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天下》 第一章 长安少年 “火长!”就在谢云沉思凝想的时候,身前忽然跑来两个忙忙叨叨的唐军莽汉。 谢云讶然回过头来,顿时面露微笑。 他自然认得眼前这两个兵汉子。一个叫秦晋,一个叫马原,乃是属于自己管下第七火的袍泽兄弟。 “怎么了?”谢云舒展懒腰,霍然站起身来,拍着两人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是不是又缺钱买酒了?” “瞧您说的——”秦晋挠挠头,忽然沉声道:“戍堡前来了一支小商队,说想要入城散货。” 散货便是做生意的意思。绥戎城是座西陲戍堡,自然没有关陇、中原那种固定的大集市。不过好在处于唐蕃商道上,平日里也有不少行商来往,落脚时便在热闹处搭起一个草市,散出货物以供众人买卖。 谢云笑了笑,不以为然道:“有什么问题吗?这种行商平日里不也多的是。” “可是他们似乎是西面来的吐谷浑人!”马原侃然正色道:“吐谷浑已经灭国近百年。一部分内附我大唐,另外一部分……” “另外一部分,已经成为吐蕃人的属民。”谢云闻言摆了摆手,脸色也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他明白马原的意思。曾经强盛几百年的吐谷浑早已分崩离析,一些部众内附于大唐朝廷的灵州。至于河湟一带的吐谷浑部落,早已经被吐蕃王国吞并近百年。 这些吐谷浑部族,如今都甘心臣服在吐蕃人治下当赞普的顺民,甚至屡屡成为吐蕃侵略唐土的先锋。若没有吐蕃人的授意,他们没事会来绥戎城这种戍堡行商散货才怪!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谢云正言厉色道:“这些吐谷浑人早已是吐蕃的臣民。如今皇甫大帅被贬,而王节帅还未到任,吐蕃或许想趁此机会浑水摸鱼也说不定。” 谢云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如今王忠嗣虽然已经接替皇甫惟明的职位,但他如今身处长安。陇右、河西两镇的军务尚未来得及交接。 毕竟皇甫惟明被贬一事算是意外,是大唐朝廷内部政治-斗争引发的权力交替。王忠嗣接替皇甫惟明持节河陇一事,恐怕并非是李隆基与朝廷深思熟虑下的结果。 这件事有它的凑巧性。抛却朝堂上的影响,陇右各镇却因此处于最高军事权力的真空期。皇甫惟明已离职,而王忠嗣尚未走马上任,如今确实是吐蕃人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这并非没有先例。开元二十九年,吐蕃大军便趁着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盖嘉运不思防务而趁机偷袭石堡城,使得唐军失去了这一重要的战略要点。 谢云是后世人,虽然对于历史事件无法完全尽知,但一些大的脉络还是有所把握。吐蕃是否会趁机偷袭绥戎城,实在很难预料。 “秦晋,你去通知第七火的兄弟到城门下集合。”谢云义正词严道:“然后告诉戍堡里的其它袍泽,加紧戒备。不要让吐蕃人有机可趁。” “是——”秦晋敛容屏气,不敢稍微大意,急忙往城门方向跑去。 谢云本来还想让马原去通知绥戎城戍主管崇嗣。毕竟他是绥戎城的头儿,一切事情都需要经过他同意才能做主。只不过事情尚未弄清楚,谢云也不敢小题大作,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走!”谢云朝马原招呼一声,微微笑道:“就让我们去会会这些所谓的吐谷浑商人——” 谢云匆匆忙忙赶到戍堡西门。当他走到西门时,轮值的唐军将士早已经是严阵以待。谢云见到第七火的兄弟已经齐齐聚集在这里,心下一阵宽慰。 “火长——”秦晋几人见到谢云赶到,纷纷回过身来向他行礼。 “免了。”谢云大手一挥,正容亢色道:“都给我睁大眼睛瞧清楚,加紧戒备,绝不能让奸细混进来!” “是!”众人异口同声。 谢云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走上前去查看那群吐谷浑行商的身影。 城门外早已聚集着好些胡人的身影。他们大多身穿小袖胡服,脚衣小口袴,头上带着一顶白毛毡长裙帽。从表面看,的确是一副吐谷浑人的标准装扮。 谢云当即吸了一口凉气。对方大概有三十来人。倘若这些人都是吐蕃部兵所假扮,一旦不小心被他们混进来,那绥戎城还真是有些危险了。 诚然绥戎城的驻军有一百人,远比对方为多。但绥戎城的地势稍较平坦,并无石堡城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利。若被吐蕃利用奸细混入城中,里应外合之下,绥戎城绝然会失守。 这并非无稽之谈。当年石堡城就是被吐蕃人用这种把戏给偷袭拿下的。若今日守卫绥戎城门的人是盖嘉运那样的冒失鬼,那么吐蕃军再复制一次石堡城的成功,或许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们是什么人?”谢云大声喝问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为首的商人跳下骆驼,快步来到城楼下,冲谢云他们行了个番礼,笑容可掬道:“见过各位大唐勇士。我们是居住湟水的吐谷浑部人,如今要到长安贩卖土货。因其中一些酒水太过沉重,所以想在堡中先行散货,希望各位军爷能给个方便。” 他说出“酒水”那两个字时,城墙上的驻军早已神情一动,纷纷露出馋色。 谢云闻言一凛,心中暗道:“好家伙,还真是会对症下药。” 须知陇右各州远远比不上中原花花世界繁华。即便是陇右节度使的治所鄯州西平郡,如今也不过是两万七千多的人口,比之内地一个大县都有所不如。 这样的地方,平日自然不会有多少乐子可言。诚然河陇多美酒,但像绥戎城这样的边陲戍堡是绝然享受不到的。所以戍守在绥戎城的士兵一向百无聊赖,日子过得十分清苦。 既无酒,又无女人。这样的日子,对这些血气方刚的壮年男儿来说,的确艰苦难熬。若刚才是换了别人值守,面对这群“商人”的诱惑,说不定一时糊涂就真打开城门了。 石堡城的教训就在眼前,谢云也不敢大意,冷笑一声道:“你们既然是居住湟水的吐谷浑部人,前往长安,有经过你们吐蕃东岱的同意么?” “东岱”就是千户的意思。在吐蕃,东岱不仅是基本行政单位,亦为军事单位。松赞干布之时,划全国为五茹、六十一东岱。随着吐蕃的扩张与壮大,一个东岱已经发展到万人的兵力,其长官则称为“东本”。 “军爷误会了。”吐谷浑行商首领的唐音汉语讲的颇为纯正,眉开眼笑道:“我们是奉吐谷浑可汗的命令,前往长安西市交易。” “哦?”谢云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道:“说到吐谷浑可汗,我倒是知道一个。他叫慕容曦轮,如今是我们大唐的乌地野拔勤豆可汗兼安乐州都督。不知道你口中的可汗是不是他呢?” 吐谷浑行商首领的额头流下几滴汗水,努力保持满脸笑意道:“军爷说笑了,我们湟水吐谷浑奉的是莫贺吐浑可汗的命令。” 谢云睨着行商首领一眼,放声大笑道:“我知道你口中的莫贺吐浑可汗。他是吐蕃人扶持的吐谷浑小王。如今是吐蕃赞普的外甥兼大论。去年皇甫大帅攻打石堡城,便是被你这位可汗害的功亏一篑,是么?” 行商首领脸色大变,神情阴晴不定。他十分意外一个普通的唐军兵卒子怎么有这么深的城府。 “恐怕你们行商是假,想要重蹈石堡城的计划才是真的吧。”谢云俊美的脸庞顿时凛若冰霜。 第二章 西市卖酒 从安乐坊东门出来便是延祚坊,从延祚坊出来便是赫赫有名的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是帝都长安的中轴线大道。因为这条通衢大道直通皇城正门的朱雀门,所以被称为朱雀大街。此外,朱雀大街又名为承天门街,因其直通宫城正大内的太极宫承天门,所以又称为“天街”。 朱雀大街的南面便是明德门。明德门是长安城的正南门,位于长安城的中轴线,朱雀大街的南端,规模宏大,是长安城最大的门。每日,随着承天门的鼓声响起,明德门徐徐开启,城外百姓、曰本、新罗、渤海、波斯各国、四裔胡人、葱岭西域人纷纷由此进入长安城。 当谢云踏入朱雀大街的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这盛世大唐的巍巍雄风。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四海之内,九州之外,天下万国百姓每天都满怀着虔诚与朝圣的心情,从明德门恭恭敬敬地踏入长安这座万国之都。 这是大唐的骄傲,亦是中国人的骄傲。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家之臣妾;而普天之下,四海内外,都是唐人的宾从。 这是一座充满希望的城市,这是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国度。这里有着世界上最高贵的民族,有着世界上最强大的古老帝国。 作为长安的南大门,明德门平日自然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不过今日由于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将进京献俘,所以明德门一大早就被金吾卫士给封锁了起来。 明德门作为长安第一门,其建制是最高级的五门道。其中最东西两端的大门专为车马出入通行,中间二门则供行人出入。至于正中的门道,则是专供皇帝通行的御道。 按照大唐的惯例,边疆将帅若入京献俘,皇帝则会特例允许他们的车驾从正大门御道通行,以示荣耀。 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此次入京,自然也是按照此例。他今日将带着陇右的虎狼之师入京,押送着吐蕃俘虏从朱雀大街夸官三刻,然后沿着天街尽头前往朱雀门献俘。 此时皇甫惟明的大名,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在开元二十九年接替因丢失石堡城而被罢官的陇右节度使盖嘉运,成为天宝时代的第一位将帅新星。此后他在天宝元年掩杀吐蕃三万大军,随后攻占了洪济城,可谓是战功累累。 盛唐时代,不仅天子李隆基喜好边功,连普通的大唐百姓亦是普遍崇尚军功武运。皇甫惟明身为屡胜吐蕃的名将,自然而然成为长安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人物。 故而今天皇甫惟明进京之日,明德门以及朱雀大街两侧早已是人山人海,老百姓们挤在一起,想要亲眼目睹这位皇甫大帅的绝世风采。 从明德门到朱雀门大概有五千米的距离,这五千米长道如今却是遍地人群,彼此间项背相望,摩肩接踵。 谢云虚弱的身体被这拥堵的人流挤得十分痛苦,好几次都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旁边的源新见谢云脸色青白,不由得关心问道:“五郎你没事吧?” 谢云心中涌出一股暖意,微微笑道:“无妨。我只是没想到这场面如此热火。早知这么多人的话,我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 源新哭笑不得道:“此次皇甫大帅进京,长安民众纷纷侧目想要亲睹皇甫大帅的风采。也只有你谢五郎,才会说出这么索然无味的憨话。” 两人正在说笑间,忽然闻得身边一个汉子大呼一声道:“看——陇右军进京了。” 谢云与源新抬头望去,只见明德门外的官道上早已腾起一股烟雾。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锣鼓声,一股整齐的、响亮的战马踏步声响也入耳而来。 首先踏入朱雀大道的,赫然是一位高大威武的中年武将。他身着盛唐最为盛行的明光铠,脖子的护项与胫甲上的缺胯袍都绣着腾云的纹饰,脚着翘起云纹装饰的云头乌皮靴。 他的眉毛浓黑而整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严肃深沉的外表下,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霸气。 “这位便是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谢云挤了挤源新的胳膊,低声问道。 “嘘!小声点!”源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敛色屏气的说道:“别直呼皇甫大帅的名讳。若被人知道了,到时你可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谢云讪讪一笑。他知道这个时代有为尊者讳的称呼习惯,只不过他经常忽略了这个问题。 皇甫惟明身后的陇右骑兵约莫一百来骑,坐下都是清一色的栗色战马。这一百多骑兵都是高大强壮的西凉汉子,个个面色肃然正色。 他们身着“唐十三铠”之一的锁子甲,腰间佩戴着锋利的大唐横刀,马鞍旁则悬挂着角弓与壶碌。 锁子甲在中国古代又称“环锁铠”。一般由铁丝或铁环套扣缀合成衣状,每环与另四个环相套扣,形如网锁。环锁铠作为“唐十三铠”的其中一甲,与明光铠都是大唐盛行的制式铠甲。 只不过这种制作精良的铠甲倒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穿戴。以如今这般情景看,这百来位骑兵若非陇右牙兵,便是皇甫惟明的亲卫队。 “大丈夫,当如是也!”谢云看到皇甫惟明威风凛凛的模样,不由得大为感慨。 “得了吧。”旁边的源新瞥了瞥嘴,偷乐道:“就你那病怏怏的身体,难道还想跟皇甫大帅一样沙场立功吗?” 谢云尚未回话,源新却已经沉声道:“噤声!宫里来人了。” “敕旨——”果真如源新所言。从朱雀门方向几名红衣宦官飞奔而来。只见他挺直腰背,微微仰起头,待大街上的人都闻言跪下后,更加尖细刺耳的嗓音随之而起道:“陛下口谕:着皇甫惟明夸官后前往兴庆宫觐见,陇右兵将则暂住鸿胪寺待命。” “臣皇甫惟明领旨!愿陛下万寿!”皇甫惟明与陇右骑兵恭恭敬敬地往地上轻轻叩首,随即一同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这名宦官逡巡一圈,扫视了已经下马的跪拜听旨的皇甫惟明一眼,又拿出一卷旨书,大喝念道:“皇甫惟明接旨——” “臣皇甫惟明惶恐待命——”皇甫惟明将双手放在膝前,挺直腰板,神更加恭敬。 宣旨的中官点了点头,轻咳一声,便肃然念道: “门下:‘鼓旗中军。是推元帅,熊罴後劲,亦属武臣。将帅之任,军国斯重。持节陇右节度使充经略、支度、营田等使,临洮军使上柱国哥皇甫惟明。挺生朔陲,干城陇外。战必克平,智能料敌,所以擢升台宪,仍仗旌麾。可加鸿胪卿员外置同正员、御史中丞。可封张掖郡开国公,食邑五百户,实封二百户。可领河西节度使,兼支度、营田、长行转运、九姓等副大使知节度事,充赤水军使。赐音声小儿十人,庄园各一所,与一子五品官。用旌军将之劳,以益三军之气也,馀并如故。’钦此——” “臣领旨!祝大唐与陛下万寿!”皇甫惟明眼睛一亮,顿时叩头谢恩,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圣旨的意思,是让皇甫惟明兼任河西节度使么?”谢云挠挠头朝着旁边的源新问道。 源新左右探了一圈,看到每人注意这边,才小心翼翼说道:“陛下让皇甫大帅以陇右节度使的身份兼任河西节度使。更加封他为张掖郡公,实封两百户。还赐他伶人十位,庄园一所,并把他的儿子授为五品官。” “这么好?”谢云听到他的儿子都因皇甫惟明的功劳而被封为五品官,激忿填膺道:“大部分人混了大半辈子,连个六七品京官都难以予得。” “这有的什么好奇怪。谁让人家有个厉害的爹呢?”源新没心没肝地瞥了谢云一眼,嘿嘿笑道:“你若是傍上了兖国公家的那位陆女郎,不也是会青云直步,一飞冲天么?” 谢云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叱咤道:“给我闭嘴!不要在我面前说起陆家的名字。” 源新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旋即将目光转到皇甫惟明身上。 将宣传圣旨的宦官送走后,皇甫惟明喜形于色,顿感扬眉吐气。 他如今终于是陇右、河西两道的节度使,与他的那两位死对头王忠嗣、安禄山终于并驾齐驱了。若按地理位置来说,他已经临驾于王忠嗣与安禄山之上。 本来在天下十大军镇中,地位最高的是河东、朔方节度使,临洮郡公王忠嗣;其次是范阳、平卢节度使,柳城郡公安禄山。此次他兼统大唐最重要的陇右、河西两道,一跃成为边帅藩将里执牛耳的人物。 皇甫惟明意气风发,重新骑到马上开始接受长安老百姓的庆贺。他将在这五千米的朱雀大道上夸官三刻,享受着长安百姓对他这位英雄的仰慕。 城门内外的行人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喝彩。皇甫惟明带着陇右军耀武扬威地从明德门开始行走,道路两边,顿时丢来荷包香囊无数。而朱雀大街两侧的高楼雅阁上,也有许多少女拉开了窗子,将鲜花散落到陇右军身上。 谢云大为艳羡,暗道:“什么时候我也能过着这种万人敬仰的生活呢?” 他抬头望向湛蓝色的无尽天野,双拳攒紧道:“既然我活了下来,就不会白白的活着。” 第三章 长安四富 三天后,谢云捧着一壶酒来到了长安西市。 西市是长安最为繁华的所在,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商贸中心。 这里不仅有大唐帝国各地的商贩,还有来自渤海、新罗、倭国以及西域各国、天竺的商人,尤以西域各国、波斯、大食等国的“胡商”最多。这些胡商经营广泛,如波斯邸店、珠宝行、货栈、旅舍、酒肆、车坊等。西市聚集着天下的财富,商业空前繁荣。 西市正中是西市署,东南是平准局,西北有放生池。至于东北隅的独柳树附近,则是唐朝专门用来处决朝廷要犯的地点。 西市里面,各种买卖可谓应有尽有。若说数量最多的店铺,自然当属酒肆。由于唐人饮酒风气很盛,酒肆的利润很高。故而许多酒肆主人为了招揽客人,不惜在店前高悬彩帜,当街吆喝叫卖,还在店内肆外设有伶人唱曲。 谢云想要在这个时代赚钱第一笔财富,自然也是利用这个“酒”字来做文章。这是一种老套路,不过的确是圈钱最快的办法。他在这半年里,经过好几次的蒸馏失败后,终于酿造出较高纯度的蒸馏酒。 这个时代的酒普遍是发酵酒,度数最多不高过二十,甚至大多是十度以下的米酒。而能酿造出高度酒的蒸馏技术,虽然已经在西域、剑南等地已经出现,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完全普及开来。 毕竟这个时代的蒸馏器具还不够密实,所以蒸馏的过程中许多酒气随着水蒸汽散到空中,导致酒液的效果不好。而且中国古代有独特的酒文化,古人向来喜欢那些性温养胃的黄酒、米酒、果酒,而饮不惯这些高度数的烈酒、白酒。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这种高度酒过于浪费粮食。中国古代是农业社会,温饱问题一直是王朝统治者们眼中的头等大事,所以历代朝廷屡屡禁止百姓私自酿酒。而蒸馏酒在古代需要两次以上蒸馏,消耗粮食量很大。所以高度数的蒸馏酒在古代很长时间里,既无良好的酿造条件,又不被朝廷所允许。 所幸谢云穿越到了物丰民富的盛唐时代。在天宝五载,由于海内富实,长安一斗米才十三文钱。至于青、齐一带,一斗米只值三文钱,朝廷甚至还因此害怕谷贱伤农。倘若是处在兵荒马乱的魏晋、明末等乱世,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条件让你浪费粮食呢? 有唐一代,也只有开元天宝盛世这样一个政治升平,社会经济繁荣的时代,谢云才有这个物质条件去酿造高度数的蒸馏酒。如今粮食丰盛,谷价低廉。酿酒的成本低,而卖酒的价格高,这种高额的差价必然产生高额的利润。这也导致盛唐的酒肆行业有如雨后春笋般勃发兴旺。 所以对于大规模酿酒产生的粮食问题,谢云自然不需要忧虑。他如今真正要担心的,只不过是这种高度烈酒的口味能被多少人所接受而已。 毕竟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直到两宋期间,随着辽国、金国以及元朝等蛮子进驻中国以后,高度数蒸馏酒才逐渐传遍中国。因为无论是契丹还是女真,还是蒙古人,他们世代居住的地方气候严寒,环境恶劣,必须要喝高浓度的酒才能保暖。 而到明末清初后,随着满清入关,才使得入口辛辣、浑身发热的蒸馏酒渐渐替代了香醇浓郁、后劲很足的发酵酒,成为了中国酒的主流。 但如今的唐朝年代,这种高度数烈酒到底能被多少人所接受。谢云自己也没什么底。 即便如此,这种高度蒸馏酒也还是有一定市场。由于物以稀为贵,如今西域、剑南等地的蒸馏烧酒亦是享誉全国,其中最出名的当属“剑南烧春”。这些烧酒不仅外族人喜欢喝,连中原北地的男儿也是十分好饮。发酵酒虽然是这个时代的主流,但毕竟种类太多、竞争太大,反倒是高度酒更容易开辟新市场。 此时正值晌午,西市街道两边酒肆旗幡飘展,肆内笙歌曲音不断。街上人流如云,川流不息,的确是热闹非凡。 谢云捧着酒进了西市的老者酒肆,看到里面宾客如云,载歌载舞,心里倒是吓了一跳。 如今临近大年正月,这个时节,关中气温寒冷,的确是酒肆行业的旺季。只是当看到里面座无虚席,人头攒动的热闹场景,谢云还是大吃一惊。 他捧着酒,小心翼翼地走到酒肆柜台,礼貌地问了一句:“请问这里是何人做主?” 一位身体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闻言走了过来,笑容可掬地问道:“小郎君,可是要沽酒?” 谢云将装着酒的陶壶放到柜几上,点头道:“我是来沽酒。” “不知道小郎君要沽几斗?”中年男子微微一笑道:“是要清酒还是浊酒?我们这里有上好的桑落酒、新丰酒、石冻春、麹米春,还有竹叶青、三勒浆以及各种果酒、葡萄酒。” “当然,这个时节最好的是梨花春。”中年男子熙笑道:“这种梨花春是杭州所产的名酒,十分受客人欢迎。” 他本来还想说我们这里最出名的是“五云浆”。只不过看谢云的打扮,显然也不是买得起这种名贵美酒的人,所以也就闭口不言。 谢云眉头大皱。这时他终于明白两人都理解错对方话里的意思。因为沽酒既可以是买酒的意思,也可以理解为卖酒。谢云想说的是卖酒,而对方则以为自己是来买酒。 他摇了摇头,郑重其事道:“不是买酒,我是来卖酒的。” “卖酒?”中年男子先是一怔,旋即哑然失笑道:“我们这里便是卖酒的酒肆,小郎君为什么会突发奇想来我们这里卖酒呢?” “我有祖传方子酿造的烧酒。”谢云指着那盛酒的陶壶,平静地说道:“这种酒比你们老者酒肆的烧酒更烈,更纯。” 中年男子眉间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旋即像是听到这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道:“小郎君可知道,我们老者酒肆的烧酒,虽然比不上东市的姚生酒肆,但却也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烈酒美饮?” 谢云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长安虽然酒肆林立,但最著名的烧酒酒肆,当属这间老者酒肆,以及东市的姚生酒肆,还有开化坊酒肆。这三家酒肆也是偌大长安里,蒸馏烧酒味道最好的酒肆。【1】 谢云笑了笑道:“我知道。不过我的烧酒,的确要比你们的更好。” 谢云没有理会中年男子那诧异与嘲讽的神色。他从掀开酒壶的红泥,倒了一点到杯中递给对方,淡淡笑道:“店家,你喝了这杯酒,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虚言。” 中年男子的脸色忽然一变。因为当瓶口红泥被掀开时,馥郁的酒香也随着散发了出来。他开了这么多年酒肆,对于酒这种壶中物,早已经达到闻香可知其味的水平。他甚至还没有看那杯酒,便已经知道眼前的少年所言非虚了。 他终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郑重其辞道:“小兄弟请坐。” “多谢。”谢云朝对方拱了拱手,然后才悠悠坐了下来。 中年男子见谢云举止有利,态度不亢不卑,不由得暗暗惊奇。他小酌了一口,脸色又是霍然一变,惊奇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 片刻之后,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淡淡笑道:“甘润清冽,余香不尽。只不过酒是好酒,可是未免辛燥了点。” 谢云微笑道:“因为时间所致,此酒在地下尚未埋久。若这些酒埋的时间越长,酒液口感自然就会更好。”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他是酒中行家,自然不会不懂这一点。他轻轻放下酒杯,忽然诧异道:“只是某家不明白的是,以小郎君的烧酒方子,想要开个酒肆获取大利亦是不难,为何要寻来此处与某家合作呢?” 谢云暗感这男子的确心思谨慎,为人精明。若非如此,恐怕也无法将这家老者酒肆发展的这么兴盛吧。 谢云知道对方担心这其中有阴谋,便侃然正色道:“我家贫困潦倒,并无这些本钱可以开店。”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可脸上还是挂着一副似信非信、将信将疑的表情。这也不能怪他狼顾狐疑。毕竟以老者酒肆这样日进斗金的店行,同行中费尽心思想要绊倒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谢云也知道对方的顾虑,所以也没有再开口。只是端坐着等待对方仔细思索权衡。 沉吟许久后,中年男子终于长身而起,摆了手请道:“这里人多而杂,并非是说话的地方。小郎君请跟我到四楼内室。” 谢云神情一动。以对方如今的行动来看,这件买卖十有八成是有戏了。他极力遏制住自己内心的狂喜,恭恭敬敬地跟着对方走到四楼的内室。 谢云走到四楼,甫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抬头一望,只见内室镶金嵌玉、珠围翠拥,偏偏又装饰得恰到好处,不会给人一种土豪粗鄙之感。 中年男子见谢云脸上表情还是很平静,又是大感惊奇。他再次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他坐下来。 “还不知道小郎君尊姓大名?”中年男子坐了下来,并亲自给谢云倒了一杯果浆,然后轻轻放在他面前。 谢云颇感受宠若惊,但还是语气谦恭道:“小子谢云,居住在南城安乐坊。” “原来是谢家郎君。”中年男子轻捋胡须,淡淡笑道:“老夫郭万金,老者酒肆便是郭某的产业。” 谢云脸色一变,愕然问道:“阁下难道就是与王元宝等人并称‘长安四富’之一的郭万金?”【2】 【1】:唐朝长安西市的老者酒肆、东市的姚生酒肆,开化坊的酒肆的确是最著名的。这些都是有所记载。 【2】:王元宝是唐玄宗时代的首富。郭万金也是唐玄宗时期的长安著名富商,因家藏万金,所以称为“郭万金。” 第四章 胡服少女 谢家的宅邸里,贺氏三人正围着几大箱装满铜钱的方形盝顶箱,脸上浸染着震惊之色。 盝顶箱里装着一万贯铜钱,那便是郭万金托来运来的烧酒货款。 一万贯,就是一千万文铜钱。这个时代主要的流通货币,叫“开元通宝”。这里的“开元”两字,并非是当今皇帝李隆基的年号,而是指开辟******的意思。这种钱从唐高祖武德四年开始铸造,由大书法家欧阳询题写。时至如今,开元通宝钱已经流通了一百二十多年。 唐朝开元通宝钱的创制与秦半两、汉五铢钱一样,都在华夏货币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至此,华夏的金属铸币正式脱离了铢两货币体系,而开启了“宝文钱”的时代。 开元通宝是唐朝统治三百年的主要流通货币,而且影响了中国一千多年钱币的形制、钱文模式和十进位衡法。此后几百年里,历朝历代铸造的货币都没有取代开元通宝的地位。直到宋灭南唐,开元通宝钱才正式退出流通舞台。 谢云随手抓起一枚铜钱,深深为盛唐钱币的做工精良而感慨不已。 盛唐时期的开元钱采用青铜和紫铜铸造,做工更加精美。而且相比初唐,盛唐的钱文变得更加纤细,并逐步从欧阳询端庄沉稳,大气洒脱的笔体,演变成笔划疏朗,纤细清秀的笔体。 这种钱在开元年间起开始有星月印记。这种铜钱背面的月型印记,在坊间传说为杨贵妃的指甲痕,故民间又称其为“贵妃钱”。 民间传闻自然不可信,但这些铜币却都是实实在在的钱。这笔钱是谢云在古代挖掘到的第一桶金,其意义自然非同小可。 念奴看到这些填箱满柜的铜钱时,张着嘴啧啧说道:“我的乖乖,这一万贯到底有多少钱啊!” 像念奴这种丫鬟无法理解一万贯的概念。她只知道这箱子的钱很多,多到她按着手指三天三夜也数不完。她高兴地搂住谢云:“我的小郎君,你实在太厉害了。” 谢云摸了摸鼻子,暗道大惊小怪。他展颜笑道:“俗话说财不露眼。咱们这笔钱切记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那些歹毒之辈会起恶意的。” 谢月抱着其中一个盝顶大箱,嘟着嘴道:“我以后每天每夜都抱着这箱子入睡,绝对不会让人偷走。” 谢云轻轻抚摸着谢月的小手,叹息道:“这倒是不用。只是过几日得找个郎中替阿娘好好调理才是。” 感受到谢云的孝心,贺氏脸上微微绽出一丝笑意,她微微笑道:“如今既然有了钱,你这孩子还是赶紧找个时间去杨府提亲吧……” 谢云眉头一挑,顿时摇头苦笑道:“阿娘。这一万贯看起来虽多,但在杨慎矜那样的贵人眼里却是不值一提。你想人家既是户部侍郎,又是京畿采访使与太府出纳使。既掌握着全天下的财富,还会稀罕咱们这点身家吗?” “虽然如此,你的年纪却也不小了……”贺氏长长一声叹息。 谢云暗道这些封建思想实在不可理喻,讪讪地回到角落坐下,忽然笑吟吟道:“阿娘。孩儿想这安乐坊地势偏僻,既然咱们有了点钱,不如搬到北城那些热闹要坊去居住吧?” 贺氏先是一怔,旋即点了点头道:“也好。只不过要搬到哪里去呢?” 念奴一拍手,眉开眼笑道:“我看平康、宣阳那些靠近东市的要闹坊曲就不错。” 听念奴说话,贺氏眉头微微一皱,怫然不悦道:“那平康坊都是那些燕楼楚馆的所在。到处是***萃集,咱们怎么么能住在那种脏地方……” 谢云听得直想笑,摆摆手止住他们的话,哑然笑道:“那平康坊被称为风流薮泽,与宣阳、亲仁诸坊都是公卿贵人、公主驸马的聚居之地。咱们这点钱,到那种地方连个茅厕都买不起。” 谢云并非夸大其词。其时平康坊是长安诸妓聚居的要热坊曲,有数不尽的秦楼燕馆、酒肆胡店,亦是长安城最销魂的所在。那里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一向是达官贵人寻欢作乐的天堂。 而旁边围绕东市的宣阳、靖恭等坊曲,都是大唐权贵阶层的聚居地。住在那附近的不是公卿宰相,就是国公尚书、驸马公主。以谢家这种身份,自然无缘入住。 谢云收去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肃容道:“孩儿想西市素来繁华,不若在其附近诸坊内挑选一处合适的所在。这安乐坊地理偏僻,而我们住的这宅子又属于杨家的名下。孩儿这两天就把宅邸乔迁的事情办好,也省得一天到晚寄人篱下!” 谢云说到“寄人篱下”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当初谢家甫入京城时举步维艰,所以只能向杨府求助,希冀杨慎矜看在两家世交的面上能帮衬一把。偏偏杨慎矜只把他们打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来住,至此便是不管不问。后来杨家又是三番两次让人来退婚,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让谢云受尽了乡里邻居的冷嘲热讽。 谢云已经打定主意搬出这个破地方,然后找个时间到杨府退亲,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只是由于贺氏的身体还未康复,未避免刺激到她,谢云才一直隐忍不发。 抛却这件烦心事不说,谈论起乔迁新居的事情,一家人还是都感到高兴不已。谢云也在这种娓娓交谈的家庭氛围中,重新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 只不过半刻后,这种温暖惬意的气氛还是被门外一声大嚷给破坏了。谢宅门外,一个男人扯着嗓门在外边喊道:“谢云谢郎君是住在这里吗?” 谢云讶然起身走到院外,用力把外门门闩推开,映入眼中的是一位青衣大汉。很显然,刚才的声音是便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而这位大汉的身边,还站着一位相貌妩媚的小娘子。从服饰上看,这位小娘子明显是青衣汉子的主人。 这位小娘子身着淡色的翻领窄袖胡袍,脚蹬着一双浅黄色鹿皮软靴,头上盖着一顶西域盛行的浑脱胡帽。 谢云知道唐人素来好穿胡服,尤其在天宝时代的贵族及士民间最为盛行。只不过他初次亲眼目睹,还是大感惊艳不已。 这女子大约十八九岁模样,从眉眼到鼻唇,简直无一处不媚。这种天生娇媚的长相,再配合身上颇带英气的高腰胡服,倒是有一种相得益彰之美。 眼前的小娘子,大概是谢云到古代后遇到的第一个大美女。家里的谢月与念奴虽然在相貌上毫不逊色,但到底还未长熟,与这种带有女人味的妩媚女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你就是谢云?”看着少年到来,少女脸上浮出一丝傲慢与轻屑。而当看到谢云一副发痴的模样,这种轻蔑又化为浓浓的嘲弄之色。 谢云脸上一红,旋即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拱手道:“不知小娘子何人,找谢某又有何事?” 少女脸上露出玩味的微笑,不答反问道:“凭你这种穷伙子,也想娶我表姐么?” “表姐?”谢云见对方语气不善,顿时冷冷回答道:“你的表姐又是谁?” “我的表姐,是杨侍郎的女儿。”少女绽颜笑道:“怎么?小郎君不请我进去坐坐?” “不必了。”谢云沉默片刻,直接摇头道:“若是客人,谢云自然当扫榻以待。只不过像小娘子这样不请自来的陌生人,请恕谢某没那个闲工夫接待了。”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少女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之色,因为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 谢云眯着一双眼睛,淡淡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娘子有什么事,就开门见山说吧。若是想无理取闹,那就请恕谢云没时间奉陪了。” 少女先是一怔,旋即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咯咯笑道:“你明日午时到杨府后院,我姑姑也就是杨夫人要见你。” 谢云皱了皱眉,沉声道:“这种事情只需要交给下人通报便可,有必要劳烦您这位杨府表小姐亲自前来么?” 少女听了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嫣然道:“那些无足轻重的下人,又能请得动谢郎君的大驾么?” 谢云一怔,这才记起自己已经好几次将杨府的下人打发不理。他眼中飘过一丝笑意,点头道:“劳烦小娘子大驾,谢云不胜愧疚。明日正午,谢云定当准时前往杨府拜访。” “我听杨府的人说,谢家的郎君是位百无一用的痴儿。”少女瞟了谢云一眼,眼角绽起一丝媚意,咯咯道:“现在看来,倒也没想象中那么差~” 她这一瞟的眼神大是妩媚,让谢云看得目光一凝。待他反应过来时,少女已经骑上马远远离开了。 “真是个怪女人……”谢云长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天上灼灼的烈日,叹息道:“看来是到跟杨府了断的时候了。” 第五章 权贵杨家 虽然已经是正午时分,但长安的空气中还是弥漫着这个季节所带来的丝丝寒意。 杨慎矜的宅邸座落在皇城正南第四坊的安业坊。这里北近皇城,东临朱雀大街,一向就是达官显宦的聚居之所。 安业坊一向以尼姑庵庙而出名。坊内西南隅,是隋朝兰陵公主舍宅而立的资善尼寺。东南隅则是济度尼寺,亦称为“感业寺”。不错,这座感业寺便是当年则天皇后武媚娘出家剃度之所。 安业坊横街以北,是唐昌观以及鄎国公主宅邸。鄎国公主是唐睿宗李旦的第八女,也就是当今皇帝李隆基的异母妹妹。至于唐昌观则是李隆基之女唐昌公主出资设立的道观。 需要补充一点的是,唐昌公主与鄎国公主两人既是姑侄亲属,又是婆媳关系。唐昌公主的丈夫薛锈是鄎国公主的儿子,而鄎国公主的女儿又是废太子李瑛的正妃。 这种关系的确很混乱,唐昌公主嫁给自己的表兄薛锈,而薛锈的妹妹又嫁给自己的兄长李瑛。 唐昌公主很爱花。唐昌观里面的玉蕊花,便都是唐昌公主亲手所植。故而唐昌观一向是长安人闲暇时的游览之地,也是才子名士所喜好的咏颂之所。 玉蕊花便是琼花,传说当年隋炀帝三下扬州,便与这琼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传说自然不足为信。谢云路过唐昌观时,由于时节问题,他并未欣赏到琼花绽放时带来的那种惊艳美,反而感受到阵阵冷意。 唐昌观的景色很美,可是唐昌公主的命运却是十分坎坷悲凄。八年前,武惠妃与她的女婿驸马杨洄,诬陷李瑛与薛锈等人图谋不轨。于是玄宗一日而杀三子,薛锈在蓝田驿被赐死。此后再没有人听到唐昌公主的下落。 谢云虽然穿越不久,但对长安的风土人情也是颇为了解。唐昌公主虽然贵为帝姬公主,可是她的命运却与这唐昌观的玉蕊花一样,在绽放后不久便凋零枯萎。 谢云长长叹息一声。生长在天家皇室,又哪有什么亲情可言呢?当年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都是李隆基的爱子,结果还不是说杀就杀。想唐昌公主、还有薛锈这种女儿女婿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见人处尘世,生如浮萍。越显赫、越高贵的家族便愈无亲情可言,这也是谢云不稀罕与杨慎矜这样的权贵之家联姻的缘故。 抛去这些与他无关的想法,谢云摇了摇头,大步往北坊的杨慎矜宅邸走去。 在长安,由于皇城与宫城这些政治中心都在城北,所以长安呈现出来的住宅趋势是愈北愈贵。这里的“贵”,不当当是指房价,而是指住的越北的人,身份地位就越尊贵。 故而安业坊北隅的宅邸,住的都是大唐上流的名公钜卿。 踏入安业坊北隅,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前京兆尹张去奢的豪宅。他是当今皇帝李隆基的亲表弟。他的母亲窦氏是玄宗生母昭成皇后的妹妹。昭成皇后窦氏被武则天杀害后,张母曾抚养过玄宗。所以唐玄宗继位后,这一家子全都是飞黄腾达,显贵无比。 如今,张去奢的五弟张去盈,娶了李隆基的二女儿常芬公主。其四弟张去逸的女儿,则被选为太子李亨的良娣。这位张良娣,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张皇后。而张良娣的弟弟张清,又娶了太子李亨的女儿大宁郡主为妻。 这家兄弟间,关系辈分的复杂程度,比起唐昌公主一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不可否认的是,以张家如今的权势地位,在外戚中也仅次于杨贵妃一家而已。 而张去奢府邸隔壁,住的便是谢云字面上的岳父杨慎矜一家。杨慎矜身为户部侍郎,又是京畿采访使兼太府出纳使,可谓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在去年韦坚被夺去诸使职务后,他一跃成为大唐帝国财政的掌舵者。这样的公卿贵宦,其宅邸自然十分宏伟庄重。 杨府以中轴线左右对称构建,以黑白红木色为基调,整个建筑组群主次分明。 杨府的偏门已开,两旁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家奴门丁。似乎杨家早已吩咐过他们一般,见谢云走来,他们也没有出来盘问。只用不屑轻蔑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便任由他走进府去。 这个时代的正门具有极为重要的象征意义。除非远比自己身份高贵的客人来访,亦或是宫使前来宣旨,否则大部分宅邸的正门是常年不开的。 谢云虽是杨家名义上的女婿,但另一方面,他又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小辈,所以杨府不开正门倒也情有可原。只不过连杨府的门丁都对自己如此鄙夷不屑,显然这一家子从来就没待见过自己。 谢云抬头看向杨府这如翚斯飞的斗拱,心念如白驹般风驰电掣。 抛却杨慎矜其人不谈,这一家子的确有傲于世人的资本。杨慎矜出自弘农杨氏,可谓家世显赫。其曾祖父便是隋炀帝次子齐王杨暕。祖父杨政道,自幼为萧皇后所养。他的父亲杨隆礼擅长理财,封弘农郡公,九十余岁时授户部尚书致仕。 而杨慎矜的兄长杨慎馀担任少府少监,弟弟杨慎名是洛阳令。这三兄弟风度翩翩,喜好结交宾客和饮酒,在当时都很有名气。除此之外,兄弟三人之间十分友爱,像侍奉母亲一样侍奉守寡的姊姊。 “说到杨慎矜的姐姐……”谢云眉头一皱,心里暗忖道:“昨天那胡服少女,想来就是杨慎矜姐姐的女儿吧?” 谢云暗自苦笑。这杨慎矜一家子之间的内部感情的确无可挑剔,只不过他们对外人却是异常残忍。 谢云甫一踏入前院,便看到一个桃眼杏腮的娇媚少女正在门口四处张望。她见到谢云时,脸上露出一丝亮色,旋即冷不丁喝道:“谢云!” 谢云缓缓抬起头,扫了她一眼,却发现眼前的少女便是昨天那位穿胡服的娇媚女子。她今日穿了一身青翠色的高腰襦裙,双臂披着一条淡黄色的丝帛披肩,看起来倒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不过这淡淡一眼,却引起少女的反感。她眉毛一挑,冷然道:“穷书生,叫你呢!” “穷书生?”谢云稍稍迟疑了一下,却是待着笑意走到少女旁边,拱了拱手道:“谢云尊杨夫人的意愿前来拜访,还请小娘子替我带路。” “替你带路?”少女粲然笑道:“你也值得我替你带路么?” 谢云倒也没有生气,他淡淡笑道:“既然如此,就麻烦小娘子唤个下人替小生带路吧。”旋即,他又拍着脑袋问道:“我昨日听你唤杨府小娘子为表姐,难道你便是杨侍郎的外甥女么?” 少女嘴角勾起一点微不足道的笑意,半眯着眼睛道:“你想知道么?” 少女希冀从谢云的脸上看到一丝期盼的神色。哪知谢云却是若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小娘子不说也就罢了,小生还不至于对任何猫猫狗狗都感兴趣。” “你敢骂我是猫猫狗狗?”少女眼中迸出冰冷的寒意,旋即笑道:“我叫辛紫瑶,是杨侍郎的甥女。” 谢云笑了笑。他素来知道有一种人,你问他不说,你不感兴趣时他却偏要让你知道。摸清楚这些人的心理后,自然能在他们面前游刃有余地获取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原来是辛家小娘子——”谢云拱了拱手道:“瑶为美玉,喻为珍贵;而紫色本身有富贵之意,紫瑶意味紫色的宝玉。好名字!” 辛紫瑶抬起头来,眼中带有一股傲然之色,她淡淡道:“酸书生懂得倒是不少,跟我走吧。别让我舅娘久等了。” “对了——谢郎君切记一点,待会见到我舅娘跟家兄的时候,务必不能放肆、失礼!”辛紫瑶似乎想到什么,忽又冷着脸回过头来嘱咐了几句。 谢云淡然一笑,道:“若杨夫人跟令兄不对谢某无礼放肆,那么谢某自然也不会有失礼数。” “你说什么?”辛紫瑶秀眉一挑,沉声道:“你这句话就已经足够放肆了……” 谢云摇了摇头,也不再搭理她,径自跟在后面走到杨府后院的偏堂。 杨府偏堂的陈设非常简单。一道佛图屏风居于正中,地上铺着一道西域地毯。正中床榻上端坐着一位体态丰满的中年贵妇,看样子她便是杨慎矜的夫人了。 杨慎矜的夫人是独孤家的女子。独孤氏与弘农杨氏都是关陇门阀的组成家族,两者联姻自然不足为奇。只是除了独孤氏以外,旁边胡凳上还坐着一个身穿深绿圆领袍衫的年轻男子。 男子长相倒是区区无奇,只不过他身上的深绿的袍衫却令人大感好奇。 因为唐朝有严格的章服制度,三品以上才可服紫,而六品则身着深绿色章服。这些章服颜色规定,并不仅仅体现在官服上,而是适用于所有服饰。 眼前这位年轻男子既然能穿着深绿色袍衫,那便代表着他已经成为大唐朝廷的六品官员。他看起来比谢云大不了几岁,所以倒是让谢云大为汗颜了。 谢云才踏入偏堂室内,尚未开口就从对方脸上看到一股鄙夷、不屑之色。 第六章 杨府退婚 感受到这两人身上那股明显的冷意,谢云还是彬彬有礼地给独孤氏施了个大礼。毕竟辈份摆在那,谢云也不敢偏废礼数。 独孤氏脸上的鄙夷与轻蔑之色十分浓重。她似乎也根本不想遮掩这种蔑视,朝旁边绿袍男子使了一个眼色后,连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绿袍男子手中拿着一把竹扇,脸上同样浸染着傲慢与轻屑。 谢云见到这副场景,顿时眉头大皱,心里暗骂道:“我们谢家到底是欠了你们杨府什么了?偏偏都是这副视如敝屣的嘴脸。” 不过当他的眼角瞄到男子手中那把竹扇的时候,却忽然想起后世文人爱用的折扇,在这个时代还未普及流行。他眼睛一亮,顿时又发现了一个莫大的商机。他心中暗乐,嘴角竟然不知不觉地勾起一抹淡笑。 只不过这股笑容却恰好被对方所捕捉到,三人眉头大皱,齐声质问道:“你在笑什么?” 谢云一懔,这才想起自己还身处杨府之中,顿时收敛心神,拱手答道:“谢某许久不见伯母,不胜挂怀。此时见伯母身体安康,风采依旧,一时大感欣悦。” 谢云当然是在胡扯,他自然不会跟对方说,我在你们身上发现了赚钱的商机。而对方不是傻子,同样也知道谢云言不由衷。只不过好话谁都爱听,他们自然不会计较谢云这句奉承之语到底是真是假。 独孤氏被谢云一番恭维后,脸色倒是稍霁了一些。只不过旁边那位绿袍男子脸色却是愈加阴沉,他朝着谢云冷冷道:“在下从六品下通事舍人辛景凑,是杨侍郎的外甥,见过谢兄了。” 他虽然说的是见面时的寒暄话,但从神色到动作上,却全无一丝敬意。 “辛景凑?”谢云眼角往旁边辛紫瑶方向瞟了一眼,心道:“原来这两人是兄妹……” “从六品通事舍人么?好大的官……”谢云心中冷笑,脸上却是一副甘拜下风的表情,拱手道:“通色死人?辛兄年纪轻轻便官至六品,真不愧是杨侍郎的外甥,果然年轻有为。” 他虽然嘴上说对方不愧是杨侍郎的外甥,实则在讽刺辛景凑是靠着杨慎矜才有今日的地位。简而言之,他在嘲讽对方只是个无能的“拼舅党”而已。 “是通事舍人。”辛景凑脸色一红。谢云说的倒是不错,实际上他的确是靠着杨慎矜的门荫才有资格入仕朝廷。 其实大唐的权贵子弟以门荫入仕,本身便是贵族阶层的特权之一。若非如此,以辛景凑区区二十多岁的年纪又何能做到从六品高位。 其实门荫入仕在大唐便是主流的任官渠道之一,这本是倒无可指摘。只是辛景凑自己心高志大,所以很忌讳别人提起这一点。 辛景凑并非是个傻子,自然听得懂谢云话里的冷嘲热讽。他拍了拍竹扇,恼羞成怒道:“我听说谢兄你不自量力想要娶我表妹?” “不自量力?”谢云嘴上浮起一道冷笑,沉声道:“谢某与杨小娘子的婚事,乃是先父与杨侍郎所订。辛兄说在下不自量力想娶杨娘子,是否在隐晦地暗示杨侍郎当年有眼无珠呢?” “你放屁——”辛景凑听得这句话,顿时气急败坏。 “辛兄是翩翩文士,又是大唐官员,竟然会说出这种粗秽肮脏之语。”谢云拂了拂袖,冷然道:“当真是恬不知羞——” “你——” “够了!”此时独孤氏见他的外甥被弄得这么不堪,怫然作色道:“阿凑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总是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 她失望地瞥了辛景凑一眼,心里暗说道:“人家谢云分明有心气你,偏偏你这憨货却是入道了。” 一想到这里,独孤氏终于忍不住睁起眼睛,认真打量了谢云几眼。她隐隐觉得今日的谢云与往昔所见大不相同。虽然人看起来还是那个人,但气度却好像变了,变得让她感到十分陌生。 这并非是无稽之谈。人的外貌虽然可以一样,但精气神却是假扮不了。往日的谢云她也见过一两次,虽然人长得确是俊美秀气,但却总是一副懦弱无主见的模样。而眼前的谢云刁钻狡瞒,哪里像是昔日那个憨笨的穷书生。 独孤氏眉头皱了皱,虽然察觉到谢云身上的变化,却也没有多想。毕竟她不可能猜到这世界上有穿越这回事,只是单单把这件事当成谢云“士别三日,非吴下阿蒙”的转变而已。 “坐——”独孤氏轻咳一声,摆了摆手,旁边的辛紫瑶要给谢云搬来一张胡凳。 这种胡凳便类似于后世的马扎。谢云见对方客气,自然也不会虚伪的推辞,大大方方坐下后,才向独孤氏与辛紫瑶道了一声多谢。 只不过他从一进门便很奇怪,像杨府这样的权门竟然不见丫鬟家奴侍候。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这些人是被独孤氏所打发出去了。 至于独孤氏这么做的原因,实在很容易猜到,无非就是家丑不可外扬而已。至于是什么家丑,自然就是与谢家退婚一事。 想到这里,谢云淡淡的扫了独孤氏一眼,沉声道:“夫人今日找谢云前来,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呢?” 独孤氏意识到谢云的称呼从“伯母”变成“夫人”,心知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思,于是慢条斯理的问道:“谢家小郎,当年你们初入长安举目无亲,幸得我夫君仗义相助。时至今日,我杨府可曾有半点亏待你的地方?” “半点亏待我的地方?”谢云心中暗笑道:“把我们家扔在长安南城那处破地方,之后要么不理不问,要么苦苦相逼。倘若这也不叫亏待,那全天下都是我谢云的大恩人了。” 谢云心中暗骂杨府无耻,嘴上却是不动神色地回答道:“回夫人,贵府并没有亏待我们谢家的地方。对于杨府的大恩大德,谢云永远铭记在心,来日定有厚报”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却是咬了咬牙,故意加重了语气。他的“必有厚报”,当然不是报答,而是指报复。 对方几人倒也猜不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此时独孤氏朝辛紫瑶瞥了一眼,小妞儿便风姿绰约地走到谢云面前,咯咯笑道:“既然如此,当年我舅舅跟谢郎君定下的婚亲,不知还作数么?” 她虽然笑眯眯地问这句话,实则却是在暗示这件婚姻早已经不作数。若他谢云识相,那么就该自己主动提出退婚,以免到时候丢人现眼。 谢云心思何等玲珑,如何听不出对方言外之音。只不过他这时才想起进府许久,似乎还未见到杨慎矜与杨家小娘子这两位当事人。 他欠身问道:“进门许久,似乎还未见到杨伯父跟杨家娘子。不知两位身体尚是安康否?” 独孤氏一怔,旋即冷冷道:“家夫执掌户财诸使,忙于案牍,刺促不休,倒是没有时间亲自接待谢郎君了。” 独孤氏的话说得很明白,那便是杨慎矜事务繁忙,并不会参与退婚这件事的处理。而另外透露的信息是,杨慎矜已经答应退婚一事。 谢云淡淡一笑。以杨慎矜如今的权职官位,的确不可能亲自处这种有悖名声的事情。 在大唐,虽然退婚、离婚、再婚都不是什么值得指责的丑事。但杨谢两家身份悬殊,若被有心人知道此事,定然会全部怪在杨府身上。是故杨慎矜自惜羽毛,定然不愿意让外人因这件事而议论他的是非。 不过从中亦可看出,退婚一事已经得到杨慎矜的首肯。若非如此,独孤氏也不敢如此有恃无恐。 “真是虚伪的一家……”谢云微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杨娘子何在呢?” 三人脸色一变,辛景凑兄妹更是疾言遽色道:“放肆!” 谢云眉毛一挑,心里暗道:“难道退婚一事,杨府小娘子并不知晓?”旋即摇了摇头,那女人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退婚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 杨家那位小姐他也见过一两次,长得倒算清秀。只不过她见到自己时,虽不至于像眼前三人一样极端轻蔑,却也从来没看得起自己。只能说杨府小姐的品性教养,比起眼前的独孤氏要好了不少,但也构不成谢云对她怀有好感的理由。 想到这里,谢云也不想再跟他们浪费时间,就索性主动施礼道:“方才辛兄说到晚辈与杨小娘子的婚事,晚辈想起这件事不过是当年杨侍郎与先父一时戏言,却也做不得真。杨小娘子天生丽质、淑文大方,实非晚辈所能般配得起。不若谢杨两家婚事就此一笔勾销,从此皆是海阔天空,夫人以为如何?” 独孤氏和辛家兄妹相相觑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之色。 皆因她们之前都以为谢家高攀杨府,故而在婚亲一事上,谢家定然会死缠烂打。只是如今谢云竟说得如此绝然,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这反倒让他们目瞪舌彊,暗道咄咄怪事。 第七章 惊才艳艳 不过谢云的心思并没有她们所想的那么复杂。谢云有自己的自尊,既然别人不待见他,那么他也不会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况且如今杨慎矜一家看似风光,实则处高临深,兵在其颈。自开元以来的聚敛之臣,哪个又有好下场?从宇文融、韦坚再到如今的杨慎矜,从接下来的王鉷再到第五琦、杨炎、刘晏,无不例外都是下场悲凄。 这些人的品性虽然有好有坏,但并非全是传统指摘的奸臣。以谢云来看,这些人都是富有改革精神的理财家。只不过理财开源在这个时代被认为是敛财,为世人所不容。如宇文融、韦坚、杨慎矜这些人虽然得宠一时,却有如鱼游沸釜,早晚惹来杀身之祸。 在另一个时空,事情也确如谢云所想的那般发展。杨慎矜接替了韦坚,却被王鉷害死。而王鉷诚然不可一世,却被更加心狠手辣的杨国忠弄了个诛灭三族的下场。可见骄奢淫逸不长久,强梁霸道终覆灭。以谢云的秉性,自然不敢跟杨慎矜这种处于刀头剑首的权贵搭上任何关系。 杜氏微微愕然,却是沉着脸道:“谢云,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杨府还配不上你们谢家不成?” 谢云眉头大皱,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有些无奈,亦有些恼火。退亲一事分明已经如您所愿,可这女人却还要在这里矫饰伪行,故作姿态。 谢云声音变得有些淡漠,冷哼道:“那不知夫人是什么意思呢?若是夫人不同意,那么谢云便改日上门提亲就是。” 谢云的意思很明确,他已经厌倦对方这种道貌凛然,惺惺作态的虚伪之辞。所以才用这种话恶心对方一把,言外之意是:“你们要退就退。不退的话,就别怪我真的把你的女儿给娶了。” 杜氏脸上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作茧自缚了,斟酌了一下,才沉声道:“感情之事,的确不可勉强。既然谢家郎君与小女无缘,那么我们也不勉强。” 她长长叹息一声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淡淡道:“既然如此,不若谢郎就此写下解婚文书如何?” “还真是迫不及待啊……”谢云勉强笑了笑,拱手道:“既然如此,还请夫人安排笔墨纸砚。” 他话未说完,辛紫瑶已经在前面铺开了一张纸,轻轻摆了摆手道:“谢郎君请到这边,让奴家亲自为你研磨。” 她的一颦一笑总是带有天生的妩媚。只是这个少女有时看起来天真俏皮,有时却阴如寒冰。连谢云这种两世为人的穿越者,也看不透她是属于哪种性格之人。 谢云走到她旁边,近身时只闻到一股淡淡体香,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走到放有笔墨纸砚的木案旁。 只是当他看到这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时,却是吓了一大跳。因为木案上的文房四宝,分别是老坑洮砚、绛州玄墨、宣城郡纸以及紫毫玉宣。 这些书宝全是价值连城的稀物。须知洮砚在唐宋一直是皇室文豪、富商巨贾才能拥有的珍贵砚台。而老坑石作为制作洮砚的顶级原材料,在宋末以后就已断采,若放到现代,单单这块老坑洮砚就是无价之宝。 至于绛州玄墨、宣城郡纸以及紫毫玉宣,也都是贵重稀罕之物。 其中宣城郡纸便是大名鼎鼎的宣纸。这种精美宣纸在后世虽然常见,如今却是宣城郡上交朝廷的贡品。这种纸在天宝二年,由时任水陆转运使的韦坚疏通漕运后,通过东南的贡船才开始传入京畿、中原。 此时宣纸虽已名闻天下,却只有权贵富商才用得起。杨慎矜掌握着大唐财政,家藏这些奇珍贵物也无足惊奇。 谢云用一块青绿虾蟆形状的镇尺压住宣纸,提起紫毫宣笔,略微思索后,一道墨龙已在宣纸中雀然挥洒开来。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为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即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惟陈郡谢云,幼与弘农杨女约定婚姻。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琴边衾里,无那尘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谢云写到这里时,忽然微微一笑,又是接笔叙道:“谢云甘与杨氏解除婚约。此系自愿,并无返悔,特立此书,以作存证。” 他小心翼翼捧起那张宣纸,轻轻将纸上墨痕吹干,旋即将退婚书递给辛紫瑶,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了。”谢云淡淡一笑,朝杜氏拱手道:“若是夫人没有吩咐,晚辈就先告退了。” 杜氏点了点头,终于展颜笑道:“好!这道文书,妾身今晚定会亲自交与家夫。” “有劳夫人。”谢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旋即想到什么,又是回头说道:“对了。安乐坊那处房子,本来是杨家门下。近些时候谢云将会另选里坊乔迁,还请夫人到时候派人回去接受。” 杜氏听到初时,本来若无所谓想慷慨道:“那处破房子送与你们便是。”可是听到后头,却是讶然吃惊道:“谢郎是说,你们要乔迁到北城?” “不错。”谢云点了头。 辛景凑站在旁边冷笑道:“北城诸坊素来价高。谢兄还是想清楚好,不要为了一时冲动而导致他日流落街头。” 他这是在骂谢云不自量力了。 “有劳辛兄关心。”谢云不置可否道:“在下虽然没有杨侍郎那样的好舅舅,但凭着自己的不懈努力,想买座宅邸还是不成问题的。” 辛景凑听到谢云又拿“拼舅”这个梗说事,顿时升起一股无名孽火。 “好了。”杜氏见自己外甥又要中道,忙止住道:“若是如此,谢小郎君便可自行回去。” “晚辈告辞。”谢云拱了拱手,飘然便往大门方向走去,并无一丝留恋与后悔。 只是当他走到大门前,又似乎想到什么,忽然郎声笑道: “你若无心我便休,青山只认白云俦。 飞泉落韵怡然夏,飘叶成诗好个秋。” 他哈哈大笑,拂了拂袖便大步离开。 杜氏与辛家兄弟相对一眼,却是有些愕然。杜氏更是眉头一簇,疑然道:“这厮在骂我们么?” 这首诗传闻是张若虚所写,却从未被证实。只是张若虚在十多年前便已逝世,在此之前他已经是“吴中四士”之一。故而谢云这句诗,只是咏颂却非盗窃。 见谢云远去后,杜氏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屏风后面的帷幕道:“怜儿,出来吧。” 话音方落,一位身材高挑,举止端娴雅的少女便轻轻掀开帷幕,缓缓走到杜氏面前施了个万福。 杜氏将那退婚文书递给杨怜儿,欣然笑道:“这穷书生已经退了婚,这下你放下了吧?” 杨怜儿脸上浮起一道红晕,旋即轻轻铺开那道文书,顿时瞠目道:“咦?这人的文采书法倒是不错。” 杜氏三人眉毛一挑,纷纷凑了过来。在看到宣纸上的辞文后,都是齐齐震惊。 退婚书上的内容虽说不上文采斐然,却是遣词风雅、楚楚温柔。而这书法更是丰腴雄浑、气概凛然。只是或许由于少年的腕力不够,导致字迹稍稍欠缺了火候。饶是如此,已足以让人感到骇目惊心。 须知如今的楷书,以唐初的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四人造诣最高。此四人书法妙绝,海内翕然宗法。其中欧阳询的楷书更是被称为“欧体”。 只不过这时候的楷书,大致都以二王体为基础,参以六朝北派书风,独创一格。如今大唐立国百余年,楷体书法的发展也是在这四人的道路上亦步亦趋,并无创新。楷书的新发展,要等到颜真卿大有所成后才迈向新高峰。 到了颜真卿之时,才终于改变了初唐书家注重运指,以瘦硬取胜的特色。颜真卿的楷书一反初唐书风,行以篆籀之笔,化瘦硬为丰腴雄浑,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此后历代楷体都是在颜真卿与柳公权的书法上发展。 只是如今颜真卿的书法造诣虽高,却尚未达到中年以后大成的境界,更遑论自成一家。他在今年拜草圣张旭为师,正处于厚积薄发的阶段,“颜体楷书”自然也还未开创。 故而谢云这种临摹颜体的楷书,自然让人感到了耳目一新。 杨怜儿轻轻叹息道:“没想到这书生竟然有如此造诣,假以时日,前途亦未可知。” 杜氏瞥了杨怜儿一眼,不以为然道:“就算这穷小子他日成为书文大家,你又得跟着他忍饥挨饿到什么时候?” 她虽然也感到谢云惊才艳艳,却没有改变对谢云的轻视与不屑。毕竟这个时代才子名士太多了,也没见得有几个人能在朝廷做出成就。 “就算他是王摩诘,亦或者李太白又能如何?”辛紫瑶轻轻搭上杨怜儿的肩膀,傲然笑道:“还不都是毫无权势。这种人,以我们杨家之力,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辛紫瑶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轻声道:“如今姐姐既然摆脱了这穷书生的纠缠,那么成为王妃的道路上便没有后顾之忧了。过几日便是芙蓉诗会,希望姐姐能好好准备~” “不错。”杜氏欣然点头道:“过几日的芙蓉园诗会,乃是陛下为广平王殿下挑选侧妃所设。广平殿下既是皇长孙,又是东宫长子。百年之后,自是由他承继大统。若攀上广平王的高枝,咱们杨家必可长保富贵。” 辛紫瑶将另外一只手搭到杨怜儿身上,轻轻吹了一口气道:“我听说广平王对崔王妃与沈珍珠都十分不满,若是姐姐能得到广平殿下的恩宠。它日母仪天下,也未可知呢……” 第八章 朱雀天街 谢云踏出杨府的那一刻,心境豁然开朗。抛却与杨家的婚事后,自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谢云从安业坊往东走出,终于踏入传说中的朱雀大街。朱雀大街是帝都长安的中轴线大道,因其直通皇城正门的朱雀门,所以被称为“朱雀大街”。此外,因其直贯太极宫承天门,所以朱雀大街又有“天街”的美誉。 当谢云踏入朱雀大街的那一刻,他终于感受到这盛世大唐的巍巍雄风,亦亲身体会到身为大唐百姓的尊贵与骄傲。只见宽达百步贯通南北两门的朱雀大道,在眼前笔直得延伸开去。自南目极望北,一眼看不到尽头。 事实上朱雀大道有五千米之长,路边的排水沟也非常阔气,街旁遍植榆、柳、槐等各种树木。此时虽值冬春之交,但朱雀大道依旧景色如画,美不胜收。 大道两旁,里坊之间,各辟道路。路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由于唐代制定右侧通行的交通规则,故而行人入城往左,出城由右,宽敞的道路上显得十分井然有序。 在朱雀大道上行走的,不仅有大唐本国百姓,还有来自天竺、曰本、新罗、渤海、波斯、大食、昭武九胡以及塞北诸胡商贾。人群里抬头可见黑发黑眼的东方人种,也有色目彩发的西域胡人,甚至连金发碧眼的大秦商人亦是屡见不鲜。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朱雀大道既不是水泥路面,也没有想象中砌好的青石板。一眼望去,尽是黄沙泥土。 这里行人多,却满是泥地,自然尘土飞扬。每到下雨之时,长安顿时化为泥壤之乡。 谢云这才想起唐代京官下雨时可不去公门履职,恐怕也是因为雨天很难出行的缘故吧。 “这么说来……水泥倒也是一道商机……”谢云想到这一点,却是哑然失笑。自己想的似乎有点多了,发明折扇一事还未见着手,却又把心思放到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上。 就在谢云默然之际,通往南城的方向却隐隐掀起了一阵骚乱。一辆马车自明德门隆隆疾驰而来,冲撞了天街行走的匆匆人群。 只见马车追风逐电似的往皇城方向冲刺而来,马车夫疯了似的赶车,毫无顾忌道路两旁的行人路客。 马车周围有两批随从骑马护卫,前面几个执鞭开路的壮汉更是肆意驰骋,见人不躲就打。大道上的百姓吓得向路两边躲跑。有些稍微跑得慢的,便被壮汉皮鞭毫不留情的抽中。 谢云眉头大皱,他忽然感觉这一幕与后世许多场景何其相似,顿时问旁边一位路人道:“这些车辆里的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敢在天子脚下如此豪横跋扈?” “看车主的身份,应该是哪位四品以上的公卿贵人吧?”路人笑了笑,告诉道:“周礼规定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我皇唐车承周制,也只有四品以上的达官显贵放有资格驾驶驷马。” 那辂车外表装金饰银,驾车的四牡騑马也是颇为神骏,整辆马车看起来十分高档。谢云点头,大以为然道:“老丈说的是,这家人马车如此华丽,想来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话未说完,便看到这辆辂车朝着天街尽头继续肆无忌惮驰骋而去。只是这个时候,恰好前面有一辆黑色马车从朱雀门方向驰来。 黑色马车的车夫见对方疾驰而来,大惊变色之下想要刹马停车。但由于这辆辂车的速度实在太快,猝不及防之下,两辆车头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在了一起! 这惊心骇眼的一幕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旋即两辆车的车厢里头都传来“椌”的一声,显然厢内车主都受到极大撞击。 谢云忍不住闭起眼睛,啧啧道:“这两辆车里的人估计得被撞得够呛吧……” “痛死我了。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车厢里传来一位女人的破骂声,她一手掀开车厢帷幕,不由分说便恶狠狠地给了身边侍从一个爆栗道:“给我把对面车里的人拉下来。先给我卸掉两只胳膊再说。” 谢云眼睛一眯,这女人未免太过飞扬跋扈。自己撞人在前不说,竟然还想因此对他人逞恶行凶。 那男子的随从纷纷露出凶狠的恶相,举鞭就把对方驾前的赶车夫给打了下来。 那名马夫“哎呦”一声,痛得哭喊道:“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在天子脚下行凶施恶。” 话未说完,“嘶”的一声脆响,这马夫的身上便多了几道血痕,他惨叫一声捂住身子,看起来痛得厉害。 谢云脸色一片黑沉。他向来看不惯这种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的恶性。 “住手——”黑色马车的厢门缓缓开启,车里露出一位瘦小的中年男子。他眉头一皱,扶着车栏从车上走下来,脸色阴晴不定。 中年男子看了看车夫的伤势,见那车夫身上鲜血淋漓,伤痕累累,顿时怒火中烧道:“明明是你们在大街上不顾行人横冲乱撞,这才导致两车相碰。你们有错在先,竟还敢如此肆意行凶,当真以为大唐没有律法吗?” 那几名随从见对方神色严峻,且身着六品官员的深绿章袍,脸色一抖,显然不敢放肆。其中一个回头走到马车旁向那少年请示道:“夫人,对方好像是个六品官儿。” 马车中沉静片刻,随即发出一声不屑的闷哼,女人冷冷道:“六品官?在长安这种地方,抬头便是这些衣绯穿绿的京官。别人怕他们,我们杨家不怕。” 自己主人的脾气这些随从自然心知肚明,闻言都是冷冷一笑,纷纷扬鞭指着瘦弱男子大骂:“管你是什么官儿,惊扰裴夫人车驾,罪该万死!” “裴夫人?”瘦小男子略一思索,盱衡厉色道:“放肆!” 谢云这才注意到这位中年男子不仅身材细瘦,似乎还有点跛足。 谢云仔细端详,却发现这位男子不仅身体瘦弱,眼睛还长得很斜;不仅腿脚短小,还是瘸腿跛足。若是以第一眼的目光看,这个人其实很难让人生出好感。 他的长相,用其貌不扬来形容都算是带着褒义了。五短身材不说,最重要的是那双斜眼,给人一种非奸即盗的既视感。 这位瘦小的中年男子话音方落,身体被对方的随从一腿踢到地上。他浑身抖如筛糠,惊怒之下又憋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手指着对方气极难言。 谢云眼中闪过杀意。因为这世界上大多人都有哀怜偏向弱者的心理,眼前这位男子不仅年纪大,而且身体瘦弱。何况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他还是一位“残疾人”。以谢云的秉性,自然不会对这种恶行置之不理。 谢云见状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用他有力的双手搀扶了那瘦弱男子一把,随即瞪了几个家奴道:“这位老丈乃是堂堂大唐命官,岂是你们这几个贱奴所能无礼的!” 随即他若有所指的瞥了“裴夫人”所在的马车一眼,冷冷笑道:“低贱的下种,我看有些人一旦鸡犬升天,也就忘记自己原来的身份了吧!” 此言一出,马车车厢里顿时传来“砰”的一声脆响。不用说谢云也猜的到,定然里面的裴夫人气急败坏摔掉东西的声响。 片刻之后,车厢里才传来那位裴夫人怒哼道:“算了,不要在这种蝼蚁身上浪费时间,我们走罢。” 随从带着傲慢之色瞥了谢云与那瘦男子一眼,这才重新上马离开。看着车马远去的身影,谢云顿时松了一口气。旁边瘦男子脸色红白交替,许久才喟然长叹道:“今日始知长安与安西大不同也。” “前辈从安西来?谢云满脸惊讶。 “不错。”二人对视了片刻后,瘦小男子才拱手一礼道:“在下安西兵马判官封常清,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封常清?”谢云讶然道:“你就是封常清?” ※※※※※※※※※※※※※※※※※※※※※※※ 马车缓缓行驶,不像跟方才那样肆无忌惮。裴夫人柔弱无骨地躺在车内的小榻上,忿然作色道:“暄儿,你方才为何劝我罢手?” 旁边少年淡淡道:“阿娘,这里到底是天子脚下,遇事切记息事宁人。” “息事宁人?”裴夫人道:“我们杨家可没有这种规矩!” 少年平心静气道:“父亲刚从剑南入京,此时官途尚未安稳,切记不可节外生枝。何况我们并非杨家嫡系,母亲想拿这个名号吓唬人,也只能自取其辱而已。” “暄儿!”裴夫人疾言厉色道:“你这是说什么话,难道我们就不是杨家人么?” 少年摇了摇头,面不改色道:“我们与贵妃娘娘的亲缘疏远,严格来说并不算真正的外戚。你看虢国夫人她们,有把我们当作亲戚看待么?” “就连这驷马之车,也跟我们毫无关系。”少年掀开车帘,往外瞥了一眼,微微叹息道:“我们的荣华富贵不因杨家而来,也不要仗着杨家的名义胡作非为。杨钊这个名字,又如何能跟杨銛、杨锜相比?” 第九章 乐原作画 晨光熹微,一丝凉凉的惬意从窗外传来。谢云悠悠爬起床,满脸惺忪地伸了个懒腰。 此时贺氏、谢月跟念奴三人还在隔壁房子里熟睡。为了不惊醒她们,谢云悄悄穿好衣服,一番洗刷后才轻手蹑脚地走到坊外。 这个时间段,北城所在的两市诸坊早已是人山人海。但像安乐坊这种偏僻所在,即便到了日上三竿也很难见到几个人影,这使谢云更思乔迁的想法。 谢云走出宅子,沿着朱雀街小跑到长安东城的乐游原。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谢云每天早上都会起来晨跑。毕竟这个时代医疗水平不高,一次小小的感冒,就有可能要了人的性命,所以拥有一个好的身体极为重要。只不过他今日跑到乐游原,却不是单单为了锻炼身体。在乐游原寻景作画,才是他今天的目的。 从延平街往东,便可见地势高平轩的乐游原野。此时细雨方歇,雨后的草野郁郁葱葱,空气亦十分清新。 谢云不禁大生感触。此时八百里秦川虽然不复“天府之国”的美誉,但依旧是神州里的膏腴之地。只是由于唐代以后的连年战乱,关中的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破坏。到了宋朝时已经许多地方出现荒漠化,而到了近现代则化为黄土高原。 谢云长长叹息。眼前的世界是如此动人,一眼望去林木蔚然、葱茏郁秀。人类对自然的破坏还未那么严重。但到了二十一世纪,由于千年来对大自然过度的开发破坏,终使人类饱尝苦果。 “假如我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历史会否被改写呢?”谢云感慨许久,却是苦笑道:“自己的命运尚未改变,如何能去改变历史呢?” 抛却不切实际的念想,谢云背着画板来到乐游原的高坡上。乐游原是唐长安城内的最高点,亦为登高览胜最佳景地。从这里登原远眺,则京城之内,俯视如掌。这里种植着多株名贵樱花,以及各色花草名木,一向是便高门仕女踏春游戏的好去处,亦是文人墨客吟诗作画的名地。 乐游原横跨长安东城的升平坊与新昌坊两坊之地,与曲江池、芙蓉园遥遥相望。乐游原上有青龙寺,此寺位于延兴门内新昌坊,本是隋朝的灵感寺,如今则成为大唐最负盛名的密宗祖庭。这里既是曰本真言宗的祖庭,同样也是曰本佛徒心中的圣寺。 乐游原野芳幽香,风景宜人,抬头便可见数不尽的山水园林。此处遍布着长安贵族的别业山庄,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前朝镇国太平公主的山庄。只不过她被赐死后,这处盛集被李隆基分赐予他的几个兄弟,即宁、申、岐、薛四王。 此时朝阳初升,但来此游赏者早已绍驿不绝。谢云登上高坡,却见幄幕云布,车马填塞,真可谓人山人海。 谢云找了个僻静的所在,将画板摆放好,然后便铺上一层薄白的越州剡藤纸。剡藤纸以薄轻韧细、质地精良著称,十分适合挥毫作画。他将剡藤纸铺好后,又将颜料依次摆放在画板旁边。 这个地方虽然幽静,但除了他以外,旁边尚有三三两两的稀疏人影。这些人想来跟谢云一样,也都是来寻幽作画的。谢云随意在他们身上逡巡一圈后,便盘坐下来专心致志准备作画。 谢云选的这个位置其实极好。这里从高处几乎可俯视乐游原全貌,首先映入眼帘的正是乐游原的水木树草,东北隅青龙寺塔高高耸起,而东南隅正好可见四王别业。而这些景物的上空,则铺着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这层雾气恰好给乐游原的景色带上一种朦胧美。 青龙寺塔便是青龙寺的浮屠,这座寺庙是佛教密宗教派的根本道场,在后世还留有遗址。那里有许多曰本入唐求法的“学问僧”与“请益僧”。中唐以后,曰本在青龙寺受法最著名的有八人,rb称为“入唐八家”。其中的空海法师,在东大寺开创了曰本的“东密真言宗”。而另外一位最澄法师则在比叡山开创了“延历寺天台宗”,这个延历寺,就是后世织田信长火烧比叡山的所在。而它的开创者最澄,则相传是汉献帝刘协的后裔。 而东南隅角落的“四王别业”,便是指原来宁王李宪、申王李撝、岐王李范、薛王李业的园林山庄。其中宁王与申王是当今皇帝李隆基的兄长,而岐王与薛王是李隆基的弟弟。如今,此四人皆已去世,这几处庄园分别被他们的儿子所继承。 谢云先在纸上用侧锋破皴,将整幅画的全景勾勒出来。他画里的全景,并非是指眼前所能见到的乐游原全貌,而是单单着重于东角。在他的画里,远处山峦起伏,青龙寺塔高高耸起,树木花草夹杂其中,而南角则微现四王别业的缩景。最后整幅画上空在晕染出一层单单的薄雾,如此一来,倒也颇有意境。 他所借鉴的是南宋著名画家马远的画法思想。马远擅画人物、山水、花鸟、山水,构图多用边角形式,喜作边角小景,世称“马一角”。他与李唐、刘松年、夏圭在画史上合称为“南宋四家”。尤善于在章法大胆取舍剪裁,描绘山之一角水之一涯的局部,画面上留出大幅空白以突出景观。这种“边角之景”,予人以玩味不尽的意趣。 谢云前世作画的水平造诣颇高。虽然不敢厚着脸皮跟马远相比,但以他这个年龄段,笔力能达到这个地步,其实也属难得了。 他画完后,便开始在画上题诗。这次他临摹的是当朝大书法家李邕的行草。李邕是虢王李凤的孙子,唐高祖李渊的曾孙,尤擅长行楷书。他如今担任北海太守,人称“李北海”。此人笔风豪挺,结体茂密,笔画雄劲,世谓之“书中仙手”。他的书法个性非常明显,字形左高右低,笔力舒展遒劲,给人以险峭爽朗的感觉,连同时代的杜甫都作诗称赞不已。 谢云点了点墨,略微思索后,便在画上题写一首七绝: “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压城闉。 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 这首诗乃是中唐大诗人韩愈所作的《游太平公主山庄》,与谢云如今的所见恰好应时应景。只不过当谢云画毕写完后,却是大摇其头,叹息一声道:“画无画意,字无字形,临摹了这么久却毫无所成。这样的水平,怎么有资格在折扇上面作画。不够,还远远不够啊……” 他一想到苦练许久尚无所成,便心情烦躁地把这张画从板上拿起来,伸手便要撕掉。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惊呼:“不要撕!” 谢云吓了一跳,尚未反应过来,后面又传来一声语重心沉的叹息。 谢云愕然回过头去,却看到身后站着一位身材颀长,面容清癯的老者。他穿着一身深绯色圆领袍衫,腰束十一銙金带,气度儒雅翩翩。 谢云眉毛一挑,朝对方拱了拱手道:“不知老丈作何称呼,为何不许我撕此画?” 老者没有回答他,反是莫名奇妙的摇摇头,对着那幅画啧啧叹息道:“怪哉——” “怪哉?”谢云摸了摸头,茫然问道:“如何怪哉?” 老者对着那幅画叹息许久后,眼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他回过头紧紧注视着谢云,正言问道:“北海太守李邕是你什么人?” 第十章 小李将军 谢云轻咳一声,拱了拱手道:“小子跟李北海素未相识。” “哦?”老者眉毛一挑,狐疑地看着谢云道:“老夫看你诗上的笔意顿挫起伏,书法风格奇伟,倒颇得李邕之妙。” 谢云脸色微红,讪讪笑道:“李北海精于翰墨,海内文人皆师其书法,小子自不例外。” 老者点点头,却指着画上那首诗,喃喃念道:“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压城闉。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这首诗是写太平公主的山庄么?” “正是。”谢云轻轻颌首。 “这首诗,很不错。”老者面露微笑,点头道:“当年这乐游原东隅几乎全是太平公主的台榭,如今山庄犹在,却已物是人非。这首诗似直而曲,有案无断,暗喻褒贬,的确耐人寻味。” “老丈过奖了。”谢云拱手一揖,微笑着问道:“老丈方才说怪哉,不知何意?” “唔——”老者指了那幅画,眯着眼睛道:“此处风景开阔,正可一览西京全貌。可你这画上的构图布局,为何只在其中一角呢?” 谢云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老丈认为这画的品相如何?” “唔……”老者略一思索,笑着答道:“此画笔法雄奇简练,线条硬劲。而布局上虽局限于边角一隅,却有以偏概全,小中见大的妙处。此画的景色近山参天,远山则低,倒是予人一种玩味不尽的意趣。” 谢云一怔,这时他对老者的身份也是好奇起来。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老者既有如此高明的鉴赏能力,可见也非是一位普通市井老人。他讶然道:“还未请教老丈尊姓大名?” 老者微笑着瞟他一眼,却是不置可否道:“你这图,虽然画工笔法有待提高,不过构图布局倒是别具一格。此画立意新奇,别树一帜,勉强可入逸品之流。” 谢云身子一动,颇有些忸怩不安。 据他所知,古代自曹魏尚书陈群奏立九品中正制后,华夏几百年来从选官制度、官阶品级、门第等级,到围棋、书法、绘画各行各业无不按照九品等级分成高下。 在绘画方面,晚唐朱景元还因此撰写了一本《唐朝名画录》。他以唐人的眼光,将唐朝画家的画格分为神、妙、能三品,每品又有上中下三个等级,一共便是九品。 其中神品上一人,自然是当朝“画圣”吴道子。其次神品中一人,是周昉。神品下七人,分别是阎立本、尉迟乙僧、阎立德、韩斡、李思训、张璪。 神品以下是妙品。妙品上有八人,分别是李昭道、韦无忝、朱审、王维、韦偃、王宰、杨炎、韩滉。妙品中五人:陈闳、范长寿、张萱、程修己、边鸾。妙品下有十人,分别是冯绍政、戴嵩、杨庭光、张孝师、卢棱迦、殷仲容、陆庭曜、蒯廉、檀智敏以及郑俦。 最后是能品。能品上有陈谭等六人。能品中有杨辨等二十八人。能品下则是黄谔等二十六人。 这个排名十分苛刻,许多造诣颇高的唐代画家都没有被列入其中。至于九品以外,尚且还有亲王品以及逸品之分。 亲王品是指汉王李元昌、江都王李绪,嗣腾王李湛然三人的书画品格。 这三人里,汉王元昌是高祖李渊第七子,因与太子李承乾谋反而被赐死。其人善画马,笔踪妙绝。而江都王李绪则是霍王李元轨长子,李渊之孙。此人善画雀蝉、驴子,画工造神极妙。连杜甫也曾以诗称赞说:“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而嗣滕王李湛然,则是李渊五世孙,如今在朝担任殿中监。此人善画蜂蝉、燕雀、驴子、水牛,曲尽情理。 这三位亲王的丹青造诣都很高,唐人因他们的超然地位,故而不敢定其品格。 至于老者口中的逸品,是指技艺或艺术品达到超众脱俗的品第。《唐朝名画录》里,也只有王墨、李灵省、张志和三人被列入。此三人,其画都是独树一帜,前所未有。到了宋初之时,逸品则列为画中的最高等级。当然老者这话的意思,其实只是单指谢云的画风奇特而已。 谢云大感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老丈过誉了。” 老者哈哈大笑道:“你的画技笔法尚待提升。只不过像你这个年纪,在丹青翰墨方面能有如此水平,已经实属难得。你这画,最妙的地方便是一个‘奇’字。这种独出机杼的画风,足以掩盖你在画技上的不足。” 谢云越发觉得老者来头非小。只不过盛唐文人画家奇多,是以他又猜不透老人的具体身份。 谢云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被老者看的很清楚。他眉舒目展,笑了笑道:“你的画意独辟蹊径,画风别开生面。若能潜下心来闭门苦练,假以时日,你的丹青技艺必可大成。” 谢云眉头一皱,心里暗道:“我在此作画,无非是想弄点钱路而已。在这个重武轻文的时代,当个画家又有什么出头之路……”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还是客套道:“多谢老丈指点。” 老者看出谢云的言不由衷,指着他笑骂道:“好你个小子,明明对老夫的话不以为然,却要装出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所谓诲尔谆谆,听我藐藐,说的便是你这种人。” 谢云顾景惭形,讪讪苦笑。他知道老者的话很有道理。只是若要他像那些书家画匠一样,在艺术的大海里浸淫一世,那么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老者又将目光停留在那张画上,沉声问道:“小友既然擅画山水,又可知当世山水画成就最高者是何人?” 当今山水画成就最高的人?谢云眉毛微微皱着,思索许久后,嘿嘿笑道:“吴道子穷丹青之妙,被称为‘画圣’。。人言吴带当风,其人应当是第一吧。” 老者玩味地看着谢云,却是摇头道:“吴道玄擅画佛道神鬼、人物壁画、山水鸟兽、草木楼阁,可谓无一不通。但正是如此,他便无法简单归入到山水画派一系。” “既然如此,若抛去吴道子不言,本朝山水画造诣最高的人,应当是大李将军与小李将军吧?”谢云抿了抿嘴,微笑道:“大李将军善画山水楼阁、佛道、花木鸟兽,尤以金碧山水著称,连当今陛下也说他是通神之佳手。而小李将军虽然笔力不及其父,却也是当时巨匠。” 谢云所说的“大李将军”是指彭国公李思训。他是长平王李叔良之孙,以战功闻名于时。因曾任过武卫大将军,所以世其称“大李将军”。此人画风精丽严整,以金碧青绿的浓重颜色作山水,细入毫发,独树一帜。明代董其昌推其为山水画“北宗”之祖。 而“小李将军”是指他的儿子李昭道。此人画风巧赡精致,擅画青绿山水。但由于画面繁复,线条纤细,论者亦有“笔力不及思训”之评。 这对父子本是李唐皇亲,又都是妙极丹青。后世所说的青绿著色山水,据说就是从这对父子而来。在《唐朝名画录》里,李思训的画格被列为“神品下”,而李昭道的画格被列为“妙品上”。至于李昭道的儿子李凑,同样被列入“能品下”的画格。祖孙三代皆是丹青巨匠,也是一时佳话。 此外这对父子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大李将军李思训,是当今权相李林甫的亲伯父。而小李将军李昭道,则是李林甫的堂兄弟。李林甫虽然被人讥笑为不学无术,但其实丹青、音律造诣颇高。由此可见,李唐皇室的整体文化水平也是颇高。 只是李思训虽然号称“山水画宗”,其笔法却没有吴道子娴熟。当年两人曾一起在大同殿画嘉陵江山水,吴道子凝神挥笔一日而成。而李思训虽然画得也十分奇妙,却是数月方毕,显然不如吴道玄画得又快又好。 “你继续说下去……”老者轻轻地笑了,像一抹淡淡的霞光从他嘴角上飘了过去。 谢云淡淡道:“如今大李将军已经逝世,而小李将军却不是当今山水画造诣最高的。” “哦?”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恬然笑道:“为什么?” “小李将军画面颇有繁复,这一点不如非乃父。”谢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今画坛除了吴道子以外,山水画当以王维王摩诘水平最高。” 老者愕然,沉思许久后才怅然若失道:“你说的对。王摩诘的画艺,的确要高于小李将军一筹。” 谢云笑了笑。王维不仅是公认的诗佛,也是文人画的南山之宗。此人精通音律,善书法,篆的一手好刻印,是少有的全才。后世钱钟书称他为“盛唐画坛第一把交椅”,而明朝董其昌称王维是南宗画之祖。此人在丹青画技虽然稍逊于李思训,但地位却不相伯仲。 “画面繁复么?”老者思索许久,终于默默地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老夫的笔力既不及家父,画意也稍逊王摩诘一筹。王摩诘冰魂素魄,其画出尘不染,反倒是老夫有点着相了……” “老丈……”谢云踌躇许久,终于还是开口询问道:“老丈到底是何人?” “何人?”老者听到这句话,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道:“老夫李昭道,也就是你口中的小李将军。” 第十一章 名士仙姑 “原来老丈就是小李将军?”谢云肩膀一凛,脸上却没露出多大的惊讶之色。 “你不感到惊讶?”李昭道白眉一挑,朗声大笑道:“你早已猜出我的身份,是么?” “我的确知道老丈不是普通的市井老人。”谢云欣然一笑,“只不过却没猜到您就是小李将军。” “哦?”李昭道讶然道:“你又是怎么猜到……” 谢云犹豫半晌,轻声说道:“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只有同样懂丹青翰墨的人,才能通过小子的图而看到画中的本质。老丈方才对我的一番品评,足可见自身工力不凡。”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李昭道仔细品味这几个字的意思后,却是捋须大笑道:“你这小子字字珠玑,倒是很有意思。不错,的确是这个道理。只是老夫一番瞽言蒭议,倒也当不得你的过誉。” 瞽言蒭议自然是李昭道自谦之辞。谢云笑了笑,接着说道:“除了鉴赏水平以外,您自身雅量高致的气度也不是平常老人所该有的。一个人的才华或可与生俱来,但气度若无特别的环境培养,亦或者岁月的沉淀,是不可能自然散发出来的。” “唔?”李昭道默然良久,喟然叹息道:“小友过誉了……” 谢云眼睛一溜,却忽然嘿嘿笑道:“其实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您身上这副浅绯色袍衫。据小子所知,我大唐只有四五品的高官才可衣绯。从你这身服饰看来,您应该是位五品京官吧?” 李昭道瞟了他许久,终于抬起手指着他笑骂道:“好个臭小子。说了这么多废话,其实你就是因为看到老夫这身衣服,才敢如此揣测的吧?” 谢云腼颜笑了笑,摇头道:“其实也不尽然。小子说过,气度是装不出来的。在长安城里,五品京官多如牛毛。若非您自身才华气度斐然,小子也不敢如此胡乱猜测。” “哈哈——”李昭道赞许的点点头道:“不错,你这小子倒是一语中的。对了,老夫还不知道小友的你高姓大名?” “小子陈郡谢云。”谢云彬彬有礼地拱了拱手。 “唔——”李昭道沉吟片刻,正颜厉色道:“东晋谢太傅是你什么人?” “太傅谢公是先祖之弟。”谢云淡淡答道。 “咦?”李昭道奇道:“这么说来,你的先祖是谢无奕,还是谢据石?” 谢无奕便是谢安长兄谢奕,官至安西将军、豫州刺史;谢据石是谢安次兄谢据,官至东阳太守、散骑侍郎。 “吾家的确出自安西将军一系。”谢云也不否认。实际这种门第是一种荣耀,它代表谢家过去的辉煌。 “原来如此。”李昭道捋须大笑道:“这么说来,你出自北府帅谢幼度一系。” “正是。”谢云点点头。 北府帅谢幼度就是东晋名将谢玄,谢玄的孙子便是开创中国山水诗派的谢灵运。而谢灵运的孙子谢超宗也是一代文宗,宋孝武帝曾称赞他为“凤毛麟角”。 “我闻昔日江左门第之贵,莫逾王谢。”李昭道点头赞许道:“谢小友的才华,亦可谓不辱门风了。” “不敢。”谢云汗颜无地。昔日辉煌六朝的陈郡谢氏破败成这样,他哪敢说自己不辱门风,摇摇头道:“谢家中落至此,小子实在措颜无地。” 李昭道摆摆手,朗声笑道:“昔日你们谢家太傅安石公,曾有东山再起的典故。你只要砥节励行,安知不能重振家风呢?” 谢云身子一动,旋即投袂而起,郑重地向对方作了个长揖道:“多谢李公教诲。” 李昭道呵呵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红笺,然后递到谢云面前。 谢云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接过,却发现这是一张泥金封面的名刺。 名刺就是后世的名片。战国时代,华夏就已经出现写在竹木排上的名片,那时称之为“名谒”。到了东汉,“谒”之名便被“刺”所取代。而蔡伦发明纸张后,名刺便由竹木片改成了更便于携带的纸张。三国时,曹魏名将夏侯渊的第五子夏侯荣是个神童,因过目不忘而留下“遍谈百刺”的佳话。到了唐朝,名刺的使用已经很普遍。这时凡是科考金榜题名的,每每都要亲书名帖分致平康坊的妓y院,邀定娇好,游乐其间。而后世的曰本,仍因此称名片为“名刺”。 “这是?”谢云挑起眉毛,茫然不解道:“李公这是何意?” 李昭道眼睛一眨,走前了几步,淡淡道:“过几日广平王李俶将在曲江挑选侧妃,到时宾客云集,仕女海立。而老夫与翰林的供奉们,则奉命为此盛景而作画。” “哦?”谢云眉间的狐疑之色更浓,一头雾水道:“这跟这张名刺有什么关系?” 李昭道叹息一声,哑然失笑道:“也不知道该说你这小子是聪明,还是愚笨。老夫送你这张名刺,当然是给你一个进入宴场的机会。” “进入宴场,我去那个地方作甚……”话未说完,谢云眼睛却已绽出亮光。 广平王挑选侧妃……若是去那地方,岂不可以认识许多达官贵人? 李昭道见谢云满腹狐疑,顿时不悦道:“老夫好心引荐你,你这小子却还这般多鬼心思。你若不要,那还给老夫就是。” 李昭道冷哼一声,伸手就要将名刺拿回来。 “要—要——”谢云一急,连忙伸手抓住那封名刺,嘿嘿笑道:“既然李公盛情难却,小子只能勉为其难接受了。” 谢云本来就不是淡泊名利之人,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如此天赐良机,他又岂能白白错过。 “勉为其难?”李昭道眼睛一眯,没好气地笑了笑:“好你个牙齿伶俐的臭小子,弄得好像是老夫强迫你一般……” 谢云讪讪一笑,忽而惑然问道:“咦?李公既把名刺给了我,那您到时又怎么进去呢?” “真是个笨小子!”李昭道身子轻轻一颤,傲然笑道:“老夫堂堂正五品太子中舍人、集贤殿直学士。想要进去,难道非靠名刺不可么?” 对于这样霸气的画,谢云无言以对。的确,仅靠着这“李昭道”这个名字,他就有资格参与长安任何盛集。何况人家既是李唐皇亲,又是李林甫的堂兄弟。 谢云闻言苦笑,他发觉自己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好了。”李昭道点点头,微微笑道:“天色不早,老夫要走了……” “天色不早?”谢云抬起头,却见太阳才升起一半,摇头笑问道:“老丈要回去了么?” 李昭道微微“嗯”了一声,点点头道:“老夫还有事情要处理,就不跟你这小子继续瞎扯了。三天后的曲江盛集,你切记不可忘。到时进场后,你径直到芙蓉园内的临水亭找我便是。” “小子晓得了。”谢云点点头,这才侃然正色地拱手道:“多谢李公提携。” 谢云的感谢确实发自肺腑。李昭道给他这张名刺,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提携。他已经给了谢云一把通往仕途的钥匙,同时也为他开启了扬名立声的大门。只是接下来能否成功,就得靠谢云自己的努力了。 李昭道摆摆手,随后转过身子大步离开,不再看他。 不久后,前方便传来一阵朗声高歌:“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压城闉。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 念的正是谢云写的那首诗。唱的人,正是李昭道。 谢云心生感动,同时又大感老天垂怜,竟然让他遇到这等贵人。 微微叹息后,谢云抬头望向远方天际。此时雾气已散,天空显得格外清晰明亮。 “曲江盛集……广平王选妃……”谢云仰望天际,喃喃自语道:“杨家急着在这个时候跟我退婚,是否就因这事使然呢?” “杨慎矜……杨怜儿……”谢云长长吁了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 与此同时,李昭道也哼着谢云那首诗,洒然走到一座楼阁前。 楼阁下站着一位身材欣长的道服少女。她似是早已在此等待一般,见到李昭道后,盈盈施了一礼,轻声唤了一声“伯父”。 少女相貌绝美,清丽出尘,说不尽的闲适飘逸。她身着一袭淡青道服,风致嫣然,颇有超尘脱世之感。 李昭道“咦”了一声,讶然道:“空丫头?你不是在庐山修道么?” 少女微微颌首。在看到李昭道脸上挂着笑容后,不答反问道:“伯父似乎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有趣?”李昭道一怔,旋即点点头笑道:“不错。老夫今日的确遇到一个有趣的少年。” “有趣的少年?”少女眉毛微挑。 “不错,很有趣的少年。”李昭道微微一笑,却是摆手反问道:“好了,这件事先不说罢。空丫头,你什么时候回长安的?” “侄女前日方回。”少女暗暗瞟了李昭道一眼,檀口微启道:“父相下个月大寿,特嘱我亲自前来邀您赴宴……” 闻言,李昭道脸上的笑意顿时敛去,语气冷然道:“原来是哥奴让你来的。” 第十二章 曲江雅集 时光流逝,转眼便是曲江雅集的举办之日。 临近春天,长安的清晨比起往日似乎要暖和了一些。东方天际刚刚露出微弱的晨光,氤氲的雾气将整座帝都掩映在一片乳白色中。 曲江在唐长安城东南隅,因水流曲折得名。一千多年前,秦始皇在此修建离宫。汉武帝时把曲江列入皇家苑圃,并在这里开渠。到了隋营建大兴城时,由于隋文帝猜忌多疑又迷信风水,故而凿其地为池,且将其称为“芙蓉池”,称苑为“芙蓉园”。到了唐玄宗时才恢复曲江池的名称。由于唐朝的大规模营建,所以曲江池在唐代成为长安水域千亩、名冠京华的游赏胜地。 曲江池池形曲折,占地极广,从青龙坊、曲池坊漫过夹墙,一直铺到长安城外。这里是皇族、僧侣、平民汇聚盛游之地。曲江流饮、杏园关宴、雁塔题名、乐游登高等在中国古代史上脍炙人口的文坛佳话均发生在这里。 谢云一大早就赶到曲池坊,只见曲江两岸宫殿连绵,楼阁起伏,垂柳如云,花色人影,景色绮丽,端的一副人间仙境。 曲江往西是杏园,西北是大慈恩寺以及大雁塔,东南便是长安第一名园芙蓉园。可以说,这个地方便是整个长安的标志性区域,也是整座帝都最风雅、唯美、浪漫的胜地。 此时春日将至,芙蓉尚未芬放,曲江雅集的地点自然不在芙蓉园内,谢云只是远远眺望片刻后,便带着遗憾走到曲池中心。 曲江雅集在青龙坊以及曲池坊中间的高地上举办,这里早已搭建好各种帐篷。此时虽然才晓日初升,但高地上早已是人山人海。 走到高地,谢云觉得自己的眼睛实在是不够用。眼前人满为患,车水马龙,来来往往有许多鲜衣怒马的豪室王孙;有许多着紫衣绯的达官显宦;有许多靓状露面的胡服少女;有许多身着轻纱,裸-露大半胸团的宫装美人。让人看得目不暇给。 谢云抬头看着这天气,只觉得这初春季节还是有些冷飕飕的。可是这些少女却只依靠一层薄纱笼罩上半身,当真是无比清凉。 谢云想起后世很多女人都是爱风度而不爱温度。她们能在大冬天穿着超短裙、迷你裤却不畏风寒,这种勇气令天下男子都大为汗颜。只是没想到一千多年的唐朝女子便如此“潮流”,可见爱美之心,实在不分古今。 谢云暗暗感叹:“不过因为广平王选妃一事,便能引来这么多人。若是到了三月初三,那该又是怎么样的盛景啊……” 他知道唐朝的三月初三被称为“上巳日”。这一天是古人出门踏青的日子,也是去年男女在野外相会,表达爱意的好时机。眼前的广平王雅集虽然盛况空前,但到底只局限在长安的上流社会阶层,且往来者大多是当朝名门世家未出阁的女子。这场雅集的热闹程度,绝对比不上三月初三的上巳节。 此时雅集场地虽然熙熙攘攘,但里外却显得井然有序。东南西北各角都有南衙十六卫将士及北衙禁军守卫,戒备十分森严。 说到底广平王李俶是东宫长子,又是皇帝李隆基最喜爱的嫡皇孙。只要不出意外,他就是未来的第三天子。像这样的天潢贵胄,其挑选侧妃的场面自然不可能太差。 谢云寻路找到一处入口,从怀中摸出李昭道给的那张泥金名刺,然后风度翩翩地走到一位差官身前。 这个入口是由左右领军卫的将士驻防,负责验证身份的是一位中年文官。他穿着一身深绿色官服,腰间未佩鱼袋,眼神十分傲慢。 按唐朝章服制度,六品官员着深绿袍服。由此可见,对方是一位六品京官。 “这里闲人勿近——” 谢云还未走近,那位中年文官看到谢云身上的青衫后,便满脸不耐烦的粗声道:“今日曲江方圆十里不对普通百姓开放,你若要观赏池景,就改日再来吧——” 谢云递上那张金花名刺,淡淡道:“在下长安县民谢云。这里有太子中舍人李公的名刺,烦劳通报。” “李公?哪位李公?”中年文官本是眄视指使,及见这个穿着普通的少年居然拿出了金花名刺,这才整整截截地接过名刺看了起来。 待看到名刺上写着“李昭道”三个大字后,中年文官顿时大惊失色,旋即谨声问道:“不知阁下与李舍人的关系是?” 谢云一怔,沉吟些许后才嗫嚅道:“我是李公的弟子……” “弟子?”对方眉头一皱,顿时换成一副笑脸道:“原来如此,我看郎君楚楚谡谡、举止娴雅,这等过人风度倒是与李舍人一脉相传。” 见对方如此前倨后恭,谢云摇摇头,哑然失笑道:“那么我现在是否可以进去了呢?” “当然。”中年文官忙让守门的卫士让开一条道路,旋即谄笑道:“下官太学博士员锡,还请谢郎君闲时多在李舍人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在下一介白身,哪有那个本事。”谢云拱了拱手,将名刺拿回后,又随意客套了几句,这才往场内走去。 “太学博士员锡……”待走远后,谢云嘴角才勾起一抹冷笑,不屑道:“这等谄上骄下的废物,当真是玷污了太学的名声。” 唐朝的太学,是国子监下六学之一。太学博士则是专掌经学、儒学传授的学官。这样的官员本该起到清廉自律,教育世人的良好模范作用。只是这位员锡却独独是个便僻侧媚之徒,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别说自己跟李昭道并未多大交集,即便真是李昭道的弟子,也跟李林甫八竿子打不着。而员锡为了那微乎其微的升官可能,竟然以正六品上太学博士的身份,对自己卑躬屈膝。 可见大唐官场上,很多人对于功名利禄的汲汲营营,已经到了疯狂毫无底线的地步。 谢云强忍着一股难以遏制的恶心,疾步寻着李昭道所说的临水亭而去。 此处的临水亭跟芙蓉园内的临水亭同名。实则曲江两岸有许多这种临水而建的亭子,都是提供给游人消歇赏玩的去处,而这些亭子都可以叫作“临水亭”。 谢云看着曲江两岸无头无序的亭子,顿时开口破骂道:“这个李老头说话也太不靠谱了。临水这么多小亭,鬼知道他让我去哪一个。” 万绪千头,无从找起。谢云大感头昏脑胀,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一个寻找下去。 他找了好久,却仍未找到李昭道的踪影,嘴上连骂“死老头”,便找了一处安静所在歇息下来。 此时曲江上笙歌画船,曲江两岸轻歌曼语,颇有其乐融融之状。谢云坐在江畔欣赏这样的美景,大感惬意与舒适。 他一时兴起,竟然不知不觉念起了杜甫的诗句: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他朗诵完后,恰记起杜甫是这个时代中人,那么自己这首诗到底算是咏思,还是盗窃呢? 谢云摇头凝想,却记不起这首诗是杜甫哪个时期所作,顿时苦笑道:“还好没念出‘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这样的诗句,不然可就尴尬了。”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出自杜甫的《哀江头》。这首诗原本是安史之乱后,诗人旧地重来,触景伤怀的痛苦之作。 如今正逢太平盛世。若是不小心吟诵出这样的诗句,又恰好被有心人听到的话,恐怕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谢云往四处逡巡一圈,看到四处没人后,顿时松了一口气,拍着心头道:“以后这种文青病可不能随便发作了。”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如今尚是末冬初春时节,兄台这首诗是否不太应景呢?”一个清脆的声音伴随着玉佩敲击的脆响,在谢云身后忽然响起。 谢云本来心里就有鬼,此时身后忽然一响,登时被吓了一大跳。 他缓缓转过身来,本想指责对方一声,待看清对方的相貌后,顿时便是呆住。 此时,他的身后站着一位容貌绝美的白衣公子。他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材纤细,不高不矮,头上带着软幞头,白皙的面庞犹如冰雕玉琢一般,委实俊美无比。 谢云自认他的相貌也属于十分清秀的那种。可是与眼前这位白衣公子相比起来,却是有如云壤之别,以至于他竟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谢云没见过那位掷果盈车的潘安与登徒之妒的宋玉,也无从体会独孤信以及卫阶的侧帽风流、绝世姿容。但据他估计,眼前这位白衣公子的相貌,恐怕不会比他们差多少。 捕捉到谢云的神情,白衣公子脸色微微一红,轻咳道:“郎君似乎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第十三章 公子佳人 谢云的目光落在了这白衣公子脸上,这才轻咳道:“其实作诗不过是讲求一个意境。兄台若太过较真,反而会让诗词失去了风雅……” “意境……风雅……”白衣公子摇摇头,道:“作诗原本便是借景抒情,应时应景。兄台这个解释,未免有些……” 白衣公子自身亦是知书达理之人,自然不会被谢云所蒙混。他稍微顿了顿,迟疑道:“兄台这个说法,未免有些强词夺理了。” 谢云暗暗叫苦。别人抄诗能名扬天下,自己随便念了几句,却惹来这些无谓的麻烦。 稍微踟躇后,谢云淡然笑道:“其实这首诗,是谢某去年春时所作。旧地重游之下,有感而发罢了。” “原来如此。”白衣公子点了点头,脸上却是似信非信,他喃喃念着那首诗,一时间陷入沉思。 见白衣公子陷入沉思,谢云这才暗自重新观察几眼。只是这一看之下,却让他再次大感惊艳。 此时站在近处看,只见对方肌肤胜雪,双目有如一泓清水。他眼窝较深,睫毛浓密且长,深邃迷人得充满了神秘魅惑。一双大眼睛再加上高鼻梁,立体感强得让五官富于精灵气息。这种绝色容貌再添上那种冰雪肤色,实在有如天人。而他浑身散发出的东方兼具异域气息的美,更是让人怦然心动。 “这个人莫非是位混血儿么?”谢云略略思索,先是大感惊奇,旋即又很快释然。 毕竟唐朝是个十分开放的时代,东西方交流十分频繁。长安随处可见异域而来的胡姬,无论是西域、波斯还是阿拉伯、东罗马的女人,都是应有尽有。 而在长安贵族豪门内,也普遍豢养着许多异域姬妾。只不过唐朝对于华夷通婚有严格的限制,导致这些胡姬沦落为汉人豪门权贵泄-欲的玩物。也因如此,这些胡姬生下来的子女也普遍地位低贱。 “眼前这位衣着光鲜……应该是长安哪家显贵豪富的子女吧?”谢云见对方锦衣华服、风度翩翩,想来平日在家里地位颇高。如此看来,这位白衣公子的生父倒也十分开明。 白衣公子这才回过神来。只是一抬头,便看到谢云正紧盯着他,脸上稍微红了一下,旋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谢云见他生气时竟有一种美人含嗔的动人风情,容颜看起来更争添一丝傲美,心头不禁啧啧诧异。 “难怪这个时代养**的风气极盛。像这么俊美的男子,我要是好男宠的话,也想养了他啊。” 心里忽然升起的这个念头,却让谢云自己吓了一大跳,使劲摇了摇头,肃然拱手道:“在下陈郡谢云。还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谢……云……”白衣公子略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作揖回礼道:“小生京兆万年人士,姓万名晨,家住亲仁坊。” “哦?”谢云讶然道:“这么说来,万兄是朝中哪位大臣的得意郎君?” “谢兄何故有此一问?”万晨微微蹙眉。 “足下刚才说您家住亲仁坊。”谢云笑了笑,道:“亲仁坊在东市西南隅,上面的宣阳坊便是万年县衙门的所在。据我所知,能住在那里的人,不外乎都是权贵之家。万兄既然锦衣丝履,又能住在亲仁坊那种地方,想必也是出身朱户望族。” 万晨一征,旋即叹息道:“谢兄的心思倒是缜密。” “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谢云笑道:“今日的曲江雅集本是为广平王所设。除非贵人延请,否则寻常人进不来这个地方。所以我才猜足下不是寻常士子。” “哦?”万晨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反问道:“这样的话,谢兄又是哪位贵人家的子弟?” “唔——”谢云微微愕然,随即支支吾吾道:“我是……小李将军的弟子……” “小李将军的弟子?”万晨显然有些吃惊,却是迟疑道:“我记得小李将军……似乎未收弟子……” 谢云轻咳一声,从怀中掏出那份金花名刺,赧颜道:“在下是李公的闭门弟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有些措颜无地。自己今天这番做头,是否有些像招摇撞骗呢?若李昭道知道自己借他名头狐假虎威,也不知会做何感想。 万晨接过那张金花名刺,稍微看了一眼后,心里顿起波澜。他大为惊讶道:“原来谢兄真是小李将军的弟子……” “不敢不敢。”谢云将名刺拿回去,闪烁其词道:“家师错爱罢了……” “大李将军与小李将军向来以山水画闻名……”万晨饶有兴趣的面带笑意道:“既然谢兄得为小李将军弟子,想必在山水画上也是造诣匪浅。” “呵呵……”谢云高深一笑,淡淡道:“不过是略通皮毛而已,当不得万兄过誉。” “谢兄谦虚。”万晨不置可否道:“如此说来,谢兄今日是随李公前来为广平王输与丹青么?” “正是。”谢云脸不红,眼不跳地说道:“今日曲江盛会,家师特让我来为他伴画。” 万晨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抿嘴笑道:“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我看谢兄方才诗句里,颇有超尘脱世之心,难道谢兄竟不以功名为意么?” “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过身外之物。”谢云淡淡道:“世人餐腥啄腐,心神常被生活、功名利禄所驱使,迫不得已做一些违心的事情。谢某一向安贫乐道,从不为自己的生活系上缰绳和锁链。所以功名一事,顺其自然则可。” 万晨脸上一副佩服神情,对谢云一躬道:“谢兄胸襟豁达,万晨受教了。”旋即抬了抬头,微微笑道:“万晨还有些事,就不打扰谢兄了。若等下雅集会上有缘,再与兄台相见。” “万兄请自便。”谢云摆了摆手。 “告辞。”万晨再一拱手,便大步离开。 谢云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宛如名士雅人。待万晨走远后,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奇怪!明明只是萍水相逢,我却为什么会跟他说这么多废话呢?” 摇了摇头,却从身前闻到一股淡淡的余香。谢云喃喃道:“是桃花的香味……” “香味……香水……”谢云负手而立,望着曲江两岸来来往往的仕女贵妇,嘴角顿时抹起一道笑意:“又是一道赚钱的大门向我敞开……” ※※※※※※※※※※ 万晨独自站在曲江池畔的柳堤旁,静静欣赏着曲江的粼粼波光。 身后,一位宫装打扮的少女走过来盈盈施了一礼。她瞧着万晨脸上的笑意,茫然道:“公子似乎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嗯。”万晨不置可否地点头道:“方才在池边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士子。” “有趣的……士子?” “嗯。”万晨轻轻一笑道:“一个满嘴胡言……满是谎话的少年……” 瞧着少女一头雾水的表情,万晨笑着摆了摆手道:“莺儿,你匆匆忙忙而来,是有什么事要禀报么?” 这位唤作“莺儿”的少女凑到他耳边,呢喃细语道:“方才虢国夫人遣人过来,想找您过门一叙。” “过门一叙?”万晨眉头微蹙道:“我跟虢国夫人素无来往,她找我又是何故?” 莺儿声若蚊蝇道:“说是有大喜事……” “大喜事?”万晨眉头皱得更深,却是一阵冷笑道:“像杨玉瑶这种人,又能有什么好事……” ※※※※※※※※※※ 与此同时,谢云也终于在池畔一座很大的临水亭子里,找到了面色黑沉的李昭道。 当他踏入亭子里时,便受到李昭道的当头喝骂:“臭小子!你架子可真大,竟敢让老夫在这白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谢云爬耳搔腮,嘀咕道:“还不是您老人家交待不清。沿岸这么多临水亭子,我如何知道您说的是哪个……” 李昭道却气呼呼瞪了他一眼,旋即不耐烦地摆手道:“好了好了,你现在快去换身衣服……” “换衣服?”谢云瞠目结舌道:“晚辈换衣服做什么?” “那群皇孙郡王临时举办了一场马球赛,老夫被分到建宁王李倓一组……”李昭道面无表情道:“恰好这边还差一个人员。你既是随老夫前来,就就补上这个名额吧!” “什么?”谢云愕然变色。 第十四章 建宁郡王 马球,古称击鞠,是骑在马背上用长柄球槌拍击木球的一种体育形式。这项运动早在中国的东汉时期就已经流行于中原地区,到了唐朝,由于李唐皇室的大力倡导,上至帝王权臣,下至走卒小贩,无人不酷爱这项运动。 唐朝皇室酷爱马球运动,唐王朝三百年间出了二十二位皇帝,其中便有十八个是马球的爱好者。而穆宗李恒与敬宗李湛,甚至因打马球而丧命。晚唐大厦将倾,唐昭宗李晔在六军逃散时,还将十几个马球选手带在身边不离左右,可见当时唐朝宫廷中是如何沉湎于马球了。 有唐一代,球技最高的皇帝是僖宗李儇。他击球时每持鞠仗乘势奔跃,运鞠于空中,连击数百而马驰不止,迅若雷电。这样的马球水平,实在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而僖宗李儇以下,球技最高的就应该要属当今皇帝李隆基。 当年唐中宗李显在位时期,吐蕃派遣使者尚赞咄来长安迎接金城公主。唐中宗邀吐蕃使者观看汉人比赛马球,尚赞咄见汉人打球技术一般,便要求与唐朝马球队比赛。中宗派临淄王李隆基、驸马杨慎交、武延秀等四人出战吐蕃十人。开赛之后,李隆基往来奔驰如风回电激,挥动球杖,所向无敌,连连洞穿对手大门,并大获全胜。这件事让大唐皇室扬威域外,成为一时佳话。 如今李隆基虽老,但马球瘾不减当年。在真实的历史上,明年天宝六载,李隆基就会颁诏规定军队须练马球,由此马球与军事体育结缘。 这项运动到了明朝依旧盛行,明成祖、明宣宗都是此中高手。直至清中叶之后,马球运动才逐渐消亡。而在近现代,英、美、阿根廷、印度、中东等国至今仍喜爱这项运动。 谢云前世曾在英国留学,对于打马球这种运动倒也熟路轻辙。他在这方面本有绝伦的天赋,捕捉战机的能力和杖门的精准程度,曾令无数洋人深为赞绝。 此时他褪去宽袍大袖,换成一身紧身胡服,将马尾扎结起来,额头包着一条幞巾,倒也英姿飒爽。 此时李昭道同样也换好衣服,大步走到谢云身旁。他虽年近花甲,威风却不减当年。 李昭道往谢云身上打量几眼,捋须大笑道:“不错,还是人模人样,倒是有老夫当年的神气。” 谢云耸了耸肩,展颜笑道:“前辈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损你自己?” 李昭道哈哈大笑,摆手道:“你随我去见建宁郡王,切记不要失礼。” 建宁王李倓是太子李亨第三子。此人英毅勇武、才略过人,向是皇孙郡王里的佼佼者。这次的马球赛,李昭道与谢云便被分配到这位贤王名下。 谢云点点头,跟李昭道走到曲原高地上。那边早已搭着许多营帐,营帐外头都矗立着迎风招展的纛旗。李昭道走到营帐前,还未通报,一位紫衣青年早已先步出来相迎。 谢云抬头一望,却见这紫衣男子身材高大,双目炯炯有神,说不出来的英武俊气。 “参见建宁郡王。”李昭道朝紫衣男子略一拱手。 “李学士切勿多礼。”李倓急忙扶起李昭道,微微笑道:“说起来您还是我的长辈,应该是小王向您见礼才是。” 谢云微微一笑。这位建宁王态度谦逊温和,看来倒不像是难以相处之人。 李倓朝李昭道深深长揖后,旋即又将目光转到谢云身上。 “安乐坊民谢云,参见建宁王。”谢云心思玲珑,连忙按着李昭道的礼仪,依样画瓢朝对方施了一礼。 李倓微微一愕,“这位是?” “这位是陈郡谢云。”李昭道轻轻一咳,道:“他今日随老夫前来作画。刚好球队还有差额,老夫便让他补上。” “原来如此。”李倓点点头,彬彬有礼朝谢云拱了拱手,“谢郎不远前来相助,寡人不胜感激。” “大王客气了。”谢云见对方谦光自抑、泰而不骄,心里倒是生出一点好感。 李倓微笑道:“不知谢郎与李学士是什么关系?” 谢云不知怎么回答。李昭道略微犹豫,勉强挤出笑容道:“他是老夫新收的弟子……” “哦?”李倓微微讶然,展眼舒眉道:“我听说李学士平生未收弟子,不想谢郎竟然能得到李学士的青眼。果然是丰标不凡。” 谢云心里哭笑不得。自己早上自称是李昭道的弟子,原本只是为了蒙糊别人。如今李昭道为抬高自己的身价,竟然帮他调谎。虽知是李昭道的支吾之词,但谢云还是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李昭道洒然一笑,却是摇头不语。 “来,两位快请进来——”李倓做了个请的动作,神采飞扬道:“让小王为两位介绍我们的队友。” 营帐里坐着一群锦衣华服的贵公子, 李倓神采奕奕走到席中,率先指着两位紫袍少年道:“这是我的五弟新城郡王李仅、六弟东阳郡王李侹。” 这两位郡王模样倒也清秀,只是脸上稍显稚嫩。李昭道与谢云向他们拱手作了个揖,对方也略略还礼。 李倓微微一笑,又指着左边另外两位紫袍少年,介绍道:“这两位分别是莒国公李侦,郕国公李儇。他们都是我十六皇叔永王的儿子。” 永王李璘是李隆基第十六子,自幼由太子李亨养大。所以他们的儿子一辈,感情倒也比较笃好。 只不过他们虽然都是李隆基的皇孙,但彼此间地位却是大为不同。太子李亨位居宫储,他的儿子自然也水涨船高,全部被封为郡王。而其它亲王的儿子,其身份有嫡庶恩宠之分,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像四皇子棣王李琰有五十五个儿子,得封为郡王的也不过才四位。眼前的李侦、李儇本非永王李璘的嫡子,能封为国公已属难得。 谢云朝对方拱了拱手,心里却琢磨道:“传闻永王李璘相貌丑陋……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谢云暗自感慨基因的重要性。同样都是李隆基的孙子,李倓三兄弟相貌十分清秀。而莒国公李侦的长相,明显就稍逊一筹。至于他的弟弟李儇,长得就有点抽象了。 李侦、李儇神色有些倨傲,他们虽对李昭道有所回礼,对自己却是不理不睬。仿佛把他当作空气一般,视而不见。 谢云笑了笑。对别人无礼,不过是对自己的不尊重。李侦、李儇的倨傲据仗,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轻薄。他们的品性与李倓兄弟一比,高下立见。 见微知著,一叶知秋。由此可知太子李亨在家教方面,的确要比永王李璘更为成功。 李倓微咳一声,轻轻掩去这种尴尬的气氛,旋即目光转到身前一位绿服公子身上,笑道:“这位是薛履谦,薛兄是河东薛氏的才子,我们还要多多仰仗他。” 河东薛氏属于关西六大姓,韦裴柳薛杨杜之一。这个家族向来诗礼传家,自蜀汉以降就是海内望族豪强。到了唐朝,几乎成为皇室驸马的专业户。从高祖李渊以来,薛氏几乎代代与皇室公主结亲。最著名的就是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 只不过在唐朝,成为驸马可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轻则受尽屈辱,重则还有杀生之祸。谢云微一拱手,随意向对方客套了几句。 “这位是郭液——”李倓指着旁边红衣少年,眉开眼笑道:“郭兄是永王的外甥,出自太原郭氏,球技极为高明。我们今天若想夺取桂冠,还得仗借郭兄多多出力了。” 郭液仰首伸眉,嘴上虽然谦虚了几句,神色却颇为得意傲然。 “太原郭氏?”谢云暗自苦笑,心道这些人来头真是不小。 太原郭氏是大唐著名的军功世家。有唐一代,太原郭氏除了大名鼎鼎的尚父、汾阳王郭子仪之外,还雁门郡王郭锐、最后的安西节度使、武威郡王郭昕。此外陇右节度使郭知运、定襄郡王郭英乂父子也是名扬天下。 见谢云深思,李昭道在旁边偷偷挤了他一下,低声细语道:“郭液的叔祖是剑南节度副使郭虚己,郭虚己的妹妹是永王的生母。所以这郭兄算是永王的外甥。” “此人的马球技术,算是长安年轻贵人里的佼佼者。”李昭道微笑道。 “哦?”谢云凑到他耳边呢喃道:“其实徒儿的球技也不差——” 李昭道听他自称徒儿,吹着胡子瞪了他一眼,哭笑不得道:“你小子尽管牛皮吹大,到时别给我丢人便可。” 谢云淡淡一笑。这时李倓终于介绍到最后一人,来人叫温西华,乃是唐初宰相温彦博玄孙,睿宗女儿凉国公主之子。他与李隆基的女儿平昌公主已经订婚,算是一位准驸马。 这位未来的驸马都尉雍容闲雅,对谢云的态度也极为友善。谢云也是彬彬有礼朝对方拱手,报之以笑脸, 众人寒暄完毕,李昭道这才问道:“老夫还不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哩?” “敌人?”李倓一怔,莞尔笑道:“李学士说的也对。在马球场上,对手便是敌人。我们第一场的对手,是齐安郡王李佻、宜春郡王李伷的马球队。他们是丰王李珙的儿子,实力不可小觑。” 第十五章 马球比赛(上) 曲江池畔的马球场,里里外外已是比肩迭迹。原本唐代马球场就遍布各地,而曲江作为长安胜景,球场更是不胜枚举。就场地而言,这个时代的球场大至千步,地面平坦如砥,光滑如镜。球场外围有矮墙环护,墙边树起红旗。红旗边就是宾客观者,大致起到观众席的作用。 谢云通过临时抱佛脚,才从李昭道口中得知古代马球赛规则。原来古代的马球赛分为单、双球门两种比赛方法,单球门是在一个木板墙下部开一尺大小的小洞,洞后结有网囊,以击球入网囊的多少决定胜负。由于球门很小,击球入门需要很高超的技术。而双球门的打法就与现代的马球相似,以击过对方的球门为胜。 今日的赛法,自然是双球门打法,这让谢云感到浑身热血上涌。 而今日的比赛实际不止一场。同个时间段里,附近已经有好几场马球赛在开打。如同淘汰赛一般,每队大概要连胜两场。只有最后胜出的两队,才有资格在广平王的宴席上当众较量。 李倓一行人准备好后,才缓缓来到马球场地。此时马球场外的观台上,早已经是亚肩叠背,热闹非常。 唐朝的马球竞赛自有它的规则。任何一方的队员最多出场十人,比之现代足球,大致就刚好少了一位守门员。只不过最少人数却没有限制,马球并不要求双方队员人数相等。若是有人自视高明,完全可以体验一人单挑全队的快感。 谢云这一队,肩膀上都系着红绸带;而对方则系着彩丝,以示分别。两队二十人都头扎软幞巾,身穿紧袖长袍,腰间系带,足蹬黑靴。个个都是精气饱满、神采飞扬。 如同李倓所说的一样,对方球队实力的确不可小觑。宜都王李侨是皇四子棣王李琰的次子,他的父王是夺嫡东宫的有力人选。而嗣纪王李行同,是太宗第十子纪王李慎的孙子,官任右赞善大夫。这两位的高超球术在皇室内都是有目共睹,而他们队下还有王杰、徐叔宝这样的民间马球高手相助,更是如虎添翼。 谢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长安民间有许多精通球术的纨绔子弟、五陵少年。甚至坊间一些好事者还按照九品法,将长安的马球高手分了个三六九等,而王杰与徐叔宝正是榜上有名。 能在榜上留名者,自然不是挹斗扬箕之辈。故而李倓一行人也不敢掉以轻心,纷纷严阵以待。 谢云迟疑顾望许久,终于壮起胆子走到李倓身前,略一拱手道:“大王,我们是否要先作些战术规划呢?” “战术……规划?”李倓天资聪慧,略一思索便听出谢云的意思,不过却是冁然而笑:“打马球并非真正的两军交战。想要获得胜利,靠的是球员自身技艺以及勇气。我们只需一往无前便可,并不用依靠那些妙策奇略。” 谢云一怔,旋即凝笑道:“郡王说的是。谢某多言了。” “无妨。”李倓拍着他的肩膀,浅笑道:“谢郎如此重视这场比赛,小王感到非常高兴。等下两队场上交锋,还需要谢郎多多仗力。” 李倓说起话来如沐春风,态度平易近人。谢云也慨然允诺道:“谢某自当尽心尽力。” 李倓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随机大步走开。谢云跟在身后,却是露出一丝苦笑。 若没有战术规划,只靠蛮打的话,无疑就失去了竞赛的乐趣。只不过对方既然一笑了事,自己也没必要死标白缠。一来他对这个时代的马球规则尚不清楚,二来人微言轻。对方既不以为意,那么自己也没必要扳缠。 “想要在这个时代获得话语权,要么靠地位身份,要么就得靠自身实力了……”谢云嘴角逸出浅浅的笑意。旋即跟着走到赛场里。 观众台上早已是座无虚席,冠盖如云。那些高门仕女、宫装佳人将赛场围成一个圆圈。少女们穿着各种颜色的漂亮衣服,衣香鬓影,尽兴嬉戏。这种珠围翠绕的热闹场景,实在令人大饱眼福。 只不过场内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这群曼妙少女,也不是他们这群球员,而是他们座下那些穿红着绿的骏马。 唐代参加马球比赛的赛马,都要挑选训练有素的骏马。根据坐骑主人的地位、财富和兴趣爱好,还要加以装饰。打扮装点部位多在马尾、马头。 为了不让马尾拂扰或互相缠结而影响击球比赛,球员还要对马尾要进行包扎。其方法是先将马尾数折之后用细绳捆扎成锥形,而后留出部分尾果分拂左右。 至于马头就是球员跟球队的门面,比之球员个人的装扮更为重要。这些王孙公子、乌衣子弟通常会精心制作马笼头,或用金丝黄带,或用银络白辔,在日照之下显得十分耀眼夺目。此外还要点级马鬃,或缀红,或饰绿,五光十色,夸多斗靡。 李倓等人选用的都是陇右道的鄯州骏马,它们的装饰是红砚锦鬃,即在马颈的长鬃毛上扎着红色、彩色的丝带。而对方选用河西道的武威马、张掖马,用黄络青丝装饰。比赛尚未开始,一身行头却足以吸引众人眼目。 在贵人少女们的欢忭鼓舞中,两队人同时跨上各自的骏马,然后依照位置立定好,各自派出一人到中间开球。 这种比赛规则颇类后世足球,都是每队派一人在球场正中开球。只不过打马球所用之球,不是气球,而是分为皮质和木质两种。木质球即由软而坚韧的木质制成,不过拳头大小。木球的表面涂上一层红漆或白漆,或者在母球的表面用颜料画上花纹,称作画球或彩球。至于皮球,不过是在木质外镶上一层牛皮而已。 此外,打马球总要用球杆。唐代球杆也叫鞠杖,它形状如同一支倒握的拐杖,长数尺,顶端弧弯,状如新月,故称“月杖”。如果球杆上再绘以彩饰,就称为“画杖”。 在开赛之前,两队之间还要假意寒暄一番。李倓率先挽马上前,在马上朝着宜都王李侨、嗣纪王李行同略一拱手道:“李倓见过十四兄、王叔祖。此次比赛,还请两位手下留情。” 李隆基有一百多个孙子,宜都王李侨排名第十四,所以李倓称呼他为“十四兄”。至于嗣纪王李行同虽然不过四十多岁,却是跟李隆基同辈,所以李倓称他为“王叔祖。” 嗣纪王李行同到底是长辈,捋着胡须朝着李倓露出了微笑。而宜都王李侨却没有好脸色,他的父亲棣王跟太子李亨行同水火,自然不会跟李倓多费口舌。他冷哼一声,謿笑道:“李倓,你也不用太得意,咱们直接球下见真章就是。” “好。”李倓脸上有如河水轻轻流动,笑溶溶拱了拱手道:“既然这样,咱们就开始吧。” 李倓调转马头,回到谢云等人身旁,朝河东士子薛履谦微微笑道:“薛郎,就由你开球。” “好!”薛履谦拳掌互拍,心花怒放道:“就让小弟为各位抢个开门红!” 众人哈哈大笑,旋即调转马头,各自跑到马场内严阵以待。 马球的开球规则与后世足球大体类似。开球时,马球由它人负责抛到中间。待场下皮鼓擂动后,两位负责开球的球将便会同时挥杖,然后依靠技艺抢得先机。 李侨一方派出的是一位无名小将陈功。饶是如此,薛履谦依旧屏气凝神,丝毫不敢小觑。 一位宦官持球站在中线,手中高举白球,在皮鼓沉沉擂动的同时,突然向上一抛。 与此同时,薛履谦与陈功纷纷纵马挥杆,急冲上去,手中月杖“呼”地一声同时击向那枚白色圆球。 薛履谦果非绣花枕头,率先抢得先筹,将圆球击向对方球门。众人一阵欢呼,旋即纷纷冲了上去。而对方亦是不甘示弱,踊跃争先赶到场中。 嗣纪王李行同老当益壮。他手持球杖,纵马冲到最前面,忽而俯身仰击,将马球抢回后,竟然奋勇将马球击回对方球门。 如此须臾之间,两方比分又是持平。李倓纵马一跃,凭借着高超的技术再次抢得马球,将白球送入对方球门。 场下欢呼雷动,人声鼎沸。一来一往间,己方李倓、薛履谦、郭液、李儇、李侹都已经先后进球。就连李昭道也是老而弥坚,为球队赢得了关键的第六分。 而对方亦是不遑多让。李侨、李行同、王杰、徐叔宝先后进球,而徐叔高技艺高超,竟然一人进了两球。只是这样一来,李倓球队还是要比李侨一方多占一分。 比赛进行的如火如荼。场上两队人员挥汗如雨,争先恐后抢截白球。 这时李侨也看出对方击鞠的主力,明显是李倓和郭液、薛履谦几个。而像谢云、温西华两人主动性不高,明显是最弱的一环。 他顿时眼开眉展,不动神色朝队友挤了挤眼,示意他们让出空档。 第十六章 马球比赛(下) 在李侨的示意下,对方采取以人盯人的方法,只在谢云的方向露出空档,逼着李倓等人把球传给谢云。 白球落到谢云身旁,谢云登时抬手出杖。不想由于手感尚不适应,一杖击出后,那球竟然飞到场外,惹来全场一阵轰笑。 对方哈哈大笑,趁着这个机会一举将球击入网门。旋又如法炮制,选准了空档逼迫对方将球传给温西华。 温西华虽不至跟谢云那样当场出彩,但自身球技却着实不高明,匆忙之下,竟又被对方趁虚而入。接下来王杰、徐叔宝两人占着技艺高超,竟如入无人之境,左右各进一球。如此一来,双方比分由此变成了六比九。 事情变化如此之快,李侨队转眼之间就将李倓一方打了个措手不及。这种局势的扭转,让场下宾客大感刺激,全场因此都是沸腾了起来。 郕国公李儇脸色黑沉,毫不掩饰的怒骂道:“这些低微的田舍奴,果然只适合在田里拽耙扶犁。当真是连废物都不如。” “可不是。”他的兄长莒国公李侦冷言冷语道:“也不知道李学士哪里找到这种蟠木朽株,真是看走了眼。” 害队伍失球的是谢云、温西华两人。但温西华毕竟出身名门贵族,又是平昌公主未来的驸马,他们也不敢随意怪罪嘲讽。是而所有的怒气不满都发泄在谢云这种白身平民身上。 其它人虽不至于当场对谢云冷嘲热讽,但也是大摇其头,脸色十分不好看。 就连李昭道也是耳红面赤,颇有些无地自容。他甚至后悔方才为谢云调谎,导致这些人都以为谢云是自己的徒弟。现在只要谢云再出丑,自己这张老脸也就跟着没处搁了。 李倓有些黯然,旋即付之一笑,安慰两人道:“谢郎、温郎不必多虑。人恒有失手,不过一场比赛而已,切莫过于较真。” “李倓——”李侨得意洋洋笑道:“你平日眼光不差。怎么今天竟让这种废物混进来滥竽充数?” 李侨说话毫不客气。当着谢云面前,竟然不加掩饰辱骂他是废物。饶是谢云品性谦雅,这时也忍不住生出怒气。 “宜都王得意过早了吧?”谢云当着他的面,皮笑肉不笑道:“比赛尚未结束,大王就在这里轩轩甚得,未免有些忘乎所以了。” “像你这样的墙上泥皮,也敢多嘴?”对面李侨听到这句话,脸上浮出一阵狞笑。他看了李倓一眼,眯着眼笑道:“既然如此,建宁王,我们照例来设个彩头如何?” “哦?”李倓眉头微蹙,勉强赸笑道:“可以!不过宜都王想怎么比?” “老规矩。”李侨趾高气扬地笑道:“我们各出五百贯,胜者得之。” “五百贯?”李倓有些为难。 五百贯对他们这些凤子龙孙来说,虽然不是多大的数目。但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因为这些亲王郡王不仅家大业大,开支也大。何况这些皇孙一辈,府内的财政大权都掌握在其父手上。故而他们的钱囊,并没外人想象的那么宽裕。 李侨同样也是如此。他的父亲棣王李琰有五十五个儿子,几乎占据李隆基皇孙人数的一大半。虽然棣王府名下产业众多,但由于开支过大,王府财政仍是入不敷出。他身为李琰的儿子,钱囊自然捉襟见肘。 实则这些皇孙郡王自身的财富,恐怕还不如长安城内的中等富贵之家。由于父辈的牵制,导致他们的岁供禄米不足糊口。所以五百贯的彩头,对他们来说已是一笔值得肉痛的数字了。 旁边嗣纪王李行同笑道:“既然如此,孤也来凑个趣。我再出三百贯,添个吉利。只要建宁郡王你们赢了,八百贯就全都归你们了。” 李行同虽然是皇室远亲,但毕竟是纪王一脉的家主。三百贯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好。”李倓见李行同都发话了,也不敢随意扫兴。他干咳两声,点头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出五百贯便是。” “好!建宁王痛快——”李侨哈哈大笑,旋即朝队友大声喊道:“既然建宁郡王一片好意,我们就却之不恭。等下若是赢钱,寡人分文不取,全都赠给各位买酒喝。” 李侨一方传来一阵狂呼,而李倓这边则是激愤不已,这简直是对他们****-裸的侮辱。 李倓眉间闪过一丝不悦,却还是含笑道:“雌雄未决,胜负未分,我看宜都王得意太早了。” 旋即他将目光转到谢云身上,浅浅笑道:“谢郎不必多想,只管用心比试便可。即便是输了,五百贯小王也还出得起。” 谢云神色微赧。李倓这样说,岂不是给人一种灰心丧意之感。他微微拱手,敛容屏气道:“大王放心,下半场我们定能反败为胜。” “哦?”李倓微微一讶,露出苦涩的笑容道:“谢郎缘何如此自信?” “因为做人需要自信。”谢云谈笑自若道:“自信者,可望获得成功;不自信者,与成功无缘。大王切莫失去信心。” “好。”李倓点点头,展颜笑道:“就让我们杀他个措手不及。” 两队重新回到各自位置上。李侨一方又是通过围追堵截的战术。李倓等人迫于无奈,也只能把球传给谢云。 当白球落到谢云马下时,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谢云身上。只不过那不是一种重视,而是带着戏谑的眼光,想要从谢云身上再次看到笑料。 马球落到谢云身旁时,李侨也持杖赶了上来。他舔唇咂嘴,想要再次复制之前的成功。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谢云暗自冷笑,旋即双腿一夹,球杖如闪电般挥舞而出。只几下,便截住对方的球。 他将球轻轻一挑,抡圆了球杖向空中击去,小小的球如同弹丸般地冲天飞去。他纵马一跃,朝着马球方向飞驰而去,待白球落到眼前半空时,登时奋杖一击。 由于速度很快,马球在众人眼中化作白色的流光虚影。场上场下还没反应过来,马球已经径直飞向了对方的球门。 “好!”李倓率先反应过来,大声拊掌称。旋即一干队友也振臂高呼,惊喜欲狂。 场下众多宾客也是扼腕抵掌,心情澎湃。比起实力悬殊,胜负已定的比赛结果,这种峰回路转、反败为胜的转折更能扣人心弦。 有人欢喜有人愁,李侨这边都是目瞪口呆。毕竟谢云这一球打的十分漂亮,其骑术、球技运斤成风,明显不是偶尔的侥幸。几个人面面相觑,同时明白他是扮猪吃虎。方才的出乖露丑,恐怕是谢云故意作态了。 “卑鄙!”李侨双拳拧紧,气极败坏地大呼道:“给我围住他!不要让他夺球。” 李侨队伍纷纷改变战术,将主要围截目标放在谢云、郭液、李倓三人身上。只是谢云的马术同样高超绝伦,他在球场上神出鬼没,总是能出现在对方防守的空档处。只要捕捉到机会,他就一定能截球进球。 距离比赛结束的时间只剩下一点点,谢云凭借一人之力,已经将比分扳平。随着一声脆响,在对方夹击而来之前,郭液一记挥杖将球扫到谢云,高声大呼道:“谢郎,交给你。” 谢云扬声大笑,随即纵马疾奔。对方的徐叔宝和王杰两位高手左右夹击,试图阻拦他前进。谢云轻挽马头,轻巧向侧面一纵身,忽而俯身仰击,忽而旁敲侧打,在马上翻上翻下,往来如风。 他时而像回旋冲腾的激流,时而像席卷大地的暴风,在最后关头击中了马球,强劲的力量使马球宛如一根直线向球洞呼啸而去,在万众瞩目之下飞进了对方的球门。 “进了!”谢云举起球杖,来回奔驰不止,高声大喊道:“我们赢了!” 皮鼓停止擂动,负责唱筹的宦官在李倓球门方向插下一面红旗。 比赛刚刚好结束。十比九,胜局已经锁定。队友们顿时欢声雷动,激动得尖声喊叫。 围观的人群也疯狂地欢呼起来。谢云的高超球技,以及精湛马术,让场下宾客叹为观止。而挥杖夺球时飒爽英姿,也深深地印在了他们的脑海之中。 李侨早已失去方才的意气,在场下山呼海啸的狂呼声中,他爽然若失地承认道:“我们输了!” “谢郎,真是好样的!”李倓等人大笑着来到谢云身边,对他夸赞不已。 谢云笑了笑,脸色平静道:“总算幸不辱命。”旋即调转马头到李侨身旁,微微拱手道:“我们赢了,宜都王是否该实现自己的承诺?” ※※※※※※※※※※※※※※※※※※※※※※※ 场下的席帐里。 一位穿着碧绿色袒领襢衣的艳媚少妇斜卧在软榻上面,一手托着香腮,朝着身旁的老宫人道:“你去弄清楚这马球少年的来历,然后找个时间把他带到我府里来……” 老宫人微微一愕,茫然问:“夫人的意思是……” 少妇白了她一眼,莹白如玉的手掌轻轻转动,轻轻叹笑道:“上次那位刘公子太过文弱,经不起折腾,我很不满意……” 老宫人一怔,低着头叩问道:“那么刘公子现在……” “他么?”少妇脸上的笑容渐渐如天池中的涟漪,冰凉刺骨:“那个无用的男人,现在应该被扔到狗舍里了吧……或许只剩下一堆残骨碎肉了……” 老宫人听得怛然失色,惊神破胆,一双粗腿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你看这位俊美少年,神态雍容闲雅,举止倜傥不羁……”少妇慢慢平静下来,一双美丽的眸子有如黑宝石一般,熠熠地放着光亮,她嘴角勾起一抹妩媚的浅笑:“也不知道他的床上功夫跟骑术球技相比,哪个更高明一些……” 第十七章 名妓曲词 微风拂面,白昼清凉。 曲江池内占地最大的台场上,此时一派喧腾热闹的气氛。各达官贵要依席在两侧坐定,一边推杯换盏,一边酣歌恒舞。到了酒酣耳热时,一些膏腴贵游也跟着浅斟低唱。 台榭上的牙板三声轻击,随后就是琵琶声起。能在这种场合操音者,自是琵琶高手无疑。只见不远的台榭上,有道模糊的佳人倩影。她横抱琵琶,纤指轻拨,立时荡起无数颤音。 “李公,这弹琵琶的女子是何人?”谢云笑问道:“我看这位佳人的琵琶技艺,也可入妙品了。” 李昭道哈哈大笑道:“她是嗣霍王李晖家的歌舞伎,名唤郑净持,原本便是长安有名的琵琶能手。” “郑净持?”谢云咂舌攒眉,暗忖道:“那不就是霍小玉的生母……” 霍小玉是唐传奇里的人物,她本是霍王府庶女,后沦为艺妓,与名门出身的新进士李益相爱。只不过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这李益却是负心汉,在高就后遂与霍小玉断绝往来。后有黄衫豪客挟持李益到小玉家,霍小玉历数自己的不幸和对方的负心后,长恸数声而绝。后李益因小玉冤魂作祟,三娶皆不谐,终生不得安宁。 这原本只是一个故事,可是所有故事自有它的现实性。像霍小玉的生母郑净持,的确是霍王府的歌舞伎,因容貌秀美被霍王纳为侍妾。而安史之乱爆发后,霍王府家破人亡。郑净持带着霍小玉流落民间,这才有后来霍小玉的凄凉传奇。 “如今才是天宝五年,也不知道那位霍王到底把郑净持纳为妾室了没……”谢云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如此胡思乱想作甚……若安史之乱不爆发,霍小玉的命运就不会那么悲惨吧……” 正在这时,却见台榭上几位舞女莲步轻移,秋水般的眸子向厅中一转,婉转启口唱道: “霏霏点点回塘雨。双双只只鸳鸯语。灼灼野花香。依依金缕黄。 盈盈江上女。两两溪边舞。皎皎绮罗光。轻轻云粉妆。” 台上琵琶声有如玉珠走盘,泉水叮咚。台下的歌声又似林籁泉韵,噀玉喷珠。一片宫商唱过,遏云绕梁。满场中都是含宫咀征,一片寂静。良久之后,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句“好”,随即引得喝声如潮。 谢云溪静下心来一听,只觉得感情就这样一步一步被那乐声牵引,忽然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可见古典传统的音乐艺术自有它的魅力。 “这曲子的格律是菩萨蛮么?”谢云忽然朝着身旁李昭道问道。 “晤——”李昭道点点头道:“这是敦煌教坊曲的其中一首,亦作菩萨鬘,又名子夜歌、重叠金与花溪碧。” 谢云点点头。自开元以来,长安歌者就已经很喜欢杂用这些胡夷里巷之曲。而唐玄宗酷爱音乐,所以这种曲词又逐渐发展为教坊曲的一种,从此盛行于宫廷。 几年前陇右节度使盖嘉运进献的《甘州大曲》、《伊州曲》更是在长安的歌舞伎馆、茶楼酒肆中广为流传,以至传到了曰本。 这种教坊曲便是后世宋词的滥-觞,而填上歌词的坊曲则称为“曲子词”。曲子词的特点,是因曲填词,先有曲调、再按其曲拍调谱来填制歌词。当今皇帝李三郎与诗仙李白都是此中高手。 这时候的曲词,本来多流行于市井间。只是由于当今皇帝李隆基雅好这类乐律法曲,所以曲词才渐跻于士大夫的歌筵舞席上,作为娱宾遣兴之资。 只不过这种新体诗歌,尚未形成一种真正的文学形式。大约到中唐时期,诗人张志和、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开始写词,才把这一文体引入了文坛。 “菩萨蛮……”谢云略微品味,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这个词牌历来名作最多。只是这时候的字句格律,好像已经跟宋词区别不大了。” 不多时,台阁正中素帐传来优美婉转的鼓乐之声,两排身着明光铠甲的威武军士列队而出,走动间因为金属甲片的碰撞而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 两队禁军将士中间,则缓步走来了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他身穿圆领紫绫袍衫,顶戴折上巾幞头,腰带十三銙玉带、旁佩紫金鱼袋与金装刀。他模样十分清秀,行走间长袖飘飘,雍容闲雅,确有一股过人的风度。 这便是广平王李俶了。谢云站在那里凝目望去,心里暗暗叹息:果然是嫡皇孙,出行的声势和排场总要高人一等。 李俶走到素黄色帷帐里坐下,在场宾客一起躬身迎道:“见广平王!” 李俶微微一笑,挥袖朗声道,“诸位免礼,请坐。” 众人分宾主坐下。李俶环视众人,举盏笑道,“今日孤作东,邀请诸位贵人才士相聚曲江。先请诸位饮满此酒!望各位能不醉不归!” 众人也都笑着举盏还礼:“谢广平王酒!” 待场下致敬完毕,李俶举盏微呷一口后,微微一笑:“金徽玉轸,鸾吟凤唱,郑大家的琵琶技艺的确到了出神入化之境。霍王叔真是有福气。”场下一位中年男子捋须一笑,欣然应道:“广平王过奖了。比起平康里的薛、郑、颜三位都知,贱妾的技艺还难以望其项背……” 说到平康坊,众人都是会心一笑,纷纷露出向往的神色。 “李公——”谢云在下面听得一头雾水,挤着李昭道问道:“这薛都知、郑都知、颜都知三位,又是何人?” 李昭道“咦”了一声,苦笑道:“怎么!难道你连长安最出名的三位名妓都不知道?” “哦?”谢云眼睛一亮,露出不耻下问的表情,谦问道:“还请李公不吝指教。” 李昭道摸着胡须,笑道:“薛大家是中曲名妓郑举举、薛都知与颜都知分别是薛楚儿、颜令宾。这三位独占青楼鳌头,被称为长安三大名妓。” 谢云知道唐代青楼里的娼-妓一般可分成三等,等级是按接客的对象而论的。上等名妓以接待达官贵族、名人雅士为主;中等的则投向富商巨贾、中小官吏的怀抱;下等的则无论行业身份,只要肯出钱,一律笑脸相迎。而这上等里面,还有更上等的名妓,那就是所谓的“都知”了。 当时平康坊作为长安的风流薮泽,里面青楼楚馆无数。而整个平康里巷中,真正能得到客人公认的“都知”只有三人,那就是郑举举、薛楚儿和颜令宾。 谢云点了点头,微微笑道:“看来小子也得找个时间,去见识这三位大家的绝世风采。” “你倒是想的美!”李昭道粲然笑道:“长安名士权贵对这三位名姬趋之若鹜,往往一掷千金而不可得。九原太守郭子仪乃朔方名将,向来痴心于薛楚儿,可是费尽心思也见不到几面。老夫上次也是靠着一副拙作才勉强能为入幕之宾。” 李昭道说到这里,神情有些骄傲,旋即又变得脸红。他成为薛楚儿的入幕之宾倒是不假,可惜同为入幕之宾的还有十多个士子。一群风流名士坐在那里听着她唱歌,连个脸都没看清楚。当真印证了后世那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名言。 谢云十分惊讶。郭子仪如今虽然声名未显,却也算是一方人物。能让他都如蚁附膻的女人,到底是有怎样的美貌才华? 一想至此,谢云的心都有点痒痒的。这无关任何欲望,纯粹是好奇心使然。 “对了。”谢云忽然笑问道:“那位跟广平王说话的老男人,是否就是霍王?”” “唔——他便是嗣霍王李晖。”李昭道点点头道:“他是江都王李绪的孙子,继承高祖之子霍王李元轨的爵位,如今担任左千牛员外将军。这位郑净持便是他府内的歌舞伎。” 唐朝的王爵分为亲王、嗣王、郡王三等,亲王之子承嫡者为嗣王。嗣霍王便是继承霍王李元轨的爵位,只是爵位要比亲王低一级。眼前这位嗣霍王李晖虽然模样也不算太差,但双眼无神,身材臃肿,一看便是酒色过度。 不出意外地话,他便是未来霍小玉的生父。只是谢云一想到郑净持会被这样的男人所占有,心情总有一种“好菜都被猪拱了”的悲愤。 此时台上丝竹管弦重新响起。郑净持纤指轻动,在弦上一勾一抹、一摭一扣,再次将场下客人带入凄清婉转、缠绵悱恻的情绪中。 一个女声随着琵琶声的伴奏,曼声歌唱: “东风吹绽海棠开。香麝满楼台。香和红艳一堆堆。又被美人和枝折。坠金钗。 金钗钗上缀芳菲。海棠花一枝。刚被蝴蝶绕人飞。拂下深深红蕊落。污奴衣。” 歌词香艳唯美,而歌女的声喉则清柔如水,有如幽兰飘香,令人大为心醉。 “这首曲词的格律……莫非是虞美人?”谢云暗暗吃惊。他想不到除了“菩萨蛮”以外,“虞美人”的格律曲调也已经跟后世十分相近。 说到“虞美人”,谢云便会想起南唐后主李煜那首“春花秋月何时了”。当前这首虞美人的意境,自然远不如李煜所作,也比不上后世许多名家宋词。但考虑到如今曲词才在起步阶段,故而这首词的水平其实也可算难得的佳作了。 “曲好!词美!歌妙、人亦难得。”李昭道击节笑道:“这位歌女唤作张红红。她本是乐府伶人,后被广平王纳为妾侍。因她有记曲谱的特长,宫中的人都称她为记曲娘子,她的歌喉在长安也可谓是一绝了。” 场上李俶亦是满意地点点头,回顾而笑道:“王叔有郑净持,孤有张红红,足可并美。” 建宁王李倓闻言笑道:“今日群贤毕至,少长云集,斗酒斗诗更添乐趣。不若王兄出个题目,请诸位才俊吟诗作赋一番,为今日盛会添色如何?” “三郎所言甚得我心。”李俶拊掌大笑,沉吟片刻后,展颜道,“如今临近春日,不若就以春游为题如何?” 第十八章 神品画圣 盛唐由于经济繁荣,国力强盛,诗歌发展至顶峰时期。在大唐,文人名士、权贵皇族对诗歌的热爱业已成为一种风尚,公侯勋卫、达官贵人间彼此诗词相和往来,引为风雅之事。 此时广平王李俶亲自出题,场内无论身着华丽的王公显贵,还是年轻的士子仕女,都将目光投向了曲江附近的美景,眉头紧锁沉思着。 谢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对面一位身穿绿色袍衫的年轻男子,仔细打量后,却发现对方便是杨慎矜的外甥辛景凑。此时他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拿着一只笔,在桌子上缓缓的敲动,显然也是在苦思冥想。 谢云不由一阵好笑。这种皇室贵族云集的场合,任谁都想趁机表现一二,好藉此显姓扬名。只是据谢云的了解,这位辛景凑似乎只会声色犬马,根本无一丝才情。像这等草包竟也妄图驰声走誉,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谢云略微瞥了他一眼,旋即把目光放在他的身前身后。只是逡巡许久也无看到杨怜儿的身影,不由有些失望。 除此之外,辛景凑那位妖女般的妹妹辛紫瑶也不见人影。想来男女有别,他们并未坐在一起。 辛景凑本在苦思昗想,不经意间抬起头却看到谢云脸上的嗤笑。他先是一怔,随即恼羞变怒。 这可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辛景凑虽不清楚谢云是如何混入这种场合,但一想到这小贼三番两次对他冷嘲热讽,一股心火便是遏制不住。 在他眼里,谢云不过是一个被自己表妹退婚的废物,可是对方竟敢不壹而三地羞辱自己,这让心高气傲的辛景凑嫉恨不已。 辛景凑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火花,怒视着谢云。 谢云微微愕然,旋即撇嘴一笑,将头扭了过去。 辛景凑更是气急败坏,立即凑过来冲着谢云呵斥道,“谢小贼,你可是在讥笑辛某!” 谢云嘴角一挑,不置可否道,“辛舍人说笑了。谢某一向听闻杨侍郎满腹经纶,当行出色。辛舍人既是杨侍郎的外甥,自然也是超群轶类。今日广平王出题求诗,正是辛舍人扬名立万的时候,谢某又怎敢闵笑?” 辛景凑冷笑道:“你刚才脸上尽是不屑之意,难道不是有意在徯落我?” “辛兄多虑了。”谢云不紧不慢道:“我刚才看到辛兄正在抓头挠腮,想来构思正是渐入佳境。小弟看到辛兄成竹在胸,这才露出羡慕且敬佩的笑容。” “混蛋……”辛景凑登时面红耳赤。谢云明明在讽刺他才疏学浅、不学无术,可偏这小子伶牙俐齿,骂人不吐骨头,令他无处发作。 “好!好!谢云,咱们走着瞧!”辛景凑切齿拊心的瞪了他一眼,撂下一句狠话后才离开。 望着辛景凑离去的背影,谢云嘴角渗出一丝冷意。不是他尖酸刻薄,实在是杨家舅甥欺人太甚。 与此同时,一位身着绿服的青年长身而起,向广平王李俶躬身一礼,朗声道,“臣韩滉斗胆抛砖引玉。” 李昭道眼睛一亮,捋须朝谢云笑道:“这位是太子通事舍人韩滉,字太冲。他是太子少师韩休的第六子,此人书画双绝,老夫也是爱其才华。” 韩休乃是开元名相之一。此人精通词学,生性耿直,连宋璟都是赞叹不已。后来因与中书令萧嵩互相争执而被李隆基免职。 谢云听到“韩滉”这两个字后,心中顿时掀起一股不小的波浪。韩休固然一时名相,而韩滉却是青出于蓝。 韩滉的成就不在于他是唐德宗的宰相,而是他在书法丹青上的造诣。他工书法,草书得张旭笔法,且擅绘人物及农村风俗景物,摹写牛、羊、驴等动物尤佳。他开创了田园风俗绘画的先声,所作《五牛图》,更被赵孟頫赞为“神气磊落,希世名笔”。 盛唐画圣中,鞍马以韩干为首,佛像是吴道子称霸,山水以李思训第一,人物画则首推韩滉。唐人把他的画技定在“神品下”的品格。简而言之,他在丹青绘画上的造诣要比眼前的李昭道还高上一阶,直接是跟李昭道的父亲李思训并驾齐驱。 李俶面带微笑地望着韩滉,点头道,“太冲既是名宰之后,向来满腹文章。孤与众位就在此洗耳恭听你的佳作。” 韩滉再一施礼,旋大步走向场中的书案上,略一沉吟,挥毫而就。 写完,韩滉大袖一挥,将案上的诗纸递给身旁的青袍宦官,坦笑道:“有劳公公——” 青袍宦官叫程元振,官任从八品内谒者。他小心翼翼捧起那道墨纸,旋即端到广平王李俶眼前。 李俶微微笑道:“念——” 程元振谄媚笑了笑,扯着喉咙嘶声念道: “晦日新晴春色娇,万家攀折渡长桥。 年年老向江城寺,不觉春风换柳条。” “好!”全场立时传来一阵喝彩声。 “好个‘年年老向江城寺,不觉春风换柳条’。太冲的才气果然名不虚传。”程元振吟唱完毕,卫尉卿杨锜忍不住拍案叫好。 杨锜是杨贵妃的堂兄。他去年娶了李隆基与武惠妃的女儿太华公主,官拜银青光禄大夫、守卫尉卿、驸马都尉,几乎可算是“杨家五贵”的领头人物。 杨锜既然都开口说好,那么不好也得好。何况这首诗的确哀梨并剪,写得颇有韵味。 场下登时传来一阵掌声,即便是一些老成稳重的名士贵宦,也颇有点头赞许之意。 晦日是古老的汉族传统节日,指夏历每月的最后一天。韩滉此诗赋物入妙,语意温柔。可见盛名之下,确无虚士。就是谢云也不忍不住击节称赏。 韩滉出身高门,更兼才气蕴藉,在长安士林中一向颇有声望。他的诗句就如同在浩渺的湖面泛起一道碧波,的确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李俶呵呵笑道,“杨寺卿所言极是,太冲此作堪称上乘。”旋即摆摆手道:“来人,把太冲的翰墨摘抄下来,以便我来后拜读。” 韩滉谦然一笑,“诸位贵人过奖,太冲愧不敢当。” 说完却是称心满意地回到席位中。 他性格再稳重内敛,到底是涉世未久的年轻人,年轻人都是希望自己的才华得到别人肯定。 见韩滉大出风头,旁边一位年轻士子也是坐不住了。他走到场***手施礼道,“臣萧恒亦有诗一首,望请诸位贵人斧正。” 谢云问道:“眼前又是哪位才子?” 李昭道眉舒目展,笑道:“这位是殿中侍御史萧恒,他的祖父便是太子太师、徐国公萧嵩。他的父亲是工部侍郎萧华,伯父是新昌公主驸马萧衡,此人乃是兰陵萧氏的后起之秀,才华亦不可小觑。” 谢云闻言一笑。兰陵萧氏的名声,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东晋南北朝的顶级门阀便是“王谢袁萧”,而兰陵萧氏不仅是江东侨姓四族之一,还建立了南齐、南梁两大王朝。南梁灭亡后,萧氏又建立后梁******。仅在南朝时期,兰陵萧氏一族便出了三十多位宰相,二十一位天子。 隋朝建立后,萧家又因杨广萧皇后之故,成为显贵外戚。而隋末大乱,有萧铣则割据一方。进入唐朝后,宋国公萧瑀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整个大唐帝国二百多年,昭明太子萧统这一派中有八位后嗣相继出任宰相,史称唐朝萧氏为“八叶宰相”。 后世欧阳修、宋祁称赞兰陵萧氏:“名德相望,与唐盛衰。世家之盛,古未有之”。而大文豪苏东坡也赞道“摇毫欲作衣冠表,成事终当继八萧”。 而萧恒的祖父萧嵩曾是开元朝的中书令,此人凡事唯唯喏喏,从无见解,李隆基称他“虚有其表”。只不过他虽无治国之能,却十分会看人用人。 如今盛唐第一名将王忠嗣、户部尚书裴宽、剑南节度副使郭虚己,已故左相、河西节度使牛仙客都是出自他的门下。甚至安禄山的义父老上司张守珪也是受过他的大力提拔。当年张守珪唱空城计,萧嵩使用反间计将吐蕃国力大幅削弱,也成为了一时佳话。 如今萧嵩致仕在家怡养天年,家财富足,子孙显贵。而萧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士人都非常羡慕。 当年的“王谢袁萧”便剩下兰陵萧氏一柱擎天。而相较之下,陈郡谢氏却早已家业凋零。谢云心有感怀,不禁黯然生伤。 李昭道轻咳一声道:“当年侍中裴光庭病逝,萧嵩认为韩休生性柔和,易于控制,因此推荐他拜相。不料韩休主政后,刚直不阿,对萧嵩的意见多有矫正,因此与萧嵩不和。十多年下来。这两家子弟也是互相暗斗明争,彼此面和心不和。” 谢云神色一亮,忍俊不禁道:“我原以为这两位是文人相轻,没想到背后竟有这么深的纠葛。” 谈笑之间,萧复也已经伏案写就,然后递给了程元振。 长安城内的豪门望室都知道萧、韩两家的陈年恩怨。此时见他们又在暗中敌力角气,都是大感有趣。场下宾客纷纷竖起耳朵,翘首以待萧恒的反击。 第十九章 才子草包 萧恒也已经伏案写就,然后递给了程元振。程元振轻咳一声,便肃然念道: “杨柳戏春渚,霜霰绕曲池。 浦沙连岸净,弦管奏花深。” 程元振吟完,场下立有人击掌叫好。这首诗言浅意浓,景真情真,颇得大自然的真趣。这首五绝与韩滉那首七绝诗一比,倒是各有千秋。可见韩休与萧嵩的子孙都是雏凤声清,头角峥嵘。 “好句浦沙连岸净,弦管奏花深。”刑部郎中陆潀更是誉不绝口,笑道:“萧郎才夸八斗,奔逸绝尘,颇有萧太师当年之风。我看这首诗的意境,比起韩舍人那首还要妙上三分。” 陆潀是睿宗朝宰相陆象先的孙子。他的父亲陆泛担任秘书少监,袭爵兖国公。萧、陆两家世代联姻,他自然得亲自为萧恒撑场。 南朝时的江东门阀,过江称为“侨姓”,以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以朱张顾陆为大。若说兰陵萧氏是侨姓门阀的晚昏余霞,那么他们吴郡陆氏便是吴姓大族的暮景残光。在这个关陇豪门与关东世家把持天下的时代,他们便是江南士族在朝廷的擎天玉柱。 萧恒脸一红,面有愧色。陆潀本是一片好意,可效果却是适得其反。因为在场的朱门豪士都知道他们两家是连襟,陆潀的夸赞不仅没起到撑场的作用,反而降低了萧恒诗作的含金量。 果不其然,陆潀话音方落,右拾遗柳季华便是冷嘲热讽道:“陆郎真会往自己表兄脸上贴金。如此自吹自捧的能力,下官实在自愧不如。” 右拾遗柳季华出身河东柳氏东眷房,他的姑母便是韩休的妻子。见陆潀尊己卑人,他自然得出面为表兄韩滉打抱不平。 “柳季华!你在说什么?”陆潀疾言遽色道:“你在辱笑我!难道萧御史的才华便比不上韩舍人么?” 柳季华的官职虽低于陆潀,可他却是不屑一顾道:“下官只是就事论事,实在是韩舍人的诗作更高明一些。” 柳季华家世显赫,毕竟河东柳氏乃是关中四姓之一,与京兆韦氏、河东薛氏、河东裴氏同为关陇士族的领袖。柳季华两位堂兄柳识、柳浑都是当朝才子名士。而他的堂姑母更是唐玄宗的柳婕妤,她为李隆基生下了长女永穆公主与二十皇子延王李玢。像他这样的贵游子弟,自然不会畏惧萧、陆两家的权势。 谢云莞尔而笑。韩滉与萧恒既是名门嫡子,又是儒雅朝士,自然不会当众直面交锋。而这时候,陆潀与柳季华便出面为自己的表兄角斗助力。这种情景,也可算是萧、韩两家之间的一场的代理人斗争了。 长安城内的世家名族,彼此间关系既是盘根交错,又是勾心斗角。萧、韩两府的恩怨争斗,本是许多人喜闻乐见的事情。此时见两家重启锋芒,众人不仅没有劝阻,反而是添油加醋,巴不得他们斗个你死我活。所谓官情纸薄,官场上的人情就是这么残酷。 这时集贤校理萧颖士终于站起来劝阻道:“文人斗诗斗酒,本是风雅之事。广平王与众位贵人尚未评论,两位又何必因此哓哓不休?” 萧颖士字茂挺,乃南梁鄱阳王萧恢的七世孙。他亦是兰陵萧氏的后进子弟,与萧嵩、萧恒之间算是远亲。只不过他与集贤殿学士柳识私交甚好,所以不愿意看到两家之间蚁斗蜗争,这才挺身劝阻。 萧颖士四岁能作文,十岁补太学生,十九岁就考中进士第一,乃是有名的神童。他如今年纪不到三十,却早已名扬天下,世称为“萧夫子”。他既亲自开口劝止,柳季华与陆潀自然不敢再继续造次。 李俶微微一笑,这才出来和事道:“好了,韩舍人与萧御史都是一时俊杰,两位大可不必为此而起绊争。” 他大袖一挥道:“程元振,把萧御史的翰墨也给摘录下来。”旋即笑忻道:“来人!赐韩滉、萧恒、陆潀、柳季华美酒各一杯。” “谢广平王酒!”四人纷纷起身作揖,恭恭敬敬谢礼。 “萧、韩、陆、柳四府都是名门望族,本该齐心为朝廷效力,不可随意争执。”李俶眼睛一眯,笑融融道:“不若韩舍人与萧御史各敬一杯,陆郎中与柳拾遗相酌一盏如何?” 四人闻言都是露出惊讶之色,旋即面面相觑。难道广平王李俶是想作和事佬,为他们化解宿怨? 谢云暗自冷笑。李俶的作法,到底是想摆出一视同仁的态度,还是真想化解两家恩仇呢?若李俶的目的是后者,那么他就未免太过幼稚了。 若是他只想树立自己执正持平的形象,保持对两方不偏不倚的态度,那么只能说李俶这位年轻皇孙已经略谙权衡之术了。 无论李俶抱何想法,既是他吩咐下来,场内四人即便百般不愿,也只能严格遵照命令行事,不敢稍有违背。 见这四人按令行事,李俶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冁然而笑。 此时场下才子名士也大多构思完毕,纷纷观时而动,等待着一个脱颖而出的机会。 继韩滉与萧恒之后,大理寺司直杜鸿渐也不甘人下,也起身奏禀道:“臣杜鸿渐亦有拙作一首,请诸位贵人指教。” 杜鸿渐,字之巽。他的叔父杜暹曾任碛西节度使,斩杀过图谋反叛唐朝的于阗国王尉迟眺,后入朝担任宰相,成为开元盛世的创建者之一。而杜鸿渐出身于濮阳杜氏,以进士及第入仕,亦是高才之士。 “哦?”李俶精神一直,雀然道:“杜司直若有佳作,还请快快道来。” 太子李亨在入主东宫之前,曾被封为忠王,而杜鸿渐曾授为忠王府参军。有这么一段关系放在这里,李俶对杜鸿渐自然格外友善。 杜鸿渐昂然走到书案旁,略一沉吟,也是挥笔而就。 程元振接过书纸后,本待开口吟唱。李俶灿然一笑,却是将杜鸿渐的书纸拿了过来,自己亲自为他朗诵。 “春暖杏花多,踏青绿潭边。 绿阴铺径转,黄鹂近人歌。” “好句‘绿阴铺径转,黄鹂近人歌’。”李俶咏颂完,便是啧啧称羡道:“杜卿果真是彩笔生花,矫矫不群。小王读后,只觉得心悦神怡,心神俱醉。” 谢云摇了摇头,暗暗咋舌道:“这首意境言辞虽不落下乘,却也没有过于突出的地方,大致就是平平淡淡。这广平王李俶也未免太过誉了。” 李俶念完杜鸿渐的诗句,竟是长身而起,雍容大步走到书案旁提起笔毫。看他的样子,似乎是要亲自录写杜鸿渐的诗作了。 听到李俶口中那些溢美之辞,以及看到李俶的异眷殊遇后,杜鸿渐大感受宠若惊,连呼“杜某惭愧”。 看到李俶对杜鸿渐如此恩宠,全场顿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谢云脸上浮起一道微不可见的浅笑。李俶如此行作,恐怕不只是因为杜鸿渐曾担任忠王府参军的缘故吧。据谢云所知,太子李亨的宠姬杜良娣便是出身濮阳杜氏。李俶这番行为,恐怕是为了向杜良娣以及整个濮阳杜氏示好,又或许是想讨得他父亲李亨的欢心。 总之,这些皇室中人的一举一动,很多看似微不足道,实则都是隐含深意,远没旁人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李俶少年老成,绝非不经世故之人……”谢云一声苦笑,“看来这些皇室贵人,一个个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沉思之间,抬起头来却又看到身旁辛景凑那张不怀好意的面孔。而对方的目光也明显放在了自己身上,脸上尽是一副奸笑。 谢云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辛景凑这个草包一向绵里藏针,坏心眼极多。他如此阴险地看着自己,难道是想到什么弄喧捣鬼的阴谋,想要趁机阴整自己?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阴谋诡计,不过谢云一向信奉先下手为强的原则,他从来就不会给敌人整治自己的机会。 “你想整我……我便先玩死你……”谢云冷冷一笑,旋即思索应对的方法。 忽然,他看到木案上盛酒的陶壶,心下忽然一动。 他抬头往旁边辛景凑的桌子张望过去,眼睛一亮,拿起桌上的陶壶,偷偷走到辛景凑背后,将手中的陶壶狠狠地往地上摔了下去。 “哐当!”地上传来陶壶摔碎的脆响,堂上堂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道声响吸引过来。 谢云嘴角勾出一抹奸诈的笑容,突然就趴下身子,捂着嘴巴换声喊道:“臣通事舍人辛景凑,亦作诗一首。” 第二十章 愚兄贤妹 辛景凑本来正在悠然的喝着美酒,静静欣赏着歌舞音乐,不时还往四处的高门仕女身上偷瞄几眼。至于这些才子名士的斗诗争执则仿佛与他无关一般,过的好不自在。 这时被谢云弄了这么一出,辛景凑口中还未咽下的酒水“噗嗤”一声便喷涌而出。 他被呛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看着满堂众人聚焦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心叫一声:“这回苦也。” 他那几可杀人的眼神,有如利箭般往谢云射去。 感受到他那身上散发的灼灼怒火,谢云反而装出吃惊的表情,大声喊道:“原来是辛舍人!我早听说辛舍人是户部杨侍郎的外甥,一向年少多金。此次诗会定是对了辛舍人的胃口,这才迫不及待地掷壶写诗。” 辛景凑的席位原本便不显眼,加上帷帐的遮挡,许多人都没注意到辛景凑身后还有谢云的存在。 场内许多勋贵耆宿大摇其头。辛景凑如此过市招摇,自然是为了引起众人的注意。这个时代,许多名士显人兴致大发时也喜欢投杯写作,直抒胸臆。 这种行为原本无可厚非,只是这事若发生在诗仙李白、草圣张旭身上,人们只会称赞他们风流狂雅、意气风发。至于像辛景凑这样籍籍无名的小辈,敢在这种场合当众撒泼,那纯粹只能是缺少教养了。 弄清楚辛景凑的身份后,众人都是大失所望。 毕竟杨慎矜三兄弟都是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一向深得士林之望。众人见到他的外甥如此轻薄无礼,皆是大感痛心。只不过杨家兄弟到底位高权重,辛景凑又有六品高身,他们也不好表现出指责之意。 “天杀的谢小贼,老子招你惹你了不成?”辛景凑压低声音骂道:“我到底跟你何愁何怨,居然这么作弄我!”他怒火冲天,像是要生吞了谢云一般,恶狠狠地瞪着他不放。 谢云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淡然道:“谁叫辛舍人方才要用那种阴险的笑容瞪着我。我这个人一向胆子小,为了避免辛舍人暗箭伤人,小弟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辛景凑微微一愕,顿时失声道:“就因为鄙人瞪了你几眼,你就以为我要构害你?” 谢云不置可否道:“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先发制人。我看辛舍人那故弄玄虚的表情,也许确有害我之意!” 辛景凑欲哭无泪,悲愤道:“仅凭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莫须有是唐宋时期常用的方言,是或许有的意思。只不过这句话从辛景凑口中说出,却让谢云大感怪异惊悚。 见众人眼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辛景凑强颜镇定,这才躬身一礼道:“拜见广平王!拜见诸位贵人。” 辛景凑到底是世家子弟,投足间都是动循矩法,举止有度。若仅看外表,这辛景凑倒也是人模人样。只有深入了解的人,才会知道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李俶听说对方是杨慎矜的外甥,点了点头,勉强挤出笑容:“既是如此,通事舍人有何佳作,尽可呈上来便是。” 辛景凑面色如土,舌头一僵,说不出话来。 明明已是快入春的时节,辛景凑却感到浑身冰冷刺骨,几滴冷汗慢慢从额头渗落了下来。 众人异样目光的注视下,辛景凑恶狠狠地瞪着谢云,暗暗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走到铺好宣纸的木案前。 沉吟许久后,辛景凑还是提起毫笔一挥而就,旋将宣纸递给程元振。 程元振接过宣纸,本是笑容可掬想要启声吟诵。只是当他看到纸上的诗句后,脸色却忽然红了一下,不知如何开口。 李俶一怔,皱起眉头道:“怎么回事?你这奴才还不速速念来!” 程元振脸色一赧,苦笑着便开口吟诗:“一朵……一朵……又一朵……” 满座宾客许多人本都是闭目养神,想要静静欣赏辛景凑的诗作才学。此刻听到这第一句,尽是满目愕然。有几个少不经事的贵公子,更是一口酒水喷出,连连咳嗽不已。 “好!”就在众人沉寂无语之时,场下忽然传来一阵赞誉声:“辛舍人出手不凡,一下就抓住了眼前杏花纷飞的最大特色。这开诗第一句便为后面的承转留下了极大空间!嗯,这句诗言简意赅,辞浅景浓,足见辛舍人的文功深厚。” 众人暗自品味,倒也觉得有些道理。而那些跟辛景凑熟稔的纨绔子弟听了更是纷纷叫好,一时夸赞声不断。只有一些真正博物通达的才士才皱眉不语,显然并不认可这种评鉴。 辛景凑在场上听得嗔目切齿,面红筋暴。他听得出那句夸誉之语是从谢云口中所发。这贼小子跟自己势同水火,此时给这么戴这么大一顶帽子,明显是居心不良了。 程元振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继续吟道:“三朵四朵五六朵………”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有点不知所措。这位辛舍人是在吟诗还是在数数?若说这是“诗”,那么这样的水平,恐怕连小孩子也会作吧?只是场下辛景凑那群狐朋狗友都是拊掌夸赞不已,连声大呼“接得好”。 “这辛景凑真是够草包的,也不知道这六品通事舍人的官位是怎么当上的?”谢云暗自发笑,嘴上却赞不绝口:“好一副落花纷飞的唯美画面,纯以数字为诗,辛舍人可真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第一人啊!” 一番热气腾腾的恭维后,程元振啼笑皆非地又念来一句:“七朵八朵九十朵……”这句一出,连那群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拍这又脏又臭的马屁了! 这时广平王李俶也感觉太不像话了,他看出这辛景凑只是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膏腴纨绔,于是伸手便往程元振纸上一抓。 李俶待细细看定后,竟是舌桥不下,怔怔片刻后,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道:“真是有辱斯文。” 坐在他旁边的驸马都尉杨锜凑过身子去,慢悠悠拾起那张纸,喃喃轻念道:“一朵一朵又一朵,三朵四朵五六朵。七朵八朵九十朵,百朵千朵万万朵……” 对于诗文,杨锜虽然造诣不高,但最起码的审美功底还是具备的。此时念完后,只觉得心里一波浪潮泛起,久久不能平息。 那不是激动,而是恶心。他们杨家一向自称弘农杨氏出身,与那杨慎矜兄弟倒也可算本家。此时见杨慎矜的外甥如此草包,杨锜倒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喉咙涌动,摇了摇头,竟也哭笑不得道:“这哪里是诗啊……市井街头的打油诗,也比辛舍人的诗作好上三分……” 对于长安城内一些公侯子弟的不成器,李俶也有所耳闻,只是从未想到竟然坏差至此,他不由叹息道:“杨侍郎风仪严峻,想不到他的外甥却是轩鹤冠猴,当真令我失望。” 他们说话声很小,场下自然无从听闻。不过自己的斤两,辛景凑却是知道的,他明白自己在李俶眼里从此将变得一文不值。此时他将满腔怒火全部贯注到谢云身上,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感受到辛景凑的怒意,谢云也不禁一愕。适才不过因为一时起意,这才故意让辛景凑出乖露丑。此时见他当众活现眼,谢云反倒是有些于心不忍,竟然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后悔。 “我这么做,是否太过分了……”谢云到底年少,心智尚未完全成熟。此时既然已生悔意,也不由埋怨起自己的冲动幼稚。 就在此时,一阵娇美轻柔的女儿声娓娓传来:“妾身杨怜儿,愿为表兄接续尾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穿素黄流仙裙的少女长身而起。她秀雅绝俗,玉洁冰清,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满场的王孙公子、绮襦纨绔见到这样的丽质女子,不由为之神摇目夺,纷纷投去灼灼深炯的目光。 “咦?”李俶瞅了杨怜儿一眼,朝杨锜问道:“杨寺卿,你可知道这是哪家的女郎?” 杨锜略一思索,应声笑道:“她既说辛舍人是他表兄,那么应该就是户部侍郎杨慎矜的女儿吧。” “哦?”李俶听杨怜儿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忍不住向她细望了几眼。 感受到李俶的目光,杨怜儿脸上一热,屈身作了个万福道:“殿下可否让妾身为表兄续诗呢?” “唔——”李俶轻轻拍了一记手掌,点头道:“杨娘子既然有此雅心,孤自然无不应允。” “谢殿下。”杨怜儿身子稍微一转,就正对上另一双满是好奇的虎眼。 这双虎眼的主人便是谢云,他打量杨怜儿已经许久,却不防她突然转身,一时间四目相对,两人都是呆住了。 片刻之后,还是杨怜儿先自反应过来,微微颌首,淡淡一笑后,才移目向辛景凑看去。 “一朵一朵又一朵,两朵三朵四五朵。七朵八朵九十朵……”杨怜儿抿嘴一笑道:“妾身这最后一句,便是‘曲水浮来落花多’。” 杨怜儿这番诵读完毕,给事中房琯忍不住拍案叫绝,“妙哉,妙极!化铁为金,触手生春,好一个才女!” 第二十一章 登场作诗 李俶与杨锜眼睛一亮,皆感惊艳。辛景凑的全诗只有他们两个看过,言辞意境可谓一窍不通。而经过杨怜儿的点缀后,这首诗立刻就变得焕然一新,与原来的意境有如云壤之别。 “一朵一朵又一朵,两朵三朵四五朵。七朵八朵九十朵,曲水浮来落花多。”杨锜击掌赞叹道:“到底是杨侍郎的女儿,所谓点石成金也不过如此。” 在杨怜儿的点缀之下,人们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道唯美的场景画面。 曲江池边,落英纷飞。花瓣飘落成雨,慢慢漂浮在曲江池的水面上,随着波纹缓缓荡漾而去。 如此一来,此诗便营造出一种花落飘零,随波逐流的唯美意境。全诗以景托情,借景抒情,予人一股浅浅的惆怅。 辛景凑的原诗,不过是几个数字连积,纯粹是几句言之无物的废话。而经过杨怜儿的修改后,这首诗的诗格便大为提升。这可谓是化腐朽为神奇了。 善与恶之间,不过一念之差。而佳作与废话之间,往往也只有一字一句之隔。由此可见杨怜儿确实才思敏捷,应变过人。 这世上容貌绝佳的女子从来不少,可是柳絮才高的奇女子却不常见。至于同时具备美貌与奇才的女子更是寥若晨星。李俶蓦然一笑道:“杨娘子可谓柳絮才高,虽班婕妤、蔡文姬、上官昭容也不过如此。” 杨怜儿脸上轻起一层晕红,微微欠身道:“殿下赞誉,臣妾愧不敢当。” 臣妾,是古时仕宦之女对人的谦称。能得到李俶的美誉,杨怜儿自然欣喜不已。只是李俶把她跟谢道韫、上官婉儿这些才女相比,却让她大感不安。 杨怜儿低下头,脸颊蓦地红了起来。随即微微抬头向李俶投去一瞥,而恰好李俶的眼睛也蓦然转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接触虽然只有极短的一瞬,可李俶只觉脑子发晕,身子发酥,竟像醉了一般。 杨怜儿淡淡一笑,脸上的红晕却更深了。 这不起眼的一幕却恰好被谢云所捕捉到,顿时升起一股冷笑。 李俶与杨怜儿目光相对片刻,不约而同低下头。李俶轻咳一声,稍以掩饰自己的失态,旋即敛容道:“程元振,赐杨娘子高昌酒一杯。” 程元振察颜观色,心知李俶已对这位女子产生好感,谄媚一笑,旋将一盏美酒捧到杨怜儿面前。 杨怜儿浅浅笑道:“多谢广平王赐酒。”便是一饮而尽。 酒水饮尽,杨怜儿蓦然回头向谢云看来,唇间绽放出一个轻浅的笑意。 她的笑容很美,只是谢云却只感到一股浓浓的寒意。杨怜儿的面容虽然淡如桃李,只是谢云从他的眼睛里却看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 “这女人……”谢云眨眨眼睛,却是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远远看到辛景凑眼中那近可杀人的目光后,谢云看风使船,迅速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辛景凑退下后,一位紫袍男子霍然起身,却是马球输给谢云的那位宜都王李侨。 李侨昂然走到场中,环顾众人拱手道,“诸位,小王也偶得一作,且请诸位斧正。” 宜都王李侨的身份自非臣子可比,众人纷纷起身拱手还礼。广平王李俶虽是今日宴会东主,却也长身作揖道:“王兄若有佳作,李俶洗耳恭听。” 李侨与李俶、李倓兄弟的关系一向貌和神离,他瞥了李俶一眼,却是独自走到书案旁。 “程元振——”李侨大袖一挥,冷笑道:“你亲自来为孤研墨。” 见程元振面带犹豫,李侨皮笑肉不笑道:“不错!本王忘了你是东宫的谒者,不是本王的奴才。看来我的确使唤你不动!” 李俶嘴唇紧紧的抿著,脸色微微一沉,摆了摆手道:“即是王兄要求……程元振,你还不快快为宜都王研墨。” 程元振长长叹息一口气,夹在这些皇孙郡王之间,真是两边都难做人。 李侨大笔一挥,在已经铺好的皮纸上铺洒点墨,然后好整以暇地递给程元振道:“念——” 程元振谄媚笑了笑,扯着喉咙嘶声念道: “舒晴韶光艳,碧色天新霁, 清风一日斜,落花尽春意。” 程元振嘶着嗓子念完后,还不忘笑容可掬地向李侨示好道:“好词。大王果然是龙跃凤鸣,锦心绣口,果然是才高八斗。” 李侨哈哈大笑,颇有兴趣地瞥了他一眼道:“不错,你这奴才竟也是出口成章。看来东宫的寺伯,的确要比本王的奴才高出一筹。” 杨錡不由笑道,“宜都王年少多才,果不愧凤子龙孙。简单一个春题,也能作出此等柔腻唯美的诗作来。我看即便是曹子建、萧子显也不过如此。” 曹子建便是曹植,萧子显则是齐高帝萧道成的孙子。 曹植才高八斗,萧子显则是《南齐书》的作者,两人都是一代文宗。杨錡将李侨与这两人相比,不过是官面上的过誉之辞。可满堂宾客因为李侨的身份,却因此大拍马屁。一时间阿谀奉承之声不断,有识者摇了摇头,都是不以为然。 谢云微微抿了抿嘴,对这种场面大感恶心。平白来说,李侨的诗作说不上差,却也说不上多好。这首诗的水平与杜鸿渐那首大致处于伯仲之间,都是平平淡淡的庸作。只不过李侨是皇孙,所以众人只能面从心违,为他送去一番热气腾腾的马屁。 李侨正得意洋洋,偶一扭头却见到谢云看他的眼神极是古怪。而他的嘴角,也正挂着一种鄙夷不屑的讥笑。 李侨眼中闪过一丝羞意,怨毒的望了谢云一眼,面色铁青道:“小王惊闻李学士新收了一位叫谢云的弟子,听说此人风流蕴藉、绝世超伦。不若谢郎将大作拿出来,与大家观摩一番如何?” 话音方落,全场满目诧然,都是窃窃私语起来。 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谢云,所以他们诧异李侨为何无缘无故提起这种无名之辈;而座下的名士贵人,听闻李昭道竟然破天荒地收了一位弟子,都是大为震惊。 李昭道抬起头来,他本来正全神贯注在为今日场景作画,所有精神都集中丹青翰墨上。此时听到李侨提起谢云的名字,竟是大感莫名其妙。 最为吃惊的还是谢云自己,他没想到自己的暗笑竟惹来一场无端横祸。一时惊奇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 李俶眉头一挑,仔细思索却想不出谢云是哪位贵人家的公子。李倓微微犹豫后,小心翼翼凑到李俶面前跟他说起今日之事。 李俶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旋即会心一笑,微微颌首道:“既是宜都王看重的人,定是位才藻艳逸的佳士。幸望谢郎能出来公诸同好,切莫自敛其才。” 谢云长长叹了一口气,既然李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么他也无法再藏形匿迹。 既然无法低调做人,那就高调做事吧! 一念及此,他定了定神,整齐衣冠后,淡然长身而起,在众人的瞩目下飘然进场。 “陈郡谢云,拜见广平王!拜见诸位贵人。”谢云神意自若,先是向李俶躬身一礼,然后向四周团团作揖。 李俶与杨锜见他相貌俊秀、神彩秀彻,举止投足有度,第一眼都已大生好感。 杨锜微一点头,笑着问道:“谢郎是否出自陈郡谢氏?” “然。”谢云不疾不徐道:“谢某出自安西将军一脉。” 他说完,心里又是默默郁闷。这个时代的人,实在太喜欢盘点家世门第了。每见一位新人,对方都会问出这样毫无营养的问题。 李俶眼泛异彩,他已心知谢云今日为自己的弟弟赢得了马球比赛,故而对他更添好感,爽朗一笑道:“我固知谢郎惊才风逸。今日这场小小的即兴诗会,正可让你稍显身手。” 谢云微微一笑,洒然拱手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谢某也不觉技痒,这便为大王献丑!” 第二十二章 诗词书画 见谢云往场内走去,李侨与辛景凑等人露出戏谑的笑意,他们在等着谢云出乖弄丑的机会。 李侨在赌,他赌谢云的诗才不可能跟他的马球技艺一样高明。辛景凑同样也在赌。他赌谢云这种凡夫俗子,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作出别样的佳作。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谢云不过是一个只会写两手好字的穷酸书生。若非如此,他们杨家也不会那么不待见他,三番两次急着退婚。 若说全场对他最有信心的,恐怕只有李昭道一人。他瞥了谢云一眼,捋须一笑,旋即又将所有精神都贯注到那幅画上,再也不往场内多看一眼。 在满场的瞩目下,谢云长袖负手,缓缓往场中的书案走去,神态举止文雅优美,超逸洒脱。仅凭他的相貌与风度,便足引起许多人的好感。 世人对你的观感,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无论古今,一个人若想成功,容貌气度都极为重要。 走到书案跟前,谢云稍微沉吟了一下。 谢云前世国学功底颇高。他自信亲作几首古诗,其意境水平比起李侨、杜鸿渐也只高不低。只不过李侨是皇孙郡王,杜鸿渐则是世家朝士。他们的诗作只要不是差到极致,无论多么平庸都会有人热捧。 而对自己这种籍籍无名的寒士来说,平庸就代表着失败。若自己的诗作无法掀雷决电的话,等待自己的就只有嘲笑、侮辱与蔑视。 他终与这个时代的寒门子弟感同身受。对于素门凡流士子来说,他们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若是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像辛景凑那种纨绔,即便胸无点墨,依旧年纪轻轻就做到六品朝官。而无数满腹经纶的才士却是怀才不遇。不是所有寒门子弟都幸运如马周,不是所有人都像马周那样可以遇到常何那样的贵人,与李世民那样的伯乐。 世态不平,不过如此。 谢云摇了摇头。若单靠自己的能力,想在一群唐朝诗人里胜出怕是不容易。事到如今,也只能借鉴甚至是剽窃一些古人的诗作了。 见谢云沉吟不定,李侨站在一旁顿时冷笑了起来,“怎么,写不出来了?你方才打马球的时候不是牛皮轰轰?粗鄙的田舍奴,真以为写诗跟你拉屎一样容易吗?” 谢云额头微汗,这位宜都郡王怎么说起话来比市井小民还要粗鄙三分?看来这群皇室贵人衣冠楚楚的外表下,都隐藏着一颗极为闷骚猥琐的内心啊…… 谢云没有理他,径自铺开笺纸,毫笔轻轻往砚台里沾了点墨。 描写春天、春游的古诗并不少。抛却宋元明清四朝,仅盛唐到晚唐的诗作便不胜枚举。只不过想要从中挑选一两首足以震惊四座的名句,却是难以下手。 描写春景的古诗,最好、最多的当属诗圣杜甫的作品。只不过小杜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人,谢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剽窃他的诗作。若运气差极,正好选到一首杜甫已流传于世的诗句,那么他这辈子恐怕都得抬不起头来了。 为免弄巧成拙,谢云索性全盘抛弃盛唐诗人的作品,将目标锁定在中、晚唐诗人的作品上。 谢云抬头往周围风景略略看了一眼,灵感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顿时勾起一抹微笑,伏到书案上挥笔疾书。 写完,他将笺纸交由身旁的程元振。李倓大步走过来,拿起谢云的诗作,呵呵笑道:“不若由小王为谢郎吟诵。” 谢云心知对方欲投桃报李,点头一笑。 李倓将笺纸递过来,眯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随后也是眼睛一亮,顿了一顿连道:“好诗!” 满座宾客觉得非常诧异,这建宁郡王怎么念都没念,便大声夸好?李侨眉头一皱,冷言道:“我说建宁王,是雌是雄还得念出来大伙一起端详,你可别在那自吹自捧!” 李倓微微一笑,扫了众人一眼,然后朗声吟道——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李倓诵读完,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许久之后,场内一位中年儒士终于打破沉静,大喝一声“好!” 那是兵部员外郎王缙,字夏卿。此人乃是太原王氏子弟,当朝有名的风流雅士。王缙文笔泉薮,善草隶书,书法功超初唐四大书法家之一的薛稷,一向是遐迩闻名。 他的兄长,便是当今诗坛文宗、才名冠代的王维王摩诘。 王缙瞻望咨嗟后,全场也随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声。众人交口称赞,议论纷纷。 在场宾客诗文造诣虽然参差不齐,但大多不是胸无点墨之辈。都是文人雅士,又岂有不识货之理? 这首诗极其高明,此诗虽只有第二句实写春色,且描写春色时又只写柳芽一处,却概括了早春全景。后两句虽写仲春观花的惯常盛况,实际却更加反衬出早春的独特与诗人的慧眼。全诗语言精练,构思巧妙,对比鲜明,含蕴深刻,堪称佳篇。 这首诗不仅反衬出谢云对早春清新之景的喜爱。最重要一点,谢云通过这首诗,委婉表达出希望别人能赏识自己的意旨。 此诗的深层意旨是:选拔人才,应在他们地位卑微、功绩未显之际,犹如嫩柳初黄、色彩未浓之时。若能善于识别、大胆扶持,他们就会迅速成材,担当大用。如果等到他们功成志得、誉满名高,犹如花开锦绣、红映枝头时,即便人们争趋共仰,他们也不需要别人发现和帮助了。 “妙哉!”王缙赞不绝口道:“此诗纳清极、秾极之景于一篇,同时含蕴深刻,耐人寻味,实在堪称佳篇。” 李侨与辛景凑的嘴唇同时哆嗦了一下,猛然抬头凝望着谢云,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之色。 李昭道这时放下笔来,稍一品味,却是欣然大笑。旋即摇了摇头,暗骂道:“这小子,真是贼的很……狡猾……太狡猾了……” 谢云的确很狡猾。他的这首诗抓住了“半未匀”这种境界,使人仿佛见到绿枝上刚刚露出的几颗嫩黄的柳眼,不仅突出了“早”字,而且把早春的风姿勾画得非常逼真。 此外,这首诗最重要的是融情于景,他在诗中寄托了自己的理想。他在写柳芽的同时,也把自己带入成那颗柳芽。他在写春,却把自己也带人初春的景色中。 这首诗意有所指,他是把自己比喻成那颗初露峥嵘的柳芽,文雅地希冀有伯乐提拔他。 这便是谢云的狡猾之处,也是他的大胆之处。 当着满座达官显宦的面,直率地表达自己的理想,这是他的胆大之处;而把自己的心愿志向跟诗题完美的融合起来,委婉缱绻地表达意旨,这就是他的狡猾之处。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杨怜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得知对自己誉声不断的人竟是王缙,谢云也是微微讶然,旋拱手作揖道:“谢王员外赞誉。” “好诗。”王缙用玉如意敲击身前木案,举行举止颇有魏晋风度,看着风姿卓秀的谢云,淡淡道:“谢子可否根据这首诗的意境,将此诗谱成曲词?” 中国古代的诗歌,向来同音乐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如先秦时代的《诗经》全部和《楚辞》的一部分,以及汉魏六朝乐府诗,原来都是配乐演唱的。王缙此番问话,无疑是在考校谢云的诗才。 谢云稍一迟疑,点头道:“稍可一试。” “善!”王缙命取笔墨来,旋即亲自为他铺开笺纸,拂手道:“请。” 谢云暗自苦笑,这王缙还真是言简意赅啊,难道所谓的名士都是这副样子? 李俶本来欲夸赏谢云几句,此时见王缙出言考校,便是眯起眼睛来。 谢云微微颔首,笑问道:“不知以何词牌为曲调?” 王缙微笑着打量谢云,不置可否道:“便以‘木兰花令’为调。” 本兰花令原本就是唐代的教坊曲。五代入宋后用为词牌名,调同“玉楼春”。 谢云略一思忖,便运笔于手下笺纸之中。 对面的王缙边喝酒边观摩他写诗,开始时还是神色从容,须臾之后,神色开始变得凝重,及至谢云落笔之时,他已是满脸不可思议的惊讶。 他惊讶的不是谢云的曲词,而是书法。 王缙本身便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书法大家。即便他的兄长王维是天下难得的全才,在书法一道上也比自己逊色三分。以他的造诣修为,如何看不出谢云的书法功力。 “怪哉——”王缙斜睨谢云一眼,微微叹息道:“谢子的隶书奔逸超纵,神采奕扬,颇有汉隶八分之风……” 待他轻轻捧起那道宣纸时,脸色微变,一双眼目竟是无法再从纸上移开。 李俶等人见王缙如此惊乍痴狂,正要开口询问时,就听一个清丽中带着威仪的声音响起道:“王夏卿,你身为当世大家,竟在这幅画前如此失态,这是为何?” 众人齐齐扭过头,猛吃一惊,纷纷起身拱手道:“拜见虢国夫人。” 第二十二章 虢国夫人 就在王缙沉思之时,场内传来一阵嘹嘹呖呖的丝竹之声。两排身着霓裳锦裙的宫女列队而出,一边端持玉盘,一边扬手散花。两队盛装少女中间,一位淡描蛾眉的贵妇人乘坐步辇缓缓而来。 扭头间见到这位贵装少妇,王缙便是猛吃一惊,直忙起身拱手作揖道:“王缙见过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谢云站在那里凝目望去,心里暗自惊讶:原来她竟是虢国夫人,果然好大的声势和排场,怕是公主皇妃出行也不过如此吧? 虢国夫人杨玉瑶是贵妃杨玉环的三姐。杨贵妃得宠于李隆基以后,家人鸡犬升天。它的三位姐妹皆有才貌,唐玄宗并封国夫人之号。 大姨杨玉琼,封韩国夫人;三姨杨玉瑶,封虢国夫人;八姨杨玉珮,封秦国夫人。三女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朝野,公主以下皆持礼相待。 而三人里面,声势最为显赫的便属这位虢国夫人。传闻诸皇子、皇孙婚嫁,一定要以虢国夫人为绍介,先纳赂千贯才能奏请。其人手眼通天,任何皇亲国戚都要为之侧目。 谢云微微抬头,这才瞧见这位贵妃娘娘的三姐,如今权势倾天的虢国夫人杨玉瑶。 只见她穿着一身碧绿的袒领襢衣,上面用金丝绣着腾云与青雀的纹饰,肩披翠绿纱帛,胸前是水仙散花图式的抹胸。虽然素颜朝天,却是娇媚无骨入艳三分,丝毫无法掩饰那股天生的妖艳媚态与国色风华。 谢云甫见虢国夫人的容貌,心中顿时蒙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惊艳。 仅凭容貌而论,虢国夫人杨玉瑶绝对是他两世为人里,见过的最美丽女子。这位虢国夫人约莫三十岁年纪,绝美的容貌因岁月的刻画更加显得成熟妖冶。更为致命的是,她竟然脸上不施粉黛。这种淡扫蛾眉的妆容,在盛行浓妆艳抹的唐朝是极为罕见的。 谢云微微一窒。虢国夫人尚且美艳至此,那么那位号称“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太真杨玉环又该是何种风华绝代? 捕捉到谢云眼中的震惊、欣赏和刹那的迷醉,杨玉瑶满意的溢出一丝笑角,目中异采一闪道:“王夏卿,你与令兄摩诘都是当世大家,却为何在一位后生前如此失态?” 她的声音有如燕语莺呼,婉转动听之极。 王缙微微一讶,遂移步上前,手指纸笺轻笑道:“吾钻研隶书半生,不想八分汉隶的风骨竟在这位小友重现。一时失态,还请诸位海涵。” 众人一听,都是大为讶然,许多身份高贵的显宦纷纷凑了过来。待凑近看完,脸上都是露出跟王缙方才的震惊难信之色。 谢云微微一笑,他知道这些人都在惊奇什么。 盛唐时期的书法,比起初唐已有很大的变化和发展,其中真草更彻底的摆脱了王家书派的束缚,形成自己的新风格。在这个时代,草、行、篆、楷等书法都衍生出冠绝千古的书法家,而自秦汉以来最为重要的隶书却没有多大的发展。 唐代的隶书规整有余,含朴不足,十分刻板。盛唐的韩择木、蔡有邻、李潮、史惟则虽有“分隶四大家”之称,实则他们的功力完全不能与汉隶书家同日而语。 有唐一代,隶体书法家中真正有汉隶风韵的当推开元时代的梁升卿。只不过像梁升卿这样写出汉隶之风的书法家,有如凤毛麟角,十分罕见。所以唐隶的整体水平都普遍平庸无奇。 故而谢云这手奔逸超纵,神采奕扬的隶书翰墨,足以引起在场所有人的共鸣。 他采用的是清代书法家郑簠的隶体。由于清代金石考据学的兴起,隶体书法史进入魏晋以来的第二次发展高峰。而郑簠的书风与艺术思想,更是对后来一个世纪内产生了极大影响。 这足以解释这群贵人名士的震惊。唐代隶书渐失古法,而唐后的隶书成就更是每况愈下。历代虽有能隶书者,如宋代的米芾、元代的赵孟頫、明代的文征明等,他们虽然都是书法史上有名的行草大家,但隶书却写得不如人意,与汉隶不可比肩。 而谢云写的这手雄壮恣肆、矫健郁勃的隶书,实则有异军突起之势,只不过他的笔力还稍欠火候而已。 这足以引起书坛的震动了。即便是王缙这样雍容内敛的名士,这时也难以克制自己心中那股激动与惊叹之情。 虢国夫人杨玉瑶蛾眉一挑,眸波中微微漾出笑意,道:“诸位都是朝贵名士,如此大惊小怪,莫非是要吓到这位小郎君不成?” 众人脸色一讪,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旋即纷纷回到各自的席位上。只不过王缙暗自攒紧双手,下定决心回去后跟自家兄长提起这件事。 杨玉瑶淡淡一笑,轻轻把王缙案上那张宣纸拿起来。 杨玉瑶凤眼微转,脸上同样露出一丝讶色。她转回头来,一双精亮的眸子往谢云身上一照,问道:“陈郡谢云……这首曲词是你填写的么?” 谢云尚未回答,旁边王缙已经是点头微笑道:“不错,是下官让这位谢郎君当众写的。” 杨玉瑶向王缙投过一瞥瞠怪,似是在按怪他多嘴,旋即目光流转到谢云身上,艳丽妩媚丰腴的脸上堆满了玩味的笑容,轻轻颌首道:“这首词子写得好。” 杨玉瑶在书法翰墨上谈不上任何造诣,所以她也感受不到文人雅士对于谢云书法的那种震惊。 只不过杨家兄弟姐妹是出了名善歌舞,通音律,音乐才华天赋都是极高。她看不懂谢云的书法,不代表她无法领悟笔下这首曲词的意境。 “这首词的格律,似乎是木兰花令?”杨玉瑶微微一讶,用妩媚的眼角余光轻轻扫视着谢云。 “正是。”谢云微微颌首。 她不施粉黛的容颜上浮荡着一抹酡红,嫣然笑道:“不若奴家亲自为云哥儿吟唱好么?” 众人看得眉头暗皱,能得到虢国夫人亲自吟唱,这小子的运气未免太好了吧。 王缙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却微微笑道:“若能得到虢国夫人的提携,也是谢郎的福气。” 众人面面相觑。虢国夫人喜欢提携后进倒是不假,只不过她似乎比较喜欢在床上‘提携’。据说她有不少入幕之宾,还与他那年轻俊奇的远方堂兄杨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谢云倒是没有那么多心思。唐朝风气开放,公侯贵戚亲自弹曲唱乐是很常见的事情。当年李世民攻灭突厥后,他与太上皇李渊当着众臣之面,一个弹琵琶,一个跳舞,也不见得有什么难以为情。当今皇帝李隆基,更是经常亲自与兄弟侄子一起唱曲跳舞。 在这种社会风气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水到渠成,其实无足惊讶。 杨玉瑶侧身过去,裙袖一摆,场上的丝竹羌管便重新响起。她微微一笑,便是开口娓娓唱了起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杨玉瑶的声音喉清韵雅,有如凤鸣鹤唳。将人们带入这东城的美好风景中。 满座宾客先是双眼微闭,沉浸于优美的乐曲之中,随后睁开眼睛,跟着歌声漫步这长安东城。曲江的风光如此好,船儿行驶在波纹骤起的水面上。拂晓的轻寒笼罩着如烟的杨柳,惟见那红艳艳的杏花簇绽枝头。 就连始作俑者的谢云,也不禁被带入这美好的意境之中。由此可见,杨家兄妹的音乐天赋,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等杨玉瑶唱完,人群顿时和声如潮。此时他们没有丝毫迟疑,纷纷应声叫好。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杨玉瑶仔细品味一番后,突地恍然呢喃道:“你这句话写的好,人生总是怨恨苦恼太多,欢娱太少,谁又愿意惜千金而轻视美人一笑呢?” 说罢,她这才细细打量着谢云,前时只觉得他不过模样俊美,风度高逸而已。这时却品出了一些难以的味道,这位少年眼里浮荡着一种很深邃的目光,以及一股与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坚毅。 杨玉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的目光似乎也是这般深邃、坚毅。 杨玉瑶心中一惨,深深地望了谢云一眼,似笑非笑道:“好一个陈郡谢云,好一句浮生长恨欢娱少。” 第二十三章 云程发轫 “好一个陈郡谢云,好一句浮生长恨欢娱少。”杨玉瑶转回脸,注视着谢云,嫣然浅笑,“深得我心……” 身旁李俶、李倓兄弟与杨锜都是面面相觑。深得我心这四个字,究竟是在指诗词,还是指人,恐怕就只有她自己才知晓了。 无论是指人还是说诗,坐在场中的诸位显宦勋贵,现在都是一脸羡慕嫉妒地看着谢云。 这小子,恐怕要飞黄腾达了…… 无论如何,虢国夫人既已出言而赞,其他人自也不能落后。一时间应者多起,皆交口称赞不绝。 杨玉瑶的双眸轻轻扬起,微笑道:“我方才亦看过你的马球技艺,的确极有天分。一介白身,着实委屈了你。” 谢云微微一愕,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年尾便是大唐三年一度的马球大赛……”杨玉瑶微微笑道:“本夫人也有一支球队,可惜技艺不精。我有心召你入我府中,以后专心习练马球,如何?” “训练马球?”谢云诧异地眉头一挑。 他知道由于马球活动在大唐的盛行,长安三年一度就会举办一场盛况空前的马球大赛。 这种马球比赛绝非早上李倓、李侨兄弟之间那种小打小闹。三年一度的马球赛几可算是盛唐时代的世界杯,到时各道各州、诸镇诸军将纷纷派代表进京。此外宗室权贵、公侯国戚的私人马球队也都是踊跃参赛。这场比赛意义非凡,时人认为是方镇、州郡、王公之间的较量。 众人脸色一凛,这杨玉瑶想要训练马球是假,慰藉空闺才是真的吧。 这也怨不得满座胡猜乱想,毕竟虢国夫人在私人方面的声誉的确不佳。 众人百相,个个不同。听得这句话,在座人的神色心思也都大相庭径。有嫉恨、有冷笑、有可惜、有担忧。 像辛景凑这种头脑简单的人,自然只有下意识的嫉恨与震惊。 而心思深一点如李侨等人,则是大感解恨与快意。 能得到虢国夫人的提携是好事,也是坏事。 这世上花逢时发的机会有许多。有马周、杜如晦那种遇到伯乐赏识而功成名就者;有崔湜、窦怀贞那种攀附权贵而位至宰辅者;也有张易之、张昌宗那种靠着相貌美色;王毛仲、姜皎那种靠着皇帝恩宠而权倾天下的人。 这三者虽然都曾显赫一时,但结果却是不同的。前者大可名垂千古,中者难免遗臭万年,且下场可怖;至于后者最多也只能近臣、弄臣,且无不例外都是下场悲凄。 领悟到这个道理后,嫉恨他的人感到快意,赏识他的人感到可惜,至于想李昭道、李倓这些跟他有些交集的,就是大感担忧了。 就连潜心作画的李昭道,听到这句话后不由得放下毫笔,神色有些一紧。 杨玉瑶不出所料地从谢云眼中看到了诧异、犹豫的神色,她微笑着等待预期中的惊喜和拜谢。然而谢云的目光只是刹那间犹豫须臾,旋即换成了一片坚决的否定。 “人各有志,谢某的爱好并不在此。国夫人的好意,谢某心领了。” 众人面面廝觑,倒是未曾意料谢云这小子竟然如此明目张胆的拒绝杨玉瑶,连一丝委婉的言语都不肯说。 李俶与李倓相视一笑。李俶欣然对李倓笑道:“三郎,我看你找的这位马球手,实在很有意思。” “谢郎的确人才难得。”李倓也是笑道:“即便是东宫里的学士,也没有出过这样一位诗词、书画、马球都精通的人物。若非顾虑耽误他的前程,我都想把他延揽到百孙院。” 李俶眉头一沉,摇摇头道:“自高宗以来,王府属官都是有名无实的虚职。谢郎年轻气盛,这种虚有其名的废衔对他有害而无利。” “其实我也想让他到宅中专练马球啊……”李倓淡淡笑道:“可惜这种弄臣玩官的身份要因人而异,总不能因为他马球打得好就误人前途……” “白鹤不会永远困于鸡群之中。”李俶笑道:“就像锥处囊中,终能显露头角。他既得到李昭道的赏识,仕途上的事情哪里需要忧虑。” 李倓闻言将目光转到不远处的李昭道身上,喟然一叹道:“李学士虽然是李林甫的兄弟。只是他向来沉浸书画,对朝野上的事情漠不关心。若说谢子得到李学士的赏识后,笔法画技能得到提高,这倒是不假。只是这对他的仕途,恐怕也没多大的帮助吧?” “是么?”李俶看着李昭道的身影,似笑非笑道:“你若是这么想,那便是大错特错了。李昭道此人,远没你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李昭道长长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小子没让老夫失望……”他释然一笑,旋即又把眼光放到书案上的纸画上。 ※※※※※※※※※ “竟敢拒绝虢国夫人,这小贼胆子真是不小。”辛景凑的妹妹辛紫瑶不知何时已坐到杨怜儿身侧,脸色微诧。 杨怜儿笑了笑,不置可否问道:“事情打听的怎么样了?” “唉……”辛紫瑶长长叹息道:“这次选秀,似乎只在裴家、柳家、崔家三大高门之间挑选。我看,我们是进不去紫云阁了。” “崔家是韩国夫人的外家、裴家是虢国夫人的外家,而柳家是秦国夫人的外家。”杨怜儿脸色微黯,抬头暗自瞥了虢国夫人一眼,叹息道:“看来虢国夫人是想让自己的侄女,成为广平王的正妃了。” 她眼眸一转,将目光移到虢国夫人身侧的谢云身上,竟是有些难以言喻的可惜。 谢云如此直白的推辞,却在虢国夫人意外之外。她不免饶有兴致地扫了他一眼,这才真正从对方身上感到一丝有趣的地方。 “既然谢郎君说志不在此……”杨玉瑶瞥了他一眼,笑吟吟问:“那么你的志向又是什么?” 我的志向是什么?谢云微微一愕然,这个问题他自己都没仔细想过,一时间竟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杨玉瑶嘴角微翘,轻轻拍了拍掌,旋即让侍女捧来了三个盒子,他笑道:“既然如此,我这里有三样东西,谢郎君挑中哪一个便赏给你。” 谢云霍然抬头,却见书案上已经摆放着两个方正的朱漆奁盒。在朱漆奁盒右边,还放着一个同样装饰精美的方长匣子。 “夫人的意思是?”谢云神色拘谨的问道。 杨玉瑶招手示意谢云上前,微笑道:“左边的奁盒放着两百贯钱,中间的奁盒放着御贡的毫笔砚台,而最右边的匣子里装着一把剑。你挑中哪一样,我便直接赏给你。” 满座宾客长长吸了一口气,这虢国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须臾之间,这些人精便猜出杨玉瑶的心思。 这不是在挑选礼物,这是在迫着让谢云选择自己的志向啊。 杨玉瑶轻轻拈起一只盛满美酒的漆金琉璃杯,嫣然道:“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 第二十四章 昨夜星辰风 宴会结束时,天色已近黄昏。这场宴会结束后,广平王的采选雅集也就真正开始了。只不过这样的大事,以谢云的身份却是无法继续参与了。跟李昭道等人告辞后,他便径自走了出来。 谢云抬头仰望殷红的天际。此时山衔落日,晚风徐徐地拂送来一阵阵花木夹杂的幽香,大有那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意境。 让看着腰间佩戴的那把长剑,思绪万千。今天发生的事情,连他也觉得有些离奇了,到现在都有几分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回到安乐坊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沉。唐代实行宵禁制,原本诸坊内都该有武侯坊丁出来维持治安。只不过像安乐坊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连住户都没几家,又有谁来维护治安。 春阳日落,安乐坊的十字大街上已静的毫无声息,临近自己小巷时,满眼是断壁残垣、荆条灌木。 “这长安城也发展的太不均衡了……”谢云瞧见这些柳门竹巷,微微叹了口气。 长安北城华灯璀璨,而南城却是杳无人烟,许多里坊甚至被开垦成农田,满目荒凉。而安乐坊作为长安最濒南的里坊,更是尤为荒落。 原本受限于古代的经济发展水平,城镇出现这种事情倒也十分常见。只是长安作为天下最大的城市,地广人稠。之所以发展的如此不平衡,实是朝廷的开发力度不够所导致。 南城诸坊太过萧条,这亦是谢云坚定乔迁住宅的原因之一。他摇了摇头,心道:“新宅的事情既然敲定下来了,索性这几日就搬过去吧……” 他怀着心思走过几条小巷,很快就回到自己宅子所在的巷头处。 院中灯火紧闭,想来自家的两位亲人都已经入睡就寝了,他蹑手蹑脚地上前一推门,生怕吵醒了她们。 只是当他推开大门的那一刻,心头却袭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气闷。他伈伈睍睍地抬起头,在目光所及处,却堪堪捕捉到对面墙上的一抹殷虹。 “血迹?”谢云骨寒毛竖,登时就担忧自己的家人是否遭遇危险。 只不过很快他就打消这个顾虑,因为血迹沿着这个方向一直绵延到巷子尾处。由此可见,应该是附近有人受了什么伤,一路扶着巷子里的院墙走到巷尾,这才在自己的外墙上留下了血迹。 他低头嗅了嗅墙头的血迹,然后就像是寻找什么似的,在周围搜索起来。 怀着少年的好奇心,谢云竟然沿着血迹的方向跟着走到巷尾。与那些热闹要坊的街头巷尾不同,安乐坊的巷子荆榛满目,幽静的与鬼宅无异。 巷尾的水井旁,地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水珠,在淡淡月光的照射下,像珍珠玛瑙,闪闪发光。 那不是什么珍珠玛瑙,而是尚未干槁的血迹。 他往前走近几步,终于在水井旁边发现一个人,一个浑身鲜血的黑衣人。 那人正静静地趴在水井旁,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是昏厥过去。 谢云的目光在对方身上远远逡巡了片刻,这才走到他身旁。月光的耀射下,依稀可见他背后那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背腹隐隐露出一痕肌肤,上面有一个伤口,而身旁则藏着一支断成半截的箭支。 谢云低头看着地上,喃喃自语道:“好狠的人!居然自己硬生生将箭头从背后拔了出来,可惜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倒在这里……” 他微微俯首,仔细瞧着那支只剩半截的羽箭,忽然眼睛一亮。原来这羽箭上刻着原来主人的名字。 他知道当今但凡稍有地位的人物,都会在自己使用的羽箭上刻下主人姓名。只是当他看到那羽箭上所刻的字迹时,身体还是无法自控地颤抖了一下。 谢云紧紧握着那支断箭,双眼凝视着黑衣人那虚弱的身躯,似乎有些犹豫挣扎,长长吁了口气后,终究还是弯下腰去,把那浑身浴血的身影抱了起来。 ※※※※※※※※※※※※※ 回到房中,谢云将黑衣人缓缓铺放到自己床上,然后举着灯烛缓缓走了过来,这才仔细地打量这位因失血过多而昏厥不醒的陌生人。 他看了看蒙在对方脸上的黑色面套,微微皱一皱眉,便托起他的颈子,脱下了头套。 谢云脱下了面套后,一头瀑布般的秀发便随着套子挣扎出来。 随后映入谢云眼帘的是一张雪肤樱唇,容颜绝丽的少女面孔。如月的凤眉,挺秀的琼鼻,吹弹可破的鹅蛋脸颊甚是美艳。 此时她还在昏迷当中,两条修长的眉毛紧蹙在眼睛上面,苍白的脸颊间透着一丝无助的味道。 谢云皱了皱眉,这才仔细查看她背后的伤口。只见伤口处血肉模糊,周围肌肤红肿鼓胀,看起来似有感染的迹象。 “硬生生拔出自己的箭头,这种女人还真是强悍……”谢云低头看着对方,眼神不住地闪烁:“只是若没有遇到我的话,因为伤口感染与失血过多,这女人最终还是难免一死吧……” 谢云叹了叹气,从房内拿起一把剪刀,轻轻挑起对方背后的衣布,划开剪了下去…… 一具玲珑凹凸的身背就这样展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只是谢云却没有什么杂念,转身从屋内的木匣中取出一块干净的白叠布,轻轻铺在她背上。 “还是得先消毒才是……”谢云深吸一口气,这时代医疗水平不高,伤口一旦感染恶化,弄不好这女子的性命还是不保,必须要立刻消毒才是。 本来这种事情得须女子帮衬更加方便,可惜自家母亲病弱,妹妹幼小,弄到最后,所有事情还是得自己一窝端。 “唉……”谢云走出屋子,喟然叹息道:“看来得找时间去东市那边买两个新罗婢女了,一个人还真是应付不过来……” 他独自来到厨房烧起开水,随后将自己酿造的蒸馏烧酒倒了一碗,端进房来。 他重新取出少女背上那块白叠布,用杨玉瑶赠给他的那把剑豁开一个口,嗤啦地撕出一条长长的布带。 谢云铺开布带,将酒水倒泻在少女的伤口上消毒,随后一只手铺到对方身下,托起她微微抬起身子,咬着牙用布条紧紧将少女的柳腰缠成一圈。 昏厥中的少女似乎感觉到了痛楚,难以遏制地发出一声呻吟。 谢云双手一抽,轻声叹息道:“也不知这女人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摇了摇头,心无旁骛地为少女消毒敷药。 待消好毒,敷好药后,谢云重新回到厨房,在烧好的开水中加了一些粗盐后,这才端了一碗进来。 他举起那碗盐开水,轻轻撬开女子紧闭的桃唇杏嘴,强行灌了进去。 “还好不曾伤了肺腑……”谢云额头隐隐地现出了汗渍,这才重新将少女的身子放下去。 可能是他的力道太大,少女的伤口碰到那硬木板材料的床榻,忍不住又是呻吟一声。 谢云微微叹息,额头上早已渗出层层细汗。 他不是浪荡无耻的小人,也不会趁人之危去窃看少女玲珑可见的身体。但心性是一回事,本能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心性容易克制,本能却难以控制。由于受伤,这少女的夜行衣早已是掣襟露肘,难以蔽体。即便他如何避闪目光,那玲珑的边缘和曲线也难免落入眼帘。 如今他正托着少女柔腴的项背,而对方却发出这么一句低吟浅唱。以谢云的血气方刚的年纪,身体自然会起一些本能反应。 感受到背上的痛楚,少女再次呻吟一声,竟然缓缓地睁开眼睛。 她双睫微张,入眼处竟然迷迷糊糊看到一位陌生男子,不免为之大惊。 谢云尚未反应过来,少女便疾速伸手,本能地就腰间抓剑! “唔——”谢云凄凉的哀叫一声,整个人顿时僵在那儿。 “你是谁?”少女虽然感到身体十分痛苦,但长久的训练却使她快速反应过来,目带凌厉地看着谢云。 “我……是……”谢云脸上现出难受和痛苦之色:“这位娘子……请先放手……” 少女微微一诧,面色不善地往室内飞扫一眼。 “这位娘子……”谢云的脸红成猪肝道:“娘子……你……拿错剑了……” 谢云强忍着痛苦,脸色凄楚无力地吐口道:“你手上拿的……是鄙人的……” 少女脸色一愕,目光一垂。 她脸色一滞,这才发现手上抓的居然是这男人的裆下“宝剑”。 “啊——”少女苍白的脸颊倏然腾起一片红晕,一双小手仿佛被毒蛇咬了一般,猛地松了开来。 第二十五章 范阳柳紫烟 谢云长长舒了口气。这女人的力气真够大,他的胯下的“宝剑”差点被对方的魔爪给拽弯。他轻咳一声,忸怩不安道:“在下实无邪念,只是一时血气方刚……” 他话未说完,自己却是忽然怔住了。本来不解释还好,这样一说,岂不是坐实自己有什么邪念? 似乎是察觉到谢云的想法,少女把头扭过去过去,用恶狠狠的语气掩饰自己的窘态,飞快地转移话题道:“你是什么人?” “小生谢云。”谢云还是有些赧颜,轻轻颌首道:“这里是我家。” “是你救了我?”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紧张,急忙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谢云一愣,不答反问道:“为什么救你?救人……难道也需要理由么……” 少女用十分警惕的眼神盯着他道:“我这身打扮,又伤成这样。你如果不是笨蛋的话,就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普通人。你一个普通百姓,难道不怕给自己添麻烦?” 谢云略一犹豫后,才笑着应道:“你是不是普通人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救人也要区分身份吗?” 少女目中本来已经泛起杀机,此时听他这么回答,却一脸茫然,诧异地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谢云长身而起,微微笑道:“救死扶伤,并不只是医者的天职。每个人,都该怀有一颗良善之心……” “你不怕我给你惹来麻烦?”少女似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一时竟是消化不过来。 “怕麻烦,并不能作为不救人的理由……”谢云长长叹息道:“你先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你是个好人……”少女沉默了片刻,这才羞涩腼腆地应道:“奴家范阳柳紫烟……多谢你救我……” 谢云本来已经准备打开房门出去,此时听得这句,身子一震,愕然回过头来问道:“柳紫烟……你从范阳来?” 柳紫烟挑了挑柳眉,轻声呵斥道:“那又怎样?” 谢云凝视了柳紫烟半晌,这才问道:“你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呢?” 他瞥了柳紫烟一眼,笑着补充道:“当然,你若觉得不可奉告,那么就不必说出来。” 柳紫烟微微沉吟起来,轻声道:“奴奴与父亲入京贩卖塞北皮货,不想在城外竟遇到山贼,这才……” 谢云听她学中原女子自称“奴奴”,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叹了口气,道:“京都的确也没想象中那么太平,柳娘子不远万里而来却遇到这种祸事,的确堪怜……” 柳紫烟闻言,低喝道:“郎君可否让我在这里养伤几日。几日后我便离开这里,事后定有重谢……” 谢云点点头道:“我这个人一向古道热肠。你若去长安了解一下,就会知道街头巷尾流传的‘见义勇为大侠客,国士无双谢三郎’说的就是我。” 柳紫烟听得似懂非懂,长长吁了一口气:“郎君大恩,无以为报。奴家现在很疲倦,想先休息一下,有什么话明早再说,好么?” 谢云耸了耸肩,呵呵笑道:“也是,夜都深了。明儿一早我还还得赶着去西市,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 说着,他便在榻边坐下,顺手脱下靴子。 柳紫烟惊道:“你这是在干嘛?” “干嘛?”谢云微微愕然道:“不是说睡觉吗?我就这一张木榻,大不了我吃亏点,忍着跟你挤一挤就是。” “谁要跟你挤?”柳紫烟脸色一黑,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冷声道:“你要睡地上,要么睡柴房!” “岂有此理!”谢云气极反笑道:“柳娘子,这是我家……不是你的闺房……” 他说完,猛觉得脖子上一阵冰凉,斜眼看去,竟然是一柄小刀贴着自己的脖颈。 柳紫烟紧冷冷道:“谢郎君最好不要趁人之危……” 谢云双手一抽,这才惊觉对方的长靴里原来也藏着刀子,心里暗自发汗道:“下次救人,一定得把对方脱光光才是……” 他抬起头,皱眉道:“柳娘子可否讲道理,你便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柳紫烟没有回答,手上的小刀却是稍稍动了一下,谢云吓了一跳,赶紧摆摆手,放弃了跟她讲理的打算。 见谢云领悟到自己的心思,柳紫烟收起小刀,声音转柔道:“奴家身体不适,还请郎君多多体谅好么?” 谢云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才明白为何世人总说女人是天生的演员了。这女人一下子喊打喊杀,一下又表现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谢云摇头道:“罢了。你流了那么多血,还是盖好被褥乖乖休息吧……我去柴房凑合一晚就是……” 柳紫烟一愕。她原本以为谢云即便再如何让步,至多也就答应在地上大铺而已,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的这么干脆。 柳紫烟双眸闪闪发亮,这才柔声细语道:“多谢郎君体谅。” 谢云摇头笑道:“我只是不像睡觉的时候,被某个心怀怨恨的女人一刀刺死罢了……” 看着柳紫烟的脸上爬起了一丝羞恼的红晕,谢云哈哈大笑,这才起身将烛火吹灭,大步走去将房门闩上,径直就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待谢云走出去后,柳紫烟倏然松了一口气,这才捂着那发痛的伤口,无力的仰望屋顶大口喘息,身子瑟瑟发抖。 谢云出走房外,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个不会撒谎的女孩子啊……”谢云杨帆扭头看了房门一眼,脸上顿时勾起一抹冷笑道:“遇到山贼……这么老土的剧本也说的出口……” 他抬起头来,只见今夜月光皎然,漫天星色点点,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看了半晌,他从怀中掏出那支断成半截的羽箭,借着月色又重新打量了一番。金属箭头在月光下耀目晶光,箭支上的字迹也清晰地显露出来。 “范阳……左武锋使……田承嗣……”谢云双眼闪过一道精芒,微微叹息道:“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动了一动,只觉胯下还残留一丝微痛,长长吸了一口凉气,心有余悸道:“这女人力气够大的,差点就害我进宫了……” ※※※※※※※ 晨光透过窗户照入房里,屋子里静悄悄的。 “不要——”柳紫烟猛地从床榻上弹起身来,大口喘息着冷气。 由于她弹起身的动作太猛,伤口处倏地引起一阵痛楚。 精神的紧张与身体的痛楚,使她浑身难受之至。强忍着眼泪后,她这才想起昨天的事情,双目警惕地往四周打量起来。 只是她一抬头,正好听到院中隐隐传来一些声音。她微微一讶,强撑着身子打开门闩。 柳紫烟打开房门,首先映入眼目的便是一盆冒着蒸汽的瓦罐,随后一阵粥米香味扑鼻而来。 在瓦罐旁边的,是那位昨晚救了她的少年。他手中拿着一把蒲扇,不断在炉子边轻摇着。 他叫谢云?柳紫烟轻轻摇了摇头,这才完全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她往四周逡巡一圈,却发现这残破的小院儿里,除了眼前的少年以外,还有一位鬓边发白的中年妇女,而妇女的旁边,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正为她捶着腰背。 那是他的家人? 柳紫烟静静地站在门边,原本绝丽的脸庞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几绺秀发无声垂在她的腮边,嘴角不可察觉的勾起一道微笑。 察觉到对方的身影,谢云回过头来,向她扬扬手,道:“你醒了么?出来吧,我为你煮好了粥水。” “我不饿……”柳紫烟有些羞赧地摇了摇头,只是接下来肚子一阵咕噜的异响声响起,却让她更为尴尬。 真是个倔强的女人啊……谢云叹了叹气,亲自盛好一碗粥米端到她面前,不疾不徐道:“人永远不要跟自己的肚子作对,因为这样除了让自己痛苦以外,不会有其它的结果。” 柳紫烟呆了一呆,这才有些羞涩地接过他的粥碗,用微不足道的声音说了一声“多谢。” 柳紫烟说完,这才想起院落里还有谢云的家人,轻轻走到贺氏面前,强忍着痛意欠身谢道:“承蒙夫人照顾。” 柳紫烟的事情,谢云一大早便与贺氏母女说过了。此时贺氏微微颌首,笑了笑道:“柳娘子身上有伤,就不要多礼了。你遭遇山贼一事,老身也听五郎说过了。” 她瞥了谢云一眼,神色恳切的叹息道:“待你身体康复,就让五郎陪你去京兆府报官好么?” 谢云与柳紫烟身体同时一震,抬头相视后,都是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奈。 谢云叹了叹气,自己阿娘也真是老实人,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贺氏的手掌,微笑着应道:“阿娘说的是,待柳娘子病体康复后,孩儿一定陪她京兆府昭雪冤情。” 他说话的同时,抬头凝视着神色错愕的柳紫烟,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见儿子如此知情达理,贺氏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说道:“对了五郎,你早上说起今日乔迁新宅的事情……怎么样,车子都叫好了吗?” “孩儿已经叫了一辆油壁车……”谢云用最和煦的语气点头应声道:“咱们这边也没什么好搬的,等下带一些重要的细物,直接过去住便是……” 柳紫烟本来正坐在旁边浅尝着谢云端来的粥水,听到这句话后,忍不住眉头一皱,插嘴问道:“谢郎君这是有乔迁之喜么?” 谢云微微一怔,点头应道:“本家正是要搬到北城去。” “哦?”柳紫烟轻轻放下手中的粥水,似笑非笑道:“谢郎君是否想把我独自丢在这里?” 第二十六章 士农工商论 “商人……”谢云听得这句话,顿时哈哈大笑道:“商人又怎么了?” 柳紫烟略一犹豫,轻声说道:“自管仲治齐以来,有士农工商之分。古往今来,虽有巨商大贾,富可敌国。但无论如何,商人总是排名最末的。” 谢云一愣,摇了摇头道:“世上多有误解管仲分业四民之策。商人出身的管仲,是极其少数的重商主义者。管仲兴齐,用的正是商人的办法。他把国民分成军士、农民、工匠、商贾四个阶层,实则是为了合理配置齐国的资源,提高效率。只是因后世发展,这一政策被误解罢了……” 柳紫烟似是第一次听闻这种“异端”的理论,连手上的粥米都放到石案上,忍不住好奇的问道:“配置资源,提高效率,这又是什么意思?” 谢云本不想再多言多语,见柳紫烟脸上弥漫着浓浓的好奇之色,便靠近坐了下来,自己盛了一碗粥米浅啜几口后,这才笑道:“姜氏齐国,乃春秋大国。但管仲为相以前,齐国内部国库空虚,外部与各邻国之间不断发生战乱。于是管仲在政治、军事、经济三个方面都进行了改革。” “而商人出身的管仲,以其商人独有的天性,用妥协和谨慎的方式重建各种秩序,于是便有了‘四民分业,士农工商’之策。”谢云缓缓道:“所以管仲兴齐,用的正是商人的办法。故而司马迁评论他的当国之道时曰:‘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而他在经济上,便是把国民分成军士、农民、工匠、商贾四个阶层,按各自专业聚居在固定的地区。这就是士农工商最初始的由来。” 柳紫烟饮了一口粥,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却是没有插话。 谢云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管仲认为四民分业有四个好处。其一,同一行业的人聚居在一起,易于交流经验,提高技艺;其二,这样对促进商品生产和流通有很大作用;其三,营造专业氛围,使民众安于本业,不至于见异物而迁,从而造成职业的不稳定性。其四,无形中营造良好的社会教育环境,使子弟从小就耳濡目染,在父兄的熏陶下自然地掌握专业技能。” “这就是士农工商的由来?”柳紫烟本也是聪明之人,仔细思考一番后,微微颌首道:“若是如此,的确为兴国安邦之大道。” “正是如此。”谢云又喝了一口粥,缓解喉咙的干燥,这才含着笑,道:“这种专业分工、子承父业的制度让齐国的制造业技术领先于其他国家。我中夏神州向来为丝绸大国,而最早出现的丝织中心就在齐国首都临淄。当时临淄的丝织品远销海外,所以有‘天下之人冠带衣履皆仰齐地’的说法。” 谢云说到这里,也是微微一叹。 把社会各阶层按职业来划分管理,管仲是历史上的第一人,这种专业化的商品经济模式,是中国早期文明领先于世界的重要原因之一。 只是这种细致的职业化分工及世代相传的制度安排,到了如今却产生了高下尊卑之分。自秦以后,严格意义上的“四民分业”就被扬弃了,不过它成了户籍制度的雏形,而匠籍制度一直沿用到清朝。可是这种制度,与管仲当年的思想早已经是大相庭径了。 柳紫烟原本便是慧心巧思的女子,一番消化后,几乎完全明白了谢云的意思。 她原本并不像常人那样歧视商籍,倒也不会顽固的在这方面与谢云发生口角辩论,略一思索,抿嘴叹息道:“可惜后人先是用士子替代了军士,又将士农工商分为了四等。大唐对于商人的限制与歧视,虽不如秦汉那么严重,却也屡次颁布禁令。像五品以上的公卿,是不得亲自入市的。” 谢云微微一愕,倒也佩服眼前这少女的兰质蕙心。 唐朝的统治者视商贾为“贱类”,以工商为未利,严禁百官入市。像李世民就多次颁布禁令,五品以上,不得入市。这固然是李唐建国伊始,国基不稳需要扶持农业的需要,但这一政策无疑影响到了整个唐朝的国策。 像武周时期的令史张衡,本来已经是四品京官,且将升入三品。就因为在路旁买了一块新熟的蒸饼,于马上而食,结果遭御史弹劾,而未能升迁。 唐朝统治者对工商业卑视,加以种种的限制。这也使得原本勋贵云集的东市,其商业反却不如西市繁荣。 想到这里,谢云顿时笑了起来:“其实古时汉人并不轻商。殷商时期,人们都乐于且善于经商。所谓‘商葩翼翼,四方之极’,后世因此将从事买卖或交易者称为‘商人’。” “只不过商亡周兴之后,周人在反思商朝灭亡的教训时,认为殷商之亡就是因为民众热衷工商而荒废了农业,造成民心浮躁,国基不稳。因此,周朝转而推行鄙视工商的重农政策。当然,这与周人原本便是农耕部族有关。” 柳紫烟饶有兴致的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于是便有了士大夫不杂于工商的说法,且一直沿用至今。” “不错。”谢云抚掌大笑,道:“柳娘子真是个聪明人,不若就此留下来,为我当个老板娘好么?” 谢云口中的“老板娘”,是指店主业主的意思。因为这个时代许多人由于身份不便,都是以女人充当名义上的掌柜。他这句话,本身倒也没有别的含义。 只不过柳紫烟却领悟成另外一种意思,面红耳赤地“呸”了他一眼,心里暗骂:“这个无赖……” 谢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脸色微微一赧。 柳紫烟看着这张俊美面容上的微羞笑容,不知怎的却无缘无故身子一热,轻轻掩住自己的困窘,这才重新问道:“可是后人用文人士子替代了军士,然后又将士农工商分为了四等。以如今的风气,你若入了商籍,想要出头却是万万不能的。” 柳紫烟说的句句在理。春秋战国以后,世人先是用知识分子或有学问的官吏替代了军士,然后,又认为这是尊卑排序,以士为首,农次之,以工商为末,这就形成了所谓的“末商主义”。而实际上,管仲提出的“士农工商”,乃并举之义,并没有先后尊卑之分。 只不过千百年来,由于农业发展的需要,以及统治者重农抑商的政策,中国“末商主义”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一时间很难扭转。 思虑至此,谢云重新端起粥米,舔舔嘴唇细品一会儿后,才点点头道:“你不用担心,我虽然喜欢赚钱从商,却也不会因此就入了商籍。” “哪个担心你……”柳紫烟脸色一红,扭过头瞪了他一眼,红着脸继续问道:“你既想从商,又不想因为商籍坏了你的出身,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先从商,再从政,这两件事难道有什么冲突吗?”谢云浓眉一挑,嘴角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淡淡道:“我喜欢边赚钱,边抓权,升官发财两不误。” 一边赚钱,一边抓权,升官发财两不误……这句话的威力有如九天玄雷,在柳紫烟头顶炸了个大霹雳。 她蓦地回头,一双比星辰更明亮的眸瞳惊讶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这个人,怎么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唉……”谢云懒懒地半靠在石案上,听见这话,顿时叹息道:“世人为什么总以直率为无耻,又把虚伪当作是礼貌呢?” 他眨了眨眼,冷笑道:“我不过是把内心的想法直白地说出来而已,你可以说我口不择言,却不能说是无耻。真正无耻的是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的伪君子……” 柳紫烟耳朵里哄了一声,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她虽然不敢苟同谢云的说法,却也无从反驳。毕竟这小贼说的话,似乎真有一定的道理…… 柳紫烟长长吸了一口气,嚷嚷道:“即便如此,以你的资财,想要在这商旅满目的长安弄出一番生意,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你说的不错……”谢云点点头,微微笑道:“大唐立国百余年,许多巨商大贾的势力早已经根深蒂固,想要在他们的地盘撬开商路,无异于虎口捋须……” “你若是弄些小贩子的生意,倒也是无妨……”柳紫烟偷偷往谢云身上瞟了一眼,微微笑道:“只是这样的话,你也只能像那些小贩子一样,勉能养家糊口而已……” “是么?”谢云看了一眼眼睛正骨碌碌转的柳紫烟,微微一笑道:“他们有他们的商路,我也有我赚钱的方法……” 柳紫烟颇感惊奇,眨着大眼往他身上一盯,脸色一凝问道:“什么方法?” 谢云轻轻放下手中的粥碗,终于如释负重的吐了一口气,沉声道:“茶——” 第二十七章 炒茶与茶肆 第二天清晨,光德坊谢家新宅的树梢上传来鸟儿清脆的叫声,雨后的庭院湿湿的,花坛草圃上都挂满了露珠。 谢云早早起床,径自在后园里砍了些窝竹去掉叶子做成扫帚,然后又让谢月把家里的铁锅搬出来,柴房的方炉也找出来先升上火。 柳紫烟跟谢云走到庭院里,然后搬了张胡凳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谢云忙碌。 谢云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嘴角直抽,这女人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他长长叹息道:“柳娘子若闲着无事,可否帮我把院子里的杂草给除了?” 柳紫烟摇了摇头,咂嘴道:“奴家身上有伤,哪里能做这些粗重活儿……”旋即飞快的转移话题道:“你这是在活忙什么?” “炒茶。”谢云笑了笑,旋即把竹叶扫帚绑在一起,“若用这种炒焙青茶的工艺,成茶后的味道会大为不同。” 想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事实上,他炒茶倒也不是光为了赚钱。作为一个喜欢茶饮的纯正中国人来说,他实在受不了这个时代的怪味茶水。 这个时代的茶,与其说是饮料,当不如说是一种“蔬菜汤”。事实上,这个时候的茶,的确称为“茶汤”。他们的饮茶习俗是调饮法,先要把茶烤熟,碾得碎碎的,再拿筛子细筛,把筛出的茶末再煮。煮好以后还要加盐、加胡椒等调味品,然后连茶带水一起喝掉。 这种喝法其实是很讲究的,只是对于谢云来说,这种“黑料理”实在是喝不习惯。这时候的茶,不加盐的话,苦的要命。加了盐跟胡椒的话,味道又十分怪异。所以他早就惦记着改变这个时代的制茶工艺。 “炒茶?”柳紫烟眉头微微一挑,“据我所知,市面上的茶叶都是以苯青团茶为主,也就是茶饼。” 谢云点点头。唐代茶叶已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四种加工形态。虽然炒青茶技术已经开始萌发,但饼茶的生产与饮用仍占主要地位。 除此之外,其实中国人喝茶的历史由来已久。西汉宣帝时期,茶叶已成为商品上市交易。这时候茶叶的形态都是以鲜叶为主。而三国以后,茶叶的主要加工方式就变成制饼晒干,这种茶艺一直盛行到隋朝。 而入唐以后,茶叶加工才开始盛行蒸青法,就是以蒸汽将鲜叶蒸软、而后揉捻、干燥而成。这样制成的茶叶色绿汤绿叶绿,十分悦目。 两人说着说着,不多时一位青衣老者带着两个少年推着车来到了后园。谢云脸上露出些许亮色,随即就迎了上去。 “东家!”青衣老者命令两位少年将车停好后,走到前面朝谢云拱了拱手道:“东家,这些茶叶都已经拣好芽了。” 老者看上去六十多岁,腰板硬朗,精神矍铄,行走之间竟然带着几分军人的刚硬与剽悍。 柳紫烟眼中闪过一道不可察觉的精芒,微微笑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牛大叔——”谢云大步上前,拍了拍牛大叔的肩膀,笑呵呵道:“我接下来准备开张的茶肆,就是由牛大叔一家主理。” “牛大叔……”柳紫烟略想了想,微微颌首道:“原来如此。你既不方便入商籍,就想让这位牛大叔站在明面帮你打理么?” 她本想问这位牛大叔可信否?可是仔细一想,这位牛大叔跟谢云的关系是深是浅,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饶是他们之间不熟稔,自己与他又有多熟…… 牛大叔大步走向钱,笑容可掬道:“老夫牛仁,见过女东家……” “牛人……”柳紫烟微微一愕,随即又恼羞成怒道:“哪个是你女东家?” “咳咳——”被牛大叔这么一说,谢云也有些尴尬,他连忙摆手解释道:“牛叔你误会了,这位柳娘子跟我不过萍水相逢而已……” “萍水相逢……”牛大叔微微一怔,旋即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果然是萍水相逢,我懂的……” 谢云跟柳紫烟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老头子到底懂了什么。他轻轻一咳掩饰自己的尴尬,呵呵笑道:“牛仁叔这个人就是比较风趣。你看他浑身肌肉发达,一看就是个牛人。这名字起的很好——” 牛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随即摆摆手,指向后面两位年轻人道:“东家,这两个是我的孙儿,你还没见过吧?” 他往身后两位少年身上瞪了一眼,喑噁叱咤道:“两个没礼貌的小畜生,还愣在那里干什么?不知道见到东家要行礼吗?” 他长长叹息道:“真是没家教!也不知道那些混账长辈是怎么教你们的……” 谢云身子一震,心里暗暗佩服道:“这牛大叔也真是个狠人,生起气来连自己都骂……” 他呵呵一笑,走上前圆场道:“牛叔莫要生气,我看两位郎君也是身体强壮,威风凛凛,倒是很有你年轻的风度啊……” 柳紫烟嘴角一咂,心里嘟囔道:“这牛大叔年纪比你爷爷还大,也不知道小贼子怎么看过别人年轻时的风度……” 两位少年被自己爷爷那么一骂,顿时面红耳赤,强忍着羞意走到谢云身前,拱拱手道:“见过东家。” 谢云见这两人年纪轻轻,却都是长得熊腰虎背、身大威猛,不禁暗暗咋舌道:“这两人不去投军从兵真是可惜,来我这边当个伙计未免太屈才了……” 他笑容可掬地点点头,春风满面道:“我叫谢云,不知两位小郎君大名?” 两人微微一愣,都是有些赧颜。年纪大一点的挠挠头道:“这个……有些难以启齿……” “难以启齿?”谢云与柳紫烟抬头相视,皆是不知道一个名字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年纪小的满脸绯红,憋了好久才开口道:“俺叫牛芒,俺哥哥叫牛产……” “牛芒……牛产……”柳紫烟愕然道:“很好的名字啊……怎么就难以启齿呢?” 旁边的谢云却是一口粥水“噗哧”的喷了出来,忍俊不禁道:“牛人、流氓、流产……你们一家的名字怎么都这么奇葩……” 话音方落,牛家祖孙三人近可杀人的目光齐齐射了过来。谢云菊花一颤,讪讪转移话题道:“好了,闲话不多说。牛大叔,这些茶叶的成色怎么样?” 见谢云敛去笑容,牛仁也肃容正色道:“这一车茶分别是剑阁的九华英、彭州的仙崖石花,成色还算不错。” 谢云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时代,生产名茶最多的就是剑南蜀中一带。 “嗯。”谢云随手撒起一堆茶芽,满意的笑道:“麻烦牛大叔与两位兄弟了。我看得出这些茶芽,你们很用心的挑选过。” 茶工摘的茶芽品质并不十分齐一,故须挑拣,如茶芽有小芽、中芽、紫芽、白合、乌带等五种分别。形如小鹰爪者为“小芽”,芽先蒸熟,浸于水盆中只挑如针细的小蕊制茶者为“水芽”。水芽是芽中精品,小芽次之,中芽又下,而紫芽、白合、乌带多不用。这些茶芽品质对茶色茶味有很大的影响,因此拣芽也算一门细心活。 将茶叶卸下车后,谢云就开始在众人面前亲自炒茶,牛仁祖孙三人都留了下来。 原本牛仁祖孙就住在谢云那安乐坊老宅的隔壁,其为人心性都经过谢云长时间的考察,这才决心把茶肆生意托付给他们,所以也用不着避讳。何况想要将茶坊做大,根本不可能只靠自己炒制。先把炒茶之法教给这三人以后,再逐步扩大茶肆的人手,从而将茶坊做大做强。 至于柳紫烟……谢云偷偷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心想这女人也不是那种会做生意的人,想来也不需要对她保密。 思虑至此,谢云让众人开始动起手来。首先将茶叶放进锅里搓揉至湿润,再用茶擦双手慢慢揉捻,每三分钟散开打松一次,然后再揉。这种工艺步骤叫“杀青”。 杀青搓茶的时间,绝不能低于半个小时。待杀青完毕后,谢云开始让牛仁祖孙生起火来,等铁锅加热到一定的温度后,依次放入茶叶快速翻炒几分钟。 等叶质柔软后,谢云便让牛芒将锅抬高,再用力使茶叶在锅中旋转。当叶片皱缩成条时,则将锅炉的温度再降一些,炒到茶叶钻入扫帚的细枝内时,再反复多炒几遍。 最后炒到茶叶有三四成干时,就可以出锅了。此后再放置冷却约一天的时间,汤色黄红,醇厚回甘的茶饮便飘然问世了。 第二十八章 温茶斩华雄 第二日早晨,牛家祖孙早早来到光德坊的谢家宅第。 谢云早已经摆好了香案,案上架着一只红泥陶炉,缓缓生火后,香炉便袅袅的冒起青烟。半柱香后,一股清香悠远的茶香便弥漫开来。 柳紫烟端起那碗色泽翠绿鲜活的茶汤,略一小酌,忍不住出言道:“此茶滋味芳清,品之初有微苦之感。细细品味后,却是清凉甘甜,让人回味无穷……” 牛仁将茶碗放在鼻头轻嗅几下,一脸陶醉的表情,点头夸赞道:“东家,这茶与平日所饮的那些苦茶大为不同啊!” 谢云品了一口茶,粲然笑道:“我打算把我们茶肆的茶饮分为三种。其一是清茶,即不加任何调味料,完全清饮,原汁原味。” 牛芒放下茶碗,诧然问道:“就是我们喝的这种?” 谢云轻轻抓下瓦鼎,从案边掏出几片桔皮放入炉中,将瓦鼎重新放在陶炉上面,手持蒲扇微微扇火,边抬头对众人:“我注意到世人都喜欢在茶汤中加调味料。所以除了清茶以外,我们茶肆还会推出花茶与汤茶。汤茶便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即加枣、把葱、姜、枣、橘皮、薄荷等物。” 他说到这里,心里也有些无奈。这种饮茶法是唐以前盛行的煮茶法,陆羽认为这种方法煮出的茶,就如同倒在沟里的废水一样不堪饮用。但世人一向就习惯喝这种茶,他也只能入乡随俗。 “至于花茶——”谢云稍微一顿,笑了笑道:“可将茉莉、蔷薇、兰蕙、桔花、栀子、木香、梅花焙干收用后,加入茶中以助其香。” “花茶?”牛仁脑子一震,仔细思索后拍腿笑道:“妙极!东家真是见人之所不能见,想人之所不能想。” 谢云笑了笑。其实中国到了宋朝,就有在上等绿茶中加入龙脑香薰茶的作法,这便是花茶窨制的先声。到了明朝,花茶窨制技术已经走向成熟。只不过受制于工艺成本,花茶的产量不可多得。到了清朝咸丰以后,窨制花茶才大规模生产。 “茶引花香,以益茶味。花茶香味浓郁,且根据不同材料,其疗效味道也不同。”谢云摇了摇头,叹息道:“花茶现在还不是推出的时候,入春以后,你们便让人采集茉莉花与桂花,暂时先储备下来。” 柳紫烟拿起茶汤慢慢品了起来,饮完后才一脸回味地放下茶杯,朝谢云沉声问道:“这样说来,你的茶肆明日就要开张么?” “嗯。”谢云耸了耸肩,点头道:“茶肆就开在西市,可惜却是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偏僻的角落里……”柳紫烟啜了一口茶,秀眉紧蹙道:“这样一来,你怎么招揽客人呢?” 谢云手中轻摇蒲扇不停,微笑着吐了两个字,道:“广告。” “广告?”众人齐齐一呆,皆是诧异不明白谢云的意思。 “广告,就是广而告之的意思。”谢云双手一摊,不置可否道:“像街上那些卖油翁,通过吆喝来吸引买主,那就是一种广告。此外,西市那些酒肆、商行前摆着的旗幌,也是一种广告。” 见众人听得似懂非懂,谢云也懒得跟他们详加解释,摇摇头道:“除此之外,我还有其它吸引客人的方法。” 柳紫烟几人听得一惊一乍,纷纷好奇地问道:“什么方法?” 谢云紧紧注视着瓦鼎的茶色,闻言也不抬头,只微微一笑道:“说书……” ※※※※※※※※※※※※※ 隔天东方未明之时,谢云与牛家祖孙就跑到西市茶肆张罗起来。 这日是个大晴天,虽处腊月却也不冷不寒。如今距离天宝五载的年节不过才半月时间,到了除夕元正时,长安百姓都会忙着守岁传座,辞旧迎新,这生意反而会闲落起来。所以谢云这才忙着在过年前打点茶肆。 到了上午时分,西市街头巷尾渐渐热闹起来。临近新春,西市比起平时更显得人山人海,骈肩累迹。 谢云先在一块布幔上写了个“茶”字,旋即让牛产把布幔挂到墙前充当旗幌子。 弄好旗幌后,他又让牛芒把刻着“长安茶肆”的匾额悬挂上去,匾额两边挂着红花布。这块匾额上的字迹,原本是谢云临摹柳公权的楷书所题写。匾额上的书法骨力遒劲,结体严紧,比起他前些时候已有长足进步。 “这小贼的书法笔力倒是不赖……”柳紫烟紧紧凝视门上的匾额,明眸闪过一道难以察觉的惊讶,摇头朝谢云失笑道:“你这贼子也真是大言不惭,竟敢自称‘长安茶肆’。” 谢云摸了摸鼻子,笑道:“我本来还想取名‘大唐茶肆’,只是怕因此惹来一些无端之祸,这才作罢了。” 柳紫烟望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一字一顿道:“无耻——” 谢云看她表情,却是笑了笑,朝门前的牛芒招了招手,沉声道:“大郎,你先去拿个铜锣梆子过来。然后按着我这纸上的字,边敲锣边吆喝——” 他搬来一张粗木长几,径自在案上铺开笺纸,写完后便递给牛芒。牛芒看了纸条后,脸色顿时就红成猴子屁股。 他面红耳赤,朝着谢云忸怩问道:“东家,能不能不吆喝——” 谢云眉头一挑,无奈的叹了叹气道:“你如果不按我说的去做,这个月工钱恐怕就发不出了……” 牛芒身子一抖,连忙机灵地跑到大街上。他深吸一口气,忍着羞色将手中的铜锣敲得震天响。 锵——锵——锵——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众位父老乡亲且留步,长安茶肆最新开张,全场茶汤只要三文钱……” 牛芒扯着嗓子喊完这句话后,已是面红脖子粗。 这种效果的确不错,像西市这种熙熙攘攘的闹市,震耳欲聋的锣声很快将来往的行人路客吸引在茶肆周围。 不多时茶肆前已经围成了一个圈儿,人们掎裳连襼,互相交头接耳间都是议论纷纷。 铜锣声一停,一阵响亮的醒木声随之而起,在围观者诧异的眼光中,谢云朗声唱颂: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围观众人都是一愣,以为是街头卖艺的伶人,登时起身拍手赞道:“好一首豪气的曲子。” 依靠在门前的柳紫烟本来只是好奇,听了这首曲词后,神色一呆,痴痴望着谢云,眼光竟微微闪过一丝炙热。 一首《临江仙》唱完,谢云拿起手边醒木重重一拍,待周围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后,才肃然拱手说道:“列位看官,小店今日隆重开张。在此,小子为众位先讲一段东汉三分天下的英雄传奇!” 说书评话之事尚未兴起,在此之前可谓是前无古人,所以许多人一开始都不明白谢云意欲何为。只觉这俊秀少年歌声朗朗,曲词饶有意境,一时好奇才驻足停留。 等到他后面的这一段话出口,这些围观的百姓才渐渐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少年是要当众说故事。 谢云脸上不露声色,扫视了众人一眼,又是一声响亮的醒木,这才朗声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 众人心头一紧,纷纷屏气凝神听这少年的故事…… “于桃园中,三人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张飞,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好个桃园三结义!”场下早有人忍不住应声喝彩,随即全场传来一片欢呼声。 “肃静!”谢云“啪”的一声拍响醒木。 众人身子一凛,竟是不敢再发出一丝吵杂之声。在谢云讲完桃园三结义后,众人开始进入了状态,情绪也跟着剧情波动。听到黄巾之乱平定后,众人神色一松;听到董卓恶贯满盈时,都是怒目握拳。待听得孟德献刀时,众人又是紧张万分。全场皆是陷入故事带来的氛围之中。 待说到关羽战华雄时,谢云眼睛骨碌碌一转,故意拖长音腔道:“曹操教人捧来热茶一杯,与关公饮了上马。关公曰:‘茶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茶尚温——” 众人身子一震,大感热血澎湃。有位好奇的老人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东汉时,我们就有喝茶的习俗么?难道这关公也喜欢喝茶?” “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东汉时,人们早已经有喝茶的习俗!”谢云又是“啪”的一声拍响醒木,脸不红心不惊的喊道:“所以后人有诗赞曰:威镇乾坤第一功,辕门画鼓响冬冬。云长停盏施英勇,茶尚温时斩华雄!” 一双犀利的眼睛往人群逡巡一圈后,谢云这才慢条斯理道:“这就是‘十八镇诸侯大起兵,关公温茶斩华雄’的故事!” 第二十九章 茗茶与三国 “华雄既死,董卓大惧,忙喝了一碗大茶压惊,而后急聚众将商议。那温侯吕布喝了一口蜀中蒙顶茶,挺身出曰:父亲勿虑。关外诸侯,布视之如草芥。卓大喜曰:吾有奉先,可高枕无忧矣!” 谢云在茶肆门口说了大半天的三国,每次都会趁机在剧情里添加“广告”。随着故事的发展,围在长安茶肆前的百姓也越来越多。谢云心知火候已到,便有了收尾的打算。 “有道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此人骁勇善战,头戴紫金冠,体挂百花袍,身披连环铠,腰系狮蛮带;弓箭随身,手持画戟,坐下嘶风赤兔马。三路诸侯各折了些人马,退三十里下寨。随后各镇军马都至,合起来喝茶商议后,皆言吕布英雄,无人可敌……” 正当众人敛容屏气,等待下文高-潮到来的时候,却见谢云“啪”的一声拍响醒木,正言厉色道:“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众人正听得入神,没想到谢云在此关键时候,竟来了这么一句“下回分解”。围观者脑子一震,纷纷感到莫名其妙。 一愣之后,周围顿时就炸了窝,无数观众纷纷乱叫道:“兀那少年,你这是什么意思!快说,到底是谁打败了吕布?” “肯定是关羽关云长,这还用说!”旁边一个年轻文士摇头晃脑说道:“诸位没听到关公温茶斩华雄?我看这吕布再怎么厉害,到底也不是关羽的对手。” “胡说八道!这吕布既号称无敌于天下,这关羽又如何能与他匹敌?”一位屠猪猛汉闻言怒吼一声,面色不悦道:“我看还是燕人张飞更狠一些,也就这豹头环眼的张翼德堪为吕布对手。” 年轻文士冷冷瞥了他一眼,竟是鄙夷不屑道:“虽然你与那张飞一样都是屠猪卖肉的,却也不能如此胡乱吹捧吧?” 屠猪猛汉一听,顿时扬眉瞬目,脸红筋涨怒吼道:“那又怎么样!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难道还敢看不起我们这些杀猪的好汉——” 他揎拳捋袖,须髯如戟,看起来竟有张翼德大闹长坂桥的气势。 “你……你……真是粗鄙不堪……粗鄙不堪……”文士看到这杀猪的捋袖准备揍人的模样,红着脸嘀咕几句,撒腿便往后面的人群里退去。 抛却这二人的争执。原本闹闹哄哄的围观者中,见那始作俑者谢云已经搬起木几,看样子就要回店里去,忍不住急吼道:“兀那少年,你这不是吊人胃口!快快将下文说来——” “是啊!我们正听得过瘾,你这少年好歹也把吕布一战给说完啊。”人群里,也不知道是何人高门亮嗓地吼了一句,旋即应喝者纷纭。 谢云表面上神色自若,看似对身后吵扰声充耳不闻,实则内心早已激起一片暗爽。 他微微一笑,朝身后围观人群作了个短揖,故作为难道:“小子今日茶肆开张,实在没有空闲继续说下去了。各位改日再来罢!” “你好歹就再说一段吧。”人群中都是急不可耐的祈求着,纷纷要求谢云再多说一段。 “我裤子都脱了,你居然跟我说不讲了!”人堆里一位男子冲了出来,跌脚捶胸道:“你今日不讲完,老子就不让你走了——” “对!不说完不给走!”人群里的观众要么急扯白脸,要么顿足搓手,纷纷附和起来,摆出一副不讲完誓不罢休的模样。 谢云一双明亮的眼睛往四周扫视一圈,见“群情汹涌”,意识到火候已到,便半推半就的笑道:“既然诸位看官切切在心,小子也不吝珠玉。不如各位进来茶肆喝碗清茶,然后小生再继续为众位说书如何?” 众人听得直眉楞眼,先是感到莫名其妙,随后才反应过来。他们抬起头来,却看到头上一副写着“长安茶肆”的匾额,这才豁然确斯。原来这少年竟然是开了一家“茗铺”。 于时,茶肆茶馆都称为茗铺。事实上中国的茶馆由来已久,据记载两晋时已有了类似的喝茶场所。而最早的正规茶馆则出现在开元年间,时人称为“茗铺”,如今这种产业正是方兴未艾之时。 满周围的人堆里,都是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片刻之后,才有几个年轻士子敛容问道:“小郎君,是否我们进去你们茗铺里喝茶,便可继续听得你的故事?” “那是自然。”谢云笑着点了点头道:“本店今日开张酬宾,全场清茶只需要三文钱一碗。凡是入店之人,皆可听到小生的三国评话。” 他说罢,偷偷往牛芒、牛产兄弟身上使了个眼色。那牛家兄弟心神领会,又是敲起铜锣,大声喊道:“独家清茶配方,益气养神。一碗清茶只需要三文钱——” 锣鼓喧天,有如霹雳般敲在众人心头。众人既想继续听这三国故事,又不知这家人的茶水味道如何。一时间油回磨转,竟是拿不定主意。 考虑须臾后,门前首先有几个南人应声踏入茶肆中。他们本是南方人,向来就有喝茶品茗的传统,倒也没有这些喝不喝的顾虑。 在场宾客观望许久后,终于陆陆续续跟着进了茶肆里。那些犹豫不决的北人,踟躇片刻后,这才疑疑惑惑的问道:“你们店里的清茶,真的才三文钱一碗?” “确实只要三文钱一碗。”谢云没有答话,反倒是牛仁大大咧咧冲上去笑道:“不过花费三文小钱而已。诸位既可喝到清洌醇厚的茶水,又能免费听我们东家亲自评说三国,何乐而不为呢?” “是极!是极!”旁边牛家兄弟也敲着锣助喊道:“三文钱你买不到吃亏,买不到上当,真正的物有所值!” 谢云惊愕地往牛家祖孙身上瞟了几眼,暗自擦了擦汗,心道:“这三个憨货,居然这么有推销的天赋……” “好——”旁边几个老头子一拍大腿,笑着喊道:“不过才三文钱,就算茶水难喝又如何?三文钱能听得那么有趣的故事,我看这买卖不亏……” 几个老头子说到这里,竟是匆匆忙忙往店里跑去。剩下的北方人见到这幅场景,也都是顾不及继续犹豫,顿时蜂拥而入,生怕晚了就没有位置。 三文钱在民间百姓眼里,说少不少,说多却也不多。一方面,三文钱的购买力原本就不低。比起贞观时代,唐玄宗年间虽然通货有所膨胀,但京师米价也不过十文一斗而已。但另一方面,自唐睿宗以来,天下承平几十年,民间百姓的私人财富极为可观。三文钱对他们来说,又的确是无足轻重。 考虑到这一点,谢云在经过多次的市场调查后,这才确定将一碗清茶标价为三文钱。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一来是为了吸引普通百姓,打开长安的茶叶市场。二来,原本在清茶方面,他便打算采取薄利多销的策略。至于利润附加值方面,他另有别的谋划。 片刻后,茶肆的大堂里早已是观者穈集、座无虚席。于时围观者再想进去,也都找不到一分可以容人的座位了。那些犹豫太久的人,到这时候都是长吁短叹,懊悔无及。 谢云往稠人广座的店内偷偷瞄了一眼,表面是不动神色,实则心里已是狂喜至极。 他微微收敛笑意,朝着门外宾客拱手谢道:“好了!今日客满,诸位若想喝茶听书,就请明日趁早——” 说罢,他竟是不理会身后那些懊悔不迭的呐喊以及央求声,径自让牛仁将门关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踏入店内。 这也算是饥饿营销的活学活用了。从明日开始,慕名赶来听说的人定然只多不少。 待入店以后,谢云便重新开讲,又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直讲到:“张飞、关羽抖擞精神来夹攻吕布。三匹马丁字儿厮杀,战不倒吕布。刘玄德掣双股剑,骤黄鬃马,刺斜里也来助战。这三个围住吕布,转灯儿般厮杀。八路人马,都看得呆了。吕布架隔遮拦不定,看着玄德面上,虚刺一戟,玄德急闪。吕布荡开阵角,倒拖画戟,飞马便回……” 众人双手捧着热呼呼的茶碗,屏气凝神的听着谢云说书,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醒木一拍,谢云口中蹦出一句:“这便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欲知后事如何,还请听下回分解。” 见谢云的故事又是在紧要处停住,众人都是一阵忾然叹息。只不过这群人有了经验后,倒不像之前那般喧哗吵闹。 原本他们进店,不过是为了听这少年说书。只是细细品味茶水后,只觉得这店内的清茶与市面上的味道竟是全然不同。 这里的茶水刚才入口时,尚且微苦微涩,慢慢的舌尖微甜,随后一股茶香慢慢从鼻端沁到咽喉,四肢百骸是说不出的轻松快慰。 “好个长安茶肆!”待喝到后面时,无论南人还是北人,都是忍不住击掌叫好道:“这故事好,茶水也好,的确是个难得好消遣的地方!” 见堂内宾客称不容舌、瞻望咨嗟的赞美之声,谢云也是长长吁了一口气。 抬起头来,却见柳紫烟站在身前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谢云耸了耸肩,蓦然长身而起,作了个四方揖道:“列位听客,今日天色已晚,诸位若想继续喝茶听书,尚望明日趁早——” 众人傻眉楞眼往窗外望去,却见天色早已泛起红霞,皆是大吃一惊道:“不知不觉,这大半天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众人从未想过时间可以如此飞逝。此时见夕阳西下,皆是怅然若失。只是大唐本有宵禁制度,即便他们再如何恋恋难舍,也只能惜别地渐次散去,边走时还三五成群地讨论着情节…… 第三十章 吕布戏貂蝉 归鸿远去,夕阳落山。随着朱雀大街的闭门鼓声重重响起,长安茶肆开张的第一天终是完美落幕。 见第一天就引来这许多人,谢云大感钱途光明,忙不迭的问道:“怎么样,今日入账多少?” 他回过头去,却见牛仁祖孙三人,正对着一堆黑漆泛青的开元通宝目瞪口呆。他们眼神里绽放出来的贪婪目光,充分证明了人是由猩猩所进化而来。 谢云将双手分别搭在牛家兄弟的肩膀上,莞尔笑道:“怎么,几位都看花眼了?” 牛仁见是谢云走过来,急忙擦了擦眼睛,喜不自禁的笑道:“东家,我们今天赚大发了。” “哦?”谢云独自拉了张胡凳坐下,笑眯眯地问道:“净利都算出来了吗?” 牛仁喜眉笑眼,将一本账簿递到谢云面前,乐不可支道:“今日一共是净赚了五缗。” “五缗?”谢云听到这个数字,也是微微有些许吃惊。 五缗便是五贯钱,也就是五千枚铜钱。一碗清茶三文钱,假使今日来客三百人,那么平均下来每人就都点了五大碗茶水。 日收五贯虽非暴利,却也是极为可观的利润。只要每天能保持这样的盈利,那么长安茶肆每月就有一百五十贯的收账,一年下来就是一千多贯。 “接下来便得准备第二步了……”谢云眼睛一眯,嘴角抹起一道满足放松的笑意。 在他眼里,说书不过是一种广告与推销手段,将听书者转化为茶肆喝茶的客人,这才是谢云的最终目的。通过各种策略吸引人们来到长安茶肆,然后再藉靠茶肆自身的品质与服务,大力发展茶饮茶业,从而将长安茶肆做大做强。 柳紫烟看了谢云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迷离,只是这种情绪转瞬即逝。她秀眉舒展开来,打趣说道:“你这小贼子这么会做生意,不若真就入了商籍好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谢云笑望着柳紫烟,夷愉道:“给我三五年的时间,说不定我就能超过王元宝与杨崇义……” “吹牛皮!”柳紫烟皱了皱眉,旋又叹息道:“你学那商人逐利有什么好的… 谢云看着她,然后笑了起来,摊开手道:“接下来我打算围绕着茶,先推出各种茶点,用以提高茶肆的利润……” “茶点?”牛家祖孙精神一振,纷纷凑过来问道:“什么是茶点?” “饮茶佐以点心,这就是茶点。”谢云眨了眨眼睛解释道:“简而言之,茶点就是份量较小的精雅点心。这种茶点既可果腹,又能充当茶饮的呈味载体。” 饮茶佐以点心,在唐代就有记载,且唐朝茶宴中的茶点已经十分丰富。唐诗人韦应物谪居浔阳楼时,就对九江茶饼称赞有加。而韦应物贬谪九江的时间,大致也就在二三十年后,可见那时茶点已颇为常见。 柳紫烟兰质蕙心,而牛家祖孙则都是人精。他们思索片刻后,便纷纷领悟到谢云的打算。 “我明白东家的意思。”牛产忽拍大腿,欣忭道:“茶点就像那些酒肆里的下酒佐菜?” 谢云一怔,想了想后说道:“的确如此。像馄饨、搭纳、蒸饼、胡饼、饆饠这些常见的早食,你们这几日就可先推介给客人们。” 唐朝的各色饼食十分常见,且花样众多。像搭纳、胡饼、饆饠等西域胡地食品,早已盛行于大唐各地。所谓胡饼,即芝麻烧饼。而饆饠,则是一种有馅的甜或咸的面制点心。此种油煎饼,曰本至今有之。 这些食物在长安两市随处可见,谢云也不打算由茶肆自己生产。无非是从别的店摊里买来,然后搭配着茶水提价售卖而已。 “除此之外……”谢云略一犹豫,抿了抿嘴道:“再把这二楼与三楼装饰成雅间。二楼包间主要面向富人,至于三楼……” 他斟了一杯茶,轻轻地喝了一口,微微笑道:“至于三楼,只允许有才学的举子文士进入。其它一应人等,即便出再高价格,一律不许入内……” ※※※※※※※※※※※※※ 第二日晨光熹微,长安茶肆里已是肩摩袂接,观者蝟集,就连茶肆门口都已经是早坐满了人。如此熙熙攘攘的开店场面,在西市真是前所未有。 众人如此趋之若鹜,自然得益于肆内的茶饮醇香。但最吸引人的,还是谢云所讲的三国演义。 “董卓自纳貂蝉后,为色所迷,月余不出理事。卓偶染小疾,貂蝉衣不解带,曲意逢迎,卓心意喜。吕布入内问安,正值卓睡。貂蝉于床后探半身望布,以手指心,又以手指董卓,挥泪不止。布心如碎。” 谢云讲了一早上,说到王司徒巧使连环计时,又是一句“欲知详情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他醒木一拍,长身而起作揖道:“列位听客,小子现时喉咙沙哑,暂且休息片刻,咱们午后再来开讲。” 听众们虽然心里痒痒的放不下,但抬头眺望窗外,心知天色还早,倒也不再催逼。 谢云往牛家祖孙脸上使了个颜色,那牛家祖孙立马捧着各色茶点到处推销介绍。 谢云满意的点点头,径自坐到内室捧起一口凉茶咕噜噜喝下,这才据梧而瞑的喘了口气。 只是当他懒懒坐下后,却感觉到了身后一阵阴风吹来,脖颈处顿时一片冰凉。 谢云悚然往后一瞥,却看到柳紫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她洁白的牙齿咬住薄唇,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而这种怒火,通常只有发现丈夫出轨后的怨妇身上才有。 谢云竖起眉毛,茫然问道:“你怎么了?” 柳紫烟眼睛冒着怒火,两颊惨白,冷冷道:“貂蝉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可你竟然先让她下嫁于董卓,然后又让吕布夺去了,好好一个女子,全让你给糟蹋了!” “怎么变成我糟蹋了……”谢云身子一震,摊开手苦笑道:“柳娘子,不过是个故事罢了。你何必如此龈龈计较?” “龈龈计较?”柳紫烟的眼中充满憎恨,她的手在痉挛,切齿怒骂道:“我怎么龈龈计较了?你们这些男人,为了钱财跟权力,把女人当成货物一般送来送去。难道这些在你们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吗?” 谢云一怔,心想这算什么事儿?他眼珠一转,笑着辩解道:“柳娘子,你这样想就太偏激了一点。这世上的男人,也并非你想的那么不堪。至少——”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讪讪压低了声音笑道:“至少,我就是那些情深意重的好男人中的一员……” “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柳紫烟眉头紧蹙,低微而阴沉的声音里蕴含着无比的憎恨。 谢云眼瞳里闪过一丝异色。看来这个女人,似乎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啊……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就在这时,牛产忽然咧咧嚷嚷的跑了进来,“东家,不好了。” 谢云面色一紧,皱起眉头问道:“阿产,出什么事了?” 牛产擦了擦汗,张口结舌道:“店内有客人吵闹起来了。” “客人吵闹?”谢云心中猛然一凛,急忙问道:“怎么回事,客人怎么会无端吵闹起来?” 牛产捏了一把汗,神色张皇道:“有好几位客人在我们茶水里发现了蟑螂……” “什么!”谢云眉毛一挑,霍然跳起身来,一手推开牛产就往堂内赶去。 谢云走到正堂,脚跟还没有站稳,就听得里面纷纷攘攘,闹闹哄哄。 “怎么回事?”谢云一双眼睛有如鹰隼般锐利,往堂内扫了一圈,朝着牛仁沉声问道:“牛大叔,是否有客人在茶水里发现蟑螂?” “是——”牛仁屏气慑息的点点头,喃喃细语道:“可是东家,我们店里的茶水食具都是干干净净,也不知怎么会出现这种事……” 牛仁祖孙都是心神不定,忐忑不安。因为店里的茶饮,都是经过他们之手煮出来面客。若是因自己疏忽而导致茶肆声誉受损,那么他们祖孙三人真是百辱难辞其咎了。 谢云大袖一摆,微笑着示意他们不用继续解释,随即晏然自若走到那几位发现蟑螂的客人身前,拱手问道:“我听说贵客们在本店的茶里,发现了赃郎酱虫?” 为首一位中年男子顿时抓起那碗里的虫子垂到谢云眼前,一张脸凶神恶煞,疾言遽色道:“我等花钱出费来你们这里喝茶,你们茶肆就给老子喂这些脏东西吃么?” 谢云眉头大皱,眼睛往那飞虫身上仔细一瞧,顿时吸了一口冷气。 那飞虫身躯呈椭圆形,一对褐色的翅膀,六条细细的腿,两只触角微微闪动。如此明显的相征,不是蟑螂又能是什么? 中年男子冷冷一笑,霍然站起来踢开木几,面色凶狠地揎拳捋袖,骂道:“小兔崽子,你今日要不给我们一个交待,老子们就把你这破茶肆给砸烂了!” 第三十一章 茶肆起风波 几个汉子同时暴怒地踢开木案,大有不砸烂茶肆不罢休的模样。在他们畅叫扬疾的起哄下,全场宾客众口嚣嚣。各种责骂声吵成一团,茶肆顿时一片烦嚣喧闹。 牛家祖孙见到这副剑拔弩张的场景,都是汗流满面,卑陬失色。这茶肆原本前景一片大好,岂知因他们的疏忽却弄成这等局面,顿时都是深感惭怍,心念如灰。 牛仁擦了额头上的冷汗,偷偷往谢云身上瞟了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谢云并没有出现他们想象中那种发怒愠厉的神情,反而是负手而立的盯着对方看,脸上笑意依旧。 片刻之后,谢云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微难察觉的厉色。 从对方踢开木几说要砸店的时候起,谢云便清楚这些人来意不善。 因为在正常情况下,大部分人遇到这种事,无非会纠结在赔罪、退款、责骂这三件事上。而对方从一开始,则将焦点放在砸店以及带动客人起哄喧闹。由此可见,这群鸢肩豺目的汉子,从一开始便怀着挑衅捣乱的目的而来。 虽已看破对方在无理取闹,但谢云的神色却变得更为凝重。看透对方目的并无关痛痒,当务之急是怎么拆破对方的阴谋手段。 在这群人恶声恶气的起哄下,堂内有不少宾客跟着附和起来,一些胆子小的甚至提前付钱溜了出去。 牛家祖孙想出来解释,却被一旁的柳紫烟拉住。谢云坐在旁边没有说话,目光只是淡淡地望着茶碗里那几只蟑螂。 虽然眼前这群大汉一派杀气腾腾,但谢云并未将他们的威胁恐吓放在眼里。他本身就是个练家子,而牛人祖孙也都是魁梧壮健的彪悍之辈,从实力上完全可以将他们碾压,是以谢云并不理会他们的恫疑虚喝。 谢云担忧的是这件事引来的后果。若无法当众揭破对方的无赖手段,那么他们长安茶肆的声誉也会严重受挫。倘若如此,那么他这阵子的努力可就全部付之东流了。 “老子花钱来这里,是为了喝茶听书!可你们破店竟然给老子们喂这些肮脏的虫子吃,到底是什么意思?”为首的青衣大汉楞眉横眼的怒骂,旁边的人也跟着吆喝起来。 谢云微微沉默地望着他,方才说道:“若这件事是本店的疏忽,我们自然会退钱赔罪!” “赔罪?”青衣大汉一拍桌案,鸬鹚訾笑道:“你们赔的起么?今儿这事情要是不让老子满意,老子就先拆了这破店,然后再捉你这小兔崽子去见官——” 谢云听到“小兔崽子”时,一双鹰眼带着不屑和轻蔑往对方身上瞪了一眼。那青衣大汉嘴角抖动了一下,身上忽然感到深深的寒意,可是随后又是起哄道:“砸了这破店,然后大伙一起把这小子捉去见官——” 他身旁几个人当即众口一词喊道:“砸店!砸了这破店!” 在他们起哄之下,全场跟着雀喧鸠聚。一时间充满污言秽语的吵叫声不绝于耳。 谢云一直把目光聚焦在那几只蟑螂身上,片刻之后,目光转动着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张了张嘴,声如洪钟大喊道:“都给我闭嘴——” 他的喊声振聋发聩,声振屋瓦。原本喧阗吵闹的茶肆忽然静了下来,目光错愕地转回谢云的身上。 谢云忽然坐了下来,举起茶杯冷冷笑了笑,“牛大叔,把蟑螂抓起来给贵客们看看……” 牛家祖孙身子一愣,不知谢云意欲何为。只不过三人原本就满怀愧疚,此时听到谢云发话后,都是格外勤奋地抓起蟑螂垂到客人面前。 “诸位请看——”谢云面无表情的抬起一只手,指着牛仁手中那只耸动的蟑螂,另外一只手敲了敲桌子,冷声道:“诸位贵客可以看到,这些蟑螂都是会动的!” “动的?”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愕然问道:“这蟑螂动着又如何?” “不错,这蟑螂会动又如何?”那青衣大汉与他的伙伴们,又是一脚踢开另外一张木几,横眉怒目:“诸位,这家破茶肆竟敢弄些活蟑螂来糊弄我们。我们别跟他们继续废话,索性拆了就是——” “你待怎么地!”牛仁终于怒不可遏地瞪着那几个汉子, 喑噁叱咤道:“你试着敢再踢一下,看老子不把你的胳膊大腿全部卸下来!” 谢云扭头朝被踢坏的几张木案上望了几眼,目中掠过一道杀意,陡然站了起来,冷然喝道:“牛大叔,去柜台端一碗新出炉的热茶过来!” “咦……”牛仁微微一愕,旋即应了一声“好嘞”,急急忙忙往柜台盛了一碗热茶过来。 谢云捋起袖子,用筷子夹起牛芒手中那种蟑螂,轻轻放到热呼呼的茶碗里,朝众人朗声道:“诸位请看——” 众人面带错愕之色,眼光齐齐刷了过来。只见那只蟑螂被扔入热气腾腾的茶水里后,挣扎没有片刻便浮在茶面上,只剩下一双触角微微颤动。再过须臾,连触角都垂了下来,再也一动不动。 众人满脸不可思议,惊恐地望着这一幕。很显然,茶水里的这只蟑螂已从一只顽强的小强,变成一只死的不能再死的蟑螂尸体。堂内一些反应较快的人,登时明白了谢云的用意。 “诸位都看到了……”谢云坐下来,懒懒地半靠在软软的垫子上,笑道:“本肆的新鲜出炉的茶水,都是经过高温冲泡!即便本店煮茶时有所疏忽,那也绝不可能是出现活的蟑螂……” 那几个大汉身子一晃,急忙往后退了几步,已有些色厉内茬的嗫嚅道:“那也有可能是你们店内太脏,这些蟑螂自己爬到茶碗里去,说到底也是你们茶肆不干不净……” “老子扇你娘一巴掌——”牛芒兄弟暴跳如雷的骂道:“这茶肆里干净的没些灰尘,兔崽子竟然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一群混账东西……”牛仁更是怫然推开他那两个孙子,揎拳捋袖的叱咤道:“看牛爷爷打死你们这些只会吃-屎的废物——” “牛大叔……”谢云忽然站起身来,轻轻点了点牛仁的肩膀,微笑着呵斥道:“我们是生意人!做生意的一定要谦和忍让、以德服人,绝对不能乱动拳头——” “以德服人?”牛仁祖孙面面相觑,随即拊掌恍然大悟道:“不能乱动拳头……我明白了,老头子这就把那几根铁棍子拿出来,咱们直接动家伙——” 谢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不再理会这三个憨货,大步走到讲书台前,朗声说道:“方才这几位客人的狡辩,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本店即便再怎么勤恳打扫,也难以保证没有虫子造访。” 他说到这里,那青衣大汉一伙人都是露出阴险的冷笑。的确,无论这屋内打扫的如何干净,也都难以避免虫子灰尘的出现。 这些人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就在这里。因为这天下绝无可能出现一尘不染的房子,就如同这世间不会有人完美无瑕。在他们来。只要坚持蟑螂是从茶肆内而来,那么谢云也无计可施。 “你们算盘打的倒是不错,可惜——”谢云和煦的目光一下子变成了两把利刃,狠狠地盯着那群汉子,冷笑道:“可惜蟑螂却是喜暖怕冷的动物。它们虽不至于像蛇那般按时冬眠,却也不可能如夏日那样大摇大摆出来觅食……” “正因蟑螂喜暖怕冷,所以像如今腊月初春时节,其实是很难见到蟑螂踪迹的。”面对众人错愕惊诧的表情,谢云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笑道:“诸位可仔细回想,是否每到夏天便是蟑螂虫子成群,而到寒冬时却无声无迹?” 满座宾客仔细思索,发现事实确如谢云所说,顿时嘈杂喊道:“好些市井无赖,竟然玩弄这种下三滥手段!” 一时间众口嚣嚣,指责怒骂声沸反盈天。 见诡计已被谢云戳破,青衣大汉几人身体晃了晃,咬牙稳住后,额头的汗水终于忍不住渗滴下来。 须臾后,其中一个人拨开凳子拔腿就往门外跑去,那牛芒大步过去,拿起一张凳子便将那人打翻在地。 “跑?”牛芒拿起凳子恶狠狠往对方大腿砸下去,大声怒叱:“老子一家差些就被你们坏了活计!看我不打死你们这群狗彘不如的畜生——” 第三下轰下去,那张凳子就已经被打碎了。牛芒犹觉不解恨,竟然拿起凳子残落的其中一柱,硬直直往对方臀眼里戳了进去。 听到对方的痛嚎声,谢云双手一颤,眼睛急忙闪过去,心里暗暗佩服道:“这牛家兄弟也真是心狠手辣……” 门前踢打喝骂之声不停,被打的那人也是不断求饶。谢云眉毛缓缓舒展开来,终是有些于心不忍。他急忙朗声喝止:“住手!牛芒,你想戳死人啊!” 他负手缓步走到那个被捅得奄奄一息的无赖身前,用最和煦的语气问道:“说!到底是谁指使你们来的?” 第三十二章 五陵游侠儿 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那人,身体颤抖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谢云扭过头去,含笑望着店内那几个大汉,淡然问道:“他说他不知道……那你们知道么?” 见逃不出去,那几个恶叉白赖顿时狠下心来,告诉吼叫道:“兄弟们,咱们人多,一起砸了这破店——” “真是狗猪不食其余!”见这群无赖想要拼个鱼死网破,牛仁顿时怒发冲冠,大步冲到最前面,左臂一张,竟轻而易举的将那青衣大汉抡了起来。 “敢来我们茶肆放刁撒泼——”牛仁瞪着虎眼,一手高高举起那青衣汉子,另外一手登时巴掌扇了过去。 他说着,抓起一张凳子又想砸过去,谢云陡然拦住他,沉声道:“牛大叔住手!不要把事情惹大——” “哼!便宜了这群猪狗不如的无赖!”牛仁笑着冷哼一声,随手将那大汉扔到地上,“东家,接下来怎么办?” 谢云见牛仁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举抬一个百来斤大汉,心里暗暗有些吃惊诧异。 他不动神色地按住牛仁的肩膀,旋即蹲下来望着那青衣汉子:“你给我记住!我们长安茶肆,并不是你们这群市井小儿可随意欺辱胡闹的地方!” “告诉你们背后的主使者……”谢云盯着那青衣汉子的裆部,瞳孔中充斥着漠然,一字一顿道:“若下次我再发现他暗中作梗的话,恐怕长安城就会莫名其妙多出一群太监了……” “你明白吗?”他话说完,转身往讲书台方向过去,对牛仁道:“每人留下一百文钱,权当赔偿费。交完就放他们走……” “就这样放他们走?”牛仁祖孙微微变色道:“东家,我们还没问出幕后主使者……” “不必了!”谢云打断他的话,朝那些正热火朝天地等待着说书的人群扬了扬下巴,说道:“除了一百文以外,他们砸坏的胡凳木几,全部按原价十倍赔偿。其它的,我自有打算!” 听谢云以不容质疑的口气吩咐下来,牛仁叹了叹气:“真是便宜了这群混账东西——” 一群汉子狼狈不堪地走了出去,整个茶肆的喧哗议论声也停了下来。谢云微笑着走到说书台,似乎全无事情发生过一般,继续拍醒木讲道:“王允大呼曰:反贼至此,武士何在?董卓伤臂坠车,大呼曰:吾儿奉先何在?吕布从车后厉声出曰:有诏讨贼!一鼓直刺咽喉,李肃早割头在手。后人有诗叹董卓曰:霸业成时为帝王,不成且作富家郎。谁知天意无私曲,郿坞方成已灭亡。” ………… 夕阳落山,宾客远走。牛氏祖孙阴沉了脸,忍不住叹息道:“东家,方才你为何不问出那幕后的指使人?” “你觉得他们会说么?”谢云笑着反问道。 “动用点利害手段,由不得他们不说!”牛仁拿着那把铁棍仔,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之气。 “我们是生意人,又不是街头无赖……”谢云站着眨了眨眼睛,考虑了片刻之后,才缓缓坐下来道:“其实他们不说,我也能猜的出他们的身份……” “哦?”柳紫烟与牛氏祖孙听到这句话,纷纷带着好奇之色凑了过来:“他们是什么人?” “生不惧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谢云微微沉默:“我猜他们应该就是住在西市附近的游侠无赖……” “五陵游侠——”几人齐齐一愣,顿时都吸了口冷气。 五陵,指的是西汉五个皇帝的陵墓。即汉高祖长陵、汉惠帝安陵、汉景帝阳陵、汉武帝茂陵、汉昭帝平陵五个陵邑。 众所周知,西汉皇帝们在经营寿陵时,还在近旁建造陵邑。且刘家为了加强****皇权以及中央集权,还把六国贵族及达官显贵、高訾富人及豪杰功臣迁徙到陵邑周围居住。久而久之,五陵附近便成为富豪人家聚居长安之地。 故而人们常以“五陵年少”代指京都富豪子弟,而以“五陵游侠”代称京城附近的市井闲汉。 这些人实则是游走于违法、犯罪边缘的无赖群体。他们经常会向周围店家敲诈勒索些饭食、钱财,但其中分寸却拿捏的很好。 他们敲诈的东西一般不多,所以官府并不会因这样的小事而判决他们。普通店家一旦告官,只会给自己惹更大的麻烦,故而一般都是忍气吞声。 听到对方竟是长安城内的五陵游侠,饶是牛家祖孙这样的狠人都愁眉苦脸地垂下头,唉声叹气。 这些五陵游侠本身的战力倒是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所依仗的,是各种犷悍无赖的手段,且无所不用其极。一旦长安的店家商肆不满足他们的要求,这些人就会采用各种撒泼龌龊的行为死缠烂打,让人烦不胜烦,却又无可奈何。 简而言之,这群地痞就是长安商行店肆的天敌,是以众人一时都感到手足无措。 “若是五陵游侠,那可就难办了。”牛产喟然而叹:“这群人最是无赖,一个个顽皮贼骨的,最是难缠——” “不错,这群人最是擅长打街骂巷、无事生非……”牛仁皱了皱眉,附和道:“若是被他们盯上了,我们可就麻烦了。” “是啊,店家……”牛芒凝视着谢云,气短唏嘘道:“我们到底是做生意的!若是这群人隔三差五就来寻事生衅,我们也是不厌其烦……” “这种泼皮手段,也就是五陵游侠能横行长安的依仗吧……”谢云阴沉着脸想了想,冷笑道:“可是我谢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人……” “东家真是豪气……”牛仁不失时机送上一记热呼呼的马屁,旋即压低声音道:“但这群人都是些猪卑狗险之辈,若因他们的捣乱而导致客人不敢来,我们也无计可施啊……” “这就像茅厕里的蚊子,虽然令人厌恶,却趋之不去……”一直沉默不语的柳紫烟终于看了谢云一眼,懒洋洋地问道:“我看你似乎有所计较了……” “唔——”谢云疑惑地抬起头来,笑吟吟道:“柳娘子是怎么看出我已智珠在握的?” “哼!不要脸——”柳紫烟目光冰寒地瞥了他一眼,撅着嘴道:“脸上挂着那么一副无耻猥-琐的笑容,谁会看不出来……” 谢云微微一愕,大为悲愤地叹息道:“那叫云淡风轻,胸有成竹好么……” 两人沉默着一同望了一会儿,终是柳紫烟忍不住偏过头去,开口问道:“你是否想采用欲擒故纵之法?” “柳娘子倒是聪明人……”谢云微微低头,嘴角溢出一抹微笑来,“人家都说女人胸大无脑,可是柳娘子你不仅胸大,脑子也一样好使啊……” “你说什么——”听谢云说出如此寡廉鲜耻之语,柳紫烟气的满脸通红,指着谢云道:“你有胆再说一次?” 谢云耸了耸肩,悻悻地坐了下来,然后换成一副侃然正色的严肃面孔,沉声道:“这群无赖对我们的威胁,不过是癣疥之疾。我担心的,是幕后主使的身份……” “东家的意思是……”牛芒小心翼翼的问道:“莫非有人暗中惦记上我们茶肆?” “嗯——”谢云沉默半晌,点了点头道:“我们茶肆虽然开张未久,却俨然成为西市南角的聚宝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宵小之辈觊觎上我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难怪东家方才不让我审问他们。”牛仁摇了摇头,恍然大悟道:“若他们是受人所指使,那么的确问不出话来。” 这群五陵游侠虽然都是些市井恶少,泼皮无赖。但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些市井无赖若接下了买卖,那么无论如何也绝不会泄露背后主使的身份。 这倒不是说他们具有重诺重义的美德,也不是说他们的职业操守良好。实则跟商人一样,信义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全部价值。若他们敢轻易泄露买主的身份,那么将会失去任何买卖活计。 正是因为他们坚守着这点原则,许多不方便亲自出面的幕后者,都会把最肮脏最龌龊的手段交给他们去办。在一定意义上,这群无赖也只是充当有钱人的廉价打手而已。 想通这一点,谢云才放弃了追问背后主使的打算。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牛芒忧心忡忡的问道:“我看这群人恐怕不会尚罢干休……” “永远不要浪费你的一分一秒,去想任何你不喜欢的人和事……”谢云微微抬起了头,悠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暂且不用理会他们。明日我们先去东市。” “东市……”牛仁一怔,愕然问道:“东家又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推出一道新菜式。”谢云微微地眯了起来,手指轻轻敲着木案,“若这道菜能成功推广开来,我们将一跃成为整个长安烤炙业的霸主……” 第三十三章 石国粟特人 晨鸟吱喳,雄鸡司晨。当阳光在市集泛起光芒的时候,谢云几人已早早来到西市。 作为长安城乃至全国最主要的市场,西市进行的是封闭式的集中交易,也就是将若干个同类的商品聚集起来。十字大街纵横交叉,将西市划为“井”字形,整个市内被分成九个长方形区域,而其中正北这块区域便是胡商的地盘。更准确来说,是胡商的天堂。 作为一个国际性的贸易市场,这里聚集着来自西域、河中、波斯、大食、东罗马各国的胡商。这些异国客商将带来的香料、药物卖给大唐,再从大唐买回珠宝、丝织品和瓷器等奢侈品。 因此,西市中有许多外国商人开设的店铺,如波斯邸、珠宝店、货栈、酒肆等。其中有许多西域姑娘为之歌舞侍酒的胡姬酒肆,尤其成了少年郎的光顾之地,因此也就有了李白的“五陵少年金市东,笑入胡姬酒肆中”的诗句。 此时天色尚早,街道早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两侧全是连绵不绝的胡商店铺,斜挂着形形色色的旗幌,让人眼花缭乱。 谢云带着牛仁与柳紫烟来到其中一家香料商行。甫一踏入店门,一股杂乱的腥膻就从鼻口弥漫开来。 这家香料商行的主人,是一位粟特胡商。粟特人是唐朝对河中胡人的统称,这个民族极其擅长经商,从长安到整个东西方世界,随处可见这群商人的踪影。 粟特人曾是波斯帝国的臣民,先后被亚历山大帝国、塞种人大夏和贵霜帝国入侵并统治,后又归属波斯萨珊王朝和西突厥汗国。而他们在西域河中建立的诸多小国,则被统称为“昭武九姓”。如今大名鼎鼎的安禄山、安思顺、史思明都是昭武九姓胡的后裔。 当此之时,昭武九国既受大唐安西都护府统辖,同时也遭受着阿拉伯帝国的侵袭。他们既是东、西两大帝国博弈中的政治弱者,却也是这个时代商业经济上的霸主。 在谢云的眼里,粟特人就像这个时代的犹太人。他们不仅占据丝绸之路的暴利,还操纵着突厥、回纥、突骑施等游牧民族的贸易铸币权。从奴隶贸易到香料、丝绸、药物,各种商业活动无不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而到了中唐衰落以外,这些粟特人甚至还干起了拐卖汉女、放高利贷的勾当。众之,他们几乎覆盖了一切重要市场领域,乃至京师衣冠子弟也不得不拜在他们的脚下。 三人进了店面,抬头便看到几个身着宽大袍衫的胡人正在拨打着算筹,看起来十分忙碌。 这个时代,算盘还未出现普及,人们都是用刻有数字的竹筹来计算数目。所谓“筹算”就是用一种竹签作为筹码工具,辅之以各种特定公式来进行运算的方法。在珠算发明以前,这种算筹之法是中国独创并且是最有效的计算工具。 见有客人进店,其中一位胡商恍然走过来,微微抱肩鞠躬道:“不知足下想买什么?” 这位胡商身穿白色的紧身窄袖胡衫,下履长筒革靴,长得高鼻深目,与中原人的服饰相貌大为不同。 他们的发型与波斯人一样,都是剪发齐项,且头发上还涂着一层香油。牛仁与柳紫烟闻到这股味道,都是面带鄙夷地往后退了几步,显然不屑为伍。 “想买些辛香料。”谢云微微抬头,走上前笑问道:“敢问贵东家是何国人士?” 胡商翘起弯钩般的胡须,笑容可掬的答道:“鄙人来自遥远的石国。” “石国?”谢云身子微微一震,既吃惊又迷茫愣怔了。 石国在今塔什干一带。高宗显庆三年,唐立其地为大宛都督府。开元初年,唐庭封其君莫贺咄吐屯为石国王。开元二十七年,莫石国助唐擒获突骑施可汗吐火仙,被加封为顺义王。 谢云眼睛微微一眯。石国或许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国,可它却处于大唐与阿拉伯两大帝国的前线。在不远的将来,它将引起安西与大食之间的恒逻斯战役,从而一举改变西域乃至中亚的格局。 谢云点点头,转身回头过去,为牛仁与柳紫烟解释道:“石国乃是昭武九国之一。开元二十七年,突骑施反叛大唐,当时石国与史国、拔汗那国曾出兵协助碛西节度使盖嘉运攻打恒罗斯城。经此一役后,唐军威震西陲,西域诸国皆俯首称臣。” “石国……碛西……恒罗斯……”牛仁与柳紫烟听到这句话,都是不约而同有些迷茫起来。 碛西节度使是开元年间设立的西域节度使,下辖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第一任节度使是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最后一任则是关陇名将盖嘉运,他在开元二十七年击败突骑施联军,从而名震天下。 突骑施汗国原本是西突厥别部,后称雄于西域,给予当时向中亚发展的大食以沉重打击﹐因而被阿拉伯人称之为“抵顶者”。 而到了开元末年,由于突骑施可汗苏禄为其部下莫贺达干所杀,汗国因此分裂为黄、黑二姓部落。其中黑姓中又以莫贺达干和都摩度两部最为强大。 开元二十六年,莫贺达干立尔微特勒为黑姓可汗,都摩度立苏禄之子骨啜为吐火仙可汗,双方互相攻战。莫贺达干部抵挡不住都摩度部的进攻,便遣使向碛西节度使盖嘉运求援。 盖嘉运闻讯,便率突骑施、拔汗那以西诸国军队讨伐都摩度以及吐火仙。在唐军和碎叶以西诸国的强大攻势下,形势忽然发生了变化。吐火仙可汗与黑姓可汗由相互对立变成相互联合:其中吐火仙与都摩度据碎叶城,而黑姓可汗尔微特勒则占据怛罗斯城,连兵以抗唐军。 这就是唐朝在西域的“第一次恒罗斯之战”。 面对突变的局面,盖嘉运率唐军及石国、史国两国之兵,向碎叶城发起了进攻,捉获吐火仙可汗。随后盖嘉运又分遣疏勒镇守使夫蒙灵察与拔汗那国王偷袭怛罗斯城,生擒黑姓可汗尔微特勒,并乘胜占领曳建城,取金河公主,将所俘获的突骑施数万之众全部交给了拔汗那王。 唐军经此一战,威震西陲。同年九月,原隶属于突骑施汗国的木昆、鼠尼施、弓月等部皆率众内附于安西境内。至此,西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经过第一次恒罗斯之战后,大唐帝国在西域的尊严与荣耀,再也无人敢挑衅。这种极盛声威,一直维持到如今的天宝五载。在几年之后,随着大食的东进与大唐的西征,西域才终于爆发了第二次恒罗斯之战,中亚格局再次被颠覆。 “呃,你们怎么了?”见牛仁与柳紫烟有些发呆,谢云微微愣了愣,这才笑道:“此战之后,大唐重新将碛西节度使分为安西四镇以及北庭伊西节度使。至此天宝十节度的格局,才完全确立下来。” “盖嘉运……石国……安西北庭……”牛仁眼中泛起一道迷离,口中喃喃自语道:“吐蕃……石堡城……” (凌晨应该还有一章) 第三十四章 安息小茴香 谢云扭头望过去,只感觉这牛大叔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看了半晌,缓缓地说道:“嗯……近年来,大唐一直想要夺回石堡城,只不过从未成功……” 话音方落,他又轻轻叹了叹气。 石堡城之下,多少唐军将士折戟沉沙。因盖嘉运的疏忽,唐军为此付出了血与泪的代价。而后的哥舒翰虽然如期夺回石堡城,却是以死伤数万人为代价。 谢云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认真地望向了牛仁以及柳紫烟,一字一顿道:“所以为将者,一念成仁,一念杀人!一将功成万骨枯,盖嘉运就是不明白自己的责任,这才铸成千古之罪……” “一将功成万骨枯……”牛仁听到这句话,一双长满茧子的大手终于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 胡商安仲一见他们自顾言语,神色甚是不满,不由嚷嚷高声道:“不知道贵客到底想买何物?” 三人皆是一愣,这才想起今日尚有正事要办。谢云赧颜一笑,旋即四顾打量着店内的香料货物,这才不疾不徐的问道:“我要买枯茗,你们这里有么?” “枯茗?”安仲一愕然看了他半响,这才露出了一个恍然之色,眨了眨眼睛道:“贵客想说的是安息茴香吧!本店当然有,你若是要,我这就去给你取来。” 谢云点了点头,安仲一便转身进了内室。柳紫烟望着他的背影,朝谢云茫然问道:“你买那安息茴香,又是做什么用?” 见柳紫烟脸上的好奇之色十分浓厚,谢云笑着答道:“安息茴香又叫枯茗、孜然。我打算用它制成新的调味品,充当烹调烧烤类的佐料。” 柳紫烟好奇的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新菜式?” “嗯。”谢云点点头,道:“孜然是回纥语,指的是安息茴香,又称为大食茴香。原产于波斯、河中一带。这种香料口感风味极为独特,富有油性,气味芳香而浓烈,磨成粉末或研碎后,用于烹调牛、羊肉等,是烤炙食品必用的上等佐料。” 柳紫烟微微愣了愣,这才问道:“这么说来,你的新菜式便是烤炙一类的肉肴?” “严格来说是两道。”谢云眼睛往内室方向瞟了一眼,见安仲一还没出来,这才不厌其烦的解释道:“其一是烤羊肉,其二是消灵炙。” 他说到这里,自个儿也是突然笑了起来。 唐朝的肉食是以羊肉、鱼肉为主,后世常见的猪肉反倒是吃的很少。至于鸡鸭鹅肉,在初唐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不算肉类的。除此之外,由于牛肉、马肉都不能吃,要吃也只能等牛马自己死后才能吃。若是自己屠吃牛肉、马肉,在名义上是犯法要被重判的。 所以这时代最常见的肉类,几乎就是羊肉与鱼肉。其中北人尚羊,南人喜鱼。鱼肉在当时最有名的菜式是“切鲙”,也就是后世的生鱼片。而羊肉则是肉食中的上等美味,所谓“肥羊美酝”,一直是唐人渴望的生活标准。 此外,唐朝的烹饪方式也很简朴。后世常见的复杂的烹饪技术,都是在宋朝才成熟起来。此时的烹饪方式,大致以烹、烧、烤、煮最为常见,其中烧烤类最为唐人喜爱。 所以烤羊肉在唐代蔚然成风,制作工艺也是较为简单。但羊肉有个问题就是膻味大,而当时能去膻味的胡椒地位极高,价格也非常贵,寻常人一般买不起。故而谢云另辟蹊径,抛却胡椒而推出一种味美价廉的新香料,那就是孜然粉。 孜然粉是由安息茴香、八角、桂皮一起调配磨制而成的。其中桂皮随处可见,而八角茴香在岭南、剑南一带也都广有种植。也就是这个安息茴香比较难找,这种植物主要分布于波斯、天竺等地区。到了后世,国内也只有西疆以及河西走廊一带有所栽培。 柳紫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回味片刻后,又是问道:“这烤羊肉倒是不难理解,可是这消灵炙又是何物?” “俺知道——”谢云嘴唇微启,尚未来得及开口,那牛人已是大大咧咧地插嘴道:“消灵炙是一种很特殊的食物。它用料只取羊腿肉的最精华四两而制成,也是一种用羊肉烤成的食物。只不过这种消灵炙仅供皇室食用,极为珍贵,民间难以见寻。” 谢云微微一愕,哑然失笑道:“想不到牛叔居然知道这么多……” 他带着赞赏的目光,点了点头道:“消灵炙造价极高,且食用之人有身份等级限制,所以我打算这道菜只为官宦人家专门定做。至于烤羊肉的推出,才是我们目前的重中之重。” 谢云所言非虚。消灵炙是仅供皇家贵族食用的珍品,唐懿宗时同昌公主出嫁后,皇帝赐御馔,其中就有消灵炙。它适于贮藏,虽往署毒,终不败臭。这种珍贵的菜式花费极高,自然不可能面向大众。 “我看除了烤炙以外……剩余的羊头肉可蒸食,羊肺可烹制成汤羹……”柳紫烟边看着谢云,边随口说着,唇边已有了微微的笑容。 “柳娘子还真是不留余力……”谢云微微一愕,旋即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连羊头、羊肺都不放过,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柳紫烟秀眉微颤,一双凤眼绽出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看,似笑非笑道:“明明是一句夸人的话,为何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味了呢……” 她双手攒紧,脸上却是冷笑:“真是狗口里吐不出象牙。” 谢云耸了耸肩,悻悻然往内室一瞥。不消片刻,安仲一便提着一个口袋走了出来。 “就是这些。”安仲一从羊皮袋里拿出几颗黄色的椭圆形果梗,小心翼翼地捧给谢云,颤声说道:“这就是安息茴香,皆是今年年尾才从吐火仙运来,如今存货倒还剩不少。” 谢云漫不经心的接过这几颗黄色果梗,甫才接过手,就觉得一股辛辣的香味扑鼻而至。他仔细看了几眼,旋即露出欣喜之色,点头道:“果然是安息茴香……” 须臾后,他将茴香果梗放回袋子里,收敛了神情,问道:“店家,你们邸内还有多少安息茴香?我全买了。” 安仲一见这客人如此慷慨,不由有些吃惊。 须知安息茴香虽然盛行于波斯、西域,但在大唐却只作为罕见的药材存在。而这种茴香虽有具醒脑通脉,祛寒除湿等功效,却远比不上其它同类的中原草药,所以一向无人问津。 此时见谢云如此倾囊舍得,安仲一亦是粲然笑道:“若公子肯全部收纳,那么本店只算十五钱一斗与你。” “十五钱一斗,比市面的米价贵上两文……”谢云略一思索,点头答应道:“可以,你的货我全部包了。” 心念至此,谢云又忙不迭的问道:“你们这边的下一批货,又是何时抵达京都?” “下一批货?”安仲一皱了皱眉,犹豫道:“这个不好说,毕竟路途遥远。不过按往常的日期算来,应该是年后吧……” “好——”谢云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同时也审视般的看了安仲一一眼,淡淡笑道:“若是我想跟贵店做个长期买卖,你们又能给我几成折扣?” 安仲一木然瞟了谢云一眼,咋舌道:“贵客的意思是?” 谢云从怀里掏出两贯子钱,往柜台放了一放,悠然笑道:“我想让贵店为我长期供货,你看如何……” 第三十五章 初涉万香阁 万香阁所在的亲仁坊,又称亲仁里。其地毗邻皇城,距国子监仅一坊之隔,紧邻万n年县衙门,是长安典型的黄金地段,多为名门望族、公卿大臣所居。 坊之西南隅,乃是先帝唐睿宗李旦居藩旧邸。东门之北,曾是滕王李元婴的王府。旁边是驸马郑万钧宅,他出身荥阳郑氏,娶了唐睿宗的女儿代国公主李华,其子郑潜曜又娶了李隆基女儿临晋公主,可算一门显贵。 坊中十字横街之南,便是安禄山未来的东平郡王府。在安史之乱后,这座极尽奢豪的宅邸又成为尚父、汾阳郡王郭子仪的宅邸。此地一直到唐末仍为“郭家地”,所以当时长安城中有“亲仁里郭家”的称谓。至于附近,则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的住宅。再旁边,又是残唐晋王李克用之弟李克让的居所。 当然,这些都是未来之事。此时安禄山虽然兼任范阳、平卢节度使,却住在兴庆宫旁的道政坊。他如今的声名还没达到李隆基极其重视的地步,因此老宅逼仄普通,远没有将来那般富丽堂皇。 抛却将来之事,如今在亲仁坊居住的人,又确确都是凤雏麟子、高官尊爵。谢云甫一踏入坊门,远远便望见高阁林立的昌乐公主府与万春公主府。 昌乐公主与万春公主都是当今皇帝李隆基的女儿。 其中昌乐公主是十三皇子颖王李璬的胞妹,下嫁给毕国公窦锷。窦锷的姑妈即是唐玄宗的生母昭成皇后。由于有天子舅家这种身份,窦家声势显赫,一直是长安外戚贵门之主。只不过随着如今杨贵妃的宠幸,新崛起的杨家也隐约开始跟窦氏并驾齐驱了。 而另外一位万春公主,则尚是云英待嫁之身。传说她兼有胡汉血统,且精通番、汉五国之语,故而深得李隆基的喜爱。此女一反李唐公主骄奢淫逸或贪恋权力的形象,十分洁身自好,因而高门望族子弟皆是趋之若鹜。 谢云心里惦记着杨錡的邀约,也无暇欣赏这亲仁坊的繁华,粗略扫过几眼后,便径自策马到西坊的万香阁。 到了万香阁,远远便可见门前已是结驷连镳。其中往来客人多是衣着绫罗绸缎、服紫穿绯,显然都是贵戚权门之辈。 说起这座万香阁,其实也是大有故事。此地原本是初唐燕国公于志宁的故宅,开元年间被赐给了李隆基的贵妃豆卢氏,豆卢妃死后又转赐左金吾大将军程伯献。 程伯献乃是程处弼之子,袭爵广平郡公,官拜三品左金吾大将军。他本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但说起他爷爷的名字来,却是如雷贯耳,他爷爷就是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程咬金。 可惜爷爷再英雄,孙子却是个软蛋。他与当朝权宦高力士乃是结拜兄弟。当年高力士的母亲呜呼哀哉死翘翘后,程伯献闻讯赶来吊丧,一步一叩首,披头散发,如丧考妣,哭得一塌糊涂,比亲娘老子死了还孝顺。朝野上下舆论大哗,大家私下里都耻笑不已。 而程伯献死后,此地又赐给黄门侍郎李暠。这位李暠跟李唐皇室的先祖,即十六国时期西凉太祖李暠同名。他是唐朝淮安王李神通的曾孙,清河王李孝节之孙。十年前金城公主请定汉蕃边界,树碑赤岭,便是他作为唐廷使臣出使吐蕃,也算是一位有名的人物。 李暠去世后,此处又不知被哪位贵人所收购,转而营建成如今的“万香阁”。 临近万香阁时,谢云这才徐徐下马,尚未走到大门前,便有一个仆从当头站出来拦住。 来人打量了谢云一眼,见他衣着普通无奇,便警惕生神地问道:“不知这位小郎君可有请帖?” 谢云从怀中掏出一份泥金名刺,颔首笑道:“在下陈郡谢云,蒙杨驸马具帖相邀,特来贵阁谒见。” 那仆从接过一扫,面上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忙换了一副恭敬的神色,低头沉声道:“原来是谢云谢郎君。杨驸马已经在三楼久候多时,郎君请快快随我来。” 谢云见他前倨后恭,倒也不以为意,微笑着跟在他后面,慢慢走进阁内。 万香阁内帷幕重重、沉香冉冉,丝弦之声不绝于耳。厅子正中鼓瑟齐动,旃檀上一位身体曼妙的少女身着薄透霓裳,正欢快的舞动不停。两侧的雅室秘室里,名流显宦三三五五的聚在一起尽兴饮谈。 谢云边侧目欣赏,边跟着仆人走到阁台的三楼上。临近栏尾的雅间时,那仆从忽然矜持的笑道:“容仆先进去禀告驸马,请郎君稍候片刻。” 眼看那仆从转身溜进了门内,谢云便转过头去,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座高阁内的风景。 直到现在,谢云心里都有些迷迷糊糊。他与这位驸马杨錡虽有几面之缘,却也只是说过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罢了,谈不上有什么深交。 正因如此,以杨錡炙手可热的身份地位,又为何会平白无故找上自己?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也不免忐忑烦躁起来。 仆从还未开门走出来,隔壁房内却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悦耳的弦歌之声。伴随着五音六律,房内隐隐还有议论的话语声。谢云闲着无聊,便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刘骆谷,我听说朝廷年后打算召安帅进京,不知可有此事?” “孙校尉不必担忧,不过是各镇边帅例行年事罢了。此次大帅入京,我看……” “刘骆谷……安帅……”谢云本来站在雕栏前闭目养神,此时听到房内有些肆无忌惮的议论声,不由得身子一震,好奇地往房门移近了几步。 房内传来举酒作乐之声,旋即那位被称为“孙郎”的男子嘶哑地笑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契丹跟奚族那件事被朝廷知道了……” “嘘!孙校尉噤声!小心隔墙有耳……”房内又有一人压低了声音呵斥。 “隔墙有耳?”谢云摸了摸头,心里暗笑道:“还真是隔墙有耳……” 房内声音稍稍压低了些,隐隐细细传来“河东……契丹……公主……”的模糊话声。 谢云又稍稍靠近了一点,只是里面说话的声响却越来越小,到最后竟是微不可闻,只剩下朱弦玉磬的乐器之声。显然,房内已经终止了谈话。 “刘骆谷……”这名字在谢云脑子里影影绰绰闪过一阵,似乎曾有耳闻。 “河东……契丹……”谢云眉头轻轻一挑,不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双手。不多时,他便只听旁边雅间传来一阵开门声。谢云精神一振,飞速闪到原来等候的雕栏处,努力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那位持了名刺进去的仆从终于大步走了出来,走到谢云面前,笑容可掬地躬身说道:“谢郎君!杨驸马有请,还请郎君随我入内。” 谢云微微笑着点头,眼神往隔壁房门偷偷瞟了一眼后,才整好衣襟跟着他走入内堂。 甫一踏入房门,一股淡淡的熏香就从帘后扑鼻而入,谢云顿感神清气爽。待跟着仆从走到帷幕后时,只听得乐声乍起,房里顿时传来一阵袅袅之音。 仆从微一摆手,恭敬地低头道:“郎君且在此稍候,驸马须臾便至。” 谢云轻轻颌首,报之以淡淡的笑意。那仆从再一躬身,便施施然退了出去。 谢云往房内逡巡了一圈,摇了摇头闭起眼睛,竖耳欣赏着帷后乐人传来的箫韶曲声。 房内的曲子淡淡袅袅,哀而不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云终于完全沉浸在乐曲带来的意境之中。他手指轻轻叩击身前的食案,眼睛微微眯起,忽然长长叹息道:“奈何——” 话音方落,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谢兄——” 谢云愕然回望,见是一位容貌绝美的白衣公子手持浮尘而来,却是那日曲江池见过的公子万晨。 “咦?”谢云撩开帷幕,微微一怔道:“万兄……怎么是你?” (本书的宅邸地理,都是史实。) 第三十六章 杨驸马之托 “见到我,谢兄是否觉得很奇怪?”万晨眼眸闪动,脸上露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微笑。 “的确是有些惊讶……”谢云施施然站起身来,微微拱手便夷然自若地说道:“万兄怎么也在这里?” “怎么,谢兄不欢迎我?”万晨从容摆了个“请坐”的姿势,展颜笑道:“难道谢兄能来,我便不能么?” 谢云将手放在身前的木案上,正想细问万晨何所而来。恰好此时,门外一阵淡淡声音传来道:“杨锜何幸,竟得两位郎君大驾光临。” 两人稍稍一抬头,只见杨锜身着云纹紫袍大步走了进来,于是同时起身朝他行了个长揖。 杨锜呵呵一笑,轻轻扶起二人,“两位快快请起。”旋即微难察觉地瞥了万晨一眼,笑着说道:“万郎乃是我的远亲。你们如今都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之时,正该好好亲近才是……” 谢云稍稍一愣,没想到这万晨竟然是杨锜的远房亲戚。是了,能住在亲仁坊这样的豪右之地的人家,哪个不是绿窗朱户。 杨锜点了点头,重重击掌道:“来人,上酒上菜!奏乐起舞——”随即对众人做了个“请”的动作。 三人分座完毕后,杨锜这才淡淡的颌首道:“稍许粗茶淡饭,还请诸位莫要见怪。” 他轻轻击掌,帷幕后便是鼓乐大作。一个头戴尖顶卷边毡帽、身穿团领长袖风衣的舞姬,踩着鼓声的节奏从帘后快速舞动起来。 这舞姬轻盈飘逸,婉转绰约,顾盼间秋波横转。谢云大为赞叹,一时竟是举盏忘饮。 杨锜坐在对面,目光一直认真地凝视着谢云的反应,此时轻轻放下酒盏,粲然笑问道:“不知此舞,可还入得谢郎的法眼?” “此曲透空碎远,极异众乐。”谢云举盏而起,微笑道:“羯鼓配上龟兹乐,的确是动人心神。” 羯鼓是一种出自于外夷的乐器,据说来源于羯族。唐朝时,很多人喜爱且擅长羯鼓,唐玄宗便是其中之一。他常说:“羯鼓是八音的领袖,其它乐器不可与之相比。”并作鼓曲《秋风高》,每当秋高气爽,即奏此曲。这种鼓乐盛行于开元、天宝年间,关陇的贵族豪门每当举办宴会,定会大奏鼓曲。 “说得好!”杨锜平生最好音律,谢云这番话正说到他心中痒处,他哈哈一笑道:“‘透空碎远,极异众乐’这八个字,的确囊括羯鼓之妙。只听这短短八字考语,便知谢小友堪为知音了。” 杨锜心情舒悦之下,已将对谢云的称呼变成“小友”。他亲自为谢云、万晨两人添酒,边笑道:“当日小友在曲江所作的一诗一词,实在是婉约细腻耐人寻味,杨某时时萦怀于心。今日能与小友举杯共饮,也算是一大乐事了。” 谢云微微一叹,淡淡然道:“在下才疏学浅,哪里当得起驸马如此夸赞……” “盛名之下,多无虚士。”万晨放下手中酒盏,展颜一笑道:“曲江雅集那次,我也恰好蒙邀在场。前时见谢兄书法诗词,隐隐约约有开宗之风……以谢兄如今的年纪,固是十分难得。” 谢云听到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吹捧着自己,不由得微微发怵。因为笑眯眯,一般都不是好东西啊…… 三人说了一些歌舞音乐之事。杨锜常年痴迷此道,自然是见识广博。令谢云惊诧的是,这万晨居然也是此中行家里手。两人说起音乐歌舞来都是如数家珍,令谢云大感头晕脑胀。 所幸谢云博识多通,遂用后世一些乐理音论回应。这些前所未见的说法倒是让杨锜与万晨眼前一亮,几盏酒水入肚后,三人竟是愈加熟稔起来。 谢云也是有些诧然。自去年杨太真受封为贵妃以来,杨家声势显赫,恩宠声焰震惊天下。传闻他们一门五贵都是跋扈恣睢,摄威擅势,名声极为恶劣。只是眼前这位驸马杨锜彬彬有礼,倒也不像是那般豪横之人。 看来传闻也不足为信啊,谢云暗暗一叹。眼前这位杨锜,去年刚娶了武惠妃的女儿太华公主,恩宠可谓一时无两。太华公主以母爱,礼遇过于诸公主。以杨锜的身份地位,竟能抱朴守真保持谦虚,倒也是十分难得了。 酒至半酣后,杨锜蓦然想到某件要事,忽而置樽不饮。他轻轻放下酒杯,一双眼睛却紧注于谢云身上。 谢云菊花一颤,心下被他看的有些发毛,遂硬着头皮笑道:“杨驸马莫非是想到了什么要事不成?” 杨锜哈哈大笑,举樽自饮了一口后,这才笑眯眯的盯着他道:“杨某的确想到一件大事,这件事还需要借助谢小友之力。” 听闻这话,谢云不禁愣了一愣。以杨锜如今炙手可热的地位,又会有什么大事需要借助自己? 谢云心下虽有迷惑,面上却是神色不变道:“驸马有什么事情,但请吩咐便是。” 杨锜放下酒盏,声音极其低缓道:“小友可知道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 “章仇……”谢云想了想,这次才朗然点头,“章仇中丞的大名自然如雷贯耳。” 章仇中丞就是章仇兼琼。他以文官出身而位至剑南节度使兼山南西道采访使、御史中丞,乃是如今沿边十镇之一的藩帅。他在开元二十八年攻破吐蕃安戎城,尽杀吐蕃将士,亦是盛唐赫赫武功的代表人物之一。后世著名的乐山大佛,就是由于其捐赠俸金大力支持才迅速营建起来。 除此之外,章仇兼琼亦算是如今边帅在任年数最久之人。从开元二十七年到今,他在剑南节度使位上已任职了七年之久。资历之深远,也只有几年后的安禄山才可超越。 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谢云静听杨锜继续往下说。 “章仇中丞与我杨家素来渊源匪浅。此次他进京履职,族内便让我出面操持办一个宴席,权以为章仇中丞接风洗尘。” 谢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去年因杨贵妃有宠,时任剑南节度使的章仇兼琼任用杨钊为宾佐,且提拔他为监察御史,让他携带蜀中精美货物带往京城长安,用以打通杨贵妃姐妹的关系。而在杨贵妃受宠之前,杨家兄妹都是住在蜀中,想来也是曾受章仇兼琼的照顾。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内,杨家与章仇之间倒也可算交情匪浅。 见谢云点头,杨锜接言续道:“前时我在曲江雅集上看到小友的曲词,便是大感惊艳。此次筵席上的谱曲填词,说不得就要拜托小友了。” “什么——”话音方落,谢云便是一惊出口。原来这杨锜邀请自己到此,竟是想让他为章仇兼琼的接风筵席填词作曲。 他眉头顿时皱起。姑且不说自己能否胜任,单单以杨家与章仇兼琼的身份,倘若自己在会上有什么失措的地方,那岂不是大祸临头…… 见谢云躭惊受怕之态,心知他要出口拒绝,杨锜付之一笑道:“谢郎也不用想的太过于复杂。说到底,这也不过一次普普通通的接风宴会而已。杨某的驸马府虽然比不得宫里的內教坊,但府中歌姬乐师也可谓人才济济。谢郎只要专致于谱曲填词便可,到时若真出了什么差错,也是那番伶人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已经是带着些许不容拒绝的语气了。 “长安钟灵毓秀,所谓十步之泽,必有芳草。凭杨驸马如今的身份,即便是让翰林院、直集贤院的学士们为您填词,怕也是易如反掌,又何以会选中区区在下呢?”来此之前,谢云虽已作好心理准备。但对于这个问题,他却是想不明白。 “风格意境!”杨锜一口说出这四个字后,才笑着解释道:“若论填词之人,诚如谢郎所言,以杨某的身份并不缺乏。但长安城内,除了几位当世大家以外,世人所作之词大多俚俗拙僿,毫无美感可言。当日小友在曲江所作的那首曲词,委实让我耳目一新。杨某平生痴迷音律,在歌舞乐曲一道上向是精益求精。此番章仇公进京,若是他的接风筵会仍是那些陈词滥调,还能有什么兴味?” 美感?谢云心中升起一道苦涩。这时候的曲子词与后来文人创作的词还是不太一样的,前者感情真率浓烈,语言朴素生动,但未免韵味不足;后者感情委婉细腻,语言精巧典雅,却未免有些做作。 无论如何,如今曲词的格律与意境,绝对是远远不如后世那样精密与整齐,甚至还显得粗糙。像杨锜这样雅通音律,又痴迷词曲的贵族,自然会认为自己的音曲填词更高明一些。 见谢云微微颌首,杨锜语气也松了下来,索性开门见山道:“谢郎的词子浅显而精炼,韵味悠长,很适合于樽前花间、渡头长亭的演唱。你若肯帮我办好这次筵席,我杨锜今后决然不会亏待你。” 谢云尚是迷迷糊糊,旁边万晨已是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杨驸马如此盛情相邀,谢兄莫非就毫无一丝动容?还是说你只想抱着那个小小的茶肆,在那市井俗地说一辈子的评书呢~” 第三十七章 此夜难为情 寒夜的天幕,半个月亮沉沉斜挂着。辞别杨锜而回的谢云,一整晚都是思量不已的想着如何利用这次筵席。 平心而言,他本是不愿意跟这些乱七八糟的贵族宴会掺上任何关系。只是杨家声势赫奕,既然杨锜如此放低了姿态,无论如何,他都不便拒绝了这位驸马都尉的邀请。 况且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谢云发觉这是一次推广孜然羊肉与消灵炙的好机会。以杨家五贵如今热可炙手的地位,若连他们都对自家的菜式夸奖不已,那么接下来长安的权门豪贵必然趋之若鹜。 除此之外,万晨最后那句话也打动了自己。的确,难道自己真想抱着那个小小的茶肆,在那市井俗地说一辈子的评书吗?当今贵官显宦都是喜好音律,而兴庆宫中那位天子痴迷于歌舞曲乐,更是举世知名。一旦此次名动筵席,其带来的好处当真是无穷无尽。 当然,谢云所追求的并非是伶人玩官之道。实则以擅音律而入科举仕途的也不少,毕竟这时代的科举、制举都需要贵族豪门引荐。 谢云记得开元初年,当时尚未扬名的王维应举会试。时年张九龄的弟弟,也就是如今的岭南五府经略使张九皋,使人走通了玉真公主的后门,公主曾授意京兆试官以张九皋为解头。而王维也将应举,便同岐王李范商量,希望得到他的推荐。 岐王李范便让王维穿上锦绣华服,带着琵琶,同到玉真公主第宅饮宴。王维风姿俊美,非常惹人注目,便为公主独奏新曲。他弹抚琵琶,声调哀切,满座为之动容。公主甚感惊奇,问王维是否有写就之诗,王维从怀中拿出数卷诗献上。公主惊奇不已,于是让王维更衣,不作伶人看,而升于客人之列。 在岐王再次推荐下,玉真公主又改荐王维为解头。此后王维一举登第,成为开元九年的状元,时年二十一岁。 这种事若放在后世,乃是见不得人的权才交易。但在科举草创的隋唐时期,却是科举的一大特色。唐代取士不仅看考试成绩,还要有著名人士的推荐。因此考生纷纷奔走于公卿门下,向他们投献自己的代表作。其中向礼部投的叫公卷,向达官贵人投的叫行卷。 这种制度,乃是皇权对魏晋以来世家大族权力的妥协。但另一方面,投卷确实使有才能的人显露头角。谢云在曲江雅集那次已经稍微引起了贵人公卿的一丝注意,但这还远远不够…… 这个时代若想要扬名入仕,绝非仅仅像后世小说里随意作出一两首惊艳的诗词便可。实则单单考试一途,也是极为艰难。这个时代科举有常科、制科之分。其中常科便跟后世一样,考生有两个来源,一个是生徒,一个是乡贡。他们都需要经过重重考试才可入围。 以谢云如今的身份跟年纪,常科却是行不通了。如今一来,便只能走制举一途。所幸在盛唐时代,制举铨官次数更多,且含金量更高。既然杨锜作出了这样的暗示,谢云自然不会白白错过这次机会。 心念至此,谢云只感觉脑子微微有些发热。杨家五贵与章仇兼琼之间的筵席,也不知道那位四大美女之一的杨贵妃是否会同去呢…… “看来孜然粉的事情,这两天就得研磨好啊……”本拟回房休憩的谢云忽然想起这件事来,便转而跨步走到柳紫烟的房前。 “柳娘子,可曾休憩了么?”谢云走到柳紫烟房前,轻轻敲了敲窗门,却从里面听不到一丝动静。 “柳娘子,我有事与你商量——”谢云不禁加大了些力度,只不过轻轻一推,门儿便吱吱地被透了开来。 “没人么?”谢云朝里面张望了一下,一撩袍裾,轻轻步入柳紫烟的房中。 映入眼帘的是一缸大大的水桶,随着热气的升腾,一缕清香之气淡淡溢满房内。 水桶后是一道长长的竹架子,淡红的短襦与长裙已经搭在了架子上,衣服上传来一阵芬芳馥郁的脂粉味。 “不好!”谢云隐隐感到不妙,他忽然意识到某些熟悉的桥段就要上演在自己身上,连忙往门外急退几步。 “谁——”谢云前脚方抬,一道身影已是急闪而出。 谢云诧惊间,猛觉得脖子上一凉,斜眼瞟去,一柄闪着寒锋的长剑正贴着自己的脖颈,紧接着耳边一阵冰冷刺骨的声音响起:“别乱动,不然我便割了你这小贼子的狗头。” 柳紫烟穿着绣花的粉色肚兜与白色的薄绸裤,身姿曼妙,白皙如玉,一头长发如瀑布般的披散而下,随着她肩膀的耸动而四处晃舞。 谢云举起双手,有些无地自容的解释道:“柳娘子,这都是误会……我不过是想找你商量那孜然粉的事情……没想到……” “不必再说了——”柳紫烟身体颤抖着,却是出乎意料的没有恼羞成怒。她一只手操握着长剑悬在谢云脖子上,另外一只柔荑般的素手轻轻将衣架上的外襦勾到自己身上,疾如旋踵地更好了外衣。 须臾后,两人同时抬起头来,面面相看对视几眼,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柳紫烟稍稍的慌乱过后,终究还是清醒过来,咬了咬嘴唇,“你……方才说……是要找我商量……孜然粉的事情?” “唔——”谢云愣了半晌,这才尴尬地点了点头道:“我……我……嗯……” “我……知道了……”柳紫烟脸色终于红了起来,过得好久,才话声细若蚊蝇地回答:“……现在……很晚了……能否明天再说呢……” 看看外面的天色,恐怕都已经子时了。谢云顿时点了点头,含含糊糊地道:“好……那你继续洗吧……我也回房洗澡好了……” 他不说倒是还好,这句蠢话说完,柳紫烟已是面色遽变。她扭头凝视谢云,脸上罩上一层寒霜,冷声道:“给我滚出去!若敢再提起这件事,我非割了你的狗头不可——” 她虽是说要割了谢云狗头,眼睛却往他的裆下盯了过去。 谢云只觉双腿间一阵清凉透顶,顿时抖起一阵激灵。他忙不迭地点头道:“柳娘子放心,我定然会守口如瓶!” 与柳紫烟对望了片刻,见她已有驱客之意,谢云稍稍耸了耸肩,嗫嗫嚅嚅说道:“其实……粉红色的肚兜……嗯……很适合你……” 他话未说完,一股凛冽可杀人的目光已往身上扫视而来,谢云身子一颤,立马狼狈地落荒而逃。 柳紫烟嘴角抽动了几下,气呼呼地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熄灭灯烛,柳紫烟想起谢云抱头鼠窜的丑相,竟是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我怎么就遇上这么一个活宝……” 她放下长剑,柔软的小手轻轻抚过自己发热的脸颊,幽幽叹息一声:“奇怪……我原本是想……杀了他的……” 心念至此,柳紫烟撩了撩长发,轻声叹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何时也变得这番心慈手软了……” 她侧过身子躺到床榻上,抬头仰望屋顶沉思许久,脸色终于闪过一道狠戾冰冷之色,双手紧紧攒住道:“若非你还有利用价值……待事情办好后……我必然……” “唉……”柳紫烟辗转反复许久,忽然轻轻摩挲了背后那曾经中箭的伤口,咬着下唇嘘了口气,“其实这小贼子,秉性倒是还不错……可惜……” ………… 谢云心惊胆颤地跑出柳紫烟的闺房,颇有些无地自厝。 他抬起头来,只觉得今夜的月光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如流水一般。 “奇怪……”谢云负手仰望着迷离月色,忽然喟然而叹道:“刚才……她的肩膀那里……怎么会有刺青……” “当初疗伤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呢……”他深吸一口气,微有些不解地看着天间夜幕,喃喃道:“若是刺青……又怎么会是……一头狼……” ………… 次日天未亮,谢云就起身到院中打水洗漱。见柳紫烟房中尚没动静,他与贺氏、谢月母女喝了几口粥,说了几句家常话后,便匆忙赶到长安茶肆。 出乎意料的是,他到那茶肆之时,那位颜如敷粉的公子万晨正站在那门前等他,见到他过来,登时露出一个比桃花还要绚美的笑容。 谢云以为他是来催促词曲的,稍微一怔,这才走上前拱手:“万兄大家光临小肆,可是来喝茶的?” “这倒不是。”万晨从容一笑,反倒是开门见山告诉谢云道:“听说陇右节度使皇甫大帅今日进京献俘,且将在朱雀大街夸官三刻。我想邀请谢兄一起前去观看,不知谢兄可有兴趣?” “皇甫大帅?”谢云眉毛微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脱口问道:“是那位打败吐蕃的皇甫惟明么?” “难道大唐还有第二位皇甫大帅么?”万晨哑然失笑道:“与此同时,入京履职的还有河西节度使王倕、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怎么样,谢兄可有兴趣一同前去凑热闹?” “呃?”谢云愣了愣,有些迷惑地揉揉额头:“你是说……今日三大节度使……同时进京?” 第三十八章 三大帅进京(上) 初生的朝阳踏着云霞而来,挂在明德门高高的屋檐上。 明德门是长安城的正南门,位于朱雀大街的南端,规模宏大,是长安外郭最大的城门。每日,随着太极宫承天门的鼓声响起,明德门徐徐开启,城外百姓以及各国商人纷纷由此进入长安城。 作为长安第一门,明德门的建制是最高级的五门道。其中最东西两端的大门专为车马出入通行,中间二门则供行人出入。至于正中的门道,则是专供皇帝通行的御道。 按照大唐的惯例,边疆将帅若入京献俘,皇帝则会特例允许他们的车驾从正大门御道通行,以示荣耀与尊宠。 此次三大节度使进京,自然也是按照此例。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他今日将带着陇右的虎狼之师入京,押送着吐蕃俘虏在朱雀大街夸官三刻,然后沿着天街尽头前往朱雀门献俘。 老百姓都是好热闹的。从明德门到朱雀门之间的五千米长道,如今已是遍地人群水泄不通,彼此间项背相望,摩肩接踵。街上阵阵锣鼓声不停传来,显得十分喧嚣。 临街蒹葭楼上的一个雅间里,谢云与万晨相对而坐。 注视着眼前青烟袅袅的茶炉,满脸恬淡之色的万晨微微笑道:“谢兄真是思虑周到。若非你提议到这楼上喝茶观街,恐怕我们现在也不免有被挤之祸。” 谢云轻轻一笑道:“只是看个热闹而已,何必去跟老百姓脚尖踩脚跟地抢位置呢?无非是自讨苦吃罢了……” 这是谢云两世为人领悟的小道理,无论是什么热闹场合,跟百姓抢位置不过是自找麻烦罢了。 万晨点点头,看谢云几眼,有点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问道,“不知谢兄的词曲作的如何?” “万兄果然还是来催促我的。”谢云想想,笑着点了点头:“倒是有些眉目,只是还需要斟酌。毕竟填词谱曲这种事也急不来,一味追求速度,有时候反而适得其反。” 万晨正要出言,忽然闻得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大呼:“看——河西军进京了。” 谢云与万晨抬头望去,只见楼下明德门外的官道上早已腾起一股烟雾。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锣鼓声,一股整齐的、响亮的战马踏步声响也入耳而来。 “这就是河西军的骑兵么?”两人的注意力被街上的喧嚣声所吸引,各自从窗帘后探出半个脑袋向下张望。 率先踏入长安大街的,并不是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的车驾,映入眼帘的各色旗帜上书就的是:“持节河西道支度营田等使、陇右群牧都使、经略大使、赤水军使、押九姓诸藩部落大使、长行转运使、武威郡都督摄御史中丞王”一大行字。可见,如今进城的是河西节度使王倕。 河西节度司可算是盛唐建立最早的军事督理区域。唐睿宗景云二年,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自这时起才有了“节度使”之号。自开元以来,河西节度使又兼任赤水九姓、本道支度营田、经略使、长行转运使等使职。集河西道诸州的军事、营田、财政大权于一身,可谓显赫无比。 如今河西节度使管兵七万三千人,是沿边十镇中军力排名第三的大镇。其任务是断隔吐蕃、突厥,维持河西走廊与丝绸之路的稳定。河西节度使的治所在凉州武威郡,辖地包括凉州、肃州、甘州、沙州、瓜州、会州等地,辖下的军队包括八军三守捉,刁斗森严地保卫着大唐的河西重地。 而河西节度使王倕本是文官出身,他在天宝元年与皇甫惟明分别接替了因丢失石堡城而被贬谪的盖嘉运之职,且于当年奏破吐蕃渔海及游弈等军。他与皇甫惟明一样,都是天宝时代文官出身的将帅新星。 谢云抬头望去,纛旗下地正缓缓策马而行的正是河西节度使王倕。他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身子高高瘦瘦,披戴着明光大铠高踞马上。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跟着他身后约莫五十来骑的河西牙兵,坐下都是清一色的栗色战马。见到这一幕,早已等候街道上的行人自然出声欢呼喝彩。 万晨微微笑道:“这河西王帅出自太原王氏,乃是五姓七望之一的高门大族。” “晤——”谢云点头笑道:“我闻太原王氏,虽然乃五姓七望之一,门第声势却早已不如崔、卢、李、郑四族。太原王氏,四姓得之为美,故呼为鈒镂王家,喻银质而金饰。” “谢兄这么想便是大错特错了。”万晨摆摆手道:“太原王氏自入唐以来,虽然已远远不如崔卢李郑四姓,但在本朝天子年间,门内杰出子弟却是极为可观。” “哦?”谢云笑道:“倒是愿闻其详……” 万晨微微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的解释道:“当今天子原配皇后便出自太原王氏。除此之外,王维王缙兄弟享誉天下。而时下被成为‘七绝圣手’的王昌龄,与作出七绝压卷之诗的王之涣都是太原王氏的大才子。” “呃?”谢云心头一震。这才记起盛唐还有两位边塞派大诗人,王昌龄与王之涣。其中王昌龄被称为“七绝圣手”与“诗家夫子”,诗名显赫无比。而王之涣则与王昌龄、岑参、高适合称“边塞四大诗人”。其名作《凉州词》被称为“七绝压卷之作”,民国的章太炎称为“绝句之最”。 谢云端详有顷,点头笑道:“如此说来,太原王氏的确是书香门第,五姓七望倒也确实名不虚传。” 万晨回头笑道:“谢兄若以为太原王氏仅仅出几位诗宗才子,那便又错了。王氏如今在大唐军疆,也是能才辈出。除了河西节度使王倕以外,如今的河东、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北庭节度使王正见也都是太原王氏子弟。大唐沿边十镇,王家独有其四。” “呃……他们竟都是太原王氏的子弟?”谢云嘴巴一张,一下子就愣住了。 “不错。”万晨点点头道:“太原王氏出自周灵王太子姬晋,也就是王子乔的后代。其中族内最著名的,又分为晋阳王氏与祁x县王氏、乌丸王氏三支。其中晋阳王氏便是传统太原王氏的嫡房。曹魏司空王昶,西晋司徒王浑父子;东晋尚书令王述、中书令王坦之父子都是这一脉的子弟。本朝则有大才子王勃。” “而祁x县王氏,最出名的便是汉末司徒王允。还有对抗司马懿篡权的曹魏太尉王凌。”万晨探头看了看,娓娓说道:“除此之外,在南北朝,有元嘉北伐的大将军王玄谟;萧梁开国功臣王茂。本朝则有王忠嗣与御史大夫王鉷,他们都是太原祁x县王氏河东房的子弟。” “至于另外一支乌丸王氏,其祖先王神念其实也是出自祁x县王氏,不过他们身上有着鲜卑血统。王神念的次子便是与陈霸先齐名的王僧辩。在北朝,还有西魏名将王思政。”万晨略一沉吟,补充说道:“王思政孙女是高宗天皇的王皇后。而王僧辩的孙子是贞观名相王珪,而当今天子王皇后也是王神念这一支。” “这也就是说本朝两位王皇后都是出自太原乌丸王氏。”谢云满脸含笑,点头道:“有意思。晋阳王氏多文、祁x县王氏尚武、乌丸王氏则专门贡献女人……” 万晨先是一怔,旋即脸上翘起一丝笑意道:“两皇后,四镇节度使,如云般众多的才子佳士,无数的三公宰相。不王而王,这就是太原王氏。” “原来如此。”谢云脸上露出一副受教的表情,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烦躁的感觉。 若是大唐都是这些高门望族当道,那么他这个寒门素子什么时候才有出头的机会…… 出身比别人低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出身比你好的人,比你更努力更聪明。 万晨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似是猜到他心思一般,坐下来盈盈笑道:“过些日子便是天宝五载的元旦,年后朝廷将大开制举科考。若谢兄此次能得到杨驸马的推荐,想来登龙门有期。” “希望能借万兄吉言。”谢云闻言粲然一笑,他斜斜瞥了万晨一眼,轻轻敲着案几,淡然道:“其实我很奇怪……我与万兄之间,只能算是一面之雅,点头之交。但为何万兄似乎对我……颇为照顾呢……” 第三十九章 三大帅进京(下) 听到谢云这样问,万晨先是一怔,随即拿了个茶壶放在小炭炉上面,浅浅一笑道:“或许……谢兄以后会知道的……” 谢云见他故作神秘,倒也没继续追问。他轻轻捧下茶壶上的瓦鼎,从案几上掏出几枚小杏果放入壶中,抬头对万晨笑道:“煮茶的水非三沸不为美。如今饮茶之风虽已盛行京都,但世人大多瀹蔬而啜,反而失去了茶茗所带来的韵味。” “茶乃天下至清至纯之物,品茶亦是大雅之事……”万晨顿了一顿,方才笑道,“只是方今宫中寺庙间,茶礼程序繁多,反倒是令人不厌其烦。” 谢云稍稍一怔,他方要回话,却听得窗外突然又传来一阵噪杂的锣鼓声。 两人略一踟蹰,都是同时起身往窗子外望去。只见朱雀大街上又是一大队人马耀武扬威从走过,顿时飘来香花无数。 喧天锣鼓声中,迎来身体如枪矛般笔直的剑南牙兵。在队伍的正前方中央,一位身着华丽绢布甲的老人正拱手向人群中回礼,老人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显然便是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了。 章仇兼琼约莫六十来岁,举止间雍容闲雅。他身上披戴的绢布甲,乃是“唐十三铠”之一。这种绢布甲是用绢布一类纺织品制成的铠甲,外形美观但没有防御能力,故不能用于实战,一般作为武将平时服饰或仪仗用的装束。章仇兼琼本是文官出身,穿上这副绢甲之后,倒是很有几分威武之气。 剑南节度使管兵三万九百人,其职责是西抗吐蕃,南抚蛮僚,算是防御性军区。与河西节度使不同的是,剑南节度使不仅兼任着本道营田支度等使,还兼统本道采访使与团结兵。 节度使兼采访使,即军事权与行政督察权合一,是后来唐代藩镇问题的症结之所在。除此之外,剑南节度使照例还兼任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这个采访处置使的职权更重,不仅可罢免州刺史,还可自行处理政事,凡事皆可先行后奏。 简而言之,这位章仇兼琼大帅,如今正掌握着剑南、山南西道两道五十多州的军政大权,治下都是川蜀富庶之地,且任期长达七年,乃是不折不扣的西南无冕之王。 万晨拿起了手上的茶盏,轻轻摇了一摇,嫣然笑道:“说起来,章仇兼琼此次蒙杨家引荐,已经是确认回朝担任殿中监了……而不出意外的话,王倕同样也将调入中枢,接任刑部侍郎一职……” 正紧紧注视着楼下盛景的谢云闻言,也不抬头,只微微一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出将入相啊……” 自盛唐设立缘边节度使以来,功名著者往往入为宰相。如张嘉贞、王晙、张说、萧嵩、杜暹、牛仙客、李适之皆以节度使入知政事。 这些人多为文臣,在方镇任职数载做出政绩后,统统都会调入朝中。在此之后,他们会按照资历先担任六部的尚书、侍郎,又或者是九寺五监的寺卿、正监之职。大约一两年间,若是他们政绩突出,那么皇帝便会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从而登堂拜相,走向人生巅峰。 既有这么一条坦荡的青云官道放在世人面前,那么出将入相就成为天下人的最终追求。无论是开元时期的文官节度,还是天宝时代的武将藩帅,个个都是以入朝宰执天下为人生最高目标。 即便是范阳的安禄山,一开始的野心也仅仅于此。无奈死胖子自身文化水平太低,眼看一辈子死活达不到目的,这才萌发了更大的野心。 谢云细细打量着街上的人群,目光很快被城楼下的一角所吸引。那里聚集着穿绯衣绿的贵家少年,避开平民单独站着。他们故意显出一副令人注目的高贵气派,彼此间进行着快活的谈话。 谢云的目光之所以被吸引,并非是他们的衣服太过鲜艳引人注目,而是目光恰好在这个地方捕捉到了令他厌恶的人。 因为楼下那群官宦子弟堆里,其中便有杨慎矜的外甥,也就是杨怜儿的表兄辛景凑。他与谢云之间的仇怨由来已久,所以当谢云看到辛景凑的身影时,眉间下意识燃起一股厌烦之色。 “真是奇怪!无论我走到哪里,怎么都会遇到这个渣渣……”谢云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苦笑起来。 见谢云眼光凝视着城楼处不动,万晨眉毛一挑,顺着他目光方向环顾而去。须臾之后,竟是讶然掩嘴发出“咦”的一声。 谢云愣了愣,哑然失笑道:“怎么,万兄也看到什么熟人不成?” 万晨眉头轻蹙望着城楼,片刻之后,又望向谢云这边,“谢兄也认得杨晓、杨晞兄弟么?” 谢云愣道:“杨晓、杨晞,哪来的渣……呃,他们是何人?” “他们是度支员外郎、侍御史杨钊的儿子。”万晨负手而立,不置可否道:“杨钊便是贵妃的远房堂兄,去年被章仇兼琼引见给陛下,如今官至从六品上。他有四子,分别是暄、昢、晓、晞。除了次子杨昢以外,其它都是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 “杨钊,那不就是杨国忠么……”谢云微微一愣,顿时皱起了眉头,“辛景凑这渣渣,怎么会跟杨钊的呆儿子厮混在一起……” 见谢云陷入沉思,万晨微微笑道:“杨钊四子,除了杨昢以外,都是不堪入耳之辈。我听说杨昢风仪绝佳、才华横溢,乃是杨家绝无仅有的一个少年英才,娘娘与陛下都有意让他尚娶万春公主呢……” “万春公主……”谢云目光一凝,随即不置可否的应道:“若是这位公主与杨昢彼此男才女貌,那么他们的结合,倒也算是一件佳事美谈了。” 万晨一直在观察谢云的神态表情,见他漠然置之,无动于衷,不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随后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勉强笑道:“我听说万春帝姬芳华绝代,国色天姿。长安贵游子弟趋之若鹜,只怕这杨昢也配不上她哩……” 谢云耸了耸肩,不以为然道:“那又怎么样,女人再倾世绝伦,到最后还不是难免相夫教子的命运……” 万晨神色一凝,冷然沉声道:“世人皆言男尊女卑,难道谢兄也认为女子便只有相夫教子这一条路可走么?” 谢云见他面色不悦,自觉有些失言,扭头看了看窗外人山人海的场面,这才讪讪笑道:“万兄误会了!世人皆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却觉得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亦可撑得半边天……” “巾帼不让须眉,女子撑得半边天……谢兄这话倒是说的颇为公允……”万晨微微思索,原本蹙起的眉头渐渐松开,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顿时笑靥如花。 他把嘴一抿,微翘起的嘴角挂着满意的喜悦,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谢云只觉得他秀靥艳比花娇,一颦一笑动人心魂。伴着一抹绯红,眉眼间中竟有着说不出的妩媚。 他心里一阵急跳,连忙扭过头去,嘴上不断低声嘟囔着:“阿弥陀佛……四大皆空……” 谢云见万晨言笑间美若神女,这才明白古代为何屡屡出现这些龙阳、分桃、断袖之事了。饶是自己意志坚定,取向正常,也总是情不自禁的被他的笑容所吸引。 见谢云心慌之态,万晨微微低着潮红的脸颊,有些慌乱地撩了撩发丝,微嗔着回到了原来话题:“谢兄也认得那杨家兄弟么?” “呃……”谢云愣了愣,这才省悟过来,急忙摇头道:“我与这杨家兄弟素未谋面。不过——” 他稍微顿了顿,眼神重新往辛景凑那处瞄了过去,笑道:“不过他们旁边那位辛公子,跟我倒也算是老熟人了。只是我尚且想不明白,他又怎么会跟杨家的郎君有所往来。” 万晨瞅了他一眼,摇头一笑道:“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杨家兄弟都是长安有名的纨袴膏粱,若你那位辛公子常与他们纠缠在一起,恐怕也不是个良德之辈。” “万兄说的对极!”谢云目光往辛景凑身上瞟了一眼,哈哈大笑道:“这位辛公子,他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他话音方落,一阵山洪般的喧嚣便铺地传来。稍后明德门前一股巨大的烟尘腾起,随着这烟尘传来的是整齐地马蹄声。 “是皇甫大帅,陇右军进京了——”听到这马蹄声声,原本已显嘈杂的行人更加躁动,纷纷仰头手指着城外凤栖原方向大叫起来。 第四十章 关陇节度使 此时皇甫惟明的大名,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在开元二十九年接替因丢失石堡城而被罢官的陇右节度使盖嘉运,成为天宝时代的将帅新星。此后他在天宝元年掩杀吐蕃三万大军,随后攻占了洪济城,可谓是战功累累。 盛唐时代,不仅天子李隆基喜好边功,连普通的大唐百姓亦是普遍崇尚军功武运。皇甫惟明身为屡胜吐蕃的名将,自然成为了长安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人物。 如今明德门以及朱雀大街两侧人山人海,老百姓们挤在一起,争相想要目睹这位皇甫大帅的绝世风采。 随着驻守明德门的军将一声高喝,其它金吾卫士随即向左右一分,用武器阻止围观的百姓向前,往中间亮出宽阔的道路来。 “我听说这位皇甫大帅,月前正好在陇右打败吐蕃大论莽布支?”谢云倒了两盏茶水,递给万晨一杯。 “嗯……”万晨拿着茶盏,摇头笑了笑道:“此次王倕入京担任刑部侍郎。不出意料的话,皇甫惟明凭借这功劳,应该是会兼统河西节度使了。” “哦?”谢云显得有些惊讶,茫然问道:“万兄何以这么肯定?” 万晨喝了口茶,摇头笑道:“陇右、河西两镇由一人兼任的前例由来已久。皇甫惟明此番入京之前,曾在骊山华清宫觐见过陛下。陛下既然让他在朱雀大街夸官三刻,想来是圣心已定了。” “嗯?”谢云迟疑片刻,笑了笑,“如此说来,方今大唐便有三位两镇节度使了。” 万晨转着眼睛瞥瞥谢云,点头道:“说起来,这还是右相李林甫的建议。李相国说皇甫惟明功高劳苦,该加重赏。且河西、陇右都是对抗吐蕃的前线,便提议由屡胜吐蕃的皇甫中丞兼统……” “李林甫……皇甫惟明……”谢云微微皱了皱眉,喃喃低语。 两人正在说笑间,忽然闻得楼下一阵暴喝欢呼声:“是皇甫大帅——” 谢云与万晨被这忽如其来的暴喝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明德门烟尘滚滚,一股整齐的、响亮的战马踏步声铺天盖地而来。 伴随着距离的接近,陇右骑兵的英姿也缓缓从迷蒙的烟雾中露出真容。率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位虎目黑须、威风凛凛的彪悍大将。 这大汉批戴一身虎环明光甲,容貌威猛而刚毅。他两颊上的胡须,又长又硬的好像长戟一般,坐在马上不怒自威。 “好个汉子!”谢云拊掌大为惊叹,指着那员马上大将,朝万晨问道:“这位便是陇右的皇甫大帅么?” “不是。”万晨摇了摇头,“这位似乎是金吾中郎将王难得。” “王难得?”谢云微愕着朝那威猛大将身后的旗帜看去,只见纛旗上书果然写着“陇右左武锋使、河源军使、左金吾中郎将王”一行大字。 “这王难得素有‘关陇第一猛将’之称。”万晨偏过头去,粲然而笑道:“天宝元年,皇甫惟明初战吐蕃时,吐蕃王子琅支都倚仗其武艺高强,盛装乘马到唐军营前挑战。琅支都声名赫赫,唐军一时无人敢和他较量。王难得见此大怒,手持长矛,飞身跃马冲上前,两回合直斩其首。由此他驰名关右,有‘活张飞’与‘赛尉迟’之美誉。” “活张飞,赛尉迟……”谢云双手一抖,暗道这现实怎么比自己的评书还富有戏剧性。 “王难得斩杀吐蕃王子后,威震关陇。陛下为此特地召见他,令他于殿前乘马挟矛作刺杀琅支都之状,并赐给他锦袍和金带,任为金吾中郎将。”万晨欣然赞赏道:“王难得出身琅琊王氏。这江左世家素来文风遐迩,不想也能出此绝世猛将。” 谢云愣了一愣,这才记起了王难得的大名。依稀记得此人在盛唐随哥舒翰屡立战功,安史之乱后,曾把全部家产捐献给朝廷充当军资。在唐军收复长安之战中,王难得为救其部下靳元曜,被流矢射中眉心。他把箭拔了出来,又割掉遮住眼睛的皮肉,继续冒死冲上前杀敌。虽然满脸血污,却依旧抗贼不已。 若说三国演义里,夏侯惇中箭后吞眼啖睛只是戏说。那么眼前这位王难得拔箭断肤,就真的是确确凿凿的事实了。王难得一生忠耿王室,子女皆为显贵。他的孙女后来成为唐顺宗皇后,也就是那位元和中兴的唐宪宗李纯生母。 “如今王难得的威名可谓天下皆晓。”万晨抬头笑了起来:“去年安禄山进京,曾向陛下推荐范阳军的骑将李归仁。说此人勇猛不减陇右王难德,可见王将军的声名已到了这个地步。” 朱雀大街上,王难得骑着高头大马,面色刚厉的从明德门走过。他的勇猛已经家喻户晓,所过之处丢来荷包香囊无数,无数仕女才士为之应声喝彩。 王难得行过之后,一阵更大的锣鼓声传来。喧天锣鼓声中,近百位陇右骑兵昂首踏入朱雀大道,左右开道。他们身着“唐十三铠”之一的锁子甲,腰佩横刀,马鞍旁悬挂着角弓与装满弓箭的箭袋,个个面色肃然正厉,威风凛凛。 锁子甲在中国古代又称“环锁铠”,一般由铁丝或铁环套扣缀合成衣状,每环与另四个环相套扣,形如网锁。 只不过这种制作精良的铠甲倒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穿戴。以如今这般情景看,这百来位骑兵若非是陇右都府的牙兵,便是皇甫惟明的亲卫队。 陇右骑兵持戟开道。在万众瞩目之下,皇甫惟明的纛旗与依仗终于出现在世人眼中。 伴随烟尘入眼的,是一位高大儒雅的中年武将。来人身着明光铠,披着猩红战袍,脖子的护项与胫甲上的缺胯袍都绣着腾云的纹饰,赫然是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 他的眉毛浓黑而整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严肃深沉的外表下,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霸气。 “这便是皇甫惟明?”谢云看到皇甫惟明威风凛凛的模样,不禁想起那句“大丈夫当如是”的名言。 喧天的金锣皮鼓声中,马背上的皇甫惟明将身体挺得如长矛般笔直。面对着长安百姓喧狂的欢呼喝彩,他微微颌首向两道行人致以谢意。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旁边的万晨开心地笑起来,“我大唐富有四海,名将猛士如云,故能所向无敌。所以中土九州之外,万夷诸国皆畏惧臣服,天可汗之威名无人敢冒犯。” 谢云听到这句话,手指轻轻敲打着木板,微微叹息道:“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万晨眉头一挑,忽然沉声道:“谢兄噤声!宫里来人宣旨了。” 谢云抬头一望,只见朱雀门方向几名青衣宦官飞奔而来,连声高呼:“敕旨到——” 伴随着昂扬的紧锣密鼓之声,朱雀大街上的人众闻言,都是纷纷下马而跪。 为首一位宦官翻身下马,挺直腰背,尖细刺耳的嗓音随之而起:“陛下口谕:着皇甫惟明夸兵后前往兴庆宫觐见,随同兵将则暂住陇右进奏院俟待。” “臣领旨!伏愿陛下万寿!”皇甫惟明与陇右骑兵恭恭敬敬地往地上轻轻叩首,随即一同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这名宦官逡巡一圈,扫视了已经下马听旨的皇甫惟明一眼,又拿出一卷旨书,大喝念道:“皇甫惟明接旨——” “臣惟明惶恐待命——”皇甫惟明将双手放在膝前,挺直腰板,神色更加恭敬。 宣旨的中官点了点头,轻咳一声,便肃然念道: “门下:鼓旗中军,是推元帅。熊罴後劲,亦属武臣。将帅之任,军国斯重。银青光禄大夫、摄御史中丞、持节陇右节度使充支度、营田等使,临洮军使上柱国皇甫惟明。挺生朔陲,干城陇外。战必克平,智能料敌,所以擢升台宪,仍仗旌麾。可加鸿胪卿员外置同正员,可权领河西节度使,兼本道支度营田、长行转运、九姓诸藩等副大使知节度事,充赤水军使。赐音声小儿十人,庄园各一所,与一子五品官。用旌军将之劳,以益三军之气也,馀并如故。天宝四载十二月,钦此——” “谢兄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万晨嘴角轻轻勾起,旋即露出一道得意而明净的笑容,“皇甫惟明果然兼任河陇两镇节度使了……若他接下来能夺回石堡城,那么入朝为相也可期了……” 万晨欢喜的笑容忽然令谢云警惕起来,他迟疑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沉声问道:“万兄方才说,皇甫惟明兼任两镇……是因为李相国的举荐?” “不错——”万晨疑惑地回头看了谢云一眼,撇了撇嘴道:“有什么问题么?” 谢云微微一怔,而后望着朱雀大街上皇甫惟明的身影,心中顿时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四十一章 夸官朱雀街 皇甫惟明接旨后意气风发,重新骑到马上开始接受长安百姓的庆贺。他将在这五千米的朱雀大道上夸官三刻,尽情享受着长安百姓对他这位关陇大帅的仰慕。 城门内外的行人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喝彩。皇甫惟明带着陇右军耀武扬威地从明德门开始行走,道路两边,登时丢来无数的荷包香囊。而朱雀大街两侧的高楼雅阁上,也有许多少女闺秀拉开了窗子,将鲜花缓缓散落到陇右军将的身上。 在陇右军的身后,是无数吐蕃战俘的身影。他们的手骨被铁链穿过,一个个衣屩蓝缕、掣襟露肘。据皇甫惟明的奏报,此次他在陇右边境共俘虏了两千多吐蕃军民。 在陇右军将夸官结束后,他们作为唐军的战利品,运气差的人会在长安百姓的围观中被斩首,然后首级、尸体陈列三日。而剩下的倒霉蛋虽然侥幸不死,却也会被朝廷发配为官奴。 这些活下来成为奴隶的人,运气好的会被押解到东市作为商品售卖。若是遇到一些善良的主人,起码下半生还有些依靠。若是他们祖宗十八代不开眼的话,那么接下来的境遇就大惨了。他们会先被朝廷阉割掉胯下的小东东,然后再赏赐给重臣外戚、亲王公主充当仆役。当然,如果他们接下来能讨得自家主人开心,那么前途还是一片光明的。毕竟太监在唐朝还是属于非常有前景的职业。 谢云看着这些经受过痛苦折磨的吐蕃俘虏走过,心中颇有些哀悯之意。只不过这种不忍之心也只是停留几秒,随即一闪而过。 国与国之间,从来都是成王败寇。这些战俘的境遇虽然凄惨,却也没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倘若易地处之,难道吐蕃人就会对大唐的战俘心慈手软么?依稀记得唐朝河湟之耻后,无数汉人剔发易服,被迫沦为吐蕃贵族帐下的奴婢,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其中苦楚,又向谁说去…… 谢云双手拧紧,暗暗叹息道:“异族生不如死,总好过让自己本族痛苦不堪,重蹈覆辙。若想要走好自己的路,那么就得让别人无路可走了……” 朱雀大道上,皇甫惟明意气风发地骑马微笑着,不时还举手向两侧的围观群众表以致意。 他如今是陇右、河西两道的节度使,与王忠嗣、安禄山那两位死对头终于并驾齐驱了。若按地理位置来说,他已经一跃成为大唐最重要的节度使。 原本陇右节度使便是缘边十镇里,军力排名第二的大镇。这个军区管辖着陇右十二州的广大土地,统兵七万五千人,同时也是大唐对抗吐蕃东侵的主力军。而河西节度使则是大唐第三军镇,拱卫着丝路与关陇的安全。这两镇就在朝廷的眼皮底下,负责拱卫京畿与关中,乃是朝廷控制最为严格、也最为重视的军镇。 如今他兼统关陇两镇,一跃成为拥兵十五万的龙头藩帅。饶是皇甫惟明性格内敛,也终究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 他身后,一位中年将领忽然挽马凑到身前,笑容可掬地抱拳道:“容贺中丞兼领关河两镇,属下在此恭喜中丞了。” 皇甫惟明从走神中回过神来,眼睛眯缝着一笑道:“原来是高军使,你这次荣升右骁卫郎将,本帅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了。” 来人乃是莫门军副使高秀岩,此次凭着战功,被朝廷加授为正五品上阶的右骁卫郎将。他本是安西副使高仙芝的族弟,又是自己的亲信,故而皇甫惟明对他倒也颇为客气。 高秀岩咧嘴一笑,有些受宠若惊地向皇甫惟明拱拱手,“属下如今所得的一切,都是多亏了大帅的提拔。” 皇甫惟明捋须呵呵大笑,随即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点头沉声道:“等下我要前往东大内觐见陛下,你可先带着将士们前往进奏院歇息。这里是长安,你要管好那群兵卒子,切记不可随意与别人生起端执。” 东大内便是兴庆宫。以高秀岩如今的身份,尚无资格入宫觐见皇帝。高秀岩点了点头,拱手道:“属下明白——” “还有一件事……”皇甫惟明稍稍踟蹰,眼睛一瞥高秀岩,郑重其辞道:“你安排好后,再带着我的名刺,去拜会刑部尚书韦坚……就说……就说我想找个机会跟他聚一聚……” ……………… 随着皇甫惟明与陇右军队伍的前行,明德门的人流也逐渐往朱雀门方向拥挤而去。眼见已看不着陇右军的身影,谢云与万晨还了钱,便从蒹葭楼雅间徐徐走了下来。 两人甫一下楼,便听得正堂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只见木梯前,三四个袒胸露肚的胡人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疾呼道:“店家,这烤羊肉怎么是酸的?你们这开的什么破店,竟拿这种东西招待客人——” 谢云听到这句话,蓦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将目光凝视在那两个胡人身上。 万晨措手不及地跟着停了下来,差点撞到谢云身上。他撩了撩头发,微嗔着问道:“谢兄怎么忽然止步?” 谢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旋即皱起了眉头,微微愕然道:“万兄你看,这几个胡人……是否就是五陵无赖?” “五陵无赖……”万晨微微一怔,顺着谢云的目光往那几个胡人身上看去,却见他们双臂上,的确刺纹着“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一行大字。 万晨的神色也微微动了动,旋即摇了摇头道:“这些五陵无赖儿一向喜欢在京城内厮混,倒也是屡见不鲜,见怪不怪了……” 谢云的眉头皱得更紧。前些日子,他所开的茶肆也无故遭到这些“五陵无赖”的骚扰挑衅,也不知道这两拨人是否都是一伙的…… 第四十二章 英雄与无赖 见到这种场面,店内的伙计跟客人同时都吓了一跳。即便不认识这伙人,但看着他们身上的纹身,却也都知道是五陵地痞了。 蒹葭楼的伙计双手一颤,旋即大步走上来,陪着笑脸说,“本店的羊肉都是今天早上新鲜宰割的,怎么可能会臭……” 旁边一位胡人喝了一口粥水,立即一口‘呸’了出去,高声骂道:“这胡麻粥怎么也是酸的?” 胡麻粥就是芝麻粥。当时唐朝人很喜欢在饭里加芝麻,所以胡麻粥在食店酒肆十分常见。 伙计略一沉吟,拿起那碗胡麻粥闻了一闻,讶然道:“客官,这粥米没异味啊?” “闻你他娘个狗屁——”那人见伙计拿起来闻粥,一伸手,竟然把粥水全部泼到伙计脸上,破口痛骂道:“你这腌臜的狗厮鸟!老子说这粥是酸的就是酸的,难道你以为老子喜欢骗你不成?” 那伙计被这热腾腾的粥水一泼,一声大叫后顿时跌坐了下来,不多时一张脸已经被热粥烫红了。 其他伙计脸色大变,急忙把这名倒霉的同僚扶了起来,带着他到院子后面敷起冷水。 瞧见这幅场景,在场众人自然都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了。这几个无赖当然是过来没事找麻烦的。 这群五陵地痞在长安内可谓恶名昭彰。他们凭借着团体势力,在民间一向是横行霸道,胡作非为。无数商家百姓都是恨之入骨,却敢怒不敢言, 此时众人虽然看出他们是来无端惹事,却碍于这群胡儿的淫威不敢发话,都是闷头吃起饭来。 见到这种场面,一群伙计已经是慌忙不知所措。原本坐在柜台的东家终于忍不住上前,笑容可掬的拱手道:“几位大爷,既是这饭菜有问题,那本店这次便不收诸位的饭钱了,还请几位好汉不要见怪……” 众人听到这东家的话,都是一阵愕然。按这店家的说法,看来是想要息事宁人了。 不过对于大部分稳重的生意人来说,面对这种行为,的确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五陵无赖声名狼藉,稍微吃些亏总好过惹来大祸临头。 谢云朝着万晨微微一笑道:“所谓钱吃亏不能人吃亏。因为钱亏还有机会赚回来,这人吃亏祸事可就大了。这店家看来,倒也是颇有些人生阅历了。” 万晨见他说的老气横秋,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轻声嗔道:“谢兄不过也只是个青衣少年,竟然也毫不惭愧的评论起别人的人生阅历……” 万晨有趣地笑了出来,这笑容令得谢云稍感窘迫,他摇了摇头道:“只不过这种一味的忍让,虽然说不上是坏事,却也说不上好……” “倘若真能息事宁人倒也就罢了……”谢云瞥见那些胡儿狐鸣枭噪的嚣张模样,冷冷笑道:“可惜这群五陵地痞最是无赖。你越是忍让,他们越是嚣张。你越是退却,他们越是得寸进尺。若不能给他们一些教训,他们终究会想办法骑在你身上吸血……” 见店家心存退让,这群胡人面色非但没有缓和,反而变本加厉的喧喝起来。为首一个胡人高声大笑道:“不收我们的钱?你拿这些糟糠饭菜招待我们,我们反倒是要你赔钱——” 话音刚落,周围几个胡人已经是齐声呼应起来,道:“不错!今日若不赔偿,我们就把你这破店给砸了——” “这拨人的手段,与前些日子那群无赖的作法如出一辙……”谢云眉头再次皱起,旋即微微笑了起来,“若是如此,之前的事情倒是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了……” 蒹葭楼的店家脸色微变。他一开始以为这群无赖借机闹事,只不过是为了吃顿霸王餐而已,一时并没有放在心上。此时见这群胡儿得寸进尺,不禁也有些羞怒。 他勉强挤出笑容,再一拱手道:“小店已经免去诸位的食费,还请诸位高抬贵手。不然,小店也不是随意可欺负的——” 这东家表面上虽然说的谦和文雅,但实际却是在劝告这群地痞要适可而止。 谢云负手而立,微微笑道:“万兄你看,这位店家如此前恭后倨,非但无法解决这群无赖的困扰,反倒会适得其反。” “你在威胁我们?”为首的胡人露出一只比常人大腿还粗的胳膊,猛拍木案,斜睨道:“今儿你要是不赔钱,老子定然把你这破店给砸了不可——” 这位东家面色一白,饶是他在长安开店经年,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些无赖寻事。一时间竟然束手无策,不知所措。 谢云淡然朝着万晨道:“你看,我说的不错吧?本来遇到这些棘手之人,自身态度便该保持一贯。要么挺起腰板,作出比他们更强硬的态度。要么就应该用心怀柔,努力把自己的麻烦减到最小。” 他眉头微微一挑,摇摇头道:“可惜这位店家先是一意退让,让这群无赖明白他好欺负。此时忽然强硬起来,不仅没有起到威慑的效果,反倒是惹怒了这伙不怕死的地痞了。” 万晨见他独自在这里装出一副头头是道的模样,忍俊不禁地掩起嘴,终于忍不住嗤声笑道:“这便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了。谢兄虽然说的轻巧,但倘若是你遇到这种事情,难道也能这么胸有成竹么?” 谢云微微一讶,只觉得万晨这话说的大有道理。的确,假使自己与这东家易地而处,难道也能跟现在这番镇定自若么?前时自己遇到那群无赖,不过是仗着牛家祖孙的绝对武力,这才有恃无恐。若没有这个优势,自己方才一番话也只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由此可见,世人大多只会说别人的缺点,却很少将心比心,换位思考。 谢云微微有些尴尬。旁边万晨见到他这副羞赧的神态,忍不住莞尔笑了起来。 柜台前,这位蒹葭楼的东家还没有想出应对的方法,犹豫而张徨失措。那边几个五陵无赖胡儿早已经是十分不耐烦,其中一个性子暴躁的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一脚将身前的餐案踢翻,气急败坏道:“我告诉你,今儿这事情不让爷儿满意,早晚让你这破店关门大吉——” 满堂众人脸色大变。因为这些五陵无赖最令人悼慑的,便是平日里各种死缠烂打的泼皮手段。他们就犹如夏日的蚊子一般,一旦有商铺被他们盯上了,总得失点血不可。 此时客人们听到这赤-裸裸的威胁之语,都是有些惶惶不安。一些胆子小的,甚至将几文钱铺开放在案几上,提前溜着走开。而其他人面面相觑,也都是显得有些吊胆提心。 这些五陵无赖都是怕硬欺软之辈,见到这幅场景,更是扯高气扬有恃毋恐。 万晨秀眉沉沉皱起,扭头询问道:“这群地痞平日里如此行凶撒泼,专恣跋扈。难道就没有人报知官府,将他们绳之以法吗?” 谢云愣了愣,摇头失笑道:“俗话说官匪不分家。这群无赖敢在长安如此肆无忌惮,难道背后就没有依仗么?” 万晨微微一愕,眼中顿时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厉色。 蒹葭楼的东家心乔意怯,不知如何是好。那群无赖早已看出这店家好欺负,如何肯放弃这到手的肥鱼。一个个踩着榻榻米抱胸冷笑,神色嚣张至极。 那店家尚未开口,堂内角落一阵铿锵有力的掌声豁然响起,“诸位,杀人不过头点地而已。还请适可而止,切莫要欺人太甚了……” 众人同时一震,都是面带愕色地往角落里望去。只见一位肤色黝黑的壮汉坐在那大手一拍,脸色显得有些愠怒。 谢云抬头望去。却见这大汉说完,一手搭在案几上,一手拿着羊腿塞入嘴里咬嚼起来,大有睥睨众生的气势。 谢云与万晨两人面色同时一讶。眼前这黝黑汉子身大威猛,长得燕颔虎须,豹头环眼,浑身散发着凛凛威风。 为首的胡儿先是一愕,随即走到大汉身前,冷笑一声,“你是哪个狗虱子,敢管大爷我的闲事!” 黝黑大汉目光一闪,白眼哂笑道:“你们若在我吃完这条羊腿之前滚开,某家可以不跟你们计较……” “哪来的狗獠——”那胡儿对着他的同伙猖狂地大笑起来,旋即一张腿踩到这汉子的桌上,破口大骂道:“我是你大爷,你个奴才敢专管爷爷的事情,真是有眼无珠……” “奴才……”黝黑大汉听到这两个字,脸色一变,眼中蓦地闪过一道精光,顿时扬眉瞬目道:“我平生最厌恶听到奴才这两个字……” 胡儿脸色立刻变了,拍着桌子,怒吼道:“狗奴才,你知道爷爷们是谁么——” “我说过……最厌恶别人侮辱某家为奴才!”黝黑大汉抬起头来,目光一闪,厉色道:“你既然犯了某家的忌讳,那么某家总得给你们一点教训了……” 他猛然伸手抓住胡儿踩在桌上的那只脚,手腕一转,原本鸦默雀静的大堂顿时传来了“喀嚓”的骨折声…… 第四十三章 猛将雷万春 伴随着大汉的冷笑声,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响彻天际。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众人看的瞠目结舌。连谢云也是心中一凛,完全没意料到这汉子会一言不合就出手,且下手如此狠辣。 黝黑汉子目光一冷,嘲讽道:“想威胁某家,你还不够分量!” 他大手一放,那胡儿痛叫一声便踉跄摔了下来,顿时撞翻了一张桌子。 “王三哥——”身后那几个无赖大吃一惊,急忙跑过去将那胡儿扶了起来。 “王三……”黝黑汉子眉头一挑,冷声道:“你若姓王,那么王力奴又是你什么人?” 胡儿王三听到这句话,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大力推开身旁几个同伙,龇牙咧嘴的喊骂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先把这狗奴才的胳膊大腿卸下来——” 几个恶霸面面相觑,他们看到这汉子虎背熊腰,孔武威猛有如金刚,都是缩头缩脑不敢向前。 谢云站在一旁嘿嘿笑道:“万兄你看,这就叫欺软怕硬了……” 这几个无赖战战兢兢地犹豫片刻,心里有些忐忑。只是当他们回头看到王三那阴冷的表情,终于还是壮起胆往大汉身前猛扑而去。 为首一个地痞大喝一声,率先一记冲拳打了出去,招式倒也是有模有样。 汉子见状冷笑一声,身子只是微微曲缩,随即一只大手猛然拍出。一掌之下,那地痞竟然忍不住趔趄地连退几步,顿时撞翻在后面的桌子上。 众人齐齐变色。这汉子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掌,竟然轻而易举就把一个地痞拍翻。如此强悍的力道,如何能不让众人惊凛? 那汉子伸手用力一拍,重重的击在桌子上,哈哈大笑道:“以你们的本事,还没有资格跟某家较量。滚回去,让王力奴那崽子亲自来跟某家比试——” 他话未说完,身前的木案已经哗啦咔嚓的响了起来,刚才被他拍了一掌的小桌竟然裂了! 谢云站在角落里,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凉气。这汉子举止间力如九鼎,恐怕就是三国里那位典韦、许褚也不过如此吧。他眼睛轻轻一眨,都说高手在民间,看来古人真是诚不欺我…… 王三一伙人已经变了脸色。他们虽然只是一群地痞恶霸,但眼光倒也不低。区区一掌之间,他们已经看出来眼前这人的实力比自己强了太多。 王三的嘴唇微微哆嗦着,想不到横行市井多时,今日却遇上了一个硬茬。他双手微微颤抖,陡然怒吼道:“动手操家伙,给我全部一起上!” 众人都是暗骂卑鄙。这群五陵无赖仗着人多势众,竟还要操起家伙去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汉子,真是不知羞耻为何物。只不过这些市井斗殴间从来就没有公平之说,众人先是对这群地痞的行为感到不齿,随即又为这汉子的安危暗暗捏了一把汗…… 所谓好手不如双拳,双拳难敌四手。在他们看来,这汉子力气过人,若是对付寻常四、五个空手的人倒不算不困难。只是这群泼皮的手中都是有棍有刀,且人数占优。以他一人的力量,如何敌得过这一番人? 这群地痞听到老大的吩咐,都是高声应喝起来。一伙人绷紧了精神,接着又是一声大喝,齐齐举起棍子往那大汉身处拍砸而去。 汉子身形有如渊停山立,一动不动。等到前面有人攻到近前时,这才神色自若地退了一步。 他步伐退后的那一瞬间,身前无赖的棍头竟然刚好扫着他的鼻尖堪堪而过。一攻一躲,胜负只在须臾。 谢云双眼一张,只觉得这种微观场景妙不可言。这大汉虽只是一掌一躲,但举止间却透露着武林高手的内息。 这里的“武林高手”,自然不是后世金庸古龙小说里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武侠,而是古代民间原本就存在的武技击法。这汉子虽然未曾真正出手,但临机遇敌之时已隐隐可见大家之风。 大汉往后再退一步,稍微运力后,这才低吼一声,一拳有如雷霆般往前冲去。 他出手看似随意,但一拳之间却是疾如闪电。站在他身前的倒霉蛋尚未反应过来,肋下已经传来一股喀拉的脆响。那人闷哼一声,身子立时倒飞了出去。 他身后那群人见伙伴就这么被打废,心中一阵凛然。这大汉每走一步,他们就如惊弓之鸟地往后退了一步。到最后,他们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克制不住这种畏惧。 这时店家终于反应过来,慌忙走向前劝说道,“几位爷,小店这是小本生意,还请……” 他本想说“还请高抬贵手,到此为止”。只是话未说完,五陵无赖那边早有一声怒吼传来。两个泼皮霍然凌空而起,一人各自一脚张开,齐齐往大汉身上踢去。 “来得好——”黑大汉一声大吼,并不闪避。他双掌一张,竟然适当其冲地抓住这两人的大腿,随即双臂一抬,竟是狠狠地两个泼皮的身体倒举而起,而后重重的将两人砸在一张桌子上…… “喀嚓”一声脆响,两人发出凄厉的痛叫,顿时跌落在碎开的桌子上,嘴角已然溢出鲜血。 看到这场景,原本准备看好戏的食客吓得纷纷站起,胆小的已经偷偷向店外溜走。 这店家也是猛然一惊,似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早知道这两拨人会当众打斗起来,还不如一开始赔钱了事。眼见得事情不断恶化,他心中急躁,却是毫无办法制止。 王三见局势大不妙,偷偷往身后退了几步,灰溜溜就想要趁机逃跑。 这一举动恰好被黝黑汉子瞥见。他大腿一张,疾步往王三身前走来,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时,霍然一脚往对方肩膀急扫而去。 那人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痛意从肩膀处涌起,像是被万钧大锤砸重一般,痛彻心扉。他痛叫着翻滚在地,顿时一口红血从喉咙喷出,已经是站立不起。 众人看的目瞪口呆,皆是没想到这个大汉竟然力大如厮! 店中一阵骚乱纷杂,食客们纷纷涌走。有几个怕死的地痞也趁机爬了出去,黝黑大汉没有拦阻,任由他们逃脱。 黑汉子大步走到王三身前,一只脚踏在他胸上,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你们这群该死的东西,平日横行市井,鱼肉乡里。某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回去告诉王力奴,一个月内,某家自会去找他讨教——” 王三脸皮下面的筋肉不断地抽搐着,他浑身颤抖,半张着嘴惊愕问道:“你……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黝黑大汉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精芒,瞬间瞪圆了眼睛,朗声喝道:“某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范阳涿城人雷万春是也!” “雷万春……原来你就是前几日砸残我们十几个弟兄的雷万春……”王三听到这句话,吓得脸儿就如七八样的颜色染的,两腿不住的打颤。 “雷万春……”谢云脸色微微一变,扭头往大汉身上看去,有些难以置信的嘟喃道:“雷府三田都千岁……一身勇当千万军……难道他就是那位死守睢阳的雷万春……” 雷万春将踩在王三身上的脚收回,表情缓了缓,低声道:“今日这里的店家损失了不少桌案。你按原价赔上,然后不许再找店主麻烦,知道吗?” “知道!知道!多谢好汉饶命,多谢好汉饶命——”他的脸上现出讨饶的神情,一头急急地垂下点头。 “滚出去。”雷万春摆了摆手,低声道。 谢云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血脉贲张,心潮澎湃。 雷万春目光从王三身上转过去,落到店家身上,回头抱拳道:“给贵店添了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那店家微微一怔,又是哭笑不得。这位大汉仗义出手帮他倒是不假,但又的确给他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一时之间,这店主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也就在此时,角落里原本静躺着的王三忽然偷偷爬了起来。他随手捡起身旁一张碎木几,眼光一寒,猛然迸发出凛人的杀气。 “狗奴才——”王三偷偷溜到雷万春身侧,猛然举起那张碎木桌,目光极度狰狞道:“你给我去死——” “不好!”众人脸色同时一变,皆没想到这王三如此无耻,竟还蓄意想要偷袭对方。 他手上的碎木高高举起,怒吼震耳欲聋,轰然朝雷万春头上砸了下去。 也是在这一瞬间,旁边一只强有力的手掌猛然伸出,随即将他的手肘紧紧扼在半空…… 第四十四章 杨钊杨国忠 “这位兄台,背后袭人可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事情……” 王三愕然抬起头来,只见一位年轻俊秀的士子扼住他的手肘,站在他的身侧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王三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你又是什么人……放开我!” 怒吼震耳欲聋,随即一股巨大的痛意夹杂着千钧之力从胸前涌来。那雷万春现时已经反应过来,怒急之下一腿横扫而去,王三只觉得身子快碎了,‘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滑下来的时候,已然站立不起。 “把这厮给我抬出去!”雷万春看着那王三的惨烈模样,冷冷朝他的同伙厉喝一句,“都给我滚——” 几个地痞急忙把王三扶了起来,慌张失措地就往店外跑开,雷万春也不出手,任由他们逃脱。 看着这群地痞的背影,雷万春脸上的表情缓了缓,回手抱拳道:“在下雷万春,多谢这位小兄弟出手相助……” “哈。”谢云稍愣后笑起来,“果然是雷兄,在下陈郡谢云。” “陈郡谢云……”雷万春咀嚼了两下,有些难以理解的问道:“小兄弟似乎认得我?” ?谢云双眸一飞,笑颜逐开地道:“雷兄的大名如雷贯耳,小弟仰慕已久了。” 雷万春脸上露出疑惑之意,半晌才道:“我猜那群地痞应该是王力奴的小厮,这伙人在长安一向横行霸道惯了,这才有恃无恐。” “王力奴?”谢云有些意外的表情,愕然道:“这王力奴又是何人?” 雷万春神色一动,笑道:“世人皆知京城里五陵无赖横行市井,却不知道他们内部也分成很多帮派。这位王力奴,就是盘踞在南城永安坊的地痞龙头。他曾经花了五千钱在身上刻遍文身,所以诨名又叫‘王五千’。” “王五千……”谢云愣了愣,讶然笑道:“怎么不叫二百五?” 不过经雷万春这番提醒,谢云倒也从脑海里记起了这位王力奴的名号。 唐宋之时,民间文身刺青之风盛行。传闻唐朝的王力奴,曾花了五千钱,在自己身上“刻胸腹为山、亭院、池榭、草木、鸟兽,无不悉具,细若设色。”仅从表面看,这位王力奴倒是位绘画纹身的爱好者。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也是长安南城的地痞领袖。 雷万春见店里被砸的一团糟乱,脸上有些赧颜羞疚。他从怀中捧出两吊钱,轻轻放到柜台上,朝店家歉然道:“区区小钱,权当赔偿。给贵店添了麻烦,实在是愧疚满怀。” 那店家微微一愣,却把钱推回雷万春面前,努力挤出笑容笑道:“贵客这是说哪里话,你这也是一番好意。小老头还没多谢你仗义出手,又怎么能收你的钱?” 雷万春挠了挠头,笑道:“某家平日做事一向鲁莽,今日帮忙不成反添乱。店主要是不收下这钱,某家真可是无地自容了。” 谢云与万晨站在他身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云摇了摇头,他虽然也认为这雷万春的作法有些鲁莽,但也知道这些绿林豪杰多是喜欢快意恩仇。说的委婉一点是做事全凭心情恩怨,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做事不经大脑思考。只不过古代游侠自有他们的价值观,谢云也不好单纯地以现代人的思想去做评价。 店主见雷万春如此坚决,倒也不再推辞。忙让伙计收拾凌乱的桌椅席位,又亲自给雷万春几人温了一壶茶。 三人扯了个凳子坐了下来,谢云微笑道:“雷兄为侠义抱打不平,实在不愧英雄本色。我方才说雷兄是范阳人,此番也是初次入京么?” 雷万春抬起头来,哈哈一笑道:“某家本是范阳军校尉,此次离职前来京城探望义兄雷万青。本来不过想单纯吃个早饭,却是遇到这种龌龊的事情。” “雷万青……”万晨目光一闪,忽然微笑起来,“雷兄的那位兄长,不会就是供职梨园的琵琶乐师雷万青吧?” 雷万青神色一动,讶然道:“这位小兄弟难道认识我家义兄不成?” 万晨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巧了。雷海青如今是掌管内教坊和梨园的伶官。此人乃是梅妃江采萍的同乡,亦是声震天下的一代琵琶高手。他如今担任太乐府鼓吹署乐正,我曾有幸听过他的弹奏……” 谢云皱了皱眉,不多时才忽然想起这位雷海青的大名来。 这位雷海青乃是天宝时代的宫廷乐师,以善弹琵琶闻名。历史上安禄山起兵造反后,在洛阳凝碧池设宴庆功,令雷海青和宫娥妃嫔奏歌起舞助兴,以显示他的威风。 雷万青手抱琵琶,痛斥安禄山的罪恶。安禄山恼羞成怒,喝令手下用刀剜雷海青的嘴唇,雷海青仍骂不绝口,安禄山急令将其舌头割掉。雷海青口含鲜血,忍着剧痛,拼尽全力将手中琵琶对准安禄山的头部掷去!安禄山当殿受辱,气急败坏,立命刀斧手把雷海青绑到殿前,当场凌迟处死…… 李隆基后来获悉雷海青忠贞不屈的悲壮事迹,颁旨追赠他为“天下梨园都总管”,唐肃宗又加封为“太常寺卿”,受万民祀拜。南宋末年端宗皇帝逃难时,又赐名为“田公元帅”,四时享受香火供祭。 简而言之,眼前的雷万春与他的义兄雷海青,都因为忠贞勇烈而被百姓奉入神坛,享受着华夏子孙千年万载的香火供奉。 “原来如此。”雷万春听到万晨认识他的兄长,洒然一笑道:“不知道这位小兄弟又是怎么称呼?” “在下长安人万晨。”万晨微微拱手,却是想到了什么,主动为雷万春说道:“雷乐正供奉梨园,雷兄想要见到他恐怕不是很容易……” “咦?”雷万春听到这句话,一拍大腿,大大咧咧的郁闷道:“那这样又该如何是好……” 万晨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木案,目光往谢云身上瞥了瞥,笑了笑道:“过些时候驸马杨锜举办筵席,想来雷乐正也会奉旨到场弹奏。这位谢兄正好是杨驸马的席上贵客,雷兄到时跟着他一同前去便可……” ………………… 与此同时,南内兴庆宫。 一辆辘辘行驶的马车停在宫阙东垣的金花门前,车帘微微掀起,一位身着深绿色章服的年轻男子缓缓跳下了马车。 这男子看上去有三十岁,浓眉大眼,面容清秀。倘若仅看相貌,那么这位男子实在是难得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他便是今年长安官场的新起之秀杨钊,乃是当朝贵妃杨玉环的族兄。同时,他又是武则天时代那位绝世美男张易之的外甥。 杨钊今年被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引荐为监察御史,又因杨家姐妹的关系,被李隆基任命为度支员外郎,兼侍御史。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便身兼十五个使职,得以随便出入禁中。 他快步走上台阶,从腰间取出了一块玉牌,这是进入兴庆宫的凭据。门前卫士尚在检查,这时,后面忽然有人喊道:“原来是杨御史,请稍等!” 杨钊回头一看,讶然道:“这不是鱼内监么?” 来者是内谒者监鱼朝恩,它是侍奉皇帝与杨贵妃的宫内宦官。杨钊不敢怠慢,忙走过去躬身施礼道:“原来是鱼公公,不知呼唤下官有何紧事?” 鱼朝恩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连忙浮起杨钊道:“快快请起,杨御史可是来觐见陛下的么?” 杨钊稍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鱼朝恩笑道:“这可不巧了,陛下正在接见三位新入京的节度边帅。今日儿恐怕没有空闲召见杨御史了。” “三大边帅进京……”杨钊恍然大悟道:“瞧我这记性,怎么就忘了这件事了。” 他连忙上前对鱼朝恩躬身施礼道:“多谢鱼公公提醒,不知鱼公公今晚是否有空,我愿请您在宫外喝酒。” 鱼朝恩摇摇头:“恐怕要辜负杨御史的好意了。不过咱家这边倒是有一件要事想告诉杨御史……” “要事?”杨钊微微一讶。这鱼朝恩原本便是自己在宫内的眼线,许多宫里的消息要经过他嘴里才可提前知晓。此时见鱼朝恩故作神秘,杨钊心下了然。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饰,偷偷放到鱼朝恩手中,微微笑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鱼公公不吝指教。” 鱼朝恩精神一振,向杨钊身边凑了凑,“方才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觐见陛下之时,当众弹劾右相国专权弄政,且推荐了刑部尚书韦坚担任宰相……” “不知这可否算得上一件大事呢?”鱼朝恩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杨钊的肩膀,旋即便离开往内宫里走去。 杨钊大感愕然,望着鱼朝恩的背影,细细地咀嚼着他这句话的深意。 须臾之后,他这才回过神来,大步走到自家马车门窗前。 见杨钊折步而返,车中传来一声清昂的问询道:“郎君这么快就回来了?” 杨钊却是想到了什么,猛然跳入车中,坐定之后,脸上忽然浮起一道难以言喻的笑意,挥挥手道:“驾车!去平康坊的李相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