调、甚少露面的夏太子,温衡。 当然凡事都要讲证据的。虽说最没有破绽的往往是最可疑的,也不能平白无故就给人扣那么大一顶帽子。 卫敛怀疑温衡不是没有依据的。 无论如何,马奶酒中的迟阎已经可以证实为事后诬蔑。阳阳在偷喝马奶酒时没有任何问题,说明马奶酒中的迟阎是在重华公主出事后才下的,为的就是栽赃给陈国。 而重华公主出事时,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凝月楼中,唯有一位表示不想掺和,选择告辞。 便是夏太子温衡。 在众人都在凝月楼时,温衡是唯一有时间去御膳房,在马奶酒里下迟阎之毒的。 也有一种可能是他堂堂太子,下毒之事未必需要亲自去做。但换位思考一下,此事凶险万分,一旦被发现,夏国绝对无力承受秦国的怒火,换成卫敛,也不会放心交由他人去办。 更有趣的是,这位太子衡据说是不懂武功,于诗词书画上倒是造诣深厚。卫敛适才与他一个照面,却注意到温衡掌心虎口处有习武之薄茧,脚步极力虚浮,也难掩气息平稳。 同样都是装弱的好手,卫敛岂会看不出这是个同行。 对方装得不是不好,只是卫敛武功更高,才能察觉出一点端倪。 不过这点只是最后意外的佐证而已,卫敛在此之前便发现诸多疑点。 信笺事件出来后,耶律丹成了最有嫌疑的人。 耶律丹既是沐浴更衣,卫敛随后便派人去询问了浣衣局,得知玉珑阁并未送换洗衣物到浣衣局。 那换下来的衣裳去哪儿了?为何不送去浣洗?是有何见不得人的? 卫敛顺藤摸瓜,沿着玉珑阁伺候的宫人继续暗地里调查下去。耶律丹能够保证自己不露破绽,却不能保证身边的宫人也不露破绽,身在秦国,更不敢随意杀人灭口。 很快,卫敛就从一名战战兢兢的小宫女口中得知,耶律丹当日从外回来时衣衫不整,神色惊惶,将衣服丢给她命其烧毁,并警告不许说出去。 小宫女见衣服上斑驳痕迹,以为耶律丹是幸了宫里哪个宫女,万万没想到会与重华公主扯上关系。但她并未烧毁衣物,而是见衣裳贵重,起了私心,想要洗干净后出去卖掉,换些银钱。 未曾想还未有动作,就被卫敛传来,当即吓得和盘托出。 卫敛命人将衣裳呈上,却在衣裳上发现残留的蚀骨香痕迹。 蚀骨香销魂蚀骨,是一种强烈的催.情药。 根据宫女所说,耶律丹回来时神色惊惶,若是幸了普通宫女,岂会让他惊慌失色。 显而易见,他确实是污了重华公主,但并非他自愿。一国王子,还不至于急色到这地步,连命都不要。 就凭衣上蚀骨香,就能断定耶律丹也是中了别人的计。 排除掉耶律丹嫌疑后,最可疑的人就成了从头至尾都没有掺和的夏太子。 卫敛当晚夜探凝月楼,查看到李重华眼睛里有所异样,从而生出一个猜测。 李重华皮肤上并未出现可疑青痕,多是些欢.爱痕迹,这也让众人以为李重华是毒从口入。 可卫敛知道,迟阎是可以被眼睛摄入的。 麦尔娜当日只检查李重华手腕,并未翻看她的眼睛。而看过李重华眼睛的徐太医,却并不了解迟阎之毒。 如果李重华是从眼睛中毒,那么只调查众人当日的行踪毫无意义,前两日也要一并调查。 卫敛又将两日前的众人行踪都排查了一遍,然后得知,温衡两日前曾出过门。 事情到此就可以串联起来。 李重华身亡两日前,于沁园湖边诬蔑卫敛推她入水,被卫敛当场报复回去,趴在湖边哭的凄惨。 谁也不知道卫敛他们走后,李重华遇见了什么人。 卫敛推断,极有可能是温衡当日出门,偶遇湖边哭泣的重华公主,临时起意,将沾了毒的帕子递给重华公主拭泪。 毒就是从那时候进入重华公主眼睛里的。 不然无从解释一种毒怎么会从眼睛里进去。 说温衡临时起意是因为,那日温衡出门的痕迹可以查的到,说明他并未料到出门后会遇见重华公主,当日也就没有掩盖行踪。两日后长生汇报温衡一整日都不曾出门,事实上温衡绝对出过门,可见那时温衡已有意隐藏行踪,将不在场证明做得很好。 至于随身带毒这事也不用深究,王族之人总要有保命的手段。 将毒下给重华公主后,温衡就设下一连串大计。他给耶律丹衣物上下蚀骨香,设计其玷污重华公主。耶律丹清醒后,定然不敢声张,玷污献给秦王的人无疑是找死。因而耶律丹匆忙逃回玉珑阁更衣沐浴,又下令将衣物毁尸灭迹,如此温衡下蚀魂香的事也就能够瞒天过海。 重华公主受辱后昏迷,温衡又趁此潜伏到凝月楼,在香炉里放了早已准备好的所谓信封残页,进一步扩大耶律丹的嫌疑。 从地理位置而言,夏国所住的沉水坞就在凝月楼后,温衡又隐藏了会武功的事实,在两地之间来去自如神不知鬼不觉实在轻而易举。 后来重华公主醒来,如何惊慌失措不提,第一时间也必然是不敢说出去的。她来的价值就是和亲,若是没了清白,第一个死的就是她。 因而她穿好衣裳,佯装无事地用膳喝药,不想刚喝完药,恰好就到了毒发的时辰。 东窗事发后,众人齐聚凝月楼互相猜忌,真正的凶手温衡早已去了御膳房在马奶酒中下毒。 耶律丹和呼延可牧为了麦尔娜大打出手时,夏国使臣已到了秦国,温衡就在冷眼旁观,得知两人好色的秉性,从而之后制定一系列计划。 将陈、梁、鲁、楚通通拉下水,又算计到所有人的心理,让每个人都有口难言,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温衡步步为营,这局棋走的不可谓不精妙。 可他千算万算,算计到了每个大人物的所思所想,却漏算了小人物的不可控。 如果不是阳阳偷喝了马奶酒,卫敛不会彻底排除陈国的嫌疑。 如果不是宫女出于私心没有烧毁衣物,卫敛也不会发现衣裳上的蚀骨香,从而知道耶律丹亦是受人算计。 也就不会……让藏得最深的夏国浮出水面。 百密一疏,终究满盘皆输。 卫敛将前因后果总结了,掩去一些不能说的,其余都告知姬越。 姬越听完亲了亲他额头:“聪明。”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卫敛瞥他,“你真不管?” 姬越可不是一个任人算计的人。 “孤知道是他,孤也知道,他是想搅得六国不得安生,好叫夏国苟延残喘。”姬越轻笑,“夏国除了一个都城,其余国土尽数归我大秦所有,早已处于亡国边缘。温衡是个不俗的,可惜他再力挽狂澜,也救不了夏国倾颓之势。” “陈国近年来暗地里动作频频,早已不安分,孤早就想治它。此番孤出兵陈国,不是温衡算计成功,而是孤本就要对付陈。他平白给我送上一个名目,孤感谢还来不及。”姬越顿了顿,“相比之下,夏国实在是连让孤出兵的价值都没有。” 夏国太弱了,与秦国之间又隔着一个楚国,若是将夏打下来,中间的楚国必不会坐以待毙。 这也是姬越当年留了夏国一个都城,没将其彻底灭亡的理由。 欲灭夏,先收楚。 否则偌大一个版图里夹着一个楚国,多不方便。 这也是温衡此次主要针对陈与鲁的原因。楚与夏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夏国不会真将楚国置于险境。 卫敛自然是清楚其中利害关系的。 姬越若真要动夏,楚国也便危险了。目前而言,动楚国没太大必要,反倒是小动作频频的陈国才迫在眉睫。将错就错,有何不可,心里明白便好。 “卫敛。”姬越说,“为王者,从来不是谁有错便去对付谁,而是谁有害才去对付谁。” 62、春天 姬越的确是天生的君王。 于心明辨是非, 于行权衡利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 “所以,”卫敛问了第三遍, “你真的打算放过他?” 姬越望他。 卫敛神色平静。 少顷,姬越败下阵来, 轻哼道:“当然不。” “孤早已下了追杀令。孤不在明面上追究他,待他出了秦国境内,死在半道上, 可与秦国无关。”姬越头疼道, “这都瞒不过你。” 他其实是不喜欢在卫敛面前表露出杀戮暗算这些阴暗面的。光是在卫敛面前射杀宫女一事都让他后悔不已,不是后悔杀死宫女,是后悔吓到卫敛。 虽然后来事实证明卫敛大概并没有那么不经吓…… 姬越是个手染无数鲜血的人,却想在面对卫敛的时候一尘不染。 说他自欺欺人也好, 知晓卫敛同非善类也罢,他都不在乎。两个满身泥泞的人就算搅在一起也不会拉着对方共沉沦,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洗净自己,再去拥抱彼此。 哪怕背后满身血色污秽, 至少我抱着你的这一面要干干净净,不能弄脏了你。 “你是个睚眦必报的, 岂会大发慈悲?”卫敛早已了然。 “这么了解孤?”姬越挑眉。 幸亏二人如今感情今非昔比,若早几个月,姬越定是要责他妄揣圣意的。 不过就算早几个月,姬越也拿卫敛无可奈何。 他们二人之间,姬越也就最初威风了三天, 后来的每一天都在丢脸。 可见卫敛的本事。 “也不是很了解。”卫敛忽而倾过身,唇瓣轻轻碰了碰姬越的耳垂,“比这更深一点。” 我能听到你未言之语,我能说出你未表之意。 至亲挚爱抑或知己,这是我们该有的默契。 待夏国与楚国也启程离开后,偌大的秦王宫又一下子空旷下来。卫敛养了一个月的伤,已彻底痊愈。宫里最好的药都往钟灵宫送,就是吊着一口气也该从鬼门关救回来了,遑论这些外伤。 姬越伤得比他轻,好得比他还要早些。 那日卫敛带伤出钟灵宫,被姬越逮到好一阵说教,勒令必须乖乖在屋里待着。否则他见着一次就让卫敛一日喝药不给蜜饯,苦死算了。 这举措过于残忍,惊得卫敛果真在屋里闷了一个月。姬越晚间会来看他,说几句话就走,也不留下来,只让他安心养伤。 一日姬越来看他时,卫敛怏怏道:“再不让我出去我就要死了。” 姬越不为所动:“那你就死在榻上罢,孤为你挑一副好棺椁。要金棺还是银棺?” 卫敛要什么都可以,想出去没门。 卫敛难以置信地抬起眼:“你怎的这般无情?” 姬越挑了丝笑,懒懒道:“要么现在死在榻上,要么以后死在榻上,你选一个?” 卫敛沉思一瞬。 现在死在榻上就是在屋里闷死。 以后死在榻上就是…… 被姬越弄死。 卫敛猛地摇了摇头:“我不出去了。” 出于对某种事件的惧怕,卫敛真就待在屋里直到伤好。 但待到一半他就后悔了。 他宁愿被姬越弄死也不愿闷在屋子里这么久。可惜答应过姬越的事,他也不能出尔反尔。 卫敛数着日子,无聊得快发疯了。他甚至后悔当初作甚要给自己多添两道伤,害他如今要多躺几日。 若是以往不曾遇见姬越,卫敛觉得日日都是无趣的,一天天也便那么过着,没什么稀奇。 后来遇见一个有趣的人,才知道无趣的日子如此难忍。 太医宣布他已无恙的那一天,卫敛立刻出门,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姬越这个好消息。 重获自由的感觉太过美妙,以至于他都忘了询问姬越现在方不方便见人。 “姬越!”卫敛兴冲冲推开门的时候,屋子里的几人瞬间禁声,不约而同回过头来。 三名白丁打扮的男子愕然望着突然闯入御书房、风华绝代的白衣青年,神色都微有变动。 如果没有听错……他方才是不是直呼了陛下名讳? 卫敛也极快地扫了眼他们。 一个年轻俊秀的白面书生。 一个须髯浓密的英俊青年。 还有一个……好像是熟人。 姬越靠着龙椅眸色浅薄,心情并不是很好的模样,只是抬眼望向卫敛的时候夹杂一丝无奈。 卫敛不动声色地退出去,又开了一遍门,这回十分规矩地行礼:“臣拜见陛下。” 三人:“……” 行,他们就当刚才瞎了也聋了吧。 姬越以拳掩唇,忍住眼底笑意:“你们都退下罢。” 三人:“……诺。” 最后一名男子目光忍不住在卫敛身上多留了一眼。 卫敛瞥过去,那人连忙收回视线,安静退出房门。 待大门重新合上后,卫敛才道:“打扰你议事了?” “没有。”姬越道,“是今日殿试的三名进士,孤刚授职。” “我瞧有一人挺面熟。”卫敛道。 “上元夜里想与你结交的,姓张名旭文,字恩伯,新晋的探花郎。”姬越语气有些吃味,“你还记得他?” “记性好而已,你不也记得?”卫敛上前,半点儿不拘谨地在姬越身边坐下,姬越挪了挪位置,给他腾地方。 一把宽大的椅子,容纳两人是绰绰有余的。 “当时看他心气甚高,自命不凡,还以为不是状元也是个榜眼,怎的只是个探花?”卫敛稀奇道。 卫敛识人心的本事极高,当日一个照面,便能将人看透个大概。 “他文章做得还好,只是心性不佳,还需历练。”姬越道,“孤派他去江州清平县当县令了。若能做出政绩,自会提拔。若是庸碌,这辈子就待那儿罢。” 秦国富庶,但也并非举国如此,总有较为落后的地方。江州便是如此,清平县更是出了名的穷乡僻壤。 卫敛“哦”了声:“不曾公报私仇?” 姬越:“孤岂是这样的人。” 卫敛:“嗯?” 姬越:“……行,孤是。” 如果不是张旭文当初意图靠近卫敛,姬越确实不至于将一个榜眼发配去清平县。可张旭文确实才情有余而能力不足,这般调任亦然不算辱没。 “别提他了。”姬越看他,“你跑出来,伤好全了?” 卫敛道:“早好了。” “嗯。”姬越应了声,又低下头去批奏折,一边道,“方才孤收到消息,刺杀失败,让温衡给跑了,还折了两名暗卫。” “跑了?”卫敛微讶,“倒有几分本事。” “他若没本事,就不敢在秦王宫里设这场局了。”姬越并不意外,“终归他死不死,对大局无影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来日孤收拾了夏,他又能跑到哪儿去?” 姬越说完,将手中批好的奏折放到另一边,又从另一叠里拿出一本。 卫敛安静地注视他。 “你要是闲,就给孤磨墨。”姬越边批边道。 卫敛一手托腮,另一手懒懒把玩着墨锭:“姬越,你今夜来钟灵宫吗?” 尽管一开始很恼姬越做的过分,那都是情人间别扭的小性子。 他得承认,禁欲一个月,他有点……想姬越了。 姬越头也不抬:“不来,对你身体不好。” 卫敛说:“我身体好了。” “那也不行。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一个月,还有两个月呢。” 卫敛一惊。 两个月?! 他会死的。 他年轻,气盛,有爱人,身体康健,尝过情.欲滋味,正是最甜蜜痴缠的时候。 一个月已经很残忍了,他不能允许自己再忍两个月。 卫敛把墨锭一丢,直起上身道:“姬小越,你得和我去见见巫山。” 姬越:“噗——” 幸好他没饮水,不然这会儿全得喷出来。 姬越失笑地侧首望向卫敛。 容貌精致的青年就这么定定盯着他,眼里是直白大胆的热烈。 卫敛不是不懂得矜持收敛,只是在爱人面前都要掩藏自己欲.望的话,那有什么意思呢? 姬越也静静回望他,就是不说话。 在他长时间的凝视下,青年终于懂得害羞似的,白皙的耳垂一点点泛起粉红色。 卫敛趴在姬越胳膊上,压着他不让他动奏折,含糊道:“……好不好啊?” 主动求.欢这种事,便是脸皮厚如卫敛,也有些遭不住。 那般惊世骇俗的话,他也只敢说一次,就羞耻得不得了。 姬越望着他这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差点忍不住想答应了。 关键时刻还是清醒过来:“不行。” 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姬越始终很生气卫敛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又没办法说出来。 只有让卫敛真正知道教训,才能让他谨记以后不伤自己的身体。 可怎么个教训法呢?又不能明说,又舍不得打骂。 思来想去姬越决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双方都禁欲。 以伤筋动骨一百天为由就是不给卫敛。只有让卫敛忍得狠了,下次才不敢再犯,也可以作为此次对卫敛的惩罚。 姬越觉得这个计划简直完美,虽然也一并把自己罚进去了…… 可现在,看到乖巧趴在自己胳膊上,抬眸充满希冀望着自己的青年,姬越觉得自己这计划可能要死在第一步了。 这绝对不行! 不能心软! 你对卫敛心软,卫敛可不对他自己心软。 姬越狠了狠心,右胳膊被卫敛压住,就换了左手批奏折,就是不理会卫敛的请求。 字迹一如既往地遒劲有力。 卫敛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一幕。 他魅力失效了? 他人老珠黄了?? 他蓝颜未老恩先断了??? 卫敛抢过折子,感到很委屈:“你真打算和折子过了?” 姬越正色道:“卫小敛,当初是你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 卫敛立刻否认:“我没这么说过。” 姬越:“呵。” 卫敛埋他怀里,像只软糯的猫儿般轻蹭着:“姬小越~” 姬越逗弄他:“猫儿思春了?” 卫敛豁出去地点点头。 姬越冷酷无情道:“思春也没用,一百天就是一百天,少一个时辰都不行。”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弄伤自己。 “……” 卫敛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将抢来的折子摔回姬越怀里。 “要你何用?” 青年利落地拂袖而去。 姬越:“……” 他收起奏折,走到窗边看卫敛渐行渐远的背影。 窗外繁花艳烈,柳枝抽出新芽。暖风拂过,草长莺飞。衬得那一抹清瘦的身影也如斯好看。 春天到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玉堂春 完 63、春狩 三月三, 上巳节。每逢此时,闺阁里的少女们都迈出家门,去水边踏青游玩。在民间, 这亦算是一年里较为隆重的节日。 不过对于王公大臣来说,三月最重要的活动不是春游踏青, 而是一年一度的春狩。 每年三月初旬,陛下都会率领文武百官,去几十里外的城郊围场狩猎。君子六艺摆在那儿, 文人亦会骑射, 武将更是骁勇,年年都要出一个彩头,分出个高下。狩得猎物最多的,就可以得到陛下的嘉奖。 若是有幸入了陛下的眼, 往后仕途可谓是平步青云了。 因而永平无数青年才俊提早半年就开始准备,苦练骑射功夫,就为了抓住这一次的机会。 春狩是秦国祖传下来的传统,路上来回加上过程, 总计要持续半月。以往每一任王在出行时,还会带上一两名爱妃宠妾, 夜里在帐中伺候。 往年姬越自是不会带上谁的,今时不同往日,他有了一个卫敛。 车队从三月三便开始出发,沿途能见到不少三五成群的踏青少女,好奇地将目光投向这边, 又被开道的禁军挡在外面。 她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看,是宫里出来的车队!” “怎么不见陛下?去年我看到陛下骑在踏雪马上,丰神俊朗,英姿飒爽。还想着今年再见一回呢。” “那马车里坐的是谁?看着好气派,前后一群侍卫围着。” “应是那位传说中的公子敛罢?我兄长在宫里赴宴时见过他一回,回来后与我说道了半天,说是这辈子没见过这般神仙人物。” “今年怎么也不见谢将军啊……” “你傻呀,谢将军被陛下派去攻打陈国啦!” ……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卫敛靠着姬越,嗑着瓜子,十分惬意。 去围场按理说该全员骑马,基于卫敛上回学骑马时的“精彩”表现,他果断做出符合人设的举动。 “骑马好累的,我怕摔下来。”驯马高手卫敛如是道。 姬越一边心道孤信你个鬼,一边大手一挥命人备了辆豪华马车。 反正先朝那些后妃们也都是乘坐马车出行,卫敛坐个马车也不会有人异议。 临行前,姬越挑了帘子,钻进马车,要与卫敛一路同乘。 卫敛惊讶道:“你不骑马,跑我这儿做什么?” 姬越说:“陪你。” 卫敛眼前一亮:“那你来得正好。” 姬越唇角一勾,只当是卫敛同他一样想念彼此了,竟一刻也分不得。 卫敛继续道:“快帮我剥瓜子。” 姬越:“……” 你把孤当小厮用吗? 姬越板着脸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卫敛眨眼:“就帮一下。” 姬越努力保持君王威严:“孤就是从马车上跳下去,都不会任你差遣,想都别——” 两片柔软的唇瓣贴上了他的唇。 姬越的话语顿时销声匿迹。 青年倾着身,垂下眼睑,纤长秀气的睫毛轻轻擦过姬越的脸,痒到人心里去。 姬越眸色一深,喉结滚动。 马车外,沿路风景变幻,人群熙熙攘攘,议论纷纷,热火朝天。 马车内,玄衣青年反客为主,扣着人的后脑将人吻得喘不过气。 直到卫敛被吻得面色泛红,无力地靠在人怀里,姬越才放过他。 餍足的姬越心情很好地开始动手帮卫敛剥瓜子。 卫敛枕在姬越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嗑着,时不时接过姬越递到嘴边的瓜子仁。 普天之下,大概没有第二人敢枕着秦王的肩膀,咽下秦王剥好的瓜子。 也无第二人有此殊荣。 舟车劳顿,路途漫长。褪去一开始的兴奋劲儿,一直坐在马车上也很是无聊。渐渐的,卫敛瓜子也有些嗑不动了,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他垂着头,眼中浮现出困倦。 为了及时出发,今天起得很早,这下就有些累了。 姬越倒了杯水给他:“困就在车上睡一觉,到了孤叫你。” 卫敛低低应了声,将茶水一饮而尽,歪在姬越肩头阖上双眼,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了。 姬越见他睡得沉,连呼吸的声音都放轻了些许。 道路颠簸,车轮子时不时就要被石子磕碰一下,连带着车内的人也跟着震了震。卫敛几次都险些从姬越肩头栽下来,幸而姬越看得牢扶得稳,才没叫人撞上前头摆着瓜果的小案几。 一路悉心保护着,硬是没让人醒过来。 又一回卫敛整个身子往下滑时,姬越无奈地将人捞回来。他肩膀被枕得也有些酸了,干脆就让人趴膝上睡。此时车队已出了永平,道路两旁寂静许多,林荫下泛起些凉意。 姬越翻出一旁的虎皮毯子,盖在卫敛身上,免得人着凉。 卫敛伏在他膝上,一侧脸颊都被枕出些红印,看上去仿佛被欺负过似的。他肤色是如雪的白,乍然沾了一点红,便似桃花落在面颊上,美得不可思议。 姬越端详半晌,没忍住,俯下身在人额头上亲了亲。 太可爱了,要亲一亲才好。 谁知刚离开,外头骤然一阵喧嚣,卫敛耳尖一动,立刻就醒了。 那双清丽漂亮的眼睛睁开,一醒就见到近在咫尺的姬越。 卫敛:“……” 姬越:“……” 卫敛直起身,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着的毯子,迟疑问:“你刚才……” 姬越立刻道:“孤没有亲你。” 卫敛:“……” 很好,又一次此地无银三百两。 “遮遮掩掩做什么?”卫敛毫不扭捏地吻了吻他的脸颊,“我醒啦,天亮了吗?” 姬越一头黑线。 卫小敛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没有。”姬越说,“晚上了。” 帘外李福全道:“陛下,围场到了。” “我们到了。”姬越执起他的手,“下车。” 一下马车,瑰姿昳丽的君王与清俊无双的公子并肩而立,顿时就成了一道绝艳的风景。 有几名大臣偶然扫到卫敛面上那一道红印,不敢细看,连忙转过视线。 心道陛下往年从来都是骑马出行,唯独今年与公子敛待在一起……莫不是在马车里厮混? 想想是挺刺激……不是,是不成体统! 当然没人敢说出来。 卫敛降服红鬃马打了陈国的脸,为他在秦国拉了一波好感。 只是他到底是楚国公子,又是众人眼里的男宠,前者叫人有敌意,后者叫人生轻薄。偏见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弭的。 卫敛也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 他在意的只有姬越而已。 第一日天色已晚,主要是安营扎寨,吃些干粮。等到明日正式开始狩猎,就可以吃上火烤的猎物。 扎帐篷这种琐事自是无需姬越亲自动手的。 阿萌跟了车队一路,现在正兴奋地在一块场地上从东边跑到西边,又从西跑到东边。 整只狗快乐得要飞起来了。 姬越每年春狩都会带着它。比起拘在王宫里精心喂养,獒犬更爱在广袤的山林里肆意奔跑,陪主人打猎。 人尚且崇尚自由,何况野性未消之兽。 小白和小红两匹马也来了。小白是姬越的战马不提,小红是第一回参与。 不过小红能派上用场的几率不大。卫敛只能说是“刚学会骑马”而已,射箭是盲区,骑射更不可能。 身为卫·废物点心·敛的坐骑,小红也只能被迫一无是处。 用姬越的话来说,就是带它来见见世面。 侍卫们办事效率很快,供王孙贵胄们歇息的帐篷很快搭建完毕。卫敛身为贵君,自然可以拥有一顶独立的营帐。 然而姬越表示不需要,说他俩一块儿住。 众人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贵君嘛……夜间是要侍寝的,他们都懂。 就连李福全都这么以为,私底下偷偷塞给卫敛一管药膏,要他把脸上的印子消一消。还说药膏要省着点用,这半个月在外不方便,若身子折腾狠了,或许吃不消。 卫敛一听就知道这位大总管误会了,解释道:“我这是睡陛下身上睡出来的。” 他没和姬越在马车上做那事! 他倒是想! 姓姬的不配合!!! 李福全点头,一副“您不用说,咱都懂”的模样:“是是,奴知道是您和陛下睡出来的。” 卫敛:“……?” “您省着点用啊!”李福全丢下一句就被人叫走了。 留卫敛独自在风中凌乱。 他低头看着那管用途奇怪的药膏,陷入了沉思。 “看什么呢?”姬越走过来,瞥了眼李福全急匆匆的背影,又看向脸蛋红扑扑的青年。 卫敛没害羞,他是脸上睡出来的印子还没消。 不过已经比在马车上时淡了不少。 不然众人的猜测就不是“公子敛在马车上被宠幸”,而是“公子敛在马车上被家暴”了。 卫敛说:“伤药。” 姬越神色一肃:“哪儿受伤了?” 卫敛说:“备用的。” 姬越一定要一探究竟:“用哪儿的?” 药可不能乱用,卫敛要用一定要用最好的。 卫敛睨他一眼:“你不需要知道。”然后转身就走。 姬越:“???” 姬越很迷茫。 是夜,营帐内。 在外条件不丰,不能变出汤泉宫那么大个池子,但一国之君显然是不会受了怠慢的。没有汤池,烧好的热水还是有的。 卫敛沐完浴,披了件亵衣,长发松松垂落,五官完美得无可挑剔。清辉月光泻入帐中,将人映照得如琢如玉。 有这样一个美人陪在身侧,无论是哪个君王都该一夜春宵的。 然而。 姬越早已在榻上睡得无比安然。 卫敛十分怨念、百分气恼、万分无语地在姬越身边睡下。 他天真地以为姬越说和他睡同一个营帐是有别的含义。 他错了,姬越真的就只是想睡觉而已。 这个人由于某种不知名原因,突然进入了性冷淡期。卫敛沉思。 他得搞清楚原因。 白日在马车里睡了太久,以至于夜里了无睡意。 翻来覆去好几遍后,卫敛终于受不了,坐起身拉了把姬越。 姬越警惕地睁开眸子,看见眼前是卫敛后又懒懒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嗯?” “起来。”卫敛认真道,“弄伤我。” 64、烤肉 姬越刚从睡梦里醒来, 含含糊糊地呢喃:“什么弄伤啊弄……弄伤?!” 他猛地睁开眼,陡然精神起来。 卫敛坐在他面前,单薄的白色亵衣勾勒出优美的身形, 墨发丝丝垂在身前,其余的蜿蜒在床铺上。 姬越坐起身, 目光惊疑不定。 什么弄伤? 弄伤什么? 卫敛知道他知道他弄伤他的事了? 所以现在是要坦白了吗? 姬越突然感到一阵紧张。 他已经做好认错的准备。 然后就可以找卫敛秋后算账了。 姬越胡思乱想着,就见面前的青年垂了垂眼眸。 青年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解开亵衣右侧的系带。 薄薄的衣料从身上滑落, 堆叠在腰上, 露出雪白的肌肤与弧度分明的线条。 卫敛后背有一对极为漂亮的蝴蝶骨,沿着脊柱一扫而下,可以看到微深的腰窝。 上天一定极为厚爱他,才在雕琢他的时候如此细心, 从面庞到身躯无不精致完美。 卫敛做到这一步,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够明显了。 但凡姬越是个人,都该明白了。 姬越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晦涩。 可下一刻,他就把衣服重新给卫敛穿上了, 甚至还给他打了个死结。 卫敛:“……” 姬越严肃道:“卫敛,我们谈谈。” 卫敛:“……谈什么?” 姬越:“谈谈你骗我的事情。” 卫敛心下一动, 神色未变:“我骗你什么了?” 姬越见卫敛这个反应,又有些迷茫了。 难道……是他误会了? 卫敛其实并没有发现他已经知道的事,也并不打算就此说出来。 姬越瞬间心生退怯之意。 刚到嘴边的话也不敢说了。 他们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没必要非要问出个结果。姬越有些逃避地想。 他终归还是怕一旦问出口,他们连保持这样的关系都做不到。他太怕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姬越改口道:“你以前没说过你喜欢玩这种花样。” 卫敛更不解:“什么花样?” “就是……弄伤。”说到这个词, 姬越变得有些恼。 他对卫敛受伤这种事特别敏感。 如果卫敛不是在指那件事,那他为何会说出“弄伤”这个词? 姬越越想越惊悚。 难道卫敛喜欢在榻上玩些刺激的? 暗卫也负责调查朝中各大臣的私事,朝野上下基本无事瞒得过姬越。因而秦王陛下知道,有些官员表面上一脸正直,私底下青楼狎妓,玩的花样多种多样。 比如绳缚、鞭打、滴蜡……应有尽有。有些玩过火了,受伤在所难免。 姬越听闻时只感叹一句人不可貌相。个人爱好,他也懒得置喙。 可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卫敛口中听到这个词。 那不行,卫敛不可以受伤。 再一想到卫敛之前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的样子,姬越更生气了。 他板起脸来训斥:“想都不要想。” 卫敛:“……” 他觉得姬越可能是误会了什么。他对榻上那些花样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只是不好意思直说才换了个说法罢了。 卫敛想解释,还没开口就被姬越连珠炮似的堵了回去:“伤筋动骨一百天又忘了?老老实实睡觉,别总那么不安分。你说你,就不能对自己身子骨上点心,你简直要气死孤……孤不想理你了!孤要睡了!” 姬越十分生气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了。 卫敛从头到尾没机会说话:“……” 不给就不给嘛。 凶什么凶。 事不过三,姬越咱们没以后了! 翌日一早,姬越就好似忘掉了昨晚的不愉快,给了卫敛一个早安吻。 被卫敛嫌弃地推开了。 当他没脾气的吗? 姬越又抱回来:“卫敛。” 卫敛不理他,缩在被子里无动于衷。 姬越不死心地继续叫:“卫小敛。” 卫敛冷漠地想,你喊我爹都没用。 卫敛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芝芝,别装睡啦,理理我。” “孤明日带你去骑马好不好?去林子里打猎。” 姬越还记得上回他带卫敛在宫中的跑马场跑了一圈,卫敛显得很开心。 跑马场哪有在真正的山林里驰骋快活呢? 卫敛心念一动,睁开眼转头道:“一言为定。” 春狩第一日是文官的主场,之后才是武将的比拼。否则让有武功的武将和文官一块儿比,那不是欺负人么? 是以第一日的活动不算繁重,多是在外围猎些兔子、山鸡、梅花鹿之类的小动物,以作热身。 君王也不会在今日就上场打猎。 之后几日才算大头,武将们各显神通,深入丛林,猎的都是棕熊、狼、虎这些危险食肉动物。去年谢忱就猎得一头老虎,虎皮做了毯子,就是昨日盖在卫敛身上的那一张。 今年谢忱没来,倒让不少年轻武将们松了口气。毕竟有谢将军珠玉在前,他们就都要被衬得黯淡无光了。 卫敛是全场任务最轻松的。他不是仆从也不是大臣,既不需要干活也不需要打猎,全程待在姬越身边当个安静的花瓶即可。 有姬越的庇佑,纵使多少人暗地里看他不顺眼,也不敢拿他怎样。 君不见上一个对卫敛不敬的呼延可牧,现在都还在吃牢饭呢。 文官们驭马打猎回来,将狩得的猎物往地上一丢,宦官们在一旁记录报数。 “刘长史,狩得白毛狐狸一只,山鸡四只。” “薛司寇,狩得野兔五只,红鹿一头。” “李御史,狩得野兔一只,山鸡两只,灰狼一匹。” 这一声直接引起文官们满堂瞩目。一名史官竟能猎得灰狼,那可是相当了不起。 当即便有不少同僚恭贺夸奖,李御史左右拱手,口里直道“谬赞”。 最后统计结果出来,果然是李御史拔得头筹。 姬越高居首位,道了声赏:“李大人,往日是孤小瞧了你。” 李御史连说不敢,但被陛下夸和被同僚夸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李御史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 身为史官,李御史事无巨细,忠实记录了姬越这些年的丰功伟绩与大小琐事,并且是秦王头号脑残粉,携众史官成立了秦王全国粉丝后援会。 此刻被夸一句,真是快乐无边。 史记上终于可以提起自己的名字了——秦昶王十三年三月初四,春狩,李御史猎野兔一只,山鸡两只,灰狼一匹,得王称赏。 须知在此之前,他已经记录了不少秦王与公子敛的互动。从一开始的“秦昶王十二年冬,楚国献公子敛入秦为质”,到“某年某月某日,秦王封公子敛为侍君,幸其三日”,再到“某年某月某日,王赐公子敛某某珍宝”,后又“某年某月某日,王册公子敛为贵君”,“某年某月某日,陈国献红鬃烈马,公子敛驯之”…… 由于公子敛名字出现概率太高,他差点要把一部史记写成风月话本。 身为史官,李御史白日里都是近身跟在姬越身边,记录其言行的,与李福全并称“二李”。至于榻上之事,则交给彤史女官换班。 不过彤史女官早就被姬越下令无需工作,只要提供一些话本画册就够了,日子过得十分清闲。而他,兢兢业业,却始终不能拥有姓名,存在感为零。 好不容易青史留名,怎能不喜极而泣? 李御史内心的汹涌澎湃,姬越并不能理解。 姬越想的是,这么多山鸡野兔,晚上可以让卫敛吃个够了。 昨日一整日都在车上,吃的都是干粮,今天不一样了。夜里燃起篝火,众人围坐,吃着烤肉,饮着烈酒,君臣同乐,好不快哉。 烈酒还是算了。卫敛沾不得。 姬越摇摇头把这个念头去掉。 天色一暗,侍从生起火堆,将狩来的猎物串在树枝上,架在火上烤。里里外外翻个遍,直至炸至两面金黄,油光四溢,外焦里嫩,浓香扑鼻。 山野里的东西,要自己烤才有滋味。若是像宫里一样做好了端到面前,那还有什么意思。 姬越自己烤了两串烧鸡,不断翻着面。卫敛坐在火堆旁看他烤,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在他的脸庞上,将姬越的五官照得清晰分明。 那实在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 这么好看的人,是天下百姓的王,是他一个人的夫君。 姬越烤完一转头,就见卫敛双手托腮静静注视着他,不知这样看了多久。他脸一红,幸而火光太盛,看不出来。 姬越烤好的烧鸡递给他:“给。” 卫敛瞥了眼黑漆漆的树枝,不想脏了手,微抬下巴,张开嘴:“啊——” “娇气。”姬越含笑,伸长了手,把烧鸡递到他嘴边,卫敛顺势咬了口,撕下一片肉来。 姬越收回手,就着卫敛刚咬过的缺口继续吃了下去,倒也不嫌弃卫敛的唾沫。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将一只烧鸡很快分外,鸡骨头扔进火堆里,眨眼被火光吞没。 一旁的李御史立刻掏出小本本记上:“某年某月某日,王与公子敛分食同一烧鸡,亲密无间”。 两人食量都不大,分食完一只烧鸡早已半饱了。阿萌早就在一旁看得直摇尾巴,原地打着圈儿,又不敢直接上来抢,眼睁睁吃完一嘴狗粮,趴在一旁蔫蔫的。 姬越揉揉它的脑袋,把剩下那只烧鸡给它。阿萌嗷呜一声,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骨头都不带嚼的。 卫敛说:“它好凶。” 姬越道:“獒犬生性凶猛,不能拘泥它的天性。” 卫敛说:“你也好凶。” 你昨晚那么凶我,就像这只狗。 姬越:“……” 姬越眼底染了些笑意:“卫小敛,你好记仇哦。” 卫敛瞥他:“卫小敛生了一天闷气,需要人哄。” “不是说明天带你去骑马吗?” “不够。” 姬越好笑道:“那你要怎样才肯原谅孤?” 卫敛微微一笑,突然拿出一块烤得外焦里更黑的烤肉,说:“我刚烤的鹿肉。” “你把它吃了,我就原谅你。” 姬越呆滞了。 卫敛什么时候趁他不注意烤了这个东西? 碳烤黑鱼的阴影又涌上心头。 姬越想了想,说:“要不,你还是别原谅孤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二更。 古代背景剧情需要打个猎,现代社会大家别搞野生动物吃野味【出于求生欲】 65、保护 要不, 你还是别原谅孤了。 你还是别原谅孤了。 别原谅孤了。 在恋爱的错误方式上,姬越可谓是教科书级别。 卫敛很淡定:“行吧。” 姬越,你完了。你用掉了最后一次求生机会。 卫敛问:“还有多余的帐篷吗?我觉得我们今晚可以分——” 姬越立即啃了口鹿肉, 竭力忍住痛苦的神色:“你说什么?” 卫敛:“……没什么。” 不想分房的是你,要禁欲的也是你。 搞不懂你。 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的, 都是借口,姬越肯定看出来他现在身体好的不得了。 真拿他没办法。 卫敛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无奈。 眼见姬越还在奋力把鹿肉往嘴里塞,卫敛看不下去了, 夺过鹿肉扔到一边:“别吃了。” 阿萌刚囫囵吞完一个烧鸡, 看到又有一块肉,兴奋地飞奔过来,在地上使劲嗅了嗅。 然后…… 它身形摇摆,趴在地上, 晕了。 它晕了。 它居然晕了。 连死尸都不挑嘴的阿萌,折在了卫敛一块烤肉手里。 姬越忍了忍,没忍住,捂住嘴笑得很厉害, 差点笑抽过去。 卫敛起身就走:“做个人吧。” 笑笑笑,笑什么笑! 姬越连忙追上他, 远离人群时,从背后一把抱住卫敛,揽上他的腰:“别生气。孤不是在笑你,孤是笑阿萌。” “它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姬越还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下巴抵在卫敛肩上笑得颤抖。 卫敛原先还冷着脸, 姬越笑得太有感染性,他没绷住,也笑了一下。 姬越立刻抓住把柄似的:“卫敛,你笑了!” “笑了就别生孤的气啦。” 卫敛正色:“放开。” “不放。” 卫敛嫌弃道:“手上都是油,别把我衣裳弄脏了。” 姬越放开他,转而去牵起也他的手:“那就去溪边洗洗。” 两人的手都不算干净,卫敛想了想也就没甩开,反正之后都是要洗的。 原本大家围着篝火,一派热火朝天,烤肉吃得身子也暖烘烘的。一到溪边,凉风一吹,脸上的热意就消退下来,人也清醒几分。 两人蹲在溪边洗完手,姬越看了眼卫敛,突然坏心眼地把水珠往卫敛身上弹。 卫敛眼疾手快地用袖子挡住,还是被水珠溅到几滴。 沾在脸上,冰冰凉凉。 “姬越!” 好你个姬三岁。 卫敛立刻掬了捧水泼了回去。 姬越跑得快,一滴也没溅到他身上。 卫敛起身就去追,山野林地,追逐的空间也足够宽敞。姬越仗着会武功,夜色又深沉,一会儿就跑没影了。 卫敛停在原地,四下张望,荒无人烟。 他险些就要动用内力查探了。 不过还是按捺住,只喊了声:“姬越!” 头顶的树叶传来沙沙响动。 卫敛刚抬头,肩膀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记。 这要是个常人,还不得吓疯。 卫敛回头看到姬越,无语道:“你想吓死谁?” 多大的人了还整这些恶作剧。 姬越将人抵在树上,慢慢靠近。 卫敛以为他是要吻他,微微敛了眸。 但姬越只是停在他身前一寸的地方,忽然从他脖子里翻出那块狐狸衔花的玉佩。 玉佩穿了红绳,沾了人的体温,摸着暖暖的。 姬越将玉佩放回去,轻笑道:“一直戴着呀。” 卫敛很是坦然:“不戴着,难不成压箱底积灰?” 姬越点头:“倒也是。” “这个也给你。”卫敛把一个荷包递给他。 “嗯?”姬越接过那个底色为玄的荷包,上绣着一只衔花的白毛狐狸,与他雕刻的形状一模一样。 他一笔一划雕刻,卫敛就一针一线刺绣。 “你上回不是说要么?”卫敛说,“衣裳和鞋太费时间了,就先给你绣了只荷包。” “我很久没有给别人绣过东西了。”卫敛补充道,“不许说丑。” 怎么会丑。 那么栩栩如生呢。 一看就知道是费心了的。 姬越看着很是喜爱,问:“什么时候绣好的?” 他和卫敛天天见,若早就绣好,总不至于今天才送出。 卫敛沉默一瞬。 姬越近身:“卫敛?” 卫敛别过头:“……昨晚。” 姬越睡着后,他气得睡不着,又想起荷包还差一点收尾,就干脆绣完了。 姬越神色有些奇异:“昨晚不是还在生孤的气吗?” 卫敛漠然道:“要你管。” 姬越勾了勾唇。 只要一想到一边生气一边还给他绣荷包的卫小敛…… 太可爱了,他没了。 又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武将们准备就绪,骑在高头大马上,背着箭袋。 箭袋里是刻有名字标志的箭,以便证明猎物的归属权。 姬越骑着小红,将卫敛牵上马。 一旁跟着阿萌,模样威风凛凛。 卫敛问:“怎么不用小白?” “今天是为了让你开心,自然用你的马。”姬越道。 真是完美的答案。 随着一声哨响,武将们纷纷策马扬鞭,冲进林子里。 当然一开始,没人敢冲在姬越前面。 姬越也不想身边有一堆人围着,径直冲进山林深处。 外围的小动物从来都不在姬越狩猎范围内。它们见了阿萌就逃窜得无影无踪。 姬越素来只与山林之王搏斗。 到了内围,小红便有些怂了,奔跑得速度减慢了许多。周围也不再有别的人影。 山林深处蛰伏着许多凶猛野兽,到处都是危险的气息。兽类的本能让小红不安地刨了刨马蹄。 姬越耳听八方,突然挽弓搭箭,百步穿杨。 远处骤然传来一声怒吼,震飞了栖息在林中的鸟。 姬越神色不变,同时搭起三支箭,齐齐射出。 草丛中再无动静。 姬越这才纵马而去,用箭拨开草丛,发现里面是一头黑熊。 姬越问:“你吃熊掌吗?” 卫敛:“不吃。” 姬越:“孤也不吃。” 两人沉思片刻,姬越说:“那就不砍熊掌了,先在这儿放着罢。” 这么大个猎物,总不能杀一只拖一只。 会累死马。 姬越转向下一个目标。 姬越的确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豺狼虎豹,只要遇上他,也只有丧命的份儿。 有一回他分明瞄准了,又中途把箭放下了。 卫敛能感到那猎物并未逃跑,不由问:“怎么了?” “是只刚下崽的母豹。”姬越年年来此狩猎,经验丰富,“若是杀了,那些小豹子活不了。” 卫敛讶然:“你还挺……” 挺有心的。 姬越继续道:“今年都死了,明年孤杀谁?” 卫敛:“……” 好吧,秦王没有心。 大约是姬越每年都来一趟,这里的动物都熟悉了他,一些傻乎乎的被杀了,便宜了阿萌吃得很饱。剩下那些聪明的早就躲了起来,避开这位一年大驾光临一次的活阎王。 等到半天也不见一个动物影子后,姬越索性慢慢骑着马,和卫敛赏沿路风景。 山林里鸟语花香,溪水潺潺,忽略危机四伏的环境,这里风光无限好。 阿萌在一旁埋头苦吃,狗生很是圆满。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先是阿萌吐出口中咀嚼的骨头,警惕地张望四周。 姬越抽出箭袋里的一支箭,搭在弓上,慢慢拉开,离弦。 这次射中的却不是野兽。 而是人。 一名从树上持刀跳下的刺客,还未近身,就被一箭穿心,失了性命。 卫敛眸色一凝。 他能够察觉到附近埋伏在这儿的人远不止于此,他听到了好多呼吸…… 见一人殒命,四面八方的草丛里,都跳出黑衣蒙面的刺客。 朝二人聚拢过来。 他们被包围了。 即使深陷包围圈,姬越仍是面色未变,甚至低声安慰了一句卫敛:“别怕。” “孤会保护好你。” 遇刺对秦王而言是家常便饭。王宫里守卫森严,行刺不易,难得出来一趟,遇见刺客简直太正常了。 卫敛颔首,按兵不动。 他相信姬越有处理好的能力。 黑衣人一拥而上,开始近身作战。 阿萌眼中凶光毕露,低吼一声,扑上前就开始撕咬黑衣人。 姬越放弃用箭,直接抽出腰间的佩剑,一手驭马,一手执剑。 还不忘护着怀里的青年。 兵戟相撞,刀光血影。 手起剑落,顷刻间便取人性命。 阿萌更是凶勇无比,将好几名刺客咬得鲜血淋漓。 那些黑衣人并不是姬越的对手,姬越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卫敛放下一半的心。 正在此时,远处一名黑衣人却悄悄搭起箭,瞄准了姬越。 卫敛余光瞥到,神色微变,右手按在镯子上,就要暗地里使出银针。 那人许是看出卫敛是姬越的软肋,忽而准头一变,对准卫敛。 卫敛面无惧色,只是有些冷意。 银针已在指尖夹好,正待飞出之时,姬越却一个侧身,挡了卫敛视线。 下一瞬,锋利的箭头自姬越肩胛骨穿过,停在卫敛眼前。 鲜血溅到卫敛身上,红得刺眼。 卫敛一愣。 大脑在一瞬间忽然就变成了空白。 他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姬越自作主张什么? 他本来可以躲过的,姬越挡上来做什么! “别哭啊。”姬越还在低声安慰他。 分明是近在咫尺的声音,却远得好像是天边传过来的。 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哪里哭了! 卫敛怔然地摸了摸脸,却发现脸上真的有泪水。 “没事,孤还能保护你。”姬越勉力笑道,“你不是怕疼么?孤不让你疼。” 他知道卫敛很厉害,只是那箭射向卫敛的时候,他就忘记了所有该记着的东西。 最本能的反应不过是保护卫敛。 保护好怀里的这个人,别让他疼了,卫敛很怕疼的。 姬越皱了皱眉,感到右臂一阵阵开始发麻。 冒出来的血是黑的。 箭上淬了毒。 66、还魂 有点不妙。 姬越心下一沉。 他能够感受到毒素在七经八脉中迅速蔓延, 身体力气在迅速流失。再过一会儿,他或许就连剑也拿不稳了。 他就保护不了卫敛了。 姬越眸光一厉,显出一抹令人心惊的狠绝。他将剑换到左手, 动作明显狠辣了许多。几乎每一剑都正中要害,收割一条人命。 他想速战速决。 代价是他几乎不做防御, 身上的血口越来越多。绕是如此,他另一只手臂还小心地捂住卫敛的眼睛。 “别看。”姬越压低声音,温柔得近乎呢喃。 他满身是血, 不好看。 卫敛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带着微微颤音:“姬越……” “嘘——”姬越在他耳畔道,“孤很好。” 即便他的后背刚被划了一刀,血色染红了衣裳。 但被他护在怀里的这个青年干干净净的,白衣没有弄脏。 可惜脸上还是溅了点, 是他保护得不周到。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间,姬越并不恋战,这些黑衣人足足几十个,他没有时间与他们周旋。 姬越与阿萌合力杀出一条血路, 驭马冲出重围,将剩余的刺客悉数甩在身后。 “嘶!”小红关键时刻没有掉链子, 跑得飞快。 将刺客都甩开后,姬越握着缰绳的手越来越无力,额头沁出密密的冷汗。 跑到一条羊肠小道上,他忽然脱手,毫无征兆地晕在卫敛背上。 马儿无人操纵, 眼看着就要失控,卫敛眸色一沉,及时拽紧缰绳。 他冷静地接替了姬越的职责,继续策马往前疾驰而去。 卫敛寻了处隐蔽的山洞,将昏迷的姬越背了进去。 姬越靠在石壁上,身上外伤触目惊心。卫敛沉默地检查着,眼底翻涌的戾气越来越明显。 最难办的还是肩上这处,一箭穿透,流出黑血。 是剧毒。 姬越阖着双眼,唇瓣变得乌青,一张艳丽的脸苍白至极。素来强大的秦王在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 阿萌在一旁急得呜呜直叫,被卫敛冷喝一声:“别吵。” 阿萌更凶地吼了回去:“汪!” 主人是为了保护你才这样的! 如果不是顾虑卫敛,姬越岂会受人暗算。 獒犬一生只认一主,阿萌平时可以和卫敛和平共处,此时却也对这个让主人受伤的人类充满敌意。 卫敛没空和一只狗辩驳,快速封住姬越几处穴道,让血暂时止住。姬越中的毒并不稀罕,如果给他时间,卫敛可以调配出对症的解药。 可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再耽搁下去,姬越就算保住性命,也要废掉一只胳膊。 卫敛望着那些累累伤痕,眸光被刺痛。他低头从身上翻出一个瓷瓶,倒出药丸,毫不犹豫地给姬越喂了下去。 昔日他为解自身之毒,得梁国圣女之还魂丹,又觉大材小用,并未服下。因其珍贵万分,从而随身携带。 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姬越所中之毒并非无药可解,可紧急关头,卫敛也不在乎浪不浪费了。 什么权衡得失,是否大材小用,他都不去想了。他只想面前这个人好好的。 快点好起来。 眼见姬越服下还魂丹,面色渐渐好转,流出的血也变回正常的红色。卫敛这才放下悬着的心,撕下衣服上的布料,竭力保持镇定地给姬越处理伤口。 其实他的手在颤抖。 还魂丹果真名副其实,效用极快。 卫敛用着并不心疼,只感到一丝恍然,未曾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姬越,这还魂丹我本是留着保命的,自己都没舍得用,如今我把这条命给你。 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姬越,我没有退路了。 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所以你必须得好起来。你不能有事。 你绝对、绝对不能有事。 阿萌看着卫敛给姬越拔箭、包扎,大概是看出卫敛在救他,变得安静了些。 山洞外传来隐隐人声,阿萌立刻警惕起来。 那些刺客还没有放弃,还在搜查姬越的下落。 他们就快找到这里了。 卫敛眸光一冷,将最后一处包扎打好结,起身对阿萌道:“保护好你的主人。” 说完这一句,他拿起弓箭,捡了姬越的佩剑,转身走出山洞。 ……我也能保护你。 姬越醒来的时候,就只能看到提剑而走的青年一个模糊的背影。 “卫、敛……”姬越吃力地念了一声,又陷入了意识的黑暗。 山洞外,小红还等在那儿,一步都没有走。 看见走出山洞的青年,小红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总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 褪去所有无害的外表,青年神色分明还是那般浅淡,周身却透出凛冽的杀意。 “你怎么不跑呢?”卫敛摸了摸它的脑袋,“跑了你就自由了。” 小红低了低脑袋。 当它傻吗?跑了它就被山林里的野兽吃掉了。 再说了……那个人都受伤了,怎么能趁这个时候逃跑。它们马儿也是讲义气的好吗? 卫敛轻笑了一下,利落地翻身上马:“驾!” 山洞附近,两名刺客正在草丛中不断搜寻。 秦王中了毒,身边还带着个累赘,肯定跑不了多远。 此时是除掉他的大好机会。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两名刺客一转身,就见到那匹熟悉的红鬃马,以及马背上眉目如画的青年。 只是青年的眼角沾了些血迹,显得他整个人有种妖异丛生的诡魅。 这个人他们也记得,之前一直被秦王护在怀里的。 现在怎么变成一个人了?秦王呢? 柿子要挑软的捏,两名刺客正打算上前将人抓起来逼问,就见那白衣青年挽起弓箭,竟是二话不说,一箭就射死了一名黑衣人。 剩下那名刺客见身旁同伴被杀,立刻就要动手,却见青年身形极快,眨眼就将剑停在他面前:“谁派你们来的?” 青年的声线清冷悦耳,冷得如同天山积雪。 刺客咬牙,就要咬破牙缝里的毒囊,他们这些死士自然不会供出主人。 然而卫敛动作更快,一剑直穿胸膛,不给人半点生机。 他岂会让伤了姬越的人死得那么痛快。 “送上门来正好。” 卫敛冷淡地看着刺客死不瞑目地倒下。 “他身上一处毒箭穿骨,三剑近在要害,七道刀伤见血。”卫敛薄唇一挑,温柔眉眼里尽是冷意,“我正要你们所有人的命来抵。” 还在山野里搜寻秦王踪迹的刺客们并不知道,他们即将迎来一尊杀神。 卫敛外表着实人畜无害,之前被姬越保护的时候更是表现得手无缚鸡之力。刺客遇见他往往轻敌,下一瞬就被人一剑干脆地抹了脖子。 卫敛不问来路,只杀人泄愤。 …… 三名刺客正惊慌失措地逃跑,被绊倒在地上也不敢停留,匆匆爬起来继续飞奔。 那人太可怕了! 人间阎罗不过如此,竟丝毫不输于秦王! 他们三人本是一组,一同搜寻秦王,人没找着只能原路返回和众人集合。没想到等他们回去的时候,老巢都被人端了! 他们至今忘不了那恐怖的场景。 漫山尸横遍野。大多都是一剑毙命,或是被银针穿过死穴。只有一名,被生生削骨断掌,竟还残留着一口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白衣青年颔首道:“我记得你,他背上那一刀,是你砍的。” 见鬼!他们都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般混战里,青年竟还记得是谁伤了秦王! “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卫敛一剑削下一块肉。 “……” “抱歉,忘了你下巴被我卸了。”卫敛将人下巴重新弄回去,轻轻擦拭剑上的血迹,“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那刺客冷汗涔涔,颤抖道:“是夏,夏……” “温衡,对吗?”卫敛淡淡地问。 刺客忙不迭点头,眼底全是对卫敛的恐惧。 “他跑了,是不是?射出那一箭的是他,是不是?” “是,是!” 卫敛得到想要的答案,一剑穿心,送人见了真阎王。 三名藏在树后的刺客早就被这一幕吓得屁滚尿流,转身就跑。 跑的足够远后,一个惊魂未定道:“他,他没追上来吧?” “好像没有……” “呼,他到底是什——呃!” 林子突然安静。 三支齐发的箭同时从他们背后穿出。 卫敛骑在马上,平静地放下弓,打马掉头:“走罢。” 箭袋已经空了,被卫敛随手扔在了路上。姬越的佩剑沾满死人的鲜血,浓郁的血腥味吸引了不少蛰伏在山林里的猛兽。 一头老虎无声从深林中走出,虎视眈眈地盯着卫敛,俨然是将一人一马当成了食物。 小红有些腿软。 卫敛极淡地瞥它一眼:“今天心情不好,不猎兽,只猎人。” 老虎:“……” 一虎一人僵持片刻,老虎静静退回林子深处去了。 动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小红:“……” 它宣布,从现在开始,宁愿得罪阿萌,也不能得罪卫敛。 卫敛打马到一处山泉边,下马将剑清洗干净。 见了那么多血,他衣裳仍是不染纤尘。一身谪仙风姿,行尽阎罗之事。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山洞里。 阿萌听见动静立即竖起耳朵,看见进来的是卫敛时又懒懒趴回去。 姬越仍旧未醒,卫敛静静待在他身旁,给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他沿路留了标记,小红的马蹄印极为明显。只要不是酒囊饭袋,禁军再过一刻钟就该寻到这里了。 一刻钟后,阵阵马蹄声逼近。 朝廷的人终于找到这里。 “末将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为首的将军跪地,不敢抬头。想起沿路看到的刺客尸体,不难想到陛下经历了怎样激烈的战斗。 “陛下受伤昏迷。”回答他的却是一道清冷的嗓音。 将军一愣,抬头就见那位风华极盛的公子敛,眼深而淡漠,唇薄而分明。 “宣太医。” 67、生辰 秦王遇刺受伤, 本次春狩立刻中断,全员打道回府。 身为价值万金的悬赏榜榜首,姬越的人头一直都是炙手可热、令人垂涎。他遇刺这事儿众人已见怪不怪, 基本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 不平常的是,陛下这回真受伤了。 须知以往就算是杀手榜第二的罗刹来了, 也是铩羽而归,没有伤到姬越一根毫毛,更遑论其他的小喽啰。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都在猜测对方是什么厉害人物, 竟能将陛下伤得那样厉害。 只有卫敛知道,对方其实一点也不厉害。 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打车轮战,妄图耗死姬越。若非为护他失了方寸,姬越不会中那支毒箭。姬越若没有中毒, 就不会那样狼狈。 归根到底,是因为他。 “怎么又发呆了?”姬越唤回他的神。 卫敛回过神,看着床榻上缠着绷带,包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姬越, 抿了抿唇。 姬越说伤得厉害,其实也不算厉害, 只是相较于以往毫发无损的经历而言颇为惊心动魄。事实上都是些皮外伤,毒解了之后就无甚大碍,宫里太医用上最好的药,在床上休养一段日子就无事了。 比起战场上真刀真枪生死一线时受过的伤,这点儿还远着呢。 可看着到底是不好受。 前些日子卫敛才从病榻上下来, 转眼姬越又躺了上去。卫敛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还有一点点的酸涩。 他这些天没能睡好,闭眼就想起那支箭从姬越肩胛骨穿过,在他眼前停住的模样。每每惊醒,便是一身冷汗。 他在后悔。 后悔那时自己为何没能及时出手。 卫敛承认自己有顾虑。三月底便是他的生辰,距离师傅所说的期限只剩一月不到。他不想临到头来前功尽弃。 他忍了那么多年,不能够毁于一旦。 卫敛便是如此。即便危急关头,也始终保留一分近乎残酷的冷静,做着最正确的决断。 可当他眼睁睁看着姬越在他面前受伤,为了保护他拼尽全力,温热殷红的鲜血溅到他的眼角时—— 卫敛想,去他的冷静。 他得让这些人死。 所以卫敛大开杀戒,屠戮了满山遍野的刺客。 他露出了太多破绽。无论是姬越消失的箭袋,那些死去的刺客身上带着姬越标志的箭,姬越身上被包扎得很好的伤口,莫名解开的毒,抑或小红的马蹄印……种种证据都可以表明卫敛的可疑之处。 他相信姬越不会不知道。心思缜密如秦王,在查探刺客身份的时候,必然不会放过这些疑点。 卫敛一直在等,等姬越质问他。 可没有。姬越一直没有问。 姬越很安静地卧床养伤,真就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对那些疑点只字不提,甚至根本没有问过那日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 见到卫敛仍是态度一如往常,亲昵不减半分。 这叫卫敛很是不解。 那么大一个破绽摆在姬越面前,姬越硬是当做看不见。 姬越是打算当个睁眼瞎了? 卫敛神情复杂地看向姬越,发现自己突然有些不懂他的想法。 他不知道,或是隐隐能够猜到却不愿深思——姬越也在等。 等他的主动坦白。 一个等人主动问,一个等人主动说。他们的性子太过相似,经历太过雷同,以至于连行为处事的方式都是一样的被动。 委实是个难解的僵局。 “没什么。”卫敛再一次避开了无数次在嘴边打转的话题。 姬越唇边的笑意淡了淡,很快又恢复过来:“你想要什么生辰贺礼?” 话题跳的太快,卫敛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再过几日不就是你生辰了么?你想要什么,孤都给你办到。” “……自己的身子还没好,就开始惦记我生辰了?”卫敛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孤身子硬朗,到月底下床走动走动也无妨。”姬越认真道,“这是孤为你过的第一个生辰,可不是小事。” 卫敛十九岁才遇到他。他错过卫敛十九年,头一回为他筹备的生辰自然要隆重。 卫敛说:“我要你身子快点好起来。” 姬越笑道:“遵命。还有呢?” “……以后不许给我挡刀挡箭。”那画面一度要成为卫敛的梦魇。 姬越这回沉思了一会儿。 卫敛追问:“你答不答应?” 姬越摇了摇头:“这个我答应不了。” 卫敛别过头:“我生气了。” 姬越无奈地靠上来:“生气孤也不能答应。” “孤身边危机重重,那日山上之事,今后许是家常便饭。时时警惕,处处留心,预防被人钻了空子夺了性命,孤自幼便是那般过来的。”姬越缓声道。 卫敛心尖泛起微微疼。 “孤不想让你置于危险之中,可若有朝一日,危险靠近你,孤仍会不管不顾再为你挡一次。”姬越凝眸道,“孤不想你生气,更不愿你受伤。” 卫敛回过头冲他恼道:“可我——”我更不愿你受伤! “别可是了。”姬越温柔地止住他,“孤保证那日的事不会再发生。孤能保护好自己,你别担心。” 卫敛:“……” 姬越顶着一身绷带说这话真是没有半点说服力。 “那日……阿敛为我哭了。”姬越忽然改了称呼,浅浅笑道,“纵然只有一滴,让我见了,却比穿皮透骨的那一箭还疼。” 卫敛记着他那一箭,姬越何尝不记着卫敛那一滴泪。 卫敛素来冷静刚强,姬越从未在卫敛眼中看到那般明显的惊惧与慌乱,伴随着令人心碎的脆弱迷惘。便是那一眼,他也该信卫敛是爱他的。 不比他爱他的少。 是以纵然后来发现疑点重重,卫敛不说,他也不问了。 “便是为了你不哭,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姬越捧着他的脸,“卫敛,信我,好吗?” 卫敛凝视他半晌,低低道出一个字:“嗯。” 三月廿八,卫敛生辰。 贵君的生辰本就规格隆重,何况陛下亲自下令大操大办,办得越热闹越好,势必要给卫敛一个完美的生辰宴。 卫敛从前十九年在楚国,公子之尊,倒也不至于无人庆生。可每年也不过是桌上多添几道菜,筷子并不会多一双。完完全全走个形式,冷冰冰的,没点人味儿。 若是运气好,碰上师傅从天涯海角云游回来,还会给他带上一些外头的小玩意儿。然而师傅来无影去无踪,对他采取的是放养政策,有时一年半载都见不着人影。 此次他赴秦为质,发生这么大的事,那位爷也没来看他。可以说是十分无情了。 以师傅的本事,若真想来看他,上天入地都能通行无阻,何况区区一座秦王宫。 卫敛一边感叹着比纸薄的师徒情谊,一边一言难尽地看着眼前红得宛如喜服的衣裳:“要我穿这个?” 他看着像是会穿红衣裳的人么? 送来衣裳的宫人笑道:“陛下特意让婢子送来给公子的,嘱咐公子务必穿上,过生辰就要穿得喜庆,红红火火。” 卫敛:“……放下罢。” 卫敛这辈子没穿过红。楚国尚白,卫敛又生得清雅俊逸,一身白衣更衬得人仙气飘飘。 似红色这般张扬艳丽的颜色,卫敛是从未碰过的。 应姬越要求,他只得穿了这一回。 换好衣裳后挑帘而出,宫人眼中生出一丝惊艳,忙道:“公子请去金銮殿。” 宴席就设在金銮殿,这地方本是国宴级别的才够资格在这里举办,姬越却在此办了卫敛的生辰宴,宴请群臣参与,可见对其重视。 此刻殿中早已座无虚席。月初君王遇刺的阴霾似乎已经淡去,反正都是小场面,淡定,不慌。他们陛下现在不还好好的么? 姬越坐在上首,等待卫敛的到来。他身体恢复力强大,迄今伤已好了个七七八八,藏在衣裳下亦看不出来。 高座上的年轻人今日未穿象征君王的玄服,反倒着一身红衣,与上元夜里那般无异。凤眸流转,无双艳色,端的是风流跌宕。 正当大臣们纳闷陛下今日为何着了身红衣时,部分人望向门口,席间传出微许吸气声。 一身红衣的青年踏入大殿,如火艳烈更显得肤如白雪。精致的五官未被这逼人的艳色笼盖,反让原本内敛雅致的公子充满意气风发的张扬。 宛如鲜衣怒马正少年。 他压得住这样耀眼的红。 他也合该如此耀眼。 有心人顿时发现公子敛这衣裳颜色……与陛下身上的一模一样。 若是其他人与陛下撞衫,那叫冲撞。若是这位……那只能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相当登对,夸就完事儿。 不少人感到自己默默吃了一嘴阿萌的粮食。 李御史立刻做笔记:“某年某月某日,陛下与公子敛同着红衣,如一对新郎……” 卫敛见了姬越的衣裳,顿时明白了,行完礼后就在姬越身边就座,掩袖道:“算盘打得挺好。” 姬越轻咳道:“很好看。” 卫敛骄矜道:“我天天都好看。” 姬越跟着附和:“是是是。” 卫敛不禁笑了。 这个呆子。 主角一到,宴会就算正式开始。姬越为这场生辰宴精心做了很多准备,歌舞有之,戏曲有之,甚至还请了民间的杂耍班子进宫表演。 就为了逗卫敛一乐。 卫敛很给面子地欣赏下去,不辜负姬越一番心意。 酒过三巡,在场不少大臣已有了醉意。反倒是姬越有伤在身,卫敛又是个一杯倒,二人俱滴酒不沾。 场中杂耍班子正在表演舞刀弄枪,乐师在一旁抱琵琶伴奏。一名大汉将一把道具大刀耍得虎虎生风,使得不少大臣喝彩叫好。 卫敛眼神微深。 乐师手愈拨愈快,琵琶声大弦嘈嘈,铿锵有力。直至最后猛地一拨,琵琶断了弦。 使刀大汉顿时如同接到什么指令一般,猝不及防地冲向上首,举刀向姬越砍去。 ——那竟是把真刀。 刺客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有些大臣还拿着酒杯不知所以,有些却已被吓醒,愕然面对这场突发的变故。 姬越眉目一冷,卫敛就在他身旁,距离过近,他第一反应就是护住卫敛以防受伤,再做自己的应对。 这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让卫敛指尖一颤,脑海中顷刻闪过姬越当日的话语。 “孤不想让你置于危险之中,可若有朝一日,危险靠近你,孤仍会不管不顾再为你挡一次。” “孤不想你生气,更不愿你受伤。” ……他绝不允许姬越受伤的事再发生在他面前! 行动更快于理智。当刺客的头颅滚落在地时,满堂大臣一时鸦雀无声。 他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浓郁的血腥味让众人从呆滞中惊醒,胆小的宫女发出刺耳的尖叫。 姬越神色未变,只是静静注视着提着沾血长剑的青年。 与当日山林中半醒时看到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他看得分明。 在千钧一发之际,卫敛以连他都未能看清的速度,拔出殿上侍卫的佩剑,一剑斩断刺客的头颅。 众人惊愕地望向卫敛。 他们眼中无害的、孱弱的、不堪一击的公子敛,以比场上任何一名侍卫都快的速度杀死了刺客。 青年垂目静立,剑上还滴着血。 而后他抬眼,将手里的剑直直掷了出去,插入柱中,钉住想要逃跑的乐师的衣角。 乐师一个激灵,被定在原地。 好一会儿,姬越方淡淡道:“抓起来。押入大牢。” 立刻就有侍卫将乐师与杂耍班子带下去审问。还有不长眼的,想要上来抓卫敛,毕竟公子敛隐藏身手,同样其心可诛。 姬越冷喝一声:“退下!” 侍卫手一抖,默默退了回去。 卫敛转身,抬头看向姬越,又在一瞬间收回视线。 姬越起身,从上首慢慢走下来,停在卫敛面前。 他凑近他,低声说了一句话。 卫敛面色倏然变得微红,片刻后,无奈地点了点头。 68、夫君 刺客被侍卫押入了大牢。 卫敛被姬越压入了大床。 …… 天阶夜色凉如水, 卧房内却流淌着一片炙热。 “……姬越!”卫敛被姬越一路拉回钟灵宫,直接甩在床铺上。 姬越控制了力道,卫敛摔在柔软的被褥里, 没觉得疼,只是微有些慌张。 “别的待会儿再说。”姬越微笑, “把衣裳脱了。” 卫敛:“……” 姬越提醒:“不要忘记你刚才答应过什么。” 一提起这个,青年又变得颇为羞耻。 他当然不会忘记。 金銮殿中,姬越停在他面前, 卫敛面上镇静, 心里还是紧张的。 他不知道他该如何面对姬越。 姬越现在会不会很生气? 姬越凑近,低声问:“孤该怎么处置你?” 卫敛抿唇不语。 他瞒了那么久,姬越生气,想罚他也是应该的。他也相信, 姬越不会真对他下狠手。 卫敛发现自己还真有些恃宠行凶。 从前韬光养晦,一是为留条退路,二是恐姬越多心,三是等生辰之期。 而今他把最大的退路给了姬越, 姬越将心给了他,生辰已至, 他再也不惧锋芒毕露。 就是可能得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姬越又紧接着用更轻的声音说出第二句:“……死在榻上好不好?” “……” 卫敛迅速脸红。 这可是在大庭广众!谈论这个是要干嘛! 然而姬越就站在他面前,大有他不应答就不罢休的架势。万般无奈之下,卫敛只得颔首应允。 ……大不了明日不起床了,不能叫姬越气坏身子。 卫敛破罐子破摔地想。 就这样,卫敛被姬越当众牵走, 回到钟灵宫。 因是庆贺卫敛的生辰,钟灵宫今日布置的很喜庆,到处挂满红绸。床前燃着红蜡,卧房里更是满目红彤彤。 若再来个大红双喜贴墙上,就是活脱脱一个新房了。 他们俱是一身喜红,还真像两个俊美的新郎官,今夜便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然而两人都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望着姬越温和含笑然深藏危险的双眸,卫敛由衷觉得,他的生辰也会是他的死期。 在姬越的注视下,卫敛低头,慢慢解开身上艳烈的红裳。 修长漂亮的手指挑开系带,慢得令人发指。 他并非第一日同姬越亲昵,平素作风更是大胆,此刻却无端生出几分腼腆,脸上烧得厉害。 大概是自知理亏,底气不足,更不知自己会被怎样对待。 姬越好整以暇地等着,并不催促。如同在看一件精美的五彩瓷器慢慢剥落彩漆,露出里头光洁的玉白瓶身。 青年微红的脸颊在烛火映照下明艳如国色牡丹,一身喜服般的红衣褪去后,冰肌玉骨却如梨花雪白。 他身形修长,容色出挑,衣裳一点点褪去,姬越的眸色也一点点深邃。 然他却并未除去自己的衣裳,信手扯了一段红绸,压着卫敛双手手腕举过头顶,将人绑在床头。 卫敛一惊:“你做什么?” 他正想用内力震碎红绸挣脱,姬越一句“你答应的”,又让卫敛顷刻间卸去所有力道。 ……罢了,就随他一回。 卫敛有些别扭地别开视线。姬越衣着完好,他却这般狼狈地被绑着,实在丢人至极。 他索性闭上眼,想着不管姬越怎么弄,他受着就是了。 谁知等了半天,姬越都没有覆上来。 ……该不会是把他放这儿不管了罢? 那就真的很过分了! 卫敛又悄悄睁开眼,发现姬越正打开一个盒子,端详里头长短不一、有粗有细的物件。 卫敛一呆。 姬越该不会想用这玩意儿来折腾他?! 卫敛有点慌:“姬越……你该不会……” 姬越挑了最粗的一根在手上把玩,漫不经意道:“不会什么?” 卫敛脸色都变了,苦着脸小声道:“我不想用这个……” 虽然嘴上总说着,实际上他根本没用过任何外物,对这些冷冰冰的器具有着本能的抗拒。 他顿了顿,声音更小:“我想要你。” 姬越听得心都快化了,却还是冷着脸道:“孤是要惩罚你的,不是给你快活的。” 卫敛怂怂地问:“那可不可以换个小点的呀?” 这么大,他会死的。 他真的会死的。 姬越忍着笑,换了最细的那根,坐到床前,命令道:“分开。” 他哪舍得真把人欺负了,吓一吓还是有必要的。 忍耐那么久,今天可算能一次性光明正大地讨回来了。 …… 沙漏一点一滴地流转,时间变得缓慢而煎熬。卫敛轻咬住唇,渗出微微细汗,长睫脆弱地轻颤着,脖颈都泛起淡淡的粉。 不一会儿,便连双眸都涌起雾了。 “姬越……”他轻喘着,“够了。” 其实他想说,还不够。 他想要姬越。 姬越明知他的意思,却并不满足,反而在此时悠然问话:“你懂岐黄之术?” 那日太医诊治他的时候,伤口已被处理得那样好,显然不是随意就能学会的。 姬越一直不提,不代表他就忘了。 卫敛眉头狠狠一蹙,控诉地看向姬越。 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 姬越停了动作:“不回答,孤可就走了。” 卫敛:“……” 时至今日他还是要骂,狗皇帝,狗皇帝,狗皇帝! “……是。” “孤身上的毒也是你解的?” “是。我给你用了颗解毒丹。”卫敛并未言明是极为珍贵的还魂丹。 他付出了什么,自己知晓就好,何需说出来。 “外面那些刺客都是你杀的。”姬越已是用了笃定的语气。 “……是。” “你马术很好。”姬越说到这儿有些咬牙切齿,“不是孤教的。” 卫敛自暴自弃道:“是。” “那是谁教的?” “我,唔,自学的。” “武功与医术也是自学的?” “……算是罢。” “什么叫算是?” “……还有个师傅。” “师傅是谁?” 卫敛已被折磨得含了哭腔:“姬越,你先拿出去……” 姬越戏谑地笑了声,将玉势抽出来。 卫敛身子一僵,骤然绷紧,失神地喘了好一会儿。 “这么快?”姬越挑眉,等卫敛缓过来,将绑着他的红绸解开。 卫敛一得解脱就扑进姬越怀里,在他左肩狠狠咬了一口。 混蛋! 混蛋混蛋混蛋! 姬越眉头都不皱一分,反而笑道:“小狐狸,牙尖嘴利。” 他顺便揉了揉卫敛手腕被红绸勒出来的印子。 卫敛力道松了,静静趴在姬越怀里,维持拥抱的姿势。 长发铺散开,皮肤白皙的青年偎在红衣青年身前,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依恋的姿态。 终是没舍得咬下去。 “卫小敛,你真是深藏不露啊。”姬越低笑道。 卫敛低低道:“……你怪我吗?” “孤若怪你,你这会儿应该同那些刺客一样待在牢里。欺君之罪,你当是什么?” 卫敛不说话了。 姬越见人情绪低落,把人抱到腿上,仰头笑道:“罪人卫小敛,还不将功赎罪?” 卫敛低眸,与他对视:“欺君是死罪,要我怎么赎?” “孤身上还有伤,行动不便。”姬越捏起他的下颔,眼底是玩味,“知道该怎么侍寝么?” 卫敛一怔。 让他自己来? 卫敛脸烫得更厉害,看得姬越眼中笑意更甚。 “……知道了。”卫敛闭上眼。 豁出去了。 姬越爱极了卫敛害羞的模样。 第一回主动做这事,青年耻得浑身都跟熟透的虾一样。睫毛颤得厉害,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口中偶尔溢出的细碎呻.吟都又被隐忍咽下,可爱得不得了。 姬越欣赏够了,翻身就夺回了主动权。 可爱是可爱,就是太慢了,对两人都是折磨。 卫敛睁眼,还有些茫然:“你不是行动不便吗?” 姬越吻了吻他的眉眼:“为了你,孤也得快点好起来啊。” 为了你,孤也得快点好起来啊。 因为这一句话,卫敛整个人都不好了。 姬越说到做到,一晚上没给卫敛求饶的机会。卫敛也是硬气,打定了主意,就悉数忍了下去。 可也架不住永无止境的索取。 从前姬越再怎么狠,顾虑卫敛身子孱弱,始终留了一线余地。今晚却是彻彻底底的侵占,完全是仗着卫敛底子好往死里弄了。 卫敛到后面根本就不愿意配合了,挣扎着想要逃跑,姬越就将他抓回去绑起来继续,用行动表明“死在榻上”绝非一句玩笑。 红纱帐暖,活色生香。 青年手腕绑着红绸,蜿蜒出一片黛青色的脉络,皮肤白的几乎透明,眼尾红的厉害。红梅一点点覆上白雪,悄然绽放,尽态极妍。 卫敛实在受不住了,声音都含着一点哑意,不复以往清越:“姬越,真的够了。” 姬越不予理会。 卫敛心一横,挣脱红绸,扑上前抱住他,低唤道:“……夫君。” 姬越动作一顿,直接就递了降旗。 他真是……拿这一声没办法。 卫敛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紧紧抱着姬越不放:“不要了好不好?” 姬越哪里还忍心。 都把人欺负成这样了。 今日的卫小敛可没有醉酒。清醒时的卫敛要比醉酒后耐力强一百倍,这都被逼成这样,可见是真到了极限。 姬越将蜷得跟小兽似的的青年揽进怀中,温柔地拍着他的脊背,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薄唇轻启,语气郑重得像在宣誓: “我的阿敛,从前十九年孤未能参与,悔之不及。但求今日为时未晚,祝你长乐无极,愿你平生无虑,守你百岁无忧。姬越往后陪你左右,爱你长久,岁岁年年,直至碧落黄泉。” 他亲吻青年的额头:“卫小敛,二十岁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没二更,发这么早是因为怕被锁,留个改文的时间。 69、弑君 翌日姬越下朝直奔钟灵宫, 卫敛已经醒了,还没有起来,怏怏地靠在床头懒得动弹。 见姬越进来, 卫敛往外只看一眼,就缩回被子里把头蒙上了。 姬越失笑:“又躲着不见人?” 卫敛不出声, 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当姬越不存在。 姬越故意威胁:“那就休怪孤再绑你一晚上。” 卫敛愤怒地坐起身,恼火地瞪他一眼, 充满控诉, 终是什么都没说。 姬越自顾自说下去:“昨日那班刺客已经招了。是江湖上一个杀手组织,接了悬赏,装成杂耍班子混进王宫的。孤已依律处置。” 卫敛低头应了声:“哦。” “刺客的事说完了。”姬越含笑,“现在该说说你的事了。” 卫敛抱膝, 下巴枕在被子上,小声道:“让你折腾一夜还不够吗?” 他身子到现在还酸着呢。手腕被绑得太久,红印都没有消下来。他自己看着都觉得凄惨极了。 “一码归一码,孤还没问清楚。”姬越还不至于过了一晚就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实交代。” 卫敛抬头:“交代什么?” “比如, 你师傅是谁?” 姬越对卫敛口中的师傅相当好奇。能教出卫敛这样的徒弟,必然是位奇人异士。但在他最初调查的楚国公子敛资料中,并没有一个如此厉害的人物。 卫敛说:“是位世外高人。” 姬越问:“既是世外高人,怎么会出现在楚王宫?” “缘分。” “什么?” 卫敛道:“师傅名君竹,是个极神秘厉害的人物。我九岁时在宫中遇到他, 他说命中注定与我有段师徒缘分,便来王宫找我了。” 姬越:“……” 果然很随缘。 “他都教了你些什么?” “一开始什么都没教。” “?” 卫敛解释道:“他初见我时,就说了我们有缘才来当我师傅这一句话,然后丢给我一大摞书,让我好好看,等他下回来时验收成果,说完人就走了。第二回见他时,已是半年后。” 姬越:“……” 这师傅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试想堂堂一国公子,某日突然遇到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莫名其妙说“咱们有缘你拜我为师罢”,然后啥也不教,丢下一堆书就失踪了,任谁都觉得此人精神有疾,岂会把这话放在心上。 至于那些书,要么压箱底,往坏了想,谁知道那陌生人是否居心叵测,不拿去烧了都是好的。 “那些书五花八门,医书有之,兵书有之,武功心法有之,专门给孩童看的小人书也有之。”卫敛道,“大都是入门级别。” 虽是入门级别,可若无人引领,光凭看书去悟,也着实是晦涩难懂。卫敛当时才九岁,任何一个孩童得了这堆书,估计都只会对小人书感兴趣。 “半年后师傅再来,问我看了多少,我说十之八.九,师傅一笑置之,又问我这十之八.九中看进去多少。” 姬越心想,卫敛聪明至此,大概是全看进去了。 果然,卫敛说到这儿,神色有些骄矜:“我说,全部。” 直至今日,回想起当年师傅目瞪口呆的模样,卫敛都感到有意思极了。 那时卫敛乍然得了这么一机缘,若是寻常孩童或许不能把握机会,可卫敛何许人也。六岁便懂人心,九岁时更有不逊于成人的心性。他经历过弱小的苦楚,便对变强一事无比执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整整半年,除了那十之一二的小人书,以及他实在无甚兴趣的巫蛊咒术,其余奇门遁甲、岐黄之术、武功入门……全被他钻营透了。 半年后君竹再至,问:“那些书看了几何?” 他想,九岁的孩童,能看十之一二都了不得了,一个字儿没看也不是不可能。 卫敛答:“十之八.九。” 君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他给的那些书,便是个成人若无基础,也难吃透,这孩子大约是走马观花看了一回,不解其意罢。 于是他问了第二句:“看进去几何?” 卫敛便道:“全部。” 君竹只觉初生牛犊不怕虎,黄口小儿很张狂。他含着玩笑的心态道:“好,那我便来考考你,看你到底读懂了多少。” ……考完的结果是君竹呆若木鸡,当场自闭。 无论他问什么,卫敛都能够对答如流,甚至举一反三,堪称天纵奇才。 “果真是个天才。”君竹如获至宝,啧啧称奇,“小孩儿,你通过考验了。从今日起,我便正式收你为徒。” 卫敛并未喜形于色,反倒冷静地问:“既是命中注定,您难道还能不收吗?” “你这小孩儿,小小年纪,还挺机灵。”君竹傲然道,“我是个天才,我的徒弟,自然不能是个蠢材。若这半年来你毫无收获,我便不管那劳什子命数,不收你了。” “不过事实证明,小孩儿,你非池中物。” “我愿意收你为徒,你可愿拜我为师?” 卫敛毫不犹豫,端端正正行了拜师礼。 宫里那些见了公子都有意放水的先生,与眼前这位一看便高深莫测的神秘青年,谁能教他更多有用的东西,卫敛心里清楚。 君竹喝了拜师茶,新得了个天才徒弟,兴致很高:“为师叫君竹。小徒弟,记好了。以后为师会常来,教你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但其实他来的频率并不高。”卫敛说,“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每回来都是在我瓶颈期指导几句,再丢下更深奥的书,就又走了。” 可谓是完完全全的放养。 卫敛真算得上是自学成才。 君竹来无影去无踪,这么多年出入王宫如入无人之境,没被任何人发现。除了卫敛,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便是这么多年过去,卫敛也并不知道师傅的来历。 姬越听得饶有兴致:“真是位高人。”卫敛能有如此奇遇,也是造化。 平心而论,姬越很感谢那位素未谋面的卫敛师傅。若不是他,卫敛从小过得大概还要再艰难些。 这硝烟弥漫的世道,唯有强者才有说话的底气。 而弱者甚至没有自保的能力。 “是啊。”卫敛深以为然,“这么多年,我也没见过他几面。旁人莫说知道他,连知道我会武功之人都少之又少。最早便是我私下练剑时,被长生偶尔撞见。我索性也教他习武,替我办事。” “现在,”卫敛看他,“又多你一个了。” 早不止姬越一个。昨夜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露的那一手,整个秦国都要知道楚国送来的质子是个不简单的角色了。 他这回可真是,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了。 姬越思及卫敛的身手,又想到卫敛初来秦国那时他将人折腾得不轻,突然感到一阵汗颜。 他迟疑地问:“卫敛,你说实话,你当初是不是……想过杀孤?” 卫敛初来乍到的那一段日子,过得委实不算好,也是姬越后来最心疼后悔的一段时光。他以为卫敛弱小,那时无法反抗,过得那般委屈,越想越不得劲儿。但事实证明……卫敛是完全有能力报复的。 姬越突然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原来那时候不是他放过卫敛,而是卫敛放过了他…… 实力旗鼓相当的对手,隐藏在暗处的那一个更容易成功。 说到这点,卫敛也想起来了。 由于姬越初期的阿萌行为,他那会儿可是…… 每,天,都,想,弑,君,呢。 再结合昨夜姬越绑着他为所欲为的过分行为,卫敛越想越恼。 昨晚随便姬越怎么玩,不代表事后他不记仇。 卫敛冷笑一声,迅速抽出藏在床单下的匕首,抵在姬越脖颈上:“你说呢?” 姬越:“……” 好的,懂了,卫小敛当初是真想杀他。 不对,床单下为什么会藏着匕首啊! 这点深思一下其实也不难猜到,警惕性高安全感低的人,在床头藏把武器是基本操作。姬越亦是如此。 但姬越想想还是一阵后怕。他并不知道床单下藏着这么锋利的武器,要是昨晚玩得过分时伤到卫敛怎么办…… 尽管这概率微乎其微,但事关卫敛,必须得是百分之零。 胡思乱想间,姬越又想起一个细节。 昨夜行至后来,卫敛已经发出泣音,手指抓着床单的那一块,恰好就是藏匕首的地方。 他把卫敛欺负得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而那时他做了什么? 他听到卫敛的哭音,欺负得更狠了…… 卫敛的手指停在那块区域,揪紧半晌,还是无力地松开,任由他继续。 原来那片床单下藏着匕首。 姬越越想越心虚。 谢卫敛不杀之恩! 虽然心里已经怂了,姬越还是坚持面子不能丢,尽管他的脸早在卫敛面前丢尽了。 但姬越拒绝承认。 他冷冰冰道:“卫敛,你想造反?” 卫敛含笑,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唇:“你待我好,我就侍君,你待我不好,我就弑君。” 他凑得这么近,身上的被褥滑落大半,露出那一身雪白肌肤与引人遐想的痕迹。 姬越:“……” 孤死了。 这谁顶得住。 姬越心中默念清心咒,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 偏生卫敛抵着他脖颈,贴耳轻声道:“……是夫君的君。” 姬越:“……” 去他的冷静! 匕首掉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清脆的声响。榻上的青年早就被姬越按了下去,乌发披散着,微仰着雪白脖颈,眸光一片清润。 姬越低头吻了吻他。 “为夫待你好一辈子。” “你便侍君一辈子罢。” 70、命格 卫敛靠着软枕, 略略抬眼,勾了丝笑:“好啊。” “如果刺客没有来。”姬越问他,“你还打算瞒孤到什么时候?” 卫敛说:“不瞒你了。我本来就是打算告诉你的。”在生辰之后。 “真的?” “真的。”卫敛无奈地叹了口气, “师傅曾推演过我的命数。他说我在及冠前需得韬光养晦,否则日后便有死劫。我惜命, 一直做得很好。昨日便是我生辰,这劫数应当是过了,应无需放在心上……姬越?” 姬越原本还含着笑, 听到卫敛的话, 笑意却逐渐淡了。 及冠前需得韬光养晦,否则日后便有死劫…… 死劫…… “死”之一字,等同失去,是姬越不可触之的逆鳞。 卫敛昨日当众拔剑, 锋芒毕露,但昨日也正是他的生辰,时间恰好过去,理当无事。 姬越却清楚, 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昨日才知道卫敛的本事。 早在围场遇刺那日,他便明白卫敛有多厉害。更早是在正月, 屋顶与黑衣人交手之时,他便怀疑卫敛并不似面上那样手无缚鸡之力。当夜派朔风一番查探,已是心中明了。 他早就知道。 所以,卫敛并没有成功韬光养晦到二十岁。 内心忽然浮现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恐慌。姬越不得不对那个所谓的劫数感到在意。 卫敛会有事吗? ……他之前作甚非要查个究竟! 卫敛不知道姬越内心具体所想,但能够感受到他突然变得不安, 不由宽慰道:“没事,不都过去了吗?我好着呢。” 卫敛心知肚明,他其实做的并不好。 山林那回,他留下过诸多破绽。 但没必要说出来徒惹心烦。 卫敛甚至开了个玩笑来调节气氛:“也许师傅说的死劫,就是指昨晚。我差点儿真死在榻上。” 姬越笑了下,心头仍是沉甸甸地压着一块石头,但也并未表露出来。 他看得出,卫敛不想让他不开心。 命数之事仿佛一段不重要的插曲,之后再无人提起。 可私底下,钦天监的人来来往往,皆被秘密宣进御书房。 姬越要他们测算卫敛的命格。 钦天监主观天象,制历法,推国运,测吉凶。能够进入朝廷钦天监,自然都是有些真本事,不比江湖神棍。然而许多人测算之后,却纷纷表示算不到卫敛的命格。 姬越沉声问:“为何?” 一名年轻的钦天监官员严肃回答:“许是公子命格极贵,我等不配窥探。” 这并非推脱之辞。越是大人物的命格,就越不可窥视。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窥探天命本就是逆天而行。寻常小人物还能算一算命,若要窥探的人物能够牵扯天下,那就不是他们能算到的了。 他已是钦天监里最出挑的年轻一辈,平时给人测命算卦看得清清楚楚,结果百发百中。在算卫敛命格时双眼却如同被蒙了一层迷雾,想要强行堪破便觉脑中刺痛,仿佛天意在警告不得让人知晓。 姬越道:“传监正。” 底下的不行,就让最厉害的来。 官员耿直地回答:“监正大人已于摘星楼夜观星象五日,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话音刚落就被身边同僚疯狂使眼色。 你个愣头青,自个儿不要命可别连累我们,陛下那是在“任何人”的范围内吗! 姬越没什么表情地问了一句:“孤也不得打扰?” 官员:“……” 一旁同僚立马行礼:“臣这就去叫监正大人!” …… 等一把年纪、花白胡子的监正从摘星楼九层被火急火燎拉到御书房时,早已气喘吁吁,命都险些去了半条。 姬越良心尚在,命人奉茶赐座,没继续折腾这个在摘星楼住了五日五夜的小老头儿。 奉茶过后,姬越将房内其余人屏退,然后道:“孤召监正大人来,是要你推演一人命格。” 陛下发令,岂有不从之理。监正问:“陛下所问何人?” 姬越说:“卫敛。” 监正颔首,问了卫敛生辰八字,而后摆上龟甲与铜钱,一脸郑重。 一盏茶后。 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龟甲与铜钱,一脸凝重。 一炷香后。 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龟甲与铜钱,更加凝重。 一个时辰后。 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龟甲与铜钱,极其凝重。 姬越眼睛都快看酸了。 偏偏事关卫敛安危,他不敢分心,不能批阅奏折打发时间,也不敢打扰监正推演,只能用尽毕生耐心,静静等待。 对于卫敛那位神秘的师傅,姬越也是抱着尊重。对方帮了卫敛良多是事实,说的预言也不能不上心。 涉及到卫敛,姬越绝不怠慢一分。 两个时辰后,监正大惊失色,失手打翻了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盏。 监正一个激灵,正想请罪,姬越比他动作更快地站起来:“结果如何?” 监正结结巴巴道:“陛下,大,大,大事不好——” 姬越一颗心沉了沉,涩声道:“……如何不好?” 监正惊恐道:“公子敛的命格竟,竟是……” 竟是亡命之相对么? 姬越感到一阵恍惚,面色微白,坐回椅子里,扶着扶手的手骨青筋暴起。 他揉了揉额角。 他为何要那么早知道卫敛底细……卫敛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根本……根本不敢想。 监正继续惊呼:“竟是真龙命格!” 姬越:“……” 姬越面无表情地放下手。 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面无表情道:“就不能把话一次性说完?” 不就是个真龙命格么?只要不是死劫,说卫敛是紫薇帝星再世他也认了。 只要卫敛不死。 监正震惊道:“陛下!那可是真龙命格啊!” 龙气那般浓烈,俨然是要一统七国天下的主人。 可,可分明该是他们陛下才是!为何会是公子敛? 公子敛是陛下贵君,就算日后当了王后,甚至皇后,那也是凤命,而非真龙。 难不成,公子敛以后会仗着陛下宠爱,谋害了陛下,夺了大秦江山,将这泱泱大国都更名为楚? 监正细思极恐。 更恐怖的是,陛下听到公子敛乃真龙命格后,竟然丝毫不愤怒,反倒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陛下难道已经被蛊惑了,心甘情愿要将这江山拱手让人了吗! 监正气得吹胡子瞪眼,想大吼“陛下您清醒一点别被公子敛迷了心窍”,又怕人头不保,不敢说话。 他家里还有刚出生的小孙子,万一他此刻冒死谏言,陛下一怒之下给他夷三族或诛九族,那可怎么办…… 姬越认真地问:“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么?” 监正:“……没了。” 这个还不够吗??? 姬越终于舒展了眉头:“那就好。” 他淡声警告:“今日之事,如漏出去半个字……” 监正立刻道:“老臣今日没来过御书房。” 姬越很满意他的识相:“退下罢。” 监正纠结了一会儿,决定上报另一件事:“陛下,臣还有另一事要禀。” 卫敛的事情一过,姬越终于有心情拿起一本奏折看了看,头也不抬道:“说。” 秦国在姬越治理下政治清明,海晏河清,各地上奏的民生奏折都是一派天下太平。陈国前线也频频传来捷报,还有谢忱的亲笔书信,说已擒获陈国几员大将,不出一月便可凯旋。 姬越一目十行,看得极快。 监正躬身道:“臣五日前观星象有异,这五日来一直在摘星楼观测,发觉天芮星动,有大凶之相。东南方或有疾病发生。” 天芮星是出了名的凶星,古来凡有异动,定会出现疾病与灾厄。前朝便有一回闹了天花,未能及时止损,祸及数万百姓,地里庄稼无人收割,路上饿殍遍地,堪称人间炼狱。 此事非同小可,朝中又未听到风声,他也是一连观测五日才敢下结论。 “疾病?东南?”姬越念了声,忽而从之前扫过的奏折中翻出两副。 秦国东南方有两大州,江州与青州,而这两个地方知州呈上来的奏折俱是风调雨顺,无事发生。 他扫了眼字里行间的溢美之词,神色捉摸不定。 “你可确定?” “老臣绝不敢妄言。” “……”姬越阖了阖眼,“孤知道了。” 当晚,钟灵宫。 卫敛转头看姬越,姬越还维持着双手枕在脑后目视床顶的姿势,不知发呆了多久。 卫敛唤了声:“姬越。” 姬越:“……” 卫敛:“姬越?” 姬越:“……” 卫敛忍无可忍,翻身趴到了姬越身上,眼尾还带着情.欲未褪的潮红:“你今晚怎么心不在焉的?” 竟然只一回便结束,这是转性了? 狼改吃素了? 卫敛越想越不对劲儿。 姬越回神,看见趴在自己胸前的美貌青年,枕在脑后的手改为揽住青年的腰。 他在想两件事。 一是卫敛的真龙之命。 二是东南的所谓灾厄。 卫敛称王还是称帝,说实话姬越并不是很在乎。龙该游于天际,而非困于浅滩。卫敛这般惊才绝艳,不该在后宫蹉跎此生。 若他们能够一直在一起,卫敛是什么身份有何要紧。大不了他江山作嫁,给人当王后…… 卫敛若是王,一定会是个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做得不会比他差。 既是真龙之命,那所谓死劫自然不攻自破,这点最让姬越开心。 他从未想过他们会有刀刃相向、立场敌对的可能。这绝不可能,他必须有这点自信。 所以这件事他并未想多久。 最让姬越头疼的,还是那天芮星异变。 古往今来,天灾人祸从来不断。但自姬越登基起,兵荒马乱勾心斗角的人祸不少,却从未有过天灾,又因政绩卓绝,秦国百姓称他为天命所归。 若果真有灾厄,苦的将是百姓。 更不妙的是,他在永平并未得到任何消息。 今日监正一走,姬越便派人快马加鞭,兵分两路前往江州、青州,暗中探访当地实情。两地远离永平,路上来回也要一月有余,期间事态会发展到何种地步,不堪设想。 姬越越想心情越不妙。 卫敛自是能察觉出的。 姬越说:“卫敛。” 卫敛说:“嗯,我在。” 姬越垂下眼皮看他:“你想出宫吗?” 卫敛:“嗯?” “就在城外白露山,甘泉寺。”姬越说,“去求一签,那里的签听说很灵验,比如姻缘……” 卫敛双眸危险:“你还想要什么姻缘?” 姬越失笑,捏了捏人的耳垂:“开玩笑的,孤去给你求个平安签。” 甘泉寺的方丈净尘大师便是曾经为他母妃超度的那位,是真正德高望重、道行高深的高僧。 有些事,姬越还想去问一问他。 71、平安 秦王每回出宫都是一番大阵仗, 豪华仪仗随行,沿路禁军开道,百姓夹道围观, 十足的气派。当然,也十足的麻烦。 所以他们现在只坐在一辆低调的马车里, 青色帘子垂下,隔去外面热闹的街景。 与街道上任何一辆马车无异。 他们此次是秘密出行。 姬越今日穿得很家常,一身石青长衫, 秾丽的五官隐藏在斗笠下, 显得几分温雅。 他将另一个斗笠分给同样一身青衣的卫敛:“待会儿把这个戴上。” 甘泉寺香火旺盛,经常有贵族夫人与官宦小姐去山上烧香拜佛,家中父兄偶尔也会同行。姬越与卫敛身份不凡,若在山上被人认出来, 又得大动干戈。 卫敛略一颔首。 马车一路驶到城外白露山。到了山脚,马车再不能前进,上山需得步行。不少官家马车也停在此处,从中下来保养得宜的贵妇人与戴着面纱的千金小姐。 卫敛将斗笠戴好, 垂下的白纱遮住精致的面容,倾身挑开了帘子。 昨夜正下过一场雨, 空气还微有些潮湿,天色也颇为阴翳。戴着斗笠的人不少,他们并不算特别打眼。 但他与姬越下来的瞬间,仍是招致不少人瞩目。毕竟在女客居多的白露山,突然出现两名身姿卓绝的年轻郎君, 总要让人多看几眼的。纵使容貌被遮掩,通身的气度可掩不住。 就不知是哪家的郎君了。 长长的石阶一路延伸,上面早已挤满了人。不少女客常年待于深闺,气力不足,更兼之雨后路滑,走几步总要停下来休憩一会儿。 姬越不喜欢人多,攥起卫敛的手:“我们走另一条路。” 卫敛抬了抬眼,任由姬越拉走。 后山。 望着面前杂草丛生的斑驳石阶,以及被雨水冲刷过后坑坑洼洼的泥泞小路,卫敛沉吟片刻,诚恳地问:“敢问路在何方?” 姬越扬了扬下巴:“前方。” 卫敛转身就走。 他作甚不走那康庄大道,要跑这儿来脏了自己的鞋。 有轻微洁癖的公子敛十分嫌弃。 姬越在他身后笑道:“卫敛,你的轻功难道不能保证你鞋底不沾尘,片叶不沾身?” 卫敛脚步一顿,又折了回来。 “我当然能。”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冲了出去,两道身影极快地穿梭在林间,如离弦的箭。 漫山遍野都栽满碧绿修长的竹子,雨后的露珠留在上面,翠色.欲滴。二人轻功卓绝,借着竹子的力道疾速前行,双脚几乎未曾沾地。 迎面的风裹挟着清新的空气扑来,吹开卫敛的斗笠纱幔。青年眉目如画,青衫折扇,与四下绿野山林宛如融为一体。 不消片刻,他们便踏上了山腰修建的平地。 姬越于卫敛先一步落地。下一瞬,卫敛也在他身边停步。 二人皆是气息平稳,一身清爽,干干净净。 姬越侧目道:“你慢了一步。” 他抬手,拂下卫敛斗笠上的一片竹叶。 卫敛平静回答:“你鞋底有泥。” 落地后就一步不曾挪动,妄图蹭掉鞋底的泥这种行为,以为他不会发现吗? 姬越:“……” 姬越拜服:“卫少侠好身手,是在下输了。” 卫敛懒得理这个幼稚鬼。 他回头看两人刚走上来——或者说是飞上来的这段路,布满泥土,距离遥远,仿佛没有修路。 这要是个常人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累都要累死。 卫敛开口:“你怎知后山还有一条路?” 姬越道:“孤在甘泉寺中住过一段时间,自然知晓。每日寺中的小沙弥,便是从这条道下山挑水。” 卫敛道:“……那不是小沙弥,那叫苦行僧。” 这路是人能走的吗! 姬越漾了些笑意:“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会在甘泉寺中住过?” 因是私下出行,他也不以“孤”自称了。 竹林茂盛,后山偏僻,此地唯有他们二人,颇有幽静闲适之意。 卫敛说:“不难猜到。” 姬越:“哦?” “我猜,每打赢一场战役,从战场上回来,你就会在甘泉寺小住几日。”卫敛瞥他。 姬越一怔。 “你曾说,你本不信鬼神,想来也不信佛。”卫敛静静注视他,“但你又说,为了超度……母妃,你宁可信其有。” 姬越的母妃,也便是他的母妃。 “你其实不喜欢杀人罢。” “不喜欢战争,鲜血,分离,却又做着这样的事。”卫敛轻声道,“这些事你不做,总会有人来做。你只是能做得比他们更快,让这一切结束得更早。” 姬越不曾嗜血,不爱杀戮,不是暴君。但他必须这么做。 有人举起屠刀是为了守护苍生。 却也终究无法抹灭沾满罪业的事实。 卫敛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很累。” 一个人背负这么多,撑了这么久,怎么会不累呢? 姬越平定外戚内乱那年,秦国内部时局混乱,十五岁的少年帝王,似乎远远不是可以堪当大任的年纪。 秦国是所有国家眼里的一块肥肉,时刻等着被一群老谋深算的狐狸瓜分殆尽。 所以……他先发制人。 十二年发动九场战争,无往不胜,也被天下人唾弃,背负无数骂名,受人怨恨。 姬越拿刀的手也始终很稳。 战场上杀人不眨眼,阎罗之名传遍。 却不知冷面无情的活阎罗,才是最厌倦这一切,最想早早结束这一切的人。每打胜一场战,举国欢庆之时,他们至高无上的王需要在寺庙中清修驱散挥之不去的梦魇,需要请净尘为那些战死的亡魂超度,来化解深沉如海的哀恸。 他并非恐惧,只是悲伤。 连秦王宫的人都忘了,他们的陛下起初只是一个看到兔子都觉得很喜欢的少年。 让一个喜欢兔子的少年担负起乱世之君的职责,实在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情。 这些都是姬越不曾说,而卫敛读得懂的东西。 卫敛温柔地抱了抱他,透着安抚意味。 姬越眸色微垂,瞳光轻颤,如坚韧挺拔了许久的雪松上落下一层薄薄的雪。 而后,春风化雨。 “咳咳!”一阵咳嗽打断了两人的拥抱。 “佛门圣地,两位施主慎行。” 卫敛立即和姬越分开,却还是被人紧紧拉着手。 来者一副“没眼看”的神情。 那是一个年轻的和尚,大约二十五六,着一身僧袍,模样还很清俊。 若是蓄发还俗,想也来是名翩翩公子。 姬越开口:“净尘大师。” 卫敛:“?!” 他听姬越说起过净尘大师。 说他德高望重、道行高深,还是寺庙方丈。 不应该是一名白胡子飘飘的老者吗? 姬越解释道:“净尘大师年纪虽请轻,辈分却高,修为亦高深。” 净尘被夸得飘飘然:“阿弥陀佛,施主过誉。” 但嘴角的笑怎么压也压不住。 卫敛:“……大师好。” 净尘笑眯眯的:“好好好。” 卫敛:“。” 这看着一点都不像个得道高僧啊…… “姬施主,又见面了。”净尘回归正题,“贫僧与姬施主为旧识,今想与姬施主叙叙旧。不知这位施主可否暂且回避?” 卫敛看向姬越,姬越微一颔首。 卫敛收回视线:“那我便先去前院上香了。”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茂林修竹,鸟鸣春涧,晨钟暮鼓,流水潺潺。 清幽的环境很适合修身养性。这也是姬越以往战争结束后总要在此平复心绪的理由。 否则刚下血腥战场,又要回到那个带给他许多不美好回忆的深宫囚笼,总要把人逼疯的。 两人对坐院中,石桌上摆着两只茶盏。 净尘一针见血:“姬施主是为天芮星异变之事而来。” 姬越神色一动:“是。” “告知您此事之人所言非虚。”净尘一改之前不靠谱的模样,语气有些凝重,“大难将起,东南定有血光之灾。” 又是东南。 姬越问:“可能平安度过此劫?” 净尘道:“能。但恐怕……为时已晚。若要力挽狂澜,只有一个办法。” “化劫之法,就在方才您身边的那位施主身上。” 姬越眸色一沉:“此话何意?” 净尘给自己沏了一杯茶:“那位施主有仙缘。” 姬越:“……?” 卫敛是个什么不得了的存在。 真龙命格还不够,仙缘都出来了吗? “姬施主不必多虑,那位施主是俗世中人,且命格本应极贵。”净尘用了“本应”这个词,让姬越心下一沉。 什么叫本应? 净尘继续道,“他身上沾了仙气……大概是得了机遇,曾被哪位世外之人授予本领,恰好能在此劫中派上用场。也只有他,能化解这场劫数。” 但代价或许是……葬送自身。 世外之人……? 姬越一下子就想到了卫敛那位神出鬼没的师傅。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总有些事物是超出凡人认知的。百姓烧香拜佛,信仰鬼神,朝廷祭祀祈雨,占卜吉凶,凡人从来都是敬畏天地自然。 而这世间,也定然有些世外之人,修的是仙途。历来也有不少君王毕生寻求长生不死药,渴望见到仙人踪迹,以求长生不老。 只是那些存在都避世隐居,不插手人间事。 姬越急促道:“那他可否平安?” 净尘摇头:“贫僧看到……死劫缠身,凶多吉少。” 姬越瞳孔一缩。 “姬越!”卫敛从人群中挤出来,看见向他走来的姬越,眸色一亮,跑了过来。 姬越抬头:“嗯?” “我给你求了个平安符。大师开过光的。”卫敛把平安符塞到姬越手里,“一定要戴着,保你平平安安。” 姬越望着手心里那张平安符,有些怔然。 “你跟那位大师聊了什么?”卫敛信口问道。 姬越静了静,把平安符收进手心里,摇头笑道:“没什么。” “故人叙旧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修仙文,不是虐文,别开脑洞啊。 知道我整理完评论区猜测的剧情发展后拼凑出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吗? 【卫敛和姬越互相误解心生隔阂,毒发死遁后自立为王和姬越刀剑相向,最后姬越还死了】 这就是有些人猜的剧情,恐怖如斯,令我不禁对我的甜文标签陷入了沉思。 72、选择 卫敛觉得, 自打那日姬越从甘泉寺回来,整个人就变得有些奇怪。 具体表现为……更黏他了。 他们往日感情也很好,却也没到形影不离的地步, 总会留有各自的空间。例如姬越处理公务的时候,卫敛从来都是自觉不去打扰。 可如今不同, 姬越批阅奏折也要带着他,有时还会征询他的意见。 卫敛王族出身,帝王心术不在话下, 处理政事也是一把好手, 自然能够完美解决问题,只是觉得颇为奇怪。 “秦律不是规定后宫不得干政么?你也不怕被言官诟病。” 姬越答:“卫郎盖世之才,埋没了岂不可惜?” “这话我不信。”卫敛将一本奏折摊到他面前,“连这种人事调度的折子都要问我, 我怎么觉得……你是打算让我接管朝廷各项事宜呢?” 卫敛从不过问秦国的朝政,对各种细节也不清楚。而今,姬越却似有意叫他熟悉掌控一般,令卫敛疑窦丛生。 他这话说得已是大逆不道, 意思明摆着“你是不是打算让我摄政”,还真不是一般人敢问出口的。 姬越却不在意, 只无奈叹道:“孤一天天批这堆积如山的奏折,委实倦了。卫小敛,你这么聪明能干,就不能帮孤排忧解难?” 他说着往椅背上一靠,一副厌倦的模样, 好似真当这一堆折子是多大负累似的。 卫敛定定望他一眼,压下心中疑虑,抽了下一本奏折帮姬越批阅。 他原本的字迹锋芒内敛,自打和姬越挑明后,也再懒得伪装。遒劲洒脱的漂亮字体跃然纸上,力透纸背的张狂。 这才是他真正的字迹,字如其人,生而狂傲。 模仿起姬越的字迹来,也是入木三分,形神极像。 姬越靠着椅背,静静注视卫敛认真批阅奏折的侧颜,垂下的眼眸中微有些黯然神伤。 当日净尘大师的话犹在耳畔。 “大难将起,东南定有血光之灾。” “化劫之法,就在方才您身边的那位施主身上。” “贫僧看到……死劫缠身,凶多吉少。” …… 姬越闭了闭眼,手指抵住额头,久久不语。 一面是百姓安危,一面是卫敛性命。卫敛若去,九死一生,一去无回;卫敛若不去,灾厄蔓延,死伤无数。 他该怎么选? 他该……怎么办? 卫敛与姬越都是演戏的个中高手。卫敛当初演了那么久都没让姬越看出破绽。同样,姬越若真想瞒一个人,卫敛也不会察觉任何异常。 二人如今心意互通,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所想。卫敛心思敏锐,观姬越这几日举动,虽一时说不出有哪儿不对劲,到底是放在了心上,暂压下不表。 ……最怪异的是在榻上。 姬越仿佛嗑了春.药一般,一有空就拉着他共赴巫山。卫敛原先只当是情趣,浓情蜜意血气方刚,做什么都无可厚非,由着他折腾,可后来便觉出不对味儿来。 ……太过了。 姬越往日纵使再疯,都是顾念着他身体的。纵然是及冠生辰那晚,他唤了声“夫君”,姬越就立刻心软了。 可这段日子明显不是。 榻下姬越对他愈发温柔,榻上却是真的越来越狗,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停下。哪怕哭到唤了多少声“夫君”,都只会得到更凶狠的对待。 卫敛隐隐觉得姬越在发泄什么,可每当他白日里似不经意地问起,姬越都是神色如常道“最近精力旺盛”,或者干脆一句都不解释,封住他的唇就抱到榻上,卫敛很快就会被他吻得再也问不出话。 如此疯狂。 这一切让卫敛想到一个词。 抵死缠绵。 他是真的快要死了,被姬越折腾得死在床上。 身子日益熟悉对方,心却感到愈发疏远。他们仍然相爱,每个炙热的吻下却是日渐冰凉的心,与无尽蔓延的恐慌。 他的爱人有心事,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让卫敛无比烦躁,还有一点难过。 他觉得他和姬越是两个陷在壳子里的人。他好不容易走出来了,冒着极大的勇气将一切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姬越,姬越却又不知为何缩回去了。 他站在姬越的壳外,怎么敲都敲不开。 而后,卫敛秘密出了一趟宫。 姬越是从那日甘泉寺回来后才变得不对劲的。他得知道,姬越当时到底跟净尘大师说了什么。 “阿弥陀佛。”净尘从禅房出来,就见戴着斗笠的青年立在门口。他念了声佛号,似乎并不意料青年的到来。 青年掀开斗笠,出挑的容颜上冰雪般清冷:“在下今日来,是想问大师一个问题。” 净尘答:“贫僧知道施主想问什么,恕贫僧不能相告——” 话音未落,一柄折扇抵在他颈间。 扇骨上刺出锋利的尖刃。 卫敛轻笑道:“那就恕在下无礼了。” 净尘:“……施主,有话好好说。” 虽然他佛法高深,可堪天机,但他确实是不会武功的。 卫敛折扇轻转,温和有礼:“那就说。” 净尘颤巍巍地改口:“施主把扇子放下,贫僧这就如实相告。” …… 看着卫敛下山远去的背影,净尘收起那副贪生怕死的模样,长叹一声:“姬施主,也不知你做出此等决定,来日是否会后悔……” 夜色微凉,烛光轻曳。 钟灵宫内,隐隐传出一两声压抑的低喘。 卫敛攥紧手指,压下的眼睫湿润一片,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泛起淡淡的胭脂色。 太激烈了。 一定是伤到了。 甘泉寺回来,他也终于知道姬越这些天面临的是什么抉择。 净尘将一切都告诉他了。东南有大灾,唯他可解,可他若是去了,便在劫难逃。 他终究是没能逃过命中注定的死劫。 而对姬越而言,这是一个无比痛苦的选择。 救他,还是救一方百姓。 换个更残忍的说法,是让他一人死,还是让千千万万百姓亡。 若姬越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君,那毋庸置疑他会选前者。 可姬越是个明君。 一位明君不会放弃自己的百姓。 所以…… 卫敛静静承受着,几乎将唇瓣咬出血,垂落的鸦睫狠狠颤了一下。 所以姬越这些天这么缠着他。 这么不加节制地拉着他胡闹。 原是……原是将他们之间的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么?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卫敛其实能理解。 若是换成他,他也会选择救更多的百姓。姬越若是选了他,他反而才瞧不起。 卫敛岂会爱上为一己之私置天下百姓于不顾的人。 他爱上的是一名英雄,一位千古明君。他爱的正是这样的姬越。 可他仍是觉得很难过。 不是因为姬越选择了百姓。 一辈子那么长,他与姬越才在一起那么短的时间。他真的……很不甘心。 他大概也知道,身后的这个人比他更难过。 卫敛一声不吭地接受姬越的全部对待。他知道他已经受伤了,而姬越心神不宁,并未发现。 直至身子疼得厉害,卫敛才哑声道:“够了。” 姬越听不见。 他舍不得和这个人分开,也一刻都不想浪费有限的时间。 卫敛将额头抵在手臂上,声音带着颤,极轻地说了句:“……疼。” 姬越猛然惊醒,看见卫敛狼狈的模样,一瞬间闪过痛苦与慌乱。 他连忙离开,张嘴想道歉,却说不出一句话。 卫敛疲惫地低下头。他累了,这回是真伤得厉害,或许出血了罢…… 他安静了一会儿,感到身后传来一片冰凉。 姬越在给他上药。 是上回王太医送来的药,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卫敛有些自嘲地闭了闭眼。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卫敛的肩上。 他以为那是姬越的汗,毕竟他们才结束一场几乎算得上暴虐的欢.爱。 “阿敛。”姬越低声道,“对不起。” 他俯身拥住他,带着哭腔,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对不起伤到了他。 还是对不起放弃了他? 没关系,我知道的,姬越,你是个大英雄。 我不怪你啊。 卫敛故作轻松道:“姬越,你太过分了啊。晚上这么折腾我,白天还让我给你批奏折,没你这么压榨人的。” 他转过身,看见姬越微红的眼眶,愣了愣,笑道:“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出息。” 姬越望他半晌,忽然上来吻他。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吻得难舍难分,连烛光都不及那爱意炽热。 月色也不及那目光伤怀。 不知道是不是被卫敛那日受伤的模样吓到了,姬越此后再没碰过他。但黏糊程度半点不减,只是温柔且小心地抱着他,又什么都不做。 像在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宝物,极尽珍惜。 反倒是卫敛提了几次,被姬越拒了:“前段日子孤太过了,对你身子不好。” 卫敛想管他呢,他都要死了,死前总得睡个够本。 于是他完全和前几日姬越的状态反过来了。 落在外人眼里,只觉得陛下和公子敛感情真是一日比一日深厚。 四月下旬,姬越先前派去江州与青州的人快马加鞭回来了,带回两封密报。 青州并无异常。而同在东南方向的江州清平县,出现了严重的瘟疫。 起初只是一个村落里发现一名病人,而后迅速蔓延到整个县。等探子回来时,已经传染到了隔壁县。 当地知县想着最初死几个人不算事儿,未曾在意。谁料疫病愈演愈烈,传到知州耳朵里。知州正在升迁关头,唯恐乌纱帽不保,竟知情不报。 如今整个江州尤其是疫病源头的清平县,已是人间炼狱。 姬越听到消息后气得当场摔了折子,翌日就上朝述明此事,革了江州知州之职,听候发落。其余相应官员,皆等秋后算账。 当务之急,却还是阻止疾病蔓延。 如今还只是一个江州,若是蔓延到青州,再扩散至秦国各地,那才是真的不堪设想。 姬越迅速派钦差大臣前去江州,并带上半个太医院解决疾病。 但他明白,半个太医院也不及一个卫敛。 姬越今日不曾召见他。 卫敛知道是因为什么。 早朝过后,江州出现瘟疫一事已传遍,举朝哗然。无论在何种朝代,瘟疫都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可怕之事。后宫里的宫人也都在悄悄议论,谁人不知。 而往日一刻也不想与卫敛分离的姬越,今日并没有见卫敛。 姬越,你在等什么呢? 卫敛安静地想。 你明知道只有我可以。 他在钟灵宫中等了半日,仍未等到御书房传来任何消息。 卫敛气得笑了声,起身就去了御书房,一脚踹开御书房的大门。 姬越愕然抬起头。 卫敛垂目:“我也去。” 明知那是死路,可总有些使命,令人向死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  在强调八百遍这是甜文依然没啥效果后,我成功地对甜文的定义产生了怀疑。 私以为两人间只要从头到尾无狗血误会,不长久分离,无论何种境地下都彼此信任且深爱,就能算是甜文。这是我对甜文的定义,也是我反复强调“感情线不虐”的原因。 剧情线就不敢保证了,有波澜起伏才能推动故事发展。如果两人遭遇磨难就不算甜文的话,那这大概仿佛的确不是个甜文,毕竟我还得写他们共渡难关呢。 但是所有评论里猜测的剧情都比我想的剧情线要恐怖……我看到后反应如下: 读者:(脑补一堆虐身虐心大戏后)啊啊啊啊大大不要写得这么虐啊!!! 我:(呆滞)你也别写得那么虐啊啊啊啊我没这么想过啊!!! 【沧桑.jpg】 咱也别互相惊吓了,我都被你们虐到了。我一个产糖作者每天被迫吃读者自产的刀子,感觉自己很卑微。 当然,实在一点虐都接受不了的话,建议先养养。因为剧情线要开始推进了,我没见过灾难中还只顾着甜甜恋爱的……浮白曲做不到。 但我觉得兵荒马乱中的爱情比太平盛世更加浪漫,不是吗? 最后打个预防针,第三卷的基调会稍微变沉重一点,主要是疫情篇。这段剧情是我在去年12月就定好的,也是我认为全文中感情线推进最重要的一部分。1月13日和基友呱讨论了具体大纲,留有记录。有些事情我从未想过现实中会真的魔幻上演……这是个巧合,所以就算看到相似点也不要过多和现实联系。毕竟人类总是在重蹈覆辙。 不过我相信无论是文中还是现实,结局都是会好起来的。 毕竟人类也总是在一往无前。 73、谏言 姬越目色一顿。 卫敛抬眼, 又说了一遍:“我的医术可以帮上忙。” 他云淡风轻:“我也去。” 沉默在两人之间静静盘旋,屋内萦绕着凝重的气息。 良久,姬越说:“……好。” 他没有说“孤不准你去”这样的话。每多耽搁一日, 江州便要多死很多人,他们没有时间犹豫。 卫敛颔首:“下道诏令罢, 我即刻启程。” 第一批去江州救援的队伍在午后便已出发,他现在骑马去追还来得及。 姬越垂目,手指动了动, 将压在折子底下的诏书递给卫敛。 上写着任命公子敛为钦差大臣, 协助解决此次疫情,太医院上下皆听其令。地位优于另一位处理此事的钦差,若双方决策出现分歧,全部听命于公子敛。 可谓是把这次的任务全权交由卫敛处理。 诏令已经盖上玉玺, 墨迹已干,显然不知在这儿被晾了多久。 姬越早就写好了这份诏书。 在他闯入御书房之前。 卫敛看了眼,笑了声,转身便走。 “卫敛。”姬越叫住他。 卫敛停步, 垂眸:“嗯。” 身后静默片刻,姬越道:“再留一夜罢。” “队伍今日才出城, 晚间在城外驿站歇息整顿。明日快马加鞭赶上……还能及时会合。” 卫敛轻装快马,能够赶上大部队,不差这一天。 可他们之间,却很差这一天。 卫敛轻声:“好。” 随后推门而出。 这一夜,姬越歇在钟灵宫。 他们并未行任何事, 只是纯粹地同床共枕,一夜安眠。 翌日,姬越醒来,熹微破白,天光初亮。 卫敛还未醒,双手交叠,睡得很规矩。姬越端详了青年的睡颜半晌,在卫敛额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而后默不作声地更衣,静悄悄上朝去了。 卫敛醒时,外头已传来鸟鸣声,春光明媚。 行囊昨日便已收拾好,今天下午便可出发。 如今还能偷得浮生半日闲,等到了江州,就该马不停蹄打一场硬仗了。 这半日,也不知做什么好。 卫敛想了想,从箱子里翻出一件艳红的衣裳,拿出针线缝好最后的图案。 他曾答应姬越,要给他做两件衣裳,一双鞋,还有一个荷包。 其他的都做好了,就剩这一件,还差一个收尾。 黑色是君王象征,姬越总能把黑袍穿得很威严,抿着唇不苟言笑,高坐在王座之上。仿佛他天生就适合穿这身衣裳,担任这个位置。 卫敛记忆最深的,却是上元花灯节那晚,红衣青年弯眼一笑,拉着他涌入人群里。 火红衣裳与火树银花,艳烈得撩拨人心,那才是真正的融为一体。 收完最后一针,卫敛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喧嚣。 他微抬头,就见长寿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卫敛问:“怎么了?吵吵嚷嚷的。” 长寿苦着脸道:“公子,您快出去看看罢。外头不知怎的来了一群大臣,直接跪在门口,请您出去。” 卫敛:“……” 他可不觉得自己有面子能够让秦国这帮肱股之臣对自己尊敬地下跪。 大概是有事相求。 卫敛将衣裳收好,起身走了出去。 外头跪着一些年轻的官员,见到卫敛出来,为首的立刻道:“公子!求您去劝劝陛下罢!” “如今陛下也只肯听您的话了!” 卫敛蹙眉:“发生何事?” 一名口齿伶俐的言官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了个清楚。 今日早朝时,姬越在朝堂上告知群臣,任命卫敛为钦差,负责清平县瘟疫一事。 此言一出,半数反对。 有说后宫不可干政的,有说公子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有说其毫无经验不懂医术,去了纯属添乱的。 反对的大多是文官,武将倒是沉默。 那日公子敛生辰宴,戏班子里冲出那名刺客后,他们所有人亲眼所见,公子敛斩下那名刺客的头颅。 救驾有功,又武功不俗。从那以后,无人再敢小看。 “不懂医术?”姬越淡淡道,“那日孤围场遇刺,救了孤的难道不是卫郎?” “……”这倒是。 “那也不足以去抗瘟疫。略懂皮毛而已,如此大事,岂能交由公子敛。”有固执的老臣道,“这纯粹是拿人命当儿戏!” 姬越不置可否,平地丢下一颗惊雷。 “不仅他要去。”姬越平静道,“孤也要一起去。” 这下,满朝文武大惊失色。 纷纷跪下高喊:“陛下三思!” 原先还固执地不许卫敛去的老臣立刻惊恐改口:“公子敛去就去罢……陛下您千万不能以身涉险!您是大秦的王,您若有个三长两短,这江山社稷该如何是好?” 所有人都附议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姬越拂袖而去:“孤意已决,退朝。” 姬越好似真铁了心要亲自前往江州,把一众大臣吓得魂飞魄散。古往今来君王从来都是稳坐后方发号施令,哪有亲自去涉险的?那可是瘟疫! 陛下御驾亲征是为鼓舞士气,能让敌人闻风丧胆。可亲去疫区,瘟疫可不认人,并不会见了陛下就跑。陛下不会医术,去了也没有任何作用。若万一染上瘟疫,那乱的就不只是江州,整个秦国都要跟着完蛋。 此等举措,落在大臣眼里,明晃晃的三个字——送人头。 陛下素来是明君,怎会走出这一步昏棋,还真被公子敛迷了心窍,要与人同生共死不成? 那不行,说什么都要阻止。 于是大臣们朝上没能说服姬越放弃这个念头,下朝后又组团去御书房前跟着跪,誓死要让姬越收回成命。 然而姬越下定决心之事,又岂是大臣们跪一跪可以改变的。 一部分年轻的官员脑子活泛,看出陛下对公子敛十分在意。如果这天下还有谁能够说动陛下,那唯有公子敛。 听完官员掏心掏肺的叙述,卫敛:“……” “我这就去御书房。” 御书房的大门罕见地开着。 台阶前的地砖上整整齐齐跪着几排大臣,以行动抗议姬越的决定。屋内同样跪着几名大臣,穿的都是一品朝服。 他们并非想要造反。恰恰相反,他们有的是姬越一手提拔上来,有的对朝廷忠心耿耿。正因如此,他们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跳入虎穴。 卫敛来到御书房前,看了眼外边跪着的大臣,走上台阶进入屋内。 姬越头也不抬:“再来几个都没用,就是把先王从王陵里请出来,孤也不听。” 卫敛开口:“……陛下。” 姬越手一抖,抬起头。 两人短暂对视,姬越又把头低下了,仿佛为了避开他的视线。 卫敛缓声道:“陛下这是何苦呢?” “江州瘟疫,百姓流离。”姬越攥紧手中的朱砂笔,“孤在永平,如何待得下去?” “君王心怀天下,坐镇永平,统御四方。”卫敛走到他身侧不远,“秦国何止一个江州。芸芸众生,各司其职。您并非医者,去了亦于事无补。您乃君王,庇佑的是整个秦国黎民百姓,永平需要一个主心骨来发号施令,这才是您的职责所在。您若平安,天下皆能心安。您若有恙,才是叫有心人钻了空子。陛下万金之躯,还望保重自身。” 就是就是。 底下不少大臣暗中附和。 这些话他们说了八百遍,可陛下就是不听。气死个人。 姬越迟疑:“孤……” 话音未落,他听到一声膝盖落地的声音。 姬越一惊,侧目看去。青年竟是跪了下来,双手平置于额前,垂眸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语毕,他拜了下去。 像极了初见那一幕,青年跪在雪中,端端正正一拜,抬眼便误了终身。 姬越心一颤,匆忙起身,三两步走到卫敛身前,俯身伸手拉他:“起来。” 卫敛直起身,目光温柔地注视他,又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他们一个跪坐在地上,一个半蹲在身前,彼此静默片刻。 姬越低声道:“为何连你也要逼我呢……” 孤没有说不许你去。 孤只是想和你一起去。 卫敛目光挣扎片刻,轻声道:“陛下,您若平安,臣才心安。” 与天下人无关。 我只想让你平安而已。 姬越怔了怔,轻轻颔首:“孤知道了。” 他慢慢起身,面向群臣,一字一句:“孤……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而我因你收回成命。 群臣激动道:“陛下英明!” 他们起身时,看向卫敛的目光都充满了佩服与激动。 不愧是公子敛,就是有本事! 原本卫敛为秦国挣了一回颜面,又救驾两次,已经让众人敌意消除了很多。而今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服姬越放弃江州之行,让众人不禁觉得公子敛真是明事理,有大义,跟想象中的妖艳男宠不一样,一时竟还生出几分敬仰。 连带对卫敛担任钦差大臣一事都没那么大抵触了。 只要陛下不亲自去,让公子敛去又何妨!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众臣解决一桩心头大患,高高兴兴打道回府,只留御书房中,二人相视一眼。 姬越无奈:“何必那么拼?” 还真跪了下去,吓死他了。 卫敛笑:“不然都对不起你这么费心。” 这出戏姬越不曾与他商讨,可卫敛一听便懂了。 姬越何等聪明人,他说的那些道理,姬越岂会不明白。 只是姬越若什么也不解释,直接将卫敛任命为钦差大臣,群臣定然是要对卫敛不服气,乃至于心生怨怼的。 姬越怎么忍受得了心爱之人在搏命之时,还要遭人质疑诋毁。 而今就不一样了,姬越出了这么场闹剧,群臣不仅对卫敛任命钦差一事毫无异议,还对他成功劝服姬越感激涕零。卫敛今日在满朝文武前的表现,刷足了好感,还提高了声望。 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讨价还价。 如果人们不能接受一件事,那就再提一件让他们更不能接受的。两相权衡下,他们就觉得之前那件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演得那么真。”卫敛打趣他,“我都信了。” 姬越笑了声:“不是演的。” 孤是真的想和你一起去。 疯了一般的想。 卫敛一顿,说:“我该走了。” 姬越唇角笑意淡了些:“嗯。” 卫敛又说:“给你的衣裳我做好了,就在床头那个柜子里,记得穿上。” “嗯。” 卫敛转身,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 他说:“姬越,你再吻吻我罢。” 74、意义 一条山下小路上, 浩浩荡荡的车队正往东南方向出发。车轱辘声嘎吱嘎吱响,行经之处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担任此次钦差的周明礼骑在高头大马上,警惕地注意四方的动向。 他们需得穿过这座山, 才能回到官道上。队伍里放着不少朝廷的赈灾银两,要时刻提防山匪打劫。 姬越掌权后广纳天下贤士, 着重提拔年轻一辈。周明礼正过而立之年,已官居廷尉,为九卿之一。此次临危受命, 若处理得宜, 日后必将仕途坦荡,平步青云。 但瘟疫也着实是不好处理。自古以来,凡出现瘟疫,便无人能抵。大夫们不清楚疫病起源, 不明白如何传播四散,也无法对症下药,只能寄希望于老天开恩。待瘟疫自行退去,人间早已尸骸遍地, 满目疮痍。 想到即将要打的这场硬仗,周明礼眉头深锁, 神色肃穆。 “驾!”马蹄扬起尘土,后方传来隐隐的“嘚嘚”声。 周明礼立刻道:“戒备!” 侍卫们即刻拔剑出鞘,齐齐向后看去。 一名戴着斗笠的白衣青年驾驭着一匹枣红色的烈马,在大部队前勒住缰绳,掀开斗笠, 露出精致而薄冷的一双眼。 “吾奉王命,接管江州瘟疫一事。”卫敛开口,出示诏令与一枚黑底暗金色的令牌。 周明礼一见那令牌,即刻翻身下马,半跪于地。 黑底金纹,如王亲临。 其余侍卫也将剑重新收入鞘中,下跪行礼。 “无需多礼。”卫敛放下斗笠,收回令牌,打马穿入队伍中,“疫情不容耽搁,继续前进。” 他将诏令递给周明礼:“廷尉大人且看看罢。” 周明礼接过诏令,自上而下极快扫了眼,神色微微难看起来。 他知道公子敛。本是楚国送来的质子,后来得了陛下的青睐。 上回金銮殿中,公子敛当众斩杀刺客,众人有目共睹。他那时也在场,知晓这位公子并非空有一副皮囊,或许有几分真本事。 ……可就算是天大的本事,那始终是楚人,将瘟疫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像什么话! 若是公子敛掺了一分私心,任由疫情发展愈发严重,存心亡了秦国,陛下又该如何自处?这些后果,陛下难道没有想过吗! 简直……简直是昏了头! 周明礼司掌刑狱,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不近人情。他性子直,说话也不会拐弯抹角,对卫敛的质疑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又碍于那块令牌闭了嘴。 卫敛只当做没看见。 对周明礼这样的人,嘴皮子说再多都没用,用事实说话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车队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要适当停下来歇息的。待临近江州,已是过了半月。 卫敛这半个月几乎是个隐形人,既不颐指气使也不喊累喊渴,和侍卫们一样吃的是干粮。周明礼下令停车整顿或者重新启程时,他也是毫无异议,倒叫周明礼提升了些许观感。 他最怕人在宫里养尊处优惯了,出来折腾个没完。不过现在看来,公子敛在路上还是很省心的。 但这不代表周明礼认可卫敛的能力。他并不觉得卫敛能够在这场瘟疫里派上什么用场,这段日子以来卫敛的沉默更令他确信对方只是个来捞功的,没真本事,自然也无话可说。 同为钦差大臣,倒似两个陌路人,一路并不交流。 卫敛跟太医说的话都比跟周明礼说的多。 王太医年事已高,受不住舟车劳顿,故而此行并未前来。但太医院中不少都是他的门生,皆投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徐太医也来了,同行的还有一名小徐太医,是徐太医的儿子兼徒弟,同样医术了得。 那少年不过十七岁,醉心医学之道,其余万事不管,假以时日,又是一代神医。 某日夜里,车队在一家驿站歇下时。卫敛在过道上恰好遇见徐太医,问了句对此次疫情有几分把握,徐太医摇头叹息,悄悄给了他一个数字:万分之一。 没什么不敢言的。以往凡人从未成功对抗过瘟疫,哪回不是死了许多人命,直到人死光了,病也就没了。 人人都知这个残酷道理,也人人都有这个心理准备。 医术领域广阔无垠,世人所能掌握的不过沧海一粟,有大把疑难杂症是攻克不了的。当下一个肺痨都是不治之症,何况瘟疫。往往他们还未查出源头,浩劫便大笑猖狂而去,留下无数生离死别。 说是赈灾,不如说是一起送死。他们飞蛾扑火,力挽狂澜。火未必会灭,飞蛾却一定会死。 人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饶是如此,半个太医院还是来了。并非王令,皆出于自愿。 此次赈灾队伍,无论是士兵还是大夫,姬越都沿用了“三不去”的规矩。 这是姬越十五岁第一次出征时对军队定下的规矩,但凡身临绝境,需冲锋陷阵,九死一生之时,有三种人可无需出列。 ——家有高堂而无兄弟者,可不去。 ——家有妻室妻无娘家者,可不去。 ——家有幼子子无母亲者,可不去。 三不去,是为防止老人无人赡养,妻子失去依靠,幼子成为孤儿。 其余人等,皆需听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也是姬越如此受秦军爱戴的原因。有此统帅,军心自然凝聚,也自然能所向披靡。 因为他们有这样的王。 而今这“三不去”用到太医院上,有大把的人可以选择留在永平,却还是自愿请命,来了许多人。 卫敛听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顿了顿,似不经意提起:“我听闻,徐太医的夫人……” 太医们一路上无聊,谈天说地中扯出了不少陈年往事。有一件让卫敛在意,说是徐太医早年有个青梅竹马、极为恩爱的夫人,可惜红颜薄命,早早便去了。 卫敛现在对“爱别离”这种事,极为敏感。 徐太医见其三缄其口,反而笑道:“公子不必为难,内人多年前病亡,这在整个太医院都不是秘密。臣一生行医济世,却救不了自己的夫人……说到底也是造化弄人。”他说到这里,神色微黯然。 “我无意提起您伤心事。”卫敛抱歉道,“只是陛下有言,一户只派一人即可,您为何要将令郎带来呢?” “臣不敢当公子敬称。”徐太医连忙道,提起自己的孩子,他有些无奈,又有些骄傲之色,“那孩子是自己要来的。” “哦?” “文卿这孩子,自小就痴迷医术。”徐太医不由微笑道,“也着实很有天赋。他今年十七岁,已将药理背得滚瓜烂熟,还总是溜出去给永平城的百姓义诊看病。此次瘟疫,臣本想让他留在永平……他非要来,臣也是说什么都不同意……” 卫敛莞尔:“那徐太医为何最后又同意了?” 徐太医说:“那孩子说了一句话。” “他说——如果学医不能用来救人,那学医有什么意义呢?”徐太医道,“行医救人时他能够感到快乐,这件事便是有意义的。待在永平,虽能够保全性命,可他会感到很难过。” 卫敛一怔。 如果学医不能用来救人,那学医有什么意义呢? 卫敛自幼便习医术,堪称登峰造极。然不可否认,因一直谨记不可锋芒毕露,他从未有施展的机会。 他使银针可以用来杀人,他懂药理可以用来毒人,他会点穴可以用来暗算人。 ……可他确实是没机会救人的。 唯一的一次,就是给姬越包扎了他的伤口。 他这一身医术,还真是……毫无用武之地。 如果习得一身本事,却又毫无作为便带入黄土,那是为了什么呢? 纵然本事滔天,也过得毫无意义。 他长大后很少有过快乐的时候,直到新年夜里与姬越一起看了一场烟花,那仿佛就是意义的开始。 “徐家有句家训,医者仁心,无惧生死。”徐太医说,“臣总是让文卿记住这句话。后来臣不同意他去江州,那小兔崽子竟敢拿这话来反驳臣……”他虽是生气的语句,眼里却满满是自豪,“这孩子长大啦。” 卫敛看着徐太医眼中溢出来的笑意,一顿,点了点头。 “臣知道,此番队伍中诸多人不信任公子,公子切莫挂怀。”徐太医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当日陛下遇刺回宫,臣见过陛下身上的包扎手法与伤口处理方式……臣信您的本事。” 卫敛眸光微浅。 “爹!”一道明朗的少年音从屋内传出来,“帮我看看这个方子写得有没有问题!我昨儿新想的!” 徐太医一噎,对卫敛一拱手:“公子,失陪了。” 卫敛静静颔首,目送徐太医进入房门。 里头父子天伦和乐,哪怕他们明日就要奔赴险境,亦生死无惧。 他垂了垂眼。 …… 卫敛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行囊中翻出一个白玉瓷瓶,从瓶子里倒出一颗药丸服了下去。 早在姬越告诉他这解药需要服用一年才能解时,就一次性给了他半年份的解药。算着日子,又该吃药了。 服完药,卫敛躺在榻上,迟迟未能入眠。 他有些想姬越了。 不是有些,是很想很想。 那块狐狸衔花的玉佩还贴着温热的肌肤,卫敛攥起那块玉佩,慢慢摩挲起雕花的形状。 他想起那日御书房中姬越将他吻得几乎不能见人,呼吸被剥夺,连心脏都仿佛要窒息。分开的时候两人都挺狼狈不堪的,他们彼此望着对方的模样,突然就不约而同笑出声了。 卫敛的衣领被扯得微微凌乱,姬越就发现了他吊在脖子上那块玉佩。然后他拿出玉佩,低头在那朵花上轻轻落下一吻。 姬越说:“小狐狸,我在吻你的心。” 卫敛将玉佩放回去,阖上眼,把连日来的思念一起卷入梦境。 至少我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他想。 他人生的意义始于一场新年的烟花,但烟花不该是他的全部意义。 75、知州 翌日, 朝廷车队进入江州境内,直奔知州府。守卫挡在门前,质问道:“何人敢擅闯知州府?” 虽是一小小门卫, 字里行间却是掩饰不住的嚣张气焰。 周明礼面色一黑。都道是狗仗人势,一条看门狗都敢如此狂妄, 不难看出知州在江州是只手遮天的地步。 再看这知州府外观修建得壮丽宏大、美轮美奂,一个铜环都要镶金。寻常府邸门前立着两座镇宅石狮,这知州府前却是蹲着两只金狮子, 竟比王宫还要气派。 周明礼对江州知州本就不高的观感更是跌到谷底。他为人清廉公正, 最恨贪官污吏,所以陛下才提拔他担任廷尉之职,并将钦差任务交给了他。 姬越在位十二年,肃清外戚, 发展军事,鼓励贸易,广纳贤士,将秦国治理得繁荣昌盛。然水至清则无鱼, 君王的手也伸不了太长。整个永平都在姬越掌控之中,天子脚下, 真正位高权重的官员一个比一个清贫。反倒是这些仗着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总要出几个蛀虫。 赈灾官银数额巨大,若是经由他人之手,层层剥削克扣,待流到灾民手上的怕是只剩一层皮, 里头的肉全被蛀虫吃空了。周明礼亲自一路护送,才能保证那些物资全部送到百姓手里。 由此可见,周明礼对贪官是何等深恶痛绝。 “朝廷钦差,奉王命前来办事。”周明礼出示令牌,冷声道,“速速传刘仁贵出来!” 刘仁贵便是江州知州的名讳。 门卫从前虽未见过永平来的贵人,不清晰令牌真伪,可看见那黑底银纹的令牌就怵了。玄色在秦国为至尊,除了王,谁敢用这种底色的令牌? 秦王赐的令牌有两种。黑底银纹,代表是替王办事。黑底金纹,则代表如王亲临。 门卫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战战兢兢:“小的这就去通报!” …… 不一会儿,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员匆匆穿好品服,戴好乌纱帽,出来迎接。一见外头车马齐全的阵仗,登时背后冷汗就出来了。 他左右一望,大概看出周明礼身份最高,纳身便拜:“下官恭迎钦差大人。” 周明礼却侧身避开了这一礼:“不长眼的东西,公子还在这儿站着呢。” 他虽不觉得公子敛能派上用场,然而对陛下是忠心耿耿。公子敛手持金令,该有的体面不能少。 不过一码归一码,若公子敛在疫情上胡乱发号施令,他也必不会遵从,大不了回永平后再向陛下请罪。 刘仁贵一噎。其实他出来第一眼注意到的也是卫敛。这名戴斗笠的年轻人实在是气质出尘,人群中万分瞩目,只是一身白衣穿得实在素了些。他还以为是普通门客,未曾想这才是真正的领头人。 他世故圆滑,当即转了方向:“拜见公子。” 心里却在嘀咕是哪位公子,当今陛下有这么大的儿子吗? 他在江州当他的土皇帝,永平的消息着实传不到这里来。事实上刘仁贵现在已经快吓死了。他心里有鬼,知道最近瞒着什么事,上头这时候突然搞突击检查,连个招呼也不事先打一声,难道是发现什么了? 卫敛淡淡道:“进去再说。” 刘仁贵捏了把汗:“诺。” 刘仁贵将一行人带进府里,好生招待。这是永平来的贵人,他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怠慢。 他跟前跟后,殷勤地问:“钦差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累了罢。下官这就命人设宴,为两位大人接风洗尘。” 卫敛不说话,斗笠下的目光淡淡扫过府邸中小巧精致的假山流水。 他突然眸色微顿,耳畔依稀听到隐隐喊声,很快就消失无踪。 卫敛半是嘲讽地勾了勾唇,侧首对身边一名侍卫附耳说了几句悄悄话。 周明礼也没答话。他同样看见府邸里的布局,一个五品知州,住得真是跟仙境一般,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两人都没理他,刘仁贵有些尴尬,冲小厮使了个眼色,命人去准备宴席。 以往也不是没有朝廷的人派下来监察,可那都是会提前通知的。届时他只要把府里那些值钱物件收一收,招待时奉上几碟清粥小菜,把那些对他有怨言的百姓命令不许出门关在家里,再收买几个百姓在上头询问民生时夸一句知州青天大老爷,他旧年的政绩上就会是清清白白兢兢业业的一笔。 至于上头派来的人,似刘仁贵这般圆滑,自然懂得察言观色。若对方看起来是个清官,他就装一段日子的清贫,把人送走后再恢复原状。若对方也是个有贪欲的,那就更好办了,好吃好喝供着,再送几根金条,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不过是走个形式。 这回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竟然没有先行通知。若是以往他或许不会多想,偏偏这个节骨眼,他瞒了瘟疫的事……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刘仁贵现在就仿佛见了鬼。 钦差来得突然,什么也来不及准备,也来不及收好那些摆件儿装穷。刘仁贵小心翼翼观察二人神色,发觉一个就是面瘫,另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表情,什么也没看出来。 看着不好糊弄啊。 他心里直打鼓。 卫敛突然轻笑道:“刘大人府邸很美,我很喜欢。方才廊上看到的那幅画不错,可否送我?” 刘仁贵心一动,眼睛滴溜溜转动。 这语气不像是在意……也不像反讽。对方也是个贪的? 毕竟那些大清官可不拿人一针一线,简直蠢透了。 同道中人,这就好办了。 刘仁贵顿时轻松下来,又有点唾弃。什么公子,看着像个神仙人物,还以为有多清高,还不是暗示他要送礼! “公子若是喜欢,十幅百幅都不成问题!”刘仁贵豪言一放,命人将画取下来。 周明礼诧异地看了眼卫敛,没说话。 直至众人被引入大厅用膳。大厅陈设更是处处精美,造价不菲,泡的是最好的茶,奉上的是最美味的珍馐。 周明礼食不下咽,一口未动,差点就想掀桌。江州都变成什么样了,这刘仁贵还在这儿大摆宴席岁月静好! 周明礼耐心告罄,正想切入正题,卫敛开口道:“这道鱼烧得不错。” 他在很淡定地享用美食。 周明礼:“……” 卫敛摘下斗笠的那瞬间确实是惊艳了一室的人。包括此刻用餐的动作,也从骨子里透着王族的优雅,看着着实赏心悦目,叫人不忍打断。 ……但他们来这儿不是吃饭的! 卫敛好似完全没有感受到周明礼的愤怒,继续道:“架子上那个花瓶是白云镇烧的白瓷罢?色泽通透,我能摸摸吗?” 刘仁贵毫不在意:“您要就拿去!” “还有这个香炉……” 刘仁贵嘴角一抽,那香炉是他托人在梁国商人手里买的,价值不菲。 “您喜欢就……就送您。” “诶,这个也不错。” 刘仁贵心在滴血:“给……您。” “还有这个——” 刘仁贵目眦欲裂:“……好的。” 这是来了个什么饕餮!比他还贪啊! 这是要把他整个家都搬空啊! 周明礼:“……” 能做到廷尉这份上的,自然也不会是一根筋。他大概知道公子敛是有用意的,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用意。 等到整个大厅几乎都空了以后,卫敛方笑道:“刘大人真是个好官。” 刘仁贵:“……” 卫敛还道:“待会儿再去刘大人书房看看罢。” 刘仁贵:“……”滚啊! 他不断深呼吸,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下些血本吗?这也说明了这些人也就是随便查查,根本不知道瘟疫的事,他也不会性命不保…… 卫敛掏完刘仁贵家底,又随意询问道:“江州近来发展如何?百姓过得好不好?刘大人身为江州父母官,想必是深入百姓中,很受爱戴罢?” 完全是毫不走心的例行问话,就差没说“你快点编,我好早点走”。 刘仁贵立刻标榜自己:“公子放心,江州发展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这些都是下官亲自走访调查的结果!” 卫敛颔首,表示知道。 他将桌上最后一块鱼肉扫完,然后慢条斯理地擦拭唇角:“鱼肉不错。” 刘仁贵刚要咧开笑,卫敛又淡淡道:“可惜了,鱼肉百姓得来的滋味,尝着不太好。” 刘仁贵身子一僵。 卫敛微抬下巴:“刘大人解释一下,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刘仁贵僵硬地转头,看见被侍卫带上来的那个人时,魂都快吓飞了。 这厮不是被他命人关入柴房了吗! 刘仁贵立刻道:“公子,这肯定是入府盗窃的小贼,下官根本不认识……” “闭嘴。”他只说了一句卫敛就不想听他解释了,“你来说。” 那衣衫褴褛的男子顿时像见了救星似的,连连磕头:“钦差大人!不要信了这狗官的胡说八道!咱们江州早就出了瘟疫!草民,草民周禺山,清平县人,家母半月前便染了怪病,县里还有不少人染了这种病,不出七日便暴毙。草民背着家母想去城里找郎中,谁知到了城门口被拦下,说是不许将此事传出去引起恐慌。草民去求衙门击鼓鸣冤,知县大人又说此事不归他管。想上报到知州,知州又闭门不见!一拖再拖,生生拖到家母病亡!如今小妹也染了怪病,草民已经不能再失去小妹了!草民走投无路,日日坐在知州府外,想等狗官出门时拦轿讨个公道……今日听闻钦差大人下访,才想斗胆上告,跟着钦差大人的队伍混进了知州府……可这狗官却命人把草民抓起来关入柴房!” 他情绪激动,但条理还算清晰,谁都能听明白。 周明礼拳头嘎吱嘎吱响,气得七窍生烟。一边又忍不住疑惑,公子敛是怎么知道柴房里关了这么个人的? 卫敛当然不会多言。 廷尉是文职,周明礼并不懂武功,耳力自然没有卫敛好。方才廊中,卫敛隐隐听到一晃而过的喊冤声,就命人去查个清楚了。 刘仁贵面如土色:“一、一派胡言!钦差大人,您可千万别信了他的鬼话!” 他想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真有什么事也是下面人瞒着他。话到嘴边却又突然顿住,想起他刚才为了邀功亲口说自己都是亲自去调查走访的…… 突然翻了口供,横竖都是罪名。 先是装成利欲熏心之人引他放松警惕,再是循循善诱不经意间诱他入局。青年的每一句看似随意的话……竟然都是在引他入套。 “你想要证据?”卫敛抬眼,“给他看看。” 侍卫立刻将书房里搜出来的那些关于瞒报疫情的证据都呈了上来。还有一月前下面便呈上的疫情公文,本应急报送入永平,却被刘仁贵积压了下来。 刘仁贵:“……” 他突然又想起卫敛刚才那句——“待会儿再去刘大人书房看看罢。” 该死,他一边在这儿稳着他,另一边早就派人去书房搜那些来不及销毁的证据了! 刘仁贵张开嘴巴,百口莫辩,也无从可辩。 “不用解释了。”卫敛起身,将那一道诏令扔给他。 “为官不仁,何以为贵。”卫敛眉目平静,“你被革职了。” 他走出大厅,声音微轻。 “家也一并抄了罢。” 76、瘟疫 刘仁贵被迅速收监, 听候发落,从迎接到落马,不过一顿饭的功夫。 周明礼嘴角一抽, 对卫敛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有些刮目相看。 按照规章流程,他们收押刘仁贵后还得审问寻找证据, 让人签字画押,再一一清点名目,最后上报到永平。 一顿功夫折腾下来, 要耽搁不少时间。这恰恰是眼下最缺的东西。 卫敛手持金令, 有先斩后奏之权。饶是如此,能够这么快解决一桩事,也是需要魄力的。 周明礼收了点轻视之心,承认公子敛在政治上并非一无是处。 至少跟他想象中的瞎指手画脚不一样。 卫敛问:“通判何在?” 通判是知州的副手。他们从永平来, 对江州人生地不熟,自己从头调查要耗费很多时间。想要最快掌握江州的情况,还是需要一个本地官员。 两名侍卫很快押上一名官员,观其衣衫不整的模样, 恐怕是刚从温柔乡里被拉起来的。 “启禀公子,人带来了。” 曹武良青天白日里正与小妾厮混, 就被一伙儿凶神恶煞的官兵强硬拉来,连只鞋子也来不及穿,正憋着一肚子怨气,就要破口大骂。 想这江州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个不要命的敢抓他? 一被拉进来甩在地上, 正一抬头,就见一名年轻俊美的白衣公子,腰间别着一柄折扇,眉目微垂,清美如画。 曹武良顿时看痴了。 知州爱财,通判好色,被当地百姓暗地里唾骂“江州两大祸害”。曹武良男女不忌,只要长得漂亮的,都爱抢来玩一玩。平日里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被他玩死的瘦马与娈童更不知几何。 而卫敛无疑是曹武良见过模样最好看的人。他府里最讨喜的娈童都没这生的漂亮。 曹武良忘了当下的处境,不觉失魂落魄地呢喃道:“美人儿……” 侍卫即刻就要拔剑。陛下的人岂容这玩意儿觊觎! 周明礼目露厌恶。瞧这通判脑满肠肥的模样,就知道和那姓刘的是一丘之貉,直接关入牢里便是,还有什么审问的必要? 卫敛缓步走过来,在曹武良身前半蹲下,折扇轻挑起人的下巴,凝视人浑浊的老眼。 曹武良垂涎地笑起来:“美人儿,你是不是也看上我——”他语句一顿。 几根锋利的尖刺从扇骨中延伸出来,抵着他的脖颈,擦破皮肤,渗出微微血丝,再深一寸就能叫他血溅三尺。 曹武良额头冷汗滴了下来。 “刘仁贵已经死了。”卫敛面不改色地说着谎,“你是要将功赎罪,还是要下去陪他?” 曹武良:“……” 一炷香后,所有关于江州近期疫情的大小资料都摆在了卫敛面前。 大约一个半月前,江州清平县出现第一起怪病。一名独居的鳏夫死在自己的家中,死时全身溃烂,面目全非,如果不是常穿的那身衣裳,根本不能辨认出那是个人。 鳏夫之前每日都会上山砍柴,在县里卖。一连几日不曾出门,兼之屋内隐隐传出臭味,终于引起邻居注意,待推门而入查看后,对着那具不成人形的死尸发出惊叫声。 起初无人报官,只当是鳏夫得了什么病。出于邻里情谊,邻居埋葬了他。谁知又过几日,邻居一家三口,尽数暴毙。 与此同时,县里与那一家三口接触过的人,身上纷纷出现异状。 病人先是手臂开始淤青发痒,不停抓挠手臂,而后越来越痒。第二日整只胳膊都开始腐烂,甚至能抓下一块肉来。第三日腐烂蔓延到脸上,容貌尽毁。第四日扩散至全身,人到此时已经神志不清,就算没犯糊涂,见了自己的模样也要吓到发疯。第五日大多人已撑不住了,没死的也如一具尸体,乌鸦早已盘旋在上空,等着啄食腐肉。最迟第六日,病人死亡。 无人撑到第七天。 疾病最开始是在清平县小范围传播开,闹得人心惶惶。上报到衙门,衙门并不上心,推脱“患病就找郎中,找衙门作甚”。清平县贫瘠,县里仅一名老郎中,素来看病收诊金极少,被百姓们称为妙手仁心。 那段日子里医馆人满为患,没病的也担心自个儿会染病,都要去瞧一瞧郎中才放心。可一旦真出现个有症状的,人群又都迅速四散,宛如见了瘟神。 唯有老郎中无惧,照常给人看诊。只是这怪病闻所未闻,他也难以看出名堂,开几剂药方便罢了。 几日后,一名病人的儿子拖着老父亲的尸体闹上门来,说老郎中开了药,他老父亲还是得怪病死了。那人坐地上撒泼打滚,唾沫横飞,说是老郎中开的药吃死了人,赚的是黑心钱,要人赔命。 老郎中无奈答:“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老夫一生行医,是在和阎王爷抢人,抢赢了自然高兴,抢不过……却也不能逆天改命。” 可穷乡僻壤里的愚昧县民并不能理解,只知道他爹死了,他得找个人负责。那人想要揍老郎中,被其他百姓拦住,纷纷指责那人无理取闹。 他们有的是真为老郎中打抱不平,有的则怀了私心——老郎中出事,谁来给他们看病? 那人被众人指责,涨红了脸,灰溜溜逃了。几日后传来消息,那人也染病没了。 更糟糕的是,老郎中也出现了症状,不知是在看诊过程中被哪个病人染上的。 而此前在医馆看热闹的百姓,回去后也纷纷染病。 这下人们出离愤怒了。 他们这几日万分小心,闭门不出,唯一去过的地方就是医馆,肯定是老郎中传给他们的! 而老郎中染病的消息更加让他们证实了这个猜测。 好哇,枉他们为那老东西说话,老东西却把病传给了他们!愤怒的人们踹开医馆大门,却发现老郎中早已病死在家中多日。 愤怒未能得以平息,人们打砸了医馆,又一把火烧光。昔日赞其妙手仁心,一旦触及自身利益,又唾骂其恶毒至极。 极恐是瘟疫,最怖是人心。 可怜老郎中一生无愧于心,死后落得这般骂名。 人们打砸烧毁了医馆,满以为烧死了瘟神,从此便可高枕无忧。可是并没有,怪病依然在蔓延。先前染病之人的家人也分分中招。大难临头各自飞,有人抛妻弃子,有人恩断义绝。 而后,一名每日往返隔壁清宁县酒楼送酒的县民在某一日染病。随后,清宁县酒楼爆发瘟疫,整个厨房全军覆没,当日用餐的食客也未能幸免。 病传到隔壁县,清平县瘟疫一事终于瞒不住了。清平县知县终于打算上报知州,然而刘仁贵当时正值升迁关头,万不能出半点差错,与通判一合计,决定将此事瞒下。 一传十十传百,迄今为止,整个江州七个县,有六个县都出现了瘟疫。其中清平县最为严重,清宁县也差不多沦陷,其余四个县较轻。 最远的清秋县一例未有,据说当地知县一听到消息就下令封县了,近期内停止一切外出采买,靠库存度日。清秋县知县曾传信到上方等待支援,谁知那封求援信就被刘仁贵积压了下来,后又打算绕过知州直接派人上永平传报,信却被半路截下,人也被警告一番穿了小鞋,如今已快弹尽粮绝。 周明礼目眦欲裂地看完那一封封密函,狠狠拍案,揪起曹武良的衣领,双目猩红,咬牙切齿:“……你们就是这么为百姓做事的?” “你们就是这么当官的?!” 曹武良战战兢兢地打着哆嗦:“钦,钦差大人饶命!小的已经将所有信函都送来了,可,可否将功赎罪……” 卫敛抬眸,轻轻拿扇子拍了拍他的肩,温和道:“做的不错。” 曹武良刚要笑,下一刻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 脖颈流出殷红的血液,染红了地面。 卫敛将扇子收回来,仍是干干净净的一柄白扇,哪里看得出染了血。 “可惜,罪无可恕。” 周明礼手一松,低头看着那具尸体,又回头看那青年光风霁月的背影。 公子敛这人…… 他竟看到了陛下那谈笑间杀人无形的影子。 搞清楚江州最近发生的事,也就明白了江州如今形式严峻到了何等地步。 卫敛去见了周禺山,那人已经被人带下去换了身干净衣裳,还是挺年轻力壮一青年。 周禺山见到卫敛,结结巴巴道:“公,公子。” 他听别人都是这么唤卫敛的。 “你妹妹染病几天了?”卫敛问。 一提起妹妹,周禺山就红了眼眶,哽咽道:“……两天了。” 这怪病不出七日就要死,他妹妹没多少时间了。 卫敛又问:“你妹妹这段日子接触过什么人?” 周禺山摇头:“小妹有腿疾,一直不能出门见人,都是草民和母亲照顾她。八日前母亲死了……就换成草民一个人照顾,期间根本没与人接触过。现在大家人人自危,也都不怎么出门了。” 卫敛若有所思。 从之前的资料里看,染上怪病的人必然是曾与病人有过接触的。至于第一个染病的,死都死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接触过什么。 周禺山母亲半月前染病,八日前身亡,妹妹却于两日前患病,中间差了六日。 这六日,他妹妹只接触过周禺山一人。 可周禺山是个健康的人。 如果有所接触就会染病,周禺山还曾背着重病的母亲前去求医,为何周禺山没事呢? 卫敛将所有线索都重新理了理,再次看了遍各县呈上来却被积压下来的病人数目,发现一个问题。 并不是所有接触过病患的人都会染病。在病人中,孩童与老者居多,妇女其次,青壮年最少。 周禺山就是一名青壮年。 在卫敛读过的医书中,提出过这样一个概念:疾病中会含有某种毒素,有的人抵御能力强,病毒就无法入侵他,有的人抵御力弱,就会生病。 年轻男子体质好,可以抵御住病毒,不染上疾病,但不代表他们身上不曾携带病毒,他们同样可以传染他人。 如此便防不胜防。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妹妹不是被周禺山传染的,而是被母亲传染了。这就说明,这病是有潜伏期的,并且长达六日乃至更久。 无论是无症状传染还是潜伏期漫长,都是相当糟糕的事情。 更糟糕的是,这两者完全可以同时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病毒概念是1890年后由外国学者提出的,文中的解释并不规范正确,但是古代背景也不能对病毒认知得那么正确← 文中世界观设定是,普通人包括太医都不知道隔离的概念,也不知道传染的原理,他们闭门不出纯粹是因为害怕而不是懂得自我隔离。不然也不会觉得老郎中是害他们的罪魁祸首了,细心点的小伙伴应该看得出,看热闹的百姓完全是被唾沫横飞的医闹儿子给传染的,老郎中是给人看病被传染的,就很惨。 不用在意那么多,只要记得卫敛是神医就好了!他啥都知道! 77、哀乐 问得再多也不如亲眼所见, 卫敛问了几句,便决定亲自去周禺山家中看看。 江州共有清平、清宁、清安、清旋、清峦、清远、清秋七个下属县,及一座主城, 为知州府所在。 刘仁贵当然不会让自己居住的地方出现病例危及自身,早就下了严令, 这段日子凡想进城求医的百姓都被赶了回去,清平县的百姓更是无论有病没病,一律不准出入。而要想去其他州求援, 则必须要经过主城, 这一道举措可谓是将人的生路都堵死了。 不过这道命令误打误撞,倒是做对了一件事——主城一个病人也没有,也没把疾病蔓延到青州,乃至更远的地方, 控制在了江州几个县范围内。 当然这也不能掩盖刘仁贵罪大恶极的事实。他的初衷是自己贪生怕死,所以要把几个县的百姓关起来等死,并没有控制疫病传播的觉悟。 清平县是瘟疫最初爆发的地方,他们自然得去那儿一探究竟。出发前, 卫敛下了一道命令,让所有人以布蒙面, 将口鼻遮严实了,一路上手不要乱碰,回来后立即清洗干净。 周明礼不解:“这是为何?”大男人有什么见不得人,还得像女子一样戴着面纱? 太医们也不是很理解。在他们看来,卫敛只是个刚及冠的年轻人, 或许武功很高,办事也能干,可术业有专攻,论医术,他们这群太医才是秦国顶尖的泰斗。 不给个理由,何以让人信服? 卫敛不语。如今只知瘟疫会人传人,却不知传播的媒介。他曾在医书里看过,病毒传播途径多种多样,或许是密切触碰,或许是空中飞沫,防不胜防,总之多做一层保险就多一分安全。 但是这些话,说出来也无人能理解。卫敛早便知道师傅来历神秘,给他的那些书也与世上那些粗浅书本不同,许多观念十分超前,哪怕是这群太医也闻所未闻的。 贸然说出来,人们只会当是天方夜谭,更加不信了。 既然解释不通,他就没打算解释。 “照我说的做。”卫敛命令,“从出城开始戴上面巾,一路都不许摘,违者按军令处置。” 想要讨个说法的周明礼:“……” 算了,戴个面巾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娘就娘点吧。 从主城到清平县也有一段距离,因地方偏僻,道路狭窄,所有人皆下马步行。侍卫们本就一路风尘仆仆,运着粮食等赈灾物资,又严严实实戴着面巾,实在不透气,不少人都走得极累。 人一累,又得不到一个说法,难免会心生怨气。卫敛不是姬越,他于秦国毫无建树,没有那么高的声望,也并不得人心。虽碍于身份无人说什么,面色却明显不满起来。 准确来说,早在卫敛代替周明礼成为此行最高钦差后,就有许多人看他不顺眼,认为是个空降的抢功者。 他们来此救民于危难,公子敛却好像是在胡闹。一句话累的是底下的人,净发些奇奇怪怪的命令,根本不着调。 这份不满的情绪在队伍中蔓延许久,任何一点小事就能加重。 但一进入清平县,他们这些怨气就顷刻间被另一种情绪占据。 ……是恐惧。 与悲怆。 与风平浪静,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主城相比,清平县的情况可谓是惨绝人寰。 一进县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火焰味儿。家家户户都有人在烧纸钱。一名母亲抱着孩子的尸体双目无神,见到县里来了一群生人也只是麻木地看了眼,就收回视线。 另一侧则恰好相反,是两个年幼的孩子伏着母亲的遗体痛哭,声嘶力竭地喊着:“娘!” 而这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已经不能打动这里的任何人。因为每一天,这样的悲剧都会在许多家上演。 这一幕随处可见。 若是以往,清平县里的人们都很排外。可如今无人在意这一行人的进入,他们早已心如死灰。 棺木,灵柩,白幡。还有悲怆的哭声交织而成的哀乐。 周明礼心神俱震,不可置信又沉痛地看着这一切。 ……那狗官是造了什么孽!千刀万剐都死不足惜! 一名太医目露悲色,想要去查看地上的尸体,被卫敛阻止:“别碰。” 那名太医不解地抬头。 卫敛淡声道:“尸体也会传染人。” 太医吓得立马缩回手。 回过味来又觉得不对,公子敛懂医术吗?他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可队伍早已走远了。 周禺山显然早已清楚县里的状况,悲愤道:“咱们清平县都成这样了,那狗官还在粉饰太平,根本是不拿我们的命当命!” 周明礼沉着脸接话道:“你放心,陛下定会斩了那狗官狗头。” 周禺山忍不住破涕为笑:“谢谢钦差大人,草民刚才听人喊您周大人,咱们还是本家呢!哎,草民不是在跟您攀亲,草民是想冒昧问一下……您是哪个周?” 一名侍卫笑道:“这可是咱们周明礼,周大人。” 廷尉大人是出了名的好官,与他们下属从来都是打成一片,深受爱戴。不然他们也不会对空降的公子敛心生排挤,都是在给周明礼打抱不平。 “原是周明……”周禺山突然一惊,跪下磕头道,“竟然是您!草民眼拙,竟不知是周大人。咱们这山旮旯的地方也听说过您,您是那不畏强权、公正断案,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啊!” 清平县这么偏远的地方都听过周明的名头,可见其如何声名远播。 周明礼扶了一把:“起来。” 周禺山激动得语无伦次:“周,周大人!草民敬仰您已久!先前还和小妹说,若咱们的知县是周大人,事态何至于发展到如此地步?可像周大人这样的好官,必然是平步青云,哪能窝在我们这小地方当芝麻官?” 清平县能有这么惨,知县功不可没。一开始不重视,直到瞒不住了才上报,不想着解决疫情,只顾着推诿责任,从头到尾没干一件人事儿。 对比之下,清秋县那位县令可真是殚精竭虑,奔波劳走,可还是被刘仁贵以“虚报疫情”为由关入大牢。正所谓不解决问题,而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江州知州显然在这点上做得很好。 卫敛听到消息后就差人去把人放了,又兵分七路,将赈灾物资分别送往七个县,他们只是走了清平县这一路。 清秋县虽未有瘟疫,米粮却不能缺少。自给自足了一个月,也快撑到了极限。 当今最要紧的是疫情,没工夫管那些小鱼小虾。等到事情尘埃落定,秋后算账,自然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周禺山好半天才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将人带进自己家门:“小山,我回来了!” 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惊喜唤道:“哥哥。” 但见到周禺山身后跟着的陌生人时,少女又害怕得往后缩了缩。 “小山,别怕,是朝廷派人来救我们了!”周禺山安慰她,“这位就是我以前跟你说的周明礼周大人!” 周小山一呆,怯怯唤了句:“周大人好。” 人群中忽然走出一少年,对周小山直言不讳道:“你的手臂伸出来看看。” 周小山吓得连忙把手缩进袖子里。 女孩子的手臂怎么能随便给人看呢?何况她现在染了病……那么丑。 徐文卿见人抗拒,眉头一皱。醉心医术的他眼里只有病人不分男女,不是很懂周小山的抵触。 徐太医立刻出声:“臭小子,别搁这儿添乱。让老夫来。小姑娘,把手伸出来看看。”他语气亲切,老脸几乎皱成一朵菊花。 周小山疯狂摇头。 徐文卿说:“爹,这病上了年纪的容易染上,还是我来吧。” 卫敛不由侧目。 之前他看那些资料时,太医院的人也在了解疫情相关。少年的心很细,能够注意到易感人群。 ……性子也是真的直。 “你说谁年纪大呢!”徐太医黑下脸。 卫敛开口:“都退下。” 徐太医:“……” 徐文卿好奇地看向卫敛,对这名能制住他爹的青年很感兴趣。 传说中的公子敛,是陛下宠爱的贵君,只比他大三岁。 可那目光清透,并非不谙世事,反倒像是历经浮华过后的通透。 一门心思扑在医术上的徐文卿不能完全读懂公子敛的眼神,但那一个眼神足以安抚人心。 至少周小山在听到卫敛说话的一瞬间就放松了身体。 卫敛近前,温声道:“姑娘,把手给我。” 他声音足够好听。 眉眼也足够温柔。 就算用面巾蒙着下半张脸,周小山也知道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 周小山抿唇,因为腿疾而自幼不见外人的她对陌生人总是抱有十足警惕,此刻却小心翼翼而又心甘情愿地伸出了手。 卫敛愈发温柔:“把袖子挽起来,让我看看好吗?” 周小山颤声:“可是……丑。” 周禺山忙道:“小山不丑,小山最漂亮了。” 卫敛温笑道:“这一屋子在我眼里都是丑人,不差你一个。” 周禺山:“……” 一屋子丑人:“……”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你安慰人的方式就是贬低我们吗! 虽然他们确实没有人长得比卫敛好看就是了…… 周小山却被这一句逗笑了,低低“嗯”了一声,鼓起勇气把袖子挽起来的同时,又不敢直视地别过头。 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 少女的面容与其他部位都还与常人无异,整只右胳膊却自下而上全部腐烂,甚至能看到蛆虫在蠕动。 这才第二日。 这场瘟疫的传染率其实不算高。比起有史记载的几次重大瘟疫,动辄数百万人染病身亡,此次瘟疫造成的传染只在江州数万人内传播,且后期被传染者几乎都是有接触的亲人。 因为症状太明显,见到别家的病人都远远躲开,死得又太快,来不及传染开人就没了。 可见这个瘟疫的可怕之处。 卫敛神色不变:“张嘴,伸舌。” 周小山听话地张开嘴:“啊——” 太医们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这到底是什么疾病。 “皮肤溃烂,又能传染,许是蛇盘疮,应以清热利湿、行气止痛为主要疗法,取龙胆、生地、黄芩、山栀等药材煎熬……” “休得胡言。蛇盘疮又不是甚大病,岂会致人死地?溃脓腐臭、舌红少苔,老夫看是热毒内陷证……” “你也在胡说八道!” 太医们各执己见,快要打起来了,也没能讨论出个结果。说到底这病超出了他们已有的认知,眼下是束手无策。 卫敛对那些猜测充耳不闻,看了看周小山的面色与舌苔,又询问了一些其他症状。 一名太医忍不住问:“公子,您为何不诊脉?” 卫敛问了半天,就是没碰周小山的手腕。 莫不是没什么真本事,不会诊罢? 不怪他们质疑,他们可从未听过公子敛会医术。就算会也是略懂皮毛,哪能跟太医比。 人们对于自己的专业总是抱有信心的。就算自己判断不出个所以然,也不觉得别的“外行”能看出名堂。 卫敛垂眸:“我不碰她。” 他不能保证和病人有过皮肤触碰后会不会染病,自己又能不能在六日死期内研究出药方。 虽然周禺山可以证明不是所有接触过病人的人都会染病,卫敛本身的底子也足够好……可身为一个死劫在身的人,他必须得做到万无一失。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可不代表他就真的认了命等死。 他总得争取一下。 卫敛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有愤怒,也有鄙薄。 更多的是质疑。 人命关天,这时候还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徐文卿又不甘示弱:“那我来。” 卫敛说:“你没用。” 这个劫,只有他能化解。 刚才太医们在一旁讨论的时候他不是没在听,听完就知道有多不靠谱了。 这个瘟疫的症状与他曾在医书里看到的某个症状很像。当时他还想,世上果真有这样的奇症吗?普通医书上没有的东西,师傅给他的都有。 师傅说命中注定与他有师徒缘分,不知是不是为了他命中注定要化这瘟疫之劫。 徐文卿瞪大双眼。 他自小就被称为医学神童,还是第一次被人说他没用! 一名太医语气有些不好了:“那就请公子让开,让臣诊断罢。” 卫敛没回答,平静道:“给我准备一根丝线。” 周明礼忍不住问:“要丝线做什么?” 卫敛低垂眼睫。 “悬丝诊脉。” 78、尸疾 悬丝诊脉? 太医们目瞪口呆, 一副“我书读得少你别驴我”的神情。 “世上哪有真的悬丝诊脉?”一名太医忍不住道,“医术又不是仙术,外界将它传得神乎其神, 事实上悬丝诊脉根本什么都诊不出来!” 所谓悬丝诊脉,便是将丝线一头搭在病人手腕上, 大夫牵住另一头,凭借丝线传来的脉象进行诊断,不进行肢体接触。 听起来可真是厉害极了。 不过内行都知道, 这就是一个荒谬的传说。他们平日里直接用手诊脉都要再三谨慎, 才能保证不出差错。靠一根线能感觉出什么来? 他们更倾向于公子敛是真正的外行,班门弄斧弄到一群太医头上,终于翻车了。 要不是卫敛身份尊贵,他们可能都要当场指出“你别再胡言乱语了”。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哪容得人装神弄鬼,乱说一气。 卫敛轻叹一声。 然后抬眼,淡淡道:“你。” 刚才说话的太医虎躯一震。 他……他什么? 他差点忘了,眼前的人不仅是钦差大臣, 楚国公子,更是陛下贵君。 他提出质疑, 已算是以下犯上。 若真要发落了他,他也只能认命,但医者本分,他绝不允许公子敛拿人命胡来! 太医露出宁死不屈的神情。 卫敛:“……” “你近来是否潮热盗汗,口燥咽干, 五心烦热?”卫敛却并没有处置他。 太医一愣。 他最近确实是有些心烦意燥……可公子敛怎么知道? “阴虚火旺。”卫敛继续道,“建议养血生津予以调理,切忌妄施苦寒清热之品。” 太医:“……” 另一名刘姓太医小声与身旁身量发福的胖太医交头接耳:“老张最近是有些上火……” 上火不是疑难杂症,太医院任何一名太医都能看出来。但这也足以证明卫敛确实有两把刷子,并非信口胡诌。 胖太医仍不信邪,不屑一顾道:“巧合而已。常见病症就那么几个,只要读过几本医书,症状对上几条,蒙也能蒙对。” “你。”卫敛又把目光转向刘太医。 刘太医身子一抖,挺直身板。 卫敛打量他一眼:“近期常感食欲不振,腹胀腹泻,头晕呕吐?” 刘太医微惊,谨慎地问:“那臣要吃什么药?” 他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此问是为考验卫敛。 “水土不服而已。”卫敛说,“过段日子便好。” 胖太医目光一变,老刘昨日确实是出现水土不服之症,去了好几趟茅房,已无大碍。 他才质疑是巧合,就被光速打脸,一时脸蛋涨得通红。卫敛跳过他,接连说出在场几人的病症,都是些小毛病,可都说得很准。 大家都是太医,彼此身为同僚也清楚谁都有哪些毛病,自然知道卫敛所言非虚。 可愈是如此,愈是震惊。 公子敛就只是随意扫了眼,望闻问切只勉强占了一个“望”字,怎么就能把他们的旧疾都说出来? 众人看向卫敛的目光变了。 从原本微微的轻视转为郑重与惊叹,还夹杂一丝不可置信。 “还有你。”扫荡完一圈,卫敛最后把目光投向那胖太医。 胖太医吓得一抖。 他可没病,指他做什么? 难不成他身上有什么他也不曾发现的隐疾? 人们已经潜意识里开始相信卫敛的医术高明了。因为他们身上的这些毛病,换成其他太医也能看出来,却不能这么随意且迅速地看出来。 卫敛盯了他很久,看得胖太医心里直发毛,生怕青年说他命不久矣。 不然为何其他人都只是一眼扫过,独独看了他这么久? 卫敛却又淡淡收回视线:“少吃点,肥胖对身体不好。” 胖太医:“……” 这绝对是在报复他刚才的质疑吧! 不可否认,露了这么一手,卫敛的话在他们心中信服力大大上升。 悬丝诊脉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置信了呢…… “公子,丝线准备好了。”侍卫递给卫敛一根丝线。 卫敛低眸拈起那根丝线,转身面向周小山。 …… 看着坐在另一端,手指缠着几根底线静静诊脉的卫敛,太医们不约而同地想,悬丝诊脉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很难以置信…… 太神奇了。如果不是公子敛方才的表现太过精彩,他们打死也不信这种玄乎的诊断方式真的有效果。 众人屏息等待片刻,直到卫敛松开手,徐太医不由问:“公子有何发现?” 卫敛解开丝线,只说了三个字。 云淡风轻,又如平地惊雷。 “我能治。” 这一声直接把众人炸懵了。 公子敛说什么? 他能治? 他们都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甚至全军覆没的准备了,公子敛怎么一来就搞定了? 这才第一天! 除了不敢信,还是不敢信。 卫敛没工夫多解释什么,备了纸笔匆匆写下药方:“照我写的方子去开药,小火慢熬半个时辰,回来喂她喝下。若是重症病人,同样照此药方治疗,每样各增二钱,再加一味黄连。” 太医们:“……” 这速度太快,恕他们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就能治了! 徐文卿接过药方看了眼,他才疏学浅,没能看出这方子有特别之处。 徐太医抢过方子,神色同样很迷茫。 这张药方在太医之间相互传看,看完面面相觑,不明觉厉。 “公子,这瘟疫到底是什么病?” 卫敛说:“尸疾。” 太医们众脸懵逼。 尸疾是什么?他们从未听过这种名词。 尸体的疾病? 卫敛淡声道:“身躯腐烂,生蛆发臭,正是人死后尸体腐败之相。活人如此,气未断而身已烂,有如行尸走肉。待六日后毙命,全身腐烂一空,不出几日便余下一具白骨,此便是尸疾。” 字面意思不难理解。人还活着,却出现了死后才有的腐烂症状,就叫尸疾。 但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 “公子从何得知这种疾病?”刘太医百思不得其解,“臣阅遍世间医书,从未听过此怪症。”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卫敛反问,“人外人天外天,你怎知你阅尽了世间医书?” 就算真阅尽了世间,也还有世外。 卫敛听闻此症时,就想起这症状与他曾书上读过的一种怪病极像,待问诊之后,更是笃定。 人对于瘟疫的束手无策源于未知。而当未知变成已知,想要攻克就变成了一件简单的事情。 甘泉寺那和尚的预言没错,只有他可以解决瘟疫。 但这不能让卫敛心头放松。 如果这个预言是正确的,那么另一个预言……死劫的到来…… 大概也错不了。 卫敛眉目轻敛。 太医们无言以对。 他们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今之计,唯有死马当活马医。 从周禺山家出来,太医们就去准备煎药,卫敛则去了当地的衙门,周明礼也一同跟去。 当下清平县乃人间炼狱,县衙大门紧闭,门口一个守卫也没有,只留下一面鸣冤用的大鼓沉默屹立。 卫敛对身旁一名侍卫吩咐:“击鼓。” 侍卫得令,上前拿起鼓槌,“咚咚咚”开始敲鼓。 鼓槌奋力击打鼓面,一声比一声沉闷,传遍四方。 敲了数十下,大门纹丝不动。 侍卫迟疑:“公子,还要再敲吗?” 卫敛:“继续。” 侍卫得令,继续用力敲了下去。 卫敛在心里默数。 一。 二。 三。 …… 十。 十下过后,衙门仍然没有一点打开的意味。 “够了。”卫敛说。 侍卫停手:“公子,里头没人。” “怎会没人。”卫敛轻轻拔剑,低声道,“不过是……外头百姓等死,里头庸官装死。” 剑光一扫而过,整扇大门被从中劈开,一分为二,倒了下去。 周明礼:“……” 士兵们:“……” 击鼓不能让人开门,那就破门而入。 可以,很强。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四字牌匾题于头顶,更衬得跪在地上的父母官格外讽刺。 论起审问犯人、秉公断案,周明礼是这方面的行家。惊堂木一拍,不过三句话,知县就全招了。 清平县知县正是张旭文,曾与卫敛有过两面之缘。第一回是在上元花灯夜,不过那会儿卫敛戴着狐狸面具,张旭文早已不记得。第二回是在御书房,他战战兢兢地面见陛下,大气也不敢喘,白衣青年却肆无忌惮地推门而入,直呼陛下名讳。 令人怎不印象深刻。 他自诩怀才不遇,被发配到清平县这个弹丸之地实在是大材小用。当官前想的是金榜题名,荣华富贵,国家大事皆有他参与;当官后,却来了这犄角旮旯当个七品芝麻官,每日管的净是些鸡毛蒜皮。想象太美好,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击。 张旭文来三天就受不住了,不想着建设此地,而是时刻想摆脱这里,更不会爱这里的百姓。 哪知才来清平县上任一个月,这里就出了幺蛾子,闹什么怪病。张旭文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等反应过来后,第一个想的是——会不会影响自己的仕途? 顾虑再三,他未能第一时间上报。瘟疫之下,他以往读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回狗肚子里去了,根本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他选择了逃避。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外面的地狱就与他无关。 而后愈演愈烈,直至脱离掌控。 他便跪在了这里。 周明礼恼怒不已,江州简直是从上到下都烂到了根里。他一声令下,就要将张旭文押入大牢。 卫敛:“且慢。” 侍卫动作一顿。 张旭文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希冀。 他认得那白衣青年。纵然蒙着面巾,可世上少有人的眼睛生得那么好看。张旭文立刻就记起曾在陛下书房中见过此人,似乎很得陛下垂青。 而看这些人都对青年言听计从的模样,不难猜到青年才是话语权最高的那位。 倘若那位开口相救…… 也不能怪他迷之自信,他可是受过高人指点的,确信自己一定会逢凶化吉,得贵人相助,平步青云。 眼下,张旭文显然是把卫敛当成那助他脱险的贵人。 卫敛却只是问:“你还瞒了什么?” 从踏入这衙门起,他便感到一丝不祥。 整个死气沉沉的清平县都没有这座衙门带给他的感觉糟糕。 张旭文面色一变。 却是咬死了都不打算说。 他不能说那件事,说出来才是真的永无翻身之地。 卫敛神色微冷,正要逼问,一名少年急匆匆跑进衙门,面带狂喜之色。 正是徐文卿。 “公子的药煎好了!”徐文卿喜不自胜道,“真的有效!周小山服了药后,手臂上的腐烂程度就变轻了,还有恢复的趋势!” 众人俱是一惊,随即便是打心底涌上来的高兴。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有了对症的药,瘟疫的威力也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公子真乃神医!”徐文卿双目放光,“公子能不能收我为徒?我很勤快的,打杂跑腿什么都能干!只要公子能让我听些皮毛,就能受益终身了!” 他自小就是天才,毕生追求的便是医学大道。卫敛如今已成了他乃至整个太医院都狂热崇敬的对象。 他们这群人很简单,对滥竽充数者质疑打假,对有真本事的也能立刻捧上神坛。不似官场有些人勾心斗角,瞻前顾后,颠倒黑白。 卫敛对他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再说罢。” 周明礼目光一变,对卫敛也变得敬重起来,竟当着众人的面,单膝跪地,认真道:“公子医术高明,是臣原先失礼了。” 他虽未明面上不敬,内心却的确不屑过公子敛。他为这份轻视而惭愧道歉。 无论如何,只要能救百姓于水火,公子敛便当得起他这一跪。 卫敛扶了一把:“廷尉大人请起。” 很奇怪。当他被众人质疑排挤之时,他并不为此而生气。因他清楚未展露真本事前而强求别人无条件相信自己,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卫敛接受过太多恶意,故而对此反而平静。 而当众人这般真诚感谢他时,卫敛由衷生出一丝欣然。并非是被尊敬爱戴的优越感,也并非是扳回一局的成就感……而是……能够用自己的能力帮助到别人,从而得到善意的回馈,本就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从前觉得人间并不好,遇见姬越后,他觉得人间也并不那么糟,至少姬越很好。 如今他觉得,人间也并不那么糟。 很多人都很好。 79、金子 卫敛的药方有效果, 这无疑是当下最喜人的事情。卫敛即刻下令,将附近几个县的病人全部送到清平县隔离,避免疫情扩散, 也方便集中治疗。 至于张旭文,则是被丢进牢里关押去了。现下最重要的是治疗瘟疫, 暂时没工夫管他。 有了对症的药方,众人满以为此次瘟疫可以轻松应对过去,不曾想第一步就出现了问题。 ——另外几个县的病人并不愿意来清平县。 清平县是瘟疫发源地, 众人避之不及的重灾区。就连当地百姓都想要不管不顾逃到别的县去, 其他县的人又怎会愿意跳入火坑里。 那些外县的病人对此表现出强烈的抵触,都认为朝廷是要派人把他们聚在一块儿赶尽杀绝。 前朝不是没有过先例。瘟疫四起,药石无医,朝廷就会出动军队封城, 把疫区所有百姓封在城中活活等死。牺牲少数而保全大数,在史书上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笔,世人皆道情有可原,可对城中百姓而言, 却是最深的绝望与愤恨。 有这么一个前车之鉴,谁敢信把他们集中到一起的政策为的是救他们, 而不是舍弃他们? 百姓与士兵爆发出尖锐的冲突。 清宁县关口,一些轻症病人与家属正在激烈抗争,重症病人则被抬在担架上。还有力气说话的都是刚出现症状的病人,患病三日后,他们基本就没什么活力了。 卫敛下令集中病人, 士兵们自然依令行事。然而百姓拒不配合,他们只能强制执行。如此一来,更引得群情激奋。 那些人都染了病,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说什么都不肯走。士兵们也怕感染,不敢靠近,双方僵持半天。 “我们是给你们集中起来治病的!”一名年轻的士兵无奈解释道,“我们是来对付瘟疫,不是要对付你们。” “大家伙儿别信他们!”一个手臂微微腐烂的三角眼男人愤怒道,“你们这帮人才来多久,哪有办法这么快就对付瘟疫?!我看你们就是想把我们一块儿赶到清平县,好一把火烧死,你们就没病没灾了!” 其他百姓纷纷附和道:“就是!别把我们当傻子!” “你们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根本不把我们百姓的命当回事儿!” “我呸!” 鉴于江州大部分狗官干的好事,这里的百姓对朝廷的人全然没有信任,即便搬出周明礼的名头也不管用。 周明礼名声再大,那也是远在永平,是传说里的人物。传言都是虚的,自己的命才是实打实的。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念过书,眼界受局限,没有基本的是非判断能力。但凡人群中出现一个带队的,就容易一头热跟着走。 三角眼嗓门大,气势足,煽动人心起来效果极佳。如果不是手里没有烂菜叶子臭鸡蛋,他们恐怕都要把东西往士兵身上扔了。 不少百姓辱骂着,宣泄连日来的怨愤,一声比一声难听。更有的上前来直接撕士兵的面巾,用指甲狠狠抓挠,拳打脚踢,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反正我们也活不了,大不了拉你们一块儿死!” 士兵们苦苦支撑着,却不敢还手。他们是保家卫国的战士,不能将屠刀对向自己国家的百姓。 哪怕面对的是一群暴民。 眼睁睁看着自己带出来的兵受尽委屈,士兵长一拳狠狠砸到树上,双目赤红:“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凭什么!前朝遇见瘟疫屠城,让人自生自灭。我们陛下呢?派人赈灾,送水送粮,想方设法救他们。他们又在抱怨什么!凭什么说朝廷抛弃了他们……我们千里迢迢来这儿,就是为了救这些不知感恩的愚民吗!” 卫敛听到汇报前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幕。 他脚步一顿,正看到三角眼揪着一名士兵的衣领要冲他脸上吐口水。卫敛捡起地上一颗石子,轻轻弹了出去。 “啊!”三角眼惨叫一声,捂住手指,也放开了士兵的领子。 士兵长一怔,随即抱拳行礼:“公子。” 卫敛看他:“男儿有泪不轻弹。” 士兵长一愣,慌忙揩了揩自己的眼角,低声道:“属下失仪了。” “但一名好的将军会心疼自己的士兵。”卫敛又道。 士兵长顿住了。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百人长,如何能当得起一声将军? 倒是另一名士兵小声道:“头儿……公子会不会是要提拔您?” 士兵长:“……少胡说。” 卫敛将目光转向清宁县的百姓。三角眼原先疼得直捧着手吹气,触及到卫敛淡淡投来的目光,惊得一个哆嗦,色厉内荏道:“狗,狗官杀人啦!大家快——” 嗖! 一把剑穿过他的颈侧,削断一缕头发,直直钉入身后的树干里。 三角眼浑身一僵。 卫敛似笑非笑:“再多嘴就真杀了你。” 身后大树应声而断,劈成两半。 三角眼:“……” 清宁县一众:“……” 士兵长抽了抽嘴角,发现这位公子似乎很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 不过对待暴民,以暴制暴还真是最有效的方法。至少会儿群众鸦雀无声,三角眼战战兢兢,竟是吓得尿了裤子。 遇上真正的狠角色,霎时就成了纸老虎。 见震慑住全场,卫敛满意地将剑抽了回来:“现在可以乖乖听话了?” 众人缓缓点头。 “全员听令。”卫敛扫视一圈,淡淡道,“凡将病人送入清平县者,家属可得一金。” 一金?! 众人皆惊。 一金是什么概念? 一两黄金等于十两白银,一两白银等于一贯铜钱,一贯铜钱等于一千枚铜板。 而在清宁县这种贫穷偏远的地方,一家三口一年的花销也只要二两银子。 一金可以让一户人家用五年。 这完全是天降横财啊! 刚才还态度坚决的百姓立刻动摇了。 一名丈夫犹豫地对妻子道:“娟儿,俺得了这病,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俺就去了。金子给你和娃儿,省着点花,能养活你们好久,俺放心。” 妻子在一旁哭成泪人,连带着孩子也哇哇大哭。 另一对同样是一家三口,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境况。 凶神恶煞的男人推搡着妻女把人往外赶:“你们两个赶紧进去!生个赔钱货还不干活,早看你这娘们儿不顺眼了,别待在老子家里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回头还把老子给传染了!嘿嘿,官爷,我这儿送了两个人进去,能不能得两金啊?” 妻子尖叫一声,更加凶悍地与他厮打:“你天杀的就是个没良心的!巴不得我娘俩儿死了,你好拿着金子讨小老婆吧!” …… 刚才还“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对抗官兵的百姓们瞬间分为两派,有的为了家人以后过得更好自愿前往,有的为了自己的好日子把患病的亲人推出去。但无论是哪派,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病人都去了清平县,或被逼,或自愿。 人间百态顷刻间上演个遍,直叫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公子敛真是深谙人心。士兵们默默想。 三角眼不甘局面一下子被扭转,高声叫嚷道:“小心有命拿没命花!你们真信他们会给金子?都是骗你们去送死的!” 他是县里出了名的游手好闲的懒汉,唯恐天下不乱。爹娘被他这不孝子活活饿死,又因家徒四壁一大把年纪娶不上媳妇,至今孑然一身。这金子他又拿不到,自然也不想叫别人得到。 卫敛随意抛了抛手中黄澄澄的金子,平静道:“你可以不信。” 其他人看见金子,眼睛都直了。那些为了家人安康的,争先恐后往清平县跑。剩下的则被自己的家人推了出去。 谁还顾得上三角眼的话。 三角眼:“……” 他势单力薄,无法对抗官兵,骂骂咧咧地被扭送走了。 众人散去后,卫敛注意到树下还有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一步都没有挪动。 他走了过去。 那是一对兄妹,男孩大约九岁,妹妹最多只有五岁。见卫敛走近,兄妹俩愈发惊吓。男孩将妹妹护在怀中,怯生生地抬起眼。 他们穿的衣裳都很陈旧,露出胳膊。卫敛注意到男孩目前很健康,而他怀中小女孩的手臂上,有一块淤青。 那是腐烂的征兆。 男孩见卫敛盯着女孩的手臂瞧,忙将女孩的胳膊遮住。 卫敛半蹲下身,静静陈述事实:“她病了。” 男孩小声开口:“你要带她走吗?” 卫敛不答。 男孩说:“那把我也带走吧。我不想和妹妹分开。” “爹死了,娘也死了。”男孩低头,轻声道,“我不要金子,我要妹妹平安。可是我知道这个病好不了……得了这个病的人都会死。” 他哽咽一声:“我不想和她分开。” 父母双亡,这么年幼的孩子,就算度过这次难关,今后也不知该如何生存。 而这样的孩子,在这场灾难中无疑有很多。 那些冷冰冰的数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卫敛温声道:“你妹妹不会死,我们会治好她,她一定会平安。” 男孩问:“真的吗?” 卫敛颔首,将手里那块金子给了他:“你去城里找个钱庄,将金子储蓄起来,以后兑换铜板出来生活。” “这次我们来保护她,以后就要靠你来保护好妹妹了。” 许是卫敛的目光太过温和,男孩迟疑片刻,又坚定地点了点头:“嗯……我会的。” 卫敛将小女孩交给士兵带走,男孩站在树下目送了很久。 “赈灾银两拨一部分,用于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与老人。”卫敛吩咐道。 “是,公子。” “还有……”士兵长忍不住问,“公子,真的要给他们每人一金吗?” 国库里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给人免费治病还要送人金钱,怎么说都毫无道理。 卫敛不解:“什么金子?我没说过。” 相信对于真正在意家人的人来说,亲人平安归来远比金子重要。而将金钱置于人命之上的卑劣者,什么也不配得到。 士兵长:“……” 公子真乃狠角色! 80、道理 将清宁县的病患都忽悠成功后, 底下人如法炮制,将另外几个县的病人也集中到清平县。 清平县疫情极为严重,原本这病到第二日就症状明显, 死亡率又是百分百,本不该传得那样快。坏就坏在, 朝廷到来之前,清平县民众做了一件蠢事。 ……他们聚集在一起,举行了一场“送瘟神”的祭祀仪式。 在举世都敬畏鬼神的时代, 落后山野里的当地人尤为迷信, 笃定瘟疫是由瘟神带来的。只要将瘟神送走,灾厄自然离去。于是,全县民众带着家家户户的病人聚集到一起,对着摆着供品的祭台三跪九叩, 嘴里念念有词,做着祷告。 卫敛听闻此事时,太阳穴狠狠一跳。 ……落在他眼里,这简直就是大型飞沫传播现场、大型聚集性疫情.事故发生现场、大型凡人不要命作死现场。 可想而知, 瘟神没能送走,整个清平县半数以上中招, 除却一些身强力壮的青年,几乎全军覆没。 等到朝廷赈灾队伍到来,这里已是尸骸遍地,亡魂漫天。 卫敛接管清平县后,迅速做了隔离措施, 将病人与健康人分隔开。病人全部集中到南边,健康者暂居北边,两者互不接触。病人由医官来照顾,医官照顾时全身都要做好防护。太医则负责判断每个病人的症状轻重程度,来决定用药的剂量。 有些家属一开始并不愿意和病人分离,有的病人也不愿意乖乖配合,仿佛觉得被隔离就是判了自己的死期。还有的觉得医官给他们喝的是毒.药,是要毒死他们一了百了,故意打翻药碗,打死也不喝。 太医们都心疼死了。要知道病人这么多,药材本就紧缺,还要被有些人这么浪费,他们心都痛得要滴血。 熬这么多人份的药也不容易。药童不够用,这些一把年纪的老太医们都亲自守着炉子,几日来连轴转,不少都累晕了过去。苦心熬出来的心血被这么辜负,不心疼死也得气死。 周禺山听闻后,主动提出一个办法。 那日,周禺山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周小山出现在清平县的百姓面前,向众人证明朝廷确实有法子救他们。 “父老乡亲们,我可以作证!你们是知道的,我娘也是得这个病死的,小山当初也得了病。我这几日一直奔波在江州城里跟狗官讨个说法,那狗官现如今已经被公子押入大牢了,他们和以往迫害咱们的狗官不一样!”周禺山高声道,“小山是我妹妹,她也得了这个病,前段日子整条右胳膊都烂了,可现在!你们看看!小山,给他们看看。”周禺山说到这儿放轻声音。 周小山自小足不出户,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目光有些紧张,却还是听话地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自己的胳膊。 女孩子在外人面前袒露胳膊需要很大的勇气,但为了拯救清平县那么多人命,她自愿。 平民家长大的少女胳膊没有深闺娇养的千金小姐那般白皙细嫩,可上头完好无损,没有一点儿腐烂的痕迹。 原本群情激奋的百姓们安静一瞬,使得周禺山的声音愈发清晰:“你们看到没有!她好了!喝了公子开的药,她当天没有再严重,第二日就淡了许多,如今第三日,她彻底好了!我和小山是你们看着长大的,我们不会骗你们!” 百姓呆滞片刻,随即爆发出激烈的哄抢。原本对药避之不及,如今却又都一拥而上:“给我一碗!” “我要喝药!” “这药真能保证咱们药到病除?!” “不管了,给我也来一碗!” “我也要!” …… 周禺山退回来,卫敛看他一眼:“做得很好。” 周禺山腼腆笑了笑:“公子救了小山的命,草民不过动了几句嘴皮子,举手之劳而已。” 卫敛低头看周小山被毯子盖着的双腿,说:“我能治好她的腿。” 周禺山一呆。 “救人救到底。”卫敛轻轻笑了笑,“举手之劳而已。” 周禺山双眸颤动,立即跪下磕头道:“公子大恩大德,草民当牛做马都要报答!” “不必。”卫敛垂眸。 “我说了,举手之劳。” 之后几日,事情开始慢慢步上正轨。江州政务暂时交由周明礼打理,卫敛则每日给周小山施针灸之术,伴以药物调理,慢慢恢复她的双腿,其余时候也会关注疫情进展。太医和医官药童们忙着给病人看诊、煎药、喂服,每个人都忙得热火朝天。 然而治疗的速度也实在赶不上病人死亡的速度。药材有限,煎药需要时间,照顾的人手又不够,一切都有心无力。 清平县每天都在死人,尸体堆积如山。只能说,情况比朝廷到来之前已经好了很多。可生死面前,人力依然渺小,他们能做的只是尽力去挽救。 那些尸体被卫敛下令一把火烧光,避免尸体成为新的传染源。但此举又遭到了死者家属的抗议,他们认为人死后应当入土为安,焚烧遗体乃挫骨扬灰,无罪之人不应当得到如此对待。部分家属聚集起来,要把尸体带走埋葬。 有些士兵也不能理解这种做法,但因为卫敛这几日建立起来的威望,他们选择无条件服从命令,打算与抗议的死者家属再次好好说道。 卫敛却说:“让他们带走。” 士兵们一愣,让开道路。 几日后,消息传来,那些带走尸体的家属都无一例外染上了瘟疫,而选择把尸体留下的家属则都安然无恙。 同日,士兵中发现部分人感染。究其原因,竟是因为曾偷偷摘下面巾透过气。 至此,卫敛的命令无人再敢质疑。他说要焚烧尸体,也再无人阻拦。 所有事情都证明,公子才是正确的,他俨然成了众人心中的神话。 卫敛将那些染病的家属和士兵都送进了隔离区。如今有药物治疗,轻症病人很快就能康复。 但人手与药材的不足,让不少人从轻症拖成重症,直到死也没能等来那碗救命的药。 求生欲驱使下,人会变得自私自利。 隔离区出现了病人抢药的行为。 徐文卿这些天变得有些沉默。 他是个医者,却并没有见过太多生死。他生在繁荣昌盛的永平,以往见过最大的病也就是给人治个头疼脑热。 可如今他每天都在面对生离死别。 看着夫妻阴阳相隔,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幼童失去双亲,无一不是人间至痛。任何拥有共情能力的人看着,也会觉得悲怆。 人手严重不足,徐文卿连日来都在照顾病人。昨日还与他说过话的病人,今天可能就被蒙上白布,抬出去烧成一捧骨灰。这样的事发生多了,他甚至不敢再和病人说话了。 太医们是与病人密切接触的人群,即便千防万防,也有不少太医中招,从医者变成了病人。能够在太医院有一定地位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身子抵御能力本就不太好。纵然太医病了第一时间就会服药,还是有一名老太医离开了他们。 那老太医还是徐文卿叫过爷爷的,在太医院亦算德高望重。 他离世那天,整个太医院的人们都为他哀悼了一瞬,随后压抑住悲伤,继续投入救命的工作。 卫敛无声来到现场,对着老太医的遗体轻轻鞠了一躬,随后下令烧掉。 火光冲天里,徐文卿在一旁站了很久。 这件事好像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爹。”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对着父亲眼眶微红,“我原本觉得,我留在永平,不能帮上忙会很难过。可我发现我来了,却还是救不了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这好像更难过。” 徐太医摸摸儿子的头:“那再选一次,你还要来吗?” 徐文卿点点头:“要来。” “我虽然救不了那么多人……但至少还是能救一些人。” 徐太医欣慰道:“我们徐家出了个好后生。” 两日后,徐太医在照顾病人中染上瘟疫。 徐文卿亲自去照顾他。 徐太医是轻症,身子骨也还硬朗,只要服上几剂药就能大好。然而徐文卿打算侍奉徐太医服药时,一个几乎半身腐烂的中年大汉苟延残喘地跑过来,用尽最后力气抢走药碗一饮而尽:“把药给我!” 徐文卿一愣,愤怒道:“你抢药做什么!你都病这么重了,这碗药的剂量对你根本没用!” 大汉狰狞道:“总好过没有!凭啥你们就能先喝药,老子等到快死了也没见到药!” 徐文卿一噎:“现在药材紧缺,需要时间熬,再等——” “再等老子就死了!”大汉冷笑,“怎么?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就不是?” 徐文卿被气得脸通红:“可我爹病好了还是要救你们的呀!他是为了救你们才生病的啊!” 大汉蛮不讲理:“既然是为了救我们,那把你爹的救命药让给我不对吗?这是他应该的!” 徐文卿突然就无言以对。 眼睁睁看着那名大汉扬长而去,徐文卿打了个寒颤。 这个纯善的少年开始怀疑自己学医的意义了。 他发现他救得了人命。 却治不了人心。 那名大汉最终还是没能活下来,轻症的药对他无效,他还是死了。 徐文卿去熬了另一碗药,给父亲喝下。徐太医康复后,又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拯救病人的行列。 徐文卿越来越沉默,又夹杂着一丝冷漠。他好像有了心结。 最近又发生了一场闹剧,有个清宁县的病人治好后被送了回去,她的儿子却不愿意接收这个老母亲,反而嚷嚷道:“金子呢!谁要这个老不死的?我要金子!” “不给我金子我就要闹了!你们朝廷走狗怎么能言而无信!” 悲哀又可笑的是,这样的事发生不止一例。 “公子,外头不少人聚集起来在闹,说要给他们金子,闹得特别厉害……”侍卫迟疑道,“要不……咱们就给他们罢?” 毕竟公子确实这么承诺过,而且他们也不缺那几两金子…… 徐文卿在一旁冷笑。人都是贪得无厌的,他们能够坏到什么地步,他这几日早已见识到了。 卫敛反问:“你真觉得,救人性命又授人黄金,是有道理的?” 侍卫忙道:“自然全无道理!可他们那么多人都在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记住,没道理就是没道理,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多了,就该站在他们这边。”卫敛温声道,“你信不信,今日顺他们一回,日后人人效仿,皆妄图天上掉馅饼,反叫真正本分的人伤了心。” “赈灾银两虽多,自会用来安抚难民。江州如今百业待兴,用钱的地方多了,却绝不该用在此处。”卫敛语气平静,“传令下去,凡寻衅滋事者,押入大牢七日。煽动人心者,杖三十。屡教不改者,杀无赦。” “是!” 徐文卿一怔。 他静静注视卫敛精致的眉眼,忽然感到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有种温柔而强大的气息。 然后卫敛侧目看他,微微一笑。 “徐太医说,你最近似乎有心事。” 徐文卿神色微变。 想不到自己那点心思还是被爹看穿了…… 卫敛转身:“跟我来。” 81、落日 卫敛将徐文卿带到一堆废墟前。这里四下无人, 偏僻荒凉,卫敛方开口道:“说罢。” 徐文卿一顿,低头踟蹰良久, 小声道:“公子,我觉得……那些人不值得救。” 愚昧无知, 忘恩负义,贪得无厌,自私自利。 救了……有何用?还不如就直接死了。 他曾经的梦想是救天下万民, 凡是病人都要去治, 可这短短几日的所见所闻,着实令人发指。 他人即地狱,不外如是。 卫敛说:“你动摇了。” 徐文卿茫然:“我错了吗?” 卫敛轻轻摇头,转身道:“看。” 徐文卿转眼望去, 只能看到一栋烧毁的房屋。 “你猜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 徐文卿更迷茫了。这屋子被烧成这个样子,哪里看得出来? 突然,他目光一凝,看见断壁残垣中一根柱子上惨淡的题联:但愿世间人无病。 “但愿世间人无病, 哪怕架上药生尘。”徐文卿下意识接出下句,脱口而出, “这里以前是医馆!” 民间医馆两旁总会题上这么一副对联,象征世人安康的美好祝愿。 卫敛颔首:“对。这里以前住着一位老郎中。” 他给徐文卿讲了老郎中的故事。 老郎中是在某日突然来到这个地方的,那时已经年纪很大。无人知道他从何处来,只提着一个背篓,就在清平县开了一家医馆, 从此安家落户。 在那之前,清平县没有医馆,没有大夫,人们生病了要去隔壁的清宁县看病,诊金也不菲。不少人只能在家里熬着,生生熬死了。 老郎中来后,不仅药材比外边便宜一大半,医术也高明,几乎都能药到病除。遇到实在一点儿钱也没有的,还会允许他们赊账,其实心里都明白,这账是永远不用还了。 他被这里的人称为活菩萨。 徐文卿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他未能治好瘟疫,自己也染了病,人们瞬间对他弃如敝履,从菩萨沦为瘟神。”卫敛平静而残忍道,“老郎中因瘟疫病逝,人们打砸他的医馆,烧毁他的房屋,诋毁他的声誉,至死不得安宁。” 升米恩斗米仇,这里的人们将这劣性体现得淋漓尽致。 徐文卿攥紧拳头,微微颤抖:“欺人太甚!” “还没有结束。”卫敛继续道,“从前老郎中来历不明,来此为众人看诊,人皆夸他菩萨下凡。后来他患恶疾而死,人们怨怒未消,纷纷恶意揣测他本就是充满晦气的人,原先是从哪个地方逃来的。” 徐文卿已经气得说不出话。 “再后来……一群太医来到这里,认出这上面的题字。”卫敛说,“那老郎中,是林世安林老先生。” 徐文卿呆住。 ……即便是他这样的小辈,也听过林老先生的名讳。那曾经是太医院的圣手,王太医的师兄。爹常言可惜他生得晚,不然还能叫林老先生收他为徒。 如今太医院半数太医年轻的时候,都曾得过林老先生指导。 但那位先生早在十八年前就从太医院辞官了。 理由是……医者若不能救人,犹如将军刀剑生锈。身在永平,是给达官贵人看病。可达官贵人不缺大夫,一身本领无处施展。他要去悬壶济世,帮助更多看不起病的百姓。 他放弃了一切名利与地位,背着一个药箱就上路,从此杳无音信。 太医们都以为,他是衣锦还乡,找个地方颐养天年。又或是云游四方,济世救人。 后者猜得没错。林世安果真悬壶济世,每到一地,都能造福一方百姓。而后有一天,他来到贫穷的清平县,发现这里连个大夫都没有,他便成了这里的大夫。 半生荣华,半生潇洒,可却是晚景凄凉。 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林老先生的信念早已刻在骨子里,摆在题联上。可是那些不识字的百姓看不懂,也理解不了。 徐文卿捂住眼,哽咽道:“我不曾见过林老先生,可也从叔伯们口中听过无数次。他在永平那般受人敬仰,却在此地如此遭受践踏!” “勿令扶持众生者逝于众怒,勿令造福世人者葬于人心。”卫敛低眸,“只是世道总寒了好人的心。” 徐文卿说不出话。 “但我告诉你这些,并非是让你绝望。”卫敛又道,“林老先生放弃一切功名利禄,两袖清风悬壶济世,晚年在这清平县定居。外人看来万般不值,可于他而言,便是值得。” 徐文卿此前十七年活得太过单纯,乍然见了这般黑暗,很容易就觉得世人都是坏的,直接将整个人生观全部颠覆。 卫敛并不会安慰他这世界有多美好,这对他而言是彻彻底底的谎言。他不过是将那些险恶都赤.裸裸摆在徐文卿面前,告诉他:世事远能比你想象的还要险恶。 可世事也不是非黑即白的。 “我们的药材早已告罄,附近几个县的药材商特意趁机提高药价,大发横财,那些药材是朝廷高价收购来的。”卫敛淡淡说出这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 徐文卿简直快绝望了。他发现公子不是来解他心结的,公子是来给他打死结的。 “可是。”卫敛转折道,“同样有一批药材商,愿意将全部药材赠予我们,以解燃眉之急。” 徐文卿一怔。 “这世上有刘仁贵、张旭文之流的狗官,也有周廷尉、清秋知县那般真正为民请命的好官。” “我下令将所有病人隔离到清平县时,他们都以为是去送死。”卫敛道,“有人为了金钱要推家人去死,有人为了家人而自愿赴死。有的目不识丁却懂行善积德,有的饱读诗书却将坏事做尽。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 “你脚下站着的这片土地,滋养着愚昧无知、自私自利、穷凶极恶之辈,也哺育着心如明镜、大爱无疆、永垂不朽之人。” “但更多的只是平凡人。他们没有那么纯善也没有那么坏,只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员,一辈子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他们应当有生存的权利。” “人间不是天庭,也不是地狱。” “此地便是人间。” 徐文卿嘴唇翕动,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他之前一直觉得,公子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不沾人间烟火的。 可如今觉得,公子才是最有人味儿的那个。 公子活得太通透了。 “诚然,这世上也有许多人不好。他们因环境受限而目光短浅,或因天生恶劣而为非作歹。”卫敛说,“你要知道那么多人,总会有善恶之分。他们共存于世间,共组为家国,我们的王在很努力地建设好它。” 徐文卿:“陛下?” “嗯。”卫敛垂目,“你应当去见见楚国。那里的王族腐朽,官场浑浊,百姓苦难而怨声载道。我一路来到秦国,看见的却是民风淳朴,政治清明,人人脸上含笑,你们的王……又或是我们的王,”他笑了一下,“真的很好。” “不要对人心抱有太大希望。”卫敛说,“可也不用那么绝望。” 满心黑暗之人,自会吞噬其身,自有律法严惩。 而你光明之心,不可为其动摇。 人间值得。这个道理,他也是前不久才懂,如今转眼又要教给别人了。 徐文卿若有所思。 听公子一番话,他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虽还是有些未能消化,可也没有先前那般戾气深重了。 “多谢公子,我明白了。”徐文卿躬身行了一礼。 卫敛颔首:“明白就好,以后我教你医术。” 徐文卿一愣,随即狂喜道:“您肯教我了?!” “医者若不能救人,犹如将军刀剑生锈。”卫敛无奈道,“我这辈子跟你们陛下绑了,要陪他金戈铁马,大概是无法悬壶济世了,不如授人以渔,造福众生。” 徐文卿:“……” 感动的同时,感觉还被秀了一脸。 “小徐?”一名老妪牵着孙女,见到卫敛与徐文卿,揉了揉眼睛。 “诶?”徐文卿转身,“李大娘?” 这对祖孙先前也染了病,由徐文卿负责照料,如今已彻底痊愈。 “可算找到你了!”老妪提着一只鸡,就要递给徐文卿,“谢谢你之前照顾咱们,要不是你,咱们老小都没了命。咱也没什么东西能报答,这是家里养着的老母鸡,专程送来谢你的。” 清平县家家户户都不富裕,一只老母鸡大概是这对祖孙的全部财产。 徐文卿一惊,面皮微红:“李大娘,这鸡我不能要!您还是拿回去罢!” “你就收下吧……” “不行我不能收!” 小孙女也说:“大哥哥你就收下吧!” 徐文卿吓得躲到卫敛身后:“公子救我!” 卫敛低笑一声,说:“大娘将鸡拿回去罢,小徐对鸡过敏,吃不得。” 徐文卿立刻附和:“对对对!我一吃鸡就全身痒痒,会生病的!” 虽然是事实是他很喜欢吃鸡腿,但这只老母鸡是万万不能收的。 老妪犯愁了:“可……咱们也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了……” 徐文卿忙道:“我什么都不要!你们能平平安安,就是医者最大的心愿!” 好说歹说,才终于把祖孙俩劝走。老妪一步三回头,临了小孙女也转头,童声稚嫩:“谢谢哥哥。” 徐文卿耳朵一红:“……诶。我何德何能……” 待祖孙俩消失在视线中,卫敛睇他:“现在觉得值得了?” 徐文卿顿了顿:“嗯,值得。” “公子,我继续去救人啦,那边缺人!”刚得到感谢的小徐太医立刻跟打了鸡血般充满战斗力。 卫敛静静看徐文卿跑回战区。 他想,好人便是好人。万般恶意致心如死灰,一点善意又死灰复燃。 卫敛转身,独自走到清平县外,一个更加荒无人烟的地方,摘了面巾透气。 此时夕阳西下,金黄芦苇随风飘荡,小桥之下流水波光。 他在桥上站了许久,迎面的风吹来凉意,将人从那连日来的压抑中拽出来,使人拥有片刻宁静。 卫敛从衣领里拿出那枚狐狸玉佩看了看,眉目安然而静谧。 他开导了徐文卿那么多,可其实他自己也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任何一个有心的人都会悲哀这每日都在上演的悲剧。每时每刻都在看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去,心理出现问题也是迟早的事。 卫敛杀的人不少,但那都是曾迫害过自己的,又或是欲对他在乎之人不利的。 他从不会对无辜生命的逝去无动于衷,光是看着他人生离死别,就是一件如此难受的事情。 但他并不能表露出来。所有人都在崩溃边缘,他是他们的主心骨,定心丸。他不可以崩。 那么姬越呢? 姬越上过战场,见过尸山血海,剑下亡魂无数,杀过的人比他要多的多。 多到每次战争回来,都要在甘泉寺住上一段时间来调整心态。 他是王是将,更不能脆弱半分。 卫敛有点心疼了。 ……他很想见姬越。 他们已经快有一个月没有见了。 卫敛闭了闭眼,平复好思绪,再睁开时仍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转身走下桥,在金色芦苇丛边,看见地上人影成双。 卫敛脚步一顿。 他缓缓转过身,看见夕阳下鲜衣怒马的那道颀长身影,满满少年气。 那人穿着他临行前为他做的红衣,如火颜色宛如天边彩霞染红的织锦。 卫敛怔了一瞬。 他……没看错罢? 红衣青年牵着乌云踏雪马,站在桥头与他隔桥相望,挑唇一笑,眉目艳丽。 随即一道雪白的身影扑入他怀中,将他抱得很紧。 是熟悉的温暖,瞬间驱散原本如坠梦中的不真实感。 “……姬越。”卫敛声音带着颤,“你来做什么?” “想你就来了。”姬越轻轻揽上他的脊背,“谢忱回朝了,我把事情都交代给他们,就来找你了。” 卫敛静了半晌,低声:“不怕死吗?” “……怕。”姬越将手指插.入青年乌黑发丝间,哑声道,“可更怕见不到你。” “见不到小狐狸,我的花都要谢了。” “不要百姓了吗?”卫敛喃喃,“你是王,你怎么能来这里……” 姬越说:“秦王为百姓做的够多了,连公子敛都派去赈灾了。他这些天一直都有好好处理公务,一个月做完了半年的部署。” “剩下一点时间,姬小越要用来陪卫小敛。” “姬越,你真是……” 姬越笑问:“真是什么?” 卫敛抬眸望他一眼,勾了人脖子去吻。 如果一个人能够跨越死亡的距离来爱你,那他一定一生都不愿与你分离。 姬越阖了眼眸,轻轻回吻他。 身后是山河大地,满目疮痍,天空飘荡亡灵。 日薄西山之际,长夜将临。 阔别已久的恋人在落日余晖下接吻。 他们从此至死不渝。 82、睡觉 浮云流移飘渺, 天空光影变换,落日一点点沉下西山,残阳如血。 卫敛睁眼看姬越的容色, 青年风尘仆仆,俊美面庞上是掩饰不住的倦色。 一月之内完成半年部署, 将朝中万事交代清楚,想来都知道是多么庞大的工作量。再加上赶路的时间……姬越怕是在他走后的七日内就安排好了一切,然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 他这一个月都几乎不眠不休。 卫敛辛苦的时候, 姬越同样未能轻松一分。 卫敛给了他一块面巾:“戴上, 我们去主城。” 主城没有病人,戴上面巾不是为了防护,而是避免被人认出来。 君王亲临,所有官员必须前来拜见, 少不得又是一番动静。卫敛现在不想让姬越应付任何人,姬越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 先休息一夜,其他事明天再说。 卫敛这段日子一直住在知州府。这座宅邸已经被查抄,如今归朝廷所有, 门前看守的全都换上了朝廷的官兵。下人们收拾了最好的一间厢房,供卫敛暂居。周明礼暂代知州一职, 同样住在府中,也方便向卫敛汇报。 回到知州府时天色已暗,守卫见卫敛回来,纷纷弯腰行礼:“公子。” 至于公子身后的那名红衣青年,在夜色中则看得不太真切。他们虽惊于其不凡的气度, 与露在外一双潋滟夺人的凤目,却也没有多加揣测。 打死他们也想不到这位会是当今陛下。 卫敛颔首,与姬越一道进入府中。 一进屋,刚将门关上,姬越便扯下面巾,将人抵在门板上亲吻。卫敛挣扎了一下,手腕又被姬越强硬地扣住,他身子绷紧一瞬,随即无奈地放松下来。 比起夕阳下那个温柔而珍惜的吻,这回明显激烈许多,带着真正久别重逢、思念成狂的炙热。 夜色深沉。 烛光微微跳跃,被抵在门板上的青年轻轻喘着气,衣衫被扯得微微凌乱。 “不去沐浴吗?”卫敛轻声问。 “昨日在客栈沐过了。”姬越低声答,“想着要见你,不能太狼狈,洗的很干净,还在祈祷今日不要下雨,不然又白洗了。” 卫敛忍不住勾了笑:“这么庄重?” “嗯。”姬越颔首,“就差焚香净手了。你说要记得穿这身衣裳,我今日特意换上的。之前几日舍不得穿,你做的,我哪敢让它日晒雨淋。” 卫敛心中有股无以名状的酸涩,又泛起丝丝清甜。他笑问:“这回不自称‘孤’了?” 姬越答:“卫敛不在,秦王才孤独。卫敛在,没有秦王,只有姬越,姬越并不孤。” 倒是愈发会说话了。卫敛腹诽一句,听出姬越语气里难以掩饰的疲惫,推了推人:“去睡觉。” 姬越拒绝:“不要。” 卫敛眯了眯眼:“老实说,你都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姬越道:“你走之后。”他每日睡觉不超过三个时辰。 意料之中的答案。卫敛没什么意味地笑了声:“那还不睡?别我这边还没病死,你先累死了。” 这么折腾,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姬越黑着脸:“不许提死字。” “……这不是重点。” “不睡。”姬越固执地拥着他,“我还没有看够你。” “你怎么跟第一回见我似的?” “一个月。”姬越拥着人,声音渐低,“阿敛,我从不知一个月可以那么长。” 卫敛沉默一瞬。 ……他也不知道,一个月原来可以那么长。 时间或许短暂,牵挂却是长远。 才会在重逢时如此眷恋。 卫敛别过头:“你现在知道了,所以快去睡觉。” 狗皇帝,狗命要紧知不知道啊? 姬越笑了一声,戏谑道:“阿敛这么迫不及待想睡我了吗?” 卫敛震惊地直视他。 姬越你怎么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可是调戏一句就能把脸从脖子红到耳后根的纯情小越啊! 姬越慢慢挑开自己的衣带:“如你所愿。” 卫敛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一月不见,姬越疯了。 然而没等他跑远,姬越就从身后揽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声音喑哑:“……阿敛,可以吗?” 小心翼翼深藏着入骨思念,却又明显得浮于表面。 卫敛:“……” 他低眸:“好。” 深夜,周明礼从清安县考察回来,回到知州府,打算向卫敛汇报今日事宜。 他也不是日日都汇报的,只有在有些不能决断的事上才会与卫敛商量。如今卫敛在众人心目中声望极高,有难事,找公子,准能得到解决。 周明礼这么想着,走到卫敛房门前想要敲门,手刚伸出来,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极小声的呜咽。 抬起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他顿了顿,再仔细去听,发现里头什么动静也没有。 周明礼迟疑地问:“公子可在?” 里头安静了好一会儿。 周明礼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又想起方才那声呜咽,想着公子莫不是遭人挟持了? 公子武功极高,什么刺客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正当周明礼开始疯狂脑补阴谋论与凶杀案时,青年清冷又平静的声音传出来:“何事?” 细听之下,就会发现那声音其实还含着一丝颤抖。 但周明礼没听出来,见公子出声,他松了口气,脑中的恐怖猜测全部一扫而空:“臣有事要禀。” 里头又是半天没有动静。 周明礼疑窦丛生,试探地问:“公子可否让臣进来?” 半晌,青年怏怏开口:“若无要事,明日再禀罢……若……事关重大,直接禀明……唔。咳咳!” 青年说到最后,闷哼一声,而后又狠狠咳嗽。 周明礼:“……” 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清安县查出两名隐瞒病情的病人,这会儿已经送去清平县了,他来是要问该怎么处置这种瞒报行为。 ……不过相比之下,他眼下觉得公子更可能是出大事了。 “公子是身体不适吗?”周明礼不由关切道。 公子是整个江州的救世主,他也是真心实意为公子着想。 “不过偶感风寒……吃几剂药便可。”青年的声音听起来懒怠又无力,“周大人到底……所为何事?” 最后四个字已经有咬牙切齿的味道了。 你问这么多,你倒是说啊! 周明礼犹豫片刻:“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公子身体不适,那臣就不打扰公子歇息了,明日再向公子禀报。” 周明礼说完这句话就迅速离开了。 卫敛:“……” 屋内。 肌肤赛雪的青年伏在姬越肩头,全身紧绷,晶莹的汗水颗颗滚落,梨花容色皆被桃红掩映。 任何人见了,恐怕都会感叹一句好一幕活色生香。 卫敛垂着眼睫,分外恼火。 隔着一道门,天知道他有多紧张,生怕周明礼直接推门而入。 虽然知道姬越绝不会让别人看见他这副样子,可心理上的刺激是少不了了。 待确定外面的脚步声走远后,卫敛狠狠咬了咬姬越的耳垂,真落下去却又放轻了力道,变成耳鬓厮磨的抱怨:“你怎么一来就欺负我……” 他就不该由着人胡来! 姬越好笑又无奈:“这也不能怪我……” 他一直愧疚曾将卫敛弄伤那事,之后每回都极尽温柔,温柔得卫敛几次问他是不是没吃饱饭。 但再温柔也受不住突然停下。事儿正进行一半,他难道还能中断?只能让卫敛赶紧把人打发走。 只是没想到周明礼平日里寡言少语一个人,这会儿废话贼多。 把卫小敛都快急哭了。 卫敛躲人怀里,自闭了。 他发现他虽然能够独当一面,见了姬越还是想往人怀里钻。 可能这就是爱与依赖罢。 他们谁也离不了谁。 姬越抱着人哄了好一会儿,卫敛都跟鹌鹑似的不说话。 然后姬越也不哄他了。 卫敛抬头一看,姬越他睡着了。 他睡着了…… 睡着了…… 卫敛:“……” 虽然明白姬越本就连日来劳累过度,发泄完精力后倒头就睡很正常,他还是久违地升起了一股弑君的冲动。 一个两个的,干的都不是人事儿! 周明礼回到房中,越想越不对劲儿。 他是判官断案、司掌刑狱的官员,自然具有极强的侦查推理能力。方才没反应过来,如今一回味,怎么想怎么蹊跷。 搞清楚疑点是他的职业病。周明礼想了半天,去问今日看门的守卫有何异常。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守卫竟说公子敛带了个人回来,是个眼睛极为漂亮的红衣青年。 可府里今日并没有住进一位红衣青年。 那青年能住哪里? 想起公子敛房中听到的那声呜咽,根本不似风寒,分明是床笫之间才能发出的呻.吟…… 周明礼毛骨悚然。 该不会是…… 公子敛背着陛下有人了?! 那青年眼下就在公子敛屋内? 周明礼神色惊疑不定。 背叛陛下,那可是死罪。 他陷入了无比的纠结。 一方面,他很敬佩公子敛对此次疫情做出的重大贡献。 另一方面,他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会对其有任何欺瞒。 周明礼快疯了。 另一边,姬越睡得很安稳。大抵是有卫敛在身边,他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卫敛压下弑君的念头,给他盖好被子,抱着自家夫君甜甜蜜蜜地睡了。 两人并不知道周明礼一夜无眠,还想了那么多。 翌日清早,卫敛起身,姬越还在深眠。 他的确是累惨了,好不容易有个安稳觉,仿佛要睡到天荒地老。 卫敛没有打扰他,轻手轻脚地穿衣起身,出去唤人打水来洗脸。 卫敛刚出门,周明礼就出现在了门口。 他得去一探究竟。若是假的,不能冤枉了公子,若是真的,也不能欺瞒了陛下。 他思索了一夜,还是忠君之心占了上风。 周明礼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看见被子里隆起的那个人形与一头散落的乌发,心下就一沉。 ……他刚才亲眼看见公子敛出了房间。 那么被子里的这个人是谁? 公子敛的奸夫吗? 周明礼又是愤怒,又是惋惜。 公子敛怎么能够背叛陛下! “你这个——”周明礼怒火滔天,正要喝骂,就见被子里的青年突然翻了个身,露出那张绮艳俊美的脸。 他阖着双眼,睫毛细长分明,容颜白皙美丽。 周明礼浑身就跟被雷劈了一样。 他怎么可能不认得这张脸? 每日上朝时坐在龙椅上的那位……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敛……”姬越在睡梦中低唤一声,攥住了周明礼的手。 周明礼手一抖。 他想抽出来,姬越却攥得更紧:“卫小敛……不许走。” 身后,白衣青年静静站立在门口。 卫敛看了半晌,礼貌道:“周大人大清早登门……真是有心了。” 周明礼惊得立即抽出手,单膝跪地,声如洪钟:“臣臣臣参参见陛下!” 他吓得快结巴了。 他可是直男啊!他有妻子的!公子您千万不要误会! “嘘——”卫敛却只是轻轻伸出食指,抵住唇瓣,神色明媚而温柔。 “不要吵醒他。” 作者有话要说:  。 83、愿意 卫敛走到床边, 在床头坐下,主动握住姬越的手。姬越停止摸索,眉心舒展开来, 变得很安静。 “傻子。”卫敛轻叹一声,“连我的手也不认得, 还敢握别人的。” 周明礼一个激灵,生怕下一刻公子敛就要剁掉他的爪子。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姬越与卫敛交握在一起的手,感到一丝不可思议。 他看得分明, 陛下原本睡得很不安稳, 连睡梦中都透着紧张,一抓住公子的手,整个人就松懈下来了。 而众人眼中清冷强大、不可直视的公子,就任由陛下攥着他的手, 低着眼眸,满目柔光。 他有些惊异。 ……说实话,他曾经是有些瞧不起公子敛的。 时下虽男风盛行,可娈宠地位极为低下。男宠不过是消遣玩意儿, 若真抬进家门做正妻,那是要遭人笑话的。归根到底, 好男风只是图个新鲜儿,仍是上不得台面。当下明媒正娶的,仍以男女之道、阴阳调和为主流。 一国公子雌伏人下,哪怕明知是身不由己,也总叫人轻贱。都道陛下盛宠公子敛, 周明礼本以为只是对一个玩物那般的喜爱。陛下将公子敛派来赈灾,周明礼也抵触万分,觉得陛下实在胡闹,宠人宠得不知分寸。 后来公子敛接二连三表现出不俗之处,周明礼才对其渐渐改观,而后便升起一丝叹惋与可惜。 公子敛惊才绝艳,秀外慧中,若是放在朝中必能大展宏图,造福苍生,偏却入了后宫,遭人亵玩。 周明礼为官至今,对陛下所做的任何一项举措都毫无异议,唯独此事,他觉得陛下是辱没了公子敛。 公子敛应当有更广阔的天地。 可如今,陛下千里迢迢追来,观二人相处方式,看公子温润眉眼,其间流淌的爱意,竟丝毫不逊于他与自家夫人之间的情谊。 周明礼恍惚地想,所有人都以为陛下对公子敛是一时兴趣,公子敛对陛下是忍辱负重。 可谁能想到……他们竟是真的相爱。 与世间万千男女一样的爱情,发生在乱世君王与敌国质子、两个男人之间。 这是何等的…… 周明礼一时竟找不出言语形容。 卫敛回过头,温和地问:“周大人还有话要说吗?” 周明礼猛然回神,抱拳道:“没有,臣告退。” 他再怎么没眼色也不会去打扰陛下休息。 他同时又松了一口气。既然屋子里的人是陛下,公子敛也就没有背叛之说了,昨晚想必也是公子和陛下在…… 周明礼突然身子一僵。 ……他昨夜听到了什么? 他都干了什么? 他还拉着公子说了一堆话。 周明礼表情逐渐惊恐。 陛下和公子小别胜新婚,干柴烈火,缠绵悱恻,他掺和个什么劲儿? 他昨天为什么要踏出那道门! 卫敛见周明礼还在发呆,不禁出声:“周大人还不走吗?” “……臣这就走。” 周明礼火速落荒而逃,还贴心地把房门紧闭。 怦! 关门声直击人心。 室内鸦雀无声。 卫敛盯着那扇门片刻,脸上那副淡定的模样终于维持不住。 他揉了揉自己微烫的面颊,嘟囔道:“都怪你,没脸见人了。” 他面皮委实算不上太厚,除了调戏姬越时能面不改色乐此不疲,对其他人都矜持万分。 一想到昨夜隔着一扇门,边被姬越欺负边被逼着回话的境况,卫敛就快窒息了。 他暂时不想看见周明礼。 有心理阴影。 梦中的姬越并不能感受到卫敛的怨念。 他拽着卫敛的手死活不放,让人抽不开身,黏人得很。 要不是清楚姬越的确累得不轻,卫敛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装睡。 在抽出几次无果后,卫敛放弃了。 他想姬越至少还是能认出他的。方才周明礼那么容易就抽出手,轮到他就怎么也挣脱不开了。 卫敛静静在床边坐了会儿,感觉自己宛如一个傻子。 他想了想,脱掉靴子,重新钻回被子里,窝在姬越怀里睡了个回笼觉。 他也有一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今天就给自己放半天假吧。 这一觉就睡到午后。 姬越一醒来就看到青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他臂弯里,墨发铺在他手心里,擦得掌心微痒。 他一时恍然,以为自己还没有醒过来。 青年轻微地蹭了蹭他,熟悉的触感与温度才将姬越拉回现实。 是了,他现在在江州知州府,不是永平秦王宫。 怀里的这个人是真的。 他过去的一个月时常梦到卫敛。卫敛夜夜入梦,又每每走远。他伸手想要抓住的时候,就会在鸡鸣声中清醒过来,接着就是怅然若失的幻灭。 与愈发蚀骨的思念。 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思念是一件何等煎熬恐怖的事情,远比死亡更加可怕。 生离尚且如此难忍,何况死别。 他根本就…… 根本就舍不得。 “姬越。”卫敛惺忪地睁开眼,对上姬越微垂的目光。 那其中蕴含的意味太过复杂,深沉得令卫敛心一抽,泛起一股无以名状的难过。 待卫敛想要看清时,姬越已移开视线:“醒了?” 卫敛眨了眨眼,坐起身:“嗯,醒了。” 他扑进人怀中,毫不吝啬地给了人一个拥抱:“一醒来就能看见你真好。” 姬越淡笑,轻轻拢了拢卫敛垂在胸前的发丝。 他们就这么相拥着,很安静,谁也没有说话。 却仿佛突然有了一种默契,想要将此刻维持到地老天荒。 两人静静温存了好一会儿,分开的时候仿佛无事发生。 “江州如今的情况已经大好了。”卫敛一边给姬越穿衣一边道,“所有病人都集中到了清平县,正在排查漏网之鱼,药方已经有了……帮我系一下带子。”他帮姬越整理完衣襟,自然地侧身,抬了抬胳膊。 他们当然不是不会自己穿衣,不过恋人间的事儿,做什么都是有趣的。 姬越帮卫敛把衣带系上,感受到卫敛纤细的腰,眉头一皱:“瘦了。” “还说我呢,也不看看你自己,衣裳都宽了一圈。我给你量尺寸的时候可是正好的。”卫敛转身,上下打量他一眼,突然笑问,“你这算不算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姬越叹气:“是啊,憔悴不堪,寝食难安。需要卫小敛亲一下姬小越才能好起来。” 卫敛二话不说凑过去亲了他的脸颊一口。 “不是这里。” 卫敛又亲了亲他的唇。 姬越唇角翘了翘,却仍是道:“也不是这里。” 卫敛不解。 姬越戏谑笑道:“你真不知姬小越是哪里么?” 卫敛一愣。 随即双眸惊讶地睁大。 ……姬越在说什么骚话?! 他不是一个月处理完半年公务,他是一个月搬空了彤史女官整座宝库吧! 卫敛着实震撼。 淡粉绯色一点点从青年白皙的脖颈悄悄爬上来。 姬越笑望着青年羞赧的模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初卫敛怎么调戏他的,他如今已经都能反调戏回来了。 卫小敛,出来混是迟早要还的。 姬越好整以暇地看着青年在原地踟蹰许久,而后垂了垂眼,就跟下定决心似的,双膝一弯就要跪下。 姬越一惊,连忙在人膝盖未触地时把人拉起来。 “倒,倒也不必如此。”姬越轻咳一声,“逗你玩的。不用为了和我争口气……这么……” 这么委屈自己。 狠还是卫敛狠。 卫敛是真豁的出去。 姬越甘拜下风。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法在卫敛面前占一回上风了。卫敛还没动静,他便先心疼了。 卫敛垂着眼,轻声道:“不是跟你争口气。” 他小声:“……我愿意的。” 姬越怔了怔。 青年抬眼,眸色清透澄明。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愿意。 姬越静了静,半晌,将人揽入怀里,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卫小敛……” 你怎么这么乖啊。 姬越最后还是没有让卫敛做下去。他清楚卫敛是个有多爱干净的人,以往沾上一点灰尘都要恨不得洗得脱胎换骨,能答应他这般要求,除了真爱二字,别无他解。 卫敛愿意,他却舍不得。 两人穿戴好衣裳,刚一打开房门,门口跪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官员,见姬越出来,立即双手高举,行大礼:“臣等恭迎陛下!” 姬越:“……” 卫敛:“……” 姬越望了眼为首的周明礼:“跪这儿多久了?” 应当是不久的,不然以他和卫敛的武功不可能没发现。 周明礼抹了把汗:“回陛下,刚,刚来。” 他今早一出门,就迅速通知各县官员前来接驾。从各地来到主城需要时间,他们刚过来,陛下就把门开了。 姬越狐疑:“廷尉大人怎么结巴了?” 周明礼又不是这些几乎不曾面圣的地方官,天天.朝上打交道,见他那么紧张做什么? 周明礼:“没,没有。” 把陛下当成公子敛奸夫差点就要把人拽下床这种事,他无论想几次都心有余悸。 他离当场去世就差那么一点距离。 卫敛抿唇无声笑了下,想起了姬越把周明礼当成他硬拽着人家手的事情。 姬越:“……” 总觉得他们合伙瞒了他什么事。 “免礼。”姬越淡声。 在外人面前,他向来是很有威严的君王。 卫敛也不戳穿他,静静看他表演。 “陛下。”周明礼拱手道,“这是江州六县的知县,听闻您驾临,皆来拜访。” 姬越颔首:“还有一个呢?”他记得江州有七个县。 周明礼道:“还有一个在牢里。” 姬越挑眉:“……哦。” 听起来是位有故事的知县。 84、准了 姬越目光在众知县上扫过, 停在最后一位须髯茂盛的英俊男子身上。 他记得此人,名叫夏川青,是今年新晋的榜眼, 被他派到江州清秋县做了县令。 此人德才兼备,文武双全, 是块好苗子。素来姬越想要栽培一个人,都是从基层做起,磨练了心性这一关, 才能够堪当大用。 如今看来, 夏川青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一群人杵在门口也不成体统。周明礼将姬越迎入正厅,请上首座,而后便将江州近况一五一十地告知。 姬越一边听周明礼的汇报,一边低头看江州最近的治愈与死亡数据。 卫敛便在一旁坐下旁听。 周明礼向来有话直说, 不懂“报喜不报忧”,因而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姬越面无表情地听着“江州知府瞒报疫情”、“清平知县闭门不出”、“无良奸商哄抬药价”、“贪婪民众聚众闹事”、“医护人手严重不足”……眸色越来越冷。 屋子里冻得快要结冰。 清安知县见陛下神色不对,赶紧补充道:“但公子已将贪官下入大狱,将闹事者皆按律严惩, 还拿出了对症的药方。如今疫情已经得到控制,另有一批药材商愿意将药材无偿赠予我们……” 几名县令七嘴八舌, 把这段日子发生的事七拼八凑,全数告知,当然也少不了对卫敛的歌功颂德。 姬越这才神色微缓。 “公子着实功不可没。”周明礼对卫敛微一拱手,以表敬意,而后又道, “清秋县令在此次疫情中也应对及时,做得很好……” 此次瘟疫爆发,江州七个下属县中,清平知县罪无可恕,其余几位无功无过,倒是清秋知县展现出果断的气魄与卓越的才能。 秦律素来赏罚分明。姬越听罢,淡淡道:“传令下去,恶意抬价倒卖药材者,关入大牢,看押三日,药材充公,以儆效尤。低价出售或免费捐赠者,减免三年赋税。” “夏川青应对及时,力挽狂澜,应记大功,着封为四品太常少卿。” 此言一出,其余五名知县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 从清秋知县到太常少卿,那是连升三品,一步登天了啊!最重要的是,太常少卿是前去永平做事的,那可是天子脚下,前途无量,不比他们窝在江州这个小地方有出息的多? 只恨他们没有那等未卜先知的能力。早知如此,就该效仿夏川青,早一步封锁县城,严格排查,也立上一件大功。 然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们也只能扼腕兴叹。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尽管不能被提拔,至少也不用跟清平县那位一样待在牢里,如此便该知足了…… 正当几名知县如此安慰自己时,夏川青却道:“微臣请愿,留在江州。” 众人:??? 小老弟,你是怎么回事? 陛下明摆着是要抬举你,你咋还不领情的?你知不知道这机会多少人抢破头都想要? 天真,年轻,傻瓜。 他们简直想替人应下了。 姬越挑眉:“为何?” 夏川青行礼道:“微臣谢陛下厚爱。永平乃王都,人才济济,满朝皆是肱骨栋梁,治我大秦□□太平。然秦国之大,不止一个永平。微臣本为江州人士,愿留在此地,建设家乡,造福乡民。” 永平有秦王坐镇,百官廉洁正义,可在秦王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如刘仁贵这样鱼肉百姓的狗官。江州如此贫穷,与昏庸无能的当地官员也有很大关系。 若人人都想要往繁华的王都挤,谁来发展那些落后的郡县? 姬越轻轻颔首:“孤没有看错你。” “既如此,江州知州一职,以后便由你担任。” “望你能将江州建设成你心之所想。” 夏川青神色一喜,单膝跪地:“谢陛下成全。” 姬越又将有功的论功行赏,有过的按律惩处,顷刻间安排好所有人的去处。最后,他将目光投向卫敛,轻笑道:“卫郎,孤该怎么赏你” 光是研究出药方,卫敛便是此行最大的功臣。 卫敛坐在一旁听得认真,不想姬越突然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顿了顿,道:“臣要陛下的时间。” 姬越语调微扬:“哦?” “陛下日理万机,光阴如同寸金。”卫敛淡笑,“臣也不要黄金万两。常说陛下万岁,臣要陛下陪臣万年。” 底下七只吉祥物:“……” 他们是在秀恩爱吧?应该没有感觉错吧? 姬越静了静,良久,才低声道:“……准了。” 问过江州的基本情况,接下来就是去清平县实地考察。关于这点,周明礼阻挠了很久,卫敛也很不赞同。 原本姬越赶来江州就已经是在以身犯险了,怎么能够继续深入虎穴。他是秦国的君主,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不许去。”卫敛挡住门前,毫不犹豫地拒绝。 姬越说:“我就去看一眼。” “一眼也不许。”卫敛态度很坚决,“你是什么身份?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 “孤乃秦王。”姬越语气一沉,“孤命令你让开。” 卫敛不吃他这套:“那就恕臣抗旨不遵了。” “卫敛你放肆!” “有本事杀了我。”卫敛说出话本里的恶俗台词,“不然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姬越:“……”没本事。 姬越神色无奈下来:“卫小敛,行行好,让我去看一看。” “我就想知道……你待了那么久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姬越轻叹,“我很担心你。” 不只是身体。 还有心理。 瘟疫是什么概念呢?是每天都会死很多的人,都有无数无辜的生命永远消失在世上。他们摆在数据上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行数字,真正置身其中却是每个人或波澜壮阔或平平淡淡的一生。 死者断魂,生者绝望。 姬越没有见过瘟疫,但他经历过战争。第一回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他一连半月不敢吃肉,闻到一点油腥味儿都会恶心得吐出来。每日游走在生死间搏命,昨日并肩作战的同伴今日便尸骨无存,这是战争。 不少士兵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在凯旋后精神癫狂,受到巨大的心理创伤。 身为主帅,姬越所要承受的远比普通士兵更大。 因为他是发号施令的人,他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要为千千万万的生命负责。 他知道这有多么痛苦。 而他的阿敛,正在做一件与他一样的事。 倘若天下太平,将军刀剑生锈又何妨,可乱世猖狂,将军还需要守护他的故土。 倘若世人无病,医者不能施展身手又何妨,可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救命。 卫敛后背抵着门,眸色微动:“我很好。” “你很好。”姬越说,“可我心疼你。” 正如你曾心疼我一样。 “多谢。”卫敛微微笑了笑,然后说,“可想出去,没门。” 姬越:“……” “卫小敛。”姬越恼道,“你就是仗着孤喜欢你。” 换成其他人,谁敢违抗孤的命令。 姬越还是放弃了去清平县的念头。 姬越去不了清平县,就开始缠着卫小敛。 前期部署已经做得足够完整,到后面需要卫敛做决策的地方也不多了。疫情都有在慢慢好转,他们也得以空闲下来。 这人一闲下来,就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姬越大概是在永平忙疯了,好不容易什么公务都不用处理,就开始捣鼓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今天送卫敛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说是三生石,刻上两人的名字就能够三生三世在一起。 明天再送卫敛一个小瓶子,说是观音大士的杨枝甘露瓶,往里面倒一滴水就能救命用。 后天再送卫敛一截红绳,说是月老的姻缘线,缠在手指上,千里姻缘一线牵。 ……天天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要编一些似是而非的神话传说,好让两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姬越还认真叮嘱道:“一定要随身携带,不然就不灵验了。” 卫敛:“……” 卫敛简直想翻白眼。 知道姬越幼稚,不知道姬越竟然还能这么幼稚。难为他能瞎编得这么认真。 不过这些小东西反正也不占地方,卫敛不忍拂了姬越的意,还真把那些玩意儿带在身上。 挂上去后卫敛轻嗤了声,觉得自己也挺幼稚的,竟陪着姬越闹。 当然送东西只是两人间的一些小情趣,姬越在其他方面更加黏糊。 比如榻上。 再比如书案上,地毯上,浴池里…… 卫敛有回忍不住问:“你那一个月里……不曾自己用过手?” 不然至于这么可劲儿折腾他吗?把孩子憋成什么样了。 “阿敛可是要我陪你万年的,怎么这就厌了?”姬越轻笑,声线喑哑而靡丽,“乖,再来一回。” 卫敛:“……” 日子就这么黏黏糊糊又甜甜蜜蜜的过去。 不知是不是君王亲临,福泽绵延,病例急剧减少,越来越多的人恢复了健康。 六月上旬,天气渐热,江州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 清平县最后一位病人,痊愈了。 至此,这场与瘟疫的追逐战正式宣布告一段落。 在浩瀚的历史中,凡人罕见地战胜了瘟疫,这绝对可以在史书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卫敛也一直平安无事,所谓的死劫并没有到来。 也许已经化解,也许尚未应验,但有姬越在身边,卫敛已然无惧。 瘟疫结束的消息传来的那天,卫敛喜得挽住姬越的胳膊,眉眼含笑:“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姬越不着痕迹地挣脱胳膊,安静笑道:“嗯。” 卫敛一顿。 “今天想吃桂花糕了。”姬越回避似的转身,脚步加快,“我去看看厨房有没有。” 卫敛抿唇,突然上前,拽住姬越的手臂,将袖子一掀。 他笑意淡了。 ……姬越的手臂上泛着一块淤青。 85、心结 屋子里顿时安静得可怕。 卫敛凝望那一大块淤青, 抓着姬越的手紧了紧。 他怎会看不出,这不是磕着碰着了,这分明是……染上瘟疫的症状。 姬越根本没有去过清平县, 也没有与相关人员接触过,这段日子一直与他寸步不离, 怎么会染病? 卫敛刚要否决这个可能,心中却清楚,未必。 姬越不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时候太多了。 他去听人汇报公务的时候, 他给周小山做针灸的时候, 他夜里安眠的时候……他有那么多的时间不曾与姬越在一起。 姬越完全可以背着他去清平县。 “……你是不是去过清平县?”半晌,卫敛才问出声。 姬越低眸,没有回答。 卫敛固执地拽着他的袖子,声音微冷:“回答我。” 姬越沉默许久, 轻轻点了点头。 卫敛一瞬间气得想打他。 “都说了让你别去凑热闹!”卫敛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转身就走,“我去给你煎药。” 瘟疫的药方早已有了,姬越又年轻力壮, 一定会没事的。 姬越抬头看卫敛匆匆的背影,欲言又止, 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卫敛将面巾戴好,没好气地把药碗放到姬越面前:“喝了。” 姬越坐在椅子上乖乖喝药。 卫敛问:“你这段日子还接触过什么人?” “没有。”姬越将药一饮而尽,把碗放下,说,“只见过你。” 卫敛看他:“你好端端的往外跑什么?我坚持了那么久, 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要是被你染上了,我都没地儿哭去。” 他平静地说着这样的话,心中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与委屈。 ……他已经竭尽全力想要活下来了。与所谓的命运做着斗争,有惊无险地生存到现在,想和眼前的这个人过一辈子。 他不想前功尽弃。 要是他也病了怎么办?死劫在身,他的病好不了怎么办? 姬越……你明知道我要死的,你为什么要出去?你为什么就不能…… 就不能替我想想。 姬越顿了顿:“你不会有事的。” 卫敛冷冷呛回去:“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事?瘟疫可不认人。” 姬越闭嘴了。 卫敛恼归恼,姬越病了,他是最担心的。 “这几日不许出门了。”卫敛不容置疑道,“我会给你送药,直到病好。这几日暂且分房。”他提起这个就来气,“……我也得隔离几天。” 照料姬越的事不能交给别人来做。姬越是王,他染瘟疫的事万不能被外人知道,若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动摇的将是国之根本。 最好的结果就是在众人发现不对以前,姬越就痊愈了,当无事发生过。 姬越垂了垂眼,仍是一言未发。 一夜无眠。 翌日,卫敛端着药进来,敲了敲姬越的房门。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打开,姬越站在门口,容色有些苍白,身子似乎更清瘦了些。 卫敛只看了一眼就蹙起眉头:“今天好些了吗?” 按理来说,轻症病人只要服一回药,第二日就不会再严重,连喝三日,病就能彻底痊愈。 姬越不语。 卫敛也不多问,直接拉起姬越的胳膊。 “……” 手里的药碗应声而碎。 怎么会…… 昨日的淤青并没有消退,甚至已腐烂得极为严重,轻轻一挠就会出血,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 远比普通病人扩散的速度要快,症状也更严重。 药没有用。 卫敛怔了一下,望着那条胳膊,突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 姬越哑声开口:“阿敛……” “……可能是药见效没那么快。”卫敛魂不守舍地轻喃,“我再去研究一下。” 青年转身就走,背影竟有一丝仓皇。 姬越动了动嘴唇,想要让他不要再做无用功了,可半晌没能说出口。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那只惨不忍睹的手臂,曾经拿枪握剑的手,如今使不上一点力气。 这么快吗? 姬越出神地想。 但好在,他还能握笔。 日暮时分,卫敛再临,面露倦色。 他一日内翻阅了数千典籍,仍未找到汤药对姬越无效的答案。瘟疫虽令许多人致死,可要么都是因药材紧缺没等来药的,要么是年纪大了、体弱多病没撑过去的。 姬越两者都不占,他不明白为什么。 事情来的太突然,卫敛到现在都难以置信。可时间不等人,他必须要想办法救姬越。 可当他打开房门,室内却空无一人。 卫敛瞬间目色沉下。 他找遍房间,只找到压在砚台下的一纸信笺。 上头是姬越笔走龙蛇的大字,却不如以往遒劲有力,笔锋甚至带着些许颤抖。 吾爱阿敛: 孤身染恶疾,恐命不久矣,此生牵挂,唯余你而已。 阿敛有治世之才,真龙之命,江山百姓从此付与汝,孤信汝定能成千古明君,青史留名。孤已将兵符与暗令赠予汝,谢忱将效忠于汝,永平诸事皆已为汝铺好路,禅位遗诏藏于御书房暗室,机关为书架三排第二格。其余阻碍,以汝之能,必能扫清。 孤不信鬼神,却望与你有来生。万般不舍,此情难诉。三生情定,红线绕指,唯愿来世再续。 卫敛,我心悦你,至死不渝。 姬越绝笔 秦昶王十三年六月初九 卫敛久久凝望着这张纸,这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拼凑在一起却成了他理解不了的意思。 姬越这是何意? 这算什么? 话本看多了么? ……谁要什么来生啊。 兵符与暗令又是什么?什么时候给的?他怎么不知道。 卫敛突然想起什么,匆忙翻出自己身上随身携带的两个精致的小玩意儿。 一只虎头虎脑的铜兽,一块花纹繁复的牌子。 这都是姬越前段日子送他的东西。姬越那几日天天送他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卫敛便没有多想,悉数收下。 可原来竟是将兵符与号令暗卫的暗令。 姬越疯了么?是真打算将江山赠予他? 卫敛垂目,忽然不会思考了。 信上还说,姬越已在永平为他铺好路,就连禅位遗诏都早已准备好。 那是在两个月前。 姬越难道在两个月前就预料到今日会染病么? 他从那么早就开始部署…… 卫敛立刻转身,夺门而出。 他得去找姬越问个清楚。 江州之大,卫敛并不知道姬越在哪里。 可好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卫敛下意识就跑到了他和姬越重逢的那座桥上。 金黄芦苇飘荡,河水奔流不息。 如血残阳绮丽到凄厉。 卫敛走过那座桥,站在一栋废弃的小屋前。 隔着一扇门,他能够感受到里面有人的气息。 卫敛开口:“姬越。” “我知道你在里面。” 屋内没有动静。 卫敛轻声:“你开门,我们把话说清楚。” 无人出声。 卫敛压抑着,咬牙道:“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姬越,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一片沉默。 卫敛嘲讽地笑道:“好,你是到死都不肯见我。” “阿敛。”门后终于传出姬越低哑的嗓音,“……我不敢见你。” “我如今的样子,不想被你看到。”姬越声音沙哑,曾经动听的声线也变得气力不足,“我怕吓到你。” 破败小屋内,红衣青年靠着灰尘遍布的墙壁,长发尽数散落,遮了半面容颜。 他凤眸轻垂,露出的一半容色美得妖孽,被青丝掩盖的另一半却形如鬼魅,丑的不能见人。 腐烂已经蔓延到了脸上,毁去曾经惊艳世人的面貌。 整只胳膊都变得惨不忍睹,鲜血蜿蜒下来,滴落在修长好看的手上,染红掌心里攥着的护身符。 那是卫敛曾经送他的。 “你是想一个人躲在这里等死么?”卫敛眼眶一红,突然就有了哭音,“我以为时至今日,我们可以坦诚相待……可你总是瞒着我很多事。” “遗诏,疫病,兵符,暗令……”卫敛桩桩件件地列举着,竭力忍着哽咽,“你打点好一切,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现在连你死,都要躲着我。” “你这样一厢情愿地为我好,你有问过我要不要么!” 他额头抵着门,垂眸低声道:“姬越,我累了。” 他闭了闭眼,落下一滴泪:“你的心我敲不开。” “……对不起,阿敛。”姬越捂嘴咳了几声,掌心的血色愈发艳烈。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曾说过,孤信人命,不信人心。” “我是个性情残缺之人,越是喜欢什么,就越害怕失去什么,总想着要用外力来拴住喜爱之物,好让他们不得走远。”姬越自嘲道,“我爱的人,我死都要和他在一起。我若是死,他便也得陪葬。他若是叛,我便要亲手射杀。” “世人谓我残暴,倒也不算污蔑。”姬越惨淡地笑了笑,“阿敛,我本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怪物。” “我给你的解药是假的。”姬越阖上双眼,“我爱你前,怕你伤我,我爱你后,怕你离开我。我骗了你,那解药不用服一年……我只是找个借口不许你走。” “真正的解药,在我前些日子送你的那个瓶子里。”血迹蔓延到地面,姬越顿了顿,声音渐轻。 “……卫敛,我放你走。” 瓶子。 卫敛垂目看那小巧玲珑的青花瓷瓶,打开一看,就见里面放着一枚小小的药丸。 姬越赠他时曾笑说,这是观音大士的杨枝甘露瓶,一滴水可救命用。 那段日子姬越送他的东西太多,他也没想着把瓶子打开。 原是他那一直想得到的解药。 原来还真就是救命的东西。 姬越,你准备得可真够齐全。 卫敛静默良久,才淡淡开口:“你以为我不知,你先前给我的解药是假的么?” “……” “我可是神医啊。”卫敛轻嘲道,“就算研究不出真正的解药,也不至于连真假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有心病,愿意等你解开心结的那一天。” “我等到的就是你一声不吭,打算为我去死吗?!”卫敛冷笑,“姬越,你别想得太美了。” 怦! 破旧的门板被裹挟着内力的掌风击倒,卷进满面尘土与一室夕阳。 容色清冷的白衣公子披着霞光,令屋内的红衣青年愕然抬眼,而后又想起自己容颜尽毁,匆匆别过头去。 卫敛走进来,在姬越身前蹲下。 姬越右臂早已血肉模糊,连那面容都变得狰狞可怖。 卫敛沉静地看着他:“姬越,你好的很,考虑得那么周到,谁听了不感动呢?” “但你别说什么放我走,如此冠冕堂皇,我听了只觉得笑话。” “我同意要王位了么?我凭什么替你看着你的江山和子民呢?我没有你这般大义,如果不是你,我本该闲云野鹤寄情山水,天下四海任我逍遥,何苦钻进笼子里接这个烫手山芋?我卫敛一生只为自己,从未想过为国为民,我便是如此自私自利!” “……是你教会我责任,带我见识到人间,让我看到那些烟火。” “你把我从天上拽下来,怎么能把我一个人锁在这儿。” “你哪里是放过我,你是要我一辈子都记着你……”卫敛笑了声,“姬越,你也不过是仗着我爱你,才这么欺负我……” 他眼中雾气氤氲,晶莹闪烁,忍住颤音,“我不会如你的愿。姬越,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他冷静地将那颗解药捏碎,在姬越面前化为齑粉,一字一句。 “你休想丢下我。” 86、劫数 姬越看着卫敛毫不犹豫地将那药粉撒入地面, 神色一怔。 “……阿敛。” 卫敛半蹲在他身前,双眸泛红,令人心怜的模样让姬越都忍不住想要抱一抱他。 可刚抬起手, 目光触及臂上那骇人的血肉,就又缩了回去。 ……太脏了。 一身的血与尘灰。 阿敛这么爱干净, 不会喜欢的。 姬越刚收回手,身体就被青年轻轻抱住。 他身子一僵,下意识别过头:“阿敛, 别看我。” “我都不怕你。”卫敛问, “你又在怕什么?” “姬越,你是美是丑,我不嫌弃,是强是弱, 我不在意,是贵是贱,我更不关心。但是你不可以丢下我。”卫敛哽咽道,“你是我夫君, 我们本该生死与共。可你总自己担着,你什么都不说, 擅自做了这样的决定,你想过我吗?” “你是在为我好吗?”卫敛说着就情绪崩了,低头哭得厉害,“你准备得那么周全,可我不需要……姬越……我不需要!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为的就是让卫敛一辈子痛苦地活着么?你就这么恨我?” 姬越一时慌了,手忙脚乱地安慰他:“阿敛,别哭。你这样……” 让他也很难受。 “你也会心痛吗?”卫敛质问,“你连这一时心痛都忍不了,你怎么敢叫我忍一世?” 姬越:“……” 姬越是真的慌了。 他从未见过卫敛哭得这么厉害。青年是隐忍内敛到骨子里的人,以往最失控也不过是无声落几滴泪,何曾如此悲恸过。 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他令卫敛这样难过。 卫敛哭得说不出话。他两个月来没有流过一滴泪,终于在此刻尽数宣泄出来,趴在姬越肩上轻轻颤抖,上气不接下气,微弱的泣音听得姬越心尖泛疼。 ……他真的后悔了。 可怎么办?我更不能不救你。 “是谁在欺负我小徒弟啊?”忽然,一道清越如仙音的男声传来,霎时连天色都似乎敞亮几分。 姬越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谪仙之姿的青衣男子一手拉着净尘,一手拽着张旭文,一进来就将被绑成粽子的张旭文扔在地上。 卫敛一顿,转过身,眼睫还沾着泪,目露惊讶:“……师傅?” 惊了,他八百年不出现一回只活在回忆中的师傅竟然露面了。 “真是稀奇,有生之年竟能见我这小徒弟哭成这样。”君竹摸了摸下巴,对姬越赞赏道,“难得啊难得,你小子是个人才,令我这没心没肺的徒儿撕心裂肺的。” 卫敛:“……” 姬越怔住:“前辈?” 卫敛的师傅,他应该称一声前辈的。 只是没想过卫敛的师傅会这么年轻。卫敛幼时遇见他时,君竹便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容颜未老,不知是驻颜有术还是另有神通。 净尘见到姬越容貌尽毁的模样,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你这小和尚,也别张嘴闭嘴阿弥陀佛的。”君竹毫不客气地拆台,“我把你抓来时,你还躲着啃鸡腿呢。” 净尘:“……贫僧这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他好不容易偷吃一只鸡腿,突然就出现这么一位神秘高人,二话不说抓着他缩地成寸神行千里,眨眼之间便到江州境内,很吓人的好吗! 但他敢怒不敢言。 如此大的本事,想必是世外之人了。惹不起。 卫敛神色一动:“师傅,您有没有办法救他?” “玉芝真是,有了夫君忘了师傅。”君竹佯装不满,“见了我也不关心关心师傅近况,开口就是让我救别人。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不孝徒弟来。” 姬越忍不住道:“阿敛远赴秦国时,您并未出现。” 这个师傅当的其实也是不怎么称职的。不负责的师傅跟不孝顺的徒弟,半斤八两吧。 君竹瞥他:“我和玉芝说话,你别插嘴。” 姬越:“……” 卫敛垂眼,跪下道:“求师傅救他。” 君竹立刻扶他起来。 “九岁拜师礼后,你再未跪过我。”君竹轻叹,“如今倒为了这个男人……他果真是你的情劫。” “情劫?”卫敛和姬越异口同声。 “是啊。”君竹道,“还记得为师给你的预言吗?” “自然记得。”卫敛低声,“及冠前需韬光养晦,否则便有死劫。” “为师千叮咛万嘱咐。”君竹恨铁不成钢道,“你还是在二十岁生辰前两月锋芒毕露,功亏一篑。” 卫敛抿唇。 “我且问你,你是否将还魂丹给了他?而你,更是从那时起确定我家小徒儿本事不小?”君竹看向姬越。 姬越一顿,点了点头。 他虽早对卫敛有所怀疑,可真正笃定时,却是因为卫敛解去他毒的那日。 “这就是了,一颗还魂丹,害得玉芝锋芒毕露,十九年隐忍悉数白费。”君竹叹气,“还魂丹可解百毒,治百病,保人日后一生康健,何等珍贵之物。我这小徒儿本可用来解自己的毒,偏却给了你,反暴露了自己。” 姬越眸色一变。 他竟不知……卫敛付出了这么多。 卫敛不想多提此事:“师傅,我如今没事,有事的是他……” “你当然没事。”君竹轻哼一声,“他替了你的劫,你自然再不会有事。” 卫敛忽然哑声。 君竹淡淡道:“你可知,今日染上这所谓瘟疫的,原本该是你。” 卫敛茫然。 君竹懒得再解释,将净尘推出来:“说清楚。别再话只说一半,骗我小徒弟。” 净尘:“……” 两个月前,甘泉寺。 “姬施主不必多虑,那位施主是俗世中人,且命格本应极贵。”净尘用了“本应”这个词,让姬越心下一沉。 什么叫本应? 净尘继续道,“他身上沾了仙气……大概是得了机遇,曾被哪位世外之人授予本领,恰好能在此劫中派上用场。也只有他,能化解这场劫数。” “那他可否平安?” 净尘摇头:“贫僧看到……死劫缠身,凶多吉少。” 姬越瞳孔一缩。 良久,姬越才问:“那又该如何化解?” 净尘道:“施主可化。”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朝不容二龙。施主与那位施主同为真龙命格,按历代惯例,势必要斗出个你死我活。只是两位施主似乎是个例外……贫僧只见过双龙相争,也从未见过双龙相爱。” “姬施主已称王多年,龙气旺盛。那位却尚在成长,较为弱小,方有死相。这世上唯有施主与他命格相同,能够代替他的命运。” “此东南一行,祸起清平。若那位施主独自前去,必死无疑,倘若姬施主一道前去,或有一线转机。”净尘道,“贫僧道行浅薄,只能推演出地点,并不能推算出究竟发生何事。但倘若姬施主前往,极大可能会将死劫转至您身上。您龙气更盛,或许能平安度过,可更有可能一龙陨落。您为君王,望您三思。” 姬越静默片刻,道:“孤知道了。” 他已有了决定。 “孤的阿敛,舍命化苍生之劫,那孤便以命换命,化他一人之劫。” 他渡苍生,孤救他一人。 姬越要走时,净尘却又叫住他:“姬施主给那位施主下了毒?” 姬越一顿,心知净尘神通广大大,倒也不意外:“是,我正打算同他坦白,将解药给他。” 净尘说:“先别急着给。” 姬越凝眉:“为何?难道与他劫数有关?” “时机未到。”净尘道,“等到了灾厄发生之地,时机成熟,您再将解药给他罢。” 原来卫敛的命格是那样解释的么? 一朝不容二龙。他死了,卫敛便可登位。 卫敛是天命君王,一定能在接手这座江山后收服人心……而他,大概便是要死的。 从甘泉寺回来后的姬越就变得不对劲起来。 他愈发黏着卫敛,连榻上都不再怜惜。 他把每天都当成生命最后一天来过,不是卫敛的最后一天,而是他自己的最后一天。 他开始有意无意将政务转交给卫敛处理,让卫敛了解秦国的朝政,好让卫敛日后接手时不那么辛苦。 他在大臣面前弄出那一场闹剧,逼得群臣跪请他收回成命,而后让卫敛好好在众人面前刷了一把声望与好感。他从那时起就在为卫敛铺路,让卫敛不至于走得那么举步维艰。 卫敛闯入御书房,主动请命那天,姬越早已写好的钦差诏令下,压着更早写好的禅位遗诏。 他留在永平,七日不眠不休,竭尽所能为卫敛打点好一切。而后在某一个黄昏骑上乌云踏雪马,消失在黑夜。 再见是夕阳。 而当我来找你的时候,我便已选择了死路。 义无反顾。 姬越来到江州后,一直按捺不动。 净尘说祸起清平,他必须得去清平县一趟。不然灾难随时都会降临在卫敛身上,那便为时已晚。 他那段日子借着许多由头,送了卫敛许多东西,实则每样都有自己的寓意。 青瓶解药救人性命,是他选择放手。 兵符令牌赠人权柄,是他交出权力。 唯有那最最幼稚的三生石与姻缘线,是他的一点私心。 他是真的想和卫敛下辈子也还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姬越在一个卫敛睡去的夜晚,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而后转身,只身踏入清平。 卫敛低眸静静听着这一切。 他想起姬越那日拥抱着他,泪水滴在他肩头,说的那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不是对不起伤了他。 更不是放弃了他。 是……是对不起抛下了他。 对不起将他一个人留在世上。 原来从始至终,姬越没有放弃卫敛。 也不曾辜负百姓。 姬越放弃了他自己。 87、诅咒 净尘语毕, 轻咳一声:“贫僧说完了。” 卫敛回眸望了眼姬越,半晌才问:“……既然还魂丹可保他一生康健,无病无灾, 为何他还会染上瘟疫,药石无灵?” “他不是生病, 也不是中毒。”君竹语出惊人。 “他是被人下了咒。” 卫敛眉头狠狠一皱:“咒术?” “这就要问这位兄台了。”君竹把目光转向张旭文,微笑道,“你不妨说说, 你都做了什么?” 张旭文神色惊惶, 紧闭嘴唇,坚决不说一句话。 卫敛神色一冷:“说。” 他之前觉得张旭文可疑,却也只凭直觉,并无证据。当时最紧要的任务是对抗瘟疫, 便没有再追查下去,想等日后发落。 可若是因此疏忽才造成如今这般后果……卫敛杀他的心都有。 “不说也罢。”君竹将掌心摊开,“不过是藏了这么个东西罢了。” 张旭文一见那掌中之物,顿时面色煞白, 心如死灰。 那是一件雕塑,由黄金打造, 雕琢细致,价值不菲。 若只是一样黄金雕像倒也还好,可这雕塑雕的却是一只五爪金龙,血玉为珠,充当龙眼, 栩栩如生。 久盯之下,备感邪门。 卫敛一见那金龙雕像,尤其是那双血红色的龙目,便厌恶地撇过视线。 这尊雕像给他的感觉相当糟糕……比那日他踏入衙门时的感觉更加浓烈。 想来源头就是出在这尊金龙上。 可一个衙门里,怎会出现一尊金龙? 须知龙椅龙榻龙袍龙辇,凡是与龙沾边的事物,定与帝王挂钩,为王上专属,常人万不可僭越。若是王以外的人用了与龙相关的物品,都将视为有谋逆之心。 难怪张旭文如此讳莫如深。若是不曾找出这物件,他便只是渎职之罪,周旋一二,或有一线生机。可金龙雕像一出,罪名瞬间上升至谋反,他是死罪难逃,永无翻身之地。 可一个七品县令,怎么敢私藏金龙? “现在,你还不打算开口么?”君竹笑问。 张旭文张了张嘴,目露绝望。 原来张旭文自诩怀才不遇,来到清平县后满心郁愤,终日怨天尤人。他只会纸上谈兵,无断案之能,百姓总拿些鸡鸣狗盗的小事来烦他,办不成还私底下骂他庸官,让张旭文愈发恼怒。 一日夜里,他在床前看见一名戴着面具的白衣人,吓得魂不附体,还以为遇了鬼。 可面具男子并未对他如何,反而留下一个东西,告诉他:“供奉好它,你日后必会平步青云。” 说完这句,男子便如一阵风般消失无踪。 张旭文惊魂未定,还以为是一场幻觉,等他平复下来点上蜡烛,看清桌上的那件东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那竟是一尊金龙雕像! 龙形之物,他一个小小县令怎么敢用?要是被发现,那可是必死无疑! 张旭文当即想扔掉,可面具男子的话又在耳畔回响——供奉好它,你日后必会平步青云。 平步青云……? 这四个字,可谓是戳中了张旭文的软肋。贪欲令人神志不清,令人胆大包天,竟让他生出一丝犹豫,没有立马扔了这烫手山芋。 再说了,这雕像可是真金做的。张旭文生性虚荣,恋慕荣华富贵,来到清平县当官是一点油水都没捞到,哪里舍得把这么大一块金子说扔就扔。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屋里藏一块雕像,谁又能发现? 抱着侥幸心理,与一点宁可信其有的想法,张旭文还真供奉了几天。 一开始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反正他眼下的境况也不能更糟了。没成想供奉几天后,他还真是好运连连。 先是路上捡到金子,再是背后议论他的愚民出意外摔断了腿,后又是断案时运气极好,分明什么都没做,遇到的问题便自个儿迎刃而解,还平白得了句青天大老爷的夸赞。 张旭文有些飘飘然了,那几日红光满面,脚步轻快。他这下是真信了那金龙雕像能使他转运,也信了自己日后能飞黄腾达。至于那曾经被他以为是鬼的神秘面具男子,则被当成了来指点他的高人。 可惜,好运不久,清平县就出了瘟疫,整个县的百姓都受了牵连。 张旭文这时候还催眠自己一定能平安度过。县里哪儿都出了病人,唯有衙门这一块儿,一个人也没有染上,他更认定是金龙雕像在保佑他。 哪里能想到,这才是带来灾厄的罪魁祸首呢。 “真是愚不可及。”君竹叹了声,“这金龙雕像被人下了咒,再被你这清平县的父母官日日供奉,遭殃的是整个清平县。此地本就风水不好,贫瘠落后,官员庸碌,再受了诅咒,必将发生灾厄。而后果真瘟疫横行,这里的人不死光,诅咒是不可能解除的。” 张旭文心神俱震,嚎啕大哭:“我哪知道这雕像是这么邪门的东西!若是早知如此,我一定,一定将这邪物扔得远远的!” 他倒也不是在为自己造的孽忏悔,只是清楚闯下弥天大祸,恐怕已无活路。 “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卫敛神色冰冷地盯着他,“归根到底,不过是你的贪欲。” 张旭文慌得六神无主:“可,可这里的人也没有死光啊!公子不是把瘟疫控制住了吗!这诅咒是不是,是不是已经解了?” 净尘悲悯地轻叹一声。 “之所以能控制住,是因为真龙命格的人来了。”净尘摇头叹息,“诅咒一旦落下,要么,千万百姓亡,要么,一条真龙陨。” 虽说众生平等,但不可否认,真龙之命者命格尊贵,可以抵得上千万普通人。这诅咒一定要犯下足够多的血债才能够结束,真龙之命者一旦踏入江州境内,进入诅咒范围,就是用自己的命换剩下无数百姓的平安。 “当最后一个百姓痊愈的时候。”君竹淡淡道,“就是真龙殒命的时候。” 因为真龙不死,死的会是更多的人。 “这本该由剩下千万百姓承受的诅咒,如今都被你一人承受。”君竹看向姬越,“你的症状自然要比他们重得多且快得多。若你不来此地,中咒的就是我同样有真龙命格的小徒儿,而若玉芝中咒,便会立即毙命。” “玉芝,这便是你的死劫。” 卫敛微怔:“我会……立即毙命?那他为何……?” 姬越为什么撑了一天多? 是因为姬越本就是王,真龙命格比他更稳固强悍,才撑得比较久吗? 这番话的信息量其实是很大的,卫敛已经很冷静地去思考了。他也是今天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真龙命格。 君竹摇头:“不。他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你给他喂了还魂丹。” “玉芝曾问我,还魂丹是否为仙丹。”君竹道,“为师如今告诉你,它确非凡俗所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无论是邪门咒术抑或是玄妙法术,世人大多不曾见过,它们却也都真实存在。只是,那对常人而言是另一个世界了。” 卫敛颔首,平静道:“所以,师傅是世外之人。” 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我也并非神仙,只是比常人多了些窥得天机的本事。不沾染因果,不插手俗事。许多事我想提醒你,可上天让我不得泄露。我真的是懒得管俗世的。”君竹叹道,“也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小徒弟,命中注定要给你收拾烂摊子。” 卫敛:“……” “话说回来。”君竹转回正题,“还魂丹包治百病,百毒不侵,是极为珍贵的丹药。它虽不能解决咒术,却也能保住性命。所以他才平安无事。” 只留着一口气的姬越:“……” 他的平安无事指的仅仅是没死吗? “你现在明白那个预言了么?”君竹对卫敛道,“及冠前不可锋芒毕露,否则有亡命之相。你之所以锋芒毕露,是因把还魂丹给了他,解了他的毒。而你将还魂丹给他,自个儿再中咒,当然就没了命。” “所以这世上,只有他能挡你的劫。他服了那颗本要救你性命的还魂丹,这是他本该还你的因果。” 卫敛听了这么一通,只抓住一个重点。 姬越不会死。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可见到姬越此刻的模样,又无语凝噎。 ……这难道不是生不如死么? “那有彻底化解诅咒的方法么?”卫敛问。 “自然有。”君竹说着,将一颗丹药递给姬越,“吃了它。” 姬越毫不犹豫地服下。 接着便是堪称玄幻的一幕。 原本严重腐烂的胳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容貌也在迅速恢复,缩小到只剩下眼角的一块暗红。 青年容色俊美妖冶,眼尾暗红为这张完美的脸颊上添了一分瑕疵,却又更显得魔魅而艳丽。 ……说白了,姬越底子好,那么大一块红也能让他好看得嚣张。要是换张平凡的脸,妥妥丑八怪无疑。 “这是血咒的印记。”君竹说,“我给的药只能让他症状暂时消退,三个月内与以往无异。还魂丹也只能吊着他一条性命。但要彻底恢复,还需杀了下咒之人。” “下咒之人不死,三个月后,他会恢复原状,体无完肤。”君竹瞥卫敛,“相信你不会希望看到他那个样子。” “下咒之人……是谁?”卫敛如此问着,脑子里转得飞快。 若说咒术,自然是梁国最为鼎盛。那边的蛊毒巫咒是出了名的,卫敛现在一万个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学习咒术。 不然他第一个咒死那个给姬越下咒的。 还有那个将金龙雕像交给张旭文的神秘男子,同样令人在意。 对方这般煞费苦心,在江州兴风作浪,针对的绝对是秦国。这一出诅咒分明是对真龙之命者恶意满满。姬越不来,江州瘟疫蔓延,损的是秦国根本。姬越来了,身中诅咒陨命,秦国更是危在旦夕。 歹毒至极。 “这个就要靠你们了。”君竹摇了摇头,他也并非无所不知,推演至此已耗费不少功力,不能够再精确。 “但我有一条线索。”君竹又道,“万事讲究因果。还魂丹是圣物,你从一个姑娘身上得到它,是你的缘分,作为代价,你也得帮她解决一桩事。” “解决这桩事,这诅咒,大概便也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结束第三卷√该换地图啦。 88、乐声 卫敛轻声:“我知道了。” 君竹一哂。他算是看着卫敛长大的, 看人从稚子孩童至青葱年少,再到如今风华正茂,陷入情关, 不可谓不唏嘘。 “玉芝这孩子,看着万事都不在意, 我还从未见过他这么紧张一个人的性命。”君竹感叹道,“他昔日连还魂丹都给了你,如今又当面毁去解药, 你该明白他的心意。你二人都是心思深沉之人, 一个比一个戒心重,可既然相爱至此,便不必相瞒至死。” 君竹也是操碎了心。要不是念着和卫敛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不忍叫小徒弟受委屈, 何至于多这几句嘴。 姬越眸色轻敛:“晚辈明白。” 净尘也插嘴道:“正是。姬施主当初决心以命换命,贫僧便觉得您会后悔,才要您暂勿交出解药。” 要不是卫敛在这关头亲手把解药毁了,姬越恐怕还意识不到这点。 姬越想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卫敛的平安, 是听闻卫敛将有死劫后的本能反应。他以为卫敛能活下去就很好,可当真正发生的时候, 他才发现他错得彻底。 没了他,卫敛怎么可能过得好。 看着卫敛趴在他肩头泣不成声,看着卫敛毫不犹豫毁掉一直心心念念的解药,姬越心抽疼得厉害,也明白自己的决定有多残忍。 若两人相爱却要别离, 被留在世上的那个才是痛不欲生。 可…… “可孤不悔。”姬越开口。 君竹和净尘同时一愣。 “我后悔让他这么难过,也许还要让他难过一辈子。”姬越低声,“可救他这件事,我永不后悔。” “若今日死的是我,阿敛可用命换我……”姬越淡笑,“阿敛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是吗?” 卫敛一顿。 ……是。 他会用命换姬越,毫不犹豫。 人真的是很矛盾的生物。他不愿姬越把他丢在世上,不愿姬越用命来换他的命。可若将两人换一换,他也会倾尽一切去救姬越,包括自己的生命。 就算知道姬越一个人活着会很难过,也做不到保全自己,眼睁睁看对方去死。 君竹与净尘,一个世外客,一个出家人。他们懂得许多大道理,对许多事看的很通透,可他们不曾沾染七情六欲,不真正明白其中滋味。 世上有太多无奈之事无法两全其美,置身事外者,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世人也不会知道—— 那两位同样清醒、薄凉、万般惜命、总给自己留一线余地的秦王与公子敛—— 他们都为彼此疯狂、热血、不惜生命、倾其所有了。 君竹向来行踪神秘,此番完成使命,话音未落,转眼就又无影无踪了。把净尘留在原地十分茫然:“你倒是把贫僧给带回去啊!” “师傅已经走了。”卫敛很明白君竹那神出鬼没的作风,“大师过桥去主城知州府罢,到时跟着钦差队伍一道回去,顺便……把这位带回牢里。”他指了指地上烂泥一般的张旭文。 净尘:“……” 这对师徒使唤起他来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净尘认命地叹口气,拖着被绑成粽子的张旭文离开了。 …… 夜幕降临。 卫敛终于转过身,将目光重新落回姬越身上。 屋子里有一瞬静默,姬越站起身,过去轻轻抱了抱他。 卫敛之前哭的太厉害,实在是把姬越吓到了。即便是现在,青年的眼眶还是红的,衬着苍白的容色,任何人见了都要怜惜的。 何况是最珍惜他的姬越。 卫敛一言不发,双手揽住他的腰,静静靠在他的怀里。 屋外是淡淡月色,微微风声。 “你这个……混蛋。”卫敛半晌才开口,仍是掩不住的哭腔,“真打算丢下我啊?” 他怎么冷静得下来。 姬越暂时没事了,他也从净尘口中得知姬越早已打算替他挡劫的事实。 方才在君竹与净尘面前,他一直忍着,平静地听完事情经过,平静地分析下咒之人,坚韧得仿佛没什么大不了。 而今静谧的夜里只剩他与姬越,他终于…… 终于忍不住了。 先前已恸哭过一场,这会儿已不算波动太大。卫敛不曾落泪,只是含惧带颤的腔调敲打在姬越心上,令人心疼的安静。 姬越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的湿意,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没事了,卫小敛。” “姬小越好好的呢。” 姬越细致地吻去卫敛微湿眼睫上的水雾,温柔得如风如月。 卫敛长睫颤了颤。 他想,这场景可真熟悉啊。 上回好像是在……御书房里,他在卫衍那受了气……其实也不算受气,卫衍哪儿能给他气受呢?他就是矫情,没被宠过的人乍然有人怜惜,一点儿委屈就要放大,想要得到一回撑腰。 他其实没有指望。 因他从未得到过。 然后姬越说:“好啦,你看,孤给你撑腰了。” 他就没出息地哭了。 姬越也是这样温柔地吻去他的泪珠,抱着他说:“阿敛,别哭,孤在呢。” 卫敛不记得心动的开始是什么时候了,爱上姬越后再回想起从前,每一个瞬间好像都能令他心动。 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坚忍,在姬越面前通通都不值一提。 “姬越。”卫敛抬眸,“我不要下辈子下下辈子,你这辈子就得陪着我。” 姬越轻笑:“不行。” “卫敛,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要陪着你。” 姬越身上的咒术不容耽搁,他们只歇息了一夜,第二日就打算启程。 当晚姬越就将另一颗解药给了卫敛,点了点他的额头:“幸好此行带了两颗,这回不许捏碎了。” 卫敛服了解药,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可爱死了。 姬越没忍住,揉了揉卫敛的脑袋,又在人额上亲了一口。 卫敛顶着一头凌乱的发丝,愤怒地揉了回去,又被姬越按在榻上挠了半天痒痒,笑得只能求饶。 翌日,车队整装待发。 江州的瘟疫已经过去,钦差队伍今日便要返回永平。但姬越和卫敛并不在此列。 他们预备和车队一起出了江州,便分道扬镳。大部队回到永平,他们则跋山涉水,前去梁国。 这回只有姬越与卫敛二人,还有小白小红两匹马,十足的轻装上阵。 对外的说法是——微服私访。 姬越之前一次性部署完半年的计划,这会儿倒也派上了用场。朝中离了他也能运转得井井有条,加上有谢忱与几位心腹大臣坐镇,他们消失三个月也还能稳住局势。 反倒不少大臣因此解惑——难怪陛下前段日子突然变成工作狂,原来是为了腾出时间微服私访。这就说的通了。 江州瘟疫一过,那些涉事官员自然也该秋后算账。姬越虽未回宫,诏令已经拟好,有功者加官进爵赏金赠田,为官渎职的、中饱私囊的、趁火打劫的,全部送进去吃牢饭。 情节严重如刘仁贵与张旭文,直接问斩。 姬越从不姑息养奸。 林老先生的医馆也早被下令重新修葺,在清平县立了一座衣冠冢。姬越与卫敛一人一句,亲自为其题字。 题的还是那一句老生常谈的: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 瘟疫得以解决,不少百姓对朝廷尤其是连日来照顾他们的太医感恩戴德,要为他们立碑供奉,还要为救命恩人公子敛塑像。卫敛得知后婉拒了,只是道:“要供奉,就供奉老郎中罢。” “他才是你们最应该记住的人。” 这也是全体太医们一致的心愿。 清晨姬越穿衣时,卫敛从行囊里挑挑拣拣,塞给姬越一个白狐狸面具:“戴上。” 姬越一惊:“阿敛嫌我丑了吗?” 姬越现在的样子并不丑。他生的过于艳丽,眼尾添那一块红,瑕不掩瑜,反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简直是漂亮得没边了。 “你不觉得突然多那么一块红很奇怪么?”卫敛瞥他。 虽然并不难看,可叫别人见了难免多想。 姬越:“……”突然多一块面具也很奇怪吧? 他听话地戴上面具,遮住上半张脸:“你怎么还随身带面具的?” “你不记得了么?”卫敛头也不回地收拾行李,“上元夜时你送我的。我以为见不到你了,总要带些东西留个念想,不然多……” 话音未落,他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不用想我了。”姬越低声道,“不会和你分开了。” 卫敛动作顿了顿,勾起一丝笑:“嗯。” 离开的那天是个好天气,阳光驱散这数月来一直笼罩在上空的阴霾,夏川青携一众地方官员为他们送别。 队伍正打算出城的时候,后方忽然传来一阵乐声。 姬越与卫敛打马回过头,士兵们转过身子,马车里的太医们掀开轿帘。 士兵们下意识警戒,被姬越下令无需妄动。 那是整个江州的百姓自发来为他们送行。 他们齐齐下跪叩首,山呼着:“陛下万岁!公子千岁!” 周小山没有跪,她现在的双腿还不足以支撑她完成下跪这个高难度动作。 她是站着的。 周禺山冲卫敛挥挥手:“感谢公子大恩大德!” “公子就是我们江州的救命恩人!” 一支民间乐队正在给他们吹喜乐,唢呐声格外响亮。 这支乐队是几个县里出了名的,平时家里有红白事,都要请他们去吹奏喜乐或丧乐。前几个月他们是将这十几年的丧乐都吹完了,那时家家户户都办丧事,人人脸上都没喜色,只剩麻木绝望与心如死灰。 而今终于传来久违的喜乐。 还有些热情的百姓拿着鸡蛋与米面,涌上来分给数月来操劳的士兵们。有的站在马车旁,透过车窗将准备的礼物塞给里面的太医。 徐文卿的马车也被一个小姑娘塞进一个花环,小姑娘站在窗外,纯真笑道:“谢谢哥哥救了我娘。” 徐文卿脸一红,等小姑娘走后,小声道:“我一个大男人,戴什么花……” 一旁的年轻太医伸手要去拿:“你不戴我可就戴了。” 徐文卿立刻把花环护在怀里:“我的!” ——谁说人人都不知感恩呢? 徐文卿此刻觉得,公子的话是真的很有道理的。 他怎么能因为见了一点地狱便否定整个人间。 …… 卫敛静静看了会儿,回过头,正对上姬越的目光。 两人相视一笑。 他说:“真好。” 真好啊。 他刚来清平县的时候,这里到处都是鬼哭狼嚎,充斥着死亡、恐惧、悲伤。整个天空都仿佛褪去颜色的灰白,萦绕着不绝于耳的哀乐。 他在这里见过贪婪、自私、丑恶,一切难以言喻的人间至恶,都在荒诞而现实地上演。 而今他们离去,正是阳光明媚。这里带给他最后的记忆,是感恩、善良、纯粹,色彩鲜活而明艳,乐声欢快而热烈。 拨云见日后的阳光斑驳穿过碎叶。 清平的乐声如此悦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清平乐 完 89、醋缸 “……姬越!”朦胧灯影映在窗棂上, 隐隐传出青年忍耐的低哼。 姬越垂眼漫不经心地笑着:“小声点,这里的隔音效果可不怎么好。” “当然,大声点也可以, 让那女子听到,让她知道你是我的人。”姬越俯身, 占有欲十足地舔舐着他的耳垂。 灯火下的青年双眸潋滟含着雾气,绸缎般的墨发贴在白若初雪的后背上,余下几缕铺在枕边, 漂亮的唇瓣轻轻抿起。 姬越简直是个大醋缸子! 秦国与梁国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光是路上就要耗费不少时间。他们此前忙于赶路,起早贪黑,风尘仆仆,每晚歇下时都已精疲力尽。因而二人虽日日待在一起, 也无暇做其他事。 然后今日就发生了一起惨剧。 此地为磐安城。 磐安地处秦楚交界,隶属楚国。两国毗邻而居,若要抵达梁国,需得穿过整个楚境。 虽是边陲小城, 但也正是因此成了交通要道,人员来往密集。自公子敛入秦为质后, 两国暂且没了那股剑拔弩张的趋势,边境重新开放商业贸易,行人络绎不绝。 他们入城后,晚间在一家客栈落脚,雅间已人满为患, 便在大堂用了晚膳。边陲客栈鱼龙混杂人来人往,除了来往的商人,还有不少江湖人士。 卫敛与姬越一进屋就招至万众瞩目。姬越被白狐面具遮了半张脸,露出的下巴轮廓与唇型也能看出是个极好看的男子。卫敛就更不用说了,往那儿一站,仙人下凡似的,光是一张脸就俘获不少姑娘的芳心。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便是女子也泼辣大胆,比不得温婉含蓄的千金闺秀。当即就有不少人对二人打起了主意。 比起遮了容貌的姬越,她们把更多的目光都放在仙姿玉色的卫敛身上。 也不知是哪家郎君,又或是哪位少侠,竟生的如此好样貌。 卫敛对那些火热的视线与议论充耳不闻,他正苦口婆心地劝姬越不要挑食。 姬越的挑食并非天生,他在冷宫长到八岁,能吃的东西本就不多,也没有挑剔的资本。后来当了秦王,顿顿美味佳肴,更不曾嫌弃。 他这是心病。 姬越十五岁那年打过一场战役,结果是惨胜,世人只看到那个“胜”字,却不见那个“惨”字。 便是在那场战役里,秦军被困,粮草耗尽。饥饿的将士们不得已之下含泪割下死去同伴们的肉食用,才撑了过去。 姬越是王,就算只剩下最后一颗粮食也会先紧着他,暂且没有沦落到食用人肉的地步,只是日日啃着干粮。而后有一天,手下副将呈给他一道菜,说是兄弟们打猎得到的野猪肉,要来献给陛下。 猪肉被洒上葱椒等调料,做得色香味俱全。姬越食用一半,却见副将正在一旁偷偷抹泪,再三逼问之下,副将才终于说了实情。 原来军中粮食已经一粒不剩了,便是陛下也必须食用人肉才能活下去。一名将军心知陛下心肠太软,绝对无法接受食用同伴的肉,遂割下自己一块腿肉,命令伙头兵用浓重的调料掩盖,谎称是野猪肉呈给陛下,让陛下务必尝不出是人肉。 姬越得知后冲出营帐吐了个天昏地暗。 那一战虽胜,却给姬越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见肉就吐。后来渐渐克服了,却变得不食用葱姜蒜等任何调料,也不太爱吃肉,反倒喜欢甜腻腻的糕点。 那位曾割肉给他的将军,陪他并肩作战多年,最终战死在秦楚之战中。 姬越讲述这一段过往的时候,用的是很平静的语气,卫敛却听得心疼极了。 他决定帮助姬越克服这个心理障碍。 天下美食那么多,顿顿寡淡无味,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 而且总这么吃,对身体也不好。 经过卫敛的不懈努力,姬越现在的挑食症状已经好了很多。 但还是有一点。 就比如现在桌上的这道葱花鱼,姬越一筷子都没动,嫌葱太多。 他宁愿吃糕点。 “吃点吧。”卫敛夹了一块鱼肉,细细剔去鱼刺,放到姬越碗里。 姬越嚼着桂花糕,含糊不清道:“在吃呢。” 卫敛诚恳道:“味道真的很好。” 姬越咽下糕点,说:“我也觉得,如果这桂花糕能做成兔子形状就更好了。” 卫敛:“……” 得,鸡同鸭讲。 “噗嗤。”一道妩媚的女声轻笑一声,空中拂过一阵香风,一名袒胸露.乳,装束极为大胆的妖艳女子毫不扭捏地在他们这一桌坐下,支着下巴,冲卫敛眨眼:“这位郎君,你弟弟好可爱哦。” 她从这两名男子一进门就注意到了。 她喜欢与皮相好的男子来段露水姻缘,卫敛这种谪仙之姿更是她最爱的那一款。本以为他们是同行的伙伴,可是见白衣男子沉稳内敛,又是给人挑鱼刺又是哄人吃饭的,操心得跟什么似的,担任的应该是兄长的角色。另一名红衣裳一直在吃桂花糕,还戴着那么幼稚的面具,怕不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只有小孩子才爱吃糕点。 这应该是一对兄弟。 她对青涩的毛孩子提不起劲儿。 一通分析后,女子对姬越成功丧失兴趣,开始专心致志搭讪卫敛:“不过,你更可爱。” 姬越:“……” 这女人在干什么? 姬弟弟气得连桂花糕都不吃了。 当着他的面勾搭他的人,岂有此理! 姬越神色冰冷一片,杀气腾腾,可惜都被面具挡着,女子浑然没有察觉危险的靠近,还在套近乎:“奴家林嫣儿,不知郎君尊姓大名?” 她越靠越近,饱满的胸脯贴着桌沿,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卫敛不动声色:“姑娘自重。” “奴家不想自重。”林嫣儿娇声道,“奴家一见郎君,就欢喜得紧,想要和郎君春风一度……” 咔嚓一声,姬越折断了筷子。 林嫣儿瞥他一眼,波光流转:“小弟弟乖啊,不要打扰姐姐和你哥哥的爱情。” 你和他有个屁的爱情! 姬越冷笑一声,腾地站起身,拉起卫敛的手,冷若冰霜:“我不是他弟弟。” 薄唇讥诮地勾了勾:“我是他夫君。” 然后不顾林嫣儿骤然惊呆的眼神,拽着卫敛上楼了。 “诶,姬——”卫敛刚想脱口而出姬越的姓名,又想起秦王之名天下皆知,还无人敢重名,这里人多,又把嘴闭上了。 林嫣儿:“……” 她撇了撇嘴。 搞什么嘛,原是一对断袖。 那毛孩子真没礼貌,肯定是下面的。嘁。 卫敛被姬越拽进客房,姬越摘了面具,露出那张倾城艳色的脸,一个吻就覆了上来。 然后卫敛就被醋劲大发的男人给彻彻底底要了一回。 “……姬越!” “小声点,这里的隔音效果可不怎么好。”姬越垂眼笑着,将人身子折成一竿倾斜的竹,俯身耳鬓厮磨道,“当然,大声点也可以,让那女子听到,让她知道你是我的人。” …… 完事后卫敛抱着被子,就很气,很可怜,很委屈:“……这又不是我的错。” 他太冤枉了,那女子自个儿跑过来,关他什么事啊…… “知道不是你的错。”姬越亲了亲他,笑道,“就是想要你。” 卫敛抄起一个枕头就扔了过去。 “你就是个弟弟。”卫敛冷笑。 姬越毫无节操地唤道:“好的哥哥,刚刚弄的你舒服吗,哥哥?” 卫敛:“……” 来人呐,快把这个妖精收了。 卫敛没力气骂他了。 姬越把浑身软绵绵的青年捞进怀里,认真道:“卫小敛,我真不喜欢别人觊觎你。” “想想都不行。” “刚才那么多人盯着你,我真想把他们眼珠子都挖出来。”姬越眼神幽暗一瞬,深沉又狠戾,“我很不开心。” 卫敛慵懒答道:“那么多人都在看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要我。这也不开心么?” 姬越狠辣的眼神瞬间变呆滞:“……” 卫敛真是魔高一丈。 这么一想好像是有点开心。 “卫小敛,你刚才差点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了我的名字。” “还不是你突然抓着我?”卫敛一脸“你竟然还有脸提”,“我那是下意识的反应。” “以后在外面别叫我名字。”姬越语重心长,“太危险了。” 想要他命的人太多了。要是身份暴露,一路的麻烦少不了,他们没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那叫什么?”卫敛想了想,“云归?” 云归是姬越的字。卫敛唤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有些陌生,他好像还是第一次叫这个称呼。 “全天下都知道秦王姓姬名越字云归。”姬越无情指出。 “那陛下……” “……你被睡傻了吗?!” “哥哥。” “听起来像乱.伦。” 卫敛没骨头似的从姬越怀里滑下去,“哦”了一声,阖眼懒倦道:“该睡觉了,弟弟。” 姬越默不作声地把手探了下去。 卫敛立刻睁开眼,目露求饶:“阿越。” “换一个。”姬越果断拒绝,“我叫你阿敛你叫我陛下,这就是宫廷风月话本;我叫你阿敛你叫我阿越,这就是乡村爱情话本。” 太没有格调了。 卫敛:“……” 姬越不是中咒,姬越就是有毒吧,事突然这么多。 “别折腾我了,我好困。”卫敛翻了个身,勾住人脖颈软声撒娇,如雪冷冽的声线却将所有温柔软糯都给了他,“夫君。” 姬越舒服了:“对,以后就这么叫。” 卫敛:“……” 闹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 姬越真的有毒。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卷是甜哒,不要养肥啦。今天还有一更。 安利一下基友西瓜炒肉的文,是西瓜不是西呱,西呱是我cp,西瓜炒肉是基友,不要搞混了,她两写文都好棒的(浮白曲卖瓜自卖自夸) 《装a的反派是会被标记的》 作者:西瓜炒肉 顾景明穿书了,穿成了alpha大反派——还是omega伪装的。 他安分守己地走完剧情,然后抱着偷偷转移的资产,换了个新身份重新进入娱乐圈,开始新的人生。 结果新生活刚开始,男主突然不正常了。 “听说他在找那个声名狼藉的前对头?” “听说他要给前对头洗白?” “听说他和前对头关系很好。” 顾景明:“???” 后来他发现,男主不仅在找他,发现他转移了资产,还想标记他。 顾景明:“……”操。 顾景明·前alpha大反派·后弱不禁风小omega·一撩就害羞·还是个没被标记过的单纯omega:剧本不是这样的!!!(掀桌 没关系,老子一脚一个alpha! 结果顾景明不仅一脚都没踢到,还被男主按在了墙上。 浓郁的alpha信息素让他无力,男主缓缓靠近他,低声道:“踢哪呢,宝贝?那可是你未来的抑制剂。” 90、收拾 他们在客栈歇了一晚, 翌日清晨便下楼解决早膳,然后启程继续赶路。 时辰太早,大堂里冷清清的并无几个人。掌柜的在拨算盘, 跑堂伙计脑袋一点一点地在打瞌睡,其他客人都还在房中睡着。 姬越和卫敛下楼时, 掌柜的抬头看了眼,招呼道:“两位客人下来这么早啊。” 姬越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要两碗粥,加四个包子。” “好嘞。”掌柜的敲了敲伙计的脑袋, “去叫厨子起来干活, 两碗粥四个包子。” 伙计睡得正香,冷不防被敲醒,神情还有些木:“哦……好的。”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去后厨通知了。 很快, 热气腾腾的清粥和包子被端上来,伙计道:“客官慢用。”便把东西放下了。 卫敛拿起筷子正准备用,掌柜的噼里啪啦剥完算盘,长叹一声:“昨儿个又入不敷出, 这年头,生意不景气啊。小杜, 通知下去,这个月的工钱再缓几天……” 伙计“啊”了一声,愁眉苦脸道:“掌柜,这,咱们的工钱, 上月已降了两文了,我还要养我娘呢。不能再缓了。” 卫敛听到这里,不由出声询问:“在下见昨晚大堂里生意热闹的很,掌柜为何会入不敷出呢?” 掌柜苦笑道:“客官不是楚国人罢?” 卫敛一哂。 他是楚国公子,入秦不过半年,故地重游,竟被人以为非楚人。 他问:“何以见得?” “前段日子,咱们楚国和秦国打了一场仗。”掌柜的道,“打仗劳民伤财,本就经济萧条,要不是公子敛……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呢。” 乍然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卫敛神色微动:“然后呢?” “公子敛去了秦国,咱们暂时停了战。”掌柜说到这儿就愤愤不平,“可陛下不想着休养生息,反而要为吴姬建造什么水晶宫、金莲台,整座莲花台都是由纯金打造,建于水面之上,要吴姬在上面跳舞。刚打完仗国库空虚,哪来多余的闲钱?这不朝廷就下了令,将全国赋税提升到五成……五成赋税啊!咱们小老百姓,本来就勒紧腰带过活,哪里负担得起?这几个月光是商铺都倒闭了不少,我这是百年的老字号,从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现在也艰难不少……陛下这事做的实在是,唉!” 掌柜的一吐起苦水来就倒个没完没了,吓得伙计疯狂使眼色:“掌柜,别说了!” 妄议陛下,被官府知道要杀头的! 吴姬又是楚王的新欢,是名极擅长舞蹈的姬妾。楚王在美色这方面向来荒唐,可如今这个节骨眼还这么不知分寸,那就不是荒唐而是愚蠢了。 重税之下,百姓怨声载道,可抗议也没用,会被官兵武力镇压。 卫敛蹙眉。秦国的赋税是一成,楚国竟是五成,实在是……太高了。 楚国这样下去,迟早自取灭亡。 他那个父王到底在想什么。 “哎呀。”娇滴滴的女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 林嫣儿一身紫色裙装,袒.露着香肩与藕臂,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搭着扶手,扭着水蛇腰从楼梯上下来。 她长得美艳,确实是个尤物。二十五岁上下的年纪,比豆蔻少女更多了一分风情万种。 这般打扮叫寻常人看了定是要唾一声伤风败俗的,可食色性也,至少昨晚,大堂里一半男人的眼睛都黏在她身上。 卫敛却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她竟换了一身紫衣。 因为先太后的缘故,姬越最厌恶紫色。面对这种颜色,他的耐心值会直线下降,愤怒值会直线上升。林嫣儿这时候要是再随意撩拨,说什么不该说的,姬越打不打女人他不知道,就怕姬越把怒火转化为欲.火发泄在他身上。 偏如今大堂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林嫣儿不来招惹他们是不可能的。 林嫣儿一见卫敛,眼睛一亮:“郎君也起的那么早呀,与奴家好有缘呢。介意奴家坐这儿吗?” 口中如此说着,林嫣儿已经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她对卫敛倒是歇了那些心思。她要什么男人没有,犯不着去倒贴一个有主的断袖。但平生第一回见活生生的断袖,林嫣儿很是好奇。 她眼里亮晶晶,闪烁着一股名叫八卦的气息。 那白衣青年还不曾发话,戴面具的红衣青年冷漠道:“介意。” 林嫣儿笑眯眯道:“小弟弟别生气嘛,姐姐不跟你抢男人。” 红衣青年:“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卫敛诡异地看了姬越一眼。 姬越有没有发现他已经很自然地接受了小弟弟这个身份设定? “二位昨夜过得可愉快?”身为女版采花大盗的林嫣儿向来是没什么节操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露骨,“小弟弟舒不舒服?这位郎君床上功夫好不好?一夜能有几回?” 姬越的耐心正在迅速消失,一字一句:“干、卿、何、事?” “好大一股醋味儿。”林嫣儿作势扇了扇鼻子,“人家就是好奇嘛。奴家还没见过活的断袖呢。” 卫敛问:“姑娘见过死的?” 林嫣儿笑得前仰后合:“郎君真是个有趣的人。当然是只在书上见过了。” 卫敛还真跟她聊了起来:“姑娘看那种书作甚?” 林嫣儿高深莫测道:“你不懂。” 你不懂嗑神仙爱情的快乐。 眼前这一对就很萌啊,温润谪仙攻和傲娇炸毛受什么的…… 卫敛被林嫣儿的视线盯得毛骨悚然,但还是继续问:“姑娘身上很香,不知……”用的是何种香料? 然而还没有问下去,姬越就面无表情地放下筷子。 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冷气。 卫敛毫不怀疑姬越在酝酿掀桌走人的气氛。 又或是更狠一点,酝酿杀人的气氛。 卫敛默默咽下询问的话,小声道:“别生气。” 姬越讽笑:“呵。” 卫敛扯了扯他的袖子,耳根微红:“夫君……” 他面皮薄,唤这么一声已经竭尽全力了。 当着外人的面这么喊果然还是很羞耻啊! 姬越听得这一声一怔,侧目看青年低头羞赧的模样,心中郁结一扫而空,突然神清气爽。 “晚上再收拾你。”姬越宣誓主权般特意将这句话让对面的林嫣儿听到。 “走了。”姬越起身,大步走出客栈大门。 卫敛连忙收拾东西跟上。 独留林嫣儿留在原地,神情呆滞且迷茫。 她已经两天内惊呆了两回。 第一次是震惊那两人是一对。 第二次是震惊她竟然站逆了。 ……那个高冷谪仙范儿的白衣青年竟然害羞地唤炸毛易怒红衣小弟弟夫君??? 小弟弟还说今晚收拾他??? 老天爷,这竟然是对年下。 有点刺激。 姬越走的很快,卫敛在身后一边塞好行李一边追:“你等等我!” 姬越垂眼,停下脚步。 卫敛走到他面前,轻轻抱怨:“走这么快做什么?” “我不走这么快,难道看你们相谈甚欢?”姬越凉凉道。 卫敛顿了顿,无奈道:“我只是觉得……她和麦尔娜有些相同之处。” 姬越淡淡道:“一样的阅人无数?” “不是。”卫敛摇头,“是她身上的香。” 和麦尔娜身上的一模一样。 还有那身打扮,中原的江湖女子大概也做不到如此大胆。倒是梁国那边民风开放,女子都喜欢将肌肤露在外头。 他们这次寻找下咒人,唯一的提示就是麦尔娜。卫敛的还魂丹是从麦尔娜身上得到的,当然在意与其相关的一切线索。 归根到底,他在意的还是姬越。 “梁国盛产香料,也与各国有贸易往来。”姬越神色稍缓,“熏同样的香并不奇怪。” 卫敛说:“可当初梁国上贡千种香料,我一一闻过了,没有一种是这个味道。” 姬越盯着他,神情奇异。 卫敛抬眼:“怎么了?” “没什么。”姬越迟疑道,“就是觉得你的嗅觉和记忆力很恐怖。” 其实他还在想,究竟要无聊到什么地步,才会把一千种香料都一一闻过去。 看来他忙于政务的时候还是冷落了阿敛,以后要再多花点时间陪陪他。 卫敛:“……谢谢夸奖。” “所以,”姬越垂目,语气不是很高兴,“我们还要回去找她?” 卫敛问:“你会生气吗?” 姬越看他:“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但你会一个人生闷气。”卫敛已经看透他了。 姬越扭头:“……哼。” 卫敛笑问:“晚上还收拾我吗?” 姬越依然扭着头:“自是要收拾的。” 但其实他也并不能对卫敛怎么样。 除去卫敛临去江州前那段失控的日子,无论床上床下姬越都是对卫敛很温柔的。就算有时想给人一些小惩罚,卫敛红一次眼或者撒一句娇,认输的就是姬越了。 这个人总是狠不下心,甚至情到浓时做的过分了,卫敛再缠着姬越,姬越都会因为顾虑卫敛的身体而自己去泡冷水澡。 把不可置信的青年扔在那儿,又是气得想骂人,又是心里暖融融的一片,酸楚又甜蜜。 卫敛没见过比姬越对他更温柔的人。 他在这个人面前也总是有恃无恐的。 那么,他也愿意为姬越做任何事啊。 卫敛低低笑一声,倾过身,在姬越耳畔轻声细语。 姬越震惊地转回头。 面具下的唇瓣轻抿,也掩不住迅速红透的面色与耳垂。 阿敛真的是…… 卫敛对他说过那么多句悄悄话,从未有一句比这句更让他心态爆炸。 卫敛说—— “要怎么收拾我?” “亲亲姬小越够不够?” 91、同行 客栈大堂内, 林嫣儿一只紫色翘头履豪迈地踩在长板凳上,一手一个包子,还叫了一碟瓜子, 吃得很欢乐。 门口忽然印出两道影子,刚才离开的两名青年又去而复返。 林嫣儿一顿, 迅速把脚放下,正襟危坐,抽了根筷子叉着包子小口小口地咀嚼着, 十分淑女斯文, 注意形象。 目睹一切的掌柜和伙计:“……” 掌柜问:“二位客官可是有东西落下了?” 卫敛摇头,走到林嫣儿这桌,把佩剑放到桌上,然后坐下。 姬越也一脸不情愿地坐了下去。 林嫣儿挑眉,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饶有兴趣道:“郎君这是回心转意,又看上奴家了?” 姬越又忍不住开嘲讽:“他瞎了眼都不会看上——” “咳咳!”卫敛轻咳了一声。 他们现在是来问话的,要有礼貌。 姬越憋屈地改口:“卫郎才不会瞎眼。” “噗。”林嫣儿掩唇笑了声, “这位小弟弟真有意思。” 姬越对穿紫衣服的人没有耐心,面无表情道:“我不小。” 林嫣儿勾唇:“满二十五了么?” 姬越没回答。 自然是未满的。他只比卫敛长了两岁, 正二十有二。 “那就还是小弟弟咯。”林嫣儿哪里看不出来,弯了弯眼,“姐姐二十五了。” “姑娘。”让姬越和林嫣儿再聊下去也聊不出什么名堂,卫敛决定亲自上阵,“很抱歉之前的冒犯。” “在下魏玉之, 他叫越云,楚国人士。”卫敛面不改色地取出两个化名,并编造出一段天.衣无缝的经历,“我们初入江湖,正待四处游历。之前一直在师门学艺,并不了解外界事,姑娘看来是江湖中人,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他看似是在打听江湖势力,实则是在打探林嫣儿来历。 一名美貌女子胆敢只身行走江湖,自然不会轻信于人。若是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直言不讳,反而引起对方戒备,还需得委婉一番。 林嫣儿的重点却歪了:“所以,你们还是师兄弟?” 卫敛一怔,颔首道:“是。” 林嫣儿笑容逐渐扩大。 师弟,压倒了师兄。 天呐,什么神仙组合,太好嗑了。 “姑娘?”卫敛不解地望着突然笑容诡异的林嫣儿,“什么好嗑?” 林嫣儿瞬间回神。 刚浮想联翩得太厉害,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林嫣儿迅速抓了把瓜子,放嘴里嗑,装作无事发生:“瓜子太好嗑了,你们要吗?尽管嗑,别客气。” 因为插不上嘴而闲得无聊一直在剥瓜子的姬越,默默将手帕上一堆剥好的瓜子仁都推到卫敛面前。 卫敛含笑睇他,柔情似水。 林嫣儿看着这一幕,激动得咬住手指,控制自己不发出鸡叫。 甜,太甜了。 太杀她了,她没了。 林嫣儿平复好激动的心情,正色道:“你们想了解江湖事?问我可是问对人了。” 江湖势力纷杂,三教九流应有尽有。一流门派诸如铸剑山庄、花间派、药王谷、少林寺等,这些门派与那些二三流的正道组织组成武林盟,称之为正派。每十年在秦楚中原地区举办一届武林大会,选出新的武林盟主。 有正派,自然也有魔教。比如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血月教,吸食男人精气壮大自身的圣女宫,以毒闻名的鬼医楼……正邪不两立,双方只要见了便要刀剑相向,这些魔教之间并无凝聚力,都是一盘散沙,平日里见面也会打架。 简而言之,江湖没有打一架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两架,还没有,那就灭门。 更多的则是暗影阁这类负责情报、暗杀之类亦正亦邪的中性组织,还有无门无派的江湖散人。 江湖还有各大榜,诸如刺客榜、悬赏榜、兵器榜、剑客榜……花样繁多,种类齐全。 刺客榜排名第二的罗刹,就是暗影阁阁主。而排名第一的荼靡,却是一名身份神秘的散人。 但因为荼靡初出茅庐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当时的武林盟主,已经被正道打入邪派了,人人得而诛之。 不过这些都和姬越与卫敛没什么关系。 他们是王族中人,朝廷的手伸得再长,也伸不到江湖。姬越跟江湖唯一的交集,就是他高居悬赏榜第一,很受刺客们的青睐。 林嫣儿讲完江湖各大势力,对自己的情况却只字不提。 卫敛状似不经意地问:“不知姑娘师从何处?” “一介散人而已。”林嫣儿耸了耸肩,哀怨道,“不过江湖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义之士把奴家跟魔教那群魔头混在一起,说什么水性杨花何等不知廉耻,善于使毒必定心肠歹毒……拜托,奴家又不强迫人,哪次不是双方你情我愿,提起裤子就不认人,怪奴家勾引他们,奴家看他们才是着了魔……” 善于使毒。 卫敛又捕获到一个关键词。 这实在很难不让人把她和梁国联系在一起。 他不动声色:“原来姑娘精通毒术。” “那是,奴家一个弱女子,身在江湖,总要有些保命的手段。”林嫣儿嗤笑道,“偏那些正道大侠呀,就是事多。非要用剑才算是一身正气,咱们这些使毒的、使暗器的,通通被打成卑鄙小人,对咱们喊打喊杀的,真是一群没脑子的莽夫。” 卫敛道:“没有不入流的武器,只有不入流的人。” “正是这个道理!”林嫣儿拍手,双眸一亮,“郎君,奴家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都想跟这位小弟弟抢人了。” 姬越冷漠道:“休想。” 林嫣儿:“嘁。” 姬越对紫衣厌恶至极,巧了,林嫣儿也看不惯穿红衣的人。 他两正处于微妙的相看两相厌之中。 不过嗑两人爱情的快乐,让林嫣儿暂时放下对红衣的成见。 卫敛周旋得差不多了,终于极其自然地切入正题:“姑娘用的是什么熏香?很好闻。” 林嫣儿却没正面回答,半眯着眼道:“奴家告诉郎君这么多,作为交换,也想问郎君几个问题。” 卫敛一顿:“姑娘请问。” 情报交换,天经地义。他问了这么多问题,总要还给对方一些,才算公平。 虽然卫敛并不知道他们身上有什么值得林嫣儿需要问的东西。 林嫣儿问:“二位是出自哪个师门?” 卫敛信口胡诌:“一个小门小派,名为青竹,姑娘大概没有听过。” 姬越默不作声地听卫敛编。 林嫣儿又问:“二位年方几何?” 姬越瓜子嗑得口干,给自己倒了杯茶。 卫敛答:“在下弱冠,阿云十九。” 既然林嫣儿认定姬越比他小,他也就不颠覆对方认知了。 问题到这里还算正常。 果然是年下! 林嫣儿暗暗兴奋。 然后她眉眼一弯,突然放肆三连问:“你们初次鱼水之欢是什么时候?用的什么姿势?床上会叫师兄吗?” 姬越:“噗——” 姬越拭去唇边的茶水:“你一个女子,问的都是些什么?!” 简直玷污了他纯洁的阿敛。 就算卫敛不久前还对他说出要亲亲姬小越这种话,姬越也坚定地认为他家阿敛是个一尘不染的纯情少年。 他要保护全天下最纯洁的卫小敛。 林嫣儿理直气壮:“奴家又不是正经人,就好奇这个嘛。” 她本就不是受封建礼教束缚的女子,自个儿行事作风都是惊世骇俗,怎会觉得问出这些话有何不妥。 姬越竟无言以对。 林嫣儿的问话瞬间将两人拉回那个缠绵悱恻的夜晚。颤着眼睫缓慢却又坚定对姬越打开自己的青年,相拥的身躯,炙热的吻,长燃了一夜的红烛…… 两人都可疑地沉默了。 卫敛:“……” 这话他真的没法接。 卫敛当然不是姬越以为的纯情少年。 但他也委实做不到林嫣儿这样对谁都放浪。 他……他只敢在姬越一个人面前厚颜无耻。 毕竟人前唤一声夫君都要脸红的,怎么做得到和外人提及床笫之欢。 卫敛求助的目光投向姬越。 姬越一见青年这样温软无措的眼神,立即产生浓重的保护欲。 他做法就很简单粗暴了。 姬越直接抽出桌上的剑,漫不经意装作擦拭的样子,锋利的剑身泛起冷冽的寒芒。 他薄唇微勾,笑意不达眼底:“劝你换个问题。” 林嫣儿:“……嘶。” 好护妻!好有男人味!啊啊啊,她太可以了! 林嫣儿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嗑糖。 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是见到这么一个护妻现场,林嫣儿满意了,她可以死而无憾了。 她赶紧换了个问题:“那二位郎君此行要去何处?” 卫敛凝视林嫣儿的眼睛,说:“梁国。” “听闻那里有许多中原没有的奇花异草,还有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卫敛笑,“我很想见识一下。” 林嫣儿讶然:“好巧,奴家也要去梁国。” “看来奴家与郎君果真有缘呢。”她满目雀跃。 卫敛“哦”了声,语调轻扬:“是挺有缘。” “反正也顺道,郎君若是不嫌弃,可与奴家结伴而行。”林嫣儿妩媚笑道,“到时候再告诉郎君,奴家这一身女儿香是如何得来的。” 她打得一手好算盘。 和这两位一路,她就可以嗑一路了! 这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她此次前往梁国,是为报当年之仇,极有可能一去无回。本以为最后一段旅途无聊的紧,不想遇上一对有趣的人,让她这游戏人间的人又相信了爱情。 看那两人之间流淌着的绵绵情意,可真叫人羡慕极了。 倒也是……不虚此行,不枉此生了。 卫敛与姬越相视一眼。 卫敛说:“好。” 92、逍遥 姬越当晚还是没有收拾卫敛。 他们又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到达下一个落脚点的时候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匆匆沐完浴后倒头就睡,并没有精力去做多余的事。 再之后的几天, 他们开始质疑起带上林嫣儿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林嫣儿自备银子,自有本事, 不吃他们也不用他们的,更不需要他们看顾。除去上路的时候多一个人,晚上休息的时候住在两人隔壁, 什么变化都没有, 一点儿也不麻烦。 ……但有时候就是很煞风景。 姬越和卫敛是恋人,浓情蜜意的鸳鸯当然会有亲昵之举。有一回姬越将人抵在门板上,卫敛闭上眼,姬越就要俯身去亲的时候,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难掩激动的娇笑。 霎时就破坏了美好的气氛。 卫敛立刻睁开眼,姬越瞬间直起身,两人一齐转头,看见一旁一脸认真驻足观看的林嫣儿。 林嫣儿眨眨眼, 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奴家只是路过,你们继续啊。” 卫敛:“……” 姬越:“……” 这还怎么继续! 他们吸取教训, 下一回再想亲昵时,一定记得关上门。 但防火防盗防不住林嫣儿。 依然是某个夜晚,卫敛刚出浴,松松垮垮披着一件外衣,用巾子去擦拭半干的头发。 他赤足上了榻, 湿漉漉的水珠顺着瀑布般的长发滴落,贴在被热气蒸得微微发红的细腻肌肤上。清丽勾人的容颜若出水芙蓉,身上披着白衣,堪堪遮住修长的双腿,宛若刚化形蜕皮的白蛇妖。 良辰美景,绝色佳人,姬越能忍得住吗? 那必须不能忍。 他们已经有许多日不曾欢.愉过,卫敛今日这般作态,也是存了要与姬越春风一度的心思。 姬越亦如他所愿,见到卫敛这副样子的瞬间眸光就暗了。他面具都未摘,单膝屈起支上床榻,低头与卫敛交换了一个缠绵缱绻的长吻。 本就松垮披着的白袍从卫敛身上落下,青年指尖蜷起,眸光潋滟,主动去缠姬越的腰。 就在这时,卫敛眼眸突然清明,感受到门外一道火热的视线。 他蹙眉道:“屋外……是不是有人?” 姬越目光一冷,迅速将外袍披回卫敛身上,遮得严严实实。而后掌风向门扫去,直接将门打开。 ——是兴奋之色还来不及收回去的林嫣儿。 她刚刚就在门缝里偷窥屋内的光景。 卫敛面色猛地涨红,整个人都躲到姬越身后,低下头极度赧然。 刚刚若不是他武功够高发现及时,这会儿岂不是都要被人看了去? 卫敛在姬越之外的人跟前都浪不起来,一想到可能会被人撞见活春.宫……那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姬越面色黑如锅底,尽管被面具挡着看不出来,但卫敛知道他很生气。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姬越冷声道,“姑娘难道不懂么?” “这有什么呀?你们两个大男人,还嫌害臊?”林嫣儿始终不能理解中原人的含蓄。她的家乡民风开放,男女若是看对眼,以天为被以地为庐,当场就能滚到一起去,更不惧别人谈论的。 观念从骨子里就不一样,当然无法相互理解。 “唉,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发现奴家了?奴家还没看够呢……再不济,看到你把面具摘下来也好呀。奴家这一路都没看你摘过面具,你该不会是长得不好看吧?”林嫣儿还在遗憾。 姬越就一个字:“滚。” “不说就不说,我去找别人玩了。”林嫣儿毫不在意地把门关上,转身就走。 室内一时安静。 卫敛低眸,脸仍旧烫的厉害。 姬越懊恼:“就不该和那女人一起。” 还不是为了那一条线索…… 卫敛揉了揉脸,无奈道:“还是睡罢。” 姬越问:“不继续了么?” 卫敛把自己蒙被子里,裹成一摊卷饼:“不做了!” 这种事再多来几次,他迟早吓出心理阴影。 姬越望着裹在被子里的卫敛牌小卷饼,心里又给林嫣儿狠狠记上一笔。 姬越和卫敛这边陷入了禁欲期,林嫣儿却是放飞自我,夜夜笙歌。 前头说了,林嫣儿的爱好就是漫漫长夜找找美男,并不会因为和姬越卫敛结伴而行就变得矜持。 这两棵草是一对,外头还有大片森林。 林嫣儿说的“找别人玩”,其实也就是“找别的男人睡一觉”。 她样貌好,性格又媚,路上随便勾搭一个好皮相的男人,鲜有不上钩的。 她也并不强迫人,若对方有家室或不愿意,她也就罢手了。然而事实是,几乎所有人都成了她裙下之臣。 姬越和卫敛都不会对别人的生活方式评判什么,然而架不住林嫣儿就住他们隔壁。客栈的隔音效果向来是不怎么好的,把男人带回来欢.好时的声音根本掩饰不住,林嫣儿也没想着掩饰,叫声十分放浪。 每当这时候,姬越就会黑着脸捂住卫敛的耳朵:“那女人是真不知道隔墙有耳?” 林嫣儿简直奇女子也,用世人眼光看,果真是放浪形骸,寡义廉耻。 卫敛红着脸低声:“她不是不知……只是不在意。” 有时候林嫣儿刚从床上下来就能若无其事地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身上痕迹过于明显。卫敛欲言又止地想要提醒,她便注意到卫敛的目光,满不在乎地拉了拉衣领:“哎呀,昨晚那个真是的,力气那么大。” 姬越怨气深重。 林嫣儿自己玩自己的也就罢了。问题是,他天天被迫在隔壁旁听,自个儿也血气上涌。偏卫敛前几回让林嫣儿闹出阴影,不肯让他碰了,就连亲吻都不许。 此仇不共戴天! 愤怒的姬越狠狠将人警告了一番,让她注意着点,别影响隔壁。 林嫣儿笑嘻嘻道:“抱歉啦。”然后还真收敛了,晚上屋内安安静静,再也不会传出那些暧.昧的动静。 她不再把人带回屋里,但身上那些痕迹依然日复一日地增多。 卫敛好奇之下委婉地问:“姑娘不在屋内……为何还会有这些……” 林嫣儿奇怪地望他一眼,说出令卫敛和姬越三观震碎的话。 “有时候是奴家去别人屋里。更多时候嘛……”林嫣儿吃吃笑道,“谁说一定要屋内呢?房顶,树上,田野,巷中……都可以啊。不觉得这样更好玩、更有趣、更刺激吗?” 卫敛与姬越一脸震撼,仿佛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卫敛忍不住问:“姑娘是性情中人,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 他们好歹也同行了半个月,搭过几句话。林嫣儿除了这种事上孟浪了些,其他事情上都很通透,甚至有不少观点与卫敛不谋而合。 卫敛觉得,林嫣儿这样的女子,该是值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 “作践?”林嫣儿想了想,“郎君可会去青楼,问问那些风尘女子,何苦要作践自己?” 卫敛说:“在下不曾去过青楼。” “看得出来。”林嫣儿笑道,“你们这对呀,一看就知道,是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就恰好是那个对的人。我很羡慕你们,也祝福你们,可你们也要知道,世上不是人人都和你们一样的。他们有的一辈子也没有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既然不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和谁在一起,和多少人在一起,重要吗?” 卫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论调,也是第一次就这个问题进行思考。他很幸运,第一次爱上的人恰好也爱他,仿佛天经地义,却忘了两情相悦这种事本就是个奇迹。 该有多大的幸运和多小的概率,你爱的人恰好也爱着你。 “所以呀。许多人不过是为着一份责任搭伙过日子,或许会在漫长的磨合中日久生情。”林嫣儿半眯着眼,“可我凭什么要选这条路呀?我就想逍遥快活,及时行乐。我一不骗人真心二不拆人姻缘,谁管得着我?他们凭什么骂我?” “青楼里的每个女子都有自己的故事。她们要么是家里贫贱被爹娘卖进来,要么是被拐来,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是家里犯了事被连累为娼……真正自甘下贱的有几何?”林嫣儿说,“可世人眼里,她们全都是下贱的。” 卫敛问:“姑娘是有苦衷?” “不。”林嫣儿说,“奴家天生浪.荡。” “奴家举这个例子只是想说,如果世人评判的标准是这样,那我何必畏惧世人眼光?”林嫣儿勾唇,“世人就一定对么?世人还都说,秦王是暴君。可你们一路走来,看见楚国是什么样子的了么?奴家曾去过秦国,那里安居乐业,井然有序,这里却是民不聊生。楚王不是暴君,可即便骂得再欢,若真要选,百姓大概更愿意秦王当他们的王吧?” “奴家只是遵从自己本心罢了。” 突然被夸的姬越:“……” 好吧,他现在对此女的恶感稍微少了那么一点点。 “至于郎君说的作践,那更是无稽之谈。”林嫣儿懒洋洋道,“谁说男女之欢都是男人占便宜,女子也可以很舒服啊,各取所需而已。若是一名男子采了一群女子,可会有人觉得他是在作践自己?说不定都要夸他风流有魅力呢。” 卫敛失笑:“姑娘果真奇女子。” “可别夸奴家。”林嫣儿眨眼,“各人有各人选择罢了,良家女子可别学奴家。” 晚间卫敛回房,对姬越道:“是我之前将林姑娘想岔了,我觉得她有些话说的很有道理。” 姬越说:“我也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卫敛惊讶,要知道姬越对林嫣儿可是成见很深。 他笑问:“因为她夸你了?” “不。”姬越认真道,“房顶,树上,田野,巷中,这些野外之所更好玩、更有趣、更刺激——这句话很有道理。” 卫敛:“……” 您真是太会提炼重点了呢。 93、师兄 卫敛果断拒绝了姬越这个突破下限的提议。 “你别学她。” 卫敛不反对林嫣儿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 可不代表他赞同,更做不到那般放.荡不羁。 野.合什么的……下辈子都不可能的! 姬越一脸可惜之色,看得卫敛警铃大作。 但卫敛明显不愿意, 姬越也并不勉强,此后再没有提过。他向来是尊重卫敛的。 此后一路, 他们继续赶他们的路,林嫣儿继续猎她的艳,两不误。 纵然知道林嫣儿是什么性格, 姬越和卫敛也颇叹为观止。 不过林嫣儿对那些男人都处理得很干脆, 只做一夜夫妻,过后各不纠缠,也没哪个男人追上来找麻烦。既不耽误行程,他们也就随她去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即将出楚国国境。 永乐城是楚国南部边境, 出了这座城,再翻过几座山,就是梁国国土。 卫敛从外面买了两串糖人回来,一回到客栈, 见隔壁静悄悄的,心下了然, 进屋问:“她又出去了?” “刚遇上某个门派的大师兄,几句话功夫就把人勾到外头了。”姬越极其自然地接过一串糖人咬了口,“跟不爱的人做那种事,真的快乐么?” “如果精神得不到满足,那么身体得到片刻欢.愉也是好的罢。”卫敛想了想, “我大概能理解一点。” 姬越挑眉:“你理解什么?” “我刚来秦国那会儿,吃不饱穿不暖,也想爬你的床。”卫敛坦诚道,“那会儿我也没爱上你。” “……”姬越语气突然酸涩,“如果秦王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你也会这样吗?” 卫敛只是笑:“我找的是靠山,要的便是秦王这个身份,是什么人有什么关系呢?林嫣儿也说过,如果不是喜欢的人,那无论是谁也都没区别了……” 话音未落,姬越就低头地吻住了他。 姬越很少有这么霸道的时候,凶狠带着侵占,伴随浓浓的占有欲,不复以往温柔,将卫敛吻得唇瓣微红。 这个吻却透着甜味儿,是糖人的味道。 “不许。”姬越凶巴巴的,还有点委屈。 他根本不能容忍卫敛承.欢在另一个男人身下。 卫敛笑望他:“我也有条件的。若秦王形貌丑陋,五大三粗,我大概也就死了这条心了。忍上一年,假死出宫。可你生的那么好看,乍眼望去还真有些心动。” 是的,他看脸。他要委身的人,就算不彼此相爱,也要看着赏心悦目。灵魂共鸣满足不了,那就肤浅一点,皮囊总要占一个。 林嫣儿找的不也个个都是美男子么? 姬越道:“我第一回觉得我这皮囊还有些用。” “既然这么喜欢好看的,我在清平县那会儿样子那么恐怖,你怎么还敢抱我?” “你本末倒置了。”卫敛说,“如果我不爱,那他至少要长得要好看。如果我爱他,他变成什么样都不重要。” “姬越,你明知道我爱你。” 姬越轻轻笑了。是啊,他明知道,他就是想听卫敛亲口说出来,亲口说爱他。 “阿敛。”姬越直言不讳,“我想要你。” 卫敛犹豫片刻:“在林嫣儿回来之前结束。”那个女人真的很恐怖。 得到允许的姬越一把将卫敛打横抱起来,向床榻走去。 姬越仍是一如既往地疼惜,温柔得如春日融融,微风迟迟。卫敛在这份温柔里得以尽情地舒展,却在某个瞬间听见姬越戏谑唤了声:“大师兄。” “唔!”卫敛咬住手背,身体骤然紧绷。 “大师兄这么紧……”姬越故意顿了顿,微笑道,“张做什么?” 卫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眼里积蓄出水光。 一口气把话说完会死吗! 姬越是陷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角色扮演! “姬越,别这样……”卫敛受不住。 “哪样?”姬越漫不经心道,“林嫣儿说大师兄是世上让人最想推倒的生物……我深以为然。” “……你不要再和她学这些了!”珍爱生命,远离林嫣儿。 “她教我的其实还不止这些。”姬越叹气,“可惜那些花样,我一样也舍不得在师兄身上用。” 卫敛索性放弃挣扎,躺平了。 姬越已经陷入师兄师弟的剧本无法自拔了,他还是等人自动出戏吧。 姬越不满足道:“师兄配合我一下。” “配合你爹……” 姬越笑了声,不再戏弄羞愤欲死的青年。 结束的时候姬越浅笑道:“师兄害羞的样子很可爱。” 成功收获卫敛一记枕头攻击。 被姬越轻而易举地接住。 浑身乏力的青年狠狠瞪了眼瑰姿绮艳的美男子,去抓另一个枕头,就被姬越带入怀中。 “好没用。”姬越爱怜地吻了吻青年的发丝,“我还没尽兴,师兄就不行了。” “……自己滚去泡冷水澡。”卫敛深吸一口气。他不能再惯着姬越了。 “遵命。”姬越笑说着,就要起身。 卫敛望他一眼,踟蹰一瞬,又道:“慢着。” 姬越看他:“嗯?” 卫敛随意披了件衣裳下榻,在姬越诧异的眼神中跪了下来。 青年垂目,半是羞恼半是别扭:“姑且帮你一回,我就……就亲一回小师弟。下不为例。” 姬越眸色一瞬间变得晦涩。 …… 一刻钟后。 卫敛抱膝缩在床榻上,从耳尖红到脖颈。 姬越衣冠齐整,端着面盆与茶盏过来:“漱个口。” 卫敛慢吞吞漱完口,继续缩床上当鸵鸟。 不敢相信刚刚那么放浪的人是他自己。 一定是被林嫣儿附了体。 他还是清清白白卫小敛。 姬越笑话他:“都老夫老妻了,还害羞成这样呢?” 卫敛抬眸瞥他一眼,眼里还含着水光,把姬越一下子看心软了。 “难受的话以后不这样了。”姬越柔声道。 让卫敛克服洁癖替他做这种事,真的是难为人了。 卫敛郁郁垂眼。他倒也不是抵触,就是……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下限被打破了。 姬越哄他:“那下回我也帮你?” 卫敛震惊:“你可是王——” 高高在上的秦王,怎能为人做这种事。 “只是你的夫君。”姬越揉揉他的脑袋,“这事不分尊卑,是为夫想让阿敛舒服而已。” “我去唤人打热水来。”卫敛耳朵一热,果断起身,“黏糊糊的,还得再沐浴一回。” 正巧,他出门的时候正赶上林嫣儿回来。 不巧的是,林嫣儿的一个烂桃花追来了,两人正在纠缠。 林嫣儿眼波婉转,气息慵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刚经历过什么。 在她对面,一名俊美艳丽的红衣青年又是气愤又是委屈:“是哪个男人干的!我杀了他!”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还追到客栈了!”林嫣儿头疼道,“你真的很烦诶。我最怕人死缠烂打纠缠不休了,你这样让我很困扰的。” 青年红着眼:“可我要对你负责。” “我不需要负责。”林嫣儿抱臂,“和我做过的男人多了去了,每一个都要负责的话,我都可以开后宫当女王了。要不是你缠着我这么久,我都不记得你是谁好么?” 就是这个人,追了她整整三年。关键是武功还不弱,杀又杀不死,甩又甩不掉,连带她对穿红衣裳的人都敬而远之。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青年很受伤的模样,“七年前你救过我的,我找了你四年,然后受伤了,你来给我送药,然后我们就……” “你认错人了。”林嫣儿已经听这话不知道多少次了,她真的很无奈,“那位姑娘也许长得和我很像,但我真的不是她。我没救过你这号人,更不可能给你送什么药。” 她说的是实话,她确实不记得。对这个人的全部印象,就是他们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然后她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对方穷追不舍到现在。 青年看起来快哭了:“如果我不追来,你就要离开楚国了,你是想躲着我,让我一辈子找不到你,是不是?” “……”林嫣儿诚恳道,“你想多了。” 青年低声:“你要是不想找一个爱人,那我当你床伴也可以的。” “祖宗诶,我是个荡.妇,喜新厌旧,只图一晌贪欢。”林嫣儿简直拿他没辙,“我不和同一个男人做第二回的。” “你不是,不许你这么说自己!”青年将林嫣儿压在墙上,就要强吻。 ……然后,卫敛推门而出,正撞见这一幕。 卫敛挑眉:“看来,我出来得不是时候。” 林嫣儿顿时像见了救星:“魏郎,救救奴家。”快帮她摆脱这个烦人的男人啊! 青年充满敌意的眼神立刻落在卫敛身上,迅速打量分析。 眉目如画,姿容出尘,是嫣儿最爱的那一款。 身上有吻痕,显然刚结束一场欢.爱。 住在这家客栈,和嫣儿认识。 得出结论:和嫣儿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敌意立刻变成杀意,青年目露狠戾,拔出一柄弯刀:“拿命来!” 卫敛面不改色地拿出折扇,挡住青年的攻击。 刀刃抵在扇骨上,竟不得前进一分。 青年心中惊骇。 江湖何时出现这么一号厉害的人物? 他已是江湖数一数二的高手,除却那位秦王,从未在谁身上感受到这么强大的压制。 正在此时,屋内听到动静的姬越也戴上面具,走出房门。 一见将刀横在卫敛身前的青年,姬越目色一变,长剑出鞘,直击人后背。 青年闻风,立即回身去格挡,不想对方内力强劲,竟将他逼得退后三步,吐出一口血来。 一旁观战的林嫣儿见了这一幕,脸上笑意忽然淡了些。 姬越退至卫敛身边,低声道:“是罗刹。” 卫敛微讶。 江湖刺客排行榜第二,暗影阁阁主,罗刹。 三年前曾刺杀秦王姬越,重伤而归,也是唯一一个从秦王手里逃出来的人。 竟然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排雷预警:本卷两条bg线,对剧情推动有重大作用,不可删改。女方阅人无数,立体人设,非完全正面人物。建议不喜副cp党、不接受bg党、高洁党、三观党谨慎阅读。 ps: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94、罗刹 罗刹退后几步, 后背撞到墙上,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江湖现在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的高手,他还闻所未闻。 暗影阁的情报系统已经报废了吗? 罗刹抬眼拭去唇边的血渍, 深深注视那戴着面具的青年。 双方俱是一身红衣,一个容貌妖孽艳冶, 一个半张脸被白狐面具覆盖,却也能从高鼻薄唇中看出五官精致。 罗刹越看越眉头深锁,眼中翻涌出浓重的戾气。 他并没有认出姬越。 刺杀秦王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事, 彼时姬越年方十八, 还是一冷戾少年,身量气度与如今大不相同。他在生死关头只顾着保命,并未细细观察对方,而今更不会想到本该在千里之外坐镇永平的秦王会出现在此地。 他这个可怕的眼神是因为……姬越身上同样有那些暧.昧的痕迹。 身为一个铁打的直男, 罗刹第一时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痕迹会是两个男人之间造成的。 他第一反应是:林嫣儿竟然和这两个男人玩三人行!!! 罗刹气得浑身发抖。 他感到十分愤怒、百分悲凉、千分委屈、万分难过。 嫣儿怎么能这样…… 他知道嫣儿浪,他不知道嫣儿可以这么浪。 是他不配吗?! 罗刹双目猩红,即使明知不敌,也要拼了命:“去死!” 林嫣儿柳眉一竖:“诶, 你不要命啦?快住手!” 她武功平平,唯有一身毒术还拿得出手, 那三人武功都比她高,她看不出深浅。可经过刚才的交手,是个人都看得出姬越与卫敛要远胜于罗刹。 一个都打不过,还想去单挑两个,这不是找死么? 然而气红了眼的罗刹根本听不进林嫣儿的话, 甚至因为林嫣儿的劝阻更加愤怒。 嫣儿竟还维护那两个男人! 醋意淹没了他,杀意吞噬了他。 就在罗刹举刀就要砍向姬越时,姬越正待反击,卫敛先一步挡在姬越身前,镇定道:“阁下要打便冲我打,不要连累我夫君。” 罗刹的刀就这么顿在半空中。 “……” 罗刹迷茫地问:“他是……你夫君?” 卫敛颔首:“是。” 罗刹难以置信地问:“你俩……是一对?” 姬越冷着脸上前一步,将卫敛护在身后:“不然呢?” 他并不清楚事情原委。但罗刹曾经刺杀过他,如今又对卫敛刀剑相向,他怎么可能有好脸色。 要不是顾忌暗影阁在江湖也算一大势力,杀了罗刹一路会迎来源源不断的追杀阻碍行程,姬越早就直接动手取命了。 罗刹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可你们俩都是男人啊!” 姬越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那又如何?” “……”罗刹的三观碎了。 他平复了会儿,默默把刀放下了。 “不如何,没问题,这都是误会,哈哈,误会。”他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笑容,“我叫萧闻,很高兴认识你们。” 管他是男男还是女女,只要不是和林嫣儿在一起,就是跨物种恋爱他也不在乎的,跨个性别又算什么? 萧闻是罗刹的真名。暗影阁主以罗刹为代号行走江湖,威名赫赫,却无人知其真实名姓与样貌。这也正常,当刺客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自然身份神秘,不为人知。 也是因此,他这般大胆地以本来面貌与真名出现,也无人识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罗刹。 除却暗影阁内部高层,只有林嫣儿知道他罗刹的身份,还是他主动透露的。 一个刺客愿将自己抛到阳光下,可见是真对一个女人上了心。 可惜,林嫣儿不为所动。 萧闻面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神色,原先的杀意与戾气悉数褪去。如此人畜无害的模样,再也看不出丝毫“血衣罗刹”的影子。 ——伪装也是一名杀手的必修课。 姬越并不给他面子:“我不高兴认识你。” 萧闻噎了噎:“是在下对不住,向两位赔不是了。要不,两位的房钱我出?” 这事确实是他的不是。人家夫夫俩恩爱得好好的,出门就莫名其妙被他一通砍,心情能好才怪。 姬越凉凉道:“我们缺的是房钱吗?我们方才可是差点儿没了命。” 萧闻:“……?” 差点儿没了命的难道不是我吗!你们这对夫夫明明该死的能打! 萧闻现在还觉得自己的肋骨在隐隐作痛,那一掌绝对伤及肺腑,需要运功调理上大半月。 但是他理亏在先,只能认了:“那两位要在下如何赔罪?” 不认也不行,他打不过这两个。 卫敛淡笑:“无妨,不打不相识,请一顿饭也就罢了。” …… 当晚,他们吃到了出行后有史以来最丰盛的一餐。 姬越毫不客气地找了全城最贵的酒楼,点了最贵的菜,摆上满满一桌。两个人吃不完,萧闻和林嫣儿也加入其中。 萧闻在饭桌上从卫敛口中得知,林嫣儿和两人是同伴,将要一道前往梁国。 以往三人结伴同行,也有拼桌的时候,都是姬越和卫敛彼此温情脉脉地互相夹菜,林嫣儿在一旁托腮盯着两人互动,一脸姨母笑。 今天多了一个人,气氛是完全反过来了。姬越卫敛神色如常,林嫣儿全程低头默默扒饭安静如鸡,萧闻从头到尾对林嫣儿嘘寒问暖,偶尔和卫敛搭几句话。 为什么是和卫敛说话不是和姬越说话? 因为姬越的视线就跟要杀人一样……尤其是在他和卫敛搭话的时候,这份杀意就更加明显。 相比之下,卫敛真的是又温和又礼貌,非常好说话。 林嫣儿不说话,是因为她已经被萧闻烦了太多次,烦出经验了。只要她回一句,萧闻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地说上一百句,林嫣儿头都疼了,索性闭嘴。 当晚吃完饭,一行人回到客栈,萧闻也立刻入住了林嫣儿隔壁。 林嫣儿隔壁早就有人了,不过重金之下,腾出一间空房再容易不过。 关上房门后,姬越问卫敛为什么要便宜了罗刹,竟然一顿饭就打发了,还透露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还对他这么温和。 卫敛若有所思:“你不觉得……有他缠着林嫣儿,林嫣儿就没空盯着我们了么?” 姬越略一思索,突然觉得好有道理。 “而且,”卫敛补充道,“他说他七年前就认识林嫣儿,对林嫣儿的了解一定比我们多。未尝不能从他身上问出线索。” 同行时间越多,他就越能感到林嫣儿这个人的不同寻常,让人很想一探究竟。 卫敛一路上有意无意问过几次林嫣儿身上的香,都被人含糊搪塞过去。说是种异域普通的香料,她也叫不出名字。卫敛一听就知道她是在撒谎。 话中真假他听不出,微表情分析他可是高手。 这就不得不让人在意了。若只是普通的香,何必这么遮遮掩掩? 林嫣儿行事荒诞不经大大咧咧,实则谨慎的很,对自己的过去守口如瓶。与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暂且同行,过后分道扬镳,各有将来,不问过往。 这条线没有进展,那就从其他地方下手。 罗刹的嘴巴自然也很紧,可他有一个明显的弱点,很在意林嫣儿,很想了解关于林嫣儿的一切。林嫣儿不想理会罗刹,那罗刹就会想方设法从林嫣儿身边的人身上套取消息。 卫敛只告诉罗刹他们是林嫣儿的同伴,却没告诉他林嫣儿和他们只认识不到一个月,凑巧同路而行罢了。在罗刹的认知里,他们是林嫣儿的朋友,还可能是很好很熟悉的朋友。 是一个“可以询问的知情人”。 在这样的认知下,卫敛抛出橄榄枝,罗刹很容易放下刺客该有的戒心,和卫敛谈到一起。 然后便是一个相互打探的过程。 罗刹以为可以从卫敛身上得到关于林嫣儿的信息,殊不知卫敛也想从他身上知道林嫣儿的来历。 而且,只要林嫣儿一日不想理罗刹,卫敛的谎言就一日都不会被拆穿。 事实上他也并没有撒谎不是吗?他从来没有说他和林嫣儿熟悉,是罗刹自己这么认为的——在卫敛极不经意的引导下。 “看林嫣儿的态度,罗刹缠着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林嫣儿对他的自称是‘我’而不是‘奴家’,说明对这人已经熟悉到了一定地步,也不耐到了一定程度。他那么在意林嫣儿,之后应该会一直跟着。”卫敛淡淡道,“我们有一路的时间可以慢慢了解。” 姬越听罢,半晌道:“阿敛可真是……心思缜密。” 不过是晚间与人打个照面,他只顾着生气罗刹意图伤害卫敛这事,卫敛已经冷静地把人家的压榨价值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姬越又想起钦天监监正与净尘大师说的那句“真龙命格”。 卫敛天生就是当帝王的料。 他足够冷静,强大,足智多谋,同样心怀天下,也同样杀伐果断。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姬越更加理智。 若不是楚王瞎了眼错把明珠当鱼目,把人送进秦国后宫,他相当怀疑天下最后会是秦楚相争的局面。 双王相杀,惺惺相惜,却又互为宿敌。 命运却让他们相爱,代价是埋没了卫敛的荣光绝代。 姬越想,这个人该是与他并肩的。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渐渐形成雏形。 卫敛还不知道姬越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他问姬越:“说起来,你说三年前罗刹刺杀你,而后重伤而归?我听到罗刹说过,三年前林嫣儿给他送过药……治的难不成便是那时的伤?” “罗刹是暗影阁阁主,普通的伤岂会没有伤药,值得林嫣儿特意送去?你当年怎么伤的他?若知道林嫣儿送的是什么药,或许也能猜出一点她的来历了。” 95、套话 他们在客栈歇了一夜, 翌日又马不停蹄地出发赶路。 出了永乐城便离了楚国国境,需穿过一片山脉才能抵达梁国。里面毒虫密布,瘴气丛生, 不时有野兽出没,易守难攻, 是梁国的天然屏障。 当然,想要前往梁国还有另一条路相对安全,可那要绕得很远。他们没有太多功夫浪费在路程上。 区区山林自然无法阻挡姬越与卫敛前行。卫敛一圈药粉撒下去, 毒虫蛇蚁自动退避, 善于使毒的林嫣儿也没派上半点用场。野兽见了他们,别说吃人,直接就被人烤了吃了。 萧闻也跟了过来,林嫣儿不想见他, 他就远远跟着,问就是他也要去梁国,林嫣儿管不着。 “……真是个疯子!”林嫣儿咬牙切齿。 萧闻武功高强,平日里独自穿过这片山林自然轻而易举。可他昨日才被姬越伤了肺腑, 才运功调息一夜就跟着丛林冒险,身子哪里吃得消。 更何况, 罗刹会暗杀,却不懂毒术。这林子里这么多毒物,简直是不要命。 卫敛往后看了眼不远处正在奋力砍杀毒虫的萧闻:“既然看不过去,不如让他也跟上?” “管他做什么?”林嫣儿皱眉,“聒噪死了。” 自打进入这荒无人烟的林子, 她好几天没有碰过男人了。唉,难受,浑身不得劲儿。 身边这两个是一对不能碰,后面那个又已经碰过了。也没个合适人选。林嫣儿愈发烦躁。 卫敛不置可否。 晚间他们升起篝火,烧烤野兽。卫敛的厨艺技能一直都没有点亮,是姬越烤的,还细心处理完所有毛糙的地方,把最鲜嫩的肉都给了卫敛。 林嫣儿又嗑了口糖,感叹道:“可真羡慕你们啊。” 卫敛一边吃烤肉,一边道:“不用羡慕,你也可以找人帮忙。” 隔着一段距离,萧闻在树下默默啃干粮,望着那边的火光与烤肉垂涎三尺,又生生忍了回去。 “……别提他。”林嫣儿撇了撇嘴,“我又不喜欢他。” 姬越淡淡道:“他快死了。” 卫敛侧目,只见萧闻身后靠着的树干上盘旋着一条毒蛇,正嘶嘶吐着蛇信,盯着萧闻的后脑勺。萧闻一心注意着林嫣儿,一时竟未发现…… 电光火石间,一道风迅速闪过,林嫣儿转眼出现在萧闻身前,手里捏着毒蛇的七寸扔到地上,低喝道:“你不要命了?!” 那一眼清透冷冽又暗含担忧,竟与平日里总是眼波含情的女子截然不同。 萧闻一喜:“嫣儿,你还是在意我的,是不是——” 林嫣儿垂目:“你跟上罢。” …… 气氛有点奇怪。 姬越,卫敛,林嫣儿,萧闻,四个人围坐在一起。 林嫣儿闭着眼,难得的安静。 萧闻忐忑道:“嫣儿,你别生气,你忘了么?我百毒不侵。” 百毒不侵。 还有刚才千钧一发时林嫣儿瞬移到萧闻面前的轻功,远超她平时表现出来的实力。动动手指就让毒蛇收回蛇信,让他想起当初麦尔娜在王宫里的驭蛇之术…… 卫敛眸色微深。 林嫣儿倏然睁开眼,看见萧闻,吓了一跳:“你怎么过来了?!” 萧闻一愣:“不是……你让我过来的么?” “我什么时候让你过来了?你可别污蔑人啊!”林嫣儿感到头大,“你怎么总是说些我根本没做过的事情?你这人是不是有病……” “林姑娘。”卫敛打断他,“方才是你救了他。” 林嫣儿一顿,不可置信道:“我,救他?” 卫敛颔首:“是。我们亲眼看到的。” 林嫣儿不信:“你们别合起伙来骗我,我刚才分明就好端端的在这儿坐着……” 卫敛挑眉。 林嫣儿没有在说谎。 事情似乎变得有些有趣了。 萧闻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加入队伍,自然打死也不肯退出。卫敛和姬越都默许,林嫣儿一个人再反对也没有用。 几人在山林里跋涉几日,建立起了初步的友谊——仅在卫敛和萧闻之间。 三日后,他们终于走出山脉,进入梁国。 梁国的版图划分很简单。古有南疆十二域,如今也仍然划分为十二大城池。名称诸如莫利亚图巴扎尔坎布拉斯城,铁木依罕乌兰雅玛卡丽萨城……是直接照南疆语音译过来的。 饶是卫敛过目不忘,在看到这一串令人头大的地名时也眼睛疼。 卫敛都是如此,那些与梁国有商业来往的异国人们当然更头疼。于是他们简单粗暴地给梁国城池起了数字代号——从第一城、第二城一直到十二城,方便好记,一目了然。 麦尔娜是圣女,圣女当然是在第一城。 他们现在所在的是第七城。 一踏入梁国境内,瞬间就能感觉到与中原地区的迥异。大街上的少女们梳着小辫,披着头纱,毫不避讳地露着胳膊、小腿与臂膀,一身银饰琳琳琅琅。男子包着头巾,披长衣,着皮靴。四周小贩叫卖吆喝,说的是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林嫣儿这身在中原伤风败俗的装束竟能完美融入其中。 不过她的着装是布料极少的长裙,款式还是偏向于中原,与这些姑娘们的打扮不尽相同。 有相爱的姑娘和小伙子当众接吻,其他人不闪不避,还冲那对小鸳鸯吹口哨。 萧闻一脸震撼:“可真是民风开放啊。” “比起这个。”姬越面无表情,“我更关心今晚住哪儿。” 这里的建筑风格与秦楚大不相同。两旁那些牌匾上的字他一个也看不懂,更无法与当地人交流。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该怎么找客栈?总不能随便闯进去看,万一误入民宅就不好了。 林嫣儿得意道:“我知道。” 卫敛侧目:“你懂梁文?” “虽然奴家是中原人,可家里做香料生意,以前随父亲在这里待过一段日子,也算是半个家乡了。”林嫣儿抛了个媚眼,“包在奴家身上。” 有林嫣儿帮忙,他们很快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萧闻却脸都黑了。 ……因为林嫣儿特意找了一名长得很英俊的男子问路。 林嫣儿也是个大美人,对方对她言语温和。萧闻听不懂两人说了什么,只看见他们相谈甚欢,男子说了几句话,林嫣儿就咯咯娇笑。 两人说着说着,还挽起了胳膊。 萧闻忍不住上前,一把拉过林嫣儿:“你放开她!” 梁国男子当然听不懂萧闻在说什么,疑惑的目光投向林嫣儿,问:“他是谁?你的丈夫吗?” 林嫣儿漫不经心地用南疆语回答:“不认识,大概是觊觎我美色的登徒子罢。” 男子立刻将林嫣儿护在身后,皱眉驱赶萧闻离开。 萧闻双目一红,就要拔刀。 林嫣儿毫不留情地用中原话警告道:“你敢伤人,以后就再也别靠近我。” 萧闻青筋一跳,按在刀柄上的手却松开了。 林嫣儿满意了:“这才对嘛。我都素了这么多天了,再不找人睡一觉可憋死我了。我和他要去客栈办事啦,你们跟上就好了。” 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萧闻五指轻颤,忍不住声嘶力竭吼了声:“……你离了男人会死吗?!” 林嫣儿一顿,转过身看他一眼,平静又无情。 然后她笑道:“会。” 萧闻回到客栈就哭了一场。 卫敛得知后,提了两壶酒,敲开了萧闻房间的门。 在人最脆弱的时候套话是最有效的。 卫敛对姬越以外的人就是这么无情,冷静,极擅算计人心。 听到敲门声,里头的哭声止了,好一会儿,萧闻才若无其事地开门。 他眼角还是红的。威震江湖的罗刹,为一个女人哭得跟孩子一样。 可怜啊。 卫敛轻叹一声,进屋把门关上,也不安慰什么,就一个字:“喝。” 卫敛酒量不行,他滴酒不沾,只负责灌醉萧闻。 萧闻正伤心过头,需借酒浇愁,也没注意卫敛喝没喝,自顾自饮了好多杯。 最后还嫌杯子太小,直接抱起酒坛子喝。 喝完把酒坛子一摔,趴桌上又哭起来:“魏兄!我的命好苦啊!” 看来醉了。卫敛暗忖。 罗刹比他大五岁,竟然喊他“兄”,可见已是失了智。 他温声问:“怎么了?” “我爱了她七年……”萧闻醉眼朦胧,抽抽搭搭的,“我怎么就……爱上这么个女人。她没有心……” “都说爱情是甜的,怎么到了我这儿,就这么苦……” 卫敛陈述道:“相爱才是甜的,单恋是苦的。” “我不管!”萧闻哭着说,“苦我也认了,都吃苦七年了,我放不下她的。魏兄,我真羡慕你们,你和越老弟,怎么就能刚刚好互相喜欢呢?” 卫敛:“……”看来就算萧闻醉得胡乱喊哥了,姬越也是个弟弟。 人喝醉酒后会变得这么可怕吗?卫敛沉思地看着毫无形象的罗刹,不知道他当初醉酒那几回是什么样……该不会早就在姬越面前把脸丢尽了。 卫敛说:“巧了,林姑娘也很羡慕我们。” 萧闻拍案而起:“魏玉之,没你这么安慰人的!” 卫敛旁敲侧击:“你当年是怎么跟林姑娘认识的?说出来,我也许还能给你支个招儿。” “没用的。”萧闻颓然坐回去,自嘲地摆摆手,“根本没用的。她就是块捂不化的冰。我用尽了办法,她只会嫌我烦。” “你不说怎么知道没用?”卫敛立刻抹黑姬越,“你不知道,别看我和阿云现在伉俪情深,当初他可讨厌我了。他冷酷多疑还喜欢猜忌,全靠我对症下药,慢慢攻略……” 萧闻目瞪口呆,竖起大拇指:“魏兄,厉害啊。” “所以呢,”卫敛循循善诱,“你告诉我,我说不定真能帮到你。” 萧闻想了想,叹了口气:“好吧,那我跟你讲。” “嫣儿当初不是这样的。”萧闻低低道了一句,突然吐出一句似是而非又细思极恐的话。 “我怀疑现在的嫣儿……不是嫣儿。” 96、眉目 七年前, 萧闻还不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罗刹。彼时不过是一十八岁少年,还未将“罗刹”之名闯出名头。 他本是孤儿,被暗影阁老阁主捡回去训练成刺客, 自幼经历的就是残酷的选拔。在无数孩子中杀死其他人,成为活下来的唯一一个, 就算是有天赋、有运气、有狠绝。这就是暗影阁培养刺客的方式。 刺客堕入黑暗,从此永不见天日。 他在一次任务中被发现踪迹,对方是位大人物, 他虽刺杀成功, 却被许多人追杀,交战中坠下山崖。 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了。 醒后却发现,他正在一个山谷中,身上的伤都被细细包扎好了。 一名红衣少女走进屋子, 看他一眼:“醒了就把药喝了。” 少女是异域打扮,火红裙裳,梳着长辫,难以言喻的明艳。 萧闻瞬间警惕, 要去拿自己的刀,床边却是空的。 “你的刀在桌上。”红衣少女说, “这么危险的东西放枕头底下,也不怕翻个身就割了你的脑袋。” 萧闻冷着脸:“把刀给我。” 刺客的武器从不离身。 看到他的脸,也都该死。 “你们中原人不是最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吗?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少女轻哼一声,“胳膊都摔折了,给你刀你也拿不动。怎么, 还想杀了我呀?” 萧闻:“……” 少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萧闻。”萧闻刚出口就后悔了,双目满是懊恼之色。他怎么能把自己的真名说出去? 少女点点头,毫不在意地转身:“知道了。” 萧闻连忙问:“你问了我的名字,不该也介绍一下自己吗?” 少女回头望他,狡黠微笑:“我不告诉你。” 萧闻:“……” 不说就不说,当他稀罕知道似的。 萧闻被人一路追杀,又跌下山崖,一身重伤不养上几个月是好不了的。他失去行动力,照顾他的就是少女。 他从未受过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也没有一个人对他这么好过。萧闻从不信无缘无故的好,也一直不曾放下戒心。可无论他如何冷眼相待,少女都毫不在意,只是笑着说:“你再对我不理不睬,我晚上就给你饭菜里放好多辣椒,是好、多、哦~” 萧闻憋屈地妥协了。 少女热情如火焰,明媚如骄阳,几乎要将冰冷寒潭中长出来的少年灼伤。 几日过后,萧闻态度软化了。 “我要收报酬的。”在萧闻伤势稍微轻一点后,少女拿着一本书在他床头坐下,“我救了你的命,你要教我认字。” 萧闻惊讶:“你的中原话明明说的很好。” “耳濡目染而已,我可是很聪明的。”少女含笑,“可我还不会认字。我以后要在中原生活的,总不能不识字。” 萧闻忍不住问:“你不回你的家乡了吗?” 少女笑容突然淡了:“我讨厌那里,这辈子也不想回去。” 萧闻知趣地打住这个话题。 少女又重新笑起来:“你教不教我嘛?” 萧闻突然有点脸红:“……好。” 山谷里的日子过得飞快。少女很聪明,萧闻又教得细心,她进步神速。 有一回,少女指着书本上一个词问:“阿萧阿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萧闻看了眼,突然脸色爆炸红。 那个词是:巫山云雨。 萧闻想了半天,吞吞吐吐道:“就是……夫妻敦伦之事。” “夫妻我知道,敦伦又是什么意思?”少女疑惑,“你们中原的词汇可真是博大精深。” 萧闻脸色更红:“就是……男女之欢。” 少女卡壳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一点儿也不舒服,我最讨厌这种事了……” 萧闻紧张道:“你做过这种事?” “啊?”少女愣了一下,“没有啊。就是感觉……一定很不舒服。” 萧闻小心翼翼道:“如果是和喜欢的人一起呢?” 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他大概是……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喜欢的人?”少女犹豫片刻,“不知道。我还没有喜欢过人。” 萧闻微微失落。 “不过如果是阿萧的话,”少女弯了弯眼,“大概是会欢喜的吧。” 萧闻一怔,还未等他细品这句话是何意,少女又赶紧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坠下山崖?” 萧闻一噎,心想她的问题可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回答。 “我杀了人,被发现了,又被人追杀。”他踟蹰良久,还是不想瞒着对方。 “你为什么杀人?”少女好奇地问。 “因为……我是一名刺客,杀人可以赚取赏金。” “刺客?”少女突然兴奋,“刺客可以得到很多钱吗?那我也要当。” 萧闻赶紧打消对方这个念头:“别,刺客可不是谁都能当的,每天都要游走在生死边缘。” “你不要小看我了,我可是很厉害的。”少女思索着,“而且,我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赚钱……” “厉害也不行。”萧闻立刻道,“你要是缺钱,可以找我。我是暗影阁罗刹,这是我的令牌,给你当凭证。” 他说完,低头,欲盖弥彰地补了句:“……毕竟你救了我,给你钱也是应该的。” 才不是因为喜欢你。 少女高兴得亲了他脸颊一口:“阿萧,你真是太好了!” 萧闻当场呆滞,心扑通扑通的跳。 又养了段日子,萧闻可以下床走动了,出了屋子在山谷里透风。 山谷有一片树林子,清风拂过,静谧安然。那是他们最宁静的时光。 少女在前头倒退着走,萧闻在后面慢慢地跟。少年人眼里俱是掩饰不住的情愫。 萧闻不由道:“都这么久了,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少女说:“我还没有中原名字呢,要不……”她明艳笑道,“你给我取一个吧。” 那是寂静的山林,他喜欢的少女冲他嫣然一笑,说:“你给我取一个吧。” 萧闻的心在那一笑里炸成烟花,他愕然一瞬,脱口而出。 “那就叫……林嫣儿罢。” “林”是相遇之地,“嫣”是心动之处,“儿”是我想不动声色唤你更加亲昵。 萧闻将未来规划得很好,等他彻底痊愈,就把嫣儿一起带出去。嫣儿人生地不熟,他把嫣儿安顿在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何愁抱不得美人归。 况且他觉得……嫣儿应该也是有些喜欢他的。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有天林嫣儿神色凝重,低声道:“我觉得……她要来了。” 萧闻问:“谁?” 林嫣儿摇摇头,说:“没事。” 萧闻就没放在心上。 ——那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因为这一次不在意,他找了她四年。 林嫣儿当晚不告而别,杳无音讯。 萧闻疯了一样地找她,可惜遍无踪迹。 他只是暗影阁一名普通刺客,根本无法调动势力寻找林嫣儿。可靠他一个人,完全找不到她。 这个姑娘像一场美梦眷顾了他三个月,然后梦醒了,她再也不曾出现过。 为了有足够的势力去找她,萧闻开始拼命接任务。别人不敢接的他都接,越危险越好,甚至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有时身上还带着伤,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接下一个任务。 暗影阁杀手分为地杀、天杀、绝杀三个等级。只要他杀的人足够多,足够强,他在暗影阁的地位就会直线上升,升至绝杀后,就有竞争下一任阁主的资格。 他想要暗影阁,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找一个人。 罗刹之名出现在刺客排行榜上,从第十迅速窜到第二,成为公认的杀手界劳模。 他无数次在濒死边缘徘徊,意识朦胧不清之时,总会有一个神秘人出现。他看不清那人面容,可清醒过来时,身上的伤口都会被处理好。 那个人是谁? 萧闻不知道。 萧闻二十二岁那年,接了刺杀秦王的任务。 那时暗影阁有四位绝杀,老阁主把他们四个召在一起,说:“秦王之名天下皆知,所有刺客都有去无回。我不求你们杀得了他,只要能从他手里活着回来,就是下一任阁主。” ……最后,四名绝杀回来的只有罗刹。 代价是重伤。 他中了难解的毒,命悬一线,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这时,神秘人再次出现。 她喂了他一颗药,转身就走。 萧闻这回竭尽全力保持清醒:“站住!” 神秘人身形一顿。 “……你是嫣儿对不对?”萧闻问,“以前每次都出现救我的,都是你,对不对?” 神秘人静了静,就要继续离开。 “嫣儿你别走……”萧闻低声,“我找了你四年。” 那人一僵,良久,无奈地转过身,摘下头上的兜帽。 赫然是林嫣儿美艳动人的脸庞。 她走过来,蹲下身轻叹:“阿萧……” 萧闻扯起嘴角笑了笑,然后陷入了昏迷。 他醒来的时候屋内没人,瞬间心慌,掀开被子就要去找人:“嫣儿!” 林嫣儿端着药进屋,见他下床,眉头一皱:“干什么呢?躺回去。” “醒了就把药喝了。”林嫣儿把药碗往床头一放。 这句话跟四年前一模一样。 萧闻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嫣儿:“嫣儿……” 林嫣儿别过头:“看我干嘛,喝药!” 萧闻只是看着她:“你这次还会走吗?” 林嫣儿沉默一会儿:“我不能经常出现。” 萧闻不明白这个意思,他追问:“你当年为什么突然走了?” 林嫣儿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你别问了。” “好,我不问。”萧闻希冀道,“但是你这次就不要走了,好吗?” 林嫣儿挣扎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 他们分明彼此相爱。 林嫣儿虽然不说,可萧闻看得出来。 这个认知让他无比欢欣。 他们又幸福地过了三个月,那段日子里他没有接任何任务,怠惰得跟以往的兢兢业业极为不同。外界猜他是死了,或是正在养伤,只有他知道他是已经找到了心爱的人,当然不会想去把时间浪费在其他事情上。 在最后一天,林嫣儿突然拿着当年那本用来认字的书,翻到“巫山云雨”那一页,半是羞赧半是忐忑地说:“阿萧,我想和你做这件事。” “咳咳咳!”萧闻咳了个惊天动地。 可他怎么舍得拒绝。那是他找了四年的姑娘。 于是水到渠成。 翌日萧闻醒来,看见怀里的姑娘,露出傻气又幸福的笑意。 他想好了,之后就跟嫣儿成亲,要对她好一辈子。 可床上的女子醒来,见到他的第一眼,却是挑了挑眉:“咦?哪里来的郎君,长得可真是极品。” 萧闻以为她在开玩笑,含笑应了:“娘子谬赞。” “噗,谁是你娘子?奴家可不是。”林嫣儿低头看了自己身体痕迹一瞬,微微惊讶,“竟然已经……可恶,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 算了,不重要。 她慵懒下了床,娇笑道:“郎君皮相不错,都让我想再尝一回了。可惜奴家不吃回头草,奴家要去找下一位啦。” 萧闻笑容一淡:“什么意思?” “奴家难道不曾与你说过?”林嫣儿疑惑,“奴家每回和男人上床前,都说明了只此一回,过后各不纠缠。您该不会忘了罢?” 萧闻一呆。 每回和男人上床? 只此一回,各不纠缠? ……什么意思? 可林嫣儿并不会为他解惑。 再之后,萧闻又坚持不懈追了林嫣儿三年。 他听闻林嫣儿是江湖人口中的浪荡妖女,身体离不得男人。听闻她翻脸无情,绝不吃回头草。听许多男人觊觎林嫣儿貌美,妄图尝一尝这人尽可夫的婊.子。 不是这样的。他认识的嫣儿不是这样的。 “我怀疑现在的嫣儿……不是嫣儿。” 醉眼朦胧的萧闻抬头说出这句话,眼里含着泪光。 “以前我每回濒死之际,我爱的嫣儿就会出现……可后来我自残至重伤,她也不会出现了。” “林子里那条毒蛇我不是没有发现,是我故意不去管。果然,果然见我命悬一线,我的嫣儿就出现了!”萧闻眼睛一亮,转眼又黯淡下去,“可她很快又消失了……我怎么敢信?世上怎会有一体双魂这种事,可现在的嫣儿,我真的……真的不认识她。” 卫敛镇定地听完讲述,倒了杯酒,又递给萧闻。 萧闻直接接过,一口气喝了。 卫敛说:“你醉了,好好睡一觉。” 萧闻听话地闭上眼,安静睡着了。 卫敛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最后一杯酒加了料,明日萧闻醒来,只会记得自己伤心过度醉了酒,不会记得说过什么。 将罗刹的过往翻了个底朝天后,卫敛回到隔壁说:“有眉目了。” 姬越抬起头:“嗯?” “他讲了一个故事。”卫敛道,“我讲给你听。” 那夜卫敛曾问姬越:“罗刹是暗影阁阁主,普通的伤岂会没有伤药,值得林嫣儿特意送去?你当年怎么伤的他?若知道林嫣儿送的是什么药,或许也能猜出一点她的来历了。” 姬越说:“他中了毒。” “阿敛医术高明,但我以前喂你……咳,毒.药的时候,你并没有研制出解药,是不是?”姬越说到这儿面露赧然,只想回到过去将当初的自己打一顿。 卫敛说:“是。我还想问,你哪来这些奇奇怪怪的毒.药?” 以卫敛的医术和毒术,世间已少有毒.药能够难得到他。偏姬越用的就是其中一种,他竟无法分辨出所有药材。 “世间药材,阿敛大概无所不知。”姬越道,“可世外就不一定了。” 又是世外。 “阿敛的师傅多年容颜未老,定是世外高人。但我见之时并不震惊。”姬越道。 卫敛仔细想了想,还真是。 他跟姬越说过,师傅是他幼时便遇见的,那时师傅已是青年模样。十余年过去,师傅仍旧一如往昔,岁月流逝不影响其分毫,姬越初次见到时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 “秦国先祖中,便有人为求长生不老药,派人前往海上仙山。”姬越说,“仙药没寻到,倒是采回一些仙草。这些草药非凡俗所有,各有奇效。有的可延年益寿,有的被制成慢性毒.药,用来控制暗卫。还有的,一颗便能毙命,世间解毒丹皆无法起效。若是要解,同样要用世外之仙丹。” “没有人能够在刺杀我之后还活在世上,死亡不过是迟早。”姬越淡淡道,“罗刹中了毒,就算一时逃出生天,回去后也会毒发身亡。” “但他活了下来。”卫敛说,“并且自那以后百毒不侵。” “他本该必死无疑。”卫敛轻喃一句,和姬越对视一眼,突然异口同声。 “除非,世上有另一颗还魂丹。” 97、解离 还魂丹世所罕见, 卫敛也只从麦尔娜身上得到一颗。制作一颗还魂丹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绝非常人可以想象。 梁国是个信奉巫神的国度。神权在梁国凌驾于王权之上,圣子圣女的地位要比王子公主更加尊贵,那一颗大概也是倾梁国王族之力。若林嫣儿曾将还魂丹给了萧闻, 她与梁国定然有更深的联系。 这是那夜姬越与卫敛共同商讨之下的猜测。只是那时还有不少疑点,比如并没有完全证据证明林嫣儿是梁人。之后林嫣儿又说她是香料商的女儿, 曾在梁国居住,可商人之女更不可能与王族有牵扯。 而今卫敛则从罗刹口中撬出——他认识的那个嫣儿,曾亲口承认自己是梁人, 并对梁国怀有厌恶之情。 这可与现在那个林嫣儿的说辞不一样。 姬越听完卫敛转述, 若有所思:“所以……世上果真有一体双魂此等奇事?” 他们迄今为止并没有见过另一名林嫣儿。唯一的异常就是山脉那夜,林嫣儿突然一反常态救了萧闻,还让人跟上,之后又一脸茫然, 完全不记得这回事。 那神态不似作伪,更何况再高超的演技,在姬越与卫敛面前也会无所遁形。 “以前只在话本里看过,当时只觉荒诞, 没想到世上真的有。”拥有大量话本阅读经验的姬越开始侃侃而谈,“民间常有常有厉鬼索命、狐仙报恩这些志怪奇谈。还有亡灵附体、借尸还魂之说, 若不巧身体原本的魂魄未消,就会出现两个魂魄争夺一具身体控制权的情况。”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觉得自己道出了真相,对着卫敛一脸求夸,“我说的可对?” 卫敛很不给面子:“继续鬼扯。” 姬越:“……” 就很委屈。 “那你来说。”姬越懒懒往后一靠。术业有专攻, 他是政治家,不是抓鬼的道士更不是玄术师,解释不来这种奇怪的现象。能说出那么一通惊世骇俗的猜测已经突破常人的想象力了。 卫敛给出的说法就有理有据多了:“世上有种病,叫解离之症。” 姬越恍然大悟,轻轻颔首。 卫敛瞥他:“听懂了?” 姬越摇头:“没听懂。” 解离是什么?这个名词他听过没听过。 这就跟卫敛当初说出“尸疾”这个词,太医院一帮太医也很茫然一样。是完全超出认知范围的东西。 “没听懂你点什么头?” 姬越毫无原则:“你说的都对,虽然没听明白,但是感到很有道理。” 刚想严肃讲正事的卫敛突然就没忍住笑了:“……你真是。” 他收了笑,继续给姬越科普:“这也是一种病,但并非身体疾病,更倾向于心理与精神上的疾病。病人通常受过巨大创伤,如果本身承受不住这份痛苦,就会在脑海中分裂出其他人来代替承担那些令他痛苦的记忆。” “这种分裂出来的人,可以用人格称呼。身体原本的人称为主人格,分裂出来的称为子人格。”卫敛说,“子人格同样分许多种。身患解离症的人,双重人格都是极少,他们往往能够有三重四重乃至二十重以上。每个人格都有不同的名字、性格、记忆、面貌甚至性别,擅长不同的东西,拥有完整的过往经历。就像完全不同的人住在一个身体里。” 姬越一脸专注地听着。 “有的子人格为保护主人格而生,承担主人格的痛苦记忆,担当守护者的角色。有的是主人格理想成为的人。有的是阴暗面,会具备攻击性,甚至想要杀死主人格取而代之……”卫敛一一讲述着,“人格之间彼此记忆不互通。有的在转换时会有短暂的意识共存形态,有的知道其他人格的存在,有的一无所知。在某一人格掌控身体时,其他人格会陷入沉睡。他们醒来后要么知道自己的身体被其他人格动过了,要么只以为是失了忆,甚至还有的能自动补全一段经历来填充记忆。” 姬越凤眸微微放空。 卫敛就此打住:“我知道你听不懂,别装了。” 姬越:“……” 卫敛说:“其实我也听不懂。师傅给我的医书上看来的,我背了整本,记下了而已。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真正的病例。” 理论知识再充足,也需要实践探索。 姬越问:“既然是病,那可有医治的方法?” “有。”卫敛平静道,“通过催眠进行引导,将人格进行融合或者……”他顿了顿,“杀死人格。” 杀死人格。这听起来着实有点恐怖。 一个人格已经算是一个独立自主的精神个体,真要进行融合或消除,就是抹灭一个个体的存在,与杀人无异。 不过在场的两位谁又没杀过真正的人呢? 所以他们依然还在很平静地讨论。 “如果林嫣儿真的患了解离症,那么现在这个林嫣儿身上大概没有我们想要的线索,或者说,没有全部的线索。”卫敛若有所思,“那么接下来应该搞清楚几点。林嫣儿一共有几重人格,主人格是谁,不同的人格分别有什么记忆,她经历过什么……这些问题等我破了她心防后再进行催眠一问究竟罢……” 姬越猛地回神:“你会催眠? 他听过催眠术,厉害者甚至可以通过心理暗示杀人于无形。 卫敛到底还瞒了他多少事??? 卫敛说:“我无所不能。” 姬越面无表情看着他。 卫敛想了想,老实交代:“我是大夫,当初看到这个病觉得很稀奇,就也涉猎了些心理范畴和精神领域。我主要还是针对身体治疗,催眠本领不高,只是解离症患者比常人容易受催眠……” “所以,”姬越认真地问,“你当初有想过催眠孤下令放你出宫吗?” “没有。”卫敛说。 姬越神色温柔了些。 卫敛又说:“我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在你下令罚跪的时候我就该暗示你拔剑自刎。” 姬越:“……” 卫敛是随口一提,这事儿却瞬间戳中姬越的软肋,让他什么脾气都没了。 那绝对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没有之一。 卫敛一看姬越怏怏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勾唇道:“这事不早翻篇了吗?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以后就对我好点罢,要星星要月亮,你都要给我摘下来。” “我不摘。”姬越矜持道,“我把你宠上天,你自己去摘。” 卫敛眼里含了止不住的笑:“都让你少看些话本了,越来越酸。” “这句不是话本里的。”姬越捧着他的脸,“这是承诺,我给你的。一辈子为期,下辈子再续。” 卫敛抬头眨了眨眼,说:“那我可就信了。” 他从前不信谁的承诺,更不信世上有永远之说,万事都靠自己解决,日子也便这么过。 可原来能够全身心相信一个人可以这般快活。 入夜,姬越和卫敛同睡一榻,双方皆了无睡意。 毕竟发生在林嫣儿身上的事太过令人难以置信。这会儿林嫣儿不知道和那个梁国男人结束了没,萧闻在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醉酒伤心。闹哄哄的发生这么多事,叫人怎么睡得着。 不过姬越和卫敛现在都没有在思考这些。 姬越平躺在床上望着房梁,回忆道:“我突然想起,我初见你时你那乖顺的样子,与后来可真是两副面孔。”他翻身捏了捏卫敛的脸,“卫小敛,你该不会也是个双重人格?怎么这么会演?” 卫敛眼一眨,瞬间含了雾气,楚楚可怜道:“陛下要追究臣的过错吗?” 姬越:嘶。 没错,就是这个表情,就是这个语气。 可怜又无辜,娇弱得像一朵易被摧折的小白花,骗得他都信了。 “够了啊。”姬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秦王了,他已经可以面对卫敛虚假的眼泪无动于衷了。 卫敛更难过了:“臣已经得不到陛下的怜惜了吗?” 哟,演上瘾了。 姬越挑眉,配合他笑道:“孤爱的是卫敛,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你是哪个子人格?他可不像你这样。” 卫敛问:“哪样?” 姬越敲了下他的额头:“娇滴滴的,一脸白莲花样。听说子人格还会有不同的名字,你叫什么?算了不重要,就叫你卫莲吧。”他一锤定音。 卫莲:“……” 谐音玩的很厉害嘛。 “孤不喜欢白莲花,暂时不想看见你。”姬越冷酷无情道,“换一个人格,孤要见芝芝。” ??? 卫莲微笑问:“你爱的不是卫敛吗?叫芝芝出来作甚?” 姬越光明正大道:“孤馋他身子。” 卫莲问:“不都是同一具身子吗?” 姬越低笑:“你不知道,芝芝在榻上有多浪。” 卫敛有个很可爱的小习惯。他在榻上放得很开,热情主动又黏人,过后却又害羞得像乌龟,总把自己包裹在小被子里不让姬越看。等穿上衣服后又恢复成清冷贵公子的样子,宛如无事发生。 姬越就笑他:“卫小敛,这就忘了昨夜的模样?” 卫公子总是一脸正色地纠正:“昨夜那是芝芝,不是我。” 反正芝芝这个名字已经够丢脸了,干脆就不要脸了吧。 被姬越陡然这么说出来,卫敛恼了,冷哼道:“床下爱卫敛,床上爱芝芝,男人果然一个德行。” 姬越亲了亲他:“这么可爱,看来是芝芝。” 卫芝芝不服了:“卫敛不可爱吗?” “芝芝,在床上不要提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姬越认真道。 卫芝芝:“……” 姬越真是迅速把这个人格梗学以致用呢。 卫芝芝立刻切换回卫敛人格,清冷矜贵的公子冷笑一声,将姬越赶下床:“滚去隔壁和罗刹一起为你死去的爱情干杯吧!” 98、分析 翌日清早, 林嫣儿打着呵欠慢慢下了楼:“早啊。” 萧闻醒了酒,卫敛加的料成功让他记忆错乱,只记得他昨夜是被伤了心自个儿借酒浇愁, 完全忘了卫敛来过。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吃东西, 全身萦绕着“我很悲伤不要靠近我”的气息。 姬越将一只热腾腾的肉包分给卫敛:“多吃点。”一路跋山涉水的,都瘦了。 卫敛将包子放到碗里,抬头对林嫣儿道了句:“林姑娘早。” 林嫣儿拉开凳子坐下, 从桌上抓了个饼:“梁国特有的麻葱饼, 奴家也有好多年没吃到了。” 姬越对麻葱饼这种充满香葱的黑暗料理敬谢不敏。 林嫣儿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麻葱饼,一边随意道:“既然已经到了梁国,咱们也就可以分开了。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感谢郎君一路陪伴哦。” 萧闻立刻抬头, 紧张道:“你要去哪儿?” 林嫣儿翻了个白眼:“关你什么——” “在下也想问。”卫敛温声道。 林嫣儿瞬间改口:“蒙克乌木立孜哈尔伯萨城。” 萧闻:“什么?” “蒙克乌木立孜哈尔伯萨城。” 姬越:“再说一遍。” “蒙克乌木立孜……哎算了,就是第一城,梁国的王都。”林嫣儿总算意识到,在座三个血统纯正的中原人是听不懂她用南疆语说的城池名字的。 卫敛说:“巧了, 我们也要去那里。” “你们不是出来四处游历吗?要是想来见识一下异国风光,在这边境里玩玩儿也就够了。”林嫣儿说, “王城那地方还是少去。他们很排斥异乡人的。” “来都来了,不去王都,怎算长见识?”卫敛道。 林嫣儿想了想:“你们想去便去,奴家管不着。不过那你们得换身梁国的衣裳。这里是边境,他们见了外乡人不会有多在意, 那些地方可就不一定了。还有,最好也戴个面具把脸遮上。梁国的姑娘们可比中原女子奔放多了,遇见心仪的小伙子可是会当街告白甚至扑上来拥抱的。郎君长得这般好看,要是不掩饰一下容貌,整条街的姑娘都得追着你跑。” 卫敛颔首:“多谢提点。” “还有,趁现在还在第七城,去钱庄把货币兑换成梁币。铜钱在梁国里头可不通用。” 卫敛为难道:“……我们不认得钱庄何在。” “门上有这个符号的就是了。”林嫣儿指尖沾了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一个梁币的图案。 卫敛:“嗯?” 林嫣儿见人茫然的样子,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们几个也不懂梁文,一路多不方便。反正也同路,就和你们一起去王城吧。”王城那么大,到了那儿再分道扬镳也一样。 到时候,他们去看他们的花,她去报她的仇。 那之后,他们去钱庄兑换了钱币,又去成衣铺换了身梁国的衣裳。 异族风情的打扮也挑人。梁国的服饰不似中原绸缎柔软丝滑,款式花纹也并不雅致,以兽毛、皮革为主。同样的装束,穿在普通男人身上就像粗犷的汉子,卫敛却宛如温柔俊美的异族王子。比之原本的端方清雅,更多出一丝英姿飒爽。 从帘子后走出来时,整个成衣店的姑娘们都齐齐望了过来,目露惊艳。 原本这位中原打扮的年轻人就很引人注目了,想不到换了梁国的服饰,英俊得就像天神下凡。 “不会真是哪个王子来了吧?” “好俊,想嫁。” “……” 就算听不懂那些南疆语,这炙热的目光也有如实质。姬越面色一沉,拉着卫敛走出店铺,在路边随手买了个面具就戴到卫敛脸上。 卫敛嫌弃地把面具摘下来:“你该不会是报复我当初给你戴了个青鬼面具罢?” 上元那夜,姬越给卫敛戴上白狐面具,笑说他是小狐狸,卫敛立刻还他一个鬼面,说人是阎王。 而今姬越给卫敛的这个,恰好也是狰狞的鬼面。 姬越低头,这才看清面具的样子。他只是不喜欢卫敛被人觊觎,只想快点把人脸挡住不让人看,还真没注意这个。 姬越说:“我去换个好看的。” “算了,不麻烦了。”卫敛又不在意地把面具戴上了,“走吧。” 他们继续赶路。 梁国同样很大,从第七城到第一城,还是需要一个月时间。 说来三个月期限,他们有两个月都得耗在路上,真正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一个月。 能否在一个月里找到下咒之人并杀死对方,卫敛也没有把握。 但这些担忧与沉重他都压在心底,并不会表露出来。 相比之下,萧闻的忧郁就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林嫣儿一路走一路招蜂引蝶,看上了谁就光明正大上去邀约,对方多半不会拒绝。萧闻看得简直心在滴血,偏还没有立场上前阻止。 姬越和卫敛一致觉得他很惨。 眨眼便到了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有个更直白的名字叫鬼节。中原地区许多百姓信奉道教,将天官、地官、水官奉为三大神祇。天官正月十五为人赐福,地官七月十五为人赦罪,水官十月十五为人解厄。此三神受人间香火供奉,极为尊崇。 不过这跟梁国没多大关系。梁国举国信奉巫神,其次热爱花神,跟中原百姓不是一个信仰。因而七月十五在梁国只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入夜街上照样人来人往,不会有闭门不出以免夜路撞鬼的忌讳。 姬越和卫敛倒是早早就关门上榻休息了。他们当然也不是怕鬼,只是作为异乡人,除了客栈也没有哪里可以待了。一天光是赶路就要花费不少精力,哪还有功夫在外面闲逛。 以往每日都是如此。夜深便找地方休息,天不亮就起床继续赶路,根本没有力气做其他的。便是鱼水之欢他们也只是偶尔为之。对于天天猎艳白日里还能够生龙活虎的林嫣儿,卫敛是感到相当的佩服。 ……这女子的精力看起来比他是好多了。 以前就有一回,夜里卫敛累狠了,翌日是和姬越同乘一骑的,实在是连骑马的力气都没有。惹得林嫣儿的目光兴奋又暧.昧,萧闻则是了然又羡慕。 一行四个人,一个天天换男人,两个内部消化,就他看得到吃不到,真是一把刀掏了心窝子。 林嫣儿就不一样了,她无论怎么疯狂,第二天都跟没事人似的,神清气爽,甚至精神更好。 反倒是找不到男人的时候,她会怏怏的打不起精神。 卫敛觉得有点蹊跷。 ……他的体力这么充沛,沿路舟车劳顿加上姬越偶尔的索取都有些受不了。林嫣儿一名武功平平的女子,怎么就不知道累呢? 不过这种事他没好意思问。 毕竟床笫之间的事,林嫣儿能直言不讳,他却没这脸去提。 今夜,卫敛私底下将这个疑惑与姬越说了。 姬越思索片刻,说:“也许,她是练了某种功法。江湖圣女宫不就是练了某种邪功,靠采阳补阴提升功力的么?” 卫敛说:“我觉得以林嫣儿的为人,应该不至于去做那些损人利己的事。” 姬越提醒他:“你不要忘了,她和每个男人只做一次。” “真的是因为喜新厌旧不吃回头草么?”姬越冷静道,“或许正是因为次数多了会对男子有害,她才次次都这样及时收手。” 卫敛蹙眉:“我仍然觉得,她不会做出靠这种方法练功的事情。她的武功并不高。” “不一定是为了提升武功。”姬越道,“有些武功练了会遭受反噬,她有可能是……靠此续命。” “可她说过她天性浪.荡,也并没有不情愿的模样,反倒乐在其中……”卫敛对人的情绪感知极为敏锐,能够判断出林嫣儿不是在说谎。她是真的没有苦衷,真的把床.事当成乐趣。 也是真的不喜欢萧闻。 卫敛说完这句话,突然顿了一下,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看来你也想到了。”姬越看见他的神色,笑了下,“阿敛说过,林嫣儿身患解离症。” 七年前,萧闻初遇林嫣儿,那个林嫣儿说,她很讨厌男女之事。 虽然没有经历过,可就是本能地感到讨厌。 她为什么会那般讨厌一件她不曾经历过的事? 她是真的……不曾经历过吗? 卫敛缓声道:“如果一个女子洁身自好,身体却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靠与不同男子合.欢续命,被情.欲掌控,那活着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但痛苦不代表她就想死。 “而当痛苦无法承受,她就会分裂出一个新的人格,来代替她承受这些与人合.欢的记忆与未来更加长久的痛苦。” “我一直觉得林嫣儿与常人不同。”卫敛思索,“她曾经偷窥过我们……正常人干不出那事儿。” 诚然世上会有猥.琐成性故意偷窥之人,但林嫣儿显然不是。 她只是纯粹的……没有羞耻心。 这不是贬义,而是一个客观事实。 她只是一个子人格,为承担主人格的痛苦而生,她的人格并不健全。比起一个完完整整的正常人,她缺乏了很重要的两点——羞耻与真情。 主人格拥有羞耻与自尊,对自己难以自控的身体极为厌恶,与不同男子的交.合也令她感到痛苦与恶心。在这种情况下,她强烈幻想自己可以抛弃羞耻心,这样就不会那么难受。 于是应她所需,一个天生浪.荡、多情又最是无情的人格应运而生,替她承担了这一切。 ——这也符合解离症的其中一条:次人格的出现,是为了保护主人格。 真正的林嫣儿是梁人,并且在梁国的经历不怎么美好,所以即便在人格分裂后,主人格丧失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也仍然对自己的家乡极为排斥,潜意识里更是讨厌男女之事。 主人格大概是知道次人格的存在的,她当年说的那句“她要来了”,便是预感到次人格即将要掌控这具身体,所以连夜离开山谷。她不想让那个浪.荡的人格跟萧闻在一起。 “这个人格天生浪.荡,很需要男人并以此为乐,恰好这具身体也需要,足够契合。加上主人格的逃避心理,渐渐的,现在这个林嫣儿占据了身体的主导权。这个林嫣儿应该是不知道主人格存在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次人格。”卫敛分析道,“主人格不愿意露面,大概是她如今有了一个心上人——就是萧闻。她无颜面对萧闻,觉得自己这样的身体配不上他。” “这个林嫣儿说她是香料商的女儿,中原人,曾在梁国定居,也不是说谎。次人格会拥有完整的记忆。她说的是她认为的实话。”卫敛说,“但事实上并不是。” 真正的林嫣儿,是土生土长的梁国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想要通过催眠来将真正的林嫣儿引出来,我们需要抓住她的软肋。” “她的软肋,是萧闻。” 99、死鱼 卫敛是个行动派, 有了想法,很快就付诸于现实。 某日夜里,萧闻刚在房中歇下, 窗户上一道人影一闪而过,朝的正是林嫣儿的方向。 萧闻凝眉, 立即推开房门追了上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极快地飞出客栈,落在屋顶上交起手来。 萧闻警戒地望着对面的蒙面黑衣人:“你是何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 直接动手。 …… 客栈内, 在姬越引开萧闻后,卫敛推开了林嫣儿的房门。 不然以萧闻那时刻盯着林嫣儿的紧张劲儿,他都找不到机会。 林嫣儿卧在榻上休憩,听到开门声, 瞬间警惕地睁开眼睛,一把药粉直直撒向来者面门。 行走江湖总要有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卫敛折扇一开,将那些药粉尽数挥落于地。 林嫣儿一见是卫敛,姿态又放松了些, 娇笑道:“郎君大晚上的闯进奴家房里作甚,也不敲个门。” “难不成, 是想尝尝女人的滋味了?” “姑娘说笑了。”卫敛跨进房门,背手把门关上,目露担忧,“在下刚听到外头有些不寻常的动静,担心你们出了事。” “多谢郎君记挂, 奴家能有什么事?”林嫣儿懒洋洋笑道,“奴家好着呢。” 卫敛更忧虑了:“万一是萧兄……” “他出事关我什么事?”林嫣儿脱口而出。 望见卫敛不赞同的目光,林嫣儿顿了一下,嘀咕道:“他本事大着呢,能有什么事?” 卫敛轻笑,慢慢走近:“姑娘看着在下。” 林嫣儿毫不扭捏地直视他:“怎么了?” 卫敛漆黑双眸深不可测,轻轻问:“在下好看么?” 卫敛自然是极好看的。可他素来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林嫣儿心里纳罕这位怎么突然转了性儿,浑然不觉自己的心神已被人牵引走了。 香炉烧断一截,林嫣儿双目渐渐失神,变得空茫起来。 卫敛见催眠成功,总算松了口气。 他也是第一次给人催眠。要不是一个月相处下来林嫣儿对他没有那么戒备抗拒,兼之解离症患者易受催眠,他未必就能一次成功。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卫敛确实天赋异禀,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卫敛没有浪费时间,立刻问第一个问题:“你的名字。” 林嫣儿慢慢回答:“林嫣儿。” “你的身世。” “楚国人……父亲是香料商……”林嫣儿断断续续地说着,都与她曾经说过的信息吻合。 这就与卫敛的猜测对上了。林嫣儿并没有主观意愿上的撒谎,她说的确实是她所认为的实话。 验证完这点,卫敛直奔主题:“你身上的香是怎么来的?” 林嫣儿沉默片刻,突然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都是……被那个女人给害的!”强烈的愤怒差点让她挣脱催眠状态。 卫敛立刻加大催眠力度,继续问:“那个女人是谁?” “不知道……”林嫣儿茫然道,“我只知道她在王城,身份尊贵,长得也很漂亮……” “你来王城做什么?” “来找她报仇。” “她对你做了什么?” 林嫣儿静了好一会儿,才乖乖回答道:“我小时候被人拐走,和许多孩子一起学习毒术。她对我们进行身体改造,从十四岁就……身体从此离不得男人。不做就会很难受,难受得想死,会失去理智。和一个男人做多了,他也会死……有一回我忍太久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忍那么久,反正就是忍到没了理智,一个人跑到外面……我恢复理智后……看见好多人死在我身边……直到十八岁,才被家里找回去,搬回中原。” 因是在催眠状态,林嫣儿讲的不算太有条理,却也能大致听懂。 卫敛问:“你喜欢男女之欢?” “喜欢啊。天生就喜欢。” “既然喜欢,何必还要报仇?” “一件事,我可以自愿做,但别人不能逼我做。”林嫣儿垂着眼,已经极度困倦,“我只想睡男人,不想杀人……” 问到这里已经差不多是极限了。再继续下去她会精神崩溃。 卫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喜欢萧闻吗?” “不喜欢……” 卫敛神色很静,仿佛是透过这副皮囊在看另一个人:“其实我是先去看了萧闻再来看你的。他让我来看你的安危,不要管他。” “萧闻重伤了。” 他在对隐藏在林嫣儿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说话。 人格是可以有意识共存形态的,意思就是当一个人格主导身体时,另一个人格并未沉睡,也可以感受到外界发生的一切,甚至短暂地记忆共通。 次人格在卫敛的催眠下精神疲倦,主人格若是愿意出面,完全可以趁此机会苏醒过来,掌控身体。 卫敛骗她萧闻重伤,也是为了刺激主人格出来。 果然,一听到萧闻出事,林嫣儿眼中瞬间浮现起明显的挣扎,手指也不受控制地抬起。 可只是短短一瞬,那一丝微光就重新沉寂下去。 主人格远比卫敛想象的要谨慎。 如果不是萧闻亲自在林嫣儿面前出事,主人格大概是不会出来的。 意识到这点,卫敛不再追问下去。再不结束催眠林嫣儿会受不住。 总归他今日已经收获很多。 “好好睡一觉。”卫敛说完,林嫣儿就疲惫地阖上眼,重新睡了回去。 他若无其事地跨出门,仿佛不曾来过。 萧闻打到一半就发现不对劲,对方就像猫戏老鼠一样只是拖延时间,并不对他动手。 怕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萧闻怕对方还有同伙对林嫣儿欲行不轨,不再恋战,抽身而退。 姬越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卫敛应该把事办成了,就没有去追。 萧闻十万火急赶回客栈,透过门缝发现林嫣儿睡得好好的,才算放下一颗心。 他对今晚那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人仍有疑虑,便打算去敲隔壁魏玉之越云的房门问一问。 毕竟那两位的武功可比他高多了,不可能没有发现动静。 而且……萧闻其实有点怀疑,他在江湖多年不曾遇敌手,哪能这么短时间内遇上那么多个武功比他高的?那黑衣人的身形与越云太像,由不得他多想。 没想到他正打算敲门,就听到里头青年暧.昧的喘.息:“夫君,轻点……” 然后是男子温柔又宠溺的低语:“师兄怎么这么经不起折腾?” 萧闻:“……” 他是做错了什么要刚好撞破这事。 萧闻心情复杂地回到自己房间。 他虽然对断袖没什么偏见,可不小心听见那尴尬场面对他心理冲击还是挺大的。 同时他又收回了那点疑虑。如果那两人刚才正在……正在那什么的话,应当是注意不到外面的动静的,他去问也问不出结果。 更不可能是那个黑衣人。 这一桩事注定要成为萧闻的未解之谜。 屋内。 卫敛低声道:“走了。” 姬越武功比萧闻高,即便绕远路从另一条路回来也比萧闻回来得早,不过也只是前后脚的距离。 基本就是姬越刚从窗子外进来,一身夜行衣还没换下,萧闻就在门外打算敲门了。 这么短的时间当然来不及换衣服。卫敛急中生智,一边嘴里唤着“夫君轻点”,一边迅速将姬越拉进被子里裹好那身装扮。 姬越也反应极快地配合,才算是把萧闻打发走。 姬越一边销毁那身夜行衣一边问:“成功了?” “主人格没有出来。”卫敛说,“但现在这个林嫣儿差不多打探清楚了。” 他将得到消息原原本本告诉姬越,然后道:“这些消息未必真实。” “次人格承担了属于主人格的痛苦记忆,却不知道主人格的存在。”卫敛说,“那么主人格经历的事情大概会以另一种方式被次人格合理化,让次人格以为那是她经历的事。林嫣儿说的过去,不一定是真实发生的过去,但至少有重合点。” “真正的林嫣儿,曾与一群孩子一样,都是被某个女人掌控的受害者。她从十四岁开始就身体不再自控,不行合.欢之事便欲.火难忍,发疯失智,但与同一人合.欢多次又会使对方死亡。”卫敛推测道,“我猜,她曾经试过强行忍耐,结果失去理智,跑到野外,被一群觊觎她美貌的男子……”他露出些怜悯的神色,“然后……那些男子都死了。” 卫敛怜悯的不是那些贪恋美色而死去的男子,他可怜的是那身不由己受人侮辱的女子。 大概便是在那次刺激中,巨大痛苦刺激女子分裂出一个全新的人格。 姬越凝眉:“将她变成这样的人何其恶毒。” “我怀疑,那个把她害成这样的女人。”卫敛眸光冷冽,“就是对你下咒的人。” “我刚才闯进林嫣儿房间,发现一个问题,她使用的毒粉,和麦尔娜如出一辙。” “她曾经被迫和一群孩子一起学习毒术,掌控他们的女人位高权重,容貌出众。” “姬越,”卫敛道,“对秦国百姓出手直至对你出手的人,一定有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关系。” “梁国是神权至上的国度。我本以为下咒之人出自梁国王室,但一路上所见所闻,这里的百姓比起王族,更敬爱神灵。我听他们说,国巫才是梁国话语权最高的人。” 国巫是梁国独有的职位,负责直接与天神交流,地位与王平起平坐,甚至要比王更高。 梁国有一套完整的神权体系。国巫之下,便是圣子和圣女。 “然后我便想,比起更接近普通人的王族,这位神乎其神的国巫,与麦尔娜有牵扯,与林嫣儿也似乎有关联,更有本事……对你下咒。” 姬越听完后,先是觉得卫敛多智近妖真是令人佩服,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你听谁说的?你不是听不懂南疆语么?” “一个月前是不会。”卫敛疑惑道,“难道这一个月时间你还学不会一门语言吗?” 语言环境在这里,加上林嫣儿充当翻译的时候卫敛一直都有留心字词对照,日常的交流是没问题了,并且发音绝对标准。 只是还不会读写罢了。 姬越:“……”他还真不会。 感觉自己有点废物。 卫敛安慰他:“没事,毕竟不是谁都能像我一样无所不能。” 姬越和卫敛都算是那种天才型的人物,但术业有专攻,天才也各有所长。姬越的天赋更多都是点亮在军事打仗和治国理政方面。 姬越看卫敛这小尾巴快翘到天上的模样,毫不留情道:“你会做菜吗?” 卫敛顿了顿:“你这样我们就没有共同语言了。” 他不高兴道:“你应该夸我不计其数的优点,而不是使劲找我为数不多的缺点。” 姬越立刻换了种委婉的方式攻击他:“你的制毒本领确实很强。” 竟然还一语双关。 又夸了卫敛医术高明,又内涵他做饭宛如制毒。 卫敛想了半天,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 但他绝不认输。 于是伶牙俐齿的公子敛在发现自己已经无言以对后,果断切换卫莲人格来帮忙。 漂亮的青年黯然神伤地低下眼睫:“您不爱我了。您以前都不这么对我说话。” 姬越从善如流地微笑道:“装可怜对孤没有用。小白莲,孤早就说过,孤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天真的秦王了。” 青年无助地咬唇:“您要怎样才肯信我?” 姬越说:“简单,叫芝芝出来。” 他笑道:“孤吃高兴了,就算你再做一次上回那样黑不溜秋的死鱼,孤也会夸你厨艺精湛的。” 呵,男人。 卫敛无情指出:“你根本不想夸我厨艺精湛,你只是想夸芝芝床上功夫了得。” “孤没这么说过,孤岂是这样肤浅的人。”姬越义正辞严,“所以芝芝呢?” 卫敛看他片刻,面无表情地躺下,盖上被子,翻身朝里:“没有芝芝了,他被嫉妒的人格们联手杀死了,从今以后你会收获一条床上的死鱼。” 姬越:“……” 100、承诺 华丽奢靡的圣女殿中, 飘着经久不散的暖香。一名英俊男子正与榻上女子忘情拥吻,臂上银铃叮当作响。 宫女们对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 珠帘突然被挑开,阿斯兰匆匆入内, 一见这一幕便沉了脸:“滚!” 男子一惊,立刻起身, 俯身行了一礼就赶紧离去。 阿斯兰神色仍旧未缓,对宫女们道:“你们也退下。” 麦尔娜无语地坐起身,把褪掉一半的衣裳拢回去:“你怎么又坏我好事?这都第几个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新的。” 这王城里的英俊男子, 只要是个无主的, 差不多都是麦尔娜的入幕之宾。众所周知,圣女大人练神功需要男子元阳,且不会对男子身体有任何害处。既能一尝美人,又有哪个男子不愿意呢? 只要是没病的, 长得过得去的,身世清白的,都可以来圣女殿自荐,和圣女大人春风一度。这么多年下来, 新面孔也是越来越少了。 梁人对贞洁并不看重,他们的信条就是及时行乐。对于能够帮助圣女大人修炼神功一事, 他们感到十分荣耀。 没人觉得这样有伤风化。 从头到尾,只有阿斯兰不高兴。 阿斯兰冷着脸不说话。 “你总这样,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麦尔娜刚说出这句,阿斯兰后背就紧绷了一下。 麦尔娜没注意到,继续说下去:“其实吧, 你长得比他们可好多了,和你也不是不可以。偏你练的是九阳功,要、禁、欲。” 她幸灾乐祸道:“一把年纪还是只童子鸡,真是凄惨。” “……”阿斯兰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女人气死。 “我找你是通知正事。”阿斯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花神节要到了,姥姥即将出关。” “每年也就那些名堂。”麦尔娜兴致缺缺,“知道了。说完了吗?说完可以走了。” 阿斯兰:“……” “你怎么还不走?”麦尔娜问。 阿斯兰捏着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还是转身快步离开了。 “……有病。”麦尔娜在他离开后低声抱怨,“你把人赶走了,我再找一个多麻烦啊。” 正说着,人就来了。 一双皮靴踏入殿内,一身梁国打扮的青年戴着面具,悄无声息。 麦尔娜抬头:“你也是来自荐枕席的?” “我正好需要。”麦尔娜也不过问对方的来历,懒洋洋招了招手,“过来,把面具摘下来,我可不喜欢丑的。” 青年摘下了面具。 麦尔娜:“……” 她一定是眼花了。 她不喜欢丑的,所以来自荐枕席的都是美男子,可也没想过会这么美。 ……这不是重点。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那位楚国公子敛会出现在这里啊! 卫敛是在八月初的时候抵达王城的。 林嫣儿一到王城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萧闻当然不会和林嫣儿分开,直接追了上去。追没追上另说,反正不和姬越卫敛同路。 他们各有各的事要办,也不挽留。归根到底,那对的爱恨情仇与他们无关。卫敛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找到下咒之人。 之前是把林嫣儿当线索,而今也算是有了一点成果——至少让那位神秘的国巫映入眼帘。 林嫣儿的仇人在王城,那人身份不凡,且掌控着一群孩子。这是卫敛提炼出的线索。 而在王城只要随便找一个人打听就知道,圣子圣女每隔七年就会更换。国巫会亲自挑选一批孩子进行培养,从中诞生出下一任的圣子圣女。 身为圣女的麦尔娜也同样是由国巫培养挑选出来的。如果说还了麦尔娜的因果,就可以找到下咒之人,那国巫无疑是卫敛认为最有可能的人选。 麦尔娜和林嫣儿一样的阅人无数。倘若林嫣儿并不是出于自愿,麦尔娜难道就会是天性如此吗? 或许他要解决的,便是这一桩事。 卫敛被自己的逻辑说服了。 有了锁定嫌疑人选后,卫敛的做法就很简单粗暴了。他打算直接找麦尔娜验证一番,若是确定了国巫有问题,那就将人杀了。 一个时辰后,卫敛从圣女殿出来,回到暂时休息的地方。 “问出什么了吗?”姬越问。 卫敛摇头:“没有。麦尔娜看起来并不像被迫。” 姬越问:“你怎么同她说的?” 卫敛默了会儿,如实交代:“我说你是个渣男。” 姬越:“???” 卫敛和麦尔娜在秦王宫里也算是有过那么几面之缘,勉强能称一句朋友。他方才闯入圣女殿,现场编出一套说辞,谎称秦王已经厌倦了他,将他赶出王宫,一个弃子又无颜回到楚国,干脆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今日恰好来了梁国,就干脆来见见昔日故人。 身体很成熟性格却很天真的麦尔娜……信了。 不仅信了,还非常义愤填膺地大骂秦王真是个狗东西,负心汉,并对卫敛表现出深深的同情。 “他怎么能这么对你!”麦尔娜为他打抱不平,“像你这么好看的人上哪儿找第二个?秦王真是瞎了眼!” 卫敛伤神道:“君王薄幸,古来皆是如此。” “他要了你的身子就得负责的,怎么能吃完不认账还把你赶出来?”麦尔娜无法理解,“看来秦王不只是暴君,还是个渣男!” “我一男子,要人负什么责?”卫敛意有所指,“在下游历至此,也听闻过姑娘一些……事迹。姑娘也不曾要人负责,在下岂能还没姑娘一名女子豁达。” “我们哪儿能一样?”麦尔娜同情道,“我瞧你这伤心的样子,怕是一颗心都献出去了。我那是双方都明白的露水夫妻,谁也没用一颗真心,贪图的就是片刻兴趣,可不会为此受伤。” 卫敛不解道:“姑娘为何要……?” “你既然来了这里,自然听过不少关于我的传闻。”麦尔娜道,“我是练功所需,当然了,我自个儿也不讨厌这样的事啊。” 卫敛得到答案,之后又不着痕迹地继续闲聊,不经意间就搜集到了想要的信息。 他话术高明,并没有让麦尔娜起疑。毕竟论段数,一百个麦尔娜都斗不过他。 然后卫敛起身告辞,麦尔娜甚至还送了他一些银两,让他下次常来。 “她是真的没有不情愿。”卫敛凝眉,“我本以为,她和真正的林嫣儿一样,对这种事内心都是抵触的。可她却是认真的。” 姬越:“孤是个负心汉?” 卫敛继续认真推理:“解离症的发病率万中无一,林嫣儿是一个,她总不会也是一个……这可能性太小了。” 姬越在和他跨频对话:“孤厌倦了你,还把你赶出王宫。” “别闹,说正事儿呢。”卫敛思索着,“既是要解决麦尔娜的因果,那她身上一定要哪里需要别人帮助的地方。到底是哪儿呢?” 姬越:“你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对了,”卫敛突然记起来,“八月初八是梁国的花神节。每年这时候都会有花车绕城的活动,圣子圣女都会出现,最重要的是,国巫也会露面。” 姬越:“君王薄幸,古来皆是如此。” “……”卫敛终于意识到异常,小心翼翼地抬眼,谨慎地问,“你生气了吗?” 终于被注意到的姬越已经面无表情:“哼,没有。” 他说过,他永远不会生卫敛的气。 何况卫敛说的这么凄惨也是为了套麦尔娜的话,为此稍微抹黑一下他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很、理、解。 卫敛挑眉。 “哼”都出来了,还说没生气呢。 卫敛一叹,刚想说“陛下息怒”,被姬越眼疾手快地赌了回来:“孤不想见卫莲。” “……”卫敛想了想,“要不,我把芝芝叫出来哄你?” 卫敛说到做到,上回说要变成死鱼后,热情放肆的青年瞬间矜持冷淡下来,让姬越都不敢碰——卫敛那姿态就跟成仙了似的,简直看一眼都是亵渎。 姬越眉梢一动,不露声色道:“怎么,他又活了吗?” 卫敛瞥他:“为了某个人不再哼来哼去,死了也得复生啊。” 姬越嘴角控制不住地疯狂上扬,却还一脸正色道:“其实,孤也不是很喜欢芝芝。” 卫敛:“嗯哼?” 姬越:“孤其实不是个重欲的人。” 卫敛:“呵。” 信了你的邪。 “因为是卫敛,孤才喜欢的。”姬越快速说着。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君王薄幸,古来皆是如此,可以后这句话就不对了。孤不会厌了你的身子,更不会……更不会厌了你。” 卫敛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姬越是在对他许诺。 他笑道:“你在说什么啊?我根本不担心这个啊。” 他们也走到今天了,岂会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我只是突然想起,我还没有对你说过。”姬越低头道,“我知道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一份承诺,但是我想给,我得给你。” 他看着卫敛的眼睛,郑重道:“秦王以后不会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此生不要妻妾成群,不要儿孙绕膝,只爱公子敛一人。如违此誓,叫他一辈子不举。” 卫敛眸色不变,轻轻笑了一下:“子嗣不要了吗?你可是王啊。” “不要了。”姬越也跟着笑,“只要卫敛。” 卫敛长睫颤了一下。 姬越乍然说出这么一番话,也感到挺赧然的。爱得越深越熟悉后,他们日常相处也变得越来越随意自然,很少再有这么郑重其事的时候。 也很久没这么忐忑过了。 姬越还在等卫敛的答复,却等来一个落在面颊上的吻。 青年温柔笑道:“去榻上。” “这回是芝芝想见你。” 101、风雨 外头忽然落了雨, 方才还明媚晴朗的天空瞬间积蓄起一大片乌云,整个天色都阴翳下来。路上行人用手挡住头顶,匆匆往屋里跑, 或躲在檐下避雨。豆大的雨点沙沙敲打在窗纱上,冷冽的风裹着冰凉的水汽, 把整个白天涂抹得好似黑夜。 这场雨来得正好,天也黑得正是时候,消弭了一些白日宣.淫的耻意。呼啸的风雨声完美掩盖住隔音不好的房间内令人遐思的声响。 卫敛半垂着眼, 微湿的眼眶就像窗外的风雨灌进他眼睛里似的, 漂亮得水光潋滟,看上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姬越是怎么欺负了他。 姬越哪里舍得欺负他。每回见到他这可怜的小模样就心软得不行,想要抽身而退,又被青年黏糊糊地拉回来从身后抱住, 贴着他的后背小声道:“……姬越,多疼疼我。” 清冽的声线慵懒而不自知:“还要。” “……” 姬越一下子就抛弃了时间观念。 要不怎么说芝芝有多令人疯狂呢? 他爱红着眼要哭不哭又倔强地盯着你,他毫不避讳地用最软的声音对你撒娇,他抱怨着让你轻点又不满你太过温柔, 他得意又恶劣地对你说他还要。 他是风华绝代高洁雅致的公子敛,是姬云归的卫玉芝。 姬越怎么受得住。 “怎么这么娇?”姬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 低声逗着软成猫儿似的青年,“云雨中行云雨事,倒也应景。” 卫敛懒洋洋瞥人一眼,哼出一个沙哑的鼻音:“快点儿。” 姬越无奈道:“怕你哭。” 卫敛说:“哭就哭。” “……”姬越轻嘶一口,“阿敛, 你可真是……狐狸成精了。” …… 然后天便真的黑了。 雨还没有停。 姬越低头问靠在他怀里的青年:“要唤人打水来沐浴么?” 卫敛懒懒道:“不想动。” “我帮你洗。” “你也别动,让我再靠会儿。”卫敛轻轻阖上眼,“想抱着你。” 姬越就任由他抱了,心里开心得不行,嘴上还嫌弃:“黏人。” 卫敛奇迹般没有回嘴,顺着他的话道:“因为爱你啊。” 爱你才离不开你,才想这么黏着你。 姬越许了他一个王所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他如何不欢喜呢。 姬越一呆,没想到卫敛会猝不及防地突然直白。 姬越内心的小人开始跳舞。 他矜持道:“爱我是你这辈子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我保证你永不后悔。” 卫敛很听话:“你说得对。” 姬越内心的小人开始疯狂跳舞。 他想卫敛今天应该是被他感动到了,竟然突然这么对他言听计从。要知道以卫敛的毒舌程度,若真要争论起什么,他基本是占不到上风的。 得寸进尺这种事,姬越很擅长去做。 他嘴角微翘:“再说一遍。” 卫敛低笑:“爱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永不后悔。” 姬越内心的小人开始群魔乱舞。 他舞飘了,想赶紧趁卫敛好说话的时候签订各种奇奇怪怪的条约,顿时口没遮拦了起来:“那以后可以在野外试一次吗?” “……” 卫敛默不作声地从他怀里爬出来,坐在床上,把自己包在被子里。 “我要沐浴。”卫公子高贵冷艳地下达命令。 姬越:“……” 好吧,芝芝体验时间到。 姬越叫来热水,试了下水温,把某只懒到不想动弹的小狐狸抱进浴桶,亲自替他擦洗。 青年懒洋洋趴在浴桶边缘,锦缎般的墨发漂浮在水面上,露出白皙的后背。 卫敛的身段极好,脊柱是一条完美的弧线,腰窝深陷,最令人惊艳的是那对漂亮的蝴蝶骨,从平整的背部微微凸出,仿佛随时要展翅欲飞。 姬越却不喜欢这里,他每看到这骨头就觉得卫敛太瘦了,要多吃点,把人养出幸福肥才好。 “发什么呆呢?”卫敛见人久久不动,忍不住出声催他,“水都要冷了。” 浑然不觉得把天底下最尊贵的秦王陛下当成宫人使唤有何不妥。 姬越拧了拧巾子,轻擦过那对蝴蝶骨,说:“你怎么就吃不胖呢?” “怎么,想让我变丑?” “想让你身体康健些。”姬越道,“我看你吃的也不多。” 卫敛随口道:“总比小时候没得吃强。” 姬越突然顿了一下。 他极快地将两人收拾完毕,将卫敛塞回被子里,自个儿也钻了进来。 两人并肩坐在床头,就着室内一盏昏黄的烛火,听窗外的雨声。 姬越说:“阿敛,我想听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这有什么好听的?” “错过了你十九年,想多听一些。” 卫敛笑了笑:“也没什么好说的。其他公子过得怎样,我便也过得怎样。好歹也是妃子的儿子,没人会给我眼色看。颜妃虽偏心了些,衣食总不会短缺了我。” 姬越问:“那在被颜妃收养前呢?” 那个生母卑微又早逝的、独自在王宫中长大的孩子,甚至还没有遇到他的师傅。那个孩子无助又弱小,他是怎么过下来的? 人并不是生来就强大,一个强大的人,往往经历了许多促使他变强的事。而那些事总是不怎么美好,甚至可以说是残忍。 卫敛想了想:“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我的母亲是个宫女,被楚王宠.幸后怀了我,连个名分都没有。她一生下我就死了,没有人给我取名字,没有人承认我的身份。一个曾照拂过我母亲的老嬷嬷收养我长大,为我取名为敛,便是教我深宫险恶,务必收敛。我一直以为我是个下仆的儿子,到了年纪就得去势去当小太监。” “嬷嬷身体不好,我从四岁开始给宫里一些太监帮忙做差事以换些银钱,但总会听人取笑,说我是公子身下贱命。我回去问嬷嬷,嬷嬷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只说那些人是在胡说八道,叫我不要放在心上。” “后来嬷嬷冲撞了一个妃子——其实就是那女人在别的妃子那受了气,看谁都不顺眼想要撒气罢了。嬷嬷那天恰好走了那条道,入了她的眼,便被打个半死扔了回来。她本就身子不好,上了年纪,熬了几日便去了。” “她临终前终于告知我的身份。说我并非下仆之子,而是公子之尊。她原先不告诉我,是怕我得知后愤世嫉俗,反倒伤及自身。她说我命不好,只能认了。” “可我生来就不是个认命的人。” “最艰难的时候……我快要饿死了。一群太监逼我下跪,从他们胯.下钻过去,就能给我一口饭吃。”卫敛淡笑道,“你猜,我那时是怎么做的?” 姬越心被揪了似的疼。 以卫敛之高傲张狂,大概是“饿死不吃嗟来之食”,何况“胯.下受辱”。可……可如果他这么选了,怎么会活到现在呢? 卫敛轻描淡写道:“我做了啊。” 姬越几乎想说“别说了”,却还是生生止住,自虐般逼自己听下去。 他得知道卫敛的过往。 如果连他都不愿去听,那谁来心疼那个无助的小卫敛? “我其实一直是个很没骨气的人。”卫敛轻叹,“尊严重要,可尊严在性命面前不值一提。我想活下去,想为嬷嬷报仇,我不甘心就这么悲哀地死了,世上一个人都不记得的我。这不是更没尊严吗?” “我啊,生来就觉得我合该青史留名,死后举世同悲,我要那般轰轰烈烈的,荣光万丈,世人敬仰,我不要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卫敛笑了声,“我那时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如他们所愿。他们以折辱公子为乐,我便给他们这样扭曲的快乐,换我一条命,换我未来无限可能,我觉得很值。” “再然后,我设计让颜妃认我为子,有了地位。” “我从师傅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有了能力。” “那些折辱过我的人都被我杀了,尸体埋在雪地里,沉在水里,或者‘失足’摔入井里,总之都与我无关。”卫敛眼底有淡淡的漠然,“那个害死嬷嬷的妃子被我算计进了冷宫,听说最后疯了。” “我一个也没有放过。” 话音落下,室内静了良久。 姬越揉了揉卫敛的脑袋,轻叹一口气:“卫小敛,真是个小可怜。” 卫敛冷酷无情道:“我不可怜,我很强的。我生起气来真的会杀人的。” 姬越继续揉:“可怎么办,还是心疼你。” 好心疼。 就算你已经强大到可以对过往毫不在意,我也怜惜经历过这些的你。 卫敛冷冽坚硬的眼神忽然就化了,柔软得跟小狐狸幼崽似的。 他委屈地抿了抿唇,小声道:“姬越,你要是来早点该多好啊。” “不过要是真的能回到过去,我得先去秦国,把你从冷宫里救出来。”卫敛若有所思。 他鼓了鼓腮帮子,苦恼道:“我该怎么救你呢?” 姬越戳破他的两腮,戳得卫敛瞬间漏了气:“不要再这么可爱了。我不想再抱你去沐一回浴。” 卫敛又鼓了起来:“我在很认真地思考营救姬小越的计划,不要打断我。” 姬越:“不刚救过?” 卫敛:“我什么时候救过姬小——”他戛然而止。 他说的姬小越,和姬越说的姬小越,是一个东西吗??? 姬越这家伙又在搞颜色!!! 姬越眉眼含笑:“都叫你不要鼓起来了,不然总让我想到你含着姬小越的样子。” 他声音低沉:“那就不是救我,而是杀我了。” 卫敛:“……” 救命,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家夫君真是越来越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姬越:可是,姬小越这个梗最先不是由你发明的吗? 卫敛:【矜持】是芝芝发明的,不是我。 102、蝶兰 哗哗啦啦的瓢泼大雨渐渐转为淅淅沥沥, 慢慢悄无声息。 “雨停了。” 卫敛打开窗子往外看了眼,外头已是深夜。浓重的夜色下只能看到隐隐的建筑轮廓,路上行人已寥寥无几。 刚下过雨的空气清新自然, 夹杂着淡淡的花香。 “是蝶兰花的香。”卫敛说。 梁国是香料之国。这是盛产各种奇香,原料都是从花卉中提取出来的。因而梁国又有“鲜花之国”的美称。 梁国有数以千计的奇花异草, 其中蝶兰花最受梁国子民的喜爱。蝶兰花为紫色,花瓣状似蝴蝶展翅,香气更是好闻, 更会吸引真的蝴蝶。梁国的贵族女子都爱拿它当熏香。 这也跟梁国的民俗有关。梁国喜欢把花朵当成送人的礼物, 又把姑娘们比成一朵朵娇艳的鲜花。送女子蝶兰花就有告白之意——蝶恋花,我恋你。 每年的花神节将至,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前窗外布满各色花朵,将整座城市变成一片花海。蝶兰花的香气尤为浓烈, 一场新雨一阵清风,就可以让蝶兰花香飘十里,沁人心脾。 卫敛望着窗外,呼吸着带着淡淡花香的空气, 感觉清爽许多:“梁国曾进贡蝶兰花的香料,当时便觉得好闻, 一直很想见见真正的花。” 话音未落,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 卫敛视线陡然陷入一片黑暗,鼻尖却闻到一股芬芳馥郁的香气,比空气中那清淡的花香浓烈许多。 他轻轻嗅了嗅,是蝶兰花。 “好闻吗?”姬越问。 卫敛惊讶:“你——” 姬越松开手, 卫敛垂眼,看见眼前一束盛开的蝶兰,紫色花瓣宛如蝴蝶翅膀,好似随时都要从窗子里飞出去。 他关上窗,抬眼笑问:“哪来的花?” 还有什么比心想事成更惊喜的吗?他才这么一说,姬越就让他如愿以偿。 “你去圣女殿的时候,我看伙计用这花布置大堂,说这花在梁国是送给心爱之人的。我就问他要了一束。”姬越说。 卫敛稀奇道:“你也听得懂南疆语了?” “卫小敛。”姬越正色道,“孤不比你笨。” 他的学习能力也是很强的好么? “行,是我低估了你。”卫敛笑了下,垂着眼拨弄紫色的花瓣,“你不是最讨厌紫色么?怎么想起来送我。” 姬越不喜欢紫衣裳,连带的也不喜欢紫色。 “我是恨那个人,讨厌与她有关的一切,曾经送她去死就是我活下去的信念。不过往后不一样了。”姬越轻笑,“我的信念早就不是她了。” 他如今乃至将来的信念都是卫敛。 他依然有讨厌的事物,但远不及对卫敛的爱。 卫敛拨弄花瓣的动作一顿,将花插到床头的花瓶里,然后俯身过去给了他一个吻。 “你今天总是让我很想吻你。”分开的时候卫敛说。 姬越回答:“我每天都想吻你。” 卫敛勾了勾唇。 他们又重新躺了回去,靠着床头继续聊天,这回是说正事。 “八月初八,祭祀花神。”卫敛说,“我问过了。那天花车巡街,那位神秘的国巫会出现,坐在花车上接受百姓的围观。圣子圣女也会出面,还有花童开道撒花。他们把这个环节称为天女散花,身上沾到花朵的人,就会得到花神的眷顾,带来好运。” 姬越说:“那场面一定很混乱。” “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时机。”卫敛道。 所有人都在争着抢花,大概没人想到会有人刺杀国巫。 国巫出行自然会有大批士兵保护,但这在卫敛和姬越的武功前不值一提。他们杀一个人很容易,往往众目睽睽下人们还没反应过来,被他们盯上的人就已经死了,甚至没有人可以发现他们的踪影。 “但问题是,”卫敛又道,“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国巫就是下咒之人。” 尽管国巫的嫌疑很高,可终究不是百分百。要是杀错人就尴尬了。 “麦尔娜这条线索暂时中断,我没有从她身上发现任何问题。”卫敛思索道,“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如果麦尔娜身上无从下手。”姬越给他点明一条思路,“那可以把圣子阿斯兰当成突破点。” “阿斯兰?” “你没看出来么?”姬越道,“当初国宴上,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麦尔娜。很明显,他喜欢她。” “人总是想保护自己喜欢的人。”姬越道,“就像我想保护你一样。” 卫敛别过头:“好好谈正事。”他今天听到的情话已经太多了,他不想再亲姬越了。 他怕他忍不住又把人扑倒。 “好,言归正传。”姬越笑瞥了眼突然别扭的卫敛,“如果阿斯兰知道,他喜欢的姑娘其实并不是天性如此,而是身不由己,他会不会说出我们需要的信息呢?” 卫敛心不在焉的:“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表明麦尔娜身不由己。他会信吗?” “你怎么了卫小敛,恋爱让你变傻了吗?”姬越捏了捏他的鼻子,“跟他讲什么证据,只要有任何一点可能,他都会想救麦尔娜于水火的。”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人对心上人的在意。” 卫敛不服:“你才傻。” 他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物。 姬越挑眉:“傻子都这么说。” 卫敛更恼了:“都是你害的。” 姬越凉凉道:“傻子还总爱推锅。” 卫敛想了半天,又没想出反驳的话,语气幽怨:“你不爱我了,你都不知道让让我。气死我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姬越以前不是这样的,那个能被他三两句戏弄到脸红的姬越都不知道埋在哪座坟里。现在这个贼气人。 姬越噙笑:“看你可爱。” 卫敛:“你夸我也没用,你就是存心气我哼。” 姬越又戳破他鼓起的腮帮子,低哑道:“别勾引我,嗯?” 卫敛:“???” 姬越望着迷茫的青年翘了翘唇角。 他真觉得卫敛皱眉气鼓鼓发小脾气的样子很可爱。 卫敛太稳重了,从小便世故早熟,懂事得令人心疼。心思缜密,智者千虑,刚及冠的年纪就学会不露声色,方方面面都做的很好。 可他只想让这个人尝到所有孩童最纯粹的快乐,想要弥补一切卫敛曾经缺失的东西。 变成两个幼稚鬼没什么不好。 他要的不是一个高处不胜寒的神仙人物。姬越把他带到人间来,给他一点点染上人味儿,教他七情六欲,赠他欢欣喜乐。 这是一位君王所能给出的最温柔的爱与眷顾。 恼归恼,卫敛觉得姬越这厮说的很有道理。 一条路不成就换一条路,条条大路通蒙克乌木立孜哈尔伯萨城——还愁死路不通吗? 八月初四,卫敛又去圣女殿拜访了一下麦尔娜。 麦尔娜上回说了,下次常来,不管是不是客套话,卫敛都当她不是。 麦尔娜也没想到卫敛这么短时间又来第二回,她热情地招待了他:“我还以为你走了呢。你打算在梁国待多久啊?” 卫敛道:“姑娘上回不是说花神节将至么?在下总要凑凑热闹,过了这个节再去下一个地方。” “也是。”麦尔娜点点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能够云游四海,吃那么多不同的东西,见到那么多不同的人。天下那么大,你肯定会遇到更好的人,不要总想着那个负心汉。” 卫敛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负心汉等于姬越。 麦尔娜却将卫敛的沉默当成伤心,懊恼道:“哎呀我嘴笨,本来是想安慰你的,又让你想起伤心事了。咳咳,换个话题,咱们不提他。” 卫敛又温柔地笑起来:“无妨。” 麦尔娜立即捂住胸口:“你不要笑,太好看了,我受不住。哎你这脸怎么长的,怎么就这么好看呢?公子,你要不考虑一下,和我也来段露水姻缘?说不定今后你就喜欢女人了,可以忘掉那个谁了呢。” 她颜控属性极其严重,对卫敛这样的美人根本招架不住。 昔日公子敛是秦王的人,她不能碰。可如今不一样了,卫敛孑然一身,又生得容色无双,她不下手都说不过去啊。 卫敛道:“姑娘说笑了。在下天生断袖。” 麦尔娜毫不在意:“这有什么要紧?不试试怎么知道,你这张脸真的很让我心动的……” 卫敛耳尖一动,突然飞快抓起桌上的面具戴上。 身后阿斯兰破门而入,一听到麦尔娜那句“很让我心动”,理智顿时没了大半。 他听人说麦尔娜见了同一个男人两回,就立刻十万火急地赶来了。须知麦尔娜以往对一个男人表现得再热情,一回过后也立即索然无味,所以阿斯兰再生气也只能忍下来。 但麦尔娜第一次见一个男人第二回,还对人说出“心动”这种话。 麦尔娜难道是动真心了吗? 阿斯兰忍不了。 放纵麦尔娜和其他男人行那事已经是他的极限,他根本不能接受麦尔娜喜欢上别的男人。 愤怒吞噬理智,阿斯兰只想杀了那个被麦尔娜青睐的男人。 卫敛颇为狼狈地躲过一次攻击。他在麦尔娜眼里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若是暴露自己会武功的事实,让麦尔娜联想到他就是那盗走还魂丹的人,之后可就没法玩了。 毕竟当初麦尔娜就怀疑过他。 不过阿斯兰来了,引蛇出洞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他果然对麦尔娜很在意。 “阿斯兰!你住手!”麦尔娜挡在卫敛面前,“你知道他是谁吗!” 阿斯兰眼底暗沉:“让开!” 麦尔娜反唇相讥:“我不让!” “姑娘还是让开罢。”卫敛慢慢站起身,“我正好有话要说。” 103、姥姥 圣子殿。 阿斯兰直接一道攻击就挥了过来:“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有话就到天上去和巫神说吧!” 这个人有话要单独与他说,阿斯兰并没有耐心。他只是不想在麦尔娜面前动手,和她再吵一架。 卫敛跟阿斯兰出来的时候麦尔娜焦急地想要阻拦, 被卫敛轻轻摇头阻止了。当时那个情况,麦尔娜表现得越在意, 阿斯兰反而越生气。 麦尔娜想了想,觉得卫敛也不是傻子。他只要摘下面具,阿斯兰见了那张脸自然不会冲动, 卫敛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干脆放弃劝阻的念头。 于是两人就转移阵地,来到了圣子殿。 圣子殿的院子里栽着大片蝶兰花,紫色泼泼洒洒,香气浓郁至极。阿斯兰怕毁了那些花, 没在院子里动手,一直忍着怒气进了殿,立刻就拔剑攻击。 脱离麦尔娜的视线范畴,阿斯兰一句废话都懒得说。隐忍多年又醋意滔天的男人没有理智, 只想杀了眼前这个人,这道攻击可谓是毫不留情。 卫敛却一改在圣女殿中弱不禁风的模样, 步履轻盈,轻而易举地避开了这道攻击。 阿斯兰目色一凝,立刻又挥出第二剑,这回卫敛没有避,伸出两根手指, 轻轻捏住剑身。 内力注入进去,阿斯兰犹如刺一面铜墙铁壁,不得前进分毫。他目露惊色,咬牙沉声道:“你是何人?靠近她想要做什么?” 之前在圣女殿,这个戴面具的男人显然没有发挥出真正实力。他隐藏实力接近麦尔娜,究竟意欲何为? 阿斯兰受不了麦尔娜对别人动真心,更受不了别人带着目的欺骗麦尔娜的真心。 他爱之若狂求之不得,想要好好守护的姑娘,岂容他人算计践踏。 卫敛微一用力,那青铜打造的剑就直接碎了。 只握着一个剑柄的阿斯兰:“……” 如果这个人的目的是要杀他,那他现在估计已经被反杀了。 “圣子不妨坐下,听我慢慢道来。”卫敛礼貌道。 阿斯兰强撑着:“……我要是不想听呢?” 卫敛手上握着一块锋利的青铜碎片,含笑道:“你会想听的。” 卫敛摘面具的时候阿斯兰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怎么是你!”阿斯兰震惊。 他自然记得卫敛的脸。 秦国国宴之上,公子敛惊艳众人,那般风华令人见之难忘。 可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公子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秦王会放他出宫? 还有,这公子敛当初分明不会武功……怎会是如此强大的绝世高手? 纵有一堆疑问,阿斯兰还没来得及问出来,就被卫敛一句“你知道,麦尔娜为何会变成这样”给惊得什么都忘了。 “你什么意思?”阿斯兰顿时什么也不关心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一句。 “我来此地是为一点私事,不便多提。”卫敛道,“巧的是,途中遇见一名女子,同圣女一样喜爱与不同男子行鱼水之欢。我见了她,就仿佛见到第二个圣女。” 阿斯兰淡声道:“那样的女子又不是没有,有何稀奇。” “可我闻到她身上的香,与圣女身上也一模一样。” 阿斯兰眉目一动,好像想到了什么。 卫敛接着道:“然后我得知,她并非出于自愿。” 阿斯兰面色一变,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卫敛了然:“看来你想到那人是谁了。” 林嫣儿果然和麦尔娜有关联。 阿斯兰脸色阴晴不定,定定望向卫敛:“我怎知你不是在诓我?” “骗你这些对我有何好处。我与圣女是朋友,见其中或有蹊跷,才想着来提醒你们罢了。”卫敛从怀里掏出一卷画轴,“你要是还不相信,那你可认得此人?” 画卷落下,画上赫然是林嫣儿的模样。 阿斯兰僵硬地盯着死死那幅画,眼中最后一丝怀疑消去,变成一种绝望。 他哑声道:“……我认得她。” 卫敛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样顺利。他还以为以阿斯兰的戒心,他要多费一番口舌才能让人配合,不曾想只是出了一幅林嫣儿的丹青,说了句林嫣儿身不由己,阿斯兰就跟天塌了似的崩溃。 绝望中的男子脆弱得不堪一击,卫敛不过稍稍安慰了几句,他便跟抓住救命稻草般,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我早就该发现不对劲。”阿斯兰痛苦道,“我明明已经发现了……我为什么不敢怀疑?我为什么不怀疑那个人!” 卫敛抓准机会问:“哪个人?” 阿斯兰沉默许久,冷笑一声:“我们叫她姥姥。” “世人称她为,国巫。” 阿斯兰和麦尔娜,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梁国讲究“君权神授”,对神灵的信仰渗透到方方面面,根植进骨子里。王权形同虚设,神坛的地位远高于王宫,就连军队也更加听命于神的指示——这指示自然是由能和神灵沟通的国巫下达的。 可以说,梁国没了王室,还能够照常运转,没了国巫,那整个国家都得陷入混乱。 国巫神秘而强大,一年中唯二在大众前露面的机会就是巫神日祭祀与花神节巡城。她容颜不老,青春常驻,数十年如一日,被举国上至梁王下至百姓视为神女。 国巫称巫神喜欢年轻的少男少女,是以每隔几年就会从民间挑选出一批四五岁的孩子,培养数年,从中选出最优秀的一男一女担当圣子圣女,又被称为“神使”。 神使的担任周期是七年。他们从十一岁开始担任,一直到十八岁,年龄偏大了,就会卸任,再次选上新的圣子圣女。 卸任后的前任圣子圣女,将会获得自由,带着大笔的金银珠宝离开王城。因为神不喜欢看到自己曾经的神使不再年轻的模样,所以他们不能继续留在王城。 谁能永远保持年轻呢?除了国巫。 阿斯兰和麦尔娜就是那些被挑中的“神使候选人”,候选人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但最后成功上位的是他们。 他们从五岁就进入神坛当神徒,一群孩子中,阿斯兰和麦尔娜的关系最好。他们曾经玩过家家酒的游戏,小时候的阿斯兰送麦尔娜一捧蝶兰花,童言童语说着“长大后我要娶你”,被小姑娘取笑“圣子和圣女是不能成亲的”。 阿斯兰说:“我们也不一定被选上啊。” “你才不一定被选上呢!”小姑娘不高兴了,孩子们都把能够成为神使当成毕生荣耀,阿斯兰这么说太不中听了。 阿斯兰连忙改口:“那等卸任后总可以了吧,反正那时候我们也才十八岁。” 麦尔娜这才放过他:“好吧。” 小时候的约定就这么下来了。 后来一直到十三四岁,他们的感情都很好。少男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顺理成章。阿斯兰想,等到了十五岁,他就送麦尔娜蝶兰花,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梁国十五岁成年。 可变故就在他们十四岁那年。 那时他们已经成为圣子与圣女,这个职位其实很清闲,就跟吉祥物一样,只需要练习一本功法。圣子为九阳功,需要保持童子之身。圣女为九阴功,又称媚术,需要采补男子阳气,但一人只能一次,否则会伤及对方性命。 小时候不懂,不知道媚术是一种什么样的功法。如果知道,阿斯兰绝对不会让麦尔娜当这个圣女。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麦尔娜十四岁就和神坛一名侍卫有了肌肤之亲。 是麦尔娜主动吻的那人。 阿斯兰撞见时目眦欲裂,他以为他和麦尔娜已经情意互通,他不明白麦尔娜为什么会背叛他。 “是他强迫你的吗?只要你说是,我立刻就杀了他。”阿斯兰颤声道。 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明艳妖娆一笑:“阿斯兰,我发现我天生就喜欢这种事。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我又不喜欢你。” “你小时候明明说过——” “童言无忌。”麦尔娜奇怪道,“阿斯兰,你不会当真了吧?” 麦尔娜自那以后就好像变了个人,变得放.荡、滥情、寡义廉耻。 阿斯兰之后才明白,原来麦尔娜练习的功法需要和不同男人做那种事。 “不练了好不好?”阿斯兰求她,“这个神使我们不当了,我们跑吧,好不好?” 在信仰神明的国度,又是从小在神坛长大被灌输听命于神思想的孩子,能够有这种逃跑的觉悟可是极大的不容易。 麦尔娜却不耐烦道:“我没有不情愿,也不是为了练功才这样。要我说多少遍才明白,这种事真的很舒服,我天生就不甘心守着一个人活,我就想尝遍天下男人的滋味。你别劝我了,下回再这样撺掇我,休怪我告诉姥姥,让她罚你禁闭。” 阿斯兰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院子里精心养了好多年的蝶兰花,满满整个庭院,最终还是没能送出去。 有太多的男人上过麦尔娜的床,对她说过情话,送她蝶兰花,这象征着爱意的花朵在她眼中早就变得廉价。 那他宁愿不再开口表面自己的心意,不再送出去糟蹋。 九阳功和九阴功,在世人眼里是只有圣子圣女才能练习的神功。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功法是国巫给他们的,阿斯兰却始终不曾怀疑国巫别有居心。 是姥姥收养了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让他们拥有万人之上的尊贵身份,改变了他们原本的命运。姥姥对他们都很好,甚至对麦尔娜说:“你要是不想练这个功法,可以随时中止,只是那样圣女就要换人了。我不会勉强谁。” 麦尔娜连忙道:“姥姥,我是自愿的。” 姥姥在南疆语里,是“收养自己长大的人”的意思。恩重如山,他们都很敬重她。 怎会怀疑。 “练过九阴功的人,身上就会有那种香味,是任何香料都调不出来的。”阿斯兰低声道,“你遇见的那人是前任圣女……我小时候曾见过她一面。如果她不是自愿……那麦尔娜大概也是。她是被控制住了……是被邪功迷失了心性,她根本不是天性如此!” “可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不敢怀疑,没有救她……” 卫敛见阿斯兰失神的模样,明白对方这会儿遭遇的打击应该很大。他等人稍微冷静下来,才道:“你打算怎么救她?” “是啊,我该怎么救她……”阿斯兰茫然地喃喃,“我该怎么办?” 卫敛继续道:“国巫让你们练这种功法,总有她的目的。若是知道她的目的,就能反过来找出破解之法。” 他是万万不信所谓侍奉神明的说法的。他不算无神论者,可梁国的这个国巫简直就像邪.教养蛊,把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 “她已经那么强大了,长生不老,半步仙人,还会有什么目的?”阿斯兰百思不得其解。 卫敛却瞬间抓住重点:“长生不老?” 他沉吟片刻:“说不定,这就是她的目的呢。” 哪有真正的长生不老。像他师傅那样容颜不老的世外之人,都是不入俗世不沾因果的。这位却在梁国当国巫,俗世因果沾染了遍,半点儿不忌讳。 多半不是世外人。 不是世外人,却能逆天而行,必是动了某种邪术。有些人修行是为了造福众生,有些人却是为了自身利益而造孽。 古来为了追求长生不老而不择手段的人,还少么? 阿斯兰跟不上卫敛的思路:“什么?” 卫敛怜悯地看了眼阿斯兰:“我就帮你们这个忙罢。” 腹黑精明如卫敛,哪怕事实其实是要阿斯兰帮他们的忙,也要说出是他帮阿斯兰的忙这种话。 阿斯兰完全没有发现任何不对,他被突来的消息打击得还没回神,下意识听从卫敛的意见:“我该怎么做?” 卫敛道:“什么都不用做。” 在我们杀你姥姥的时候,你待在一旁看着别出来阻止就好了。 麦尔娜受人控制却没有中毒也没有中蛊,多半是和姬越一样中了咒。只是姬越危及的是性命,麦尔娜被影响的是心性。 林嫣儿大概是心性过于强大,竟然没有被完全影响,身体已经沉沦,理智却还能保持清醒,才会那般痛苦。 那就很简单了,杀一人,一箭双雕,皆大欢喜。 原来所谓因果,便是这么个解法。 104、花神 卫敛回到客栈的时候, 门虚掩着,姬越正靠在床头有一片没一片地扯着蝶兰花瓣,百无聊赖地念叨着:“他马上回来, 他晚上回来,他马上回来, 他晚上回来,他马上回来,他晚上回……”最后一片花瓣是偶数, 姬越顿了一下, 用内力把花瓣碾成齑粉,当做那一瓣不存在,然后满意道,“他马上就回来。” 卫敛:“……” 姬越自己一个人也玩得挺起劲儿的。 卫敛推门而入, 走进屋子。姬越听到动静,立刻把手里光秃秃的花枝给扔了,回过头高兴道:“我就知道你现在回来。” 卫敛低头看了眼满地零落的花瓣,就跟蝴蝶停在地面似的, 心想你知道个鬼。 “怎么把花折腾成这样?”卫敛抱臂,“这不是送我的吗?” 姬越略微心虚:“……太无聊了。” 他在梁国王城没事不宜出门。卫敛是个没什么实权的楚国公子, 就算被得知出现在梁国也不打紧。姬越就不一样了,他可是秦王,一旦暴露踪迹,没有军队保护又在别人家的地盘,怕是都不能活着走出梁国。 ——这可是绞杀秦王的最好时机。 姬越一个人再厉害也抵挡不住千军万马, 杀死下咒者前不能出半点岔子。为了生命安全,他这些日子都不怎么出去。 整日闷在屋里,卫敛又不在,自然闲得慌。姬越算是能体会到一点卫敛之前的感受了。大概在秦王宫,他忙于处理政务时,卫敛在钟灵宫里也是这么无聊。 那时候总是卫敛在等他。 他记得一回为一件重要的事与大臣商议了三天,第四天夜里去钟灵宫,卫敛上榻后静静抱着他,懒洋洋道:“你可算来啦。再不来我都长蘑菇了。” 姬越摸了摸他的头发:“怎么不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那些事都做过了。我连钟灵宫有多少块砖石都知道,就差没数树上有多少片叶子了。” “这么难熬?” “倒也没有。”卫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他怀里躺着,“只是很想见你。” 他们并不是万事不顾一刻都离不得对方的人,否则也不会有清平之灾别离一月。只是思念这种情绪,总是难以自控。 卫敛出去打探情况,听起来轻巧,实际上危险重重,只是那些潜藏的危机都被他以智慧和武力化解了而已。姬越知道他很有本事,却不能不担心。 “回来的这么早。”姬越道,“看来是有收获了。” “确实,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卫敛坐下来,“你说的没错,永远不要低估一个人对心上人的在意。” 阿斯兰并不是会轻信于人的人,只是麦尔娜可能有的遭遇已经彻底瓦解了他的内心,让他陷入无比的痛苦自责,才会对卫敛这个算不上多熟悉的故人推心置腹。 “一切证据都指向那位国巫。”卫敛道,“林嫣儿是梁国前任圣女,从时间来看也对得上,正好是七年前的那位……” 他简单叙述了一下阿斯兰的话,最后道:“初八是花神节,我问过阿斯兰,那天国巫会坐在花车里,周围有重兵把守。阿斯兰会配合我们把守卫换成他的心腹,不会极力阻止我们行刺。” 姬越思索片刻:“那国巫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真能轻易杀得了么?” “总要试试。”卫敛说,“只是无论行刺成功还是失败,势必会打草惊蛇。届时梁国绝对会增大对异乡人排查的力度,我们势单力薄,需要一个脱身之计。” “我早有准备。”姬越道,“既敢来梁国,自要做好万全之策。下咒者本领滔天,我之前便猜测是个位高权重之人,杀了恐会引起麻烦。从江州临行前便让周明礼带密令回永平给谢忱,命他三月内就开始攻打梁国边境,梁国定会抽调王城兵力前去阻挡,届时王城便如一座空城,任我们来去自如。如今,秦军大概已至梁国边境了。” 卫敛并不意外姬越的安排。应该说,身为一名运筹帷幄的君王,姬越没有考虑到这点才奇怪。 他淡淡一笑:“调虎离山,那确实容易逃走……” “谁说要逃?”姬越含笑,“一座空城,夺它还不犹如探囊取物?何况这梁国神权至上,他们的国巫死了,如同信仰崩塌,军心定然溃散,还怎么跟我秦军交战?” “孤会让人知道,他们的神明并不能保佑他们。”姬越眼底燃起属于野心家的深沉与冷戾,“梁人既敢伤我秦国百姓,咒我秦国君主,孤岂会只要一人性命。” “从一开始,孤要的就不只是下咒之人血债血偿。”姬越不带感情地勾了勾唇,“孤要的是整个梁国。” 卫敛单手托腮静静听他讲。 姬越望过来时,他仍是满眼平静,一脸“你继续”。 “……”姬越收回眼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轻咳一声,“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卫敛换成双手托腮:“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经吓吗?” 这事甚至也在他预料之内。 陈国已亡,战争序幕早已拉开,秦国的铁骑必将踏遍整个大陆。就连卫敛都早有部署,何况姬越。 都是迟早的事。 既已来了梁国,干脆一网打尽,很符合姬越的行事作风。 “愚者鸡飞蛋打,庸者一石一鸟,智者一箭双雕。至于你,”卫敛勾唇,“你要的不是鸟,你是要天塌。” 姬越笑道:“知我者莫若公子敛。” 八月初八,花神节至。 整座王城都变成了一片花的海洋,窗前檐下装饰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姑娘们把花朵插在辫里,戴在鬓边,别在胸口,一个个人比花娇。他们早早就从被窝里爬出来,围在宽阔的街道两边,等着花车经过,预备去争抢那象征好运的花朵。 街道两旁有长绳开道,将人群分成两条长龙。有调皮的孩子从绳子底下钻出去跑到空旷的大街中央,被孩子的母亲立刻抱回来:“待会儿花车要从这里经过的!不许乱跑!” 姬越和卫敛就隐藏在人群中,等待国巫出现。 他们俱是一身梁人打扮,脸上戴着面具也并不打眼。花神节是梁国一年中的重大节日,不少姑娘用面纱遮面,小伙子用面具挡脸,据说这也是某项习俗。 卫敛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上的银镯,悄声道:“阿斯兰说过,国巫在第三辆花车上,前两辆是圣子和圣女的。待会儿国巫出现,我会先用暗器动手,若不能一击必杀,那就一起上。” 姬越点头。 今天天气晴朗,他们在烈日下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终于听得一阵乐声,一列华丽的车队缓缓映入众人眼帘。 打头是两匹毫无杂色的白马,乐师边走边吹,再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然后便是第一辆花车,里头坐的是圣子阿斯兰。 第一辆花车后,跟着的就是站在花台上挎着花篮,不停往道路两旁撒花的花童。这些孩童是下一任圣子圣女的候选人。 漫天花雨缤纷,粉的、红的、紫的、黄的……应有尽有,独独没有白花。 白花在梁国很不吉利,只有在丧事上才会使用。 两旁的百姓瞬间激动起来,纷纷伸长了身子要去接那些飘落的花朵。 再之后,是坐在第二辆花车上的圣女麦尔娜。 花车是敞开的,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圣女的容颜。麦尔娜一身圣女装扮,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美眸,接受万众瞩目。 卫敛和姬越在等第三辆花车靠近。 卫敛扣动银镯上的机关,四根银针悄无声息地夹在指缝中。 姬越状似不经意地拨弄了一下腰带,腰间别着的短刀是伸缩模式,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随时化成一把长剑。 终于,第三辆花车出现了。 国巫并没有遮住脸。 那是一名盛装打扮,容貌极美的绝色女子。 她端坐在花车上,双手交叠安放在膝上,长裙盖住脚背,一身雍容华贵。绝美的容颜与平静的双眸却不似凡间所有,天仙之美,有如神降。 让姬越不带个人感情色彩地评价一下就是:没孤好看,没阿敛好看。 比那个早就变成红粉骷髅的第一美人重华公主大概是要好看上那么一点的。 卫敛指尖微动,正要动手,此时却是异变陡生—— 人群另一侧,一名蒙脸的紫衣女子突然飞身而起,手持一条软鞭,直冲第三辆花车:“是你!” 国巫神情未变,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卫敛顿了一下,将手里的银针收了回来:“是林嫣儿。” 他目前不清楚这个国巫的本事,让林嫣儿探探底细也好。 士兵连忙发令:“保护国巫大人!” 林嫣儿冷笑一声,挥袖撒下一把毒粉,瞬间让花车周围的士兵只能低下身捂嘴咳嗽。她无意收拾这些人,直奔车上的女子。 “就是你害我变成这样!”林嫣儿一鞭子挥过去,国巫平静地抬眼,嘴里念了一句什么,林嫣儿就跟碰到一道无形壁障一样,还未靠近就被震飞,即将摔在前方的空地上。 卫敛:“……看来她探不出底细。” 实力悬殊,差距过大。 “她应该是念了咒。”姬越观察力敏锐,“她刚才动了嘴巴。” “嫣儿!”千钧一发之际,萧闻立刻出现,从空中接住往下坠的林嫣儿,落到地面。 林嫣儿倒在萧闻怀里,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嫣儿!嫣儿!”萧闻喊了两声没醒,带着怒意抬头,“你对她做了什么!” 冲冠一怒为红颜,萧闻怒从心起,拔刀就飞向国巫。 要想靠近国巫,就得先过阿斯兰这关。但阿斯兰只是迟疑一瞬,就装成没反应过来的样子,没有动弹。 麦尔娜盯着晕在地上的女子发愣:“我看她怎么这么眼熟……” 萧闻畅通无阻地踩着两辆花车的车顶,举刀刺向国巫。 人群里,卫敛轻声道:“总觉得又是一个送人头……” 话音未落,萧闻也倒飞了出去,摔在林嫣儿身边。他伤得比林嫣儿重,甚至吐了一口血。 他神色痛苦,却还是努力爬到林嫣儿身边,想要拥抱她。 “嫣儿……”萧闻低低道,“我会保护好你的。” 林嫣儿闻到浓郁的血腥味,手指微不可察地动弹了一下。 观察员姬越冷静道:“她又念了咒。我刚才看到她在念念有词,并附带手部结印,应该是萧闻武功比林嫣儿强,她的应对也变强了。” 所以萧闻伤得比林嫣儿还重。 只是萧闻没有晕过去,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卫敛道:“那就让她闭嘴。” 要有多快的武功,才能比人的嘴巴更快? “咦?白色的花?”还是刚才跑到街道中间的孩子,他突然好奇地接住一片白色花瓣,看着掌心里的洁白,“阿母,这是什么花?” 母亲脸色一变,连忙把那花瓣扔了:“白花可是晦气的花!等会儿……怎么会有白花?” 花童们早就因为这突然的变故停止了撒花,漫天的花雨却仍然在飘。 只是原本的五彩斑斓……都被纷纷扬扬的雪白花瓣覆盖了。 百姓们目露茫然:“哪来的白花……” 姬越道:“林嫣儿醒了。” 卫敛抬眼看去,只见原本晕在地上的林嫣儿,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了。 恰巧一阵风吹过,将她的面纱吹落,露出那张貌美如花的脸庞,一双含情目中此刻冷冽如霜。 萧闻一怔:“嫣儿……” 麦尔娜见了那张脸,呆愣一瞬。 林嫣儿低眸望了眼嘴角还沾着血迹的萧闻,染着丹蔻的指尖轻抬。凝聚出的内力瞬间将空中飘散的洁白花瓣卷成一股龙卷风状,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向第三辆花车。 怦! 柔软的花瓣宛如利器,瞬间将整辆花车切割成碎片。 国巫瞳色微变,立刻紧急念咒,才没让自己也被碎尸万段。 “她变强了。”姬越讶然看着这一幕。 “不是变强了。”卫敛说,“是换人了。” 与此同时,麦尔娜惊呼出声:“你是上一任圣女,阿依黛娅·塞弥雅!” “我不是她。”女子淡淡道。 她掌心捧着一朵完整的白花,冷艳又优雅:“我是荼靡。” 105、咒术 萧闻震惊地凝视着神情变得全然陌生的女子。 荼靡, 江湖上那位神出鬼没的刺客榜第一。 竟然是……嫣儿? 萧闻瞬间想起七年前—— “刺客?”少女突然兴奋,“刺客可以得到很多钱吗?那我也要当。” “别,刺客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每天都要游走在生死边缘。” “你不要小看我了,我可是很厉害的。” ……她后来, 果真去当了刺客么? 还当成了第一??? 厉害了我的嫣儿。 荼靡没有理会萧闻复杂的心路历程,她操控着花瓣,毫不留情地攻向国巫。 国巫已被杀过一次猝不及防, 当然不会再坐以待毙。她迅速结印念咒, 形成的透明壁障与铺天盖地的花瓣在空中僵持片刻,花瓣便失去力量柔软无力地落地。 洁白的花雨落下,宛如送葬。 国巫也没有讨得了好,频繁连续地发动咒术, 她的精力在迅速流失。 荼靡没有给国巫缓气的时间,双手再次凝起内力,地上的花瓣重新被聚集起来,就要发动第二波攻击。 国巫连忙张嘴念咒:“科索——唔!唔唔!”她的嘴巴突然被人从身后勒住了, 咒语也没能念完。 卫敛就地取材,趁国巫注意力全在应对荼靡时, 悄无声息飞到她身后。他扯了国巫长长的头纱就把人嘴堵了个严实,顺便将胳膊一起钳制到身后绑了,让人无法手部结印。 国巫:“……” 卫敛眨眼间挟持了国巫,众目睽睽之下施展轻功,消失在青天白日里。 人群里的姬越见到这一幕, 悄无声息地转身退出人流。 目标消失,荼靡也果断停止蓄力,撒下纷纷扬扬的荼靡花瓣干扰众人视线,而后拎起地上的萧闻就飞身离去。 等花瓣尽数落下,眼前重新清晰时,刺客和国巫都没影儿了。 人们呆滞一瞬,立即高喊起来:“抓刺客!” “国巫大人被刺客带走了!” 被梁人视为信仰的国巫被当众抓走,王城陷入一片混乱。 此事已经惊动梁王,他迅速派兵全城搜查可疑人物,势必要将国巫救回来。 城门已封,任何人不得进出。然而军队把整个王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刺客和国巫的踪影。 …… 圣子殿,密室。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梁人恐怕万万想不到,他们找得千辛万苦,国巫与刺客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谁会搜索圣子殿呢?谁敢相信他们的圣子大人竟然与刺客达成共识? 卫敛把人丢下,密室门就要关上的时候,姬越慢慢踏进来,荼靡带着萧闻也冲了进来,嫌弃地把萧闻也丢了下去。 阿斯兰:“……你们?” 计划里可没有出现这多余的三个人。 他们当初商议的是,卫敛劫下国巫,将人带到圣子殿密室,他要问清楚她到底对麦尔娜做了什么。 这个带狐狸面具的是谁? 前任圣女和这个受伤的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卫敛指了指姬越:“我的帮手。” 当初是忽悠阿斯兰的,他的计划其实是直接将国巫杀死。若是杀不成,就把阿斯兰这儿当成暂时的避难所,伺机再动。 卫敛总是习惯给自己留条退路。 荼靡平静道:“跟着你比较安全。” 她看出卫敛本领不小,和他在一起被人发现的几率就小多了,这才带着萧闻跟了上来。 何况卫敛带走了国巫。 她和这个老巫婆之间还有笔账要清算。 “……”阿斯兰得到答案就不再关注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询问国巫麦尔娜究竟是怎么回事。 国巫被扔在地上,艰难地坐起来。阿斯兰走过去,半晌才道:“姥姥,得罪了,但我很想知道一个答案。” 他一字一句地问:“麦尔娜变成这样,真的和你没有关系吗?” 国巫说不出话,卫敛将她嘴巴缠得很紧。 阿斯兰迟疑一瞬,解开了她嘴巴上的布,但并没有解开她的手。 国巫抬眼,女子的声音悦耳又夹杂着一丝愤怒失望:“阿斯兰,你要为那些外人的谎言来质疑你的姥姥吗!” 阿斯兰手一颤,垂下眼不说话。他是在神坛长大,国巫积威深重,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已经耗尽勇气,很难再面对国巫的质问。 国巫见阿斯兰分神,眼珠一转,开始喃喃自语念起咒来。 卫敛眼疾手快地点了她的哑穴。 国巫:“……” “不用问她。”荼靡淡声,“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室人都把目光投向她。 国巫盯着她,眼神阴鸷。 “你应该认得这张脸。”荼靡勾唇,似嘲非嘲地吐出一个称呼,“姥姥。” 萧闻迟疑:“你是我认识的……嫣儿吗?” 荼靡反问:“你觉得我是吗?” 萧闻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你不是前些日子的林嫣儿,可也不是我的嫣儿。”萧闻很冷静,“你不是她。” “能认出来。”荼靡极淡地笑了笑,“看来她没喜欢错人。” “你爱的人,叫阿依黛娅·塞弥雅。” “我是荼靡,这具身体的第二人格。我知道全部。”荼靡语出惊人,“至于一直跟你们相处的林嫣儿,她才是第三人格。” 论出现时间,荼靡要比林嫣儿早得多。 解离之症,通常是由童年时受过巨大创伤刺激形成的。 阿依黛娅六岁前,父母对她呼来喝去,动辄打骂。甚至因她脸蛋从小便生的漂亮,曾经引起父亲的觊觎。 她的母亲是帮凶。 在六岁又一次被父亲侵犯之时,她分裂出了强大冷酷的荼靡人格。 荼靡冷静地杀死了父母,毁尸灭迹,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我就是你的家人,我会保护你。”荼靡在脑海里对阿依黛娅如是道。 荼靡承担了阿依黛娅童年的所有不幸记忆,肩负起保护主人格的任务。 阿依黛娅成了孤儿,但她并不悲伤。她知道自己身体里住着另一个很厉害的姐姐,姐姐会保护她的。 荼靡就像养孩子一样看着阿依黛娅长大,看着这个受过创伤的孩子变得天真、明媚、温柔、阳光。 而她自会在背后解决一切黑暗。 阿依黛娅被国巫挑中进入神坛后,遇到危险的概率大大减少,荼靡也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她为保护阿依黛娅而生,不会想抢夺阿依黛娅的身体。偶尔意识醒来的时候,也只是在脑海里静静注视阿依黛娅的成长。 她看着阿依黛娅从稚嫩孩童变成青葱少女,看她成为圣女,看她变得勇敢善良而有担当。 也看她沉沦情.欲,堕入深渊,被一个魔鬼毁了一切。 她们一开始并不知道九阴功是什么功法。等知道的时候,都已经迟了。 九阴功可以悄无声息地渗透蚕食一个人的内心,影响她的心性,让修炼之人以为自己天生浪.荡,从而陷入情.欲不可自拔。与不同男子只能有一次,对两人都好。 一旦长期不与男子合.欢,便浑身如万蚁蚀骨,疼痛难忍。 一面是极乐,一面是地狱,很容易就毁了一个姑娘。 阿依黛娅心性纯真却坚韧,并未被影响心智。察觉身体异常后,内心痛苦不堪,唤醒了沉睡中的荼靡。 荼靡自然是要找国巫算账的。然而阿依黛娅将国巫视为恩人与亲人——除了这事,国巫在其他方面对她都很好。她不愿见姐姐与姥姥敌对,也不愿意让姐姐接管这具已经被情.欲支配的身体,竟压制下了荼靡的人格,让荼靡陷入长久的沉睡。 姐姐保护了她这么多回,这一回,她不能也让姐姐出来承担了。 阿依黛娅强行保持神智清醒,不与男子接触,受着疼痛折磨,最后终于走火入魔。 失去理智的美貌姑娘跑到偏僻野外,被一群色.欲熏心男人的看到了,后果是什么不言而喻。 每个人都占有了她。 不止一次。 她明明是忍了那么久折磨都要保持冰清玉洁的姑娘,最后还是毁于一旦。 阿依黛娅醒后怔然地看着满地的尸体,看着自己的狼狈,发出一声崩溃的嘶喊。 她分裂出了第二个浪.荡型人格。 这个人格没有名字,只为情.欲而生。也是姬越卫敛遇到的那个林嫣儿。 阿依黛娅主动将身体让给了林嫣儿。 她十八岁卸任时,麦尔娜成为新任圣女。 所有人都在欢呼新的圣子圣女上位,没有人在意旧人的去处。 他们以为前任的圣子圣女会离开王城,而实际上—— “他们都死了。”荼靡说。 神使卸任之时,就是他们的死期。 有些强大的咒术是需要有媒介的。 比如瘟疫,需要借金龙雕像与县官供奉为媒介,席卷整个江州。 国巫活了一百多岁,是靠什么延缓衰老? ——是靠抽取年轻人的生气。 抽取的媒介,就是一对修炼过九阳功和九阴功的男女。 所谓地位尊贵的圣子圣女,都是国巫精挑细选出来的换命人。她用七年培养出一对,等时机成熟,就杀了他们,将他们的生气换到自己身上,保证自己下一个七年的美貌。 修炼功法的人当然是比较不幸的。男子需要禁欲,女子更惨一些。 可国巫难道会在意这些吗? 那些圣子圣女甚至把她视为恩人,对她敬重有加。她将那些孩子从小养起,自幼开始洗脑,他们对她言听计从。 到死的时候都还不敢置信。 和阿依黛娅同期的那名圣子,就被国巫杀死,吸取了生机。 国巫杀完圣子,还想继续杀阿依黛娅。那时掌控阿依黛娅身体的是林嫣儿,因而林嫣儿也将国巫视为仇人。 但林嫣儿打不过国巫,生死关头时,沉睡已久的荼靡人格再次苏醒。她亲耳听到国巫做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永葆青春,从而得知了真相。 荼靡对抗不了邪门的咒术,但至少成功从国巫手底下逃走了。 如果不是国巫还养着一个备用的女子,恐怕就会衰老好几岁。 荼靡苏醒后,就发现体内多了一重人格,大致就猜到阿依黛娅经历了什么。她来到中原,将身体控制权还给阿依黛娅。 在那个山谷里,阿依黛娅遇到了萧闻。 后面的事,就跟卫敛曾推测的相差无几了。 阿斯兰目眦欲裂。他不懂什么叫多重人格,但他听懂了——国巫养他们只是跟养蛊一样,最后要靠他们的命去换取她的年轻貌美。至于他们练的那种邪功,也只是一种媒介罢了。 至于这种功法对他们会有什么影响,国巫怎么会在乎呢? 阿依黛娅的痛苦,麦尔娜的沉沦,对国巫来说,什么也不是。 什么恩人,那才是他们最大的仇人! 何止阿斯兰想杀国巫,萧闻听完也想立刻撕了国巫。 这个老女人可真是……为了自己这张脸什么都做得出来! 巧了,卫敛也想杀她。 凭一己之力得罪在场所有人,不可谓不算一种本事。 密室里一阵静默,阿斯兰和萧闻还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国巫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手想偷偷解开纱布的束缚。 “别想着耍花招,也别试图挣脱。”卫敛警告,“绳子绑不住你,我就断了你的手脚;布料堵不住你的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他们都有很多话要问你,我不一样,我来只为杀你。” 他的掌心凝起一团内力,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只想立刻杀了她,解了姬越的咒术,避免夜长梦多。 看着那团内力朝自己打来,国巫却只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荼靡立刻道:“不能杀她,她对自己也下了咒,但凡杀她之人,必将不得好死!” 国巫不会武功,但这些邪门的咒术就足够让人头疼了。荼靡武功高强,当初也差点杀了国巫,却被对方说的这个诅咒给弄得迟疑一瞬,最终只是离开了。 荼靡话音未落,又一道蕴含着浑厚内力的攻击打出来,将卫敛的攻击打偏,没落到国巫身上。 姬越收回手,面具下的眸光微冷。 106、问题 阿斯兰问:“她死了……麦尔娜就会恢复正常吗?” 荼靡颔首:“除非是以自身性命为代价施展的咒术, 否则一切咒术,原则上都会在下咒者死后破解。” 阿斯兰沉默片刻,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那便由我来动手吧。只要麦尔娜不用再受控制, 我不怕死。” 荼靡摇头:“还是我来吧。” 萧闻立刻就想出声阻止,荼靡垂目道:“你不用担心。我和阿依黛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杀了她,她的诅咒只会对我应验,不会对阿依黛娅应验。” “要一个人格消失其实很容易。”荼靡微微一笑, “我为保护阿依黛娅而生, 她以前还不够强大,我得留下来守着她。以后有你来保护她了,她也大仇已报,我便放心了。我动手吧。” 她自愿消失。 萧闻摇头:“不, 你对嫣儿——不是,你对阿依黛娅来说一定很重要。你是陪她长大的亲人,你消失了,她会很难过。还是我来吧!” 荼靡拒绝:“你死了阿依黛娅会更难过, 我来。” 萧闻:“不,我来!” 阿斯兰:“要不还是我来……” 卫敛和姬越在一旁默默围观这感天动地舍己为人的一幕。 看他们推脱几轮还在僵持后, 卫敛终于开口:“……你们就不能找个死囚来杀她吗?” 谁说一定要在他们几个人里面选择? 荼靡:“……” 萧闻:“……” 阿斯兰:“……” 场面一度极其尴尬。 萧闻干笑两声:“哈,哈,说得好像有道理哦。”他们这是关心则乱了。 阿斯兰立刻道:“我去牢里带个死囚回来。” 他转身就出了密室。 密室里瞬间又安静下来。 萧闻看了荼靡半晌,欲言又止。 荼靡瞥他:“有话直说。” 萧闻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我能见见阿依黛娅么?” 荼靡冷哼:“谁是你姐姐?别乱攀关系。” 话虽如此说着, 她却闭上了眼,久久没有动作。 直面人格转换现场,萧闻是紧张,姬越和卫敛则是有点新奇。 国巫被扔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神色不定。 片刻后,“荼靡”重新睁开了眼。 她一双眼睛生的美,林嫣儿占据身体的时候风情万种,轮到荼靡的时候清冽寒凉。而今却是柔和又清透,明艳又纯粹。 她初时眼底还有丝丝茫然,不清楚自己目前所在的环境,待看清眼前人是谁时,立即惊喜地扑过去:“阿萧!” 猝不及防被心爱的姑娘扑了个满怀,萧闻手忙脚乱地接住,一时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阿,阿依黛娅……” 他爱了她七年,终于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小情侣在那儿互诉衷肠,卫敛看了会儿就不去打扰人家了。他走到角落里,居高临下地俯视国巫,做最后的确认:“他身上的咒是你下的?” 国巫冷冷注视他。 “看来是了。”卫敛微微颔首,随手掏出一把匕首,“我问你几个问题——我知道你现在说不出话,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国巫冷笑一声,扭过头,显然并不打算配合。 “唔!”刚冒出这个念头,卫敛就毫不留情地在她左腿上扎了一刀。 国巫面色一变,顿时疼得冒冷汗。 “不说也可以。”卫敛不带任何感情地笑道,“我学过医术,保证可以把你削成一副骨架还不让你死,你可要想好了。” “你应该不想变成一具红粉骷髅吧。”卫敛低头把玩着匕首,“那样子很丑的。” “丑”这个词瞬间戳中了国巫的软肋。 她不怕痛,她为了年轻貌美,脱胎换骨切肤之痛都可以忍受,但她不能容忍自己变丑! 卫敛见人浑身僵硬,就知道她的弱点了。 对这女人来说,给她施予千般酷刑以牙还牙,都不及毁了她这张脸来得痛苦。 “第一个问题。”卫敛将冰冷的刀贴在她的脸部肌肤,“江州的咒术是你下的?” “我不喜欢听谎话。”卫敛轻声,“明白么?” 国巫僵硬许久,轻微地点点头。 “很好。”卫敛将匕首松了点,“第二个问题,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一,梁王。二,你自己。三,别人。第几个答案就眨几下眼。” 国巫眼珠微转,眨了三下。 卫敛神情不变,又一刀扎在她右腿上。 “我说了不要对我说谎。”卫敛淡声道。 国巫眼皮一颤,这回只眨了一下。 她和梁王是合作关系。她答应过对方,她帮梁王对付强秦,梁王给她提供大量的资源帮助她永葆青春。 想要容颜永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对男女的生机只能帮助她延缓衰老的过程,保持美貌本身才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梁王是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知道她并不是神的使者,只是个为了美貌不择手段的女人。可那又如何?她的本事能帮到对方,对方就会把她供起来。 同样的,梁王也掌握着她的致命弱点。 所以国巫才选择撒谎,她和梁王算是同一条船上的。利益息息相关,各取所需。 可惜她的谎言未能骗过卫敛的眼睛,反而因为特意撒谎而明确地告诉卫敛:梁王是一条线索。 “第三个问题。”卫敛继续问,“你认识温衡么?” 国巫额头滑下一滴冷汗。 她心中掀起一股巨大的骇然。 青年根本不是在询问她问题……他是已经推理出了所有正确答案,只差最后同她确认而已。 国巫艰难地点了下头。 夏国太子,那确实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只剩下一座王城的夏国在所有人眼里都名存实亡,温衡索性破罐子破摔,想拉着天下共沉沦,那根本就是一个疯子。他帮助他们不为什么目的,只是觉得有趣。 他所做的一切也不是为了夏国,他就是……纯粹的恶罢了。 卫敛冷然:“他的迟阎之毒是你给的,金龙雕像也是他带去的。” 迟阎之毒为梁国独有,但也不是是个梁人就能拥有这种毒。一旦将温衡与国巫联系起来,很容易就能猜出温衡在瘟疫事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那个把金龙雕像递给张旭文的面具男人。 国巫立即点头,只想让卫敛把匕首从她娇嫩的脸上挪开。 只是眼里的怨毒怎么也遮掩不住。 看得卫敛有点想剜了她的眼睛。 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这么贪恋长生,不如让她亲眼看着自己死。 卫敛问到了想知道的东西,将匕首擦拭干净,收回刀鞘里。 回过身的时候,就看见萧闻和阿依黛娅集体惊悚地看着自己。 卫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有事吗?” 萧闻和阿依黛娅齐齐摇头。 这反应,就好像他们没有杀过人似的。 姬越上前,轻轻攥住他的手:“别气狠了,不值当。” 卫敛说:“我没生气。” 姬越提了提他向下耷拉的嘴角:“我也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 卫敛抬眼:“那你也砍我一刀?” 姬越摇头:“我会当着他们的面亲你一口。” ……算姬越厉害。 卫敛倒真没那么不悦了。 萧闻谨慎地问:“她和你们也有仇吗?” 他之前注意力只在阿依黛娅身上,没在意这边的动静。等反应过来后,发现事情似乎变得有些恐怖…… 这一路相处下来,魏兄可是一个极温和的人。得把他逼到什么地步才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卫敛垂目:“血海深仇。” 江州几百条人命,姬越身中血咒。卫敛不将人千刀万剐都是仁慈。 萧闻:“她灭了你师门?” 女子:“她睡了你男人?” 萧闻立刻推开怀里的女子:“你是谁?” 林嫣儿白了他一眼:“这就装不认识了?等会儿……这是哪儿?” 萧闻感到微微郁闷。 阿依黛娅的人格分裂确实是很严重的问题……一生本就太短,还要将人生分成三份。 “诶,你——”林嫣儿一见到地上狼狈不堪的国巫,目光一变,“好你个老妖婆,姑奶奶正打算杀你呢。你们谁把她绑起来的?谢谢啊!” 她抽出腰间的鞭子,正要动手泄愤,密室门又打开,阿斯兰带着一个戴着头套的死囚进来了。 林嫣儿一顿,搞不清楚状况。 阿斯兰直接把他带到国巫面前,在他手里塞了一把刀,说:“往前走一步,你的死罪就免了。” 这个距离,猴子拿把刀都能杀人。 死囚拿着刀,兴奋道:“真的吗?” 他就是因为杀人才变成死囚的,当然不会惧怕,只为自己还有活命的机会而高兴。 “真的。”阿斯兰不耐烦道。 死刑免了,至于中咒后会不会横死街头,那就不知道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 奇怪的是,国巫望着那把对准自己的刀,表情却并不恐慌。 死囚握着刀毫不留情地往前砍去,刀刃却在距离她一寸之遥的地方蓦然停住。如同碰到一面透明的墙一般,前进不得分毫。 死囚不信邪,重新挥刀又砍了一次,还是跟原来一样伤不了她。 阿斯兰凝眉:“这是怎么回事?” 嘴也封了,手也绑了,她应该念不了咒才是。 国巫的笑容慢慢扩大。 她这么惜命的人,岂会不留点后手? 她能活这么久还保持年轻美貌,气运都是向天借来的,借的过程或许要造许多孽,甚至抽取整个梁国的国运,可结果总是好的——她也算半个大气运者。 只有同样气运强盛的人才能压制住她的气运,能够杀得了她。死囚这种本就气数将尽的小喽啰,怎么配伤她分毫。 这才是国巫有恃无恐的原因。 咒术一门玄之又玄,需讲究天地造化,若是没有造化,那就造孽去来换造化。 她绝对是这方面的顶尖高手。 萧闻烦躁地抓了抓头:“这女人怎么就还杀不死呢!” 卫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眉眼的温润渐渐淡了,显得冷漠又阴郁。 三月期限,眼看着到了最后一步,偏国巫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想和姬越好好的怎么就这么难。 他真是,快忍到极限了。 青年的沉默引起了姬越的注意,他担心卫敛气炸,安抚道:“会有办法的。” 卫敛平静颔首,然后转身就走。 萧闻问:“诶,你要去哪儿?”外面可是到处都在找刺客。 卫敛抽了匕首,语气极淡。 “去问问梁王。” 萧闻一呆,看向姬越:“你就这么由着他胡闹?” 那可是一国之君!这是想干啥?单枪匹马将人家老巢一锅端了? 姬越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我陪他闹。” 谁还不是个一国之君。 萧闻:“???” 这对师兄弟是不是过于嚣张了? 107、夫人 王宫。 梁王眉头深锁, 在宫殿里焦急地踱来踱去,面色紧张至极。花神节的花车从神坛出发,绕城一圈后可是要进宫为王与公主王子们赐福的。如今国巫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劫走, 简直是打王族的脸面。 他倒是不在意什么赐福。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那女人是什么货色?要不是还需要仗着她邪门的能力成就自己的野心, 高傲的一国之君岂能由人骑在他头上。 尽管早看那女人不顺眼已久,可对方真出了意外,梁王也是战战兢兢。他清楚国巫的本事, 如果连她都对付不了刺客, 他岂不是更危险? 他们到底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报!”一名侍卫匆匆跑进来,“王上,大事不好了!” 梁王心一咯噔:“国巫出事了?” 国巫不能有事。整个梁国的百姓乃至军队都信仰国巫更胜于王室。梁王不是蠢货,不会天真地以为国巫出了事王族就可以掌握话语权了。国巫在梁国代表神灵的指示, 若有个三长两短,所有人都会觉得是神灵不再庇护梁国。结果只会是百姓恐慌,军心溃散,国家动荡不安。这时候外敌要是趁虚而入, 他们都得死。 信念崩塌才是真正的绝望。 梁王当初下令举国大力推崇神学,是为了更好地控制臣民思想——没有人会妄图反抗神灵。而世上根本没有神灵, 他们就会乖乖听王族的话。 只是没想到把国巫捧上神坛后,王权反而愈发微弱——国巫可不是个甘心被人掌控的女人。梁王和国巫互相牵制,对其敢怒不敢言,只得任由其在梁国只手遮天。 而今弊端显现,终于遭到了反噬。 侍卫摇了摇头, 不等梁王松下一口气,就抛出一个更糟糕的消息:“是秦军打进来了!刚从边境传回来的消息,他们已经占据两座城池了!” 事实情况可能更糟糕一点。边境到王城传信就需要半月之久,这半月边境又沦陷了几座城池可不得而知。 梁王双目放大。 “秦,秦军……”梁王霎时面如土色,魂不守舍地跌进椅子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秦国大军绝对是令所有国家闻风丧胆。 五年前,十七岁的少年秦王领兵南下,十万铁骑踏平梁国。大殿之上,梁国王室被迫跪服,他战战兢兢坐在王座上,眼睁睁看着提着染血长剑的少年步步走上台阶,宛如阎王逼近。 然后,姬越一剑挑落他的王冠。 那一幕成了梁王一辈子的噩梦。 秦王将偏安一隅的南疆十二域划为秦国附属国,迫使他们年年纳贡。 这才过去五年,他他他怎么又来了!这回还想要什么?是要亡了他的国吗! 梁王吓得魂不附体,他可是知道自己最近都干了什么好事儿。梁国兵力不足,他始终记恨当年那一剑之耻,才想着让国巫对秦国下咒。能算计到秦王最好,秦王不死,也要取些秦人的命。 这事儿他自诩做的隐蔽,咒术这等玄妙功法岂是常人能够想到。难不成秦王竟那样手眼通天,猜到是他在背后动手脚,找他报仇来了? 梁王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勉强打起精神开口:“可是……秦王御驾亲征?” 侍卫低头回禀:“并未见到秦王,领军的是秦国镇国将军谢忱。” 梁王面色并没有好多少。 秦王没有亲自来,那杀神将军的名头可也骇人听闻。 若是国巫尚在,他也不至于惊惧至此。可眼下国巫失踪,秦军攻城,两件事一起发生,梁王整个人都不好了。 “寡人知道了。”梁王扶了扶额头,“你下去吧。寡人想静静。” 侍卫躬身一礼,退出宫门。 没有外人,梁王再也撑不住为王的尊严,一下子瘫软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梁王不可置信地喃喃,“这不可能……” 谁都只会把瘟疫当成天灾,秦王本事再大,难道还能猜出这是人祸,罪魁祸首是他和国巫? 一定是巧合,恰巧秦军打进来了而已。陈国才亡,下一个就轮到他梁国。 尽管这个后果也好不到哪去,起码可以决定他是不是能留个全尸。要是被秦王知道是他导致了瘟疫横行,他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不可能什么?”清冷淡漠的声线突然炸响在耳畔,梁王全身一抖,竟是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然而还没滑到地上,就被卫敛揪着衣领提了起来。 梁王惊惶地盯着面如冠玉、眉目冷冽的青年:“你是何人?来人!护驾!” 然而他扯破喉咙,半晌也没有一个人过来。 “他们都被打晕了,不用指望谁来救你。”卫敛将匕首横在人脖颈间,低冷道,“我现在心情不好,没什么耐心。希望你可以有问必答。” 现在整个王城的兵力都被派出去搜寻国巫,王宫反而守卫松懈,潜入王宫如入无人之境。 圣子叛变,国巫被劫,梁王落入卫敛之手。王城兵荒马乱自顾不暇,边境又被秦军攻陷,可谓是屋破偏逢连夜雨。 国巫吸取国运以保自身青春貌美,国君为一己私欲助纣为虐,而今这梁国终于气数已尽。 “阿敛。”姬越踏入大殿,语气无奈。 梁王睁大眼睛望着戴着白狐狸面具的青年:“你又是何人……” “五年不见,梁王这便不认得孤了?”姬越讥诮道。 梁王目眦欲裂:“你是,你是秦王!” 他彻底崩溃了。 秦王就是萦绕在他心头多年挥之不去的阴影,见到这个人就有发自内心的恐惧,丧失所有抵御的勇气。 完了,全完了。 梁王面色灰败,对姬越根本无法升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一击即溃。 卫敛问:“现在可以好好回答了吗?” 梁王喃喃:“你们想知道什么?” 卫敛单刀直入:“怎么杀死那个女人?” “没用的,你们杀不死她。”梁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们以为寡人就不想杀她吗!长生不老本就是逆天而行,要有多大的气运才能逆了这天?她吸的是我梁国国运!” 他给她提供了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包括珍贵万分的还魂丹,对国巫而言都只是可以随手赠人的消耗品。然而这些还远远不够,甚至加上一对圣子圣女的性命,都只是杯水车薪。真正支撑国巫的,是举国信仰之力。 而也正是这过度的信仰,导致她一旦出事,梁国这个庞然大物就会瞬间六神无主,轰然倒下。正是如今的情况。 这便是国运耗尽。 梁王早就不想被这个女人继续吸血了,然而骑虎难下。国巫一旦出事,梁国也得跟着玩完,他更不可能置身之外,只能继续与虎谋皮。 “要想杀她,除非气运比她更强。她可是身负一国之运,有什么人能够可以和国运抗衡!”梁王癫狂地笑起来,“便是寡人也不行!” 他注定是亡国之君,气运可比不得那个女人。不仅是他,各国王族恐怕都不行。 一个人的气运再盛,也比不过一国。 除非……是一统天下、真龙之命的霸主。 比如秦王。 可那女人对自己也下了咒,但凡杀她的,必将不得好死。 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普通人杀不了她,只有姬越和卫敛这般命格极贵之人可以杀她。可杀她本就是为了解咒,如果解了一咒又中另一咒,那意义何在? 姬越更不可能让卫敛动手。他们谁都不会再丢下对方。 于是这依然陷入一个无解的局面。 卫敛淡声:“那便不杀她。” “或许你应该知道,让她迅速衰老的方法。”他抬眼。 梁王笑声一顿。 卫敛慢慢道:“你果然知道她的把柄。” …… 一盏茶后。 “寡人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梁王哆哆嗦嗦道,“你们可以放过寡人了吗?这一切都是她干的!还有,还有夏国那个温衡,与寡人无关!” 卫敛颔首,把匕首从他脖子上撤下来。 梁王正庆幸劫后余生,下一刻,锋利的匕首穿透他的心脏,刺激得他瞳孔一缩。 卫敛平静看他死不瞑目地倒下,利落地抽出那把染血的匕首。 诅咒是国巫下的,事情是温衡做的,命令可是梁王下的。 谁也不比谁干净,不过成王败寇罢了。 “走罢。”卫敛走到姬越身边,将擦干净的匕首收回鞘中,“这一桩因果,还真是环环相扣。” 姬越没有回头看身后那具尸体,望着卫敛挑眉:“原来你弑起君来,真能这般干脆利落。” 卫敛睨他:“现在知道我对你有多手下留情了?” 姬越含笑:“谢夫人不杀之恩。” “谁是你夫人?”卫敛别过头,“我又不是女儿身。” “夫妻不过是两个相爱之人成亲后的称谓,为何要有男女之分?这世上又不只有男女才能相爱。”姬越凤眸轻挑,“你难道不曾叫我夫君,你难道不是我的人?你说对不对,夫人?” 卫敛一噎,矜持道:“我们可还不是夫妻呢。” 他来时未有十里红妆,倒是随着一堆贡品被打包送来的。也一直不曾与姬越三媒六聘,拜过天地,说来根本算不上名正言顺。 这么一想,真是便宜姬越了。什么也没付出就把他里里外外摘干净了。卫敛越想越不是滋味,没来由生了恼火,加快脚步,把姬越甩得远远的。 姬越望着他的背影失笑,几不可闻道:“那等山河平定,我补你一个。” 届时史书作婚书,我要后人铭记你我千年风月,要后人撞见青史一双姓名,要后人信这世上果真有帝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史书翻过一页便是流年,从年少至白头不过字里行间。 他们会看到我用一生来爱你。 108、解咒 卫敛回到密室, 就听到萧闻和林嫣儿的争吵——或者说是林嫣儿单方面的激动。 “不可能!”林嫣儿退后几步,把手一摊,“我只是有点儿健忘, 怎么可能就有什么多重人格。你说我身体里有其他人?还不止一个?哈——”她抬头望了眼屋顶,嘲讽笑了声, “这太荒谬了。” “你明明知道你的异常不是么?”萧闻诚恳道,“分明之前你还在街道上刺杀她,现在却毫无所觉地出现在这里, 你是真觉得很平常吗?” 对于不知道主人格存在的副人格而言, 她会坚信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并将生活中遇到的所有异样都合理化。假使一个人好端端活了二十多年,突然有一天被告知,她只是一个为主人格而诞生的副人格, 她的记忆是虚假的,她的人生被割裂成许多份,她根本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遭到了质疑,没有人能够第一时间相信并且接受。 阿斯兰站在一旁看他俩争执不休, 完全插不上话。 卫敛没有管他们,径直走到阿斯兰身边, 说:“我知道一个方法。” 他低语了几句。 阿斯兰目色一变,紧盯着他,哑声道:“你确定这个方法不会伤害到她?” “我确定。”卫敛道,“但是你有没有事,就不一定了。” 阿斯兰凝眸, 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信任他:“……我知道了。” 他立刻离开,顺便将一无所知的死囚给带了出去。 卫敛目送他离开,转身看了眼还在争论的萧闻和林嫣儿:“别吵了。” 萧闻和林嫣儿异口同声:“要你管!” 他们一个是心爱之人不能完全掌控身体,一个是自己的存在突然被否定,当然无法平静理论。 “我可以帮你进行催眠。”卫敛淡淡道,“引导你和另外两个人格进行内部交流。不过这需要你配合。” 林嫣儿凝眉:“你怎么也同这家伙合起伙来骗我?这听起来也太荒唐了!” “既然荒唐,又有何惧。”卫敛轻笑,“一试何妨?” 林嫣儿果然被激:“来就来,怕你不成?” 萧闻惊讶:“魏兄还有这等本事?在下倒是听过催眠术,高手可惑人心智,甚至让人听他指使。” 卫敛:“嗯。” 萧闻目露敬仰:“失敬失敬。诶,既然如此,魏兄可否施展催眠之术,让那女人自杀?” 角落里的国巫:“……” “我催眠她自尽,本质上仍是我杀了她。”卫敛说。 “好吧。”萧闻失望了。 正说着,姬越推着一面大镜子进来了。萧闻肃然起敬:“这可是催眠用的法器?” 姬越瞥他一眼:“是给你照脸让你看清自己蠢样的。” 萧闻:“……” 这位越老弟怎么对他总是不太友好。 姬越:你刺杀孤,还妄想孤对你友好? 卫敛很快对林嫣儿进行催眠,萧闻在一旁一脸紧张地看着。 林嫣儿不是第一回被他催眠了,一回生二回熟,没一会儿就疲惫地闭上了眼,好似睡着了。 萧闻等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催眠就是催她入眠吗?” “……我让她能够听见荼靡和阿依黛娅的心声。”卫敛说,“荼靡会和她说清楚的。” 这种事,外人说一百遍,都不如让她的另外两个人格露一次面。 圣女殿。 麦尔娜提着裙子匆匆跑下台阶,迎面撞见阿斯兰,立即焦急地跑过来:“阿斯兰你刚才去哪儿了?我到处找都找不着你。姥姥还没有找回来,我刚听侍卫说,王上也出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前任圣女……阿斯兰?”她突然消了音。 阿斯兰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眼睛里是她看不懂的深意。 麦尔娜察觉不对,不动声色地往后挪,退了两步台阶后,转身就往宫殿内跑。 阿斯兰不再隐忍,追上去从身后拥住她,而后扳过她的身子,俯身就吻了上去。 麦尔娜瞳孔惊讶放大,怔忡一瞬后,就剧烈挣扎起来:“唔唔!阿斯兰你放开我!”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狠狠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唇:“你有病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添乱?” “你和那么多男人在一起都不在意。”阿斯兰眸色深沉,“难道还会嫌我脏么?” “你什么意思啊!”麦尔娜气恼道,“你练的是九阳功,姥姥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动情动欲,一旦破戒就会毙命。你憋坏了我也很同情,可你也不能不要命啊!” 阿斯兰神情一缓:“所以,你是为了我性命着想,不是想拒绝我?” “???”麦尔娜不懂阿斯兰的脑回路,“你走开,我要去找姥姥,别耽搁了正——哎!阿斯兰你干嘛!你今天吃错药了?” 阿斯兰一把扛起麦尔娜,大步往殿内走去。 麦尔娜慌了,不停捶他的背:“阿斯兰!阿斯兰你放我下来!” 殿内的人手都派出去寻找国巫了,此刻空无一人。阿斯兰将麦尔娜扔到床榻上,拉下帘幔。 麦尔娜抬手就挥了他一巴掌:“阿斯兰,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和谁都可以,但是你不行,我不想你死!” 阿斯兰听到这话反而笑了,低声道:“这句话,我本想在十五岁时就对你说。我从来不想当你的朋友。” “麦尔娜,阿楚啦噶。” 麦尔娜一愣。 阿楚啦噶,在南疆语里意为“我爱你”。 阴阳续命之咒。国巫靠九阳功与九阴功延续青春,可同样能够遭到反噬。 九阳功必须保持童子之身,一旦破戒,便会失效。 九阴功与一名男子只能有一次,次数越多,男子暴毙,国巫则会轻微衰老。 那么——当阴阳结合,鱼水同欢,不分昼夜,不知疲倦。 国巫的青春也就迅速流失了。 只是他们之前被人蒙蔽,都太听国巫的话,从来都不敢忤逆质疑她的命令。 现在他不想听话了。 密室里。 女子睁开眼,眼底涌现清冷的光。 卫敛了然,是荼靡。 “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荼靡说,“她一时接受不了,暂时换我来顶上。” 萧闻忙问:“阿依黛娅呢?” 荼靡:“她在安慰林嫣儿。” 萧闻一顿,轻轻点了点头。 “唔!唔!!”角落里的国巫突然有了异动,惹得众人齐目望去。 女子白皙细腻的肌肤逐渐爬出皱褶与老年斑,年轻美艳的容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老布满皱纹。眼窝深陷,肌肉松弛,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眨眼间白发苍苍。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皱纹也一条一条增多。方才还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转瞬间就成了耄耋老人。 不,她可不只耄耋之岁,她已有百岁高龄。 她所做的只是保持她年轻的外貌,内里脏器却早已腐朽衰竭,全靠各种灵丹妙药、梁国国运和阴阳续命咒吊着一条命。妖娆美艳的皮囊封印着摧枯拉朽的躯体,这是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 如今丹药无人再提供,梁国大厦将倾,阴阳咒术反噬,她的生命也已走到了尽头。 就算不杀她,她也很快就会老死。 可卫敛岂会那般好心的让人寿终正寝。 卫敛上前,匕首寒芒一闪而过,就将国巫身上的束缚解开。 萧闻下意识挡在荼靡面前,要保护心上人的躯体。 被荼靡嫌弃地一把推开。 国巫得了自由,口中正要念咒,卫敛便将镜子对准她,让她看清自己此刻的样子。 国巫的声音凝结了。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镜子里那个垂垂老矣的老妪,眼神中透露出一点陌生。 这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是谁? 这不是她!不是!!! 她不可能变成这副样子,她是南疆著名的美人,她永远不会变成这样! 眼神逐渐变得绝望与癫狂。老妪颤着手扶着镜子,喉咙里发出沙哑难听的嘶吼:“啊啊啊!!!” 她不想看见镜子!碎掉!快碎掉! 强大的咒力消耗着这具身体最后的生机。镜子渐渐生出裂纹,竟是真碎了。 她抓着白发无望地坐在碎片中,她依然看得见自己的脸。镜子碎成无数片,每一片都映照出她苍老的容颜。 这个将容貌视为自己性命的女人终于疯了。 她不允许这么丑陋的自己存于世上。国巫抓起一块镜子碎片,猛地扎进自己的心脏。 一下子没死成,她不管不顾地又扎第二下,第三下……直到鲜血染红地面,才真正咽了气。 其实她就算不杀死自己,也能很快就寿终正寝。偏偏看见自己老去的样子疯了魔,选择了一种这么痛苦的死法。 倒也应了她给自己下的咒——凡杀她者,必不得好死。 包括她自己。 室内鸦雀无声。 没想到那么难对付的国巫……只需要一面镜子,就可以让她自取灭亡。 “毕生所求只为一张脸。”荼靡摇头,“未免太肤浅。” “岁月不饶人,年华老去,容貌不再。”萧闻叹道,“很多人都畏惧这个。我还遇见过少年夫妻老来反目,就因为女子容颜老去,男子另纳美妾。” ……然后女子就买凶杀了她丈夫。 那曾是萧闻曾接过的一桩任务。杀手拿钱办事,不问缘由,可那是第一回他完成任务后,看见那位夫人扶着丈夫的棺椁哭得死去活来,最后甚至在灵堂自缢随夫而去。 反倒是那如花美妾开开心心地分走了全部家产。 据说那对夫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濡以沫了二十年,纵使妻子无子也不曾变心,许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 却还是在年过不惑时成了负心汉。 世事可叹。 国巫年轻时确实生的姿容绝世。越是美人,越怕衰老。 曾经倾国倾城,受人追捧,鲜花簇拥,谁能忍受得了色衰爱弛后的凄凉。 卫敛悄声问姬越:“你会吗?” 姬越弹了下他的额头:“不许多想。” “阿敛你要记住一句话。”姬越垂眸,“岁月从不败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卷快结束了,第五卷是最后的收尾卷,暴君预计下月完结。提前预告一下~ 下本开《逃杀闯关游戏》,苏受重症爱好者浮白曲这次要写一个超级苏爽的无限流了,熟悉的高武力高智商高颜值配置,感兴趣的可以移步隔壁给它一个预收—— 简介: 大型真人逃杀闯关游戏席卷全球,所有玩家都被凶残恐怖的npc追得死去活来,争相逃命。 唯有一名容色清冷的少年,攥着一把蝴.蝶刀,将整个游戏里的npc屠杀殆尽。 “不是逃杀闯关游戏吗?”少年面不改色地宰掉面前的怪物,拭去刀上的血迹,“你们选择逃,我选择杀。” 109、芳菲 国巫身死, 受诅咒影响的人们都得到了解脱。 ——只是解脱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清醒后的痛苦。 圣女殿。 麦尔娜突然皱了皱眉,扶着脑袋:“阿斯兰, 我头好疼。” 阿斯兰立即紧张地扶住她:“怎么了?” “不知道……”麦尔娜痛苦地俯下身,“就是好疼。” 阿斯兰急得团团转, 可又束手无策。 麦尔娜按理来说不会有事……公子敛告诉了他这个方法可以让国巫容颜衰退,但不能保证他的安全——毕竟从前和麦尔娜欢.好过多次的男子都暴毙而亡,他能否活下来不得而知。 可现在看来他没事。 阴阳抵消, 国巫殒命, 他们都安然无恙。 麦尔娜感到头疼或许是……九阴功对她心性的影响正在消退。阿斯兰呼吸一屏。 麦尔娜眼神空茫一瞬,忽然定定地看向阿斯兰。 “阿斯兰。”她喃喃道,“我觉得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我有好多事都想不起来。” “都过去了。”阿斯兰将她搂入怀中,声音发紧, “我在这里。” 麦尔娜呆了好一会儿,迟疑道:“但我还记得一件事。” “什么?” “我想在十五岁的时候送你蝶兰花。”麦尔娜不确定地问,“我送出去吗?” 她现在的记忆很混乱,过去与这些年的浑浑噩噩交织在一块儿, 令人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可唯有这件事儿她记得牢牢的。她是要在成年时送阿斯兰蝶兰花的,她想告诉他, 她从小就喜欢他。 阿斯兰愣了良久,将她抱得更紧。 ……原来不是他一厢情愿。 如果不是国巫作祟,他们真的自小便两情相悦。 阿斯兰将麦尔娜带到圣子殿。麦尔娜恢复清明,意味着那个方法真的有用,国巫已经死了。 梁王也被人刺杀于王宫之中。 梁国如今局势动荡, 群龙无首,便如一盘散沙。何况梁国哪来的龙,不过一群盘旋的地头蛇罢了。 只待秦军攻入王城,便能宣告国破。 阿斯兰什么都不想管。麦尔娜是一时刺激过大记忆出现混沌,并非失忆。待她记起这些年身不由己时的所作所为,会有多痛不欲生不言而喻。 他现在只担心麦尔娜的精神状况。 圣子殿的庭院中开满大片的蝶兰花,紫色蝶翼状的花瓣层层叠叠在一起,仿佛无数蝴蝶流连花丛,芳香馥郁。 麦尔娜从前来过圣子殿许多回,从未关注过这些花,而今见了满院的蝶兰,却是当场愣在那里。 “这些花……”她轻喃。 阿斯兰回答:“是为你而种。” “总算说出来了?”卫敛和姬越从密室中走出来。 “……”阿斯兰对卫敛抱拳,“多谢公子相助。” “她身上的香味没了!”萧闻欣喜地望着阿依黛娅,“你再也不会被那邪功控制了!” 中咒的标记很多。比如姬越眼尾的暗红,比如麦尔娜和阿依黛娅身上的异香。而今咒术解除,他们身上的标记自然也就消失了。 现在出来的是阿依黛娅。据说她和林嫣儿在脑海里交流了一会儿,林嫣儿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是提出要和同样身为副人格的荼靡再单独说几句话。 于是荼靡下线,阿依黛娅上线。 心上人能够恢复自由,萧闻格外兴奋:“魏兄,越老弟,这回你们真是帮了大忙!以后江湖上有何需要,只要叫我一声,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他话音渐渐微弱。 “……辞。”萧闻双目发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庭院中,姬越摘下面具,眼尾的暗红已经消失无踪。俊美的五官无可挑剔,漂亮的凤眸狭长内敛。 萧闻和阿斯兰异口同声:“秦王?!” 华丽的宫殿内,一群人神色各异地围坐在一起。 阿依黛娅好奇道:“所以,嫣儿姐姐说,你们是师兄弟,都是骗她的?你们早就想靠她来找线索?” 萧闻面无表情:“也早就知道我就是罗刹,通过我来了解她?” 麦尔娜跟上节奏,震惊地看向卫敛:“说你被秦王赶出宫,也是假的?就为了从我口中得知姥姥……呸,那女人的消息?” 阿斯兰沉声:“说和我合作,更是在忽悠我。你们只是把我当成一条退路。” 卫敛毫无负担地点头:“嗯。” 姬越扯唇:“不然孤会同你们浪费时间?” 他们又不是专程来帮这两对解决问题的。他们所做的一切,本质都是为了解除姬越的咒术,顺便将梁国也收入囊中。 为此将这四人全部算计进去,又有何妨? 四人拍桌:“算你们狠!”简直想杀了这对狗夫夫! 卫敛轻轻将手搭在桌上,不曾用力的模样,只是几人身前的桌面瞬间就裂开了。 他温和地笑了笑:“怎么,想过河拆桥?” “……” 半晌后,阿依黛娅第一个开口:“我什么都不清楚。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闻说:“无论如何,你们确实帮了我们大忙。如果不是你们,我和阿依黛娅可能这辈子就错过了。谢谢你们。刚才那句话还算数,我以暗影阁阁主身份起誓,会倾整个暗影阁之力,答应为你们做三件事。” 麦尔娜点了一下头。 阿斯兰点了两下头。 卫敛弯了弯唇:“那就好。” 国巫和国君双亡的消息很快传到前线,梁军果然全军崩溃。秦军本就势如破竹不可抵挡,国巫和国君身死的消息磨灭了他们最后的斗志,彻底丧失了战斗力。 梁军投降,大开城门。 谢忱知是陛下与公子敛事成,领军前往王城与之会合。 秦军到王城尚且有段时间,姬越俨然已成了王城新的主人。 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溃不成军的梁兵与势不可挡的秦军对上的结果不言而喻。已经穷途末路的梁国王室和威名赫赫的秦国君主,他们知道效忠哪个更有活路。 阿斯兰向卫敛提出辞呈,麦尔娜恢复心性后表面没太大变化,实际上一直有些郁郁寡欢。过去受到的伤害终究无法磨灭。他想带麦尔娜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一处竹林隐居,用余生带她走出阴影。 卫敛应允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只是阿斯兰在他的院子里摘走一束蝶兰花。 “这么多花也带不走,剩下的就送给你们了。”阿斯兰说,“祝你与秦王陛下百年好合。” 卫敛颔首:“承你吉言。” “其实……当初国宴上,我便知道你们彼此喜欢,并非普通的君王与男宠间的关系。”阿斯兰突然道,“喜欢的眼神骗不了人。我爱了麦尔娜那么多年,对这种眼神最熟悉。” 卫敛抬眸。 “一束蝶兰花,在梁国代表我心悦你。一院蝶兰花,意为此生无悔。”阿斯兰轻笑,“我爱她,哪怕前路艰难,亦此生无悔。这一院的花,我精心种了许多年,怕送给谁都是糟蹋,不如送给你们。” “能够爱一人永不悔,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当初你们是互相喜欢,如今的眼神是彼此深爱。我看得出来。”阿斯兰道,“你们一定会珍惜它们的。” 他说完这句话,微微笑了笑,转身走出大殿。 萧闻和阿依黛娅这对要更麻烦些,毕竟阿依黛娅是解离症患者。萧闻很清楚他爱的是谁,对荼靡和林嫣儿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某天萧闻过来找卫敛,询问他是否有人格融合的方法。 卫敛诧异:“有是有……你们说服林嫣儿了?” 解离症始终是病,想要治愈,还得让人格融合或者消失。荼靡是很愿意配合的,可林嫣儿就不一定了。 “说服了啊。”女子的声音懒洋洋的,是阿依黛娅突然换成了林嫣儿。 “我听荼靡说了,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那个小姑娘。”林嫣儿毫不在意,“阿依黛娅挺可怜的,人也不错,还会安慰我。我占了她的身子,那便还给她好了。” 萧闻欲言又止。 “怎么,舍不得我呀?”她笑了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这人有底线的。既然你们相爱,我又何必夹在你们中间讨人嫌。我这回本来就是要死的,想杀那国巫报仇时,我就没打算活下来,这回不过是换了种死法,有什么打紧。” “我这性子总会忍不住出去打野食,别闹得你们小夫妻不愉快。既然这具身子不再受功法控制,也就不需要我了。”林嫣儿耸了耸肩,“我自愿消失。我——”她仍是熟悉的娇笑,语气轻松随意,“成全你们。” 几人一时沉默。 “别搞得这么沉重嘛!”她叹了口气,“我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好事,天天就和男人厮混,他们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们……也挺没意思的。让我做件好事吧,这事儿起码有意思。” 萧闻哑声道:“……谢谢。” 起初得知林嫣儿用阿依黛娅的身子到处睡男人时,他不是没有心生怨怼。 可林嫣儿有什么错? 她的出现是为了保护阿依黛娅,她走时也干脆利落,只为成全他们。 “你也是一名值得被人爱的女子。”萧闻认真道。 林嫣儿终于正眼看他,半晌又别过头:“好好爱她。” 林嫣儿和荼靡消失了。 世上从此只有阿依黛娅。 只是人格融合到底不是杀死人格,林嫣儿和荼靡的特性也显现在了阿依黛娅身上。比如阿依黛娅也会变得有点放.浪,不同的是,她只对萧闻一个人浪…… 阿依黛娅同样继承了荼靡的武力,副人格的脑海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强大功法,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这都是荼靡留下的对阿依黛娅的馈赠。 不约而同地,荼靡和林嫣儿都带走了那部分对阿依黛娅而言痛苦的记忆,没有让她想起来。 那是两个很好的姑娘。 她们都不算一个完整的人,可她们比有的人更加完整。 此事告一段落,卫敛本以为能够和姬越喘一口气,事实证明这还是奢望。 八月十五,姬越收到永平的飞鸽传书,秦国频繁的动静终于让其他几国坐不住了。陈已灭,梁将亡,剩下的不可能乖乖等秦国逐一击破。趁姬越不在永平,谢忱又带兵攻梁的时候,楚、燕、鲁三国联盟,进攻秦国。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次势必要拼个鱼死网破,分出最终结果。 秦国依然留了几支军队防守,但大将军不在,陛下也不在,想要应付三国大军还是吃力得很。 姬越需要回永平坐镇。 但梁国这边局势尚未稳定,还需要一个人留下来主持大局。 时间紧迫,姬越还没说出口,卫敛就冷静道:“我留在这儿等谢忱,你回去,秦国更需要你。” “过了这一遭。”他低声,“我们以后才能真正太平安稳地长久。我知道。” 乱世总多离别,他知道。 姬越满腹的话涌到喉边,顿时又咽了下去,最终只说出两个字:“等我。” 事情太匆忙,他们甚至没有好好告别。 那是个落日熔金的黄昏,夕阳染红了半边天,跟姬越不远千里来清平找他的那日一样艳烈。 只是今日却是卫敛为他送行。 在那片泼泼洒洒的蝶兰花院里,姬越抱歉地吻了吻他:“你跟着我总是在奔波。我还以为……能在这里陪你久一些。” “君王平天下,不耽于情爱。”卫敛淡笑一声,“今日分离,只为来日重逢。你不必挂念我。” 姬越低问:“跟了个这么忙碌的丈夫,聚少离多的,还总有一堆事要做,后悔么?” 卫敛没有回答,只是道:“保重。” 姬越笑了笑,最后深深看他一眼,翻身上马,转身消失在万丈霞光中。 卫敛独自站在那一院蝶兰里,白衣随风猎猎。地上花瓣被清风卷起,如蝴蝶展翅高飞。 这里满庭芳菲。 已替他答了此生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卷·满庭芳 完 110、良城 八月十五, 姬越离开梁国,回到永平,卫敛独自镇守王都, 接管大局。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梁国尚未平定,秦国便遇上大麻烦, 瞬间让濒临绝境的梁人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重新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只是有卫敛在,自会掐灭他们全部奢望。 在卫敛斩杀异动者十余人后, 剩余的梁国勋贵们胆战心惊。本以为秦王离都, 谢忱未至,他们可以趁机反扑。孰料这从前默默无闻的卫敛,心机手腕竟丝毫不逊于秦王,严防死守, 杀鸡儆猴,硬是没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这卫敛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楚人么?这么替秦王效命作甚?多少人暗地里恨得牙痒痒,却也是敢怒不敢言。但凡那些嚼舌根的,想反抗的, 当晚就会横死街头——卫敛以绝对武力镇压了他们。 其中艰辛不言而喻,但结果是他成功了。 八月二十, 谢忱携一支军队入王城驻守,与卫敛会合。 他进城的第一日就去拜见了卫敛。 “公子。”谢忱得知卫敛这几日只身守住梁国王城,内心不可谓不震撼。 身为将军,他自是知道要守住一座新城有多艰难。何况公子敛根本没有人手,完全靠心理战术击得梁人不敢轻举妄动, 再用缓兵之计拖延至秦军到来。 他对卫敛的了解,原本仅限于这是楚国送来的质子,很得陛下爱重,将重华公主扔进水中那一幕更昭示了这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后来卫敛解决江州瘟疫,他又觉得这着实是个厉害人物。而今公子敛守了一座局势混乱的城池整整五天,这可真是…… 叫他都佩服了。 “末将与陛下已在半道相遇了。”谢忱恭敬道,“陛下带了半数大军回秦抵御,留下一支军队命末将前来王城援助您。” “这里交给你。”卫敛等到他到来,终于能够抽的开身,“守好梁国,我今日便走。该铲除的我都已经铲除了,余下漏网之鱼由你来清扫,勿失此地。” 谢忱一愣:“公子要离开?” 卫敛说:“是。” “您要回秦国找陛下?” 卫敛摇头:“我回一趟楚国。” 谢忱带军已至,梁国这边不需要他再操心。姬越独自对抗三国联军,难度可想而知,他得去帮忙。 只是若论行军打仗的本领,姬越本就是个中翘楚。卫敛没必要去找姬越,眼下,他有另一件事要做。 …… “公子找我们有何吩咐?”萧闻与阿依黛娅并肩坐在一起,一脸疑惑。 姬越身份一暴露,卫敛的身份自然也瞒不住了。萧闻一开始还难以接受他称兄道弟这么久的魏兄和越老弟摇身一变成了公子敛与秦王,不过他适应能力良好,现在已经可以从善如流地改口了。 “阁下曾说,暗影阁应我三件事。”卫敛问,“可还作数?” 不作数也得作数,他已经想好怎么压榨他们的全部价值了。 萧闻正襟危坐,正色道:“自然作数。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办到。” “那好。”卫敛道,“那三件事,我现在就要用掉。” 他迅速说完三件事。 “……” 听完后的萧闻嘴角一抽:“……好的,我尽量。” 还真没跟他客气,果然是上刀山下火海啊! 九月初十,楚国,磐安。 兵荒马乱,硝烟四起。磐安城远比卫敛上回见到的更加萧条。 秦楚再次开战——这次规模更大,是燕、鲁、楚一齐向秦宣战。谁也不想自己成为版图消失的那个,先下手为强无可厚非。 大街上商人的痕迹已经寥寥无几,两旁铺子大都关上门明哲保身,少有开着的几家也是门庭冷落。 到处都是战火弥漫的不安。谁也不知道明日是秦军打倒了三军还是三国赢了秦,普通百姓能做的唯有待在屋子里,祈盼着战争快点儿过去。 上回来过的客栈还开着门,只是半天也不见来几个客人,冷清的很。 卫敛踏了进去,屋子里放眼望去空无一人,连个招待茶水的伙计都没有。 他环顾一周,走到柜台前唤了声:“掌柜。” “哎!”掌柜的吓了一跳,从柜台底下爬出来,看见卫敛,拍着胸膛长舒了一口气,“郎君是你啊,可吓死我了。” 卫敛这张脸,见过的人实在很难忘。掌柜一眼就认了出来,才微微放松警惕。这两日城里的生面孔可都格外引人注意。要不是他得吃饭,这客栈偶尔还会有一两笔进账,他都不想开门。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在真正危及生命的情况下,大部分人会选择后者。可如果死亡离自己还没有那么靠近,还是会有相当一部分人选择前者。 毕竟丢不丢命谁也无法预料,可若不能维持眼下生计,那和没了命有什么区别? 卫敛问:“您怎么躲底下去了?” 掌柜的干笑:“这不是怕秦人打进来嘛。”战时就是如此,草木皆兵的,人人自危。 “那这客栈还开吗?” “开,当然开。”掌柜的连忙道,“日子总还是要过。郎君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都要。”卫敛在大堂随意挑了张桌子坐下,“今晚我想在这儿住下,随意上几道菜填饱肚子便好,能否再备些干粮?在下明日还要启程赶路。” “诶好。”掌柜的离开柜台,去往后厨,“我去厨房给你炒。” 卫敛一顿:“没有厨子么?”还需要劳动掌柜亲自去? 还有他进屋至今,都没有看到半个伙计的人影,就连其他客人都没有。 磐安静得像一座死城。 “生意难做,发不起工钱,只能辞了。”掌柜摇头叹气,模样看起来比上回更憔悴了。 卫敛聪明地不再多问。 掌柜炒了几道家常菜,亲自端上桌,大概是许久没见过人,嘴里絮絮叨叨的:“郎君也看到了,这些时日通常好几天都不来一个人。上回的伙计——小杜,他被征兵去了。那孩子才十六岁,平时连厨房那大勺子都拿不稳,只能端端盘子。性子也乖,连跟人打架都不会。他怎么能拿得动枪呢?怎么打得过人家呢?他家里还有一个娘要人照顾……” 掌柜说到这儿,眼睛有些红。他发了会儿呆,又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匆忙揩了揩眼角:“郎君见笑了。老头子一个人久了,见了人就想说话,不觉说多了。” 卫敛轻轻摇头:“无妨。” “在下一个人在路上久了,也想听人说会儿话。” 他顺便吃了口菜,筷子几不可察地一顿。 ……掌柜大概是上了年纪忘性大,盐多放了几回。 卫敛不动声色,继续吃了下去。 “那敢情好。”掌柜看着有点高兴,“许久没人陪我这个老头子唠嗑了。上回您身边的那位郎君呢?好像是戴面具的那位?是您弟弟罢……这回怎么没一起?” 卫敛垂眼:“他也去参军了。” 掌柜忽然变得有点僵硬。 卫敛见状,立即换了带有楚国乡音的话道:“我是楚人。” 掌柜神色这才缓下来。 在这秦楚边界南来北往住客栈的,半数以上是秦人,不然这段日子也不会这么冷清——还不是因为秦人都不来了,来了也不会得到好脸色。 他就怕那位是秦兵,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可算是仇人。 既然这位郎君是楚人,那位与他一起的,想必也是楚人了。 掌柜放下心来,安慰道:“这打仗嘛,家家户户都要出一个男丁。郎君放心,你弟弟一定能够平安归来。” 卫敛淡笑:“嗯。” ……姬越可不是什么大头兵。 他家那位参军,叫御驾亲征。 “这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掌柜叹气,“我发妻去的早,没留下个儿子,我是有点把小杜当孙子看的。也幸好老头子我没亲孙子,小杜去打仗,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这要是亲孙子,那得多难受。” 战争苦的是百姓。离别的不只是他们,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户人家,因此妻离子散,甚至阴阳相隔。 卫敛坚信他和姬越会在不久之后重逢,只是要暂且先度过面前难关。 可是有太多人……他们再也无法重逢了。 光是听掌柜寥寥数语的讲述,就可以窥见一角战争的残酷。 卫敛突然道:“如果君王无能,老人家,您介意换一个贤明的君主么?” 掌柜一愣。 “郎君这话……太大胆了。我可不敢回答。” “掌柜放心,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掌柜犹豫了很久,然后道:“陛下他……贪恋美色,昏庸无道,诛杀贤良,早已让百姓寒心失望,大家积怨已久。他就不配……”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下去,只是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其实咱们百姓,不在乎上头做王的人是谁,姓什么。只要能让我们吃饱穿暖,不用再日日担忧外人打进来,是个明君,我就认他。” 卫敛听罢,良久,说了一个字:“好。” 那时候掌柜并不知道,卫敛的一个“好”字,有多重的分量。 姬越不喜欢打仗,卫敛也不喜欢。 可他们不得不做,不得不为此手染鲜血。卫敛知道自己即将做的是什么,或许会被冠以叛国的名号,或许会遭到楚国子民的唾骂,或许终其一生都会被楚史刻在耻辱柱上。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非功过是由后人评说。他只活在当下,他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战争本身,而是为了和平到来。 他比任何人都想更早结束这一切。 九月十七,楚国,良城。 良城是楚国的王都,最近全城戒严,提防有秦国的探子混进来。城门口的排查极为细致,一有可疑人物就立即逮捕。 今日城门口仍是排起长队,忽听一阵马蹄声,一名戴着斗笠的白衣青年策马而来,直接越过一道检查关卡。 守城士兵立即喝止:“来者何人?速速下马报上名号!” 排了许久的路人们也不满道:“就是,到后面排队去……” 青年勒住缰绳,摘下斗笠,眉眼精致薄冷,连着声音也如雪清冽:“公子敛。” 111、颜妃 公子敛回来了。 楚人奔走相告, 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公子敛这个节骨眼怎么会忽然回来。 要知道公子敛去岁被送去秦国为质,根本就没想过他还有回来的一天。两军交战, 质子无疑是最惨的一个。楚国趁人之危对秦开战时,已是不管卫敛的死活。 卫衍正在宫殿内拍手称快:“那卫敛仗着秦王宠爱, 上回可得意得很。如今又打起来了,我看秦王还会不会继续宠他?只怕是第一个杀他祭旗罢!” 一名华服美妇安慰儿子:“母妃都说了,他迟早会被秦王收拾的。衍儿莫气, 这不就报应来了?” 颜妃初时收养卫敛, 本就另有所图,自然不会倾注太多真心。后又有卫衍这个亲儿子时刻挑拨离间,对卫敛多有不喜。 卫敛赴秦为质时,她尚有些歉疚, 好歹是膝下养了这么久的,便是只狗也该养出感情了。卫敛去秦国摆明了是去送死的,对待将死之人,颜妃并不吝啬施些怜悯。 可没想到卫衍出使一趟秦国, 回来后就说卫敛在秦国混的风生水起,还心胸狭隘记恨着以前的鸡毛蒜皮, 仗势欺人去跟秦王告状,打了他三十大板。 卫衍在秦国没人惯着他,委屈无处诉,回来一到颜妃身边,就添油加醋告了许多状。颜妃素来溺爱卫衍, 闻言气得直骂:“真是养出个白眼狼,若非当年本宫养了他那个野种,他能过这么多年好日子?” 无奈卫敛已远在秦国,她无法为儿子报仇,只能哄卫衍:“伴君如伴虎,他以色侍人,又不能孕育子嗣,能得几时长久?且看罢,过不了几时就会被厌弃,下场不会好的。” 卫衍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两国再次交战。古来质子在战时就是首先牺牲的那个,秦王再宠爱卫敛,这种时候也定然看他碍眼。 一想到卫敛如今过得不好,甚至可能已经死了,卫衍便感到心中一阵爽快,立刻跑到颜妃这儿报喜来了。 不想母子俩这会儿才说完话,一道清清冷冷的声线就穿透大殿:“哦?我竟不知,母妃与王弟这般想要我死。” 卫衍身子一僵。 他慢慢转过身,见到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的青年,表情宛如见了鬼。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他惊吓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想家便回来看看,正要去拜见父王。不过儿臣更挂念母妃与王弟,这才先来了此地。”卫敛抬了抬眼皮,“只是母妃与王弟似乎不太欢迎我。” 颜妃目露惊疑:“胡闹!你怎么回来的?秦王同意了么?还是私自偷跑回来的?” 卫敛凝视她:“母妃如此害怕作甚?” 颜妃反应过来,情绪激动地指着外头:“出去!养你多年已是仁至义尽,你这个时候回来是何居心?别连累我们母子俩!” 她心思转的很快。如今秦楚再次交战,卫敛这个质子在秦国必然很不受待见。此时无端回楚国,目的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卫敛如今在楚国的地位同样尴尬——谁知道他是不是被秦人策反了回来当间谍的?这时再扮演什么母慈子孝,如果卫敛真是秦人送回来的内应,楚王会第一个撕了她。若他是趁乱偷跑回来的,同样是一个大麻烦,她可不敢对上那位传说中秦王的怒火。 总之沾上就是一身腥,最好还是和卫敛撇清关系。 性命攸关,颜妃也懒得演什么久别重逢的母子情深,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大有不认卫敛这个儿子的意思。 倒也没错,她的儿子从来只有卫衍。 她岂会问卫敛这段日子在秦国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受苦,又是如何能从那危险重重的地方回来的。她一句也不曾问候,上来就是赶他走,关心的只是卫敛千万别拖累她。 “连累?”卫敛眸中似含讥诮,却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归于平静。 “我知道了,卫敛以后与您毫无瓜葛。”他一声轻笑,“颜妃娘娘。” 卫敛语罢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开。 他着实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别人对他一点好,他可以记上许多年。适才殿中,哪怕颜妃担忧地问一句他的近况,他都会庇护他们母子。 可是没有。 跨出宫殿的时候他抬头望了望天,阳光绚烂到刺目。他抬手挡了挡眼睛,微眯起眼透过指缝看灼灼的光线,却觉得这阳光没有温度。 都说故国家乡的天永远是最好看的,怎么他就觉得还不如秦国的好呢。 幼时颜妃将他抱在膝头讲故事的场面渐渐淡去,变成姬越在榻上拥着他笑语:“卫小敛,你这么个宝贝,他们不珍惜,孤可舍不得放手。” 卫敛无声笑了下。 他的心不在楚国了。 十九载深藏于寒潭冷窖,不及姬越予他无尽热忱,一年光芒。 华鄄殿。 楚王早已收到消息,得知公子敛今日出现在城门口,一时摸不清状况,只在殿中候其觐见。 两旁坐着李夫人与吴姬,还有闻讯而来的卫焦。 李夫人是太子焦的生母,靠着儿子从姬抬成了夫人,但年长后便渐渐失宠,至今连个妃位都挣不到。 不过她有太子傍身,亦无人敢笑话她。眼下做不成王后,等太子登基,她可以做王太后。 卫焦在楚王十七个子嗣中排行第三,他能当太子,不是因为他有多聪明能干,而是另外那些公子行事更加荒诞。 楚国传到楚王这一代,已经是好苗子没几根,有也都被害死了,净留些歪瓜裂枣。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个好逸恶劳的父亲,儿子们也都平庸无奇,恶习满满。为国为民的责任和义务没承担起半点,纨绔子弟的骄奢与狂妄是学了个淋漓尽致。 卫焦算是唯一还带脑子出生的。 但是智商也不太高。 低卫敛一大截和低卫敛无数截,在卫敛眼里着实没有区别。 楚王已经年逾五十,身边的李夫人也已是四十上下的年纪,再精心保养也难掩眼角细纹。倒是吴姬,今年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还没有卫敛大,青葱水嫩娇艳无比,也难怪楚王愿花重金为她打造金莲台。 卫敛赴秦的时候,吴姬还没有进宫,对这位从秦国回来的质子她本来也并无兴趣——楚王那些个儿子她都见过了,个个都是扶不起的阿斗,这个送出去的还能有多出息? 只是现在楚王对她正在兴头上,哪儿都要带着她,才顺势一睹这位七公子的模样罢了。 吴姬百无聊赖地眼睛四处乱瞄,忽闻一阵环佩伶仃声,抬眼见了入殿的人,双眸霎时就呆了。 ……那姿容惊艳、眉目清冷、俊美无俦的神仙人物是谁? 公子敛么? 吴姬看了看身边臃肿发福的楚王,不敢相信是这个爹生的。 她又看了看一旁样貌平凡的太子,不敢相信是一个爹生的。 “父王。”卫敛步入大殿,微微躬身一礼,不等楚王说话就径直起身了。 吴姬觉得自己耳朵要怀孕了。 这种声音好听、长得好看、气质还出尘的公子,楚王是猪油蒙了心吗为什么要把他送出去! 转念一想,可能是因为只有这位拿得出手罢…… 楚王一个“免”字还没出口,就见卫敛自己起了身,面色顿时一沉。 侧首看见自己新宠的姬妾也盯着卫敛看呆了眼,面色更沉。 他是不喜欢这个儿子的。楚王子嗣众多,卫敛根本就没有存在感,但卫敛赴秦临行前曾大逆不道地直呼他名讳,抨击他昏庸无道,这件事可让楚王印象深刻。 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可那时卫敛是要送给秦王的礼物,楚王动不了他。如今这个逆子却自己灰溜溜回来了…… 卫焦看出楚王不悦,他惯会讨好父亲,立即出声喝道:“放肆!父王没叫你起来,你怎可擅自起身?七王弟去了趟秦国,连礼数都忘了吗?” 卫敛垂眼淡淡:“从未记住。” “你——”卫焦震惊。 他怎么敢在父王面前这样说话?! 卫焦能当上太子,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最会讨楚王开心。当其他兄弟都天天惹祸让父王烦心,他只要安安静静不添乱,什么也不做,零分也是满分答卷了。总比其他兄弟负的好。 全靠同胞衬托。 将讨好楚王视为掌权唯一手段的卫焦,无法想象世上竟还有人敢对父王如此猖狂。 卫焦本是想替楚王出气,可卫敛这般回击,反叫楚王更生气了——这个逆子真是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无法无天! 楚王强忍着一口气:“谁让你回来的?” 李夫人附耳轻声道:“陛下,依妾愚见,七公子应是被秦王赶回来的。”当初把七公子送去是为了两国和平,如今又打起来了,他可不就被送回来了么? 卫敛似笑非笑:“确实愚蠢。” 李夫人身子一抖。 距离这么远,她说的这么小声,公子敛是怎么听见的? 卫敛在楚国一向低调。他自幼便懂得韬光养晦,后来又有师傅那个预言,便一直收敛下去。整个楚国少有人知道他的厉害。 如今那预言已解决了,他又有底气,自然懒得虚与委蛇。 李夫人在深宫泡了二十多年,终日所见只有那一方天地,想的自然简单。浑然不知两国再次开战,质子根本不可能被好端端的送回来,质子人头被送回来还差不多。 卫焦见母亲被嘲讽,语气一沉:“七王弟,你真是变得无可理喻。父王,儿臣看七王弟如此不知礼,恐怕心已在秦人那边,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此番回来指不定是想当内奸,应该将他拿下,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楚王点头:“焦儿言之有理……”不管是什么原因,就凭卫敛三番四次以下犯上,他就容不下这个儿子。 卫敛轻嗤一声,低低说出两个字。 “更蠢。” 哪个当内奸的敢像他这样嚣张。 他是来篡位的好么? 112、太子 卫焦气得半死, 还想说什么,卫敛又道:“我有话要单独对父王说,闲杂人等, 还是退下罢。” 这个闲杂人等,当然是包括了李夫人、吴姬、卫焦与在场所有宫人。 楚王脑壳一痛, 他不想听这个逆子说话。 李夫人立刻道:“七公子,你未免越俎代庖了。陛下都没发令——”你凭什么叫我们退下? 卫敛启唇:“我有秦国的消息。” 楚王立即改口:“你们都退下!” 李夫人:“……” 李夫人狠狠剜了卫敛一眼,不甘不愿地从楚王身边起身。卫焦眼神带着敌意, 和母亲一道甩袖离开。 吴姬地位最低, 这里没她说话的份儿,闻言麻利地走人。只是与卫敛擦肩而过时偷偷觑着卫敛完美的侧脸,心道这位公子敛还真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好看。 等殿中人散去,楚王又端起架子:“你当真有秦国的消息?” 卫敛语气恭谨:“岂敢欺瞒父王。” 楚王冷哼:“孤看你没什么不敢的。” “昔日是儿臣冒犯, 父王恕罪。”卫敛躬身又一礼,做足了姿态,“儿臣到底是楚人,心向着楚国。这些时日在秦国忍辱负重, 骗得秦王青睐,对儿臣放松警惕。儿臣已偷看过秦国兵布图, 将之记下绘制出来,连夜离秦,只为我楚国尽力。” 楚王精神一振:“你有兵布图?” 兵布图可是重要的军事机密,知道了就等于抢占先机,届时秦军又有何惧? 卫敛道:“是。” 楚王眼珠微转, 仍保留几分狐疑:“听闻那秦王待你不错,你如何想要背叛他?该不会是同他联合起来诳孤罢?” 卫敛垂眼,笑容颇有些惨淡:“他是待儿臣不薄……可也不过是待一只鸟雀,一条鬣狗那样的宠爱罢了。儿臣须眉男子,岂会因雌伏男人身下苟且偷生而自豪?毕生所愿,不过是将其诛杀,一雪前耻!” 末八字咬牙切齿,犹如滔天之恨。 楚王半信半疑:“兵布图这么重要的东西,秦王会让你看到?” 卫敛低头,略微难以启齿:“秦王他……贪恋儿臣之身。时常不分场合……”他神情屈辱,“儿臣也是在趁他酒醉后在床笫间问出来,等他入睡后偷看到的。” 卫敛演技太过逼真,楚王瞬间就信了八分。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秦王也不外如是。这个儿子有多漂亮,他可是知道的。 楚王打心底就轻贱那些当娈宠的男子,觉得这种身份卑贱如泥,立刻就能理解卫敛的恨意。 一想到这个儿子还是自己亲手送到秦王榻上的,这会儿却还愿意回来为楚国效命,楚王顿时唏嘘:“我儿受苦了。” 卫敛手里还有他需要的兵布图,利益驱使下,楚王不介意施舍一点虚伪的父爱。 “为国尽忠,儿臣不悔。”卫敛低声道,“父王将儿臣送去秦国,儿臣是有怨过,才对父王那般大逆不道。可后来儿臣想明白了,父王有何错?错的分明是那残暴不仁的秦王,儿臣岂能恨错了人。而今将功补过,父王可还怪我么?” 青年在众人面前还是一副冷硬桀骜的模样,在他一人面前却软了语气放低姿态。楚王立即油然生出一股满足感,连声道:“不怪不怪。” 他一顿,神情又有些迫切:“那兵布图是在你这儿?可否让孤看看?” 卫敛称是,呈上半张兵布图。 楚王细细端详,图倒是绘制得很精细,不似作假,只是…… “怎么只有半张?”楚王急切地问。 “儿臣还有一个私心,想要父王答应。”卫敛直视他,“若是成了,儿臣自然会拿出另外半张兵布图。” “你说。”楚王毫不犹豫,“孤什么都答应。” 卫敛一字一句:“儿臣想要太子之位。” 原是为了这个。楚王一听就放松了,卫敛有所图谋还好,就怕他什么都不要,楚王反而不敢信他的忠心。 忠心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利益才是最坚固的纽带。 换一个太子罢了,卫敛若是敢骗他,再废掉就是。 比起毫无建树的太子焦,眼下卫敛显然更有价值。 “好!”楚王没有多想,大手一挥,“孤这就拟旨!” 卫敛勾唇:“谢父王。” 楚王快速写好圣旨,将要递给卫敛时,又收了回去,眼中仍有疑虑:“你真不是在诓骗孤?” “儿臣人都在良城,无权无势。”卫敛镇静道,“若图是假的,父王直接处死儿臣便是。儿臣犯不着为秦王豁出命。” 至于怎么确认兵布图的真假,就要看接下来的战役会不会胜利了。 这其中的时间足够久。 足够卫敛将良城拿下。 楚王想想也是,这才将圣旨给了他:“孤会命人昭告天下,正名你的身份。” 出了华鄄殿,卫敛逐渐面无表情,心道抹黑姬越都快成他的日常了,不知道姬越得知后会不会又气得把他按在榻上。 ……答案是一定会。 演这一场戏不过是缓兵之计,卫敛不稀罕太子之位,他看上的是王位。 卫敛从来都不是无权无势,只是离开楚国太久,想要造反也是需要时间筹谋准备的。 楚国与梁国不同。梁国的信仰是国巫,国巫已死,秦军压境,梁军本就濒临崩溃。他弑君之后,梁人会彻底丧失斗志。 但楚国此时还未到穷途末路,万众上下一心抵御秦国。他若毫无准备地弑父杀兄,名不正言不顺,成的是千古罪人,还会引起激烈反扑。宫中御林军尚在,他未必能只身走出王宫。 他需要一个名目。 卫敛今日争取的不是太子位,他争取的是时间。 兵布图是卫敛在路上随手绘制的,足以到以假乱真的地步。真按照那图来,楚军会身陷绝境。不至于全军覆没,却会被困于山岭,难以反击。 他给楚军留了投降的余地,相信姬越不会赶尽杀绝。 战争总要死人。若是没有兵不血刃的良策,那就将伤亡降到最低。 至于楚王会不会用那张兵布图……那是肯定的事。 毕竟以姬越的作战能力,以及楚国如今人才凋零的情况,若是不能未卜先知,楚国绝不是秦国的对手。 楚王一定会赌。 “我倒要看看,他能和父王说出什么名堂?”大殿内,卫焦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一个弃子,他凭什么这么嚣张?” “焦儿是太子,他还能越到你头上去不成?”李夫人道,“再多花言巧语,也撼动不了你的地位。” 话音刚落,宦官携着废太子的诏书来了,并着重强调如今的太子是卫敛。 卫焦:“……” 李夫人直接白眼一翻,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太子?!”颜妃听到消息,只觉得心一梗。 她的衍儿这么多年都没能当上太子,卫敛是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摇身一变就成太子了? 卫衍也愣了好一会儿,嫉妒之色溢于言表:“他怎么配!父王是怎么想的?” 颜妃见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心里一万个后悔。 早知卫敛这么有本事,她方才就不把话说的那样绝了! 卫敛不关心他们的想法。 他出了宫就施展轻功,甩掉身后那些各方派来跟踪的人,秘密出现在太尉府书房。 乔鸿飞早已等候多时,见了卫敛,眸色一动,抱拳行礼:“七公子……不,太子殿下。” 他知道公子的本事很大。 但着实想不到能这么大……改立太子何等大事,公子是如何在短短半日内说服陛下的? 不过陛下行事本就不靠谱,想一出是一出,将国事视为儿戏。段位和公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被忽悠得团团转也很正常…… “夫君,妾身煮了汤,你……”一道柔和的女声从书房外传来,一名面容清丽的女子推门而入,见了房中青年,双目一怔,手里的汤碗就这么摔在地上。 “小七!”卫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真的是小七?” 卫敛神色微微柔和,轻唤了声:“阿姊。” 卫湘立刻提起裙摆小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卫敛:“我听说你回来了,还迟迟不敢信。你怎么样?上回听鸿飞说你在秦国一切安好,可近来秦楚又不太平,你在秦国没受委屈罢?” “阿姊,我没事。”卫敛宽慰她,“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卫湘望着他微微失神,嘴里喃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姐弟重聚,自然有许多话要提。只是时间不容耽搁,乔鸿飞见差不多了,轻声开口道:“夫人,殿下还有正事。” 卫湘缓过来,点点头:“我不打扰你们,你们商量罢。” 卫湘离开后,卫敛方问:“赵将军可在府里?” 乔鸿飞神色一肃:“将军早已接到消息,在密室内等候,殿下请随我来。” 这书房自有一条密道通往密室。 乔鸿飞佩服地想,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早在半年以前,卫敛便以家书之名,托乔鸿飞传信给赵老将军。 将军亲启: 秦国国宴生变,七国恐有异动,三月内必有战事起,楚恐亦未能置身事外。 楚王冤杀将军满门,行事荒诞已令满朝忠臣寒心。楚国朝野尽是宵小,无人再谈精忠报国,何以立足于乱世? 余公子之身,亦有驰骋疆场、纵横捭阖之心。家国兴亡,当义不容辞。 吾王不堪大任,吾便堪任新王。 若有朝一日余归良城,欲诛佞臣,斩昏君,还请将军助我一臂之力。太尉府一叙。 若余迟迟未归,将军便当从未见过此信。让将军失望,对您不起。 二月初七 公子敛 113、信仰 卫敛半年前写下这封信时, 原是为自己留的一条退路。 彼时他与姬越尚未坦诚相待,解药的事也尚未解决,心里都留着最后一道防线。他便传了这封信, 日后姬越若是负他,他待过了二十岁生辰不惧死劫后就回楚国去, 踹了楚王自己当王,专门和姬越作对,叫他知道自己可不是好惹的。 他一直都有称王的本事。 若他与姬越一直好好的, 便不回来了。那时卫敛想, 若日后他一直不曾回来,留在秦国放弃王位,大概便是爱姬越很深了。 只是未想到兜兜转转,卫敛还是回了楚国, 却不是和姬越闹了矛盾,而是甘愿陪他一起戎马生涯。 卫敛比当时想象的更爱他。 密室内,赵老将军见到卫敛,立即单膝跪地:“老臣参见公子。” 卫敛上前一步将人扶起:“将军请起。” “老臣与将士们, 早已恭候公子多时了!”赵老将军激动道,“只等公子回楚, 便可率兵直入王宫,拥公子上位!” 赵老将军曾是楚国的护国将军,一生对楚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在军中声望极高, 还有一支亲训的精兵所向披靡,堪称楚国战神。临老却遭楚王忌惮,安了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他一生忠君为国,接旨后也未起兵造反,只是心如死灰。 时年十七岁的卫敛夜闯天牢,迷晕守卫,将赵氏一族直系血脉救出,替换上几个点了哑穴、易容过后的罪大恶极却逍遥法外的恶人,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至于那些旁系血脉,人数过多,目标太大,卫敛没能救下来。 自那以后,赵老将军彻底对自己效忠的楚王寒了心,转而将公子敛视为新主,欲要拥护其登位。 赵老将军在朝中提拔过众多武将,三军更是听命于他。楚王灭赵氏一门已是失了人心,只待其出面,振臂一呼,另立新主。 那时卫敛还记着“弱冠前不可锋芒毕露”的预言,婉拒了这个提议。包括后来赴秦为质,都没有动用赵将军这张王牌。 而今总算派上用场。 这些年赵将军一直沉寂,昔日的人脉却还在。他亲自训练出来的精兵被分散各地不得重用,如一盘散沙。半年前接到卫敛密信后,他便暗地里联系旧部,集结兵力,静候公子回归。 如今楚国大军倾巢而出,对抗秦国,良城正是最容易攻陷的时候。战争号角一打响,赵家军早已准备就绪,随时准备杀入王宫。他们为今日谋划多年,又有乔鸿飞这个太尉相助,倾覆一个腐朽的王朝易如反掌。 “燕、鲁、楚三国攻秦,看似人多势众,实则人心不齐。楚国早已无大将,如何能与秦王交战?此仗交给卫邦打,必输无疑。”赵老将军对楚王已无尊重,毫不避讳地直呼其名,“若是公子执政,定能反败为胜。老夫宝刀未老,尚能为公子一战。” 卫敛颔首一礼:“有劳将军了。” 后来这短短两月发生了不少事,件件都能在史书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九月十七,公子敛回良,带回秦国兵布图。楚王大喜,废太子焦,改立公子敛为太子。 十月初五,楚败于秦,十万楚军困于燕关岭,坚守三日,宣布投敌。 十月初十,楚王得知前方战败,勃然大怒,传太子敛兴师问罪,太子敛抗旨未遵,并以清君侧为名,诛杀前往传旨的宦官佞臣。 十月十一,三万精兵一夜之间包围王宫,“已故多年”的护国将军重现于人前,带兵杀入王宫,讨伐楚王昏庸无道,失尽人心。御林军总统领得见护国将军,当场放下武器,称“昏君已不值得末将誓死守护,今后愿辅佐太子殿下”。 十月十五,太子敛即位,史称楚熙王。其斥先王三十三条罪状,状诉其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有愧先祖,幽禁于康泰殿。为护国将军等忠臣平反正名,封太尉夫人卫湘为琅华长公主。下达停止金莲台工程,减免赋税等利国惠民政策十余条,即刻成为众望所归,民心所向。 华鄄殿内,卫敛从窗口接下一只信鸽,在爪子上取下一个小竹筒,展开里面的信条。 他垂目查阅长生从秦国传来的消息——楚军投降后,燕鲁二国士气大减,很快便节节败退,而后又传来三名大将遇刺身亡的消息,彻底一蹶不振,升了降旗。 三将身亡,应是卫敛交给萧闻他们办的事成了。 擒贼先擒王,卫敛显然很懂这个道理。 姬越正乘胜追击,预备一举拿下燕、鲁两国。 卫敛看完,将纸条放蜡烛上烧了。 楚国这边也平定得差不多了,他是该回去找姬越了。 如今正是十月末,十一月是姬越的生辰。去年卫敛十二月才遇见他,已是正好错过一年,他不想再错过姬越今年的生辰。 他得在姬越生辰前赶回去。卫敛思忖。 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嚣,女子高声道:“我要见敛儿!” 宫人不敢拦,毕竟这位可是新王的母妃。 这一忌惮,就让颜妃给闯进来了。女子气势汹汹地进门,见了俊美无俦的紫衣君王,她微微一愣,气焰不觉收敛了大半,竟感到一丝局促。 楚国爱白衣风流,但以紫为尊。一身紫袍将青年衬得贵气逼人,面容俊美,又比身为公子时多了为王的威严,眉宇间的凛冽竟让颜妃陌生到有些不敢认。 殊不知卫敛换上这一身象征君王的紫袍时只有一个想法:姬越讨厌紫色。 不过反正姬越不会讨厌他。 卫敛问:“颜太妃有何事?” 颜妃讷讷开口:“敛儿……” 卫敛当太子时她还有些怨恨,觉得他是抢了衍儿的。可她没想到卫敛这么厉害,竟直接当了楚王…… 按理说,卫敛当了楚王,她这个母妃也该是太后。可她等了这么久,连卫湘都被册封琅华长公主了,她还只是一个太妃,衍儿也没有受封王爷,自然按捺不住。 这不就想着赶紧来修复母子关系么? 卫敛低头,漫不经心道:“颜太妃慎言。” “孤与你,可毫无瓜葛。” 颜妃脸色一僵,没想到卫敛还记着这茬。 她勉强笑道:“母子间哪有隔夜仇……” “孤的母亲在阴司。”卫敛抬眼,“太妃也想去么?” 颜妃面容微变,打算直接拿辈分压人:“陛下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娘了么?” “是太妃先要与孤撇清关系。”卫敛轻笑,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李夫人被打入冷宫,卫焦被废为庶人。太妃与九王弟还能够在宫中衣食无忧已是孤仁至义尽,莫再得寸进尺了。” 卫焦幼时骂他是没娘的野种,他回击后被李夫人罚跪在雪里一整夜的事,他可从未忘记。 比起那对母子的下场,颜妃和卫衍已是卫敛手下留情的结果。 他不报复他们,可也不会庇护他们。 从此陌路人罢了。 颜妃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年轻的君王翅膀硬了,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需要仰仗她的孩子。 再留下来也是自讨没趣,颜妃怄着一口气,愤然甩袖离去。 这段插曲没被卫敛放在心上,他继续凝神思索着该送姬越什么生辰礼物。 “陛下是在思索如何对抗秦国?” 卫敛一顿,抬首就见赵老将军大步进来,抱拳一礼:“臣参见陛下。” “将军无需多礼。”卫敛对这位老将军十分敬重。 赵老将军起身道:“老臣见陛下神色凝重,应是为秦王之事烦忧?” 卫敛:“……” 确实是为他烦忧,却不是在思索怎么杀了他。 只是他该怎么同赵老将军说,他真的没有想铲除秦王的心思呢? 赵老将军一直不曾问卫敛在秦国为质时秦王待他如何。这有什么好问的?明摆了是不共戴天啊!自古以来就没有质子和敌国君主能其乐融融和谐共处,一朝质子回国翻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是以赵老将军至今以为,公子夺得王位,下一步就该是去找秦王报仇。 见卫敛为难的模样,赵老将军只当陛下是担心不是秦王的对手,信誓旦旦道:“陛下放心,强秦虽难以抵御,但连续征战多年,又先后进攻陈、梁,如今同时对抗三国,兵力分散,元气大伤,已是强弩之末。只是先前楚国无良将,君王失人心,士兵不肯为其征战,百姓不愿摇旗呐喊,方才惨败收场。而今陛下登位,楚国上下万众一心,又有一众精兵良将尽心辅佐,您的谋略丝毫不逊秦王,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赵老将军分析得头头是道,确实很有道理。 可问题不在这儿。 “将军。”卫敛坦诚道,“孤不曾想与秦王为敌。” 赵老将军一愣,努力说服他:“秦王不足为惧,陛下何必担忧?” “孤不是惧他。”卫敛垂眸,“孤爱他。” 赵老将军:“……” 活了一把年纪的赵老将军鲜有地感到一丝迷茫。 “卫敛得以登位,将军助我良多。”事到如今,卫敛不想再欺瞒,“天下归一已是大势所趋,秦楚之间必然要亡一个,但我是不可能与他兵戎相见的。” “我此番回来,也是为了替他分忧。” 赵老将军不可置信道:“陛下是要……叛了楚国?” 对于为楚国尽忠了一辈子的老将军来说,这着实是件很难以让他接受的事。 他可以反昏君,但他心里向的永远是楚国,是真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楚将。 他本以为公子敛是楚国的希望,可公子敛却……却与敌国君主生出情愫? “秦王是明君,若天下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免受战火侵扰,我不当这个王有何打紧。” “卫敛欺瞒在先,将军便受我一拜。”卫敛利落地单膝跪地。 君王一跪,重于万金。 赵老将军连忙也跪下,惶恐道:“老臣如何承受得起!于公您是君,于私您是救命恩人,这如何使得?陛下快起来!” 卫敛垂目道:“我害将军背弃了一生信仰,将军当受此拜。” 青年左手叠于右手背,目光清透不容置疑,垂首深拜下去。 赵老将军眼睁睁看着君王俯首,眸光颤动,最终无奈地闭上眼。 他想起昔年公子敛将他救出大牢,少年语气散漫,眉目轻狂:“我的本事从不输秦王,楚国未尝不能胜秦国一筹。将军可信,我会是他唯一的对手。” 后来陛下说,孤此生不会与他为敌。 公子又何尝不是……为秦王背弃了一生信仰。 114、嫁妆 “王孙, 王孙您跑慢点儿!”年长的仆妇急匆匆追着一名粉雕玉琢的孩童,生恐他摔倒。 那孩童不过三岁稚龄,正是蹒跚学步的年纪, 迈着一双小短腿却跑得飞快,看得人胆战心惊。 小童摇着拨浪鼓飞奔着, 冷不防就撞进一个人怀里,手顺势松开,拨浪鼓掉到地上。 仆妇一愣, 瞥见那一截紫色的衣摆, 登时头也不敢抬就吓得跪下了:“婢子参见陛下!” 卫敛低头凝视撞进怀里的小不点,小不点也抬起头,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半点儿也不惧怕。 仆妇跪伏在地上, 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王孙年幼不懂事,冲撞了您, 陛下就……饶了他罢。” 谁不知这位新王是从秦国为质回来的?曾为楚国弃子,不恨亲人就不错了, 更谈何亲情。楚熙王一回来就囚禁先王,废了前太子,将庶母打入冷宫,对一名素昧谋面的王孙又能有多少喜爱呢? 卫敛与小不点对视片刻,谁也没说话。 少顷, 小不点嘴一撇,抱着卫敛的腿大哭起来:“哇哇哇!” 仆妇吓得魂飞魄散,着急道:“王孙,您别哭了!”小心陛下嫌聒噪,割了您舌头! 可三岁小儿哪里明白这些,仍旧哭得起劲。 卫敛见仆妇战战兢兢的模样,不觉一阵好笑。他想起初见姬越那会儿,自己便也是这般谨慎地跪着,听那人冷言要割了他的舌头。 当时他想,秦王果真残暴。 ……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手中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便有不怒而威的气势。纵使什么都没做,也会被旁人千般揣度。所谓伴君如伴虎,有时不过是外人视其为猛虎罢了。 卫敛倒颇有些懂得姬越的感受了。 “孤有这么可怕么?” 仆妇愈发惶恐:“陛下威严厚重……” “行了。”卫敛也不吓她,“孤非草菅人命之辈,岂会同一孩童计较。” 他与卫邦不一样。 仆妇一怔,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位新王的声音极为悦耳,如松山冰雪消融后几分清冽。 泠泠如君子。 卫敛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拨浪鼓塞回他手里。 小不点得了拨浪鼓,哭声戛然而止,展开一抹童真的笑颜。 卫敛玩心大起,又把拨浪鼓抽了出来。 拨浪鼓离手,小不点一愣,又张开嘴哭起来:“哇——” 卫敛把拨浪鼓塞回去。 小不点止哭,喜笑颜开。 再抽回来。 小不点:“哇——” 塞回去。 小不点又破涕为笑。 抽出来。 “哇——”小不点又哭。 就像按了开关似的,只要把拨浪鼓抽出来,小不点就哇哇大哭,再塞回去,瞬间又笑嘻嘻的。卫敛觉得颇为有趣,如此几个来回,乐此不疲。 趴在地上的仆妇:“……” 她仍然未敢抬头,只能看到新王那一截精巧细致的下颔,只是怎么同王孙玩闹她还是看得见的…… 王孙今年只有三岁,陛下难不成也只有三岁么…… 卫敛身后的贴身宦官见陛下玩上瘾了,轻咳一声,提醒他注意体统。 卫敛手一顿,发现自己是有点幼稚。 一定是被姬三岁传染了。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将拨浪鼓还给小不点。 可惜已经晚了。遭遇玩弄多次的小不点终于生气了,闭上眼睛开始嚎啕大哭,不肯接那拨浪鼓了。 卫敛将他抱起来,小不点仍是哭闹不休,不停捶打他的肩膀。 卫敛微笑:“你再打一下,孤就把你扔下去。” “呜……”小不点瞬间怂的跟鹌鹑似的。 看来是听得懂。还算聪明。 小不点安静下来后,卫敛方问:“他是哪个王孙?” 王孙便是公子之子。楚王有十个儿子,成家立业的不在少数,孙子更有一大堆,就不知这小不点是哪一个了。 仆妇刚要回答,卫敛又道:“起来说话。” “……诺。”仆妇小心地站起身,不经意间看到陛下面容,如画眉眼与高挺鼻梁,衬着那两瓣淡红的唇,一眼惊为天人。 她脑袋一晕,慌忙低下头去:“是二公子的嫡子,单名一个霖字。” “哪个霖?” “甘霖的霖。” “倒是个好寓意。”卫敛点头,“久旱逢甘霖。” 仆妇不敢接话。 “既是公子簌之子。”卫敛又问,“何故出现在宫中?” 公子成亲后便会赐一座府邸,搬出王宫去住。妻妾子嗣,理应都在府中,而不在宫里。 卫敛登位后,着重收拾了几个得罪他过狠的兄弟,其余的都没有去管。剩余的便也乖乖躲在府里,生怕新王一把火烧到自家头上。 卫簌便是其中之一。他与卫敛交集不深,幼时不曾相助亦不曾欺辱,虽是兄弟,形同陌路。 仆妇低声答:“公子妃生他时难产去了,王孙一出生便送到宫里,自幼由杜夫人教养。” 杜夫人是公子簌生母。公子妃是由杜夫人亲自指给公子簌的,夫妻二人毫无感情基础。公子簌有心爱的侧妃与庶子,对嫡出的王孙并不怎么重视。杜夫人怕没了生母的嫡孙留在府里会被侧妃养废,这才接进宫里养。 公子簌和侧妃庶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很少想起这个嫡子。 简而言之,除了祖母就没人要的小可怜。 卫敛低头看小不点,这么小小的一团奶娃娃,是他的侄子。 当然,卫敛侄子一大堆,多得他都认不过来。正巧今天这个撞他怀里,也算一桩缘分。 卫敛没和小不点玩闹多久,不多时便将他放下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卫敛打算明日便启程回秦,楚国这边暂时交由乔鸿飞。出发前得做好万全之策,以免他一离开楚国又有人蠢蠢欲动。 上回华邺殿一拜过后,赵老将军也妥协了,只是提出待大局稳定后,望卫敛允许他告老还乡。 楚将绝不效命于秦王。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卫敛答应了。 十一月初三,楚熙王褪下绛紫龙袍,换上一袭白衣,跨上红鬃马连夜离开。 走时长夜未央漫漫无际,那道白衣却似天光破晓拨开乌云。宛如昔日姬越鲜衣怒马消失在落日中,打点好一切只身赴清平。 他要去找他的秦昶王。 熙为沐浴日光,昶为白昼长明。他们天生一对。 我徜徉在你赠我的不夜城里,我便送你一个日不落帝国。 十一月廿一,秦军营地。 “嘚嘚”的马蹄声扬起尘土,惹得休憩整顿的士兵们纷纷戒备,抓紧武器。 是何人如此大胆,敢擅闯军营重地? 士兵按着长剑出鞘到一半,眼尖的将士看清马上的白衣青年,又将士兵的剑按了回去:“是楚熙王。” 公子敛回楚,先册太子而后又逼宫称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各国耳目。 人皆以为公子敛是脱离了秦王掌控,预备要与秦王为敌了。再见已是立场相对,他们是秦国将士,见之理当格杀勿论。 但秦王陛下只下了一道令,若楚熙王回来,不可动他。 早有士兵进帐禀报秦王。姬越尚未褪下戎装,身披铠甲静候在营帐前,艳丽眉眼被连日杀伐染上凌厉,犹如一位将军。 他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卫敛越来越清晰的身影,凤眸中一片澄明。 士兵们都自觉让开一条道。 良人纵马归乡,归来仍是此间少年。 卫敛在和姬越还有一段距离时便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须臾间,风尘仆仆的青年飞奔过去,扑进将军怀中。 姬越轻轻接住他。 “幸好赶上了。”卫敛低声抱怨,“不枉我快马加鞭,险些累死在半路上。” 他将两样东西塞进姬越掌心,与之十指交缠,抬眼道:“姬越,燕鲁三员大将的性命,外加燕关岭一场战役,是我送你的生辰礼。” “若还嫌分量不够,就再附赠一个我。” “至于这楚国的兵符与传国玉玺……”他微垂眼,“便当作我的嫁妆。” 他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样红妆十里,幸而还能玩一场山河作嫁。 姬越低眸注视青年容色无双的面庞,将楚国的兵符和玉玺收了,转身进入营帐。 他从始至终未置一词。 卫敛一怔,望着姬越背影有些苦恼。 姬越莫不是生气了? 他独自回到楚国谋划这事,确实不曾与姬越商量过。他们都不喜欢对方拿自己冒险却瞒着对方,可又总在做这样的事。 这回生气要怎么哄呢?卫敛有些无奈,他已经把全部家当都送出去了。 正当他寻思着,姬越又回来了。 姬越上来就将那两样东西塞回他手里。 一摸形状,还是玉玺和虎符。 卫敛问:“还我作甚?” “你的嫁妆,我岂有不收之礼?”姬越慢条斯理道,“你手里握的,是我秦国的兵符和传国玉玺。” “拿好了。”姬越抬眼,“我给你的聘礼。” 卫敛一顿,随即含笑:“你不生我的气?” “气什么?气某人一声不吭跑回楚国也不告诉我一声,如今还敢只身毫不设防地跑回来,简直胡闹。”姬越觑他,“也不怕秦军当你是敌人,直接射杀了。” “我信你不会伤我,才敢这么胡闹。”卫敛有恃无恐,“正如我一声不吭跑回楚国,你不也信我不曾背叛?” 姬越冷哼:“傻子才怀疑你会背叛。” 卫敛忍俊不禁:“那也不怪罪?” “谁说不怪罪?”姬越攥起他的手腕,“楚王陛下只身入敌营自投罗网,孤该怎么审问你呢?” 卫敛配合道:“不知道,敢问秦国是如何对待俘虏的?” “旁人不知道。”姬越眼中终于漾起一丝笑意,“不过似楚王陛下这样的美人,应该送入帐中,侍奉孤王。” 两人一拍即合,姬越拉着卫敛入了营帐。 围观将士们:“……” 他们是不是吃了一份旷世狗粮? 李御史大笔一挥,记载下这段流传千古的历史。 秦昶王十三年十一月廿一,王之诞辰。 楚熙王只身入秦营,下马曰:“燕鲁三将首级,并燕关岭一役,为孤赠汝之生辰贺礼。” 复将两物置于陛下掌心:“若嫌分量不够,孤亦赠你。此为楚国兵符玉玺,皆当嫁妆。” 王不语,回身入帐,少顷,携两物予楚熙王。 楚熙王问曰:“还吾作甚?” “非也,汝之嫁妆,孤焉有不收之理?”王答曰,“此乃秦国兵符玉玺,为孤娶汝之聘礼。” 后世史学家将此称为“双王易世”,从此拉开一个时代的序幕。 又有文人墨客好风月佳话,将此称为“盛世婚嫁”,山河为聘,兵马作嫁,也只有两名王能将嫁娶之事谈得如此声势浩大。 有人说,那不只是一个时代的序幕,还是一段爱情的开始。 115、骄傲 鲁国。 “什么?”耶律丹面色大变, “步六孤锵死了?!” 步六孤锵是鲁国的大将军,人高马大,骁勇善战。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堪称鲁国的顶梁柱。 就是这么一根顶梁柱, 突然就折了? 这一下,鲁国可算是塌了半边天。原本秦国就是强敌,趁秦王不在三国合力攻打也不过略占上风。后来秦王御驾亲征, 秦军士气大振, 原本三国略胜一筹的局势瞬间就被扭转成了平局。 平局倒也不算最坏的情况,之后还有更糟的。楚军得了错误的兵布图,疯狂送人头,十万大军被困于燕关岭, 直接投了敌。 楚国一崩,鲁国和燕国的压力瞬间增大。燕国不过海中弹丸小国,一群虾兵蟹将指望不上,主要压力就都落在了鲁国头上。 耶律丹气得都想传信去质问楚王发了什么疯, 谁知信还没写,就得到消息, 楚国内部变了天,原本的楚王被踹了,现在当政的是公子敛,就是他曾经在秦国国宴上见到的那个。 耶律丹:“……” 行,换人就换人。只要能继续一起打秦国, 楚国王位上的是谁不重要。 那位公子敛竟能够逃出秦国在楚国成功篡位,想来本事要比先前那个窝囊废大不少。他又当过秦王男宠,是个男人都忍受不了这样的耻辱,想必对秦王恨之入骨,一定会一起对付秦王。 耶律丹的想象很乐观。 事实却是公子敛登位后迅速进行一系列改革,什么都做到位了,就是不打算出兵反秦。 三国联盟名存实亡,成了燕国和鲁国的战场。 耶律丹气得吐血。 如果他知道楚国的新王根本没有对抗秦王的打算,甚至将江山拱手于人,恐怕会当场血崩暴毙。 到这儿两军便有些退缩了,觉得强秦果真不可抵挡。但战争一开,不得不硬着头皮打下去,到分出胜负为止。 耶律丹做了半天心理暗示,成功说服自己,还没有到绝路,这场仗还能打。 他刚这么想,下一刻殿外来人,带来前线汇报,大将军死了。 耶律丹:“……” 好极了。 不打了。 投降吧。 耶律丹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大将军是战死的?”那可是鲁国的战神,谁能杀得了他?秦王亲自动的手吗? 士兵惶恐道:“不是,大将军是被……被人暗杀。” 耶律丹目眦欲裂:“刺客呢?找到了么?” 士兵愈发畏惧:“还不曾……军医检查过,大将军是中毒身亡,防不胜防。”看见王子殿下快要吃人的眼神,他连忙补充一句,“不过有了线索,这毒是出自梁国!” “梁国都亡了还关它什么事!”耶律丹怒不可遏,“去查,翻天覆地也要把刺客找出来,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是!” 士兵下去后,耶律丹气急攻心,一阵天旋地转,跌回虎皮软榻里。 完了,全完了。 事已至此,他着实看不到一点胜利的曙光。 郊外羊肠小道上。 萧闻望着飞走的信鸽,低头看了眼信上的消息:“暗影阁传消息回来了,燕国那边的任务完成了。” 阿依黛娅惊叹:“哇,好厉害。” 萧闻忍俊不禁:“你最厉害。” 谁也想象不到这名笑容一脸纯真的女子就是毒杀大将军的元凶。 卫敛当初交代他们三件事,就是给出三个人的名字,让他们把人解决掉。 萧闻一听那份名单就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他们是要干一件大事。 杀三人,定的是天下格局。 暗影阁是杀手组织,荼靡与罗刹更是刺客榜数一数二的高手,杀人是他们的老本行。 阿依黛娅本身毒术高明,又继承了荼靡的武功,再与萧闻联手,杀死鲁国的大将军也不是不可能。饶是如此,他们也算冒着生命危险了,做起来可比听起来困难多了。 燕国那边的两桩难度低些,萧闻交给暗影阁里的两名绝杀去办。他们也幸不辱使命,圆满完成任务。 此后燕鲁大军彻底成为一盘散沙,只待秦军一举击溃。 “想不到这天下大势,我一个江湖中人,竟有幸参与其中。”萧闻一想到卫敛那谈笑间杀人于无形的模样就不寒而栗,“公子敛真是……啧,和秦王绝配。” 王宫内。 耶律丹颓丧片刻,还是强打起精神,坐起身开始写信。 他还有最后的希望。 秦国这架势是要横扫六国,楚国也必然不能独善其身。那位新上任的楚王大概是顾虑秦国强大才迟迟不动手,可再犹豫下去,楚国也不过是步他们的后尘。 耶律丹预备传信去提点一番,与楚国二度联手,做着最后的反扑。 楚王会答应的。耶律丹深信不疑。 毕竟论起对秦王的恨,楚王应当最深才是。 ……殊不知被耶律丹认为不共戴天不能共存的秦王与楚王,这会儿正在同一个帐篷里接吻。 一别又是数月,姬越将卫敛拉入帐中,抬了人下巴就吻了上去。 正所谓小别胜新婚,乱世中的重逢更胜过人间无数相聚。 盔甲落地又被白衣覆盖,仓促间卫敛看见姬越身后一道从左肩延伸而下,贯穿整个后背的、已结了痂的伤,目光一凝,眸色微微沉郁。 姬越察觉到他的视线,反过来安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在所难免。已无大碍了。” 确实没什么大碍。卫敛是医者,一眼就看出那伤已痊愈得差不多,可用了最好的伤药疤痕尚且留至如今,想来也知道当时有多疼。 疼得利器划在他心上似的。 卫敛抿唇,静默一瞬,推开姬越,翻身趴了下去。 “阿敛?”姬越以为他是累了不想,也不勉强,“累了今晚就歇下……” 谁知卫敛又开了口。 “……就这样要我罢。”卫敛低首,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轻声道,“我怕抓你后背。” 这个姿势的话……受不住的时候只要抓紧床单就好了,不会挠破姬越肩背上的伤疤。 姬越一怔,待反应过来后,眉眼一柔,心软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的阿敛真是温柔可人,乖得叫人心疼。 因着对卫敛的疼惜,姬越这回没有恶趣味地在床笫间对某位自投罗网的陛下进行灵魂拷问,很尽心地将人伺候周全。 帐外参回斗转,月色溶溶;帐内云收雨毕,情意绵绵。 姬越拥着软成一汪春水的青年,开始秋后算账。 他在人耳边低喃:“小狐狸,你长本事了。” 一声不吭,就捞了个王当当。 他千里之外听到消息时真是要为之鼓掌。卫敛一点儿都没跟他商量,真是好极了。 逼宫夺权何等大事,若出现半点差池,那便是性命之忧。他在这边一无所知毫无准备,该怎么去救? 此等后果,想来就后怕不已。 “我知道一定会成功,何必让你在战场上还要分心挂念。”卫敛趴在人腿上,半眯着眼,懒洋洋的模样,“我一直都很有本事。” “你还挺有理。”姬越挑眉。 真是越说越想罚他。 卫敛抬头仰望他,清澈的眸底倒映出一片湖光水色。 他说:“我什么都给你了。” “……” 姬越神色无奈下来:“你就是有本事……让我生气,又让我没脾气。” “再有下回,休怪我再把你绑起来,连嘴也堵上。”姬越一脸严肃,“保证你眼泪哭干都不饶了你。” 就该让卫敛知道怕,下回才不敢干出这么危险的事还不告诉他。 姬越能想出的让卫敛忌惮的方式也只有这种了。毕竟在榻下,他根本舍不得在任何方面折腾卫敛,连一时的冷落都更像在折磨自己。 卫敛双眸一眨,面色无惧,竟还有些跃跃欲试:“捆绑吗?听起来很有趣,我们可以试试。” “……”姬越面无表情,“卫敛呢?我在认真和他谈正事,不要放芝芝出来蒙混过关。” 卫芝芝幽怨道:“你嫌弃我了。” 姬越强调:“孤很严肃。” 他连自称都变了,以证明他确实很严肃。 卫芝芝坐起身靠近他,语气喑哑:“真的吗?” 青年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笑望着他,雪白肌肤几乎贴到身上,十足勾人。 身上还留着他的吻痕。 姬越眸色晦暗一瞬。可他见多了这一套,勉强能够保持镇定,继续语重心长地说教:“我不能惯你。你是不是想,你有什么事可以瞒着我自己解决,被发现后大不了就用身子让我息怒?你眼里,没什么事不是行一次房不能让我消气的?” 卫敛眼睫一颤。 ……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姬越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说中了,气得捏了捏他的鼻子:“卫敛,你就是仗着孤舍不得对你发脾气。孤可告诉你,这招不是万能的。涉及到你的安危,孤不是那么轻易好糊弄的。” 卫敛委屈:“你方才要我要得不是挺痛快么……” “还敢顶嘴?” 卫敛低头不敢说话。 这事确实是他理亏。瘟疫事件过后,他们说好了要坦诚相待。只是逼宫篡位在卫敛眼里还真算不上大事,他胜券在握,不想为此扰了姬越在前线的心神。 可姬越蓦然听到公子敛夺位的消息,大概心情会更复杂。 他打下一片江山送给姬越,姬越当然感动,更多的却是对他的担忧与后怕。 姬越见人怏怏的模样,语气缓和了些:“行了,我也是被你吓的。” “我当然不愿让你沾染危险,万事都想挡在你面前。但我也知道你有你的意愿,所以不会把你禁锢在身边。你想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只是要告诉我,不许一个人扛。” “其实你这么厉害。”姬越笑了笑,“我很为你骄傲。” 卫敛抬眼,眸中似有光华流转。 他吻了上去。 多好,这辈子遇到这个人,连一生都变得温暖绚烂。 116、联姻 “当下战事如何?”卫敛问。 “多亏你帮了大忙。”姬越道, “胜券在握,不过时间早晚问题。” 原本三国联手,也未能与秦国拉开很大距离。而今楚国反水, 燕鲁折损三员大将,秦国胜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谢忱还在镇守梁国, 姬越派了另一名将军孙驹前去攻破鲁国。局势已定,他无需再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只需要坐镇后方发号施令。 “至多一月, 这场战争便该结束了。” 十二月初一, 秦国落了一场雪。 秦楚地理位置相近,楚国的冬天总是白雪纷飞,秦国也是差不多的气候。 卫敛站在帐外,白衣轻薄身姿纤弱, 迎面吹来瑟瑟的寒风,飘扬的衣袖将人衬得轻灵飘逸,有如仙姿。 他抬头望着苍茫的天空,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雪, 微微感慨:“冬天到了。” 姬越刚同人在帐中议完事,出来见到这一幕, 面色一沉,立刻命人拿了一件厚实的狐裘,上前披到卫敛身上。 他一边给人系带子一边没好气道:“下雪天不在帐篷里好好待着,跑出来着凉了怎么办?还穿得这么单薄,也不知道披件衣裳……” 卫敛颇为无语:“我哪有那么弱……” “闭嘴。”姬越打了个漂亮的结, 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想听你说话,叫人生气。” “……噗。”卫敛突然勾了勾唇,发出一声笑音。 “你还笑?” 是真不把自己身体放心上! 姬越真是为卫敛操碎了心。 卫敛含笑:“我只是想起,你现在连我在雪中多站一会儿都生气,和一年前那样子,真是判若两人。” 他是去年十二月入秦的,迄今正好过了一年,同样都是雪天。那时的雪还要更大些。冰天雪地的,久站一会儿都冻人。 那时候的姬越可是一点儿也不心疼他。 再对比如今姬越紧张的模样,真是让人油然生出一股感慨来。 提起一年前,姬越又想起那段糟糕的相遇,立刻又没了脾气。他无奈地摇头,把卫敛拉到帐篷里围着火炉取暖。 “你当时也傻,分明那么厉害,也不知道用内功护体。”姬越提起来便心疼不已,“小聪明那么多,就是不知道为自己身体着想。” “我傻?我是为我自己的性命着想。”卫敛瞥他,眼底流露出一点嗔怪,“你敢说你若发现我会武功,不会立刻就杀了我?” “……”姬越想了想自己斩草除根的性格,想了想除罗刹外无人生还的细作与刺客,不得不承认卫敛是对的。 他勉强道:“好罢,你很聪明。” 感谢卫敛冰雪聪明,没让他杀了自己日后的恋人。 正说着,一只信鸽从帐外扑棱棱飞进来,落到卫敛手上。 “是楚国来的信。”卫敛认出这鸽子是楚国专门驯养的。 他将信拿下来,展开大致扫了眼,顺势就将信撕成碎片,丢进火炉里烧成灰烬,神色毫无变动。 姬越问:“何事?” “乔鸿飞传来的消息。耶律丹给楚国传了信,想要与我联手,杀了你。”卫敛侧首望向姬越,“你说,我该不该答应他这个请求,为自己报仇呢?” 姬越默默道:“你问我干什么,你都把信撕了。” 这态度摆明了是不合作。 卫敛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进入下一个话题:“今晚吃什么?” 姬越说:“红烧鱼如何?我记得你爱吃。” “军营里有新鲜的鱼?” “我去溪边给你抓。” 二人谈笑自如,谁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十二月中旬,燕投降,自愿归入秦国版图。 十二月下旬,秦军兵临城下,攻破鲁国王城,将其据为己有。 至此,六国之中,只剩楚国的新王未有表态。余下一个夏国,兵力薄弱,原本就不曾参与风波。而今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直接递交了投降书,效仿昔日楚国送太子衡前来为质以表忠心,免受战乱之苦。 天下归一,已是大势所趋。 人人都等着秦王下令攻打最后的楚国。楚国十万大军已经战败,那位新王再如何力挽狂澜,都不会是秦国的对手。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秦王并没有对楚国动手的意思,反倒偃旗息鼓,打道回府。 这操作迷惑了不少局外人。 秦王陛下可不是那等优柔寡断之辈,缘何独独对楚国手下留情? 少有的几个知情人暗想,陛下当然不会去打楚国。楚国是卫敛的地盘,打起来不就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么? 燕鲁归降后,姬越即刻回永平处理将各国纳入版图后的事宜。各国风土人情迥异,语言不通,信仰不同,如何统一治理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卫敛表示理解并提出暂别,他先回楚国打点自己的嫁妆去了。 楚国最终亦会归秦,却不能是被秦攻破。 正月开春,瑞雪兆丰年之际,沉寂已久的楚熙王终于有了动静,递来秦国的却不是战书也不是降书,而是一纸联姻。 信笺上只有一句话。 “孤愿携一国作嫁,不知秦王陛下可愿否?” 此句一日便传遍天下。 有秦国茶楼里的好事者嗤笑道:“还是咱们陛下威武,把人吓得屁滚尿流。陈梁被灭,燕鲁递了降书,夏送来太子为质,这楚王倒好,直接送上门连自己也倒贴。什么联姻,说的好听,不就是来和亲的么?也不想想一个生不出儿子的男人怎么配当秦国的王后,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茶楼里顿时有几人哄笑一片,大多却是沉默。 有一白面书生皱眉道:“如此议论楚王不妥。” 那人趾高气昂道:“手下败将,丧家之犬,有何不妥?” 书生有理有据道:“楚熙王曾为公子敛,与陛下有过一段情缘,为何不能是出于真心呢?” “酸腐书生,满脑子风月,帝王家哪来的真心,他不过明哲保身罢了!” 另有一群读书人拍案道:“楚王不惧生死为我秦国解决江州瘟疫时,你还不知躲哪里明哲保身呢!我们便是江州来的,可听不得你在这儿诋毁他!” 那人不甘示弱:“你们身在秦国,心却向着楚王。你们这样,对得起在前线拼杀的将士么!” 又有一桌客人沉声道:“我们就是刚从前线打仗回来的。燕关岭那一战,要不是楚王使了兵不血刃的良策,咱们还不知道死伤多少呢!江州那回赈灾我们也去了,我们敢打包票楚王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观其眉眼,正是江州时那名曾与卫敛说过话的百人长。 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普通士兵,在此次与鲁交战中冲锋陷阵,立了大功,回朝论功行赏后,怎么也能当一名副将。 这一桌子都是他的战友,见识过当日的公子敛,自然很为其说话。 那人一看是军爷,胆子就泄了三分,余下几分色厉内荏:“他,他倒还挺为秦国考量,就不知对不对得起楚国了!也是一无能昏君罢了。” 角落里的徐文卿按捺不住,扬声冷笑:“楚王心怀天下,岂是你等小人可以理解?你说楚熙王无能,也不看看原先那楚怀王是怎么把楚国搅得一团糟的?不想想楚国这烂摊子是如何在短短数月内恢复生息的?” 那人只是个好博眼球的无赖,本以为在秦国地界贬损楚王可以招到众人认同,不想接二连三被怼。他一忌惮读书人,二不敢惹军爷,眼下好不容易见了个毛头小伙,立刻来了劲儿:“你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为秦国都没做什么贡献吧?懂个屁的楚国局势。” 却有旁人道:“咦,这不是小徐太医么?” “啊,还真是,就是宫里的小徐太医!经常来民间医馆义诊看病,能解决许多疑难杂症,我上回那咳疾就是他治好的!” 徐文卿常行善举,在民间声望颇高,这会儿被人认出来也不骄不躁,只是淡声道:“实不相瞒,那些疑难杂症的方子,许多都是楚王教我的。他心系万民,从不藏私,倒是你又做了什么贡献在这儿指点江山?靠你这张嘴皮子么?” 那人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彻底没了话。 谁能想到一位楚王,在秦国竟如此得人心。 民间对楚王的这封联姻诉求议论纷纷,各种阴谋论、真爱论、利益结合论传得沸沸扬扬,更多的还是好奇秦王陛下会怎么应对。 是撕了信直接开战,还是同意联姻请求接受楚王赴秦远嫁,亦或是要江山不要美人? 姬越没让他们等待太久。 几乎是收到那句话后,他就毫不犹豫地提笔写了封回信,并广而告之,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求之不得,不劳楚王陛下远道赴秦。孤自会十里红妆,亲往楚国,以江山为聘,求娶陛下。愿得良人长相厮守,白首不离。” 举世震惊。 楚国,良城。 卫敛那一封信过去,何止秦国沸腾,楚国更是炸了锅。 主和派悲愤不已:“陛下,您大可不必为楚国如此忍辱负重!秦王再难对付,咱们投降便是,何必搭上自己呢?” 把自己嫁过去,这代价也太大了! 主战派义愤填膺:“陛下,他来便战!为国战死也是我等荣耀!安能如此苟且偷生?” 陛下种种决策皆英明无比,可唯独这件事让他们有些失望,丧失了英雄气概,君王气魄。 楚熙王所做的每个决定都滴水不漏,此事却是犯了天大的错。 卫敛对那些声音一概不理。 他们并不了解姬越,可他了解。 他一生诡计多端,总是不择手段,却知道他嫁过去不掺任何阴谋算计、委曲求全、权衡较量、卧薪尝胆。 一切皆因心甘情愿。 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如何惊世骇俗,举国哗然,不被人看好祝愿,后人肆意评判,眼下皆与他无关。 当下他觉得自己做的也还算正确。 作者有话要说:  自认惊叹的桥段 终沦为老生常谈 给予你全部 如病入膏肓一般 暗香弥漫 为容易颓败的感情详撰 无论后世我们传闻如何不堪 —— 《石楠小札》 117、聘礼 御书房。 卫敛坐在书案前一目十行地扫过递上来的折子, 无一例外都是劝他三思的。 说辞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两句,诸如“一国君主出嫁,滑天下之大稽, 着实不成体统”云云。 又看到一封劝告的折子后,卫敛将折子一扔, 揉了揉太阳穴:“那么多要事未处理,倒盯着这个盯得起劲儿。” 小不点被他抱在膝上,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盯着那些被丢下的折子, 随手抓起一卷打开来看。 卫敛低头问:“小不点, 识字么?” 小不点眨了眨眼睛,好像没有听懂。 卫敛嫌弃道:“孤三岁能诗,你怎的连个字也不识?” 小不点仍是一脸迷茫。 他是货真价实的三岁,不能指望太多。 “笨死了。”卫敛戳了戳他的脑袋, “是孤高估了你,看来是背后有人指教。” 他方才走在半道,就见这小不点在路边玩耍,见了他直直冲过来扑进怀里, 抱着他腿不放。 这么明显的碰瓷方式,立刻让卫敛想起他小时候也是这么蓄意与颜妃相撞, 从此为自己挣得一个尊贵的身份。不过他的撞法可要隐蔽多了,看上去足够像个意外。 时年六岁,他是故意而为,颇富心机。 而这小不点年方三岁,若是懂得给自己挣个前程, 那可真是天才了。 不过眼下看着小不点这憨憨的模样,卫敛收回了这个想法。 不是谁都能和他一样聪明。 小不点不太理解卫敛的意思,但是依稀能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在被鄙视。 他感到有一点愤怒。 愤怒的小不点生气地“哼”了一声,小短手猛力一挥,把桌上那堆请愿陛下放弃联姻的奏折尽数扫落到地上。 很有君王的威风了。 干完坏事的小不点抬头目视卫敛,以表抗议。 卫敛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语气愉悦:“干得漂亮。”小不点做出了他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毕竟他也得给那些助他良多的大臣一点面子。 小不点:“……” 刚进来就看到这一幕的乔鸿飞:“……” 好吧,他知道陛下对这些折子怨气很大了。 乔鸿飞进来,正要行礼,卫敛就打断他:“不必多礼了。” 他微抬下巴:“若你也是来劝孤的,转过身,门在那边。” 乔鸿飞:“……” “臣信陛下自有分寸。”乔鸿飞凝眉道,“但陛下是否也应当做两手准备。您并未对军队进行任何部署,万一那秦王打进来……” “他不会。”卫敛很笃定。 乔鸿飞不赞同道:“秦人奸诈,陛下如何敢信他。您放弃抵抗,就是等他来占据楚国?” “孤是在等他来……”来信。 还未说完,一名宦官进书房恭声道:“陛下,秦国使臣求见。” 卫敛稍微坐端正了些:“宣。” 来的是秦国信使,行完礼后便呈上了秦王的回信。 卫敛打开文书阅过,原本不愉的心情一扫而空,变得欢畅了些。 小不点坐在他腿上,凑过脑袋,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念着:“以江山……求娶……得良人长相守……” 他还有许多字不认识,跳过了许多。但透露出的信息足够让乔鸿飞脑补出完整的内容。 卫敛含笑低眸望着小不点:“原来你不是不认得字,是只说些孤爱听的。” “太尉大人,你可听见了?”卫敛合上文书,声音放轻。 “孤是在等他来娶我。” 霜月宫。 这宫殿名字听着一股凄凉劲儿,委实不太吉利。殿内光景也一如其名,如月寒凉,满地繁霜,半晌也不见个人影。 寝宫内传来女子一两声轻咳。 “夫人。”一名上了年纪的宫女端着药碗坐在床头,轻声道,“该喝药了。” 正是上回照顾小王孙的那名仆妇。 杜夫人身子不好,常年缠绵病榻,唯一的儿子公子簌亦谈不上孝顺,一直都独自在这宫中静养。她不喜人多,索性遣散了内院所有伺候的宫人,只留下一个信得过的宫女。 女子撑着坐起身,一张面容苍白憔悴,她也不过三十九的年纪,倒似五十上下的妇人一般沧桑。 深宫里多的是她这样的女子,无权无宠蹉跎一世,郁郁寡欢积郁成疾。她尚有一子傍身,有孙儿解闷,倒比那些个连子嗣都没有的姬妾好上许多。 杜夫人虚弱地喝了口药,问:“杏苑,霖儿如何了?” 杏苑忙答:“王孙殿下很听话,真就直扑进陛下怀里,这会儿被陛下抱回御书房了。” 杜夫人微微点头,正欲发话,抬头忽瞥见那一截紫色衣角,面色更白。 杏苑察觉到不对劲,回头一看,神色大变,连忙跪下:“婢子参见陛下!陛下,婢子方才所言,只是,只是……”她该怎么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不连累夫人? 卫敛抱着小不点,垂首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杏苑一时语塞。 陛下难道没有听见那句? 杜夫人见杏苑为难,想要下榻见礼,卫敛阻止道:“太夫人身体抱恙,不必见外。” 杜夫人身形一顿:“谢陛下体谅。” “祖母!”小不点挣扎着从卫敛身上下来,扑到床头。 杜夫人温柔地摸了摸他,祖孙两看起来感情很好。 毕竟小不点一出生就在霜月宫长大,和祖母的情分远胜于父亲。 卫敛挑了张椅子坐下,杜夫人笑容微敛,吩咐杏苑:“杏苑,去奉茶。” 陛下必然不会无端造访,有事相商还需支开宫女。 杏苑会意,默默退下了。 卫敛方开口道:“太夫人指点王孙撞孤身上,是想为他谋一个前程?” 小不点两次与他相撞,第一回是意外,第二回明显便是有预谋。 他今日走的这条路,可与霜月宫差了十万八千里。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陛下。”杜夫人淡淡一笑,“本宫教霖儿如此,并非为他谋一个前程,是想为他铺一条后路。” “本宫已时日无多,这一生也无可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霖儿。”杜夫人轻叹,“簌儿是个糊涂的,霖儿生母在时便偏宠侧妃,后又将那女人扶正,本宫怎么敢相信她会善待霖儿。霖儿如今有本宫护着,待本宫去后,他便真的无依无靠了。” 杜夫人气色衰败,已经快要油尽灯枯,回天乏术,卫敛看得出来。 “所以太夫人想要孤当他的靠山。” “陛下恕罪。”杜夫人深知帝王最不喜被人算计,惶恐道,“都是本宫的主意,霖儿什么都不懂,陛下莫要怪罪他。” 她一直发愁她走后霖儿该怎么办,却也不曾敢想过让新王庇佑。是上回杏苑回来,告诉她陛下抱了霖儿,似乎对他很是喜爱,才叫她生出一次希望。 “无妨。”卫敛道,“孤也喜欢这孩子。” 杜夫人一愣。 卫敛轻笑:“孤还缺一位太子。” 皇室不可无后。他和姬越注定一生不会有子嗣,继承人定然是要另外培养的。 姬越那些兄弟都在夺权中死的死伤的伤,也没留下后代。倒是楚国这边,卫敛有不少侄儿。 秦楚祖上本就是一家子的亲兄弟,流淌的都是一样的血液,也不算混淆血脉。 小不点正合适。 被他和姬越从小教导的孩子,总不会太差。 杜夫人眸色一惊,如坠梦中,半晌,才恍然惊醒:“……谢陛下。” 她只想给自己的孙儿求一道护身符,如今怎么觉得……是求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正月十五,又是一年上元节。 秦王访楚,携二百六十四抬聘礼,并一块传国玉玺,自秦向楚远道而来,一路锣鼓齐天声势浩大,真正的盛世红妆。 于大殿之上,向楚王提出求亲。 语惊四座,满室哗然。 谁也没想到秦王还真就亲自来楚国下聘了,瞧这长长的礼物清单,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半天也念不完。大臣们越听越沉默,都在想秦王未免也对此太重视了些…… 但这所有礼物的价值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一块秦国的传国玉玺。 这桩联姻看起来……好像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今日之前,在座所有人都没有把这份联姻当回事。秦国与楚国实力悬殊,所谓联姻只是句漂亮的场面话,谁不知主要还是楚国倒贴,哪来的公平。 秦王却当着天下人的面拿出了足够的诚意。 自然是要像一回事的。 他们所应下的每一个承诺都将载入史册,从不只是说说而已。 卫敛听着那怎么念也念不完的礼物清单,将唇一挑:“秦王陛下真是舍得下血本。” 姬越答:“不下血本,如何娶得陛下?这礼物件件价值连城,不知是否能入楚王陛下的眼了。” 卫敛挑眉,信手拿起一盏粗制滥造的兔子灯:“这也算价值连城?” 这是去年上元夜姬越送他的那盏兔子灯。 姬越道:“若不是价值连城,楚王陛下又何必将之挂于钟灵宫一年不曾取下?” 听起来有道理。卫敛又指了指那些毫不起眼的红线、小石头:“那这些呢?” 这些是姬越在江州送他的那些玩意儿。 “姻缘线与三生石,不珍贵吗?”姬越反问。 卫敛勾了勾唇,指向那一束展翅欲飞的蝶兰花:“那这花便是你对孤的心意,同样价值不菲了?” “正是。”姬越颔首,“其实还有一件,就在楚王陛下身上。” 是那块狐狸雕花的玉佩。 卫敛似笑非笑:“拿已经送过的东西再送一回,您未免也太精打细算了。” 秦楼月下换兔灯,玉堂春里赠白狐,清平乐外缠红线,满庭芳中蝶兰香。 这最后一样传国玉玺,是姬越送他一片千秋万岁,盛世无疆。 姬越是想告诉他,他们过去相处的每一刻,乃至当下,来日,生生世世,皆价值连城。 姬越笑而不答,对他伸出一只手,轻声道:“阿敛,我来带你回家。” 卫敛垂眼,将手搭了上去。 “那我这辈子,可就跟你走了。” 118、帝君 卫敛踏上宝马香车, 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随姬越一道回了秦国。 姬越此番是来求亲,并非迎亲, 象征的是秦王对这门亲事的重视,不叫天下人看轻了卫敛。因而卫敛这一路也不算是出嫁。 寻常人家娶亲, 尚需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方算规格隆重,姬越自不会怠慢了卫敛。等两人到秦国安顿好, 还需经历三茶六礼等一系列繁琐正式的流程, 再选个黄道吉日行册封大礼,将卫敛的名字刻上秦国王室玉牒,才算真正的成亲。 马车上,姬越吃味地盯着一路占据卫敛怀抱的小不点, 问:“这孩子是哪来的?” 卫敛痛快地跟他走了,临行前却带上这么只拖油瓶。姬越当着众人的面没多问,上了车就按捺不住了。 阿敛竟然抱了这小子这么久! 卫敛逗弄着小不点,随口道:“我生的。” 姬越略带敌意的神情突然变呆。 他磕磕巴巴道:“真, 真的?” 卫敛诧异地抬头望了姬越一眼。 别告诉他姬越这傻子还真信了。 “我们相识一年,这孩子今年三岁。”卫敛微笑, “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而且他一个男人要怎么生?姬越的常识呢? 姬越:“……我总是下意识相信你的。” 卫敛并不感动:“让你无条件信任我,不是把脑子扔了。” 他言归正传:“这孩子叫卫霖,我的侄儿——你这辈子不会有子嗣罢?” 姬越赶紧道:“当然不会。”他怎么可能背叛卫敛。 卫敛愉快地宣布:“那他就是我们的儿子了。” 姬越会意:“你想将他当继承人培养?” “嗯,你同意么?” 姬越自然毫无异议:“都听你的。” 小不点缩在卫敛怀里懒懒打了个呵欠,浑然不知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言谈间就给他定下了至高无上的身份。 二月初, 秦国,天牢。 耶律丹一脚踹向天牢大门,扬声嚷道:“喂!有没有人给口水喝!” 他已经没有昔日王子的荣光,囚服破败,头发乱糟糟,精气神都不怎么好。 无人应答。 耶律丹又狠狠撞了几下门,撞得锁链哗哗作响,也没能撞开玄铁打造的牢房。 天牢都是关押重犯的地方,他们这些战败国的王族直接就被扔进了这里。秦王深谙斩草除根的道理,待一切尘埃落定,绝对不会留下他们直系王族的性命。 怎么说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子,叫耶律丹怎么心甘情愿等死。 可他也只能在狱中徒劳发泄。 一翻乱踢乱打撼动不了坚固的牢房分毫,倒惊扰了隔壁的男人。 那声音淡淡的:“别吵。” “你算老几?”耶律丹暴躁地吼了回去。 男子身着囚服,披着乌发,抬起的一张脸白净俊俏,看起来人畜无害。 他一身血迹伤痕累累,明显是受了重刑,不知情的人见了,恐怕还要感叹一句不人道。 岂知他手上沾染的无数冤魂。 耶律丹挑眉:“哟,夏国太子啊,怎么伤得这么重?我都没认出来。听狱卒说你夏国特别识时务,不仅不战而降,还眼巴巴把你这太子送来当质子,保全了整个王族。不像我耶律一族,抵死顽抗,最后全进了牢里。” 他讥讽道:“你这小白脸长得倒还干净,也难怪夏国想学楚国送质子过来卖屁股求和,也不看看你有没有人家的姿色。怎么秦王没宠幸你,倒把你关进来了?” 温衡神色淡淡。耶律丹受不了如今的凄凉境地,已经跟疯狗一样乱咬人。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耶律丹没得到回答,又示威性地捶了下牢门。 “耶律王子何必五十步笑百步。”温衡平静道。 同为阶下囚,何必狗咬狗。他们都不过丧家之犬罢了。 耶律丹正欲再嘲讽,天牢大门一阵窸窣,几名狱卒跟着卫敛走了进来。 天牢阴暗潮湿,青年白衣华服,如流光照人,分外炫目。 耶律丹一愣,立刻转移火力,阴阳怪气地打了声招呼:“公子敛,哦不,楚王陛下。” “您怎么也进来了?” 卫敛充耳不闻。 “秦王怎么对您这个枕边人也毫不手下留情啊?”耶律丹的话句句掏心窝子,“早说了与您合作,您就是不回信不出兵,缩在壳里当乌龟。这下倒好,大家都被关进大牢,等着秋后问斩了。” 耶律丹在牢里待了许久,对外界的信息接受极少,只以为卫敛出现在此,也是因为楚国战败,成了阶下囚。 卫敛全程无视他,走到温衡的牢房前,吩咐道:“把门打开。” “诺。”狱卒恭敬地拿出钥匙,解开门锁。 这副主人姿态让耶律丹顿时消音。 温衡靠墙坐在地上,黑沉的眼眸眯了眯。 “迟阎之毒,围场之刺,江州之疫。太子殿下倒是个搅弄风云的好手。”卫敛温声道,“这笔帐,我该怎么跟你算?” 温衡淡笑:“不过是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在刚被送到秦国时就被姬越废了武功,受了极刑押入大牢,毫无反抗之力。 卫敛颔首,似乎很是赞赏:“好一个大义凛然。” “你生性暴虐残忍,自幼便肆意虐杀宦官宫女,盖因身份尊贵无人敢言。长大后你学会了收敛,将那些腌臜事都掩于暗处,披上一层伪君子的皮,勉强还能装个人。”卫敛一点点剖开他虚伪的表面,“为了挑起纷争,你设计让耶律丹奸.淫重华公主,你杀了她,又栽赃嫁祸给陈国……” 耶律丹听到这儿忍不住暴怒:“什么?当初设计我的人是你!” 隔壁两人都没理他。 “江州数十万百姓性命,皆被你视为儿戏。”卫敛语气微冷,“你的罪过可不止这些,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我查的时候真是大开眼界。” “不过就凭你伤了他一条。”卫敛放轻了声音,“就足够罪该万死了。” 也是多亏了温衡从中推波助澜,不然他和姬越恐怕还没那么快交心。 温衡神色不改,听完也并无半分后悔惭愧之色,反而笑道:“你真是将我查的很透彻。我承认,你们配当我的对手。” “贴什么金呢。”卫敛不置可否,“真正的对手惺惺相惜、彼此尊重,你配得到尊重么?” 在分析林嫣儿的病情时,卫敛对人的心理深刻研究了一下。这世上千人千面,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同,有人热衷演绎,有人惯会讨好,有人活泼开朗,有人自卑阴郁。 温衡这种,叫天生反人类。 他热衷于干坏事,并且不会对此有任何羞惭与愧疚感,更不会悔过。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余者问斩。”卫敛离开的时候淡声道,“温衡凌迟。” 温衡面色微变。 卫敛再未看他一眼。 他不需要让温衡诚心忏悔,他只想让温衡后悔来到这世上。 卫敛离开天牢,径直去了姬越那儿。 姬越正握着一支毛笔,在布帛上圈圈画画。 见卫敛进来,姬越直起身:“过来。” 卫敛走过去:“忙什么呢?” “在想国号。”姬越低头道。 楚王将一国赠与,秦国从此一统,姬越毫无疑问要登基称帝。改朝换代是大事,自然需要定新的国号。 “这有什么好想的?”卫敛不假思索,“就叫大秦皇朝。” 姬越又问:“那年号呢?” 卫敛信口道:“天元,承佑,文德,武昌,多的是。” 姬越将卫敛说的这些年号一一记下,而后再道:“还有尊号。” “就取……”卫敛突然反应过来,“是你当皇帝还是我当皇帝,怎么都让我出主意?” 姬越说:“我想半天了,听听你的意见。” 卫敛想了想:“既为秦昶王,何不拆解昶字,得一个永辉。” “永辉帝?”姬越思索,“倒也不错。如此,你便叫长熙好了,正好相配。” 卫敛问:“长熙皇后?” 姬越摇头:“我没打算封你当皇后。” 卫敛眸色危险一瞬:“你可别告诉我,你要让我当妃子?” 姬越要敢这么说,他立刻再弑一回君。 后位不给他,姬越还想留给谁? “当然不是!”姬越立即道,“你看。” 卫敛低头看去,映入眼帘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让他生生滞住。 长熙帝君。 帝君。 他看了半晌,说:“这个称号,有些僭越了。” “什么僭越不僭越的,你当我送你那传国玉玺是个摆设?我怎么舍得委屈了你。这天下本该有你一份,后宫不得干政,那便不要皇后,让你当帝君。”姬越低头在纸上继续写字,“你便是与我平起平坐,一道统治皇朝,治国安邦,共享荣耀与权柄,这辈子无需低我一头。不用担心朝臣反对,我已经给你打点好了。” 卫敛一时怔住。 ——我已经给你打点好了,你不用担心。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掩藏了多少努力。 一国双皇,史无前例。姬越默不作声地在前朝说服大臣,想来是早有这个准备,该是承担了多少压力。 他在楚国因为江山作嫁备受楚臣指责时,姬越亦在秦国顶着重重压力受人诟病,为他铺路争取。 “我方才突然想到一个年号。”姬越未觉卫敛的沉默,继续道,“你说的那些寓意虽好,可普通了些,不如叫明昼。” 他笔下正是两个刚写的“明昼”二字,书于“永辉”、“长熙”之下。 “是不是还漏了什么?”姬越望着布帛沉思。 卫敛轻声:“还有小不点。” “哦对,封卫霖为太子。”姬越又添了一笔。 卫敛问:“不改姓为姬么?” 国姓何其重要,卫霖身为皇太子,理当改名为姬霖才是。 “不改了。”姬越说,“这皇朝已称了秦,国姓便传给楚国卫氏罢。” “江山归秦,皇族为楚,如此才算公平。”姬越对这个决定很满意。 卫敛静静注视他,说不清此刻心头思绪,酸酸甜甜,纷杂万千。 想和他走过一世温柔缱绻的流年。 想和他书写一段名垂青史的风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婚,正文完结~(他们竟然在最后一章才真正成婚,我已经感觉他们老夫老妻八百年了。) 最后安利一次一个小伙伴的现代娱乐圈文—— 《我吹起了对家的彩虹屁》by顾三跃 江轻是天生演技派,童星出身,可是因为嘴太毒,得罪了大半个娱乐圈,最后竟在他的对家蔺寻身上栽了个大跟头,一下摔落神坛。 谁知这一摔,就摔回了三年前!似乎还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撒谎就结巴。 既然老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他一定夹起尾巴做人! 于是,粉丝们发现她们的哥哥不仅不毒舌,还结巴了,甚至开始吹起了对家的彩虹屁! 主持人:“请问你对即将合作的蔺寻怎么看?” 江轻:“他演技爆爆、爆炸!天仙、下凡,绝世、猛男,我要为他他他他打call。” 于是当日热搜:#江轻开始蹭热度,抱走我家寻寻# 而另一位当事人在家看着采访视频,一脸疑问:“他谁?两分钟内我要知道他的全部信息!” 几年后,江轻再次被问到同样的问题,他回答一点也不结巴了:“切,不就是个脸长得好,演技垃圾,实力垃圾的一人,分分钟让他跪在我面前叫爸爸的爸爸。” 热搜第一#今天轻轻反攻又失败了!寻亲锁死!# 蔺寻看到这条消息,心满意足地点了个赞,然后将家里的搓衣板扔了。 最强大佬花痴攻 x 嘴强王者自恋受 119、岁初 秦昶王十四年春, 秦灭六国,一统天下,称大秦皇朝。秦王姬越登基, 史称永旭帝,改年号明昼。同日昭告原楚熙王卫敛为长熙帝君, 位同帝王,下称君上,一同理政, 与之齐名。 双帝共治, 推出种种改革措施。统一货币与度量衡,号令天下万民皆学习中原语言,鼓励异族通婚,允许民间婚配男妻, 改进科举广纳贤才,设立三省六部……上行下效,政治廉明,国泰民安, 海晏河清,共同开创明昼盛世。 明昼元年三月初三, 大吉,宜嫁娶。 卫敛天不亮就被迫爬起来更衣准备,懒懒坐在镜前,垂下的眼眸还含着一丝雾蒙蒙的困倦。 今天是他和姬越大婚的日子。 也是永旭皇帝与长熙帝君一同登基的日子。 他现在待的地方,是永平供使臣居住的驿馆。成亲有个重要的流程便是迎亲, 新郎要从自家出发前往新婚妻子的娘家,将人请上花轿,接回自己家。皇室的册封大礼自然不会与民间婚事一模一样,要更繁琐更隆重,但大致的流程也相差不大。 卫敛真正的家在良城王宫,距离永平山高水长千里迢迢,当然不可能真从那里出发。是以这驿馆就暂时充当了这个场所。 当年他从楚国赴秦为质,便是在这驿馆里住了三天,等来秦王一道口谕——“封公子敛为侍君,入宫伴驾”。 而今他再次走出这道门,成的却是荣光无限、至高无上的帝君。 长寿梳着卫敛滑如绸缎的墨发,不由道:“公子……不对,君上,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要打起精神。” 卫敛勉强抬了抬眼:“卯时不到便起身,我哪来的精神……”他什么都受得住,唯独是个起床困难户。 便是起初与姬越相识的时候,哪回不是姬越快下朝了他才堪堪起身。 长寿提醒他:“可您当了帝君,以后要与陛下一块儿上朝,天天都要寅时起身呢。” 卫敛一顿,霎时精神了。 他怎么就忘了这茬? 当了帝君就得天天上朝,天天上朝就意味着日日早起,并且几乎全年无休…… 这是何等的恐怖! 卫敛喃喃:“我想逃婚。” 长寿:“……” 公子有毒。 当初入宫当侍君生死不知时都没想过跑,如今前途光明竟提出逃婚。 理由竟是因为不想早起。 长寿叹服。 长寿心底还是习惯唤卫敛为公子。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公子不过是去治理了一场瘟疫,而后便消失数月,之后就是大战爆发,他在秦国听到公子称王,然后秦王前去求娶…… 公子就成君上了。 事情发展太快,长寿至今都感到不可置信,但他打心眼里为公子如今的地位而高兴。 公子就该如此,天命君王,无需对任何人俯首称臣。 他原以为秦王对公子并无真心,可那一出江山为聘已传得人尽皆知,如果连这都不算真心,那这世上恐怕都是假意了。 他是真的祝愿公子与秦王陛下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君上三思。”长寿真诚劝告道,“兹事体大,逃婚恐怕不妥……” 长生又敲了下长寿的脑袋:“君上说说而已,你还当真。” 卫敛:“还是长生聪明。” 长寿:“……” 是他愚笨了。 待整装完毕,卫敛从屏风后走出来,室内宫人腿一软,差点跪下喊“吾皇万岁”。 卫敛今日穿的是一身深缁广袖龙袍,墨发束起,头戴金色冕旒,极为隆重尊贵。流苏下的眼眸微抬,暗含的凌厉与威严便足以震慑众人。 他们只见过公子敛白衣温雅的模样,今日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君王威仪了。 众人呆滞片刻,还是一名老嬷嬷率先回过神,躬身道:“君上,吉时已到,请上龙辇。” 寻常人家是花轿迎亲,帝王家就不同了。今日两位主角都是君王,又同为男子,此等婚事着实无前例可循,宫人们也是头一回办这样的婚礼,没有经验,不清楚该用什么样的规格。 陛下亲自参与策划,减免了许多不必要的规矩,又将另一些方面办得更加盛大。最后确定下来的规格,恰好要比册封皇后的大礼更高一分。 卫敛踏出驿馆,装饰华丽的龙辇早已等候在外。姬越骑在四蹄皆白的高头大马上,一身玄色龙袍,与卫敛身今日的着装很是相衬。 左侧跟着阿萌,脖子上系着红绸摇头摆尾,配上一颗圆滚滚的狮子头,充当吉祥物。右侧是小红,通身枣红的骏马安上漂亮的马鞍,威风凛凛。 卫敛看了眼,没有去登龙辇,直接踩着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与姬越并驾齐驱。 礼仪嬷嬷见他没有登辇,顿时傻了眼:“君上,这不合规矩……”哪有新娘子不上花轿,去和新郎一块儿骑马的?虽然这回的新娘是个男人…… 卫敛回她:“朕便是规矩。” 礼仪嬷嬷听到那个自称,身子一抖。 是了,这位可不是皇后,是与陛下平起平坐的帝君…… 姬越闻言,低笑一声:“君上好大的威风。” 卫敛侧首:“陛下若是不想让我逞威风,将小红牵来作甚?” 二人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一拉缰绳,向着皇宫而去。 到了皇宫后的繁文缛节更是数不胜数。文武百官早已身着品服恭立于御道两旁,空出一条康庄大道,供帝王通过。 卫敛下马后,与姬越并肩走过御道,登上丹墀,立于承天殿前。 几道大礼行毕,司礼女官交接玉玺与宝印,意为皇帝与帝君此生共享荣耀与权柄。 交接完后,李福全在旁宣读誓词:“皇天在上,承运后土,明昼开世,今为永旭皇帝与长熙帝君缔结秦晋之日……” 誓词洋洋洒洒,冗长枯燥。日头高起,一身沉重的行头让不少官员额头上都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又碍于规矩不敢擦拭。 姬越和卫敛的行头是最重的。且不说登基用的华服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气,光是头上的冕旒就不知有多重。卫敛静立着神色无异姬越心里已在懊悔,早知当初就再多删减几句。 他有心简化,免得卫敛劳累过甚,又怕从简太过失了隆重。他想给卫敛一个盛大的婚礼,弥补当初的委屈。 等香都燃了半截,李福全终于念完誓词,高喊一声:“拜!” 这一拜是尊天地。 “再拜!” 这一拜是敬先祖。 “三拜!” 卫敛转身,与姬越正面相对,流苏下的目光虚虚交汇一瞬,他垂眼拜了下去。 姬越轻轻笑了笑,同样回了一礼。 这一拜是为彼此。 “礼成!” 这要是一般人家,这会儿就该送入洞房了,他们还需接受百官朝拜。 卫敛与姬越三拜完毕,转身面对大臣。静候许久的群臣终于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声音整齐洪亮:“吾皇圣安,恭祝陛下与君上千秋万岁!” 侍卫、宦官、宫女亦一同跪下参拜。 卫敛站在高高的玉阶上,俯瞰底下众人臣服跪拜。 他并未看向姬越,目视下方,二人却似心有所感,与之携手,齐声道:“平身。” 行过大礼,拜过天地,百官相贺,万民同庆。 这手一牵,可就再也放不开了。 长熙殿。 姬越并未让卫敛住进皇后所住的椒房殿,另外翻新扩建了一座宫殿,作为成婚用的新房。 折腾了一天,卫敛一进屋就屏退宫人,把沉重的冕旒取下。 这东西戴久了是真能把脖子压断。 床褥是大红色,绣着双龙戏珠的纹样,颜色瞧着十分喜庆,但底下并没有按照习俗藏些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之类硌人的东西。 那些东西寓意是早生贵子,帝君是个男人,生不了皇嗣,当然没人敢拿这些去找不痛快。 倒是方便了卫敛直接躺下。 姬越进来便见到躺在被褥上长发散落的卫敛,语中先含了笑:“今日累坏了?” 卫敛睁开眼,懒洋洋道:“是啊。” 起得那么早,穿得那么重,行那么多礼,太阳底下站那么久。谁能不精疲力尽? 姬越摇头:“可我们还有几道流程。” 卫敛坐起身,抬头望他:“什么流程?” 姬越拿了剪子,挑起卫敛的一缕青丝剪下,装进荷包里:“结发。” 这还不简单? “剪刀给我。”卫敛把剪刀接过来,“你也把这东西摘了罢,重死了。” 姬越坐到床上,把冕旒除了放到一边,乌发也如瀑般倾泻下来,衬得容色愈发妖冶。 卫敛坐过去一点,与姬越隔着呼吸间的距离,剪下一截姬越的头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做完这一步,卫敛问:“还有吗?” 早结束早超生,他今日实在是累的慌,大脑都不想思考。 “还有两道。”姬越思索,“可这两道恐怕不能共存。” “为何?” “自然是合卺酒与洞房花烛。”姬越笑瞥他一眼,“就你这一杯倒的酒量,若是喝了合卺酒,今夜还怎么洞房花烛?” 卫敛:“……你在笑话我,我听出来了。” “没有。”姬越正色,“我早就考虑到了,特意命人换了,今夜这酒不醉人。” 卫敛:“你果然是在笑话我!”连酒都早就换好了,就是在嘲笑他的酒量! 姬越倒了两杯酒,将一杯递给卫敛:“乖。” 一个字就叫卫敛软下来了。他抿了抿唇,接过酒樽:“真不醉人?” 姬越的回答无懈可击:“我难道会想在今夜灌醉你?” 说的很有道理,令人无法反驳。卫敛痛快地将酒一饮而尽。 喝完合卺酒,卫敛还很清醒,这酒是真不醉人。 姬越竟然能找到连他都醉不了的酒,真是不容易。 他胡思乱想间,男人低沉的嗓音带着丝丝喑哑:“在想什么呢?” 卫敛回神,姬越已经脱了外袍,凤眸底下压抑着丝丝欲望。 他霎时明白了,面上泛起微微薄红。 尽管这事儿他们已经很娴熟了,可今晚不一样。 今晚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啊。 姬越替他除去衣裳,低头吻了吻他:“可以吗?阿敛。” ……还能不可以吗?不是早就把什么都给他了吗? 卫敛微微别过头,极小声道:“……嗯。” 烛光摇曳,被翻红浪。 “等等。”卫敛突然想到什么。 “……”姬越咬牙道,“你这时候喊停我也不会停了。” “姬越,我们商量一下。”卫敛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以后的早朝时辰,可不可以推迟一点?我……我起不来。” 他一直想不通,早朝为什么要那么早。白天有那么长的时间,有必要去跟凌晨较劲儿吗?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姬越摩挲青年精致的下巴,“阿敛如此勾人,确实不太像能起早的样子。” 卫敛蹙眉,显得几分可怜:“你答不答应啊?” 姬越轻叹:“这么多年的规矩,你一来就要改,太任性了些。” 卫敛问:“你会纵容我吗?” 姬越低头看他:“不会。” 卫敛难过地想,完了,姬越真成狗皇帝了。 嫁给姬越的第一天,想弑君。 翌日,永旭帝下令,早朝时间推迟到辰时。 同在殿上听政的长熙帝君当时并无表情,却在下朝后抱住永旭帝热情地亲了一口:“陛下英明,陛下今晚来长熙殿吗?朕必扫榻相迎。” 永旭帝攥住他的手:“烦请君上矜持些,这儿还有人看着。” 正在兢兢业业做记录的李御史:“……咳。” …… 帝王之爱能持续多久? 一年新鲜,七年之痒,十年倦怠,二十年相看两相厌? 李御史有时候忍不住想,他笔下的这对有情人,是否有一天也会感情消磨,生出嫌隙,如无数前人一般。 他多虑了。直到他两鬓斑白卸任之际,那两位仍是一如往昔。 将记录史册交给下一任年轻后生时,李御史想,这一对是能百年好合的。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他们之间流淌着的,是时间永远磨不灭的。 盛世王朝可以一夕倾覆,流年斩杀多少风云人物,大浪淘沙历史尘封埋土。然而千秋万代过后,他们依然岁月如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千秋岁完 全文完 明天开始更番外,番外为脑洞向,可能出现各种奇奇怪怪毁灭世界观的东西(bushi),请与正文区分。 下本逃杀预计六月以后开,还是那句话,我一直在,等你们来。 120、宿敌 金戈铁马, 吹角连营。 秦军阵前,青年一身戎装,骑在一匹毛色雪白的战马上, 手持长戟,眉目冷冽。 他肩背伤痕累累, 浑身浴血,连完美如画的脸上也划出一道血痕,为这张清丽绝伦的面孔添上几许杀伐之气。 对面的俊美男子沉声道:“你已是强弩之末了, 楚王陛下。” 他同样负伤, 但状态明显要比青年好上许多。 “单枪匹马闯我秦国军营盗取兵布图,还成功得手,你的确很有本事。”姬越慢条斯理地开口,“可恐怕没命走回去。” 卫敛神色未变, 握着长戟的手微微收紧。 他与秦王相抗七年,兵戎相见过,惺惺相惜过,甚至……情愫暗生过。 最终还是逃不过成为宿敌、不死不休的命运。 众所周知, 秦昶王姬越九岁即位,十五岁平外戚内乱, 十六岁出兵灭夏,堪称百年难遇的帝王之才。 可偏偏一个时代出了两名天才。 楚熙王卫敛,十四岁力压众出身不凡的兄弟登太子位,十五岁逼楚怀王退位,只因一句“本宫若不即位, 楚定无法与秦王抗衡”,同年进攻燕国,与秦共争天下。 七年里,他们用了三年时间,秦灭夏梁陈,楚收燕与鲁。余下四年,皆为秦楚两国之间的博弈。 秦王姬越与楚王卫敛皆为惊才绝艳之辈,他二人为敌,从来都是旗鼓相当,难较高下。今日一方落败,来日又能赢回来,如此循环往复地展开拉锯战,一战便是四年。 此战至关重要,关乎国之根本,只要得到秦国兵布防御,胜利便十拿九稳。然而秦军戒备森严,有姬越坐镇军中,抓到探子定当处以极刑,派人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卫敛思索再三,决定兵行险招,亲自去盗取。 这世上若还有谁能有本事从姬越眼皮子底下偷走东西,那唯有卫敛。 他确实成功了。 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秦营,越过重重把守道道机关,拿到了兵布图。 可盗取过程中触发的机关很快惊动了秦军。卫敛在即将离开秦军营地时行踪败露,以一人之力敌百余将士,后又与赶来的姬越交战,终究是寡不敌众落了下乘。 就差一点。 他淡淡垂眸,鲜血顺着面颊缓缓滴落。 这一点便是功败垂成,性命难保。 姬越见青年垂目,语气微缓:“孤敬你这个对手,若你投降,孤不杀你。” 卫敛淡笑一声:“楚国誓不投降。” 他一拽缰绳,英姿飒飒,纵马持戟,眼中重燃凛冽的战意。 “战死沙场亦算孤的归宿!” 姬越眸色一沉,提剑上前迎战。 其实他若一声令下,四周早已备好的弓箭手自然会让卫敛万箭穿心,避无可避。 但私心里他并不想这么做。 眨眼间两人又交手数十回合。他们原本实力相当,然卫敛本就快到了极限,被姬越抓住一个破绽,一剑挑落武器。 姬越眼疾手快地攥住他的胳膊,将人带到自己马上。 失了长戟,卫敛冷静地拔出藏在身上的匕首,反手就要攻击姬越。浑然不顾剧烈的动作将身上的伤口撕裂得有多痛。 姬越眉头一皱,一个手刀劈在人后颈上。 卫敛顿时身子一软,无力地往后靠去。 姬越将晕过去的青年抱进怀里,打马转身:“收兵回宫!” ——时空分割线—— 明昼三年,大秦皇朝。 在永旭帝与长熙帝君的共同治理下,皇朝方兴日盛,大臣逐渐清闲,每天上朝如养老,基本都是无事退朝。 尽管早朝时辰已经推迟到辰时,卫敛也觉得每日打卡很烦人,遂与姬越商量了一下,将上朝换为轮班制。他上一天,姬越上一天,心情好了就两个一块儿去,还能塞大臣一嘴狗粮,简直完美。 姬越发现他家这只小狐狸真是懒洋洋的,真有大事时倒是毫不含糊,平日里就一股骨子里的慵懒与娇贵。 例如—— 姬越:“阿敛,过来帮我批奏折。” 卫敛拒绝:“我不要。” 姬越:“卫小敛,今天该轮到你上朝了。” 卫敛蒙过被子:“不起。你帮我代班罢。” 姬越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皇帝的职责你会干哪个?” 卫敛从被窝里探出一个脑袋:“朕会召你侍寝。” 姬越:“……” 他家里是养了只狐狸精。 当然到了夜里,姬越总要被这只狐狸精吸干精气的。 漂亮勾人的小狐狸总能撩拨得姬越失了方寸,将人欺负得眼泛水光。等到翌日轮到卫敛上朝,姬越劝他起床时,卫敛就一百个不情愿,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你替我罢。” 姬越说:“……我已经替了你六回了。” “可你要了我都不止六回。说来还是你赚。”卫敛闷闷道。 姬越:“……你不也很舒服吗!”不要搞得只有他占便宜啊! 卫敛半是撒娇半是凄怆:“我好累,我好疼,我好难受。你忍心让我在龙椅上坐那么久吗?龙椅好硬的。” “……”尽管知道卫敛这可怜样都是装的,姬越还是每回见了就心软,叹一口气,替卫敛上朝去了。 顺便狠狠在小本本上又划了“正”字的一笔:这是第七回替卫敛上朝。 某天,姬越看见小本本上划满的两个正字,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得治治卫敛的懒病,不能再惯着他。 姬越打定主意,第二天醒来无论卫敛怎么装可怜,他都不会心软了。 好酸。 卫敛猛然睁开眼。 入目的面容让他神色一怔。 ……秦王姬越? 他为何会与秦王躺在一张榻上?还,还被他抱在怀里? 卫敛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和秦王交战,被秦王打晕。再次醒来,便是他与秦王同睡一榻…… 他僵硬地低头,发现自己身上一片狼藉,从脖颈到腰腹皆是斑驳痕迹。 身后更是酸软不堪…… 青年狠狠颤了下眼睫,手指攥紧被褥,竭力保持镇定。 秦王趁他不注意……强要了他?! 过于震惊的认知让卫敛都忘记疑惑自己身上的伤痕全都消失不见了。 卫敛神色冰冷地注视睡梦中的秦王,对方此刻呼吸均匀,毫不设防。 这可不像姬越警惕的作风。 卫敛下意识就想去摸枕下的匕首,想趁机杀了秦王,但什么也没有摸到。 也是,他是被秦王俘虏来的,怎么可能还有匕首随身。卫敛讥讽地想了想。 这一番动静已经让姬越醒来。他坐起身,看着眸光冷冽注视自己的青年,微微愣了愣,正要说话——“今日你必须去上朝。” 然卫敛更先一步,冷声道:“孤原以为秦王陛下是正人君子,却也会做出趁人之危之事吗?” 姬越听到那个“孤”的自称,沉思一瞬。 阿敛为帝君,自称与他一样都是“朕”,怎么又变回为王时期的“孤”了? 难道今日是想玩角色扮演么? 姬越一本正经道:“孤就是趁人之危。”但是先发制人怪孤也没用,该上朝你还是得去上。 卫敛手指攥紧,眼中迸发出恨意,浓烈得叫人心惊。 姬越一怔,阿敛这演技真是更精湛了。他都差点信了。 他听卫敛恨声道:“秦王陛下既敬孤为对手,何不给孤一个痛快,如此折辱于孤算什么!” 姬越:“……” 姬越感到事情有点不对。 阿敛是不是入戏太深了? 姬越诚实道:“你身子很好玩。” 青年听了此句,面色愈发苍白,低声诘问:“你把孤当什么?” 他以为他与秦王至少是彼此尊敬的对手。他们既针锋相对又曾彼此帮扶,曾一起掉落山崖共度难关,一同困于大漠饮血求生,互相欣赏亦敌亦友。更有过约定,若有朝一日二人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一定要死在对方的剑下,方不算遗憾。 ……可对方却毁了这个约定,如此轻贱于他。 太可笑了。 他竟对这样的人……动过心。 姬越见卫敛这脆弱的模样,着实有些心疼了。他与卫敛早已熟稔至极,平日里讲些骚话对方都能骚回来,怎么今日反应这么大? 他招架不住卫敛这般模样。 姬越举手投降:“朕错了,朕今天替你去上朝,求你恢复正常。” 卫敛咬牙道:“楚国还没投降呢,你怎么就自称上朕了?” 姬越眯了眯眼。 他语气突然冷了几分:“你是谁?” ——时空分割线—— 秦王宫。 床上躺着眉目精致的青年,身上的伤口都已被涂上药,细细包扎好。 姬越凝眉:“他怎么还没醒?” 一个手刀而已,不至于让人晕这么久。 太医小心翼翼回答:“回陛下,楚王陛下是战斗精疲力竭,精神消耗过度,才昏睡得久了些。” 盗取兵布图后以一敌百还与姬越打了一架,这换个人命都没了,昏睡不醒已是万幸。 姬越眉头稍稍舒展了些。 宫女端来药:“陛下,药熬好了。” “下去罢。”姬越淡声。 “诺。” 等人都退下,姬越将人轻轻扶起,端起药碗,拿勺子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确定温度合适,才喂到卫敛嘴里。 青年安安静静地阖着眼,瞧着很是乖顺。 “孤真想杀了你。”姬越语气平静,“不用说你也知道。” “可你不知道。” 君王捧着药碗,落下一声轻不可闻的喟叹。 “孤也是真的喜欢你。”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青年睫毛轻轻颤了颤,突然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温润干净极了,不复以往总是覆满寒霜的冷冽。 卫敛看到姬越,下意识唤了声:“夫君?” 姬越手一抖,“啪”的一声,药碗摔在地上,摔个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很多想看互穿梗的,行,安排了。 平行时空里没有成为质子也没有韬光养晦的卫敛,终于还是和姬越真正相爱相杀了,这对是互下杀手,互相暗恋) 121、罢朝 姬越这一摔碗, 把卫敛给摔清醒了。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异样。 身上有点疼。 卫敛抬了抬手腕,伤口被牵动,疼得他立刻蹙起了眉。 他忍耐力原本没有这么弱, 这点程度该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但是被姬越捧在心尖上三年,没有再吃过一点苦, 受过一点伤,倒令他一时不太能耐痛了。 果然被人宠着受足了甜,就再也吃不惯苦了。 他的医术并未荒废, 稍微动了动筋骨, 就发现自己身上多处受伤,并且伤势不轻。身子沉甸甸的,没什么气力,简直跟一人刚从千军万马里闯出来一般。 那么问题来了。 他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卫敛陷入沉思。 他开始回忆昨晚, 一个很平常的月黑风高夜,姬越又把他折腾了一顿…… 其实两人并没有那么不知节制,这事做多了对身体也不好,他们也只保持三日一回的频率。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 姬越要么忍着不碰他,一碰定是要把彼此力气都榨干的。但那种疲累, 与现在的可不一样。 更别提这一身伤了,姬越根本不会动他一根手指头。 总不会是睡梦中遇刺……这几年过的再安逸,也不至于警惕心降低到这个份上。何况姬越还在身边。 卫敛百思不得其解,干脆直接询问姬越:“我这身伤是怎么回事?” 姬越目露诧异。 他之前被青年突如其来的一声夫君给惊得当场愣在原地,然到底是心思深沉, 很快将神色掩去。 卫敛是怎么了? 还能是怎么回事,当然是战斗中受伤的,不少伤口还是拜他所赐。 姬越却没从中听出质问的意思,对方真的只是很单纯的疑惑。 姬越不敢掉以轻心。 卫敛伤势虽重,但并没有伤到脑子,不存在失忆变傻的可能性。 他与之为敌多年,深知卫敛段数高明演技精湛,这回难保不会又是卫敛的手段。 也许是听到了他那句喜欢他的话,却故作不知,装作这般懵懂的模样,骗取他信任,借机逃出王宫…… 一想到这个可能,姬越眸光晦暗。 他对卫敛有意,但从未宣之于口。他们的立场太过相悖,数次交锋不择手段,不想让感情也成为可以互相算计的东西。 可如果卫敛知道了…… 他一定会好生利用起来,就像现在这样。 如此一想,姬越心便冷了。 姬越声音不咸不淡:“少玩这些把戏,你就待在这里,不许出去。”语毕,就打算拂袖走人。 卫敛:“???” 姬越在搞什么? 他莫名其妙伤成这样,姬越一个解释都不给,还让他少玩把戏? 岂有此理! “姬越,你说清楚!”卫敛试着从床上下来想要去追,不想腿上也有伤口,他膝盖一软,单膝跪在地上,低低发出一声轻嘶。 姬越听到那声轻呼,脚步一顿,下意识就想回头查看他的情况。将要转身时又顿住,抿了抿唇,加快脚步离开了。 卫敛:“……” 姬越这是人干事儿 昨晚还对他亲亲抱抱的爱人突然翻脸不认人,卫敛凝眉,压下心底那一丝委屈,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一看就发现不对劲。 这里不是长熙殿。 看布局更像是钟灵宫,陈设却也跟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卫敛撑着受伤的身体,走到宫殿门口,门外守卫立即拦住他:“请楚王陛下回宫。” 楚王陛下。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卫敛有些玩味。 卫敛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孤要出去。” “陛下有令,不许楚王陛下踏出钟灵宫半步。还望楚王陛下莫要与小的为难。” “孤与他平起平坐。”卫敛冷声,“他有何资格禁孤的足?” 另一名侍卫显然沉不住气,开口道:“楚王陛下莫不是忘了,您现在可是阶下囚的身份。” 卫敛与二人僵持片刻,转身走了回去。 不对劲。 哪都不对劲。 他唤道:“来人!” 一名宫女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屈膝一礼:“楚王陛下有何吩咐?” 姬越没有太丧尽天良,知道卫敛如今受伤行动不便,给他留了伺候的人。 卫敛开门见山:“如今是哪一年?” 宫女一愣,楚王气势太盛,她不曾多想便答道:“秦昶王十五年。” “……”他那个时代,秦昶王十四年就是明昼元年,哪来的秦昶王十五年。 历史改变了。 面对如此惊世骇俗的境地,卫敛反而淡定了,原本升起的那一丝委屈也消失无踪。 不是他的姬越就好。 就说姬越怎么可能睡完不认账。 卫敛得到答案,面上仍是冷淡万分:“没让你回答秦国。” 宫女战战兢兢:“……楚熙王七年。” 尽管楚王是被陛下抓回来的,可到底是能够与陛下抗衡这么多年的敌人,威严不是他们这些小喽啰能顶得住的。 卫敛一问,宫女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孤是几岁登位?” “十,十五。”宫女心中虽奇怪楚王为何要明知故问,却也不敢表明疑惑。 十五岁即位,如今二十二岁……换成自己那个时代,他二十二岁都和姬越成亲一年了,这里倒是势同水火的模样。 也不知他为何会来到这里,又该如何回去。 卫敛压下满腹思绪,躺回床上安心养伤。脱离了感情影响,他依然无比冷静。 禁足倒也无大碍,原本他受了这样的伤,就不适合到处走动。 侍卫说他现在是阶下囚,想必两国关系现在并不怎么好——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大概也不怎么好,自己是被姬越生擒了。 但他还能够待在钟灵宫里养伤而非被关进牢里,这个时代的姬越对他的态度倒十分微妙。 当下还是先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再做打算。 ——时空分割线—— “你是谁?” 姬越的语气冷漠下来。 他对卫敛太过熟悉,而眼前这个人,实在有些陌生。 他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爱人。 一瞬间积累的大量话本给予了他丰富的想象力,各种孤魂野鬼占据卫敛身子的猜想从姬越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孤还能是谁。”卫敛讽笑,“秦王陛下这是要翻脸不认人?” 姬越披了件衣裳,下床拿了面镜子照出卫敛的容颜:“你认得这张脸么?” 卫敛耐心告罄,一把挥开,任由镜子碎了一地:“孤岂会不认得自己的脸,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姬越紧盯卫敛的神情,从中找不出一点破绽。 他是卫敛。 却不是他的卫敛。 “陛下,君上,该上——”上朝时辰已到也不见里头传来动静,外头宫人正欲进来提醒,就被姬越喝退回去:“今日罢朝!” 宫人身子一抖,目光触及地面破碎的镜子时更是被烫到般赶紧收回视线,连忙退了出去。 陛下和君上竟然一同罢朝? 这种情况实在是少见。深知两位恩爱的宫人当然不敢妄自揣测二位是否是吵了架。事实上看到那一地狼藉碎片,宫人只会觉得陛下与君上昨夜玩得也太激烈了些…… 毕竟这三年来他们的伉俪情深众人都有目共睹,谁吵架他们也不可能吵架。 卫敛没有错过宫人的话,眉目微紧:“他说的君上是谁?” 姬越答:“你。” “孤可不记得何时自封为……” “也不是你。”姬越补充,“如今是明昼三年,朕与楚熙王成婚三年,你是从哪一年来的?” 卫敛:“……” 姬越摆出种种时间证据,卫敛用了足足半刻钟,才接受自己是突然跨越时空这个事实。 他是来到将来了么? 将来秦国会与楚国合并,双帝共治,他和姬越会……成亲? 成亲??? 他和姬越??? 开什么玩笑。姬越和李福全成亲都不可能跟他成亲。 卫敛狐疑地看向姬越:“这真不是你给孤设的局?换魂之事如此荒谬,你怎的看起来并不意外,不见半分慌色?” 姬越面无表情:“朕慌死了好么?” 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他的阿敛哪儿去了! 但光着急也没用,眼前这个卫敛明显警惕性极高,如果不好好沟通说明情况,对方是不会说出自己来历的。 他猜想阿敛应当是和面前这个交换了身体。想要知道阿敛如今面对的境况,就要得到眼前之人的信任。 经历过玄之又玄的命格劫数与国巫事件,姬越现在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接受良好。 ……这并不代表他能对阿敛失踪y也能保持淡定。 然而眼下除了保持冷静,与现在这个好好沟通别无他法。姬越分的清自己爱的是哪个,可他也无法对另一个卫敛进行残酷逼问——何况这还是阿敛的身体。 卫敛:“……并没有看出你很慌。” 确定了这个姬越和他认识的不在同一时间,他也并不是被强迫……卫敛稍微镇静了些。 可到底有些不自在。 他跟姬越将来……怎么会是这种关系? “你和……他。”卫敛并没有用“我”指代,“真的相爱?不是出于利益结合?” 姬越反问他:“你会愿意同你不爱的人结合吗?” 卫敛沉默片刻。 他知道自己喜欢姬越,却不敢保证姬越一样喜欢他。他一直都将这份心意藏得很好,他觉得这辈子他都不会说出去了。 他和姬越之间横亘着的是家国,这是一生都无法跨越的距离。 他们注定至死方休。 可现在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美好得让他生出一丝希望。 他们原来还可以这样吗? 卫敛神色复杂:“你爱他?” 姬越说:“我们彼此深爱。” “什么时候?”卫敛又问。 姬越低笑:“认识他不久以后,我就爱上他了。” 卫敛难以置信:“可你追杀了我至少六次。”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喜欢? 他起初也是痛下杀手毫不含糊,后来一次次交手,又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才逐渐动了心。 现在姬越却说,他认识他不久后就爱上他了? 姬越:“……” 这个卫敛所在的时空和他明显不一样。他并不是来自他们的过去,而是另一个时空里发展完全不同的他们。 但对方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姬越也没有指出来。 就这么让对方误会下去也好,对方以为他和阿敛便是将来的他们,说不定回去后就和另一个他也成了。 他这一世已经和阿敛修成正果,就想将其他世界的他们也顺便撮合了。 姬越试想了一下,阿敛这么可爱又这么优秀,就算他们没有在秦王宫相遇,后来坎坷了些,他也是会爱上对方的。 只是他和阿敛都是多疑的性子,这一世尚且几经生死才算敞开心扉,那一生也不知是不是两个闷葫芦在那儿打哑迷,谁也不可能表明心迹。 姬越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既然如此,他便帮一把好了。 卫敛没有注意姬越在走神,当下他自己也是心里一团乱麻。 他忍不住问:“楚国是如何与秦国合并的?” 早知天下最后是这样的格局,他作甚要和姬越为敌这么多年! 简直就跟白打了一样。 姬越含笑:“是你把楚国当做嫁妆,送给朕的。” 卫敛当即否认:“这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把楚国送出去?这简直是昏君做法! “当然作为等价交换。”姬越说,“朕把江山也送给你当聘礼了,所以现在我们俩才都是皇帝。” 卫敛怔了怔,轻喃:“我们之后……玩的这么疯吗?” 他正怀疑人生,突然间,一名五六岁的男孩跑进来,见到卫敛就扑上前要抱抱:“父皇,父君!” 原是姬越今日宣布罢朝,让群臣一时忧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状况,一般人不敢来打扰,就让太子殿下来探探底。 卫敛见了卫霖,神色忽然淡了:“你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姬越:“……朕只有你。” 卫敛凝眉:“孤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姬越咬牙:“你也只有朕。” 卫敛震惊:“孤生了你的孩子?!” 他难道还有不为人知的怀孕体质? 姬越本想否认,突然心念一转,颔首道:“是。” 卫敛双眸睁大。 青年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 姬越趁对方心神俱震间,赶紧问道:“朕都告诉了你这么多,现在可以告诉朕,你是从哪个时间过来的罢?” 他相信阿敛有足够的本事,但还是担心另一个世界的他会欺负阿敛。 卫敛轻声:“你我为敌多年,孤刚被你从战场上抓回去……” 姬越:“……”靠。阿敛面对的是地狱难度。 卫敛抬眼:“孤也想知道,你把孤抓回去后做了什么?”毕竟他被抓后直接穿过来了。 姬越:“……” 他也想知道另一个他会对阿敛做什么! 那个姬越最好做个人,不然他跨越时空也要去自杀! 122、不准 卫敛在钟灵宫养了几日的伤。姬越没在这方面亏待他, 用药都是最好的,太医请的也是医术最高明的,很快便将他重新恢复得生龙活虎。 但姬越这段日子也一直没有来看他, 好像就忘了他这个人似的。 卫敛趁这些时日几番旁敲侧击正面打听,大致清楚了这个时代的情况。 幼时的经历大同小异, 区别在于这个时空他并没有遇见师傅。 卫敛手腕上那个镯子是君竹送的,小小银镯内有乾坤,藏着一整套银针和药粉以作防身之用, 就算当个装饰品也很好看, 只有他自己可以取下。卫敛从不离身。 可现在他手腕上并没有这个镯子。 这个自己似乎不会医术。 没有遇见师傅,自然也就没有人提醒他需要韬光养晦,安度死劫。于是这个时代的卫敛十分高调地锋芒毕露,将一干兄弟都比成渣渣, 自小被楚国大臣当成“楚国未来的希望”。不仅凭本事挣得太子之位,还在十五岁那年请楚怀王下台。 少年轻狂不称臣,一世嚣张无人恨。 他是楚国的信仰。 卫敛想了想,还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卫敛隐忍多年方才变得温和内敛, 骨子里却仍是有一股放肆疏狂。倘若不拘束着他,倾覆一国又将之重振旗鼓, 绝对是他的作风。 理所当然的,十五岁就即位成楚王的卫敛没有再走上十九岁成为秦国质子的命运。他直接和秦国正面交战,并与之强强对抗了很多年。 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两军交战时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很不幸,他过来的这个节骨眼, 正是原主战败被擒,被姬越带回秦王宫关着。 有意思的发展。 卫敛默默地想。 既然他来了,这千古恨,就可以变成千古爱了。 这不是他的姬越,可他不会与任何一个姬越为敌。 不过直接再复制一遍将楚国当嫁妆送给姬越的壮举也不成。且不说这一世的两人关系紧张,姬越多半又会怀疑是他的计谋。原主虽也是他,可他们到底不算同一个人,他没有权利替原主送出原主守护至今的东西,有点慨他人之慷了。 他能做的,大概也只有稍微改善一下二人的关系,剩余的选择,要等原主回来自己做。 卫敛从不担心自己会回不去。一切超乎常理之事,对师傅都不算事。这一世没有师傅,他那一世总有。姬越不会对他的失踪放任不管,自然会找师傅求助。 既来之,则安之。 他检查身上伤口时就发现许多地方姬越都留了手,加上对方对他伤势的在意程度,至少可以确定此世二人的关系还没有走到无可转圜的余地。 那么,搞好关系第一步——踏出钟灵宫大门。 天天关在宫殿里见不到面,他上哪儿去改善关系。 就是两世都是自己主动靠近,也忒气人了些。 回去后必须让姬越倒追他一回! 卫敛一边腹诽,一边神色高冷地走到门口。 不出所料,依然被两个守门的侍卫拦住了。 尽管他的伤已经好了,可姬越还没有下令解除他的禁足,他自然还不能出去。 卫敛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所以这回他没有说什么,直接动手将两人打晕了。 他光明正大走出宫殿,外头的新鲜空气令人神清气爽。 根据以往的经验,姬越这个时辰应当是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不需要人引路,卫敛驾轻就熟地去往御书房。他对秦王宫比对自己家还熟——更准确地说,这里才是他的家。 这一番动静瞬间惊动不少侍卫。楚王是何等重要人物,当然不可能只有两个侍卫看守。一名领头的侍卫将剑指向卫敛,严肃道:“请楚王陛下回宫。” 被一群真刀真枪围着,卫敛面不改色:“孤要见秦王。” “陛下有令……”不许您踏出钟灵宫半步。 “那就不必说了。”卫敛微笑,“孤可不听他的命令。” 侍卫面容一沉:“那就恕我等无礼了。” …… 片刻后,卫敛畅通无阻地来到御书房——在把所有阻碍都打趴下后,他这一路走的很顺畅。 旁人也不敢拿他怎样。虽然众所周知将楚王囚于钟灵宫不过是换个地方关押,陛下随后也将之遗忘一般。可陛下着重吩咐过,不许伤到楚王半根毫毛,更不许动用私刑。 侍卫们束手束脚,卫敛又实力强横,谁也拦不住。 看见御书房那扇熟悉的门,卫敛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确保自己脸上足够写满气愤,然后一脚将门踹开。 屋内李福全正急匆匆跟姬越禀报:“不好了!陛下,楚王他打晕侍卫逃跑……嘶。”他话音未落,大门被人粗暴地直接踹开,骤然明亮的光线与巨大的声响吓得李福全身子一抖。 姬越抬头,看见矜贵高傲的青年盛气凌人地闯进来,神色极冷,活像他欠了人八百万。 不等他开口兴师问罪,卫敛一拍桌子,先发制人:“姬越你个负心汉!” 姬越:“……” 姬越忘词了。 满脑子都是卫敛那一句饱含怨愤的“负心汉”。 他负谁了? 他负谁了?? 你来偷东西你还有理了??? 孤不仅没怪罪你,还用最好的药医治,你却打伤孤的侍卫跑来质问孤是负心汉? 你何曾把心给过孤? 姬越脑子里一瞬间千回百转,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他与卫敛相识多年,对方总是冷静的,优雅的,清傲矜贵的,无论如何也撕不开那张平静的表面。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卫敛这么情绪外露。 姬越一时被惊到,连将要说的话都卡壳了。 这就是卫敛与原主的不同之处。 卫敛太清楚自己的性子。童年带给人的创伤与影响是最深的。无论他与原主后来发展如何不同,两辈子在六岁前的经历是一样的。 那一段经历,注定了他多疑,敏感,善于伪装。无论日后有多潇洒大气,始终会将最真的心思掩藏极深,不叫任何人揣度到。 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他并不善于表达,更不愿意表达。他与姬越也是做了许多努力,才到达真正交心的地步。后来的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对姬越坦白、撒娇、痴缠、调笑,整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阳光下。他不再过度保护自己,因他相信姬越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而这一辈子的两个人,显然还没有跨过这道坎,甚至还没有捅破最外面的一层窗户纸。 没关系,卫敛不介意帮他们走走捷径。 姬越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们都下去。” 宫人们应声而去,李福全顺道关上了门。 姬越方问:“孤如何负你?” 卫敛冷静些许,面上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控诉:“你关了我那么久。” 姬越不置可否:“孤不关你,难不成还要把你奉为座上宾?” 卫敛该不会是忘了,两国现在可是在交战。他生擒楚王,秦国朝野一片欢腾,雪花般的奏折堆上来,都是奏请他处死卫敛,以绝后患的。 姬越一力压了下来。 他向来斩草除根,唯独对卫敛举棋不定。 舍不得动。 不动又对不起秦国战死的千千万万将士。 干脆眼不见为净。 “这么快来到御书房,对王宫地形如此熟悉。”姬越不放过任何一个嘲讽的机会,“看来楚王陛下在秦王宫安插的探子不少。” 刚讥讽完,姬越自己也无端烦闷了些。 他与卫敛为何是这样的关系。 总是在互相算计,彼此嘲讽。 便是对方如今这般作态,他也不知又是什么陷阱,总在小心翼翼地提防,又一次次对心爱之人下手。 他着实有些累了。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也许他就该果断地杀了对方,才不叫自己这样劳心劳力。 姬越垂下的凤眸里一片阴翳,脑海中充满止不住的阴暗念头。 一只修长的手忽然映入眼帘,抽走他面前的一本奏折。 卫敛低头一扫而过,第一眼就是请求将楚王赐死。 他接连看了几本,都是秦国大臣请奏处死楚王的请求,而姬越的回复永远只有两个字——不准。 卫敛垂目,突然笑了声:“原来,你是顶着这么大的压力不杀我。” “……”像是心思骤然被拆穿,姬越突然有点恼羞成怒,冷声道,“别自作多情。孤不杀你,只是因为你还有更多的利用价值。” 口是心非的模样,久违的熟悉。 卫敛戏谑地勾了勾唇:“什么利用价值?你喜欢我?” 姬越:“!!!” “才,才没有。”秦王目光躲闪,浑然不知面上迅速飞起的两片薄红已经出卖了他。 纯情害羞的模样,久违的熟悉。 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卫敛俯下身子,目光直勾勾盯着他:“看着我。” 姬越不想听他的话,却跟被蛊惑了一般,不自觉与之对视。 青年的眼睛温柔清澈,曾经霜寒凛冽的冰山积雪都化为溶溶春水,温暖明净,撩动人心。 姬越微怔。 “真的不喜欢我吗?”他听起来有些伤心。 姬越逼自己冷静下来。 这一定又是卫敛的把戏。 卫敛用他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说:“你信不信,我是从我们的将来回来的。” “你知道我们的将来是什么样么?”他轻声问。 姬越当然不知道。他也根本不信卫敛的这些鬼话,对方为了脱身什么谎话都编的出来。 卫敛眼中漾了些笑,更靠近了一点儿。清冷的声线仿佛被春风吹拂过,轻盈如梦。 “我们成亲了。” …… 姬越按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紧了紧。 真是个可笑的谎言。 更可笑的是,他甘愿受骗。 123、征服 “我们……真的成亲了?”卫敛还是不敢相信他和姬越成婚的事实。 姬越道:“早朝都让你上过了, 他们唤的那声君上你也听见了,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片面之词不能让人完全笃信,姬越干脆翌日亲自与卫敛一起上了回朝。 当然, 卫敛今日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姬越发号施令。 大臣们也并未疑惑帝君的沉默, 毕竟这两位本来就是轮班制,君上可能就是想再多看陛下一会儿吧…… 不就是狗粮吗?他们吃习惯了。 金銮殿上,百官俯首, 山呼万岁, 卫敛看到很多熟悉面孔。除却秦国的肱骨之臣,竟还不乏楚国的栋梁。 天知道他看到赵氏一族与乔鸿飞时内心有多震惊。 要知道在他的时代,他与姬越针锋相对,手底下的大臣也都互相看不顺眼。尤其是赵老将军的孙儿赵荣, 与秦国名将谢忱可谓是天天想着取对方项上人头。 如今他二人却成了同僚,在朝堂上其乐融融,看样子关系颇好,场面堪称奇景。 群臣参拜他与姬越, 喊的都是“陛下万岁,君上万岁”, 个个心悦诚服,未有半分勉强之色。 卫敛已信了九分。 他已经成了俘虏,姬越没有必要再费这么大手笔给他设局,请得百官联合起来演一场戏。何况秦臣肯逢场作戏,赵荣与乔鸿飞也不可能配合。 他的的确确是……与姬越成了婚。 这个认知无比清晰, 却又让人倍感不真实。 他和姬越较量了七年,想过无数次自己的结局。杀了对方坐拥江山,余生不知后悔还是寂寥。又或者死在对方手里,长眠地下,带着至死不敢言的心绪。 在种种猜想里,他从来都不敢想与姬越有未来。 这个未来太好了,好得像是一场梦境。 他们相爱成婚,两国合并,共同治理,六宫无妃,还有了自己的子嗣…… “所以……孤为什么会怀有子嗣?”卫敛皱着眉头求解。 他可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本事。 姬越本想解释清楚这是他的侄儿,但见青年凝眉一脸纠结的模样,突然升起一丝恶劣的戏谑念头。 好久没见到这么单纯的卫敛了。 他的阿敛是只狡黠又聪明的狐狸,只有狐狸忽悠人的份,姬越鲜少能哄骗到他,总能被轻而易举的识破。 而眼前这只……还稍微嫩了些。 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姬越玩心作祟,故意道:“江山不能没有继承人,你我又都不愿意纳妾,便千方百计寻来生子秘药,让你怀了太子。” 男人生子天方夜谭,但考虑到连跨越时空这更天方夜谭的事都碰上了,卫敛竟没有怀疑。 卫敛哑了半晌,羞恼道:“为何是孤生?就不能是你生么?” 姬越诚恳指出:“你是在下的,朕没这个机会。” 卫敛身形一滞,骤然想起他刚过来的时候,那身明显的痕迹。 他与姬越战场上那么多年都没分出胜负,凭何到了床上就甘愿在下了? 虽说不过是个位置问题,生性高傲的卫敛还是觉得无端输了一筹似的,咽不下这口气。 他这辈子过得荣光万丈,自小便尊贵不凡,要比隐忍多年的卫敛更加张扬,心气也更高。虽不敢想过与姬越有将来,潜意识里却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下面的那个。 乍然听说自己是被压的,卫敛立刻就不服了:“为何孤是……是下面的?”他怎么会同意? 姬越挑眉:“这就要问你了。” 他们两世的境况不同。秦王与楚王自然地位平等,旗鼓相当。他们俱是孤傲强势的性子,想让某一位臣服人下并不容易。 可秦王与质子就不一样了。 这一世的卫敛一开始其实没得选。 姬越每每思及此处,便感到一丝心疼。 卫敛说过他天生断袖,却从未提起上下问题。他们相遇之时,一为秦王,一为质子,后者侍奉前者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第一回过后,他们的位置就这么确定下来了。 但卫敛本身其实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他并不喜欢被人掌控支配。他是天生的上位者,无论在什么方面。 有回过程中姬越欺负过火了,惹得卫敛动了怒,反手就将两人调了个位置,低声警告道:“你别逼我讨回来。” 那一眼不复青年以往在床笫间的软糯温柔,反而充满男人的侵略性。 姬越当时愣了愣。 他冷静了一夜,然后很认真地问卫敛:“阿敛,你其实是喜欢在上面的罢?” 卫敛诧异地看他:“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真的是胡思乱想吗?”姬越轻声问。 “阿敛,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委屈自己,委屈一辈子。”他犹豫片刻,仿佛下了重大决心似的,“我可以迁就你,真的。” 卫敛这回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我以前确实不曾想过我会是下位者。”卫敛说。 这一句便叫姬越心脏都攥起来了。 他下一句又说:“除你之外。” “我其实是个很狂妄的人,觉得卫敛天下第一,没有人可以在我之上,也不觉得我会爱上谁。可遇见你以后就不一样了。从身到心。”卫敛俯身轻快地吻了吻他,“姬越,你征服我了。” “所以,”他轻轻笑起来,“不要想这么多了。” 唇上的柔软让姬越成功失神一瞬,原本紧张歉疚的心颤动一瞬,悄悄地开了花。 ……当然,这些细节,姬越是不会和现在的卫敛说的。 他只要意味深长说一句“这就要问你了”,眼前这个尚未经过人事的卫敛便自动脑补出一堆画面,然后成功自己被自己羞耻到。 比如— — 秦军营帐中,他潜入敌营查探,不慎被姬越当场发现。眼见姬越要叫人来将他拿下,情急之中除下盔甲,施美人计,以身诱之…… 再比如— — 姬越将他抓回秦王宫后,他为逃离王宫,带伤引诱对方…… 青年身子轻轻抖了抖。 他一定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他清楚自己的不择手段,但在他那些手段里,从来没有考虑美人计。 若他不喜欢姬越,倒也不介意用用这个法子,反正也不走心。 ……可他是喜欢他的。 反而不敢用,怕玷污了这颗真心。 江山百姓都是他应尽的责任。他身上除了这颗心没什么能给姬越的了,可就连这也不能光明正大地送出去。 卫敛白皙的脸庞染上薄红:“孤如何知道!”他又没有经历过! 姬越饶有兴致道:“朕怕说出来,你这张脸要更红了。” 卫敛说:“已经很红了!” 姬越:“噗……” 姬越这声毫不掩饰的笑成功让卫敛神色更僵。 他按捺下来,继续问:“那孤是如何与你坦白,心意共通的?” 他跟姬越之间几乎是个死结,究竟是怎样解开的? 姬越轻叹:“你实在是太强了,最后也没分出个结果。打累了,不打了,干脆就在一起凑合过了。” 卫敛:“???” 就这??? “你不要骗孤。”卫敛沉声,“孤岂是这样的人。” “不好糊弄啊。”姬越当着人的面轻声嘀咕,“那朕再编一个。” 卫敛:“……” 卫敛杀人的心都有。 他怎么会和这个人成亲! “朕可以告诉你。”姬越不动声色地打探对方更深的底细,“你先说说我们的过去罢。时隔多年,朕有些记不清了,有点想追忆往昔。” 卫敛漠然垂眸:“追忆你如何追杀了孤六次吗?” 姬越有些歉疚。 虽然干出这混账事的并不是他,但想想还是很微妙。一想到被追杀的卫敛彷徨无助的模样,姬越想要自杀的心又蠢蠢欲动。 那个姬越听起来如此不是人,又能对突然过去的阿敛好到哪儿去? 姬越开始焦虑了。 他没忘对眼前这个饱经沧桑的卫敛致歉:“抱歉,朕……” 卫敛又不在意地笑道:“没关系,孤追杀了你七次。比你还多一次呢。” 姬越:“……” 他多虑了,卫敛在哪个世界都不是好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灵感了!不管了!就这么短吧! 124、大漠 与你相争多年的宿敌, 有一天突然告诉你,他来自未来,你们在那时成亲了。 傻子才会信如此荒谬的谎言。 姬越自然不会信。 可他也并没有拆穿。 他倒要看看, 卫敛能为了脱身做到什么地步。 “哦,是吗?”姬越语气很平静。 卫敛望着他:“你不信我?” 姬越静静注视他片刻, 卫敛精致的眉目温润恬淡,看不出丝毫撒谎的痕迹。 真是无懈可击。 他淡淡垂眼,说:“孤信。” 陪他演一场又何妨?不过是假扮几日恩爱夫妻, 顺了他的心思, 也成全自己隐秘的渴望。 …… 姬越嘴上说信,心里不过是抱着看戏的态度,之后几日对卫敛仍是淡淡的。 卫敛毫不在意,不管姬越如何冷淡, 他都能保持热情。 他与从前的卫敛性格迥异,姬越却并没有怀疑——姬越根本从未信他,把卫敛的一切异常都当成是在演戏,反而接受得很自然。 “禁足令可以解了吗?”卫敛一得到姬越的“信任”, 瞬间得寸进尺,“我想要在王宫随意通行的自由。” 王宫随意通行, 不就是为了方便逃跑。 这么快就暴露目的了吗?卫敛这回倒是意料之外的沉不住气。 姬越淡声:“你不是已经出来了么?”他那道禁足令哪里拦得住卫敛。 “我自己凭本事出来,跟你让我出来可不一样。”卫敛说,“你说过永远不会拘着我的。” 姬越:“孤没说过。” 卫敛理直气壮:“你将来说过。” 姬越:“……”将来与说过这两个词不觉得很矛盾吗? 卫敛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到他自己都信了。 姬越揉了揉眉心:“孤会下令允你在王宫自由出入。”然后暗地里加强十倍看守。 卫敛知道姬越没有说出来的话,他只装作不知。 “孤将来还跟你说了什么?”姬越纯粹好奇卫敛还能编到什么地步。 “你说过很多。” 卫敛垂眼一笑,眸光底下似压了一片星河。 “你说你的心是块朽木, 后来开了花,问我要不要摘它。” “你说以后有你在我身边,世上不会再有人欺负我。” “你说想要你命的人太多,你的命只给我。” “你说你不让我疼。” “你说祝我长乐无极,愿我平生无虑,守我百岁无忧。你愿往后陪我左右,爱我长久,岁岁年年,直至碧落黄泉。” “你说……江山为秦,皇族为楚,与我此生共享荣耀权柄,一道青史留名。” 姬越呼吸滞了滞。 这些话他曾想过一部分,却未想会有从卫敛口中说出来的一天。 现实是他们互相搏命,伤对方最深最狠,站在不共戴天的两端,永无并肩之日。 终究只是奢望。 姬越清醒认识到这一点,随即猛地退后一大步距离,冷声道:“皇族为楚?开什么玩笑。” “……”简直对牛弹琴。 卫敛面无表情:“你不是我的姬越。” 姬越说:“孤当然不是。”卫敛说的那些根本就是他瞎编的。 卫敛抿唇,看起来有些难过:“我想回去了。” “这便藏不住了?”姬越漠然盯着他,“好歹多装几天。你如今是秦国的俘虏,休想回到楚国。” 卫敛黯然垂眸:“我想回到我的时空,你说过会爱我宠我。现在的你对我一点儿也不好。” 他生的是举世难寻的好看,只是性格一贯强势,从未在姬越面前示弱,总让人忽略他也是个美人。如今卸去全身的尖刺与气势,露出柔弱的一面,便显得楚楚动人。 姬越被他这我见犹怜的模样刺到,心被狠狠扎了一下。 就算明知这个人狡诈无比,又在演戏,羸弱可怜的皮下藏的不知是何等波云诡谲的心思。 他竟也会为这样的表象而心疼。 当真是栽了。 姬越凝眉,感到一股无以名状的生气。 卫敛就这么豁的出去。 他知道卫敛素来高傲的性子。便是曾经制住对方胳膊把刀架在脖子上,卫敛也没有求过他一声,倒是自己狠心脱臼了手腕脱离掣肘,反手就给了他一刀。 卫敛就是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从不肯表现出半点弱小。 如今却连这装可怜的美人计都会施展了。 真是长进不少。 他一边冷漠暗讽,一边又恼于卫敛自轻自贱,一边更气自己心慈手软。 姬越的复杂心思,全在卫敛的掌控之内。 论感情之事,这辈子的姬越离卫敛可还差得远,想要扰乱他的心神再容易不过。论起脸皮,卫敛更比原身厚颜无耻无数倍。他在姬越面前早就抛却矜持,装一装小白莲花算什么,老本行了。 卫敛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姬越,你说过的,你要是早知道会爱我,当初一定会对我好。我现在回来了,你不能这么对我。” 姬越险些被娇滴滴惨兮兮的卫莲打败,半晌才找回理智,眯了眯眼:“你说,我们真的成亲了?” “我都说多少遍了,你怎么还要问?” 姬越慢条斯理道:“那你我也洞房过了?” “这是自,自然。” “很好。”姬越轻笑,“按你说的,你我已成婚多年,想必房中事亦不在少数。既然你迟早是孤的人,那么现在就把身子给了孤,大概也不打紧。” 美人计可要施展到底啊,卫敛。姬越含笑的眼底深不可测。 孤很想知道,你还能做到哪一步。 姬越有点不太想演下去了。 这两日卫敛对他的亲昵熟稔,美好得叫人心悸。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要越陷越深了。 偏他明知这只是一场戏。 不如及时抽身。 卫敛若愿,他大概会心寒卫敛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当做筹码送出去,却也绝不会碰他。这是他对卫敛的尊重。 卫敛若不愿,他正好撕破脸,两人不必再这么伪装扮演下去。 着实是道难题。 卫敛默然片刻。 且不说这具身体不能算是他的,擅自破身对不起原主。卫敛虽有心撮合此时空的两人,这段日子对姬越热切了些,心里还是将他与自己的姬小越当成两个人的。 在这里失身,回去后姬小越还不得疯狂吃醋,万分嫉妒,甚至想我杀我自己。 他也并不爱眼前的姬越。 或许有些爱屋及乌,但真正的爱只能分给一个人。他爱着那个把他从寒潭里带出来、与他在屋顶上共赏烟火、并肩行过春秋、分了他一半江山的姬越,谁也无可替代。 这个时空的姬越不属于他。 得想个法子避开。卫敛思索着。 明言拒绝肯定不行。这辈子两人关系僵,姬越性子更警惕,本就不信任他。再为难拒绝,直接就让姬越认定他谎话连篇,进度条归零了。 姬越见卫敛沉默,果然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正要开口— —到此为止罢,不用再装疯卖傻了。 卫敛语速更快:“好啊。” 姬越一怔。 然后他见卫敛镇定道:“那个,忘了告诉你,你是下面的。” “……” 姬越:“那就当孤没说罢。” ——时空分割线—— “还记得我与你一起进入大漠的那回吗?”卫敛说。 姬越心道朕记得个鬼,朕跟那只姬狗根本不是同一个。 姬越已经毫不留情地称呼另一个自己为狗了。 因为卫敛完完整整同他讲述了姬狗对他的追杀迫害。姬越听完后,觉得另一个自己简直不能算个人了。 这辈子他只对卫敛做了两件错事,一是罚跪,二是喂毒,都伤到了他心爱的人,他为此自责半生。而姬狗就不一样了,他干的事真是罄竹难书令人发指,姬越听得逐渐目瞪口呆。 — —其实也不过是正常对手间的博弈,但在姬越眼里,伤卫敛一根头发丝都是罪无可恕,更别提那些痛下杀手的算计了。 例如— — 卫敛:“我有一回抓了谢忱,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问谢忱的下落。你在脖子上划出的那一道血痕,我可是疼了三天。” 姬越一惊。 卫敛:“不过我自断手腕,还了你一刀,你养了大概半个月的伤罢。” 姬越:“……是朕活该。” 卫敛:“你还把我绑起来吊在木桩上,吩咐三天不许送水米。” 姬越震惊。 “可当晚你以为我昏迷了,偷偷亲自来给我喂水。”卫敛极淡地瞥他,“然而我是装的,早就解开了绳子,差点把你勒死,连夜逃出秦营。” 姬越:“……幸好跑了。” “噢,你好像还射了我一箭,临近心口的位置。”卫敛云淡风轻道,“我差点就死了。” 姬越大惊。 “天下皆知秦王陛下乃百步穿杨的神箭手,那是你第一次失手。”卫敛挑眉道,“我那时只觉得捡回一命,而今想来,你竟是故意留情?” 姬越:“……也许是吧。” 另一个世界的他们拿的究竟是什么恐怖话本。 卫敛笑了笑:“因为所谓的……喜欢我?” 姬越严肃纠正:“是爱。” 他原本还担心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不爱卫敛,不过听着这些叙述……他反而确定了。 尽管这爱的方式很恐怖,可如果有一个人能从他手底下逃走那么多次,除了对方确实很强外,他也确实是留了手。 白天吩咐绑人不给吃喝,晚上自己悄悄去给人喂水。他怎么可能闲的没事干去干这种事,肯定是对卫敛动了心的。 卫敛似嘲非嘲:“很别致的爱。” 也是很无奈的爱。 “还记得我与你一起进入大漠的那回吗?”卫敛说。 姬越胆战心惊。 姬狗究竟还干了多少混账事? 他该不会是把卫敛丢进大漠让人自生自灭吧…… 没有足够的水粮和体力,还有正确的方向,大漠永远是九死一生走不出来的存在。 姬越愧疚道:“记得。” 卫敛瞥他:“你愧疚什么?那回是我把你抓来扔进去的。” 姬越:“……” “挺可笑的,明知杀了你一切就能结束,又舍不得杀。”卫敛轻喃,“可不杀你如何能与将士交代,只能让你当着三军之面,两手空空走进大漠,听天由命。” 可当晚卫敛就带上水与干粮,瞒着一干将领亲自进沙漠找他了。 他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姬越也不是。他们总是对彼此手软,优柔寡断得不像自己。 大不了死在一块儿罢。 那一刻,他只剩这个念头了。 后来他们在大漠中走错方向,水源耗尽都没有走出去。他为了找到姬越已经消耗不少体力,是最先支撑不住的那个。 姬越本可以趁此机会杀了他,却割腕放血喂他,精疲力尽也要将昏迷的他背出大漠。 “我那时候幻想他也爱我。”卫敛扯了扯唇角,“谁会为一个对手做到这个地步呢,对不对?” “对,不是幻想。” “他确实爱你,可他太胆小了,总是不敢提。”姬越说,“所以由我来告诉你。” “世上无人比姬越更爱卫敛。” 无论哪一世,无人比我更爱你。 125、坦白 姬越简直要被卫敛气笑了。 不愿就不愿, 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出来。 懒得陪他玩了。 姬越心生烦闷,看见卫敛低垂的眉眼,想要摊牌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干脆转身就走。 还是老法子,眼不见为净。 完全忘了御书房是他的地盘, 他完全可以让卫敛出去。 卫敛一见姬越要走人,就明白对方又要逃避。 两辈子都是这样。他那一世,姬越分明早就怀疑他有武功, 却迟迟不敢问, 自己瞒着,就怕一问他就走了。 姬越还是姬越,其他方面那么果断的一个人,遇上卫敛全化作卑微与纠结。 他爱一个人是如此小心翼翼。原本的卫敛也是一样, 踟蹰着不敢上前,才叫两人的距离总是那么遥远。 卫敛毫不犹豫地上前,拽住姬越的衣袖:“不许走。” 姬越身形一顿,低眸去看按在袖子上的那只手, 没忍心甩开。 “放开。”他冷硬道,“谁给你的胆子命令孤?” “我胆子天生就大。”卫敛反驳, “不像你这胆小鬼,喜欢我也不敢说。” 姬越衣袖下的手指颤了颤:“你别自作多……” “别想着骗我。”卫敛说,“将来的你都告诉我了,你喜欢我,很早就喜欢。” 姬越愈发烦躁, 卫敛这时候还在胡言乱语,虽然的确是盲狙对了…… 然后他听人声音极轻:“我知道你每年团圆夜摆两双碗筷,是祭奠云太后。” 姬越目色一变。 君王不会将弱点显于人前,他这个习惯只有李福全知道。李福全绝不会只背叛他。 “你怎知……” “我还知道。”卫敛打断他,“你给自己取字为云归,就是想要她回来。你不信神佛,却常去冷宫看她,想着她的鬼魂会在那儿。” “你在冷宫吃过水沟里的青苔,喝过云太后的血,甚至地里化开的雪水。”卫敛不愿揭开姬越的伤疤,却知道如果不这样,姬越绝不会信他真的来自将来。 — —当然他也确实不是来自将来,而是另一个平行时空。不过为了这辈子两人的发展,一些善意的谎言还是有必要的。 隔着国仇家恨,他们走的路难度要远远大于另一世。如果不给他们一个绝对光明的未来,他们能够圆满的可能性太小了。 “你亲手射杀过一只你心爱的鹰,还为此一个人偷偷哭了一晚上……” “够了!”姬越猛地转身,“你的确将孤调查的很详细,但孤……”孤不会上你的当。 卫敛只是温柔地注视他:“姬越,你明知道有些事外人调查不到。” 姬越八岁前在冷宫究竟经历了什么,就连李福全也不知道。他仿佛天生就该高高在上,那些不堪的过往都被尽数尘封,无人知晓。 有几件事极为隐私,只有姬越自己知道,是他永远的秘密。 卫敛又是如何得知? 卫敛说:“是你告诉我的。” “你亲口,告诉我的。” ——时空分割线—— 姬越在搞清楚另一个时空里的两人有多水火不容后,立刻启程去城外甘泉寺,去寻净尘大师。 姬狗恐怖如斯,天知道阿敛落进他手里会遭什么折磨。 其实这种涉及到移魂的事,找卫敛的师傅更加靠谱。然而君竹神出鬼没,姬越找不到他的踪迹,也没有联系他的方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寻求净尘大师帮助。 到了甘泉寺,净尘看了卫敛一眼,对姬越道:“贫僧知道施主是为何而来,时机未到,二位请回罢。” 姬越凤眸微挑:“大师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不肯告诉朕?” 他如今一刻也等不得,哪管什么时机。 净尘摇头:“贫僧并不知发生何事。” 姬越并不信:“那你如何得知朕因何而来?” 净尘说:“贫僧不知,但那位世外高人知。” “阿敛的师傅?” “正是。”净尘颔首,“当年二位施主共治清平瘟疫,那位高人携贫僧一道前往江州相助。四下无人之际,高人对贫僧说过一些话。” “他说,此次清平之疫,卫施主此生劫数已过。然而尚有一劫在另一世。”净尘道,“终有一日,卫施主要去异世解决此劫,望姬施主莫要挂心。” “难道又是死劫?”姬越听完直接坐不住,“阿敛凭何要去历两次劫数?!” “施主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净尘连忙道,“卫施主此去性命无忧,必能平安归来。他要保的,是这位的平安。” 他指了指卫敛。 卫敛一怔:“孤?” 姬越心念一动,却是想明白了。 异世的姬越与卫敛分明相爱却又彼此相杀,互相不曾表明心意,就算一次次手软放过对方,最后也会走向一方灭亡的局面。按照君竹的预言……死的会是卫敛。 而今两世的卫敛交换,阿敛应当会跟对方说开,将异世的二人也凑成一对。如此,另一个卫敛的死劫就化解了。 到头来,竟是卫敛的一场自救。 确定卫敛不会有事,姬越才放松些许:“那前辈可有说过,时机成熟是几时?” 净尘道:“快了。” “高人当年说过,不会需要太久。” ——时空分割线—— “你亲口,告诉我的。” 卫敛话音落下,姬越眸光瞬息万变。 他原先只当是卫敛在演戏,从不信一言半句,当然不会对卫敛的话有多大触动。 可现在表明,这个卫敛也许……也许真的是从以后过来的。 他不得不信。卫敛方才说的那些话,世上本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卫敛却能如此精准地说出来,除了他来自将来,并且将来的他们关系极为亲密以至于自己能够把这些丢脸的秘密都告诉他之外,再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哪怕现在这个说法也荒唐得不合常理…… “所以……”姬越哑声,“你果真是以后的他?” 卫敛说:“是。” “我们真的成亲了?” “真的。” “两国是如何休战的?” “成亲了,自然就不打了。” “……那我们又为何会成亲?”姬越就像失去思考能力似的。 卫敛笑了笑:“因为你爱我。” “而我也爱你。” “相爱的两个人,就该在一起。” 青年的告白宛如天籁,震得姬越久久不能回神。 没等他汹涌澎湃的心绪平复下,就见卫敛突然阖眼晕了过去。 姬越一慌,立刻上前将人接住,向外喊:“传太医!” “唔……”卫敛忽又低低发出一声轻吟,似有苏醒的迹象。 ——时空分割线—— 甘泉寺。 姬越紧张地接住突然昏迷过去的卫敛:“怎么回事?不是说阿敛不会有危险吗?他又是怎么了?” 净尘淡定道:“换回来了。” 当异时空的姬越与卫敛都意识到对方也爱着自己,死劫便无形中消弭了。 毕竟这两个木头脑袋,原本至死都不敢表露心意,也不知对方同样爱着自己,在隐忍与痛苦中渐渐走上死路。 他们缺的便是那一句告白的勇气。乱世战国中,太多爱不能被宣之于口,那就只能请一请另一世的外援,破了这个僵局。 死局一破,魂魄归位。 姬越:“……” 净尘说的“快了”,原来是这么快吗? 阿敛的办事效率果然很高。 卫敛醒过来,看见接住自己的姬越,愣了愣,扫了下四周的环境。 “……我回来了?” 姬越颔首,轻轻拥抱住他:“嗯。” “许久不见,甚是思念。”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别提他和阿敛都分离了几日。 卫敛弯了弯唇:“你没把他当成我啊?” “我才不给你吃醋的机会。”姬越说,“我碰都没有碰他一下呢。” “你也没有对他笑脸相迎吧?”姬越可不想便宜了姬狗。 卫敛亲了亲他:“放心,只吻你。” “咳咳咳!”净尘在一旁拼命咳嗽,“佛门净地……” “算了吧,你一个在寺庙里偷吃鸡腿的和尚,就不要说什么佛门净地了。”一道清朗如竹的男声从禅房里传来,风华无双的青年从里面走出来。 卫敛讶然:“师傅?” 要知道清平瘟疫过后,师傅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只在他们大婚之日托一只飞鸟送来一份贺礼。 没想到再见是在这样的情况。 君竹扬唇,学着姬越刚才的话:“许久不见,甚是思念。” 卫敛:“……并没有想你。”他就没见过比君竹存在感更低的师傅。 “啧,果然是有了夫君忘了为师。”君竹摇头。 卫敛狐疑道:“师傅,这事该不会也是你的手笔?” “扭转时空,逆天改命,为师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君竹轻笑,“此事说来话长,就不说了。” 院内三人齐刷刷盯着他。 君竹:“……那就之后再说。我渴了,给我倒杯茶。” 净尘立刻殷勤地倒上一杯茶递给他:“仙人好,仙人竟有扭转时空、逆天改命的本事,仙人真是神通广大……” 他对君竹对称呼直接从高人上升到了仙人,可见他确实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 君竹无语:“我都说了不是我干的……” “糟了。”姬越突然出声。 卫敛问:“怎么了?” 姬越说:“我骗另一个你,说他来到了他的将来。” 卫敛说:“没事,我也骗另一个你,说我是从将来回来的。” 净尘:“……”这对夫夫还真是心有灵犀地会骗人,忽悠起另一个时空的恋人来都毫不手软。 姬越补充道:“但我之前还骗他,卫霖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是从他肚子里爬出来的。本想着之后再告诉他真相,没想到他回去的这么突然……” 所以那个卫敛会不会真的信了,然后千方百计去找并不存在的生子秘药,他看起来很喜欢卫霖。 卫敛:“……不愧是你。” 姬越迟疑:“你这么聪明,应该不会信的罢?” 卫敛说:“谁知道呢?” 126、团圆 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 让原本晕晕乎乎的脑袋逐渐清明起来。卫敛感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他睁开眼,就见姬越抱着他, 神色急匆匆地往榻上走。 卫敛一懵。 干什么干什么?迫不及待想非礼他? 脑子还没有转过来,身体的本能反应已经让他迅速出击。 姬越抱着他一时腾不开手, 生生受了一掌,幸而并未蕴含内力。他下意识手一松,卫敛就趁机脱离怀抱, 隔着一段距离盯着他, 眼里是姬越熟悉的警惕。 姬越望着突然态度大变的卫敛,眸色阴晴不定。 第一反应是卫敛又在骗他。 第二反应是……选择相信他。 他相信那个卫敛真的来自将来,而现在他们换回来了。 卫敛跟他完全不在同一频道,他环顾四周, 眉头轻皱:“这是哪里?” “秦王宫。” 王宫,不是皇宫。 他回来了。 卫敛复杂抬眸,盯着眼前这个据说以后会与他成亲的男人。 尽管在异世他已经冷静了好几天接受这个事实,回到现世果然还是无法好好面对姬越。 他们针锋相对的念头已经根深蒂固, 一时半会儿难以改变。 卫敛抿了抿唇:“你刚刚在做什么?” 姬越陈述:“你晕过去了。” “陛下……”听到传召急急忙忙赶来的太医刚进来,就听见陛下低冷的一声:“这儿没你事了, 退下。” 太医:“???” 陛下您遛我玩儿? 王的命令无人敢违抗,太医腹诽着,面上半点儿也不敢表露,乖乖回去了。 室内只剩下两人,谁也没开口, 气氛一时有些静谧。 两人对视片刻,多年的默契让他们在无形中达成共识。姬越率先开口:“交换信息,一人一句。” 卫敛不假思索:“孤去了一趟将来,遇见那时的你。” 姬越同样冷静地叙述:“未来的你来过这里。” 卫敛:“我们成亲了。” 姬越:“他也是这么跟孤说的的。” “我们共同建立了一个大秦皇朝,但是国姓随孤姓卫。” “孤知道,他告诉孤了。” 几句毫不犹豫的话过后,他们突然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卫敛谨慎地问:“他说你爱我,是真的吗?” 姬越顿了顿,这回没避开:“是真的。” 姬越又问:“那么……他说你也爱我,是在骗我吗?” 卫敛垂了垂眼,轻声答:“……没有。” 姬越:“……” 卫敛:“……” 一直深藏于心的秘密突然大白于天下,这滋味一时很难叙说。 良久,姬越问:“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卫敛想了想:“不知道,也许……是很久以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也没有告诉我。” 两人又一言难尽地对视一会儿。 卫敛冷漠地开始翻旧账:“所以你说很遗憾没有一箭杀了我……” “那是故意射偏的。”姬越别过头,“孤何曾失手过。” 卫敛没死,他庆幸还来不及。若真有什么后悔的,便是他那一箭就不该射出去。 他别扭了会儿,又忍不住回过头:“那你当初回大漠里来找我也不是因为迷路……” “当然是特意去找你的!”卫敛凝眉,“你为什么会真的信迷路这种鬼话?” 姬越嘴角一抽:“那我说我拼命背你出大漠是因为你只能死在我手里,你不也信了?卫敛,你自诩聪明人物,为何不敢深思,为何要信这拙劣的谎言?” 还不是因为太不自信。他们给出的解释如此敷衍,却宁可相信这些荒谬的说法也不信对方同样爱自己。 两人借着此次机会,干脆坐下来好好谈了一番,把以前的桩桩件件都梳理清楚,结果令人无语凝噎。 明明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两情相悦,偏偏全都不敢相信。若不是有这场奇遇,怕是至死都不知道这辈子会错过什么。 一朝挑明,反倒哭笑不得。 “算了,不提过去了。”卫敛冷静下来,“你觉得这个将来怎么样?” 姬越指尖打转:“挺好。” “那这仗……咱们还打吗?” 姬越思忖片刻:“我们应该尊重历史进程,顺应时代发展。你觉得呢?” “我觉得……成罢。” 姬越终于有了笑意:“哪个成?” “还能是哪个成?” 自然是成亲的成。 在两国交战三年,双王敌对七年后,一则消息惊爆了全天下。 — —秦王与楚王宣布停战联姻。 消息一出,举世震惊。 停战他们还能够理解,毕竟两国打了这么久,总有需要休息的时候。可联姻?和谁联姻?联的哪门子姻? 告示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就是那两位不死不休的陛下联姻。 这他娘的谁敢信。 九成九的人认为,两姓缔结婚契又是出于某种利益关系、阴谋诡计。双方部分大臣激烈反对,纷纷劝自家陛下不要与虎谋皮,上了对方的当。 秦王与楚王都表示不听。 他们排除万难,在一个上好的黄道吉日,迅速成了亲。 两人原本就是杀伐果断的人,这辈子所有的优柔寡断都栽给了彼此。一旦确定心意,行动效率绝对高。 异世的那两位帮他们走出最重要的一步,余下的九十九步,他们还得自己走。 真正到了大婚之日,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尽管还是会有许多人反对,但在两位帝王的铁血手段与威严下,都不算大问题。 真正的问题在洞房花烛夜。 两人合卺同牢后,彼此为对方除去外袍,坐在床上对视良久谁也没有动作时,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们还没有决定好上下。 平心而论,他们谁都想在上面。 但因为异时空某对黑心夫夫,他们现在谁都以为自己才是下面的。 比起另一对身经百战没脸没皮,这对显然还具备初.夜的纯情,并肩坐在一块儿,谁也不敢动。 一句话都没说,脸先悄悄红了大半。 虽然坦白心迹后知道两人并不是单相思,可以前到底是兵戎相见大动干戈过的关系,乍然要行如此亲密之事,感觉上总有些奇怪。 他们以前打架的时候可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一天打到床上去…… 卫敛踟蹰半天,往姬越旁边挪了挪,轻声问:“不继续吗?” 姬越语无伦次:“你,咳,你来吧。” 卫敛:“……你这就过分了。”他肯在下已经很突破心理放线了,还要他主动,这也太有挑战性了。 姬越紧张得直冒汗:“我还没有准备好。” 卫敛面无表情:“快点儿。” 姬越还是很紧张:“不行,我害怕。” 卫敛恼了:“是你睡我又不是我睡你,你害怕什么?!” 姬越茫然:“我睡你?” 卫敛挑眉:“难道你想我睡你?”倒也不是不可以…… 姬越难以置信:“可那个你分明说是你睡我!” “怎么可能我连你孩子都生了!” “你还会生孩子?!” 卫敛说话完全不经过大脑:“我当然会!” 姬越一脸震撼:“相识有七年,不知阿敛是女郎……” 卫敛镇定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新婚夜我不想跟你打架,赶紧说点人话。” “可你怎么可能有孩子?” “先别问那么多了!”卫敛忍无可忍地倾身堵住姬越那张烦人不休的嘴。 姬越凤眸颤了颤,轻轻阖上眼。 等到一吻毕,姬越重新睁开,眼底的神色深了些。 他反客为主,扣着人的手腕将人按了下去,低声道:“卫敛,我不放过你了。” 卫敛只是懒懒抬眸,散乱的墨发掩去面上一丝赧然:“正好,我也不想放过你。” 他们此前错过太多,此后再也不想放过。 卫敛后来尝试了各种法子都没能成功怀上,颇有些遗憾。他并不喜欢孕育子嗣,却很喜欢卫霖那个孩子,也许这辈子他跟那孩子有缘无份罢。 直到某天元宵宫宴,他在宴会上见到某张熟悉的小脸,听说是他的侄儿…… 彼时可怜的小不点正被自己同父异母骄横跋扈的弟弟推倒在地,理由是他踩到了母亲的裙摆。 “小世子,快给王妃道个歉罢。”周遭婢女都在劝他,“她是您的母亲,您怎么能在宫宴上使绊子?” 容貌精致的男孩倔强道:“攀高枝的山鸡也配本世子唤声母亲?” 卫敛轻笑一声,走上前来。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君上。” 卫敛将卫霖护到身后:“何事为难这孩子?” 三王妃忙道:“君上有所不知,世子性情顽劣,不服管教……” “管教什么,这世子不当也罢。”卫敛道。 三王妃面色一喜。三公子升了辈分成王爷后,她也被扶正当了王妃。可有原配出的嫡子在,世子之位就轮不到她的亲儿子,君上这一开口,这小野种前途可就一片黯淡了…… 卫敛将卫霖抱起来,转身就走,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众人耳中:“一个没落王侯家的世子也值得争,当朕的太子不好么?” 三王妃:“!!!” 婢女们手忙脚乱:“哎,王妃,来人呐,王妃晕了!” 姬越刚摆脱一众大臣的应酬,出来就见卫敛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向这边走来,不由问:“这是哪家的孩子被你偷来了?” 卫敛说:“我生的。” 姬越哭笑不得:“我知道你喜欢异世遇见的那个孩子,但也不能生不出来就去拐别人家的……” “没拐,就是他。”卫敛冷笑一声,“你竟敢骗我说是我生的,今晚打地铺去罢!” 姬越:“?” 他就很无辜。 眼见卫敛就要走人,姬越忙追上去:“你这也不能迁怒我啊……” “我不管。” “阿敛!” 姬越追到卫敛身边,自然地一手接过他怀里的卫霖,一手牵起卫敛的手。 卫敛轻哼一声,到底没有甩开。 两名俊美华贵的青年在夜色下并肩远去,被月光拉长的身影带着时隐时现的幼童轮廓,宛如一家三口在圆月照耀下终于团聚。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卷?水龙吟完 还有最后一卷番外,修仙+现代预警 127、华胥 引梦山, 华胥境。 氤氲不散的雾气终年缭绕这座世外仙山,岚烟缥缈,静谧安然。仙鹤拍打翅膀掠过山涧, 隐入厚厚的云层中,鸟兽奔走, 万物有灵。 山中自有一处洞天福地,供修行者修炼。 玉冰榻上,一名精致如画、寒冽如雪的白衣青年轻轻睁开眼, 长睫轻颤, 乌眸清冷潋滟。 他有不可亵渎的仙人之姿,一身冰肌玉骨却覆满了点点红梅,华美的衣袍也半遮不掩地披在身上,更勾人心魂。 另一名艳丽俊美的青年懒懒睁开凤眸:“怎么了, 阿敛?” “有人来了。” 姬越挑眉:“是君竹?” “还能是谁。”卫敛拢好衣裳,将散落的青丝松松挽起,“我这地方只有他知道。” 两人整装完毕,走到外头, 果然见君竹不请自来,正坐在石桌旁饮茶。 “咳咳, 没打扰你们办事罢?”君竹完全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 卫敛似笑非笑:“你还有脸来。” “……”君竹强撑道,“怎么跟师傅说话的?” 卫敛把玩着杯盏:“你还有脸提?” 君竹默默饮茶不说话了。 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当年讲起。 当年卫敛莫名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互换,此等奇事,自然要向君竹问个明白。君竹当时说“我喝杯茶先, 容后再议”,喝完人就消失了,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完全消失在了卫敛生命里。 人一生不过百年。卫敛与姬越共同治理大秦皇朝二十余年,将国家发展得繁荣鼎盛,而后宣布退位给太子卫霖,改年号延光。他两卸去一身重担,云游四海去了。 卫霖在两人的培养下成长为一名足够优秀的帝王,娶了谢忱的女儿谢凝为后,延续明昼盛世后又一个延光之治。 永旭帝与长熙帝君一生相守,白头偕老,死后合葬一棺,佳话流传千古。 卫敛这辈子比姬越先行一步,寿终正寝前轻声道:“此生无憾,来世还要找你作伴。” 姬越轻轻攥住他的手,给了他最后一个吻。 卫敛便在他怀中阖上了眼。 再次醒来,不在黄泉忘川,倒似身处一片仙境。 君竹望着他挑眉:“你可算回来了。恭喜啊老兄,历劫结束,太不容易了。” 卫敛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接受完脑中的记忆。 消化完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君竹打一顿。 原来所谓的世外便是修真界。这里的人们被称为修真者,不与凡俗接触,偶尔出世也是为了降妖除魔。 世上果然有这些奇人异士妖魔鬼怪的存在,只是寻常人一生都不曾见过。 而他和姬越,原本就是修真界中的人,并且还是其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可以说,修真界三大顶尖战力分别是姬越、卫敛、君竹,几乎旗鼓相当。 其中,卫敛与君竹是挚友关系,至于姬越,两人都不认识,也没见过。 卫敛与姬越无门无派,皆为天赋卓绝的散修,修为堪称顶尖。素来低调不出世,一心闭关修炼,距离羽化登仙不过一步之遥。 他两也隔了天南地北,并无交集,甚至不知对方姓名。 只是某段时间,两人同时到了修为瓶颈期,需要入俗世历练领悟,成功历劫后才能让境界更上一层楼。失败轻则止步不前,重则产生心魔,修为倒退。 姬越修的是无情道,要历的是情劫。他注定会在凡间遇上一段情缘,若能够亲手杀死对方且毫不留恋,便算历劫成功。 卫敛修的是长生道,要历的是死劫。他在凡间那辈子注定会英年早逝,若能够避过命定的死劫,才算历练成功。 于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修真界大能就因为这么一个巧合,各自让神魂去投胎,在凡间相遇了。 这已经不是他们的第一世。 君竹告诉卫敛:“你真正的第一世,死于二十岁。” 那是姬越与卫敛的第一次相遇。他们的发展就跟异时空那对一样相爱相杀,不同的是,他们并没有一个异世的自己来开导。 两人的命运早就定好。姬越会爱上卫敛,然后亲手杀了他,用来成全自己的情劫。卫敛会死在二十岁,这是他命中注定的死劫。 这是天意,天意难违。 所以那一世,姬越那一箭没有射偏。 楚王死在秦王的箭下,秦国一统七国。 可姬越用了一生后悔、痛苦与牵挂,一辈子念念不忘,甚至死后魂魄归位,也仍然无法斩断凡间的情根。 显然他历劫失败了,并为此动摇了道心,险些走火入魔。 同样,未能逃开死劫的卫敛也历劫失败了。 姬越归位后,想去凡间寻找卫敛的转世,却无法找到他的魂魄——他们都并不知对方同为修真者,且实力不逊于自己,自然无法找到。 姬越以为卫敛魂魄是出了什么意外,于是耗尽毕生修为,付出极大代价,令时光倒流…… 他不想修无情道了,这一身修为废了大不了重头修炼,但他一定要和卫敛过好这一生。 这一次,强烈的心理暗示让姬越一箭射偏,没有杀死二十岁的卫敛。 姬越不打算再历情劫,以为这样就能和卫敛安度一生,却不知卫敛同样有他的死劫。二十岁时不死,以后也会危险重重。 不过幸好,卫敛也不是毫无准备。 被姬越一箭穿心后,卫敛魂归修真界,仍感到心隐隐作痛。 他在凡间爱上了一个男人,然后死在对方箭下,心里很不是滋味。 卫敛透过水镜看到凡间的姬越余生都活在痛苦中,才知道姬越竟也是爱着他。 他那辈子至死都不知道。 他隔着水镜静静看完姬越的一生,想要重头来过。 “你疯了?!”好友君竹震惊道,“你要为一个杀了你的凡人,耗去一身修为让时光流转,再和他求个圆满?你清醒一点,时光流转了,你的记忆也没有了,你们只会重蹈覆辙。他只会再杀你一次!” 卫敛镇定道:“所以这次,麻烦你帮我一个忙罢。” 君竹警惕:“什么忙?” 卫敛说:“你我修为相当,我的术法不能清除你的记忆。烦请你到时候去凡间一趟,提醒我一声,不要让我和他再走上宿敌的路了。” 君竹叹气:“……唉,你这回是真栽了。” 卫敛问:“你就说帮不帮?” 君竹无奈:“帮帮帮。” 于是第二世,一个神秘师傅从天而降,一脸严肃地告诉小卫敛:“你得韬光养晦到二十岁,不然会死。” 卫敛听了他的话,果真没再闹到上一世那样不死不休的局面,和姬越达成美满,并在姬越的转移下平安避过这辈子的死劫。 然而君竹还发现一个问题。 当初他目睹卫敛施法流转时光后,还感到空间传来另一股时空波动。 ——那是姬越的手笔。 君竹当时一惊,心道这修真界还有能力倒转时空的除了他两,也只剩素不相识的那位云归君……他们是搞什么? 两人同时施法,倒转的时间点却不同。姬越回到卫敛二十岁时被他一箭穿心的那一刻,下意识把箭射偏,避开悲剧的结局。卫敛回到的却是他小时候,想要从一开始就不走上与姬越为敌的路。 至此,两个不同的时间点,分裂出两个完全平行的时空。当两个时空的姬越与卫敛都寿终正寝后,他们的神魂就会归位,回到修真界。 而修为与姬越卫敛相当的君竹不受任何影响,清楚地旁观着发生的一切。他也是这时才知道,姬越也是个修真者,并且是一直隐世不出的那位云归君…… 这两个简直是疯了。竟然都为爱不约而同让时光流转,恐怖如斯。 帮人帮到底。君竹帮第二世的卫敛度过瘟疫死劫后,就看到平行时空内的那对简直打得快要走上第一世的老路,赶紧施展移魂术,让这辈子的卫敛过去搞定另一对的死劫。 这魂魄互换自然是有他的手笔。不过要说时光倒转逆天改命,还真不是他干的,分明是这对恐怖夫夫自己搞出来的…… 君竹感觉自己是担着好友的身份,干着红娘的事,操着老父亲的心。 他在卫敛回来后就把一切都说了,卫敛听完只笑问了一句:“让我喊你师傅,便宜占够了么?” 君竹:“……” 说实话,还挺爽。 “我可是帮了你大忙啊!”君竹比划了一个超大的手势。 “哦,谢了。” “现在知道了吧,我不是放养你,我那是隔三差五就来看你。修真界和凡俗界的时间流速差那么多,我是天天都在赶来看你的路上好么?”君竹喋喋不休,“最后消失那几十年,还不是因为使命完成了,我就放松下来睡了一觉……” 睡醒人间已过百年春秋。 卫敛面无表情:“知道了,谢谢您,师傅。” 君竹幸灾乐祸:“嘲讽我也没用,姬越估计也快归位了。你俩都耗尽修为倒转了时光,本体的时间却不会回到过去。以前你俩比我强一点点,现在你们加起来都打不过我了哈哈哈哈哈。” “滚。” 君竹愉快地滚了。 后来姬越归位,卫敛直接上门拜访,见了那红衣绝艳的云归君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为了和你过这辈子,我修为都废了,现在来找你双修,你答应么?” 姬越轻咳了一声:“……好。” 于是卫敛把人带回家,两人闭关修炼直到现在,总算把功力恢复到巅峰时期。 不得不说,双修真是事半功倍。 今日,这华胥境终于又有了客人。 君竹饮了几杯茶,开始唠嗑:“我说你们两宅了这么多年,修为都恢复了,也该出去走走,窝在洞府里都要成死宅了。” 卫敛不解:“死宅?” “啊,现在外面的流行词。”君竹道,“山中无岁月,你们不知道,人间已过了两千年,外面的世界早就大变样了。有意思的很。” 姬越问:“大秦可还在?” “早没了。”君竹摆了摆手,“现在是高科技时代,有汽车,有电视机,有冰箱,你们简直想象不到凡人的创造力。” “……”并不曾听懂。 “你们真的不想出去亲眼看看?”君竹神秘兮兮道,“你俩的故事在后世火得很,我听到的版本已经不下十个了……” 卫敛饶有兴致:“我们俩?” “是啊,还有以你们为原型拍电视剧的,不过为了过审改成了兄弟情。笑死我了,正史都说你俩是一对了,摆上荧幕竟然是兄弟情哈哈哈哈哈……”君竹捶桌笑得天花乱坠。 “……走。”姬越一脸冷漠地拉着卫敛起身,“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兄弟情。” 128、兄弟 姬越拉着卫敛就往外走, 君竹连忙追上去:“等等等等,你们打算穿成这样子走出去?” 两人一个穿白衣,一个着红裳, 眉如墨画,身段颀长, 俱是人间难得的好颜色。 姬越问:“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你们穿成这样子走出去,别人还以为你们是拍戏的。尤其是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会被围得交通堵塞, 然后你们就可以以扰乱公共秩序的名头去警察局了。”君竹显然对此事很有经验。因为他刚去现代化的人间时是被这么送进局子的。 卫敛:“那若是长得不好看呢?” 君竹随口答道:“那可能会被送进精神病院。”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一定不是好地方。 “那应该穿成什么样?” 君竹立刻掏出一本新锐时装周杂志:“这样!” 姬越神色诧异地翻看那些头顶鸡窝的、背后长翅膀的、身上挂布条的、脚踩恨天高的……男模:“你确定这样上街就不会被送进那什么……精神病院?” “不好意思,拿错了。”君竹看了眼,又掏出一本普普通通的青春学生杂志,“上面有插图, 照着他们的衣服变一身就好了。” 现代化社会的街道车水马龙钢筋林立,平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完全看不出旧日皇朝的身影。 马路上,三名腰窄腿长的帅哥一路同行, 吸引一大片瞩目。前头两位都是一身白衬衫,牛仔裤, 运动鞋,个子稍微高点儿的还裹了件运动服外套,看上去像是年轻大学生。一个俊美,一个清冷,十指相扣, 很是登对。 后头孤零零跟着的那个一身西装,相貌很是温雅,只是此刻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君竹阴恻恻盯着前头那对狗男男甜蜜交握的手,深深觉得自己是来当电灯泡的。 要不是怕这对初入现世的神仙眷侣当街来个御剑飞行轰动世界,他何至于在这儿吃一嘴狗粮。 当然,姬越和卫敛根本没想这么高调,沿路看到的景象已经让他们大开眼界。 人间原来还能变成这个样子。 几名路人女生偷偷把目光聚在三人身上,兴奋地小声议论着:“你看你看,那边三个帅哥,好帅啊啊啊!!!” “要是里面能有一个当我男朋友,我愿意一辈子不喝奶茶。” “得了吧,好男人都和男人在一起了。你看前面那两个没有?他们穿的情侣装,还牵手!哇那个男生也太白了,好想……算了我不想了他们是一对,我抱走后面那个。” “你可别腐眼看人基了,人家好兄弟牵个手你至于凑成一对么?” “你别提好兄弟,一提这个我就来气,你看《明昼传》了没?绝了,说什么遵循历史,我就没见过结了婚的兄弟情,我就奇了怪了这是正史又不是野史,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简直想杀去审核部门逼他们好好读读史记……” “哎,别说了。” 女孩还在吐槽:“你别拦我,我就是要骂——” “你看他们。”闺蜜呆呆指了指红绿灯的方向,“他们好像……还真是一对……” 女孩一愣,顺势望去。 下一秒:“啊啊啊啊啊甜死我了!!!!!” “大哥大哥这是红灯!不能走的!”君竹像个老妈子一样操碎了心,“等前面那个灯变绿了才能过斑马线。” 姬越及时停住脚步:“知道了。” 卫敛与他牵着手,如瀑长发变成利落的短发,将漂亮的脸部轮廓彰显得淋漓尽致。他穿着短袖,露出的胳膊白皙清瘦,不觉抚了抚手臂。 姬越问:“冷?” 卫敛摇了摇头。 都是修真的人了,哪还怕这点风,只是一时有些不习惯。他相当于是瞬间从大秦皇朝来到现代,古时候的衣着打扮都分外讲究,露出任何一点肌肤都是失礼,而今却被不少炙热的视线盯着……… 简单来说,对外矜持的卫敛,对那些火热却没有恶意的眼神招架不住。 姬越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卫敛身上,顺便帮他把拉链拉好:“穿我的。” 人行道前,一名俊美的男生将自己的外套让给另一名男生,还细心地帮他拉好拉链。这一幕听起来不算什么,落在眼里,就是满屏的粉红泡泡了。 何况两个主人公还长得都那么好看。 路人们感觉鸡叫就要冲破喉咙,君竹只觉得辣眼睛:“绿灯了大哥们,赶紧走走走。” 他做错了什么要给他一只单身狗看这个。 卫敛整理好运动服衣领,问:“还要走多久?” 他们要去的是君竹在凡间的公寓。修真者自然不缺财富,漫长的生命让君竹无聊得只能四处敛财,到如今富可敌国,房产遍地分分钟的事,都空着没人住。 “快了快了,我挑的已经是最近的一处房子了。”君竹说。 姬越:“你听起来很有钱。” “一般一般。”君竹谦虚,“改天再带你们去我的大房子。” 姬越问:“秦皇宫呢?” 要说大房子,能大过皇宫的可不多。那儿才是他们的家。 君竹说:“成了博物馆,你们进去还得买票。” 卫敛问:“那楚王宫呢?” 君竹说:“成遗址了。” 姬越和卫敛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很惨。 他们在凡间竟然无家可归了。 君竹一边喋喋不休给他们科普现代相关事物,一边进小区,坐电梯,拿钥匙,开房门:“好了到了,进门换鞋。” 公寓内部是很有现代家居气息的装潢。君竹拿起遥控板打开电视机:“你们一定要看《明昼传》这部绝世神作,看完后我要采访一下你们有何感想的。” 卫敛兴致缺缺:“当年的事谁能比我们更清楚,看别人再演一遍有什么意思。” 君竹踩着拖鞋抱来一堆零食扔在客厅茶几上:“追剧和吃零食更配哦。” 姬越嫌弃而挑剔地扫了眼浮夸的包装袋:“什么玩意儿,能吃么?” 君竹已经“怦”的一声上了门:“我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拜拜。” 姬越和卫敛面面相觑。 一小时后。 两人正襟危坐地看电视。 两小时后。 姬越姿势惬意下来,懒懒靠在沙发上,顺手剥了个橘子给枕在他肩上的卫敛。 三小时后。 姬越盘腿靠着抱枕,吃着薯片,卫敛偶尔分走一片,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姬越身上,说:“下一集。” …… 他们花了一天时间,把剧追平了,薯片撕了好几包,包装袋被很有公德心地扔进了垃圾桶。 还别说,如果不是顶着他们的名字感觉怪怪的,这剧拍的还挺好看的。制作精良,场面宏大,台词严谨,服化道还原历史,演员演技也不错,很多都是老戏骨。两名主演都不是花瓶,可以看出用了心。 除了兄弟情是不可抗力以外,并没有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当然,肯定有臆想和夸张的地方存在,毕竟可供参考的文献有限,姬越和卫敛都很理解。 可以看出剧情已经极力避开比较暧昧的地方。但有些是史实,不可更改。诸如双王易世,两姓联姻这一段,这么重要的戏份肯定不能删减,可是这播出来就一点也不兄弟情。 于是聪明的导演加了一段。 剧中的姬越:“孤既视汝为兄弟对手,又不忍见生灵涂炭,不如结两姓联姻之好,以平此战。” 剧中的卫敛:“孤亦然。” 完美圆了过去。 这下,他们的结亲就只是为了有个正当的名头停战,都是为了天下,而不是因为爱。 虽然他们说愿以江山为聘兵马作嫁,但肯定不是因为爱! 虽然他们一成亲就是一辈子,但肯定不是因为爱! 虽然他们一生都没有另外娶妻生子,但肯定不是因为爱! 虽然他们死后合葬一棺,连考古学家挖出的双帝墓都是两具白骨十指紧扣在一起,但肯定不是因为爱! …… 卫敛面无表情地看完:“……孤既视汝为兄弟对手?” 姬越默默吃薯片:“我没这么说过。” “你一生都没有爱过我。”卫敛伤心地陈述剧情,“终究是我错付了。” 姬越已经习惯了卫敛的戏精,继续淡定地吃薯片:“彼此彼此,照他们的说法,你也没有爱过我,小骗子。” 卫敛生气地抢走了他的黄瓜味薯片:“我不管,你就是欺骗了我的感情。”顺便剩下的薯片全吃光了。 姬越心疼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包装袋:“这是我最喜欢的口味——” 卫敛冷笑:“你连薯片都不舍得分我,你果然没有爱过我。咱们和离吧。” “……”听到和离这个词,姬越不快乐了。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和离开玩笑。 卫敛见姬越没出声,抬眼见人神色淡了些,知道是自己失言。 他正要补救,下一瞬就被男人按在沙发上,锁骨被狠狠咬了一口。 “……姬越!”卫敛没挣开,手腕被人扣住了,惹得他皱眉低唤了声。 力道不重,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连皮都没有咬破,只是宣告着浓重的占有欲。 “兄弟就兄弟,他们说的难道不对?”姬越压着他,“你在床上喊了我多少声哥哥,嗯?弟弟。” “你……” “那些蠢货不认又如何,终归我们的故事载入史册,千年以后他们仍然记得,仍然知道,他们一听到我的名字就会想到你,我们在世人心中永远绑在一起。”姬越眼底深沉的墨色渲染开,一瞬间呼之欲出的侵略感让卫敛几乎以为姬越就要撕碎他的衬衫。 姬越低声:“你知道我爱你。我只需要你知道。” 心房像是被温暖水流冲刷过,卫敛静了静,委婉道:“这里是别人家,在这儿做不太好。” “……”姬越无奈地笑了笑,只是低头轻轻吻了吻他,“没想在这儿欺负你。你也最好乖点,别惹我生气。” 卫敛:“你不要突然说出这么霸总的台词好吗?君竹给我读过一整个系列的霸总语录,和你刚才最后一句一模一样。” “我生气时就想亲你,把你嘴唇都给亲破。”姬总继续霸道。 卫敛懒洋洋地笑:“那我可就想天天气你了。” 姬越:“如你所愿。” 于是卫敛顺从地仰起头,两人在沙发上接了一个长吻。 “我回来了,你们看完没——”君竹一进屋,就见沙发上姬越按着卫敛亲吻,卫敛衣衫不整,修长的双腿微微屈起,精致的锁骨印出吻痕。 君竹顿了一秒,镇定地又把自己关在门外:“你们继续。” 129、名字 “……”两人瞬间分开, 卫敛坐起身,抚平衬衫上的褶皱,说, “进来。” 君竹谨慎地打开房门,没闻到客厅里什么奇怪的味道:“我回来的是不是太早了?” 姬越淡淡瞥过去:“你满脑子装的都是什么?” 他们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在别人家的客厅里搞事。 君竹一脸理解:“食色性也, 我都懂,别不好意思承认,好好满足我家敛敛。” 姬越纠正:“是我家的。” “敛敛和我先认识的, 我当然要为自家兄弟把关……”君竹眼角余光扫到垃圾桶里的零食袋子, 大惊失色,“你们怎么吃了这么多!都不给我留一包!” “你们心里没有我的位置,你们伤透了我的心。”君竹难过道。 几人都已辟谷,真正的不食人间烟火, 但不妨碍他们尝尝美味。 君竹看两人宛如看两名入室抢劫的强盗,仿佛他们十恶不赦。 姬越和卫敛都无动于衷。他们可以互相戏精,其他人就算了,没有表演欲.望。 姬越甚至平静补刀:“我们心里当然没有你的位置。”他们心里只有彼此。 君竹:“……过分了大哥。”该配合我演出的你们演视而不见。 他当然也并不是真的在意那么几包薯片, 只是有些羡慕:“有对象的人就是好。” 卫敛说:“你也可以去找一个。” “不了不了。”君竹摆摆手,“我可对谈情说爱没兴趣。现在这年头能代替男朋友的玩意儿多了去了, 情.趣用品店里五花八门的东西应有尽有,那滋味儿可好了,你们绝对想象不到……你们怎么这么安静?” 君竹抬头,就见两人神色诡异地看着他。 卫敛重复:“代替男朋友的东西?” 姬越挑眉:“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信息量好大。 君竹呆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我用, 我是说你们,推荐你们试试,网上可以买到。真的,你们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发现花花世界有多美好……”完蛋,越描越黑。 卫敛将君竹之前的话一字不漏地还给他:“食色性也,我们都懂,别不好意思承认。” 君竹:“你这样我就没法做好兄弟了。” “谁跟你好兄弟?”卫敛懒懒往姬越怀里一靠,“我和他才是,铁打的兄弟情。” 君竹:“……” 他突然想起那个采访:“你们看完电视剧的观后感如何?” 卫敛说:“挺好的,兄弟一生一起走。” 君竹:“……你是不是气疯了?”不然他高贵冷艳的好友不可能变得这么沙雕。 “气什么。”卫敛靠在姬越怀里,抱住姬越一只胳膊,“我可喜欢哥哥了。” 姬越无奈地低头笑道:“弟弟别闹。” 君竹头疼,又疯一个。 “你们也不用太往心里去。”君竹怕两人气疯,“这剧在网上褒贬不一的,其实拍的挺良心了,就是要过审没办法嘛。骂的人都是骂审核部,全世界都知道你俩是真爱。不信我给你们读几条关于你们的评论。” 君竹打开手机,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读:“谈恋爱谈出一个时代是什么神仙爱情!” “他们是我见过最浪漫最浩荡的一对!” “青史作婚书,鸡皮疙瘩起来了!” “两千年前的旷世奇缘,好想穿越回去一睹究竟!” “那么多史学家分析两人是因为利益结合。简单点,想事情的方式简单点,他们就是真爱啊!!!” 君竹越读越激动:“长熙永旭,明昼不朽,光芒不灭,他们照亮了彼此的一生!!!!!” 卫敛:“……你大可不必如此激动。” 君竹说:“我可是见证了历史的人。你们还上了历史教科书,还有史学家给你们专门设立了一个研究课题,探讨你们的爱与恨,好有排面。” 姬越:“我们哪来的恨?” 君竹:“他们帮你们想的。敛敛以前不是给你当过质子么?之前还有部剧叫《公子敛前传》,全剧一共五十集,前四十集都在将质子如何在秦国忍辱负重,那个剧里的秦王简直不是人,质子每天不是在牢里就是在被打入牢里的路上。最后十集他终于回国当王了,然后就莫名其妙和秦王成亲了。” “……”卫敛问,“这部剧评价还好么?” 君竹:“不太好,花瓣评分2.5的样子。” 明昼盛世在历史上实在是一个太辉煌的朝代,永旭帝和长熙帝君这对cp可谓是火的一塌糊涂,有不少影视剧和文学创作都是选用这个朝代。自然的,作品质量也是良莠不齐。 卫敛又问:“史书又是如何写的?” “高中历史课本,我还收藏了。”君竹从书架上翻出一本给他们,“上面详细讲述了你们统一七国的经过,还有各种颁布的政策。不过关于你们成亲这事倒是一笔带过,毕竟课本不能花大篇幅讲爱情故事。” 卫敛翻开课本,和姬越一同看了几页。正所谓盛极而衰,大秦皇朝鼎盛了六百年,而后就因为子嗣凋零走向末路。儿孙自有儿孙福,卫敛倒不是很在意这个。 历史书上对他们的评价还是正面的,不是人人都能创造出一片大秦盛世。除了对两人风月故事的探讨,还有不少人是他们的事业粉。 书上没有详写他们的爱情,只用一句话表明两人是婚姻关系,但有一张配图引起了卫敛的注意。 那是在2024年考古学家发掘出的大秦皇陵,最著名的就是双帝墓。陵寝修建得如何盛大不提,重点是开棺时,棺内合葬的两具尸骨,手是牵着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当同衾,死亦同棺。 书上还配文,双帝墓规模宏大,极为华丽,陪葬品样样精美,保存完好。只是不知为何,随他们一同放在棺材里的陪葬物,却很是不起眼。 不过是一盏破败残灯,一块磨得看不出纹路的玉,一根红线缠绕在指尖,一束早已风干枯萎的花开在身边。 卫敛望着这张照片出神良久。 他和姬越走过一辈子,最后是他走在前头。死后他神魂归位,姬越却一个人在世上又过了三年。 那时候的姬越,不知道他们死后还能回到修真界,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有来生。他只知道这辈子他失去了他的小狐狸,再也见不到了。 卫敛归位后也曾透过水镜去看姬越,只瞥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他走的那天姬越很平静地吻了吻他,他下葬的那天姬越仍是静静看着棺木合上。姬越在文武百官乃至卫霖面前都没有表露出半分情绪,仿佛对卫敛的离开毫不在意。 卫敛却看到在某个夜晚,姬越独自来到长熙殿,唤了声“卫小敛”,许久无人应答后,突然就捂住脸哭得像个孩子。 卫敛当时在水镜那头也红了眼眶,此后再也没有看过。 察觉到姬越归位后,他就立刻飞奔过去了。 姬越从未讲过他在人间最后的那三年是如何过的,但想来人世最大的痛苦,便莫过于此了。 他嘱咐卫霖,死后要将他与卫敛合葬,十指相扣,带上那几样陪葬物,作为下一世与卫敛相认的凭证。 那是姬越最后的心愿。 姬越望着这张照片很是不悦:“他们怎么还带掘墓的?” 君竹:“何止,网上还夸你们骨相很美呢。” 姬越神色更冷:“岂有此理。” 任何人都不喜欢自己的尸骨被人挖出来评头论足。 当然也不是谁都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尸骨被人挖出来评头论足…… “别看了别看了,越看越生气。”君竹把历史课本收回来,“影视剧不得不兄弟情,历史书也不能写太多爱情。但你们还有同人文啊!” 卫敛问:“同人文又是什么?” “就是以你俩为主角进行创作,你们这对在同人区超级火的,历史记载,官方发糖,入股不亏。”君竹兴致勃勃地打开绿江文学城,“我找找写你们的,我记得有本挺火的。” 姬越:“叫什么名字?” 君主卖了个关子:“你猜猜看。” 姬越想了想,他们这么有名的历史人物,给他们写的文取名应该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有内涵有格调,一听就有历史的厚重感。 姬越:“《大秦长明传》?” “不对。” “《明昼纪事》?” “拜托,是同人恋爱文,小甜饼懂不懂?”君竹叹气,“不要这么跟正史一样。” 卫敛思忖片刻:“《我见风月》?”这个一听就很野史,还充满了话本味儿。 君竹摇头。 “《玉人歌》” 君竹继续摇头。 “《相见欢》” 君竹:“通俗一点。” “《江山嫁》” 君竹:“……算了,你们自己看吧。” 他把屏幕面向两人,上头清清楚楚十二个字:《嫁给暴君后我每天都想守寡》。 姬越和卫敛同时战术后仰,一脸惊奇,二脸莫名。 卫敛震惊地抱住姬越:“我哪里想守寡了!” 姬越眯起眼:“作者是谁,我杀了她。” “一个叫浮白曲的。”君竹说,“别为难人家小姑娘,你们懂什么,不取这么俗的名还不能有这么多人看呢,体谅一下啦。” 卫敛委屈地缩成一团:“可是我不想守寡啊。” 君竹:“……你崩人设了知道吗老弟?” 姬越安慰他:“没事,我去逼作者写个番外澄清一下。” 卫敛强调:“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想守寡。我想和你长长久久的。” 姬越说:“记下了,会让她写的。” 卫敛颔首,重新恢复成矜贵高冷的模样。 “我对这篇文还挺感兴趣的。”卫敛对姬越说,“你读给我听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姬越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写的。 对不起番外有点放飞哈哈哈哈哈哈不要在意人设这个东西了。 130、阅读 姬越低头点击开始阅读, 君竹也摆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听着。 正主读自己的同人文,这场面可难得一见。 姬越却是一顿,抬头问:“你怎么还不走?” 君竹左右张望, 最后指了指自己:“我?” “不然呢?”他给卫小敛讲故事,为何要有外人在场。 君竹叉腰:“这里可是我家——” “一颗东海鲛珠。”姬越道, “换你这栋房子,够了么?” 修真界的宝物,可比凡间的钞票值钱多了。 君竹咽了下唾沫:“我可不是一颗鲛珠就能打发……” 姬越:“两颗。” “现在是你家了。”君竹立刻麻溜地起身走人。 “哦对了, 手机还我。”君竹走到门口, 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还在姬越手里。 姬越头也不抬:“三颗。” 君竹屈服在了姬越强大的钞能力下:“它也是你的了。”然后开门,离开,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君竹下楼的脚步都是带飘的, 几乎要飞起来。 一只手机的价值竟然可以和一栋房子等同,这样的冤大头上哪里找。 客厅内安静一瞬,卫敛说:“去卧室。” 睡前故事,还是去床上念吧。 这栋公寓君竹并没有住过, 他房产遍布世界各地,哪里住的过来。但室内装修一点儿没落下, 布置得简单温馨,也不需要请人来时时刻刻打扫,一个祛尘术就能搞定一切,十分方便。 两人变换上一身睡袍,床头开着一盏台灯, 在暖黄的柔光下靠在一起。 卫敛听姬越用他低沉动人的嗓音慢慢念道:“秦昶王十二年,冬……” 前头几段都还挺正常,第三章标题让姬越一看就心头一紧。 ——罚跪。 李御史忠实记录下了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也包括秦昶王十二年的冬天,秦王罚质子卫敛跪于雪地两个时辰。 这段史料被后人翻阅,就加进了这篇同人文里。 ……这不是个小甜饼吗为什么还要写这种东西! 也罢,至少说明作者做足了功课,挺还原史实。 姬越吞吞吐吐地念:“将他,舌头割了……” 卫敛平静地听着。 姬越小心打量了眼卫敛的神色,痛苦地接着念道:“既然公子敛如此喜欢雪,那就,在这里,跪到雪停罢……我错了阿敛。” 卫敛依然平静:“继续念。” 姬越关上手机,抱了抱他:“是我的不是。” “陈年旧账,还计较什么。”卫敛叹道,“都过一辈子了,追忆一下往昔挺好的。” 姬越只能打开手机,继续道:“……卫敛垂目,恭敬柔顺。” “卫敛内心……”姬越语气一惊,“姬越炸了?!” “你当时心里是这么想我的?”姬越震惊抬眸。 卫敛挑眉:“不然呢?” 姬越怏怏收回目光:“没什么,你做得对。” 那般对卫小敛,他炸是应该的。 “不看这章了,跳过跳过。”姬越翻着目录,“找点幸福的回忆。” 卫敛却神色一动,接过手机,点击第十六章——绮梦。 姬越原本还不在意,扫了几眼后猛然发现不对劲。 原文是这样的: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青年,殷红唇瓣中吐出放浪不堪的话语,字字句句都在嘲笑他是童子鸡,竟然听首艳词就方寸大乱。 姬越思索片刻,索性大步上前,揽过青年的腰,俯身以吻封住青年的唇瓣,也封住那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语言。 梦境画面一转,是牡丹红纱帘垂下,烛光映照出两道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将人抵在榻上临幸。青年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指尖无力地垂下,咬着唇瓣,颤着长睫,脸上泛着红晕。 他抬起青年的下巴,想要给他一个吻,却在看到青年泪眼朦胧的脸庞时身体一僵。 那是卫敛的脸。] 姬越:“……” 这是什么公开处刑现场。 尤其是卫敛还看的一脸认真。 “别看了吧。”姬越忍不住道,“都是一派胡言。” 卫敛却若有所思:“我记得你那日确实是面带倦容,一反常态,拒绝我更衣伺候,还说是做了场噩梦。” 他晃了晃手机:“这就是你说的噩梦?” 屏幕上正好写着一句话:他竟做了一夜的春梦。 姬越:“……巧合罢了,梦境内容不过是杜撰,她还能知道我梦见过什么吗?”卫敛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真是可怕,那么多年前的事都还记得。 卫敛“嗯哼”一声,不知道是信没信,顺手点了另一章。 第二十九章,新年。 这一章,瞬间又把两人带回那个烟花绚烂的夜晚。 两个在尘世中跌跌撞撞的青年在大年夜的冷宫中畅谈心事,在堆得一尺厚的积雪里返璞归真,在高高的摘星楼顶俯瞰万物睥睨众生。 低头是山河壮阔人间烟火,抬头是星河璀璨明月高悬。 身边是后来共度一生的伴侣,他们在共度第一个新年。 这章结尾的氛围太美好,卫敛看得微微勾唇,没有跳过,直接点了下一章。 下一章姬越就不做人了。 第三十章结尾,姬越指着王太医送来的玉势问他是不是欲,求,不,满。 卫敛笑意冷了些,直接又点击下一章。 姬越本来还想说“我可以解释”,一看三十一章內容,顿时闭麦。 ……他又干混账事了,这回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这章是他想强要了卫敛,理由是得到了就不会念念不忘影响到自己了。 ……他是什么惊世渣男。 卫敛垂眸一页页翻看着,模样很安静。作者也不知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人物,写的东西竟都能与现实里对上。 姬越就有点慌。卫敛越安静,他越不安。 他现在去拿搓衣板还来得及吗? 幸好那时他并没有真的做下去,没将事情闹到无可挽回的余地。 看到卫敛最后那句“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你了”,姬越眸光一亮。 原来那时他走后,卫敛说了这样的话吗? “你看到评论了么?”卫敛轻笑了声,“他们说你要是做下去了,我们就没有以后了。” 姬越思及卫敛隐藏了武功,不由问:“若我当时没有停下,你会反抗么?” 卫敛低眸:“不会,但我也不会再爱你了。” 他不会爱一个自私的、逃避的、不懂得尊重他的人。 可姬越不是。 姬越很可爱。 所以他爱他。 姬越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你本事这么大,干嘛要逆来顺受。” 卫敛的回答让姬越无言以对:“哪里逆来顺受了,你长得那么好,睡到就是赚到。你要是奇丑无比,我应该会反抗一下。” 姬越:“……”忘了卫敛本质还是个颜控。 他松了口气,万幸一念之差。若当初真昏了头,以后恐怕就只会被卫敛当一个毫无感情的床伴,而非携手一生的爱人了。 姬越把手机拿回来:“还是我来翻吧。”继续让卫敛看下去,他怕吓出心梗。 之后几章的氛围就轻松多了,是他带卫敛出宫过元宵节。 看到卫敛口是心非的那句“我在盼元宵”,姬越有些嘚瑟:“什么盼元宵,分明是在盼我。” “卫小敛,原来你那么早就喜欢我,还天天想我。”姬越得意忘形,“是你先喜欢我的。” 卫敛讥笑一声:“第二十八章,某人自己做什么事分心想着我,还要怪我蓝颜祸水蛊惑君心。” 他一目十行扫过去也能全部记住,刚才没提,不代表他不记得。 姬越:“……” 逛元宵灯会那几章格外温馨美好。他们戴着面具手牵着手在人群里游走,他因为卫敛一声哥哥就脑子一热买下整个糖葫芦架,他们猜灯谜势均力敌,他们花前月下泛舟湖上。 卫敛放着河灯许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姬越悄悄注视他,眼里仿佛见了光。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但见秦楼月,雕我朽中木,开我心上花。 后来的故事多动人啊。幼稚的姬小越在话本上认真批注“孤想让他开心啊”,坚忍的卫小敛受了点儿委屈就扑进姬越怀里哭,他们在爱里结合,破开重重心防,终于再无隔阂。 姬越替他挡了箭,而卫敛因此放弃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姬越,这还魂丹我本是留着保命的,自己都没舍得用,如今我把这条命给你。 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姬越,我没有退路了。 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所以你必须得好起来。你不能有事。 你绝对、绝对不能有事。] 姬越看到这段,沉默一瞬,拥紧了卫敛,亲了亲他的脸:“我知道的,阿敛。” 这些事于他们而言已经很遥远,可却刻骨铭心,几行文字勾勒就能牵动那些许久以前的记忆。 从未忘怀。 卫敛颇不自在,把他心里话给写出来还怪矫情的。他别开脸:“换一段……” 姬越笑了声,摇摇头,接着念道:“刺客被侍卫押入了大牢,卫敛被姬越压入了大床……” 只念了两句,卫敛就震惊地回过头:“这是什么?!” “六十八章。”姬越淡定道,“你会武功的事被我发现了,然后你被我带回寝殿,嗯哼。” “嗯哼”两个字,包含无限意味。 卫敛面无表情:“再换一段。” 姬越顺从地跳过中间一大段不可描述,念出最后一段:“我的阿敛,从前十九年孤未能参与,悔之不及。但求今日为时未晚,祝你长乐无极,愿你平生无虑,守你百岁无忧。姬越往后陪你左右,爱你长久,岁岁年年,直至碧落黄泉。” 他顿了顿,说:“我做到了,阿敛。” 这一句话突然叫卫敛心有些酸。 他死了三年,姬越就在皇陵守了三年。 姬越何止守护了他一生。 身前死后,姬越都守着他。 姬越继续挑着那些甜蜜的段落念。他们在夕阳下重逢拥吻,他们在风雨中闻蝶兰香,他们将史书作婚书易江山作嫁娶,他们共创明昼盛世于青史之上万古长存。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而这不过是他们一生中极短暂的几年。有太多的故事没有被写下来,只记在彼此心里,不为人知。 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而他们情深且久长,慧极亦无妨,当真是极幸运的。 姬越念完结局,卫敛垂着眼,久久不语。 素来那些风月最后总归会圆满,故事落幕之后,漫长的一生才是考验。 姬越念的故事越甜,他便觉得越苦。 卫敛归位之时,身体因逆转时空严重受损,不过运功调息几日,人间便是三年春秋。 姬越那三年该多苦。 姬越念完,抬头稀奇道:“这故事真是奇了,竟都能与我们的经历对上,写的字字句句皆是真实,也不知……怎么了阿敛?” 卫敛看起来很不开心,他说:“这故事哪里都真,只有名是假的。” 他低低道:“守寡的分明是你。” 姬越失笑:“谁让我长寿呢?” 相伴一生的爱侣不在,长寿便成了一种极刑。倒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痛彻心扉,不过是浮生若梦,乍见某样故人旧物,便似钝刀割肉,虫蚁噬骨,利剑剜心。 是说不出来的难受。 姬越其实很庆幸,这种痛苦没有让卫敛来承受。 他怎么舍得。 说是人间莫大痛苦,人间又日日上演此等离别。他们已经幸运太多。 姬越当初离飞升只差一步,却放弃一身修为逆转时空,想的便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巧了,他的小狐狸也是这么想的。 姬越见卫敛还是闷闷不乐的模样,起身面对他,一脸严肃:“卫小敛,看着我。” 卫敛抬眼看他。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死后重逢,获得永生的。” “你要是为此难过。”姬越一本正经道,“那就做点让我开心的事补偿一下我吧。” “……”卫敛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问:“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上章就可以完结了,他们开始念文章内容,然后回到本文开头,形成一个完美闭环。天呐,多么精妙的构思! 但是我榜单字数没完成,不得不继续写下去…… 你们有什么想看的现代梗吗,可以评论区说一下我看着写。(点梗时间,机不可失,还等什么,马上行动起来!) 敲重点:不要带颜色的,晋江不允许。 131、快递 卫敛和姬越用了三天时间适应现代生活, 顺便搞定身份户口。两人接受能力与学习能力都很强,没几日就能与现代社会完美融入。 姬越第一时间学会网购,卫敛沉迷追剧无法自拔。 某日, 姬越出门买菜,卫敛一个人在家, 窝在沙发上补大秦皇朝相关的历史剧。 食物并非他们的必需品,但偶尔尝尝人间美味不失为一种享受。卫敛始终没有点亮厨艺技能,因而这顿晚饭交由姬越来做。 采购的事情也交给姬越。卫敛表示他要追剧, 不想出门。 姬越笑说:“懒狐狸。” 沙发上的狐狸仍是懒洋洋的:“你勤快就好了。” 在古代, 卫敛属于那种慵懒矜贵深居简出的美男子。到了现代,他才知道这种属性叫宅男。 姬越摇摇头出门了。卫敛抱着一个猫咪抱枕,窝在柔软的沙发里专心致志地继续看电视。 电视看到一半,门铃响了。卫敛以为是姬越回来, 想想又不对劲,如果是姬越,直接拿钥匙开门不就行了。 他隔着门谨慎地问:“何人?” 外头传来一声:“您的快递!” 快递?姬越最近是天天在某宝网上逛来逛去,不过卫敛并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姬越也一直神神秘秘的不肯说。 卫敛透过猫眼, 看到门外确实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快递小哥。 “知道了,放门口吧。”卫敛说。 他不喜欢和别人接触, 倒不是因为社恐,而是……每个看到他脸的凡人,无论男女,都会愣愣地盯上他许久。 他常常因为太过美貌而陷入苦恼。 快递小哥不疑有他,把快递放下就走。他还得赶时间送下一个快递。 不过这家主人的声音可真好听, 宛如清冽的泉水,炎炎夏日都能送来丝丝凉意。 快递小哥觉得走路都更有劲儿了。 卫敛见门外无人,才打开门,看了眼地上密封良好的大箱子。 收件人:小狐狸 姬越这是买了什么? 他把箱子抱进来,关上门,坐在客厅地板上开始拆封。 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卫敛根本看不懂。 他拿出一根奇奇怪怪的长棒。卫敛随手把玩着,不知按到了哪个开关,整根棒子突然就开始震动起来。 卫敛一惊,赶紧关闭按钮,把东西扔在一边。 这什么玩意儿? 一时研究不出来,卫敛放弃了,转而去拿下一样东西。 这是一个球状物,卫敛扔在客厅地板上跳了跳,毫无动静。 他兴致缺缺地开始翻下一样。 一副手.铐。 据说是警察抓犯人用的。卫敛不是很明白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姬越想去应聘当警察? 下一个。 一串珠子。 “……”莫名其妙。 卫敛看着散落一地的未知物品,束手无策,感到自己陷入了知识盲区。 看来是他对现代社会涉猎还不够。 不过没关系,卫敛的学习能力很强。 他又在箱子里翻了翻,翻出一个狐耳发箍与狐狸尾巴。 顺手将发箍戴到头上,卫敛研究了一下狐狸尾巴,没有找到这个的接口在哪里。 他在底部翻出一本使用说明书,对照着看了会儿,神色渐渐诡异。 ……这就是姬越说的补偿? 那日姬越要他补偿,卫敛问补什么,姬越说还没想好,以后再说。 说的就是这个……吗? 卫敛脸颊微烫,赶紧胡乱把地上那堆东西全塞回箱子里。 知道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后,卫敛再也无法直视这个箱子。 他把箱子抱进卧室,一脚踢进了床底,顶着两只狐狸耳朵气鼓鼓的。 姬越真是太过分了! 怎么敢拿这些东西……卫敛捏紧了衣服上的皱褶。 他垂了垂眼,又想到姬越守陵的那三年。 如果能让姬越开心,陪他玩一玩也无妨…… 做了一番剧烈的心理挣扎后,卫敛叹口气,又把底下那个箱子拉了出来。 姬越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手里提着两大袋食材,还带回两瓶红酒。 红酒配烛光晚餐,格外有小资情调。 他打开灯,客厅一片安静。 姬越挑了挑眉,卫小敛竟然不在客厅看电视。 他喊了声:“卫敛,我回来了。” “嘶……”卧室里传来一声青年的低呼。 姬越面色一变,赶紧放下塑料袋冲进卧室:“你受伤了——”话音戛然而止。 床上的青年穿着松垮的白衬衫,脑袋上顶着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修长光洁的腿微微分着,正试图把一根蓬松的尾巴塞进去。 干这么羞耻的事情时乍然听到姬越的声音,卫敛明显吓到,抬眼时一脸茫然,漂亮的眼睛里含着惊诧。 姬越:“……” 没人顶得住。 他喑哑道:“阿敛你……” 卫敛安静一瞬,低声道:“……给你的补偿啊。” 姬越:“倒也不必如此……” 卫敛暗道衣冠禽兽。明明东西就是他下单的,这会儿装什么纯情小学姬。 卫敛见姬越只是盯着他不说话,简直恨不得钻到床底下:“你还发什么呆?” 姬越诚实回答:“我想是先做菜还是先做你。” 卫敛幽幽反问:“你是想先吃菜还是先吃我?” 答案显而易见。 烛光晚餐随时可以吃,肯放下身段任他玩闹的小狐狸可不是天天有。 姬越脱了外套,将人抱到床上,低头给了他一个吻,也没打算把那根尾巴用在卫敛身上。 卫敛见状,不由一愣:“不用那些吗?” “哪些?”姬越回头看了眼,才注意到床下那个大箱子。 他好奇地翻了翻,展开说明书读了读。 卫敛听得耳朵滴血,恨不得整个人埋进被子里。 竟然准备得那么周全。姬越讶然,卫敛这回真是舍得下血本。 姬越其实不喜欢用器具,他更喜欢亲自占有他的小狐狸。 不过小狐狸想要,当然是满足他。 于是这一晚卫敛被折腾惨了。姬越将那些东西一个个在他身上实践过去,连红酒都开了一瓶浇到卫敛身上。 现代人的花式玩法可让人大开眼界,相比之下,玉势什么的简直小儿科。 卫敛咬唇,时刻谨记这是对姬越的补偿,生生受了。 其实他也挺舒服,但是耻度太高,绝不能承认他乐在其中。 后来卫敛着实有些受不住,偏偏姬越才刚用完那些外物,打算享用正餐。 卫敛当即就不干了,手又被拷着,只得央求道:“姬越,就到这儿罢。” 姬越这种时候就不心软了,今晚一直是他服务卫敛,他还没有释放过一回。 姬越残忍拒绝:“不行。” 卫敛见姬越不打算停下,微微蹙眉,竟是施展法术,直接变成七八岁男孩的模样,小手立即挣脱了手.铐。 “……”姬越望着眼前这个五官精致、玉雪可爱的卫小敛傻眼了。 这还怎么继续。 简直像犯罪。 姬越眯眼:“卫小敛,变回去。” 卫小敛倔强:“我不。” 姬越气笑了,把快要逃跑的卫小敛一把拽回来抱到腿上:“那别怪我打你屁.股,不听话的小孩可是要挨打的。” 卫小敛趴在他身上闭眼,破罐子破摔道:“你打吧。” 姬越当然舍不得打。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一会儿,姬越叹口气:“我去冲个冷水澡。” 说好的补偿,最后反倒成了折磨。 姬越将卫小敛放下去,下床正要进浴室,手又被人从身后拉住了。 是属于大人的修长漂亮的手。 姬越身形一顿,转身看到容貌精致的青年抬头看着他,委屈道:“那你轻点啊。” “……”姬越深吸一口气,“我尽量。” 翌日,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渗进来,照亮床上相拥的一对青年。 卫敛是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的。 昨晚劳累过度,卫敛连拿手机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开了免提,懒懒道:“喂?” 姬越也被铃声惊醒,只默默拥着卫敛保持安静。 “敛敛敛敛!我昨天的快递你收到了没!我地址留错了快递送到你们那儿了,一个大箱子,收件人是小狐狸!”君竹的声音起来十万火急。 卧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君竹:“喂?在听吗?喂?” 卫敛掩住声音里的杀意:“收到了。” 君竹一喜:“那我待会儿过来拿。”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收件人要写小狐狸。”卫敛面无表情道。 “我喜欢狐狸啊,有问题吗?”君竹先是茫然,突然又变得惊恐,“你们不会是……拆封了吧?!” 卫敛的杀意彻底掩饰不住:“你不用过来了,直接把头寄过来吧。” 手机那头安静三秒,君竹挂了电话,再也不敢打来。 卫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所以,根本不是姬越寄来的快递,也不是姬越想要的补偿,是他自己主动做了这么羞耻的事?! 姬越旁听完前因后果,也有些迷惑:“所以……这不是你主动为我准备的惊喜?” “当然不是!”卫敛猛地坐起身,处在暴走边缘。他要去杀了君竹,立刻,马上。 “我以为是你买的快递!”卫敛恼火道,“你不是说要我补偿但还没想好吗!” 姬越很无辜:“……我确实到现在都还没想好啊。” 卫敛:“你这几天都在网上逛什么!” 姬越老实交代:“逛……送你的礼物啊。就,赛车模型,八音盒之类的。” 卫敛眼前一黑:“逛这些某宝爆款你为什么要神神秘秘地瞒着我?” 姬越更茫然:“不是说礼物要瞒着才惊喜吗?” 卫敛头疼地躺回去。 就说姬越这种纯情小学姬怎么可能突然长进。 “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误会。”姬越轻咳一声。 卫敛闷闷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我是很开心。”姬越心一软,揉了揉他的头发,“但不只是在床上。” “和你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很开心的。” 132、鬼屋 市中心某栋别墅里, 君竹挂完电话,头疼地看着床上蜷缩在一起的青年。 青年生得美艳勾人,一双狐狸眼含情潋滟, 雾蒙蒙的,妖气横生。 这要换个人看见此等尤物, 恐怕立刻就要扑上去。 可惜君竹自诩直男,对此无动于衷,一本正经地跟他打商量:“容玖, 那些东西被别人签收了, 不然……我再给你买一份?” 青年难受地低哼:“还要等几天?” 君竹迟疑了一下:“快递物流怎么也得再等个三四天吧……” “我等不了了!”容玖忍无可忍,抬起那双微挑的狐眸,水光泛滥。 君竹陷入前所未有的为难。 他收留这只狐狸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位受伤的狐妖跑进他家,君竹给了颗丹药。狐狸伤势刚好了些, 转眼又陷入发情期。君竹一个直男不得不上网搜索大量道具,一股脑儿加进购物车,活生生把自己搞成老司机。 他本来是想把那堆道具丢给容玖,让人自己解决。可现在快递被卫敛签收了, 容玖这边又刻不容缓…… “要不,我去给你找只母狐狸?”君竹为难道。 末法时代灵气稀薄, 凡间哪能那么容易找到另一只狐狸精。不过找只普通的母狐狸,让容玖化为原型交.配还是可以的…… 容玖被君竹的直男思维惊到,睁大了眼,愤怒道:“你敢找灵智未开的,小爷杀了你!” 君竹不高兴了:“喂, 本尊因为你现在风评被害,面子里子都没了,那两家伙拆了快递还不知道怎么想我呢。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容玖被折磨得难受,呜咽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来:“那干脆帮人帮到底,就你了!” 君竹大惊失色:“喂喂喂你别过来啊!!!” 卫敛在家休息了一天,在百度上搜索:和夫君在一起应该做什么。 虽然姬越说只要和他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开心,但总不能天天待在家里。 还得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 跳出来的搜索结果寥寥无几,且文不对题。 卫敛凝眉,不是说“百度一下,你就知道”么,难道是骗人的? 他思忖一瞬,找到问题所在——现代人不时兴“夫君”这个称呼。 他把问题改成“和老公在一起应该做什么”,再次点击搜索,这回出来的结果明显多很多。 但依然答非所问。 网上都是些“结婚三年,老公对我冷淡,应该做什么挽回他的心”“和老公在一起感到无聊没有当初的激情了怎么办”“不想和老公在一起是不是该离婚了”。 卫敛:“……” 简直大型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现场。 卫敛再次加以改进,把“老公”换成了“男朋友”。 这回靠谱多了。 问:和男朋友在一起应该做什么? 答:吃饭,逛街,看电影,演唱会,游乐场…… 卫敛目光定格在“游乐场”上,上网查了查资料。资料显示,一起逛游乐场是热恋中的情侣们必备的一件事。人们在陷入恋爱时总是富有童心,在游乐场游玩一天可以忘却一切烦恼,开怀大笑,推荐指数五颗星。 他又搜了搜附近的游乐场地址,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二天,卫敛起了个大早,穿了件白色t恤,短裤配运动鞋。日常休闲的打扮,一身清爽。 姬越感到惊奇:“你这身打扮是要出门?” 卫敛“嗯”了声,从衣柜里挑出一件黑t恤扔给床上的姬越:“穿上,今天出门逛逛。” 姬越不可思议:“你竟然打算出门?” 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卫敛,竟然要出门。 卫敛转身盯着他。 姬越默默穿衣服。 两人带上零钱,乘坐公交前往游乐场。 其实按照两人的家底,自己买辆豪车搞张驾照直接开过去就行。但这样就不够味儿,网上说了,情侣逛游乐场,要的就是简单的快乐,不掺任何物质。 卫敛严格执行这一点,力求给姬越最大的快乐。 于是他拉着姬越来挤公交了。 时值盛夏六月,周六的公交车人满为患,载满了要带孩子去游乐场玩的家长与浓情蜜意准备去约会的情侣。司机穿一条背心,光着膀子握住方向盘,人挤人的密闭空间里萦绕一股淡淡的汗味儿。 姬越和卫敛一上车,就像自动隔绝出一片空间。两人都戴着一顶鸭舌帽微遮住眉眼,避免太过引人注目,然而两个长腿帅哥站在一起本就很打眼,在人群里也高出一大截,气质出众,身姿卓越。 车上已经没有空位,两人各抓住一只吊环,等车到达目的地。 到一个红绿灯口,司机猛地急刹车,整车人不觉向后倾倒。卫敛身后站着的男人一个没站稳,就要倒过来撞到卫敛。姬越眼疾手快地用胳膊圈住卫敛,把人护到自己怀里,避开了这场触碰。 这一瞬间的举动招致周围低低一片吸气。 大部分人觉得没什么,下意识的防护举动而已,说不定人家是兄弟是朋友。小部分则是觉得这两人gaygay的。 撞过来的男人赶紧抓稳吊环站直身体,转过头想对人说声抱歉,看到靠在另一人身上的青年时愣了愣,又默默把头转了回去。 还是不说话的好。 一说话就像电灯泡。 车到了站,姬越立刻拉着卫敛从后门下了车。离开逼仄的环境,外头的空气新鲜无比。 游乐场里早就人声鼎沸,大多是一家三口,或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像他们这样两个男生手牵手在一起的……还真是独一份。 不少路过的小朋友都好奇地回头望望他们。 两人对周围目光视若无睹,自顾自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在一起荡秋千,骑旋转木马,吹泡泡水,撞碰碰车,两个大男人幼稚地坐在两端玩跷跷板,还因为占用时间过长弄哭了一旁等候的小朋友。卫敛去买了个棉花糖才把他哄住了。 他们乘坐云霄飞车,在众人吓得闭眼,尖叫声此起彼伏一片时淡定地观赏风景,比起上天入地御剑飞行,这点程度当然算不了什么。 下来时卫敛不无遗憾道:“可惜这里没有摩天轮。” 姬越问:“你想玩?” “我在网上看到摩天轮有个传说,在摩天轮到达最高顶点的时候接吻,就会永远在一起。”卫敛认真回答。 姬越说:“我们已经永远在一起了。” 卫敛想了想:“你说得对。” 他们不需要再寄望于所谓传说。 他们本身就活成了传说。 “接下来玩什么?”卫敛放眼望去,整个游乐场差不多都快被他们逛遍了。 姬越指向一处偏僻得几乎无人光顾的角落:“那儿还有……一个。”他语气低下来,有些意味深长。 比起其他精美华丽受人青睐的娱乐设施,这就显得很破落。不过是一个黑黢黢的入口,上头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鬼屋。 还附带血手印和骷髅头这种恐怖经典元素。 带孩子出来的家长很少有碰这个的,怕吓到孩子。倒是一对对小情侣很热衷于尝试,男孩大多有点小心思,想让女孩吓得尖叫时往自己怀里靠。 从另一个出口出来的玩家们要么脸色煞白心有余悸,要么一脸兴奋地讨论刚才在鬼屋中遇到的鬼。 卫敛眸光微变:“那里有妖气。” 两人对视一眼,果断进了鬼屋。 鬼屋到底是没有其他游乐设施热门。卫敛和姬越买票进去的时候,鬼屋里只有另一对情侣在里面,还有些扮鬼的工作人员。 那对情侣是和他们乘一路公交车来的,女孩明显认出他们,还有些激动。她之前还在车上兴奋地小声跟自己男朋友讲这两个小哥哥好帅,惹得男孩暗自吃醋。 男孩明显对他们没好感,也没打算和两个陌生人一路,牵着女孩的手往另一条路走了。 姬越和卫敛也没管他们,径直往妖气浓重的地方走去。 中途不少陷阱都被他们开天眼一样避开,面对扮演鬼怪的工作人员的追杀面不改色,躲也不躲,继续正常走自己的路,搞得工作人员很尴尬。 玩家根本不跑,他们还追什么?站在原地无能狂怒吗?跟个智障一样。 戴着各种青面獠牙头套的工作人员环绕在两人四周。有的想要上前扯卫敛的手臂,却见两人头也没回,就是怎么也无法靠近他们一步,仿佛空气里隔了层结界。 “……”这才是见鬼了吧! 工作人员对视一眼,一致退散。他们要去整蛊另一对看起来正常些的情侣了,这两个男人太诡异了。 监控室里,一名工作人员一拍桌子,惊叹道:“这两人开挂了吧!我就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 胆大的玩家不是没有,可淡定成这样的还是头一遭。恐怖的环境配上诡异的音效,是个正常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这监控室也是实时监测玩家情况,确保有玩家吓坏受不住时,及时把人带出来。 “男孩子嘛,不怕鬼。”另一名同伴顺口道。 工作人员指着另一个监控分屏:“那这个怎么解释?” 另一对情侣已经在一波鬼怪追杀中分开了。男女各自困在一个房间,女孩还在冷静地解密寻找出口,男孩则躲在一个无人的房间吓得抱头尖叫。 同伴无语了一会儿:“这是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正说着,监控死角里走出一名戴着黑狼头套的男人,一步步逼近男孩,亮出尖锐的牙齿。 “卧槽,这头套做得好逼真啊!”屏幕前的工作人员顿时来了精神,“我们的道具什么时候这么精良了?” 同伴皱眉:“不对啊……我们没有动物类型的头套啊……” 话音未落,屏幕一黑,整个监控画面全部消失不见。 “……诶?摄像头又黑了?” “它老出问题,咱们老板也不知道找人修一修……” 两名工作人员抱怨着,谁也没放在心上。 阴暗的小房间里。 男孩吓得涕泪横流:“妖妖妖妖怪,你别过来啊!!!!” 监控画面里看不清楚,他这近距离接触的可看得实打实——那根本不是什么头套,那是一个真的狼头! 张开的血盆大口里,还能清楚看到流出的口水。 男孩抖成筛糠,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立马晕过去。 狼妖桀桀笑着,满以为自己可以饱餐一顿,他追那只狐狸追到凡间跟丢了,也只能找个凡人暂时凑合。 正当他打算一口将人吞下,脑后突然一阵剧痛,狼首人身的妖怪瞬间现出原形,变成一匹黑狼晕在地上。 男孩上一秒还在扯着嗓子地尖叫,下一秒直接傻了,眼睁睁看着那个恐怖的妖怪在青年手里不堪一击。 卫敛将黑狼收进镯子里,淡声道:“入世吃人,不如重新修行。” 这镯子依然是君竹当初送给他的那只,后来回归修真界后才发挥出更多功能——诸如储物、攻击、防御之类,是样难得的宝物。 并且这本就是他的东西,君竹不过是拿来还给凡间的他罢了。 ……君竹这守财奴当真是一毛不拔。 男孩原地愣了三秒,扑通一声跪下了:“神神神神仙!” “出口在那边。”卫敛给他指了条明路,转身和姬越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姬越和卫敛散步一样走出鬼屋的时候,工作人员的目光是佩服的。 他们八百年都没见过这么淡定的玩家。 尤其在是另一对的对比下。 守在出口的工作人员目送两名青年携手远去的背影,转眼就见另一对情侣。 男孩是面色惨白被女孩搀出来的。 工作人员:“……”这位置反了吧? “真的苗苗,我不骗你,那两人真的是神仙!”男孩指着两人的方向激动道,“我遇见一只狼妖,差点吃了我,他们救了我!” 工作人员:“……”把人吓出精神病他们需要负责吗? 名叫苗苗的女孩显然也觉得有点丢人,扯着男孩往外走:“都说了你被吓出幻觉了,他们哪是神仙啊,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对cp!你看!” 阳光下,俊美的黑衣青年站在冰淇淋车前,拿着两个冰淇淋,分了一个给清冷温柔的白衣青年。 他们穿的是情侣装,做的都是情侣间的事,不是情侣又是什么? “草莓味和巧克力味。”姬越问,“你要哪个?” 卫敛两个都扫了眼:“巧克力。” 姬越就把棕色巧克力冰淇淋给了他,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舔吃着冰淇淋球。吃到几口,姬越拿纸巾去擦拭卫敛嘴唇上沾染的冰淇淋,一举一动温柔细心。 女孩看得艳羡:“你看看人家!” 男孩:“……” 卫敛看看自己手中的棕色巧克力冰淇淋,又看看姬越手中的粉色草莓冰淇淋,好奇地问:“草莓味好吃吗?” “好吃。”姬越说,“我再给你买一个?” “浪费。”卫敛直接将两人的冰淇淋调换了,也不嫌弃对方口水沾过,低头咬了一口。 草莓味的卫小敛。 姬越看得直接笑了出来。 卫敛不解地抬头:“你笑什么?” 姬越忍笑,一本正经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以前在秦王宫,你我逢场作戏,总是在用膳时扮演恩爱,用的却都是公筷……” 那时他们可是彼此都嫌弃对方的口水,嫌弃得不得了。 哪里想到今日。 卫敛勾了勾唇,口是心非:“我现在也嫌弃。” “那你别吃。” “我不听你的。” “姬越。”卫敛低头,“我鞋带松了。” “拿着。”姬越二话不说,把自己手里的冰淇淋也塞到卫敛手里,蹲下身给卫敛系鞋带。 盛夏阳光正好,游乐场中人来人往。戴黑色鸭舌帽的男生单膝跪着给另一个好看的男生系鞋带。站着的男生低头垂眸看他,手里拿着两个吃到一半的冰淇淋,白色鸭舌帽也未能掩盖住精致完美的侧脸。 这一幕太美好,等女孩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举起手机,拍下了这个温馨梦幻的场景。 她是个知名摄影博主,总是善于捕捉生活中美好的一瞬间。 今天出门是为了和男朋友玩,没带相机,不过这就手机原图,也已经完美到不用修图了。 这两人的颜值太能打了! 那头黑衣男生已经系完鞋带站起身,两人自然地人手一只冰淇淋,并肩走远。 女孩愣了一下,赶紧追上去:“等等,等会儿,两位!” 他们隔的距离不算近,那两名男生的耳力却似很好,一齐停下了。 等跑到两人面前,看清他们的脸,女孩一时连要说的话都卡壳了。 太太太他妈好看了。 女孩紧张道:“那个,请问,我能把你们的照片发布到社交网络上么?我是一个摄影博主,刚才忍不住拍了你们的照片,如果侵权抱歉我会立马删……” “可以。”白衬衫的青年温柔道。 女孩呼吸一滞。 妈妈呀她是真的见到了神仙! 她现在相信男朋友的话了,这两人就是神仙,神仙颜值,神仙眷侣!!! 白衣青年冲她唯一颔首,和黑衣青年转身走了。 女孩呆了片刻,翻出手机里那张相片,感觉自己挖到宝了。 姬越和卫敛走出人群,来到人少的角落,姬越就吃味道:“她刚才看你看得那么入神。” 卫敛:“她看你也入神。” 姬越:“你还对她那么温柔。” 卫敛:“这叫基本礼貌。” 姬越:“我不管,我吃醋了,需要卫小敛哄。” 卫敛叹口气,回身望他:“你要我怎么哄呀,男朋友?” 姬越被“男朋友”这个称呼愉悦道,却还是挑剔:“我们都成亲一辈子了,哪还是男朋友。” “要叫老公。” 卫敛蹙眉,不情愿道:“……好难听,像老公公。” “凡人的老公老婆走到最后,就是老公公和老婆婆,或者两个老公公、两个老婆婆。”姬越说,“我们白头偕老过一生了,卫小敛。” 我们白头偕老过一生了。 卫敛睫毛颤了下,下一刻被人按在墙上,唇上落下一个缱绻的吻。 混合着巧克力和草莓冰淇淋的味道。 好甜。 怎么这么甜啊。 像极了两千年那个元宵夜,塞进口里的那一串糖葫芦。 依稀听到有人在惊呼。 “妈妈,那边有两个哥哥在亲亲诶!” “小孩子不要看!”妈妈抱着小孩子匆匆走远。 卫敛耳根微红:“你放开我呀。” 这里是公共场合! 尽管接吻的情侣很多,可卫敛在人前向来是矜持的。 姬越抵着人笑:“你叫一声,我放过你。” 卫敛小声唤了声:“老公。” 姬越应道:“诶。” 这一声低沉而温柔,甜过棉花糖,甜过糖葫芦,甜过世上所有口味的冰淇淋。 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 可所有人都听过他们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梗来自于评论区翻墙多多洛 评论内容: 想看他们出去玩,去买门票看自己的宫殿,去游乐场在摩天轮最高处接吻,买冰淇淋互相喂,由于被女孩子搭讪姬小越被卫小敛压在黑暗的角落接吻 133、旅行 游乐场一日游后, 卫敛又和姬越将吃饭、看电影、逛街等情侣间会做的事全做了。 网上还说了,恋人增进感情最好的方式之一是一起去旅行。 旅行这事卫敛挺熟悉。当年他和姬越把江山交给卫霖,之后就一同云游四海去了。他们见过大漠的风, 草原的花,塞外的雪, 江南的月。 春夏秋冬,风花雪月,携手将人间一一看遍。 时光流转, 两千年后, 世界又是一番不同模样。 卫敛在网上搜索著名旅游景点,一堆显示结果令人眼花缭乱。他往椅背上一靠,陷入了选择困难症。 “怎么这么纠结?”姬越走过来,两手搭着电脑桌, 把椅子上的青年圈进怀里。 卫敛说:“地方太多了,不知道去哪儿。” “那就都去。”姬越说,“反正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他们生命的长度已经看不到边,但还可以丰富眼界, 四处游历,拓展生命的宽度。 “那先去哪儿?”卫敛抬头问。 姬越覆上卫敛握在鼠标上的手, 在一个地方画了个圈:“先回家。” 卫敛视线望去——世界文化遗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5a级风景旅游区、国家一级博物馆……秦宫。 好长好亮眼的头衔。 于他们而言,只是家罢了。 卫敛望着图片里的秦宫外景,说:“好。” 先回家。 两人是行动派,前一天还在计划去哪里旅游,第二天就出现在了秦宫博物馆。 今天是工作日, 秦宫里依然人山人海。准确来说,除了闭馆维修日,这里没有哪天不是人满为患的。法定节假日时,更是只能看见乌泱泱的人头。 曾经只有王孙贵胄可以踏入的皇宫,如今可以面向全人类开放。身为文化遗产中的华丽瑰宝,每天都会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售票处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姬越和卫敛提前在网上预约过,倒是不用现场排队。票价不贵,五十块钱一张,十分亲民。 卫敛在自己的人生履历上又添上辉煌的一笔:达成成就,买票进自己家。 他们没有报旅游团,毕竟论起对秦宫的熟悉程度,在场还有谁能比他们熟悉。 其他游客有自驾游过来的,也有跟团的。一个个导游扛着旅行社的旗帜,各自占着一块地盘,拿着扩音喇叭给游客们讲述历史传闻。声音挺大,两人想忽略都难。 于是他们干脆也驻足,听别人讲自己的故事。 这感觉很是奇妙。 大秦皇朝有六百年历史,在这座宫殿里发生的故事数不胜数,但被人提起最多的,还是永旭帝与长熙帝君、延光帝与谢皇后这两对。 秦皇朝六百年里出了几代明君,个个政绩不俗,但有先祖珠玉在前,他们的光芒在后世便黯淡许多。至少在旅游团导游的口中,提的最多的就是姬越和卫敛两人的名字。 他们可是从历史同人这个冷圈杀出的一对热门cp。 “秦皇宫有四扇宫门,分别以四方神兽命名。我们现在进的这个门叫青龙门,这里是承天殿,当年永旭皇帝姬越和长熙帝君卫敛就是在这里同时举办登基仪式与成婚大典。我们在脚下站着的,是当年文武百官朝拜时跪过的地方。上面的台阶是那两位站过的,现在拉起了黄色警戒线,保护文物,不得进入。”一名导游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游客们纷纷对着承天殿进行拍照。至于里面是进不去的,为了保护古建筑,秦宫有多地方并不对游客开放。 姬越也掏出手机对承天殿的牌匾拍了张。 卫敛失笑:“你拍什么呀?” 姬越连拍了好几张:“我们成亲的地方,不值得拍照留念么?” 只可惜当年没有相机,不然他和卫敛的一点一滴,他都要记录下来的。到老的时候还可以拿出来翻看,留个念想,而不是……一点一点去深挖,反复回味那些脑海里经年的回忆。 卫敛觉得有道理:“那干脆合照一张吧。” 两人找了个背景没有人的角度,站在承天殿前,把手机转换为自拍模式,拍了一张照。 镜头下的两个年轻人一身现代情侣装,眉眼含笑,俊美无俦。 隔着两千年的时光,一对帝王盛装华服,在身后不远处的位置拜过天地,从此走过一生的路。 两人合照完后转身望向黄色警戒线后的地方,仿佛又看到那对年轻的帝王携手喊众卿平身,隔着时光长河与当年的自己遥遥相望。 “走吧,去下一个地方。”卫敛挽住姬越的手臂。 秦皇宫很大,就算许多地方不对外开放,一天也是逛不完的。 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曾留下过他们的回忆。 许多地方也有些陌生。在漫长的时光,总有许多宫殿会翻新扩建,但大体的布局是不变的。 秦宫博物馆里处处都是宝,就连一棵树都被专门围起来,立个标牌说是古树,当年的皇族们或许还在这棵树底下纳凉过。 参天大树郁郁葱葱,枝干延伸出去,遮天蔽日,与周边一排现代新栽的树木明显不同。 在龙气盘旋之地活了两千年,这棵老树已经有了灵。 见到姬越和卫敛,古树明显是认出了两人,一阵激动,树叶都沙沙响动起来。旁人见了,只当是一阵风吹过。 卫敛说:“我记得麦尔娜当年在这棵树上睡过,还突然从树上跳下来。” 姬越不无夸张道:“宫里所有树都被她睡过。” “可不是每一棵树都能够活那么久。”卫敛看着摇曳树叶的古树,“你还认得我们。” 古树的叶子摇得更厉害。 “能再遇见也是缘分,我送你一场造化罢。”卫敛使了个障眼法,令路过的游客都忽略这边的情况。然后跨过护栏,伸手碰了碰树身。 掌心蕴含丝丝缕缕的灵气,传到古树身上,绿叶顿时变得更加生机盎然。 这棵古树能活两千年已是极限,末法时代的人间灵气有限,再过几年便会枯死。卫敛这一碰,瞬间又让老树恢复活力,得到更多灵气。 若是运气好,便能修成精怪,前往灵气充裕的修真界继续修行。 古树得了灵气,更加感激不尽,恨不得将枝干摇落。 “行了,别吓到路人。”卫敛跨出护栏,撤了障眼法,“有缘的话,以后修真界再见到你罢。” 做完这件事,卫敛就和姬越去了下一个地方。 他们路过沁园湖时,几个身穿汉服的女孩子正在湖边拍照。一群漂亮的女孩梳着古代发髻,坐在湖边的石头上,顺便招呼另一个女孩:“瑶瑶,过来啊!” 名叫瑶瑶的女孩是几名女孩子中长得最漂亮的。她站得离湖边远远的:“不要,我怕水,我不会游泳。” “有什么好怕的,你又不会掉下去。这湖里面好多锦鲤,可以许愿呢。” 瑶瑶还是害怕:“不行,我天生就怕水。” 几个女孩也不勉强她,开始各许各的愿望。其中一个大声道:“希望可以见到帅哥!” “你怎么又犯花痴呀……”那几个女孩都笑她,“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卧槽。” 姬越和卫敛低调路过。 尽管还戴着鸭舌帽,可鸭舌帽又不是隐形帽,那模特般的身材,明星般的脸,贵族般的气质,立时就吸引了几个女孩子的注意。 “好帅……” “这锦鲤也太灵了吧!我这就许愿今年脱单。” 唯独瑶瑶的反应与众不同,她见到姬越和卫敛,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感到一阵恐惧。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感到害怕,明明从来都不认识他们。 卫敛略微瞥了眼,是重华公主的脸。 但他也只是瞥了眼就收回视线,和姬越一起离开了。 前生事,前生毕。转世的故人无论爱恨,都与他们这些世外客毫无关系。 不过他当年将李重华按入湖里三回,似乎给这姑娘留下了很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投胎转世还会有深入灵魂的恐惧。 ……这就很抱歉了。李重华是被温衡毒死的,又不是淹死的,看来多次濒临死亡要比直接死去更恐怖。 走出一段距离后,姬越才后知后觉道:“刚才那个女人,我看着有点熟悉。” “……是李重华。”卫敛问,“你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呢?” “不重要的人,有什么好记的。”姬越说,“我最后那几年只记得你了。” 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记得。 卫敛一默。 “我还记得当年沁园湖里有二十条鲁国进贡的彩霞祥云锦鲤,被你捞了一条拿去做菜,做的又不好吃。”姬越记得清清楚楚,“你还骗我说什么卧冰求鲤,心诚则灵,我当时就想,哪来的狂徒,连孤都敢忽悠。” 卫敛接话:“然后你带我去破冰求鲤,冰层破了,我差点掉进水里。” 姬越又敲了下他的额头:“再然后我救了你,还弄湿了一身衣裳——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救,小骗子,没一句真话。” 卫敛捂住额头:“你怎么又敲!” 当年姬越也是这么在湖边敲他额头,更恐怖的是之后还要割他舌头。 姬越有理有据:“故地重游,场景再现,有何不对?” 卫敛放下手:“那按照当年的顺序,我们下一步该是去养心殿了。” 两人轻车熟路去养心殿,结果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养心殿不对外开放。 毕竟是历代的帝王寝宫。 好消息是,长熙殿是开放的。双帝墓出世后,里面发现的所有宝藏在经过文物修复后,都被陈列在长熙殿中供人参观。 卫敛他们去长熙殿时,那里已经被好几个旅游团占据。其中一个拿着大喇叭科普:“这秦宫里每一座宫殿都有无数主人,只有长熙殿唯有一代主人,就是长熙帝君卫敛。” “这长熙殿当年是永旭帝专门给长熙帝君修建的。历史记载,长熙帝君于明昼五十六年驾崩,永旭帝是五十九年去世,他们之间差了三年。这三年永旭帝住哪里呢?不在长熙殿也不在养心殿,他在皇陵守了三年,太上皇守墓,这是怎样一种深情?他更是下令,封闭长熙殿,后人不得使用这座宫殿。所以长熙殿尘封两千年,直到现在才开放。我们的秦宫博物馆馆长也很尊重他们,整理文物的时候都小心翼翼,里面的每一样物品,都还是当年的摆设。” 游客里有人大声喊:“两个男人怎么深情?” “这位可就要多读些史书了。”导游八面玲珑,语气是调侃而非嘲讽,“正史上写了,永旭帝为长熙帝君守陵三年,只有一回出了皇陵。他去干什么了呢?就是来长熙殿待了一夜,追忆长熙帝君。史书原文记载——太上皇三年首出帝陵,于长熙殿独守一夜,守夜人听殿中隐有呜咽之声,疑太上皇唤已故帝君之名讳,声声泣血,闻者皆不忍恸哭。” 卫敛听到这里,一下子抓紧了姬越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博物馆梗√ 太长了分两章写。 134、热搜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姬越赶紧把人拽进去:“我们进去看看。” 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好, 他们出来是为了开心的,再这样下去卫敛又该难过了。 卫敛明白姬越的意思,顺从地跟人进了殿。 殿里已经有一个导游团在解说了。为了保护文物, 长熙殿每回进入的人数都有规定,比如导游团一次只许进一个团, 到了规定时间再出来换下一波。普通游客也是分批进入,殿内最多只能同时存在两批游客,避免人多磕着碰着。 长熙殿还是当年的模样。有些物品已经很陈旧了, 被透明玻璃严密封存起来, 位置却不变。 馆长是用了心的。 每一样被玻璃罩着的文物都会配有文字说明。长熙殿唯一的主人就是长熙帝君,这意味着这里的每一样物品都可能曾经是被长熙帝君用过的,价值难以衡量。更别提从双帝陵里发掘出来的文物,大部分也陈列在这里。 同为古董, 一个小宫女用过的和长熙帝君这样的传奇人物用过的,价值自然也不同。 卫敛甚至看到自己随手用过的一个杯子都被珍重地保护起来,配上文字说明。 有种莫名喜感。 然而当他想到姬越最后是如何连一个杯子都要捧着回忆后,那点笑意便消失了。 “别想那些。”姬越知道他在想什么, 正如卫敛总是很了解他。 “我在你身边。”姬越攥紧了他的手,“你也在我身边。这样就很好。” 当年他踏入长熙殿, 已是垂暮之年的老人。 昔日夺人的凤目视物不清,不然怎会看到卫敛的幻觉。 在那个静谧的夜里,宫殿中空空荡荡,物是人非。姬越恍惚间看到年轻时的卫敛,白衣翩然, 风华绝代。 坐在椅子上和他对弈的卫敛,身姿优雅安静饮茶的卫敛,慵懒卧在软榻上看书的卫敛,站在窗前赏景的卫敛,缩在床上冲他撒娇的卫敛…… 每当他想要伸手抓住,触手却是空气。 幻觉,通通都是幻觉。 “……卫小敛。” 语出已难掩哽咽,再后便是泣不成声。 所以当他寿终正寝,棺中与一具枯骨十指紧扣,再醒便见熟悉的白衣青年匆匆赶来,开口便道:“为了和你过这辈子,我修为都要废了,现在来找你双修,你答应么?” 他说:“……好。” 千言万语,最终也就在这一声“好”里了。 “这幅画是双帝墓里出土的,两千年前的画,能保存到这个地步堪称奇迹。上面的题字还清晰可辨——风华绝代,国士无双。据史料考证,这幅画是永旭帝在秦昶王十二年画的,落款时间也可以佐证这点,也就是在两人称帝前。这八个字是长熙帝君亲自题的。由此可见,永旭帝的绘画造诣跟长熙帝君的书法造诣都极深,以及长熙帝君似乎有点小自恋……” 导游话音未落,游客们都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卫敛小声道:“哪里自恋了,明明就是实话。” 姬越抵唇忍笑。 “只可惜时隔太久,这幅画中的人物面部已经磨损,谁也看不知道画中人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绝世无双……”导游继续解说。 人群中有游客提问:“不是说永旭帝和长熙帝君的陵墓已经被发现了嘛,网上有他们的容貌复原图,为什么不照着那个样子把画复原呢?” “好问题!”导游兴致高涨,“网上有两人的复原图,是专家根据头骨还原出来的生前面貌。大家可以上网查一查他们年轻时的样子。” 众人果然掏出手机开始查,博物馆里不允许对文物拍照,手机也就这时候能派上用场了。 居然还有容貌复原图?这么高级。 卫敛也好奇地上网搜了一下,跳出来的图片着实令他惊讶了一瞬。 ……竟然把他和姬越的脸还原了九成。若说还有什么不一样,大概是真人更好看。 现代科技高端到这种地步了吗? 游客们也纷纷发出惊呼。 “这有点好看啊。” “何止是有点,颜值秒杀现在所有娱乐圈明星!真有人能长成这样?” “我不信,怎么可能,这个还原技术靠谱么?这简直活在二次元里的脸吧。现实里哪有人长那么完美?” “没错,大家也看到了,两人长得很好看。”导游说,“就因为太好看了,现代的丹青大师都无法描绘出其中的神韵,都说不敢画,原画的境界太高,他们补上去是有形无神,狗尾续貂。” “因此这些文物都得到了修复,唯独这幅画,无人可以还原。也许只有永旭皇帝再世,才能把长熙帝君画得出神入化吧。”导游道,“我们看下一件文物。” 导游走到下一件文物那儿,乌泱泱的人群也跟着移动,卫敛便看到了封存在橱窗里的那幅画。 白雪红梅树下,九重宫阙,公子无双。 不过画确实已经磨损得很严重,面容看不清了。 文字详解:《国士无双图》,秦昶王十二年秦王姬越为公子敛所作,公子敛题字“风华绝代,国士无双”。有史云,秦王曾于朝上将此画掷与群臣,言:“不寻到比卫郎容色更盛者,孤绝不纳妃。”后其一生无妃。 卫敛站在画前静静看了会儿,压低帽檐:“我们走吧。” 再不走,被人发现他们跟复原图长得一模一样,就有点麻烦了。 回了一趟家再出来,两人感慨良多,谁也没说话。 打破沉默的是卫敛的手机铃声。 来电显示是君竹。 自打上回快递事件君竹挂断电话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卫敛本就不是主动的性子,君竹这个话痨却能按捺这么久不找他,不知是因为快递的事没脸见人还是被其他事缠着。 “兄弟你火了!”君竹开口还是熟悉的味道,“微博热搜第一,你看看,被转疯了!” 卫敛不常玩微博,接完电话才打开热搜看了眼,第一话题赫然是#惊现双帝cp# 卫敛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他们身份暴露了吗? 点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个摄影博主的一条微博火了。 是那个叫苗苗的女孩,在网上本来也小有名气,每条微博都是一幅精心挑选的摄影作品配一段优美的文字,点赞几千,转发几百,评论也是差不多的数。 最新一条摄影相关微博则是直接转发过万,评论过万,点赞超过二十万…… 内容就简简单单一张图,原图无滤镜,却美好得震撼人心。 是阳光下一名男生蹲下身给另一个男生系鞋带,白衬衫青年手捧两个冰淇淋,低头笑望着对方,眉眼温柔。 配文也仅仅六个字:我看到了爱情。 这张照片直接火了。 这温馨梦幻的场景,这浓情蜜意的气氛,这杀死无数单身狗的爱情,还有这逆天的颜值。 他们不火谁火!!! 本来这张照片只是在颜狗和腐女间小范围传播,但腐女嘛,原耽外总有一部分是嗑同人cp的,嗑同人cp就不得不提永旭帝和长熙帝君这对大热门cp…… 于是有心人发现,这对的侧颜竟然和永旭帝与长熙帝君的复原图完全重合…… 这下网络大地震,这张照片彻底出圈,火得一塌糊涂。 永旭帝和长熙帝君!史上最著名历史人物之一!他们复原图出来的时候,满足了一群人偶像剧一样的幻想,更多的则是说根本不可能有人长这样,复原图是美化甚至神化了他们。 现在,这张照片就是活生生的打脸证明! 真的有人能长这样! 这种级别的盛世美颜,一个人长这样都已经不能用巧合形容了,两个人却都分别都能与历史上那两位吻合,还正好是一对。这是多么小的概率! 已有大量文圈画圈大手开始着手产粮。在他们的描绘下,这对同性情侣俨然就是双帝转世,再续前缘,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此等浪漫深情,残杀无数阿伟。 当然也不乏喷子开喷,质疑是摆拍、炒作、整容、营销,再不然就是酸侧脸好看正脸指不定车祸现场,更有大骂同性恋恶心的。 众多戾气深重的言论逼得博主不得不另外发一条微博解释:不是摆拍,就是那天去游乐场玩偶然拍到的两个小哥哥。没任何ps痕迹,因为觉得原图就很完美了。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火。小哥哥正面更好看,说话也很温柔,历史上形容长熙帝君温润端方,我觉得也就是如此了。还有,任何性别的爱情都是平等的,再拿性向开喷的我拉黑了。 更有职业为整容医生的网友表示:现在的整容技术还真整不出这个样子。 那可是连丹青大师都不敢落笔描绘的神颜,靠动刀真动不出来。不然网友也不会如此不敢相信世上真有人长这样了。 如果真要说有人能刻出完美至此的容颜,那可能是上帝亲自雕琢吧。 当然了,这么一段话并不能改变喷子黑暗的内心,他们只会从更多角度喷得更厉害,骂两人是空有脸蛋的花瓶,长得过于漂亮像个娘炮,还有的说同性走不长远,不出三年必分,活像真正见过本人似的。 姬越看完表示,骂他可以。 骂卫敛,不行。 诅咒他们走不长远,更不行。 卫敛:“等等,你脾气什么时候变好了,骂你竟然可以?当年骂你的你可是都把人舌头割了人也给杖毙了……” 姬越叹气:“岁数大了,没年轻时候那么爱喊打喊杀了。” 卫敛:“……” 结果一回家姬越就拿着手机支架开始固定手机。 卫敛问:“你干什么?” 姬越说:“开直播。” “向全世界秀恩爱。” 135、直播 姬越找了家人流量最大的直播平台, 注册账号,名字简单粗暴:姬小越和卫小敛。 他抬手化出纸笔,直接开了直播, 直播间名称看上去极其嚣张——直播还原《国士无双图》。 新人没有推荐曝光?没关系,一个法术搞定一切。 姬越想秀恩爱证明给全世界人看, 完全可以做到病毒式安利。 于是这一天,所有登录该平台的用户都看到首页飘着的这个绘画直播间。哪怕是对绘画完全不感兴趣的,也收到了这波硬核安利。 偏偏后台还找不出任何bug, 撤都撤不掉。 如此强大的曝光下, 哪怕是因为好奇点进来,直播观看人数也蹭蹭蹭往上涨,很是可观。 屏幕里铺成着一张空白的宣纸,还没有开始画, 留言已经疯狂滚动。 [主播是有后台吗?] [首页过来的,怎么给我推荐这个,我对画画完全没兴趣啊,大数据出问题了吗?] [怎么还不开始画?] [是我想的那个国士无双图吗?如果是, 主播也太大言不惭了] [不好意思我美院的,被标题惊到进来看看, 我老师都不敢用还原这个词] [看主播名字又是双帝的粉吧,你画画同人图也没什么,别这么嚣张说要还原国士无双图啊] 直播间的人进进出出,一部分见迟迟不开始觉得无聊就走了,剩下的都是好奇或者看笑话的。 观看直播人数稳定在十万人次后, 一只手入了镜。 ……然后观看人数瞬间飙升至十五万。 说出来可能不信,他们竟然会因为一只手就疯了魔。 那只手实在过于漂亮,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可以看出是男人的手。 [啊啊啊手控当场去世] [我现在有点期待了,这么漂亮的手应该可以创造出神奇的作品] [观望一下] 姬越不再看滚屏上的留言,开始作画。 瓦上落满白雪的宫阙,迎霜傲雪的红梅,天青色的天际,还有雪地里披着狐裘长身玉立的青年。 他作得极快,一气呵成,得心应手。 再看留言时,画风已经变了。 [666,是个高手] [不明觉厉] [厉害啊,不知道师承哪个大师,主播一定是关门弟子那种] 这条留言看起来像是内行发的。 毕竟画画过程对不懂行的人来说略微枯燥。这么长时间过去,还留在直播间的除了被画的美震撼的,就是些美术专业人士了。 [目前确实很还原,就看主播怎么画那张脸了] [热搜来的,请问是现在就开始笑吗?] [热搜来的+1] 直播间人数突然高涨,竟突破百万人次。 原来是这个直播间上了热搜,#神秘直播间还原国士无双图#的话题,立刻吸引一大批人来观看。本来这个突然出现的直播间就奇奇怪怪,标题又这么张狂,大部分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还有专门下载这个直播app来一睹究竟的。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进来,以为主播会遭到群嘲,没想到直播间里安静得过分。 那些专业人士都在静心看绘画过程,没时间发留言。 本想看热闹的一看那幅完成了大半的画:卧槽,是个大神。 于是一批又一批进来看笑话的最后都成了忠实观众。 甚至惊动了国画界的那几位泰斗——直播间专业人士那么多,总有人是能与他们有联系的。 谁都想看看长熙帝君的脸。 姬越画到人面时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勾勒出卫敛的眉眼。 屏幕前的千千万万人屏住呼吸。 看着那只手一点点描绘出两千年前举世无双的公子敛。 最后成品出现时,望着画里眉目传神的青年,所有人心里就两个字:绝了。 他们都没见过画原本的样子,但他们都觉得画原本就该是这样的。 国士无双图,就该是这样的。 这还没完,主播画完后,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突然出现:“阿敛,过来题字。” 低沉华丽的声线,醉如醇酒。 [卧槽,声控也死了] [主播说话了!声音太好听了吧!] 屏幕里另一个青年无奈道:“知道了。” 这一声又淡若清茶,回味无穷。 [惊了主播旁边还有人?] [这一声叫得好宠啊,是男朋友吗?] [等会儿这只手也好看!手控再次去世] [他的字也好看,天呐这是对什么神仙夫夫,我不管我就当他们一对了] 卫敛走过来,题了八个字——风华绝代,国士无双。 姬越看完满意了,对直播间说了句:“今天直播就到这里,明晚七点继续直播,不见不散。”然后果断关了直播间。 卫敛:“还有明晚?” 姬越:“要向世界播撒爱。” 卫敛:“……”行吧,陪他玩。 姬越那一幅国士无双图在网上引起极高的讨论度,私信雪花般涌来,不乏业界知名人士寻求联系方式,还有高价来买这幅画的。 姬越一概不回,专心直播。他们的ip地址被法术保护,凡人也查不出来。 大佬们私信无果,只能第二天提前守在直播间,等人再次作画。 经过一天的发酵,他们的粉丝数已经突破二十万,速度惊人。 今晚的直播间卧虎藏龙,不少国画界大佬都注册了一个账号进来观摩。 七点一到,主播准时出现,这回是两个人,镜头只拍到脖子以下。桌上摆着两件乐器,分别是一架琴,一把瑟。 观众们迷茫了。 今天不直播作画了? 两名主播没有打招呼,直接切入正题。 卫敛抚琴,姬越鼓瑟,演一出琴瑟和谐。 一曲毕,姬越依然是那一句“明晚七点,不见不散”,然后干净利落地关了直播。 国画大佬们:“……” 第三天,进入直播间的是音乐界的大神。 他们看了前一天的录播,发现两名年轻人的音乐造诣先不说,演奏的可能是失传已久的古乐谱…… 前一天还在嘲笑国画界的好友小题大做的他们现在赶紧狂奔过来了。 然而进入直播间,人们发现今天并没有摆上乐器,而是一个棋盘。 是的,他们今天下围棋。 ……第三天,进入直播间的是围棋高手们。 第四天,他们直播射箭。不是隔着几米射固定靶,是真正的百步穿杨。 轰动箭术界。 第五天,他们直播武术。 引起武术圈大地震。 …… 普通观众已经从一开始惊为天人的“他们怎么还会这个”到后来麻木的“他们果然也会这个”。 [妈妈问我为什么跪着看直播] [天底下没有他们不会的东西] 神仙主播,无所不能。 硬核教学,恐怖如斯。 短短半个月,两人每天变着花样直播,已经跻身为网红顶流,人气居高不下。 尽管没露脸,也已经凭借过人的才华累积无数死忠粉。 姬越纯粹是觉得他的卫小敛这么厉害,他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卫敛才不是花瓶,这个宝贝是他的。 他的卫小敛。 卫敛就是……嫁夫随夫,配合到底了。 平台早就想让他们成为签约主播,各界橄榄枝也铺天盖地抛来,两人都没去管。 他们直播只为自己开心。 某天他们直播讲解古方治病——这次由卫敛主场,刚说了今天主题,留言就成了这样的画风。 [我赌明天直播间里全是老中医] [但明天一定不会再讲解中医] [阿敛还会医术,我的天呐] 这么长时间姬越和卫敛都没有露脸,也没有自称过,不过观众们还是根据他们对彼此的称呼分出一个是姬越,一个是卫敛,是情侣关系。 这要换成别人,绝对是有蹭历史上那对热度的嫌疑了。可这对实力过于强大,众人自觉忽略这点,甚至戏称他们是“双帝转世”。 比起之前火遍全网的那张照片,这对全能型情侣显然更符合他们对历史上无所不能的双帝的想象。 卫敛第一次独自主导一场直播,之前一直是姬越在弄,他对直播间这些操作不是很熟悉。 于是这天出现了一场直播意外,卫敛在捣鼓拍摄角度时,不慎点到翻转摄像头,映出了自己的脸。 直播间沉默了三秒。 随之疯狂刷屏。 [颜控死去活来这是什么盛世美颜] [长这么好看为什么之前不露脸啊啊啊!这颜我能嗑一辈子!] [不是,这好像就是之前那种游乐园照片上过热搜的小哥哥?] [你们难道没发现最恐怖的是他和卫敛人物复原图长得一样吗?那幅国士无双图画的就是他啊!] 卫敛大脑当机一秒:“姬越,过来帮忙!” 他分不清这些图标! 姬越入镜的瞬间,留言区已经是大型阿伟死亡现场。 “你也太不小心了。”姬越看了眼,立刻关闭直播间。 卫敛有些懊恼:“被发现会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姬越安慰他,“大不了不直播了,谁也找不到我们。” 这次因意外露脸而中断的直播彻底让两人的粉丝数变得与流量明星也不差多少了。各家经纪公司疯狂打听,全网都在找寻这对双帝转世——这就是货真价实的转世! 然而“姬小越和卫小敛”这个账号再也没有开过直播,徒留那些录屏被世人反复翻阅,任网上猜测众说纷纭,成为未解之谜。 那时他们早就回修真界继续逍遥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回去前,两人去了君竹的大别墅里跟他告别。一进门就见君竹抱着只红毛狐狸,狐狸见了他们,吓得立马把身上另外八条尾巴收了回去。 好强大的修者气息。 “……” 他们是该装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 他们决定装没看见,神色如常地跟君竹告别。 出门时,卫敛才道:“是只千年道行的狐狸。” “有只狐狸缠着他,他也不用总当电灯泡了。”姬越说。 两人相视一笑,隐去身形,没入云层。 从此山高水长,一世一双。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个君竹和狐狸的短番外(为了让字数凑整),全部番外结束~ 今天会标完结的。 136、歌尽 “那两人是什么来路?”姬越和卫敛一走, 容玖立刻恢复成人形,心有余悸。 “朋友。”君竹言简意赅,“他们不会收你的, 就你这点道行,他们早看穿了……你能不要这么突然地变回人形吗!要变也把衣服穿好!” 容玖跨坐在他腿上, 只穿了件上衣,修长的双腿圈住君竹,衣服下摆底下空空荡荡。 他眼尾一挑, 波光流转:“装什么正人君子嘛, 明明要人家的时候那么禽兽。” 君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隐忍道:“你们狐狸精发情时身上的情香你心里没数吗?一般人根本抵御不住!” 容玖挑眉:“你是一般人吗?” “你也不是一般狐啊!你是九尾狐!” 九尾狐那能和一般狐狸一样么?狐妖天性好色,发情不得纾.解本就痛苦难当, 越是血脉纯净,越是难熬。所以他们发情期都会散发出一股情香,引人交.合。九尾狐的情香……大罗金仙都难挡好么? “好,就当你那回是受我的情香引诱。”容玖垂眸问, “那之后几回呢?你也是因为迫不得已?我们狐族的情香也就第一回最浓,之后对你绝无影响。痛苦的不过我自己。” “还是说……”容玖笑着凑近他, “仙长,你怜惜我。” “我怜惜你个头!”君竹下意识否认。 容玖看他几秒,面无表情地起身,赤脚踩在地毯上:“行,我容玖也不是惯会倒贴的, 我走了。” “诶,你……”君竹凝眉。 “多谢仙长舍身相救。”容玖勾唇,“我被那狼妖追杀,身上也没什么宝物,等回到狐族再拿东西给仙长当报答罢。我们两清。” 语毕化为一道光,走得毫不留恋。留君竹在原地发呆。 ……他也不是讨厌容玖,就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君竹自诩钢铁直男,看见姬越和卫敛这对狗男男恩爱那么多年都没有对爱情抱有任何想法。一朝天降个狐妖,阴差阳错有了身体关系,感情也不能瞬间变得深厚吧。 他第一回确实是被情香影响,要了人家身子,之后不免多出几分在意。之后再见容玖被情热折磨得痛苦不堪,看不过去,想着做都做了,就又帮了几回…… 可那是喜欢么? 修者与妖族的寿数都太漫长,本就不兴凡人负责那一套,若因为一个意外就草率地结为道侣,之后一生怨偶,才叫不负责。 他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 君竹没什么爱好,就爱到处敛财。这回听人打算拿宝贝道谢,却生不出一丝高兴。 拿了宝物,就和这只狐狸毫无瓜葛了。 君竹于感情一窍不通,干脆回修真界问卫敛这对过来人,他现在是什么心态。 卫敛:“主动要了人家那么多回,连最喜欢的财宝都不想要,说不喜欢他,鬼信呢。” 姬越:“劝你现在赶紧去狐族追他,避免日后火葬场。” 君竹:“……明白了。” 君竹冷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春天来了。 他追到狐族,容玖见了他,态度淡淡的:“来找我要宝贝的?等会儿,我去拿。” 君竹阻止他:“来找你的。” 容玖身形一顿。 君竹说:“我觉得,你就是最大的宝贝。” “……” 这对就这么成了。 速度快到姬越和卫敛都感到惊讶。 容玖后来笑得惊天动地,问君竹是哪儿学来的土味情话。 君竹说:“是实话啊!” 他终于可以不再吃姬越和卫敛的狗粮,他要成倍地秀回去,弥补自己这么多年受到的伤害。 君竹此前酷爱敛财一毛不拔,此后却将整个宝库都赠给了容玖。容玖对金银财宝倒是兴致缺缺,狐妖魅惑放浪,只对情.事有兴趣,险些榨干了君竹。 一个贪财,一个好色,简直绝配。 君竹抱着九尾狐来两人面前得意:“看你们天天小狐狸小狐狸的叫,我可是有只真狐狸的人。你不行吧!” 卫敛:“你就嘚瑟吧。” 君竹得意:“我就嘚瑟。” 姬越面不改色:“当初要不是我们建议你去追人,你可是打算直接放弃他呢。” 君竹大惊失色:“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容玖瞬间化为人形:“跟我回家解释清楚!” …… 卫敛笑:“你干嘛骗他?” 姬越说:“没人能给你委屈受。” “我哪里委屈……” “我觉得你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卷·洞仙歌完 全部番外完。下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