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灵公约》 楔子 当一道闷雷从天边轰隆隆地滚过时,雪亮的闪电骤然撕破了乌沉沉的夜空。在颤抖的夜晚里,万千银白雨柱沉重地打下来,击得大地摇摇晃晃;倾盆暴雨汇成轰鸣的山洪,将无数林木拔地而起,在漆黑夜色中朝山下席卷而去。 摧枯拉朽的洪流,裹着断木、滚石与咆哮声一路冲出了山林,冲向了远方村庄暗沉沉的剪影。暴雨早已模糊了天地,唯有洪浪翻卷至半空中时,无数点光芒才忽地从水下腾跃而起,轻盈地破开雨幕,瞬忽又落回水中,消失在夜里。 “上屋顶去!” 遥遥地,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随即被滂沱雨声打散了。被山洪惊醒的村庄一瞬间陷入了恐慌——脚下急流滚滚,水势轰然扑高,大地仿佛也震颤着即将化作洪流;被冲击得吱吱作响的房屋,成了留住性命的最近一个希望。 “阿鱼,小心!” 在狂烈风雨声里,一个少女的隐隐惊叫一闪而逝。林鱼青抱着树枝,正要往房顶上跳,一回头,正好瞧见一股急浪猛然跃起,在他面前形成了一堵高高的水墙—— 当水墙重重砸落的时候,那棵小树、连同树枝上的少年,都一同不见了。 来不及惊呼,林鱼青已经被裹进了汹汹急流之中,惊惧与疼痛一瞬间炸开;他拼命蹬着水想要露出头,然而浪流太急,他的力气如此微渺,转瞬便被远远地冲了出去。 水从口鼻倒灌进来,仿佛灌满了四肢百骸,断绝了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体温被冰冷洪流卷走了,五脏六腑却难受地灼烧起来;在他脑子一阵阵嗡嗡作响,几乎要丧失神智的时候,林鱼青挣扎间一抬眼,一点幽蓝近紫的光芒顺着水波跃至眼前,在漆黑水流中盈盈一亮。 视野里那抹光芒骤然近了,映得他的瞳孔都成了沉沉的暗蓝。 当又一股急流卷上来时,林鱼青只觉身体忽然一轻,空气又涌进了肺里;原来他已被山洪高高推出了水面,腾空而起——他的身下,是一处直直垂落进黑暗的断崖。 “你看,” 在林鱼青失重的这一瞬间,有一个轻渺的声音近乎叹息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音尾仿佛缭绕着烟雾。 明明即将摔下山涧,林鱼青不知怎么却并不恐惧,只迷迷糊糊地抬起了目光—— 雨幕里,数以千百计的盈亮光芒,跳跃滑翔在天地间的水势中,就像山雨里的点点缤纷萤火,即将点燃、倾覆这一个人间。 --------------------------------------------------------------------------- 主笔:须尾俱全 主创:@斯库里、王建雄、@张高兴儿、@赵皓阳-moonfans 官方微博:@坠灵公约 出品方:@不空文化 出品人:@铜雀叔叔 官方粉丝微博:@坠灵公约不用催 将不定期放送粉丝福利、高清配图等相关周边 第二章 集英岭 在火势燃烧了整整一夜之后,白火像是终于与暴雨达成了共识,在天色既晓的时分一起熄灭消退了,天地重归于沉静。 东方天际露出了鸭蛋青色,挂上一丝云朵;雨露从叶子上滴落,山林间又一次响起鸟鸣,仿佛全然不知刚刚过去的是一个怎样的夜晚。 林鱼青坐在树上,当火渐渐熄灭的时候,他滑下大树,冒着被审判团发现的风险,跑向了村子——或者说,曾经是村子的那片废墟。 他找到了昨天傍晚时架在村东头的一只只铁锅,已经烧得变形了;祠堂、家、新搭的房架子,都成了一堆厚厚的黑灰残余。 但没有人的尸骨,一个也没有;甚至连鸡狗也没有死一只,好像大火只是烧掉了一个空村子。 当意识到家人已经离开了的时候,少年站在青白色的天空下,在清晨鸟雀叫声里,低下头,抹了一把眼睛。 “一定是罗德那些人来探查情况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了,”龙树不知何时悄悄跳上肩头,“你父亲肯定是在情急之下找不到你,只好先带着村人走了……” 林鱼青发出了浓浓的一声鼻音:“我知道。” “他们也不能硬抗,万一来了更多的审判团……” “是啊。” 面对这样的林鱼青,龙树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那咱们赶紧离开这儿吧?说不定审判团就要来了。” “嗯。”少年出奇地顺从,一声不吭地走回了林子里。 “你知道他们可能去哪儿了吗?”龙树放柔了声气,蹲在他的肩膀上问道。 “不知道——”林鱼青刚刚答了半句,自己又停了下来。想了想,他抹了一下红红的鼻子:“我只知道,他们不会逃去东方桐源帝国。” 龙树歪过头,一双银色大眼里尽是迷惑。 “我听说,好像我们村人的先祖当年就是从桐源帝国逃过来的,也许是犯了什么罪。”林鱼青皱起眉毛,“反正大家都不喜欢那儿。” 对于一只坠灵来说,这些国家、祖先什么的,龙树并不了解,也不放在心上。 当林鱼青开始猜测起村人大概会逃往哪个方向的时候,尽管已经努力控制过自己了,龙树终于还是忍不住张开嘴,打了一个白牙森森的呵欠。 林鱼青转过头,正好瞧见它眼角渗出一颗泪珠——龙树发现了他的目光,立即一凛,随即端正身子,表情严肃下来,仿佛要借此遮掩住刚才的不雅。 “昨晚我受伤不轻,又耗尽了所有灵量,”它像个辩解的鸽子一样咕咕说道:“我现在不仅疲惫,还很虚弱,得回到你身体里慢慢休养好一阵子。” “你去睡吧,”林鱼青很想伸手摸一摸它的额头,但是他因此吃过一次教训,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我已经想好了,我想去集英岭打听打听消息。等我到了那儿,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给你找灵石吃。” “灵石?”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才一个月的龙树,疑惑地又一次歪过头。 “嗯,我听说凡是有坠灵的贵族们,都会给它们准备灵石,一块的价钱就能抵几十头羊——这还买不着呢!好像是对坠灵特别好的东西。我听过个故事,说一个不务正业、落魄了的贵族,想找伯爵大人要一块封地,但不能空手去呀,就打算送一批灵石为礼。他辛辛苦苦地攒了好久的钱,仍然买不起那么多灵石,最后却拿着这钱买下了一大片地!”林鱼青爽快地笑了几声,好像一时间把烦恼都忘了;然而他声音一顿,突兀地止住了笑容。 在树林里沙沙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出声道:“以前我在镇上念书的时候,有一个邻乡的朋友,明明还不够年纪,就被征入了灵石矿。后来听说矿井塌方,他也死了。乡民闹过一阵,现在那矿上还在征人。” 事实上,龙树什么也没听进去。它脑袋一点一点,直到他说完了,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噢,好。我去休息了,”困得迷迷糊糊的坠灵,仍然不忘在他肩膀上强调道:“你一路上千万要小心谨慎,不能再耍小孩子心性逞强了。” 林鱼青干脆地把它收回了身体。 “我当然会小心。”他嘀咕着说。 虽然成日被说做事孩子气,他却觉得自己要比朵兰、比父亲、比龙树想的要成熟多了,他们的想法像被一个框子套住了似的,怎么也钻不出来,这可不是他的错。 ——只是一想到朵兰,林鱼青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雨后清晨潮湿的空气,沉沉地粘在皮肤上,这一口气不管吐得多重,胸腔里仍旧是发闷的。 湿漉漉的山间草丛里,每一脚下去,都泥水四溅。昨夜被浇透的衣服现在半干半湿,黏糊糊地叫人难受。顶着越来越盛的日头走到了正午时分,林鱼青终于受不了了,咕咚一下坐在地上,靠着一棵树,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似梦非醒之间,他不知怎么想起了两年前一个下午,发生的一件小事。 那时,刚刚脱离孩童模样的朵兰,已经隐隐现出了她成年容貌的端倪:作为一个女孩,她鼻梁笔直高挺,下颌线坚硬利落,或许不够“像个小姑娘”。只是当她抿起嘴角笑起来时,却意外地好看——林鱼青始终觉得,她看上去另有一种柔和。 在那个下午,村里唯二年纪相同的两个孩子,又跑出了村子。 他忘了那天阳光好不好,天气怎么样。但却记得自己靴子里滚进了一粒小石子儿,硌了他一路;当朵兰坚持说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绕过一片土丘去找时,林鱼青赶紧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鞋使劲晃了几下,再穿上却还是硌脚。 这样折腾了几次,等他终于弄出那粒卡住的石子时,朵兰也从土丘另一边绕了出来——她不是空手出来的。 一开始,林鱼青还以为她找着了谁家丢失的羊。但那声音太细、太稚嫩了,好像一根随时会断掉的丝线;他目光一转,这才发现朵兰怀里抱着一只棕红色的小家伙,忙兴冲冲地凑上去,等他一看清楚,顿时张大了嘴。 那是一只红猞猁的幼崽。 “妈妈死了很久,”朵兰说这话时一抹脸,才叫林鱼青发现她手上还沾着一点儿黑色的土。她低头望着幼崽,神色温柔:“刚出世几天就没了奶喝,饿得居然开始叫了。” 红猞猁从来不叫,即使受了伤。它们也是像暗夜魅灵一样走出没有月光的山林,悄无声息地咬死牛羊,并且矜持地只肯吃掉最鲜嫩的内脏。 “那怎么办?带回村子里,一定会被打死的。”林鱼青小心地摸了摸幼崽,它的叫声顿时更响了。 两个十四岁的孩子顿时满面愁云惨雾。他们知道红猞猁吃家畜不好,但眼前这个哀哀凄叫、浑身发抖的小家伙,好像又不能简单地以好或不好,来决定它是不是该活。然而他们没有奶,也没有肉,既不能把它留在这儿,也不能带回村子去。 “我偷偷将它藏在衣服里,你替我放哨,咱俩一口气跑回我家去,”林鱼青想了想说道:“就算父亲发现了,也绝不会打死它。” 对于这一点,他很有信心。其实他一直有点儿怀疑,说不定正是因为不愿意杀鸡杀牛,父亲才做了村长的——因为村长另有一份口粮,不靠家畜补充也行。 只不过这个主意提出来,朵兰刚刚一点头,林鱼青自己却又否决了:“不,不对。父亲不会杀它,但也不会同意咱们留下它,也许给一口肉往外头一扔,还是会要了它的命。”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朵兰忽然轻声说:“那咱们就想办法,让村长留下它。” 林鱼青一愣,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朵兰一直抱着小猞猁,此时用手指轻柔地理顺了它的皮毛;虽然她动作已经轻极了,小猞猁瘦弱的小小身体还是被推得一晃一晃。但它仿佛正渴望着****碰触,立刻仰起头,一边叫,一边用前爪踩着她的胳膊,好像这样就能吃到奶。朵兰望了它一会儿,低低地说了声“不怕噢”—— 紧接着,小猞猁刺耳凄厉的叫声一下子将林鱼青从回忆中惊醒了,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他四下看看,山林里依然是一片被阳光蒸起厚重湿气的静谧。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睡着了,还是仅仅陷在了回忆里。不过后来的事,像潮水一样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换成大人,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但是他们两个,当时确实正一筹莫展。在朵兰折断了小猞猁的腿骨以后,她让林鱼青抱住它,按照他的办法一路跑回家去;当天夜里,就将这个奄奄一息的小东西展示给父亲看。 正如林鱼青所想,父亲看着它拖着断腿爬行的样子,根本没有提起丢出去这三个字。 小猞猁不为人知地在他家住了两个多月,朵兰常常把她家的羊奶装在桶里,交给林鱼青。等养好了伤,它就在爪牙初利时被放回了后山,村人始终没发现,因为红猞猁从来不出声。 林鱼青听说过不少多年后仍能与动物相认的故事,后来这只小猞猁虽然从未袭击过他们的村子,却再也没有出现于他的眼前,从此无影无踪了。 不知道是因为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朵兰,还是想起了那只红猞猁,林鱼青翻身坐起来,没了睡意。他闷闷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见日头淡了些,便朝集英岭的方向再度出发了。 在他十六年的时光里,林鱼青只在年纪尚幼时,被父亲带着去过一次集英岭。 他没有去过联盟首都,但想来首都夕夜应该和它差不多: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没听过那么多古古怪怪的腔调。 集英岭的梅索科伯爵大人,也是这附近所有高山与平原的主人,与梅索科家族近千年以来统治着这片地区的历代领主一样,这位老伯爵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不到了每年收税的时候,平民们几乎想不起来这位领主大人;由于税负也不重,因此伯爵大人更叫人一日日地淡忘了。 领主不大管事,集英岭反而旺盛勃发起来。 这儿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刀剑与钱袋、繁华与混乱滋生出一片令人着迷的生机勃勃。因为靠近边境,集英岭成了有名的自由之城——有句流传得很广的话,是这么说的:在集英岭里,每一个行走的人都带着一个秘密,一个没被满足的欲望,和一个橘子。 林鱼青也听说过这句话,只是压根没有听懂,也懒得去想。在离集英岭还有一二里路的时候,少年仿佛已经闻见了它特有的烤蒜肠香气。 这座城市里,最受欢迎的小吃就是烤蒜肠、浆果甜饼和热麦酒——他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肠胃尖滋滋地响了一路。摸着裤袋里不知何时放进去的散碎余钱,林鱼青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们花出去。 然而当林鱼青真正走近城门时,他才发觉这座城市与他印象中的集英岭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此时城门处正站着一队士兵,分成两列,腰间佩剑与手中长矛簇新发亮。他们仔细地盘问着每一个想要进城的人,却没有因此而在城门外拉起一条长长的队伍——集英岭城外的人群零零落落,浑不像印象中那样车马如龙、拥挤繁华。 林鱼青顿下脚步,远远观望一会儿,发现有的人被士兵打发回来了,有的人被带走了,有的人顺利进去了。他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干脆一咬牙,缩着脖子跟在一个大汉身后,等他被盘问完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里走。 “诶,站住!”一个士兵立刻发现了他,“这小叫花是什么人?” 大汉忙摆手说不认识,脚下噔噔地进了城。林鱼青被拦了下来,低声咕哝了一句“你爷爷”。 “你说什么?” “我叫林椰,大人。” 那士兵低下头,一双圆眼在他身上滚了一圈。“你是哪儿来的?” 林鱼青咽了一口口水。 刚才那个大汉声称自己是本地人,去了一趟獠国刚回来。之前那个一身香粉气、露了许多皮肤的妇女,说她是跟着一小股审判团兵队一路从北边过来的,士兵互看一眼,也笑嘻嘻地放她进去了。 林鱼青知道自己打扮得不像集英岭人,两天奔波下来,大概瞧着也的确像个小叫花了。他不知道报什么地名会被打发走,但他知道报哪一个地名八成能进去。 就看那士兵相不相信他了。 “我是从首都夕夜来的,”林鱼青放慢了语调,脑海中一遍遍回响起那一夜骑士们的声音。他尽量模仿着骑士们典雅的首都口音,含糊说道:“我与父母一起出门,在路上遭了贼,失散了,来集英岭寻人的。” 来自首都是假,寻人却是真的。士兵听了这话一愣,在他脸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好像在衡量他的情绪有几分是事实;又问了几句,终于一扬下巴:“进去吧。” 这士兵与林鱼青一样,一听即知是生长在这附近的人,或许被梅索科家族招作了私兵,所以即使他装出的首都口音似是而非,也将士兵蒙混过去了。 林鱼青如蒙大赦,急急忙忙地跑进了城。 一股混着汗气、香料、马臭、烤蒜肠和新酒的特殊气味,顿时迎头扑了人一脸,令记忆中的集英岭一下子鲜活起来。上一回来也是这个时候,他还记得那来来往往、撞得他不住来回摇晃的人潮——林鱼青带着几分新奇左右一瞧,却不由犯起了嘀咕。 与他的印象相比,今日的集英岭,似乎有些冷清。 给车马走的青石板道路上空空荡荡的,除了远处不知哪里响起的马蹄声,他望了好一会儿,也只过去了一架驴车。见车马稀疏,因此三三两两的行人也不走两旁的人行沙土道了,大咧咧地上了青石路。 喜欢穿长袍的东方人,游荡于城市间的卖艺人,永远露出一截肚皮的酒娘,扎着长辫的武士,还有背着一大架木头机关、一看就囊中羞涩的男人——这些记忆里的有趣人物此时都成了稀罕物,半晌也看不着一个。行人们低着头,往往行色匆匆,面无表情,远处空气里飘来的弹唱声飘飘悠悠,竟有几分寂寥。 林鱼青好奇心都落空成了失望,转着脖子看了一圈,心里开始有点儿没底了。捏住裤袋里的钱,他走近一堵墙,冲墙上开的木窗子里喊了一句:“诶,有人没有?” 木窗子很大,内里是一张台面。一张望,就会发现台面后是一个摆着条凳木桌的小酒馆,只不过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比街上还空。窗子上还挂着一个价目牌子,供买了拿走的客人点酒菜用。听见有人叫,一个生着雀斑的壮实姑娘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慢吞吞地朝林鱼青问道:“买什么?” 她嘴唇极薄,嘴角朝下耷拉着,好像很不爱说话。 少年眯着眼,在壮实姑娘越来越不耐烦的目光里,研究了一遍价目牌子。 “来根儿烤蒜肠,”他朝木窗台上按下了几个铜币,“这是我所有的钱了。送我一个甜饼行吗?” 壮实姑娘一枚一枚地数起钱来,并不作答。 “一杯热麦酒也好。”林鱼青凑近一点儿说。 “哈!”姑娘终于喷了一鼻子气,攥着铜币转身要走。 “等等,”少年忙扒住窗台,往里探进了头:“不送酒,至少让我打听个事儿吧?” 壮实姑娘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转过头来:“什么事?” “为什么集英岭里这么冷清?”林鱼青赶忙问道:“我上回来,可不是这样的。” “伯爵家小姐要去祈福,”壮实姑娘想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说道:“所以今天主道附近不让人过去。” 林鱼青一听,就知道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一个小姑娘,别说是祈福了,就是去跳河,也不至于叫集英岭里冷清戒严。眼见那壮实姑娘要走,他有些哭笑不得,刚要叫住她,猛然间对面两扇木门一分,一个高嗓门充斥了小酒馆:“有人吗?” 目光在来人身上一扫,林鱼青立即在他转过头之前一缩头,躲在木窗旁边。 那虽然是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士兵,但他肩膀上的标志却很眼熟——在雪白底色上,绣着一面麦穗与盾牌的图案,正是教廷的徽章。 “大人。”他听见那个壮实姑娘叫了一声——还是慢吞吞的。 “在你们酒馆里贴上这个,”高嗓门的士兵说了一句,随即响起了哗啦啦的纸音。“刚刚发出的新通告,谁发现了这些人的行迹,就去伯爵府领赏……就贴那儿,让喝酒的都能看见。” 壮实姑娘“噢”了一声,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呀?” “有个十五六的男孩,还有东边伊灵顿的一些村民。”那士兵解释完,却又忽然不耐烦起来:“——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画得可不像小孩。”壮实姑娘低声嘀咕了一句。 士兵接下来说了什么,林鱼青没听清。他矮着身子,从木窗子底下爬了过去,不敢再上大路,干脆一头钻入了一条黑乎乎的小巷子里。 他万没想到,教廷审判团竟然对自己这样锲而不舍。不止是他,连村子里的人也被当成目标了。说来好笑,什么皇帝、教皇的,或许是离得太远,倒不让林鱼青害怕。可一想到连伯爵府都发出了通告,少年就心慌了起来。 “呸,骑士长都吃瘪了,还想抓我!”他骂了一声,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左右一看,少年顺着四通八达的小巷子,往人声越来越少的深处跑去。 等林鱼青终于停下脚步时,他已经好半晌没见着什么人了。 此时他正站在一条小道里,天光顺着青灰色的高墙一路落下来,照得空气里浮游的灰尘都点点可见。偶尔不知是谁一声咳嗽,远远地飘散在空中,更显得这附近一片静谧。 士兵不在眼前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跑得不应该了——那根烤蒜肠还没拿到手呢。一想到烤肠,他肠胃顿时又不甘地吱吱尖叫起来。他一边懊悔,一边走近了一扇半掩的窗户。 里面有没有吃的? 林鱼青想了想,被腹中饥火烧得昏头昏脑,决定做一把梁上君子。他行动敏捷,即使那扇窗户开在高高的头顶上,也仍旧叫他踩着石头,拽着爬山虎攀了上去。扒住窗台,少年一个翻身,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四处看看!”一声大喊登时惊得他一跳,连疼都忘了,赶紧就近爬到了一张椅子下头。地面铺着平整的灰色砖石,房间宽敞之极,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人家。 “把门锁上,别让乱七八糟的人进来。”刚才那个人又叫了一声,终于叫林鱼青明白,原来这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你们就是乱七八糟的人好不好。”一个少女清亮的声音回荡在这个空旷的巨大房间里,“我祈福的时候,你们两个出去!” 本篇完? --------------------------------------------------------------------------- 主笔:须尾俱全 主创:@斯库里、王建雄、@张高兴儿、@赵皓阳-moonfans 官方微博:@坠灵公约 出品方:@不空文化 出品人:@铜雀叔叔 官方粉丝微博:@坠灵公约不用催 将不定期放送粉丝福利、高清配图等相关周边 第四章 东方来的客人 马蹄声敲击在午后的薄雾里,在宁静之中逐渐响亮起来。白雾一般的细雨将草地、高塔与天空涂抹得朦朦胧胧,一队骑士远远地走在雨中,模糊了颜色,看上去仿佛一张油画。 雨雾里,他们的盔甲不再闪光,从银色变成了一抹长长的浅灰。进入庄园以后,随着这一队骑士越走越近,他们肩上被雨淋湿的红羽毛,浸水深了色的旗帜,以及垂悬于马侧的佩剑,都逐渐在主堡的视野中清晰起来。 从浅黄的岩砖城堡大门中,立即迎出了几骑,朝教廷审判骑士队行去。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平肩窄腰的棕发男子;与他一比,身下的高头大马都显得小巧了。他与为首的几个骑士互相行礼致意后,那棕发男子调转马头,一边交谈,一边与另几匹马一起朝城堡的方向并行而来。 “父亲的病这几年越来越重,这次审判团来执行教皇口谕,都交给罗曼丹去应付了。”艾达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来,虽然嗓音清柔,语气却低低沉沉:“我姐姐很快就要……就要承爵了。有罗曼丹在,父亲总算也能放心了。” 林鱼青趴在窗台上,看了她一眼。 艾达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并不如何哀痛,只是有些与年纪不符的寂寥麻木——梅索科伯爵缠绵病榻已经几年,庄园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对那一天的到来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在离世前完成承爵仪式,也是梅索科伯爵自己的意思。 林鱼青呐呐地不知道该安慰她些什么好,在心中叹口气,从厚度惊人的岩砖窗户里探出了头。 窗外雨丝飘洒,粘在林鱼青乱蓬蓬的黑发上,湿湿凉凉的,沁得发根间尽是潮气。等那一队骑士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他缩回来,伸手抓了抓头发,向艾达问道:“原来那个就是你姐夫。你姐姐呢?我来了快两天,倒没见过你姐姐。” “我也好几天没见到她了。袭爵典仪事关重大,又涉及到我们家的坠灵传承,她这段时间要学的实在太多了——”说到这儿,艾达忽然看了林鱼青一眼,语气一软:“所以那一天才由我代她去祈福了嘛。” 林鱼青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趴在窗台上问道:“今天来的又是哪些骑士?” 提起这个,艾达就忍不住吐了口闷气。 自从沙路尔特骑士长意外负伤,返回自己的领地之后,教廷像是忽然对集英岭产生了极大兴趣;在这几天里,陆陆续续地从联盟各地又赶来了数批骑士,别看此时才刚刚中午,眼下这一队却已经是今天到达的第二拨人了。 “我看不见他们的家徽,”艾达个子不够高,伸长下巴往外看:“不过我想八成也都是来自国内一些大家族吧,倒未必直属于教廷。其实东家还是西家,又有什么分别,总归是一群跟了教皇,眼睛就生在了头顶上的家伙。” 林鱼青抿起嘴唇——此时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骑士队伍的尾巴;他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我想不通!有了教皇命令,难道就可以屠杀无辜吗?他们来的人越来越多,再不告知伯爵大人,不知道外头又要死多少人了。咱们什么时候去找你父亲?” “父亲这两日精神差得很,说不上几句话便气喘咳嗽,难受得很。现在告诉他,病情万一重了怎么办?”艾达皱着眉头,显然又被勾起了一件心事:“你当我不急吗?我想来想去,虽然你说那刺客不是你村子附近的人,但肯定也是一个刚刚逃出屠杀的流民。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人想让我死了。” 林鱼青焦躁地叹了口气,感到她这样的贵族小姐,始终也不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只是连他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在此之前的十六年人生里,他遇见的最大一件事,不过是采买种子时丢了钱袋;如今一夜之间连遭变故,肩膀上又担起了无数人命,他早已有些茫然了。 正当两个孩子相顾无言、陷入了沉默时,虚掩着的房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随即,只听施劳的声音隐约穿过门板,回荡在砖石房间里:“艾达小姐,您在里头吗?” 艾达弯腰将她束了个结的长裙解开,遮住了她的帆布裤子,走过去拉开门问道:“什么事?” 施劳看了一眼她皱皱巴巴的白丝裙,喉头动了动,才继续说道:“是这样的,刚才到达重森堡的这队骑士,是教廷召集的最后一批人了。罗曼丹大人决定在今晚摆一个洗尘宴为他们接风,蜜娅夫人和您都得出席……” “我不去!” 艾达一拢浅黄头发,几个字像钉子一样钉了出来。施劳苦下脸,嘴边又浮起了熟悉的纹路。 “您不去可不好,”他劝道,“这并不是一次小聚会,连督军大人也要出席。咱们伯爵大人没法起身,可全指望着蜜娅夫人和您——” “没法起身,还不是被那个胖子气的!”艾达抢白一句,正要像以往一样对胖子督军冷嘲热讽一番时,却忽然住了嘴;她转过头,与林鱼青交换了一个目光,在彼此的眼睛里都发现了亮晶晶的光。 两个孩子虽然暂时还没有办法,但都感觉到一个点子好像正在慢慢形成。 艾达咳了一声,对男仆说道:“不过这样的大事,按理我是应该去。” 施劳猛地一睁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今日的好运气。 “不过,我要带着他去。”艾达说完,一抬手,指着窗边的少年说道。“记得告诉罗曼丹,给他也安排一个座位,就坐在我身边。” “那、那个……他又不是贵族,与骑士大人们同桌进餐,这太不恭敬了。” “他是我从东方请来的客人嘛!” 两天前,艾达就是用这个理由把林鱼青带入庄园的。因为林鱼青外貌姓名,都与桐源帝国的人近似,说是东方人倒是可信——尽管他当时穿得像个乞儿一样,浑身泥水不说,甚至还扒下了神像的罩袍。 施劳满腹怨言地带上了他,结果在重森堡前一下马车,林鱼青身上的罩袍就被一位教廷牧师认了出来,险些惹出一场风波;因此要说谁最不喜欢这少年,施劳一定头一个报名。 施劳皱起了脸,欲言又止。 “假如咱们说他是桐源帝国的贵族,那胖子又怎么会知道?”艾达一瞪眼,“他们总不能去找桐家皇帝确认一下。你就这么办,不然我不去。” 施劳喃喃地咕哝几句“我去告诉罗曼丹大人”,终于给她行了个礼,带着他嘴边的皱纹转身走了。 他感觉到艾达的目光一路盯着自己,直到下了楼,才听见门被合上的声音。想到上回的差事就没办好,施劳叹了口气,穿过数条石廊,走向别厅。 两扇挂着红丝绒的别厅大门,远远地、高高地矗立在石廊尽头。从建堡之初至今,这一条石廊也有近千年了,砖缝里生着旧青苔。 门上最高处镶刻的梅索科家徽,是一只模样惊人狰狞的猛兽头颅;它沉浸在圆形拱顶投下的阴影里,只有啃咬在门框上的尖长獠牙,露出了雪白的轮廓。 梅索科家的家徽,与许多贵族家族一样,据说都来源于本族的坠灵。不过施劳才在梅索科家效劳三年,还没有见过伯爵大人的坠灵——毕竟梅索科伯爵病情沉重,应该也无力召唤坠灵了。也许承爵仪式上,能一饱眼福吧? 施劳仰着脖子,盯着那巨大猛兽看了半晌,终于听见罗曼丹大人在里头传他进去。他忙整了整衣袍,使劲儿推开沉重大门,走了进去。 “有什么事?”罗曼丹从午餐盘子中揪下几颗葡萄,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此刻他正独自一人坐在长桌旁,身后站着一位随侍。天光从落地窗里透进来,将罗曼丹的棕色鬈发染出一条卷曲亮边。他相貌端正英俊,却不像有些贵族子弟一样,热衷于将自己打扮得漂亮轻浮——罗曼丹神情庄重,个性也稍嫌严肃,并不太懂得如何欣赏玩笑。 施劳走上前去,轻声把艾达的话说了。 “那个男孩救了她一命,也难怪两个人交情好。这件事就随她吧。”罗曼丹刚刚吩咐人将新一批到达重森堡的骑士安置好,几天以来终于能安安静静吃一次午餐,因此心情也轻快了些:“只是今天别让她到处乱跑,叫几个侍女上去伺候梳洗换衣。” 这事不难,施劳忙应了一声:是。 罗曼丹在他回应的时候,已经转头朝随侍问起了下一件事:“对了,新订的那一批货还没有送到吗?” 施劳见状,知道自己该走了;他一边退出别厅,一边隐约听那随侍应道:“大人,这几日接连大雨……” 当施劳吩咐几个侍女,按住了不情愿的艾达给她梳洗换衣时,林鱼青自然就被赶出了角楼。 他在石廊上等了半日,以为不过一会儿就能回去了。没想到却大大低估了贵族小姐更衣准备的时间,等起来简直好像没有尽头。他本来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来回转了几圈,见始终无人来理会他,干脆一甩手,自己闲逛去了。 梅索科庄园占地广袤,仅仅是重森堡主堡,就包含了几片楼院和高塔;在堡外,还有一丛丛树林与湖泊。林鱼青想去林子看看,就顺着那个方向的石板走道,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拐过一个又一个弯,没过多长时间,发现自己居然迷了路。 林鱼青目光四下一转,不由有点傻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走错了,此时被夹在两面砖石高墙中间的小道上,前方是重森堡的城墙,眼看着却是一条死路。少年懵了几秒,转头看了一圈,转身顺着原路退了回去。 小道上宁静下来,仿佛能听见雨水从屋檐上滴落。 只是过了半晌,伴随着从远处响起的脚步声,林鱼青愣愣的脸再一次出现在小道入口。 “诶?不就是一家三……四口吗,”发现自己又回来了,他不由低低地抱怨道:“为什么要建这么大的地方住?真是不明白。” 他这句话刚一出口,半空中猛然响起一阵咳嗽,惊了他一跳;一抬头,林鱼青发现原来自己头顶的石壁上是一扇窗户。 “谁在下头?”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窗后传了出来,语气疲弱得仿佛被掏光了所有精力。 梅索科庄园里最有名的病人,非老伯爵莫属;然而这个声音虽然沙哑,嗓门却听起来细细的,不大像是个男人,倒或许是一个老妪。林鱼青犹豫了一瞬,回答道:“我这就走。” “等等,”那个声音却忽然抬高了,一边咳一边叫住他:“你这孩子太心急。别走,我和你说一会儿话。” “说什么话?” “你不是梅索科家的人吧?”那声音搭讪着问道,“应该也不是来自集英岭的。” “你怎么知道?”少年后退两步,踮脚抬头往窗户里看——但除了暗红色的窗帘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这话一问,那低弱的声音忽然颤了颤:“我、我闻见你身上的味道了,闻起来像山林。你身上是不是还有猫叶子?我也闻着了。” 猫叶子是只有山民们在嘴里发淡的时候,才偶尔嚼一嚼的,想不到梅索科庄园里竟有人认识——林鱼青满腹疑虑地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却什么也没闻见;他摘了猫叶子给那可怜的盐糖贩子当零嘴,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儿了,自然什么气味也不会留下来。 “没有啊。” “肯定有!你再仔细找找。” 林鱼青有些哭笑不得:“真没有!我连衣服都换过一身了。” “相信我,我的鼻子从来不错。你在没有换过的地方找一找。”那声音听起来恳切极了,好像一腔希望都寄予在他身上。 即使林鱼青觉得眼下的情况简直有些莫名其妙,听见这个声音,他也不太忍心转头就走。他叹了口气,弯下腰将头发乱抓一通,发现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藏进去什么东西;又伸手将里衣也摸了一遍。那老妪声音颤颤巍巍,还在不住鼓励他:“肯定掉在哪里了,你仔细看看……” 林鱼青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解开靴子绑带;刚刚脱下靴袜用力一抖,居然果真从夹层里掉出来一小片压扁的碎猫叶子,还不如一个指甲盖大。 “看,我就说你有!”那老妪似乎激动得要哭出来了似的。 林鱼青狐疑地将那颜色已经有些发黑的猫叶子凑在鼻子下闻了闻,除了一点臭味,什么也没闻着。他穿好靴袜,将猫叶子举在窗户底下问道:“难道你想要这——” 话还没有说完,只见窗户里忽然白影一闪,那片脏脏臭臭的猫叶子已经被劈手夺走了。 “诶?”林鱼青一惊,看看自己空空的手,竟没发现那人是什么时候抢走的,也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那片猫叶子在几秒钟之前,对他而言还与垃圾无异;如今一被抢走,身价却大大不同了——少年胸中腾地窜起火来,指着窗户骂道:“你怎么还动手抢上了?” 窗户里头安安静静,什么声息也没有。 “叫你呢!出来!” 那老妪好像只为了将猫叶子骗到手,就再也不肯出声了。 “我就不信你还能抢了就跑,”林鱼青来了脾气,退后几步一个助跑,猛地一跳,伸手扒住了窗台。拧着身子往里探头一看,窗户里遮掩着厚厚的红丝绒窗帘;透过窗帘缝隙,隐约瞧见里面是一个很宽敞的房间——这房间空空荡荡,大门不知被谁推开了,此时正在慢慢地合上。 显然,刚才那个病弱老妪是真的抢了就跑了。 林鱼青刚刚看清楚,手指终于受不住力一滑,便又摔在地上。他望着窗户,将那老妪骂了几句,终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没有追进去。他掉头从来的方向离去了,但一直转悠到天色将晚时,才终于找回了艾达的角楼;几个侍女一见到他,立刻回屋子去禀告艾达。 艾达早已打扮停当,虽然心中着急,却哪儿也不能去。好不容易听侍女说林鱼青回来了,她忙按着自己的裙子几步奔出去——人还没迈出门,她已经先喊出了声:“你这家伙,上哪儿去啦?” 一边问,她一边探出了一张明净脸蛋。 刚刚梳洗打扮过的小姑娘,一头细软浅黄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整齐的发髻,在一裘奶白色长裙外又罩了一件金丝与珍珠编织的披肩,整个人看起来纤细精巧,好像一个奶膏凝成的娃娃,又清透又娇嫩。 连艾达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大不相同了,她有点儿不适应,又有点儿害臊地将一条垂下来的衣带卷在手指上,抬头朝林鱼青笑道:“你的衣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要是再不回来,咱们可就赶不上晚宴了……” “你知道吗,你家庄园后头有个强盗。”林鱼青一点儿也没客气地打断了她。想了想,他又觉得被抢走了一片猫叶子的事儿,也实在说不出口:“——不过算了,这事儿不重要。” 他丝毫没察觉到艾达慢慢拉长的脸,一腔心思已经转到了今天的晚宴上。少年抬步就往屋里走:“你换完衣服了没有?等我一会儿,我动作比你快,马上就能收拾完。” 直到他抱着衣服,被侍女引去了另一个房间,艾达才忽然一扭头进了房,将房门“砰”地一声甩上了。 第五章 老伯爵 宴厅中混合了酒气与香料味的空气,裹着种种食物的气息,热乎乎地一团团扑在身上,蒸出了一身汗意。 五弦琴声叮叮咚咚地飘散在厅里,乐人唱着一曲又一曲篇幅长长的坠灵降临与英雄征战,却在众人高声谈笑声中隐隐约约地,听不分明。 林鱼青转了转手里的叉子,一大块洒着胡椒与盐的烤鸡肉,在明艳火光中泛起油汪汪的光亮。不过少年却连一点吃的意思也没有,只是竖着耳朵,想要从喧喧嚷嚷的声音里,努力分辨出那乐人的唱词。 当他刚刚听到拜礼王获得坠灵认主、天下一呼百应的几句唱词时,从长桌另一头,忽然传来了几声敲击酒杯脆响——铛铛几声,将一桌人的注意力都唤了过去。 梅索科伯爵咳了一声,在座位上慢慢地一挥手,身后几位随侍抬着几大桶调入了蜂蜜的热红酒,为众人重新满上,又给他斟上一杯。 “诸位遵行神的旨意,是西方神在人间的刀剑与战马,此次来集英岭平息坠灵之乱,我与我的子民都深感荣幸。”梅索科伯爵的声气低沉,勉强将杯子举了起来,一字一字慢慢地说道。 他这一次强撑病体出现在晚宴上,甚至连罗曼丹都吃了一惊。 因为病重,老伯爵声音听起来底气虚弱,但一桌正值壮年的骑士领主们,仍旧很快安静了下来——乐人止住了歌喉,只有五弦琴的琴声轻轻回荡。 林鱼青低下头,盯着面前泡在肉汁里的烤洋葱,强迫自己不要发出一丁点声音。 艾达坐在他身边,随着桌布一晃,她从桌下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 尽管在这样暖和的宴厅里,梅索科伯爵的肩上还是裹着一件暗红色的厚绒披风。他一张苍白的面孔被厅中热气一腾,泛起了不自然的晕红;虽然形容枯瘦,但从他眉目间依然看得出依稀的坚毅之意,只是因为缺乏精神,神色仿佛有些迟缓。 “我身体不支,恐怕即将要蒙西方神召唤。这是我的大女儿蜜娅,在冬季到来以前,便要举行她的承爵仪式。日后,她与她的丈夫罗曼丹,会是统治这片土地的主人。” 梅索科伯爵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他身旁一位生得与艾达有几分相似、头发却并非浅黄,而如纯金般灿烂的年轻姑娘立刻叫了一声“父亲”。罗曼丹坐在另一边,面目严肃,一言未发。 “待你传承了坠灵,梅索科一族千年来的责任,便都在你的肩上了。”看得出,老伯爵说话说得很吃力。他的目光从桌上众贵族骑士身上缓缓转了过去,似乎意有所指:“我对你的期许,便是如同在座诸位一般,勇敢忠诚,恪守七诫。” 七诫? 林鱼青立刻看了一眼艾达,满腹疑惑,却又不能问。他此时穿的是一件联盟不联盟、桐源不桐源的华丽长袍,号称是东方某个“和玉城城守之子”;如果连这个看起来人人都好像知道的事也要问,不免令人生疑。 这时身边众骑士领主听了,已经一一站起,向梅索科伯爵举起了酒杯;唯有一个坐在老伯爵右首、身材臃肿肥壮的中年男人没有动。在众人纷纷落座后,他用手帕抹了抹自己稀疏的胡子,对蜜娅笑道:“教皇冕下也希望,夫人日后能更加虔心服侍神明。” 他这话一说,长桌上刚刚热乎了一些的气氛顿时又静了下去;众人的一双双眼睛,都瞧向了蜜娅,神色各异。 蜜娅眨了眨湛蓝的眼睛,飞快地瞥向了自己的丈夫;见他点点头,她有些无措地低下头轻声说道:“神恩庇佑,必当自省。” “你说这个胖子讨不讨厌?”艾达凑近了,在林鱼青耳边小声说道,唇齿间还喷吐着热苹果酒的气味:“成日这样阴阳怪气,好像认定我们不忠于教皇,盯我们比狗盯骨头还要紧。” “为什么?” “罗曼丹说,那是因为父亲一直以来,缴给皇帝陛下的税金都比给教廷的多。”趁着桌上又一次响起交谈声,艾达轻声解释道:“可是本来就应当这样呀!” 林鱼青不大明白这些事,只是他对教廷全无好感,立刻附和道:“难道必须多收了税金才能侍奉神明?” “就是!”艾达轻轻一拍桌沿,缩了回去。 仆人在众人间穿梭,为骑士领主们又添上一篮篮松软的“潘德美茵”。梅索科伯爵以手帕掩口,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肩膀震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他停下来后,却没理会大女儿的轻声询问,反而转头朝胖子督军道:“托了沙路尔特大人的福,如今集英岭及周围治地中,坠灵之乱几乎已经绝迹了。教皇冕下召集诸位阁下前来,其实倒没有了用武之地。不过,即使诸位只是盘桓几日,我也……” “伯爵大人这话说错了。”督军抓起一块白面包撕成两半,挑拣着中间的杏仁和核桃,边吃边说:“沙路尔特大人之所以负伤,正是因为这儿的****棘手。一整个村子的人都从他手下逃脱了,岂不是说明您正需要教廷的援手吗?恐怕我与诸位大人都还要再叨扰一段时间呢。” 林鱼青听到一半时,已经一个激灵,装作品尝奶酪和水果的样子低下头,想仔细听接下来的谈话。 但是督军这话说完以后半天,梅索科伯爵也仍旧沉默着——他只是掀起眼皮,与罗曼丹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目光。 那胖子督军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皮球架在一个圆筒上似的,连他伸出的五指都肥肥短短,嵌着肉涡。他朝老伯爵笑了一声,指着自己身后一个五大三粗的随侍继续说道:“您倒不必担心我们会让乱民漏网。看见我的这个侍卫了吗?不瞒您说,这是来自我领地的私兵。我这一次带了他们来,便是要将教皇冕下的旨意执行彻底。他们常年与流匪山贼打仗,对于搜寻追踪很有一套,与骑士大人们一起出发,更是事半功倍。当然,这一切都还需要仰仗梅索科家的配合。” 林鱼青微微转过头,扫了那个随侍一眼。那男人一脸胡子毛发,穿着皮衣布裤,打扮得倒与罗德有几分相似。 梅索科伯爵只是点点头,不知应了几句什么话,声气比刚才更弱了些;过不多时,好像终于精神不济,眼皮半合半开地垂了下来。 罗曼丹见了,向督军低低说了一句,又向众人告过罪,随即亲自将老伯爵搀扶了下去。蜜娅与艾达赶紧站起身,一起将父亲送出了宴厅——望着梅索科伯爵被扶上一辆简便马车,艾达轻轻地吐了口气。 “你今晚倒真像个淑女,”蜜娅回头看了她一眼,抬起手将艾达的一绺浅黄头发别到了耳朵后头:“父亲虽然没说,但心里一定很高兴。”? 艾达怏怏地应了一声,一边与姐姐姐夫往回走,一边问道:“父亲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他不愿意那胖子和骑士们在这儿呆着,为什么不直接赶他们走?” 蜜娅闻言一愣,眨了眨她蝴蝶一般的长睫毛,“父亲几时说不愿意让达克拉大人留在这儿了?” “蜜娅,”就在艾达正要跟姐姐分辩起来的时候,走在一旁的罗曼丹出声了。他一向面容严肃,今夜却比以往看起来还要沉上几分:“伯爵大人的确有他的担心。” 困惑之下,蜜娅抬起一双碧蓝的眼睛,歪头望向自己的丈夫。她柔软的长长金发滑下肩膀,伴着耳坠上钻石闪烁的光芒,神态纯稚得看上去不像一位已婚夫人——她本来也只比艾达大四岁。 “集英岭及周边领地里,有可能出现坠灵的地方,审判团都已经去过了。”罗曼丹放缓步子,似乎有意在到达那一张餐桌之前,要先为妻子讲解明白餐桌下的暗潮。“除了从沙路尔特骑士长手下脱逃的人之外,其余的审判团队伍,几乎没遇见什么成气候的反抗,这一波的坠灵****已经可以说是结束了。如今仅仅为了追剿那一个村子的平民,教廷却召集了七位骑士领主来到集英岭……”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像是为了能软化接下来的这句话。 “伯爵大人担忧,这是为了防止我们有可能的反抗,而提前部署的一步棋。” “有可能的反抗?”蜜娅一惊,花瓣般的红唇轻轻颤了颤:“对什么的反抗?” 艾达紧紧地攥着拳头,一声不吭地跟在二人身边,静静听着。 “总而言之,”罗曼丹叹了一口气,眼见离餐桌不远了,压低声音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你不要与达克拉督军一行人多接触。” 艾达还想叫住他,问问他知不知道教廷审判团在外头屠村的事,罗曼丹却已经走了回去。 再度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艾达有些怔怔的,望着自己泛白的骨节发愣。作为一个贵族,她用餐时决不应该将手肘露出桌面;然而此时,就连她的姐姐蜜娅也没有来纠正她。 此时餐桌上一位叫做海伯的骑士领主,正在讲述他去年与另一名贵族之间的战斗——骑士团中直属的另外十位骑士长,虽然这一次一个也没有来;但教廷召集的所有骑士领主,却无一例外都是坠灵使。 敢与坠灵使起争端的,当然也是一个坠灵使;尽管在这种贵族之间的私斗中,大家往往并不以命相搏,可也不妨碍海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一场据说“持续了整整六日”的战役——最后自然是他获得了胜利。 艾达魂不守舍地听了一会儿,当她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想到海伯若是与姐姐开战了,不知谁会赢时,只听身旁有人悄悄叫了她一声。 她一回头,正迎上了林鱼青一双黑亮的眼睛。 “我问你,这个胖子督军,你知道他的坠灵是什么吗?”他压低了声音,在骑士领主们轰然响起的笑声中轻轻问道。 “他没有,”艾达用刀尖扎起一块抹了黄油的烤肉,拿在手中遮挡嘴唇:“我听说,他家族里的坠灵使是他哥哥。” “噢?瞧他这样趾高气扬,还以为肯定也有一只坠灵。”少年眼睛一亮。 “我若是他家的坠灵,也不想选这个肥肥腻腻、面目讨厌的身体住着呀。” 林鱼青紧张地一笑,随即声音放得更轻了:“那可太好了。我有一个想法……就着落在这个胖子的身上。” 艾达一怔。 他们在晚宴桌上的窃窃私语,所幸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此时正是酒过三巡,面酣耳热的时候,罗曼丹与督军达克拉几人坐在长桌一头,似乎正聊着联盟内的时事;另外一边的骑士领主们谈笑唱歌,大饮大嚼——谁也不会去听这两个孩子说了些什么。 晚宴一直持续了许久。当夜色渐深,酒残菜冷的时候,结束了宴席的众人便由一个个女仆领出了宴厅,返回自己下榻之处。很快,像是有一股无形的黑暗的风,一一吹灭了各个窗户里的灯光;梅索科庄园过不多久就沉寂下来,被浓重的黑夜所笼盖。 夜平稳地一刻一刻过去,昏白的月光被乌蓝色浸染,自云层中挣扎出来,蒙蒙地照亮了重森堡高高低低的石砖墙壁。 从石墙投下的深浅不一的昏暗中,浮出两个更深的黑影子,窸窸窣窣,小步绕过石廊,紧贴着墙根,一前一后地走向院中的侧楼。 走了一阵,眼看侧楼已经在望,跟在后头的矮小影子忽然停下了脚。 “怎么啦?”前头那高了一个头的影子也站住了,缩在半座转角砖石柱的后头,问道:“为什么不走了?” “我……我有些害怕。”第二个影子抬起手,掀开自己头上厚重的黑色斗篷,露出了艾达的一张小脸。她浅粉色的嘴唇几乎与面色融为一片白,唯有眸子在夜色和惨白里闪烁着光。“咱们不会被发现身份吧?” “到时你不要出声,只负责看着他,我来问话——我没与他说过话,他保证认不出来。”林鱼青带着点儿安慰似的说。 艾达咬住嘴唇,垂下眼睛,一张脸上只有两弯淡淡的眉毛仿佛还有些颜色。 “你还担心什么?” 过了一会儿,艾达才开了口。她只望着地砖,轻声道:“我倒不是担心今晚的行动。我姐姐,你也见到了……她这辈子与人产生过的最大争执,便是与我拌嘴。罗曼丹虽然可靠,但他家族的坠灵也没有传承给他……假如、假如教廷真的想……” 她话没有说完,便渐渐地消弭了下去。 林鱼青也静默了片刻。总是当变故来临的时候,人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用——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他们此时心里那好像一脚踏空般的仓皇,却是一般无二。 “你放心,不管他们要干什么,咱们今天晚上都能打听个明白。”想了想,他凑近艾达耳边,小声说:“等咱们回来,我就告诉你一件大秘密,你听了一定高兴。” 那张掩在阴影里的脸,白色略略退了些,浮起了活泛的神情。艾达究竟年纪小,点了点头,又将斗篷罩上了。两个孩子浑身上下都裹在一裘黑袍子里,连面孔身形男女都瞧不清楚;他们趁着月色昏暗,悄悄来到侧楼的大门下,伸手一推,发现大门果然已经被从里头锁上了。 好在这儿是重森堡。 重森堡中的屋顶、房檐、楼廊,高低连绵地铺展成一片,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砖瓦山脉。这种攀上爬下的功夫,林鱼青一向最在行;他转身顺着柱子爬上一道石廊的顶棚,踩着它的边缘摸着了侧楼壁上一处凸出来的窗台。 顺着窗台朝里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夜已很深了,里头的人大概也都睡了;少年一想到这儿,便下定决心,扒住窗台、踩着石墙往里翻——一片漆黑中他一个没踩稳,险些叫下方仰头看着他的艾达滑出一声惊呼来——不过好在他最终还是翻了进去。 然而林鱼青一落地,立时便暗叫了一声“糟糕”。 因为他落的不是“地”,是一张床——当他感觉自己踩上一个圆滚滚的什么东西时,脚下已控制不住地一滚,摔下了地;与此同时,一个男人猛地一声痛叫,从梦中醒了过来,抱着小腿惊喝道:“谁?” 楼下艾达吓得一缩头,与此同时,林鱼青也急忙一个拧身,扑进了床底。那大汉吃痛之下,一骨碌翻下床来,只见两只大脚落在地上,站起来停了三四秒,又原地转了几圈,大概是在左右张望。 屋子狭窄,家具又少,一眼就看完了,自然没有见着人影。那双脚仿佛愣了一下,一只脚又上了床,一只还在地上,显然是跪在床上往窗子外头望。 林鱼青不知道艾达躲开了没有,但他知道这家伙下一个要看的地方,八成就是床底下了。少年赶紧用膝盖和胳膊肘着地,无声无息地一点点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死死盯着床边的空地。 那大汉一连扑了几个空,惊疑不定地咦了一声,两只脚都落在了地上。接下来,地板上果然多了一双手,又是一对吃力地沉下来的膝盖——当他跪伏在地,把脸和胳膊都伸进床底下的时候,林鱼青早已经从床后头悄悄站起身,踮着脚尖从他身后不远走过,轻轻打开门,顺着门缝溜了出去。 远远地,他还听见后头那人骂了一句“闹鬼了?” 即使余悸未消,少年还是忍不住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只要进来,就好办了。 在走廊里等了一会儿,林鱼青听那男人似乎重新睡下了,便下了楼,从里头打开大门。艾达很快就从阴影里闪了出来,二人一见面,都是一阵庆幸一阵后怕。由她领路,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顺着楼梯爬上了顶楼——这侧楼也不过才三层高,楼下住的都是亲兵,正主儿在顶层的最里头,一间最大的客房里。 叫他们微微松了口气的,是达克拉并没有在屋子外头放侍卫。 慢慢地打开一条门缝,林鱼青停下了手,听了一会儿。 暗夜仍旧沉沉,从窄窄的门缝里,扑出了人的呼吸和轻微的鼾声。抬眼朝里看了看,层层叠叠的模糊影子静寂着立在黑暗里。等了半晌,见没有异状,林鱼青才又一点点地把门推大了些,先钻了进去。 他把头上的斗篷拉紧了,咽了一口口水,悄悄地伸手入怀,摸出小刀。这一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小刀,就是他们二人今晚最大的倚仗了。他不能叫出龙树,不仅是因为它还虚弱着——还生怕它一出来,就会被此时沉睡在梅索科庄园中的十几只坠灵发现。 在透过窗帘的微弱月光里,一切看起来都只是影影绰绰的一片含糊。督军达克拉肥胖的身影,在夜里剪切出了一条深黑色的弧线,伴着粗重的呼吸声上下起伏。 二人轻轻摸近床边,林鱼青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蹲下身子,随即转过头,用气声问道:“我动手了?” 艾达却没有回答他。 她仰起头,微光下的一张小脸看上去雪白。她呆呆地望着林鱼青的身后,面上一点点浮起了惊惧—— 林鱼青浑身汗毛一炸,才要回头,只觉自己握着刀的手猛地被人一把扣住了。 督军达克拉的鼾声停了。 第六章 阴谋!阴谋! 林鱼青只觉一股急流上涌,不等床上那人发话,立刻脚下发力,一头朝床上的黑影撞了上去——那人被他砸中鼻子,顿时痛叫了一声,不由得松了手,扬声喝骂一句:“有蟊贼!” 声音里还带着初醒的浓重,正是达克拉。 “你去堵上门!”林鱼青赶紧转头冲艾达吼了一声,随即扑向了达克拉,扬起小刀便扎了下去——他原本只是想用刀威胁住他,不让他再叫了;但别看达克拉生得肥胖,手脚却意想不到地灵活,在床上打了一个滚,正好避开了林鱼青的刀尖。 艾达急急忙忙冲向大门,“当”一声将它撞上,闩上门后,拼命地将一张桌子拉向门边。达克拉在黑暗里听见了声音,似乎也不由心下发慌,咕咚一声摔下床,忙又叫道:“来人——” 这一次,不等他将话喊完,林鱼青早已经一掀床上被子,蒙头盖脸地朝达克拉身上甩了上去;胖子一惊,立时被罩个正着,后头“有刺客”几个字便被闷了个模模糊糊,听不清了。 然而这番搏斗,还是惊动了外头的侍卫;伴随着门口响起的脚步声,一个侍卫在门口问道:“达克拉大人?达克拉大人?” 一边说,一边使劲推了几下门。所幸艾达刚才动作快,此时门被死死堵上了,那人连一个门缝也没能推开。 林鱼青脸都急白了,眼见达克拉正要从被子下钻出来,干脆一个翻身跳了上去,砸得他在被子里头发出了一声闷闷的痛呼。 少年一按住他,反而伸手帮他把头上的被子扯了下来。达克拉猛地一伸出头来,还不等张口再叫,喉头一紧,随即感到一片薄薄的金属凉意贴上了自己的脖子。 “把人打发走,”林鱼青喘着气在他耳边说道,一只胳膊圈住他肥厚的脖子,由于用力过度,连肌肉都在一跳一跳:“你多说一个字,我马上杀了你!” 达克拉的喉咙紧贴在他的手臂上,隔着皮肤上下滑动一下,终于哑着嗓子,朝门外的人喊道:“没、没事,你走吧!” 门外的侍卫好像生了疑,又叫了一声“发生什么了?”没有走,反倒又推了一下门。 林鱼青心中一跳,刀刃立刻不由自主滑进了皮肤一点。 “我做噩梦了!”达克拉猛地喊道:“快走,别吵我睡觉!” 他话音一落,屋中顿时只剩下几个人粗重的呼吸声,都在盼望门口的侍卫赶快离开。好在等了片刻,那人终于在门外应了一声是,脚步声远去了。 林鱼青心下一松,险些要滑到地上去——然而他立刻又绷紧了神经,仍旧将小刀牢牢压着,生怕达克拉趁机反抗。 艾达用斗篷遮住脸,步伐匆匆地赶过来,望着二人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帮忙才好。林鱼青深知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忙示意她去按住达克拉的一双脚,随即有意压低了嗓门问道:“你就是那个什么督军吗?” 他明知故问,就是想要让达克拉以为自己二人是刚刚从庄园外来的。 “是,你是什么人?”达克拉迟疑地回答道,声音里还残留着余悸。 “好,不枉我费劲潜进来,”林鱼青哼了一声,“我问你,东边伊灵顿的那个村子里的人,现在在哪里?” 达克拉猛地喘了一口气,呼吸不大稳了:“原、原来……我,我也不清楚他们去了哪啊。” “你们这些天一直在搜寻那个村子的人,以为我不知道吗?”林鱼青忍不住焦躁,用力紧了一紧手臂,顿时胖子身上的熏香气味和汗味都更浓了,扑了他一鼻子。“说吧,你们到底打听着了什么?” “好,好,你冷静一下,我都告诉你,”达克拉被勒得喉中“咯”了一声,带着几分艰难说道:“我,我确实派了人去找,但哪儿也没找到他们的下落——真的,真的是没有找到。” 林鱼青一愣,没想到连教廷这么多人也没有找到一点儿消息——如同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凉水,他只知道握着小刀,竟不知接下来该问什么好了。 没想到达克拉见他不说话,反而有些着慌,忙道:“但、但是,有这样一个事……” “什么?”林鱼青一个激灵。 “除了我们,还有另一批人也在暗中抓捕刚刚获得坠灵的人,”达克拉被两个孩子压得伏在地上,只仰着头,气息紊乱地说道:“我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也没有正面打过交道……我只听说,在他们找到了有坠灵的人以后,会用一种秘法封住坠灵,叫那人再无反抗之力,再加上他们手段残忍,一抓一个准。那个村子的人,或许是被这个势力抓走了……” 林鱼青只觉一颗心直直地往下落,好像没有止境,却强笑了一下:“你想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狗屁势力上去吗?” “这确确实实是真的!”胖督军急急地分辩了一句,“你一个孩子家不知道——为什么审判团的骑士长们这次一个也没有派过来?教皇冕下只召集来了有坠灵的骑士领主,就是因为忌惮这个暗中的势力!” “忌惮?” “那些人与我们一样,都在找新落下的坠灵。万一与他们发生了冲突,折损了骑士长,岂不是得不偿失?” 林鱼青想了想,一时倒真找不出这话的漏洞;这时他感觉身后的艾达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随即开口问道:“那你们叫这么多个骑士领主过来,又是因为什么?” (本章未完,请翻页) 达克拉一怔,好像压根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件事上来,一时没答——林鱼青又催促了一次。 当达克拉再开口的时候,他语气中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地变了,仿佛隐约泛起了狐疑。 他慢慢地说道:“也没有多少。” “来了六七个,还不多么!”林鱼青立即抢白了一句,随即忽然一顿,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上了当。 黑暗中,达克拉又像咳又像笑地清了一下嗓子,低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来了七个人?” 林鱼青年纪小经验浅,听了这话,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来答他——一个今晚才潜进庄园的人,怎么会知道在这几天陆陆续续到达的骑士之中,一共有七位贵族领主? 艾达在后头听得清楚,心中焦急,却又不敢出声;她刚一抬起头,正好看见林鱼青的背影忽然黑了下去,如同月上遮来了一片云。 她只愣了一刹那,突然明白了。猛一转头,她果然与窗外刚刚爬上来的一个男人四目相对——那黑影倒映在窗外的银白月光下,瞳孔里盛着冷光,正是达克拉在晚宴上所带的那一个侍卫。 “小心!”她再也忍不住了,一声惊叫脱口而出。 她话音未落,那侍卫已经翻身扑进了屋子里,几步冲向林鱼青,一脚便将猝不及防的少年从达克拉身上踢了下去。 少年猛然受击,滚落在地,手中小刀当啷啷地跳过地板,滑到了房间另一头。艾达一惊,立刻撒了手,转身也跑了过去,赶着去捡那把小刀。 那侍卫一声不吭,并未理会她,再次扑向地板上的少年。林鱼青虽然身手敏捷,却到底不是一个健壮成年男人的对手—— 当艾达握紧了小刀时,林鱼青却已经被拿住了,反剪了双手动弹不得。 达克拉一边咳嗽着,一边手脚笨拙地爬起身来。他用火点亮了房间里的油灯,拿在手里,光芒随着他肥肥短短的手指一起,颤抖着照亮了整个房间——达克拉站住了,转头朝她笑了一声:“艾达·梅索科小姐,你好哇!” 尽管艾达的面容仍旧被遮在斗篷的阴影下,但已经无济于事。 达克拉圆圆肥肥的一张面庞上,星星点点尽是汗光,一双眼睛里像是闪烁着某种急不可耐的得意,然而定睛一看,却又只是两束火跳跃的倒影。 “你伙同这个贼人,意图阻拦教廷的行动,”达克拉看了一眼林鱼青,脸上最后一点惊惧还没完全消去,已经换上了慢条斯理的笑。“闯入本人卧室,想要行刺审判团督军。除此之外,你作为梅索科家族成员,包庇逃犯,不敬教皇,按照教律,应当没收领地、取消爵位,你可真是害惨了你的父亲——不,姐姐。” 艾达苍白着一张脸,嘴唇颤抖着,斗篷慢慢从头发上滑了下去——她终于明白了罗曼丹所警示的、却又没说出口的是什么。 “你、你们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她声气低弱,一双眼里已经泛上了水光,拳头攥得死紧,仿佛能从骨节里滴下血来。 达克拉猛地收住笑容:“你父亲身为坠灵使,必须教廷出兵才能平息领地内的动乱,本来就已经违反了坠灵七诫中的第六条。不能维护领地稳定,要你们梅索科家在这儿干什么?” 艾达似乎说不出话来。她细瘦的身影在角落里立着,看上去就像是残留在寒冬里的一根枯枝。 说完这话,达克拉擎着油灯,走到林鱼青面前,打量少年两眼:“你一定是那些乱民了。你身上没有坠——” 他一个“灵”字还没有说出口,只见林鱼青猛地朝前一挣,一下就顶翻了他手里的灯。 铜盏撞在地上,火光闪了几闪,房间里霎时黑下来——林鱼青趁着身后侍卫一分神的功夫,喊了一声“艾达!”随后便感觉到那侍卫加重力道,骤然往后一拽他的双手。 少年不但不挣扎,反而顺势朝后猛一仰头,后脑勺便重重砸在那侍卫的鼻子上——只听一口倒抽冷气的声音,他的手便被松开了些许。 达克拉被火盏烫了一下,抱着手骂了林鱼青一句,接着声调一扬,就要叫人:“来——” “艾达!”林鱼青惊叫一声。 他话音未落,忽然只听黑暗里一声闷响,达克拉后半句话突然没了声息;少年正跟那侍卫挣扎扑斗,一时间混乱得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达克拉的黑影扑通一下摔在地上,才露出了他身后举着灯台、如同一棵细枝般的人影——艾达受了惊,将灯台一扔,便冲向了窗边。 然而达克拉却没有昏过去。 尽管艾达这一下已经下了死力,他也只是晕眩了一阵,从后脑勺上摸到一手血,挣扎着便要从地上爬起来;林鱼青只觉身后那侍卫一松手,几步赶到达克拉身边扶住他,扬声喊叫道:“来人!来人!达克拉大人受袭了!” “快跑!”林鱼青跑到艾达身边,将她往窗外一推;与此同时,那侍卫已经再次冲了上来——“我挡住他们,你去找罗曼丹想办法!” 艾达雪白着一张脸,一个字也来不及说,匆匆攀住窗台,在侍卫刚刚扑到的时候,便飞快地钻了出去。 窗台悬在三层高的石壁上,仅有一条窄窄的、凸出来的石质装饰能勉强供人攀爬,借着它倒可以下到二楼去。艾达一踩上那条装饰,低头一看,脚下空空荡荡的,大地看上去还有那么远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她手指死死地抠进砖缝里,手心沁出了冷汗,一时竟不敢动了。 正当她犹豫时,从头上窗台里猛地探出一条手臂,直直朝她抓来——当艾达一声惊叫,险些被推翻下去,万幸那手臂又被人拽了回去。林鱼青的吼声紧接着从窗子里响了起来:“你快走!我支持不住了!” 艾达一咬牙,再也不敢留在原地,紧紧贴着墙壁,顺着石质装饰挪到了另一边。侧楼里逐一亮起了火光与人声,不知是谁在高叫着“达克拉大人受伤了!”“是梅索科家的叛逆!”——当她听见有人喊道“抓住了一个小子!”时,心中一慌,脚下没踩稳,差点滑下去。 好在她身形瘦小,这条窄窄的石质装饰对她而言,也能勉强维持平衡。加上艾达又穿着一身黑色长袍,便如同融入黑夜里一般,居然一路也没被人发现。 从二楼窗台往下爬到低一点的地方,艾达一咬牙,干脆连滚带摔地落到了院子里;她一生中哪里吃过这样的痛法,但却仍咬紧嘴唇一声没吭,跌跌撞撞地出了院子——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三楼,竟叫她顺利地跑回了重森堡主堡。 夜风吹得她脸颊冰凉,麻木得甚至有些发痒。一想到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艾达心里便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无措。 此刻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在达克拉之前先一步将消息告诉罗曼丹,由他处理,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她一秒也不敢耽误,却没想到偏偏撞了一个空:原来老伯爵半夜里病情忽然有些反复,罗曼丹刚刚才赶过去照料,与艾达恰好错过了。 艾达急得一跺脚,甩开身边问长问短的侍女,掉头冲向了父亲所在的后院。这一次她总算是赶上了——远远地,她就瞧见院子门口站着两个身形熟悉的影子,正是罗曼丹的随侍。 一路疾奔,艾达胸口都烧得疼了起来;她才一露头,还来不及喘匀气、说上一句话,只见那两个随侍便同时迈出一步,拦在前方的夜色里喝问:“什么人?” “是,是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罗曼丹呢?” “艾达小姐,”那随侍一愣,没有退开。“伯爵大人身体不适,您——” “我有急事找罗曼丹!”艾达面色涨得血红,抓住那随侍的胳膊,往旁边一推,却没有推动:“你让开,来不及了!” 两名随侍互望一眼,正在犹豫时,只听身后门声一响,传出了脚步声。艾达一抬眼,正看见罗曼丹朝那两个侍卫一摆手,示意他们让开。橙红火光与药草气味,从他高大笔直的身影后融融地扑了出来,隐约地成了黑夜中唯一一团微弱暖意。 “艾达?你是来看望父亲的吗?”罗曼丹微微一皱漂亮眉毛,侧过身让出路:“伯爵大人刚刚睡——” “罗曼丹!”艾达几步冲上去,不由自主地抓紧他的衣角,喉咙中已经哽咽了:“出、出事了!” 罗曼丹面色一凝,却并不显慌张——无论何时,无论什么事,他总是像急流中的一块岩石一般,沉稳牢靠。 “你等等,”他低声道,回身将门关上。他的手指尖被什么草叶染成了绿色,大概是刚才捣了药草——艾达这才醒悟,不能惊动父亲,以免他病情加重,忙随着罗曼丹退到一旁,飞快地将今晚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来找罗曼丹,大概是她今晚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艾达话音才一落,他便已经唤来了两个随侍;稍一沉吟,罗曼丹语气又沉又快地朝其中一人吩咐道:“你,马上带着堡内守卫队,现在去将侧院封锁住,绝对不能让达克拉的人过来。一旦被他叫醒了那些坠灵使,我们才真的大势已去。” 是了,是了——那些骑士领主都住在主堡里,此时都已经喝多了睡下,还不知情……艾达仰着头,紧紧地望着罗曼丹在夜色里线条坚硬的侧脸。 “但是现在我们晚了一步,达克拉的人很可能已经在路上了。你立刻去把守住领主们住的那栋楼,不能惊动领主们,一旦发现他的人靠近,立刻拿下。” 艾达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感觉自己胳膊上泛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两名随侍知道情况紧急,领了命令即刻便退了出去;她见罗曼丹转身也要走,忙带着几分惶恐叫住了他:“那、那还有达克拉怎么办?” 罗曼丹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站住了,侧过身子,越发显得如同一尊雕像。 “我现在去请伯爵大人的坠灵进入灵器,然后我带着它去亲自面见达克拉。” 从艾达说明了事情经过起,罗曼丹甚至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只是一件接一件地安排着应对办法,反倒令她觉得接下来的话更难以启齿了——只是时间紧迫,她犹豫了几秒,仍轻声道:“我那个叫做林鱼青的朋友,和我一起去的,可能已经被那胖子捉住了。你……你去见达克拉的时候,能不能把他也救出来?” 在月色和屋中微光里,罗曼丹的侧影沉默着,一时没有出声。 艾达心下一慌,走上几步,急切地道:“我知道我要求的太多了,可他——他是一定要救出来的!我前几天去祈福的时候,遇上了不知哪里来的刺客,多亏他救了我一命。这、这件事我对谁也没有说过,连施劳都不知道,但我是真的被他救了一次——” “是吗?”罗曼丹轻声说道。阴影投在他的面庞上,叫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本章完) 第八章 梅索科的遗产 罗曼丹话音一落,领主们脸上的倦意登时一扫而空。一个方脸女领主腾地站起身来,直直盯着他:“督军大人呢?” 她一头毛躁躁的卷发下,几颗雀斑泛着红,眉眼间自有一股泼辣剽悍之气——玛理女爵的家族与达克拉的家族之间,有过几次寻常子弟的通婚,因此她是头一个跳起来喝问的。 “很不幸,达克拉大人的尸身将会在装殓后送往首都。” 厅中登时一片哗然,罗曼丹不为所动地垂下眼睛——他一向严肃的面容,反而能在不同场合里被解读成种种不同的意思。此刻,他看起来是一个丧妻的丈夫:“我的妻子蜜娅,会在近日下葬。” 最后几个字一入耳,艾达像被针扎了一下,一张脸涨得血红,从喉咙里挤出了一道尖细的“呜呜”声。那一位夸耀过自己战斗史的领主海伯,沉着脸朝艾达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怎么不让她说话?” 玛理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瘦小女孩,也跟着冷笑道:“这么点大的姑娘,能杀了督军大人?” “他们两个半大孩子去求见督军大人,谁也不会想到他们身上偷偷藏着刀。”罗曼丹紧紧皱着眉头,似乎一眼也不想看艾达,只是一挥手:“拿出她嘴里的棉花。” 口中一空,艾达顿时爆发出了一声尖叫,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我姐姐怎么会死了?我们没杀人,谁也没——” 侍卫立刻又堵住了她的嘴。 玛理盯着罗曼丹:“她说没杀。” “何况他们与督军大人无冤无仇,为什么杀他?”海伯也嚷了起来。 其余几位领主互相交换了一个目光,一位略上了年纪,发根泛着银白的体面领主,出声问道:“罗曼丹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只是他不像质问,倒像是在打圆场。 “让我开诚布公地从头说起吧。” 在七双眼睛的注目下,罗曼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也怪我。督军大人曾表示过,教廷想要对梅索科家的领地范围做出调整,我当着艾达的面,与蜜娅讨论过这件事。她一向离经叛道、胆大包天,或许以为是督军大人想要惩治梅索科家,所以擅自行动,酿成了今夜的祸事。” 领主们俱是一震,纷纷彼此看了一眼。 “至于蜜娅,蜜娅……” 罗曼丹抬起头,目光悠悠地落向远处空气中的某一点——在那一点之下的兽皮地毯,颜色比其他地方还要深一些。 “她一向与蜜娅不合,觉得蜜娅过于无知轻信,不是统治领地的人选。蜜娅不在的话,爵位就轮到了艾达,也只有艾达。” 提起爵位,被督军死讯所震惊的领主们才回过神。一个生得细细长长的骑士领主问道:“梅索科伯爵大人怎么不在?” 艾达猛一抬头,颈骨甚至“咯”地一响。 “我不得不告诉各位的是,达克拉大人与蜜娅的死讯,并不是今晚唯二的坏消息。” 罗曼丹一边说,一边将一只长圆形的银色盒子拿了出来,又往里放了一点似乎是灵石的绿色物什:“这里装的是梅索科家的坠灵。在伯爵大人将它放入灵器之后不久,得知了艾达所为,因此急病攻心,也去世了。这只坠灵因为目睹了一切,现在不肯宿身在艾达身上。” 厅中顿时低低地响起了一阵杂音。 领主们的目光在灵器与艾达之间来回转了几圈,有人渐渐抿起了嘴角,有人抱起了胳膊——他们都是多年的坠灵使了,知道只有宿主才能命令坠灵进入灵器。再瞥一眼灵器上微微发着盈光的宝石,他们都能看出里面正装着一只坠灵。 老伯爵和蜜娅的死讯是很难伪造的。罗曼丹的话一经验证,这一只面对宿主唯一一个直系血亲、却不肯附身过去的坠灵,就成了一个沉甸甸的砝码,压在了对艾达·梅索科不利的那一头。 艾达呆呆地望着那只灵器,觉得脑子木了。 “在发现督军大人横死后,他的近侍们马上发生了骚动,在激愤下带着兵器,冲向了主堡。当时伯爵大人病情忽然有所反复,我正好在一旁照料,听到消息之后,以为有流寇进了庄园,立即点起守卫迎战……在黑夜中,一切也看不清楚,等发现这是一场误会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们,那么多人全都死了?”玛理立即问道。 “当然不是。”罗曼丹并不介意她的态度,解释道:“达克拉大人留在庄园内的随侍一共有三十人,其中有十人都活了下来,如果阁下有疑问,一会儿我就可以带上他们来,任凭阁下询问。他们自然能够证实我的话。” 玛理一怔,没料到他这样坦荡。 一道呜咽声突然尖尖地响了起来,惊了众人一跳,顺着声音望向了艾达。她嘴巴被堵着,依旧很快哭哑了喉咙——罗曼丹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不承认今晚的事吗?” 艾达死命地摇头。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侍卫立刻朗声叱责道:“这少年明明并非桐源帝国城守之子,你却有意伪造他的身份,这是不是为了取得督军大人的信任?你与他一起进入督军大人的卧室,这件事又是否属实?你们身上带着兵刃,刀上还刻了这个少年的姓氏,难道是我们假造的?” 艾达毕竟年纪小,听了这话不由一愣,一时间脸上表情已经明明白白地承认了——几位领主的目光在她面上打了个转,登时有些吃惊。 “意图谋害督军大人之后,你奔回主堡找罗曼丹大人求救,连侍女都可以证实!”那侍卫说完,立刻大步走向一旁,从同僚手中接过一把小刀,说了声“这是在督军大人卧室找到的”,接着便呈给了众领主看。 那小刀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平民孩童用来玩耍的,确实浅浅刻着一个“林”字。只是在交给领主过目之前,罗曼丹已经吩咐人将刀锋重新打磨过了一次,稍一翻转,刀刃锋锐得荡起了寒光。 侍卫所说几乎件件属实,可是累积在一起听,却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再一加上这把证物,艾达顿时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处境——她立刻挣扎着想争辩,“呜呜”的哭声更响了,只是哭着哭着,她却突然一下子断了声音,如同一只虾子般蜷曲着伏在地毯上,单薄的肩膀无声地一抽一抽。 父亲和姐姐一齐不在了,家族坠灵也始终不露面,她简直不能理解眼下的情势。 罗曼丹瞥了她一眼,适时开了口。“像我所说,梅索科家中出现这样的惨剧,我也有不能推卸的责任。虽然艾达是蜜娅的妹妹,我也无法容忍自己对她有半点回护——” 他止住话头,过了几秒,仿佛必须稳一下情绪,才又缓缓说道:“各位奉教廷命令而来,就如同是教皇冕下的使者。我愿意将凶手交由各位处理,也甘愿领受诸位对梅索科家的惩罚。” 一位领主双手交叉,放在了他垂至肚腹的长胡子上:“原来大人是希望我们能够将这件事原地解决,不牵扯审判团了。” 罗曼丹垂下目光,不置可否。过了几秒,他忽然转身走向大厅另一头的巨兽。 一股风从黑夜中袭进来,卷得他身上的白色长袍猎猎作响,在跳跃的火光中明暗交替——一步步走上台阶,罗曼丹立于兽牙之间,回身一甩衣袍,坐在了梅索科家主的石椅上。 袍子顿时从石椅上滑了下来,像积了千年的冰雪滚落下黑色峭壁。 石椅的高度,对于罗曼丹来说正正好好,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他看起来终于不那么端正了——一只手臂拄在椅子扶手上,他唇边泛起了隐隐约约的笑意。 这一点笑意,曾被蜜娅误认为是温柔。 厅中已经有几个人控制不住面上的惊色了。 罗曼丹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扫了过去,将每一个人或游移,或思虑,或严肃的神色纳入眼底。 领主们自己还不知道,但是今夜,这七人已经注定了要支持他。 他是一个天性十分认真严谨的人——在他们来到梅索科庄园之前,他就已经打听清楚了教廷这一次都召集了哪些领主,做好了准备;不管今夜有没有艾达闯出的意外,罗曼丹的计划都早已经启动了。 “拿上来。”他吩咐了一句,立刻便有一个侍从走入坐席中央,从怀中抽出了一大张羊皮纸,朝四周行了一礼。领主们接二连三地站起身,在这侍卫旁边聚集成了一圈。 侍卫一点点松开羊皮纸卷,将它呈在了火光下。用羽毛笔画出的陆地,河流,山川与边境线,逐渐展露在视野里,连绵成一张神圣联盟东部边陲的局部地图。羊皮纸有了年头,颜色枯黄,布满了丝丝缕缕的白色纹路,像表皮绽开后露出的筋。 “咦?”一看清地图,立刻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这是一张梅索科家族领地图,绘制好以后封存了近十年。包括集英岭在内,细微至一个村落,一片树林,都被详细地记录了下来。不过,这张老地图上如今多了数行崭新墨迹,似乎是今晚刚刚写上去的,一一看去,正是七位领主的家族姓氏。 七个或长或短的姓氏分布在不同的地域,将领地瓜分成了八份,只有集英岭与周围几个小镇村庄,还保留着空白,暗示它们仍然属于梅索科——与原有的范围相比,只剩下了十之二三。 罗曼丹给了他们片刻功夫消化这张地图,随即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是梅索科家对今晚祸事所付出的代价。” 这一次,领主们的目光紧紧地投在了他的脸上。他瞥了玛理女爵一眼,轻轻说道:“当然,这只是在我继承了梅索科家以后,所能想到的一点建议——先不提继承这件事,诸位同不同意这个建议,是否更愿意让教廷审判团来做出裁决,选择权都在诸位的手上。” 说罢,他轻轻一笑:“没有标记的空白地图,梅索科家还有几张。” 艾达正哭得浑浑噩噩,忽然听大厅里沉寂了下来,终于勉强止住眼泪,扭过脖子往后看。七名领主的背影在火光下聚在一起,投下了长长短短的影子,仿佛在彼此轻声交谈着什么——她立起耳朵,除了自己咕咚咕咚的血流声之外,却什么也听不见。 因此当那一声“喂”传入耳朵时,她浑身一震,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等一会儿再转头,”那声音继续轻轻说道,“我早就醒了。” 眼泪无声地流过面颊,艾达强忍着冲动,这才慢慢地转过头去,像刚才一样将脸贴在了地面上。 林鱼青一动没动地伏着,只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他一双乌黑瞳孔中,此时闪动着水亮的光,脸上却没有表情。少年不肯看她,目光只盯着面前的地毯,声气低低沉沉:“我……我一定不会叫你落在他们手里。” 艾达嘴里塞着棉花,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地望着他。林鱼青正要再开口,二人同时听见地面传来一声响动,他立刻住了嘴——原来是罗曼丹走下了台阶。 他走过地上趴伏着的两个孩子时,靴子上的花纹瞬间清晰起来,又越过去,消失在艾达的视野里。领主们听见脚步声,纷纷转过身,迎上罗曼丹的目光。 林鱼青抽了抽鼻子,皱起眉毛。 “你家的坠灵在那个盒子里?” 艾达点了点头。 “它选择了罗曼丹?” 艾达一怔,忙摇了摇头——转换宿主时,只有血缘最近的候选人,才能保证坠灵最大幅度地保留它们的力量;所以在有亲属可选的时候,坠灵从来不会选择家族以外的人。但是她摇了两下,自己也犹豫了,慢慢低下头。 “那个东西,可以让坠灵容身?”看见艾达又一次点点头,林鱼青呼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要告诉你的那个秘密,你很快就要知道了。” 他语气里有某种说不上来的情绪,令艾达一颤。 少年露出一个微笑:“过一会儿,我大概就没有机会告诉你了。你记住,它叫龙树,脾气有点儿大,喜欢别人顺着它。” 艾达没有听懂,目光在泪水中茫然地闪动着。 林鱼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心一下,面色反而苍白起来。他刚刚张开嘴想叫出龙树,然而不等出声,只听身后忽然响起一个高嗓门,惊得两个孩子心中一跳:“这样一来,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二人迅速转过目光,发现说话的是那一个胡子长长的中年男爵。 “我赞成。” 接话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领主。她头脸手脚都小小的,唯有一双眼睛不成比例得大,像某种爬行动物:“根据坠灵公约第七条,当坠灵家族消亡时,由五名及以上坠灵使共同商议坠灵继承人——我们的人数已经够了。” 两个孩子交换了一个震惊得近乎茫然的目光。 梅索科家族消亡的先提条件是,艾达·梅索科的确犯下了足以上绞刑架的重罪——这一点,已经没有任何异议。至于剩下的远亲们,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罗曼丹静静地站着,听着领主们的议论。他手中灵器柔柔发亮,映白了被染绿的指尖。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神圣联盟的贵族领主们,固然是“在西方神与教皇的指引下前进”的,但是合适的时候,他们也不介意让教皇等着,自己在后头多绕几圈。 教廷当然很快会收到报告,不过没关系,因为教皇冕下除了表扬他们处事果断之外,什么也不会说。最近时局不稳,****频频,流匪乱民四起;与七名领主的支持相比,区区一个梅索科家族领地,看起来就不那么重要了——不过,这样的情况如果还有下一次,想来教皇一定只肯派出审判团的骑士了吧。 想到这儿,罗曼丹的目光投向了那张地图。 羊皮纸被火光染成了橙红色。光影中的山河大川,看上去仿佛被唤醒了,即将带着它承载的战马、铁剑、麦子与坠灵,从纸上徐徐浮起一般——它们从来不曾真正属于罗曼丹,但在今夜之后,他会一点一点地将它们拿到手。 “在西方神一往无前的意志下,蒙恩于皇帝陛下与教皇冕下的荣光,谨遵坠灵公约,本人夏提·雪伊——” 一个年轻领主朗声宣布一句,一挥手,从高高的大厅天花板上,慢慢沉下一个巨大圆环。圆环烟雾缭绕,盈盈亮着白光,落在了他身后的厅里。厅中侍卫一阵慌乱,远远地退了出去。 两个孩子一惊,忍不住朝后缩了一点,怔怔地望着这一只突然被召唤出来的坠灵,一时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林鱼青目光在领主们身上扫过,忽然目光一亮。 “吉安特·吉利亚,”——银发领主垂下眼睛,身边蓦地一亮,从他的护腕中伸展出两具长长的翅膀。 “海伯·李,”——空气被拉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下方一片漆黑。一条苍白的手臂从黑暗中探出来,垂在海伯的身边。 “玛理·赛尔拜恩,”——一片像是蜂群一样的小小影子,嗡嗡地在她身后聚集成了一片涌动的黑雾。 “阿拉维特·阿迪加,”——不知哪儿来的刀叉叮叮当当地一撞,随后那叉子飞上了领主肩膀,被空中一张大嘴里伸出的红舌头舔了一下。 “露沙·萨维拉,”——大门外呼地卷进了一股风,从夜色里,一只表皮滑腻的六足蜥蜴缓缓爬出暗夜,一点点爬进火光下。 “艾维斯·贝函,”——光晕像会呼吸一样,一起一伏地从空气中渐渐亮了起来,组成了云团一般的形状。 “以上七位坠灵使,一致决议由兰塞家族次子,罗曼丹·兰塞,接承梅索科家族坠灵与领地。从今以后,梅索科将不再是一个贵族姓氏,这只坠灵理应在罗曼丹·兰塞繁衍的后代中传承,不受任何人干扰,直至永远。从此以后,罗曼丹·兰塞将有义务和责任,维护领地兴旺稳定,严格遵守坠灵公约。” 罗曼丹用双手握住灵器,然而灵器中静静的,没有响动。 “如果该坠灵不接受本裁决,那么它将不再受到坠灵公约保护,任一坠灵使都可以将其诛杀吞噬。”等了一会儿,银发的吉安特望着灵器,慢慢地说道。 七只大大小小的坠灵拦在灵器对面,形成了一个半圆,把梅索科家的坠灵牢牢地堵在罗曼丹面前。六足蜥蜴伸长脖子,仿佛带着几分渴望,在灵器外来回摆头;刀叉一左一右地立在前方,大嘴里不住吸着口水,好像面对的不是坠灵,而是一道菜肴。 自从降临在这个世界上以后,坠灵们靠着灵石作为补充,相互之间已经维持了近千年的和平;如果不是有了一个允许吞噬同类的机会,还真会叫人差点忘了这些坠灵的捕猎本性。 然而灵器里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还有数到十的时间,附在罗曼丹的身上。”年轻的夏提强调道,“在十个数字以后,你如果还没有动作,我们将放开坠灵攻击你。” 罗曼丹望着灵器皱起眉毛。 “你准备好,”林鱼青悄声对艾达说道,“在他们数到五的时候,你马上往大门外跑——不要管我。” 往外跑? 艾达不由一愣。她此时手被反捆着趴在地上,爬倒是能爬起来,然而这幅样子,岂能在一厅的坠灵眼皮子底下跑出去?再说,林鱼青自己怎么办? 她心中焦急,却偏偏不能说话,看一眼少年,又看一眼已经开始计数的领主们。喊数的还是刚才那一位叫做夏提·雪伊的年轻爵士,他已把每个数字之间的空隙拉得很长了,却还是没有等到灵器回应,眼看着终于一路数到了四。 “现在!”当林鱼青低低喝令一句的时候,艾达忙扭着身子爬了起来;她双足一立稳,立刻听见“五”字一落,便有人叫道:“它出来了!” “别管,跑!”林鱼青叫了一声,艾达不及多看他一眼,跌跌撞撞地转身冲向大门。因为要避开坠灵,侍卫们都退远了,此时一见她动,立刻追了上来,却仍叫她逃出去好一段—— 就在艾达快跑近坠灵使们的时候,她心脏已经高高地提到了喉咙,不知道林鱼青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当一个领主朝她转过头时,正好这时一道黑影蓦地跃上半空;就在她以为那是来抓捕自己的坠灵时,它却朝罗曼丹扑了过去,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走了—— “终于附身了?”领主们不但没动,反而有人松了口气。 艾达一愣,一个念头顿时激灵一下打了过去——他们不知道,那不是梅索科家的坠灵! 她匆匆回头一看,忙乱间只看见了一条如烟雾般的尾巴在空中长长一甩——紧接着她眼前一花,那只银色灵器“当啷啷”地滚到了艾达的脚边。 当最近的那一个侍卫终于追上来,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扳过来时,他瞧见的正好是一双被白芒映得失去了色彩的瞳孔。 第九章 抢猫叶子的白狐狸 被那股沉重力道撞向地面时,罗曼丹只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只布袋子,叫人狠狠地一甩,骨头和内脏顿时在体内翻腾了个个儿。 但当他喘息着再次站起来时,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痛。 怒火灼烧着神经,麻木了一切肉体上的痛苦——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样酥麻得仿佛蚁噬一样的愤怒了。 兰塞家族的坠灵是一头高达四五丈的鹿骨马,生性沉默坚决。他忘不了,四年以前,它在选择了资质平平的长子作为传承人之后,将拔剑出鞘的罗曼丹从哥哥身边直直掀了出去——那一天,他也是这样撑着地面爬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前方坠灵的。 与今夜的固然不是同一只,但是于他而言,并没有分别。 罗曼丹舔了舔牙齿,将撞出的血吐在了手帕上,神色仍旧平稳无波,只有太阳穴和腮帮上隐隐地跳着青筋。 那只黑色巨豹一样的陌生坠灵,此时正趴在地上,好像一时脱了力;随着尾巴摆动,末梢如云雾般飘散在了空中。 它被召唤出来的那一瞬间里,众人都以为是梅索科家坠灵终于出来了。直到它从背后扑向罗曼丹、击飞了灵器,坠灵使们才恍然大悟地反应过来——谁也没想到,这个大厅里竟还有第九只坠灵。 但当他们终于有所反应时,已经晚了:被这么一耽搁,灵器被远远打了出去,原本几乎是罗曼丹掌中之物的东西,只因差之毫厘,此时又回到了艾达·梅索科手上。 一想到刚才他与脚下这片领土之间,曾近得仅有五个数的距离——那一片犹如实质的愤怒,就缓缓爬上了罗曼丹的脊梁。 此时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被那只黑色坠灵挡在身后,一手搭在坠灵身上,一手拉住一个瘦小女孩,面色却瞧不清楚。夏提·雪伊的巨大圆环罩住了二人与坠灵,光芒将他们的身子融成了一片茫茫的白。 “诸位,梅索科家的那一只坠灵,不足为虑。” 平稳下了心绪,向身边领主看了一眼,罗曼丹沉声说道:“它今夜已经转换过两次宿主了,即使她们血缘亲近,也仍然受到了不小的削弱。” 至于另外一只,谁都能看出来它早已力量透支,又虚又疲。 “闹了半天,原来这孩子身上也有坠灵。”阿拉维特咯咯一笑,尖尖的下巴上胡须一颤。如果不是一身衣装和身边漂浮着的刀叉大嘴,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镇上的平民:“没想到教皇冕下让咱们干的事儿,咱们坐在屋子里就干了。” “诸位打算怎么处理?”年轻的夏提·雪伊耸耸肩膀,“被我的坠灵罩住的人,是绝不可能逃脱的,这一点你们放心。” 这句话,是雪伊家从千年来的每一次战斗里验证出来的真理。圆环浮在半空,离地面还有好大一截空儿,看起来好像只要一弯腰就能钻出去。但无论林鱼青怎么努力,甚至额头上都憋出了青筋,也没法越过圆环——所有的尝试,都被坚硬凝实的白光撞了回来,好像那不是光,而是一堵堵的白墙。 “怎么办?”艾达早被解开了双手,拿出了棉花球。她在他耳边小声地问道,声音里还带着残留的浓厚鼻音:“罗曼丹说得对,我家坠灵现在还没有宿在我身上,应该是太虚弱了……” 林鱼青看了一眼龙树。 仅仅是维持着巨豹一般的体型,已经够龙树吃不消的了。它伏在地上,一双银色眼睛死死地盯着身前的圆环,一声声隐隐的咆哮像闷雷一样,从喉咙里不住滚出来;尽管早已力竭,它身体仍旧绷得紧紧的,试图威慑着圆环以及它后方的一干坠灵。 龙树才刚刚来到这个世上没有多久,对它而言,它以外的一切坠灵都仍然是捕食或者被捕食的对象——现在,它当然只能成为被捕食的那一个。 “还能怎么处理,”阿拉维特搓了搓手,“我们应该按照教皇冕下的命令,杀了这男孩和他的坠灵嘛。” 艾达被林鱼青挡在身后,闻言抽了一口凉气,一张脸上几乎没有了颜色,只有一双眼睛仍旧血红。她低下头,死死地攥着灵器,忽然将手指伸进灵石槽里,一颗颗抠下了灵石,用旁人听不见的细微声音道:“你要这些有什么用?反正你也只会装死……” 夏提的手指在自己下巴上若有所思地点了几下,转头一笑:“那么还得请诸位帮着动手了。我的坠灵一发动攻击,环内的生物可都要遭殃……这男孩死了倒没什么,但要是伤了罗曼丹大人的坠灵,我可不知道上哪儿去抓一只赔他才好。” 罗曼丹扫了她一眼,对这一句说笑毫无反应。他甚至觉得,“罗曼丹大人的坠灵”听起来好像有几分讽刺。 领主们话音一落,那只比一个成年人还长的六足蜥蜴,就已经缓缓朝圆环爬了过去,随着动作,滑腻的皮肤在火光下泛起了点点光斑。海伯身边的苍白手臂往裂缝里一缩,瞬地不见了;等它又撕开空气的时候,就从圆环跟前垂了下来——这一次,那手臂伸出来的部分更多了,隐隐能看见一个骨肉分成数层的肩膀。 挡在面前的圆环缓缓上抬,逐渐露出了前方群立的坠灵们。眼看再也拖不下去了,林鱼青猛一咬牙,扶着龙树勉强站起身。 他低头向它轻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冲圆环外高声喊道:“罗曼丹!” 罗曼丹笔直地站在不远处,双手交叠,长剑抵着地面。 “你不就是想要坠灵吗?”也不知是因为圆环的光芒,还是少年本身面色就是这么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你放艾达走!也不要伤害我的坠灵,我——我——我把龙树给你。” 龙树蓦地站起身,一转头,一双银色大眼里映出了林鱼青小小的人影。 他靠近了龙树,感觉到它丰厚的皮毛飘飘扬扬,搔得鼻子间痒痒的:“你听我的,换到他身上去,虽然会虚弱一段时间,但是起码他不会杀你。” 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反而好办了。 “你脑子倒是转得不慢。”罗曼丹扬起一边眉毛,罕见地露出了一点嘲讽之意——这神色一闪即逝,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回头望了望身边的领主们:“我看诸位可以动手了。” “等等,你为什么不同意?”林鱼青一急,忙叫了一声:“它们不都同样是坠灵吗?” “别费劲了。” 一个细弱低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了起来,惊得少年一愣,忙一拧头。 在他身后,艾达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一道白影像云烟一般慢慢从灵器里漫出来,顺着她的手臂一路成形,终于渐渐地凝成了一只皮毛雪白、狐狸模样的坠灵,软软地从她头顶上垂下了一张精神不济的脸。 即使强敌环伺,林鱼青也不由傻了一瞬间。 梅索科家的家徽正矗立在大厅远处,在昏暗中狰狞威严。然而它的本体——梅索科家的坠灵,此时一双眼睛却半睁半合,好像喝醉了酒似的,尖嘴里被什么东西塞得鼓鼓囊囊,撑起了两个圆包。含着这一包东西,白狐狸含含糊糊地说道:“你的坠灵,可不像我一样带着一片领地。” 它不仅外表毫无震慑力,还嗓门尖细,底气不足,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患病的老妪。 “是你!”林鱼青结结巴巴地说,“是你——你抢了我的猫叶——” “躲开!” 他话没说完,龙树忽然低低叫了一声,猛一甩头,将少年给撞向了一边。他刚一被撞出去,一只惨白手掌就紧贴着他的脚后跟抓裂了地面——在飞扬四溅的兽皮碎片与迸裂石块中,那手掌一挡龙树的尾巴,便又从空中的裂缝里缩了回去。 林鱼青刚从地上坐起来,正看见一刀一叉冲到了他头上,直直地迎面落了下来。他急忙就地一滚,后背上却已经被叉子尖擦了过去,裂开了一条伤口。 他来不及呼痛,只听白狐狸忽然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都到我身后去!” 林鱼青一抬头,与龙树交换了一个目光;随即它化作一条黑色流线,霎时扑向少年,在他冲近白狐狸的时候,像只猫似的挂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要干什么?我该怎么办?”艾达急急问道——但不等白狐狸回答,她面前六只坠灵已经黑压压地相继发动了攻击。 白狐狸咂了咂嘴,腮帮子像个老太太似的鼓了一鼓,随即它忽然一张嘴,一片绿雾直直被喷射了出去。厅中登时罩了一层浅翠,轻盈地弥漫开一股清甜气,飘飘悠悠,丝丝缕缕,细雾霎时吹湿了几只离得最近的坠灵,打断了它们的攻势。 “这是你的能力吗?”艾达一愣。梅索科家的下一任坠灵使,从她六岁起就一直是蜜娅,因此父亲从未给她讲过家族坠灵的能力。 “我现在没什么能力可用。”白狐狸趴在她身上说道,一边腮帮子已经瘪了下去。隐约间,林鱼青和艾达好像还听见它抱怨了一句:“真是糟蹋我的好东西。” 坠灵们骤然被罩上了一层绿雾,一凛之下纷纷后退,却发现自己不痛不痒,行动无滞。再要冲上去的时候,却听后方罗曼丹喊了一声“小心!”——领主们一惊,正要命令坠灵后退,白狐狸已经又喷出了第二次绿雾。 这一次的绿雾更浓、更厚了,漫漫扬扬得铺满了视野。 “浪费了,浪费了,”它腮帮子彻底空了,犹自意犹未尽地吸了几下嘴:“要是卷上纸,再用火熏出烟来,那滋味力道……诶呀……可惜,可惜。” 两个孩子一愣,都不明白它在说什么。眼前的坠灵们活动了一下,发现自己什么事也没有,随即对绿雾再没有了半点忌讳,转眼间已经又扑了上来。六足蜥蜴蓦地张开长嘴,口腔内部如同迷宫一样的花纹已经清晰地印在了视野里—— 就在这时,它动作忽然一顿,随即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二人猝不及防,被蜥蜴口水喷了一头一脸,不由往后躲了几步;然而这几步竟然顺顺利利,毫无阻碍,就像身后没有那半边圆环圈着他们一样——林鱼青忙一回头,发现头顶的巨大圆环上也溅染了点点绿斑。 在他的目光里,圆环正好颤了两下,好像被搔痒似的软了,“咚”地一声砸落地面,光芒黯淡了下去。 “这……这是什么?” 林鱼青和艾达转眼一看,发现那绿雾简直像是有传染性一般,把白狐狸那一股软绵绵病歪歪,目光迷离没有焦点的劲儿,一模一样地复制到了厅中七只坠灵的身上。一时间厅中坠灵们摇摇晃晃,好像身不由己了——领主们还没反应过来,仍在呼叫喝令,只有罗曼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抽出腰间佩剑,寒光立刻从剑鞘里荡漾出来。 “你们还不走?”白狐狸一边说,一边从眼角里淌出一颗泪珠。“我的办法对人可不起作用。” 两个孩子如梦初醒,各自抱住自己的坠灵,转身就逃。 一冲出大厅,夜风打在滚烫的脸上,好像也把浑身热血吹凉了几分。身后脚步声、刀剑出鞘声,已经纷纷杂杂地追了上来,二人不敢回头,两三步并作一步地冲下了楼梯。 “拦住他们!”不知是谁在身后一声高喊。 长台阶下,领主们的随侍与仆人正三五成群地等待着主人,手中火把将夜幕映得斑驳发亮。骤然见两个孩子被追着扑下来,一愣神的功夫里,便已经有人反应过来,吆喝着朝他们冲了过去:“诶,站住!” 龙树一声咆哮,登时迎风而涨;它高高地跃入夜空下,低下头颅,冲那几个随侍一声长吼,惊得他们差点跌坐在地上。马匹长嘶踢跳,险些脱缰而逃,为了躲避马蹄,那几个随侍又手忙脚乱地让开了。 借着这个空隙,两个孩子没命地跑了出去。龙树一收身形,几个影子动作快极了,不等身后侍卫们冲下台阶,眨眼间就没入了梅索科庄园还来不及点亮的黑暗里—— “封住一切出入口,不许任何人从庄园里离开!”罗曼丹站在台阶上,一把抓过一个侍卫的衣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沉的分量,好像要钉入他的骨头里:“——去给我搜!” 第十章 施劳的善意 初晓时分,蛋青般的天空下又一次飘起了蒙蒙细雨,天地间浮涌着铁灰色的雾气,沉沉地弥漫在梅索科庄园的城堡,哨塔,角楼,树林和湖泊上方。 伴随着长风划破云雾的气流声,一双直直伸展开、足有数十丈长的翅膀从半空中呼地一下划了过去,转瞬间小了,影子模糊在雨雾之中。但林鱼青知道,过不了一会儿,这对翅膀便会再一次从头上呼啸而过。 这是吉安特爵士的坠灵,它已经在梅索科庄园上空盘旋了整整一个清晨。 它的阴影不住穿梭在这一片广袤土地上,与小股小股的卫兵一起,组成了针对坠灵与逃犯的双重搜索。为了避免被它以及后方的另外一群坠灵所感应到,林鱼青和艾达早早将自己的坠灵召唤了回去,甚至还来不及向白狐狸询问情况。 然而没有坠灵,两个孩子便寸步难行了。 庄园不多的几个出入口,都被低阶骑士们带领着卫兵封锁住了,通往大门的各条主路上,也不断响过一支又一支巡逻队的马蹄声。这些梅索科家族的私兵们,正井然有序地在细雨中仔细搜索着最后一个梅索科——仅仅三年的时间,罗曼丹已经在这儿建立了一支如指臂使的卫兵队。 或许是坐得高的原因,艾达觉得这个地方看起来陌生极了。 她坐在几根树枝分叉所形成的凹窝中,一动不动;庄园里的树木已经生长了几百年了,粗壮而繁。树冠遮住了她的身影,却让她的目光远远地投了出去,笼住了远方的城堡。她不知道自己的焦点在哪儿,像是被天空中的灰雾渗进了眼睛。 她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已经坐了很长时间——身边的枝条树叶也随着她一起静默着,不管林鱼青何时转过头,从层层林叶的间隙里,看见的都只有那一片如同凝固了一样的浅白。 他好几次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全数吞了回去。没有一句话能在这个时候说出口,而不显得虚伪苍白;或许人类的历史还太短,来不及发展出这样的智慧——林鱼青所能想到的,都是人们自以为合适的言辞罢了。 当巡逻搜捕的士兵第三次从树林中走过去以后,出乎意料地,艾达首先打破了沉默。 她的声音细细的,紧紧的,叫人想起一片极薄极薄的冰,好像随时能崩断,迸发出无数细小的冰碴。她口中吐出的几个字一闪即逝,林鱼青一时没听清,不由问了句:“什么?” “我说,”艾达微微抬高了声音,“原来梅索科家,是他的橘子。” 少年望着她被枝叶剪碎了的白色影子,没有明白。 “我以前也听不懂那句话。一个人身上带着一个秘密,一个没被满足的愿望,和一只橘子?”艾达轻轻地说道,“但是我刚才想明白了,他的橘子就是我们呀——汁水丰富,圆圆胖胖,却一根刺也没有,剥下皮就能吃。上路的时候,不管是给自己还是给别人,都很能解渴。” 不等林鱼青回应,她又继续说道:“他倒是有一句话说对了,蜜娅——蜜娅真是很无知轻信。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怎么能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结果送了命——我不,一点也不同情她——” 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林鱼青以为她哭了,但是当艾达忽然轻轻拨开枝叶的时候,却露出了一双干涸的眼睛——血红,但是没有眼泪。 “那对翅膀,已经有一会儿没出现过了。”她忽然换了话头,没来由地叫林鱼青松了一口气。他顿时油然而生出一股歉疚,好像这一口气叫他很对不起艾达一样;他仰头看看天空,回应道:“真的啊,是不是它的力量消耗完了?毕竟也飞了一两个钟头了。” “真是这样的话,它肯定得回去用灵石补充。” “那要花多长时间?”林鱼青立刻微微坐起身,感觉到这也许是一个机会——当他们叫出龙树和白狐狸的时候,就算被庄园中其他坠灵感应到了,但只要那对翅膀不能立即将他们定位,或许他们就能趁这个空隙冲破封锁逃出去。 “我不——我猜,怎么也得好一会儿吧?”艾达顿了顿,“但是……万一这是他们引诱咱们露头的计划怎么办?” 两个孩子此时都已是惊弓之鸟了,他们不敢不把每一件事都当做罗曼丹深谋远虑后的规划。 昨夜慌不择路之下,他们一路冲进了重森堡外的树林里,树林后方就是庄园的外墙。自从两千年前坠灵降临以后,早期历史上的护城河就被弃之不用了,只要翻过这堵外墙,两个孩子就有机会逃离自由之城——然而这并不容易。 另一项传统被保留了下来:外墙上每隔一二里,便会升起一个小小的瞭望台。坐在这棵树上向外望,林鱼青看不见瞭望台内部;这并不妨碍他想象着里头的士兵,以及他们是怎么走上墙头换防的。 “假如咱们身上有猫叶子就好了,”少年叹了一口气,“早知道把猫叶子嚼碎了喷出去就能让那些坠灵浑身发软,我应该带上一大捆的。” “不知道百九在哪里找到了那么多,”艾达想了想,问道:“或许是庄园里长的?” 百九就是那一只白狐狸模样的坠灵。 “应该不大可能——我们之所以管它叫猫叶子,是因为那种植物只生长在有夜猫出没的山林里,因为夜猫的粪便里带着它的种子。” “那百九是怎么弄来的?” 可惜他们不敢将白狐狸召唤出来,不然问问它,就什么都明白了……艾达低下头,看着腰间灵器微微地流转着盈光。昨晚在逃亡的时候,她一心只想弄清楚在父亲和姐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当她终于得到了答案的时候,又无数遍地希望自己没有问过。 艾达甚至连她是何时召回坠灵、又如何爬上树的都记不大清楚了。只有一个细节牢牢烧刻在她的脑海里:在他们刚刚藏好的时候,恰好有一队卫兵举着火把从树林里走过,经过了他们的脚下;借着昏暗的火光,她一低头,看见自己裙子一角染上了一块血迹,不知在哪儿沾上的,已经干得硬了。 “艾达,你看,”林鱼青忽然悄声叫了一句。 她一抬头,目光刚一落在那走进树林的人身上,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裹在一件油毡布斗篷里,施劳每走几步,就得伸手扶一扶从前额滑下来的兜帽。他转头四下看了看,站在一棵树下不动了。 雨丝细细漫漫地飘在空气里,树林里看起来就像浮起了一层铁青。施劳一只手紧紧抓着斗篷的边缘,兜帽被雨浸得半干半湿,黏答答地贴在脖子上,叫人很难受。但是想一想主人的境遇,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失去了叫苦的资格。 他今年已经五十多了,自从第二任妻子也生病死了以后,就再没有娶过,自然也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甚至在看见小孩的时候,也不再去想如果自己有孩子,他们会是什么样子了——现在,当他想起孩子的时候,他就会想起主人年幼时的脸。 实在是太莽撞了,施劳怔怔地想。艾达小姐怎么胆敢半夜闯进督军大人的卧室?如果她没有去,后来的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想到这儿,嘴边又浮起了那一根深深的纹路。他年纪大了,只想着一切能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地过下去。 他的思绪飘得太远,以至于当那个脚步声来到眼前时,施劳才猛地一下惊觉,忙扶起了兜帽,望向来人。 “是你约我的,怎么这么晚才来?”他忍不住埋怨一声。 “路上的卫兵太多了,被盘问了好几次,”来人摘下帽子,先露出了一个大鼻子,才接着露出了一张年轻的圆脸。 “你为什么要约我来这儿?你此时不是应该在准备伯爵大人的后事吗?” “几乎每一队卫兵都问了我这个问题——这儿是庄园里人最少的地方了。”年轻人苦笑一声,“虽然我是伯爵大人的随侍,但是自从伯爵大人去世之后,他们就没再让我靠近过卧房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大人,他那时候还没死,喝了我给他准备的热牛奶……后来就……” 施劳默不作声地听着,等待他切入主题。 “有一件事一直憋在我心里,但不知道应该找谁……蜜娅夫人身边的人,就等于是罗曼丹大人的人,我想来想去,好像只有你了。”年轻人说到这儿,圆脸上浮起了一丝紧张,四下看了看,“我怀疑——我怀疑伯爵大人的死有问题。” 他压低了声音:“昨夜在罗曼丹大人离开之后,又过了好一阵子,突然来了几个侍卫和侍女,说是蜜娅夫人派来的,无论如何要请伯爵大人过去一趟。我跟他们争了几句,还是拗不过,一开门……” 后面的事当然不用再说了,施劳冲他点点头,安慰了一声,心里却想到,这个男孩真是不大聪明。 梅索科伯爵缠绵病榻已经几年,却偏偏在昨夜的节骨眼上去世了;就连那些个初来乍到的领主们也隐约觉得蹊跷——只是没有人提罢了。这男孩现在来跟自己挑明了这些话,也不想想,他又能怎么办呢? 施劳又叹了一口气,感到身上的油毡布斗篷更沉了,湿湿地压在他的骨头上。在他打发走年轻人的时候,后者还轻声嘱咐了一句:“你知道艾达小姐的下落吗?或许我们可以帮她跑出去。” 这顿时叫施劳生了警惕。他不知道艾达在哪儿,因此便回应道:“要是你看见了艾达小姐,一定要让我知道。” 那年轻人点点头去了,留下施劳一个人在原地,愣愣地想了半晌。 当他正要离开的时候,一个轻轻的声音在身后叫住了他:“施劳!” 他猛地一拧身,眼睛睁大了。那个长得像东方人的脏小子,此刻正从一棵树后探出头,不比初次见面的时候干净多少——施劳惊得面色都白了,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你!艾达小姐呢?所有人都在找你们啊!” “我们昨晚分开了,”林鱼青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谎,出于提防没有走近。他不知道施劳身后有没有卫兵,也不知道他信不信得过,隔了七八步的距离问道:“你怎么会来这儿?” “是人家约我过来的,”施劳还没能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四下打量一圈,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找艾达,还是在找他的坠灵:“没想到你在这里!你和艾达小姐怎么会分散?不是一起逃走的吗?” “昨晚的追兵太多了,我们分开跑,逃掉的机会大一点。”这是事实,他们昨晚的确这样干了;只是在一会儿工夫以后,两个孩子又重新聚头了。林鱼青不敢把实话说出来,只道:“不过我跟她约好了,我们今晚在东侧大门那儿见面,等所有人都睡下以后,再想办法冲出去。” “我的少爷啊,”施劳感叹了一声,“你知道庄园里安排了多少班卫兵吗?在抓到你和艾达小姐之前,没有一个出口、一条路上少得了人!” “但只要坠灵使睡下了……” 施劳一怔,不由点点头:“对,他们不在,你就可以硬闯出去了。” 龙树仍然虚弱,但艾达身上还有几块从灵器里拆下来的灵石,足够在行动之前让它多少补充一下体力。 不过坠灵什么时候真正被召回了,领主们又会在什么时候睡下,躲在树林里的两个孩子自然一无所知。林鱼青急需一双重森堡内的眼睛,这样他们才不至于贸贸然地送到人家的嘴边——他看了一眼施劳,迟疑地不知道该不该请他帮忙。 施劳却立刻下了决定。 “我来帮你们,”他说了一句又停了下来,开始思考起来。想了一会儿,他继续道:“我……我也帮不上太多。只能替你们留意着,看看领主大人们什么时候歇下……” “这就够了!”林鱼青立刻说道。 “那些领主大人们总要休息的,说到底,这又不是他们的家事。”施劳嘴边浮起一条纹路,“到时候,我就会到东侧大门门口去站一会儿,你们看见我就知道是时候了。但是你们别出来,见到我就走吧,去别的大门,我怕万一身后有人跟着,不安全。” 林鱼青倒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愣神,听他又说道:“你们出去以后,能上哪儿去?” “我也不知道,”少年的声气颇有几分低沉,“神圣联盟大概不能再呆了吧。” “不管你们去哪儿,身上总得有钱。”施劳低下头,解下了腰间的钱袋,远远地扔到了少年脚下。 林鱼青捡起钱袋,还是没有走近。施劳摆了摆手,“我走了,再不走,被人发现我和你在一块儿,我可解释不清。” 不等少年再说点什么,他已经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清晨的雨雾在林间翻滚,在视野中弥漫着茫茫一片白。当他的背影被雾气吞没的时候,林鱼青这才张望一圈,绕了一个弯子,没有回到之前藏身的树上,反而上了另一棵树。等了一会儿,见林子里没有进来士兵,他才攀着树林间交错纠缠的枝条,轻巧地回到了艾达身边。 仿佛等了一辈子,梅索科庄园才等来了夜晚。 夜慢慢地深了,但是正如施劳所说,不管是哪一个大门,守夜士兵都没有减少的趋势。 施劳披着一件土黄色的罩袍,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随侍手头颜色最亮的一件衣服了。施劳独自走在路上,一路被巡逻的士兵盘问了好几次,总算是来到了东侧大门附近——梅索科庄园一共有三个出入口,这一个坐落在重森堡后方,位置偏僻,因此用得最少。如果不是有这件事,东侧大门也许不会有这样的荣幸,见识到这许多士兵来来往往。 尽管下午嘱咐了那个少年不要从东门走,但当施劳站在角落里时,还是开始暗暗猜测那两个孩子会不会现身。默默地等了好一阵,他也没有看见艾达小姐的影子从哪儿冒出来;叹了口气,施劳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转身回了重森堡。 他的卧室在重森堡一侧的转角阁楼上,开了一条窄窄的长窗户,夜风呼呼地透进来,吹得人一阵一阵发凉。他坐在床脚,从窗户里向外望,不知骚动将会从哪个方向传来,自己又瞧不瞧得见——施劳一颗心砰砰直跳,跳得他口干舌燥,喉咙发痒。 最初的紧张和沉重,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也逐渐被冲淡了,只剩下了渐渐泛上来的疲倦。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随着领主大人出去狩猎,常常一去便是几天,丝毫也不觉得累。 现在可不行了…… 当他迷迷糊糊,就快靠着窗户昏睡过去的时候,卧房的门猛然“砰”一声被人踹开了——施劳一惊,忙从床上爬了起来。不等他站稳,一句怒喝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了上来:“你这个老蠢货!” “罗,罗曼丹大人……” 站在这间狭窄的卧房门口,罗曼丹看起来更高大了。他扔下身后几个侍卫大步走进来,一手按在腰间剑柄上,一张脸上罕见地腾起了怒火:“早知道这样,应该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扔到野猪嘴里去!因为你的帮忙,现在他们跑了!” 施劳浑身一震,伏在地上抬起头,说不出话。 “我带着领主们把守住了所有出入口,他们却根本没有靠近任何一个大门,”罗曼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紧绷着,面皮却微微跳动:“他们在外墙上叫出了坠灵,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就突破了守卫,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晚了!” 施劳面色苍白,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怎、怎么会……我们明明说好了……” 罗曼丹猛地弯下腰,一张英俊端正的面容立刻在他眼里放大了——那是一张施劳从小看到大的模样。 “你这个老蠢货——你知道我现在陷入了什么局面里吗?我完了!你随我来到梅索科家三年,没有起半点作用!现在你可以跑回兰塞家去了,告诉他们,他们一直不喜欢的小儿子,果然没成事!” 罗曼丹说完,再没有了多说一句的兴致,转身就走——他衣袍卷起的风扑在施劳的脸上,叫他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他手忙脚乱地跟了出去,却只见到罗曼丹的背影冲下楼梯,越来越小。 施劳紧紧地抓住了衣袖边缘,嘴边深深陷下去了那一根苦涩的纹路。现在他对艾达小姐的愧疚消失了,眼前却好像又浮起了主人年幼时的脸:亮棕色的鬈发,漂亮的眉眼,却鲜少露出笑容。 我可怜的孩子……他想,接下来罗曼丹该怎么办呢? 第十一章 小人物的幸运 “谁点的烙麦饼?” 身材矮小的餐馆老板娘,用她在生意繁忙时练出来的洪亮嗓门喊了一声。这一嗓子并不必要,因为此刻餐馆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何况她也清楚记得是谁点的——那是一个衣着寒酸破旧,头发脏得打了绺的中年流浪汉。 如果不是他事先拿出了六个铜币,老板娘必然不会接待他,他身上脏得像是有虱子的样子。见男人沉默地打开了他的麻布袋子,她将三块烘得热腾腾、干硬硬的麦饼倒了进去,却没走,好奇地问道:“你今儿个怎么有钱了?” 这男人她见过好几次了,常常坐在街角一动不动,靠着偶尔别人扔给他的残羹剩饭活着。听说他是从联盟另一头逃亡过来的,往常不肯与这样人物说话的老板娘,今天看在那六个铜币的份上,允许自己满足一回好奇心:“你家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回去?” “北边。” 这是几个星期以来,老板娘头一回听见他说话。男人声音嘶哑,每个字都破碎得断断续续:“回去就是死哇,到处都烧干净了。” “咦?”老板娘吃了一惊,又燃起了兴趣。“是你的领主大人吗?” “领主大人跑啦,因为他们人太多了,”男人说话有点含含糊糊:“自从他们打了几场胜仗,人就越聚越多,听说快有上万了吧?到处杀呀,抢呀……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我可知道好歹。别看他们现在凶着呢,但那是因为我们那一片儿的领主大人没有坠灵。等再闹大了,你瞧着的,还能改了这么多年的世道不成吗。” “是那些叛乱的家伙吧?”老板娘愿意让自己听上去通晓时事,于是搬出了她听人谈论的小道消息:“闹得这么大,是哪一支呀?是‘虎军’,还是‘洛卡迈德’,或者‘天想曲’?要我说,虽然他们声势不小,但都闹腾不了多久……” 男人摆了摆手,打断了她:“你说的那些,我都没听说过。我就知道,连小班加路都加入了……他一个面包店的老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见他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乡下人,老板娘咂咂嘴,失去了谈话的兴致。那男人好像也有所察觉,迟缓地站起身,慢慢走出餐馆。他袖着手,麻布袋子从他袖口间垂下来,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当他走到巷口的时候,忽然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你可来了!” 男人耷拉着眼皮,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还以为你带着铜币跑了呢,”从一身破麻布罩袍的阴影底下,传来了林鱼青的声音:“你买好了?” 男人点了点头,把麻布袋子拎了起来,从里面掏出了两块烙麦饼。剩下一块,他仔细地揣进了怀里。 干硬、热乎的饼一握在林鱼青手里,顿时叫他一颗心都踏实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同样用袍子罩住脸的艾达,转头对男人说道:“放心,我们明天还让你去买。” 这个男人在路上遭遇流匪,把自己一辈子攒下的几个钱都丢了;连这么便宜的麦饼,要不是两个孩子给他做酬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不过能从一路上无数山贼流匪手里保住一条命,也算是千里无一的幸运了。 见他走了,林鱼青才和艾达一起迅速拐进了小巷。 这是他去礼堂那一天时发现的巷子,既隐蔽又四通八达。自打从梅索科庄园逃出来以后,集英岭的城门立即封锁了,两个孩子逃不出去,只能一直藏在这一片巷子角落里,一藏就是三天。 这三天以来,挨家挨户打听搜寻的士兵络绎不绝,几乎每个小队都拿着一张他们的画像;与此一起传播开的,还有一条条艾达所犯下的罪行。林鱼青压根没想到,他有一天会成为集英岭人最熟悉的面孔之一——况且艾达的衣着又太显眼了,两个人根本不敢露头。 他们偷了别人家晾在外面的衣服,却偷不着吃的,饿了两三天,终于决定冒险让流浪汉去替他们买饼吃;所幸没有士兵会把画像给一个街角的流浪汉看,所以他也没有认出来两个孩子。 艾达接过自己的那一块饼,捏着它,审视着。 浅黄脆硬的表皮上,按着几个脏灰指印;她皱着眉头,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将它泡软了——就算这样,烙麦饼粗糙生硬的口感,还是让艾达起了一瞬间的疑惑,不知道是自己在嚼它,还是它在嚼自己。 用力将一口饼吞下去,就像是磨砂纸划过了嗓子眼。艾达看了看林鱼青——后者正大口大口地吃饼,显然并不觉得它难吃;叹了一口气,她望着手里的麦饼,轻声说道:“施劳给咱们的钱,还有多少?” “还够,还能买十几个麦饼呢。” 艾达并不觉得这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 “你说……我们这样跑出来,他们会不会发现是施劳给我们报的信啊?”她低声道,“我们也没从大门走……施劳说不定会以为咱们信不过他。” “不会的,他想让你逃出来,你现在已经逃出来了,”林鱼青吃得口齿不清,“他现在肯定很高兴,你别多想了。” 艾达没出声,扫了扫饼子上的灰,学着他的样子咬了一口。她怀念家里的烤肉,苹果酒和白面包,但是她一个字也没说。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门才能解禁,因此只有一天一天等下去。城门附近的几幢大房子被临时征用了,每天都有领主在那儿把守——局面演变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再仅仅是罗曼丹·兰塞一个人的事了。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两个孩子便觉得自己头上又多了一块乌云。 每一只坠灵,能够感应同类的范围都不一样大;出于谨慎起见,他们不敢召唤出坠灵帮忙,只能靠着每日一块巴掌大的烙麦饼,和偶尔从酒馆后头找到的剩菜过日子。 即使节省着花,施劳的钱也没能撑过六天。当他们吃完最后一块麦饼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瘦得脱了形,就算走到街上恐怕也没有人能认出来了。 然而神明们好像觉得施加在二人身上的痛苦还不够,这一天夜里,天边乍然响起了一声惊雷。 一连几声雷响,都没能惊醒两个体力虚弱、昏昏沉沉的孩子;直到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林鱼青才被冻得一激灵,忙推了艾达一把:“快起来!” 原本就瘦小的艾达,看起来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跟着林鱼青跑到一处屋檐下避雨;他们没有被淋湿多少,但因为长时间吃不上东西,贴着雨帘站了一会儿,就纷纷打起战来,牙关咬得咯咯响。 又冷,又饿,又困,两个孩子就这样一直站到了天明。雨终于淅淅沥沥地小了下去,最终消失了,化作东边一条条蛋青色的云。艾达慢慢地顺着墙根滑了下去,像是一捆干柴倒在了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才模模糊糊地响了起来:“我、我……我可能也要像父亲和姐姐一样,死在这儿了……死在集英岭……” 却没有多少情绪,好像只是在讨论天气。 林鱼青听不得这个。“我们硬闯吧,”他急急地说,“只要出去就好了,龙树在我体内休养这么久,未必就比他们差……” “你这段时间,可都是在用烙麦饼供养着它。”艾达嘲讽似的一笑,又带着几分依赖,抓住他伸出来扶自己的手。“再说,只靠龙树,怎么是他们的对手?” 百九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的。从梅索科庄园中突破防卫的时候,他们就发现这一点了——第二次召唤它的时候,它连软塌塌的模样也保持不住了,一边流眼泪一边打呵欠,好像浑身发痒似的,来回打滚,一刻也安宁不下来。 二人之所以能闯出来,全靠龙树用灵石补充了一点体力,虽然不足以让它使用能力,但总算也逃出来了。以至于艾达现在一想起百九,就又是羞愧又是生恨。 只不过被逼到这个份上,他们实在也等不起了。两个孩子休息了好一会儿,终于积聚起体力,朝城门的方向走去;就算不能马上硬闯,再去瞧瞧情况也好。 刚刚走到巷口,一个人忽然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中年流浪汉。 “啊,我昨天忘记告诉你,我们已经没钱了……” 林鱼青话没说完,声息已经小了下去。他和艾达同时发觉了,这个男人今天看起来有些不大一样。 男人下意识地冲他们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说话时,他嘴里的每个字都迫不及待地一起往外冲:“不,不要你们的钱,也不买什么饼,你们看着我,是我!” 两个孩子倒退几步,提防地望着他,心砰砰跳了起来。 在他一脸乱糟糟、脏兮兮的毛发中,燃着两点火一般的光亮双眼;流浪汉口齿不清,像哭又像笑,最后连嗓门也尖锐起来了:“多亏了你们的麦饼!好!看着我的……记住了,我叫本杰明,记住了!你们没有钱,怕什么了?有我,看着我啊!在这儿等我,等着!” 颠三倒四地说完了,他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大了,身体也跟着颠起来,才叫人看出来原来他有些瘸。 这人今天太不正常了——林鱼青和艾达对视一眼,掉头就跑。 “回来!不要走!”在他们的脚步声后方,立刻响起了本杰明的怒吼。两个孩子哪敢停顿,生怕他是要去叫卫兵队的,跑得头也不敢回。 “我让你们停下!” 这一次伴随着他的高喊,一片庞大的阴影呼地扑了出来,笼罩住了两个孩子;艾达发觉面前一暗,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片肉乎乎的扁平坠灵,啪地在二人头上扇了一下两片侧翼,激起了一股风;一双眼珠贴在它平坦的身体下,正转向了艾达,与她四目相对。 下一秒,两个孩子便一起被这只坠灵扑倒了,跌跌撞撞地滚在了地上。 “我不是说了吗,不许跑,等着我回来!”即使是一脸的浓密毛发,也遮不住本杰明脸上的神气。他手脚发颤,面色潮红,半是狂喜半是高傲地叫道:“我有坠灵了!我也要当老爷了!你们不准动,我命令你们乖乖地在这儿等我——这些贱民们,马上要奉给我美酒了,你们,允许你们也尝一口——” 昨晚那一场雨里,一定是有坠灵降落了! 林鱼青立即明白了,却于事无补。这一块扁肉似的坠灵,即使处于力量低谷,依然牢牢地压住了两个孩子,叫他们一动不能动;正当二人暗自心焦的时候,猛然只听一声长啸,一双翅膀远远拔地而起,冲入了天边。 他们的脸立刻白了。 “你快放我们走!”林鱼青和艾达一起朝他喊了起来,语句乱七八糟地听不清楚:“他们马上就要来了,他们会杀了你的!” “谁?谁还能杀我,我有坠灵,”本杰明笑道:“我有坠灵!我也是老爷了!” “领主们就是要杀有坠灵的人!” 当林鱼青这一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那一双翅膀已经裹着风从几人头上擦了过去,在空中顿时一个盘旋,转了回来——本杰明张着嘴抬头一看,这才忽然大梦初醒一般,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贵族老爷们的坠灵吗?” “快跑吧!还有更多的马上就要来了!”艾达叫了一声,那一片扁肉似的坠灵立刻抬起了身子;她话音才一落,伴随着远方不知什么人的一声惊叫,从另一个方向又升起了一团团黑雾一般的坠灵来。 本杰明一惊,好像终于意识到不对,忙招手叫回坠灵;就在这时,林鱼青灵机一动,忙喊道:“你快跑出城去,他们就抓不住你了!” 那一大片扁肉立刻裹起本杰明,呼地一下冲向了城门的方向。 吉安特爵士的翅膀一扇,飞了上去,也不攻击,只是高高缀在他的头上——两个孩子余悸未消,直愣愣地盯着远去的坠灵背影望了一会儿,林鱼青忽然一拉艾达:“我们跟上去!” “万一被发现——” “跟在后面,别露头,”少年不容置疑地将她拉了起来,“找个机会帮本杰明一把,说不定咱们也能趁这个机会逃出去!” 他们暗暗追在后头,一路躲躲闪闪地跟到了城门处时,正好瞧见玛理·赛尔拜恩的坠灵也赶到了——蜂群一样的黑雾翻滚涌动着扑向了本杰明,他的坠灵刚一飞起来迎战,却不防从黑暗里又爬出一条六足蜥蜴,登时手忙脚乱地被缠住了。 清晨的城门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一些因为各种原因要出城,却被拦在城里的旅人。一见半空里有坠灵打起来了,人群登时像炸了的蚁群一样,在骚乱和呼喊声中四散而逃;两个孩子被淹没在人群里,一边顶着推挤踩踏、一边逆流而上,闪身躲在城墙瞭望台下。 吉安特爵士的翅膀仍然盘旋在高空中,显然是在给其他坠灵指明方向。林鱼青看了几眼,心脏跳得快要扑出来了——他一咬牙,转头对艾达说:“你准备好跑!” “你要干什么?” “本杰明支撑不了多久,再过一会儿,其他的坠灵就也到了。”少年语速飞快地说,“他们现在还没反应过来那不是我们的坠灵……我们得趁着这个机会冲出去!” 说话间,那一边本杰明已经在两只坠灵的围攻下左右支拙,眼看着随时就要落败了——林鱼青不敢耽搁,立刻一拽艾达,冲向城门的同时叫了一声“龙树!”。 一条黑影蓦地从他肩上扑了出来,从激战成一团的几只坠灵身边擦了过去,直直迎上了城门的守卫。林鱼青和艾达紧跟着它,适时地一矮腰,几个被龙树甩上半空的守卫,顿时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 龙树又咬又踢地撞飞了前方的守卫以后,两个孩子立马回头高叫了一声:“本杰明,快跑!” 那流浪汉正倒在地上,腿上不知被哪只坠灵伤了,哀哀痛叫着爬不起来。他的坠灵倒反应极快,使劲一抖甩脱了追兵,卷起本杰明,呼地一下从城门洞里飞了出去,眨眼间就去得远了,只在两个孩子的视野里留下了一个小黑点。 “龙树,回来!” 林鱼青刚一收起龙树,那一对翅膀骤然从头上划了过去;它一心只顾追上前方的陌生坠灵,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下的两个孩子——二人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急匆匆地飞奔起来,一头冲入了最近的林子里,将隐隐约约的怒骂和马嘶声都扔在了身后。 当领主们纷纷聚集在紧急关闭上的城门附近时,吉安特爵士的坠灵也恰在此时兜了回来,落在了银发领主的手腕旁——没有身体,只有两扇长长的翅膀,尖端的羽毛兀自在颤颤地抖。 “追错了,”银发的体面领主沉着一张脸,对身边几人道:“根本不是那两个孩子——不知道又是哪个贱民,撞大运拿到了新落下的坠灵。” “这一波还没完?”海伯愣愣地惊讶道:“一千年了也没有坠灵降落,怎么这几个月,突然落得这么频繁……”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他们肯定早就趁乱跑了!”玛理硬生生地打断了他,将目光投向站在最后、一言不发的罗曼丹。 将近十天的功夫里,罗曼丹从一个端正英俊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沉默阴鸷的男人。待众领主们安静了下来,他才慢慢地、仿佛带了一丝嘲讽似的说道:“审判团在边境上布了防,如果他们真的要离开神圣联盟,迟早会撞进审判团手里。我看,大家还是想想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咱们怎么办才好。” 第十二章 猫叶子的控制 当林鱼青爬上一处山坡,回头望去的时候,只有层层山林绵延成了幽暗一片,仿佛那个自由之城只是他一个刺骨的幻觉。 下午时又下起一场大雨,昏昏蒙蒙的雨势冲散了二人的踪迹,把最好的猎人也拦在了山林之外。那一双翅膀早就从天空中消失了,身后也没再出现过其他的坠灵;但是两个孩子哪儿敢松一口气,一路逃到再也跑不动为止,才终于停下了脚。 林鱼青呼了口气,两腿一软,像失去支撑一样,跌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灌木落下的叶子与野草扎得他皮肤发痒,他却找不到一丝力气伸手去挠。接着只听身边咕咚一声,艾达也栽了下来。 有好长一段时间,二人累得谁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近乎昏沉地躺着——直到天色彻底浸染成墨蓝色,散落下一片碎钻似的星光时,艾达才翻身坐了起来。 她细伶伶的白影子坐在深蓝色夜幕下,仰头望了一会儿星空。 艾达的白丝裙子溅满了干涸泥点,被雨打湿后一层层地皱在身上,脏得成了灰色,唯有裙角那一块深褐色的血迹仍然醒目。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裙角,轻声道:“咱们应该已经逃出那些坠灵的感应范围了吧?” 这一句话不像在征询林鱼青的意见,倒更像是自言自语。等了一会儿,艾达从腰间袋子里拿出一块绿莹莹的灵石——这还是她从灵器里抠下来的——朝林鱼青示意一下。 “龙树。”少年叫了一声。 无声无息地,他耳朵旁边多了个猫一样大小的黑影子。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战斗和逃亡,龙树看着也疲弱极了,眼睛里银色的流光都干涸成了铁灰色。它抄近路从林鱼青的胸口上踩过去,脚步虚浮地慢慢走到艾达身边,凑上鼻头闻了闻灵石——在降落这个世界以前,它从来不知道灵石的存在。龙树仔细打量着这个东西,一双眼睛被映得隐隐发绿。 “百九呢?”林鱼青问道,“它不用补充一下吗?它好像也挺虚弱的。” 艾达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抿成了一个拱形。虽然不情愿,最终她还是将灵器扔在草地上,喊了一句:“出来——” 她一个“吧”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条白影子猛然蹿了出来,快得吓了二人一跳,龙树立即跃起来,护住了自己的灵石。 “诶,诶,进山了呀?”白狐狸的后腿软软地拖在草地上,一双大得惊人的耳朵不住发颤,黑眼睛亮晶晶的:不是它精神旺盛,那是一层又一层眼泪泛起的水光。百九显然已经尽力克制了,但还是掩不住它的焦急迫切:“好,太好啦,你们总算是来了个对头的地方,我——” 话没说完,它忽然往地上一倒,神经质地使劲蹭了一会皮毛,那劲头就像是五脏六腑都在发痒一样。再抬起脸时,由于涕泪横流,它眼睛鼻头都是一片湿漉漉的黑亮。 “你怎么了?”艾达抬起一边眉毛,“还有,你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你从哪儿弄到了那么多猫叶子?” “啊,猫叶子,对。”百九目光迷离地点点头,在夜风里闻了闻,焦急起来:“有了有了,走那一边,北边,走啊,快点。” “走什么走,你到底怎么回事!”艾达冷着面孔,不为所动。 白狐狸焦躁地挠了一把脸,它的尾巴、耳朵、鼻子、四肢……能颤抖的,没有一处不在颤抖,叫人光看着它,就一起不得安宁了。林鱼青忍不住问道:“你想去摘猫叶子?” “废话!”百九两只蒲扇一般的大耳朵猛地拍了拍,激起了一股风。龙树早就叼着灵石退远了,一脸戒备地盯着它,后背上的毛乍起来了一溜。不过白狐狸倒是一眼也没看它——除了猫叶子以外,百九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 原地转了几圈,见仍旧没有人动地方,它突然生气了。“你们还有良心吗?要不是我忍着,把他喂给我的猫叶子都省下来,你们现在就是树林里头的两个坟包了!你爷爷我这么长时间没进过叶子,就为了救你们这两个玩意儿,你还不赶紧给爷爷我去摘!” 被它突然发了一通火的艾达,一时间倒愣住了。“谁……谁喂给你的猫叶子?” “还有谁?”百九眼睛一眯,“你们梅索科家一千年也出不了一个体贴人。好不容易我看上了小蜜娅,却又叫唯一一个知道给爷爷我上贡的罗曼丹给弄死了,真是造化弄人。” 艾达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反而忽然滚下了眼泪。 “他一直在给你喂猫叶子吃?”林鱼青忙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吃?你明知道那些坠灵被喷上一点儿,就软得不能战斗了……” “你懂啥?从鼻子里吸一口,嘴里再嚼着几片,凉雾、甜汁一齐涌进喉咙眼儿里……诶呀,那简直是神仙滋味。反正平时又打不上架,还不如拿来换开心。”百九摇头晃脑,咂咂嘴巴,仿佛正嚼着想象中的猫叶子:“自从罗曼丹让我尝过一次以后,这几年以来,他一直没断过我的供应。要不是前阵子老是下雨,他派出去的人采不着猫叶子,我也不会看上你那一点点。” “所以……你没有战斗能力,都是你自找的。” 几双目光一块儿转向了艾达。 月光下的小姑娘,一双血红眼睛在阴影中闪着微光。她声音凉凉地说:“罗曼丹给你的,你就要吃吗?就因为那点叶子,你看着我父亲和姐姐死了。” 百九腾地跳了起来,这才叫林鱼青发现它的尾巴长得不成比例——“你可别拿起嘴就说!”它尖尖细细地辩解道:“我要是为了叶子,我还救你干啥,你长得好看啊?不救你,我现在能这么难受?再说了,你爹也同意我吃叶子的。” 艾达一怔:“父亲也知道?” 百九声气低了下去,又汪起了一泡眼泪,使劲吸着鼻子,看着确实难受坏了。 “废话,你爹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身上养着坠灵很吃力,我用完叶子以后对他的负担就小了,为啥不同意?我都吃了几年了,一直好好的,哪能料到会突然出了这事儿?那一天罗曼丹让你爹把我借给他,和我一起去找那个督军的时候,我还不太情愿动呢。不过他跟我说,为了梅索科家,我必须得杀了那个督军……如果我杀了他,接下来叶子要多少管够。” “他还真没食言。我那个晚上高兴的呀……昏昏沉沉地,啥也顾不上了,只隐约知道你爹死了,但是这也不出奇,他早……咳,总之,连你姐的承爵仪式都是迷迷糊糊地过去了。”百九说到这儿,一口气还没叹出来,忽然甩着头对林鱼青道:“——诶诶,你快过来,挠挠我的后脖子,痒死爷爷了!” 林鱼青先看了一眼艾达,见她没有表示,这才伸手抓向百九。它的体型有一半是毛撑起来的,一下子陷进去了他的半只手;在一丛丛毛里使劲挠了几下,百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后来直到他杀了小蜜娅,我才明白,但也晚了。接下来他喂给我的叶子,我一片也没往肚里咽,全嚼碎了含着,因为我知道早晚派得上用场……就在嘴里,还得忍着不吃,可不是一般坠灵能做到的!” 百九沙哑的声音消停下了好一会儿以后,艾达仍然低着头没说话。林鱼青见状不忍,刚想劝她两句;她却冷不丁地抬起眼睛,神色生硬得像是冬天里的冻石。 “我不管,反正你跟了我,就再也别想吃叶子了,”艾达冷冷地望着百九,“什么时候你戒了它,我什么时候让你出来。一点儿能力都没有,要你有什么用?你这样子,我怎么拿回领地?” 这几句话可炸了锅。百九哪里像是一个肯听话的样子——它往地下一滚,只见一片白影子在夜色下来回翻腾踢腿,登时就要嚎啕起来;不想龙树忽然向前一跃,身形迎风而涨,背影立刻挡在了二人一灵前方。 “这附近有坠灵!”它一边说,目光一边四下转了一圈。 “在哪儿?”林鱼青一惊,忙跟着站起来。“有多远?” 龙树示意了一下方位,答道:“它的速度很快,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两个孩子惊疑不定地互相望了一眼,艾达顾不上嫌弃百九了,忙招手就要把它叫回身上。但它长期进食猫叶子,身上虚软无力,这一叫竟然没叫回来,仍然跟一块死肉似的趴在草地上。 “着什么急?”百九翻着身子,哼哼唧唧地说:“那只坠灵再快,又不是冲你们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都活多少年了?它,”百九用一只耳朵尖朝龙树点了点,“才几岁?我稍微一听,就知道那一只坠灵——” 百九一句话没说完,龙树猛然一抬头,喉咙间滚出了一串低低的咆哮。几乎是即刻之间,远方林木哗啦啦一阵响,一只坠灵乍然冲破枝叶,直直飞进了深蓝天幕之中—— 正是流浪汉本杰明那只一片扁肉似的坠灵。 两个孩子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本杰明对他们大概没有恶意,但林鱼青不愿多生枝节,赶紧向低低吼叫的龙树轻声叫了一句“回来!”——另一边,艾达亲手拽起软绵绵的百九,像塞地毯一样把它硬往灵器里塞。 白狐狸匆忙间来不及收小身体,反倒被撞了好几下鼻头,眼泪涌得更凶了;一转眼,它赶忙朝半空中叫道:“你们快看!” 二人一回头,正好瞧见那只扁肉坠灵“啪”地一下,霎时消失在了夜空里。 “诶?”艾达一惊,手停下来,看了一眼林鱼青。少年皱着眉头,也是一脸困惑:“那只坠灵呢?” “我不知道,突然就没了……” “就算坠灵被召回,也得有个过程,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可能突然没了。”林鱼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色渐渐沉了下来,紧紧盯着那一片天幕——然而雨后初晴的夜空里,此时仅有漫天繁密的碎星。 百九刚才那一声,只是为了转移艾达的注意力,没想到还真叫他们发现了异常;它左右一看,掂量一下,白影倏地进了灵器。 艾达将灵器重新挂在腰间,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放轻了声息地顺着山坡走下去。沿途找了半晌,他们在一片山林前住了脚——前方的林子太密了,仿佛连风也透不进去,他们不敢贸然进去了。 在夜色下,凡是生着树木的地方,看起来都成了一片黑黢黢的深邃幽暗。林鱼青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入耳的只有一片林木枝叶晃动时的沙沙声;但那是风吹动的声响,还是来自于什么人,可就说不上来了。 二人试探着叫了几声本杰明——他们轻轻的声音,就像倒进洗澡水里的盐一样迅速消融了,黑沉沉的林荫里半晌也没有传来回应。 “别往里走了,”当艾达往前迈了一步时,林鱼青忙伸手拽住她,压低声音说道:“我……我怀疑这里有问题。” “怎么啦?” “你记不记得,从集英岭逃出来的时候,本杰明冲在咱们前头,他的坠灵飞得又快,一下子就没有了影子。这都过去一天了,按理说他早就逃得不知道有多远了,怎么又掉头回来,被咱们碰见了?” 艾达也皱起了细细的眉毛。“对啊,龙树说那只坠灵刚才是一路疾飞过来的……为什么会突然飞回来?” “有没有可能……它是在逃避着前头的什么人?”林鱼青这一句话,轻得几乎变作气声了。 “逃、逃避谁?” “我记得那个督军曾经说过,这附近有另一伙人,也在抓捕坠灵使。”少年低低地说道,“那一只坠灵突然消失……会不会是因为被他们给封住了?” 在幽暗树林的注视下,艾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忙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那咱们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快走吧!” 少年站在林荫下,也凝成了一片黑沉沉的剪影,看不清楚神色。他回头看了一眼艾达,一双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微光;过了好一会儿,林鱼青才忽然说道:“还不行。” 艾达一愣。 “你是不是想回去?”少年转过头去,望着树林,没有看她。“你得回到集英岭,向罗曼丹复仇吧?” 艾达咬住了嘴唇,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双手紧紧地交握着,声气轻轻地说:“对。他们决不会想到,我都逃出来了,却还会再回去……再说,那些领主们不可能一直在集英岭待下去,这事儿向教廷上报以后,他们总要散了的。等他们一走,罗曼丹没有坠灵,他怎么样,就是我说了算了。” “可是百九——” “它就算不能使用能力了,对付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问题——胖子督军不就是它咬死的吗?”在月光透不下来的幽暗中,艾达似乎冷笑了一下。“如果……实在不行,我就采一些猫叶子带着。” 林鱼青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面前丛生的树影,在一片浓黑之中看起来如同魑魅魍魉一般,静静地回望着他,叫他不由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一山一山,尽是无穷无尽、千奇百怪的坠灵,等着冲向人世。 “我……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了。”他低声说道。 “我知道。”艾达安安静静地说。 “那——那些人——”即使这是一件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林鱼青还是忍不住泛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愧疚感:“听那个胖子督军的意思,他们好像就在这一片地区活动,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都有可能被那些人抓住了……我得去找他们。” “我知道。”这一次艾达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我什么都想好了……反而是你,你的情况可比我危险多了。” 林鱼青叹了一口气,一瞬间从心底涌起了无数句想嘱咐艾达的话,却不知道应该从哪儿说起好。两个孩子无声地站了一会儿,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走吧,咱们采猫叶子去,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也许不是所有坠灵都对猫叶子有反应,但采上一些以防万一,总是一个不错的保险措施。更何况谁也不知道领主们何时才会离开集英岭,这一段时间艾达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只能靠着山林出产的东西过日子。 在今夜之前,艾达从来没有吃过山林中的野果。她跟在林鱼青后头,借着昏白的月光辨认了一圈各种各样的植物——最先记住的,是猫叶子的模样:那是一种叶片圆圆、带着紫线的植物,往往一丛一丛地生在一起,浆果清甜多汁,特别解渴。 另有一种树上垂下来的白色“丝带”,摘下来一卷,吃起来外一层脆生生、内一层软绵绵,很饱肚子。假如吃完这个还不满足,那么林子里有野葡萄和小紫萝卜,溪水边有一种产蜜的甜红花……林鱼青身上带了好几个皮袋子,很快将它们都装满了;除了自己留下了一袋猫叶子以外,剩下的他都给了艾达。 在这段时间里,百九自然是又哭闹了好几次,甚至从灵器里跌了出来,来来回回在地上打滚嚎啕,借机撒赖,为一口叶子,用出了各式手段;被龙树一口咬住脖颈,踢打了几顿以后,它好像总算透支了体力,终于不再冒头了。 “我看它贼心不死,等你走了,肯定还要出来。”在分别的时候,艾达望了一眼灵器,又看了一眼林鱼青,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要进城了,再去采一点儿猫叶子,别让它有可趁之机。”林鱼青嘱咐了一句,脱下自己的外套:“你穿着这个裙子太显眼了,还是套上这个。晚上要睡觉时,你就去我告诉你的那个山窝里,那儿没有风。等领主们走了以后,你想想办法,跟施劳联系上……” “我都知道的,”艾达打断了他,苍白小脸上浮起了一个笑,浅淡得像水里的影子。“你放心去好啦,再怎么说,我现在也有坠灵了。等你找到了家人,我拿回了领地,到时再见面。” 林鱼青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二人静默了几息工夫,少年转过身,独自走入了黑夜里。 第十三章 天想曲 在夺回领地这个过程中,艾达也没想到,自己遇见的第一个困难,竟然来自于几个鸟蛋。 林鱼青可没说过,野果和花蜜根本吃不饱人。不管她卷了多少条树上的“丝带”,摘了多少把果子、甜红花,好像都只是在糊弄肚子,咽下去就化成了水。她已经有半个月没吃过饭了,野果吃得越多,反而越渴望着一些厚重、实在、沉甸甸的食物。 几天之后,艾达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上树掏鸟蛋;身上没有能生火的东西,她就敲破壳子喝生蛋液——这一天晚上,在她又喝空了鸟蛋之后,开始隐隐地不舒服起来。 也许睡一觉就好了。艾达蜷在一棵树下,疲累极了,却怎么也闭不上眼。她总觉得一转眼睛,面前会多出一圈追杀她的坠灵。最后她还是去采了一把猫叶子藏在怀里,才终于踏实一点儿,慢慢合上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艾达被自己牙关敲击的声音惊醒了。 她冷得控制不住地浑身打战,骨头都疼了起来。扶着树干努力站起身时,她感觉自己后脑勺上就像挨了一闷棍似的;被她滚烫皮肤挨着的地方,都显得出奇地清凉——艾达竟然不知不觉地发起了烧。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晃晃悠悠地没有着落。昏昏沉沉之中,她想起小时候发烧时,重森堡里的老妈妈坐在床边告诉她,让这股火一直烧着头脑,是会把人烧成傻子的——不想变成傻子,就得一口一口喝下她手里的药汤。 艾达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怀念过那药汤。 花了好长时间,她才辨认出了集英岭的方向。艾达深一脚浅一脚地,跌跌撞撞地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什么计划都忘了,病火烧干净了她的理智,只剩下唯一一个仍旧清晰的召唤,带着她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远,她脚下一软,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栽进了湿漉漉的草丛。 世界花了,含混地在眼前旋转着。隐隐约约地,艾达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人拽了起来,在草丛里一划一划地前行,石子把她的腿擦得生疼。不过这一点意识很快又飘散了,脑海里袭上了冷得发沉的黑暗。 神志模糊中,她想自己一定是被拖回了重森堡。 有人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一张床上——是不是她自己的卧房,艾达不知道;但她隐约感觉到了身边的老妈妈,她的手就是这样宽大厚实,热乎乎的身子总是散发着酸酸的汗味。 这股汗味,混着淡淡的药味,没来由地叫人这样安心。 然后,有人捏住了她的鼻子。 艾达呼吸一滞,一张开嘴,立刻感觉一勺热汤被倒进来,又滑入了气管;她被呛了这么一下,顿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恢复了意识—— “诶呀,醒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说道。 好不容易止住咳,艾达这才看清了。既叫她松了口气,又让她隐隐失望的是,她并不在重森堡里——这是一间简陋狭窄的屋子,身下铺的也只是扎人的稻草。 兽油灯的气味,与昏黄的光芒一起充斥在屋子里。一个肥壮的乡下妇人背着光,坐在稻草床边,手里端着一碗药:“喝不喝药?” 艾达愣愣地盯着她,“我……我在哪里?” “你在我家。” 妇人一双肥厚沉重的胸脯耷拉在床沿上,胸口的皮肤泛着油光。她已经有了点岁数,嘴唇儿仍然抹得鲜红;当她把手里的药碗递给艾达时,一股酸酸的、黏腻的女性气味扑鼻而来,像是一颗熟得太透了的梅子。 “你倒在我家门口,我把你抱进来的。”胖大妇人端详着艾达说道,“我叫门罗,你叫什么?你是从哪里来的?” “艾……艾美。”艾达应了一句,喝下一口药汤。来不及控制自己,她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哦,我把家里一点儿剩余的玩意凑一起煮了煮,也许差不多能退了热。”门罗察觉到她的神色,耸耸肩膀,加了一句:“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呗。” “这是哪儿?”艾达放下药碗,“离集英岭有多远?” “这儿就是集英岭城外的农庄了。你不会是要进城吧?” 艾达没吭声。 门罗立刻嗤了一声:“可别!现在城里不太平呢。要不是我没有地方去,也没个娘家,我都想走了。” “为什么?” “集英岭的伯爵大人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没有继承人——这事儿早传开了,人人都知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听好几个男人都说,这下可要乱了。他们大字不识一个,没想到这回放的屁还有点儿靠谱,这几天确实一波一波地来了好多教廷士兵和骑士老爷,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看着叫人心里没底。” 艾达顿时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教廷审判团来了,罗曼丹到底还是没能把集英岭的消息捂住! 门罗叹了一口气,又说:“其实不进城也未必安全。前天夜里哗哗下雨,我正睡觉呢,突然听见外面动静大了起来……你猜怎么着?有一个带着坠灵的老爷跟教廷士兵在城外打起来了。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坠灵,那俩大翅膀——” 艾达愣了。她万万没料到,自己只是逃走了几天工夫,局面竟然急转直下,让她都有点想不通了。领主们和罗曼丹的联盟不攻自破,但他们怎么与教廷审判团为敌了呢? 可恨的是,她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了病。 明天一早——一醒来,就得赶紧进城了……想到这儿,艾达不由想起了把她拖进农庄的百九;她低头望了一眼腰间的灵器,没想到却吃了一惊:“我、我的东西呢?” “我拿下来啦,喏,在那边桌子上。”门罗大大咧咧地刚说了半句话,艾达匆忙冲下床铺,扑向那张木桌,一把将灵器攥紧了。见灵器里仍然微微流淌着白光,她松了一口气,才感到头脑一阵发晕。 “这……这是我家人留给我的,”艾达觉得自己刚才的失态,或许对于门罗来说有些无礼,轻声解释道:“这是唯一一个……” 门罗看了她几秒,忽然摆摆手打断她,毫不顾忌地张嘴打了一个呵欠。她打呵欠时不用手帕遮掩,能叫人看见红通通的舌头根儿:“我看你也好了不少,我可要睡了,你看看外头天色,这都啥时候了。” 艾达顺着她家漏风的门缝儿一看,外面仍然是一片深黑。再一回头,她不禁一愣。 “看我干什么?”胖大妇人占满了稻草床,理所当然地反问道:“你不睡?” “我……我在哪里睡?” “地上啊,”门罗扬了扬她肉润的下巴:“难道还要我给你再搭一张床?我跟老佛洛睡了这么些年,他也没有给我搭个狗窝。” 艾达呐呐地没了话,将林鱼青的外套铺在地上,躺下了。 隔着一道木门,外面是深深的无尽的黑夜。屋内其实也黑了灯,但是有门罗这样一个粗鄙旺盛的妇人在,好像连黑暗也跟着暖和轻快了起来。 “谢谢你救了我。”艾达轻轻地说。 门罗从鼻子里喷了一下气:“你吃了我好几样东西。” “我……我到时想办法还给你。” 门罗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原本粗重的呼吸渐渐沉下去,好像很快进入了梦乡。艾达以为自己不可能会有睡意,然而一闭上眼睛,她就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梦又一次如期而至。过去一个月的记忆,成了破碎凌乱、一闪即逝的片段:树枝,裙角血迹,雨,林鱼青的小刀,马……她随着一幅幅画面飘荡在梦里,挣脱不出来,马蹄声咚咚地敲着她的脑子—— “快醒醒!”门罗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艾达被她推了两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成百上千的马蹄声依然震击着地面和耳膜,越来越清晰壮大了——原来不是梦。 “怎么回事?”艾达腾地坐了起来。“是又来了教廷的军团吗?” 门罗举着油灯,开了一条门缝;艾达心脏一跳,忙挤在她身边往外看去,紧接着二人的面色便一齐僵住了。 无数火把撕碎了远方的夜幕,熊熊火光在千百个骑着马的人影手中连成了一片,好像要一直燃烧上天际,吞掉一夜空的星辰。成群骑兵奔驰在火影下,激起了漫天尘雾,伴随着马蹄响声越来越近了。 一片接一片的农庄像是受了震动的蚁窝,四散逃出了惊惶无措的人影;然而他们逃无可逃,因为这批陌生、衣着杂乱的骑兵如同肆虐洪水一样,迅速漫布了农庄附近的每一寸土地,疯狂流向它们身后的集英岭。 刀剑,长矛,狼牙棒的影子,与马背上众人的高昂呼喊声一起,转瞬扑到了眼前。奔腾中,几点火星遥遥划过夜空,落在了远处几间房屋外的草垛上;火立刻借着风势腾地亮了起来,明艳艳地跳跃着,映红了半边农舍。 “是利亚家——”门罗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忽然反应了过来,啪地一下关上了门,吹灭了油灯。这一次霎时笼下来的昏暗,随着窗外越来越亮的火光而颤抖着,好像十分没有底气;艾达紧紧挨着她站着,见刚才那些人服色不一,低声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们要是冲进来,你就躲在床底下!”门罗喘着气的话音刚一落,隆隆闷响的马蹄声已经从屋门口前冲了过去,二人刚一惊,只听外面忽然遥遥地响起了一声喊:“天想曲本军第一部,预备攻城!” 那人似乎专司呼喝传号,声音嘹亮地回荡开去;话音一落,几百个嗓门一起吼着应了一句,声音沉沉厚厚,几乎震破了夜空。 ?“天想曲?”门罗趴在窗户旁,她的身形被火光染了一条亮边:“他……他们是反抗军!他们怎么会突然来这里?你别出声——” 她话音未落,一阵带着火油气的风就卷了进来;门罗抬眼一看,木门半开着,屋里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个小姑娘的影子。 她冲到门边一看,一匹又一匹的奔马驰骋在夜色里,大地震颤着漫起尘雾,早吞没了艾达的踪迹。 “救她有什么用?送死去了!”门罗叹了口气,正要关门,忽然只听遥遥一声尖锐呼哨,一道红芒从黑压压的反抗军间冲天而起,在夜空中拉出一条耀眼的血红火线;半边天幕被烧红了,它眨眼间击中了城墙,如同一把热刀扎进黄油里,城墙登时摇晃着打开了一个豁口。 反抗军沸腾起来,一波又一波的欢呼声像浪潮一样响彻城墙脚下——“开城门!开城门!”“你们伯爵已死,不要顽抗了!” “******,他们有坠灵!” 腾起的烟尘里,守卫士兵在墙头高声怒骂着,奔跑着;弓弦声一次接一次地拉紧,朝远方射出阵阵箭雨,试图阻挡对面隆隆冲近的战马。 然而他们只撑到第三道红芒出现,城就破了。 集英岭城墙像是一块被拦腰击成了两半的木板,在扑簇簇的碎砖断木里轰然倒塌了;受到鼓舞的反抗军顿时像流水一般,朝城墙断口汹涌而去。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摇摆着手中令旗,撕扯着喉咙喝令部下后退——只是他的号令早已淹没在了成百上千的欢呼声里,反而被裹挟着冲向了集英岭。 天想曲一众,似乎根本没有对城内驻扎的教廷审判团作出半分准备。 城门破时,骑士兵团也恰好扑到。此时夜色消退,天幕青白;数面不同图案的家旗飘摇在风中,银亮铠甲在青色晨曦中闪着光,汇成一道道沉默的钢铁之河,迎头击上了刚刚涌入城内的反抗军,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有骑士!城内有教团骑士!” 随着反抗军的惊觉,惨呼、厮杀、血溅四起,刀剑长矛交击的响声,扎得人连心脏都几乎缩成了一团。 连艾达也惊讶于自己竟然从乱军马蹄下保住了一条命——她险些被奔腾群马踩过去好几次,惊惧慌乱间叫出了百九;白狐狸这次还算争气,撞落一个骑兵、又截停了奔马。等艾达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骑在马上,混在天想曲的军队中进了城,一颗心早把胸口都撞得发疼了。 她头上的天空里,不断划过一支又一支利箭;艾达从马上跳了下来,避开燃起大火的街道,从战成一团的众人旁跑过,拐进了小道——她手脚发软,视线也一阵阵地模糊,但她眼中只有一个目标,从来没有如此清楚过。 梅索科庄园。 但她必须穿过交战的两军,冲破审判团的防线,才能到达梅索科庄园。随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交战也越来越激烈了;当城外又一次亮起一道红芒时,一个庞大的阴影也立即从审判团中拔地而起,与那道红光在天空中重重地撞击在了一起。 摇天动地一般的巨响,差点让艾达摔一个跟头。 盘龙一般回旋在半空的雪白长索一个绞杀,顿时掐灭了那一点红星;天际立即滚过一串尖鸣,天想曲军中的坠灵似乎受了不小的伤,腾地跃入空中,露出了它一支黄铜号角的模样。 艾达躲在一条巷口处,抬头望着天空中两只坠灵的厮杀,一时竟有点看愣了。天想曲的号角似乎不敌骑士团的雪白长索,几次交手下来,被绞碎的星星点点红芒漫天四溅;被它们沾上一点儿的房屋道路,登时便被烧得红通通的,仿佛马上要化了一样。 眼看着那只黄铜号角在半空中摇摇晃晃起来,就在这时,一道尖利影子划破空气,击散了城内飘起的浓浓黑烟,从后方直直打在了雪白长索身上—— 竟是从审判团内部跃起的又一只坠灵。 那条长索猝然间腹背受敌,翻腾扭动着砸向地面,顿时激起底下一阵哗然骚乱,激战双方纷纷逃散开了。艾达呼吸一滞,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随即目光就僵住了—— 身后跟着十几名侍卫,一身银白的罗曼丹扬鞭策马,从审判团后方杀出了一条血路,奔向了城门的方向。审判团中谁也没有料到,自己身边居然还有一只坠灵;几个回过神来、匆忙迎上去的教廷骑士,却很快被罗曼丹用长矛刺中,挑下了马背。 随即他一声呼哨,身后那只流线型的尖尖金属坠灵便一跃而起,随着罗曼丹一行人的马蹄声,咚咚地从艾达眼前一晃而过,转眼间已经去得远了。 艾达的一张脸,一瞬间几乎比头上狐狸还白。 “他怎么会有坠灵?他怎么会……快,”她喘着气冲入了厮杀交战的主路,差一点被一刀挥中后背:“快帮我抢一匹马!” “又掉下来了新坠灵呗,”百九咕咕哝哝地为艾达咬住了一匹失去了主人的马——艾达一句话也来不及说,伏身趴在马背上,双腿用力一夹,朝着罗曼丹的方向追赶了出去。 城内的战斗仍然在继续,与正规军一比,天想曲的阵容便显得溃乱不堪,仿佛马上就要败退一样。然而自从有了坠灵以来,决定一场战斗胜负的,便不再是人类了——遥遥地,远方一个红衣男人在一众卫兵保护下登上了半塌的城墙,口哨声一响,那只黄铜号角便冲向了他高举的右手。 “天想曲的朋友!新任坠灵使前来投诚!” 罗曼丹的高吼声令艾达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喊声一圈一圈地在城市街道中波荡开来,声音一落,那只形状像闪电一样的金属坠灵便向空中一跃,替罗曼丹拦住了他身后的攻击。 “诶呀,这小子真有魄力。”百九的尖嘴从艾达额头上垂下来,软绵绵地说。“审判团可能没给他好果子吃。” “我——我决不让他——” 艾达的声音被马颠得一颤一颤,话没说完,先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她死死咬着嘴唇,紧追着罗曼丹一行人不放,几个呼吸之间便已经又冲出了城。 天想曲的大部分士兵仍然还在城门外,来不及进去就被审判团压制住了,战况比城内更激烈。艾达手无寸铁,好几次险些被人击中,靠着一只时灵时不灵的百九,她险象环生地跟着罗曼丹冲进了天想曲的军中——那个红衣坠灵使早已跃下城墙,迎上了罗曼丹;然而在一片混战的兵马中,她一转眼,竟失去了前方那一行人的踪迹。 “他人呢?”艾达惶急之下,策马跑了几圈,连声音都变了调:“他去哪儿了!” 百九的嘴巴在她头上咂了咂:“没注意。” “你——”艾达来不及训它,目光一扫,怔住了。 就在同一时间,百九将自己一只大大的耳朵盖在了她的耳朵上。 身后突然模模糊糊地响起了罗曼丹的声音,潮水一样穿破阻碍,传入了艾达耳里:“城内有近三千审判团,不可久战——撤退为上——” 她猛一回头,目光越过层层人马,从刀光剑影中辨别出了那一抹遥遥的银白。 艾达怀里还有一把猫叶子,如果这个时候折返,她有把握能从罗曼丹身后杀他一个出其不意。然而她又一次转过头,脸色苍白地迟迟没动。 在另一个方向,门罗胖大的影子被乱兵冲击得摇摇晃晃,不知怎么竟卷入了战场里,此时几匹战马正排成一线冲向了她所在之处;眼看前方有人,自己却来不及勒马止步,一名反抗军士兵高高地挥起了长刀,刀锋在初升日光中亮起一阵寒芒。 “他要走了!”百九在她头上叫了一句,“我听见他们的马蹄声了!” 艾达转过眼,远远地看了一次罗曼丹的背影。 她一咬牙,眼角里滚出了一颗泪。 第十四章 踏入獠国 自打和艾达分别以后,林鱼青一路搜寻下来,却再也没有见过本杰明和他的坠灵了。 假如他确实是被一伙暗中势力捉走的,那么总该有这一伙人的行迹才对。 林鱼青拿出了从前在山里狩猎时学的技巧,没放过一根折断的树枝、一处新鲜的粪尿;靠着这个办法,他成功惊扰了不少野鹿、兔子和黄狐,却连一个人也没瞧见。 直到他无意间摸近东部边境时,才终于发现了唯一一个不对头的地方。 出乎他意料的是,边境线上竟然连一个教廷审判团的卫兵也没有,土路四周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个巨大的岩块零落散布在路上,像树林一样直指天空。 虽然满腹疑惑,林鱼青还是没有绕路,反而一头钻进了岩块石林里,攀着巨石、跳过屏障;兴致正高时一不小心,栽进了一个路面开裂造成的深坑。多花了好一阵子,他才灰头土脸地从那条口子里爬了出来——跟着他一块儿出来的,还有他从坑底下找到的一把断剑。 这把剑身不知被什么切断的,形成一个尖锐的斜角,还嵌着一个火中树的家徽;再蹲下来仔细一瞧,岩块根部的泥土里,隐隐约约地泛着黑红。 难道这附近发生过一场战斗?林鱼青不大确定地拈起一点土,闻了闻,却说不好自己闻见的是不是土腥味。也许其中一方正是那一伙暗中捕捉坠灵的势力——如果真是他们,他们肯定已经出了神圣联盟。 林鱼青抿起嘴,心跳隐隐有些快了。 “将就着用吧。”少年自言自语一句,在石头上留了一个记号,顺便将断剑来回磨了几遍。虽然声音都是一样的难听,但却远不如磨刀石磨的利,而且剑柄上的家徽怎么也抠不掉;林鱼青不大满意地将剑往腰间一别,继续上了路。 对于林鱼青来说,离开神圣联盟之后,他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朝哪儿走了。 兜兜转转了好几天,跟着一行商队走了一阵,又独自上了小路、爬下了断崖;当少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平原上时,湍急水流声与清凉的风一起,骤然扑面而来。 在林鱼青一生之中,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河流。 他站在高高的树冠上眺目远望,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波光粼粼的宽广水面。青灰礁岩立在水流中,击打出一捧一捧雪白浪花;急流瞬地跃起来,拍得低垂的树枝一晃,又溅落下去,身不由已地远远滚落无尽的天边。 大鸟的影子偶尔从云际钻出来,展开笔直双翼,呼地一下从头顶刮过;水面哗啦一响,它带着沾湿的羽毛与活蹦乱跳的鱼,转瞬去得远了,带着人无法企及的自由恣意。 滔滔水浪无边无涯,漫在天空之下,仿佛已吞没了世界一角;连夕阳都无可奈何地沉浸了下去,在河水里摇摇晃晃,像半个快被水冲散的鸭蛋黄。林鱼青跳下树,顺着河水走了好一会儿工夫,直到天色将暗时,才在一处收窄的河沿旁望见了对岸。 他见四下无人,把龙树叫了出来,嘱咐它转化成战斗形态,毕竟四肢纤长一点,比较好捉鱼虾。龙树一听,看了他一眼,掉头就回去了。 林鱼青只好自己挽起袖子裤管,从浅滩上摸着石头走进了河水里。 暮色下的水流还带着日晒温度,泡得皮肤微微发暖。不过这暖意轻浅得像是幻觉,在他徒劳地摸了一会儿以后,暖意消失了,从河底泛起了深深的凉。 少年叹了一口气,仍不死心地浸在水里,打算趁天还没全黑再试一把。然而当第三条鱼从指间逃走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缠上了手腕,惊得他浑身一震,咕咚一下坐在了水里。 “什么东——”他猛一甩手,一句惊呼还没完全脱口,愣住了。 此时天幕已经洇开了一片深紫蓝,牢牢抱住他手的那个圆圆的蓝东西,仿佛马上就要融在天色中一般,叫人差点分辨不出形状来。 不等林鱼青定睛细看,那个蓝玩意儿竟猛地呼号开了,又吓了他一跳。 “救命呀,救救我吧,”这么一个小东西,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喊声:“老夫活这么一把年纪不容易啊,你这个小哥看着心善,帮一把我这个可怜老头吧——” 林鱼青还来不及反应,只觉什么东西腾地一下从肩上跃了出去;一眨眼,龙树高大的影子已经罩住了林鱼青——“下去!”它沉沉地喝令道。 直到这个时候,少年才终于看清楚了挂在手腕上的东西:这竟然是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坠灵。 这只坠灵浑身通蓝,圆乎乎的像是几个球搭在了一块儿,又伸出了细细的四肢手脚;唯独脸看不大清楚,五官含含糊糊地生得很不分明,又被一脸雪白胡子盖住了一大半。 “离开他!”龙树又一次喝道。这一回,它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低沉的咆哮。 白胡子坠灵立刻手脚麻利地跳了下去,仍冲着林鱼青嚎哭道:“小哥呀!你不忍心看着老夫去死吧?求求你们伸伸援手……”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少年一边问,一边不忘赶紧伸手入怀,抓了一把猫叶子——这自然是以防万一用的。 “我老远就感觉到你俩了,当时我心里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就跟你俩是我儿子似的。”陌生坠灵站在水面上,一沉一浮地跟他们拉关系:“你说,你能不救救我吗?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没两天,好不容易找着一个人附身,还是一个穷鬼……这也就算了,他竟然要杀我啊!” “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这种穷蛮的心理?好端端地,他突然要自杀!你说,他一死,我还能独自活多久?万一一时半会儿遇不见下一个合适的人,我就这么流浪而死……太惨了……”说到这儿,老头儿晃着一把白胡子,抽泣起来。 “那你要我们怎么救你?”林鱼青见它好像没有恶意,对猫叶子又没有反应,就把那一枝叶子揣了回去。 “我是先一步过来的,一会儿他就要从这儿过。求求你一定把他拦住,别让他继续往死里走了……我离不了宿主太远,要是你们没拦住,我又要被召回去,和他一起寻死去了!” 林鱼青还有点儿发怔,但不等他消化完这个消息,小老头儿突然拔高了嗓门:“他来了!” 少年目光在江面上一扫,果然发现远处一只木筏被水**着,一摇一摆,顺着水流飘了下来。 在隐隐约约的江雾里,隔了大半水面,他也看不清楚;只是瞧那筏子上似乎正半坐半卧着一个人影,即使在翻卷的波浪中,仍然稳稳地一动不动。筏子还不及他的腿长,那人两只脚搭进波浪里,划出了一路雪白水花。 “他不就是在乘筏子吗?”林鱼青眯着眼睛看了看,忍不住笑道:“我看他可不像要死的样子……人坐得还挺稳当的。” 蓝老头儿一听,立刻团成一团,像个蓝水蛭似的攥住了他的裤腿:“不是呀!他们说这是一条无尽河,人哪能老飘在水上?听说飘着飘着就都死了!” 无尽河? 那条河不是在獠国吗—— “我,我已经到獠国来了?”林鱼青一愣,这才醒悟过来。他看了一眼那刚刚划过眼前的筏子,伸手捉住小老头儿,一点点剥开它往下拽:“你刚来这个世界,不懂。我们坐船啊筏子啊飘在水上是为了去某个地方,到地方上岸就好了,不会一直飘下去……你倒是松手啊!” “刺啦”一声,他的裤子布料就被小老头给抓裂了一条开口。从那把白胡子里传出的声音,近乎悲痛:“是你不懂,你不懂!我还不知道坐船是为了去个地方吗,但是他不——啊啊——” 它话没说完,那只筏子已经顺着江流去得远了;身为坠灵,它不能离主人太远,眼看着已经横空浮了起来,马上要被召回去了。但小老头儿却不死心,骤然一伸身子,原本一团蓝色忽然拉长了——它把自己拉成了一根细绳子,一头向前冲出去搭在了木筏上,一头还攥着林鱼青的裤子。它身子越拽越长,在水面上摇晃着,好像随时都会“啵”一声断开。 突然被一根绳子拴住了,林鱼青顿时被木筏一拽,扑进了水里;龙树见机得快,忙用前脚踩住了他,这才好不容易止住了他的冲势。小蓝老头儿被抻得“啊啊”呼痛,却死活不撒手,一僵持起来,远处的筏子就被固定住,不再往前走了。 林鱼青嘴里尽是泥水、浑身又湿又疼,双手还得在水下紧紧扯住自己裤腰,不由恼怒道:“你赶紧松手,该上哪上哪去!” 但那坠灵却不吭声,仍然死死抱着他。像纤绳一样横跨了半道河面的蓝影子,好像慢慢粗了起来——少年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那筏子上站起来了一个高大人影;那人影划着木筏逆流而上,随着他越来越近,小老头儿的身体也越缩越短。 当林鱼青看清了那人模样时,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长气。 他真的来了獠国……而且,这个老头儿坠灵刚才一定是在信口开河。 来人穿着獠国最常见的皮毛短打,露出了上半身像雕刻出来一般的肌肉线条,在月光下泛着铜亮的光芒。这是獠国人——尤其是他们的战士——最出名的装束,因为他们相信露出布满刺青花纹的肌体,便能受到战神的眷顾。 看起来,战神确实也很眷顾他。 这男人五官又硬又深,就像是石头打出来的一样;当他盯着林鱼青时,神态锋锐得既像是被淬炼得血红的刀锋,又叫人想起草原狼莹黄的眼珠。 这样的男人马上要自杀,林鱼青当然说什么也不肯信——说他要去杀别人还差不多。 “你是什么人?”那人站在船头高声喝问,一反手,已经从后背上抽出了一把弯刀;刀刃被月光一洗,漫起白芒,像是又升起了一线月。 “别动手,把你的坠灵拿走,”林鱼青倒在水里,每说一句话都会吃一口河水,水呛得他鼻子都酸痛起来:“赶快把它拿走吧!” 在宿主的意志面前,那只小蓝老头儿到底还是没能撑多久,哀叫了一声“不要啊”,就被高大男人一把扯回去,收进了身体;但那弯刀却没有收回去,依旧半指着林鱼青,流动着沉沉的光。 “你是什么人?你还没有回答我。”他嗓音低沉地问道。 “就算我说了,你认识我啊?”林鱼青没好气地从水里爬了起来,身上全浸透了。他闹了一身狼狈,一点儿也不想搭理这人,转身就要上岸。 弯刀划破空气时的微弱气流声,登时叫他后脖子上汗毛一乍。 林鱼青急忙一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一线白月将他眼前的夜空划开两半,寒凉已经袭上了鼻尖;少年脑子一炸,只觉自己手脚偏偏又沉又笨,眼看就要躲不开了。 龙树腾空扑了上去,那男人却早有防备;他飞快地一拧身,竟然险险地从坠灵的攻击下跃了出去,这一刀终究没有碰上林鱼青。那男人刚一站稳,立刻甩手一扔,向林鱼青直直甩出了一团蓝色的小影子。 林鱼青心脏一跳,忙抽出断剑,劈头盖脸地朝前方打了下去;那蓝影子逃也似的往旁边一跃,向那男人喊起来:“你这是要害死我呀!” 龙树立即掉头拦在少年身前,死死盯住了面前一人一灵。 “行了,”高大男人忽然喝了一声,收回了弯刀——林鱼青一愣,只听他说道:“这是一场误会。” “什、什么?” “我看你抓住我的坠灵不放,还以为他们告诉我的那事儿是真的。”那男人冲少年点点头,“既然你不是那些抢夺坠灵的人,那我就告辞了。我对战神的献祭,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小老头儿顿时叫了一句:“看!我就说了吧,他是要自——” 它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把就被那男人收了回去。这个獠国战士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朝河心飘出去的筏子;紧接着转身入水、一跃跳上木筏,动作流畅得就像丝毫不费力气。 林鱼青震惊之下,一时只愣愣地瞧着他,直到那筏子随着湍急的波浪快要隐没在江雾里时,他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疾奔进夜色下黑漆漆的河流中,扑通一声冲下了水;少年手脚并用地朝木筏游了过去,一边游,一边在水浪中高声叫道:“你等等我!你告诉我,是什么人在抢夺坠灵!” 第十五章 战神的裁决 林鱼青不知道他爹当年为什么会给他起一个带“鱼”字的东方式名字,但是有一点很明确——肯定不是因为他擅长游泳。 原本他还以为,自己在山间溪水中练的那几下狗刨应该能派上点儿用场;但他没有料到无尽河水面下的暗流竟然如此迅猛急迫,他的脚才刚一离开河底,登时便被一股波浪裹住,瞬间冲进了江心。 林鱼青一连吃进好几口水,被卷进山洪时的绝望与恐惧,立刻在五脏六腑上罩了一层冰霜。他这一慌,反而直直沉了下去,惊得他拼命在水里扑腾起了手脚;一边挣扎着让身体浮起来,一边使劲向远处的船影靠拢—— “龙,龙树……!” 在又一股冰凉的河水倒灌进鼻腔以后,林鱼青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喊声才一出口,又咕嘟嘟地浸在了浪里。然而龙树如今的力量,与刚刚降临时可不能同日而语了——虽然它早瞧出情况不对,却只能缩成猫般大小,四爪紧紧地抓着林鱼青头皮;它一边丈量着他与筏子之间的距离,一边急切嘱咐道:“你再撑一会儿,让我想想办法!” 远处的木筏影子一晃,只见那个獠国的男人踩上木筏边缘,一扬手臂,甩出来了一条绳索:“快,抓住这个!” 正浮浮沉沉、惊慌挣扎的林鱼青,一伸手却没抓着;还是龙树反应更快,一偏头咬住了半空中的绳索——一声惨呼顿时响了起来:“疼死老夫啦!” 林鱼青一把握住再次变成蓝绳子的小老头儿,被那獠国男人拽着破开水浪,终于勉强爬上了木筏。 他咕咚一下倒在船板上,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在水里不过短短一会儿工夫,林鱼青连视野都花了。 “你不会水,下来干什么?”那个男人走近了,在他身上投下了一条影子。 少年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问,一边喘气一边爬起了身。小蓝老头儿恢复了原形,像个大跳蚤似的腾地跃了过来,紧紧贴在他的膝盖旁边——龙树立即低下了头,冲它咆哮了一声。 “我、我想问你,你说的那个……那些抢夺坠灵的人,是怎么回事?” 那男人背对着月光,身影被勾勒出了一条浅白亮边,映衬在背后沉沉的一片夜幕下:“为什么问这个?” “我……”林鱼青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和盘托出:“我的家人失踪了,听说有人专门在抓捕有、有坠灵的人……我担心他们会遇见危险。” 男人听了,一弯腰坐了下来,脑后几条编进麻绳的辫子顿时从肩上垂了下来,两侧耳朵上的头发却削得短短的——看在林鱼青眼里,感觉新鲜极了。 “我能告诉你的不多,”他伸开两条长腿,说道:“关于这些人,我听见的也尽都是一些传言。就算他们真的存在,也不能在这片土地上放肆!獠国永远沐浴在战神的眷顾与荣光里,容不下鬼鬼祟祟的苍蝇。” “什么样的传言?”林鱼青听说过,獠国人对于神明的崇拜,更远胜神圣联盟十倍不止——獠国地处大陆一侧,正面对着异族出没的流沙之海,是除了屏障山脉之外,整片大陆对抗异族的唯一防线。或许出于这个原因,在抵御异族的前线上战斗得越久,他们便越是虔诚得不可思议。 “什么样的都有,荒谬得不值一提。”那男人转过目光,鼻子里轻轻发出一声哼。林鱼青跳进水里追上来,自然不会满足于这么几个字;软磨硬泡了一会儿,他总算是从对方口中又挤出了几句话。 “在上路以前,我听族人说过,那一拨人好像是从神圣联盟的方向过来的,从传言来看,他们似乎仍然徘徊在獠国和联盟的边界。不过他们到底是真存在呢,还是神圣联盟的小崽子们吓怕了编出来的故事,就不好说了。”男人望着不住拍打木筏的水浪,沉声道:“你要是想去找家人,最好趁早上岸,我用我的坠灵给你送过去。不然的话,顺着无尽河再往前走,连我们也不知道它通往何方了。” 林鱼青一惊,往前方扫了一眼。无尽河在月光下泛着点点碎银,波浪翻涌地滚向天边,直至在远方消融成一片深深的黑暗,叫人仿佛有一种即将一脚踏进深渊的心虚——他忙站起身,却因为晃晃悠悠的筏子而趔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别走,别走呀!”一直在林鱼青脚边打转的小老头儿,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脚腕,发出一声嘹亮的号哭:“他是要寻死啊,他要害死我啊,救命啊!” 林鱼青顿时想起来,望向那男人:“你……你总不会真的要寻死吧?” “不是寻死,”他立刻皱起眉头更正道,“是献祭,也是等待战神的裁决。” “献……献什么?又裁决什么?”林鱼青糊涂了。 “献这个。”那高大男人一把抓过蓝老头儿,眉间的川字纹深深地刻了下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丢人的坠灵,希望战神能赐给它一点儿骨气。” “老夫活到现在难道就是为了死吗?你知道得消耗多少物资才能活这么大岁数吗?” 男人一个字也不愿意应它的样子,转手就把小蓝老头儿收回了身体。他重新躺下,吐了一口气,对少年说道:“我们獠国,没有一个坠灵使。” “没有坠灵使?”林鱼青一怔,“那你们怎么抵御异族侵扰?” 他没想到这句话大大地冒犯了这个獠国战士;他腾地坐起来,震得筏子一晃:“用刀、用斧子、用拳头——我徒手撕碎的土虫子,要是把内脏挖出来,能给你淹没!” 顿了顿,他才又沉下了嗓子:“再说,我说的是没有坠灵使,不是没有坠灵!只不过坠灵们平时栖身在英灵殿里,战斗时才会蒙永恒的战神所召唤,降临在战士身上。它们代表着战神的荣光与庇佑,赐予我们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将这个老头子献给英灵殿,我还担心它会有辱战灵们的英名呢。” “就……就这样献?” “你知道么,这其实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木筏。” “什么?”少年有些糊涂了。 “它是在前两天时,才由部落里几个老人扎出来的。它只能用最次的木头,内里又疏又薄,运气好的话,也许它能在河上走个三五天而不沉。所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亡者之筏。” 林鱼青想上岸了。 “踏上亡者之筏的,要么是将死之人,要么是等待裁决的人。”男人似乎是想起了蓝老头儿,又深深地蹙起眉头:“虽然这一只坠灵糟糕得很,不过所有坠灵都应归于英灵殿,这一点绝对不能变。原本,我应该带着它前往佩拉索斯堡完成献祭仪式。虽然我正在等待神判,不能举行仪式,但好在神判之后,它一样能将会被献给战神。我告诉它它不会死,它却怎么也不相信我。” “你真的就要这样去死?”林鱼青完全不明白他会因为这一点事就自愿放弃生命,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再次带着几分不敢置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假如我死了,那就是战神的意志和裁决。更何况,我也——”他说到这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僵了起来,咽下了后半句话。月光映亮了他的顶发、他的眉骨,却将他的眼睛深深地藏在了阴影里。 战神的裁决? 林鱼青不知怎么,突然涌起一阵不平——他忍了又忍,才总算没有把那一句“我看倒像是木筏的裁决”脱口而出。在肚里酝酿了好一会儿,少年缓和了语气说道:“可是,就算没有战神的意志,木筏也是要沉的啊。” “你们外邦人不明白,”男人轻声解释道:“一个人的生命到了应该终结的时候,他就会在无尽河上漂流下去,再也不会出现在人世间。如果战神裁决我活下去,便会降下神示,指引我离开无尽河。” 他说到这儿,抬头看了一眼深蓝星空,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林鱼青却没听清。 木筏忽上忽下、摇摇摆摆,似乎比刚才颠簸了不少;也不知是前方的浪更急了,还是这只亡者之筏就快要迎来它的大限。林鱼青遥遥望了一眼远方越来越模糊的河岸,心里也不由焦急起来——只是一想到他撇下的是一个即将去送死的人,他便很难下定决心离开筏子。 他咬着指甲犹豫了几秒,忽然灵光一现;仔细又想了想,林鱼青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朝那男人露出一个笑:“对了,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瞥了他一眼:“斯图卡,我今年十九。” “十、十九?”林鱼青这一惊,比刚才知道他要寻死更甚;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胡茬、他的面孔,少年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诶,看、看不出来啊……那个,我叫林鱼青。” 斯图卡面色沉沉地望着他。 “那个……你不觉得咱俩能够在这么长的无尽河上遇见,是一件很巧的事儿吗?” 斯图卡没说话。 “我想以前坐着亡者之筏一直漂流下去的人,恐怕也不会在河里遇上什么人。我们因为同一拨抢夺坠灵的人互相结识,你又要帮助我回到岸上去,把你的献祭打断了好几次……也许这就是战神给你降下的神示,告诉你应该跟我一起回去。” 林鱼青斟酌着说完了,自觉这个想法挺有说服力,不料却迎来了斯图卡的轻轻一声笑。 “战神的神示,从不会通过人来表达。当一句话从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那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私心。” 林鱼青一滞,刚要说些什么,斯图卡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去死,但那是出于你的善意,我并没有听见来自战神的意志。我们獠国战士最好的归宿,就是战死沙场。如今我已经没有了那一份荣耀,就让我顺着无尽河,回归战神的怀抱吧。” 少年张了张嘴,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向斯图卡点了点头,再次站起身。 “希望你能尽快得到战神的神示。”当斯图卡稳住了亡者之筏时,林鱼青轻轻地对他说道。但他自己也明白,这句话虚得发飘,简直没有半点分量——在他身前,滔滔河水在星空下奔流前行;在他身后,草原与山脉连绵不绝地铺展向远方。 天地之大,他却唯独不知道神在哪儿。 不过这话当然是不能对斯图卡说出来的。 在小蓝老头儿悲泣哭号的声音里,斯图卡还是硬生生地用它把筏子拉向了岸边。当林鱼青趟过河水上岸时,甚至连龙树都有点儿不忍心了,上前用鼻子碰了碰小蓝老头儿,这才跳回到林鱼青肩上。 “你不会死的,”林鱼青对它安抚一句,又向斯图卡道:“那么……保重。” 斯图卡一笑,收回了坠灵——无尽河的河水顿时卷起亡者之筏,摇摆击打着它,将它再次推向了河心。筏子上那个高大人影再次坐了下来,在剧烈颠簸里垂下双脚,划出了高高浪花。 叹了口气,林鱼青转身走向了草原。 月光染得这个陌生的地方朦朦胧胧,远方仍沉浸在昏暗里。及腰高的草丛在风里哗沙沙地响,或许是刚才在河水里泡得久了,每当这风声响起时,林鱼青总能闻见一股隐隐约约的腥味。 他身上半湿半干,被夜风吹得不住打战;走了没有一会儿,他就有些忍不住了,决定坐下来歇一会儿——少年拨开草丛,就地坐了下来,顿时觉得风被挡在了外头,不由呼了一口气。 “别动。”龙树忽然低低地在他肩膀上说道。 林鱼青一怔。 “有人来了。”龙树跃下肩膀,身形蓦地大了,仍然低伏在草棵间没有露头,“而且不止一个……数量不少。” 少年忙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风里的声音。他的耳力比不上龙树,不过听了几秒,他也终于分辨出了远方窸窸窣窣的模糊杂音——杂音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化作脚步声和拨开草丛时的声响:龙树说得没错,确实有一群人正在朝这个方向靠近。 会不会是那一些抢夺坠灵的人? 这个念头一冒,林鱼青立刻蹲了起来,将身子掩在草丛里,慢慢地探出一双眼睛。 今夜月光不算清亮,只能隐约瞧出有一群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正弯着腰穿过一丛丛荒草。林鱼青眯起眼睛,试图再看清楚一些;好在那一群人脚步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走近了,在月光下露出了大致模样。 林鱼青的血凉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一眼就把它们认了出来。背上如同鳞片似的小片硬质东西,密密麻麻地从它们的头顶一路排下来,在月光下泛着微亮;如果那也算是胸腹的话,那它们的胸腹上就像某种甲虫一样,布满了几块棕亮的壳——这一群东西并没有弯下腰,在每一个本应是后背的地方,都高高地拱起了鳞片密布的“坡”,连接着一个个尖尖长长、模样恶毒的头。 嘶嘶的响声,伴随着越来越重的腥味,离得越来越近了;这一群异族手中简陋而尖锐的长矛泛起点点寒光,连成一片,像是一条小溪一样,从林鱼青不远处流淌了过去。 怎么可能? 林鱼青看了看远方连绵高耸的山脉阴影,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这一群数量近百的异族,怎么可能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屏障山脉,出现在獠国腹地? 他僵硬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望着不远处的异族逐渐消失在了草原里。 必须,必须得马上通知獠国人—— 然而林鱼青目光一扫,登时咬紧了嘴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獠国的部落和城镇是在哪个方向;半弯着腰站起身打量一圈,入目处依然只有空荡荡的草原。 怎么办? 身后哗啦一声草响,顿时止住了林鱼青的念头。他僵着脖子回过头去,正好看见几只折返回来的异族,一张张像蜥蜴、又像甲虫似的脸,在一丛丛草上对他露出了一嘴密密麻麻、小白点似的尖牙。 “啊……这有个小的人。”一只异族说道。这句话说得吸吸溜溜地,仿佛它口中总是包着一包口水似的;它还特地用了一口不大标准的大陆通用语,好像是专门为了嘲讽林鱼青。 “别去,龙树!” 林鱼青一把按住身边的坠灵,在身后的异族嘶叫着冲他扑上来的时候,一拽龙树,拔腿就跑——“去无尽河!” 他的脚后跟刚一离地,刚才落足之处便立刻被一支长矛扎透了;腥气、嘶叫,与无数汹涌而来的异族一起,紧紧地咬在林鱼青和龙树身后。 无尽河离这儿虽然不远,但湍急的河流上早就没有了亡者之筏的影子。 林鱼青当机立断,立刻顺着河岸狂奔下去,很快只觉肺都烧了起来。异族的速度远远比他快,即使他已经使出了全力,还是被异族给欺近了好几次。要不是龙树拼命护住了他,只怕他身上就不止是几道深深的抓痕了。 “斯图卡!斯图卡!” 少年的高吼声在河面上回荡了开去,却又被水声淹没了一大半:“斯图卡!异族入侵了,快回来!” 但漆黑的河面上始终没有传来回应——亡者之筏大概早飘得远了,或者可能甚至已经沉了。 “龙树,你追上去,你速度比我快!至少斯图卡的坠灵肯定能感应到你!” 林鱼青上气不接下气地转头喊了一声——此时龙树正一头撞倒了一只靠近的异族,但一只摔倒了,还有更多的鳞片、长矛、甲壳闪动在月光下,如同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虫潮一样,嘶叫着奔了过来。 “那你怎么办?”龙树急急地喊道:“再说我也不能离你太远——” 少年左右一看,咬紧了牙关:“我下河!” 话音一落,他纵身跃入了河水里,顿时又一次被无尽河的暗流裹住了,急急冲向了远方。 第十六章 曾经的梅索科 “就、就一口,行不?” 伴着踢踢哒哒的马蹄声,一个有气无力、老妪一般的声音,从艾达头顶传了下来。 艾达感觉到一个暖烘烘的毛嘴搭在自己额头上,正一咂一咂地搔得她皮肤发痒;她忍不住松开一只握住缰绳的手,在那只尖嘴上打了一下:“你别想了。” 要是放在三天以前,白狐狸立马就要嚎啕起来。除了哭之外,它还会耍赖、揪艾达的头发、打滚、咬马腿……不过艾达已经铁了心,任它怎么闹也不松口。一连过了这么长时间没有猫叶子的清净生活,百九终于蔫了,连说话都得积蓄上老半天的力气。 “跟了你们梅索科家一千年,你祖祖辈辈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过了一会儿,白狐狸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还真有些想你爹那个小子了。” 艾达直直盯着远方暮色下连绵高耸的群山,仿佛没有听见。 梅索科家……这几个字,她已经好久没有听过了,以至于如今竟觉得它有几分陌生。 老伯爵的死,就像是带走了家族的最后一丝荣光,也带走了人们对她家的所有记忆——当集英岭一战结束、反抗军撤逃以后,这个地方看上去已经与曾经的自由之城毫无关系了。 倒塌残破的城墙上,立起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教廷旗帜;随着骑士的进进出出,马背上飘扬着的黑色帆船、荆棘缠绕的心、人立的野熊……在这一面面家徽之中,唯独少了梅索科的白色獠牙。 在安顿好了门罗以后,艾达坐在遥遥的城外,望着陌生的集英岭,茫然地呆坐了半日。这座城,包括它周边的领地,已经彻底变成了教廷的囊中之物;而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又被她亲手放走了。 她原本想顺着反抗军追上去,没想到天想曲在教廷审判团的追击下,溃乱成了一小股一小股四散而逃;乱转了两日,艾达不但没有打听到罗曼丹的去向,还差点被教廷骑士们认出来。 躲过教廷审判团后,艾达怔怔忡忡地骑马上了路——百九似乎还能从林鱼青走过的地方隐约辨别出他的气味。她想,如果能找到林鱼青,那就一起同行;找不到,就信马由缰地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你说,你爹都同意我吃叶子了,你怎么不听他的话?他可是个好孩子。” 当艾达听见从自己头顶上又传下来这么一句话时,她的脸顿时僵了下来。 “你都学会拿父亲做借口了。”她冷着声音说道:“我再从你嘴里听见一句猫叶子,我就把剩下这一点泡进马尿里。” 自从离开了集英岭附近的山林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一片猫叶子,只有身上这一点以备不测的分量,因此这一句威胁往往特别有效。不料今日百九竟破罐子破摔了,尖尖一嗓子叫道:“我不说你也不给呀!告诉你,爷爷不干了,那个小子的气味,你自己去闻吧!” 艾达软硬不吃:“不干了就滚蛋,去找一棵树附身!” “我又不能——” “我不管,反正你也就会吃猫叶子,要你有什么用?” “没良心!”百九气得四爪直颤,一起身钻进艾达腰间的灵器;不知是不是因为一段时间没吃猫叶子,它身手竟然灵活了些,一下就钻了进去,还扔下一句话:“爷爷不罩着你了!” “我用你呀!”艾达反唇相讥了一句,却不知道从哪儿冒起了泪意。她一边暗恨自己丢人,一边无声地在马背上抹了一会儿眼睛,等平复了心绪以后,再一抬头,她忙勒停了马。 不知不觉地,夕阳已经快沉下山去了。 这一路走来,越走越陌生,艾达不熟悉地形,不敢在夜间赶路。她牵着那匹漂亮的棕色小母马饮了水,喂了一把野浆果,手心被它舔得发痒,倒忍不住咯咯笑了几声。将马拴在一棵树上以后,艾达手脚灵活地上了树。 她从战场上捡了一把刀,不知是谁的血把刀柄都浸黑了;艾达将它挂在身边的树枝上,确保自己一伸手就能够着。 任谁现在看见她,也不会相信她曾经是一个贵族小姐。 穿着门罗给她改小的一条农妇裤子,艾达的浅黄头发结成了块,凌乱地甩在脑后。她皮肤粗糙了,双手指甲里也总是带着泥,不管她怎么抠,第二天还是会积下一层。 她琢磨出了怎么挥刀砍得快,也学会了如何在树上睡觉。 在斑驳摇曳的枝叶影子里,艾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装着百九的灵器抱在了怀里。 当银月光顺着一层一层的树叶倾洒下来时,艾达早已经睡熟了,均匀的呼吸声化在了风里。她胳膊底下的灵器微微一亮,悄无声息地钻出了一条白影子;那影子用鼻子顶开艾达的外衣,从里面慢慢拽下了一只皮兜子。 以往百九顾忌着艾达,想了好几次也没敢偷。不过既然今天俩人闹翻了,它倒像卸下一个担子,干脆一口将皮兜子撕成两半,猫叶子顿时洒了出来——百九一看,又高兴又失望地叹了口气:“才这么点儿……” 它将尖嘴埋进已经半干了的叶子里,眼睛一眯,浑身白毛舒服地炸成一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白毛狐狸一抽一抽的声气,被树叶摇晃时的沙沙声掩盖住了。一阵风吹浓了夜色,拴在树下的马忽然不安地踢了踢蹄子,从鼻子里喷出一声长气。 百九吃完猫叶子,正当它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地打算爬回艾达腰间时,她猛地一下翻身坐了起来。 白毛狐狸顿时磕磕巴巴起来:“哟,你醒、醒了……” 艾达一把按住它的尖嘴,借着透下来的亮,扫了一眼它皮毛上的碎叶子,竟然什么也没说。 “唔?”百九嘴巴被握住了,只能发出这么一声。 “嘘,”艾达没有松手,另一只手悄悄摸向挂在树枝上的刀。她浑身都紧绷起来,握住刀柄,静静地侧过耳朵听着夜色。 百九抖了抖软塌塌、立不起来的耳朵。过了好一会儿,它终于在混沌麻木的五感中分辨出了一点儿模模糊糊的杂音,好像是什么人的脚步声,正逐渐从后方林子里走近。 随着那一串串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艾达从枝叶间探出目光。 月光点亮了她的鼻尖,也染白了那一群刚刚从林子里露头的人。 远处的人影三五成群地走近了,残破皮甲在月光下黑沉沉地,因为浸透了血不再反光。武器和伤腿一起拖在地上,划出拖沓的沙沙声;他们一边走,一边喘息,一边四下张望,仓皇疲惫仿佛已经化成一股气味,远远就能让人感觉到。 与教廷审判团一战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艾达没有想到,在远离集英岭的荒野里,她竟又看见了溃逃的反抗军——尽管只有十几个人。 “咱们这是逃到哪儿来了?”夜风吹来了低低的问话声。 过了片刻,才有人回骂了一句:“狗娘养的,谁知道?” “绕了这么远,也有好久没看见审判团了。咱们歇歇吧,伍萨快要坚持不住了。”又一个声音说道。 那人话音一落,树下顿时传来了一道喷气声;艾达的心脏一缩,刚暗暗叫了一声“糟了”,只听不远处果然有人叫道:“那儿有一匹马!” 纷纷沓沓的脚步声立即响了起来,三四个男人举着武器和火把靠近了,在附近搜了几圈,却不见马主人。一个动作灵活的瘦小男人走到树下,伸手摸了摸马颈笑道:“大伙身上都带伤,一匹马,给谁骑呀?还不如杀了吃肉,咱们都好久没开荤了!” 艾达恨不得一口唾沫啐到他脸上去,又不敢引起这些残兵败将的注意,只好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机会。 “这马还是栓上的,怎么人没了?”另一个男人没有搭理那个小个子,拽了拽绳子,皱起眉头。他想了想,抬头往树上看去——只是艾达早缩了回去,他看了一会儿,又收回了目光。 “管他呢!就算这儿有危险,咱们牵上马就走,还能怎么地?” 这一群人好像也没有一个领头的,只是凑在一起逃命罢了;人群拉拉杂杂地聚上来说了几句,便有人要动手解绳子。 那小母马像是也明白似的,踢着马蹄,甩开了头。若是丢了它,艾达真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追上林鱼青了——她将白狐狸往怀里一塞,提着刀吸了一口气。一咬牙,她拨开树枝跳了下去,尖叫一声:“都滚开!” 众人猝不及防之下,叫她顺顺利利地落在了马背上,砸得它嘶了一声;艾达反手一挥砍断绳子,不敢耽搁,一夹马腹冲了出去。逃兵们躲避不及,登时被撞翻了好几个,一时间呼痛怒骂声四起:“抓住她!她把人撞昏过去了!” 艾达不敢回头,在茫茫夜色中拼命驾马飞奔。她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想道,那些人受了伤又没有马,他们追不上来,只要跑远了就安全了—— 身后猛地响起了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 不等她反应过来,只听“啪”地一响,伴随着身下的棕马猛然爆发出一声痛苦长鸣,艾达的视野便被掀翻了、颠了一个个儿。 有一瞬间,她眼前只有一片黑,世界死寂了下来。 当景物和声音都像潮水一般再次涌进脑子里时,艾达才突然被一阵剧痛淹没了。一切都鲜明了起来:她的小棕马翻倒在地,从扎着利箭的伤口里,正汩汩地流着血,浸热了她的裤子和草地。上千斤的重量都砸在她一条腿上,艾达不知道自己的腿骨断了没有,因为她除了纯粹的痛,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远远的后方,脚步声、火光、叫喊,嘈杂地涌了过来。 艾达不敢落进这些残兵流寇手里,双手抱着伤腿往外拽;才一使劲,她就痛得嘶叫了一声,眼前又是一黑——然而腿还是纹丝不动。 百九从她怀里掉了出来,也知道情况不妙了。它左右一看,撑起力气扑了上去,一口尖牙咬透了马皮。那匹棕马吃痛之下,顿时摇晃着四肢挣扎起来,给艾达腾出了一点空隙;她慌忙抽回腿,一把捞起百九,忍着剧痛扎进林子里。 艾达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跑,只能顺着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水声,一瘸一拐地跑。透过树荫,她隐约瞧见火光很快接近了小棕马,赶紧转过头去,耳中却还是听见了又一声撕裂般的马嘶——也是最后一声了。 紧紧攥着长刀,艾达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一片白月光下。 这儿的树林稀稀落落,很难掩藏住她的行迹;她受了伤跑不快,只能隐隐企盼:那些人并不认识她,也许得了她的马,就会住手了。 “那一个小娘们就在前头,还受伤了,”后头遥遥地传来了一声尖喊,打破了她的侥幸:“跑得动的跟我来!” 不知是不是艾达撞伤了人的原因,这一些残兵登时兴奋起来,此起彼伏的回应声响成一片,跟着追进了林子——他们呼喝叫骂着,又像泄愤、又像有意吓唬她,始终不依不饶,不肯停下步子。 艾达想也不敢想自己万一被抓,会落个什么下场;她急得声音都嘶哑了,明明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问道:“百九,你一点力量都没有了吗?” 白狐狸趴在她头顶上,好一会儿也没有出声。 到了如此关头,艾达反而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了。她匆匆穿过几棵树,却猛地刹住了脚——昏白月色下,前方的土地近乎笔直地落了下去,在半腰上才缓成了一个陡坡,裸露着一片一片嶙峋的岩石。在这个陡坡前方,水流声骤然清晰起来;从偶尔一点银亮看起来,前方夜幕下,正躺着一条黑沉沉的湍急大河。 艾达望一眼远方的河水,又看了看脚下的断坡。她拖着一条伤腿,很难爬得下去,而两旁又几乎没有路了。 “她在那儿呢!” 身后一声高叫,顿时打断了她的犹豫。艾达回头一看,发现追着自己的那几个人,不知何时竟已贴得这么近了;她甚至能看清楚,打头那个瘦小男人因兴奋而红起来的一双眼睛。 “他们为什么要追着我不放?”艾达一抹眼睛,声音里再一次带了哭腔。“我、我得罪了他们什么?我没有主动害他们!” “他们能这么干,所以就这么干了!”百九抓着她的头发站了起来,回头看看,急急地道:“别想了,赶快攀着边儿滚下去!” 艾达一扬手将刀扔了出去,见它当啷啷地落在了一片岩石上以后,呜咽着蹲下身,抓住了坡沿。身后的声响已经越来越近了,艾达扫了一眼坡下,一闭眼,松开手摔了下去。 “******!”那个瘦小男人第一个冲了上来,止住脚步的时候,几块石子跳跃着落了下去。“好好一个小娘们,浪费了!” “她身上那白的是什么?好像是个狗?”又有一个人跟来了,眺望着坡下道:“诶呀,那狗挡了几次石头呢,说不定那小娘们死不成。” “死不成又咋地?我可不下去。”瘦小男人一笑,“回去吃肉去,走走,吃饱了散伙儿喽!” 他身边的男人顿时跟着笑开了:“叫老庞力听见,他要生气的!” “他都被马撞昏了,还能咋地?还当自己是队长呀?”瘦小男人啐了一口,转身就走,“咱们一散开,谁知道咱们是反抗军?他愿意凑一块儿送死,我可不愿意——” 他们的交谈声飘到坡下时,听在头昏脑涨、浑身剧痛的艾达耳朵里,就像是都塞进了一层层棉花,闷闷地什么也听不清楚。当她拖着身体爬起来,伸手够向那把刀时,连她自己都诧异自己居然还能动。 一抓住刀柄,艾达顿时松了口气。她的裤子泡在湿漉漉的河滩上,很快便冲出去了一缕一缕的血丝;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那匹小母马的。 坡上那几个人刚才已经转身走了,话音也越来越淡了。等心跳平缓了些,艾达将躺着喘气的百九抓了起来,刚刚挣扎着站起身,迎面一阵风里,猛然送来了一声清晰尖利的惨叫—— 她一抬头,正好看见一个男人再次从林子里冲了出来,合身一扑,竟也冲下了陡坡。他滚下来时,接连撞上了好几块坚石,沉闷的肉响声听得人头皮发麻——艾达一愣,抬头望向坡上树林,正好对上了几张脸。 那些脸上,生着一双双发白的、没有温度的眼珠子,时不时竖着眨一下。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铺满鳞片与虫壳的身体表面微微地泛着亮光;它们身上染了一片片鲜红的血——有一只异族一松手,顺着陡坡扔下来了一条人腿。 艾达后退几步,一脚踩进了水里;就在这时,只听接连几声轻响,她抬眼一看,几条影子正高高地跃进了月光中。 第十七章 偶遇与重逢 当她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异族时,艾达反而不跑了。 有那么几秒钟,她甚至只能呆呆地望着那几条影子,脑子里仿佛木了。 随着“咚咚”几声闷响,四五只异族纷纷落在坡下,鳞片与腹甲微微发亮;在它们嘶嘶的呼吸里,空气里浓浓地泛开了一股腥味。 那个刚刚滚下来的男人受伤不轻,“哈啊、哈啊”地直喘气,却怎么也撑不起身体。他仰起头,眼珠死盯着艾达,一把大胡子剧烈地颤抖着,好像想说什么而说不出来——不等她看清楚,一只异族忽然重重跳上了他的后背;紧接着,他就被一涌而上的异族身影淹没了。 在猛然一声非人般的惨呼里,艾达突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跌坐在河滩上,手脚发软;百九不知何时从她头上摔了下来,已经咬了好一会儿她的手腕——见她终于回过了神,白狐狸忙尖尖叫了一声:“快跑啊!” 那个反抗军士兵的惨呼停止了,不远处渐渐有异族直起了身子。 艾达轻轻抽泣一声,攥着刀,转身跌跌撞撞地朝河中跑去。浅处的水已经又冷又急了,她才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空,河水猛地涌过来,一直没过了小姑娘的下巴;她心跳都漏了一拍,好在脚尖随即又碰着了河底——只是波流击打得她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被卷走。 她不会游泳。不过要是真被水卷走,至少还能留一个全尸;然而艾达四下一看,却不敢再往深处走了。 这一处的河道收窄了,她恰好能望见在遥遥的对岸上,正窸窸窣窣地游走着不知道多少只异族。它们的影子在月光下嘶叫着、来回奔跑着,似乎十分躁动不安;在她的下游处,不知为何不断有异族“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在波流中尖声叫嚷、扑腾,一路被水浪推着游了出去。 不等艾达将目光收回来,就听见了前方“哗啦”一声水响——那几个异族眨眼间就冲进了水里,朝艾达扑了过来;她低低惊叫一声,再也稳不住脚了,身子一歪跌进了水里。 外界顿时被水浪隔绝了,异族的嘶叫声含糊遥远起来,耳中只剩下咕咚咚的水声。艾达勉强在水下站住脚,刚一睁开眼睛,映入视野的便是一个躯体影子——原来有一只异族已经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面前。 艾达不敢再站起身,惊慌之下猛地挥刀砍了出去;长刀破开沉甸甸的水浪,速度登时慢了下来。但或许是她命不该绝,当那异族伸手下来抓她的时候,刀锋却正正好好地砍在了它的手臂上。 随着一声尖嘶,那只手臂缩了回去,留下一丝液体飘在水里。艾达刚才那一下并不重,反倒激怒了它;她见那异族嘶叫起来,仿佛是在招呼其他同伴,当下一狠心,双脚一蹬,双手握住长刀扑向了它的肚腹。 借着河中波流一推的力道,连艾达自己也想不到,长刀竟然真的吃入了那只异族的腹甲——但她在水下的力量太小了,长刀卡在了壳里,便再也推不进去了。如同虫壳一般的腹部裂了开来,扑出了一股腥腥臭臭的黏液;然而那只异族却还没死,它尖嘶起来,一手握住长刀,另一手就朝艾达抓了下去。 艾达急忙松了刀把,正要蹬着河底退开,却还是被一把攥住了脖子;她痛得发出了闷闷一声呜咽,头脑、心肺都霎时灼烧了起来。 紧接着,一团白影子瞬地盖住了那异族的手。 在艾达刚刚被拽出水面的时候,那异族发出的一声刺耳尖叫正好划破空气,落进了她的耳朵里;异族吃痛之下,不由松开了她的脖子——百九慌忙从它手上跳下来,摔在了艾达的怀里,一人一灵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脚下一滑,被湍急暗流裹在其中,登时冲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秒,仿佛一眨眼就过了,又好像被拉成了漫长的无尽的黑暗。 当艾达后背被什么重重一击,几乎连脑子都被震出去了的时候,声音和画面的碎片蓦地又涌了进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昏过去了一瞬。 她被波浪打进河心,又狠狠地甩在了一块巨大礁岩上;眼前黑沉沉的河水,像一群又一群疯狂的奔马,仍然在不住冲击着她、把她砸得贴在了岩石上。没有空气,水流却不住倒灌进她的口鼻里,好像要把她灌注成一个人皮水球似的——当艾达支撑不住、又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的鼻尖骤然一疼,再次唤醒了她的神智。 百九成了一个湿湿冷冷的毛团,罩在艾达脸上,替她挡下了波流的冲击。它咬着艾达鼻头,嘴里不清不楚地叫着什么,大半都淹没在了轰然冲过的水浪里。 艾达终于彻底回过了神。 她紧紧抓住礁石,忍着仿佛快要把心肺炸开一般的憋闷和惊恐,将手指抠进礁岩缝隙里,一点一点往上爬。当潮湿的风终于再一次吹上面颊时,百九一松爪落了下去,与艾达一起跌在岩石上,好像两块挂起来风干的肉。 艾达咳出了几口水,感觉视野还在不停地旋转。在礁岩凹陷处趴了一会儿,河风吹得一人一灵迅速打起冷战来。 “怎,怎么办……?” 她爬起来,将百九紧紧搂在怀里,目光不断扫过漆黑河面。这一段河道比刚才宽广了不少,她已经瞧不见对岸了。风中隐隐的嘶叫声听起来,那些异族大概还没有完全散去——但是艾达眼下的问题,却不再是异族。 她被困在河心里了。 百九软软地在她怀里发着颤,半晌也没出声。艾达忙低头看了看它,发现它眼睛半闭着,好像只是一时脱了力,这才悬着一颗心,又将它抱紧了。湿透了的衣服沉重地贴在身体上,迅速倒吸走了她每一丝残存的热量,很快艾达的嘴唇就冻得发了紫。 “至少没有异族了,”她低低地对白狐狸说,有意让自己的声气听起来轻松一些。 她万万没料到,自己话音刚一落,就从远处半空里飞来了一个影子——那影子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身后甩着一条粗壮长尾,在嘶叫声中朝艾达所在的礁岩扑了下来;她忍不住一声惊叫,差点因为连连后退而摔下岩石。 然而紧接着,那影子却啪地一下砸在岩石边缘,发出了一声叫人浑身发紧的肉皮撕裂声,随即滑了下去。 “诶?”艾达一愣,忙将百九放在头顶上,攀着岩石、伸长脖子望了一眼。 这条河水流迅猛,那异族一摔入水里,即刻无影无踪了;只有礁岩边缘上,还残留着滑腻腻的一片黏液,隐隐地散发着腥臭。 艾达再一抬头,只见河面上滔滔波浪,无穷无尽,却怎么也想不出那异族会是从哪儿来的。此时银月隐隐挣脱云朵,吝惜地多投下了一层薄光;她在雾气一般的光芒里眺目四望,终于远远地发现了一点儿端倪。 一只看着像木筏的影子正逆流而上,在波涛中载浮载沉——从那木筏上,似乎朝岸边甩出了一条绳子,随着绳子越收越短,木筏也稳稳地破开波浪,朝一侧岸边逐渐靠了过去。 艾达心中一跳,立即扯开喉咙高声叫道:“救命!救命啊!” 她的叫声淹没在水声中,不等传出去多远,便消湮在了河面上。她不甘心,又一连叫了好几声,却眼看着那木筏离岸边越来越近,离她反倒越来越远了。 这一下,艾达登时又多了一重着急:“岸上有异族!不要去,有异族!” 她喊得连嗓子都嘶哑了,但当那木筏终于靠了岸后,艾达打了个冷战,喊不下去了。她连看都看不清楚从那木筏上下来的人影,对方又怎么可能听得见她的声音? “百九,”想了想,她叫醒了怀里的白狐:“百九,你先进灵器,缓缓体力……” 这只灵器一直挂在她的腰间,经历了几次逃命,所幸没有弄丢;百九微微睁开眼睛,身影一闪,进了灵器。 艾达将它抱紧了,侧耳听着一阵一阵水声。体温越来越低了,她很快昏昏沉沉起来,一时连她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清醒着。 当风将一声“小姐!”轻轻送进了她耳里时,感觉像是在做梦。 “小姐,您还好吧?小姐?” 艾达的眼皮颤动几下,慢慢张开。 夜幕下,礁岩形成了一片高高低低的黑色剪影,一个人也没有。 这个世界上,还会像这样称呼她为小姐的人,早就死了、散了……艾达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声:还没忘记是贵族的日子吗? 她正要再合上眼,这一次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一个声音来到了耳边:“诶呀,您这可够狼狈的。来来,让我帮您一把——” 艾达腾地坐了起来,四下看了一圈。 “我在这儿呢,小姐,”那个声音忙招呼道,“这边!” 眯起眼睛,艾达花了好几秒钟,才勉强从礁岩石缝儿里分辨出一个圆乎乎的影子。她凑近了,发现那是一个生着一把雪白胡子的蓝圆胖儿;见她发现了自己,这只长得跟老头儿似的坠灵顿时更激动了:“您可算是瞧见我了!” “你……你是谁?”艾达哑着声音问道,“你的宿主呢?”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她话音一落,从远远的河岸上正好响起了一声高喊:“人找到了没有?赶快给我回来!”——那人隔着半条大河,声音依然雄浑有力地震破了夜空,叫艾达不由一愣。 蓝老头儿耸了耸不存在的肩膀:“宿主就是那个。跟您不能比,他是个穷蛮。” 艾达呆呆地望着它:“你、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是的是的,”蓝老头儿热心地跳了起来,好像一只大跳蚤:“现在情况紧急,咱们不能多聊,等我把您救到岸上去再说吧!” “怎么上岸?” 蓝老头儿的声音顿时低了一点儿:“我可以伸长。” “伸长?” “您就把我当绳子用。劳您一会儿下个水,在水里拽着我的身子往岸边上走。” “但是岸上有不少异族,”艾达被冻得反应都慢了,这才想了起来:“快告诉你的宿主,让他逃!” 从那把雪白胡子里传出了几下咂嘴声,蓝老头儿说道:“这您就不必担心了,那个穷蛮就这一点有用……诶呀,他又催了,咱们该走了。” 艾达应了一声,手脚迟滞地爬上礁石边缘;小蓝老头儿对她有一种近乎诡异的热情,即使伸长成了一根细绳的模样,仍然不断地同她搭话——在“诶呀您这金耳钉真好”、“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灵石吧”之类的夸奖里,她将灵器系紧了,咕咚一声跳下了河。 这只坠灵身体滑溜溜的,艾达死死攥住了它,生怕会一不小心被波浪冲出去。她咬着牙,忍受着刺骨的冷水,感觉仿佛过了一辈子,脚下才终于挨着了河底。 当她气喘吁吁地倒在河滩上时,蓝绳子“叭”地一下缩了回去,很快那只坠灵就从身后河面上蹦蹦跳跳地赶了过来。 百九这时也从灵器里露出了头,沉默地盯着它。小蓝老头儿对它毫不感兴趣,只围着艾达转圈;直到远处再一次传来刚才那男人的怒吼声时,它才有点儿依依不舍地说道:“小姐,您先找个地方藏好,千万别把耳钉呀,灵石呀,您这上好的皮靴啊什么的弄丢了……我去去就来,您可要等我啊!” 话音一落,它就迅速一跳,消失在了月光下。 艾达愣愣地爬起来,喘着粗气,拖着身体往前走了几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到哪儿来了,这儿的树木稀稀零零,放眼望去,目光里只是海一般茫茫无尽的草原。 远方的呼喊声隐隐约约地被一阵风送了过来,艾达有些不安,忙朝离她最近的那一棵树走了过去;当她来到树下时,又一阵风抚低了草丛,露出了远处三五成群的异族,以及它们密密麻麻的鳞片与长矛。 她悚然一惊,随即才发现那群异族并不是冲着她来的。拦在它们面前的,是一个扎着辫子、手持弯刀的高大男人——仅仅只有一个。 离得远,艾达只能看见他大半皮肤都裸露在月光下,沿着肌肉形成了一条流畅的亮边。伴随着那人每一声怒吼,都有一只扑上来的异族被摔飞出去,艾达立刻明白河上那只异族是打哪儿来的了。也不知他到底有多大的力气,被他一刀击中面门的异族,竟连头颅都开裂了一半,留下一道深深空洞。 与这男人一比,那只蓝色坠灵却显得没有多大用。它在战斗间隙跳来跳去,大声加油鼓劲,但一有异族靠近,就在宿主的骂声里腾地一下跳远了。 “獠国的战士?”艾达刚刚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提起了一颗心。 即使獠国战士一向骁勇善战,但面对如此压倒性的数量,恐怕他一个人也坚持不了多久——艾达受伤了跑不远,手忙脚乱地忍痛爬上树,轻声向百九问道:“你的体力恢复了多少?” “没多少。”白狐狸吐出几个字,不说话了。 艾达暗暗咬着牙,攥着湿衣服的一只手泛起了白。她看了一会儿战况,见那獠国战士身上迸溅出的鲜血越来越多,动作也渐渐缓滞下来,不由焦急地自言自语一句:“他怎么不去喊人?异族过了屏障山脉,这是多大的事啊,怎么除了他,一个獠国人也没有?” 她这一句声音放得低低的,原本没想着谁能听见。然而没想到远处立时响起一个高高的声音:“小姐,您稍等,我这就来告诉您是怎么回事儿!” 这一次,连那獠国战士也没喝令蓝老头儿不许离开——或许是因为它对战斗没有半点帮助。 “小姐,那个穷蛮吩咐他朋友喊人去了,自己非要留下来挡住异族。他说,再挡一会儿,等族人来了,这些异族都不算是事儿了。”蓝老头儿打架不行,上树却快,转眼已经跳到了艾达脚下,满面忧愁:“那小子也是第一回走那条路,万一没赶上,穷蛮撑不到那个时候可怎么办……” “你怎么不去帮他?” “我……我对付坠灵还行,对付这样古古怪怪的大虫子,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艾达咬住嘴唇,又朝远处望了一眼——那獠国战士的影子,几乎已经看不清了,身周尽是一层一层的虫头攒动。 “他叫什么?” “斯图卡,”蓝老头儿叹气道,“一听就穷。” 艾达一狠心,扶住树枝高声喊道:“斯图卡!斯图卡!你过来,快啊!” 她这样一连喊了几声,正当她心下惴惴时,几只异族猛地被甩上半空,紧接着那獠国战士的影子便冲破了包围,往这边奔跑了过来。身后虫潮顿时涌上了,他却浑然不觉似的,一边跑一边喝问道:“你这边有危险?” “不,你靠着树,我替你看着,不至于腹背受敌!”艾达叫了一声,忙推了蓝老头一把,“你快伸长!” 随着斯图卡的脚步接近,他渐渐被月光点亮了,但艾达却还是看不清他的模样:不知是异族的黏液,还是他自己的血,黑乎乎地浸透了他的半边身体。他侧腰上被什么东西狠狠划开了一道,每次一抬手,斯图卡的动作就会吃力地顿一顿。 “右边那个!”艾达紧紧抓着蓝老头儿的腿,扬手一甩,将它像绳子一样扔了出去:“拔了它的长矛给我!” 蓝老头儿“啊啊”地叫着,在夜空中挥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它双手一阵乱挥,终于一把抱住长矛的尖头;艾达忙叫了一声“快缩回来!”——那异族一惊,立即伸出一只手去抓蓝老头儿,只是还不等挨着,“叭”地一下,坠灵已经远远收回了树上。被它一起带走的,还有那只异族一时没抓稳的长矛。 那只尖尖的头脸上,诧异还没有褪去,就迎来了斯图卡一道弯月般的刀光。 “干得好!”艾达夸了蓝老头儿一句,握紧长矛,趴在树枝上,像扎鱼似的往下刺。她知道自己体力不佳,力道不大,因此也不敢贪功;她往往是瞅准斯图卡,在有异族冲近他、他又一时防备不着时,才冷不丁地一扎,一击得手,就马上缩回枝叶里。 这点小动作说起来微乎其微,但对斯图卡而言,却帮了大忙——他一连撂倒了好几只异族,再没有挨过一下偷袭。只是尽管二人配合得不错,这样高强度的车轮战对人消耗也实在太大,艾达没过一会儿,便忍不住叫道:“你的朋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斯图卡一刀砍断了一只异族的肩膀,再拔刀出来时,刀锋已经卷了刃。他目光在弯刀上一扫,突然哈哈一声大笑:“来了!” 艾达一怔,这才感觉到身边枝叶、脚下草丛,都正在微微颤动。她急忙扭过头,在远远的尘雾和碎草叶里,正好望见一群战马,铁蹄不住击踏大地,直朝这个方向疾冲而来。 奔跑在最前方的,是一只体型庞大、黑豹一般的坠灵。它每一次腾空跃起时,都像是即将要乘风扑至一样,长长的黑色尾巴划破月光,漫开了半空烟雾。 “龙树!”艾达几乎疑心自己产生了幻觉,拨开枝条,探出身体叫道:“林鱼青,我在这儿!”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探出得太远了的时候,已经晚了。异族嘶嘶吐出的腥气,在那一瞬间扑上了她的鼻间;艾达怔怔地转头望去,一只异族跳起身投下的阴影,正好遮住了她的面庞。 想不到她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艰险以后,反而要在希望将临时死了。 时间好像被放慢了。艾达平静地望着那只异族手中的短刀、嘴里的尖牙,晃成了一片冷冷的亮,离她越来越近。 一团白影子跃入半空,刚一挡在艾达面前,空气里顿时溅开了一团血雾。 第十八章 特殊的献祭仪式 冷冷的白月光,像雾一样浸染了大地,在草原与山脉间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不带温度的青色。 附近的部落已倾巢而出,几百獠国战士与战马呼啸着奔腾在无尽河河岸上,阵阵厮杀声被远山激荡成千百倍的回响。不管洒下多少汗与血,当夜风远远地从天地深处吹来时,依然寒凉得彻骨。 被斯图卡拦截下的那一股异族,无论是数量还是武力都算不上是獠国战士的对手,在片刻的交战后,就留下了一地残尸断肢。 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这些异族不知是怎么跨过屏障山脉的,又来了多少只;偏偏它们在獠国部落赶来以前就分散了——谁也不知道,在茫茫夜色的笼罩下,到底还有多少只异族正朝着大陆深处摸去。 除了留下来打扫战场的几个人以外,这一支獠国部落很快又上了路:他们燃起火把与烽烟,吹响了号角,派出一骑一骑给各大部落、防线战区送信的战士;剩下的人则负责搜寻追击零散的异族。他们的马蹄声沿着无尽河渐渐消失了,没入了暗夜里。 林鱼青没有再跟上去。 他瞥了一眼身边异族的肢体碎块,连连啐了好几口,依然感觉嘴里还有黏液和血,总也吐不干净——他刚才用长刀拦腰砸开了一只异族,虫壳和内脏一起碎了,混着人血似的黏液登时溅了他一头一脸。 他坐在地上干呕几声,用袖子抹了抹脸,这才喘着气抬起头。 不远处,斯图卡的影子肩扛着一只异族的尾巴,一步一步拖着它往树下走去;林鱼青一瞧,忙跳起身,手脚发软地也跑了过去。 “战场上只剩下最后一只还活着的异族了。” 当他跑近时,正好听见斯图卡的声音一落,随即他一把抓住异族的长尾,“咚”一下将它摔在艾达的面前;那异族嘶叫一声,不住挣扎扑腾起来,随即突然伸出手袭向了她——不等挨近,一道刀光猛地扎透了它的手掌,深深刺入土地里,将它钉在了地上。 异族尖利的呼号像锥子一样刺破了夜色,叫人耳朵发麻。 但小姑娘坐在树下,满面涨红、一脸泪痕,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她哭得连五官都变了形,只张着嘴,像是一条离了水、濒临死亡的鱼,却哭得无声无息。 在异族不断的尖嚎声里,斯图卡望着她说道:“它们伤了你的坠灵,就要以命来赔。” 艾达似乎没听进去他的话,胡乱摇了摇头,仍然紧紧抱着怀里染血的白狐狸,弯腰蜷成了一团。 自从她抱着百九从树上跌下来以后,一整场战斗里,艾达就一直坐在这儿,没有动过地方。她原本已经伤累交加,又随着百九一起受了重创;令人惊奇的是,她居然仍有神智,还在不断地试图叫醒百九。 只是不管她怎么召唤,林鱼青也再没有见那白狐狸动一动。叫了一会儿,艾达的声音慢慢地微弱了下去——她自己也实在伤重难支了。 林鱼青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来,与斯图卡对望了一眼。 后者抿起了嘴角,忽然低低地喝了一声:“瞧好了!” 接着一把抓住异族隆起的后脖颈,将它半边身子拖了起来。 那异族一只手掌仍然被刀扎在地上,这一起身,手掌登时顺着刀被生生拽了上去,开裂的伤口里不住飞溅出黏液和鳞片;斯图卡对它的惨嚎声充耳不闻,抬起了一只脚。 林鱼青心中一跳,突然明白了他要干什么;想叫艾达别看,却已经晚了—— 斯图卡狠狠一脚踏向那异族的头,砰地一声将它的头砸向了地面,另一手却还紧紧抓着它的脖颈——即使是在负伤激战了这么长时间以后,这个年轻獠国战士的力道依然猛得惊人。只听“嘶啦”一声,那异族的头颈竟被两股力量给活生生地扯断了;血红的肉与筋膜被撕扯得长长的,终于在裂开时甩出了一片黏液。 林鱼青躲避不及,只觉面上一热,没想到他才刚刚把自己擦干净,又被喷溅了一身的腥臭。艾达在他身边发出半声尖锐的呜咽,就没了声响。 少年忙转头一看,发现她已经软软地栽在了地上。 “她……她激动得昏过去了?” 斯图卡顺手将异族尸体一扔,蹲了下来。 林鱼青抬起头刚要说话,一眼瞧见地上稀烂的血肉碎块和鳞片,正混着黏液从异族脖颈断口里慢慢流出来,顿时一阵反胃:“你这是干什么,这也太恶心了!” “恶心什么?”斯图卡怔怔地反问一句,“多痛快啊!血债血偿。为了让她看一眼,我都没留活口。” “她好歹是一个姑娘,这么血肉模糊的——” 斯图卡哼了一声:“姑娘怎么了?獠国女人一样上战场,比这血肉模糊的还有的是呢。再说你没来之前,她还帮我打了不少异族。别瞧不起姑娘,我看她昏过去,是因为身上有伤,情绪又受了冲击。” 林鱼青张了张嘴,望着他一时竟没了话说。他叹了口气,将昏迷的艾达扶了起来——一团软塌塌的白毛顿时从她胳膊里滑了下来,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看起来了无生机。 “它……它真的死了吗?”少年轻轻抱起了百九,声音也忍不住有点儿发颤。那支长矛洞穿了白狐狸的肚腹,血将它的白毛黏结在一块儿,成了深黑色,看不出来伤口到底有多大。 “坠灵怎么会被一根长矛伤成这样?”斯图卡皱着眉头检查了一遍白狐狸,“这真是坠灵?” 林鱼青心知肚明,却不好解释,只能说:“它……它的力量一直没有恢复,很虚弱。” 斯图卡放下了白狐狸,翻开艾达的眼皮看了看,对林鱼青道:“她的问题倒不大,因为坠灵受到的附加伤害我见得多了,只要养一养就好。” “那她的腿呢?” “大概是骨头裂开了,小毛病!”斯图卡按了按艾达的伤腿,即使在昏迷中,她仍然皱着眉头发出了一声呻吟——“现在她的这个坠灵,才是个问题。” 林鱼青忙拦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按了,问道:“百九怎么了?是什么问题?” “一般来说,它是肯定救不回来了。”斯图卡望着地上的白狐狸,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犹豫之色:“如果把它带去英灵殿的话,或许愈凯会有办法……” “英灵殿?就是你要送蓝老头去的地方?”林鱼青一愣:“愈凯又是谁?” “他是英灵殿大祭司。”斯图卡只吐出了这么几个字,再次皱起了眉头。沉默了几秒,他将目光投向了河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在夜幕与远山的怀抱下,无尽河像是一条流淌闪动的银灰绸缎,波流滚滚,终归于黑沉寂静的远方。 “怎么了?”林鱼青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道:“要是还有希望,咱们就赶快动身吧!” 点点头,斯图卡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在想,也许这真是战神的示意……毕竟异族上一次跨越屏障山脉,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更何况,它们这次来得无声无息,前线防区竟然对此毫无察觉,真叫人想不明白。” “对,这肯定是战神的示意!”林鱼青忙应道,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离开了无尽河,就别回去了。” “但是我太愚钝,看不懂神的意图。”斯图卡摇了摇头,似乎咽下了一腔话没有说出口,却转开了话题:“既然我的神判结束了,我就带你们去英灵殿吧。这个小姑娘和她的坠灵,正好可以一块儿让愈凯看看。” “好,英灵殿在哪儿?”林鱼青目光一亮。 斯图卡没出声,只是抬起手臂,朝远方的连绵山脉遥遥一指。在那儿,黑夜与山峰相交,融成一片高耸入云的黑暗,在遥远的沉寂之中俯瞰着大地。 林鱼青面色难看了起来:“在……在山顶上?那么远?” “在屏障山脉的乌鲁山山峰上,咱们骑马过去,只有不到两日的脚程,进山以前,都好走得很。” 林鱼青四下一望,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空空荡荡的草原:“那……上哪儿找马?” “刚才那个部落的兄弟给咱们留下了几匹。”斯图卡答道。 林鱼青又看了一圈,仍旧什么也没看见。正当他迷惑起来时,只见斯图卡将手指放在嘴唇中间,忽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清亮的呼哨—— 呼哨声顿时荡开在夜幕之下,激起了一阵一阵雾气般的回音;当它渐渐消湮在夜色中时,不知从何处响起了马蹄声。 几匹马一路小跑,像是乍然出现在天地间似的;它们从一波波草浪中奔近了,在几人身边停下了步子。林鱼青从没见过这样听话的马,愣愣地摸了一下它们的鬃毛。 “你先上马,”斯图卡朝他指示道,“我再把她抱上去。一会儿路上注意点,别叫她滑下来了。” “那百九呢?” “那么点大的东西,我揣着就行。”斯图卡应了一声,从马背上解下了一只皮袋子,“你等我一下。” 他拧开皮袋子的木塞,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登时飘了出来。斯图卡灌了几口酒,抬起胳膊,露出了侧腰上一道深深开裂、翻卷起来的伤口,将皮袋子里的酒一股脑儿都倒了下去——林鱼青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自己的侧腰也跟着火辣辣地烧疼了起来似的。 “治好了,”斯图卡将空酒袋重新系好,“走吧。” 林鱼青盯着他伤口中再次渗出来的血,忽然有点结巴:“治、治好……?” 斯图卡翻身上马,将百九放进衣兜里,只露出它毫无知觉的脑袋。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倒多了,浪费了。” 说罢他调转马头,当先朝乌鲁山的方向走去。想到此行就是去找人医治的,林鱼青还是吞下了喉咙眼儿里的话,将艾达抱在怀里,让她伏在自己肩膀上,也跟了上去。 在一柱柱烟火和回荡的号角声中,獠国迅速机动起来了。随着二人的前行,越来越多的战士举着火把,成群结队地从他们身边奔驰而过——他们的马蹄声咚咚敲醒了大地,战鼓和号角此起彼伏;远方一片一片的灯火光芒,衬着浓浓黑夜亮了起来,仿佛是星空投射在了人间。 偶尔有人喝问二人身份,也都由斯图卡出面应了。他出身的部落似乎名气不小,往往对方一瞧见他肩膀上那一弯银月似的刀锋刺青,就先认出了他的族属。然而几次交谈下来,斯图卡却像是被蚂蚁钻进了衣服似的,即使一言不发,也能叫人觉察出他浑身的别扭难受。 在林鱼青又问了一次以后,这个胡子拉碴的高大战士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别的部落都在搜寻异族的路上,”他带着几分失落地说,“我作为刀锋部落的人,却在往英灵殿走。” “那又怎么了?”林鱼青随口反问了一句。 然后,他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为这句话而感到后悔——因为接下来,斯图卡给他讲了整整一路刀锋部落永远一往无前的荣誉,与每一个獠国人对于战死沙场的向往。 直到东方即白时,他的话音才和马蹄一起渐渐停住了。 在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策马走近了一个小部落。要不是有斯图卡的提醒,林鱼青险些没有瞧见它——风从这片仿佛无穷无尽的草原上抚过,压低了草丛,露出了一座座矮小的洁白圆屋顶,就像是獠国女人平时露在衣外的胸脯。 “咱们在这儿补充点食水,”斯图卡翻下了马,因为扯着了伤口而一咧嘴,“你也下来,这小姑娘……她叫什么?艾达?神圣联盟也有这样的人,真没想到——咱们得给她喂点水,看看能不能叫醒她。” 艾达似乎已经完全透支,在马上走了这么一路也没有醒来。二人将她抱进部落里,走了一会儿竟连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一间间圆屋上挂着的兽皮帘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斯图卡高声喊了几句,始终没听见有人回应。 “这一次发现的异族不多,没有连妇孺都上阵的必要。”他皱起眉头,一把拉起一张兽皮帘子,往一间圆屋里打量了一会儿:“人怎么都不在了?” 风从圆屋之间吹过,口哨似的呜呜咽咽,成了对他的唯一回应。 二人满心疑虑,绕着部落走了一圈。 这个部落不大,圆屋群中央是一片石头拦出的小广场,广场上留着一堆高高的、烧黑了的木头架子,似乎有人曾经在这儿生过篝火。斯图卡望着这一片小广场,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怎么了?” “这是部落内举行的小型献祭仪式,”斯图卡皱起眉头,“看样子,他们准备好了仪式,不知怎么却没有进行下去,反而把火匆匆灭了。” 这么说来,这个部落里也有人与斯图卡一样,刚刚得到了新落下的坠灵,要交归于英灵殿——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献祭仪式又是怎么个献法。 林鱼青望着那木头架子道:“或许是他们正要举行仪式,这个时候发现了异族入侵的信号,所以才中断了。” “不可能,正是因为有异族入侵,他们才会临时将仪式提前。”斯图卡摇摇头,“原本我们新得了坠灵的人,都是应该前往英灵殿完成献祭仪式的,但如今异族跨过屏障山脉,事急从权,才会在部落内举行这样简陋的献祭——唯有战神才能将每一只坠灵安排给最适合它的战士,所以在战前,我们必须得把坠灵交给英灵殿。” 说到这儿,他忽然低下头,仿佛隐隐有些惭愧:“我……神判不让我死,但我身上却还带着一个坠灵……我实在愚钝,不明白战神的意志。” 林鱼青听得有点儿糊涂,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仪式没有进行下去?可能仪式完成了,大家都上战场去了……恰好没有妇孺。” 斯图卡忽然看了他一眼:“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里一具被烧过的焦尸也没有。” 过了足足几秒,林鱼青终于反应过来,面色陡然白了。 “你们的献祭仪式……是要把得到坠灵的人烧死?”他颤声问了一句的同时,忽然想起斯图卡曾经说过他死后,坠灵便归于英灵殿的话——当时林鱼青没有深想,现在却明白了。 斯图卡死了,坠灵才会被英灵殿收走;对其他人来说,自然也是一样的。 “对,”斯图卡利落地应了一声,“在火的献礼中回归战神怀抱,是仅次于战死沙场的荣誉。” “你、你们——”林鱼青张着嘴,结结巴巴一会儿,突然又明白过来一层:“神判没有让你死,你却惦记着要献祭,所以才挣扎犹豫的,是不是?” 斯图卡面色不动,默认了。 “你们这些獠国人!”少年一顿,到底还是把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想了想,他叹着气问道:“那……这个部落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但獠国战士个个勇猛,说不定真的全上战场去了。”斯图卡四下看了看,“在去英灵殿的路线上,这是最后一个部落了。咱们看看有没有需要的东西,可以先拿上一些,日后我再回来赔偿他们。” 怀着几分不安,林鱼青将艾达平放在广场上,随着斯图卡走进附近的圆屋,灌了几袋子的酒和清水,又装上了一些风干牛肉。獠国寻常人家里没有纸笔,林鱼青就用白石子在地上刻了几句歪歪扭扭的话,斯图卡还留了一个签名——只要这家人看得懂大陆通用语的文字,他们这大概就不算偷。 离英灵殿还有一天多的路程,拿上这么多就足够了。二人找到一只碗,盛上半碗水,加了些盐和蜂蜜调拌均匀,便由林鱼青端在手里,小步走向广场,打算喂给艾达喝。 斯图卡一手拎着好几只皮袋子,正要跟出圆屋去,忽然目光一亮,在一只矮柜子前蹲了下来。 由于獠国青壮几乎不事生产,终年在屏障山外抵御异族,因此大部分补养物资、吃穿用度,全是由大陆各国供给的。秋天时的供给最丰富,因此獠国人便养成了一个风俗——每至秋季,家家户户都会在蜂蜜、淡酒、和少量白糖汁里泡上不同的水果,将它们浸透了再裹上一层蜜,直到外头形成一层脆脆甜甜的糖壳子;一口咬下去,几层不同的甜混着微微带着酒香的汁水,就一起流进了喉咙眼儿里。 这可是獠国部落里唯一一个比酒还受欢迎的硬通货了。 斯图卡望着眼前那盆泛着黄玉一般莹润色泽的金红桃,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一咬牙,在地上添了一句“双倍奉还”,才迅速从盆子里拿走了一个。 一握上金红桃,斯图卡面色一喜,忽然有几分像个少年了。 他兴冲冲掀开帘子,朝小广场的方向跑了几步,已经瞧见了林鱼青的背影——后者不知怎么的,正直直站在小广场边上,一动没动。 听见了斯图卡的脚步声,少年硬生生转过了身,神情还愣愣的。 “没了,”他说,指了指空空如也的脚下,“艾达不见了。” 第十九章 赶赴英灵殿 “艾达——艾达——!” 两个嗓子在由圆屋群组成的部落中高高呼唤,一个沉厚、一个清亮。他们的声音被风带远了,飘散在草原上;在一连几声呼唤都没有得到回应以后,很快又从部落中小步跑出两匹马。 林鱼青和斯图卡也没料到,自己不过是一会儿没看着,重伤昏迷的艾达居然就不见了。这附近没有剩下的居民,更不见有陌生人马,二人商议几句,各自骑上马,分头在部落附近搜索起来,一点一点地扩大范围。 “艾达!” 林鱼青坐在马背上,又喊了一声,目光一遍遍搜寻着。这儿处处生满了半人高的草丛,层层遮蔽了视野;他不得不掰了一根树枝,一边走一边伏身拨开草丛,才能看清厚厚草丛间的土地。 正是这个原因,当少年再次分开一丛草时,他的目光和身下马蹄,险些一起落在了那个倒伏在地的人身上。 林鱼青急忙一拉缰绳,急急勒着马后退一步,这才没踩上那个人;草丛蓦地又合上了,他一时间根本没看清那是不是艾达——但那个人身形偏小,一定是个女人! 他目光一亮,立刻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刚要上前分开草丛,只听斯图卡的声音遥遥地划破了半空:“我找到她了!” 咦? 林鱼青一愣,望望身前,又看看声音传来的方向——远处斯图卡的影子正朝他不住挥手:“艾达在这里!她应该是神志不清时走出来的,现在又昏过去了,我马上带她过去找你!” 艾达在那边,那眼前这个人是谁? 连应一声都忘了,少年随即用树枝拨开了草丛。 斯图卡不是一个温柔细心的人,所以他的动作也很快:将软绵绵的艾达往马背上一撂,他跟着翻上马背,一手拽着艾达的领子,一手握着缰绳,眨眼就跑近了——马蹄声一近,林鱼青立刻从草丛里站起身,面色苍白地叫了一声:“斯图卡!” “干什么?跟死了人似的。” “真的死人了!”林鱼青急急地叫道,将他身前的草丛分开了:“你看!” 一个獠国装束的陌生女人,正静静地躺在草间,在白布的映衬下,她的皮肤看起来青得像冬天里的乌云,胸口的致命伤已经泛了黑。不需要多少战斗经验就能看出来,她不是离开部落打仗的人员之一——她的腹部微微隆成圆形,身上既没有皮甲也没有武器。 唯一一样被她握在手里、好像要即将收回怀里保护起来的东西,是一个小得像玩具似的人腿。二人花了好几秒,才终于意识到,那是一块被撕裂的婴儿残肢。 “谁……谁?”斯图卡面色铁青,喉头不住滚动,太阳穴上浮起了一根根筋。“怎么回事?这是谁干的?” 林鱼青刚要摇头,一瞧他的脸色,顿时知道不妙,立刻扑上去按住了他——“你冷静一下!她死了很久了,不管是谁杀的,那人肯定早就不在附近了。你看看,她是哪个部落的?” “这是个獠国的母亲,还带着孩子!”斯图卡根本没听进去,一把将他掀开,怒吼声远远回荡在草原上:“哪个狗杂种干的,站出来!” 少年叹了口气。斯图卡一次又一次的怒吼震得人耳朵发麻,等他的愤怒终于消退了些,林鱼青轻声问道:“她是不是我们身后那个部落的人?” 斯图卡眼睛都瞪红了,喘了一会儿气,还是点了点头:“是,是白泉部落的。” 他翻过尸首,看了看背部的伤口,怒道:“有人用长矛从背后把她刺穿了!偷袭的下贱东西!” 一个部落的人都消失了踪迹,而其中一个,死相凄惨地倒在部落外不远的地方……即使是盛怒中的斯图卡,也不由感到事情有些蹊跷。 “这里可能有一些零散的异族,”林鱼青皱着眉头道,“你不是说,它们从来没有跨过前线防区和屏障山脉吗?它们第一次来,不清楚地形,也许有零星几个异族摸到这个方向来,碰巧遇见这个落了单的女人……” “那白泉部落的其他人呢?”斯图卡立刻反问。 “也许都响应号角,出发搜捕异族了。”林鱼青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有些没底气。 斯图卡沉沉地哼了一声,未置可否。想了想,他抬起头:“咱们不能耽误了,马上出发,不管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得先去跟大祭司通报一声,确认过白泉部落的下落,再回来找人。还有——” 他说到这儿,嗓音压低了,像在有意控制自己的怒火:“你帮我也看着点,一旦发现异族,我就要把它们统统剥了皮挂在树上!” 林鱼青沉默地点点头,将艾达抱到了自己的马上,二人重新朝英灵殿的方向出发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路上,他们却连一个异族也没看见。远离了无尽河的滔滔水声之后,异族的行迹也稀稀落落起来,终于在跨过白泉部落后彻底绝了迹——仿佛那些异族都是被河水冲下来的一样。 不过他们同样也再没有发现来自白泉部落的痕迹,无论是尸首,还是活着的部落战士。越靠近乌鲁山,天地间就越平静,仿佛獠国人和异族都在无声地遵循着一个约定,将战场远远地避开了英灵殿。 整整走了一日以后,当火烧云的灼热红霞消融在天边时,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的林鱼青终于受不了了;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夜里山路不好走,斯图卡便提议在山口小道旁休息一晚,等天亮了再进山。 这期间艾达醒过几次,喂了些水以后便又昏睡了过去。一路颠簸行进,对她重伤后的身体是一个非常大的负担;经过一天的奔波以后,她看上去白得和死人没有两样,拿斯图卡的话来说,“吊起来就是一个鬼”。 现在总算是能歇歇了,林鱼青也替艾达松了口气。他把唯一一块兽皮给她裹上,自己一头倒在空地上,打算露天而眠。 斯图卡却还不肯这样放过他。这个獠国战士爬上一块高高的大石,一边眺望着远处的夜色,一边满面愁思地跟林鱼青说话:“你说,他们搜捕完了异族没有?白泉的人上哪儿去了?”“这次我杀得少了,真正死在我手里的,不超过二十个。”“莫非战神的意思是,要我战死沙场后,才收走我的坠灵吗?” 别看他模样高大威猛,一说起部落、打仗、异族、荣光之类的话题,比伊灵顿村口的大妈絮叨多了;林鱼青一开始还嗯上几声,到后来,只能用他沉沉的鼾声作为唯一的回应。 在他睡过去以后,错过了不少斯图卡对乌鲁山的介绍;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林鱼青第二天便亲身体验到了乌鲁山的艰险。 这儿的山路狭窄陡峭,蜿蜒崎岖,骑马完全是一个不现实的幻想,半路就被扔下了。整座山像是由刀劈斧凿的无数巨石堆砌起来的,有时几乎找不着下脚处,不少地方甚至要贴着峭壁、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挪——更别提还要背负着绑在身后的艾达。 虽然二人都是坠灵使,但一个坠灵根本不同意被人当成坐骑,另一个坠灵只会在一旁加油呐喊,帮不上忙,倒是聒噪得叫人心烦。于是他们只好咬着牙,一手一脚地慢慢前进。 “你们英灵殿怎么放在这么难去的地方?”林鱼青抱怨道,“别的不说了,这位大祭司靠什么吃饭?粮车都送不上去。” “爬你的就是了,这点儿路,有什么好叫唤的?我闭着眼也能过去。” 话虽然掷地有声,但斯图卡自己也是举步维艰;林鱼青被他唬住了,专门观察了他几分钟,发现他其实并不敢闭眼——毕竟二人脚趾头底下,就是万丈悬崖了。 战战兢兢地越过了那一段半悬空的山路,当二人重新踩上坚实、稳当的路面时,林鱼青身子一软差点跪下去。休息了几分钟,他换班背起了艾达,再次朝山峰进发。 穿过了最后一片山林时,落日西沉,红霞染亮了云际;无数巨石与林叶从视野里退了下去,露出了位于山峰之巅的英灵殿。 林鱼青怔怔地望着它,一时竟忘了渗入骨髓的疲惫。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建筑。 像是从无数山石中生长出来的一样,英灵殿巍峨连绵地坐落在红日下。它通体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闪烁着光芒的巨大野兽图腾映衬在天幕之下,仿佛即将在一声嘶吼中破云而出。 当最初的震惊消退以后,林鱼青意识到英灵殿并不如第一眼看上去的那么庞大,甚至也称不上精致华美。它像山石一般自然粗糙,恢宏空旷,不像人工雕凿,倒像从天上落于山巅时破损了的一处—— 不知怎么,少年心里浮起了“神迹”这一个词。 当二人走上正殿前的石砖广场时,从一排灰白石柱中,正好也迎出来一个人影。一缕橘红夕阳染亮了他的半边白袍,勾勒出纤细的一条红边;斯图卡一抬头,立即高高一嗓子叫道:“愈凯!” 这人就是大祭司? 林鱼青心下一跳,忙跟了上去。 从神殿里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轻得叫人吃惊的苍白青年。这位大祭司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獠国人——他身材瘦弱,宽大的白袍子在山风中轻轻舒卷,更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股风就能吹走这个柔和单薄的年轻人。 “我刚才还在奇怪来的人是谁,”大祭司语气轻柔有礼,说到这儿时,他含笑的一双黑眼睛望向了林鱼青:“想不到是老伙伴和新朋友一起来了。” 他怎么知道有人要来? 林鱼青有点儿拘谨地问了一声好,又疑惑地望了一眼斯图卡——后者一点儿也没留意,只是哈哈一笑,冲上去一拳砸上大祭司的胸口:“好久不见!我听说你成了大祭司,可没想到你还是这个德行,浑身不挂二两肉!喏,我带来了个病患给你瞧瞧。” 他人高马大,一拳头差点把愈凯给折断了;大祭司咳嗽两声,面上同时浮起了苦笑和红晕:“你手劲儿又长了!我看这位姑娘的状况不大好,来,咱们进去仔细说吧。” 斯图卡点点头,抬脚往正殿里走,顺手将兜里的白狐狸拎了出来:“那个小姑娘你肯定能治好,主要是这个。他们几个这一回帮了好大的忙,这个坠灵还是跟我一起打异族时受的伤,我跟你说……” 他说话时,好像意识不到自己手指像钢铁一样,这样一捏,百九的脖子几乎都成了一个薄片;幸好大祭司一边应着话,一边小心地接过了白狐狸,林鱼青才松了口气。 一行人进了正殿,眼前顿时一暗。油灯还没点亮,门口石柱在大厅里投下了长长的影子,融入了深处的昏暗。连殿内的风也比外面更幽暗清凉,无声无息地划过半空,好像不愿意惊扰了在这儿沉睡的灵魂。 听斯图卡说,谁也不知道英灵殿中到底住着多少只古老的坠灵。 只不过此刻的正殿里寂寥空旷,除了前方的一个一人长的石台,就只能约略看到远处大殿正中神木巨大粗壮的枝干,树冠已经高得伸出穹顶,并将那处敞开的屋顶也遮蔽得严严实实。偌大的英灵殿里,似乎除了愈凯之外,连一个仆佣也没有。 在大祭司的吩咐下,林鱼青将艾达平放了在石台上。艾达昏昏沉沉之间以为他要走,虚弱地伸手去抓;少年忙把袖子往她手指里一塞,低声道:“我就在这儿呢。百九也在,你们都会没事的。” 艾达发出了一个含混音节,又昏睡了过去,因此没有听见愈凯接下来的话——“在我五色枫树的治疗能力下,她身体上的伤并不是问题。但正如斯图卡所说,她的坠灵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宿主与坠灵身魂相连,如今坠灵处于濒死边缘,她身为宿主自然也遭受了连带伤害,这个伤害虽然能够养好,但那是建立在坠灵康复或者死亡的前提下的,否则无法恢复。” “那……那百九还能救回来吗?” 大祭司温和地看了林鱼青一眼:“我可以尽力一试。” 尽管他没有做出任何保证,但他眸光和蔼诚恳,像是一潭温柔水波,看了就叫人不自觉地心安。少年忙朝他行了一个神圣联盟的礼节,声音有点儿发颤:“拜托大祭司了。” 救治百九和艾达,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在愈凯的邀请下,林鱼青和斯图卡一起在英灵殿中落下了脚。 或许因为是多年的朋友,林鱼青发觉大祭司对付起斯图卡来,一套一套地相当有心得——当斯图卡要求下山参战时,愈凯拿出了一纸信鹞带来的消息,告诉他山下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当斯图卡要求将自己的坠灵献祭给英灵殿时,愈凯笑着说了一句“这只坠灵战斗力不佳,除了你这个最勇猛凶悍的战士,谁拿着它上战场都有危险”,就轻飘飘地把他打发了回去。 斯图卡一会儿觉得这话哪里隐隐不对,一会儿又得意于这一句夸奖,这事儿竟然就这么含混过去了。 唯有白泉部落一事,大祭司听完以后陷入了沉默。 “我这几天没有收到白泉部落的消息,”半晌,他才谨慎地作出了唯一的表态:“我会发信调查一下这件事的。” “那么异族是怎么通过屏障山脉的呢?”林鱼青忍不住问道,“有没有抓住它们的活口?” “这件事也查清楚了。”别看愈凯独居在深山之中,消息却远比刚刚进山的二人灵通多了:“在搜索异族残部的时候,前线防区在山口关卡处又发现了一小股试图趁着夜深偷偷潜入的异族。虽然它们大陆语不甚通顺,不过经过拷问之后,真相也出来了。它们昼伏夜出,零散行动,借道山林,甚至还披上了獠国装束,这才越过了山口关卡。” “就这么简单?”林鱼青脱口而出,才发觉这句话听起来不大恭敬。不过大祭司毫不在意,只是点点头:“异族头脑简单,以往只要一现身就是一股脑的攻击、冲杀;即使前方是刀枪剑雨,也一样送死似的往上撞。我们的战士要守住关卡,一向就是把攻击过来的异族打退回去就行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那些虫子竟然也能想出别的手段。” “我看是被打怕了,不敢正面硬抗了!”斯图卡高声一笑,“现在前线防区是哪个部落的弟兄?以后警醒着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鱼青收回了投在大祭司脸上的目光,又看了斯图卡一眼。 愈凯一向平静柔和的面容上,在谈起“那些虫子”时,一丝异样情绪就像是风吹动了水面似的,一晃而过——那是与任何獠国人一般无二的厌恶和轻蔑。 即使外表不像,这位大祭司骨子里仍然是一个獠国人。 “虫子的智力低下,又无法获得坠灵,”他温和地一笑,“它们的挣扎在强硬的武力之前什么都不算。不早了,你们奔波一路,该休息了。” 第二十章 贪财的斯库里 林鱼青正陷在一场噩梦里。 说来也怪,他逃亡的时候,一旦有个宝贵的睡眠机会,往往一闭眼就能到天亮;如今安全了,夜晚反而成了一潭泥沼,令他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 夜风从窗子里呼呼地灌进来,吹散卷走了林鱼青梦中的呓语。少年缩着肩膀,在梦里打了个战。 这是英灵殿后方一侧的客房之一,灰泥岩砌出的房间胚子,有一小半从一处矮矮的断崖边缘伸探了出去,凌空悬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上方。及腰高的窗户,看起来更像是挖空的一个长方形简陋洞口,从这个洞口里望出去,半轮雾气弥漫的白月沉沉地浮在黢黑丛林上,丛林随着山脉,一峰一峰连绵不绝。从天边吹来的每一丝风,都被放大了、呼啸着击打着山崖,在穿过窗口时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呜鸣。 当林鱼青梦见自己被一名骑士用长矛击中心窝时,悚然一惊睁开了眼,胸口却真的正在隐隐发疼。他惊疑不定地一转头,瞧见龙树正像黑豹一样立在房间中央,少年顿时明白了。 不用问,龙树刚才一定又是踩着他的胸口跃出去的,怪不得他像是挨了一脚似的——他确实挨了一脚。 “大半夜不睡觉,你干吗呢?”林鱼青撑起身子问道。 龙树一只耳朵朝后转了转,头也没回——似乎觉得这句话不值得它回头。它紧紧地盯着窗口,将身体压得低低的,仿佛一触即发;林鱼青情知不对,忙从床上爬下来,蹑手蹑脚地来到龙树身后。 在两双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下,窗口边缘冒出了一线黑边。 慢慢地,这条黑边升得越来越高,终于露出了一个圆头圆脑、不过拳头大的小小坠灵。 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屋里的一人一灵同时松了口气。 小蓝老头儿万没料到,自己一露头就正对上了两张大脸,当即吓得手脚一滑,过了好几秒才又从窗口边缘爬了上来:“你、你们……都醒着哪?睡得挺晚啊……” 林鱼青从龙树身后转了出来:“斯库里?你怎么来了?” 一边问,他一边浮起了疑惑。 斯图卡就睡在外头石廊拐角的一间屋子里,离这儿不过几十步的距离。而要顺着窗户爬过来,就得攀越过窗下的山崖;虽然山崖不高,却像刀削一般陡峭——它为什么舍近求远? 蓝老头儿支支吾吾地,雪白胡子抖了几抖,也没抖出一个清晰的字。林鱼青眼疾手快,忽然叫了声“别动!”,一把按住了它——斯库里顿时扑腾起来,从一把大胡子中扑簇簇地掉下来了几片碎草叶和泥土渣子。 林鱼青松了手,与龙树对望了一眼问道:“你是从哪儿过来的?” “你着什么急?”蓝老头儿喘匀了气,伸出一只指头大的脚,扫开了地上的碎草泥土。“我来找你,就是要把这事儿告诉你俩的嘛。” “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瞧今晚月色正好,就出门散了散步。没想到散着散着,却叫我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它说到这儿有意顿了顿,一人一灵却谁也没有搭腔。 小蓝老头儿有点儿尴尬地咳了一声,好像生怕被别人听见似的,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相信你们两个小子,所以愿意给你们透点儿底。我吧,天生对宝贝特别敏感……不管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我拿心去这么一感受,嘿,没有漏得掉的。比方说你兜里那块灵石,不剩多少能量了,你还揣了好些天,对不对?” “再少那也是龙树的。”林鱼青条件反射地按住了腰间,问道:“你说这些干什么?” “这还猜不着吗,”蓝老头儿一拍大腿:“我发现了好东西呗!老夫立马想起了你俩,常言说得好,一起发财,不讨人嫌……” “一听就是现编的。” 斯库里泄了气,咕咕哝哝地说:“但我是真的发现宝贝了!不过……我还需要一点帮助……” “说吧。” “我,嗯,其实离发现它还有一点点距离。”斯库里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比出一个更小的手势,表示困难真的只有这么一丁点儿:“那些宝贝所在的地方,超出了我能离开斯图卡活动的范围……你也知道,穷蛮肯定不会跟我一起去寻宝的。” 斯图卡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坠灵,有一大半就是因为它见财眼开。对于獠国战士来说,他们可以拿大地作床,可以猎兽皮为衣,甚至可以靠食用异族的肉活下去,但唯独不肯与钱财打交道——那是对勇士武魂的侮辱。 “那你想让我干什么?” 小蓝老头儿的要求很简单:它提供位置,林鱼青提供腿;等找着了宝贝以后,双方七三分成——就算只肯给林鱼青三成,它还是心痛得直喘气。 “山里藏着金子的故事,我听过没有一千个也有八百个了。” “谁说是金子了?”小老头儿郑重地说,“我的心告诉我,那可能是一批灵石!” “灵石?”林鱼青一怔,随即又笑了:“更不可能了。” 斯库里急得一张脸更蓝了:“我没骗你!我对灵石很熟悉的,它对我心灵的那种触动是独一无二的!” 小蓝老头儿太爱财了,以至于看什么都像宝贝;林鱼青是不大相信山里真有一批灵石的,不过还是应了一声:“我愿意去替你看看,但这里毕竟是獠国的山林,不管有没有发现宝贝,于情于理,都得知会一声大祭司。” 少年转头看了它一眼,见它如遭雷击一般的表情,不由笑道:“就算我不说,斯图卡也会说——你还想着能瞒过他?” “没想到你也这么迂!谁捡到就是谁的!” “你一只坠灵,就算都给了你,你往哪儿放啊?再说,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英灵殿的东西?”林鱼青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翻身坐上窗台,一条腿晃晃荡荡地垂下了断崖。冷冷的夜风灌了少年满怀,将他的衣袍吹得鼓鼓地张扬起来,看起来仿佛浮在半空中似的。 斯库里犹不死心,围着林鱼青团团乱转;要不是有龙树盯着,只怕它都要顺着裤腿爬上去了——正当它列举了数条理由,试图证明獠国人对这片土地上的财产不具有天然所有权时,林鱼青忽然一弯腰,一把捞起了小蓝老头儿。 “干什——”斯库里一惊,尖尖地叫了一声,却立马被少年给捂住了脸。 两只坠灵同时意识到,他的神色有些不对。 在雾气一样的月光下,林鱼青面色瞧着更白了;他全身紧绷着,好像不想惊动谁似的,慢慢将垂下断崖的腿收了回来。 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着脚下黢黑的山林,没有挪开片刻。少年压低了嗓音,向斯库里问道:“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小蓝老头儿在他手掌里犹豫了一瞬,随即摇了摇头。当少年松开手时,它用气声答道:“我当时太激动,一路飞奔回来,没留意。咋、咋了?” 林鱼青抿起嘴角,望着断崖底部,没吭声。 此时夜色幽深,月光氤氲,又有层层密林遮挡,他刚才那一眼,很有可能是眼花看错了——然而就在他浮起了这个念头时,下方草丛一晃,一条影子从树林间一闪,就没入了沉沉的幽暗里,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一样不见了踪影。 林鱼青浑身一震,刚刚转头望向龙树,后者就朝他点了点头:“好像是个异族。” 斯库里惊得一张蓝脸的颜色都浅了:“这儿怎么可能会有异族?你俩一定看错了!” 想起刚才偶尔闪起的一点银亮反光,林鱼青咬紧了嘴唇。如果那不是一个异族,就是一个手持兵器的人——他当机立断,将小蓝老头儿往门口一扔,“你去叫斯图卡和大祭司,让他们跟着我的痕迹来!” “什么?” 在小蓝老头儿兀自没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经一咬牙,抱住了龙树脖子纵身一跃,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好在这处断崖不高,龙树带着他几个跳跃,已经一头扑进了丛林里,除了被枝条打得生疼,竟也没有受伤。刚才那条影子早就消失在了黑黢黢的林子里,连龙树都分辨不出方向了;而林鱼青却忽然一指前方,低声叫道:“试试那边!” “为什么?” “那个家伙绝对不是恰好经过,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在窗户下呆了好一会儿了。”林鱼青一边跑,一边说道,“英灵殿附近肯定没有异族,我怀疑它是跟在斯库里身后,从那个方向一路跟过来的——也许它又顺着原路回去了!” 但这也不过是他的猜测罢了,他也知道,自己一点根据都没有,只能碰一碰运气。 身后的英灵殿很快被惊动了,与山峰融为一体的大殿,在黑夜里迅速亮起了点点火光;斯图卡也在不久后赶了上来,二人顺着林鱼青猜测的方向,举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扎进了更幽深的山林里。 然而屏障山脉本就以天险著称,更何况夜里山路难行,二人可以说是走得举步维艰;那影子早先一步逃了,他们沿着小蓝老头儿的行迹找了半个晚上,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一直找到天色挂起青白,还是什么都没找着。 谁也不能说大祭司不够谨慎。 乌鲁山后方山脉里,居然出现了疑似异族的踪迹,这是危及獠国根本的大事——当天上午一过,就从山下来了几十名獠国战士;英灵殿出动了飞行型的坠灵,配合着几支不同的小队,在山林中花了两天时间搜寻异族。然而除了证明屏障山脉里依旧荒无人烟之外,他们一无所获。 那个影子,就像是浮泡一样从天地间蒸发了。 在送走了搜山小队以后,连斯图卡都像是嘴里含着石头似的,说不出一句痛快话。林鱼青沉着脸问他:“你也觉得是我看错了?” 斯图卡搔搔后脑勺,干脆地“嗯”了一声。 不仅仅是异族没了影子,小蓝老头儿说有宝贝的那条山谷,獠国战士们在搜寻时也走过了一次,却连一块灵石也没瞧见——从斯图卡的神情上看起来,他大概是觉得林鱼青和两只坠灵一起做了一场梦。 少年叹了一口气,像散了架似的倚着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屏障山脉险峻得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到现在才意识到,他当初答应斯库里“去看看”,是有多低估了这片天险。 在一路深入的过程里,他们有好几次甚至不得不拉上绳子,靠着悬吊的办法才能翻过高崖。有时前方眼看着是一片平坦的山林,却不知道哪一脚没踩对地方,就能让人翻滚着栽出去——更别提屏障山脉里,有些地方千百年来堆积下了无数落叶,在地上腐烂了,形成了深得碰不着底的沼泽;它们表面上看起来,却和普通山地一模一样,只等着吞噬不小心踏进去的人和动物。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了那条影子,连林鱼青自己也很难相信,在这片山里藏着一个异族——别的不说,它是怎么越过獠国人的防线进来的?又藏在了哪儿?目的何在? 少年抹了一把脸,怔怔地发了一会儿愣。 “别想太多了,”斯图卡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震得他内脏都抖了几抖:“我告诉你,人迹能涉及到的地方,只是屏障山脉的最外沿。即使是我们獠国人,在这儿生活了千百年,也不知道真正的深山里都有些什么——你看见的很有可能是一个什么动物,或许长得有点儿像异族。” 林鱼青闷闷地应了一声。 “行了,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还得回去看看艾达呢。”斯图卡站起身,“你就算一直坐在这儿,也不能把那个影子给坐出来。” 这两天百九的伤势逐渐好了些,艾达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林鱼青闻言揉了一把脸,拖着累透了的身体站了起来——没想到他刚一站起来,一道响亮号角声骤然划破了雾气,惊了他一跳;号角声尖锐高昂,一波一波的回音激荡在山谷间,遥遥地响彻天际,惊起了林中无数扑棱棱的飞鸟。 斯图卡面色一变:“这是英灵殿的战时号角,有异族入侵了!” “英灵殿也会吹响号角?” “只有在异族大规模攻击时,英灵殿才会发出号角声,”斯图卡急急地解释了一句,“从节奏上听起来,这一回至少来了上万的虫子!” 林鱼青忙问道:“在哪儿?” “当然是在山口关卡——快,咱们赶紧回去!” 第二十一章 抵御异族的最前线 当斯图卡和林鱼青二人星夜兼程地赶到前线防区时,正是一个秋色微白的清冷早晨。 异族的第一波攻击已经被打退了,大部队重新回到了防区十几里之外,在一片沙丘处停下了脚。远超过英灵殿预料的数万名异族,蔓延成漫山遍野的一片,遥遥地眺望着山口关卡。 离营地还有半日马程的时候,空气就已经变了味道。 淡淡的腥涩气飘浮在青白天幕下,一开始还是隐隐约约地,叫人疑心自己是闻错了;但随着二人离山口关卡越来越近,这股中人欲呕的生腥味也越来越重、越来越黏腻——当林鱼青翻身下马的时候,他的喉咙眼儿里猝不及防地冲上来了一股酸水,差点令他当场就吐了出来。 听说这一次来袭的异族规模庞大,足有两三万之多;它们短短的一次攻击,就在关卡、营区里留下了一片腥涩,好像连帐子饭碗都被异族的气味浸透了。 一进营区,林鱼青顿时被形形色色的剽悍战士给衬得成了一个小鸡子儿。 此刻在营区中休息的,都是已经与异族交过了一次手,刚刚换防下来的战士;在炊烟和谈笑声中,各个部落的帐篷紧挨着彼此,却又泾渭分明。林鱼青牵着马,跟着斯图卡穿过一顶接一顶的皮帐子、火堆、兵器架,来到了山口关卡前。 山口关卡是倚着山势建成的一座钢铁堡垒,在上千年的时间里,它一直如同一只沉默的乌黑巨兽一般,屹立在这片大陆和异族之间。在獠国建国之前,各国就是靠着山脉和关卡抵御异族侵袭的,因此林鱼青远远一瞧见它,登时便生出了几分安心——只是他没安心多久,就跟随着斯图卡所在的刀锋部落离开了关卡,进入了前线防区。 这儿仅仅处于流沙之海的边缘,触目所及已经尽是一片漫漫扬扬的沙黄色。即使林鱼青和异族大部队间还有二十里的距离,他依然真切地体会到了它们的存在——数万只异族尾巴划过沙地、虫壳一张一合的细微摩擦声,嗡嗡地汇成一片,就像是持续不绝的耳鸣一样,无处不在、直往人脑子里钻。 这都还不算什么的话,当少年站在一个沙丘上朝远方望去时,他才真正地吃惊了。 在他十六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见识过数量如此可怕的异族:它们的背甲和鳞片上挂满了黄沙,看起来如同一片无穷无尽、密密麻麻、翻滚涌动的虫潮;褐黄丑陋的颜色铺满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马上要倾翻汹涌而来,一口吞噬掉嫩绿的人类世界。 仅仅是静止不动的异族,已经叫少年忍不住白了脸——他难以想象,当这数万只披着鳞片甲壳、坚硬粗壮的异族都嘶叫着冲上来时,那海啸一样的场景得有多么庞大恐怖。獠国人这千百年来,就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下了这样的敌人? “这是我们獠国人的战场,虽然咱们是朋友,但你其实不必跟来的。”斯图卡瞥了林鱼青一眼,从马背上卸下了一套沉甸甸的皮甲。“等战斗一开始,我也就顾不上你了,你的命运全在于战神的安排。” “你身上的伤刚好,其实你也不必来的,”林鱼青嘴硬道,把皮甲接了过去,“我命好着呢,不至于让异族拿了去。” 斯图卡哈哈一笑,朝马屁股踹了一脚,两匹马顿时小跑了回去:“那你就上吧!” 话是说得冠冕堂皇,但当林鱼青被皮甲给坠得浑身一沉时,他心里到底还是打起了鼓。 大祭司救下了百九和艾达,又开始着手替他打听村人下落,对林鱼青的帮助实在太大了;他无法容忍自己在异族大举入侵的时候,看着朋友上阵厮杀,他却稳稳当当坐在英灵殿里喝茶——更何况,他前天才把獠国人给折腾了一遍。 咽了一口唾沫,林鱼青紧紧地握住了刀。 在他的身边,刀锋部落的战士已经集结完毕了。与神圣联盟不同,獠国人并没有一个从上至下的军队系统,防线一向是由数个不同部落组成的,只靠着简单的号角声来完成统一的防守和出击。 但这丝毫也不影响这架绞肉机的力量。 风卷着黄沙呼啸而过,近万名獠国士兵在沉默中迅速地完成了换防。除了刀枪弓箭的撞击声,甚至没有百夫长发出任何一道喝令声——獠国人是天生的战士,一旦将他们放在战场上,一切战斗以外的世界就消融了,天地间剩下的,只有他们钢铁般的意志和血腥的杀气。 没有人喊话,没有人动员;每一个战士体内奔腾的热血,早已经汇成了一片滔天战意。即使林鱼青一言不发地站在战阵之中,也被这股锋锐鲜明的杀气浸透了,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热,心跳越来越快。 对峙仅仅维持了半个早晨,很快被关卡后方一声嘹亮的号角长音给撕碎了。 獠国的进攻号一响,双方同时有了动作,如同两只刚刚苏醒的凶兽,沉重地向对方迈开了步伐。 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数万人冲锋的脚步,震得大地隆隆地颤抖起来。激起的黄沙漫扬在半空中,如同一片浓雾一样遮蔽了天日。双方阵营中无数弯刀、枪矛、弓箭,在黄沙雾中连成了一片冷冷的金属洪流,呼啸着朝彼此席卷而去。 在獠国战士一轮密雨般的弓箭压制之后,冲在最前方的异族顿时被箭扎满了,踉跄地倒下了一片。然而更多的异族踩着同伴的尸体涌了上来,双方的前锋就像是两把长刀一样,“当”地一下架在了一起,登时撕咬交错着,陷入了更激烈的厮杀。 如果将一只异族和一个人类单拿出来比较的话,异族的力量、个头都稍稍占了上风,更别提它们还有一身鳞片和虫壳防护;但在流沙之海里迎击它们的,却不是平常人类——在人高马大、悍不畏死的獠国战士面前,异族向前走的每一步,都要抛下无数尸体作为代价。 然而异族最不怕的就是死。 它们一波一波地冲上来,好像无穷无尽,只为送死一般;手里简陋的长矛被击飞了,它们就用牙齿咬、手爪撕。林鱼青亲眼看见一只异族的脸被刀扎透了,双手仍死死地抱住了它面前的獠国战士——一旦有一个獠国人受困,周围的异族就都像是闻见了血的鲨鱼一样,顶着身后刀剑扑上来,用己方的无数条命换一条敌人的命。 被围困住的獠国战士,最终往往是与数个异族一起同归于尽的下场。 鲜血激怒了獠国部队,一层一层的异族在钢铁面前化作破碎肢体倒了下去;后面冲上来的甚至没有一个落脚地,不住有异族踩着同伴尸体滚倒在地,要么被后方的大军踩死,要么被獠国人刺死。 双方交手不过片刻,黄沙地已经被血浸透了,成了一滩黏糊糊的泥沼。 当林鱼青狠狠一刀砍上一只异族后背,刀锋与鳞片溅起了一溜火花时,他几乎已经杀得麻木了——尽管獠国战士悍勇,但在人数上终究吃了亏。这一次异族出动的规模惊人,在双方正面交接的战线后方,还有数不清多少异族正蓄势待发地准备冲上来;獠国人既要防备两侧,又必须确保前军不能突进太深,很快就感到了吃力。 身处于激烈战斗中的人,谁也不会发现,就在这时从山口关卡中奔出了一队白衣祭司。 由一个身材纤细的女祭司领头,他们骑着马冲近了战场,接二连三地从马背上站了起来。女祭司一声悠长清亮的脆调子,像是一只初展双翅的大鸟,盘旋着冲入了天空;更多的祭司加入了,高昂婉转的歌声回荡在战场上,隐隐地越来越高、越来越厚,仿佛唱出祭祀的不是这几个人,而是数千人。 “来了,来了!赞美战神!” 在獠国战士震耳欲聋的欢呼中,清晨的天光透过云层,一道道跳跃在战场上空,林鱼青抬头一看,当即愣了。 霞光变换之中,逐渐浮现出了一个漂浮在天空中的英灵殿。 英灵殿恢宏空旷的投影沐浴在日光里,折射出了耀眼的七彩,如同在云海中破浪而生的一轮朝日。无数形形色色的影子,从英灵殿中跃进了战场——坠灵们落在已经苦战了许久的獠国战士身上后,他们顿时精神一震;在骤然激昂起来的喊杀声中,战士们带着坠灵一起朝前方的异族扑了出去,像是一把把镰刀划向面前的稻谷。 林鱼青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形态各异的坠灵:一道黑色长影蓦地在半空炸开,弥漫成了一片烟雾,裹住了一大片异族;一个巨大的铁灰色石像轰地砸在异族中央,溅起了一片肉泥;有一个獠国战士甚至被一只风形坠灵卷在半空,乘着疾风来回扫荡战场,所过之处尽是飞起的一颗颗头颅。 面对这样的死亡收割,异族族群中轰然爆发出了高高低低的嘶鸣,除了最前方仍与獠国人交战的那一部分之外,后头的见势不妙,当即转过身溃散而逃。 并不是每一个獠国人都能得到一只坠灵,剩下的战士们,就跟在坠灵后方配合着战斗。说是战斗,其实在坠灵加入后,形势已经成了一边倒的屠杀——祭司们之所以要押着在战斗后期才召唤降灵,正是因为要借助它们的杀伤力,一举奠定战局的胜利。 整个战场上,大概只有斯图卡一个人正沮丧着。 他虽然嘴上说不管了,但脚下却始终没有离林鱼青太远;坠灵一出,斯图卡脸都黑了——他一把抓住在肩膀上不断呐喊加油、除此之外毫无作用的小蓝老头儿,反手扔给了林鱼青:“你拿着吧,我现在看见它就来气!” “你去哪儿?”少年手忙脚乱地抓住了滑溜溜的斯库里,扬声问道。 “去前头多杀几个异族解解气!”斯图卡吼了一声,拔腿就跑。 只不过斯图卡这个简单的愿望,竟然也差点落空了。 大祭司曾经评价过,异族不管前方是不是刀山剑海,都会像送死一样往上撞;然而当林鱼青飞奔着跟上斯图卡时,他却发现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 坠灵刚才一现身时,这些虫子后方的部队就立即掉了头。它们毫不恋战,只是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朝后逃跑。若是从半空中望下去,就会发现在交战前线与逃亡的异族之间,正迅速隔开了一大片空地;溃逃的异族就像是一片受了惊的蚁群,随着它们退潮般向身后汹涌而去,露出的沙地也越来越广。 在全数消灭了眼前的敌人后,獠国人尽管紧咬不放,在后头砍杀追击、抛下了一路的尸体,但是剩下的异族依然用最快的速度退进了流沙之海的深处,退进了人类即使有坠灵,也不能再冒险涉足的腹地。 天空中还一圈圈徘徊着飞行的坠灵,地面上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只剩下了清点战场的后续工作。 异族出动了近三万人,一个上午就有两万多死伤殆尽,这一仗也算是大获全胜了。但獠国人却都不约而同觉得胜得有些憋屈——自己鏖战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能够用致命一击将敌人彻底钉死,叫它们不再有反抗力量的,结果谁也没想到,一看见坠灵,后方异族居然掉头跑了,到底还是活下了近一万个异族。 “它们以前从来不跑,”斯图卡闷闷地骂了一声,一脚踹开了地上一具异族尸体:“看来老打狠仗也不行,给它们打怕了,学会逃跑了!” 林鱼青精力已经彻底透支,刚才精神激奋时还不觉得如何,如今一松懈下来,他当即就软在了地上,肌肉直打颤。他倒在地上,原地喘了半天粗气,皱起眉头呆呆出起了神。 “好像不太对劲,”少年忽然喃喃地说了一句:“我觉得它们好像不是被打怕了,倒更像是它们早就预备好逃跑了。” 斯图卡一抬眉毛,一张被血污糊得到处都是的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不可思议的神气:“为什么这么说?” 在坠灵降临的时候,林鱼青前方正好有一个战士得到了一只湖泊形态的坠灵——滔滔水浪从天空中倾卷而下,一下子冲散了他面前的一大片异族,将异族的战线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后方无尽的沙漠。 当时在战斗中,眼睛都杀红了,什么也来不及想;现在一旦静了下来,林鱼青不免觉得有些蹊跷。 “它们好像分成了两拨……跟我们交战的异族部队是一拨,在它们身后,隔了一大片沙地,才是它们剩下的另外一半人。”林鱼青回忆着当时混乱短暂的几个画面,试图在脑海里重建出那时的战况:“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分成两个部分的,但是你想,在坠灵出击的时候,前面的这一部分异族,几乎没有一个后退的,全数被咱们歼杀了。而后面的那一部分,没有一个留下来一战的,一秒都不耽搁地只顾逃跑。它们的分工,还不够明确吗?” 斯图卡愣了愣,一抹脸上血污,也坐了下来。 “你是说,它们也学会分出一部分殿后了?” “更像是舍命拦截。” “异族没有考虑大局的能力,更别提还要有计划性地后退了……”斯图卡摇摇头,“就算你说得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保存实力啊!” “别忘了,留下来作战的可是大部队。牺牲两万多人,就为了保存剩下的六七千?这点人数,还不够下一次攻击给我们塞牙缝用呢。” 林鱼青一时语塞,想了一会儿也没能理出个头绪。也是,如果真是为了保存实力,一开始只上一半人不就行了吗?异族和獠国人又不是头一次打仗了,彼此都知道獠国部队是要出动坠灵的…… 想不出来就不想了——少年早就已经透支了,当即摆摆手表示认输,随即往战场上一栽,与身边一地的尸体倒成了一片。 斯图卡也是又伤又累,抽着冷气坐在了他身边,一起望着灰蓝色的高高天空发呆。战斗一结束,小蓝老头儿顿时又活蹦乱跳起来;它自觉已经跟龙树混得熟了,绕着对方来回转圈说话,一时间风里只剩下了它没完没了的叨咕。 “那边,看见没有,那边有两个!” 遥遥地,有人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高高喊道,声音又急迫又高兴。 林鱼青和斯图卡一怔,彼此看了一眼,爬起身来——来人是三四个浑身带伤的青年,瞧他们肩头的刺青,正好也是刀锋部落的一支小队。几人走近了,一见到斯图卡,再往他身边一扫,也是一愣:“原来是你们俩?” “怎么了?” 领头那青年一顿,叹了口气:“没什么,我们还以为……这两只坠灵是英灵殿的呢。” “怎么回事?英灵殿的坠灵不是都已经被收走了吗?” 领头青年皱起浓黑眉毛,眉间陷下去一个深深的川字。对于一起浴血厮杀过的林鱼青,他似乎也不当作是外人了,想了想低声道:“祭司们好像说……收回来的坠灵少了。” 第二十二章 大族族长的会议 屏障山脉关卡外的这片沙漠上,千年以来第一次没有了獠国人的踪迹。 一丛丛稀疏荒草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地面被浸进沙里的黑红色细流割成了无数块,又都干涸成了烂泥。随着一阵一阵永不止歇的风,天地间遥遥卷起了黄沙雾;过不了多久,这些厮杀搏斗的痕迹就会再一次被这片沙海抹掉,就像历史上的无数次一样。 不像战死的獠国战士还有人收尸,异族人的尸体只能横七竖八地倒在沙地上,残肢、断枪歪歪斜斜地在夕阳中投下了长长的黑影。大群大群的秃鹫盘旋在空中,扑腾着落在地面上,挑剔地啄食着一地的尸肉。对于它们来说,战场上没留下多少獠国人的尸体,是一个遗憾。 此时的前线防区中空空荡荡,所有驻扎防守的战士都已经后缩回了山口关卡。 经过一天的等待,从英灵殿传回的信鹞已经证实了祭司们的怀疑:从白日一战中收回来的坠灵,确实少了。最糟糕的是,由于只有战神才知道英灵殿中究竟有多少只坠灵,所以现在连大祭司也不清楚,到底有几只坠灵失踪了、又是哪几只——事实上,连“坠灵失踪”这件事,大祭司也是从别的坠灵口中确认到的。 出战的坠灵居然不见了,这个消息迅速引起了地震。在情况明朗之前,怎么预估它的严重性都不过分;所有的部落很快都接到了英灵殿的命令,决不能够再贸然出战了,全体战士统一回到关卡后方,以堡垒来对抗可能的异族冲击。 与此同时,各大部落的族长、祭司,都以最快速度、日夜不停地赶往英灵殿集合。 “看来传言是真的,的确有人在抢夺坠灵!” 在林鱼青和斯图卡迈入大殿时,一道重重的声音正好响了起来,震得大殿中隐隐泛起了回音,二人一个激灵,彼此对视了一眼。 他们花了一天一夜赶来了乌鲁山,此时外面的山峰上还坠着一轮斜阳,将大殿门口都浸泡在了金灿灿的橙红里;而殿内已经亮起了数十盏灯,照得空旷大厅内明晃晃的一片。大祭司坐在大殿中央,独自被树影笼罩着。在火光的跳跃中,枝叶的黑影像是也活了过来,幽灵一般闪烁在地面上,静静倾听着殿内人的谈话。 “一开始我就说过了,所谓无风不起浪,既然传出了这样的流言,肯定不是没有根据的!” 走近一些,那个嗓门就更粗重响亮了,人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林鱼青循声望去,发现说话人是一个皮肤、毛发尽皆发红的壮汉,肌肉高耸发达,如同小山一样地坐在座位上。在他身边,还坐着两排各大部族的族长,一眼扫去,大概足有二三十人——这一次参与聚会的,只有部落规模超过十万的大族族长;还有许多小部落的族长,此时都正守在山口关卡,等待着英灵殿的信鹞。 “那个是灵蛇部落的族长,”斯图卡低声说道,与林鱼青一起走向那人对面的坐席——一个肩头刺着银月、一身戎装的高个女人瞥了二人一眼,点点头转过了眼睛;斯图卡在她背后站住了,轻声对林鱼青道:“这是我们的。” 即使全身汗毛都因为刚才灵蛇部落族长的话而立了起来,林鱼青在震惊之余还是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气:还好獠国女战士和平民装束不同,并不袒露胸乳。 “那群传言中能抓捕坠灵的人,我们谁也没见过。” 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人平静地质疑道。 那年轻人在松散的白色麻衣外又加了一件皮甲,猛一看,叫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祭司还是战士——不过随着他侧过脸去,露出面颊上三道竖线形的刺青、以及耳朵上别着的一根长羽,才确实表明了他不仅是一个战士,还是一个族长。 “废话,他们不敢被我们发现,当然得躲着点!” “我的意思是,这些流言都是从神圣联盟方向传来的,我们甚至连究竟有没有人受害、谁受害了都不知道。”年轻族长慢吞吞地说。 “现在我们的坠灵都丢了,还能说不知道有没有人受害吗?”别看灵蛇部落族长模样粗野,口齿却很伶俐,立即反唇相讥道。 年轻族长也不生气,一张削瘦面颊上没有表情,只是耸耸肩膀:“我不是说这个理论不可能。但坠灵们是在战场上丢的,战场上一边是咱们,一边是异族,可没有来自神圣联盟的人啊。” 那一张红脸的族长忽然冷笑了一声,转过了眼睛——林鱼青心里咯噔一下的同时,只见他直直望着自己说道:“谁说没有?” 殿内响起了一阵抽气声,林鱼青面色一下子难看了。 “你什么意思?”斯图卡猛地朝前走了一步,但是还不等他越过座位去,刀锋部落的族长一回手将他拉住了。只是她拦住了斯图卡的身体,却没拦住他的喉咙——“别人豁出命去打仗,你坐在后头放屁,你这皮倒比异族的鳞甲厚多了!” “锋月,老子上战场的时候,连你都还没出生呢。你不管,我可要替你管了。”灵蛇部落族长沉下脸,一双眼珠似乎都是发红的。 “斯图卡,你先不要说话。”锋月抱起胳膊,语气克制得近乎平淡:“但是你们二人也有欠考虑的地方。别忘了,这个孩子是跟着我们刀锋部落一起出战的。” “我并没有说过刀锋部落对此知情呀。”年轻族长辩解了一句。 眼看着斯图卡又要跳起来,林鱼青赶忙强按住了他。少年瞥了一眼对面的族长们,又看了看大祭司,一时间只觉荒谬倒大过于愤怒——“我能说几句吗?” 愈凯松开眉头,对他温和地点点头。 “我原本出身于神圣联盟东部的伊灵顿,后来因为获得坠灵而被教廷追杀,才来到了獠国。”林鱼青一边说,一边扫过了众人。在座的族长中,倒有一大半在今天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剩下那几个,对他的印象大概也仅限于“大祭司朋友的客人”。 没有了解就不可能有信任,想要让他们相信自己,至少得让他们先认识自己。少年稳住声气,尽量平静地将自己的来历、此行的目标、又是如何与斯图卡结识一事都简洁地说了一遍。 “怀疑我是来抢夺坠灵的,简直让我想笑!”说罢,林鱼青仰起下巴,有点儿控制不住地抬高了声音:“连你们听见的流言中都说是一伙人了,请问我的同伴呢?我抢了坠灵,放哪儿了?我抢完了为什么不跑,反而要跟着你们回英灵殿?还有,丢了的坠灵都是哪个部落的,我当时够不够得着?” 说到后来,他只觉血流加速、浑身发热——对面的族长们都沉默了下来,最后还是锋月一抬手制止住了他的话头,轻声道:“最后一点不能用来证明你的清白,因为我们查不到失踪坠灵原本降在了谁的身上。” “怎么会查不到呢?”林鱼青早就满腹疑惑了,借机问道:“只要再降一次灵,看看谁上次拿到了,这次没拿到,不就立刻清清楚楚了吗?这不仅可以验证我的清白,也是个宝贵线索啊!” 他这话一说,站在不远处的白衣祭司们倒仿佛有些尴尬了;族长们也都忽然有点忙,一会儿看看树叶,一会儿看看指甲,就是没人说话。终于还是愈凯苦笑着打破了沉默:“召唤降灵这件事……我们只起了一点点作用。” 林鱼青茫然地看着他。 年轻的大祭司叹了口气,好像在考虑应该怎么措辞。想了想,他才说道:“这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我们召唤降灵时所唱的祭祀,是从战神口中流传下来的……它的作用就是请求坠灵附身在我们的战士身上,战斗结束后再返回英灵殿。” 说到这儿,愈凯加重了语气:“这是它唯一的作用。” 林鱼青一愣,只听他又继续说道:“至于哪些坠灵愿意来,来多久,附在谁身上,这就全凭坠灵的喜好了,我们不能控制。” “但我听说同一只坠灵总是偏好同一个人的——” “没错。不过一是有例外;二是同一个战士,可能这次打仗得到了坠灵,下一次却没有——也许因为它累了,不高兴了,或者就是不愿意来。我们獠国有过这样一个记录,一只曾经附身过爷爷一次的坠灵,一直不见踪影,直到孙子四十岁时才终于再次现了身。愿意连续出现的,反而是少数……如果这一次不是有坠灵告诉了我们消息,我们甚至连少了坠灵都发现不了。” 怪不得必须把坠灵当作杀手锏用……一开始就上的话,恐怕不大保险。林鱼青默默地想道。 对于獠国人来说,承认他们力有不逮是一件很羞恼的事,在场的族长们都涨红了脸,一个个看着不大高兴。 “那……总可以请那只坠灵出来问问?” 愈凯摇了摇头:“即使是我,也不能单独召唤某一只坠灵;这是为了防止过去的祭司们借机成为坠灵使而设立的机制。我们倒是试过几次小范围召唤,但那只坠灵始终没有再露面。我记下了它的话,但仅仅只是说明少了坠灵,帮助不大。” “另外,认为林鱼青与坠灵失踪有关这件事就不必再提了。我能看出来,这个孩子不是包藏祸心的人。”大祭司转过头,声气轻柔平和。这句好像没什么力气似的话,却迅速抹掉了族长们面上的最后一丝将信将疑。 林鱼青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从心底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滋味。 “大祭司既然开了口,那么我们自然也相信他。”那年轻族长朝愈凯一低头,又道:“那么接下来,我们得好好找一找……传言中所说的那群人,到底存不存在,又藏在了哪儿。” 听着族长们纷纷加入了讨论,林鱼青咬着嘴唇,半晌没有说话。 “你还惦记着刚才的事?”斯图卡见状,低声在他耳边道:“他们都在大祭司面前开过口了,不会再胡乱放屁的。” “倒不是这件事……”林鱼青踌躇半天,终于轻声回应道:“我本来以为,你们会认为是异族干的。” “为什么?”问这话的不是斯图卡,而是突然回过头来的锋月。 “毕竟异族是实实在在的敌人,而传言只是传言……谁也没见过那群人,连神圣联盟的人也没有。” “你不知道,异族是不可能有坠灵的。它们对于坠灵来说,根本就不是一个好容器。” 见锋月如此斩钉截铁,林鱼青倒是好奇起来:“为什么?” “它们与人类构造不同,天生就没法为坠灵提供滋养。”锋月一边听着族长们的讨论,一边头也不回地答道:“三代以前的那一任大祭司,是一个对什么都特别有兴趣的人,甚至还请了坠灵来一起研究过异族俘虏……要不是他,我们也不会知道坠灵无法附身在异族身上。” “没有例外?” “绝对不可能有例外。” “那……它们为什么不能提供滋养?” 斯图卡瞥了林鱼青一眼,笑道:“谁管呢!说不定是因为生的太多,所以分给每一个的智力就不够用了——说到底,那就是一群虫子。” 虽然已经跟异族打了不止一次仗,但林鱼青对它们的了解,还几乎趋近于零。“异族生的很多?它们有多少?” “它们老巢在流沙之海深处,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不过每次发起攻击的时候,少有一万人,多则几万人……而且这样的攻击过不上几年,就会来一次。如果没有坠灵,这些虫子光靠人海战术,也能把我们獠国消磨光了。”锋月是难得一个在提到异族时,还依然条理分明的獠国人;她似乎对族长的讨论没什么兴趣,反倒给林鱼青介绍了一遍异族。 异族人凶猛骁勇,又有无穷无尽的数量作为后盾,它们在出征时,甚至连粮草都从来不带,因为没有人准备活着回去。这样的一个种族,幸亏它们智力低下,又没有坠灵……林鱼青想到这儿时,庆幸之余,忍不住也有点疑惑了起来。 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自己亲眼所见的异族,与锋月口中描述的异族,隐隐有哪儿对不上。 他皱着眉头出神时,无意间往殿门口一扫,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天已经黑透了。外面没有月色,到来的似乎是一个乌沉沉的夜晚;殿门口外只有微微跳动的两盏火光,仿佛随时都会被外头无尽的黑暗给掐灭似的,更显得山外一片漆黑清寂。 在这样幽深的夜幕中,那一只鹞子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直到它扑扑打打,一头撞进了大殿时,才叫众人一惊,赶忙接住了它,从它一只脚爪上解下了一卷纸片。 这是一只从山口关卡飞来的信鹞,它给大殿中的众位族长、祭司,带来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是如此沉重,以至于那张轻飘飘的纸片好像承载不起似的。 “异族星夜赶路,发动二次突袭,目前山口关卡已被包围。规模不能详察,约在十万数。请求英灵殿紧急征集兵员,派遣祭司相助。” 虽然没有一个字提到战况和獠国战士的伤亡,但是所有人的面色都骤然白了。族长们全跳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向外发出信鹞、准备下山——两天前那一战以后,按照以往的例子,异族至少有几年时间不会再犯了,因此留在山口关卡中的只有八千守备部队;如今以十万对八千,又没有祭司召唤坠灵,只要应对稍有迟缓,恐怕山口关卡就要沦陷了。 再没有人顾忌夜里山路难行,几乎只是一瞬间,大殿中就空了一半。林鱼青反倒成了唯一一个没有事干的人,只能跟在众人身旁来来回回,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就在锋月和斯图卡准备离开、他也正要跟上去的时候,只听后方大祭司忽然叫了他一声。 “你毕竟是客人,已经帮了我们一次,我们不胜感激。这一次来犯的异族足有十万,危险与上次不能同日而语……你还是留下来,英灵殿里总是能保你安全的。” 大祭司的笑容仍旧那么温和。 林鱼青一怔,突然有些明白,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第二十三章 前方传来的消息 一根细绳从窗台上慢慢降了下去,在风里晃荡起来,逐渐没入了崖下树林。林鱼青看了它一眼,懒洋洋地转过头对龙树说:“趴下去一点,你挺大个脑袋,会被看见的。” “谁挺大脑袋?”正伸长了脖子往下看的龙树顿时不高兴了,一双银色大眼泛着凉凉的光:“你还坐在窗台上呢,你先下来。” 细绳绑在一根长长的粗树枝上,由少年握在手里,从窗台沿儿上伸了出去;林鱼青正要说话,细绳却忽然飞快地微微摇摆起来,顿时牵走了他的注意力。少年忙“嘘”了一声龙树,矮下腰,盯紧了窗下的树丛。 那细绳上传来的震幅越来越大,好像正被什么东西不断击打似的;就在一人一灵屏气凝神、满心希望的时候,房门猛地一下被推开了,“咚”一声撞在墙上——细绳受了惊似的一抖,顿时不震了。 林鱼青立刻垮下了脸,回头对来人抱怨道:“你这是第二次了!” “你又在玩儿旱钓?” 艾达拖着她打着石膏的腿走进来,倚着门笑道:“这个办法不就只对一种蠢家伙有用吗,叫什么来着?” 她嘴唇干裂,面上还是一片大病初愈的苍白。在她昏迷的这几天里,头发也变成了枯草一般的颜色——但至少小姑娘的一双眼睛已经重新亮起了光芒。 “双环猴。”林鱼青不情不愿地回应道,将细绳卷了回来。一块被五花大绑的猪腿肉带着几排刮痕,随着细绳一起被拖过窗台,留下了一道油亮黄光。 双环猴是特产于这片山林的一种小动物,虽然叫猴,长得却像个老鼠。这种动物虽胆小却贪婪,一旦尝着肉味,立刻就能红了眼;望着它们死死抱着猪腿不撒手、一点一点被拽上来的样子,成了林鱼青这两天里唯一的乐趣。 “钓着了又没用,你上次抓住的那一只,把厨房里的麦子都啃了。” 少年没吭声。 艾达被裹得像个被子卷似的行动不便,她有点儿吃力地在床边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望着他低低叹了口气:“是我拖累你啦。” 林鱼青忽然烦躁起来,一把将猪腿连着树枝一起扔出了窗外。 “关你什么事?” 猪腿肉刚一飞进空气里,从另一侧的窗户中立刻探出了一张脸,扫了一眼崖下,又缩了回去。少年盯着窗外,语气生硬地应道,“反正他们不让我走,我就只能在这儿呆着,你在不在都一样。” 艾达刚要张口,只听龙树立刻认真地纠正了一句:“不对,如果不是因为她,我带着你硬闯,咱俩也能走了。”它看了看二人:“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是坠灵,跟你们不一样,我有话可以直说。” 小姑娘登时血液上涌,连耳朵脖子都涨成了一片通红——林鱼青对龙树轻声斥道:“你要是没事干,就去找百九聊天!” 龙树顿时沉下脸、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出了门;黑毛团子从门边一闪就消失了,留下了两个孩子在尴尬中大眼瞪小眼。 大祭司原本答应林鱼青,替他打听村人下落一事,现在因异族突然入侵而搁置了。由于这一次战况危急,连愈凯也亲自动身去了前线;所以在走之前,他留下了一个祭司、四个獠国战士照料两个孩子——他们都很有礼貌,却从来不走远。 再加上林鱼青顾忌着艾达,再着急也不能离开英灵殿,只能一直困坐在房间里;连他自己也察觉到,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了。 “有什么新消息吗?”少年看了艾达一眼,冷不丁地转过了话题。 艾达暗暗松了口气,忙道:“对了,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今天又来了一只信鹞。我问了哥尔祭司,他说确实是前线来的……只是,消息不大好。” 或许是愈凯的意思,獠国人并不对两个孩子避讳他们的前线消息。上一次来信鹞已经是三四天前的事儿了,那时就听说战事陷入了胶着;林鱼青想了想,压下一肚子情绪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昨天晚上一场交战,又失利了。虽然损失不大,但是那么多援军都赶过去了,又有坠灵助阵,也不知道为什么连一场小胜都拿不下来。哥尔祭司看完信以后,就急急忙忙地又发出去了好多只各个部落的信鹞,我猜他是要再调集一次兵员。” “这么快又要调兵了?是有点奇怪……”林鱼青皱起了眉头。 在大部队还没有赶到山口关卡时的那两天,异族趁着关卡空虚,一口气发起了不死不休的猛攻,直到援军终于赶到时才退了兵。但是那时,留守的八千獠国部队已经几乎全数战死,只剩下一地伤残病弱,尚在苟延残喘地守卫着摇摇欲坠的堡垒。 一开局就损失惨重,异族把獠国人彻底地激怒了。从境内各处征集起来的部队,源源不断地开往了山口关卡;在此存亡关头,他们也把坠灵失踪一事放在了一边,只全力迎战。从英灵殿这边的反应来看,战场上的祭司们在这段时间里,至少已经召唤了五六次降灵—— 只不过……居然寸功未建? 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更详细的消息了吗?”林鱼青追问了一句——但他也知道,大祭司没有向后方汇报战况的义务,如果不是为了调集更多部队,恐怕连今天这封信也不会有。 果然艾达摇了摇头。她看了少年一眼,又道:“刀锋部落的几只信鹞最近也一直在阁楼里呆着没出去过,不知道斯图卡怎么样了。” 林鱼青抿着嘴角,转身走到了窗外。他这一露头,从另一扇窗户后方就立刻也走近了一个人影;但是少年一眼也没朝那个方向瞧,只是望着屏障山脉郁郁葱葱的林荫,拧起了眉毛。 “这样下去不行……”他低低地说道,脑子里飞快地转过去了好几个念头。 “什么?”艾达没听清。 林鱼青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一头枯黄得像草一样的头发底下,一双眼睛里泛着浅浅水光,正茫然地望着他。他目光一低,落在了她还打着石膏的腿上,稍稍一迟疑,终于还是凑过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会儿话。 “怎么样?”林鱼青目光亮亮地望着她,“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了……他们不怎么防备你。” 艾达咬紧嘴唇,想了一会儿,慢慢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天,平静地过去了。 林鱼青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放在了火上的水缸,一旦揭开了盖子,底下全是咕嘟咕嘟的滚水——有好几次,他甚至怀疑自己没有掩藏好心中逐渐发酵的焦虑激动,让住在隔壁的那个战士看出了端倪。 不过好在没有人发觉他的异常。月夜又一次如约来临了,一切都像往常一样。 夜越来越深,英灵殿与层层山脉一起寂静了下来,沉入了无声的幽暗。远方山林里,不知是什么虫鸟发出的鸣叫声,模糊地盘旋在天际,更衬得大殿里一片死寂。即使是轻轻的“咕咚”一声,也能在黑夜中悠悠地回荡开——一个人影立即坐了起来,快步出了门。 在他快要接近走廊尽头那扇门时,一双银亮眼睛突然在幽暗中一亮,如同漂浮在夜色里的两盏银芒;余下的身体仍沉浸在浓浓的黑暗里,与黑夜分不出彼此。 “干什么?”龙树低低地问道。 那人影顿了顿,继续朝门口走了过去,仿佛不知道拦住门的是一只坠灵:“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看一眼,确保没事就行。” 那双银芒在他身上转了一转,龙树没再说话,无声地为这个獠国战士让开了路。 他轻轻地推开门,却冷不防被从门缝里突然蹿出的一个黑影给惊了一跳,他急退两步,刚要伸手探向腰间,只听“叽咕”一声,那小小的黑影腾地蹿上了屋顶,一条长尾巴在它身后一甩,顺着边角迅速逃得不见了踪影。 “双环猴?”那獠国人吐了口气,将手从腰间拿下来时,一圈白丝丝的光在他衣服里亮了一下,随即又被遮掩住了。 龙树一双银眼在他腰间一望,两只坠灵彼此都没有说话——那一只形态古怪,不像是一个生物的样子,或许不会说话也未可知。 那獠国人回头看了一眼龙树,没有走,反而慢慢推开了门。 黑暗所笼罩的屋子里,一切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形状;他正要走近床边去看看时,床上人翻了个身,撑着胳膊肘抬起了头——见自己吵醒了对方,那獠国人道了一句歉,一低头退出了门外。 龙树盯着他回到了隔壁房间,等了一阵儿,轻盈地跳了起来,朝大殿处走了过去。另外一只坠灵或许能察觉到它的一举一动,但只要林鱼青不乱跑,它作为一只不能离宿主太远的坠灵,还是有一定自由度的。 它的身体融进了夜色里,只有一双水亮的银芒在黑暗中忽忽悠悠地变换着位置;有时会突然黑下来一瞬间,那是龙树眨了眨眼。 顺着艾达说明的方向,龙树没花多少时间就来到了大殿外侧的鸟棚——还没走近,一股鸟屎的气味就逐渐浓郁了起来,黑毛团子顿时停下了脚,往后退了两步。 想了想,它又往后退了几步。 要不是一个低低的声音忽然叫住了它,龙树能一路退回房间去——“你要跑哪儿去?快回来。” 黯淡的月光仅仅只能染亮鸟棚半开的门,林鱼青只探出了一张脸,看起来也像是漂浮在了半空里似的。从他身后传出了尖尖的轻叫,以及鹞子们不安地拍打着翅膀的声音——一起冲出来的,还有鸟棚里难以形容的那种气味。 “我就在外头替你放风好了。”不远处的黑毛团子挪动了几步,却没有靠近鸟棚,只是保持着距离转到了另一边去。 “艾达那边没被发现吧?” “没有,你快一点,我有洁癖。” 林鱼青叹了口气,深感这些坠灵其实一点也靠不住。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掉头进了鸟棚——这些几乎负责了整个獠国通信系统的猛禽,足有几百数之多;他不敢点灯,只能摸黑走在巨大鸟棚里,感觉到它们敏锐的眼睛正停留在自己这个陌生人类的后背上。 假如龙树也能一起进来,不仅能震住这些动作灵敏的凶鸟,还能和他一起找找大祭司专用的那一只雀鹰;只不过——算了,林鱼青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眯起眼睛,仔细地一只只看了过去。 鸟棚后是一处一处的开口,似乎是专门给鹞子们飞离的出口,此刻多少透进了一层雾气似的月光。但在昏暗中要辨别这些灰灰褐褐的大鸟,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值得庆幸的是,听艾达说大祭司那一只天生一身白羽,没有一根杂毛,体型也比其他的雀鹰要大上一圈儿——在鸟棚里深深浅浅地走了接近一刻钟,林鱼青终于看见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那个,你好啊,”少年在这只雪白大鸟面前停了下来,犹豫着朝它伸出了手。他手里握着那个费了不少心血才写好的纸卷,当那双血红眼睛朝他一扫时,手不由得在它旁边停了下来。 “发个信这种事,你不是已经做了很多回了吗……能不能让我把这个系在你腿上?别啄我,我保证轻轻的,不疼。”少年跟雀鹰打起了商量。 雪白大鸟警惕地望着他,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工夫,它才慢慢缩回了脖子。林鱼青松了口气,忙趁它松懈下来的时候,将纸卷系好了,却没有解开它腿上的链子——白鹞子一扇翅膀,似乎发现了不对;少年连忙一边道歉,一边转头跑出了鸟棚:“只系上就好了,你不用飞,我走了!” 他跑到了鸟棚门边时,外面依旧是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在不断地摇摆着树枝。随着他推开门的动作,月色下门影被拉长了一晃,又回到了原处。 少年屏气凝神地等了一会儿,见周围没有一丝声响,这才轻轻地挪动步子,用气声喊了一句:“龙树,你在哪儿?” 夜幕下静静的,半晌没有传来回应。借着迷蒙的月光,他四处看了一圈,却哪儿也没见着刚才那个黑毛团子——龙树要是闭上眼,就能融进黑夜里去,叫人找也找不着。 “龙树,我出来了!”这一次,他微微抬高了一点声气。 少年等了一会儿,一颗心在一片幽静里越提越高。就在他几乎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哗啦啦的一道声响登时令他浑身肌肉一跳,差点从嗓子眼儿里滑出来一声叫——猛一拧头,他顿时松了口气:一双线条流畅的银亮光芒,正从斜坡边上一处漆黑的树丛里钻了出来。 “你去哪儿了?”林鱼青忙几步赶到崖边,轻声抱怨了一句。他刚要伸手去接攀在树枝上的那只黑毛团子,只听它忽然语气低沉沉地叫了一声:“下来!” “下去?”林鱼青一愣,不由往下扫了一眼。 下面是个断坡,布满了石块和灌木丛。再往下延伸出去,它就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了,叫人难以看清下方的地势。在这样月光黯淡的夜晚里,正常人大概都不会在屏障山脉里,顺着这样的断坡爬下去。 当林鱼青攀住岩石,感觉自己手臂肌肉都颤抖了起来的时候,他默默地将自己从“正常人”里除了名。 龙树已经变成了战斗形态,此刻体态高大行动敏捷,如黑豹一样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落了下去;它四爪一踩稳,立刻抬头轻声喝道:“你快一点!” “你先告诉我,下面到底有什么啊?”灌木枝条不断地从脸上、身上刮过去,林鱼青没好气地问道:“而且我待会怎么上去?” 一句抱怨刚刚说完,他只觉小腿微微一疼,似乎被什么东西给一口咬住了;龙树也知道自己力量惊人,只轻轻叼着少年的裤腿,一把将他拽下了断坡——林鱼青死忍着,才没有在枝条抽打、石块磨刮、身体失重之中叫出声来。 “咚”地一下,他重重地落进了一条凹道里。 “刚才从大殿里跑出来一只双环猴,”龙树压低了声音,也跃进了凹道里。“对,就是你下午抓住的那一只。它看见我时似乎受了惊,慌不择路地一头扎进了这个断坡下方……” “那又如何?”少年用气声问道。 “我当时没在意,但是没想到过了片刻,那只双环猴又匆匆忙忙地从断坡下冲了出来。”一双银亮大眼在黑夜里凝视着林鱼青,低声道:“它看起来很害怕,竟然连我还在上头都忘了。” 少年立刻不出声了,迅速爬了起来。他仅与龙树相伴了几个月,但以一人一灵之间的默契,已经用不着把话说透了。 “准备好了吗?”龙树轻轻问道。 “好了。”林鱼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的时候,龙树的“自他相换”已经发动了。 他只有五秒钟。 身体像是海浪打出的泡沫一样,眨眼间就消融在了黑夜里,沉入了大地和山林,与其成为了一体。他不再记得自己是谁了,因为他好像只是这片天地间的一部分,随着土地远远地延伸了出去,随着山脉起伏跌落。 泥土的腥气,虫子的鸣叫,雾一般的月色,从叶片上滴下来的露水……在他的意识与大地相连以后,仿佛由他承载起了山林万物一样,土地在他目光之中展现开了一切。 这种感觉奇妙极了,好像他就是大地本身。大地内部的黑暗深深浅浅、层次分明地铺展开来,毫无预兆地,林鱼青突然看见了。 他在大地里看见了上百双眼睛。 上百双灰灰冷冷、形状恶毒的异族的眼睛。 它们正在屏障山脉中的某一处,随着尖尖的头来回摆动,正左右扫视着身边的一切。 第二十四章 伪造的急信 “还有不到两秒了!” 龙树急迫的声音像是隔了一重水,模模糊糊地传进了耳里。紧闭双眼、坐在地上的少年猛一咬牙,腮帮上甚至浮起了青筋——在冷汗从他额头上滑下来的同一时间,远处山脉骤然响起了炸雷一般的闷响;像是被人狠狠地摇晃过了天地,无数山石轰隆隆地滚落下来,一片一片的树林栽倒了,巨响的余音在夜幕里回荡不绝。 “它们在那边!” 林鱼青喘着气睁开眼睛,浑身上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即使借助了龙树的力量,操纵山石滚落也几乎叫他差点虚脱了;少年撑起发抖的身子,盯着远方山林道:“那么多石头,看来总能砸死不少——” 他的话才刚说了一半,天边突然遥遥亮起一片白光,霎时间照得半个天地一片雪亮——少年猛一闭眼,感觉自己被强光刺得冒了眼泪,还来不及说话,只听身旁龙树叫了一声:“是坠灵!” 林鱼青心脏一紧的时候,白光蓦地又灭了。随着它一同消失的,还有刚才那一阵持续不断的山石闷响;山林里突兀地重新陷入了寂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少年的心跳声,在黑夜里咕咚咕咚地清晰可闻。 “怎……怎么回事?”他一手还捂着眼睛,此时连喘息声听起来都十分响亮:“刚才那是坠灵?” “肯定是,”龙树点点头,“你看。” 林鱼青抹掉了眼泪,视野依旧还是花的。他眯起眼睛朝远方一望,顿时愣住了。 远方的山脉像被人用勺子挖走了一块似的,空秃秃地矮下去了一片。他刚才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落下来的山石,连同那些被砸断的树木,在转眼之间竟然全蒸发无踪——甚至连那片山头也被削平了。 山体崩塌、无数滚石,就这样被一阵白光化解了? 而且在异族的方向上,竟然会出现坠灵……不行,得马上回去通知英灵殿! 林鱼青呆了几秒,猛然反应过来,掉头冲向了断坡。他刚才是翻滚着摔下来的,现在再要从下往上爬可艰难极了,几乎连个着力处也没有——即使有了龙树帮忙,他还是跌落了好几次,落得一身是伤。 当他好不容易终于爬上了断崖边缘,抬眼一看,这才发现此时半个英灵殿都浸在一片灯火通明里,映得四周黑夜都亮了,显然早就被刚才的巨响和亮光给惊醒了。 就在林鱼青矮着腰、快速跑向大殿的时候,从殿门里正好冲出了一前一后两个人影;双方一打照面,当先那一个獠国战士顿时不由一愣,马上高喝了一声:“我找到了,他在这里!” 看来是自己半夜溜出来被发现了—— 另一个战士迅速冲了上来,拦住了林鱼青的退路。这个战士生了一脸浓密胡子,正是那个睡在隔壁房间、负责盯着他的人。大概是因为林鱼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他此时沉着脸一伸手,一片银白蚕丝就像是波浪一样,从他腰间蜿蜒攀爬上了他的胳膊,竟二话不说就进入了战斗状态。 龙树哼了一声,迎风而涨,拦在了林鱼青与那战士中间。少年急得刚叫了一声“别动手!”,从殿内又匆匆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哥跃祭司带着另外两个战士循声冲出了大殿,一见浑身狼狈、遍体鳞伤的林鱼青,这个体型像根拖把杆儿一样的男人微微惊诧了一下,沉声喝问道:“你去哪儿了?你为什么跑?” “祭司,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刚才——”林鱼青没说完,后头半句话突然凝在了喉咙里,目光再一次扫回了哥跃祭司的手上。 在英灵殿洒下的灯光中,哥跃祭司手里正攥着一只纸卷——这个纸卷他太眼熟了。 “你们两个马上带他下山,”哥跃祭司一眼也没有看他,正转头对两个战士吩咐道,“刚才我收到了一封急信,大祭司要求我们立刻让他去山口关卡。” 少年急出了一身细汗,扬声道:“不行!山脉里有异族,我们不能走!” “有异族?像上次一样?” “我是说真的!” 瘦高祭司瞥了林鱼青一眼,似乎生生将到了嘴边的一句话给忍了回去,才勉强换上了一种还算克制的语气:“上一次我们已经彻底搜过了这附近的山林,什么也没有发现。大祭司通情达理,不曾无故为难过你们,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林鱼青总算是明白了。 哥跃祭司手上那只纸卷,是艾达借着打听战况的机会偷到手的。 她不仅偷了一张空白纸卷,还把大祭司上一次发回的信也一并拿了回来——林鱼青尽量挑信里本来就有的字词,模仿着愈凯的笔迹,写了一封命令他自己马上前往关卡的“急信”;由于他没有大祭司的印章,就把旧信上的印章部分给撕了下来,与这封信拼在了一起。最后他故意搓了搓纸卷,让它看起来仿佛是在军情紧急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一样,连纸张都碎裂了。 信写好了,林鱼青又等了一天——一天,差不多正好是一只鹞子往返前线和英灵殿所花的时间。 由于怕露出破绽,他把整个计划梳理了好几遍,连系上纸卷的时机也算好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让哥跃祭司以为是夜里来了一封急信,好让他深信不疑地放自己前往山口关卡。 现在他知道了,他的计划很成功。 就是有点儿太成功了。 “你们听我说,这信就是我写的,因为我想离开英灵殿!但我没有骗你们,这儿真的有异族,你们看看那边山头,都成什么样了?你赶快给大祭司发信吧!”林鱼青情急之下往前迈了一步,那片蚕丝般的坠灵顿时在空中一张,龙树喉间紧接着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吼声,他立刻不敢再动了。 “你写的?”哥跃祭司扫了一眼远方山脉,只是从他窄窄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留意到山峰的异样。他晃了晃手中纸卷,殊无笑意:“难道你模仿了大祭司的笔迹?还偷了他的印章?”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但林鱼青却一时犹豫着不敢承认——他一承认,就等于把艾达供出来了。他能抬腿就走,艾达怎么办?何况百九到现在都还下不了地,还得指望英灵殿的治疗…… 更何况,他们发现自己偷偷溜走了,艾达一定已经受到了拖累。 “收起你的坠灵。”哥跃祭司板起了脸,薄薄的嘴唇像纸片一样,没有什么血色:“我们不会伤害你,只是送你到山口关卡。你这都不愿意去,是在怕什么?” “你听不懂人话啊!”林鱼青突然来了脾气,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没有时间跟你扯这个了,你不肯给愈凯发信,那就我去——龙树!” 他话音一落,龙树一甩烟雾似的长尾,即刻在半空中迎上了那只如同蚕丝一样卷了过来的坠灵;与此同时,少年也掉头冲向了鸟棚——另外三个獠国战士的脚步声,紧紧地从他背后跟了上来。 龙树转身朝那几个战士冲了过去。身后空气里霎时“嘶啦啦”地一响,它闻声身体一缩,变成了一个家猫大小的黑毛团,正好躲过了遍布半空、密密麻麻的无数白蚕丝。黑毛团四爪刚一落地,再蹿出去的时候已经又是战斗形态了;龙树一口咬住了一个獠国战士的后腰,扭头将他一甩,砸倒了另外二人。 短短一个喘息的功夫,林鱼青已经快跑到鸟棚门口了。见一只坠灵还拖不住他们,哥跃祭司面色一沉,反而后退几步,张口唱出了几句祭祀;在战场上的时候,林鱼青就听过一次这样的祭祀声了——哥跃祭司为在场的三个獠国战士,召唤了一场小范围的降灵。 面对三个人头,这一次也正好来了三只坠灵。 随着祭祀唱声飘飘悠悠,一股风雪呼地从殿门口刮了过去,刺得众人皮肤一疼,一个獠国战士身上迅速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他被包裹成一片洁白,一眼望去简直像是一个雪人。 在另一个刚刚爬起身来的战士脚边,地面石缝一分,钻出了一个仅有小腿那么高、皮肤发黑的小人母亲,身边还围绕着几个比她体型还小的孩子。她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颜色更加漆黑的牙。 最后一只坠灵,也在眨眼间就到了——一片模模糊糊的黑影,仿佛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烟雾,没有一个稳定的形状,在空中载浮载沉地飘游到了第三名战士身旁。 四对一,龙树怎么有取胜的机会? 林鱼青一时间焦虑得嗓子都干了,目光一扫龙树,却发现它正愣在原地。 龙树盯着三只新到的坠灵,浑身都绷紧了——它停止了低沉的咆哮,声音中充满了戒备,竟然忽然转头对那蚕丝坠灵问道:“怎么来的都是这种家伙?” 如果这还不算奇怪,那么那只蚕丝坠灵的反应可真叫在场众人吃了一惊——援军就在身边了,它却缓缓停下了攻击,漂在半空里摇摆了几下身子,仿佛对龙树作出了一个无声的回应。 哥跃祭司和林鱼青不约而同地一愣,竟下意识地朝彼此看了一眼。 只不过瘦高祭司很快反应过来,冷笑了一声:“这是英灵殿的坠灵,每一只都战力非凡。如果你们现在住手投降,我可以保证不伤你们,要不一会儿动起手来,那就说不准了。” “龙树,你是什么意思?”林鱼青僵在鸟棚门口,低低地朝自己的坠灵叫了一声:“什么叫这种家伙?这几个坠灵怎么了?” 龙树没有回答。 此时那新来的三只坠灵都慢慢地接近了。满面笑容的矮小母亲牵着几个孩子,在漫天风雪中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一团不断变换形状的模糊黑影。 第一次,林鱼青从它身上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叫人呼吸不畅的紧张。 少年回头瞥了一眼鸟棚——他还能隐约瞧见那只雪白大鸟。只要冲进去,把血抹在它身上就足够传达信息了……但是龙树能坚持那么久吗? 他突然扭过头叫了一声:“等一下!” 风雪却一瞬间大了,刺骨的雪点呼呼地打在皮肤上——林鱼青一急,忙朝那几个獠国战士叫道:“住手,我不跑了!”又转头向哥跃祭司喊道:“我跟他们走,你把坠灵收回去吧!” 在昏暗的风雪中,哥跃祭司看上去只是一道瘦高影子,站在原地一声未发。 那几个獠国战士似乎也有些拿不准情况,不知该不该叫住自己的坠灵;留着浓密黑胡子的那人扬声问道:“祭司,现在怎么办?” 哥跃祭司依然沉默着,任雪片翻卷击打着他的身体,没有出声。 “祭司?”等了几秒,又一个战士叫了一声。 突如其来的“咕咚”一声,那个瘦高影子沉沉地栽倒在了地上。他面部朝下,直直砸在了地面上——众人登时吃了一惊,再也顾不得林鱼青,忙冲了上去:“祭司!” 獠国战士的战意一退,雪花飘舞着在半空里分开了,露出了雪下的祭司。 在他白袍子的后背上,一团血迹正渐渐越洇越大。一个獠国战士急忙扶起了他的身体,却没料到这一扶,扑通一声,从哥跃祭司的胸腔处掉下了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东西——被开了一个洞的尸体倒在那战士膝盖上,冷风穿过时,发出了呼哨一般的声音。 “谁?是谁干的?” 在獠国战士发出一声声怒吼中,林鱼青的一张脸早就被惊得没了血色。 龙树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他的身边,即使四爪着地,也快比少年的腰部高了。它压低声音,语气沉沉地道:“你现在千万别乱动……有好几个朋友来看咱们了。” 林鱼青咕咚一声吞了一口口水,没有问这“好几个朋友”是谁。 那几个獠国战士早已跳起身,腰刀接二连三地出了鞘,在铺天盖地的风雪里戒备起来——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人,战斗经验比林鱼青丰富多了,马上结成了一个背靠背的圈子,同时将各个方向都收入了眼底。 漆黑的小人母亲和那一团模糊影子,就站在离林鱼青不远的地方,或许听从了宿主的命令正在监视他。 “我听说,如果没有祭司召回的话,坠灵没法自己回去,是真的吗?” 一口嗓音沙哑、发音奇异的大陆通用语,突然嘶嘶啦啦地在风声中响了起来。 众人一个激灵,刚刚四下里一转头,只听那声音又哑哑地笑道:“你们找错方向了,我在上头。” 林鱼青苍白着脸,慢慢地抬起了头。 白雾中裹着无数雪沙,从昏暗的夜空中刮卷了过去,露出了英灵殿门上黑沉沉的石梁。风雪遮蔽了本就浅淡的月光,让一切看起来都更加模糊幽暗了;如果不是从梁上忽然滑下来了一条粗壮的长尾,少年差点没有看清那一只体型出奇庞大的异族。 “你们好哇。你们这么惊讶,看来我们是第一拨到的嘛。” 那只高壮硕大的异族低下脖子,笑声让人想起了蛇。它三角形的头在半空中划了一圈,目光似乎一个一个地从众人脸上划了过去。 在它身后,从英灵殿后方的山林里,一双双灰冷眼睛在黑夜下露出了形状。 第二十五章 战神的荣光 当林鱼青第一次见到英灵殿巨大的战神图腾时,它正在夕阳下闪烁着金红光芒,看上去仿佛即将破云而起。现在,它却正被越来越急的风雪击打着,沉在了浓浓的、无边的黑夜里。 一只高大的异族正盘腿坐在图腾前,长尾从石梁上垂了下来,带着几分闲适,在半空中慢慢地来回晃荡。就像是忽然泥土碎了以后钻出了无数蚂蚁一样,无需号令,异族就从各个方向涌了过来;一时间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乌青,竟不知到底来了多少。 坐在石梁上的异族头也没回,反手拍了拍图腾,发出了几声“砰砰”响;它望着几个早已经被激怒了的獠国战士,嘶嘶哑哑地一笑,问道:“我们在这儿了……可你们的神呢?” “杀虫子,用不着战神!” 为首那战士额头上青筋跳动,厉喝一声,当即一甩手,腰刀盘旋呼啸着朝那异族飞了出去。 他这一动,其余三个战士也跟着扑了上去——对面是数量百倍于己的异族,这几个战士的冲击看起来简直像是飞蛾扑火;受到战意激发,风雪顿时凄厉起来。遥遥地有人高声朝林鱼青叫了一句:“小兄弟,虫子我们拦着,你快去发信!” 正在愣神的林鱼青如梦初醒,他掉头就要冲入鸟棚,步子却突然一顿,后背衣服不知给什么拉住了。回头一看,少年发现龙树正死死咬着他的外衣,声音含糊不清却异样坚决:“别进——” 一个“去”字还没出口,鸟棚中雪亮亮地耀起了一阵刺目白光。 林鱼青眼前一亮霎时又一黑,在一阵仿佛扎破眼球般的痛楚里,泪水控制不住汹涌而出。视野黑沉沉的一片,一瞬间耳朵里只剩下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就在他手足无措、怀疑眼睛是不是瞎了的时候,只听龙树突然吼了一声:“躲开点!” 在目不能视的恐慌里,少年踉踉跄跄地跌开了几步,感觉到一个什么东西从自己身边腾地冲了出去,带起的一阵风,刮得雪点冰冰冷冷地打在脸上。 当他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时,眼前终于模模糊糊地重新亮了起来——他正好看见一个黑影被远远地击上半空,烟雾般的尾巴在视野中划过了一道弧线。 “龙树!”少年急急地叫了一声。 龙树在空中翻腾着拧过身体,终于四爪着地、落在了正殿门口不远处。它没理会身边激战的异族和獠国人,仰起头向少年冲了过来,一边冲一边吼道:“还不跑啊!” 林鱼青回头一看,魂都凉了。 鸟棚早就在白光中被蒸发得无影无踪了,不久之前还是鸟棚的地方,此时正笔直地立着一个曲线玲珑的人影。 那人影脚下的石板地面像被什么腐蚀了,浅浅地凹下去一层;几根残存的羽毛被风刮进半空,在那人身边翻卷着,迅速消失在夜幕下。数百只雀鹰在一个呼吸间,就彻底被抹掉了痕迹。 人影朝他迈出了一步。 不对! 林鱼青猛地反应过来,拔腿就拼命往龙树的方向跑——那不是人,是一个人形坠灵! 龙树迎面赶来,一口咬住他的袖子,把他拖到了那几个正苦战的獠国战士身后。战士中有一个年纪最长的,一连靠着本身力量撞飞了两只异族——在面对如此悬殊的人数差距时,好像连坠灵都不太奏效了——他往前一望,正好看见那人形坠灵从雪雾中逐渐清晰起来的影子,脸上登时没了血色。 那个线条柔和、下巴尖尖的人形坠灵,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女人;它咬着“手指”朝那獠国战士和林鱼青笑了一笑,丰润红唇弯起了月牙似的弧度。 一时间,那年长战士如遭雷击一般,呆呆地拎着刀站在原地,竟连自己在干什么都忘了。 “那不会是……那……不可能……” “你怎么了,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浓密胡子的战士高喊了一声,一挥手,白丝一样的坠灵顿时交织着铺满了半空,像一张丝网一样,马上替他拦住了几支异族的长矛。 隔着“网”,最近的那一只异族朝他们二人一龇牙,一股腥臭气透过网格扑了出来。那年长战士激灵一下回过了神,一声大吼,一团黑雾朝那异族扑了上去,包住了它的头脸,惨嘶声顿时从雾气里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然而这并没有吓倒后方的异族。 与他们交手的这些异族,没有一只能够意识到自己不是坠灵的对手,依然在源源不断地往上扑——即使扑上来的都成了一具具尸体。面对着潮涌一般、几乎要与他们同归于尽一般的异族,连坠灵也分身不暇了,四个战士和林鱼青都感到了沉沉的吃力。 “你看清楚那个坠灵了吗?”年长战士刚刚击退面前异族,立即转头冲林鱼青喊了一句:“它……它到底是不是一个女人的样子?” “好、好像是……” 少年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句,那一只仍然在石梁上观战的异族突然笑出了声:“真不容易,没想到居然还有认识它的人。” 年长战士的面皮猛地颤了两下。 那异族站起身长长地叫了一声,底下的虫子们顿时停下了攻击,往后退开了一段距离,留下几个气喘吁吁、神色沉重的獠国战士。一个年纪轻的,似乎还没意识到什么,一匀过气,扬声就朝那高大异族喊道:“爷爷不需要你留情!你下来,看我不——” 然而他的这句话没有说完,声音就凝滞在了嗓子眼儿里。 伴随着轻轻的脚步声,不远处的那只人形坠灵走近了。 它确实是一副女人模样:虽然细看时,五官肢体不知是哪儿总有些隐隐的诡异变形,但整体来说,这只坠灵甚至当得起一声“美貌”——林鱼青多看了它一眼,总觉得它似乎有些眼熟。 獠国战士望了它几眼,人人都不由面色铁青,甚至有人连嘴唇都在发抖。 “啪啪”两声,那只高大异族清脆地拍了拍巴掌。 它咚地一下从石梁上跳了下来,直起身子时,甚至比最高的战士还高上了一个头。那异族浑身披着厚厚鳞甲,一双泛着黄灰色的眼珠转了一圈,笑道:“看样子你们都认出它了。怎么不行礼呢?” 獠国战士们像是都被掐住了喉咙似的,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林鱼青又焦虑又茫然,往大殿的方向瞥了一眼——假如艾达还在大殿里的话,那么她与自己之间,现在至少隔了上千只异族。 一时间,场中静静的没有人出声。 那为首异族似乎很享受眼下这一刻,将声气拉长了,慢慢地说道:“怎么你们见到了战神,反而好像不太高兴?” 林鱼青激灵灵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四下一望,却发现几个战士嘴唇抿得紧紧的;过了几秒,才终于有人沙哑地、低低地骂了一声:“那不是战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那人形坠灵咯咯笑了一声,少年忙问道。 “这……这是英灵殿的坠灵。” 那年长战士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坠灵,嗓音发干:“在獠国得到的第一批坠灵中,它是历史最久、战绩最卓著的一只坠灵。没想到英灵殿丢的坠灵……竟、竟然是它。” 留着浓密胡须的战士,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它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出现过了……我只听说过它一阵光芒就能蒸发数千只异族,但从来没有见过。它几乎成了一个传说。” “它啊它啊的,多没礼貌。”那坠灵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柔和低沉:“你们这些小孩子,已经忘了从前是怎么称呼我的了?” 年长战士嘴唇颤抖着与身边几人交换了一个目光,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低下头道:“战神的荣光。” “这不就对了吗。”那坠灵微微一笑,“你们都见识过我的威力,别让我动手。更何况,你们丢的坠灵可不止我一个。” “为、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年轻一点的战士,突然忍不住了,一连几声怒吼惊了林鱼青一跳:“你怎么会去帮助异族?它们为什么能得到坠灵?你到底要我们干什么?” “束手就擒。”战神的荣光轻声道。 “那是不可能的!要么我死,要么——” 白色丝网在这一瞬间蓦然张开,细细密密地铺满了半空。林鱼青只觉自己视野一个倾斜,身子顿时失重了;直到他摔到一个獠国战士身上时才反应过来,是龙树将自己扔进了丝网下。 不等他爬起来,丝网外面忽然安静了,连风雪都停了下来。林鱼青的心跳声是如此响亮,一时间他耳朵里充斥的只有自己血液哗哗流过的声音;他半张着嘴抬起头,正好瞧见丝网外的三个獠国战士咕咚咚地倒了下去。 一个老农模样的人,正吸着旱烟、盘腿坐在地上;吐了口烟圈,那人将烟袋子拿了下来,露出了斗笠底下幽深漆黑的一团虚无——又是一只坠灵。 “怎、怎么回事……”唯一一个还清醒的,就是胡子战士了。 “真是的,我不都说了吗?坠灵又不止有我一个。”战神的荣光走近了,一眼也没看躲在白丝坠灵身后的两个漏网之鱼,转头对那高大异族笑道:“老规矩,把他们都绑起来吧。灵器还够用吗?” 为首异族一点头,一群异族顿时冲了上来,将三个獠国战士拖向了后方——他们胸口正微微起伏着,看来还留住了一条命。不知是不是由于宿主昏迷了的原因,他们的三只坠灵只是沉默地望着这一切,一动没动。 蚕丝一样的坠灵慢慢地收回了网,恢复成本体,缠绕在胡子战士的手臂上。龙树使劲甩了甩头,也向林鱼青脚步虚浮地走了过来;胡子战士一张脸早就涨得血红,咬着牙低声道:“小兄弟,之前对不起了。我想拜托你,能不能下山去给前线报信?我知道……我知道异族正守着下山路口,但你放心,我来替你争取时间。” “不可能的。”不等少年应声,龙树却先说话了。二人一愣,只听它继续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刚才祭司召唤来的都是那种家伙了……你们看着吧。” 战神的荣光远远听见了,咯咯笑了一声,只朝那三只坠灵招呼了一声:“处理方法,我估计你们也都知道了吧?” 漆黑的小人母亲看了一眼身边的影子和雪花,开口问道:“宿主不死?” “宿主不死。” “我们住在灵器中?” “当然。不然以宿主的状态,我们可得不到多少精力滋养。” “那我们的行动……” “你看看我,我行动无碍吧?”战神的荣光似乎有点没了耐心,打断了它:“喀什——噢,就是这个异族,能保证我们去哪儿,就把宿主带到哪儿。” 它丝毫没有避讳另外两个人类,就像他们不存在一样。 那高大异族点了点头,三角形的头上裂开了一个笑。“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们与我合作的前提之下。” “放心吧,它们跟那边两只坠灵不一样。”战神的荣光盯着三只坠灵,却是向喀什说道:“在今天那个祭司召唤的时候,它们三个就知道情势要变成这样了。要是不同意,压根也不会来。” 胡子战士浑身一震,立即转头望向了那三只坠灵——只是还不等他开口,手臂上蚕丝般的坠灵立刻卷上了他的脸,将他的嘴牢牢捂住了。 “别说不该说的话,”龙树低低地警告道,“它们三个现在可用得上一张投名状。” 林鱼青一直愣愣地盯着那些异族和坠灵,面色越来越白——战神的荣光刚才那句话,终于让他想通了一件事。 即使胡子战士也能看出来,他们现在大势已去;只不过他很显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究竟已经有多么严重了。 趁着那几只坠灵走上前去的功夫,林鱼青凑过头,轻声对胡子战士说道:“你现在千万别冲动……我问你一件事。” 少年的声音微微发颤,似乎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气息。 胡子战士点了点头,蚕丝坠灵缓缓松开了他的脸。 “白泉部落……一共有多少人?” “一、一百多个吧,是一个非常小的部落。”胡子战士一怔,不明白他怎么忽然问起了这个问题,还是答了一句。 就在林鱼青一颗心直直沉进谷底的时候,战神的荣光忽然转过了头。它与喀什对视一眼,对少年一笑:“原来獠国也不光只有笨蛋嘛。” 第二十六章 残酷的抉择 林鱼青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战神的荣光很眼熟了。 当他一动也不能动地被一只异族扛进英灵殿的时候,他的目光恰好从一具战神雕像上划了过去——少年愣愣地张大了嘴巴,几乎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 怪不得……獠国人会把那个坠灵称为“战神的荣光”! “你也认为她长得和我很像吗?”他正发愣时,一个低沉悦耳的嗓音忽然响了起来。“可我觉得我比她好看。” 林鱼青一惊,这才意识到是战神的荣光不知何时走近了。 在进殿以后,这只坠灵披上了一件丝质外袍。衣料顺着它裸露的皮肤滑下来,长长拖在地上,每一步都在身后闪动着波浪般的光泽。坠灵一歪头,那张与战神雕像颇有几分神似的脸对上了林鱼青,朝他露出了一个笑。 与冰冷、庄严的战神雕像比起来,这只坠灵确实鲜活美艳多了——只是在它半眯着的眼睛里,似乎总灼烧着野火一般的亮光,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烫着人。 “你……你要拿我们怎么样?”林鱼青干巴巴地问道。 战神的荣光打量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却只是声气轻柔地说道:“刚才剩下的那最后一个獠国人,始终不肯束手就擒,明知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却还是对我们发出了攻击。” “对……那又怎么样?”林鱼青不明白它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事来了。 “刚才如果你没有放出坠灵、打断战斗的话,他早就死透了——连同他的坠灵一块儿。你和獠国的蠢蛋不一样,你比他们聪明,比他们懂得斟酌情势。”坠灵慢慢地舔了一下雪白的牙,红唇像丝绒一样弯了起来:“这也说明……你比他们更危险。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处理一个可能正在萌芽的危险才好?” 林鱼青心脏咯噔一跳,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战神的荣光似乎也不需要他再说话。它红唇一勾,转开目光,朝那只异族抬起下巴道:“把他和那个獠国人一起扔这儿,看紧了。” 扛着林鱼青的异族顿时胳膊一掀,将少年重重扔了下去;他连蜷起身体、化解冲势都做不到,只能直挺挺被地面拍了一下——在一阵阵眼黑的眩晕里,少年听见身边又是咚地一响,汗、血、皮甲的气味一下子浓了起来,原来是那个生着浓密胡子的獠国战士也被扔下来了。 几只异族提着刀、握着矛,将二人给牢牢看守了起来。大殿里脚步声纷纷沓沓,也不知这些异族和坠灵们都在干什么;林鱼青早已感觉不到自己被反剪在背后的两只胳膊了,他望着石砖穹顶,一时间只剩下了一片茫然和心慌。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诶,”一个低低的嗓音突然叫了他一声,唤回了他的心思。那个胡子战士趁着异族挪开了目光的空隙,用气声道:“你刚才为什么拦住我?与其被它们抓住,我宁可战死!妈的,老子现在就可以再战一次!” 林鱼青咬紧了嘴唇,下唇被他咬得一片灰白。过了一会儿,他才盯着身边的异族,低低地开了口。 “你觉得,为什么异族还让我们活着?” “我怎么知道!” “我们的坠灵,与它们那边的坠灵根本不是一路的,你也听见了。喀什就算抓了咱们,也很难说能不能得到你我坠灵的配合……” 少年顿了顿,见身边几只异族仍然没有注意他,这才继续用气声问道:“我猜它们还在想,我们到底有没有用。我们的坠灵都还在,正如你所说,我们还有一搏之力。但是在这一搏之后……它们就会知道,我们的麻烦远大于用处,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们。” “那又怎么样?我不怕死!”胡子战士激动之下,声音拔高了,立即招来了一只异族的注意。在那异族冲他嘶叫了一声的同时,胡子战士也不甘示弱地扬起脖子,使劲挣扎起来,看样子马上就要叫出坠灵了—— “你现在死,有什么用!”林鱼青情急之下,忍不住喊了一句。 那胡子战士一愣,被两只异族趁势一起狠狠地掼回了地上;肚腹被这么一砸,他一张脸登时涨得血红,强忍住了喉咙里一声咳。 林鱼青忙朝大殿远处瞥了一眼;所幸那个异族首领喀什只是往这边扫了一扫——也许是见二人又重新被控制住了,它转过头,继续与身边几只坠灵交谈起来。 少年收回目光,正好遇上了胡子战士的双眼。对方微微喘着粗气,问道:“你……难道你有主意了?” 林鱼青慢慢地点了点头。 “什么?” 林鱼青看了一眼身边的异族。他不知道看守他们的这几只异族听不听得懂大陆通用语——想了想,他声气平静地说道:“再过一会儿,大祭司的人马就要回来了。” 胡子战士面色一顿,刚刚浮起狂喜的他突然反应了过来——来不及失望,他赶紧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异族。那三四只异族仍然像刚才一样,一边缓缓拍打着尾巴,一边时不时地盯他们一眼,不像是听懂了那句话的样子。 二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有意等了长长一会儿,见异族们的监视松了些,林鱼青才开了口。 他的声气沉沉地,好像吐出每一个字时都很吃力:“我……我只有一个最笨的法子。我想了很久,但我始终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 少年说到这儿时,垂下了眼皮,不敢看他。 那胡子战士静了静,忽然从鼻子里喷了一下气。 “我明白了。我说过,我不怕死。我愿意回到战神的怀抱里去……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鸟棚虽然被毁,但我们与大祭司之间,并没有完全断了联系。” “你是什么意思?” 林鱼青只觉嗓子都在发紧——他清楚,自己接下来的话只要一说出口,就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这个他连名字还没来得及问的胡子战士走向死亡。“你死了,你的坠灵就可以回到大祭司手里,将这边的情况全部告诉他。你的坠灵不会说话,总可以拼字。” “那我们还在等什么?”胡子战士果然激动了起来,“我死得越早——” “不行!”少年声音尖锐地打断了他,见异族的目光朝他扫了过来,忙喘了口气,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你现在知道的情况还不够多。异族来了多少人?它们是怎么来的?有多少只坠灵?这些信息都没有,你死了,你的坠灵又能告诉大祭司什么呢?” 胡子战士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吐了口气。“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到时机合适,你再叫出坠灵。” 用一条人命去换一个机会—— 当林鱼青不得不说出接下来这半句话时,他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某种厌恶:“目的……目的是要你死,所以不要伤到了坠灵。” “谢谢你,小兄弟!”那胡子战士声音发颤,“你也要自己保重。” “你不要谢我,我也有私心……我可以趁乱去找艾达。”林鱼青轻声说道,依然没有看他:“她在哪儿?” “她在后殿,自己的房间里。我们出来找你之前把门锁了,”胡子战士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咳,你也知道。” 林鱼青没出声地点点头,皱紧了眉毛。还不等张口再问几句,只听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从殿门口传了进来——二人刚刚浮起疑虑,只听喀什扬声命令道:“把他们都扔正殿里,离那两个远点!” 一只接一只异族像潮水般涌进了英灵殿里,几乎每一只身上都扛着一个人。 这些人与刚才的林鱼青截然不同——他们软软地挂在异族肩上,身体随着他们的步伐而一晃一晃,与其说是活人,倒不如说是一块块死肉。 当一个体格高大、看样子应该曾经健壮过的男人,被异族咚地一下摔在地上时,二人同时看清了他后背上的泉水刺青。 “白泉部落的人?”胡子战士忍不住了,竟挣扎着抬起了上半身——好在看守他的异族注意力全被吸引走了,一时还没人注意他。他伸着脖子,见一个个被扔下来的人身上都带着同样的泉水刺青,急忙回头向林鱼青问道:“白泉部落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你之前问我的,又是怎么回事?” 林鱼青瞥了他一眼,脸色难看地抿紧了嘴唇。 “怎么不说话?”胡子战士又问了一句——却忽然明白了。他转过头一看,喀什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 这个异族头领似乎很不放心他们,竟然亲自过来了。 从下往上看时,喀什几乎像一座小山一样。它的头脸沉浸在阴影里,只有当它咧开嘴角时,才从黑影中隐隐地露出了一排鳄鱼般参差不齐的尖牙。 “怎么,你还没有向这个蠢蛋解释吗?” 喀什嘶嘶一笑——离近了的时候,它嗓音里那种近乎金石相撞的响声就更清楚了。一条粗壮惊人的尾巴从地板上游了过来,卷住了胡子战士的脖子,将他拎在空气里:“白泉部落的勇士们,可都是我宝贵的客人啊。” 远处有人咯咯笑了一声。 胡子战士喘不上气来,一张脸憋得紫涨,却仍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你、你……抓他们……是……” “这还用问吗?在我们打仗的时候,你们的大祭司一召唤降灵,他们身上就可能会有坠灵降临。”喀什的尾巴有规律地在他脖子上一松一紧,似乎单纯只是为了欣赏他不断变换的脸色:“我用我族那么多孩儿的命,换你们几个坠灵,不是很公道的一项买卖吗?” 战神的荣光斜倚在大祭司的座位上,两只尖尖的脚垂下来,在空中一荡一荡,神情就像在看戏。 胡子战士使劲地转过眼睛,在他的瞳孔边已经泛起了血红。“为……为什么……” 战神的荣光用手指一点自己,语气像个少女:“你在问我吗?把话问完呀。” 胡子战士还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有一片“咯咯”响,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林鱼青浑身冷汗,只是低着头,不敢引起身边任何一只异族的注意。他一边注意着胡子战士的声音,目光一边在白泉部落的人身上梭巡着,试图数清到底还剩下多少活人。 在躺倒一地的人体中,连一个老人或幼童也没有,想必因为没有用而全被杀了;剩下的壮年男女,在经过一番反抗战斗之后,此时看起来也远远不足一百之数,大概只有几十而已—— 死了人就好! 林鱼青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死了人而松一口气。 白泉部落活下来的人越少,就意味着异族能拿到的坠灵也越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英灵殿的坠灵会突然倒戈,但对付几十只,总比对付一百多只要好——他正匆匆地数到了二十的时候,忽然喀什一声呼哨,惊得他回过了神。 “看见那个坠灵了吗?”异族头领一松尾巴,胡子战士顿时砰地一下摔在了地上。在它所指的方向,那一个老汉打扮、斗笠底下却什么都没有的坠灵,正幽幽地飘了过来——“它会负责让你们两个都昏睡过去。” 喀什说到这儿,眯起了眼睛,仿佛快忍不住笑了:“对,我不杀你们。尤其是,我不会杀这个獠国人。” 林鱼青和胡子战士猛地抬起头,面色都有些白了。 “想让那只坠灵回去报信?你们能想到,难道我就想不到吗?”喀什咂了咂嘴,“多少次了……你们獠国人多少次低估了我的智力,才让我带着孩儿们一路顺顺利利地走到了今天。这个好习惯,希望你们以后也别改。” 在喀什嘶嘶的笑声中,老汉打扮的坠灵飘近了胡子战士;它举起烟袋,探入斗笠下空荡荡的一团空气里。 胡子战士猛地一翻,正要叫出坠灵时,动作忽然一顿——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林鱼青一眼。 既像是愧疚、又像是不好意思,似乎还掺杂着恳求和感激。 少年在一瞬间明白了,登时浑身冰凉。 “你叫什么名字?”他哑声问道。 “别问,”胡子战士用尽自己所能,一蹬地面,躲过了一只异族朝他抓来的手,向后滚远了一些;在他的喘气声里,林鱼青仅仅来得及听清楚一个字——“快!” 那只戴着斗笠的坠灵此时已经拿下了烟袋;一股氤氲雾气,悠悠地从一团虚空中飘了出来,眨眼就抹白了一片。 林鱼青一咬牙,在龙树从肩头上扑出去的同时,他已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地下了一道命令:“龙树,杀了他。” 第二十七章 萌芽的危险 ?“咚”地一声,林鱼青被一股巨力重重撞上了胸腹。当他被打得从地板上远远翻滚出去时,一股喷泉般的鲜血也骤然喷溅而出,化成漫天的血雾飘了下来;抹了一把脸上星星点点的血,少年挣扎着撑起身子叫道:“回、回来!” 龙树半边身子都被血染透了,也说不清那是它自己的,还是胡子战士的;它一闪身,避过了小人母亲朝它扔来的一个孩子,又低头从一只石像坠灵的胳膊底下蹿了出来——在身后无数紧咬不放的攻击下,龙树抓住机会猛扑向林鱼青,瞬间消失在了他的肩膀上。 伴随着异族一声长嘶,坠灵们停下了动作。 少年抬起目光,泪水、血珠,和半空中的烟雾,模模糊糊地成了一片不真实;在这片幻觉般不真实的视野中,胡子战士的尸体正倒在地上,没有起伏,无知无觉。 杀一个人竟比想象中容易多了。尤其是当那个人主动迎上死亡的时候。 胃里像是被翻了个个儿似的,一阵一阵地紧缩着。林鱼青忍着呕吐的冲动,使劲甩了甩头,却一点儿也没能清醒过来。 他躲晚了,已经被那只斗笠坠灵的烟雾给喷了个正着。此时他的头脑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连正朝他走来的喀什身影,都影影绰绰地扭曲变了形。 异族脚爪拍在地砖上时发出的那种特殊声响,在少年身边停住了。紧接着,他喉咙一紧,被喀什的尾巴攥着向上提了起来,身体顿时像刚才的胡子战士一样悬空了。 “我不杀他,不代表不能杀你。” 连喀什面上的鳞片都泛起了铁青;它双眼阴沉沉地盯着少年,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尖牙磨出来的:“下去给獠国人陪葬吧!”话音一落,它的尾巴立刻带着百斤力道,一层层收紧了。 当“咔咔”声刚传入耳里时,林鱼青甚至疑惑起那是什么声音来——随即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喉骨在重压下不堪重负了。 空气被掐断了,喉管、骨骼、大脑,都似乎即将被压成一块,意识迅速地流失了。 后悔吗? 他是很后悔的。家人还没有找到,艾达还没有安全,更别提他死了以后,受创虚弱的龙树会怎么样——但是在胡子战士恳求的眼神下,他还是那么做了。 当少年的额头上、腮帮上血管浮凸,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软软地叫了一句:“等一下。” 喀什嘶出了一口气:“你想干什么?” “先别杀他。” “为什么?” 战神的荣光走近了;在跳动的灯影中,一时竟分不清光泽闪烁的到底是皮肤,还是它身上的丝袍。它一双灼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喀什一会儿,轻轻笑道:“你很生气吗?” 喀什抿紧了嘴,面上肌肉颤了颤。 过了半晌,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前线战事僵持,愈凯随时可能召唤坠灵。如果他调集最近的部落救援英灵殿,甚至用不了一天就能赶到这儿。” “他不会的。” 异族头领显然怔了一下,力道松开了些。林鱼青死死抠着它的尾巴,趁机深喘了一口气,胸腔里哨子似的尖锐地响了一声——“你为什么敢肯定?”喀什问道。 “让我问你,你为什么会来英灵殿?” 喀什一顿,没有出声。 “英灵殿是獠国人至高无上的圣地,而异族是獠国人千年的死仇。如今死仇的脚踩进了圣地,这可是亘古未有的事啊。” 战神的荣光倚在大殿石壁上,浑身仿佛没有骨头似的,鲜红的指尖缓缓从青灰色墙壁上游了下来。它语气柔软,连喀什一时也分不清它到底是真心还是讽刺。 带着笑,它话锋一转:“只不过……除此之外,英灵殿毫无价值。” 喀什拧起了额头皮肤。 “坠灵又不是住在这些石头房子里的,就算你把这儿占了又怎么样?又没有值钱的东西,何苦攀着天险过来跟你打仗呀。我是愈凯的话,我何不先把关卡外的异族都杀了,再回来慢慢围住你、困死你?” “困死我?”喀什猛地笑了一声,“我们只要愿意,随时——” 它说到这儿,突然看了一眼半昏半醒的林鱼青,把后面的半句话吞了回去。想了几秒,喀什对战神的荣光点了点头:“你说的倒也有道理……毕竟愈凯不知道,他其实困不住我们。只是英灵殿被占,对獠国人的士气打击一定很大。” “如果愈凯肯告诉他们的话。” “你是说,他身为大祭司还会隐瞒消息?” 战神的荣光耸了耸肩膀,丝袍顿时如水一般滑落了下去。“为什么不隐瞒?你也知道,说了就会打击士气。” 喀什的嘴唇紧紧绞在了一起。想了一会儿,它突然一甩尾巴,将林鱼青摔在了地板上,重重地用异族语言咒骂了一声——恰好在这时,林鱼青呻吟了一声,颤抖着翻过了身。喀什指着少年问道:“那跟杀不杀他有什么关系?” “他和大祭司相识,接下来咱们还用得上他。反正他也没造成什么危害,不如就留下来好啦。” “他是个坠灵使,留在身边风险太大。”喀什显然没有被说服。 当少年一点点从地板上撑起身子的时候,在一片剧痛引起的嗡鸣里,他正好听见战神的荣光笑道:“要控制他的话,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呀。大殿后头有一个房间是锁着的,你叫人去把那房间里的人抓过来——我保证他就乖乖听话啦。” 林鱼青浑身一僵,像是被扔进了寒冬冰水里。 喀什二话不说,转身呼哨一声,带着数只坠灵和异族就大步冲向了后殿;少年急了,刚刚挣扎着要爬起来,没想战神的荣光忽然蹲了下来,将手轻按在他的背上,他身子一僵,顿时不敢动了。 隔着衣服,林鱼青感觉到对方尖尖的指甲从脊梁上滑了下去。 “真傻。”它细声细气地说道,“你们的声音再低,还能瞒得住坠灵吗?”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放过她,她对你一点威胁都没有,真的!” “噢,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战神的荣光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轻吐了一口气:“我曾问过你,对于一个正在萌芽的危险,我应该怎么办好……对吧?” 林鱼青死咬着嘴唇,听见血液急速从自己耳鼓里流了过去,响亮得惊人。 “答案是,我会让它继续生长发芽。” 什么? 林鱼青又惊又疑,忙问了一声“你是什么意思?”——战神的荣光却不说话了,反而靠在他身上,轻轻哼起了歌。它的身体温凉,那调子低沉柔软的嗓音中,听起来如同满足的叹息一般,好像能一路探进人的灵魂深处。 当一声熟悉的少女惊叫远远传进了大殿时,哼唱声停了。 坠灵笑道:“来啦。” 林鱼青感到背后的指甲尖一消失,立刻颤抖着手脚爬了起来;在他直起腰的时候,大殿后方已经响起了一阵清清楚楚的尖叫:“放开我!” “艾达!”少年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艾达是头下脚上地被喀什倒拎着进了大殿的——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怀里抱着个白色的什么,一条好腿正不住踢打挣扎,看起来仿佛一只被树枝挂住的松鼠。听见林鱼青叫她,小姑娘一转目光,立刻喊道:“别过来!” 但她提醒得到底还是晚了。一条粗壮的长尾如同有生命似的,席地一扫,正好打上了林鱼青的小腿,当即将他直直打飞了出去,砸上石柱时,扑簇簇地落下了一片灰。 “不错,看来你确实挺关心她。”喀什看了正剧烈咳嗽的少年一眼,又晃了晃手中的艾达。“你不听话我就杀了她之类的废话,我也能省下来了。” 不等少年出声,异族头领“咚咚”地走过了大殿,脚步声又快又沉,重得好像连石砖地都在震动。它一甩胳膊,将艾达扔在了身后几只异族脚下;小姑娘还不等爬起来,又被它们牢牢捉住了四肢——百九的头软软地从她衣襟中滑了下来,也不知怎么样了。 战神的荣光朝艾达瞥了一眼,却快步跟上了喀什,低声问道:“你有想法了?” 喀什没有理会它,快步走至大殿中央停下了。 它沉沉的目光扫遍了英灵殿中每一只异族,殿内骤然炸响了它的一声喝令:“孩儿们!” 所有的异族都抬起了头。 “让我来告诉你们,我们一族千百年来的苦难,即将终结于今夜!” 用一声怒吼作为序幕,喀什接下来的话,全变成了长长短短、急促猛烈的异族语言,林鱼青虽然着急,然而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当它话音一落,殿内殿外的所有异族忽然一齐伸长脖子、跺着脚,轰然嘶叫了一声——它们对首领的呼应声被大殿层层荡起,回响交融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音浪。直到这个时候,林鱼青才突然惊觉外面的夜色中,似乎正在不断聚集起越来越多的异族。 喀什缓缓点了点头,转过身,目光落在另一群人身上。望着这些愣愣盯着自己的坠灵和人类,喀什裂开了嘴,嘶嘶地道:“我们一族,不信神。” “我们生在滚烫的沙子里,一出生就被母亲扔出了怀抱。我们什么也没有,想要什么,就去抢,去打,去夺——我们的一切,都是用手夺来的。”喀什一边说,一边将手慢慢握成了一个筋肉浮凸的拳头。 它望着林鱼青,艾达,和一地昏迷的獠国人,声音里泛起了浓浓的厌恶:“你们人类以为自己天生就享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这种想法简直叫我恶心。今夜,我们就要用我们的力量,告诉你们人类,没有什么东西天然是你们的——你们的坠灵不是,你们的土地不是,连你们的命也不是。” “说得好呀!”战神的荣光轻柔一笑,眼睛里水波荡漾:“接下来我们要去干什么?” “荣光,你刚才又帮了我一个大忙。”喀什没有回答,只是忽然一指艾达:“我没想到,她的房间窗户是正面对着后方山脉的,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正趴在窗户上往外张望。” 艾达死死抿紧了嘴唇。 “啊呀,”战神的荣光似乎也有些吃惊,指尖捂住了红唇:“那岂不是正好看见了吗?” 喀什盯了艾达一眼,灰色瞳孔细细地缩了起来:“从她的窗户里,只能看见我族孩儿是从哪个方向出现的,还看不清它们是怎么进的山。” 荣光神态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丰盈的肌肤在烛火灯影下跳跃着光泽——“那还好!” “所以,我把她交给你了。”喀什看了它一眼,“你一定不能让她漏出半点不该漏出去的消息。” 见战神的荣光点头应下了,喀什嘶嘶地发了一声喊,一扬手,转身出了大殿——它这一动,殿内所有的异族都跟着动了。它们动作迅速、有条不紊地将獠国俘虏们都捆缚在身上,由坠灵在两旁押送,整齐而无声地跟了出去。 林鱼青看了看身边铁塔似的两只高壮异族,咬着牙、忍下了钻心的不甘,从地上爬了起来。 在被押出大殿的时候,少年回头看了一眼——殿里空荡荡的,只有胡子战士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战神浮雕的脚下,被烛光点亮了轮廓,却仿佛即将与无尽的黑暗融成一片。 在夜色的掩映下,谁也不说清楚,又从后方山脉里赶来了多少异族。英灵殿在一千余年以来,第一次被浓浓的生腥气给裹住了;鳞片摩擦的声音、脚爪击在地上的声音,嗡嗡地汇成了一道洪流,随着异族下山的步伐,逐渐消失在了黑色山林里。 即使是终年生活在乌鲁山上的祭司们,也会尽量避免在夜里与山路打交道;异族们头一次走这条路,却既不顾虑、也不畏惧——并不是它们天生适合攀越山岭,而是它们毫不介意拿斥候的尸体,去铺平前方的路。 事实上,这些最平凡的异族士兵们,好像对自己的命没有一点儿可惜;只要是喀什一声令下,它们甚至愿意组成肉体道路,让后头的大军踩过去。 一开始偶尔摔死一个异族的时候,林鱼青还会在心里默默喊一声好;但是随着他越走越远,他再也叫不出来了。 最开始看着他的那两个守卫,早就已经换了人。其中一个,为了让他能够安全通过一段陡峭窄路,一手紧紧扶着他,自己只有一手抓着悬崖,结果脚下一滑,一声未出地摔落进了谷底。另外一个在背着他时不小心踩进了沼泽——那异族用尽全身力气,将林鱼青甩出了沼泽,自己却因此直直地沉了下去。 林鱼青知道,它们保护自己只是因为喀什一条命令而已;然而也正是这样,才叫他不寒而栗。 喀什留着他,只是因为“或许会有用”罢了。少年简直不知道到底应该为哪件事惊异才好:是喀什愿意为了这么一个可能性,就牺牲这么多本族同胞呢?还是这些异族士兵没有半丝质疑,甘愿为了这样无聊的原因而死?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乌鲁山的险峻,最终也没有拦住这一支沉默而坚定的异族部队。 当天色即白的时候,所有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出现在屏障山脉中的异族,都已经完成了它们在獠国腹地草原上的集结。 林鱼青没有想到,仅仅半个晚上的时间,喀什就已经纠集了数量如此惊人的异族——它们将初秋昏黄的草原染成了一片青灰色,密密麻麻,无声无息。 秋风从草原上卷过,浅淡的云高高地浮在穹顶之中。 在这片曾经被战神眷顾的土地上,一支至少有五千之众的异族,朝着山口关卡出发了。 喀什的目标很明确:趁大祭司还没有反应过来,与关外异族里外夹击,一举击溃獠国主力部队。 第二十八章 创造历史的漩涡 浓浓黑烟翻滚着、升腾着,融入了高远苍穹之中。云被涂成了铁灰色,呛人的烟熏气和异族身上的腥臭味裹在一起,像无数沙漠仙人掌的小刺,刮擦着人的鼻腔和喉管。 在异族部队的身后,每一个它们意外遭遇的部落,都化作了一团浓烟和飞灰。 在大祭司一连几道调遣令下,几乎所有的壮年男子都已经上了前线;獠国腹地的部落中十室九空,所剩只有老幼妇孺。但不管年纪性别,每一个獠国人都是战士——曾经是、未来也将是。 他们拎起了一切能用来当做武器的东西厮杀、以自己的命为同伴争取示警的机会;只不过对比数量庞大的异族,獠国人的反抗,几乎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为了不走漏消息,喀什下令以最快的速度,消灭了所有的活口——对于另一个掠食性种族来说,人类婴儿的嚎哭声与天边吹过的风声,并没有太大区别。 与异族相处得越久,越觉得人类大陆的和平像是一时的运气。 在马不停蹄地奔行了大半日以后,异族部队就再也看不见身后的浓烟了。当它们离山口关卡还有一段距离时,为了不被关卡堡垒察觉踪迹,喀什决定在接下来的夜里完成这段奔袭;异族们原地驻扎了下来,静静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当数千异族在草丛间坐下就地休息时,从远处甚至看不出一丝异样——獠国无尽的草原,也同样为敌人慷慨地提供了藏身之所。 挂着云丝的浅蓝天幕,渐渐地灰了下去。 躺在地上,林鱼青望着身旁两侧高高伸向天空的荒草,只觉嘴巴里直发苦。 他才十六岁,来到这个人世上才十六年,居然就要见证这片平静了一千多年的大陆,被撕裂、颠覆了? 他想象不出,在失去了獠国这个屏障以后,人类会怎么样;他觉得自己好像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旋涡面前,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粉身碎骨。 少年很想做点儿什么,但却茫然得不知道能做什么才好——即使他是一个坠灵使。 “我好激动哦,”一张长长的脸突然伸进了他的视野里,惊得林鱼青一震,忙翻身爬了起来,这才看清原来是负责看守他的那只坠灵——它那张犹如竹子成精的长脸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笑容:“难道你不激动吗?” 林鱼青瞥了它一眼,连一个字也不想说,闷头坐在地上。 那只坠灵却还没有完,凑近了它的长脸——它青色的下巴甚至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浅坑,看起来既诡异又可笑:“我马上要见证历史了,我要把这一切都完完整整记录下来,而你,我亲爱的孩子,说不定还会在历史的激流中溅起一朵水花呢!” 林鱼青咬紧嘴唇,望着地面不说话。 这话他听了不知多少遍了——这只坠灵称呼它自己为“历史学家”,长得像是一排竹简多了两条腿,不说话的时候,几乎瞧不出哪根竹子是它的脸。 它对人类、对异族,甚至对坠灵本身的生死存亡,态度都超脱极了:“假如今夜是新势力入主大陆的序曲,那简直就是一个******的开始!这是我活过的一千多年之中见证并记录的最重大的事件!哎,你这个样子干什么…没有什么族群能跨越时间,亘古永存的,连我们也不行。说到底,我们都只是宇宙尘埃,时间浮萍嘛。” 历史学家不怎么与异族搭话,却很爱和林鱼青聊天。 “你是异族那边的坠灵,怎么不去跟它们说这个话?”少年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诶呀,你真是的。”历史学家青竹子似的长脸上,连一丝尴尬也没有浮起来:“异族出了对儿喀什兄弟,这属于突变,可不代表它们中的大多数能理解我。不过说起来,它们身上的动物性与原始的蒙昧智力,也是值得——” “等会儿,”林鱼青打断了它,“喀什兄弟?” 历史学家的青竹子脸微微地弯了一些。 林鱼青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了脚:“喀什这样的异族……不止有他一个?他还有个兄弟,和他一样?” 历史学家保持着弯弯的笑,不置可否。 “他的兄弟在哪?”当少年问出这句话来的时候,他突然醒悟了,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还能在哪,当然是在关卡外的战场上! 假如那些异族既有坠灵,又有一个明智领导者的话,也怪不得獠国出动大军,却还久攻不下了! 他这么猛地一站起来,立刻引起了不少异族的注意;有几只异族一边对他发出了几声充满威胁的长嘶,一边直起了腰。林鱼青身体僵硬地站了几秒,不知怎么就是不愿意坐回去;直到他听见草丛哗啦一响,目光一转,落在了远远草丛间刚探出来的一张熟悉小脸上。 是艾达。 二人直直地对视了彼此一会儿,终于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出声——毕竟他们身旁、身后,此时正坐着无数异族和坠灵;艾达甚至是被战神的荣光给亲自看守起来了。 林鱼青僵立了好一会儿,终于逼着自己坐回了草丛中。 “那你的朋友?叫艾达,对吧?” 林鱼青压根没听见这句话——他的眉头正拧成了一股绳结,愣愣地出神。 历史学家没等着回应,小声嘀咕一句什么,缩回了它的一排身体。旁边一只异族忍不住低头在它身上闻了闻,似乎对它充满了兴趣;历史学家刚刚谨慎地挪远了一点儿,突然被一只手拍了上来:“嘿!” 竹子精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子,正对上了林鱼青亮亮的一双眼睛。 “你号称历史学家……”少年四周看了一圈,见附近没有其他坠灵,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是因为你喜欢见证历史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先回答我。” “一部分原因……是吧。” “那……”少年的声音更低了,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耳语。“你愿不愿意创造一次历史?” 青绿色的坠灵静了一会儿。 “你是什么意思?” 林鱼青抬眼看了一圈——尽管其他坠灵离得很远,但上一次他和胡子战士的低语,全被战神的荣光听了去,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写下来。”历史学家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根树枝递给他,又用自己的长下巴清出了一块地面。 林鱼青接过树枝,望着它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咬牙,决定冒这个险。 周围的几只异族探头看了几眼,见他只是在地上画道儿,又毫无兴趣地缩了回去。在它们看来,只要这个犯人不突然跳起来跑,就不是什么大事。 当少年攥紧树枝停下的时候,地上浅浅地写着四个大字——“助我报信”。 历史学家没说话。 “你亲手影响了历史的进程,难道不比只做一个旁观者强吗?你也说过,我可能会起什么作用……那么,你就助我一臂之力,我们一起改变历史走向,甚至一起创造历史!作为一个研究历史的人……坠灵,你难道不激动?”林鱼青见它不吭声,也有点儿急了,又疾又快地轻声劝道。 “我为什么要帮你?不帮你,历史也是在前行的嘛。” 林鱼青一时噎住了。他干干地咽了一下嗓子,不知道对方会不会一转头就把他告发了。然而下一秒,他却忽然激灵一下,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少年立刻用历史学家的话反唇相讥道:“那你为什么会帮它们?不帮它们,历史也在前行啊!” “对我来说,帮不帮、或者帮哪一边都没所谓。”竹青色的坠灵忽然微微一笑。 不知道怎么,它的语气让林鱼青隐隐产生了一种感觉——就像是它已经有答案了,却不说,反而等着他去说。少年立刻趁胜追击道:“没所谓的话,那你为什么不帮我?” 历史学家的身体来回晃了晃。 “好吧,”它终于说,“你抓到点子上了。但你说得简单,我怎么帮你?放你逃跑是不可能的,就算我愿意也不可能,这附近的坠灵太多了。” “但你是坠灵,”见它语气松动了,林鱼青忍不住激动起来,“你的能力呢?你总有什么办法的。” “办法,有一个。而且也只有一个。” 少年面色都红了起来:“是什么?” “这个办法你用过一次。你让另一只坠灵回去报信了。” 林鱼青的血一下子凉了。 坠灵慢慢地说道,“我知道我的宿主在哪里,如果你出其不意,有很大机会能成事。不过大祭司会不会在突袭之前召唤坠灵、我的宿主会不会白死,这个风险你必须背着。” “你要我——” “想要创造历史,就要付出代价。”历史学家语气平淡地说。见少年怔怔地说不出话,坠灵叹了口气:“你先想想自己能不能办到这一点吧。” “总有其他办法的……”林鱼青低声嘀咕着,声音渐渐小了,手指已经被自己捏成了一片雪白。 好在,上天似乎也不忍心让他再做一次这样的决定。 傍晚时分总像是过得特别快,才一眨眼,云投下的影子已经暗得几乎瞧不见了,夜幕悄悄地跟了上来。当天边的深紫彻底消融在黑暗里时,就是异族出发的时刻了;在它们这一片临时的营地里,嘶嘶的低响、分开草丛时的杂音、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早已经先一步染上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一道呼哨声骤然响了起来,紧接着一片毫无预警的骚乱,轰地在后方炸开了;林鱼青腾地坐了起来,但满目荒草,一时间既看不出、也听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刚向一只异族问了半句“发生什么了”,一条细细的光丝突然嗖地一下射进了漆黑的天空,惊得所有目光都投向了夜空。 当那条光丝再次从夜空中直扑而下的时候,一阵尖锐的长鸣也被它一起带向了地面。一只鹞子被光丝紧紧地缠住了,正不断地扑腾拍打着翅膀;战神的荣光、喀什和另外几个领头的坠灵立刻围了上去,但它们到底在说什么,却远远地听不清楚了。 “它们为什么抓那鹞子?那是不是獠国人的信鹞?” 林鱼青眯起眼睛望着远处,低声向历史学家问道。 “好像是吧,”历史学家像一卷竹子似的慢慢展开了,却不知道它的耳朵在哪儿:“它们正在讨论……鹞子带了一个什么信?” “信?给英灵殿带的?说什么了?” 竹青色的坠灵摇摇头:“后面的我听不清了,你看我这样也应该知道,我的五感不是特别敏锐。” 那鹞子是一个机会! 肚子里像是突然烤起了一把火,林鱼青坐立不安地想了想,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办法可行,再也呆不住了,忙撕下了一块衣角,咬破手指,试着开始在布料上写字——故事里虽然说得简单,实际这件事却叫人头疼极了:没划上几笔,血就干了,不得不重新挤破伤口;有血的地方,也歪歪扭扭地很难成字。 好不容易勉强拼出“异来了”这几个字,已经叫少年的脸都疼得发了白。 他将布料卷一卷塞进袖子里,深呼吸了一口气,由于紧张得一颗心砰砰乱跳,他对历史学家露出的笑容都是苍白的:“想要见证历史吗?” 历史学家收回了自己一根长脸,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你跟我一起来,就够了。”林鱼青稳住呼吸,低声道:“希望你盼望的历史时刻能够发生。” 没有坠灵跟着,他连一步也迈不出去——历史学家倒确实乐意配合,高高兴兴地叫上了几只异族,半押半跟地将他送向了那几个领头人。 荣光隐隐约约的声音,很快清楚了起来,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软绵绵的。 “……战事僵持,双方都已使出了全力。这个时候,谁再多上一支中队,都可能夺得战事的胜利……立刻再调集一次部队,这一次情势不同以往,必须派每一个还能走路的獠国人出战——没了,就写了这么多。” 喀什站在最中央,手里拎着那只不住扑腾的鹞子,额头皮肤皱成了一块抹布,正低低地自言自语:“上一次喀斯的消息,是前天传来的。一两天功夫,情况就这么僵了……?” “对我们来说不是正好吗?”战神的荣光牵着艾达的手,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见林鱼青主动过来了,它转过头问道:“你来干什么?” 艾达从它身边探出了半张脸,与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又低下了头。 喀什抬起目光,冷冷的灰眼睛竖着眨了一下。 “我……那个……”在它们的注视下,林鱼青结巴了几秒,突然一指身边的坠灵:“它刚才又看见一只鹞子飞过去了!” 喀什一张脸顿时拧了起来,直直望着历史学家问道:“真的?” “真的!”林鱼青不等历史学家开口,忙道:“你们抓住这一只后,没过几分钟,又飞过去了一只……可能是大祭司又有一个什么急信。” 喀什立刻大步走了上来,小山一般的阴影顿时笼住了一人一灵:“什么样的鹞子?往哪个方向去了?” 幸亏它问的是历史学家——就算是眼神再好的人,也很难从它的“脸”上看出什么不该有的表情来;青绿色的坠灵吓了一跳,张口结舌了一会儿,终于吃吃地道:“啊,那个……嗯,是、是有鸟的……” “是不是往英灵殿去了?”喀什强耐着性子,嘶嘶问道。 “是啊!”林鱼青生怕它临阵退缩,抢答了一句:“不管大祭司在这一封信里说了什么,都可能已经有变了!” 喀什皱起额头皮肤,刚露出了一丝不耐烦,只听少年忽然向它身后喊了一声“艾达!”异族头领一愣,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就在这个时候,它的余光里跃出了一条黑影。 混乱和突变似乎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龙树蓦然从空气中现了身,一头撞翻了喀什,撞得他一松手、摔在了地上;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艾达猛地挣脱了战神的荣光,转身就跑。 鹞子在尖叫声中,被龙树的尾巴一卷,扔进了林鱼青的怀里。艾达甚至还没跑出去五步,就被荣光重新追上抓住了——只不过这个时候,林鱼青也已经放飞了那只鹞子。 喀什一骨碌从地上翻起来,当机立断地喊道:“缠母!” 叫缠母的,大概正是捉住鹞子的那一只坠灵;林鱼青远远地瞧不清楚它的模样,只看见同样一根细丝腾地投向了夜幕。少年急忙叫了一声,龙树立即扑向了那细丝所在的方向——它不必在这么多敌人的包围下,真的打倒缠母;它只要给鹞子争取到一个机会就够了。 当林鱼青被猛扑上来的异族给砸在地上时,在喀什控制不住的低沉咆哮声中,那只鹞子扑扑楞楞地从细线的攻击下飞走了。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送的信已经被拿了下来,这一次,鹞子飞向了山口关卡的方向;夜色迅速消融了它的影子,将大地上的混乱打斗和五千异族部队,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在挣扎、踢打、反抗中,林鱼青勉强收回了连连挨了几下攻击的龙树;他本以为自己接下来要面临的,是喀什的怒火——没想到异族头领愣了两秒,却没理会他,只是一挥手,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冷静高声命令道:“全军出发,急速前进!” 第二十九章 喀什的突袭 喀什为什么偏偏是一只异族呢? 当林鱼青紫涨着一张脸、在重重捆绑下手脚彻底麻木了的时候,他心里却忽然浮起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念头。 用鹞子报警这个主意,确实非常完美:异族就算是速度再快,也快不过用翅膀飞行的鹞子,一旦鹞子把信送到了大祭司手中,那异族部队的后方突袭计划,就彻底没有作用了——任何人都会这么想,因为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然而仅仅在喀什身旁呆了二十分钟,林鱼青的信心就像冰雪一样融化了。 “一,鹞子身上负伤,消息未必能够及时传达;二,大祭司收到消息后,也需要时间调动兵员。兵贵神速,我们一族务必全速行进,在堡垒做好准备之前完成突袭,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看见獠国人之前,你们最好连气都别喘一口!” 喀什对几个跟上来的坠灵喝道,“回去告诉它们,所有坠灵必须自负宿主,我的孩儿们要全力行军!” 见那几个坠灵一扭头、消失在了茫茫大军之中,喀什才又朝身边几只异族飞快地又下了一串林鱼青听不懂的命令;喝令声一个传一个,很快最前方有数十只异族斥候尖嘶着应了一声,加快速度,当先扑进了前方的夜幕里。 林鱼青此刻被捆在喀什近卫背后,被异族奔跑时剧烈颠簸的步伐给震得七荤八素;连喘息都被冲击得断断续续了,他还是没忍住,朝不远处的喀什喊道:“你、你们这不是在自投罗网吗?等……等你们赶到的时候,大祭司说不定早就已经严阵以待了!” 少年心性,一旦浮起一个问题,就抓肝挠肺地实在耐不住不问;哪怕问完就死了,好歹也是个痛快死。 喀什瞥了他一眼。 在异族的高速行军中,这个头领的呼吸依然平稳绵长。他的声音穿透了大军沉重的脚步声,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林鱼青的耳朵里。 “你觉得突袭的意义,就只在于突袭吗?”这只异族冷笑了一声,“现在的情况早就变了。无论是你放回去的鹞子还是我的五千军队,它们最大的意义,只在于能够让愈凯从前线调离部队。” 林鱼青一愣,还有些不太懂;喀什却转过了头去,似乎不打算多说——只是紧接着,少年“啊”的一声低叫,令异族头领迅速回头看了他一眼,尖尖头颅上裂开了一张嘴:“你想明白了。” 林鱼青愣愣地望着喀什,在急速吹过的冷冷秋风里,居然微微冒了点汗。 大祭司的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双方在战场上正僵持不下,甚至多一个中队都可能影响战局走势——在这样的情况下,假如大祭司突然不得不将一部分兵力从前线撤离了,这一瞬间的混乱变动,会不会让对方指挥官抓住机会、借此打开突破口? 人类面对的,是一对隐忍不发、密谋已久的异族兄弟;它们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通过了屏障山脉、劫掳了一个部落、借佯攻而骗得了坠灵,得以与人类最大的优势抗衡,如今即将要两面合围,一举击破獠国了—— 对方指挥官能不能抓住机会,这还是一个问题吗? 短短时间内能想通这一点,说明喀什也很清楚接下来的战斗重点应该放在哪儿了:他能不能打败大祭司调集过来的防备部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用这五千人牵制大祭司,叫獠国部队后方混乱,从而前方失利——与原本的计划相比,这当然不是最理想的,但却是突变后最好的应对办法了。 说来也真讽刺,在林鱼青短短十六年的生命中,见识到的第一个如此谋略周详、胆魄过人的首领,居然不是人类;只不过至今为止的人类世界,甚至连喀什的存在都不知道。 无数只脚爪击打着地面,震起了隆隆的、擂鼓般的闷响;大地颤抖着漫扬起呛人烟尘,灰灰黄黄地涂抹了一半夜空。前路依然被笼罩在幽静的夜幕下,他们离山口关卡越来越近了。 与少年在夜色中异样白的一张脸相比,喀什颜色发冷的瞳孔里,却看不出一丝情绪。他吐了一口气,微微发白的气息消融在无数异族整齐划一的奔跑脚步之中;伴随着轻轻的嘶嘶声,他忽然向林鱼青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背着你的这个近卫,今年多大岁数吗?” 林鱼青仍然沉浸在惊惶之中,猛一听,倒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 大战将临,似乎连喀什也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情绪中,竟与这个险些坏了他事的人类俘虏慢慢交谈起来。“你知道我们一族平均寿命是多少吗?我们吃的是什么?怎么在沙漠中生存?在什么季节交配产子?这些你们通通都不知道——不光是你,连与我们打了这么多年的獠国人也不知道。” 林鱼青一时不明白他的用意,只是忍着颠簸、静静听着。 “你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一直攻打人类领地。” 喀什的声音近乎笑,又近乎嘲讽——“但我们却了解你们。”他仰起头,仿佛在对天空说话似的,“我知道獠国是被其他国家供养起来的,我知道他们的军队结构还停留在部族组成上,我知道大部分坠灵懒得总是参战,我甚至知道秋天时,最受獠国欢迎的零食是一种蜂蜜酿水果。每一个信息,都是我拿孩儿们的命去一点点换来的。” “在苦难中度过的近千年里,我们身上的鳞片厚了两层,我们的母亲一胎能产下更多的孩子,即使是愚蠢得只剩本能的家族里,也慢慢出现了能交流能思考的族人。再看看你们……你们和一千年之前,没有任何分别。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们有坠灵。人类因此膨胀起来的傲慢和无知,真是上天给我们一族最大的礼物。” 喀什纵身一跃,跳过了一块大石,身后长尾一卷,将它远远扔出了大军的行进路线。“连獠国这样的地方,这么多年了甚至连战术都没有改变过……一旦战况吃紧,只知道赶紧叫祭司们召唤坠灵。我不认为你们是低劣的种族,但是你们真是一个方便的种族。” 林鱼青半张着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在全力行军时,还把你带在身边吗?” 见少年摇了摇头,喀什轻声一哼,在闷雷般的万千脚步声里,叫人差点没听清楚他的下一句话:“荣光跟你说什么了?” 林鱼青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别装傻。你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正是因为我要知道荣光跟你说的每一个字。”喀什低低地说道,“你这么惊讶做什么?没想到我会防备它?我说过,低估你的对手是很蠢的。” 这短短两天里,喀什始终拿战神的荣光当作军师,处处尊敬有加,甚至从表面上看起来,连林鱼青的命都是因为荣光才留下来的——他万万没想到,喀什对它原来早就有了防范! 他该怎么办? “假如我告诉你,我就没用了,”少年鼓起勇气,希望借着争辩拖延一会儿时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立刻杀了我?” “你说了,我或许会留着你的命去打探更多情况。”喀什语气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不说就没有任何价值,我到时没有理由留你活着。” “让、让我想想……” “我们离山口关卡还有一刻钟的距离,你也只有这一刻钟的时间。”喀什声音淡淡的,“大军一旦停下脚,你再说话就不安全了,我也顾不上你了。” 林鱼青又一次感到了这只异族头领的心思周密之处——对方显然是对战神的荣光忌惮已深。 战神的荣光究竟要干什么,它又是站在哪一边的,谁也不知道。虽然一人一灵间没有说过什么重要的事,但荣光态度暧昧不明,不像是全心帮助异族这一点,却是清清楚楚的……如果他说了,对人类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不过不等少年想明白,喀什猛地仰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嘶叫,紧接着一只异族士兵一挥令旗,疾奔中的异族部队便突然一下刹住了——在高速行军中,头前部队猛然停下脚,几乎等于在招呼后方部队上来踩死自己;然而喀什的这一支部队,却能够在一个眨眼间,一排接一排、干脆利落地刹住脚跟,竟连一点不必要的声息都没有激起来。 “看看吧,这才叫天生的战士。”喀什的目光在身后士兵上扫过,嘶嘶一笑。 屏障山脉的轮廓在黑夜中耸立着,像是一个沉默地注视着大地的巨人。唯一一个通向流沙之海的关卡堡垒,影影绰绰地浮在黑暗里,已经近在咫尺了。 在林鱼青的惊疑不定之中,从前方的夜幕下急匆匆地跑近了两只异族,看样子似乎是之前放出去的斥候。它们一路冲到了喀什跟前,吱吱呀呀地说了一串;喀什问了几句,也全是用的异族语言。 这一定是与前方关卡有关的情报!林鱼青从没有这样痛恨过自己不会说异族话,焦急地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依然落了个云里雾里。 打发走了两个斥候,喀什拧起额头皮肤,陷入了沉默的思虑里。 “到底怎么了?”林鱼青终于还是没忍住,“前方发生什么了?” 喀什瞧了他一眼,却没有回应。低头考虑了几秒钟,他猛然一挥手,朝身边几只异族嘶嘶地吐出了一段话;那些异族一得了令,立即四散而去,很快五千部队就缓缓地动了起来——林鱼青怔怔地望着一队队异族士兵不断从他身边小步跑过,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儿里干干的。 异族首领转过头,看着少年慢慢裂开了一个笑容:“你失算了,山口关卡一切如常。” “什么?”林鱼青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记得放飞那信鹞时,它身上没有明伤,看着不像是飞不远的样子,按理说怎么都应该比异族部队早一步到才对;但如今山口关卡却一切如常,难道说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大祭司连防备部队都没有调集过来吗?还是说,他没有想到“异来了”是指后方有异族来了?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得阻止喀什的突袭才行! 眼见异族军队马上就要完成阵列排布,林鱼青急得脑子都在嗡嗡响;他往前方夜色笼罩下的关卡堡垒望了一眼,突然浮起了一个念头,朝已经走远了的喀什拼命喊道:“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大祭司的陷阱!” 喀什脚步一顿,微微侧过了半边身体。 假如大祭司还没有拿到信鹞,那么林鱼青就得尽可能为他拖延时间——少年气都来不及喘,“你有没有想过,大祭司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其实不需要从前线调集部队,完全可以只把召唤出的坠灵放在后方、埋伏起来,就能将你们一网打尽了!” 他自觉这话非常有迷惑性,起码足以叫人考虑一会儿;然而喀什的回应却仅仅只是顿了一下,接着掉头就走——这个异族头领一旦下了决心,就如磐石般不会再为言语所动半分。 仅仅是数分钟后,这一支纪律严明、狠勇精锐的异族突袭部队,就在喀什的指挥下,无声无息地朝山口关卡扑了过去。 借着夜色掩映,五千异族兵看起来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昏迷的獠国人早被扔在了路边,除了留下了几只坠灵看守宿主以外,剩下的也都和异族一起潜进了山口关卡——林鱼青也成了被扔在路边的一员,眼睁睁地看着异族部队从视野中彻底消失了。 在对山口关卡发出总攻之前,异族部队似乎决心要保持安静了;虽然它们的身影瞧不见了,前方的黑暗里却仍然只有一片幽静。 现在还不能叫出龙树。 林鱼青瞥了一眼四周,强忍下了叫出坠灵的冲动。留下看守的那几只坠灵此时警戒心正高,在一地人体之间不住徘徊;时不时就要盯他一眼,显然把他当作了防范的重点。少年一声不吭地咬住牙关,正当他一点点磨着手上的绳子时,一个轻轻的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林鱼青一抬头,正好与战神的荣光那双水光粼粼的眼睛撞了个正着。再一看,它身边空空荡荡。 “艾……艾达呢?”少年哑着嗓子问道。 “我马上就要去关卡助战啦,”战神的荣光就像是没听见似的,柔柔地说道:“你说,大祭司到底有没有接到你的信啊?我可不希望前面真的是一个陷阱,因为我很怕疼。” “你听见我的话了?”少年苦笑了一声,“那只是我编出来的,想拖延一下喀什的行动。” 荣光咯咯一声笑,忽然蹲下身子——一股又暖又轻、甜甜浓浓的复杂香气顿时扑了人一鼻腔。它一手托着下巴,忽闪着眼睛道:“如果……如果我说,你随便编的瞎话很有可能是真的,你高不高兴啊?” 林鱼青猛地一抬头,紧紧盯着荣光,却分不清它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在英灵殿住了那么多年,可是看着愈凯长大的……我很了解那个孩子呢。”荣光吐出的轻柔声气,却冷冷的不带一丝温度:“对了,你好不好奇我到底是帮谁的呀?” 少年神经一紧,条件反射地想到它可能听见了自己与喀什的对话——然而瞧荣光的样子,似乎并不像。它轻声一笑:“坠灵与坠灵之间,也是不同的呀。你那只小猫没有告诉过你吗?像我这样的坠灵,在规律、在平稳、在秩序之中,是活不下来的。这一次倒戈的坠灵,也都和我差不多……我需要的东西,我等了一千年,这个世界也没有提供给我,所以我只好自己拿了——噢,它们放火了呀。” 伴随着荣光柔软的声音,远处山口关卡忽然“轰”地一声,猛然燃起了一股冲天的鲜红火焰,登时染亮了半边夜空;厮杀声骤然撕裂了平静,如同一片大海突然被掀翻、被激怒了,一阵一阵汹涌的嘶吼,海浪一样席卷了大地。 林鱼青一怔之下,立马使劲挣扎着,朝荣光喊道:“放我过去!你们不差我这一个人!” 荣光软软地叹了口气,尖尖的手指从他耳朵上滑了过去,却似乎忍不住面上一丝越来越浓的笑意了:“好啊,我放你过去。” 林鱼青没想到它真的这样轻易地就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反而警惕了起来——荣光终于笑道:“不过你如果以为是我主导了这一切的话,可就太天真了……这件事里头,还有另外一只坠灵呢。” 第三十章 召唤坠灵的风险 是谁? 另一个坠灵是谁? 远处高塔彻底被火吞没了,闪烁妖艳的火焰将半个堡垒都化作了鬼魅般的影子。在这一片忽闪忽闪、仿佛不真实的热浪和火影中,少年纵身一跃、跳过了一截拦路横梁。就在这时,他身后那一堵高高石墙突然一震,颤抖着崩裂了;数块大大小小的石头轰然在夜空下炸开,裹着千斤之力接二连三砸在地上,顺着坡道隆隆地滚了下来——最近的那一块,擦着他的胳膊碾了过去,将他臂骨撞得生疼。 打碎了石墙的那个东西,在黑暗中一隐而逝,连模样都没叫人瞧清楚。 林鱼青喘了一口粗气,抬起头,茫然地站在一片喊杀声中,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儿去了。 到处都是人与异族厮杀的影子——伴随着铁剑相击,血与惨叫声一片片染透了已经屹立了几千年的石墙;庞大的堡垒在火焰中发出了一阵阵尖锐的悲鸣,木梁与石砖一起吱吱嘎嘎地倒下了。 不管荣光说了什么,这绝对不会是大祭司的陷阱。 在堡垒上方的夜空中,一道道形态各异的影子正在火光之中游动穿梭。在突袭之后的几分钟内,獠国人就已经因为这些坠灵而损伤惨重了:人类无法抵挡它们的威力自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却是獠国战士往往一见之下,就将坠灵们误当成了友军——林鱼青亲眼见到,在战士们还没弄清状况时,一个头脸硕大、身材细小的娃娃,就像是在玩游戏似的,嘻嘻笑着将四五个战士推下墙头摔死了。 当獠国战士们终于意识到异族竟是与坠灵一起作战的时候,战况已经一败如水了。 “我们要撑不住了!”远远地,有人在夜空下高喊了一声,叫声隐隐回荡在石壁之间:“管不了了,赶快让大祭司召唤坠灵吧!” 林鱼青一个激灵,立刻拔腿就向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尽管这一次夜袭来势汹汹,不过在发现对方也有坠灵之前,獠国人始终硬抗着没有叫出他们的坠灵来——原因与他们不得不出关战斗的理由相同:这座堡垒经得起军队,却抵不住坠灵。 这座关卡堡垒修建起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上不仅没有獠国,甚至也没有坠灵。它太老了:即使是在时常修葺之下,它的石墙也仅能挡住异族的脚步,挡不住腐蚀性的烟雾;能受住兵器的挥砍,却受不了能软化一切的油膏。在堡垒内召唤坠灵,哪怕它们只呆上片刻,也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但是,现在谁也顾不得了。 再不叫出坠灵的话,这座堡垒就要与其内部的獠国士兵一块儿,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眼看着那传话的士兵一个拐弯,一路跑进了后方一个门庭里,林鱼青赶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不料还不等他跑出去几步,猛然从斜刺里冲出一个黑影;一道弯弯的银光伴随着一声怒喝,一齐朝少年的面门击了下来。 一瞬间,林鱼青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喉咙里滑出一声低呼,身子踉跄着往后一摔、咚地坐在了地上;凉凉的光从眼皮前一扫而过,那黑影立刻刹住了动作,声气讶异地问道:“林鱼青?” 少年一抬头,正对上斯图卡被飞灰与鲜血染成半边黑红的脸庞。 多日不见,这个不比他大几岁的战士看着消瘦了不少。他原本坚硬的五官、下颌角、骨节此时都直愣愣地突了出来;眼圈淡青着,一双眼睛里却是灼亮亮的,像夜色里的一头孤狼。 “你连坠灵都不叫,就敢闯进战场里来?”斯图卡伸手拽起了林鱼青,脸上不由亮起了一个又惊又喜的笑容。 他哪敢叫出龙树?少年苦笑一下,没有多解释,只是匆匆问道:“我有重要消息要告诉大祭司,他人在哪里?” 这句话话音一落,他就从斯图卡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一丝异样。这个高大战士的笑容消失了;他静了静,忽然重重在空气中一挥弯刀,低声骂了一句“******!”——随即迅速抬起头,直直地说:“告诉我,你跟异族到底有没有关系?” 林鱼青一愣,来不及张口,只见他又皱起了浓黑眉毛:“哥跃祭司得到的命令,就是不让你离开英灵殿……你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和异族一块儿出现了?你告诉我实话,看在战神的份上,我给你一个痛快!” “当然没有!”少年急了,想解释,又发现英灵殿里发生的事一两句话解释不完——“你带我去找大祭司,就都明白了!” 斯图卡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紧紧地盯了他几秒。在火与血的跳动光影里,他瞳孔的颜色仿佛也在忽闪不定,叫他看起来从未如此刻一样,更像一把出了鞘的刀。 “我愿意信你,”他终于开了口,“我愿意拿出我的命来信你。但是,如果你对大祭司有半点企图,我会用手上这把刀亲自解决了你。” “好好,我谢谢你了,”林鱼青一跺脚:“赶紧走吧!” 他比想象中更快地见到了大祭司。 二人才刚刚跑到一处中廊,远处正好也鱼贯来了一队白衣人影。在一队獠国战士的护卫下,打头的那个人步伐匆匆,迅速领着身后祭司们爬上了一处高台——那人身材单薄,黑发、白衣在夜色下的火光里,仿佛没有半点人气。 “大祭司!”林鱼青遥遥地叫了一声,但那群祭司却都没听见。 第一声高高的调子轻盈地跳入夜空时,堡垒内的战况忽然为之一凝。越来越响亮的唱声击穿了战火,异族与坠灵们也立刻发现了他们的存在,顿时潮水般朝这个方向冲了过来——只是祭司们依旧无所畏惧,身子笔直地站着,在夜幕下唱着那一支已在这片土地上回荡了近千年的祭祀。 第一只坠灵出现得太及时了。 当那一圈幽幽的深黑浮在夜空下时,几乎谁也没看出来那竟是一只坠灵。它像是随时都要融化在黑暗里一样,一眼扫过去,甚至都找不出来它的大概形状——就在一股疾风猛然吹上高台、卷起了大祭司的外袍时,那一圈深黑微微一转,立时将那股疾风吸进一片幽黑里吞噬了,突兀地没了声息。 紧随其后追上来的数只坠灵立马刹住了动作,有一只领头的、生得像是色块拼成的大鸟,高声朝那一圈深黑喝道:“放它回来!” “不放。”那黑圈儿闷闷地答道。 直到这个时候,獠国众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刚刚召唤出来的坠灵给保护了一次。 林鱼青总算微微地松了口气。 在见识了战神的荣光和其他倒戈的坠灵以后,他原本对英灵殿中的坠灵充满了怀疑;但是眼下看来,仍然忠于协定、始终站在獠国这一边的,还是为数不少。 只是关卡外的前方战场上,还能平静多久呢? 抱着焦虑,林鱼青坐立不安地看着祭司们完成了一次大规模降灵。 堡垒中的战况登时为之一变,獠国战士们一下子重新占据了上风;然而堡垒所发出的悲鸣声,却远比刚才更为嘹亮了,仿佛时刻都要分崩离析一般——有一只坠灵仅仅是刚一露面,身边石墙、地面就全化作了碎块,像被吸铁石引走了一样纷纷粘附在它身上,给它添了一层石甲;在高台下的地面上,陷下去了一条条坠灵爬行后留下的长坑,仿佛在大地上留下了滚烫的挠痕。 林鱼青的一颗心反而越发沉了。到现在为止,战神的荣光还没有出过手,甚至不知道它到底去哪儿了;然而战况越吃紧,它出手的几率越大。少年一拉斯图卡,指着高台道:“咱们上去吧!” 他虽心急,只是当二人匆匆几步跑上楼梯时,一柱淡彩流溢、五光十色的光芒忽然拔地而起,正好拦在了二人身前,将他们和半地石砖都映照得柔亮动人,色泽晶莹。林鱼青以手遮眼、抬头一看,顿时认出了大祭司的这一只坠灵。 一棵高得如同抵住了天幕一般的五色枫树,枝叶间正流转着不同光彩,又化作了点点光斑,被夜风一卷,飘飘悠悠地落进了堡垒的战场中——即使是身上带了重伤的獠国战士们,被光斑一碰,立刻便回过了一口气;伤口停止了渗血,皮肤、骨头也一点点复原了。 斯图卡按住了林鱼青的肩膀,低声道:“你等愈凯救治完再过去。” 五色枫树悠悠地亮了一会儿,当大祭司忽然低低抽了一口气、踉跄地扶住了墙壁时,这只坠灵也如同浮泡一般,蓦地从空气里消失了。林鱼青赶忙几步跑了过去,叫了一声:“大祭司!” 愈凯抬起头,露出了因为施救过度、而越发苍白的面庞。 “你来了,”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因为体力不支,竟顺着石墙滑坐在了地上。斯图卡急忙要扶起他来,愈凯却摆了摆手,对林鱼青道:“哥跃真的死了?” 原来大祭司收到了消息! 大概是见斯图卡神情一震,愈凯微微泛起了一个苦笑:“这是战神降临给我们的考验,我一直把这个消息藏在心里,谁也没有告诉。等出了这个高台,你也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免得影响士气……大批异族突然出现在英灵殿后山里,杀了哥跃、也杀了另外几个战士。它们抓住了白泉部落,又诱使一批坠灵倒戈了;德尚的坠灵在他死后回到了战神手中,在我今早召唤降灵时出现了,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我。” 德尚……林鱼青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终于知道那个胡子战士的姓名了。 果然正如荣光所说,大祭司在得知了消息以后,既没有发兵回去救援英灵殿,也没有将消息公布给士兵们。林鱼青猛地甩了甩头,急急地问道:“大祭司,既然你都知道后方出现了异族,怎么这儿一点准备也没有?” 愈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我的错……”他低声说了一句,“虽然坠灵已经对我有所警告,我也仔细地想过应对办法,但我确实不如异族头领心思周密。事实上,在得知消息以后,我就放一只鹞子飞回了英灵殿,还附上了一封假消息,就是希望能骗得它们下山来攻打我们。” “那封信是假的?”林鱼青又喜又惊,“那么战局僵持一事也是假的了?” “对。虽然关卡外的异族数量庞大、指挥官又诡计多端,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们并没有任何坠灵,因此我们很快又重新占据了上风,将它们打出了几十里地之外、不敢随便冒头。正是因为前线情况不吃紧,我才腾得出手,想要骗后方的异族过来,再一举击溃。” 说到这儿,大祭司似乎也有一点儿心有余悸:“要不然被它们两面夹击,獠国这一次就真危险了。” 幸亏现在不是最坏的情况! 林鱼青心情一松,忙又将半路上异族是如何捉到了鹞子、他又是如何放那鹞子回来报信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大祭司听了,闭上眼睛,靠在石墙上静默了半晌。 “真是阴差阳错。”他轻声道,“那只鹞子根本没有再飞回来。也许它真的受了伤,摔在了什么地方。所以我以为异族们仍然还在英灵殿……我算了一下时间,鹞子到达英灵殿、异族们再下山赶路,最少也能为我们争取到两天时间。我这才想着让战士们赶紧在大战之前休息休息……却没想到反而被我自己的计划给倒打一耙。” 斯图卡一直愣愣地听着,一张面孔上又是震惊、又是迷茫。 “但是现在还不晚!”林鱼青忙道,“这一次卡什带了五千异族兵,如果能将这五千人击败、甚至消灭,可以说相当于奠定了战局的胜利!我从异族那里脱身出来,就是为了给你们报信的——异族将那些坠灵们的宿主,也就是白泉部落的人,都扔在了堡垒外的来路上;只要你们赶紧派人过去收回坠灵,异族就再也掀不起风浪了!” “此话当真?”大祭司一下坐直了腰板,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一下,林鱼青反倒哑了壳。 他不能说是被敌方坠灵放跑的,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战神的荣光会放自己走——荣光聪颖灵透,只要稍微一想,就知道林鱼青在逃跑后肯定要把主意打到白泉部落那些人的身上。卡什更不是一个傻子,他之所以放心让坠灵看管林鱼青,就是因为他知道,从战神的荣光往下算,没有一个坠灵愿意回到英灵殿。 但是既然如此,荣光为什么还是放他走了呢? 支支吾吾地,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编了个什么样的理由,总算是把这个问题混过去了。好在大祭司没有产生怀疑,只是雷厉风行地开始部署起了行动:他自己体力不支,因此挑了几个祭司去执行这个任务;又传令组织起了一支身怀坠灵的小队,沿途保护祭司们。 “最开始的那几分钟战斗里,我们就已经损失了太多的战士。”在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以后,大祭司对斯图卡嘱咐道:“我希望你能带上刀锋部落的人,前去堡垒里支援救助咱们的战士……” 愈凯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堡垒中轰然响起的一片欢呼声给打断了。 獠国战士们一波接一波的高喊,带着不可置信般的兴奋与激动,层层回荡在夜空下;当高台上的几人听清楚了他们的欢呼声时,众人的脸色都白了。 “战神的荣光!战神的荣光来了!胜利来了!” “快!”大祭司猛地站起身,对斯图卡喝道:“快带人拦住他们,千万不要让他们靠近战神的荣光!” 斯图卡这样的硬汉,也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克制的惊惶和紧张,二话不说、掉头就冲下了高台。眨眼之间,高台上的祭司、士兵,都接二连三地走了,只剩下了大祭司和林鱼青二人,怔怔地扶着高台围栏,紧盯着堡垒内的战况。 这个高台本就是为了瞭望而建造的,站在供人藏身的石垛后方,倒也还算安全。 林鱼青扶着石栏,忽然微微地愣了一下。 “大祭司,”他轻声问道,“你就是在这儿放飞那只鹞子的吗?” “不,是在我的卧室里。”愈凯回过头,白皙温和的面容像是浮在了黑夜里。“怎么了?” 林鱼青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汗。他摇了摇头,只轻声说了一句“没什么”,脑海里却不知怎么,忽然一遍遍重放起卡什抓住那只鹞子以后的场景来。 夜风从二人身边呼地卷了过去,将一片鹞子羽毛吹落了石垛,消融在了夜幕之中。 第三十一章 关卡的意义 ?在获得坠灵以后、见到战神的荣光之前,獠国战士的反攻已经凶厉了起来。 刚从睡梦中被惊醒时的混乱和惊惶,在一连抛下了不知多少具同伴的尸体作为代价后,迅速化作漫天的怒火与战意。原本三三两两、各自为战的獠国士兵们,被将领们大声召唤着、重新组成了建制,一边逐渐汇合起了残部,一边堡垒中展开了抵抗和进攻。 在战火肆虐的堡垒中,一个声嘶力竭的吼声一遍又一遍地响了起来—— “青麦部落,立刻灭火!灭火!” 负责全军作战的那个最高军官,正站在高高的墙头上挥舞着火把,高声朝又一个部落的兵长喝道。林鱼青一转念,立刻明白了:要是任堡垒火势继续燃烧下去,很可能会被远方前线上的异族发现火光;一旦它们意识到关卡正遭受着攻击,那么獠国人面对双线作战就是迟早的事了。 那军官发出的呼哨声与号令声一起回荡在石墙之间,仿佛浑然意识不到自己成了一个最显眼的目标;随着他的一道道命令,獠国部队轮番出击、进退有度,在逐步逐步收复失地、稳定住战局的同时,熊熊大火也都一处处地在坠灵的帮助下被扑灭了,只余滚滚浓烟翻卷在石墙和塔楼之间。 但是,对手依旧难缠。 卡什的反应速度是惊人的。 作为一个异族,他有两项特别的优势:异族喊叫时那种特殊的声音,具有极强的穿透力,每一道命令都几乎是直接传进了士兵耳朵里的;再加上堡垒中只有他的部队听得懂异族语言,獠国人很难提前做好准备——几千异族兵的调度放在他的指挥下,如指臂使一般灵活机变、滑不留手,獠国部队往往花了几倍力气,也很难达到往常一半的战果。 同时,卡什也为己方的坠灵提供了一个战术——完全放弃对异族士兵的保护。 由于异族在坠灵数量上远远少于獠国部队,一旦陷入拉锯战就等于战败了;于是在对手收割一般地屠杀着异族士兵的时候,这些坠灵只专心寻机消灭身怀坠灵的獠国士兵、刺杀獠国军官,甚至还杀了两个倒霉的祭司。 一边的坠灵不会因为士兵减少而减少,另外一边的坠灵却在被持续不断地送回英灵殿——獠国人或许看不起虫子,但他们并不傻,很快都看出了不能久战。那军官一连几道命令之下,獠国部队与坠灵都调整了战术;这一次,没有环境优势、也没有数量优势的千来个异族残兵终于被逼进了死角。 胜利近了——直到獠国士兵看见了战神的荣光。 当斯图卡带着匆忙间拉起的两个士兵,急急地赶到了战斗所在的广场外时,那一波波欢呼声正震耳欲聋地撼击着堡垒、石砖墙壁和大地,撞得它们甚至微微地震了起来:“赞美战神!赞美战神的荣——” 下一秒,白亮得好像能照亮天地一般的刺眼光芒一闪,欢呼被掐断了。 山口关卡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到底还是来晚了。 斯图卡使劲张大了眼睛,往一个他觉得应该是广场的方向看去,然而他眼前全是花了起来的重影,什么也看不清。他颤抖着两条腿,在十九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害怕了。 全军覆灭了吗?他茫然地想道。 斯图卡摸索着墙壁战起身的同一时间,在远处的高台上,林鱼青正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当他听见“赞美战神”四个字的时候,他就把眼睛闭上了——假如与战神的荣光相处两天下来,他对那只坠灵有了什么了解的话,那么一定是这个。 轻风吹过石壁,声音在死寂之中清楚地被放大了。远方那个人形的坠灵身边,就像是被面包擦掉了一块的画,空了一大片,连地板都被侵蚀得深陷了下去。它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声气模糊地对着剩余的一圈獠国士兵说了什么;林鱼青听不太清楚,但他想,荣光一定是在说—— “赞美我就行了,赞美她做什么?” 战神的荣光一拢滑下肩头的丝袍,柔柔地笑道:“你们这就不对了,她哪里比得上我?” 过了半晌,才有一个发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为、为什么……?战、战神……的……”那是一个年轻的战士,面庞还青涩着,每一颗痘痘都涨成了血红。 荣光猛然翻了一个白眼——它在极度不耐烦的时候,也仍鲜明得动人:“我真是受够了,不要在我的名字里加上战神两个字!” 顿了顿,它忽然又沙哑柔和地一笑:“以后叫我荣光吧?要是你们奉我为神,我就让你们都还有以后。” 獠国战士们呆呆地望着它,望着那一张仿佛如同战神活转过来的面庞。 林鱼青万万没料到,从广场的方向上,他听清楚的第一个声音,竟是獠国战士们极力压抑后仍爆发出来的一声抽泣。 从有獠国以来,这只坠灵便一直是战神在人间的象征。它即使不出战,但只要它还在英灵殿里,战神就仍然在俯瞰着、陪伴着、引导着她的獠国子民们。他们安心地踏上战场,知道自己会最终魂归她的怀抱。 现在,这个信念裂了。 “直线,”一个声音忽然在身边轻轻地响了起来,林鱼青一回头,发现说话的正是一脸苍白的大祭司——“什么?”少年不由问道。 “战神的荣光……它的能力效果是蒸发身边方圆一段距离内的事物,”大祭司没有看他,只是神色冷静地解释道:“以最坏的情况来推测,剩下的士兵们如果能一个接一个地排成直线形撤退,伤亡是最小的。” “如果它不断地发动能力……” “它办不到的,”大祭司摇了摇头,“所有的能力都必须付出代价。它的威力越大,代价也就越大……我在英灵典中,从未见过它有一连使用三次以上能力的记录。” 少年一震,“那得赶快通知他们——” “骨羲部落在那边,门都尔汗自然想得到,不必我说。”大祭司摆摆手,再次扶住了围墙。他与上次见面时相比更瘦了,随着他的动作,肩胛骨高高地耸起来,支起了白色长袍,看起来像是两只小小的翅膀。 林鱼青望着他的后背,眼前又一次浮现起了那一片飘下高台的鹞子羽毛。 那片飘飘悠悠、融入夜色的羽毛,他始终也无法从眼前抹去。有一个疑惑,好像正徘徊在他的后脑勺儿上,却怎么也没法将它拽到脑海里来。 正当他愣愣地出神时,大祭司又一句话,一下子将他惊醒过来:“异族的数量似乎不对。” “怎么?”林鱼青忙一转身,丢下了刚才的念头,朝外望去。 “刚才荣光那一下也蒸发了不少异族,”大祭司蹙着眉头说道,“再算上一部分战死的,异族现在剩下的人还是少了。” 就在此时,下方那个将领模样的人果然也反应了过来;在他一次次的传令下,几近崩溃的獠国残部终于缓缓地动了起来——大祭司望着下方广场,又叹了口气:“也许是天色暗,它们躲在角落里,我没有看见。” “说不定都死了!”当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听起来异样地重;林鱼青忙看了大祭司一眼,见他毫不介怀,这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缓和了口气:“毕竟双方人数差异太大了。” 少年自己也没留意到,他说话的时候,手指正紧紧地抠进了石缝里;一股莫名的烦躁,不知怎么越来越浓了。 大祭司并没有被这句话说服。他摇了摇头,声音放得很轻,似乎在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今夜调换进堡垒的士兵虽然多,但并不是聚集在一处的。更何况对方携带了不少坠灵,两相抵消之下,我方一开始几乎不占任何优势……凭刚才那么一会儿的战斗,难道就已经消灭了三四千的异族士兵?” 大祭司的话,林鱼青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异族士兵多几个少几个,又有什么关系! 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围墙,精神全放在了下方的广场上。 即使有了号令,獠国战士们仍然像丢了魂一样,步伐紊乱、踉踉跄跄地散开队制向后退;他们都不敢背向广场中央的那一个坠灵,倒退着一步步走,时不时地就有人互相撞上、一齐跌倒在地。 即使这只是一场排练,也足够糟糕了;但是一边偏偏还有异族士兵和它们的坠灵。 荣光刚才那一下,起码送走了几十只獠国部队的坠灵;剩下的坠灵们,就成了獠国士兵们安全撤退的唯一保护伞——只是事与愿违了。 当双方坠灵放出的能力猛然在夜空中相撞时,混乱就像是落在油里的一点火星,被异族们的喊杀声一激,轰然一声熊熊燃烧起来;再也没有了百人、千人这样的作战单位,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汹涌的、叫骂的、哭号的、横冲直撞的人海。 “朝我靠拢!朝我靠拢!”一个将领在身边坠灵的保护下高喝道。他的吼声被音浪冲击得断断续续,不知有多少人听见。 不管怎么看,獠国坠灵们都确实克忠职守了。 但混战一起,坠灵们就没法将撕咬纠缠成一团的獠国人与异族区分开了,不由投鼠忌器、连能力也不大敢用;与此相对的,异族坠灵却毫不顾忌——它们只管屠杀。 这个广场位于堡垒内两座塔楼之间,四周全是高耸的石墙;正是这样一个环境里,林鱼青清楚地听见有人撕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出口被堵住了!” “让我去帮忙吧!”他再也忍不住了,拧头朝大祭司喊了一声,话刚出口,却不由一顿。 愈凯眉毛紧皱,似乎心神全被另外一件事给虏获了,竟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下方的混乱,甚至连林鱼青的声音都没听见。 正当少年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一阵又沉又快的脚步声冲上了台阶;林鱼青心脏一缩,慌忙叫出了龙树——当一身乌黑的豹子形坠灵迅速拦住了台阶入口时,斯图卡的声音突然从它身后响了起来:“是我!” 林鱼青浑身一松,龙树立刻缩小身体,跃回了他肩头坐着;斯图卡几步冲进来,半身已经被血浸透了。他连个招呼也来不及打,目光一落在大祭司身上,立刻急急叫了一声:“愈凯!你快跟我下去!” 大祭司蓦地回过了神。 “现在能稳定军心的只有你了,”斯图卡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就往下走:“我想找其他的祭司再召唤一次坠灵,却连根鸟毛也没找见!哪怕你不叫出英灵殿,只要喊一声,弟兄们就都有精神了——” “找不到其他的祭司?”愈凯喃喃地重复了一次,浑身一震,止住了步子。在这个十万火急的时刻,他却忽然转头望着林鱼青问道:“是不是异族放你回来的?” 少年根本没有料到这一问,猝不及防之下,神色已经替他作出了回答。 “怪不得我会觉得异族士兵数目少了,也怪不得你一直没被异族杀掉,原来卡什是拿你做了这个用处。”大祭司蹙着眉头,“它们想借你之口,向我传达一个消息——白泉部落被扔在了某个地方。一旦我派祭司去收复坠灵、解救族人,就落入了它们的陷阱!” 斯图卡面色铁青,呛啷啷地抽出了腰刀;林鱼青震惊之余,一下子回过神,赶忙叫了一声:“我、我不知道啊!” “我相信你没有勾结异族。”愈凯摇摇头,“但是我猜卡什至少留了一千士兵,在原先白泉部落所在之处,伏击我派去的祭司们和战士们。” “那他们要是回不来的话……”斯图卡握着刀鞘,一脸惊色,竟连声音都微微发起了颤。 “我派去的坠灵力量强,数量多,仅凭一点兵力就要吃掉我们的队伍,是不可能的。卡什的目的大概在于拦住祭司,不让他们回援堡垒,召唤更多坠灵吧!”大祭司叹了口气,抬步正要下楼,猛地被地面一抛,立足不稳、差点摔下台阶—— 这座堡垒终于快要坚持不住了。 崩塌、断裂、倾倒、粉碎…… 若不是被龙树猛地咬住了衣领一拽,仍在呆呆站着的林鱼青,只怕就要被迎头落下的大石砸个正着了。 他一激灵,才发现从混战最激烈的广场中央,数条深深的裂口正从石砖地面上迅速朝四面八方伸展出去,一路蔓延至塔楼、瞭望台,甚至围墙下方——一时间,山口关卡在震颤中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快走!”护着大祭司下了台阶,斯图卡也顾不得生林鱼青的气了,一把将他扛在肩上,拔腿就跑。 堡垒的崩裂,将这个混乱无序的夜晚直直推入了灾难里。 世上大概还没有一种语言能够详述这种灾难:坠灵们仍然在半空中互相对抗,种种威力铺盖了半个天地,如同逃也逃不出去的死亡陷阱;这座堡垒像是一颗松动的蛀牙似的,摇摇晃晃地即将倒塌了。在夹缝中,是渺小种族的鲜血、逃亡、战斗、哭号……这个时候,人类与异族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 “獠国的战士们!战神在上,我们一半军力还在关外,大祭司无恙,我们没有战败!”斯图卡带着大祭司和林鱼青二人,一头扎进了惶惶然、四散而逃的人群中,一遍遍大声呼喝道:“大家不要慌,随各自族长撤退!” 所幸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试图重建起秩序的人。那个叫门都尔汗的将领、刀锋部落的族长锋月、从战斗中活下来的百人长……一声一声的喝令,在人海上方此起彼伏,全是人类语言;林鱼青甚至还见到了那个皮肤毛发都泛红的族长,一刀一个地劈翻了身边的异族,用它们的头颅用作号召本部子弟的令牌。 在己方坠灵的保护下、长官的组织下,獠国战士们生生地从异族、坠灵、天崩地陷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朝不多几个还站立着的大门涌过去。在这样的人流冲击下,林鱼青一个不小心就被挤远了,眼看着斯图卡的背影被人潮吞了进去;他急急叫了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喊声立刻没入了天地间磅礴的声浪之中。 “来这儿!”一个声音远远喊了几次,才隐隐传进了林鱼青的耳朵里。 少年转脸一看,只见一个瘦削的白影子正在不远处朝他挥着手——在这样可怕的混乱中,没有了火把、没有了指挥的獠国士兵们,谁也没有意识到大祭司竟然就在自己身边;有了龙树开路,他总算挤到了愈凯身旁:“咱们快出去!” “卡什和荣光不见了,”愈凯喊道,“混乱一开始,我就再也没听见过卡什的指挥了!” 今晚上,大祭司好像总是关心不到重点似的——林鱼青压下了又一次涌起来的熟悉烦躁感,伸手扶住了他:“是吗!” “卡什根本就不在乎那五千士兵的命,全军被歼也可以。”愈凯喘着气,要不是有人扶一把,只怕要给人流裹进去踩死了:“看来我的想法没错,他所图的不仅仅只有一场突袭战的胜利……他现在是想要毁掉关卡堡垒!” 眼见少年似乎呆了,愈凯摇头叹道:“你回头看看吧,看看异族的坠灵们……我刚才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林鱼青不需要回头,脑海中已经闪过去了一幕幕他刚才视野中的景象。他知道,大祭司是对的——对手要是看见这么大好的一个机会还抓不住的话,那他就不是卡什了。 他张开嘴,干干地试了好几次,总算是重新找回了声音:“但就算堡垒被毁,那又怎么样?獠国从前不也都是出关战斗的吗?他高估了关卡的意义!” “你说的有道理,堡垒倒塌,并不能动摇根本。”大祭司吐了一口气,不知又陷入了什么样的思虑里,过了一会儿才忽然道:“关外的军队应该已经在展开救援了。” 少年点点头,嘴唇青白。他们被人流挟着一路冲向了堡垒后方大门,耳中闹闹哄哄成了一片;林鱼青几乎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心中的烦躁感,却清清楚楚地越来越浓了。 他知道,那个问题他不得不问了。 “大祭司,”少年轻声道,“其实你是不是接到了我放回来报警的鹞子?” 第三十二章 大祭司的计划 这个问题已经在林鱼青心头徘徊好久了,当它真的化作语言吐出来时,少年发现自己的尾音都在隐隐发颤。 愈凯的手仍紧紧握着他的胳膊,以防在人流中被冲散。堡垒城墙接二连三地轰然倒塌了下去,在巨响与嘈杂的叫喊声里,有那么一会儿,林鱼青还以为对方没有听见;他是鼓不起勇气张口再问一次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听见大祭司轻轻地回答了一声:“是啊。” 什么? 林鱼青呆呆地抬起了眼睛——在黑暗中,愈凯苍白单薄的侧影就像是一面浮雕。 “你、你是说,你接到了鹞子,知道异族即将要攻打堡垒,却没有提前做出任何准备?”事到临头,少年反而不敢置信了——他任对方紧抓着自己,顺着人流踉踉跄跄地朝前跑,像一片落进河里、随波逐流的叶子。 “没有,”愈凯声音是如此温和,仿佛还含着一点儿隐约的歉意:“我什么准备也没做,我只是吩咐大家今晚睡一个好觉。” 林鱼青猛地刹住了步子。 他们此时已经逃出了堡垒,顺着石道跑下了山坡;在他们身后,成群成群的獠国士兵潮涌一般从石砖城墙中冲了出来,追随着三三两两的火把、几面被熏黑了的残旗,在长官的喝令声下勉强朝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少年这一停脚,差点被身后的人流撞翻在地。 要不是龙树及时涨大身体、发出了一声咆哮作为警告,只怕身后滚滚而来的乱军就要将他们踩死了。 然而对这一切,少年都像恍然未觉。 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甚至在一瞬间生出了一个荒谬念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乱流中找错了人——无数的脚步声闷雷一般咚咚地从他们身边滚过去,二人却像是从世间被隔了出来,又被冻住了时间。 “为……为什么?”林鱼青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些坠灵倒戈了,但是你……总不可能你也……” 大祭司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越过林鱼青,投向了那一座正在剧烈颤抖的关卡堡垒,一双瞳孔被遥遥的火光映得灼亮。 在这一刻,他的眼神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战神的荣光。 “我当然不可能帮助异族,我是獠国的大祭司啊。” “那是为了什么?” 望着激愤之下浑身颤抖起来的少年,愈凯哑声一笑:“我的理由……你大概不会懂的。” “你告诉我听听,”林鱼青嗓音不由有点儿尖,“再看我懂不懂!” 他没料到自己话音才落,一声沉重闷响轰地一下震透了耳膜;大地突然像是活了过来一般,将它身上所有人朝空中狠狠一抛——少年脚下一空,险些滚倒在地,回头一看,发现一座塔楼正像雪崩一样倾塌了下去。 碎石与灰尘扑簇簇地从高空中倾泻而下,大地深处像是藏了数条巨龙一样,一阵阵地剧烈震颤着、轰鸣着。从他们身边跑过的獠国战士,无一不在高喊着快走;林鱼青脸都白了,却仍一动不动,死死地反握着大祭司的手,又叫了一声:“你说啊!” “不换个地方吗?”在接二连三的轰鸣声中,愈凯也不得不提高了声音问道。 “不,就在这儿说!”少年咬着牙根喊道,“我要知道,是什么原因,能够让你甘愿造成眼前的这一切!” 大祭司似乎又叹息了一声,但被淹没在隆隆的巨响中了,听不清楚。他神色依旧平静,好像被大地颠得立足不稳,也只是一件不足挂心的小事罢了——再抬起头时,林鱼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战神真是个恶毒的混账,对吧?” 愈凯温和地冲他一笑。 林鱼青从来没有想到,他居然会从一个獠国人、一个祭司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他张了张嘴,半晌只发出了一声“啊?”。 “既然你不怕,我就慢慢从头说。不打仗的时候,英灵殿中的时光是很漫长的……在成为大祭司以后,我花了一段时间,仔细地研究过战神崇拜在獠国的起源,查看过大量的历史资料,甚至还与西方神、阳神等其他几个大陆上的神做过对比。” 大祭司的神情语气,自始至终这样平稳温和,仿佛除了肉体之外,还另有一种坚硬的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连眼前近乎天塌地陷一样的场景,也丝毫动摇不了他。 “我从史料中得到了什么结论,这个倒可以先放下,先说另一件事。那个时候,我也才刚刚获得我的五色枫树不久,为了锻炼自己的能力,即使在不打仗的时候,我也常常主动下山去救伤治病。”他微微一笑,“即使有坠灵又怎么样?我见过的死人,仍旧比救过来的活人多得多了。你告诉过我,卡什质问你知不知道异族的平均寿命是多少……我的确不知道异族平均寿命,但是我知道獠国人的。” 他望着林鱼青的双眼,看上去是如此清澈纯净。 “三十一岁。”他轻轻地说道,声音恰好在两次轰鸣之间,送进了少年的耳朵里。 “獠国人的命,比其他国家短了至少二十年。我救不活的人中,因伤重而死的,也远远比因病而死的多。原因你当然也想得到,每隔几年就要上一次战场,即使是再好的男儿、身上带着再强的坠灵,也不能保证次次都能活着回来。噢,你不要误会,我对保卫国家、保卫人类,并没有什么怨言。” 说到这儿,大祭司顿了顿,望着远处渐渐轰塌成一团团齑粉的堡垒,忽然一笑,提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你看,我就说了,那些异族的坠灵刚才果然是在有意破坏。” 不等少年回头,他摆了摆一只还自由的手,“言归正传。假如我今晚要被石砖砸死的话,我倒真希望能够在死前,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少年咬着嘴唇,没有动。 “我一开始也和这个国家一样,认为我们是在守卫身后的这片土地。这是战神交给我们的大陆,战神为我国创造了英灵殿、收纳了坠灵,我们与其他每一个国家都不同,我们是神选出来的战士。”大祭司面上挂着一丝笑,仿佛含了点儿嘲讽的意味。“后来我才意识到,再没有比战神更混账、更无耻的东西了。” 即使自己也不算多么虔诚,但林鱼青还是在这一瞬间感到如坐针毡。 “神典上记载,战神在赐下英灵殿以后,曾留下过神谕,要獠国子民世世代代抵抗异族,保护大陆。随后,她就从人间消失了踪迹,据称是返回了神所在的地方。”大祭司悠悠地吐了一口气,看了林鱼青身后的堡垒一眼。 石墙开裂的轰鸣声,随着大地的震颤而越来越响了,石砖路面上开裂出蛛网一般的密纹——大部分獠国士兵都已经撤离,来不及出来的大概也永远不会再出来了;在碎石飞溅、灰尘漫天的石墙外,此时只有他们二人对峙着。 这儿离堡垒太近了,继续呆下去很危险。林鱼青面上刚闪过一丝犹豫,大祭司恰好在这时又开了口。 “战神向来以骁勇善战出名,在随着阳神征战的众神时代,她未尝一败。而人类……甚至无法深入流沙之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大祭司一笑,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也就是说,战神有能力解决异族这个问题,但她不做。她让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人挡在这片大陆前面,用这些年轻人一条又一条的命,来维持着短暂的、不稳定的和平。” 似乎是看林鱼青想张口,愈凯一抬手,和善地打断了他:“容我先说完。我一开始也是愿意相信战神的,也许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直接出手。直到……直到后来我对异族逐渐增加了一些了解。” “卡什说我们傲慢自大,也许确实有一点儿对。不过,我只要得到最关键的信息就够了。你知道它们为什么每隔几年就要攻击一次吗?” 林鱼青摇了摇头。 “当它们的生存地资源无法支撑起过多的人口时,它们就会分拨出一部分多余的、上了年纪的,组成军队来攻打我们。说白了,就是为了消磨人口。”大祭司静静地说,与正在剧烈震颤的天地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獠国战士的命,只是它们用来自杀的绳子而已,它们一死,族群压力就小了——哦,当然,万一真的攻破就更好了,正好可以用资源扩大族群。” 少年一时竟想不起该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更可笑的是,它们常年艰苦的生存与战斗,居然叫这些虫子慢慢地进化了一点儿。多么荣幸,我獠国战士除了能当一条自尽用的绳子以外,如今又成了磨刀石,能够把异族这把刀打磨得又快又利。”大祭司脸上逐渐没了笑容。“我们甚至没有别的出路,不能不去送死,而我们的死又毫无意义。” 身后的火被压灭了,他的面庞在夜幕中影影绰绰,仿佛一个在人间徘徊已久的苍白幽灵。 “这就是那个伟大的女神,强按着我们的脑袋,给我们灌进去的命运。” 坍塌的巨响缓缓停了下来,汇作天边隆隆的回音,绵延不绝。 “你恨神,这一点我明白了!”林鱼青急急地开了口,一挥手:“但是神有可能根本不存在——可你再看看这儿!这么多人,他们可是活生生的……你对獠国人既然充满了怜悯,又为什么做出了这种事?” “神不存在?”大祭司望着他,笑着摇了摇头——地面忽然又震颤一下,他一个趔趄,扶着林鱼青的手臂才重新站直了身子;望着不远处滚落一地的巨石块,他笑道:“也难怪,你是神圣联盟长大的,西方神早就扔下你们不管了。你知道我从史料与神典中得出了什么结论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这片大陆上,神是确实存在的。”大祭司凑近了,低声说道。“他们只是不在乎罢了。” 在林鱼青还沉浸在惊讶之中、回不过神时,愈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似乎正在体会着空气中刺鼻的烟熏气、尘土气,与浓浓的血腥味。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忽然浮起了一丝古怪神色:“你的左侧胳膊不大灵活,也举不高,是被什么撞伤了吧?” 见他点了点头,大祭司屏了一口气,似乎想忍住什么冲动似的——紧接着却突然一挥手,一根树枝般虬曲的光影在夜幕下莹莹一亮,飘出来了几个轻柔光点。 “别紧张,我只是给你治一治伤。” 随着他的话音,林鱼青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温凉的泉水洗刷过去似的,痛感登时减轻了大半。他一抬头,正好看见愈凯面色又白了一层,含着点儿苦笑说道:“老毛病了……我一旦发现伤病,就忍不住不治。” 林鱼青望着那条树枝似的光影消散在夜中,慢慢拧紧了眉毛。 “自从得到了五色枫树以后,我一眼就能看出人身上的伤病痛苦;与此同理,我也看出了獠国这个国家的病症在哪里。” 大祭司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是人啊。”他望着远方漫布大地、正在号角声下重新集结起来的獠国军队,低声说道:“或者说,是这些人放在脑子里的东西。” “他们已经不行了。难道獠国人天生愚笨,我想到的,他们就想不到吗?当然不是。他们只是被狂信和狂热一叶障目了……将自己的性命盲目地托付给一个所谓的神,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在战斗……” 大祭司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对死亡的无所谓,是对生命最大的侮辱。” “在鹰之尔萨伽图战死以后,我觉得不能再让这样愚蠢而盲目的信仰继续流传下去了。既然他们自己都不在乎死亡,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就用死亡来治好獠国的病吧。” “你疯了!”林鱼青忍不住喝了一声,待要反驳,却忽然发觉自己竟不知该从哪里反驳好。呆呆立了半晌,他终于质问道:“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每日居住在英灵殿,早在你过来之前,就在屏障山脉里发现了异族的痕迹。”大祭司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苍白的脖子与外袍似乎已经融为了一体。他喃喃地道:“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但是我当时想,既然人类进不了流沙之海,不妨就引异族过来吧?给它们一点优势,让它们以为人类的倾覆就在眼前,引诱它们倾巢出动……卡什是一个万里无一的英才,但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我的真正目的,这个误解,会引导着他一步步走进我的计划里。” “你早就知道异族得到了坠灵!”林鱼青脸色煞白地叫了一声。 “战神的荣光,在走之前还跟我聊了一会儿。”大祭司神态温柔地道。“我总不能靠幻想就让异族全族出动啊,它帮了我不少忙。” “那它说……它说还有另一只坠灵,一手鼓动了这件事……” “是我的五色枫树。”愈凯笑了,“它与荣光一样,在平稳有序的世界中很难活下去。从这一点上看,我与它的目的恰好不谋而合了。” “是坠灵影响了你,一定是它影响了你!”林鱼青叫道,“这才是荣光的意思!大祭司,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不破,如何后立?”愈凯叹息道。“堡垒如今被毁了五六成,这对我来说是个意外,却也是一个帮助。外头虎视眈眈的异族大军开到,只是时间问题了……在这些士兵与异族们一起同归于尽以后,这片大陆总算能够获得真正的和平了。异族受此重创,种族是否能延续下去都还是一个疑问;而我会背着罪孽活下去,重建关卡堡垒。我会教育獠国的孩子们,将来他们长大了以后,除了战死沙场,还有其他的生活可以选择。” 林鱼青只觉脑子一阵阵嗡嗡响,他一把甩开大祭司的手,抬头看了一眼远方。 眼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的士兵们,已经迅速地集结好了队伍、清点好了人数,开始搜索起了漏网的异族——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被看成了一块病灶,他们紧张匆忙的一切行动,都是在为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大战而做准备。 他喉咙一阵发干:“我不能让他们死,无论如何也不能!” 大祭司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他不需要说什么,二人彼此都知道,林鱼青就算以实言相告,獠国部队中也不会有一个人相信他。 “不管怎么样,我也要试试!”林鱼青一抹脸,刚要下令龙树去捉住大祭司,忽然遥遥一声高呼顿住了他的动作——“愈凯!林鱼青!” 二人一怔,回头望去时,发现来人正是斯图卡。他身边一个士兵也没有带,面上全是灰土,连五官神色都看不清楚了:“我找了你们半天!” “你来得正好,我——”少年刚开了一个头,却被斯图卡给打断了:“你还傻站在这儿干什么?我们找到白泉部落的人了,艾达也在,她说有急事要找你!你赶紧去看看!” 林鱼青一震。 找到白泉部落,就意味着异族的坠灵会被全部回收,这样一来,异族与獠国双方的战力可就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了——大祭司的计划,终于还是功败垂成! 他匆匆地瞥了一眼大祭司,却没有从后者脸上发现什么表情;在心里稍一斟酌,林鱼青一咬牙,朝愈凯喝道:“假如你还当斯图卡是你的朋友,你就把异族入侵的实情告诉他!” 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斯图卡是不会相信的,还不如让他自己去问;少年甩下这么一句话,带着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的茫然,掉头朝艾达所在的方向跑了出去。 看着林鱼青远去的背影,大祭司沉默了几秒,转头望向斯图卡。 这个像狼似的高大少年,这时正站在夜色里,神色晦暗不清。 “艾达的伤好了吗?”愈凯低声问道。 “我们没有找到艾达。我……我是骗他的。” 大祭司静了一会儿。“你会骗他……是因为你都听见了?” 斯图卡突然从喉咙眼儿里爆发出了一阵古怪而压抑的声音,又像咆哮,又像呜咽:“白泉部落的人都死了,我们的祭司也至今没有回来……我、我……” 大祭司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喃喃地说:“也好。虽然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这样一来,双方都没有了主力坠灵,总算还是平衡的。” “平衡?愈凯,我……我无法原谅你,”斯图卡声音颤抖,缓缓地抽出了腰刀。“我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干出了这样的事——我要保住你的名声。” “那又有什么意义?” 大祭司摇摇头,叹气似的一笑,身后亮起了层层树枝形状的流动光彩。五色枫树化作鹿马一般的影子,轻盈地摇摆着头上枝叶,迈步从夜色里走了出来。 “我要拯救这个国家,”他的笑容逐渐悲凉起来,“即使是你,也不能拦住我的道路。” 第三十三章 信仰与真相 ?匆匆跑下坡、又突然刹住了脚的时候,林鱼青耳朵里全是他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少年犹豫着转过头,又朝身后看了一眼。 他刚才借着余光,仿佛看见后头亮起了一阵隐约的五色光芒;但此刻目光一扫,远处却仍是一片幽静的黑暗。堡垒半塌着的阴影,仿佛在倾倒了一半之时被凝固在了夜色里。 少年的呼吸喷进初秋的凉夜里,浮开一阵隐隐的白。 大祭司会不会告诉斯图卡真话? 不……大概不会。他为了拯救獠国,甚至愿意送十万人陪葬,区区几句谎言又算什么?他那样聪慧灵透的一个人,想个借口还不容易吗?林鱼青咬紧嘴唇,踌躇了两秒,又拔腿朝大军集合的火光处跑了过去。 这么看来,斯图卡是拖不住大祭司多久的。一旦他回到军中,一定会对自己和艾达采取行动——林鱼青脑子里转得飞快,拼命地考虑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首先要带走艾达,绝对不能让她再成为人质了! 接下来呢,以獠国的军力和坠灵,能够完胜这一场仗吗? 林鱼青一边跑,一边被一片惶惶茫然给笼罩住了。 一边是一个毫无势力、仅有一只坠灵的十六岁少年,另一边是一场卷进了十万獠国士兵、异族顷族之力,牵动了这块大陆命运的大战——他的人生竟然与这个夜晚产生了交集,已经够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了;他能做些什么,好让这一段历史不会滑向深渊? “谁!”前方响起一声高喝,有人举高了火把:“站住!” 原来他已经跑近了——林鱼青急急地顿住脚步,叫道:“是哪个部落的弟兄?” 听见了大陆通用语,那巡逻士兵的火把略略降了下来,映亮了一张布满污痕的长脸:“你不是獠国人……你是什么人?” “我是刀锋部落的客人,与你们一起上过战场的。啊对了,锋月族长认识我,我……我有急事要找她!” 那士兵犹豫了一瞬,发出一声呼哨,叫来了另外几个队友,随即对他道:“跟我来。” 林鱼青喘着气,借机抬眼张望了一下远方。这儿地势稍高,他正好能看见獠国部队的火光在夜幕下排成一列列,从坡下整齐地延伸了出去,亮成了无数条长长的笔直火线,布满了这一片平原。 堡垒坍塌这样的惊变,足以击溃打乱任何一支军队;而仅在短短片刻之间,獠国部队就已经迅速重建起了秩序、整理好了编制,真不愧是天生的战士—— 林鱼青的赞叹,在他随着那巡逻士兵走进临时营地时戛然而止。 当他走过一排又一排的士兵时,少年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军队指挥官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是在獠国部队平稳有序的表象下,有另一股沉沉的、驱之不散的什么东西,正浓浓地浮动在士兵们的呼吸与眉宇之间。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低声地做着祷告。 “以战士的灵魂向你祈求……” “……慈悲给予你的子民,惩罚施给你的敌人……” “你的光芒,将驱散黑暗……” 一片片只言碎语,在少年穿过一个又一个部落军的时候,断断续续、纷纷杂杂地涌进了他的耳朵里。 士兵们全身心地浸在祷告里,一手放在胸口,一手紧紧握着刀柄,甚至连身边有人经过时也没抬头。他们是如此虔诚,即使以獠国人一向是狂信者这个标准来看,也虔诚得叫人心惊:他们像是坐在一条即将倾翻的小船上的人,正死死地抓着船边,抓得骨节也泛了白——他们并不怕死,却只恐惧着这艘船会抛下他们。 当他穿过了祷告声,夜风也重新凉了下来的时候,那个长脸巡逻士兵朝少年开口说道:“将领们和族长们都在前头开会,我去通报一声。” 事实上,用不着他通报,林鱼青就已经远远地瞧见了锋月族长的背影。 獠国军撤军时情况危急,除了随身兵器、一些火把之外,几乎什么也带不上;族长们与将领们此时只是站在营地外的一片树林旁边谈话罢了。他们二人刚一靠近,就有人扬声问道:“怎么了?” “这个男孩说他有急事——” “锋月族长!”不等那士兵说完,少年就忍不住喊了一声。 人群中那个颀长的影子转过身,迈步从林荫中走了出来,被火光映红了她那半张被烧得凹凸不平、触目惊心的脸。 林鱼青刚刚冲了两步,登时止住了脚,惊异交加地望着她。 锋月还完好的那一只眼睛里,清清亮亮地在火把下闪烁着光泽;她似乎试图笑了一下,但与另一侧烧毁的面容一起看时,很难认出这是一个笑。 “原来你没事。怎么了?”她的声音被浓烟熏得十分沙哑,咳了一声以后,这才清楚了些。 “族长,你、你的……” “别做小家子气,”锋月微微地抬高嗓音,“什么急事?” 原本所谓的急事就是一个托词,只是林鱼青面对着此刻的锋月,竟有点儿说不出口了——压下微微的、古怪的歉疚感,他终于还是一咬牙道:“我想请你带我去见艾达!” 即使是被训一顿,林鱼青也认了。但他万万没想到,锋月一愣,反问道:“艾达在哪儿?她不是应该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你、你们不是找到艾达了吗?”少年结结巴巴地问道,一时不愿意去想艾达可能仍然下落不明:“斯图卡明明说……对了,你们发现了白泉部落……” 不等他把话说完,另一个沉沉的声音就打断了他。 “这个孩子是谁?” 族长们闻言转过身,露出了后方说话的那人。那男人被血污尘土染得连五官也看不清楚了,一身戌甲上尽是刀剑的砍痕与碎口,嗓子同样嘶哑得难听——好像扯着喉咙喊叫了太长时间一样。林鱼青一定神,立刻认出了他的声音,轻叫了一声:“你是那个将军!” 要是没有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只怕獠国根本保存不下来这么多力量。他在乱局中抛开生死,靠着一己之力,将獠国军队一次一次地从溃乱边缘拉回来,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在见识过异族的卡什以后,林鱼青甚至对眼前这位人类将军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激。 在锋月轻声介绍了他的来历后,那高瘦将军“噢”了一声,双目忽然在血污中一亮:“你是和大祭司一块儿在高台上的那个人!大祭司呢,他现在在哪里?” 林鱼青浑身一震,被在场众人的目光给笼住了。 “说话呀,”不知哪个族长催促了一句。 少年感觉自己的思绪好像被扯开了几股,卷成了一个漩涡,一时间脑子里都是乱的——他应不应该说出实情?他们有可能相信吗?不说,又会发生什么? 假如世界上有一种力量,能够让人看见自己每一个选择的后果就好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林鱼青最终苍白着脸说道:“我……我不知道。我与大祭司被冲散了。” 众人的失望之色,几乎溢于言表。 “我们确实找到了白泉部落,不过艾达与他们不在一起,他们也都已经蒙战神召唤而去了。”锋月叹了口气,朝少年点了点头,“这个夜晚啊……对吧?你也受累了,去休息一下吧,我们一旦找到艾达,马上告诉你。” 也许是今夜受到的震撼太多,林鱼青居然一点都没吃惊。他呆呆地站着,听见那个一直没走的长脸士兵朝他走了过来,就要带他回去——族长们已经纷纷转过了头去。 他现在还不能走! 林鱼青心里清清楚楚地浮起了这个念头,却又一时想不到该如何留下来、留下来又能怎么办;就在他一抖肩膀,甩开了士兵拍上肩头的手时,不知是哪个族长的一句低语,随风飘进了他的耳朵里:“要我看,不能再等了……” 等什么? 少年紧紧地皱着眉头,连那士兵的一声“走吧!”都没听进去。那士兵见他不应,一把按住了林鱼青的胳膊,正要拉着他走,少年却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意识到眼前这群獠国最具有实权的头领中,竟少了至关重要的那一批人。 “将军!族长!”在少年被半拽着向后走的时候,一个念头已经逐渐成了形;他高声叫道:“祭司们都哪儿去了?是不是都死了?” “等等,”那个高瘦将军叫住了士兵,一双细长眼睛转到了林鱼青身上。“你怎么这么说?” “我猜的,”林鱼青喘着气,一边回答,一边却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换作是卡什或者愈凯的话,也许早就想通这一点了——“让我看看白泉部落的遗体吧!” 在族长们的一片诧异中,那将军看着却不太吃惊。他只是皱着眉头,打量着少年问道:“为什么?” “祭司们遭到不测,自然是因为异族的陷阱。它们既然知道要消除对手召唤坠灵的力量,那肯定也得保护好己方坠灵,这样才有优势——要不,不成了白费功夫吗?我在英灵殿时亲眼见过白泉部落,将军,你们找到了多少具白泉人遗体?” 族长们对视了一眼,高瘦将军叹了一口气,抹了把脸,在一张疲惫面孔上拉出了几道污渍:“三十二具。” 林鱼青顿了几秒,“它们抓到的活口,起码有四十个。” 在族长们一片低低的哗然声里,那将军喝了一声“放他过来!”——林鱼青咽了一下口水,慢慢地走了过来,手心里全是汗。 “我正担心着异族到底还有没有坠灵,”那将军劈头问道,“你都知道一些什么?” 林鱼青没有急着答话,反而强迫自己沉下心,像卡什或者大祭司那样考虑了一会儿战局。在几方势力一层一层的布置下,如今情况错综复杂,他原本还引以为傲的那点子聪明劲儿,显得实在太不够用了—— “将军,以眼下的情况来看,你们是想从堡垒中穿过去,与前方大军汇合,对吧?但是如果异族哪怕还有一只坠灵,这么做都太冒险了。堡垒好不容易稳住了,万一再次被它们击垮,那咱们的部队都得被埋进去……”少年想了一会儿,终于理出了一个头绪,见那将军果然点了点头,又问道:“从今晚一战中,活下来的异族有多少?” 十万异族大军迟早会兵临城下,但关卡外的五万獠军与这一部分獠军,却被一个岌岌可危的堡垒给拦成了两截。如果不及时汇军,外面的军队无法独自抵挡异族。 高瘦将军呼了一口气,开了口。 “今晚这样的混乱,在历史上百年难遇一次,我们竟然能够还算完好地脱身了,这不能不说是战神的庇佑。异族就不同了……它们在混战和逃亡的过程中,逃的逃,死的死,关卡内已经不剩多少了。我们整合军队后又在附近做过一次扫荡,清剿了残余异族,然而唯独没有发现它们的首领。就算那首领只剩下了几个兵,但只要它还有坠灵,能造成的后果也难以想象。” “我们从半塌的堡垒中穿过去,本身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根本承受不起坠灵的伏击。我们原本还有几分侥幸,猜想异族手上或许没有坠灵了;但是你这么一说,看来它们至少还掌握着八九只坠灵?” “对,我数过!”林鱼青说到这儿,生怕这将军不知道英灵殿一事,又忙从头讲了一遍,“我还认识荣光的宿主,是一个大黑胡子,它保护得很紧……我可以先去看看哪些坠灵的宿主死了,将军也好再做打算。” 高瘦将军摆了摆手,并没有露出吃惊的意思,只是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叫人将林鱼青带去辨认尸体。 白泉部落丢下来的尸体里,并没有林鱼青印象中的那个大黑胡子;这也就是说,战神的荣光一定仍然在夜幕下的什么地方,不知道在筹谋计划着什么样的行动。一想到这一次大战背后的角色,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林鱼青就忍不住想深深地叹气。 当他再次回到小树林边时,气氛已经又一次紧绷了起来。三五个传令兵在族长与部落军之间来回穿梭,头领们时不时爆发出的几声争论,早就惊飞了林中栖息的夜鸟。还没回到那将军身旁,林鱼青已经听见一个上了年纪的族长厉声朝自己的亲兵喝道:“再去搜,我就不信了!几万个人,一个人挖一块地皮,也能把这块地方都掀起来了,现在来说找不着异族,你们也好意思?” 眼瞧着那士兵一张脸涨得血红,又咚咚地跑了回去,林鱼青慢慢咬紧了嘴唇。 假如大祭司得知如今异族的势力反而占了上风,不知道他会怎么办?如果现在回去找愈凯,也许他会有什么后手…… 少年刚刚冒出这个念头,立刻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皮肤上顿时现出了一条红红的血道子——不管愈凯有什么办法,都只会让双方一起灭亡罢了! “苍风将军!”林鱼青思索片刻,终于走向那高瘦将军,低声唤了一句。 高瘦将军转过头,眼睛在火光下红得怕人。他揉了揉眼,问道:“怎么了?” “我有一个想法,但或许太儿戏了……我、我说不好。” “你说。”对待这个异邦少年,苍风将军倒难得地和颜悦色。 “假如獠国军队过不去,那不如放异族军队进来?”林鱼青小心地问道,“我没有领兵打过仗,我只是这么一想……要是让外头部队退避,诱使异族开进堡垒后,咱们再用坠灵轰掉几堵墙,被埋在里头的人就是它们了。如果里外两部分的军队配合好了,分兵反而成了优势,正好能前后夹击,趁着异族逃亡时——” 他的话没说完,苍风将军就摇摇头,叹了一口长气。 “这个主意我也想到了,但我甚至没有提出来与族长们商量。因为不瞒你说,我们已经没有坠灵了。”他苦笑了一声,“谁能想到,背靠英灵殿的獠国军队,居然有一天会连一只坠灵也找不出来……如今大祭司也下落不明,只凭人力对抗异族与坠灵,希望实在不大。” 林鱼青一愣,随即感到一股热热的激流从血管里冲了上来——这是他在大祭司回来之前,破坏对方计划的大好机会! “我有一只坠灵啊!”少年急急地说,声音一时有些发尖。 苍风将军一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是坠灵使?” “是,龙树或许没法对抗八九只坠灵,但完全可以负责摧毁堡垒……”这个主意脱口而出后,林鱼青再仔细一想,却觉得也不坏:“当然,你们得马上派人去给前线送信才行。” 苍风将军的眼睛亮了起来,重重一拍林鱼青肩膀,笑道:“太好了,太好了!”他低头想了想,又道:“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们一定会派小队将堡垒内部再检查一次,确认没有异族了,再让你和龙树进去埋伏。” 林鱼青低下目光,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叫出了龙树——它仍保持着一只黑团子的模样,抬头看了自己的宿主一眼,转过身,跃上了苍风将军的肩膀。 苍风将军一愣,倒有些无措了:“怎么?” “将军,在一定范围以内,坠灵离开宿主也能自主行动,这一点你也知道。我就把它拜托你了……一定别让龙树受伤。”少年轻声说道。 “你不去?” “我不能去,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做。”林鱼青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声音低低的。 星辰的光芒已经被浓烟遮挡得几乎瞧不见了,只有茫茫一片黑夜。历史学家的那一句话仿佛还清晰可闻——“而你,我亲爱的孩子,说不定还会在历史的激流中溅起一朵水花呢!” 他已经竭尽所能,在抗争着洪流的时候激起了一片水花。在它重新落入河流里以后,他又会被接下来汹涌的命运推往何处? 第三十四章 寻找希望的可能 越靠近关卡堡垒,空气里的血腥气与浓烟味就越重,粘稠得化不开,迟滞地流淌在黑夜里。 半塌的堡垒黑沉沉地立在山口中,将它身前的流沙之海和身后的獠国土地割成了两半。当时在混战中,关卡中的大部分獠国军队迫于局势,不得不往后撤退;即使在堡垒颓势凝固以后,这部分军队依然没有找到重新返回前线、与流沙之海驻军汇合的机会。 军队在堡垒一、二里地外扎下了脚,进行整编、搜寻、清剿;成百上千的火把映亮了远处的夜空,更显得堡垒被浸在了一片幽静深浓的黑暗里。 它毕竟才刚刚停止坍塌——獠国军队仍旧在观望,还不敢再次大规模踏足这一片曾经属于他们的土地。 林鱼青从远处一路跑进了黑暗,在堡垒大门口半塌的阴影外停下了脚步,东张西望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他轻轻地唤了几句“斯图卡”之后,空荡荡的黑夜依然寂静,没有传来一丝回应;少年不甘心地又转了几圈,终于一跺脚,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远了。 望着他的背影跑向了黑夜,历史学家懒洋洋地把一卷身子都舒展开了。 它倚在一棵树底下,坐在浓树荫里,如果不是这么一动,几乎叫人看不出这儿竟然还有一个活物。一只苍白人手正从它头顶的树枝上垂了下来,手背上还刻着白泉部落的刺青。 历史学家已经在这儿坐了一个晚上了。它没有参与混战,只是坐在这儿看着堡垒起火坍塌,看着獠军逃亡,看着大祭司与斯图卡一前一后地冲进了堡垒,看着一队一队獠国士兵四处搜寻异族…… 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假如林鱼青刚才多呆了五分钟,或者再往这儿多走上几步,这个夜晚的走向或许就会完全不同。 林鱼青的背影才刚刚消失,一个黑影就从树林后绕了出来。 那个声音低低地问道:“你还在这儿坐着呢?” “大首领,”历史学家挪了挪屁股,给来人让出了一块地方,“你也还在呀。” “叫我卡什吧,在重新掌军以前,我不是大首领。” 那个高大的黑影在树下坐了下来,尾巴利落地一盘,卷住了自己的身体。他歪过头,看了一眼树上挂着的人,又打量了一下历史学家,说:“你的宿主,是荣光给你挂上去的吧?它对你那么照顾,你怎么没有跟它一起走?” 荣光一直对历史学家青眼有加,即使历史学家这一次没有跟它一起行动,还是不以为忤,体贴地把它那个昏迷的宿主给藏在了树上。 “历史的发生地,在这儿呢。” “你总说历史……”卡什在树荫中微微地皱起了前额皮肤,“人类与我们沙族的历史如何,与你一个坠灵又有什么关系?” 历史学家闻言吐了一口气,轻声笑道:“不论参演角色是谁,历史本身就是一个迷人的东西。我关心的也不是你们这两个种族——噢,这么说好像有点儿没礼貌,不过真正叫我感兴趣的,只是一个又一个随机的偶然,是被冥冥中何种力量汇成了一条细流的。” 卡什侧过头,一时没有出声,似乎不大明白它的话。 “你是沙族之中万里无一、惊才绝艳的一个突变,但恕我直言,大首领,你还是被你自己的生命形式给拘束住了。”历史学家笑道。 “愿闻其详。” “你怎么开始对我这些没用的想法感兴趣了?” 卡什低低地一笑,嘶嘶声在他的喉咙后方响起来,带着掠食种族特有的危险性。“这个原因,你我都很清楚。荣光突然反悔,中断了我们的合作;虽然我们也算好聚好散,但它还是带走了另外那几只坠灵……如今还留在这儿的,只有你一个了。我当然要和你好好谈一谈。” “我可不知道为什么荣光会反悔啊。” “我不管它为什么会反悔。”卡什沉声道,“我早知道它另有打算,只是没想到它会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走。但事已成定局,我既然改变不了,自然就要应势而变。你是唯一一只坠灵,我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才好争取到你的帮助。” “大首领,你真是坦诚得叫人讨厌不起来。”历史学家笑了一声,看了看四周,问道:“你的那几个亲兵……?” “现在带着它们于事无补,只是徒然增大被发现的风险罢了,”卡什面色不动地说道,“在我的命令下,它们主动迎上了獠国巡逻小队,都已经战死了。” 历史学家“唔”了一声,好像不太吃惊。 沉默了几秒,它才开口道:“大首领,如果你是想要找一只坠灵帮你穿过獠国封锁线、回到流沙之海中去的话,那你可要失望了。不仅是我不愿意战斗,我也不是一只适合战斗的坠灵。不过,我可以跟你说一会儿话。” 在昏暗的树荫下,卡什的表情晦暗不明,只有一双灰色眼睛正微微地闪动着光芒。他顿了好长一会儿工夫,终于强忍失望,哑声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愿意告诉你一点儿关于我的事。”历史学家悠悠地说道,“看起来,你我都是坐在这处土地上,对吧?” 卡什点了点头。 “但不是这样的。我其实还身处在另一条线上,我管它叫时间。我坐在时间上,身边尽是无穷无尽、碎片一般的各种可能性。你可以想象一下,它们就像星辰一样,散落在我的宇宙之中……我往左看时,只有一颗一颗连成线的星辰还是亮着的,其他的都暗了。那一条线,就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一连串偶然所组成的一段历史。我往右看时——” 历史学家说到这儿,将长脸转向了卡什,一双眼睛像是被这个方向上的什么东西给映白了,渐渐亮起了银色的光,在夜晚里盈盈流转着。 “右边尽是一片发亮的星子……因为右边是未来,所有的偶然都同样有可能发生,因此它们都还亮着。” 卡什腾地坐直了身体。 “打个比方,在獠国,有些小女孩会用细绳穿起彩色珠子,做成头饰。如果你也能同我一样坐在时间上,你就会意识到,种族、荣辱、土地……这只是某颗彩珠的一小部分罢了。我能看得见每一颗珠子,但看不见那根细绳。那根细绳是如何往前走的,接下来又会把哪一颗星子连接上历史线,这才是我所关心的。” “也就是说,你看得见各种未来的可能性?” 卡什再也忍不住激动了,猛地翻身坐起,终于明白为什么荣光会对眼前这只坠灵客客气气,“你是预言家!” “不,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历史学家。”坠灵干巴巴地纠正道,“预言家试图预测的,都是一些不可预测的东西。他们想看见的是那根细绳。” 异族头领并没有理会它这句话,只急急地问道:“告诉我,未来有没有一个可能性,是我的确穿越了獠军封锁、回到我沙族大军之中的?” “有,但是在那颗星子前,还有许许多多偶然……” 卡什打断了它,“我不需要知道别的,我只要知道,我该做些什么,能引领我走向最终那一个可能性!” 历史学家望着他,望了几秒,才慢慢问道:“大首领,不管你做什么,都不代表你的命运就会因此走上你希望的方向。如果其他的可能性变成了现实……” “你不明白,”卡什摇摇头,长尾在身后扫了几下,刮起了一阵尘土,“我天生比我的同胞更优越,也自然承担了比它们更大的责任。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该做的,我必须要去做。所以我不管还有别的什么珠子、星子的,我只要你告诉我,现在有哪一个可能性是我用得上的!” 历史学家想了想,转头朝它右侧看去。 那儿不过是一片黄黄的、稀稀落落的草地罢了——它盯着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儿,眼睛里逐渐亮起了银白。历史学家一边转动目光,好像在看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一边答道:“一会儿有一队獠国士兵要从这个坡下走过来,往堡垒去。你在那附近等着,听一听他们的交谈,那么你至少能确保第一步上的星子是亮着的。” 卡什神情一震,转身就要向林后走去;刚刚迈了一步,他又顿了下来,转头问道:“咱们今晚的谈话……也是你的‘星子’之一吗?” “当然。”坠灵想了想,轻声道,“大首领,你的前路上选择不多,意外却很多。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我只能祝你好运。” 高大异族静了静,朝历史学家一点头,随即大步走入了林中,身影很快融入黑暗里。 青绿色的坠灵仍然坐在老地方,又一次伸展了蜷久了有些发酸的身子。 它的五感并不敏锐,但它选的这个位置好极了:它坐在一处生了一片小树林的缓坡上,这缓坡恰好坐落在堡垒与獠国军队之间;一转眼睛,它就能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队举着火把、背着武器的獠国士兵,从远方逐渐走近了。在闪烁的火光下,这些士兵的面孔都被映得分外严肃;几个打头的、看着像是十人长的战士,皱着眉毛,一边走一边低声地说着什么——历史学家耳力不如其他坠灵,听不大清楚他们的声音。 不过需要听清楚的不是它,而是不知藏身何处的卡什。 这队士兵从坡下走过,拎着刀剑,戒备地鱼贯进了堡垒。过了好长一阵子,他们又从半塌的堡垒门口中钻了出来,踏上了来时的路——这一回,战士们的神情看起来轻松多了。 “这下好了!”似乎因为放下了心,他们的谈话声也响亮了点儿;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透过空气传了过来,“里面什么也没有,咱们马上可以让那只坠灵埋伏进去了……战神仍庇佑着我们……” “对了,火都扑灭了吧?我刚进去时,就见到了一阵光……”有一个声音忽然问了一声,随着他们走远,另外几个战士的回答也都被淹没在脚步声里。 这队士兵急着回去向苍风将军与族长报告,因此步伐匆匆,很快不见了踪影。在他们远去以后,历史学家慢慢地绕到另一棵树下,往下探头一看,正好瞧见一个拖着尾巴的高大身影从林间悄悄走了出来。 卡什在经过缓坡的时候,似乎还抬头朝历史学家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动作轻快地扑向了堡垒。 对于单枪匹马的卡什来说,想穿过包围在堡垒外的五万獠国军,进入流沙之海,本来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但是苍风将军和林鱼青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仅仅是因为几个士兵执行任务时的对话,他们的“空城计”就反而成了卡什唯一一个脱身机会。 当外面的五万獠国军,从堡垒前方退避、隐藏起来的时候,无疑就等于打开了一个口子。一只坠灵无法监视住整个堡垒,只要卡什能藏好形迹、抓住机会,他就可以在人类发现他之前逃回流沙之海——在那之后,人类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异族首领重新带领着他的军队杀临关下了。 终于,卡什在半塌的大门旁一矮腰,闪身消失在了里头。 历史学家呼了口气,将目光挪到了另外一边——就在不远处,有一个少年的影子正背对着堡垒半塌的大门,离它越走越远了,丝毫没有发觉身后的异样。 这个夜晚对于林鱼青来说,可真是既焦躁,又茫然。 他找艾达没找到,找斯图卡和大祭司也没找到,说是满心挫败也不为过;他在附近仔细找了半天,本想着再去堡垒内部看看,没想到正好在半路上遇见了那队刚刚搜索完堡垒的士兵。 在听说关卡堡垒内也是空无一人之后,少年万般焦虑沮丧,虽然脚下还朝着堡垒走去,却越走越慢了——他终于在路过一片缓坡的时候,干脆“咕咚”一声坐下,直愣愣地发起了呆。 他不知道自己坐下的地方,与历史学家之间仅有百来步的距离。青绿坠灵没有出声叫他,只是在昏暗中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如果就这样坐下去,只要卡什一现身,马上就会被发现。然而就在异族头领即将走出林子、出现在林鱼青的视野范围时,少年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 “算了,回去吧。”他咕哝了一句。 如果少年顺着搜索队的路往回走,他也会迎面撞上正朝堡垒走来的卡什;然而林鱼青想了想,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慢慢走了出去——他选择了抄近路回獠军。 就这样,连卡什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差一点点就要被发现的风险中,顺利地没入了堡垒内部。 历史学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样子,卡什的逃离似乎已经不可避免了。 就在这个时候,被深浓夜色所笼罩的大地,忽然微微颤了一下。 这一颤,稍纵即逝,几乎没有人察觉到。 一片五色流转的光芒在堡垒断裂的石块中乍然亮起,一晃而过,在映亮夜幕之前又没入了残垣断壁之间;紧接着,大地突然暴怒了——只听轰隆一声,堡垒的黑影一震之下,终于再止不住倾塌之势,流沙滚石如雷鸣般向大地冲击而去。 地面被砸得不住颤抖起来,浓烟与灰尘滚滚而起,一时震得人耳朵隐隐发麻——獠国将领和族长们在惊惶之中,急忙收束部队,向后退出去了长长一段距离;在山脉、大地、铁石的轰鸣声中,士兵们一边后撤,一边遥遥地望着他们的关卡在暗夜中一点点化作碎块与齑粉。 唯有一个离堡垒还不太远的人才看清了刚才断墙间蓦然一亮的五色彩光——正踉跄往后退的林鱼青一怔,随即面色白了下去。 他只在大祭司的坠灵身上见过那样的五色光芒。 大祭司在堡垒里的话,那么斯图卡一定也在里头;他们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回部队,反而进了堡垒,又为什么躲过了搜索队——这一串问题,从林鱼青的心头一晃而过;少年还来不及深想,脚下已经朝着堡垒冲了过去。 龙树没有跟在他身边,他孤身一人冲进正在崩塌的堡垒中,实在是莽撞得近乎找死——然而林鱼青最不怕的,就是冒险。 眼看着少年像条游鱼一样,灵活地从一堵正在崩裂的石墙边一晃进了堡垒,历史学家悠悠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它往自己的右侧看了一眼,眼睛里再度亮起了银光;只是这一次,银光似乎隐隐比刚才暗了一点儿。 因为未来所有包含着卡什的可能性,都在堡垒坍塌的那一刻起,一齐黯淡了。 “走好,大首领。”它低低地说。 第三十五章 重回英灵殿 林鱼青想冲着谁的脸,狠狠地揍上一拳。 一拳不够——他恨不得用一声吼将自己一腔怒火全爆发出来。少年憋了几天的挫败、焦虑、担忧,此刻全都发酵成了愤怒,像熔岩一样不住在心里翻滚着;他使劲一脚踹上面前的石块,脚底麻麻地一震。 石块纹丝没动。 林鱼青怒火中烧,气恨得冲那石块连砸几拳,直到砸得指关节上全是血,这才停下了手;在这阵子愤怒过去以后,他又突然松了口气,感到一阵后怕——因为他现在正被困在一个落石倒塌后、恰好卡出来的小小空间里。 要是这石块真被踢动了,石块堆叠出的一方狭长空间失了平衡,只怕他先要被砸死在这里头。 说起来,其实林鱼青运气不错,落石居然正正好好地避过了他的身体,连当头砸下的一块巨大石板也被旁边的断墙给截住了。在大地时不时的震动中,这一方空间居然能够支撑这么久不塌,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妈的!”少年低声骂了一句,明知道什么也踢不着,依然使劲踹了一下脚,“连棺材都给我预备好了!” 他喘了一会儿粗气,总算勉强定了定神。林鱼青紧咬着牙关,抠着头上石板的边缘用力往上推,试图将它掀开——这是对他性命最大的威胁了。 然而那石板沉重得叫人绝望。一连试了几次,他觉得自己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可石板依然死死地扣在头上,丝毫没有松动的意思。 “斯图卡!” 林鱼青焦躁之下,努力抬起身体,凑近了石缝朝外大声喊道:“你听得见吗?斯图卡!你在哪儿啊?快放我出去!” 地面轰隆一震,远处不知是哪儿的石墙倒塌声又一次淹没了他的呼叫。 不知是因为离得远,坠灵听不见,还是因为他被石头隔起来了,林鱼青试了几次想要召回龙树,却始终没成功。想了想,少年吐了一口气,终于下了决心;他侧躺着往后缩了缩,直到完全贴上身后断墙,这才停下。 坠灵平时栖息在宿主肉身之中,对宿主的身体状况最敏感。既然现在叫不回龙树,那只好让龙树感应到自己有危险,那时它一定会赶来救人——只不过不巧的是,林鱼青被困在这个“棺材”里,偏偏暂时还安全得很。 实在没有别的路子,他也只有用这个笨办法了。 “来吧!” 林鱼青闭上眼睛,含着一股狠劲儿直直往前一撞——“咚”的一声闷响,一股疼痛的晕眩感从前额骨处炸开了,直往大脑深处钻;一时间,少年眼前全是黑的,像是在袋子里被甩了几下的猫,晕得竟连大地震动都感觉不到了。 “你干吗呢?” 脑中嗡嗡的血流响里,一个充满了疑惑的声音传进了少年的耳朵,尾音像烟雾一样飘飘忽忽。 “这样龙树才会过来……”少年伏着头,使劲眨了眨眼睛,突然反应过来了,猛一抬头,“龙、龙树?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我能感觉到你在找死,”它一双银光流溢的大眼睛平静地望着林鱼青,“所以我就过来了。” 刚才撞石块的一转眼工夫里,龙树就已经将他头上的石板给掀开,重新露出了一片不断颤抖的夜幕——天际已经隐隐地泛起了一丝白,看起来,这个夜晚就像是终于绷不住,即将要被撕碎了一样。 龙树一甩尾巴,随着“轰”的一声,那石板砸在后边地面上,震得半空中腾起了一片烟尘。少年张了张嘴,竟没有话可以反驳,只好赶紧从石头堆中爬了出来。 “我看见大祭司的坠灵了,”林鱼青一身狼狈,胡乱擦了一把头脸,抬眼看了一圈,“他和斯图卡一定都在这——” 一句话没说完,少年忽然脚下一轻——直到他被失重感攥住了心脏,他才突然意识到,他是被猛然震颤了一下的堡垒给甩了起来、抛到了空中。 大地从来没有摇晃得这样厉害,如果说刚才还只是震颤,那么现在就如同被千万头巨兽一齐撞上的山岳,再也支撑不住了。堡垒轰隆隆地化作无数石流倾泄而下,在那一声撞击过去了许久之后,终于渐渐地停了,静了下来。 烟尘翻卷在半空中,久久地没有散去;除了偶尔几块碎砖断石掉在地上的声响,黎明前的夜幕下只有一片死寂。 如果不是因为龙树的话,林鱼青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刚才那一下猛烈撞击引起的坍塌。坠灵高高的影子挡在他的身前,替他击碎打飞了每一块落向这个方向的巨石;当少年终于咳嗽着从龙树身后爬出来时,它一身乌黑幽亮的皮毛早已经染上了一片片厚厚的灰白。 万籁俱寂以后,林鱼青仿佛还能从自己耳朵深处听见坍塌的轰隆声似的,如同隐隐的耳鸣。 一转眼之间,就已经静得呼吸可闻了。 堡垒的残骸堆积成一丘丘山坡,掩埋了大地。在所有的轰鸣声都静了下来以后,关卡堡垒看上去好像不是刚刚才停止倒塌——仿佛它已经这样了无生机地伏了千百年似的。 “刚才那一下是怎么回事?”林鱼青爬上一片碎石堆,只觉浑身无处不疼,“是不是大祭司的坠灵干的?” 龙树抖了抖皮毛上的灰,重新缩小身体,跃上了少年肩膀,“你关心的重点可错了。” “怎么说?”林鱼青不敢大声喊,只好一边爬一边四下张望,寻找着大祭司和斯图卡二人的踪迹。 龙树瞥了他一眼,一个猫大的黑色毛团慢慢地往外吐了口气。 “不管是谁干的,为什么他现在停了?” 随着它轻轻的一句话,林鱼青正好翻过了一处原本是石门洞的废墟。在这个石门洞之后,就是当时发生大混战的那一片广场了;少年喘着气抬眼一望,浑身血液登时被冻住了——他明白了龙树的意思。 黎明的天空泛起了青青的白,随着朝日初升,偶尔会有几道暖金色的光从云层中乍然泄下。无数枫叶形的五色光斑,在悠悠天幕下慢慢地飘卷着,在苍白日色中闪烁着隐隐流光。 比记忆中更高、更大的五色枫树,正远远地站在天空之下,用树冠撑起了云层,枝叶在晨风里簇簇作响。五色枫树孤伶伶地站在废墟之中,身上流光正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长长的枝条在风里摇摆着,像人的手臂一样,好像要伸下去,抱住自己脚边的人。 大祭司安静地倒在树下,任一裘白袍被风吹起了衣角。 “大……大……”林鱼青试了两回,然而唇齿发抖,始终没有叫出一个完整的称呼。他带着几分木然转过头去,目光落在了大祭司对面的人影上,登时一个激灵——“斯图卡!” 那个高高大大的青年,这时正半伏在地上,蜷缩起来的样子像一头受伤的狼。他一手紧攥着插入地面的长刀,勉强不至于摔在地上,浑身不住发抖;斯图卡似乎压根没听见正朝他冲来的脚步声,只是颤着手脚要往前爬去——林鱼青跑近了,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又叫了一声。“斯图卡!” 斯图卡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他微微转过眼珠,一双血红的眼睛里沉沉地不带一丝光泽,“是……是你来了。” 林鱼青看了他一眼,又望了一眼远处的白色影子,早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嘴唇颤抖着,低声说道:“你、你知道大祭司的计划了……” “废话。”斯图卡轻轻地咳着,勉强笑了一声,“我们没有找到艾达,我骗你的……我只是想拦住他……对不住。” 林鱼青摇摇头,将他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正要将他拉起来,没想到斯图卡忽然一甩手,当即又摔了回去;长刀“当啷”一声,倒在了他的身旁。 “别、别扶我。”他低垂着头,声音低得含糊不清,“这点小伤,不算事。我……我要去看看他。” 林鱼青一怔。远处五色枫树的光芒已经越来越暗了,它似乎正借着最后一点点力量,一次又一次地试着治疗身下的大祭司——它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断裂了,在不住飘落的枝叶里,那个单薄人影依然像是睡着了一样,沉沉地一动不动。 不知道它还要这样尝试多久,才会重新飘落进人世,寻找下一个宿主? “让我带你回去,”少年忍下喉咙间一个硬硬的什么东西,“你的坠灵呢?我这就带你们回去养伤——” 斯图卡一把拍开了他的手,却又因此摇晃了一下,坐在原地喘了一会儿气。 过了几秒,他才哑着嗓子道:“斯库里在后面,它也受伤了,你带它走。” “那你呢?” “我说了,这么点儿小伤不要紧!”斯图卡近乎固执地低吼了一声,又缓下了声气,“我看他一眼,我就回去……” 林鱼青皱起眉毛,不知要怎么劝他才好——他正思虑时,忽然只听远方响起了一阵一阵流沙般的隆隆声响。这声音似曾相识,既像风沙,又像闷雷;正当少年以为是哪里又开始坍塌了的时候,斯图卡猛一拽他,嘶哑地喝道:“外头开战了!” 什么? 林鱼青一惊,花了好几秒钟,才从风里隐约辨认出了模糊的喊杀声。 “异族大军这个时候到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了一声,面色不由雪白,“可是——” 尽管堡垒中没有异族埋伏了,现在的堡垒已经是一片废墟,连通道也被埋了起来,如何容数万人经过? 关外的五万獠国军,在第一次堡垒坍塌时救援了一部分伤员之后,他们就一直守卫在山口关卡前方,提防着异族大军的到来——然而即使是做了一个晚上的准备,这一战似乎还是突然得叫人猝不及防。 前线战场上,十几万士兵的脚步声透过地面,隐隐地震得人心慌;残垣断壁间的砂石簇簇落了下来,仿佛也在响应着战事一样。斯图卡一把抓住了林鱼青,朝他喝了一声,“你快走!快回去送信——没有时间让你婆婆妈妈了!” 龙树不能带人,如果扛上斯图卡的话,他确实就走不快了;少年目光一转,终于一咬牙,伸手捞起了地上一只小小的蓝色坠灵,嘱咐道:“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等等!” 林鱼青一转头,只见斯图卡朝他苦笑了一下,“愈凯的事……别告诉他们。” 少年一怔,顿时明白了,望着大祭司的方向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见他背影消失在了废墟中,斯图卡重新喘着粗气坐回了地上。 他重伤之下,皮肤已经近乎麻木了,因此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斯图卡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上正被什么东西打得发冷——他慢慢地仰起了头。 在他模糊的视野里,五色枫叶早已经从天空中消失了,天空下悠悠飘落的,竟然是一点一点雪花。 天空茫茫地白了起来,雪点落在大祭司宁静温和的面容上,积攒起了薄薄一层银白。 还没有入冬,獠国就飘下了第一场雪。 被困在关卡后方的獠国军队,很快就接到了前线开战的消息。如今情况有变,关卡堡垒已经彻底毁了,成为了山丘一般连绵的庞大废墟,堵死了通往关外的路;但是在苍风将军的命令下,獠军依然冒着风雪朝堡垒处开拔了。 作为唯一一个坠灵,龙树在林鱼青的命令下,早早就越过废墟,扑向了前线助战。少年仗着自己手脚灵活,抢先一步赶到了那一个广场上——然而他却扑了个空:斯图卡早就已经不见了,大祭司和他的五色枫树也一起消失了踪影。 他目光所见之处,只是一片空空荡荡的石块废墟;要不是斯库里依然软软地挂在肩头上,林鱼青几乎要以为自己刚才是撞见了一场梦。 他茫然地站在高高的石堆上,望着身后大军涌向了关卡堡垒。 在关外同胞们的厮杀声里,这支獠国军队一头扎进了堡垒中,开始了紧急抢挖通道的工程,试图重新打通关卡内外——关外是十万异族与五万獠军的对抗;他们每搬走一块断石,外面也许就落地一颗人头。 在漫天飞雪下,五万獠军的数量越来越少,如同一块不断融化的冰。尽管没有坠灵,然而他们悍不畏死、以命换命式的打法,也同时挣来了敌军数倍于己的伤亡。 杀到后来,遍地都是雪白与血红;死的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死,仿佛都已经在激战中麻木了,轻飘飘地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了厮杀本身。 当獠军终于勉强打开了一条通道的时候,关外死伤惨烈。见这支被困了一整晚的军队,裹着愤怒、如同潮水一样朝外汹涌杀了出去,异族军队也终于抵受不住,响起了撤军的号角——即使在重创之下,它们这一次的撤退仍旧十分有条不紊;在殿后部队全数战死时,还残存着的几万异族主力已经退回了风雪之后,退进了沙海中去。 卡什一举攻破獠国的希望没有达成;大祭司同时消灭这两个宿敌的计划也没有达成。 在飘飘悠悠的漫天白雪中,来自前线的厮杀声早已经被抛在了身后,融在了天地间,再也听不见了。 斯图卡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脚下彻骨的寒凉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愈凯轻得像是只有一把骨头;他正毫无温度地伏在后背上,随着斯图卡踏出的每一步,都有雪花簌簌地从他身上落下来。 雪地里的一行脚印,在离开了山口关卡以后,远远地伸向了远方。 在斯图卡模糊沉重的视野里,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勉强辨认出英灵殿的方向——不过,这就够了。 “我送你回去,”他低低地对愈凯说,“回英灵殿。” 大祭司是属于英灵殿的。 “你的想法,我不明白,我也不懂……但是战神一定懂。”斯图卡喃喃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她,她都会理解你……她一定会。你是獠国最好的大祭司,我早跟你说过了。” 在染白了天地的风雪里,斯图卡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 行走变得越来越艰难了,他对自己身体的感知也越来越稀薄,终于木沉沉地失去了知觉,“咕咚”一声摔倒在了雪地里。这一场来得太早的雪,似乎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很快就将两人都裹成了雪人——过了好半天,斯图卡才一点点支撑着自己重新坐了起来。但要走,可是再走不动了。 他抱着大祭司,倚在路边一块大石上,望着被雪压上了一层白的茫茫草原。 不知这样坐了多久,远处雪地上响了沙沙的脚步声,一个小女孩甩着一条马鞭跑近了,小脸上冻得一片通红。她远远看见地上两个雪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脆生生地叫了一句,“你们都死了吗?” 獠国的孩子是从来不怕死人的。 半晌,斯图卡低声地答道:“他死了……我快了。” “你等等,我回去找阿姆!”那小女孩说罢一转身,头发上的彩珠链子轻柔地响了一响;斯图卡却忽然吃力地叫住了她,“等等……别去。” “为什么?”小女孩回过头问道。 斯图卡低头看了一眼腿上的大祭司。他的面色已经是一片青白了,嘴角却似乎还含着一丝温和的、近乎无奈的笑,好像随时能叹出一口气似的。 “我问你,”斯图卡慢慢抬起头,“你相信战神吗?” 小女孩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的朋友告诉了我一些话,虽然我不明白,但至少他的话不应该随我而死。”斯图卡轻轻地朝她笑了一笑,示意她走近几步,轻声问道,“你想过吗,战神那么厉害,怎么她不解决掉异族呢?” 雪被风卷着,漫漫扬扬地洒在天地间。 青年向那小女孩说了一会儿话,声音越来越低;当他的声音终于彻底消融在风里时,斯图卡慢慢地垂下了头,不动了。 那小女孩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转身跑回了雪地中。 纷纷点点的雪雾里,五色光芒一闪,随着她的脚步消失了。 第三十六章 乱世开启! 当异族军队彻底消失在风雪中的时候,獠国军队中没有响起一丝欢呼。 獠国人这一次受创太重了。 他们失去了祭司,失去了关卡堡垒,将整片国土与它背后的人类大陆都暴露在了流沙之海下——这片大陆,从来没有这样脆弱不设防过。 唯一可堪慰藉的是,异族损伤同样惨重。 即使逃回去了一部分主力,异族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依然难以恢复生息,因为战死在这一役中的女性异族占了大多数。 相比起男性异族来说,女性异族身型略小,体力稍有不足,但或许是天性使然,在战场上却更疯狂凶狠;因为它们的这种特性,在异族指挥官喀斯的指挥下,它们被独立编成了一军,负责突袭与打开缺口。 最后决战时,在明明已经知道敌人援军正赶来的情况下,喀斯不但没有及时调整策略,反而将这一军全数投入了侧翼,试图在敌人援军赶到前撕开防御线,给獠军造成极大的伤亡——结果是,獠军的防御线在岌岌可危时被援军补充上了,而异族却几乎葬送了整支女性军队。 在战后清理堡垒废墟的时候,獠国人终于明白为什么喀斯会突然变得如此鲁莽、偏执了——他们找到了卡什的尸体。 作为千百年来异族最大的希望,卡什不知何时竟已经折损在了山口关卡之下。即使他的弟弟喀斯宁可用一整族人来换他,依然没能及时将他救出人类领土。 清扫战场、搜救伤员的工作,在一片低沉的静默中结束了。 即使林鱼青出动了龙树帮忙,獠国人还是没有找到斯图卡和大祭司。在獠军收队以后,他带上龙树,冒着风雪一边走一边碰运气;但獠国此时早已变成了一片茫茫雪原,与漫天雪雾相比,这样一人一骑的搜寻,简直显得有些不自量力。 当他翻身下马时,少年望着漫漫扬扬、遮蔽天地的大雪,忽然浮起了一个念头:或许他们已经被掩埋在这片皑皑白雪下,魂归于獠国大地了。 他望了一眼自己的肩头。原本斯库里趴着的地方,此时空荡荡的,落满了雪花的湿印子。 林鱼青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斯库里本身受伤其实不重,但却逐渐变得奄奄一息,说明斯图卡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严峻了。当那个小蓝老头儿忽然抬起头,声气低低地叫了他一声的时候,他猛一拧头,颈骨“咔”的一响,哽着喉咙问道:“他在哪儿?” 坠灵理应能感受到宿主的方位,但斯库里一直不肯告诉林鱼青——因为斯图卡不许它说。 顿了顿,少年想说点别的什么,然而最终出口的还是这一句干巴巴的话,“他在哪儿?” “我……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斯库里轻轻地朝他笑了一下,白胡子微微一颤,声气几乎没能穿透它自己的胡子,“他在去英灵殿的路上……但没能走多远。” 英灵殿! 少年立刻抬起目光,在雪地里转了一圈,又吐出了一口白雾似的气。 他对小蓝老头儿道:“我现在马上往回赶,你尽快找一个獠国战士宿身!” 斯库里慢慢地合上眼皮,低低说:“不……不啦。我……我再也不找这样的穷蛮做宿主了……” “但是——” 小蓝老头儿一边摇头,身上颜色一边淡了,好像一点点融进了白雪里一样,终于像浮泡一般消失在了空气里。 林鱼青裹紧了兽皮袍子,立在雪地里,半晌没有动。 “它只要能及时找到下一个宿主就不会死,”龙树在他耳边叹了口气,黑色皮毛上落的尽是一点一点的白,“也许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少年慢慢点了点头。 站了一会儿,他伸手抹掉了眉毛、睫毛上落的一层雪,眯着眼睛抬头望了一眼白茫茫、雾苍苍的天空。雪点被风裹着,在半空中纷纷卷卷,像是一场突然得了灵魂后的狂舞,对它们之外的人间并不在乎。 “这真是一个……”林鱼青仰着头,轻轻一笑,“没有他妈的一点道理的世界。” 龙树没有吭声,只是缩了缩身子,靠紧了一些。 “我不回去了,”少年坐回马上,却好半天没动地方,“我不回去了。那是獠国的军队,跟我有什么关系。” 龙树微微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你不跟锋月族长说一声吗?” “说个屁,”林鱼青突然骂了一声,一拽缰绳,驾马朝远方走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他们!” 风裹着雪点,打得少年满面通红;要不是獠国士兵给他找了一身最厚的皮袍子,只怕他也走不进雪地里。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叹了一口气,“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生他们的气。” 龙树眨了眨银色大眼,不大明白——对于它来说,人类的情感还是有点儿太复杂了。 “如果他们能听一听大祭司的话,或许大祭司就不会死……”林鱼青说到这儿,忽然甩了甩头,“也不对。不管哪一方死了,我大概都会对活着那一方生气……我一点儿也不如大祭司坚韧。” 龙树抖了抖皮毛,又迷茫地坐下了。 走出去老远一段路,少年才忽然又低声说道:“当初离开伊灵顿的时候,就是我一个人。想回家的时候,村子已经不在了……后来遇上了艾达,又遇见了斯图卡;现在艾达不知道被荣光带到哪里去了,斯图卡也死了。到最后,我还是一个人……我看,以后还是一个人的好。” 龙树趴在他的肩头,在风雪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还有我。” 林鱼青“嗯”了一声。 他朝着英灵殿走了许久,每在路上看见一个雪包时,心脏都会颤两下。一开始他还会下马去拍掉雪壳,但一连打开了好几个小雪丘,发现底下什么都没有以后,他反倒害怕了——后来又遇见雪丘时,少年却不敢再去看斯图卡在不在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见到他了。 在雪里走上半日,仿佛连灵魂都被冻僵了,头脑里只有一片澄净银白。走着走着,林鱼青忽然浮起了一个渺茫迷糊的希望,想着如果他这样一直走下去,或许能碰上谁——比如他父亲,朵兰,或者艾达……反正这世上的事,一点道理都不讲! 不过想归想,连林鱼青自己也没有料到,他竟然还真的遇见了一个熟人。 不,说是熟“人”大概还不太准确—— 当他在白雪掩盖下,勉强看清楚了那条熟悉的绿边时,林鱼青精神一震,立刻下马扑了过去,用他通红僵硬的手指拍掉了那玩意儿上的雪,露出了底下青青绿绿的一张长脸。 果然是它! “诶,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历史学家看起来毫不意外,脸上的雪一被扫掉,立刻口齿灵活地打了一声招呼,“你好哇。” 林鱼青的脸都被冻麻了,必须使劲儿揉一揉,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等呢。”历史学家伸展了一下身体,雪簌簌地落了下来。它看起来像是一排竹子似的,想来应该是不怕冷的;不料还不等它彻底舒展开,却立刻被林鱼青一把抓出了雪地——“荣光呢?艾达呢?” “她们早就走啦,我没有跟着。”历史学家很有礼貌地说,“你抓着的部位不太合适,松松手。” 林鱼青忙松开手指,盯着那片绿看了一眼,也没看出是怎样个不合适法。 坠灵一出来,就在身后留了个雪洞。少年无意间一低头,目光落在了雪下露出的一截布料上,一愣之下顿时明白了,忙扑上去骂了一声,“你这个王八蛋!” 历史学家在一旁“啧啧”两声,辩解道:“这怎么能怪我呢?你看我的模样,就应该知道我不以体能见长,我搬不动了呀。” 在它说话的功夫,少年已经匆忙将一层雪都扫掉了,将底下那个冻得青青硬硬的白泉部落战士给拉了出来。 这人被坠灵和异族毫无怜悯心地折腾了一路,仿佛他只是一个不得不背在身上的麻袋一样;加上在雪地里冻了这么久,却竟然还撑到现在没死——林鱼青用手搓着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对历史学家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荣光分道扬镳之后,总得带上自己的宿主呀。你们打退了异族之后,我们一开始栖身的那个树林是不能久呆了,我就拖着这位大哥,想四处走走。”历史学家语气严肃地说,“不过我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我现在走不动了。” 要不是这只坠灵好歹也算帮过自己的忙,林鱼青真想让龙树叼起它回獠军。 “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荣光把艾达带去哪儿了?”他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袍子罩在那白泉战士身上,登时打了个冷颤。 “哎呀,你别大声儿喊,你看我宿主都这样了,我现在也很虚弱的。你一喊,我就头疼。”历史学家声气果然比之前低了一些,慢声细气地说,“我也不能肯定荣光去了哪儿……所以我在等呀。” “等什么?”林鱼青这一回有意提高了音量。 长竹子似的坠灵脸上,流露出了几分痛苦,“你这孩子……咳,算了。我等的可多了,就是不知道哪一个会发生。” “你是什么意思?” 历史学家往右边看了一眼,目光好像在搜寻什么东西——少年忙也跟着往那儿看了一眼,入眼的却只有一片雪地。 “好比说,我就不知道是这位大哥先被冻死,还是你先过来。”历史学家慢慢叹了口气,说的话却越来越叫人不懂了,“真是,你说不定给我造成了很大的不便啊。” 林鱼青听得糊涂,又急又冷,没好气地问道:“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这跟荣光和艾达有什么关系?” 历史学家明明不像是有牙的样子,却发出了嘬牙花子的声音。 “哎……好难解释啊。我问你,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少年一愣——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没有一个确切答案。但要是说不知道,他又觉得仿佛是在示弱一样,想了一会儿,梗着脖子说道:“我要去乌鲁山!我得找出异族是怎么入山的真相。” 这个问题,其实在獠军的族长会议上已经提过了一次;虽然此事事关重大,但是好在异族如今元气大伤,一时之间倒不虞它们会从入山通道卷土重来,因此总算是给了獠国人一段时间去安排筹措——冒雪搜山自然需要大量人力,林鱼青自己也知道,他单枪匹马去找异族的入山通道,这说法是有些不大可信。 历史学家不置可否,只是又往右侧看了一眼,好像那儿有什么东西似的。不等林鱼青出声询问,它就忽然开了口,“欸……想不到你要去乌鲁山的这个可能性,竟然是跟遇见我联系在一起的。真是奇妙……那好,你去吧。” “什么就去吧!”林鱼青被它气得甚至有点儿想笑了,一把抓起了坠灵,将脸贴近了它问道:“告诉我荣光和艾达的下落!” “哎呀,你脾气怎么这样不好?”坠灵在半空扑腾两下,“我不是说了吗,我也不能确定她们去了哪儿。与其在这儿拷问我,我看你不妨一边朝乌鲁山走,一边等,看看会发生些什么……” “会发生什么?”林鱼青皱紧眉头问道。 历史学家没有吭声,却忽然在他手里打了个颤——紧接着,它浑身竹子都忽然松松地垂了下去,一根一根好像马上要散开了似的。少年被它吓了一跳,立刻想到大概是它的宿主情况不妙了,忙几步走到那战士跟前;不等他伸手去探那战士鼻息,龙树腾地从他肩膀上跃了出去,一抖皮毛,登时在雪地里涨大成黑豹般的大小,仰头朝远方抽了抽鼻子。 “怎么了?”林鱼青不由一惊,手停在了那战士的胸口上。 龙树回头瞥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历史学家——直到这个时候,少年才突然惊觉自己手下竟只有冷冷的死寂;他来不及多想,将手指放在那战士鼻下一探,却只碰着了一片冰凉。 他再转头一瞧,历史学家身上的青色也正在渐渐淡了下去——但是坠灵看起来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微微叹道,“来了,来了……这个时候正好。” “等等!”林鱼青忙叫了一声,伸手去抓它——但他晚了一步,手指在空气里合了个空,只抓住了几点湿湿的雪花。 少年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一怔,这才想起历史学家与斯库里、龙树这一波降落的坠灵是不同的——它是上一波坠灵降落时来的,早在英灵殿里住了近一千年。他叹了口气,“它……它倒是不用再找宿主了,它应该回英灵殿了。” “未必。” 林鱼青猛一转头,恰好与龙树银光流溢的双眼对了个正着。黑豹似的坠灵朝半空中抬了抬鼻子,轻声道:“我能感觉到,要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只坠灵说“来了”,少年一肚子疑问还来不及问出声,忽然只听半空风声一厉;他被风雪打得“咕咚”一下坐在地上,眯着眼抬头望去—— 在骤然疯狂起来的雪片中,一座隐隐约约、延展千里的英灵殿,正如同山岳一样压在了苍茫云层上。没有祭司召唤它的唱声,这儿也不是与异族交战的战场;但英灵殿的光影仍旧出现了,在风雪中颤抖着、摇晃着,仿佛也经受不住厉风吹打一样。 蓦地,英灵殿碎了。 从它身上剥落的光影,像是冬季河中被水流推走的浮冰,迅速消融在冰天雪地之中;柱子折断了,战神倒了,图腾裂成了几块……随着英灵殿的光影在半空中分崩离析,一阵一阵撼动山岳的低沉吼声,伴随着千百只形态各异的影子,从大殿中四散而出。 林鱼青花了两秒,才意识到是英灵殿中的坠灵散逃出来了。 各种各样的、他见过或没见过的,语言甚至无法形容其古怪之处的坠灵,在这一刻铺满了视野与天空。少年呆呆地坐着,一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能望着云际不断闪烁的光彩,什么也说不出来。 无数坠灵源源不断地从英灵殿里扑出,又伴随着风雪,迅速消失在了天地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当半空中那个碎裂的英灵殿光影终于消失、再也看不见一只坠灵的时候,林鱼青才猛然回过神,腾地跳了起来。 “英、英灵殿被毁了?”他使劲儿抹了一把脸,声气还颤抖着,“它们、那些……所有那些坠灵……” “都出来了。”龙树低低地说,“我能感觉得到,它们大概已经在寻找宿主了。” 少年怔了几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立刻翻身上马,“龙树,我们走!” “去哪?” “去英——去乌鲁山!”林鱼青咬着牙,重重地道,“希望毁掉英灵殿且有这个能力的,我只能想到一个家伙——!” 随着他一甩马鞭,风雪顿时加大了力道,打得他又冷又疼。少年浑然不觉,一边驾马朝前狂奔,一边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别的坠灵都必须宿在人身上,为什么唯独獠国的坠灵却不必,只在被召唤的时候才出现?獠国人总是说,那是因为它们都是神的战灵,召唤时,它们就会被战神送下来——现在他却想通了。 答案其实很简单:原来,整个英灵殿,就是一个特大号的灵器。 也只有当灵器被毁的时候,獠国的坠灵才会因为无处容身,全部散落进人世间—— 战神的荣光渴望混乱,它也终于一手铸造了前所未有之乱世。 第三十七章 螳螂与黄雀 尽管林鱼青一路策马疾奔,但风雪交加之下道路难行,当他赶到乌鲁山脚下,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这一场来得异常的大雪,也终于停了。回头望去时,獠国的苍茫草原已尽是一片银装,白得安静寂寥。偶然有几丛疏零荒草探出雪地,不时被雪下钻过的什么东西推得一晃。 林鱼青吐出的一团团雾气,把自己半张脸都模糊了,只有白气稍散那一眨眼的工夫,才隐约露出了他被冻得通红的面颊。拍了拍可怜的疲马,他跳下马背,双脚咯吱一声陷进了雪里,抬头望了望前方高耸连绵的乌鲁山。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来还有什么意义。 离英灵殿被毁都过去一夜了,战神的荣光还会继续呆在这儿吗?总不会是想迎接回过神来、杀上乌鲁山的獠国人吧? 它又不傻,一定早就走了。 但就算是这样,林鱼青也得上去瞧瞧,不为别的,他得去找艾达——即使只有一丝希望。 在进山以前,少年首先料理好了他的马。这匹小棕马才跟了他几天,已经遭尽了罪;大冷天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跑了两天,它要是一个人的话,腮帮子恐怕早就陷下去了。林鱼青于心不忍,搓化了雪,喂了它一些雪水,又找了点枯草,将它拴在了避风的地方。 林鱼青干活儿的时候,龙树就舒舒服服地趴在雪地里瞧着,好像一只煤球掉在了雪地上般的黑白分明。身为坠灵,它当然是不肯去帮着照料一匹马的——这种动物跑起来还没有它快。 等少年忙完,招呼它一起进山时,龙树才懒洋洋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着像是一颗煤球被慢慢拉成了一根炭条;它跟在少年身后,从厚雪遍布的山道口钻了进去,问道:“马是照顾好了,你呢?” 林鱼青一怔:“我什么?” “你也两天没睡觉没吃饭了。”龙树看了看他。 林鱼青一路日夜兼程,别说吃饭睡觉,连保暖都困难,要不是他扒了死人衣服穿,早就冻硬在半道上了。少年揉了揉酸涩胀痛的眼睛,感觉在浓浓的疲惫之下,好像连每一下心跳都费足了力气。 “等找到艾达,”他含含糊糊地说,“我睡一整天。” 龙树没作声,又舒展了一下筋骨,随即黑毛团子似的身子一跃,就没进了前头雪地里。少年折下一根树枝,一边走,一边用它在雪层里戳戳点点;他望着前方龙树的影子,走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环境?” 小黑团子停下脚,转过一双银光流溢的大眼睛。 “荣光、枫树都说,它们更偏好在混乱的世界中生存。”林鱼青歪头望着它,“那你偏好什么?” 龙树一甩尾巴,淡淡的黑色烟雾从尾稍飘出来,消散在空气里。它沉默地等着少年走近,这才开口,却没有直接回答——“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必须得找到宿主才能活下去吗?” 坠灵在这片大陆上已经与人类共生了一千余年,虽然它们离平民很远,不过林鱼青也早就在神圣联盟里听说过各种传言:“因为……因为你们要靠人类的精神滋养?” “对呀。”龙树走在他的脚边,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小小的爪印:“我们是可以靠着灵石、灵器恢复能量体力,但就算没有灵石,我在人体内慢慢休养也能恢复。唯有人的精神力量,才是维系我们生命的、不可或缺的关键。” 林鱼青早就知道这一点,但他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听着。 “然而这并不是说,随便哪一个人都可以让我活得很好。打个比方,有的人精神世界像是一汪温泉,有的人精神世界像是一片瘴气……对于我们来说,这并没有好坏之分,只有适不适合之分。不适合我们的宿主,虽然也能勉强维持我们的性命,但却不能长久地共存下去。所以我们在落入这个世界的时候,朦朦胧胧之中就会被不同的精神特质所吸引,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宿主。” 龙树说到这儿忽然停下了脚,仰头望着林鱼青,一双银色大眼仿佛是融化了的星辰。 “你问题的答案,其实在你自己手里。你认为自己的精神内核是什么样的,我就偏好什么样的外部环境。” 少年怔怔地望了它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静静走了一段路,忽然又浮起了另一个疑问:“奇怪!獠国坠灵在一开始,一定是落在了不同人的身上,后来才被统一献给英灵殿的,到这儿还说得通。不过,我之前的推论可就没道理了……英灵殿应该是一个大灵器才对,但这样一来,那些坠灵一直以来又是靠谁的精神力量滋养的呢?” “这我就不知道啦。”龙树应了一声,刚跳上前方一片雪地,却不料那一大块雪却突然哗啦一下塌了,直直滚落下去——它忙扑腾着一头冲出雪粉,从半空跃了回来,带着几分狼狈落了地;林鱼青吓了一跳,探头一看,发现这一处山道旁的断崖上方,也不知道是不是恰好生了什么灌木丛,所以积了一层雪,刚才一踩就全塌了。 林鱼青满心余悸,忙拍拍肩膀,示意龙树跳回身上;不料它却突然羞恼成怒了——似乎觉得一时失足滑倒很丢人似的,龙树瞪着眼睛叫道:“都怪你!” 少年茫然地望着它:“啊?” “要不是因为你身体状态差得都影响我了,我能差点摔下去吗?”龙树的尾巴不断拍打着雪地,激起一阵一阵雪雾,显然十分生气:“你看我什么时候摔过跤!” 明明是你自己没加小心——一路以来都走得挺稳的林鱼青,握着手里用来探路的树枝,让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两圈,没敢吐出口。 “不行,”龙树想了想,“你这样下去不行。你去找个地方坐着,我给你去找点吃的,省得你再拖累我。” 作为宿主,林鱼青甚至还来不及反对一句,那个黑毛团子已经一头扎进了一丛灌木里。少年一声制止还没出口,就化作了一句叹息;他试探着叫了两声,见龙树早就不见了影子,也只好找了一处宽阔些的山路,挨着一块石头坐下了。 即使没有这一场大雪,乌鲁山也并不以物产丰富而知名;龙树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多久。林鱼青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望着雾茫茫的天空发起了呆。他确实已经又冷又饿,筋疲力尽,刚才一直活动着倒不觉得什么,如今坐下来一会儿,就慢慢开始犯起了困。 迷迷糊糊地坐了也不知道多久,龙树始终没有回来;林鱼青一连甩了自己五六个巴掌,脸颊都生疼了,也依然没能阻止眼皮往一块儿黏。 “这家伙,”他咕哝一句,撑着身子爬了起来。再坐下去,他非得在冰天雪地里睡着不可——少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又走了几步;当他来到一棵树下,向下方山道一望,立时顿住了。 远处有两个人影,正一前一后地往山上走来,隐约间只见前头那人披着一件兽皮厚袍,肩头上的一根辫子正随着他步伐一晃一晃,瞧打扮正是一个獠国人。 獠国人来得这样快? 少年微微有点儿疑惑,望着他们一时没有出声。那二人走至拐角处时,忽然停下了步子;前头那人转过身去,不知二人之间说了什么,后头那人影子一闪,就没入了树丛里。 那獠国人背着身子,耐心地在山道上站住了,一动不动地等着——看他样子,也许后头那人是进树林里解手去了。 林鱼青想了想,还是顺着山道朝那獠国人大步走了过去,遥遥叫道:“兄弟!” 虽然足有大半个獠国都看见了昨天空中的幻影,但或许是因为剩下的只有老弱妇孺,没有族长和祭司领头,通往乌鲁山一路上的部落,几乎都仍处于惊惶、祈祷、茫然失措中,暂时还没有组织起人手登山。 眼前这两个獠国人,想必是自己决定上山的,正好能与他做个伴——前方那獠国男人似乎没听见他的声音,他不由又叫了一声:“诶,兄弟!” 那獠国男人仍然背对着他。 刚才或许音量小了点,第三声还没喊出口,林鱼青已经几步走近了,一面转过他的身边,一面冲那人道:“兄弟,我刚才叫了你好几次——”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声音凝在了喉咙里。 罩在这男人身上的皮袍子,似乎是由别人披上的,松松歪歪地在脖子上系了个结,露出了一截冻得通红的皮肤;然而他却丝毫没有感觉似的,只低垂着头,双目紧闭,面色泛着淡淡的青白。 这个獠国男人虽然站立着,但很明显早已经失去了意识。在他一侧的脖子上,还刻着一个泉水刺青。 林鱼青浑身的汗毛都站起来了,他心脏一紧,掉头就要往回跑;才刚一转身,少年猛地刹住了步子,差点因为收势不及撞在面前那人的身上。 “当心啊,”堵在他身后的那“人”嘿嘿一笑,从斗笠底下的一片虚无黑暗中发出了声音:“万一摔下去可就完了。” 明明撑出了一个人形的斗笠与蓑衣下,却黑幽幽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杆旱烟从斗笠下的黑暗里伸了出来——林鱼青头皮一炸,心脏砰砰跳了起来:“是……是你!” 他不是第一次见了,这正是当初用一口烟雾,吹倒了好几个獠国战士的坠灵。白泉部落的人之所以会始终陷在昏迷里,恐怕与它也脱不开关系。 那坠灵一笑,一团烟雾忽地漫出了烟袋,朝少年的脸上扑了过来。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里,林鱼青突然一转身,一把将身边的獠国人推下了山路——那人没有意识,就像一具直立的尸体一样,呼地跌入了断崖处下的半空。 见宿主危险,那坠灵登时顾不上林鱼青了,身影一闪冲了上去,伸出一条空荡荡的袖口就要去抓那獠国人;少年趁此机会,急忙屏住呼吸,噔噔往外跑了几步,眼前却到底还是天旋地转起来——他情急之下,忙高喊了一声:“龙树!” 万一龙树离得远—— 担忧才起,不料他话音刚落,一条高大矫捷的黑影已从树林上空一跃而出,几步腾跃,扑通一声落在了少年面前,激起一片雪粉;龙树张口扔下了一串被冻黑了的浆果,盯着他身后那坠灵,喉间发出了一阵低沉咆哮。 林鱼青一颗心放下了大半,忍着眩晕回头一看,见那坠灵也正好把那獠国人给捞了起来——只见那一身斗笠蓑衣在空中一挥袖子,刚刚被扔下来的白泉战士顿时像只提线木偶一样,重新在地上立住了。 “来帮手了啊,”那斗笠坠灵分明连实体都没有,却从一团虚无中发出了声音:“就差一步了。” “我给你点时间,”龙树露出一边雪白尖牙,轻声道:“现在滚。” 这坠灵不能放走! 林鱼青心中一急,想要抬头说点儿什么,眼前却一阵一阵晕乎乎地发黑;他刚才几乎一口烟雾也没吸进去,却依然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想一想就不觉令人心惊。 “少爷,咱们真的打起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那斗笠坠灵笑了一声,“再说,我可不是想对你的宿主怎么样……相信我,要是我刚才得手了,只怕他一会儿还要谢谢我呢。” 少爷? 林鱼青喘了几口气,在他感觉自己头脑略微清楚了点儿的时候,只听龙树应道:“别套近乎,你是什么意思?” “你看。” 斗笠坠灵一挥衣袖,那獠国战士忽然动了——他仍然紧闭着眼睛,无知无觉地伸手从腰间解下了一只骨哨,放在嘴边一吹,尖锐哨鸣顿时在山间呜呜咽咽地回荡起来。 “你宿主会吹哨子,”龙树板着脸说,“真了不起。” 斗笠坠灵“哈”地一声笑了,“少爷,你等一等,她们就来了。不说你,你的宿主肯定是愿意等的。” 林鱼青一僵,突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爬起身,也不知道是因为疲累还是因为激动,浑身肌肉都在抽搐:“你——你说谁就来了?” 斗笠下的一团黑幽幽虚空,安静地浮在半空里,不出声的时候根本瞧不出它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它忽然悠悠地开了口:“你回头看看呀。”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脚步踩在雪地里的细微声响,也被山风送进了林鱼青的耳朵里。那一串脚步声又轻又快,不过一转眼间已经近了;他立即转过头,望向了身后山路。 随着树丛一晃,战神的荣光拨开枝条走上了山路。 被惊动的积雪扑簇簇地落在它光裸的肩膀上,又顺着皮肤流进半滑下来的袍子里。荣光抱着胳膊站在山路上方,不知怎么的,这一次它的神情似乎有点儿不同——它看起来不那么游刃有余、满不在乎了,好像它自己也不愿意站在这儿似的。 荣光嘟起了丰润红唇,开了口,语气果然隐隐有些不耐烦:“你怎么才来?” “你在等我?”林鱼青愣愣地问道,一瞬间几乎以为对方给自己专门设下了一个陷阱——不过他到底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随即反应过来:“艾达呢?” “我在这儿,” 随着一个声音在荣光身后响起,从拐角处匆匆绕出来了一个纤瘦的小姑娘。 她一头浅黄头发被雪打湿了,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双颊浮起了一片不自然的嫣红。因为一路急赶,艾达还有些微微的气喘,她朝林鱼青望了一望,一时似乎有好些话想说,最终却只是笑道:“好久不见。” 山道上那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怔怔地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艾达的石膏已经被拆了下去,短短几日工夫,她似乎已经行走如常了。她仍然穿着离开神圣联盟时的那一身衣服,只是在外面加了一件袍子;瞧着却比前阵子清爽利落多了,整个人像一块奶冻儿似的白白透透。林鱼青目光四下转了几转,却没有在她身边看见白狐狸,不由问道:“百九好些了吗?” 艾达垂下目光,又抬了起来,笑道:“它好多了。” 荣光依旧抱着胳膊,站在她身边。 林鱼青慢慢皱起眉头。 “艾达,”他试探似的,对小姑娘叫了一声:“咱们走吧。” “去哪儿?”艾达一歪头,没有动地方。 少年被这个问题给堵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儿——事实上,他连对找到村人一事,也不太抱希望了。 “我……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再商量,看看你想做什么……”在小姑娘清亮的目光下,林鱼青声音轻轻的,好像怕惊动谁似的。 “我知道。”艾达又冲他一笑,“我知道,接下来应该去哪儿。” 少年一怔,还不等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见艾达忽然一转身,朝他招了招手:“你跟我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林鱼青刚刚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且不论身后那一只斗笠坠灵,前方山道就被一动不动的荣光给掐住了。 “走呀。”艾达又回头叫了一声。 这一次,她催促的不是林鱼青——战神的荣光看了一眼愣愣的少年,转过身,步伐轻巧地跟上了艾达。 第三十八章 无言的告别 林鱼青遇见斗笠坠灵的地方是在半山腰上,离山顶英灵殿还有漫漫一段见不到头的山路。刚才荣光和艾达来得这么快,一定不是从山顶下来的——少年一边气喘吁吁地爬着山,一边在心里浮起了这个念头。 荣光和斗笠坠灵一前一后,将林鱼青和龙树夹在中间,像把他们架了起来一样地匆匆赶路;少年疲累交加,汗刚刚泛起来,立即凉了,冷冷地贴在皮肤上,吸引着寒风。他刚刚抹了一把脸,龙树忽然从肩头上探过脸,含含糊糊地说:“以日。” 什么? 他一转头,目光在黑毛团子上一转,落在了一串黑黑瘪瘪的浆果上。 龙树叼着浆果,随着它试图说话的动作,果子也在它嘴里一晃一晃:“以日。” 难道它说的是“你吃”吗? “你让我吃?”林鱼青抱着侥幸,希望龙树能摇摇头。 龙树点了点头。 它一双银色大眼里的神色,不仅十分诚恳,还带着一丝期待——林鱼青与这样的目光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慢慢伸出了手。当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时,龙树也张嘴将一串浆果都吐在了他掌心上。 一场急雪把浆果冻得连原本的模样都看不出来了,这也就罢了;主要是果子上还闪烁着一层湿亮的光芒——林鱼青看了一眼龙树的嘴。 “吃呀,我特地走了很远才找到的,”黑毛团子催促道,“一看就很甜。” 他还不能擦,一擦龙树就要生气了。一想到自己被困在集英领时连泥水也喝过,这一点口水算什么?林鱼青狠狠心,在它殷切的目光下,仰头将一串果子都吞了下去——艾达听见声响,回头望了望,笑道:“我本来给你准备了一些吃的,现在看来倒用不上了。” 林鱼青听了个清楚,却被浆果涩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使劲咽了几口口水,问道:“艾达,英、英灵殿昨天……” “嗯,我知道,”小姑娘头也没回地走在前方,声音轻快地在空气里飘荡开来:“我是在英灵殿被毁以前,给你拿出了一些肉饼的。” “不,我不是问吃的,”林鱼青说到这儿,忽然一怔,皱眉停下了话头。 英灵殿确实被毁了——虽然早就知道了,但少年还是不禁感觉嘴里五味杂陈;接着,他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艾达在英灵殿被毁之前,就替他拿出了一些吃的,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坐不住,会马上赶过来;联想到荣光之前问了一句“怎么才来”,那就很明显了——在英灵殿被毁后,荣光之所以一直没走,是由于艾达在等自己过来。 那,为什么荣光要听她的话? “艾达,”他又叫了一声,望着前方那个纤巧的小小身影,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几分恳求:“这是怎么回事?” 艾达没有回头,也没有吭声。 林鱼青一颗心越来越沉,正要赶上去几步时,忽然被人拉住了衣角——在龙树警告似的低沉咆哮声中,他转头一看,发现荣光正眼波流转地望着他,轻笑问道:“马上就要到了,你想不想看看现在的英灵殿?” 林鱼青僵硬着面色,瞥了它一眼,把衣服重重扯了出来。 一行人脚步匆匆,终于到了山顶。 林鱼青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英灵殿时的情景——那时,被金红色夕阳映亮的战神雕塑,在云际下看起来仿佛振振欲飞;后来,他记忆中的空旷石殿浸在了暗夜里,图腾被一个异族卡什拍得咚咚直响。 现在,英灵殿不存在了。 大殿的前半部分,全部变成了一片浅浅凹下去的白地,正如当初被荣光蒸发了的鸟棚一样;或许荣光的能力范围终有不逮,后半部分倒是还在,只不过都被倾泻而下的山体石块给砸塌了,掩埋了,除了丘陵一般堆起来的废墟之外,什么也不剩了。 林鱼青当时越窗而出、一头钻进的那一片山林,也平整地被削下了一个顶,好像一块豆腐被斜着切了一刀。至于他与艾达曾住过一阵子的房间,早就已经被无尽的山石给吞没,成为了山的一部分。 在空旷与废墟前,唯有一座战神雕像,依然笔直而孤单地立在灰茫茫的天地间,头上、肩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 “怎么样?”荣光心情好极了,高兴地甚至在战神雕像下转了一个圈。它的袍子顿时散开了,像翅膀一样飞扬激荡在空气里;白雪与肌肤,在动作时闪烁着冷冷的光泽,一时竟分不清彼此——荣光像个小女孩儿似的笑着问道:“我做到了,这都是我做的!我厉害吗?” 艾达向前走上两步,朝它一笑:“厉害。” “我早就看英灵殿不痛快了,但是过去每次降临时,我都只能出现在关外战场上,还有祭司看着,好讨厌。”荣光勾起红唇,看了一眼僵立在原地不动的林鱼青,忽然加重了语气对艾达笑道:“不过这次要不是有你帮忙,恐怕我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将这儿破坏掉。谢谢你啦!” “你帮了忙?你帮了什么忙?”少年陡然一震,余音微微发起了颤:“为什么?” 艾达低下头,一声未出,只是默默爬上了雕像底座。 “说话啊!你不是有话和我说吗,怎么又不说了?”少年逼近一步,扬声喝问道。 瘦小纤弱的少女站起身来,身子被战神的剑给挡住了大半,好像躲在了雕塑后头一样。谁也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她低声在剑后说道:“我……我也没做什么,只是把百九的灵器借给荣光,让它在里头恢复能量罢了。” 一边说,少女一边踮高脚尖,从战神雕像手里拿下来了一个什么;她抱着那白色东西爬下底座,林鱼青在激愤同时,也立即微微松了口气,叫了一声:“百九!” 白狐狸已经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看着确实好多了;它慢慢掀开眼皮,低声朝少年打了一声招呼:“是你呀。” 除此之外,它却一个字都不再说了,连一眼也没有看向荣光——仿佛后者不存在一样。 “百九,你好了吗?这是怎么回事……?”林鱼青一时只恨自己少生了几张嘴,觉得有千百个问题都急着要一起往外冒,“艾达,你为什么要帮荣光?” “因为,它能帮我。” 艾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第一次凝视着这个高瘦少年的双眼,轻声说道:“荣光需要能量,我就提供给它了。它用这个能量干什么,我管不着。同样,我需要的东西,荣光以后也会提供给我。” “你需要什么,是要复仇吗?我、我理解这个……可是你知道荣光毁掉英灵殿的后果吗?你忘了是大祭司救下你和百九的吗?”一连串的问题,几乎控制不住似的冲出了林鱼青之口:“你为什么会信任它?它甚至不是你的坠灵——你的坠灵,明明是百九啊!” 白狐狸微微地垂下了眼睛,面无表情。 现在要分裂荣光与艾达,必须从这一点上下手! 少年面颊都微微泛起了红,扬声道:“它勉强宿在不合适的人身上,终有一天要换宿主!一旦有了宿主,它还会管你吗?它是在利用你——” “的确,我还不是她的坠灵。”荣光轻轻一笑,语气着重咬在了“还”字上。它跃上底座,两只尖尖的脚在半空中一晃一荡:“不过,我们两个各取所需,互相合作,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这个狐狸似的家伙,可做不到我能做的事……” “我没问你,你给我闭嘴!”少年突然重重吼了一句。 他已经快成年了,嗓音又沉又有力,一时震得人心都在耳朵里砰砰跳;荣光委委屈屈地一低头,又咯咯地笑了:“真凶!” 艾达苍白着一张小脸,就像当初在伯爵府中时一样,带着某种隐约的固执。 “你别吼它,”她轻轻地说,“是我主动要求跟荣光合作的。我……我需要它的力量,不止是想复仇。” “那……那你是想要干什么?” 她一拢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眼睛仍然盯着脚下的石板。 “我要回家。”小姑娘声音虽低,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冻了一整个冬天的石头,又冷又硬。“就算追杀罗曼丹,又有什么用?没有荣光和它手下的坠灵,只靠我和百九,恐怕一步也靠不近梅索科庄园。” “百九,”林鱼青像是被提醒了,忙望向她怀中的白狐狸:“你难道也同意?你没有意见?” “我只是一个跟着宿主走的坠灵罢了。”百九还一样半低着脸,语气平淡得近乎麻木。 少年一时气结,恨恨地叫了一声:“你们都傻了,向一个喜好混乱的坠灵寻求力量……艾达,你也不想想,它为什么要满足你的心愿?” 这句话脱口而出,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艾达低着头不吭声,只有荣光用手掩着嘴巴,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少年望着那一个小姑娘,又看了看她身边的坠灵,忽然醒悟到一点:荣光不可能因为用了一次灵器,就愿意帮助艾达夺回梅索科庄园。那么它是什么目的? 再一想,重新夺回梅索科庄园……真的需要荣光的力量吗? “是你告诉我,皇帝陛下与教廷之间一直有嫌隙,又一直偏重梅索科家族……”林鱼青慢慢抬起头,试探地问道:“你只要抓住了罗曼丹,这件事在陛下面前就——” “别说了!” 艾达突然尖锐地打断了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我们被困集英岭一个月,皇帝干什么了?我父亲死的时候,皇帝又在哪里?指望着他拿回领地——” 她说到这儿,笑着摇起头来:“你对这些事懂的太少了。别看他与教廷关系再差也好,如果我现在出现在皇帝面前,他会第一个抓起我送给教廷。” 她说得对,林鱼青对于这些贵族皇室的斗争确实不大明白。他低声问道:“我看你……似乎已经有计划了。那你要怎么样拿回领地?” 艾达又摇了摇头。 “我拿不回领地的。”她面容平静地说,“至少,在眼下这个局面里,我拿不回来。” 少年皱起眉头。 “所以,我就得把这个局面破坏掉。”艾达一拢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眼睛仍然盯着脚下的石板。 “我要摧毁教廷。我不管是贵族也好,皇帝也好,甚至反叛军也好……如果他们阻拦我,我就要他们一起下去给我父亲陪葬。整个神圣联盟,必须——我是说,必须——匍匐在梅索科这个姓氏之下。” 艾达抬起眼睛,目光在林鱼青蓬乱的黑发、清瘦的棱角上慢慢划过:“这才是梅索科家旗重新立于神圣联盟的唯一办法。” 荣光闻言,忽然像吸上了一口好烟似的,闭着眼睛仰起头来,浑身都因为享受而在微微发颤——半晌,它才吐了一口气,身子松软下来,目光迷离地笑了一笑。艾达几句话,暗示了数十近百万人的流亡、颠簸和挣扎,这对战神的荣光来说,只要想一想,都确实是无上的美味了。 林鱼青震惊之下,呆立半晌,才忽然苦笑了一声。 “如果教廷能付出代价,我……我想,没有人比我更高兴了。”他喃喃地应道,低头将脸埋进了手掌里:“可是……我不能让你与荣光合作。你可能不了解它……你不知道它都干了什么。” “我知道。”艾达目光清澈地道。 少年腾地抬起头,浓黑睫毛颤抖了起来。 “我都告诉她了,我和卡什的计划呀,我打碎了一片堡垒呀……合作的前提是坦诚嘛,我好坦诚的呀。” 荣光笑嘻嘻地一歪头,眯起了眼睛:“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如果更像我一点儿,只怕你不会这么挫败呢。你这个也想救,那个也想帮……疲于奔命地到了最后,你帮着谁了呢?大祭司死了,斯图卡也死了,獠国人在关卡外面,丢下了多少具尸体来着——” “荣光,”见不远处的少年低垂着脸,半晌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艾达猛地扭过头,眼睛红红地打断了坠灵:“下一次你再说这样无聊的话,就不要再想什么合作了!” “我只是说实话嘛。”荣光耸了耸肩膀,丝袍滑至了臂弯。 艾达愤愤地一甩手,急走几步来至少年面前,正皱眉不知要怎么安慰他好时,却见他忽然抬起了头。 在凌乱蓬松的黑发下,林鱼青一双乌黑眼睛里映着远方山顶的雪色,闪着冷冷的光泽。 “阿鱼……”艾达张了张口。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少年的嗓音低沉沙哑,“我不会让自己为此感到后悔的。” “我看不见未来,所以……我只能做眼下最正确的事。”林鱼青轻轻吐了一口气,气息中还带着野果的味道——龙树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慢慢从他的肩膀上站了起来。 就在艾达激灵一下,急急往后退去的时候,少年已经突然行动了——他蓦地踏上一步,伸手朝她的胳膊抓去;与此同时,龙树一声长啸,长尾在身后一甩,挥开了斗笠坠灵逼近前来的脚步,在朝前一跃时迎风而涨,正拦在荣光面前。 龙树落地之时,林鱼青已经毫无悬念地扣住了艾达的手腕。他手指冰凉,像钢圈似的紧攥着小姑娘,任她挣扎几次也没能挣脱;少年望着她的眼睛,沉声道:“同样,我也不能让你跟荣光走。” “放开我!”艾达怒叫了一声,她一手紧抱着百九,一边回头朝被龙树拦住的荣光喊道:“你快出手啊!” 林鱼青正要抬头时,忽然只见白狐狸一双眼睛朝他身后转了转——他一愣,猛地反应过来了。 此时已经来不及回头,他干脆拽着艾达一块儿拧身扑向了山崖边缘;几乎在他冲出去的同一时间,一口烟雾正好飘向了他刚才的所在之处,在空气里慢慢悠悠地荡开了。 刚一摔在地上,林鱼青立即紧闭呼吸,心脏咕咚咕咚地急跳着,目光四下扫了几圈:龙树一面拦住了荣光,一面威慑着斗笠坠灵,显得有几分首尾难顾、力不从心;它无法同时牵制住两个坠灵,他必须趁这短暂的混乱,找个办法把艾达强行带走—— “让我走,”艾达轻声轻气地在他耳边道,“你忘了,荣光手下不止有一个坠灵。” 少年心脏一提,来不及转头朝她望去,只觉一个灰影子猛然从头上枝叶间扑了下来,迎面罩上了他的头脸,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方跌了出去——一团惊乱之中,林鱼青只觉艾达趁机挣脱了他的手,正高声叫道“他摔下去了!”;龙树一声怒吼,紧接着也朝这个方向扑了上来—— 他自己却浑然没有一丝感觉,仿佛化作了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下了山崖。 身下,耀眼的雪白铺满了山谷,静静地等待着少年摔落;在这一刹那里,世界都沉寂了下来,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了。 当一切混乱再度响起来的时候,林鱼青的耳朵猛地被各种声音给灌满了——他翻滚下山坡的声音、龙树沉重的步伐、风的呼啸、灌木折断的脆响……龙树的影子终于在少年即将撞上山石时赶了上来,一口咬住他的外衣,死死地拽住了他向下冲的势头。 直到这时,林鱼青才隐约听见崖上传来了似哭泣、又似放松下来的一声尖尖呜咽——正是艾达。 “看,他没死……”荣光的声音也模模糊糊地传下来了一点儿,“掉的正是地方……” 少年抹掉了身上、脸上的雪和泥土,露在外头的皮肤已经被刮得血痕斑斑了。他靠着龙树的力量,艰难地稳住了身体,抬起头喊道:“艾达!你别和荣光走!” 他的叫声远远回荡在山谷里,惊飞了几只鸟,而崖上却静静的,半晌什么声音也没有传来。 崖上生了丛丛灌木,遮挡着林鱼青的视线,叫他也看不清楚她们是不是还在;他一颗心越悬越高,正要再次开口,忽然只听扑通一响,一个什么东西骨碌碌地顺着崖壁滚了下来,溅起了一路雪粉——龙树尾巴一扫,将那东西卷住了。 林鱼青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裹得圆圆的布包上。布上浸着星星点点的油渍,看起来已经在厨房里呆了好一段时间;龙树闻了闻,将它扔给了少年——布包松开了,露出了一叠已经冷硬了的饼。 “小哥哥,”荣光软绵绵的声音在山谷里响了起来,“我们走啦,你记得要想我们噢。” 第三十九章 回归与开始 云丝慢慢地飘开了,即将融化在眼前这一片灰白色的天空中。 群山与树影远远地退出了视野,世界好像一直都这么平静无波,也会永远这样空荡荡地、什么都不挂念地宁静下去。 直到一个黑毛蓬松的东西忽然伸了进来、挡住了大片天空时,林鱼青才忽然一下回过神来。他转过头,对上了一双银光流溢的大眼,问道:“干什么?” “你已经躺在这里半天了,”龙树说话时,它脸上长长的毛、胡须,都一齐颤动起来,轻轻挠得人脸上发痒:“你不冷吗?不饿吗?天空有什么好看的?” “不冷,不饿,好看。” 林鱼青翻了个身,感觉骨头肌肉血液,好像都已经在雪地上冻木了。冻木了也有一点好处,就是在艾达走后、他从山崖上滚落下来时受的伤,也几乎感觉不出来了。 “你是不是摔得头脑不清楚了?”龙树凑过来,仔细闻了闻他,好像这样就能把脑子里的伤势闻出来一样:“我明明尽量拽着你了……” “我是心里不高兴,”林鱼青终于叹了口气,翻身坐了起来:“你没看艾达和荣光走了吗!” 龙树眨了眨一双大眼,歪头问道:“那你躺在这条山谷底下,能起什么作用?” 林鱼青一滞,想不到自己被一只坠灵给堵得没了话说;他愣了一会儿,语气忽然坏起来:“躺躺还不行吗?我出了山又有什么用?你也听见荣光的话了,我干什么是有用的?” “当然不行,你脸都冻紫了。”龙树平静地望着他,“你就是为了这个不高兴?” 少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脸埋在了手掌里。 “我跟你一个坠灵说不明白。”他的声音从一头蓬乱黑发底下,喃喃地传了出来:“我出来几个月了,谁也没找着不说,还……还见了这么多的死亡。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去哪儿,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说了几句,又觉得还有各种更多的、起伏的隐约情绪,搅成乱流一般在脑海里沉沉浮浮;怔了怔,他抬起眼睛,长睫毛微微发颤:“每一次,我都做出了我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选择,你说,怎么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呢?荣光怎么就一路无阻呢?” “放火总比救火容易多了。”龙树叹了一口气,吹得它自己的胡须都晃了晃,“如果你也只是想叫天下大乱,能想出百八十个主意来有什么稀奇?” 它自己也没想到,这话一说,就让林鱼青愣愣地陷入了沉思,好半晌也没有吭声。 正当黑毛团子凑近两步,想看看他的神色时,少年冷不丁地一抬头,惊了龙树一跳——“你说得对!” “啊?” “不管是神圣联盟也好,獠国也好,既然过去的规则都崩塌了,那就让它们去吧!”林鱼青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面颊上终于微微泛起了红:“我想做正确的事儿,那么什么事才是正确的?还想维护……不,哪怕我只是还按照过去的规则行为处事,也挡不住这世道改变……我如果跳进无尽河里,我是拦不住河水的,我只会被它冲走。” 黑煤球儿似的龙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这……是我刚才说的?” “对!”林鱼青微微加重了语气,“你说的启发我了。既然我拦不住河水,为什么要往里跳呢?我完全可以站在岸边上,将被河水冲走的人救上来啊!” “河水……?” 龙树似乎对打比方一事不是很擅长,团成一个团儿坐在雪地上,迷惑地思索起来——不过少年却像是想通了什么事似的,长吐了一口气,笑道:“那布包呢?我饿了!” 在他第二次又继续摔下来的时候,龙树居然在百忙之中还没忘记卷起那个布包。只是一人一灵滚了这一路,布早就散开了,饼落得一地都是,还沾上了不少灰泥雪粉。林鱼青扑掉了灰,撕下一块硬硬的边角放进了嘴里。 冷了的肉馅散发出一股油腻的腥气,与他以前在集英岭吃过的麦饼毫不相似;但林鱼青依然在这一瞬间,想起艾达低着头、沉默地缩在墙角下吃饼时的模样。 她的面庞总是那样苍白浅淡,以至于一旦她心头有了一丝阴影,就异样清晰地浮在了脸上。 其实想要从教廷手中夺回自己家族的荣誉……艾达又有什么错? 林鱼青望着手里的肉饼,慢慢停下了咀嚼,叹了口气。 只是她偏偏找上了荣光。这就等于是开闸放水,要用洪水将这世道冲得更乱了。 “你快吃,吃饱了想想,接下来咱们去哪儿?”龙树看他也不吃也不动,举着肉饼坐在那儿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 林鱼青闻言一甩手,刚要将肉饼扔出去,又顿住了。他将几张饼都重新包好,塞进了怀里;随即强撑着又累又疼、好像即将散架了一样的身子站起来,打量了一下这条山谷。 “我得再回到神圣联盟去,毕竟人是在那边失踪的……也许我还能打听着什么漏掉了的消息呢。”少年叹了口气,“不过从这儿再爬上去是不太可能了,我们现在这是掉到哪儿来了?” 屏障山脉层层叠叠,绵延不绝,地势复杂得连獠国人也摸不清楚头脑;如今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顺着这条峡谷走下去,看看能不能翻到山外去了。 幸好这一个大雪天之后的夜晚,天空晴朗。要是没有星辰指路的话,林鱼青恐怕连神圣联盟在哪个方向都辨认不出来——这万千大山里,根本没有适合人走的路;两天下来,他走得晕头转向,糊糊涂涂,印象里几乎只剩下了不断被树丛灌木抽打、刮蹭时,皮肤上火辣辣的痛意。 到了第三天早上时,林鱼青昏头涨脑地又开始了翻山越岭。他实在走得太累了,因此直到他走出去了好一段距离以后,才恍恍惚惚发觉龙树没有跟上来。 峡谷里万物丛生,浓密得遮蔽了大半天光;虽然下过了一场急雪,但植物们仿佛还不肯接受冬天似的,仍然顽强地铺展在大地和岩壁上。林鱼青眯眼看了看,好不容易才从一片幽幽深绿里看见了那个小煤球似的影子,不由叫了一声:“你在干吗?” 龙树转过头,银亮的眼睛在树枝的影子下一闪:“这儿有点奇怪……你过来。” 林鱼青拖着两条腿,慢慢走近问:“怎么了?” 这里是一处被藤蔓和灌木遮得严严实实的山岩,看起来与其他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 龙树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忽然尾巴一甩,将山岩前生长的灌木丛全扫过了一遍;干枯的枝条沙沙地倒了下去,竟连一点儿抵抗也没有,看起来仿佛是被人有意堆立在这儿似的。 一条深深的岩缝,像是龟裂开的幽谷,在藤蔓晃晃悠悠的遮挡下,露在了天光之中。 “这……这里很深?”林鱼青探头往里看了一圈,声音在岩壁里轻轻击荡着;他朝前摸索着走了几步,忽然“啊”地惊叫了一声—— 龙树一惊,急忙冲进岩缝里时,他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它登时乍起了毛,正要冲进缝隙深处时,忽然听到林鱼青的声音竟然模模糊糊、又不知在哪儿响了起来,好像隔了不知多少重石壁一样,隐约回荡成了一片。 “是……是你?” 第一章 逃出伊灵顿 即使已经过了好几天,农庄燃烧时高高窜起的白色火焰,仍在视野里残留下了稀疏白影,在漆黑丛林里不断瞬忽闪过,像是一片挥之不去的幽灵。 尽管朵兰是亲眼看着图坦生起火的,她还是难以相信,他们有一天竟然会放火烧了自己的村庄。 “快一点,这个方向!” 从前方黑黝黝的林子里,传来了一道压低喉咙的招呼声。朵兰听不出来那是谁,只匆匆应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加快了步伐——在她身前身后,还有更多伊灵顿村庄的人互相搀扶着、背着大大小小的行囊,长蛇般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山林。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扑棱棱惊飞了几只夜鸟。丛林被拨动得沙沙作响,随即又让夜幕笼住了一切声息,用浓浓黑暗裹住了这一行焦虑惊惶的旅人。 在三天以前,以村长为首的一群男人,忽然在夜半急急地叫醒了村人;他们一边呼喊,一边在房屋外四处泼油,赶走了所有的家畜。当那一片居住了几十年的村庄逐渐被白火吞噬的时候,人们早已一头扎进了丛林,与脚边的狗一样仓皇。 被洪水冲垮大半的村庄,才刚刚搭起一个重建的希望,就被付之一炬——有人怒骂、有人哭号、还有近一半的人不愿意走;但是所有反抗的人,最终还是不得不在一切都烧光之后进了山林。 这仅仅是逃亡的开始。 他们不能在有人烟的地方驻足,也不能奢望换个地方重新建立一个村子——教廷已经将目光放在了这一片山区上,而且正在逐步收拢着它的手指。 留给伊灵顿村人的选择不多,他们只能够不断地逃;他们惶惶然地在群山里逃了几天,昼伏夜行,精疲力尽,却谁也不知道终点究竟在哪。 这一天的夜里,在众人又一次拖着酸痛的腿脚、艰难穿行在丛林里时,朵兰一个不小心,差点滑进一条土沟里;刚一拧住身子,她就听见身后黑漆漆的灌木丛里有人轻轻叫了她一声—— “朵兰!” 她稳了稳呼吸,一挥手,脚下地面就微微颤动了起来;当土块从沟边扑簇簇地落下去、渐渐填满沟底时,叫了她一声的那个影子也走近了。 在黯淡得像是生了铁锈一样的月光下,朵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青年。这个青年圆脸上突起了一只鸟喙般的鼻子,鼻梁上印着几道消不掉的红痕——住在伊灵顿村口的马奇,总是向前长长地探着脖子,好像不凑近就听不清人说话似的。 “是你啊,怎么了?”朵兰轻声问道。 青年前后看看,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进了一边林荫。他看起来有几分心不在焉,低声问道:“林……林鱼青呢?他没和你一道走?” “他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们找不到他。”朵兰低声说道。 马奇顿了顿,“噢”了一声,似乎并不真正关心林鱼青的去向,又陷入了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犹豫里。 少女一边等他说话,一边暗暗活动着脚腕——除了感觉关节处有点酸胀,好像还没有扭坏脚。 “我要走了!”好像不受他自己控制似的,青年冷不丁地蹦出了几个字。 朵兰抬起了头。 “我,小史飞和他爹妈,阿夏,还有别的一些人都要走了……”马奇匆匆忙忙地胡乱说了半句,忍不住轻轻抓住了女孩的胳膊肘——“我……我姐姐嫁去了雪梨丘,那儿是个不错的地方。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一起走。” 朵兰任他抓着自己,站直了身体。 从她的脚下,她能隔着大地感觉到自己的坠灵正像鱼一样游动在土地深处;它游得太深了,除了偶尔会叫地面上的草丛微微一晃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丛草上,没有望向青年,只是声气温柔地说道:“你们都没有坠灵吧?” “对!” 青年忽然语气迫切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说话的线头:“我们没有坠灵,自然也不是那些老爷们的目标,根本没有必要逃!他们烧了大家的村子,本来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但我们能理解,毕竟他们当时的情况危急。” “林叔没有坠灵,烧掉村子是他的主意。” “你不明白,”马奇叹口气,对朵兰苦笑道:“他没有,但他儿子有!他自然要为林鱼青打算……我爹问了他几次,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要不要一块儿去雪梨丘,他却不同意,提出的办法也不是个办法。算了,不说这个了,我的意思是早点儿分开,对两边都好。这样跑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也知道,我妈年纪大了……” “但我是有坠灵的呀。”朵兰轻声道。 “你只要藏起来,谁又能发现?”马奇目光热切地笑了一笑:“我爹已经去找林叔了。如果他再不同意一起走,我们只好向他辞行了……不过我以生命发誓,你要是愿意和我走,我一定会让你平安幸福……我……你知道,我对你一直——” 朵兰摇摇头,止住了他下半句话。她冰凉的手指捉住了青年的手,轻轻把它从自己胳膊肘上拿了下去。 “你走吧,”她朝后方扬扬下巴,从线条坚硬的下颌中,吐出的声气却十分温柔:“你要回去继续给贵族鞠躬行礼,交粮纳税,那是因为你天性如此卑微。这个世界或许需要你这种蚂蚁一般汲汲营营的人,但我不需要。你走吧,祝你一切顺利。” 马奇脸上一瞬间浮起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很傻。 她微微一点头,转身朝村人前进的方向跟了上去;从身后踩着草丛的脚步声听起来,朵兰一走,马奇似乎就跌跌撞撞地去远了。 就像是飞虫划过水面时激起的一圈波纹,几秒钟以后,马奇就从朵兰的脑海中消失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 想了想,朵兰加快了脚步,从一个又一个村人身边赶了过去;在昏暗夜色里,她有好几次差点不慎滑倒,不过总算追上了走在队伍前头的那几个人影。 即使是在夜幕下,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林隽佑——他的背影与林鱼青简直如出一辙。 虽然孩子们都管他叫叔叔,但林隽佑看着其实和乡里庄上的叔叔伯伯们很不一样。他今年还未满四十,生得清瘦颀长,腰背笔直,姿态就像冬日里的一棵青竹。阿鱼也继承了这股子挺拔劲儿,以后大概会像林叔一样高吧……? 村里老人们说,那一年林叔把朵兰从雪谷里带回来的时候,她还太小,应该不记事呢。所以她也不知道,林叔探手伸进死去父亲的怀里、将她拽出来的那一幕,到底是她真正见过的呢,还是出于她自己的想象? 她轻轻朝林叔的方向赶了过去。 朵兰父亲是不慎滚落山崖摔死的。 他到死仍然紧紧抱着朵兰,没有让她折断哪怕一根骨头;这一点真是叫人怎么想也想不通,因为他那一天冲入雪山里时,原本是打算把女儿喂狼的。 朵兰不相信他是忽然在临死前焕发了对自己的爱,也早就忘了他是什么模样。每当她试图回忆起父亲的模样时,脑海中总会浮现出林叔的面容——他削瘦的脸庞被冻得通红,哈着气,一边温柔地哄着她,一边从死人手中把年幼的她拉了出来。 “林叔!”掐断了念头,她招呼了一声。 林隽佑一转头,清瘦的面孔上浮起了一丝惊讶的笑意:“朵兰?” 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影子,见有人来了,像是终于等到了机会,立即转身就走,即使林隽佑在背后一连叫了两声,那影子依然匆匆地消失在了黑夜里。朵兰几步走近他身边,目光在那背影上一扫,压低声音对他道:“林叔,马伯伯他们这就要离队了?” “你听说了?” “马奇告诉我的。”朵兰简单地解释道,“他说的时候也不避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人,应该都听见了。” 林隽佑叹了一口气,呼吸像白烟一般消散在黑夜里。 “林叔,要是你心里放不下……” 一句话还没等说完,林隽佑却忽然摆摆手,打断了朵兰:“算了,他们愿意走就让他们走吧。谁也没规定,同村几十年的,就得接着同村一辈子。” 朵兰一怔,借着夜色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见他这句话确实说得风轻云淡,她不由皱起眉头,顿了顿才柔声笑道:“林叔,你倒很少能看得这么开,只是别太自责啦。” 林隽佑应了一声,一边走一边转头看了看她,笑道:“你真是大姑娘了……我不自责。他们没有坠灵,离开其他人单独过日子,其实更安全,对谁都好。” “林叔你也没有坠灵,但你可没有惦记着找个角落躲起来。” 朵兰轻轻嗤了一声,不料这句话却叫林隽佑大大窘迫起来,一张瘦长面孔都涨红了,好一会儿才吃吃地说:“不……也不是这样……唉,你回去后头跟着吧,让我们几个大人在前边开路就行。” 朵兰浑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一样,依然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 林隽佑苦笑一声,“别老这么固执,回去。” 少女看了他一眼,却忽然伸手来拿他的行李:“林叔,给我吧。” “不用——” 她朝林隽佑一笑,不由分说拽过了包裹,声气轻柔:“我交给坠灵,你不用背了,怪沉的。” 朵兰话音一落,脚边一片草丛摇晃着打开了,从根系、泥块下露出黑幽幽的一个深洞,大小正好能够容下她手中的包袱。不等林隽佑出声,她一松手,包袱已经被扔进了土洞里,土块顿时又扑扑地合拢了。 “可别给林叔弄脏了,”朵兰轻声对脚下土地嘱咐了一句,“用土包着一层啊。” “用土包着还能不脏吗?”林隽佑问道。 “那我一会儿把它拍干净。” 林隽佑还要再张口,朵兰却忽然抬起手,在他下巴上抹了一下,笑道:“林叔,你老大不小了,脸上还沾着灰呢。” 他又像个少年似的窘迫了起来,一副永远不知拿朵兰怎么办好的样子,摇摇头笑了一声:“阿鱼不在,倒像多了个女儿。” 提起林鱼青,二人忽然都静了下来。 半晌,林隽佑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放火烧村的那一晚,他们在附近几座山里都找了一圈,却始终没有发现他的踪影,竟不知这孩子干什么去了。他们这一走,林鱼青就算是回了村子,又上哪儿找他们? 林隽佑抿紧嘴唇,回头望了一眼。三五成群的村人们,正在夜色笼罩下的丛林里,跋涉在他的身后;枝叶草木左右摇摆在暗夜之中,时而露出几个人影,时而又遮住了他们的踪迹。在哗沙沙的杂音之外,几乎没有人发出一点儿多余声音;只有风从山间吹过,化作呜呜声响。 几天的逃亡下来,所有人都被仓皇疲惫给浓浓地笼住了。 “朵兰,”林隽佑收回目光,轻轻叹了一声,“你帮我去后头通知一下,我们即将要跨过神圣联盟的国境线了。” “那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朵兰没走,望着他的一双眼睛水水亮亮:“林叔,你有什么主意?” “神圣联盟是不能待了,又不能去桐源帝国……”林隽佑说到一半,忽然抬手放在了她的头顶上,掌心暖热透过头发的同时,朵兰也感觉到几根树枝正好从他手背上划了过去。 “那都是不知多少年前的祖训了!就算咱们祖上当年是从东方帝国逃出来的,现在肯定也没有人记得这一回事了。”她轻轻说道,感到他温热的手拿了下去,头顶又凉了。 “没有冒这个风险的必要。”林隽佑摇摇头,“獠国一向很稳定,它与神圣联盟的边界线外,是一片片荒无人烟的山林,一向都是两不管的地方……如果我们能在那儿找着一个隐秘之处,大家就安全了。” 朵兰点点头,低声道:“只是咱们这一族的人,好像永远也不能有一个安身的地方。不知道过多少年,我们的子孙又要开始逃亡了。” “也许吧。” 林隽佑抬头望着天空,低声应了一句。 朵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走回后方——她在山林里的身手远不如林鱼青,但是靠着坠灵帮忙,脚步倒也还算快。 一个瘦长青年朝她吹了一声口哨,笑着叫住了她:“你这是干什么去?” 那人生了一张长脸、又细手长脚,整个人看着像是被抻开的一条儿橡皮泥——正是亲手放火烧掉了村庄的图坦。 “我们马上就要越过联盟国境了,”朵兰匆匆说道,“你帮我把话传下——” 一个“去”字还没有说完,只听身后远远地忽然一声尖哨破开夜空,她惊得猛一拧身,瞳孔登时被一线直直射入夜空里的火光给映红了。 几个呼吸之间,刚才还一片漆黑的夜幕,就被数只火焰信号给撕破了,在天际倾泻出一片血红;在尖锐呼哨声中,无数脚步声伴随着铁甲撞击、马蹄声夹杂着长剑出鞘,一阵一阵的杂音像潮水一样由远及近,冲近了这片山林——在林木丛黑幽幽的缝隙中,亮起了数不清多少支火把,有人正遥遥高呼:“拦住这些人!” 在吞吐跳跃的漫天火光里,伊灵顿村人一个个面色苍白,全都慌了手脚;人们赶紧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仍旧拉着老娘、牵着家狗、扛着包袱,看上去茫然无措。 “什么人?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吧?” “是不是遇上盗贼了?” 眼看着一支支火把拦住了去路,林隽佑额头上微微见了汗,压低喉咙喝了一句:“所有人都别乱动!”随即几步走上前去,高喊道:“请问前头是谁?” 他话音落下时,前方林木一分,一双高筒牛皮靴子踩扁了草丛,沙沙地走出来了一个人影。 几个侍从模样的人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人后头,擎着火把为他照亮——随着这几人现身,不知多少握剑提弓的士兵,也在一片铁甲铿锵声中大踏步穿过丛林,远远近近地立在林中,将伊灵顿村这一行人都围在了中央。 伊灵顿村人盯着来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为首那人个子不高,衣着华贵,从靴子尖、白丝手套、再到绿宝石剑鞘与他的薄银胸甲,浑身上下都在火光中熠熠生辉;他一张精心打理过的面庞上,小胡子被修剪得精巧光亮,向两头高高翘着,随着他开口说话而在唇上一抖一抖——“哟?这不是一群乡下人嘛。” 他说话时谁也不看,目光落在空地上,既不像是对侍从说的,更不像是对着伊灵顿村人说的——他话音落下时,侍从们低着面孔、一声也不应,只有火把在夜空下劈啪作响。 伊灵顿村人们面面相觑,林隽佑不由慢慢变了脸色。 矮个儿贵族神色不动,只是轻轻将手套抽了下来。过了几秒,他又冷不丁笑道:“好,那你看看吧。毕竟是教廷下的任务。” 教廷二字一入耳,村人们登时惊惧交加起来;他们刚刚退了两步,平地里蓦地鼓起一股旋风——在尖锐的风声呼啸里,一团风沙拔地而起、直冲天幕,从中传来了一声甜甜的笑:“你们来跟我玩儿嘛!” 玩? 朵兰使劲眯着眼睛,刚想要在一片沙土呼嚣中看清楚是什么人在说话时,不料却只觉脚下大地一动,像是土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拱;转瞬之间她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她低低地喊了一声“不要出来!”,紧接着几步冲向了身边的村人:“这贵族有坠灵!” 第三章 混沌魔鬼 这片林子都被包围了起来,能够让他行动藏身的地方实在不多;朵兰把当初推他进入的那片灌木丛附近都找遍了,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一颗心越提越高,面色也越来越沉。正当她又拨开一丛藤蔓,要再往林间深处走去的时候,只听不远处草丛里哗沙沙一响——她猛地拔出长剑,低低叫了一句:“是谁!” “朵兰姐,”草丛里那个矮小的影子忙出了声,“是我啊,小维。” 朵兰吐了口气,“你看见林叔了吗?” “没有,”小维摇摇头,“你叫我来看看他,我到现在也还没找着他呢。” 高个儿少女愣愣地望着他,握着剑柄的骨节渐渐泛起雪白。 半晌,她伸手捏了几下自己的喉咙,好像它正在发痛似的,这才有点儿嘶哑地说道:“我们分头找——” 她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忽然被丛林外响起的杂乱喧哗给掐断了话头。朵兰抬起一双被烟熏得红红的眼睛,发现这喧哗声不像是刚才的叫骂和厮杀了,反倒带着几分溃乱慌张——隐隐地,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骑士长阁下,醒醒!”。 朵兰心中砰地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这儿找林叔,”血流猛地急速加快了,让她的脸都微微麻痒起来。朵兰对小维匆匆嘱咐了一声:“不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听明白了吗?” 见那一颗狮子毛似的金红脑袋上下点了点,她一拍小维肩膀,说了声“我去去就回!”,朝安路骑士长的方向迅速冲了过去;她脚下的草丛灌木,也被土地深处的盖亚推得一晃一晃,像水波一样,随着她的脚步转瞬即逝。 出乎意料的是,朵兰竟然没有遇上任何阻拦。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刚才还井井有条的安吉尔家族军和少量的教廷骑兵团,竟在短短片刻之间溃乱成了一团。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匆匆从她身边跑过,要不是他们身上的衣着没变,朵兰几乎都要不敢认了——代表着教廷的白色旗帜,与画着一个尖顶房屋的家旗,竟被乱流撞得摇摇摆摆,仿佛马上就要倒下似的。 朵兰冲到一丛灌木后,猛地蹲下身子。当那一支弓箭手小队跑近的时候,她甚至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腰间酒壶里的液体撞击声。 “你他妈别窜了!我是第二纵队小队长,我命令你告诉我,后方到底是怎么回事!骑士长阁下到底怎么了?”领头一个浑浊的声音吼了起来。 “我、我……我不知道啊!”另一个嗓音有点儿稚嫩的男音,慌慌张张地道:“他、他摔下了马,我去扶……但、但是扶不起来……都是软的……” 他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一厉:“你和谁说话呢?我是安路骑士长阁下的扈从,迈尔西家族的次子,我父亲是日落山的迈尔西男爵!我命令你,给我滚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此时内忧外患,朵兰差点露出一个笑。 这位迈尔西男爵的次子在下达指令以后,见那倒霉的小队长果然听命去了,立刻脚下生风、跑得不见了人影。朵兰等他去远了,忙矮着腰,远远跟着刚才的小队长和他身边几个士兵,一头扎进了贵族军里。 她本来个子就高,在套上了一个死人的头盔以后,这一团混乱的军队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平民女孩。她顺着人流,挤进了一群越聚越多的士兵中间——前方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儿,正像一块吸铁石一样,将越来越多的人吸引到了这个方向上来。 在士兵们一张张布满汗珠和血迹的脸上,浮起的全是茫然失措。她处在人群中,像是在海浪里载浮载沉的断木,被一波波人推挤得来回摇摆,但总算是一点点挤开了人群,看见了中央一片空地。 在数十支火把熠熠的光芒下,她第一眼认出来的不是安路骑士长,而是他的衣装。 他的装束带着贵族特有的浮夸繁琐,却生出了一种华贵的漂亮:薄胸甲被打磨得光可鉴人,耀得人睁不开眼;胸甲上遍布着复杂的花纹与纹章,看样子至少得花去一个手工艺人半年的时间。走近了才发现,一个贵族衣饰中的十之七八,朵兰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从胸甲和内衣领口里探出来的那个头,她完全认不得了。 头发还在,小胡子还在,依然在火光下闪亮着。然而他的脸皮却全抽巴巴地枯皱了,干枯松弛地从面骨上垂荡下来;如果努力辨认,这张仿佛被彻底抽干了的脸皮上,仿佛还能隐约看出一丝安路骑士长五官的痕迹。 他的眼皮完全合不拢了,看起来就像是两块脱了水的碎皮,勉强沾在枯黄眼球上,风一吹就能剥落似的。 在这两块碎皮的遮掩下,安路骑士长毫无光泽的眼球,直直盯着他的坠灵,却再也映不出它的倒影了。娃娃屋歪倒在地上,早失去了刚才发光般的色泽,就像是一幢年久失修、枯败崩塌的老房子,连屋顶红瓦都黯淡成了旧血一般的深深浓黑。 朵兰暗自心惊地望着了无生机的娃娃屋,慢慢皱起了眉头。从她所在之处,她看不清那娃娃屋内部,也不知道被收走的坠灵都怎么样了。 “是……是谁干的?”在人群嗡嗡的、闷雷般的杂音中,不断有人叫嚷着同一句话,听起来十分刺耳。 “完了……安吉尔的坠灵……” “安吉尔家绝不会让咱好过的……” “逃走算了,”有人说,“回去当佃农……” “是混沌魔鬼!” 不知是哪个士兵尖尖地号了一声,惊得沉思中的朵兰浑身一颤——“俺知道,一定是混沌魔鬼!俺家乡的人都知道,他是咱们伟大的神的敌人……” 又是一个乡间传说。见身边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了,这儿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朵兰悄悄往后退了出去。 刚迈了两步,没想到她只觉后脚跟一硌,竟踩上了另一个人的脚;她心中才叫了一声不好,肩膀立即被身后那人抓住了——“你长没长眼?” 一个浑身汗味、皮肤粗糙的汉子刚骂了一句,忽然看着她,慢慢瞪圆了眼睛。 朵兰猛地沉下面容,趁他还没有叫出声,扑上去一把攥住他的衣领,低声道:“盖亚!” 脚下大地沉沉地一震,土块、草根、石头顿时像喷泉一样急涌而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裹在泥沙之中,朝那汉子的脸扑了过去。“坠灵!”不知多少声音一起叫了起来,凝在空气里的沉重不安一下子炸开了;人们逃跑、哭叫、跌倒、拔剑,身边数道明晃晃的钢铁反光一齐朝朵兰刺了过来。 来不及吞没面前这个男人了,盖亚裹着泥沙轰然一扫,将身边的人群击倒在了地上;即使没有被它碰着,当它卷起的沙尘打在皮肤上时,也能留下一片血渍斑斑的伤痕——无数人捂着眼睛,痛呼着蹲下身子,被同僚们撞倒在地、又绊倒了更多的人,仿佛一幅混乱的地狱图景一般。 朵兰一眼也不敢回头看。一旦盖亚将前方人群打开了个缺口,她就急忙挥舞着长剑冲了出去;身后“抓住她!”的呼号声一波接着一波,甚至还有人喊道:“一定是这些乱民混进来,杀了骑士长阁下的!” “她有坠灵吗?把她交给安吉尔家!” 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当盖亚猛然从土中一昂头,即将扑出大地的时候,朵兰正好看清了前方众人一张张沾满尘土和鲜血的脸,急忙叫住了自己的坠灵。 双方目光一对上,都吐了一口长气。 “是你杀了那个骑士长?” 一个脸上骨头都支棱出来了的青年问道,一招手也叫回了他的坠灵——好像月亮忽然被乌云遮住了,一团幽幽的黑暗在半空转瞬而逝,消失在他的肩膀上。 “不是,”朵兰摇摇头吐出两个字,却好像谁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追兵赶了上来,图坦第一个抬起一双血红眼睛,望着她身后高吼了一声,一道白火轰地燃亮了夜空,直直扑向了后方的贵族军。 一瞬间,她就像是立在激流中的一块石头,任由愤怒的村人们像洪水一样从她身边卷了过去;天空中展开了坠灵的翅膀,风一阵阵地卷起了朵兰的头发,刮得她睁不开眼。 尽管还有人在厮杀,但战斗已经结束了。没有了安路骑士长和他的坠灵,剩下的士兵无论多么训练有素,也抵抗不了这些头一次握剑的乡下穷鬼。 用剑尖扎进土地里,朵兰撑着它站直了身子。她听着身后的喊杀声,闭上了酸涩的双眼——在刚才的战场上,只剩下了一片烟火缭绕,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血、铁、烟雾和隐隐的尿味。她想深吸一口气,却差点干呕了起来。 她转过头,望着后方在坠灵威力下四散奔逃的贵族军,低声对盖亚说道:“你把山石全朝他们砸下去。” 这句话出了口,脚边大地却丝毫没有动静。 朵兰刚一皱起眉头,猛然浑身像被电打过去似的浮起一片鸡皮疙瘩;一瞬间,她的心跳激烈得几乎像是要扑出胸膛一样——她一把拔起长剑,急急一转身,一愣之下,却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 盖亚不会说话,提醒她的办法只有这一个,倒把她吓了一跳。 “林叔,”朵兰如释重负地叫道,“你上哪儿去了?” 林隽佑站在半明半暗的火光里,面色苍白,长睫毛颤抖着在脸颊上投下了不住晃动的阴影。他像是大梦初醒似的一个幽灵,抬手捂住额头,喃喃地轻声说:“我……我差点被他们抓住了,不得不躲了起来……” 朵兰扔掉了长剑,几步跑上去扶住了他,顿时又闻见了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只是这一次不那么清爽了,掺着隐隐的汗味与血的铁腥气。 林隽佑握住她的肩膀,好像终于找到了支撑似的;透过自己的衣裳,朵兰清楚地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温热。 “我……我杀了一个士兵,”他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他的血……很热,满手都是……” 他的手上还留着干涸的血迹,指甲缝里也藏着一线黑红。林隽佑一把握住朵兰的手,嗓音嘶哑地重复道:“我测了他的呼吸……好几次,我测了好几次。什么也没有……我、我居然真杀了人!” 今晚第一次,朵兰觉得自己喉咙发堵。 她任林隽佑握着她的手,挽住他低声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的。你跟我来,我们休息一会儿,好不好?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隽佑仿佛全没听进去。他的手指冰凉,在她的皮肤上不住轻颤,好像一只受了惊的蝴蝶;连他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在夜里泛着冷冷的粉白。 朵兰亲手杀死了一只坠灵,又指挥盖亚送掉了两个士兵的命,但是直到现在,她的眼睛里才隐隐地泛起了泪光。 “没事了,”她的目光停留在他嘴唇上,轻声地哄道,“没事了。” 第四章 林叔的顾虑 在盖亚的力量下,数块山石拔地而起,轰隆隆地朝着审判团军队溃逃的方向砸了下去。半个山头都剧烈颤抖起来,像地震一样久久不息;当它耗尽力量、返回朵兰身体中时,前方已经多了一片高高低低、耸立在去路上的石林。 士兵们死的死,逃的逃;他们丢下了火把和受伤的同袍,像退潮一样片刻间就不见了踪影——橙红耀眼的火在林间跳跃起来,仿佛一个逃脱封禁的妖魔;不过土地被血和露水浸得湿湿黑黑,还是没有让它烧成山火,慢慢熄灭了。 当树林间青烟徐徐飘散的时候,浓黑夜色里也掺进了一丝清冷晨曦,又渐渐地化开了,散成一缕一缕暗蓝,昭告着白日即将到来。 直到这个时候,伊灵顿的村人们才惊觉夜晚原来已经快要过去了。 坠灵们纷纷回到了宿主的身边,在山间空地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被火熏黑的林木折断翻倒在地上,仍在袅袅地冒着白烟。大地像被撕裂了无数次似的,布满了深坑与裂缝,吞没了一片片树丛灌木。在发生战斗的地方,幸存的草木稀稀疏疏地站在缝隙中,摇摆着迎来了晨风。 他们从满地尸体里,尽量将死去的同村们都翻找出来,扛进一条浅山沟里埋了。二十九具死尸的坟墓在山沟间连成了一条长长土丘,泛着一层刚翻起来的新鲜土壤色,在浅褐与深绿相杂的林荫中显得异样地扎眼。 除了中途离队的马奇等人之外,还有更多消失了踪影的村人,也不知是在战斗中逃走了,还是已经死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彻底化作了这座山的一部分。 至于那些士兵、弓箭手、甚至包括安路骑士长本人的尸体,都被伊灵顿的村人们一齐留在了身后。从昨夜一战中逃走的人为数不少,这儿的消息是掩不住的,搜寻他们的后援部队应该很快就要来了——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上了路。 “给他们留一个大礼,” 酒袋子一口浓痰啐到脚下,一双眼睛仍然残留着被浓烟熏出的血丝。“什么安不安的臭玩意!过来给他收尸吧!” 满面胡茬的男人话音落下了,他身边的同伴们却都被笼罩在沉默里,只有马蹄踩在草地上的凌乱声响,成了对酒袋子唯一的回应。他们缴获了贵族军拴在林外的军马,将所有的行李都堆在了马背上;但这些勤恳的动物并不知道,一旦遇上了必须攀爬的陡峭山岭,它们就会被全部杀掉。 从那一夜起,伊灵顿的村人们就是教廷除之后快的重犯了。 他们如惊弓之鸟一般又走了几日,直到将国境线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才小心翼翼地在一处僻静山间歇下了脚。当初全村是两三百人一起上路的,当他们在一条山溪旁驻扎下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百人不到了。 打的那一场胜仗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路上的每一天,朵兰都能听见女人和孩子低低的哭泣声,一个调子重复个没完,仿佛一架断了弦的琴。 这无处不在、缭绕不散的悲鸣,真是叫她心烦透了——村里死了那么多人,偏偏却是这些个好像嗓子眼漏风的人活了下来。她当然也为死去的人感到悲伤,但是哭得连地面都看不清、要叫人拽着走,成什么样子,又对谁有好处? 看了一眼远处呆呆抽泣的几个人影,她抿起嘴唇,用力一刀劈在了脚下的圆木上。 如林隽佑所说,这是屏障山脉处于獠国与神圣联盟之间的一角,幽深隐蔽,林木重重,不知多少年都没有见过人类的足迹了。而伊灵顿人如今也像这片山一样,被夹在两个国家之间进退不得了。 要在这一片荒山野岭中暂且活下去,他们要做的实在太多了。 在一棵棵参天巨木投下的阴影里,一个个简陋帐篷像是庞大的蘑菇一样立了起来。每一顿饭,都能叫人费尽力气:光靠打猎和搜集食物,很难满足这样一大批人的一日两餐——别的不说,光是收集柴火,就足以耗上一天的功夫。 除此之外,伊灵顿村人还需要安排人手在附近巡逻放哨、照料家畜、查探地形……偏偏他们之中还有七八个宝贵的劳动力,整天什么也不干,只知道坐在地上哭了睡,睡了哭。 朵兰一边劈柴,一边听着那边的动静。当那个瘦高身影沙沙地走近时,她抬起头招呼了一声:“林叔,你又去自找没趣了。” 那人影好像这才发现她,停住了脚。 朵兰一歪头,冲他笑道:“你过来呀。” 如此浓密的野林里,天光消逝得很快,连太阳也无力照进这一片阴冷冷的山岭。随着林隽佑向她走来的每一步,林间都好像更暗了一分;他吐了口气,在一片阴绿色的幽暗中激起了一团白雾。 “她们之中,也有几个人有坠灵吧?我记得莲子姐就有。”朵兰望着他笑道,“她自己的丈夫,自己都救不出来,却怪你这个没有坠灵的人没当好救世主。” 林隽佑没有看面前少女,望着地面露出了一个苦笑。他瘦削的下巴看起来更尖了,眼睛下面隐隐泛着青黑。 “她们怪我,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是我……逼着大家逃出来的。” 这几日来,仿佛是为了弥补自己亲手夺走了一条性命的愧疚,他无微不至地照料着那些失去了亲人的女人和孩子。然而他们并不领情——这一小群老老少少成日忙着悲号,几乎从来没有对这个带他们背井离乡的村长露出过好脸色。 “贵族老爷们要杀人,你带着她们跑,反而是你的不对了。” 不管是什么情况下,朵兰都习惯于声气轻柔地说话,叫人听不出她到底是在嘲讽,还是在替他抱屈。 林隽佑忽然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目光里似乎盛着隐约的无奈感伤。 “我没记错的话……阿鱼的个子,现在好像都不如你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忽然浅浅叹了口气。 朵兰顿时感觉自己的小腹缩紧了。另一个——在她冷清的人生里,林鱼青是另一个她真正视为家人的人。 “林叔,我也很担心阿鱼。村里人也算是落下脚了,不如我们再回头去找找吧?就我们两个,不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她柔声道。 林隽佑皱起眉毛,没有出声。 “林叔?” “你让我想想,”他匆匆地低声说了一句,转开了头。“我怎么能现在撇下村里人?” 朵兰一怔,有什么撇不下的?她不懂。伊灵顿村人并不是小孩子了,少了一个人看着,他们也能把帐篷扎紧,把野兔剥皮。 “阿鱼不和我们在一起,也许更安全。”林隽佑扔下了这句话,没再看她,转身走回营地——朵兰望着他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林鱼青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头,林叔怎么放心得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自那一个晚上后,林叔就有点儿躲着她,现在甚至都不愿意和她一起去找林鱼青了。是因为被她看见了最无措的样子,所以不好意思吗? 朵兰将劈好的柴火哗啦啦地推倒在地上,土地上的草丛顿时一晃,土层裹住了这些沉重的木头。 她真怀念小时候,那时她与林隽佑如同真正的父女一样亲密无间。她还记得自己只有五六岁的时候,林叔一手将她抱在怀里,一手牵着林鱼青……去的是哪儿来着?是镇上,还是集英岭?她倒是记不清了。 同样记不清的,还有她母亲的状况。那个时候,她死了没有? 那一个永远满面愁容的女人像是她童年里一片幽暗的背景色,永远缺席,也永远抹不去。她几乎没有尽过母亲的责任,连她的死亡,都像是因为终于不必再养育孩子而松了一口气似的。但她小时候一点也不寂寞——反倒是她长大以后,朵兰渐渐感到了自己确是一个孤儿的事实。 这一次的逃亡路上,也许是为了避嫌,林隽佑慢慢与她拉开了距离;即使是在一块儿,他也总是一脸窘迫,好像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她这个年纪的少女。 如今……连林鱼青也失踪了。 那个总跟她一起跑来跑去的男孩儿,他身上的坠灵被贵族们发现了吗?他有没有落进教廷的手里?就像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无家可归一样,她也没想到林鱼青会突然失去踪影。 在不知不觉之间,她熟悉的生活已经被“坠灵”二字扯得分崩离析。 朵兰心绪翻腾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那一捆木柴被盖亚滚下了山坡,她才回过神来,在漆黑下来的天色中,小心地爬了下去。村人们已经生起了一堆堆火——不是图坦的白火,而是真正的鲜红的火——在黑夜里劈啪作响,活泼地散发着光、热和浓烟。 与火相比,伊灵顿人异样地沉默。 一张张看了不知多少年的面孔,在红色火焰跳动的光影下,看起来竟陌生了起来。他们神情生硬隐忍,仿佛没有一个人的心思放在眼前的热汤锅上,都不知沉向了何方。朵兰在一堆火边坐了下来,林隽佑看了她一眼,端起面前一只锅子,起身给那几个女人拿了过去。 朵兰没有动。她稍显坚硬的面庞被火光映得通红柔和了不少,身体里却是空洞洞的一片黑暗。 同样的火堆,在半夜里熄灭了、归于沉寂,又在第二天重新旺盛起来。在火焰生生灭灭的循环里,平静劳累又饥饿的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也许是重重大山隔断了教廷军,他们终于放弃了追捕。 但浮动在空气里的焦躁,却好像一日比一日浓了。 外面到底是什么状况,对坠灵使的追捕是不是还在继续,伊灵顿人的身份是否已经被安吉尔家族知晓了……即使朵兰常常跟着村里的男人们一起去巡逻,她对这些问题也一个都答不上来。她最终也没有机会,和林叔一起出去找林鱼青。 或许是没有酒喝的原因,酒袋子的脾气也坏了起来。他醉醺醺的时候讨人喜欢极了,然而在断了一个多月的酒后,世上却再没有比他更难以忍受的人了,几乎没有一件事不让他生气。终于在一个深夜里,伴随着惊醒了众人的“哐当”一声,一只帐篷倒了,酒袋子与另一个男人翻滚着在地上扭打起来。 “你别逼老子拿出坠灵来!”酒袋子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句,顿时叫周围的人都慌了;乱哄哄的一团黑暗里,谁也没有发觉一群黑影此时闯进了远处的林子——在这样幽黑得不见五指的森林里,连那些人手上的火把光都在几步之外被消融了。 第一个发觉情况的,是盖亚。 “是谁!” 朵兰的皮肤上炸开了一片鸡皮疙瘩,她刚刚叫了一声,盖亚已经远远地冲了出去;树林被它摇晃得震动起来,扑簇簇地落下了无数叶子和细枝——她忙冲回帐篷,摸黑抓起自己的长剑,向不远处仍乱成一团的村人高声喊道:“有人来了!” 少女的嗓音在混乱中撕开了一条裂缝,只听“啪”地一响,黑夜里立刻亮起一点雪白。 这点雪白迅速涨大,熊熊跳跃在空地上,将四周一切景物都映得失去了颜色;图坦一转长脸,也马上看清楚了远方的人影,立刻叫道:“那帮贵族的狗子们又来了!” 仅仅是一打眼的工夫,那群人手上提的刀剑、身上穿的皮甲,就在白火下闪烁起了它们标志性的光泽。村人们日日夜夜的焦虑,终于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他们为这一天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飞快地各自抄起了武器,酒袋子也从地上一跃而起,“哈”地一声,朝前方冲了出去。 “这儿有坠灵使!” 那群刚刚闯进林子的人影中,有人又惊又慌地叫了一句。 这大概是一支搜寻小队,竟在叫人防不胜防的时候找到了他们——朵兰一抿嘴,正要指挥盖亚冲出地面,只听一个沉重嘶哑的嗓音喊出了一句叫她意料不到的话:“兄弟们,别冲动!我们不是审判团!” 众人一愣,图坦的白火陡然更盛了几分,照得前方林地里一片雪亮。 “都先别动手!” 林隽佑的声音伴随着脚步一道响了起来,他匆匆走到人群前方,叫住了酒袋子。他盯着远处那一群人影打量了一会儿,扬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白火驱散了刚才影影绰绰的黑暗,在它的照耀下,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帮不速之客确实不是贵族军——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模样这么惨的贵族军。 这十几个男人一身狼狈,皮甲破破烂烂,有的拎着断剑,有的提着木棍。他们好像经历过一场战斗,许多人半边身子被血染黑了,走起路来时,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即将要摔倒在草丛里似的。 一个中年男人一边咳嗽,一边分开同伴走出来,目光也同样在伊灵顿村人身上扫了一圈。当他发觉对方也不可能是审判团的时候,他松的那一口长气,远远地连朵兰都感觉到了——那中年男人朝林隽佑看了一眼,哑声道:“听意思,你们好像在躲什么贵族?” “我提出的是一个问题,”林隽佑沉下声音,身体笔直。“你就应该给我一个答案。”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那十几个溃兵好像有些聒噪不安。 中年男人不住打量着林中白火、以及大地下鼓起的土丘,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扬下巴:“各位听说过天想曲吗?” “天想曲……你们是反抗军?”林隽佑反问道,营地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对,”那中年男人忽然一侧身,将肩上扛的一个什么东西扔在了地上。朵兰借着白火看了看,发现那好像是半条马腿——“我们的部队,今天打了集英岭。” 他这话像颗石子,在伊灵顿村人之中激起了一层层波浪般的低语声。 “可惜我们不知道还有教廷审判团驻扎在集英岭,这一仗打输了,我们这帮人也跟大部队失散了。我们个个带伤,除了几个酒囊连口吃的也没有找着,要不是机缘巧合宰了一匹马,只怕没有命摸到这儿来。” 酒袋子咕咚咽了一下口水,十分响亮。 “为什么打集英岭?集英岭现在怎么样了?”林隽佑皱着眉毛问道。 “贵族老爷们的地方,有什么打不得的?再说,我们听说集英岭的伯爵死了,坠灵传给了个没有屁用的小姑娘,这可是块肥肉。要不是有个审判团,我们现在早就在城堡里头喝庆功酒了!”另一个瘦小男人声音尖锐地抢着答了一句。 “看来教廷那些人保住了梅索科家呀。”有人低声说道,紧接着又有人啐了一声。 朵兰忍不住涌起了一阵失望。无论是他们的领主,还是审判团的骑士,终归都是一丘之貉。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坠灵……这一次审判团大肆捕杀自己领地里的平民,梅索科家连一个字也没说,只会装聋作哑。 这样的人,却偏偏还要一代传一代地活下去。 她轻轻走到林隽佑身边,正好听见他声音沉稳地问道:“我听说,你们天想曲一路攻城略地,打下了不少地盘。你们不回天想曲驻扎的地方去,怎么在屏障山脉里转?” 那中年男人生得粗矮短壮,被白火照得面无血色,眼睛里却闪着光泽。闻言,他反唇相讥道:“我看你们也像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么不呆在自己家里,反倒也在屏障山脉里转?” 林隽佑在村庄里一向颇受尊敬,他这语气顿时激怒了好几个人;酒袋子正要发作,中年男人却忽然举起一只手,笑道:“你们可别生气呀!你们有坠灵,那些老爷们就不会放你们活路……我们反抗,是因为不愿意一年到头、忍寒受饥,只为让贵族老爷办什么游园会。所以,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在这一点上,咱们可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他抓起地上的马腿,主动拖着脚步、一瘸一拐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似乎伤得也不轻。 “这点玩意儿,就当是咱的见面礼。”中年男人将马腿放在了林隽佑面前,咕咚一下坐倒了,这么一段路程,就把他累得直喘气。 当然,他这副样子可能也是有意夸张,为了显示自己无害。 这个像一截圆木桩似的中年人好像连小队长也不是,不过有他带头,其他人也慢慢走近了。血腥气一下子浓重起来,林隽佑回头示意了一下,叫人去取了一些清水。 “谢了。”有几个男人朝他们含糊不清地说道。 图坦收起了坠灵,朵兰又叫人去给这些溃兵们生了一堆新火。伤兵们近乎贪婪地凑到了火堆旁边,而伊灵顿村人也以同样贪婪的态度,向他们打听起了外界的事。交谈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时,那个粗矮的中年人好像也松了一口气。 “这是你的女儿吗?”他烤着火,朝林隽佑搭话道。不需要多聪明的人,就能看出他是这群村民的首领。 朵兰低下头,听见林叔回答道:“……对。” 中年男人自我介绍道:“我是比利,他们叫我榔头比利,因为我上了战场也只会使榔头。”他一边说话,一边借着火光,一点点撕下了袖子——布料与胳膊伤口里的血肉黏在一起,光是看一眼,就叫人痛得冒冷汗。 “正如你所说,我们是打算回天想曲驻地的。”榔头比利很快就停下了手,喘着气,一张短方脸好半天才从疼痛里恢复原形。“但是光凭我们几个,顺利回去的希望可不大。” “在哪里?”林隽佑问道。 一边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朵兰一边默不作声地站在阴影里,仔细地打量了一遍这个中年人。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她脑海里,就像是有人从后拍了她肩膀一下似的,一下抓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朵兰被这个想法缠绕了一会儿,蓦地转过头,看了一眼伊灵顿村人的营地。 简陋的帐篷立在森林里,像是山生了瘢痕一般难看。 很快就要入冬了,他们不可能一直在深山里住下去的。 “……说来也不远,顺着山脉往西走,在边境上一个小城……”榔头比利的声音灌入了耳朵里。他解说得非常详细,甚至可以说有些不必要了。 朵兰抬起头,正好与那一双豆子般的小圆眼睛对上。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原来抱有同样想法的,并不只有她一个。 第五章 找一条出路! “……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女人,没了丈夫……” 即使是群马行进的蹄声,也掩盖不住后头那个呜咽似的倾诉。每一次当朵兰觉得她要闭嘴了的时候,那个声音就会继续讲述起自己不幸的人生——在上路了两天以后,封莲又一次回溯到了她那令人唏嘘的童年。 假如再听上一整天的话,朵兰深信自己会疯掉。 她用力一拽缰绳,调转方向;朵兰才一动,前方的林隽佑立时察觉了,压低声音转头喊了一句:“你回来!” 朵兰充耳不闻,驾着马走出了队伍。在路边停了停,就看见了一边抹眼泪,一边被马背颠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要掉下来的封莲。 “我不明白,就不能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吗?非要和什么反抗军搅在一块,那可是天天死人的买卖,还嫌咱死的人不够呢……” 她的脸上皮肤像是被泪水泡肿了一样,永远泛着红,鼓鼓囊囊的,好像丈夫一死,她就立刻变成了一只沉甸甸的皮袋子。封莲今天的听众是乔伊——这个浓眉乌发的青年低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路面不说话,也不知是感到尴尬还是无聊。 “莲子姐,”朵兰柔和地叫了一声,打断了她。乔伊一抬眼,顿时像松了口气似的,紧走开了几步。 封莲转过目光,嘴角随即垂了下去:“是你啊。” 她对自己态度冷淡,是意料之中的事。 榔头比利与村人们共处了一两日后,果然试探着流露出了招揽的意思。朵兰是第一个赞成加入天想曲的人,不仅自己赞成,她甚至还说服了林隽佑。 在不愿意参与反抗军的人眼里,完全就是她一手搞坏了事。 虽然林隽佑明确表示过,有谁不愿意走的,不必非要一起走;但是由于满腔愤怒、一心复仇的年轻人占了多数,有勇气离开村人独自活下去的人并不多。一听说没有坠灵的人和妇女孩子不一定要战斗,走的人就更少了。 “莲子姐,你这又是怎么啦?”朵兰微笑着问道,“为什么又哭了?” “马上就要成反叛军了,我还笑得出来吗?” “你又忘了。”朵兰的声音依然很轻缓,恰好才能在马蹄声中听见:“你要是还记得把自己的坠灵叫出来看一看,你就知道,从你有了它,你早就是一个乱党了。” 封莲的坠灵一向被藏得严严实实,从来没有叫出来过,哪怕她丈夫死了的那一晚也没有出现过——封莲涨红了脸,喊道:“不是你杀了那个什么骑士长,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那一夜的状况混乱,伊灵顿村人至今还以为是朵兰杀了安路骑士长。在最初那一句无人听见的“不是”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否认过了。 仔细想一想,她完全没有否认的理由。 朵兰叹了口气,好像也拿封莲没办法;她劝了声“你冷静一点儿”,转头走到乔伊身边,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后,重新回到了前方。 在下一次休息的时候,伊灵顿村人里忽然发生了一点儿骚乱:有几个小子在打闹的时候,他们的坠灵失手弄伤了封莲的马;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坐进队伍最后头的一辆简陋马车里。 那一辆所谓的车,是他们在路边捡到的一个废弃车厢,即使以最宽容的标准来看,它也算不上完好舒适。车里堆着几袋豆子和麦子,以及好几个血肉模糊的伤员;封莲一进车厢里,立即被气味熏得说不出话了。 “清净多了,是不是?”朵兰朝林隽佑笑吟吟地问道。 林隽佑瞥了她一眼:“有这个必要吗?她心里不痛快,哭一哭罢了。” 果然这么说了。朵兰抿起嘴唇,坚硬的鼻梁在清晨日光中泛起一条亮边。 林叔性子软善,始终不明白,善意和容忍是一种资源。和世上所有值钱的资源一样,一旦泛滥就不宝贵了;再拿给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就不珍惜了。 不错,她自己这一条命就是善心的结果——正是因为朵兰清楚,林叔救下她这件事的分量有多重,她才更加无法容忍他对谁都这么好。 “凭什么就应该让她哭?”朵兰开口时,在她一向的温柔中,也不由流露出了几分嘲讽:“林叔,在大家决定加入天想曲那一刻,你就不应该再把他们看成是同村人了。” “那是什么?” “部下。” 朵兰的笑容消失了,转头望了一眼林隽佑。 “从现在开始,他们就该明白,自己的生命中只应存在一个目标,就是向那些贵族们复仇。我要让他们记住的是那一夜里的残杀和浓烟,因为我自己就记得清清楚楚。” 或许有些太清楚了,当她睡不着的时候,一想起那些画面,就好像五脏和骨头都要灼烧起来一样。 “前阵子,乔伊、酒袋子他们每次叫出坠灵练习,都差点真的打起来。不是因为他们有过节,是因为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火。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让那些贵族们付出代价——让我们流离失所的代价,失去亲人的代价,到处都是浓烟的代价。这个时候,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那种懦弱害怕、动摇心志、充满抱怨的哭哭啼啼。” 她说得快了,差点连最后一句话也脱口而出;好在她清楚林隽佑的性格,终于及时生硬地把话咽了回去。 她要复仇,这是唯一一个能让她得到解脱的办法。要复仇,封莲们没有用,乔伊们有用。怎么能让没有用的人,搅得有用的人心神不宁?那不就像是任老鼠屎泡在汤里一样吗?没有用的人,自然也没有多少权利,这不是很公平吗? 但这话林叔听了肯定会生气的。 林隽佑有些疲倦地揉了一把脸,掌心刮过青胡茬时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他望着朵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好一会儿,他才叹息似的说道:“你想复仇……就怕最后你得不到你渴望的结果。” 什么意思?朵兰心中一凛,刚想说话,林隽佑却忽然探过身子,在她额头上轻轻抹了一下。温凉的触感从她皮肤上一滑而过,留下了一阵颤颤的麻痒。 从小到大,每当她想要什么东西而把林叔闹得没办法的时候,他就会像这样在她额头上抹一下——有时沾着糖浆、有时沾着泥土;不过最后,他总会满足她的要求。 不过,他居然没有教训自己,这对于朵兰来说又是一个意外。 上一个意外,是他同意加入天想曲——她本来还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游说成功的,毕竟她太了解林叔了。 直到现在,他们骑的还是那一批缴获来的军马。林隽佑不顾反对,想出了好几个理由,最终还是冒险留住了这些军马的命。 而所有人都清楚,反抗军不干别的,只做一件事,就是杀人。 马都不愿意杀的林叔,为什么还是同意了呢? 很显然,自从做出这个决定以后,它的分量也一天天在林隽佑心上逐渐沉重起来,压得他迅速沉默憔悴了下去。即使朵兰常常强迫他多吃一些,似乎也于事无补。 他们跟着比利一行人,尽量绕了远路,穿过了国境线上最偏僻的荒野和乡村。有了伊灵顿人加入,这一路上几乎没有遇见什么山贼流匪;在一连走了十几天以后,众人终于到达了天想曲的驻扎地,遥遥望见了远处那座在阳光下亮得耀眼的残破城堡。 这座位于叹息河以西的城堡与周围的大片农田,原本都是一个子爵的领地。 那子爵姓甚名谁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反抗军在打破城墙、攻入城堡的时候,这位子爵带着所有家人逃进了堡内主塔;他在那里生了一把熊熊大火,亲手将自己的妻子儿女都葬在了火海里。 天想曲从倒塌的城门中涌了进去,接手了他的一切。叹息河恰好环绕着他的领地,像是一条天然巨大的护城河一样,将这一片地区给保护了起来;因此天想曲也就在这儿长久驻扎了下来,不断从四方吸纳着投奔反抗军的农民。 这一次,天想曲乍然交上了好运:伊灵顿人的到来,意味着这支反抗军竟一口气多了二十二个坠灵使。现在天想曲军团一共有一万五兵员,以及足足三十只坠灵;放眼整个神圣联盟,也没有哪一支反抗军有如此实力。 当众人在城堡中没被损坏的那一半里安顿下来时,他们已经多了一个外号:“被神碰过额头的人”——因为他们之中的坠灵使实在是太多了。 “我们军中也有不少坠灵使,来自哪儿的都有。但我们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几百人的小村子里竟然能出这么多!” 在短短几天里,朵兰已经不知从多少人那儿听说了类似的感慨:有马厩小厮,有坠灵使,甚至还有天想曲本部的指挥官——那是一个体型庞大雄壮的灰发老人,高声欢迎他们的时候,震得人耳朵都在发麻。 唯一一个反应特殊的,或许就是眼前这个高大的棕发青年了。 “我今早才刚刚回来,已经从指挥官那儿得知了情况。天想曲有了你们的加入,我深感荣幸。” 青年微微一点头,头顶棕色鬈发在火光下闪耀起一圈不规则的亮泽。他虽然衣着平常,但口音沉稳典雅,身姿挺拔得如同一尊雕像;甚至连手指都修长干净,没有一丝曾经干过活的痕迹。 他的下一句话,立刻叫林隽佑和朵兰同时一怔。 “感谢西方神,想不到我们集英岭地区,竟然还能保存下你们这样宝贵的火种。” “莫非阁下也来自集英岭?”林隽佑不由问道。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失礼了。”青年点了点头,面容严肃。“我叫罗曼丹·兰塞,是兰塞家次子。在加入天想曲之前,我一直在梅索科家族中生活。” “你是一个贵族!” 朵兰腾地站了起来,差点撞翻了椅子;分给林隽佑的这间客房很大,她椅子拖拽出的吱嘎一声,立刻激起了层层回音,游荡在石头墙壁之间。罗曼丹等声音渐渐平息下去,才望着这个少女道:“我曾经是。” “贵族为什么会参与反抗军?”她面色涨得通红——这不是笑话吗? “出身于所谓的贵族家庭,与出身于贫困佃农,只不过是不同的两种苦难罢了。” 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似的,罗曼丹平静地答道。即使是坐着,他依然腰背笔直,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松垮的地方;但是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被埋在了层层阴影里,不得不挺直身体、否则就要被压垮了一样:“我是一个父母双全的孤儿。在我得到坠灵以前,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我的……不过,我不愿意用我沉痛无聊的过去烦扰你们。我与你们没有区别,都是为了向这个国家复仇宣战。” 看来他对伊灵顿村人的经历非常清楚。 朵兰忍不住抬高了眉毛。对方声音中某种沉沉的、晦涩的东西,令她一声嘲讽的嗤笑没能出口。 “为什么?” “说到底,无非都是因为坠灵罢了。它们唤醒的,是人身上最坏的那一部分。” 罗曼丹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转向林隽佑,沉声道:“各位来到天想曲,也有五天了吧?一切还适应吗?” “一切都好。”林隽佑点点头。这段时间流亡在外,他的头发长了不少,此时随着动作柔顺地滑下了肩膀。 “虽然我才刚回来,但指挥官早就将你的请求传信给我了,所以我仔细替你打听过。”罗曼丹垂下眼睛,端正英俊的面容依然沉稳,却好像对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朵兰一愣。这是她第一次听说,林叔竟向指挥官提出过什么请求。 林隽佑抿了抿嘴唇,急迫地低声问道:“如何?” “从加穆丘陵到伊灵顿那一片地区的村庄里,除了你们先一步逃出来以外,几乎没有幸存者。”罗曼丹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被教廷审判团抓捕的人里,也没有一个符合描述的少年。而这些被捕的人,也很快就被处决了。” 少年! 朵兰顿时明白了。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的骨头好像正被一阵一阵的冷水冲刷过去;她只能愣愣地坐在原地,感觉罗曼丹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响起来,模模糊糊:“……很遗憾,我只能传达这个不幸的消息。我认为,他很有可能已经死在审判团手中了。” 朵兰自己都没发觉,她的喉咙里爆发出了一声短促尖锐、说不清是不是哭的声音。 “你确定吗?”林隽佑陡然站起身来,面色一阵一阵发白。“他跟我一样,有一个东方名字,常常被人弄错……林鱼青,这三个字指挥官写对了吗?他今年十六,也是一个坠灵使——” 罗曼丹抬起了一边眉毛,浮起了一个微妙的表情,轻声答道:“是的。林鱼青,我没有弄错。” 他话音落下以后,石砖房间里只剩下一片死静。罗曼丹又叹了口气,站起了身。 “我先告辞了。”他说。 朵兰匆匆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张开嘴时却愣住了,似乎忘了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似的。罗曼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起身,轻声道:“我很抱歉。”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这间卧室。 第七章 不用你为我好! 杰礼怎么就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了她的名字? 假如他能晚一会儿,哪怕只有几秒钟也好啊! 朵兰飞快地瞥了一眼林隽佑,见他紧紧抿着发白的嘴唇,在长发的阴影中垂下了面孔,她只能暗暗盼望自己刚才错过的不是唯一一个机会——林叔到底怎么了? 这是近两个月以来,林叔第一次流露出那样的痛苦,也是第一次有对她吐露心事的意思;杰礼却不早不晚,简直像踩着点儿一样把他们的对话给打断了。 这个大熊一样的老人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刚才在私下交谈;见朵兰好几秒没吭声,指挥官不由瞪着她问道:“你傻乎乎地愣着干什么?你有什么话要问?” 朵兰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她刚才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林隽佑身上,如今一回过神来,连她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吃惊——朵兰一向非常以自己的冷静自制为荣,而刚才她却沉浸在沮丧与激动里,竟把周围一切都挡在了心神之外。 我怎么会这么大意?而且,话题怎么突然跳到獠国去了? 她满肚子疑问,却一个也不能问出口。这是她第一次参与这种等级的军事会议,她绝对不能容许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得像个傻子一样;更不能让指挥官认为,她只是一个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的小姑娘——她见过不少坠灵使,地位只不过是一个威力大点的武器罢了。 “我明白了,”朵兰谨慎地说道,迅速朝比利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像是听见了她的想法似的,比利立即转头问道:“大人,我听说獠国境内的屏障山脉非常险峻,连当地人都不敢深入。虽然这几位朋友声称那里有桐源帝国旧时代留下的军火库,但是仅凭着这几张地图,我们就贸然把坠灵使送过去……会不会太冒险了?” 别看他生得粗粗矮矮,却机敏得与外表极不相符。朵兰在心里松了口气,甚至来不及为“军火库”一词而感到惊讶,忙立起耳朵,不肯放过接下来的任何一句话——与此同时,她仍然紧紧抓着林隽佑的手腕,就像生怕他随时走人一样。 “笑话,你把坠灵使当成什么了?”指挥官当即抬高了他本就嘹亮的嗓门,震得人耳朵都直发麻:“我们敢与教廷审判团一战,却不敢面对几棵树吗!”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比利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几分惶恐。 “杰礼大人,您这一位部下说得不错。” 那个像商铺老板似的东方人,转过一张扁圆脸笑道:“从军火库建成以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山林中的路线、地形也许早就和地图上标示的不一样了。再说,这个军火库虽然始终没有派上用场,多年来一直荒废着,但名义上,它毕竟是帝国为抵抗异族出资修建的基地之一,从今天的情势来看,它于情于理都应该属于獠国。天想曲若要把军火库里的灵石、武器拿出来,还是必须谨慎小心,避人耳目为上。” “这个我自然知道!”杰礼一挥手,看了一眼朵兰,“我要派出去的人,正好对屏障山脉有点儿了解。比利,你也在那些大山里头转悠过,跟着一起去吧!” 比利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这一次的行动涉及大量灵石和军资,自然不可能由一个少女和一个千夫长带头;事实上,朵兰能够参加进来完全是因为她的坠灵——盖亚在土地中游一圈,就能知道附近有没有军火库了。 现在看来,指挥官大概早就知道了这一次的会议内容,才提前把他们两个叫来的吧? 敲定了领队人选以后,杰礼坐了下来,转头朝那东方人又确认了一遍:“你说过,在军火库里的那一批灵石……足够供应一百名坠灵使战斗一年的?” “据资料记载,是的。”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想要多少。”杰礼沉下嗓子问道。 “我们一块灵石也不要。”圆脸东方人笑道,“我们缺的不是灵石。” 这答案并不算多么出乎意料。 “那你们缺的是什么?” “一个身在神圣联盟的朋友。”他笑眯眯地说。 指挥官咂了咂嘴,慢慢地说:“有时候,朋友可是很昂贵的。” “有价值的东西都很昂贵。”说罢,那东方人将木箱推到指挥官面前。随着他这一探身,丝绸领子上的团纹刺绣顿时泛起了亮光。 杰礼靠在高背椅子上,注视着面前的木箱,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扶手,半晌没有出声。这个身材庞大的老人在敲击声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眼看了一圈与会众人,转头对那东方人道:“时候不早了,让我招待你们一顿晚饭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顿了顿,他才笑道:“……作为我们友谊的开始。” 晚宴很丰盛。 由于宾客们来自桐源帝国,天想曲军中的厨子们也摸索着做出了不少颇具东方风味的菜肴;可惜的是,朵兰连它们是什么滋味也没有尝出来,因为她时刻注意着林隽佑,眼睛都不敢挪开,生怕他会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开口请辞。 林隽佑整晚都沉默得像一条影子。 在被特意拽得十分漫长的晚宴终于结束以后,那些谦和有礼的东方人们——至今朵兰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不顾杰礼的挽留,在夜色中离开了叹息河。不过他们总算接受了天想曲的护送侍卫;毕竟,如果他们身份真是朵兰猜想的那样,他们可承受不起落进神圣联盟手里的风险。 送别了客人以后,朵兰一声不吭地跟着林隽佑回到了他的寝阁楼下。白月光落在黑色大地上,隐隐地勾出了半个城堡的线条;盖亚深深地游在二人脚下,晃得他们身边的草丛沙沙作响。 “回去。”林隽佑轻声喝道。 朵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别跟着我回屋,不像话!”林隽佑似乎想要严厉起来——只是他声气虚弱,又不习惯对朵兰发脾气,这句话听着反而有些无力嘶哑。 “我又不傻,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肯定走得影子都没了。” 自从那一夜战斗后,林隽佑一日比一日消瘦,仿佛不堪重负、马上要被耗尽了一般;月光映白了他的侧脸,叫他的五官看起来如同一幅水墨画,陌生得像另外一个人。他抿着嘴唇,望着她没出声——竟然默认了。 “你真是这么打算的?” 即使是一向很少动情绪的朵兰,也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嗓子被什么堵住了。这一次,哭腔并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浮现在了声调里:“林叔,我简直快要不认识你了!” 这句话不知怎么,触动了林隽佑——他浑身一颤,低声道:“我……我也快要不认识我自己了。” “你是什么意思?” 清瘦男人只是摇了摇头,又不肯说话了。 “林叔,我原本以为你来天想曲,是为了打听阿鱼的下落,在知道他——在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以后,你又不愿意参战,所以才想走的。” 哽咽感得到了控制,终于从朵兰的喉间消失了。她朝他走近了一步,二人吐出的呼吸,化作夜色中纠缠的一团白雾。 “现在我倒觉得,好像没有这么简单了。林叔,你告诉我,”她仰起头,望着林隽佑泛青的下巴:“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我……”林隽佑咽了一下嗓子,喉结动了动。他挪开了目光,好像不愿意与朵兰对视——夜色里,她的双眸像清泉一样闪烁着淙淙水光。 “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死去的士兵。在听说阿鱼……以后,我就更没有睡过多少觉了。每一个夜里,我都只能坐在窗边,等着天空泛白。” “你觉得,离开天想曲,离开我,离开大家,你就会好受吗?” “我并不想抛下你——” 林隽佑迫切地否认了一句后,歪头看着她,眼神仍然像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时那样温柔。他似乎想揉一揉朵兰的头发,抬起手,却又放下了。“但是,离开你是为了你好。” 这怎么会是为了我? “我不想听这种话。我不用你为了我好。”朵兰抓住他的衣服,低声道:“林叔,参加反抗军并不意味着你就要无休止地杀人。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们会与那些贵族对抗?他们是怎么成为侯爵、伯爵、夫人、教皇的?他们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力量,让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他们明明只是和我们一样,毫不特别的人类。” 林隽佑慢慢地低下头,对上了她的目光,瞳孔像是两点漆星。朵兰头一次感到,自己真正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答案很简单,是因为坠灵啊。”她一边打量着林隽佑,一边继续说道:“我们不必杀很多人,我们只要杀掉他们的坠灵,就等于剥夺了他们的一切。假如这些贵族连一只坠灵都剩不下了,也就掀不起任何动荡杀戮了。” 坠灵形态太古怪了,很难叫人把它们看作生命,反而更像是幽灵、妖魔一样的东西;而它们也正像妖魔一样,成了这个乱世的源头——朵兰想用这个说法来减轻林叔的负罪感,同时却也觉得这个说法不无道理。 从林隽佑的神色来看,她的话确实起了效果。 “只除掉坠灵……也许这确实是一个办法。”他看上去有些茫然——但神情轻了。“可是,你不是很喜欢盖亚吗?” “我是很喜欢它。不过,这并不代表我认为这个世界需要坠灵。”朵兰的目光在他脸上搜索一会儿,一边思索,一边继续说道:“也许在清除坠灵的过程中,会有人死亡……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终得到一个清净世界。林叔,反抗军是在拯救世人。” 林隽佑轻轻摇摇头,不过没有苦笑,也没有叹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你该回去睡觉了……让我仔细考虑一下。” 见她刚要张口,他又说道:“我答应你,在你回来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真的?”朵兰顿时露出了笑意。 林隽佑没有回答,只是在她额头上抹了一下。 这个小小的仪式,顿时给了朵兰很大的安全感。不过当他正要放下手时,他却忽然一拧眉头,控制不住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了?”朵兰见他不得不一点点低下手臂,急忙问道:“你胳膊受伤了?” “我昨天去照料军马时,一匹大个儿忽然发起脾气,把我撞倒了,差点儿踩断了骨头。”林隽佑安慰她道:“别担心,我找军医看过,很快就会好的。你回去吧。” 朵兰皱着眉毛点点头。她额头上好像还残留着被手指滑过的触感,但是刚才那股放松却消失了。 她很快就要出发前往獠国了,她必须得和乔伊他们通通气,嘱咐他们千万不能放林叔走才行。除了坠灵使之外,朵兰还打算去拜访一下封莲,以及那些总是和她聚成一团的几个人;必要时刻,恐怕还得靠他们拖住林叔的脚步才行——这些人,总算是能派上一点用场了。 没有坠灵、没有军衔的人,也没有住进城堡的资格。 伊灵顿人已经受到了不少特殊照顾,朵兰穿过一片片简陋帐篷,在一排农舍里找到了自己的村人;当她敲门的时候,她显然把里头的人给吓了一跳。 “是谁?”一个女性嗓音,警惕地喊道:“我们都要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应该是在防军中的大兵。 朵兰望着脚边漆黑的门缝,答道:“是我,朵兰。是卢尔姐姐吗?” 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人点亮了蜡烛,火光从门缝里投了出来。当脚步声走近门后时,木门被吱嘎一声拉开了,露出了卢尔的一张瘦长脸。她高高的颧骨在蜡烛下亮着一块黄色光斑:“是你?你怎么来了?” “有个事情要和你们说。”朵兰抵住门,迈步走进了屋里。 这间农舍占地不小,村子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媳妇们一起住了进来,倒是省了朵兰几趟路。自从加入天想曲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走进村里人的居所;相比坠灵使的条件而言,这儿实在算不得舒适——沿着墙壁铺开的稻草堆上,挤挤挨挨地铺着几条脏得发黑油亮的毡毛毯,几个村人正睡意惺忪坐起身,头发里还夹杂着稻草。 “你要说什么事情?”封莲拍了拍衣服,吊起眼睛问道。她还是一样,看着红红肿肿的。 在确定自己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后,朵兰的目光在屋子里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轻声道:“林叔可能要离开天想曲了。” 这句话像投进池塘里的石子,在空气里起震荡了一层层看不见的涟漪。 虽然乔伊他们也很尊敬林叔,但要说除了朵兰之外,谁最不愿意让林隽佑走,恐怕只有眼前这些人了。她们没有坠灵,在天想曲中受到的一切照顾,都是因为林隽佑的坚持。曾经同住一村,融洽无间的人们,在有了坠灵以后,也开始逐渐形成了一条泾渭分明的分水岭;比如朵兰,甚至直到今天才知道她们的住所在哪里。 “林叔那么惦记你们,你们的话在他心中是很有分量的。我马上就要走了,只好把这件事拜托给你们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希望能看见他。”朵兰声气柔和地说完,朝众人笑了一笑。 隐藏在最后那一句话中的威胁,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不管从前的分歧是什么,好在这一次,这些村人们与朵兰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当然,来自她们的一点儿冷嘲热讽是少不了的,但是当朵兰从这间农舍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心里已经安稳多了——因为林叔最不知道怎样拒绝“弱者”的要求了。 在白雾般迷蒙的月光下,她朝城堡的方向走了回去。 走着走着,朵兰猛地停下了脚。 一阵一阵的夜风,从她丝薄的裙子里吹荡过去,凉凉地激起了她身上一片片鸡皮疙瘩。盖亚一动不动地停在她的脚边,好像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心情;黑夜里,她仿佛能听见自己一瞬间激烈响起的心跳声。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那间农舍,又看了看前方的城堡。 朵兰不明白,她怎么会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 会不会是她多想了? 越往深处想,她就越害怕——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是很稀有的。也不知道是夜风,还是那一个冰凉的念头,叫她浑身都微微战栗了起来。朵兰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跑向了夜色中绵延的城墙,每一步都仿佛即将跌倒。 盖亚跟着她的脚步,一路游向了石塔楼下才停住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它才又一次见到了朵兰——她似乎一夜没有睡好,在清晨的阳光里,一张面容像是被笼在阴影里的石块。在与另外两名坠灵使汇合以后,他们带着两百名士兵和几十辆空空荡荡的载货马车,朝獠国的方向出发了。 她并不知道,这一次屏障山脉之行将彻底掀翻这个旧世界。 第八章 羊皮纸地图 那个东方人体贴地为天想曲准备了一个獠国当地的向导。 向导是一个黝黑寡言的高大汉子,身上披着兽皮与羽毛编织的袍子,看起来与任何一个獠国人都没有两样。直到当他以桐源帝国特有的方式行了一礼,又报上了名字,朵兰这才惊觉他原来也是一个东方人。 “陈信,”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皮肤:“我是桐源帝国人,这是在这儿晒的。我来獠国很多年了。” 直到行动结束,这都是陈信说过的最长一句话。 他为什么来到獠国,在这儿干什么,都只能留给朵兰去猜想;陈信本人就像是一块坚硬沉默的石头,不管领队纪雪伦怎么敲打,也敲打不出来一个他不想说的字。 屏障山脉遍布着重重森林,挡住了大部分的日光,一层比一层幽深黑暗的万千大山,像是一个看不见底的黑洞,在半个月里吞掉了几十条士兵的性命。即使纪雪伦又焦躁又惊慌,怀疑他是故意带着己方送死,陈信也没有出声辩解过;同样地,当盖亚终于在漫长的搜索后发现了一处山体里的空腔时,他依旧只是点了点头。 “对,”他拍拍羊皮纸地图,指了指前方,手指顺着图形划了过去,示意给几个坠灵使看。几人早就在山里晕头转向了,谁也看不懂这张地图,只能望着陈信收好羊皮纸,做了个手势:“从山顶开个洞下去。”就像这个活儿很简单似的。 趁他走远了,纪雪伦低声对朵兰抱怨道:“我看这个人迟钝得很。” 这位领队是一个五官周正的标致男人,比林叔小几岁,性子却和林鱼青一样活泼。纪雪伦开朗直爽、言辞灵敏,常常会给人一种聪慧的印象——几天下来,朵兰就发觉,这不过仅仅是个印象罢了。 即使众人有盖亚,打出一条通向山腹的通道也依然花了近五天。 地道入口不大,仅能容一个成年人猫着腰钻进去,用几丛灌木就可以将它遮住。钻进去以后,入口就在身后化成了一个小小光点,又很快湮灭在山腹之中。盖亚开辟的土道避开了山石,因而曲曲折折,像是一条细细的虫洞;越往深处走,就越像不慎闯入了连光也生存不下来的漆黑地狱。 “预备,”最前头的陈信叫了一声,“没有路了。” 当他这句话说完好一会儿以后,朵兰才隐隐听见了什么东西摔落时砸出的回音——好像被陈信踢下去的石头,过了这么久才终于砸在了地上。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山体空腔上方。 “汉达,”纪雪伦严肃地吩咐道,“给我们照亮,看看情况。” 在稀薄空气里,黑暗中“啪”地一声亮起了几点星辰,还差一颗,好像就能组成什么星座的图案了。 空腔峭壁足足有近千米,直直垂落下去,落入了星光照不亮的黑暗里;对面的山壁上,隆起了一个柱子般又高又长的东西——直到朵兰爬下了一半时才意识到,原来山洞内部刻着一张近千米长的人脸浮雕。陈信没有坠灵,靠着另外几个坠灵使的帮助,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地面上。漂在半空的“星辰”跟着主人一起落了下来,借着星光,天想曲几人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古老的军火库。 多年以后,朵兰仍然忘不掉她身处于一堆堆小山似的灵石之中时,所感受到的震撼。 只需要一点点星光激发,这些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精灵就忽然醒了,乍然绽放出光泽璀璨、跳跃闪耀的各色光芒——即使将世上所有宝石黄金都堆积在这儿,也抵不上灵石仿佛要夺人呼吸一样的震慑力。 直到这一刻,朵兰才觉得她的心思终于离开了天想曲。 像是不慎闯入了神话,有足足好几分钟,众人都只能呆呆地立在这片灵石之海中,浑然没有意识到所有坠灵都悄悄现了身。 有好一会儿工夫,五个人仿佛被满山洞的光泽给摄走了魂魄,愣愣望着几只坠灵像游鱼一般在灵石堆里穿行。他们头上千米高的悬崖仍笼罩在一团漆黑里,脚下却正活泛地流淌、跳跃着水波般的温柔光芒——每当被坠灵稍稍一碰,灵石就顿时荡漾起深深浅浅的颜色。 它们太美了,美得叫众人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来这些石头在外界有多值钱。 “让它们补充一下吧,”在流转不息的盈光里,纪雪伦看起来好像有几分口干舌燥似的低声说道:“一会儿还有不少活儿呢……” 他说的“活儿”,是指从山的另一个方向打开缺口,将灵石从山腹运出去;假如方向找得准,出口应该正好在他们停放马车队的山腰处。 连消耗最大的盖亚,也在吸收了一整块灵石以后就恢复了全部能量;然而不管是纪雪伦的“少女”、那条头发组成的巨蟒、还是另一本小书,都没有停下它们收集灵石的动作。 即使朵兰恨不得能马上回天想曲,她还是忍着没出声;她嘱咐了盖亚几句,默默观察起另外几只坠灵来。 她能看出不少关于坠灵们的特质:比如说,凡是碰上了那本小书书页的灵石,都像墨水一样融化渗进了它的纸张纹理中;当它重新在书页上呈现出一块灵石图案时,地上早已经空空如也了。披着七层纱裙的少女,脚步永远轻盈地像是即将翩翩起舞;看过它几次旋转以后,脑子里就会开始隐隐地发晕——纪雪伦的这一只坠灵,很可能影响人的心智。 这样看了一会儿,朵兰忽然感到有点异样,一回头,正好遇上了另一双眼睛。 陈信朝她礼貌地点点头,挪开了目光。他刚才看的不是灵石,也不是坠灵,而是坠灵使。 过了半个小时,几个坠灵使才终于聚在一起,看着陈信再次掏出那张羊皮纸地图。这张老地图干黄枯脆,布满了细如发丝的白色折痕;在完成这一次的任务后,它的寿命大概也要到头了。 “我们在这儿,”陈信在地图上打了个叉的地方使劲戳了两下,它哗沙沙地一响,仿佛即将断裂:“应该从这边挖出去。” 这一次,盖亚挖得吃力极了。 陈信所选的方向上,几乎全是一层层令人绝望的厚重山石,要是不先撞碎石头,它压根钻不进去。另外两只坠灵也出动了:大量黑发丝丝缕缕地爬上山岩,钻进空隙里没一会儿,被它搅碎的石块就像山洪一样倾泻了下来;那本小书只需干净利落地贴在山岩上,身下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个土腥气浓重的幽深黑洞。 每个人都干劲十足,但谁也没想到,在他们终于清空出一条通道的时候,陈信却忽然发现他们挖错了方向。 “这不是你告诉我们的吗?”纪雪伦抬高嗓门,山体空腔里顿时泛起一阵回音。看他的样子,朵兰还会误以为白干了的人是他:“你刚才明明说,在这里挖开通道——” 陈信不说话,只是一个劲摇头,不断指着另一个方向。 在这样沉默的执拗下,纪雪伦很快败下阵来;他给了朵兰一个“你看吧”的眼神,一边叹气,一边招呼几个人重新开工。 好在另一边岩石大大减少了,由盖亚在山岩缝隙中开路,另外两只坠灵跟着清扫堵住去路的岩石,速度倒也不慢。五个人类全部留在了空腔里,他们只有一件事要干——用灵石把一只只麻袋填满。 军火库里不仅有灵石,还有数量更为庞大的盔甲、刀剑、各式军备,以及当年搬运物资的士兵尸骨。在骷髅堆旁的山洞角落里,立着数千把长矛,早被空气腐蚀得不能用了;不过好在其他的东西都严严实实地封在油布袋子里,正在一个个桐源帝国的皇家徽章下,等待着重见天日的时刻。 当初威严鲜红的皇家徽章早已黯淡模糊,像是一个个即将退下舞台的幽灵。陈信的手指慢慢抚过暗褐印记,小心地避过它,用刀割开了油布袋子另一头—— 当初足以装备五万人的盔甲,如今还能堪一用的,只剩下数千具了。 虽然这些老式盔甲上没有桐源帝国皇家徽章,但它们仍然保留了鲜明的东方样式,以及标志性的细网链甲。尝试穿上盔甲的几个人,看起来都像是桐源帝国的雇佣兵;他们带着几分尴尬地彼此看了几眼,又把盔甲脱了,什么也没说。 反抗与通敌之间的界限在哪儿,是一个很含糊的事儿。 第一批灵石装好以后,搬运工作依然只能交给坠灵来做;事实上自打进山以后,人类对自己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给坠灵们碍手碍脚而已。说起来,连这个山体空腔,恐怕都是坠灵多年前的成果吧? 这种完全超越了人类的造物,为什么会突然来到人世?它们从哪儿来的,目的又是什么?总不可能是为了给人类做牛做马吧? 它们需要住在人身上才能活下去——也就是说,坠灵迟早会意识到,它们完全可以反过来奴役人类为自己提供养分。 这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那一个下午全都花在了搬运物资上。灰青暮色像薄雾一样笼罩住了林间的时候,所有的马车都已装得满满的;还有一些盔甲和武器装不下了,朵兰就指挥盖亚将它们全埋进地下深坑里。 除了一开始死的几个士兵以外,这一趟行程顺利得简直叫人吃惊。不到十天的工夫,天想曲一行人已经快摸着屏障山脉的边缘——纪雪伦甚至忘记了来时的险阻,说了好几次“屏障山脉也没什么了不起嘛!”之类的话。 陈信听了,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即将分别的前一个晚上,在众人扎好营寨、吃起风干肉片和热饼的时候,他掏出那张地图,一言不发地将它卷起来,凑向火苗。 “等等,这就烧了?”朵兰一愣,忙伸手去拦,“也许还有用……” 羊皮纸轻巧地躲过她的手,迅速被火焰卷住了一角。好像她只是一只小飞虫,不值得对方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朵兰不由看了陈信一眼——对方却像是石头人似的,沉默地盯着火光,不为所动。带着一点儿可惜,她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回在乌黑、卷曲起来的地图上。 地图上标注着山体空腔位置的叉形记号,即将被橙红火光吞没了;与它一块马上要消失的,还有代表着屏障山脉的绵延线条。在离叉形记号的另一边,也就是屏障山脉以外,却只有一片空空如也。 “外面是什么地方?怎么不画了呢?”朵兰又一次问道。这个时候,陈信一松手,羊皮纸掉进篝火里,彻底融成了一片红光里的黑影;但她知道自己不用解释,因为对方一直在留意她的目光。 顿了一会儿,陈信才回答道:“流沙之海。” “原来我们和那片沙漠只有一山之隔?”朵兰微微皱起眉毛,“我听说异族都是从那沙漠里来的,对不对?它们如果也像我们一样攀越过屏障山脉……” 陈信突然笑了一笑——他面颊上的纹路一闪而逝,坐直身体,面容从火光下退回了阴影里,看不清了。 “想从那一侧爬过来是不可能的,”他轻声道。朵兰以为他还有下半句话要说,然而等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等来下文。 那怎样才能过来? 这个问题没有在朵兰头脑里停留多久,很快就被其他的念头冲刷得干干净净。多年以来,獠国这个系统运作得很有成效,在大陆上其他国家的人看来,异族入侵早就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概念——反正从结果上来看,异族全被拦在了大陆外头;知道这一点,朵兰就与大多数人一样觉得足够了。 当山体空腔中出现了第一只异族的时候,朵兰一行人已经离开了屏障山脉,离开了獠国。当那只异族摸索地走在幽黑深洞里时,朵兰正在游说纪雪伦,希望他能加快速度,星夜兼程地赶回天想曲;当更多的异族钻进空腔、爬上峭壁,千年来第一次走入屏障山脉林间时,一行人刚刚回到叹息河,朵兰又一次在马背上见到了夕阳光芒下的半座城堡。 城堡前的河面金芒粼粼,仿佛在欢迎他们重归人间。 一下马,朵兰就直直地冲向了城堡塔楼。即使她把能做的都做了,但她的心仍然一直悬在半空里,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次见到林隽佑。她走到一半时就失去了勇气,甚至不得不先去找同是坠灵使的村人打听了几句,这才重新走向了城堡。 至少昨天晚上林叔还在天想曲里,乔伊他们是这么说的。 林叔果然没有走,一直留在天想曲里—— 对于这个结果,朵兰既不太意外,却又隐隐觉得吃惊。她没有急着去找林隽佑,反而先去了一趟城外村庄;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很快发现了另一件令她真正生起疑惧的事。 封莲不见了。 第九章 突然消失的封莲 就连马厩小厮和厨房杂役们也知道,在联盟形形色色、鱼龙混杂的反抗军中,他们所在的天想曲,无疑是国境里最强盛、最可怕的一支。 这支反抗军将永远不会再重复集英岭城下的败迹了。如今它拥有如此之多的坠灵,又为它们提供了几乎源源不断的力量。到处都是自由强大的坠灵们——无论在薄雾泛青的早晨,还是月光初升的夜晚;无论是在叹息河边,还是在通往邻镇的泥土路上,只要你身处在天想曲的领地里,就常常能望见这些神奇造物无意间投下的影子。 西方的天空中,有一片繁茂森林隐隐约约地生长在云层里,从云中垂下的树根,像藤蔓一样被晚风吹得飘摇不定。叹息河中总是盘踞着两只喜水的坠灵,有时它们会把跳下水的人拱回来,有时它们会把河岸上的人拽进去。除了军马和家畜还很不安之外,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骄傲的安全感里:天想曲就这样光明正大地驻扎在这儿,挨着大大小小的贵族领地,但是没有人——没有一个贵族,动得了他们。 士兵们从来没有这样安全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无用过。上一次值得一提的伤亡,还是朵兰一行人回归之前的事:那时有一支部队被派往附近的小镇抢夺粮草,损伤了近百名士兵;不过也正是那一晚的大雨中落下了新的坠灵,给天想曲增加了一名坠灵使——这支军队的运势,实在叫人不得不咋舌。 相比人心惶惶的贵族领地,反抗军占据的叹息河反倒看上去生机勃勃。 在这样的情况下,实在很难相信封莲一个人无缘无故悄悄离开了。 “莲子姐肯定是自己走的,” 朵兰猛一停住脚步,差点叫卢尔撞在她的后背上。她一转身,再次重申道:“她不是常常说,不愿意和反抗军搅在一起吗?” “是,但是……” 除了卢尔之外,村里其他几个年轻媳妇都已经回去了。唯有这个一张瘦长脸、颧骨高高的姑娘,还不甘愿就此放弃。 “我觉得她不像自己走的,”卢尔皱着眉毛,额头上的雀斑都被挤进了纹路里。她似乎头一次接近坠灵使们居住的城堡,即使还没有走进大门,只瞥了一眼高耸的城墙,也不由放低了声音:“她不见以前,连一句话也没跟我透露。再说她一个人,怎么会有胆量……外面兵荒马乱……” 朵兰捕捉到她的目光,几乎立刻笑了。 “卢尔姐,莲子姐跟你不一样。她虽然抱怨得不少,但是你忘了,”她也压低声音,轻轻地说:“她毕竟是坠灵使啊。” 不知道是“坠灵使”这三个字,还是从城堡里走出来的轻快脚步声,突然叫卢尔紧紧地抿起了嘴。朵兰循声回头一看,冲来人温柔地笑了一笑:“莎乐美,你又出去散步吗?” 她知道莎乐美不是去散步的,但她并不明说。 纪雪伦的这只坠灵,外形像是一个裹着七层轻纱的窈窕少女,身姿轻盈曼妙得仿佛下一步就会旋转着跳起舞似的;它伸出纤长得有些过分的手指,摘下脸上面纱,露出一张与人类相差甚远的面孔——它的眼睛太大了,灰色瞳孔浸在一汪深蓝里,在夜幕初临的月光下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莎乐美点头的时候,卢尔不由有点儿紧张地往朵兰身边凑了一步。 朵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在莎乐美走后仍然没有松开。 “你听我说,”她望着卢尔的双眼,平心静气地劝道,“莲子姐一向谨慎小心,又从来不跟人结怨,她不会有危险的。她突然走了,一定有自己的原因。不过同是乡亲,我一定会让人多留意她的行踪。” 卢尔双肩微微松了下来,吐了口气:“林叔也是这么说的……你去见过他了吧?” 朵兰绷紧下颌,还是保持住了笑容:“不,我还没去见他。” 她没有说谎。 “你们坠灵使是很忙。”卢尔应了一声,又眯起眼睛、看了她身后模糊巍峨的城堡影子一眼,好像正努力压制着一个什么念头;但这努力没有成功,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不是被毁了一半吗?” “是被毁了一半,” 即使不回头,朵兰也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你现在看到的另一半城堡,是一只坠灵形成的镜像,里外都和没毁的那一半完全相同。以前要节省能量,所以它几乎没怎么施展过能力,现在灵石充足,它主人干脆就叫出了镜像,长住在里头了。看起来是不是很对称?” 卢尔微微张着嘴,目光迅速在紧紧相连、如同彼此倒影一样的两半城堡上来回扫了几圈,面上除了惊讶之外,还掺杂了几分隐隐的敬畏。 朵兰趁机拍了拍她的手,“莲子姐的坠灵不比这个差,你就放心吧。” 封莲对谁也不肯透露自己的坠灵能力,反倒叫事情好办多了;其实朵兰根本不知道她的坠灵什么样,但她随口编了几句,就成功地打发走了卢尔。她转过身,从城堡大门右手边走了进去,脚边大地像波浪一样泛起了一片涟漪。 当她独自站在外庭里时,朵兰再没有力气维持面上的笑容了。 随着夜色渐深,城堡主楼和各处塔楼里也接二连三地映起星星点点的烛光,像是夏夜中盘旋在深蓝湖面上的萤火虫。每个亮着橙红火光的房间,都代表了一个坠灵使。朵兰下意识地数了一会儿灯光,忽然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指挥官杰礼根本没有意识到,就算加上最近那个得到坠灵的幸运儿,天想曲其实还是一共只有三十一名坠灵使。一个也没多,一个也没少。 在镜像城堡出现以后,好几个天想曲的坠灵使也相继住了进来;创造出这一切的坠灵,实在强大精妙得叫人不得不赞叹。 假如朵兰闭上眼睛转几个圈的话,恐怕她就分不出来哪边是真实、哪边是镜像了。她走在石廊里时,脚下凉凉的石板响起了同样细微的沙沙轻响;拐一个弯,她也遇见了一模一样、浓郁翠绿的一墙爬山虎。甚至连石阶上被盖亚撞出的一处缺口,也完美地投映在了这一侧中——朵兰伸手摸了摸那处缺口,粗糙的石块凉硬地抵住了她的指肚,和左边真正的石阶没有区别。 纪雪伦告诉过她,罗曼丹的房间在主楼二层,也是最早搬进来的坠灵使之一。 说起来,也很古怪不是吗? 放着真实的、安全的、踏实的城堡不住,却搬进了另一只坠灵的能力效果中——虽然大家都是一个军队中的同僚,那坠灵的主人没有理由伤害他,但他也确实太放心了。谁知道镜像中有什么威力? 或许是因为罗曼丹和那坠灵主人关系好?这么说来,和他关系好的坠灵使可真不少,而且好像还越来越多了。 朵兰一边走上台阶,一边回忆起那坠灵的主人。 在镜像城堡出现之前,她还真没有注意过他。那人言谈寻常,除了常常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在一件灰袍里之外,没有一点儿叫人记得住的地方;但这身装束却一点儿也没有赋予他神秘感,只叫人觉得他泛善可陈,平淡无味。瑞伊弗莱克狮恩,名字也几乎和他的袍子一样长而无聊。 晚饭才刚刚结束不久,但镜像城堡早已笼在一片静谧中,好像大家都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朵兰听了一路自己单调的脚步声,猛然听见走廊深处响起半声杂音时,一愣之下才意识到原来那儿还有别人——她紧赶几步,一拐弯,果然在月光下看见了一个瘦小的影子。 “是你?”朵兰记起了他的名字,放轻声音,快步走了过去。“你在这儿干什么?” 格林看起来比上一次更瘦了。他浅金色的头发被月光映得白亮,随着他低下头,又黯淡在阴影中。他嗫嚅着,一只手仍停留在石围栏上,下意识地抓紧了它。 “这、这半个城堡……都是坠灵做出来的……” 朵兰吐了口气,明白了。 “你不是坠灵使,万一被人发现你溜进来了,可是会有麻烦的。”她将格林的手从围栏上拉了下来,轻声道:“以后你在外面看看就好了,知道么?” “有普通人住在这儿,”格林低着头,执拗地说:“我只是走一走罢了。” 有吗?朵兰头一次听说。 “那也许是坠灵使的仆从,和你不一样。” 格林望着脚下石砖,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薄雾般的月色落在地上,白得像镜中影子,看起来不真实极了。男孩过了半晌,终于十分疲惫似的点点头,低声问道:“坠灵……到底是什么生物呢?我听说,它们是不死的,在那些贵族家里一代代相传,能传上近千年……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想它们大概不是生物吧。”朵兰想了想,“像精灵或魔鬼,也能活很久很久。” 格林呆呆地望着朵兰,一双女孩子般、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在月夜下近乎漆黑:“精灵或魔鬼都不存在吧?只有坠灵、只有坠灵才存在……” 换作一个软心肠,也许会安慰他说,也许有朝一日他也会得到坠灵——但朵兰根本没有浮起这个念头。没有必要让他抱着不切实际的愿望,她想。 “那又怎么样呢?你没法决定自己能不能拥有一只坠灵,所以别太沉迷了,这对你没有好处。它们不属于这个人世,不和它们扯上关系,也许反而是一种幸运。” 格林没有出声,深深埋下了头。看他的样子,朵兰甚至怀疑他可能忘记自己面前还站着一个人了。她只好叫了他两声,催他走了以后,这才走到罗曼丹的房间前,敲了敲门。 在刚打开门、发现来人是朵兰的时候,罗曼丹面上一瞬间闪过的惊讶,令她几乎以为自己脸上长了朵海葵;不过对方很快平静了下来,而她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表现也很自然——应该没有让他看出什么来。 谈话时间不长,朵兰在十几分钟后就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起身告辞了。 她神思不属之下,仿佛四肢骨骼都僵住了似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镜像的;在夜风里直直地站了一会儿,她才仿佛重新学会了走路,一步接一步慢慢进了左侧城楼。 相比于镜像城堡来说,伊灵顿村人居住的这一边热闹多了。乔伊和酒袋子几个人在屋里摆开了一盘赌局,还没走近就能听见骰子哗啦啦的响声、带着酒意的笑骂声。别的坠灵使也许正是因为落不得清净才搬走的——朵兰刚浮起这个猜测,正好看见了她想要找的人,立即叫了一声:“小维!” 刚刚从走廊上探出一个头的孩子,立刻小跑了过来;朵兰示意他走下楼梯,二人在一个靠近城堡外沿的拐角处停住了脚。一旦有人从这儿过来,他们就能提前发现;而他们身后只有一段石围栏,外面是一片充当护城河的叹息河河面。夜风吹动水波上无数月光,碎芒粼粼地逐渐堙没在漆黑远方。 “朵兰姐,”小维肤色苍白,一双深眼窝泛着黑,好像永远没睡好似的。自从在这儿站住以后,他好像更加局促不安了,张了张口,把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我走的这段时间,你替我留意了吗?” 小维点了点头。 她早就知道答案了,但朵兰仍然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这孩子会证实她是错的。她听见自己声音发紧地问道:“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注意什么……也看见了几件事。不过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我不知道。我没见过的坠灵多了,我猜也许是原本天想曲军中的坠灵。它们平时不出来行动的话,我和小叉就看不见,所以有好一阵子,我们什么也没有发觉……” 朵兰没有催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当小维紧张的时候,他就会拉拉扯扯地说上一大通。听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流水账一般的叙述里,找到了叫她在意的东西。 在朵兰的提示下,小维好像终于找到了一团乱毛线的头。 “对,没错,莲子姐前阵子经常过来,好像也很担心林叔会走。啊,最后一次?让我想想……我最后一次见她大概是三天前……对了,那晚小叉感觉到外庭突然冒出了一只以前从没见过的坠灵,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它离得远,所以很难发动能力观测那坠灵的形态特征……正当我准备走过去看看是谁的时候,那坠灵就猛地不见了。后来我就不知道莲子姐来过没有了。” “不见了?”朵兰皱起眉头,试图理清他混乱的描述,“然后呢?” “我、我以为是那坠灵的宿主把它收起来了,”小维有点儿结巴地说,“我去外庭那儿转了一圈,谁也没看见,我就回来了。” 尽管朵兰满心失望,但她一点儿都不奇怪小维会一无所获。 在她回来之前,瑞伊弗莱克狮恩——这名字真要命——那时还没有制作出镜像城堡;外庭城墙在战斗中被毁掉了一半,缺口处的废墟至今还没有清理完,碎砖石像被人踢倒的一桶麦粒一样倾洒在大地上,一直铺到了叹息河岸边。 小维只能捕捉坠灵的行迹、以及它们的能力特点;只要收起坠灵,任何人都有可能不被察觉地从废墟之间悄悄溜走。 朵兰目光一扫,立刻定在了小维的脸上。 这孩子咬着嘴唇,正神色怔忪地望着石堡外的叹息河。 “怎么了?” “我……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皱着淡淡的眉毛,好像自己也有几分拿不准:“我往回走的时候,隐约听见了一阵声响。现在想想,有点儿像是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 三天前掉下去的,她今夜还能找到吗? 就在朵兰快步冲下楼梯的时候,小维在身后叫住了她。 “朵兰姐,林叔今天上午还问起你了,”他的头发在夜里形成了一个乱蓬蓬的阴影,“你不去找他吗?” 她的心脏好像被“林叔”两个字烫了一下似的,竟有一瞬间什么也说不出来——朵兰根本没有做好去见他的准备。她含糊地应了一句,逃似的掉头冲向了叹息河。 第十章 再也瞒不过了 流速再平缓的河水,也足以把三天前掉进去的东西远远冲走了。 朵兰当然清楚这一点,不过她还是来了。 夜幕下一席被打碎的点点白亮月光,闪烁在不见底的深沉幽黑上。空气里弥漫着湿湿凉凉的水腥气,以及太阳晒后蒸腾起来的芦苇、土壤味道。 掉进河里的东西,说不定会被水草缠住、会沉进河底……朵兰明知道自己只是存了侥幸,恐怕很难会有什么发现,还是吩咐盖亚下了水去——毕竟河泥也是泥,既然它能在土地中游走,就也能在河泥中行动自如。 水波清亮地一响,盖亚已伴着掉落的土块跃入了河流里。 今夜天气不大好,月光有些雾蒙蒙的,四下一片漆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几分钟以后朵兰无意间一回头,才突然一个激灵、意识到她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黑影一直在黑夜中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不知已经多久了。 朵兰脑子里一炸,血液咕咚咚涌进了太阳穴;这一惊差点叫她失足跌进河里,就在她猛地一拧身子、反手就要抽出背后短刀时,那影子突然哈哈笑了—— “吓着了,吓着了!”黑影用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说道,朵兰立刻明白了,浑身力气被抽走似的一软,在砰砰心跳声中问道:“你是住在河里的坠灵?” 正确说来,是河里坠灵之一。另外一只喜水的坠灵,今晚好像不在。 那个黑影凑近了,一只圆圆的、足有水井口那么大的头从夜幕里钻了出来,几乎贴在了她脸上。当它说话时,“脸”上无数一层层细小缝隙都挤在一起、又张开来:“对呀,你在找什么?” 怪不得盖亚没有示警,这坠灵应该是属于天想曲中不知哪个人的,对她大概没有敌意。朵兰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 “你在这河里呆多久了?” “两天了。” “这么说来,你应该不会知道三天以前的事了。” “谁说的?那得看什么事。”井口一般粗细的阴影在夜里立了起来,摇摆时看起来仿佛一条巨大青虫:“我能读水,水里的事,只要不太久远,我都知道。” 朵兰简直不敢相信她的好运气,忙问道:“那天晚上,有一个什么东西掉进了这条河里。难道你连这个也知道?” 黑影停住了。 “让我想想。”它似乎不太聪明,思考时还低声把几个关键字眼重复了一次:“三天……晚上……掉进水……” 朵兰等了半晌,却没有换来一个直接答复;那坠灵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匆匆说了一句“等我一会儿,你别走”,就咕咚一声栽进河里,让她连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 盖亚听见声响,从河岸土地里游向了她的脚下;不过除了一洼积水,它什么也没有带上来——对于这个结果,朵兰并不意外。 “等一等它好了,”她抹了一把脸上水珠,低声道,“你知道它是谁的坠灵吗?” 盖亚毫无必要地使劲摇了好一会儿头,溅起了一大片泥点;当它总算停下来时,夜色又静了下来。 朵兰坐在河岸上,心却始终悬在半空里;随着她等待的时间越长,那种隐隐约约不对劲的感觉就越清楚。 好像……有点儿太安静了。 那只坠灵下了河以后,就再没有发出过一点儿声响,入耳只有轻缓柔和的水波声,与刚才毫无二致。朵兰猛地跳了起来,抄起一根树枝在那坠灵下水的地方搅了搅,懊丧地一扔,转头哑声向盖亚问道:“刚才那个坠灵走了,是不是?” 盖亚用力点了点头,像刚才一样迫切。 朵兰在心里骂了一声,暗自思虑了一会儿,掉头冲回了城堡。那坠灵突然消失,八成是回到宿主身上去了;它刚才一番作态,难道只是一个恶作剧? 这样一来,她不仅什么都没找到,说不定还走漏了消息;希望那坠灵的主人别来打听她在找什么才好—— 朵兰想到这儿的时候,她已经快步走进了外庭,一抬眼,却不由猛地刹住了脚。 “你匆匆忙忙地,这是要去哪儿?” 月光下的高大剪影,看上去像一尊神祗的雕像。影子正好拦在去路中央,随着他走近几步,利落优雅的面容上泛起了一层浅白光晕。 罗曼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外庭里,好像专程在这儿等她似的。 “我去散了一会儿步,”朵兰很不喜欢自己的语气,就像她不得不对罗曼丹交代情况似的;重重疑虑之下,她僵着神色朝他点了点头,“我回去了。” 她匆匆走了几步,罗曼丹才用那一口标准贵族音缓缓问道:“没找着?” 朵兰腾地拧过身子。 “你——” “那只坠灵一回来,它的主人就把事情告诉了我。” 为什么? 这个念头大概清晰地浮在朵兰脸上,高大青年微微摇了摇头。 “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于是留上了心。”他浓眉紧皱,目光沉得叫人喘不上气:“你知道你找的是什么吗?” 老实说,朵兰至今也不敢肯定,她还在一点点摸索真相。她咬牙忍着不去想罗曼丹到底对这件事知道多少,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莫非你清楚?” “去问林隽佑,”罗曼丹扔下了这么一句话,忽然转身就走:“你明天早上再来找我——如果那时你还觉得有必要的话。” 朵兰没有出声叫他——他也不像是能被叫住的样子。她在夜色里愣愣站了一会儿,终于低头走向了左边那座一模一样的主楼。 就像是在黑暗里跌跌撞撞的蛾子,终于朝那一丝光亮去了。 她在路上又遇见了小维,近乎麻木地向他打了个招呼,连自己也不知道都说了什么。她穿过连接着主楼和塔楼的一条长走廊,爬上石梯;塔楼顶层是林隽佑的寝阁,此时正黑幽幽独自浸在清冷的白雾气里,门缝下没有一点火光。 朵兰心里一沉,就在她以为自己扑了个空时,房门打开了。 一个影子无声地从黑幽幽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没有动,只是扫了一眼那清癯挺拔的轮廓,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叫道:“林叔。” 林隽佑关上身后木门,走进月光下,漆黑瞳孔里泛着幽蓝的光泽。这一双眼睛,她看了十六年,见过它们变幻承载的种种情绪;然而今夜在林隽佑面对她的时候,这双眼睛再次像当年雪谷里时一样,充满温柔和小心——好像她是一只珍稀的、无意间落在他手指上的小鸟。 朵兰喜欢这种眼神,但她早就不再柔弱了。 “林叔,”她尽量平静地问道:“你的坠灵是什么样的?” 林隽佑微微一怔,苦笑了一声。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他的目光落下身边围墙,望着底下高高低低的建筑,一头黑发被力道凌冽的夜风吹得飘飘悠悠。“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我发现莲子姐住在城外农庄的时候。” 朵兰低下头,没有去看这个名字在林隽佑脸上造成的神色。“我那一天晚上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原来一直装成平常人,没有对天想曲说过自己也有坠灵。少了她,指挥官怎么还会说咱们村子里有二十二个坠灵使?肯定是另有一个人补上了她的缺。你说自己没有坠灵,却住在城堡里,还参加了所有军事会议。可是这么简单的事儿,大家却好像都没想到,都以为是村长这个身份的原因。” “封莲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身份,我也不愿意让村里人知道我有坠灵。这样一来,我只需要告诉所有人,伊灵顿村里有二十二个坠灵使,大家就都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了。”林隽佑转过头,望向远方沉沉的夜空,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一样:“我只给了指挥官二十一个名字,他自然而然地把我也算上了。” 朵兰想起了那一次召集了所有坠灵使的欢迎宴——村里人都知道封莲有了坠灵以后,就老是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对于她没出席晚餐这事儿,几乎没有人感到奇怪。在敬酒的时候,杰礼说了好几次“二十二”这个数字,当时林隽佑就坐在他的右手旁,面色平静得像是无风拂过的湖面。 “为什么你要瞒着我们?”她颤声问道。 “你应该能想到。”林隽佑望着黑夜下的叹息河,答道。 “是因为你的坠灵?它有什么问题?” “你还是那么聪敏。”林隽佑近乎赞许地转头看了朵兰一眼,叫朵兰想起了她小时候与林鱼青一起读书的情景,那时她总是比林鱼青答题答得快,即使他再怎么生气也没用。 朵兰正要再问,夜风却将一阵隐隐约约的人声从主楼方向吹了过来;不知道那儿的赌局发生了什么转折,此时主楼里的交谈和脚步忽然比刚才更嘈杂了。 “我们进去说吧,”朵兰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带了几分恳求;她抓住林隽佑的衣袖,抬步朝他的寝阁走去——但是不等她脚步落在地上,她只觉手臂被一把抓住、重重向后一拉,林隽佑的声音与呼出的热气一起打在了她的脖颈皮肤上:“不行!” 老旧房门吱呀一声,被风缓缓吹开了。 朵兰一愣,看看他,又望了一眼洞开的房门。房间里连一丝光也没有,向内打开的木门就像融化在了黑暗里一般,静静的,让她想起了在屏障山脉中千米深的黑洞。 “我……我们在外面说就行,”林隽佑手指松开了一点,却仍然提防着她会冲进去。朵兰一句“为什么”还没发出来,脚下石砖地面猛地一晃——是盖亚重重撞了一下塔楼。 仿佛被这一撞唤醒了一样,那间幽黑得如同深洞一样的房间里,响起了一道古怪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像是某种轴承转动时的干涩摩擦。 “你走吧!” 林隽佑再次攥紧了她的手腕,然而朵兰脚下却像生根了一样,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房门。 “咚”地一下,盖亚又撞了一次石砖塔楼的底部,头上扑簇簇地激落了几蓬灰。 “让她进来坐坐呀,” 一个陌生柔腻的声音从门后的黑暗中传了出来。 “你总不会就这样照顾她吧?连杯热茶也不给?” 朵兰好像失去了眨眼的能力,眼睛都盯得发疼了,也仍旧望不透浓浓的黑暗。那声音虽然轻,空气里的微微振动却无处不在地充斥在黑暗里,说明那发声的东西应该远比人类庞大得多。 “她马上就走了——”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小姑娘还有很多问题没问呢。” 那个声音柔和地打断了林隽佑,一截白影隐隐约约地从黑暗中浮出了一个边。正当朵兰紧绷起身体的时候,一阵浅得像幽灵一样的热白汽袅袅飘出了门;漆黑中,缓缓探出了两只晚餐桌子那么宽大的白手指。它们用指甲边缘夹着一个相比之下小得像石粒一样的茶杯,将它放在了门口。 “比如说,她还没有问你封莲去哪儿了。” 林隽佑的侧影顿时僵硬起来,好像被一句话变成了石头。 “她去哪儿了?”朵兰哑着嗓子问道。“三天前发生了什么?” 毫无血色的泛白皮肤,停在了黑幽幽的房门后。“这是一场不幸。在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必须先告诉你,我是一个不能吸收灵石的可怜人。你辛辛苦苦找回来的灵石,对我来说一点儿用也没有,我仍旧每日都要忍饥挨饿,受尽折磨。不过我很高兴能找到这样一个善良的宿主,即使与我争辩了好几天,最终他还是让我解决了我的需求。” 林隽佑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朵兰这才发现二人的手一直在紧紧交握。 “小姑娘,是你自己说的,封莲这样的人没有用,对不对?她什么也不肯做,也不让人知道她是一个坠灵使,对谁都没有半点用处——不过,对我来说不一样。”大得叫人一眼看不完的白色手指慢慢缩回了黑暗里,那声音笑了一声:“她是我宝贵的食粮。” 朵兰花了几秒钟,仍然觉得自己没有听懂这句话。 “吃掉了。吸收掉了。无论你怎么说都行……”那声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对人类没有食欲,但是想要吃掉他们身上的坠灵,就不得不先吸干作为宿主的人。” 所以,林叔的坠灵吃掉了封莲? 朵兰的手指颤抖了起来。一时间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甚至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只有这句话在她脑海里激荡:林叔的坠灵,真的吃掉了封莲? “你回去!”林隽佑猛然对房门后的一声低喝,将她唤回了神。“你不可能碰朵兰一下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我饥饿的时候,难道你就不难受吗?”那声音带着一种做作的委屈,又很快笑道:“不过你放心,我根本不想吃她。不仅仅是因为我还不饿,或者她对你很重要……我可能是太疯狂了。我倒觉得,这个小姑娘说不定能理解我,能帮上我的忙。” “你必须要吃其他坠灵,才能生存?”朵兰一抬头,颤声问道。 “对呀,我也没有办法。” 朵兰感到身上血管都战栗麻痒起来,她有点明白“帮得上忙”是什么意思了——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种方式。 “你只能靠着杀戮无辜活下去,还指望朵兰怎么帮你?”林隽佑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尾音发颤,仿佛吐字吐得十分艰难;不知怎么,却叫朵兰想起他给那只红猞猁包扎时稳稳的双手。“假如我有一个和你共归于尽的方式,我根本不会容许你活到现在!” “但你却不能拿我怎么样,不是吗?”那声音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个贵族,叫安吉尔的那个,”朵兰突然有点儿尖锐地问道:“他死时尸体枯干,原来是你干的?” “当然,那可是一顿大餐。要不然,我也等不到现在才吃下一顿。” 有一瞬间,朵兰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握着林叔沾满湿热血液的手,听见他喃喃地、茫然地说“我杀人了”。她还来不及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另一个念头却像闪电似的扎进了她的脑海里。 “如果封莲已经死了,那掉进河水里的东西,和你们没有关系?”她匆匆解释了几句小维的发现后,盯着房门后的黑暗问道。 “你们”二字,叫林隽佑脸上闪过去了一丝痛苦。那坠灵挑起声调,好像流露出了几分兴致似的问道:“掉进河?我吃完坠灵以后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身体,难道掉进去的是她的尸体?” 尸体怎么会自己走出城堡、跳进叹息河?尸体更不可能在被捞上来以后,将林隽佑一事告诉罗曼丹——正当朵兰身上又泛起了一层冷汗时,身后远远地忽然响起了一声“朵兰姐!”。 她猛一拧身,在楼梯口看见了小维苍白而惊疑不定的一张小脸。 “下去,别过来!” 朵兰和林隽佑几乎是同时喝了一声;她瞥了一眼房门后突然静下来的黑暗,快步退到小维身边,“怎么了?” “不是你告诉我,让我一有什么事就来找你吗?”小维目光在林隽佑的寝阁门口扫了一圈,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面色更白了:“那个……乔伊大哥他们刚才都被叫走了,我到现在才发现……是、是指挥官大人派罗曼丹来叫走的。他们现在都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