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焚城》 第1章 跨国列车与艳遇 凌晨四点,裴芮头痛欲裂。 她沉重地翻下单人包厢的高脚床,伏在地上反应了一会儿,总算摇摇晃晃撑起身。赤足绕过满地歪倒的空啤酒瓶,蹲到大件行李旁边,试图从一箱狼藉里翻找淡蓝色小药片。 列车此刻正平稳地穿行过乌兰巴托,轮轴高速磨转枕木,生涩噪音被卷带起来,更搅得人心绪难宁。 她本质上是个善动的人,在车厢里被困数日,只能偶尔伸展一下腰背,简直跟受刑没区别。 捏着止痛片的塑料包装,指间稍一使力,就传来咯吱嘁嚓的响。裴芮垂目定了片刻,把空袋子丢开,转脸走到门边揿亮顶灯。 室内光线压盖过车外,窗间急速倒退的荒颓草原瞬间消暗,包厢内凌乱的景象重新映到玻璃上,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自己的脸。 满脸都是干枯乏味的一种燥郁。 肯定是闲出来的,裴芮暗自下定结论。 一整天没通风,空气闷窒几乎停止流动,喉咙痒热肿胀起来,每一口呼吸都很拥挤。她打开门,深长地抽一口气,难得感受到细密的凉润,慢慢浸满肺叶,将情绪里躁动的褶纹全部抚平。 走到床边小桌台前,她自己动手卷烟。舌尖舔过烟纸边缘,与另一端压合粘连。再从保鲜袋里抽出一片薄荷叶,缠到烟嘴处,最后咬进唇角,干烟丝与薄荷特殊的辣味一同往舌根渗。 这个习惯是怎样养成的,裴芮一点印象也没有。出院后第一次到超市买烟,她就下意识地顺手捎上了薄荷叶,还特地挑出最油绿新鲜的一袋。 薄荷叶可以让齿舌清凉,更难得的是能延长烟草的余味。不知从何时起,这对她而言成了常识。 半靠在门边透气,裴芮忽而发觉自己没点火。 一瞬间就凭空起了念头,想再去看一眼那个奇怪的人。 最原始的驱动力不是饥饿或者性.交,而是好奇心和无聊。 过道的冷气比屋内更足,人在门外不免打个寒噤,手便探进去摸到衣帽架,随意抓件针织外套披到睡袍上。 她经过餐车,进了二等车厢,反倒稍微暖和了一些。手指冻得僵白,相互交叉起来,来回揉搓指尖,倏然便闻到烈酒蒸发的湿浓气味。 这股气味对她而言并不算陌生。 过道中央的男人也是一样。 窗口通亮的地方,裸.露一小块廓形的光。一个男人逆光坐着,手边是敞口的透明高酒瓶,指节修整,略微蜷屈,在她无声的注视下,扣住了细窄的瓶口。 四天以来,每当她深夜披衣出来,都能在这儿见到他,和他那个几乎从不离手的酒瓶。 残夜尚未褪去,一切都陷入沉眠,清醒的只有脚下这列火车,还有裴芮与他。 裴芮心里一动,抬手将烟卷抽离。 “晚上好。”她自男人背后趋近,持烟的那只手绕到他眼下,另一手点点他挺拓的肩面,稍碰即离,“能借个火么?” 用的是蹩脚的俄语。 被她碰触时,男人下意识向旁避了避身。他没答话,低头搁下酒瓶,撩开夹克找出一盒火柴,隔空抛向她的方位。 什么样的人到现在还在用火柴? 裴芮准确将火柴盒捞进手心,皮肤在某个刹那与他交擦。他的手指很凉,骨节有力感,无意间在她指尖轻轻一撞。 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火柴盒,裴芮倏忽眨眼笑了,径自去他对面坐下。 注意到她的举动,他只抬起下颌,不温不火投来一瞥,仿佛只是身侧卷过一缕无关痛痒的风。 对他的无动于衷没什么反应,裴芮动动手指,哗然一声擦响,火柴顶端闪起细小的焰光。 看清那片焦蜷地裹着烟嘴的薄荷叶,男人明显怔忡一瞬。 把烟重新夹进唇缝,她抬起火柴熏热干丝,再凑到尾端点燃。随着她的动作,光照的范围向后挪移,一刹那间,她的面容终于显露真切。 他略微抬眼,瞳孔骤然剧烈收缩,目光抖了几下,终于垂定于她的眉眼之间,将她完全收盖在里面。 浑身几乎在半秒内完全僵滞。 “……” 他低声用俄语呢喃一句。嗓音犹如烈性酒液,醇度极高,一路呛烧滚过喉咙。其中别有深意,难以捉摸。裴芮听不太清,也没能注意到他的手指死绞在一起,从桌面上收了回去。 再后来的几分钟,无论裴芮再说些什么,他都只是沉默,在黑夜中不断遗失她的眼睛,再寻找她的眼睛。眸中情绪翻覆,与窗外雾光相接,几种相距悬殊的色彩剧烈波折,始终安定不下来。半晌过后,才归于一种伪装之下的平静。 列车一路向北,傍晚蒙的雨雾早冻成薄冰。风在劈劈拍拍撕扯窗面,冰层发出细小的皲裂声,像是针尖密密麻麻戳进玻璃。 除却男人短促浊重的喘息,这是一片深色寂静中仅存的、有生机的声音。 忽然就有些兴意阑珊,她肩头微微隆耸起来,一言不发起身回房。关上包厢的门,才意识到手里还握有他的火柴盒。 质地粗糙,干燥温热,沾满伏特加和男人的气息。 她背靠着门抽烟,火柴盒把玩在指尖。头脑放得很空,像是随意地想到了些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有想。 离走廊太近,四周又太静,她想吐个烟圈,双唇分开时,听到舌尖顶起的黏濡声响。 还有很轻细的、硬质鞋底踩过地毯的动静,由远至近,最后消失在她门前。 裴芮退了半步,伸手拉开门。触目所及是一截手腕,稳定地悬停半空,显然还没来得及着力。 “不用敲门了。”她说,“来拿火柴盒?” 她初次认识到,男人相当高,头顶甚至越过了合金门框。车厢顶灯垂放下来的光弧,有半圈都被他挡住。 他全身依然紧绷,指腹蜷在手心。夹克敞开着,贴身上衣质料轻薄,被汗水压向紧窄腰线。 因为逆光,裴芮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均匀而规律,仿佛遵循着奇异的韵节。 “你剪短了头发,很好看。”他开了口,用的是低缓的中文,“好像还长高了。人在二十三岁之后还能长高么?” 之前他的俄语一字一句,发音坚硬隔膜,含有饱满的锐度和力量,如同裹着冰茬的钢刀插.进一壶沸酒。这回说起中文来,却显得连贯柔和,还有点呢哝似的黏牙。 裴芮嗤地掀了掀嘴角,正待发声,一口辛辣烟气先漫了出来,比嗓音早一步脱离喉咙。 “我不是为了火柴盒才过来的。”不等她说话,他已经轻声道。明明背着光,眼神却格外亮。 然而亮得不甚清澈,像隔着一幕灰尘。 裴芮长久地平视他的眼睛。那一层绒长睫毛被眉骨压着,好像自身也带有重量,直条条往下坠。眼珠只有底端露出一半,酝酿着沉默的睡意。剥去那团睡意,瞳膜其实蓝得发黑,里面浮浮绰绰倒映她的影子。 她几乎要被困进深蓝的狭光里,连呼吸也不自觉放轻了。 “既然不是为了火柴盒,那就……”裴芮侧过身,让出一条通路,“留下来聊聊天吧。” 男人一步进了包厢,门在身后再度合严。他也不往前走,肩胛就势顶压上门板,下颌略微抬起,隔着半步之遥迎向房中夜灯。 光线昏黄喑哑,接纳了他的脸。 直到此时,裴芮才得以端详男人的模样。 他无疑相当英俊,英俊到让人失去挑剔的力气。头发漆黑浓密,两侧都很齐整,仅有额发软垂在眉毛上方。由于眉骨高而突出,眼窝就陷得非常深——是属于异域的、她不太熟悉的深邃。左眉折角处斜劈一个断口,仔细看来像块伤疤,形状短而窄,将皮肤微微地撑鼓起来。 从额际到下巴的线条过于匀称精细,鼻梁骨型尤其直挺,难免显得有点秀气的柔和。然而左侧眉峰那唯一的缺憾,无形之中锐化了脸庞轮廓,将女性化的气质完全剥除。男人的强悍和冷硬,军人的肃整与侵略性,在这张脸上纤毫毕现。 是的,军人。 裴芮依稀记得,自己当初在战地作报道,长期和军人打交道。她忘了一些事,唯独还保有敏锐的直觉—— 可能是他走路的步态,抑或是他站立的姿势,让她无端觉得,他一定当过兵。 然而与寻常的军人不同,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甚至整个人都是倦怠而苍白的。那是种不够净透的白,跟双眼一样影沉沉,如同蒙了一层冰雾。 ——混血儿的特质。 裴芮转开视线,往下瞥到他薄削的嘴唇。好像集中了整张面孔的血色,薄唇泛起濡热的红,此时正紧紧并着,嘴角却有微毫的笑意。 “如果你想,我会陪你聊到莫斯科。” 他咬字从容清晰,每个音节都发得绵长又饱满,“但我们有比聊天更好的事可以做。” 眨眼工夫,人已经到了裴芮眼前,那样亲密无间的距离,连体温也织融在一起。 某间卧铺传来一声睡梦中的粗鲁咕哝,随后四周重新归于沉寂,只余下唇边烟叶燃烧的哔剥声响。烟雾从她唇角升起。攀缠到他脸上,短暂地模糊了神情。 他低敛双目,用黑蓝的眼将她望住,舌尖浅浅探出来,舔了舔冒着热气的唇面。 裴芮不由得留意到这个举动。“渴了?”她说着话,唇隙开开合合,散碎的星火细屑挣脱烟卷,燃烧着流落脚边,“我这里没什么喝的,你应该带你的酒来。” “我确实该带酒来。”男人作势要回手开门,“等我五分钟。” 裴芮笑了一笑,随手把燃熄的烟蒂抛进垃圾桶。 “不是还有更好的事要做么?” 捏住门把的手指一根一根松懈,他也笑了,眼睛跟着弯成一道长弧。 “我叫裴芮。”她偏过头,眼神直白。 她的话像是在一刹那间猛地按下了他的头。男人低着脸,仿佛被一泓湿火烫过脊背,手指难以察觉地轻颤着,眉心也往下皱陷。他调整得很快,马上恢复了常态。 五分钟后,她被涨满力度的手臂带离地面。后背抵撞到平整墙壁上,这个时候,身体重心完全倾斜紊乱,他成为唯一可以倚靠的枝干。 男人皮肤沁凉,唇舌却烘热,氤氲着淡而醺甜的酒气,慢条斯理缠住她的舌头。又着力朝内压,细腻舔洗齿根,力道温柔得不可思议。 而他的亲吻又是凶狠粗暴的,含吮撕咬她肿胀的下唇,逼迫她放弃口腔和肺叶里所有氧气。到最后她根本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大脑濒临窒息,全然枯涸空白,只能依顺着他的动作交出自己。 外套被剥离,紧接着是宽散垂坠的睡袍,掉到脚边塌成一圈。 她仰面倒在床头,男人忽而停了下来。 光影昏暗低垂,裴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将手举到唇边,然后是轻细绵长的呼气声。 过了片刻,掌心带着潮暖,贴上她光滑的腿侧,沿圆润弧线向内游走。 “凉不凉?”裴芮听见他问。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然后他便伏低上身,温腻的体表与她相贴。 裴芮从未想过,她的身体竟然会跟一个火车上偶遇的陌生人如此契合。他们顺理成章地拥抱亲吻,肌肤湿热相互擦蹭,全身每一根线条都完美地致密胶着。 好像缺失了另外一方,彼此都不再完整。 “尹伊格。”某一个特殊的时刻,他以近乎于叹息的声音低低道,“我叫伊格。” “哦……”她发不出完整音节,在这个凌晨异常的敏.感,那么热,那么渴,思考和回应的能力都被驱离。 双手漫无目的,急切抚摩着他光裸柔滑的脊沟,她无意识地随口喃喃,“伊格。” 男人浑身一震。 尽管语调生理性地热烈起伏,简直快要融化,她的声线依然爽脆如常,不黏腻不拖沓,像只冷白纤细的手穿透躯壳,捏紧了他正在强劲搏动的心脏。 男人呼吸更急,眼神愈深。 她的气息湿润,有如雨丝牵绕心口,恍惚将他带回曾经。 裴芮闭着眼,因而错过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 一手撑在她脸侧,他埋下头去吻她,背肌形成流畅优美的拱形。 织密眼睫收垂着,其间缀有半滴濡湿水液,辨不清是汗还是泪。 第2章 湿蓝眼睛 阳光紧一下慢一下,来回揉搓着薄红眼皮。 用手背掩住微肿的双目,裴芮满脸疲乏和委顿,全身上下却有种奇异的轻松。她发觉自己正蜷缩在单人床最内侧,肩头紧贴墙面,腰背被毛毯缠裹着。 抬动胳膊把毛毯掀到一边,她光着身体翻身下地。床的另一侧还残存着余温,名叫尹伊格的陌生人大约才离开没多久——或许是五分钟?十分钟? 时间无法准确估算,因为他的体温本就比常人要低。这一点她感受得很清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会再回来了。 来到盥洗台前,裴芮心情颇佳,掬起捧冷水抹了把脸,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唇面上恢复了些血色,仔细打量才看出布满了微细的挫伤。细长脖颈上有几块红丝丝的青肿,横跨锁骨延伸到胸口。白润肩头留着一个完整咬痕,犹如两片陈旧的、没了颜色的伤疤。 不像是做.爱,倒像酣畅淋漓地厮打了一场。 她皮肤白得过分,毛细血管也比较瓷脆,连最轻的磕撞都会留下印迹。好在恢复得也快,待会洗个热水澡舒活血液,到晚上应该就看不出来了。 视角向下倾斜,瞟见垃圾桶里埋着几个打了结的安全套。 嘴角莫名滚过热意,她伸出舌尖飞快舔了一下。 三年来,她从未和前男友顾北柯有过任何越界的亲密举动。身体本能的渴欲真实存在,时不时痒痒地抓挠一下心肺,可她就是对他提不起任何兴趣,没来由没头绪。顾北柯尝试了几次,总是在她生理性的激烈推拒中无奈止步。 三年前她因伤回国,顾北柯衣不解带在病床边日夜陪伴。起初裴芮还很是感动,也接受了他自称为她未婚夫的一番说辞。然而朝夕相处之间,这份感动慢慢沉淀,转化成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具体微妙在哪里,当时的她又说不上来。只是每回顾北柯想跟她亲热,大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身体就抢先一步,展现出毋庸置疑的抵抗情绪。 才摆脱他的纠缠,她就遇见伊格。 一个跨国列车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她无所保留地接纳了他,焚巢荡穴,由表及里,自然得连她自己都感到讶异。 回味着今晨发生的一切,裴芮动作不慌不忙,仔仔细细刷了牙,然后靠坐到床尾。肌骨脱了力一般,绵软地在床垫上弯折,全身赤.裸如同婴孩,在天光下白得虚虚绒绒。 用薄荷叶包住烟卷一头,塞进嘴角。她没点火,只安静含着,透过烟丝轻薄的辣味来呼吸。 歇了片刻,她围上一条浴袍,伸手胡乱扫开桌面上的杂物,把录音笔捞进手里。 录音笔通体金属漆质,顶端闪着针孔大小的红光。 大多数记者都习惯让工作与生活保持泾渭分明,而裴芮是个例外。 她有保持记录的习惯,大容量录音笔二十四小时开着,每周整理一次音频。 “今天早上的这一段该不该裁掉?” 她对着纳音口自言自语,拇指一触播放键,扬声器中即刻飘出声音。有她反复念着“伊格”的闷哼,也有男人一声比一声更加沙哑性感的呻.吟,不时还传出他低缓而体贴的问询——“舒服么?” “还是留着吧。” 裴芮作出决定。想按停播放,却不慎触到后退键。 “……你剪短了头发,很好看。……”这是凌晨他来敲门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们也许不像她想得那么“素不相识”。 切断电源,录音笔被扔回原位。 盥洗台边的墙上悬着花洒。她随手拉上遮帘,拧开水阀。 没动静。 她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一滴水。 正准备穿戴整齐去找乘务员,门突然被从外打开。 裴芮警觉捏住浴帘,拨开一道窄细缝隙,循声望去。随后嘴里的烟卷掉了,地板飞散一片烟丝碎末。 门口的尹伊格神态很镇定,从缝隙中和她对视,右手食中两指并着,触了触额头,给了她一个花哨的致意。 裴芮很木然,没任何反应。 他又抬了抬左手提着的笼屉。 餐车限时段售卖的薄皮小笼包,闻味道居然还是最受她青睐的葱肉馅。 “……” 只看一眼,裴芮喉咙发紧,艰难做了一个吞咽动作,抓着浴帘的手指稍微松弛,“你没锁门?” “对。要是锁了门,我就进不来了——你说是么?” 尹伊格还是那副睡不醒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很不活泛,眉头很久才舒展开,随即唇边开始涌现微笑。 这句话明明没有突显语气,裴芮却偏偏听出理直气壮的意味。 内心两股劲力争较,她终于妥协,弯腰拾起滚落地面的烟,拍拂掉杂灰,然后使劲吸气: “回来干嘛?” 笼屉放到桌上,尹伊格冷静答:“给你买了早餐。” 列车转过一个弯道,午后烈阳繁盛,晃得他眨眨眼,改了口,“……午餐。” 裴芮瞟一眼冒着热腾腾蒸汽的小笼包,空瘪的胃开始扭曲痉挛,忍住了没说话。她胃不太好,有记忆以来就在的老毛病,空腹太久很容易难受。 她轻描淡写:“谢谢你。洗澡了没?” 被突然提了个不找边际的问题,尹伊格稍感意外,还是如实答:“没有,还没来得及。” 裴芮接着问:“那你要洗么?” 尹伊格略作停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喉结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好。……跟我一起?” 裴芮放开浴帘,给他展示拒绝工作的花洒: “淋浴坏了,帮我叫个乘务员来。” “……”他说,“我看看。” 刚想侧身让出一点空间,伊格已经拨开遮帘走进来,隔着她抬手摘下花洒。裴芮面对平整墙壁,背后就是他的胸口,一起一伏都能感知清晰。 花洒在她背后,也在他手里,牵着一条水管与墙面连接。 他的动作细致到慢腾腾,偶尔有什么擦触一下裴芮的肩膀,可能是那条摇晃不稳的水管,也可能是他修长结实的胳臂。 距离很近,气氛很静。 她脸上有点耐人寻味的烧腾。 尹伊格把花洒归位,伸手拧水阀。 比体温稍凉的水泼了一头一脸。 他反应很快,一把关上。 裴芮转头想开口,没想到男人的脸离得那样近,声息又放得那样轻。 嘴唇不期然相擦,一触即离。 他前倾着身体,不动声色偏过头,找回她的嘴唇。 这个吻十分美妙,止留于潮润双唇的厮磨缠绵,不加任何深入接触。却又仿佛一根羽毛挠搔心口,麻痹感官激起钝痒。 裴芮放任自己享受了五秒钟,然后干脆地推开他的胸膛,手心摸到衣料间濡湿的水痕: 她拨开眼前*的一绺头发:“……你也不知道躲一下。” 尹伊格眼睛敛了起来:“没注意。” 他退了一步,脱离她的气息,脖颈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红着,耳根也氤氲起淡淡粉痕。 烟丝间充塞着水的潮汽,她顺手搁在阳光最繁密的位置。 一扭脸,看到伊格。 他垂手站在房间中央,全身淋透,上衣轻薄的质料紧贴线条。深蓝双眼略微失神,也泛着湿润冷意,像两块半融未化的碎冰,在海面上载浮载沉。 裴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行李箱掀得七零八落,边角一个塑封的白色证件最为醒目,是俄罗斯政府签发的战地记者证明,已经在三年前作废了。 那张两寸白底证件照里,她还留着长发。 裴芮捡起满地文件,摞成一叠放回桌上。 回眼发觉伊格还在原地,腰杆挺直,薄唇微抿。 看了一会儿,此前那个猜想又回到心头。 浴巾吸饱了水液,洇湿重坠,黏连皮肤。她拢了拢潮结的头发,索性将浴巾解开。 “都湿透了,你也脱下来吧。”裴芮说着松开手,浴巾陡然散落脚边,“感冒不好受。” 她径自弯腰,搜寻蓬松干燥的纯棉衣物。脊背光洁滑顺,弓成柔软的弧形。 列车攀上缓坡,窗外光影横斜倾轧,映照皮肤愈发雪白薄腻。隐约能见到很稀疏的血管脉络,和蝴蝶翅翼般的肩胛轮廓。她的脊线向外细细地凸起,像是埋了串珠子,一路通贯落到两个腰窝中间。 尹伊格沉默着,嘴唇在发抖。 伸出手,又缩回来。 “裴芮。”他唇间翕合,发出的喉音轻细至极,近乎不可耳闻,“……芮芮。” 声带震颤的幅度太微弱,怎么也无法抵达她的耳畔。 裴芮双腿踩进一条长裙,挺腰站直,发现他还一动不动。 “脱呀。”她拉起裙身,裹住身体,一侧的肩带还耷拉着。 男人的手探过来,动作轻柔,肩带归位。 然后他指节勾住后颈衣领,扯掉了上衣。 凌晨室内还很昏暗,再加上当时的理智崩毁意乱情迷,裴芮根本没来得及留意他的身材。现在终于得到机会,她干脆抱起手臂,靠着床沿专心欣赏。 他身上稀疏散布着几片伤疤,看起来得到过完备专业的应急处理,恢复得不错,也不算惹眼,很难分清是枪伤、刀伤还是烧伤,又或许三者兼备。 除去这微小的瑕疵,他的骨骼坚密,肌肉均匀,紧窄腰间有两道深凹腹线,上方斜着一块晕青纹身。 相当别致的图案。裴芮忍不住侧目审视。 那是一只眼睛,约有拇指大小,质感写实,画工精细。 瞳孔里隐秘地描绘着一簇烈火,线条纷繁缠杂,色彩鲜辣交绕,强烈的对比刺激人眼,犹如太阳表面逶迤的一个影子。 也许是绘制技法特殊,映上去的光线越透亮,焰舌的纹理越明晰。 “裤子也脱么?”他手心按住腰带。 “脱。” 思绪被一声打断,裴芮回过神,“我拿去烘干。” 过了半晌,湿衣裤交到她手上。在那之前,他先从衣袋里取出粗牛皮钱夹,还有一个细长酒壶,巴掌大小,镀着银铬。最后是柄包有牛皮封套的短小匕首,像是军用制样,刀柄处刻着熊头纹章。 看来她没猜错,他果然是个军人。 裴芮抱着一团衣服,准备出去找列车员烘干。 房门刚开了道缝,她耳背忽而扑上滚热的声息。 “芮芮。”身后的男人砰然按合房门,手臂轻柔地环上她的腰。 印象里,只有顾北柯这么称呼过她。 然而就算是顾北柯,也从未将她的名字叫得如此缠绵动听。 “我刚穿上,你慢点……”裙摆被他撩起,裴芮下意识放开手臂,湿衣掉到了随便什么地方——她找不到,也不再关心。 天旋地转,她匍匐到床头。 尹伊格就在后方,俯身低首,鼻尖轻拱着裸背,从蝴蝶骨流连到腰际。 她的右侧腰窝间,纹着一只相同的、焚着焰光的眼睛。唯一的缺憾之处在于,一道歪扭疤痕横斜切下,将眼仁一分为二。 他胸口闷窒,薄唇覆上那片燃火的瞳孔。 深入浅出,反反复复,肌肤汗湿又蒸干。一切结束时,夜幕悄然低垂,小笼包早就冷透了。 裴芮披着床单打开灯,经过桌台时随手拈起一个。指尖漫不经心,拨弄面点紧皱的褶皮。 “你是不是认识我?”她呼出一口气,直接问道。 第3章 前男友 “你是不是认识我?” 尹伊格垂目,盯着自己凛冽的腕骨棱角,久久没有回话。 裴芮未曾发觉,被他浓叠睫毛掩住的眼底,有什么正在哗然崩裂。 “我当过兵,反恐部队,在车臣见过你。” 瞌睡似的昏沉重新回到脸上,他很疲倦地说,手背盖住眼眶,指节触在断眉上微微地抖。 “哦。”这个答案不算意外。裴芮表情纹丝不动,伸手拿来此前放在窗边晾晒的烟。细纸一经风干变得发皱,摸起来像满指粗沙。 “很熟么?”她又问。 伊格说:“还好。” 这个时候,他的回应显得很被动,好像每次都要在心头耗上一会,才能缓慢地滑出来。 裴芮捻着烟,坐到地板上,背抵着床脚。依赖已久的止痛片不在手边,她有些不太舒服,但尚在可以忍受的范畴。 “我们以前做过?”她把烟卷塞进嘴里,四处摸索上回伊格的火柴盒。 火柴没找到,却无意间翻出了弃置多天的手机。 他眸色一暗,嘴角拔干。 “做过。”他终于答,“很难忘。” “我就说。” 裴芮见怪不怪,笑着仰起头,颈项枕上床垫边缘,脸颊旁边是他紧实的腿侧,“一开始干嘛不告诉我?” 她抬起手想支住床沿,肘关节不经意间擦过他腿弯。他应该永远无法给予别人自己的体温,因为他的皮肤实在比常人凉得多,好像从来留不住温度。让人想到黯沉的鸽灰色玉石,就算用手心暂时烘热,转眼也能默不作声地降冷下来。 听见她的问题,尹伊格顿了一顿。 “我以为你不可能忘了我”——他本想将这句话完完本本告诉她,以自己最热切的情感,和最激烈的语调。可一串音节堵到喉头,舌根也在阻塞他说出口。 “一开始,”他淡淡道,听起来仿佛戏谑的玩笑,“你那么美,我想不起别的,只想……”双眼略微闭拢,只剩下一线磁蓝的光,微不可觉地明灭闪动,“尝尝你。” 那一晚,这间房,他的手抚滑过脊线,停在她微微后缩的腰间,把她勾向自己胸膛。当时他手心温濡地熨着她,虽然远不够热,对他而言已经像是在发低烧。 另一只手向上顶住她下颌,迫使她迎接他的视线。而他眼里满是滚烫的迷雾,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裴芮唇舌一阵发痒,在嘴里舔了舔干燥的牙齿背面。 “但是你也没有认出我来。” 尹伊格意有所指,头向一侧偏了偏,湛蓝眼珠朝她转动,“真让人伤心。” “不好意思啊,我忘了很多东西。” 她将头发拨弄到耳后。发色深黑散碎,中等长度。尾梢参差不齐,垂在耳缘下方。 “当时在车臣中弹抢救,大脑坏死的部分被切除了,医生说是这个导致的,我也没办法。” “什么都记不得了?”伊格侧过脸。 “是啊。” 裴芮点头。一片干细烟草掉进嘴里,被她用舌尖送至齿缝嚼碎。 “不记得发生过什么,日子可能会比以前好过点。”她说。 伊格默然,不反驳也不表示赞同,就这样不置可否地僵持着,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气氛沉淀下来。 “退役几年了?”她另找话题。 尹伊格答:“三年。” “来北京玩?” “找人。” “找到了么?” “找到了。” “那还挺好的。” 很没滋味的一段对话,跟人口普查似的。 察觉到这种寡淡无趣,裴芮撇开眼,试图将上身挺直。颈椎仰弯久了,再抬起头时嗝吱作响,有一种骨节开合的拉扯感。 半晌过后,尹伊格突然出声: “你去莫斯科做什么?” 停了一停,他又道:“现在天气比较冷,没什么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来。” “莫斯科有家博物馆,为第二次车臣战争开了个新展厅。听说我当时随军做过报道,就邀请我过去写点东西。” 裴芮答得匆忙简略,削除了其中周转细节,“我也正好度个假,休息一下。” 尹伊格点点头。 他手肘撑在膝头,下颌收紧,面孔完全被阴影掩盖,似乎只消眨眼工夫,就能滑进酣甜的眠梦中。 而他的声音还很清楚: “他们知不知道,你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告诉他们了。博物馆方面说没事,反正小队的特战队员会认出我。” 裴芮歪头随意说,“想想也是。毕竟我们朝夕相处过一年。” 她还不习惯与完全陌生的“老友”们重逢叙旧,只不过初访异国的新鲜体验成为巨大诱惑,重归工作更是让她久违地感到欣喜充实,足以克服这一点微小不适。 想了想,她又问: “你在我跟的那个小队服役么?” 声带霎时间脱离了掌控,他被动地听见自己说: “不是。我在驻地跟你打了个照面,后来一起参与过几次行动,也就是这样了。” 他轻扯嘴角,涩然的舌尖略微卷曲,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我们的故事挺简单的,不算太精彩。失望么?” “有什么可失望的?这样最好。” 见他薄唇向上牵动,裴芮以为他在笑,心情也略有放松,“我很怕有人拉着我追忆往昔,尤其是以前的朋友。关系越是亲密,相认的时候越是尴尬。” 一个人单方面固守着沉淀多年的感情,而另一个把一切都忘却脑后,摆脱过去开始了崭新空白的人生,这也绝对称不上公平。 面对昔日老友的亲热熟稔,裴芮无法给出同样的反应,总免不了感到愧疚和难堪。 伊格颔首,没再搭腔。 他的眼神幽沉,全是一蓬又一蓬空白的雾,将所有表情的痕迹隔绝在内部。 很长一段光景里,裴芮以为他真的睡着了,便看向手里关机超过四天的手机。百无聊赖摆弄片刻,按下开机键。 屏幕骤亮,她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振动的嗡响一声接着一声,有几条短信是曾经的旧友祝她生日快乐。送达日期是前天,她完全不记得。 她将收件箱全部清空,又点开电话的图标。 火车上度过的数天里,多了一百二十几通未接来电。 裴芮眼皮一跳,正欲再关机,又一通来电打进来。 屏幕上显示着呼叫号码,裴芮忍无可忍,强压着火气接通,音量忍不住蓦地拔高: “顾北柯,我们已经分手了!” 话音未落,她察觉到不妥,往床头的伊格斜了一眼。 他好像醒着,蓝眼却照常惺忪,在听到顾北柯的名字时,微微黯了下去。 通话另一端的人显然没料到她会接通,掩挡不住话里的喜悦色彩,连声絮絮道: “芮芮,你在火车上么,芮芮?能听见我的话吗?别去莫斯科行不行?我查过了,这趟专列经停蒙古,就从乌兰巴托下车吧,我马上替你订机票,你赶紧回北京……” 裴芮不耐烦地把手机扔到床上,用力按压气恼抽跳着的额头。 注意到伊格的视线,她随口道:“我前男友……姑且算是。” 他颔首,看上去并不意外: “顾北柯?” 意外的是裴芮。 “你也认识北柯?” “认识,”伊格说,“不太熟。” 停了一下,又问:“我能跟他聊几句么?” 接过手机,伊格换了俄语。似乎是故意不想让她听清,语速提得又疾又快,所有音节都模糊地一带而过。 顾北柯最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战地摄影家,鲜少有人了解他毕业于俄语系。 尹伊格没说谎,他的确认识顾北柯。 电话另一头,顾北柯也讲起俄语,还带点滑腻的京腔。他嗓音比以往要扁薄,明显克制着情绪,与其说是心平气和的交谈,倒不如说是在压抑着撕咬和争吵。 伊格这边仍然是淡淡的,懒洋洋的语气。过了片刻,他好似终于感到厌倦,将手机递还给裴芮: “他想跟你说话。” 她只好心一横,凑到话筒边,冷着脸说: “你还有事么?” 顾北柯干涩地叫了两声她的名字,声线里全是张惶的波纹。 裴芮甚至能想象到他跌坐在暗室,面对着一墙冲洗风干的照片,嘴唇不断颤抖的模样。 “离他远点,芮芮!不要相信他的话!一个字也别信!”他语声尖利,歇斯底里,简直快要撕破喉咙。 裴芮不置可否。 “等到了莫斯科,我再联系你。”一秒钟也不迟疑,她将通讯利落切断,紧接着迅速关机。 总算重新获得安静。 顾北柯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她花了一年才察觉。 “不要管他。我们相处了多久?” 裹紧身上的被单,裴芮重新靠回床沿,“我是说,在车臣。” “很久。”他语毕,又补充,“断断续续,对我来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半睁着眼,视线虚晃摸不透焦点,唯独没有看向伊格。 “我出事的时候,你在附近么?” 尹伊格面色霍然变幻,所有伪装的沉定淡然在这一刻全然崩毁。 喉结猛地紧绷,只觉得有生锈味浸满舌根。回忆像颗锋冷的子弹,刺穿骨缝筋膜,在灵魂深处旋搅,留下血淋淋的空腔。犹同过去无数个晨昏昼夜里经历的那样,破碎的影像在侵蚀他,撕裂他,从四面八方进犯,冻凝每一滴血液,撑破每一根神经,令他痛苦得只想立刻死去。 他天生对疼痛不太敏.感,却在隔过硝烟看到她倒下的一刹那,被巨大而响亮的痛楚击中。 将满口腥涩咽回喉间,牙关死咬到齿根酸沉,不给她任何察觉端倪的机会。 “……在。”尹伊格轻声说,细小的颤音被扼杀在咽喉,“你……” “别告诉我细节。”裴芮果断出声,制止了他未出口的后半句。 她尚不清楚自己经历了什么,但她知道那一定很疼。 在这时,忘却无疑是件好事。 “一直到我出事的那天。” 她一字一顿地说,双眼里光亮澌流,“我和顾北柯也从来没有订过婚,对不对?” 尹伊格唇角抿着,答案简洁,自有力度和重量:“对。” 第4章 我亲爱的 事实又一次得到确认,裴芮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顾北柯曾以未婚夫的身份照顾了她一年有余,从她头戴呼吸机整日昏迷,到后来神志清醒、活动自如,他一直都守候在左右。后来裴芮出了院,还没熟悉城市环境,就被顾北柯直接拉进一间复式公寓,说这是他为结婚准备的新房。她一住就是数月,起先专注于调养身体,过段时间才逐渐留意到,自己从未遇见访客登门。 尽管她早从顾北柯口中获悉自己是个孤儿,心里也不太希望联系过去的老朋友,但长久无人问津还是难免引她生疑。然而每当问及这些顾虑,又被顾北柯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有天她心血来潮,在搜索引擎里打出自己的名字,竟然弹出一个词条,还附了张她长发时期的照片。 点进去便是个人经历简述,下方罗列一串曾获奖项。她细致研读下来,花了一些工夫才完全消化。 也是同一天,顾北柯回家时带来一对夫妇,气质端持,保养得宜,很难判断确切年龄。 他们握着她的手,絮絮讲了很多。顾北柯在一旁始终低垂着头,一语未发。 从那对夫妇恳切的叙述中,裴芮得知他们是她的养父母。 而顾北柯是她没有血缘的弟弟。 天色在她的叹息声中慢慢减暗,终于重新黑透。云层掩映得密不漏光,月亮和星幕都隐藏在背后。 裴芮舒展腰身,躺回男人身边。懒得去关灯,双眼埋在被单底下。只有额际外露着,扑落醒白的一片光,随着车身轻轻摇晃。 尹伊格的心和眼停留在那一片光上,也不着痕迹地跟着发出颤动。 她手臂的一侧与他相擦,肌肤带汗,裸裎而湿黏。 伊格手指温凉,力度轻浅,抚摸她烘热的脖颈。指腹下是动脉血管,青蓝横斜交错,富有规律地搏鼓着。 困意袭涌,裴芮别开脸,躲过一个吻。 “明天再说……我困了。” 终于彻底陷入沉眠,她全身都松弛下来。睡相依旧那么安宁稳定,简直是纹丝不动的,只有胸口随鼻息一升一落,跟三年前没区别。 她一贯睡得很实,入眠时什么姿势,醒来还是什么姿势——伊格最清楚。当年在车臣战场,百米开外零星的□□交火都吵不醒她。 他撑坐起身,抬手贴压眼窝里一块肿热,透过指缝向窗外凝望。火车前半截驶入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冰堆雪掩,冷阴浮沉。 北境的春天比别处要硬一点,郁一点,像一层温固的膜,病恹恹地圈住些贫弱的热气。说是热气,里面却也缝着寒意。 寒冷是个跟俄罗斯密切相关的字眼,让人轻易联想到白腻雪地,和紧抓着地表的、粗糙强悍的积冰。 眼下,这两样同时堆在视野里。 以前她说过,等到打完仗,想去西伯利亚看看冰,看看雪。 那时他们谁也没料到,冰雪会陪他一起等待三年。 尹伊格看了一会,不由回手握住裴芮的肩头。拇指顺沿肩颈的轮廓摩挲,擦着颌骨埋入发隙。 她颅骨有一块不平整的凸起,他摸索着用皮肤探知,再将发丝分拨开,看清了那一条狭长疤痕。喉间苦涩难以吞咽,他压下嘴唇,盖住她头皮上露出的、这狰狞的印迹。 尹伊格体温很低,唯独唇面总是滚烫,将她的发根蒸得温热。裴芮在睡梦中咕哝两声,翻身抵在他胸膛上。 一整夜,他几乎没舍得合眼。 这样的简单充实,过去三年间只在梦中出现过两次。每一次都被他珍惜地默记下来,永久保存在脑海深处。甚至于此刻,他都能回忆起美梦里最微末的细节。 裴芮张开眼的同时,明显感到一股烦闷砸击着心口。酥.痒的疼痛也一遍又一遍碾过神经,跟手术中麻醉剂逐渐失去效用的感觉差不多。 她又该吃止痛片了。 这究竟还该不该归结于手术的后遗症,她也不太确定。当年刚刚恢复意识,医生就严谨地嘱咐过她,术后三个月内可能会频繁出现类似症状,所以她选择服用止痛片来纾解。后来一旦戒停,异样的感受就会卷土重来,就这样一直持续了两三年。 断药的感觉很不好受,她起床想去买几罐啤酒。 尹伊格歪靠着床边的墙,一条长腿蜷屈着,肘弯搭在膝上。听见动静,从手臂中抬起头来:“怎么了?” 他的瞳孔色泽浓郁,只是不够晶澈,因而摸不准确切的焦点,似乎永远含着倦。 但裴芮模糊地感觉到,他是在看着自己。 她说:“我想喝酒。” “啤酒么?我去买。” 他歪了歪头,略加活动僵硬的后颈,骨节传来清脆的崩弹声响。 裴芮就势躺回床上,鼓励似的对他笑了笑。 昨天那套衣服湿成一团,始终没有展开铺平,晾干以后皱巴巴的惨不忍睹。尹伊格动作利落地穿上,眉毛都没耸动一下。 他的身手过于轻捷,跟他睡意朦胧的脸极不相称。 裴芮半靠床头,看着他推门而出,背影还是宽肩窄腰,身形颀长。衣裤的褶皱其实非常明显,但仿佛不太影响观感。 跟尹伊格相处非常舒服。这是现如今她所需要的关系——与她隐秘的过去稍有联系,却不至于浓烈到让她望而却步。 而且他活儿很好。 爬起来给录音笔充上电,再冲了个热水澡,裴芮套好睡袍,坐在桌边准备吹头发。 开关还没按下,伊格推门进来。 他不光买回了六罐装的一提啤酒,还捎带一瓶他们初见那天,他手边的烈性伏特加。 瓶瓶罐罐放到地毯上,他朝她伸出手,意味不明。 裴芮一滞,略加反应才领会意思,于是把吹风机交给他。 送风的嗡鸣声中,他眼神专注,指节动作细致轻缓,与干热熏风一起穿梭在她的发隙。直到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的举动是那样默契,现在的情形又是如此亲密。 发丝软滑,湿缠到他指间。细窄缝隙里,水珠被迅速燎干,纤毫无遗。 他的指腹抚触发根,带来微末凉意。他全身的气质似乎也愈加柔软,变得暧昧旖旎。 终于,他关掉吹风机。裴芮摸摸脑袋,中短发干燥蓬松,别到耳后。 她叠一根烟卷,晃到他眼前: “来一根么?” 尹伊格:“早就戒了。” “戒它干嘛?” 裴芮的眉角折起来,似乎真的感到费解,“瘾是什么?是会伴随你一生的东西——前半生用来上瘾,后半生用来戒瘾。……戒烟也是个上瘾的过程,等到你对戒烟这件事上了瘾,才能算是成功戒烟。” 一句话结构复杂语序拗口,她一顿也不顿说到最末,气息还尚且平稳停匀。然后她摸到桌角伊格的火柴盒。反手将烟点燃。 一脸成功正义化自己行为的骄傲得意。 典型的、她的论调,全无道理,根本经不起推敲,只够用来说服自己。 然而这一回,他仔细想了想,竟也被她说服了。 尹伊格承认自己体验过她口中这样的感受。 过去的四年对他而言,就像是历经了完整的一生。他花费前半生用来爱上她,再耗竭后半生用来寻找她。 尹伊格微抬眼帘,沉住气说:“但是戒烟不用花钱。” 裴芮琢磨了一下。烟灰扑扑簌簌,直往下抖落。 “有道理。”她把烟掐灭了。 “那就喝酒吧。” 裴芮转而说。视线越过地上的啤酒罐,径直投向细高长颈瓶,上面的俄文她试着拼读,是伏特加。 她抬手指向透明如冰的瓶身:“能尝一口么?” 尹伊格将酒瓶抄在手里,手指按着瓶口的金属旋盖: “你喝不了烈酒,别逞强。”相当和缓的口吻,贴着她的脸落入耳蜗,细细摩挲耳膜。 裴芮问:“我喝不了烈酒?我自己都不知道。” 有记忆以来的三年里,她尝试过烈酒么? 裴芮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有慢性胃病,对酒类的耐受度不算高,好像一直以来只认准最淡的麦酿。 只好将结着水雾的铁罐握在手里,她一面往嘴边送,一面目睹他举起玻璃酒瓶,颈间突起的喉结收放攒动,液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跌下两寸。 随着吞咽的动作,修长颈线浮凸出来,黯白皮肤下方,支撑起两道倾斜锋利的棱。 她总以为伏特加这一类的烈性酒,需要搭配软饮或者撒点黑胡椒粉末。 尹伊格那副常年睡不醒的样子,或许是因为酒精作用。 也或许不是。毕竟对于大多数俄罗斯人来说,香槟也只能算是一类昂贵的汽水。 她在一旁托着下巴观察许久,发现他喝得越多,竟显得越清醒。 非常有趣。 尹伊格还不习惯这样长久的注视——她用充满兴味的眼神探触着他,研析着他,像是在揣度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也的确是个陌生人,至少对现在的她而言就是如此。 看出他些微的不自在,裴芮挪开眼,望向窗外。 从进入俄国境内开始,铁轨边有规律地出现标示牌。黑框白条金属制,棱角尖利方正,几乎未经打磨,在东方静立成行。上面写有公里数,是从牌子扎根的位置到莫斯科的距离。 数字接连缩减,一个赶着一个,让人发自内心生出被驱使、受敦促的感觉。 “我出去一下。”他突然说。 裴芮想问上一句,他已经迅速离开了包厢。 背靠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窗外天幕滚着流动的乌霾,像块锈蚀驳杂的生铁。斑斑锈迹之间,有雨针密密匝匝直刺下来,接连砸穿地表。 克制住手指不自觉的哆嗦,他将钱夹翻开。内侧的夹层叠着一张纸片,被他铺展在手心里,纸面透进稀薄的光。 这是一封信,历经年岁,字迹早已败了色,而今只剩下松淡一层残痕。依稀能识别出裴芮的笔触,每个字的折角都转得纤脆坚韧。 有一点墨水痕迹就足够了。他甚至不用辨识清楚,因为内容早在三年前就熟记于心。 他时刻记得,她在信中先是用中文写了他的名字“伊格”,后面是俄文“我亲爱的”,就如同他时刻记得呼吸一样,是一种无意识的平常。 四年前在车臣,裴芮问他俄语的“长官”怎么说。尹伊格低凑到她耳廓,悄悄教会她说“我亲爱的”。 每当这个短句从她嘴里,以一种亲昵的、变了调的发音叫出来,周围总有士兵暗中发笑。一回两回,她也意识到不对劲。 在驻地被她质问时,他笑了,回答说:“整个小队只有你能这么称呼我,我亲爱的。” 他时刻记得信的开头,就如同他时刻记得信的结尾一样。 ——“不怪你,别自责。你首先是个军人,然后才是我的男人。” 将信纸折回原样,贴伏在嘴唇上。纸面散布着一些散碎暗纹,恍如她指节上拳曲的褶皱,受到呼吸拂拨,与他皮肤摩挲,一下接着一下,一下比一下更急。 他垂着眼,垂着脸,面部筋条几经抽展,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表情。 第5章 道别 尹伊格是在抵达莫斯科的当天上午与她道别的——尽管裴芮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 激烈打斗的喧嚣声从门隙溢进来,铺满整个包厢,完全盖过他的语声。见伊格深深看她一会,披衣打开门,裴芮还以为他只是想去买瓶酒。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她将门落了锁,独自留在包厢里,继续慢条斯理地抽烟。 耳边吵闹的动静持续不断,大约来源于隔壁餐车车厢,男人们或用俄语粗野地讲脏话,或从喉咙最底端弹出吃痛惨呼,间杂着瓷盘碎裂的脆响,逐渐混成一团含糊囫囵,再也分不清哪个声音属于谁。 长途跨国列车一向是滋生犯罪的温床。乘务员多半是年轻女性,遇事通常悄无声息地疏散在场的老人和孩子,很少直接干预犯罪行为。整趟火车载有上千名乘客,却只配备了四名乘警,职责仅仅是确保不出现过于严重的恶*件,因而他们大部分时间里都在一旁袖手旁观,任由事态发展。 尹伊格径自往餐车走,不出意外看见一个乘警守在车厢联结处,正透过门上一面窄窗向内张望。他无声上前,拍拍对方的肩。 冷不防有人从身后趋近,乘警吓得猛一哆嗦,回头打量起不速之客:昏昏沉沉的,眼神迷离,估计是喝懵了。 乘警心下犹豫要不要扶他一把,同时把歪斜的宽檐帽扶正:“……你这是要过去?他们不知道拿什么把门顶上了,现在打不开。” 话音刚落,餐车里一声爆喝,有什么重物打着转斜飞过来,砰地砸击在车门上。伴随着一道劈刀似的利响,玻璃骤然震裂在眼前。 乘警面露畏怯,直往后缩脖子,躲开飞溅的碎茬,心有余悸道:“而且最好也别打开。” 尹伊格示意他让出通路,然后在乘警错愕的注视下,抬脚直接撞破车门。 又是一声巨响,破开耳膜嗡嗡地疼。 越过摇摇晃晃损毁敞开的门,触目所及是空阔餐车。几面桌子被掀得东翻西落,餐具都盖在堆叠的桌布底下,看形状早碎成了粉末。壁灯也在扭打中破漏了几盏,主要光源来自窗外。 满地狼藉之上,两人男人缠斗在一起,闻声不约而同停下动作,抬头转向尹伊格所在的方位。 脸上都挂了彩,露出的手肘关节也青肿着,不过没见血。 瘦高一点的男人认出他来,不由得失声道:“大尉?” 他拼了命从对手的钳制中挣脱,像是条件反射一般,啪地并拢脚跟,起手行了个规整军礼:“上士安德留沙.加夫里洛维奇,向您致敬。” “安德烈,好久不见。” 尹伊格看见他,也稍怔了一下,没有立即还礼,只是点点头,“你除了非法毁坏餐车,没别的事情可做么?” 餐车里的另一个男人体态更厚实更强壮,这时也直起腰板,抢在对方之前阴阳怪气道: “还‘向您致敬’呢——得了吧安德烈,他早就退役了,不再是你的小队长了,你该省省你那些奉承话,留着去拍警局上司的马屁。” “季马,你答应过我不在这列车上闹事。” 尹伊格淡瞥他一眼,脸上有思量的神色,很快又望向安德烈:“你当了警察?” “是的,我是警察。” 安德烈双颊激动地红着,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开口,语气又重又急,不过能让人听清,“前几天我结束了在黑龙江的联合抓捕,结果在边境看到季马,又查出他买了这趟火车的通铺票……” 尹伊格适当地表示不解:“季马有什么可查的。” 安德烈急于解释,喉间冒出一声轻咳。 “听我说,大尉,季马现在替军火贩子卖命,我怀疑他涉嫌跨国走私枪支弹药。” 手脚因愤怒红涨发抖,他陡然扭头,直面季马,“你别忘了自己曾经当过兵、参过战!恐怖分子拿到补给支持,枪口可是会对准你拼死保护过的那些人!老人、女人和孩子,他们谁都不放过……” 用双手掩住脸,急躁地抽吸着,他没能继续下去。 “不就是卖点儿枪炮么,这有什么?以利亚他老爸也是干这个的。” 季马梗着脖子,强作出满脸不屑,仔细看来,竟藏着点委屈和莫名其妙,“你不懂,这买卖早就半合法化了。而且我们老大的军火直接向反抗武装售卖,那些恐怖分子可沾不到一根指头……”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碍于伊格目光无形的重量,忍住了没再正面冲撞,只能相互瞪视对峙,彼此以眼神无声开火。 尹伊格站在中间,往前迈了半步,跨过两把餐叉和一柄圆勺。 “到此为止吧。季马是我带回来的,我替他担保。” 他弯腰拾起餐具,随手掸去灰尘,放到右边的安德烈手里,“芮芮胃不好,待会应该会来餐车吃点东西。现在你们把这里恢复原样,有事等到莫斯科再说。” “但是,大尉……” 安德烈一手餐叉,一手圆勺,张了张嘴想要表示反对。话还没出口,他忽而意识到一个熟悉的字眼,“芮芮?裴芮?她不是死了么?” “我找到她了。” 不愿与他多谈及这个话题,伊格转而说,“你们商量一下,出一个人去找隔壁一等车厢的乘警,把要交的罚款算清楚。” 安德烈突然有些沉默。 “……我去吧。”不一会儿,他垮下双肩,面露妥协,俯身扶起一面桌子,把餐具放到上面,“我会告诉他,是莫斯科警方在执行公务。” 尹伊格颔首。 “账单寄给季马,他会付一半。”他说。 “不用了。”安德烈的声息终于完全平顺,静静地转了转扭伤的左腕,低着眼谁也没看,“我只希望他能知道,自己到底该为谁拼命。” 季马扶墙正歇着,心情本就有些烦郁,闻言更是勃然大怒,摔手便要上前:“老子还需要你一个小通讯兵来指手划脚?” 一只手盖上他肩头,细细泛凉。紧接着,被按住的肩膀往下狠狠一沉,他猛然一个趔趄,朝后仰倒撞上墙面。 “以利亚,咱们下回能轻点么?”肩胛骨传来辣痛,季马不禁龇牙咧嘴,使劲揉了两下,“我都退伍三年了,一次体能也没练过,哪受得住啊。” 腮颊鼓起一个肿块,他在嘴里舔了舔干热的后槽牙,然后听见对面尹伊格说:“只要你不惹麻烦——现在跟我回去。” 安德烈默不作声走了。季马意识到的时候,隔壁车厢已经依稀传来他与乘警的交谈声。 “不管那小子了。”季马一开始还在嘟囔,说到后来,语调变得促狭,“咱们去找裴芮?” 余光在他身上停留半秒,尹伊格抬步走向餐车另一端。 “回通铺。我该换套衣服了。” 他推开两节车厢的连接门,闪身进了通铺。四人共享一个隔间,他和季马铺位相对,都在最下面。这几天他整日待在裴芮的包厢,行李就扔到床头,也没装贵重物件,不过是些换洗衣物。 全身上下最重要的是那一封信,他一向放进钱夹随身携带,除此之外,遗失什么都不要紧。 尹伊格是半个月以前在北京找到裴芮的。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真要再跟她见上一面,他竟然开始感到胆怯。 直到后来跟她上了火车,他也没能顺利克服这股没来由的退缩。一连几个白昼,他都在餐车里目不转睛凝望她的房门,晚上回到通铺走廊里独自喝酒,心底斟酌该如何开口,如何表达,如何相处。 没想到,是裴芮先找上了他。 她的声音变了,也许是抽烟的副作用,相较起以前略显沙哑,硬一些,也暗一些。看清她的脸,尹伊格有许久的空白,最终回过神来,她已经走了。 他跌跌撞撞,意识混沌,起身却立不稳,肘弯磕了下门板,发出沉闷的一响。打着呼噜的季马被他惊醒,隔着门低声问他怎么了。 心里全都是她,尹伊格下意识就要用中文,生硬地停了片刻,才想起来换成俄语:“她来找我了,跟我说了话……我要去见她,马上去见她。” 所以他去见了她。 见了她,他就想不起别的了。 甚至到现在,尹伊格还在想着她,不自觉地稍稍出神。 长袖衫满是皱褶,被他勾住衣领脱下来。 季马屈身坐下,拿起手边未完成的弹壳工艺品端详。心里稍加琢磨,他指缝夹起一片砂纸,贴在弹壳上细致打磨。 转眼见尹伊格光着半身,拿一件干净衣服往头顶套。微鼓的背肌裸.露在外,苍白而紧实,附着小片红色砂砾一样的吻痕。 季马忍不住嘿嘿笑:“这几天你们俩在一起,居然还穿衣服?估计床单都毁了好几张了吧。” “德米特里,”尹伊格没回头,眼皮也不掀,眉角微微抬着,轻声细语说,“你懂得这么多,应该自己去找个女朋友。” 被他意味深长叫了大名,季马瞬间老实了,连坐姿也不由自主挺了一挺。 “我也想找个女朋友,可现在那些姑娘啊,都喜欢你这种漂亮的小白脸……”他小声说着,半途发觉不对,匆忙改口,“我是说,长相英俊富有魅力的男人。” 伊格转过身,视线斜向他,没说话。 穿好衣服,他在卧铺边坐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低头,薄唇向上牵动,折起一根很纤脆的笑纹,一路攀到了眼角。 季马打磨弹壳的手指顿住,无端想到三年前尹伊格放下狙击步.枪时的笑容。 欣喜的,庆幸的,松脱了全部气力的笑容,却在下一秒冻住他的嘴角——因为他感受到了爆炸形成的轰鸣、震动与声浪。 那双蓝眼珠迅速凋敝枯涸,像蒸干了最后一丝水分的河床,在日光暴晒下一块一块皲裂开,翻出里面腥热发黑的泥土。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有光亮。 如今找到了就好。 季马由衷地想着,磨了磨牙,手里的弹壳包进砂纸,坐直身体问:“裴芮……怎么样?她还好吗?” “她很好,头发剪短,个头也长高了。好像比以前呆了一点,没那么咄咄逼人,变可爱了。”尹伊格顿了一顿,目光伏低,“你知道么?她还记得要用薄荷叶卷烟。” 季马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迷茫,好不容易憋到他叙说完毕,赶快迫不及待地问道:“别说这个了,她还认不认得出你?” “重新认识了一下。”尹伊格说,“我出门之前,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她。” 季马迟疑了一瞬:“没别的意思,以利亚,但是——你怎么能确定她会主动联系你?” “她还爱我,只是她忘了。”尹伊格答得笃定。在单人包厢里,裴芮那样热烈地回应他的亲吻,用嘴唇、舌头和牙齿,碾过他血管丰富的下颌线,轻轻含咬突起的喉结。 这是她曾经喜爱的亲热方式。 无需多加判断,他就明白过来。她的大脑遗忘了他,身体却将他牢牢记住。 “要是她没有联系我……”尹伊格声音紧绷,嘴唇并了片刻,再出声说,“她会联系我的。” 第6章 三月莫斯科 列车驶入莫斯科市区,疲乏单调的视野一下子变得色彩斑斓。 同隔间住上铺的两个乘客跟他们道了别,提着行李到车门等待。剩下尹伊格留在铺位,抱臂看季马忙忙碌碌,清点满床手工自制的弹壳工艺品。 “在火车上这么些天,我做了七个半。”挑出一个得意之作展示给伊格看,季马的眉头都飞了起来,很骄傲的样子,“厉害吧?” “还行。” 伊格眼帘也没抬,随口敷衍。手机躺在枕头上,一点声响也没有。 裴芮记下他的电话了么?他要不要再去确认一下? 察觉出他兴致不高,季马回身把手提袋打包,搁到脚边,然后拍了拍手,看他一眼: “回莫斯科有什么计划?” “还没定。”尹伊格略作停顿,仔细想一想,“可能要随便找点活干,一周最多工作四天,每天三个小时。” “一周就工作十来个小时?……没事,反正你不缺钱。” 季马挠了挠头皮,困惑地问,“那其他时间用来干嘛啊……” 尹伊格很快回答:“其他时间用来陪她。我得把这三年找回来。” 他声音低沉,稍有分量,像是在压着情绪。 三年间,面前这个人所经历的辗转寻觅、不眠不休,忽而在季马脑海里一一闪现。 “这三年……全他妈是因为顾北柯那个混蛋。”他喉咙梗塞难言,过了良久才得到纾解,语气轻飘飘的,始终落不下来,“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尹伊格看向窗外,漫不经心说,“给顾北柯灌水泥封到工地的墙里,或者绑石头沉进伏尔加河底,你觉得哪种比较合适?” 莫斯科难得悍晴,天上无云,所有的阳光都直触地面,不经任何隔膜。他的脸就在光下,线条削利干净,左眉一道断线也被描淡。 腰背习惯性挺得笔直,而脸庞处在放松状态,没什么表情,照旧显得散漫困倦。 但他其实格外清醒,至少现在是如此。 季马眉毛抽跳了一下,立刻抬手按住。 “都挺好的。不过你在莫斯科,估计他没那个胆子过来。”他说着,有些犹豫不决,“……以利亚,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裴芮?” “告诉她什么?”伊格回眼。眸子里没了极速倒退的街景,只留下深蓝沉淀的光晕,但是都模模糊糊不成形,像隔着夜色和雨幕。 季马一时语塞:“告诉她你们俩曾经……” “我们没有什么曾经。”伊格拦下他未能出口的话,眼光愈深愈浓,倏然掠过来,“知道在她面前该怎么说了?” “……知道了。”季马硬着头皮,还是说,“但是不明白。” 列车开始顿涩地降速,车头滑进站台。 “她不愿意和过去关系亲密的人联系。所以我得等,等她重新爱上我。” 手机毫无动静,尹伊格看了看,收进贴身衣袋里,“不着急,可以慢慢来。我至少还能再活六十年,有足够的时间追求她。” “是,你当小队长的时候就‘很有耐心’。” 季马拖起手提袋,掂了两下,扛到肩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跟我去看看兄弟们吧。” “嗯。”喉音中断,过了好一会,尹伊格才接着说,“我会的。” 火车停稳,裴芮拖着行李走出车门,莫斯科三月料峭的寒气迎面扑上她的脸。 一整天,她都没再见到伊格,这才发觉今早他站在门口说的话,很可能算是一场告别。 他走得太匆忙,接下来还能不能再见,全凭运气。毕竟他们连联系方式都没来得及交换。 她双手伸进风衣兜里取暖,同时环顾四周。 火车站是一座城市风貌的初次体现。即便管中窥豹,至少也能窥见一斑。以此看来,莫斯科是座满身风情的独特城市,有着鲜明的气味与面容。 裴芮一出站,就看到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打印纸,边缘被一双毛线手套紧捏到变形。 手套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孩,中国人,戴了一顶绒帽,一直拉低到眉毛。她似乎很畏寒,饱满的脸颊冻得酡红,如同喝醉了酒。 她也会像尹伊格、和其他一些普通俄罗斯人那样,喝伏特加保暖、喝伏特加解闷儿么? 裴芮不禁充满趣味地想,来到女孩面前,然后停下脚步。 “……啊!裴老师您好,我是许笑琳。” 女孩遽然一愣,马上露出笑脸,颊边浮现一个很浅的酒窝,伸手想够来裴芮的行李箱,“接下来的几天我负责陪您在莫斯科转转,等博物馆那边通知。以后您工作有需要用到我翻译或者协助的地方,随时跟我说就行了。” 说到后面,嘴角放平,酒窝也消失了。 裴芮没把行李交给她。 “太重了,还是我来拿吧。”站前一串待客的出租车,裴芮往车流的尽头走,回头对她说,“不用叫我老师,也没必要用‘您’。我没你那么讲礼貌,听起来会自惭形秽。” 许笑琳亦步亦趋,跟在旁边,叽叽喳喳讲:“那,裴姐?好像有点老……不然我叫你芮芮姐吧?” “行,随你喜欢。” 裴芮其实并不很在意称呼,只要别像“裴老师”一样客套尊敬,让她多少有点惭愧。 许笑琳很用力地点一下头,马上又笑开了,一路轻快小跑,到打头的出租车前面,隔窗跟司机讲话。 “定好价了,现在去酒店。”司机没下来,单从车里打开了后备箱,许笑琳赶快帮裴芮抬行李,同时说,“火车站前面的一般都是正规出租车,酒店门口的也是,私人出租车没标识,你招招手就停,不过没法保证安全。” 车内满是机油味,裴芮坐到后座,摇下窗户通风。 “正规出租车也要提前讲价?”她问。 许笑琳:“讲价一般都比打表便宜。” 裴芮嗯了一声,过了半晌又问:“笑琳,你知道莫斯科怎么才能买到止痛片么?奥施康定一类的处方药。” “啊?我不太清楚……” 许笑琳用余光悄然打量她,歉意地说,“我也是才搬到这里,以前住在圣彼得堡那边。” 裴芮只能说:“没事。” 要是去问尹伊格,他或许能知道答案。 他看上去就是个会了解这种事的人,裴芮无端这样觉得。 “对了,芮芮姐,博物馆的新展厅在做最后规划,展品也有调整,你负责的那一小片区域还没最终落定,这几天我先陪你在莫斯科玩一玩,等那边通知。” 见她看着窗外街道,仿佛有些兴味,许笑琳便接着介绍说,“酒店订在花园环路内侧,交通方便,你先休息休息,想去哪里叫上我就行。我个人建议头两天去看看比较有名的景点,晚上到高尔基公园走一走。早点逛红场比较好,列宁的遗体还放在那里,旁边有个中国城,离无名烈士墓也不远……要是想放松一下,可以找间俄式浴室,我知道梅灿涅区有一家……” 裴芮听着听着就笑了:“你大学专业是导游?” “啊?不是,我读新闻学。” 许笑琳茫然了一会,才明白她是在调侃,也跟着笑起来,“您的——你的报道我基本上都看过,从阿富汗到伊拉克,还有车臣……” 幸好她没说出诸如“你是我的偶像”之类的话。 裴芮直白道:“那你读的比我自己都多。” “……啊?”许笑琳眼睛里又透出不解,“什么意思……” 相较起多数亚洲人,她眸色要浅得多,瞪大眼睛的时候,瞳孔也微微扩张,竟有点难以言喻的刺透悚人。 “博物馆没告诉你?”裴芮笼统地概括,“我做了个手术,脑袋出了点问题,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裴芮难免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必须不厌其烦地给遇见的每个人都解释一遍。 “怪不得三年前有报道说你在车臣负伤,后来就再也没消息了。”许笑琳反应了一下,眼里的不解转为惊奇和嗟叹,“我还以为你结婚生子了呢。” 裴芮:“我又没机会认真交个男朋友,跟谁结。” 有记忆以来,她只有过顾北柯一个男友。坦白说,在发现顾北柯是她没血缘的弟弟以后,她也没有立即跟他分手。一方面是感念于他体贴入微的照料,一方面也是想暗中探究,他到底隐瞒了多少。 不过至少现在,她已经恢复单身了。 三月末尾,莫斯科的白昼渐渐拉长。许笑琳在裴芮房间里坐了坐,很快起身告辞,她走的时候已过七点,天色才显现退暗的征兆。 夜幕真正降临,是在一个半小时以后。 下水道口鼓起一蓬干热烟气,被骤亮的路灯打成淡淡昏黄。尹伊格没有留意,专注盯着漆黑的屏幕。为了不错过振动和提示音,连呼吸也放得轻缓。 然而手机始终未曾响应他的期待。 “这是我们老大以前给手下住的小公寓,地段还不赖吧?为了答谢你在火车上帮衬我,他给你租金打五折。” 季马捏着钥匙,费了点力气把锈蚀的门锁拧开,拍拍手向里面探头,边检查屋子边说,“你要是想找点事做,就给廖申去个电话。这小子早先开了家安保公司,现在资产有上千万——还是美刀!一听说你回来就赶紧让我把你挖过去,我说这得看你心情,你要是不想去,我哪敢硬拉……” 回过头,发现尹伊格明显不在状态,低眼望着手机走神。 季马:“……裴芮还没联系你?” “还没有。” 尹伊格摇摇头,目光敛垂着,塌在深深下沉的眼窝里,在灯影中几乎看不见。 “不应该是这样。”这句话他说得格外轻。声音是散的,不成形状,抓也抓不住。 他又找不到她了。 第7章 向您致敬 裴芮生性好动,属于坐久了都要起身蹦两下的人,在酒店房间只歇过一天,就待不住了。 一早她先去了趟酒店内部的健身房,两小时后浑身通畅舒泰,回屋冲个热水澡,出来把身体擦净,短发也多半自然风干了。她正要下楼吃饭,许笑琳来按门铃。 “芮芮姐,我给你买了张手机卡,看看这个号你喜不喜欢。” 许笑琳从包里拿出一张薄板,把上面指甲盖大小的卡拆下来,“不喜欢的话还能换的。” 她的面容还是那么生动,两句话里切换了好几种表情神态,裴芮一个都没捕捉到。 可能是舟车劳顿的疲累使然,反应不太敏捷。 一提到累,裴芮又莫名想起伊格——那个明明时刻精力充沛,模样却相当慵懒困倦的军人。 电话号码被递到眼下,裴芮默读了一遍,觉得还算通顺好记,于是说:“挺好的,就这个吧。” 麻利将卡换掉,她想了一想,还是发短信告诉了顾北柯,让他跟养父母知会一声。毕竟养父母对她一直不错,还整理过一些她从前的手记和私人物品送还给她。 不出半分钟,意料之中的一通电话打进来,但裴芮没有接。从衣柜抽出轻便的衬衫长裤,给许笑琳一个眼神示意。 “那我说一下今天的安排。” 见她要换衣服,许笑琳便背过身去,声音绕过自己的脸,送到裴芮耳边,“芮芮姐,你还没吃饭吧?” 一片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中,她得到裴芮的回答:“还没有,刚要下楼你就来了。” “那我们就先去吃点东西。” 许笑琳在脑内比较着周围供应早餐的小店,还没得出结论,已经听见一声:“好了,你转过来吧。” 许笑琳回头,裴芮正将手背到身后,捏住脊梁上方的拉链,一路往上滑拢,直到衬衫完全包住颈项。 许笑琳说: “我觉得我们吃完早饭以后,可以顺便参观……”语声奇异地截堵在喉间,有些钝滞发痒。 一块纹身妥帖地附在裴芮腰眼上方,在衣摆被提起的刹那撞入她的视线。很抢眼的图案,简直像是……燃烧的眼睛,却又不单如此,还蕴含着更多她读不懂的内容。 许笑琳自小移居圣彼得堡,中文学得朦胧糊涂,找不到确切字眼来形容,只迷茫地觉出一种美。神秘而强烈的、富有弹性和力度的美感,充满悲怆色彩,视线折一个角度,光泽便随即发生变化,给人带来的观感体验也与半秒钟之前相去甚远。 她动动嘴唇,想要问一句,裴芮在前面开口说:“听你的。直接走吧,随便逛逛也行。” “哦,好……”许笑琳连忙应声,而那块刺青的残影还印留在她的瞳膜上,固执地不肯离去。 她忍不住还要问,又听见裴芮的手机发出振动,“芮芮姐,你先把电话接了吧,我们不急的。” 裴芮握着手机,只得避到一边接通。 “北柯。”她说,语调端得很平,“我已经到莫斯科了。” 顾北柯像是对她的疏远冷淡一无所察,热络地问:“那边怎么样?” “还不错。”裴芮答得干净果断,一个多余的音节也没说。 “芮芮,你……” 相较之下,另一端的顾北柯显得拖沓犹疑得多,一个“你”拉长了半晌才出声,“你没跟尹伊格在一起吧?” “没有。”裴芮下意识地皱眉,“你问他干什么?” “我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芮芮,可我毕竟还算是你弟弟——我得照顾你。” 顾北柯的语气很急,几乎不加停留,一个劲往前冲,“他很危险,你忘了,但是我还记得……” “不用担心,我已经跟他失去联系了。” 这段通话十分乏味,裴芮想要尽快结束,定了一下,还是提醒他,“还有,北柯,如果你想当我的家人,那就要叫我姐姐。” “姐姐。”顾北柯乖顺叫了一声。 不待她开口,他低低继续,像是在甜腻地撒娇:“结束工作就回来吧,我好想你。好不好,姐?” 裴芮嘴角动了动。 “行了,你早点休息吧。”她说完,眼也不眨,把电话挂断。 回头就碰上许笑琳有点发直的双目。 与裴芮视线交错,许笑琳才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芮芮姐,刚才的……是顾北柯么?” 裴芮啼笑皆非。 怎么这些人都认识顾北柯? “是。”她把护照、钱包和手机装进随身的包里,“你知道他?” “他是我最喜欢的摄影家!我之前还特地跑去去巴黎看过他的展览呢。” 许笑琳脸上的憧憬渐渐清晰起来,“我听说两次车臣战争期间,顾北柯都在战地拍摄过……” “第二次他跟我一起随的军。”裴芮说。 顾北柯没给她讲过什么在车臣战场发生的事,这一点资料还是她自己从网上找来的。 许笑琳得到一种她不愿多谈这个话题的感觉,虽然心存疑虑,但也没继续深究下去。 她们在酒店楼下潦草用餐,坐酒店外等候的出租车,一路拥堵来到红场。裴芮昨天就发现了,莫斯科街头并不似她想象中那样粗硬糙粝,倒更像是由浪漫主义者描绘的城市图景,填满精致鲜活的线条,和饱鼓拥塞的色块——正如莫斯科火车站给她的第一印象。 脚下这块方正的矩形广场,也被色泽鲜艳的浪漫围绕在中心。 裴芮踩在凹凸不平的条形砖石上,听许笑琳在一边介绍,话题绕不开西侧围簇的几座地标建筑:克林姆林宫和列宁墓。许笑琳想来是个思维敏捷的人,也不藏心思,讲起话来很少停顿,通常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寂静、迟钝和空白是从来与她不沾边的字眼。 而裴芮则不一样。她思维缜密,却不习惯将一切和盘托出。可能是职业使然,她习惯于挑出最核心的想法、用最直接的字眼表达。 过了一会,裴芮被北边的建筑吸引了注意。九幢塔楼错落林立,砖红色身体撑住旋彩小圆顶,圆顶上冒一根针尖,跟泥土里向上抽拔的洋葱很相像。 “那是圣瓦西里大教堂,俄罗斯最有名的东正教堂。” 许笑琳讲得口干舌燥,顺着她视线望去,仓促补了一句讲解便说,“我去对面买点水,马上回来,芮芮姐你先看着。” 许笑琳到街边买水,裴芮留在原地,双手埋进衣兜,视线拨开来来往往的游客,四处张望。 一个头戴毡帽的人停在她面前。裴芮往下瞟,发现对方身着制式警服。 “您好,女士,我是中尉……”来人报出一个名字,长度可以与火车相媲美。裴芮俄语还算不错,勉强能听能说,只是向来对俄国人动辄一连串的姓名感到无力驾驭。 她咬字不太流畅地问: “有什么事吗?” 听见她的口音,对方一脸了然,笑了笑并说:“您是游客,对吧?我需要核查一下您的护照。” 裴芮只懂了个大概,也没细究,点点头,伸手准备取护照。 身后压来一片阴影,紧接着有人按住她的手。 干燥的、稍嫌凉润的掌心,覆到她手背上。 “您好。” 一口锋利却动听的俄语,在裴芮身后斜上方滑出来,是很耳熟的声线,“大尉以利亚.叶夫谢耶维奇。” 可能是得到来人准确的军礼,警察脸色稍变,立马出手还礼: “向您致敬,大尉同志。” 裴芮扭头向上看,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是他。 尹伊格搂住她的肩头,回身便迈开步伐。走出几尺远,换了中文。 “在莫斯科,护照不能随便给人看,连警察也不行。”他薄唇红热,凑近她耳畔,将耳根烫得微痒,“否则你可能要交上五千卢布才能把它赎回来。” 从前,尹伊格眼里的裴芮一向是个精明过分的女人。如今遗失了多达二十余年的人生阅历,她的心理年龄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岁,竟凑巧让他看到了这样……稚拙有趣的一面。 她也有差点上当受骗的时候。 尹伊格不禁翘起嘴角。 裴芮被他语气平淡地教训,略一挑眉,又无从反驳,只好将护照往包的深处塞了两下。 “我之前在国内旅游,去过治安不太好的地方,但至少警察是可以信任的。”她颇为懊恼地叹气,眉尖也微微蹙着,“到了新的国度,这些都得从头开始学。” 尹伊格低下眼,一句“我陪着你”几乎脱口而出,临到喉头却想起自己没有立场,咽回了半句未出口的话。 他扶住她肩头的手慢慢垂放下来。 定了一会,突然说:“你没给我打电话。” 裴芮先是一顿,有些莫名,随后反应过来,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没告诉我你的电话。” 她说话直来直往,当年在战区就是这样。 “……” 尹伊格相信,她可能是漏听了。 于是他要来裴芮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核对三遍,再交还给她。 “有事找我,没事也可以找我。”他说,“随时随地,想做什么都行。” 裴芮接过来一看,他将自己存成了“尹伊格”。因为首字母太靠后,他落到通讯录的末端去了。 “我今天刚拿到新号码,还没记住。” 她按下通话键,“给你拨过去吧。” 响一声,再挂断。 尹伊格的手机是俄文系统,键盘被他切换成中文输入,将她的全名打出来。他通讯录里全都是俄语人名,她自然而然被排在了最上面。 收起手机,裴芮才留意到他有些不一样的衣着。 尹伊格身上是黑白正装,质料称不上绝佳,单靠身躯和姿态撑得笔挺规整。衬衫领口一截白皙脖颈,因为血管丰富的缘故,掺了一丝青蓝的郁色,上面挂着线圈耳麦, “怎么打扮成这样。”她笑着说。 “那边的国家历史博物馆正在举办展会。” 伸手拉扯领带,尹伊格向红场北边扬下颌,“朋友的安保公司人手不够,我来帮个小忙。” “结束了么?” “嗯。上午的班结束了。” 他的眼神不很清楚,在她脸上微微沉淀。话音落下,嘴唇就不动了,只有眼睛里在笑,“真幸运,在红场碰见你。知道么?在古俄语里,红色的意思是‘美丽的’……很像你。” 他的措辞暧昧不明,像是藏了个细钩,轻轻在心里挠了一下。 “是很巧。” 裴芮模棱两可地颔首,又问,“刚才是你的俄文名字?” “是。”他放缓语速,一字一句教她念,“以利亚.叶夫谢耶维奇。” “以利亚。” 裴芮试着跟读,好在发音不算困难,“听着有点像法语。” “嗯。” 尹伊格唇角一抿,复又松开,道,“不够标准,再来一遍。” “……以利亚?” “还差一点。” “以利亚。” 裴芮每说一声,他的目光就微不可见地乱一乱。 其实她的发音已经足够工整成熟了,他只是想多听她念几遍自己的名字。 这时候,许笑琳带了两瓶冰水回来。乍见尹伊格,有点发懵,求助似的望向裴芮。 后者便替她介绍:“以利亚.叶夫……” “叶夫谢耶维奇。”他补充道。 “中文名是尹伊格。”裴芮说。 许笑琳无声地抿卷下唇,将他深刻的脸庞轮廓观察清楚,然后颊边的酒窝开始凹现,面带歉意对他说: “真是不好意思,早知道就多买瓶水了。” “没事。”尹伊格又将领带扯松一点,“我不渴。” 余光里,裴芮又在悄悄往教堂的方向看,仿佛深受吸引,目光一瞬不瞬。头发漆黑,别在耳缘,显得眼眸黑白分明。迎着高空一片单薄的太阳,眼里便出现两粒金色光点,细小而贫弱,一晃就过去了。 其实他撒了谎。 在她身边,每分每秒都是渴的。 第8章 旧信徒 “我们往那边走走吧。”午间游客益多,裴芮多少被阻碍了视野,便率先迈步,步幅很窄。尹伊格旋即随她向教堂走,跟得异常紧密,就像是她脚边延伸出来的一道影子。 “东正教信徒去教堂的目的,也跟那些基督徒差不多么?”她随口问,“祷告、忏悔、做礼拜……” 许笑琳体态娇小,慢了半拍的工夫,眨眼就湮没进人潮里,好不容易挤搡出一条路,赶到裴芮边上已是满头大汗:“对不起啊芮芮姐,我不信教,只能给你介绍一点社会历史背景什么的,剩下的就……”她摊开手,意思是无能为力。 由于干渴,甜润流畅的声音出现了裂纹。 “没事,你歇一会,喝口水。” 注意到她声音的变化,裴芮抽了瓶装水出来,拧开瓶盖递给她,也没指望能得到详尽解释,心下琢磨着进去参观的时候买几本游览手册。 教堂对她有着强烈的吸引力,缘由神秘无从揣度,但裴芮隐约觉得,似乎她以前与这个宗教有过别样深刻的交集。 她站在灰砖路面的白线上,仰脸凝视教堂。身侧的尹伊格看着她,略微屏息。 极淡的、朦胧的目光难以捕捉,悄然伸进她眼中。 “东正教的信徒相信教堂里有‘场’,可以受神能熏陶。” 尹伊格陈述道,咬字像是未加斟酌,轻轻滑出舌尖,“而且,他们无法直接与上帝对话,必须借助神父的帮助,方能见到天父。” 裴芮略微侧身,瞳孔上抬,定在他开合的唇隙间。 许笑琳咽下一口润喉的纯净水,也好奇地凑近了一点,表现出兴趣。 “他们会在教堂里受洗、告解、用圣餐。这是东正教徒进教堂的目的。” 他用目光趋迎着她的视线,再用手指将她的视线拨向教堂的塔尖,口中轻声说,“看到那九座塔楼了么?” 裴芮点头,发梢碰到他颈窝一小块薄雾般的皮肤。 血管受到刺激,无声无息地热烈起来,血液在里面微微打抖,尹伊格迅速停了一下,接着说: “东正教信奉唯一的上帝——而上帝有三个位格:父,子和圣灵。圣灵便是天使。教堂的九个圆顶,象征着九品天使。” 裴芮没想到他会对宗教有所了解,听到这儿才想起将手探进短风衣的口袋,确认录音笔还在。 他的声音,她总想保存下来,留备日后仔细回味。 然后裴芮问:“你以前研究过东正教?” 风被阳光蒸得温热,在人网之间穿行。除却和缓的风声,她听到尹伊格低沉一声“嗯”。 “我以前是个信徒。”他说。 “后来不信了么。” “后来不信了。” “为什么?” “发生了一些事,我和死亡碰了面。大约是场濒死的幻觉,我感到天父前来叩醒了我,想听我的临终遗言。” 他脸上一片光净,不见多余表情,语调也铺得平整均匀,起伏波折都被抹去,“那时候我问天父为什么抛弃我,天父说他从未站在我身边。” 他字句的间隙里,翻起什么说不上来的东西,倏然窒住了裴芮的呼吸。 双眼如同浸在水汽中的冰面,下方封冻一捧火光,依稀散着茫茫的亮。 “他们不断说,人与上帝处在不同的层级。人无法上升,上帝便低头俯就——‘上帝成为人,乃是为使人成为神’。只有他是永恒的,除他以外的一切都将消亡。” 他说。 “因而人对于他而言,不是子女或者血亲,而是收藏,是工艺品。就算被赋予了智慧与生命,也不过是能思考活动的精致器物。所以他对世人所犯的罪行冷眼旁观,却还要求世人向他忏悔罪过。” 他说。 “我以为上帝会帮我一把,帮我救下我够不着的人。” 尹伊格的面孔向一侧稍稍倾压,眉骨与鼻梁的阴影往下偏,将眼梢和嘴角也埋了起来,“但谁会向器物伸出援手,施以悲悯?我从不该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没人应该。” 之后片刻,谁也没再出声。像是被包裹进一层静默,周围游客的嬉闹玩笑被隔绝在另一面。 这一层静默其实非常脆弱,在裴芮探手触到他的瞬间,忽地就崩解了。 “你是个军人。”她突然深深看进他的眼睛,自己走入那片迷濛的蓝色光膜,同时告诉他,“军人是合法的战争机器,存在的意义是杀伐,不是拯救。” 她的掌心覆及他的手背,温度不高不低,溶进细汗。 “军人杀人是为了救人。” 尹伊格避不开她的碰触,避不开她的直视,只能绷紧声带,把酸楚的颤音留压在胸膛,“杀不了的,还有下一颗子弹,救不了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裴芮的手还停在那里,感觉到指间抵着他的骨节,正在苍白的皮肤下滚转。 “你失去过谁么?”她问。 “失去过很多。” 他终于让自己松弛,反手把她握起,“但是现在,也找回了很多。” 许笑琳在这段对话中迷失了一段时间,到后面才终于得到一些能理解的信息。 “你是军人?退役了么?”她咂摸着这个字眼,展开一个笑容,兴致勃勃地提议,“前几天总统卫队还在选拔新人呢,你可以去试试。他们比较看重外形,能力倒是其次……” “我父亲是个战争犯,过不了政治审查那一关。” 他说着转向裴芮,因此错过了许笑琳骤变的面色,“该去值下午的班了。” 裴芮的手离开了他。 转身之前,尹伊格对她轻眨了一下眼:“打电话给我。” “芮芮姐,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走后,许笑琳脸上的笑容破开一个裂口,她抱着裴芮的胳膊小声说,“真没想到他是那个‘以利亚’——军火商叶夫谢.叶夫谢耶维奇的混血独生子。” 裴芮一怔,追本溯源的职业病让她忍不住问: “他说他父亲是个罪犯……怎么回事?” “叶夫谢涉嫌向车臣恐怖分子提供支持,这可是前几年轰动俄罗斯的大案子。”许笑琳皱着眉头跟她讲,“克里姆林宫那边亲自督办的,最后判了死刑,听说没多少天就要行刑了。” “是么?”裴芮将她的话听进耳里,放到心头想了想,不由得有些出神。 顾北柯在电话里强调的“他很危险”,在这一刻抓准时机滑入脑海。 退役军人,东正教徒,一个在床上竭力取悦她、还会问她自己的手掌凉不凉的男人。 ……会很危险? 当晚回到酒店,裴芮洗漱完,将屋里所有灯都关上,坐在床头吸烟。窗帘敞开着,光透进来。莫斯科三月,夜晚冷得浓稠,风中带腥,扼住升腾的烟雾往外拉扯。 一根烟抽完,人也精神了不少。她打开搜索引擎的界面,试着按读音拼写俄文。 ——以利亚.叶夫谢耶维奇。 搜出结果才得知,他姓伊格洛夫。 关于他的新闻报道大致分为两种,无一不和他父亲有关。 其一是多年以前,尹伊格初入军校的时候,无数报社纷纷留出大幅版面,激烈质疑军火商之子从军的资格。 其二是叶夫谢被捕时,部分报社在响应舆论热潮、进行抨击诘责的同时,顺道援引了昔日关于其独生子的尖锐社评。 话题中心是叶夫谢,没有太多伊格的具体细节。 裴芮关上电脑,倒进床被。随便翻看两下手机,渐渐困得睁不开眼。 手指一跌,不知怎么就点开了通讯录,滑到末尾那个名字。 ——尹伊格。 指尖悬定在距离屏幕两寸的地方,始终没有真正下落。 正当她即将睡去的时候,他的电话忽然打进来。 “睡了么?” “快了。” 裴芮连双眼也阖上了,含混地问,“有事?” “没有。”那边有绵长通贯的风响,使他听起来不太真切,“……想听你说话。” 裴芮扬起唇角: “有什么好听的。” 她的声线不细腻不甜软,的确很难定义为传统意义上的悦耳。磨在鼓膜沙沙细响,是很丰腴密实的质感。 他说:“很好听……我很喜欢。” 通话另一端,传来她短促的笑音。 “尹伊格。”她没头没脑,含糊地叫他的名字,应该处在一种困顿的状态。 伊格:“嗯?” 裴芮等了会,神志恢复一点,于是往下问:“你知道莫斯科哪里能买到处方药么?” 他想不到是这样一个问题,愣了半晌才说:“你想买什么?” “止痛片。” “刀口疼?” “也不是。”她声音闪躲,“……不好形容。”句尾缓慢地消了声。 所以他不再多问。 “我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他开口:“在车臣的时候……” 那边没回应,只剩下规律的呼吸,一升一落,忽深忽浅。 睡着了…… 尹伊格有些哑然,又有些庆幸。起初心念一闪失手拨出电话,他心里就稍感懊悔,怕她觉得自己太唐突,太急躁。通话的过程中,从嘴唇紧张到脊梁,膝盖都在往后压。 现在这样,倒是比较放松。 尹伊格将手机竖起来,她的声息徜徉,渗出音孔贴住耳缘,犹如她就在枕边酣眠。 枕着她的呼吸,他很快入睡。 裴芮一早起来,掌心还是烫的,紧握的手机不知何时耗竭电量,自动关机了。 第9章 “聊天” 许笑琳的另一份兼职临时委派了工作,她在通话中连连致歉,并发来两三段奇长的短信,列出几种游览去处供裴芮选择。 裴芮选择打电话给尹伊格。 为什么突然想见见他,她自己也说不清缘由。或许是由于天色格外磁蓝,让她想起那双眼睛。 只响了一下,电话便被接起来。他淡淡“嗯”了声,呼吸压得很紧,等待她的下文。 不同于常年困倦的神态,他的声音始终是清醒连贯的,说起中文来,腔调异常柔和。 裴芮:“还在睡?” 头骨隐隐作痛,不断提醒着她断药的后果。胃袋空空如也,也在一鼓一瘪地抽缩,她摸来一支烟卷掂在指间,左手去够薄荷叶,想了想,又一起放下。 “很早就醒了。”尹伊格说。 他停了一停,再开口时语速稍快:“想去哪里玩么?” “不用了。”裴芮问他,“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我可以用一整天来陪你……如果你想。” 裴芮笑了。从最初见面开始,他所有的回应都像是在有意地制造暧昧。 她轻描淡写: “如果我不用你陪呢。” 尹伊格一时没有接话。裴芮甚至能想象他轻抿嘴角,有些苦恼的模样,大约是微微歪着头的,眼珠在阴影里显得阒黑,放到光亮下又成了蔚蓝的冰海,藏在一片冷雾里面。 “那就等你空闲下来,再把药片交给你。”他终于道。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裴芮的意料。 “买到了?” “刚拿到。”伊格说,“你在酒店?我送过去。” “不用了。地址给我,去找你。” 她正好借机活动活动。 公寓楼位于列宁格勒大街,在相对繁华的十字路口右侧。房子历经年岁,保留着苏联时期硬实勃然的建筑风格。尹伊格等在楼外的长风里,黑夹克敞着襟,里面是白色短袖内衫,绷在削利笔直的身条上。稍一动作,肌肉便凸显出轮廓,如同绵延隆起的沙丘。 “吃早饭了么?”见到她,伊格问。因为目光低垂向她按着腹部的手,下颌也往里收了收。 他知道她的慢性胃病,而且一直记在心里。 当年他们在车臣战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裴芮出神地想了一会,眉角有点僵,不太自然地答:“还没有。” 踩着水泥阶梯一路到四楼,进了屋,他将顶灯打开,满室都捂上一片融黄色。在烘暖光线的照映下,他的皮肤不再是那么纯粹的冷白,至少看上去添了一丝温度。 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格局狭长,尽头是窄小的厨房。尹伊格走进卧室。卧室里灯灭着,满是匀质的黑暗,所以客厅的灯光尾随着他,闯入了半开的门隙。 裴芮在单人沙发上坐下,一呼一吸之间,隐约带进酒气。周围的空间过于逼仄,尽管东西不多,还是难免显得拥挤。却是种相当整洁有条理的拥挤,物品排列成直线,少有缝隙。 不算意外,毕竟他曾经服过兵役。 他带着一袋药片回到身边。 隔着透明密封袋,裴芮仔细观察了一下,说: “颜色好像不太对。” “是胃药。”尹伊格取出一粒,交到她手心。凉腻指尖感触到她的体温,忍不住多停了一瞬,才在理智的命令下抽回手,逃避似的起身离开,“……我去接杯水。” “……伊格。” 在他背后,裴芮说,“我问你件事。” 尹伊格转过来,把一个冒着热汽的杯子放在她面前。 裴芮略略坐直身体,正要出声,他摇了摇头,挡住她接下来可以预期的问题:“先等等,我做点东西。” 规格不大的厨房在他身前显得更加袖珍。裴芮目光跟着他走,同时将胃药就着温水吞下肚,不适感很快得到纾解,随即便有一阵香味飘到鼻端。 是简单的切片面包,裹了芝士火腿。没有微波炉,加热只能在火尖上燎,面包的边缘很快烤得焦黄,芝士微微融化,火腿也软塌下来,渗出咸香的油珠子。 “在莫斯科,再简单的早饭都会配一例汤。” 盘子搁到矮桌上,他的声音轻轻淡淡,跟眼神一起穿过昏黄光线,“但我一直在想你,所以想不起来买汤。” 裴芮能隐约感受到,他大概是不太擅长*的,至少缺乏必要经验。说起情话来,像在摸索尝试,总是过分用力、稍嫌稚拙,不够顺畅也不算自然。 尹伊格承认过,他们之间曾有生理上的亲密关系。然而他的接近与取悦都太认真,应该不只是为了和她做.爱。 她咬掉三明治的一角,在咀嚼中思忖片刻,最后直截了当地问: “在车臣,我们是男女朋友么?” 尹伊格站在她对面一臂远的距离,神情明显一动,面孔迎着光,深蓝的瞳膜却格外黯淡。 他低声说:“不是。” 裴芮摸不准他是否在撒谎。一言不发地吃完剩下的三明治,她喝了一口杯里渐凉的水,想了想,又喝了一口,才再度问道: “那你想追我?” 他一顿,迅速从她手里接过玻璃杯,添了些温水。 “对。当时我们在床上很合拍……我一直都忘不了你。” 谎言滑润地出了口,比他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只是话到后半,不易察觉地哑了嗓子。 几年前在驻地,裴芮对他表示出兴趣,而他从起先的摇摆和推拒,到后来情有独钟、至死靡它,也不过数月光景。 最终她留下一封信,辗转交到他手上的不是思念,而是生离死别。 当初他青涩地学习着如何爱她,现在又在学习如何重新得到她。每一回,都是甜蜜到酸沉的新鲜体验。 上排犬齿的牙尖摩挲着下唇,他等了半晌才找回声音: “你知道吗,在火车上见到你,我告诉自己得有耐心,要慢慢来……但现在我等不及了。” 裴芮审视着他的脸。依然不是很有精神的样子,没什么特殊变化,也找不出任何掩饰的痕迹。 她接受了他的说辞,颈间梗塞的线条开始松懈,稍微向一侧歪了歪头。 “急什么。”她笑着说,“我几乎还不了解你。” “不了解么?” 尹伊格脱下夹克,随手扔到沙发靠背边。贴身上衣被撩起一角,精窄腰线袒露出来。 他偏过身,直面向她:“还有哪个地方没了解过……” 裴芮向他腰腹间瞥去,紧接着手被执起来,他的拇指陷入她的掌心,迫使她摊开五指。 他抓着她的腕关节,将她的手按上自己紧实的腹肌。 裴芮指尖冒着热,轻轻抵住他沁冷的皮肤,一个指节压着一个指节,直到整个手掌都贴了上去。触手是柔韧匀称的肌肉鼓块,轮廓起伏分明,温度偏低,如同被沸水蒸着的一块冰。 他身体真凉——裴芮不找边际地想。 气息却格外滚烫,随着他低头的动作直落眼窝。 尹伊格垂脸看她,看她浓黑的、跳跃的眼睫,看她形状清晰的鼻尖和嘴唇。薄唇擦过额角和细眉,吻住她的一只眼睛,睫毛绒软的顶端微微颤动,让唇面感到刺痒。 他拉着她的手往上游移,穿入衣料停在自己胸口。 受她的热气熨烫,他也不再那样凉了。 他的另一只手臂围着她的后腰,将她圈在自己的气息里。她头顶的一小块天花板,也被他完全遮没了。 心脏好像多了一层皱褶,跳动时有种难耐的挤压感。她舌尖干燥,在嘴里翻卷,顶住了红热的上牙床。 至少在这一刻,她忽然渴望得到他。 她掀了掀唇角:“你想不想……” 话到一半,被尹伊格打断:“想聊天。” 裴芮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个意有所指的隐喻。 他还记得在跨国列车包厢里,她那个变了质的、“留下来聊天”的邀请。 亲吻在下滑,顺着颈窝的骨棱来到锁骨中心。尹伊格终于放开她的手腕,反过来剥开她棉质衬衫的第三粒纽扣。 那双眼眸分外湿蓝,显得比以往都要清澄明亮,里面除了光,裴芮只找见自己的影子。 “可以么?”他的薄唇碰触颈线,上升到她颌骨边缘的折角,每一口呼吸都比前一秒更迫切短促。 行动快于思维,裴芮点点头,默许了他进一步深入。 她觉得自己在漫长的过程中一定喃喃了些什么,可是声线越来越黏,越来越碎,渐渐不成调子不成句,松松散散从喉头掉出来,顷刻就在唇舌的厮磨里碾没了。 躺倒在沙发上喘着气,她伸出胳膊,抚摩他眉峰的断口,与鼻梁腮颊的挺括骨型。 衬衫和内衣被塞到底下,沙发垫不平整地凸起一块,顶在腰眼的部位。牛仔裤仅仅脱了一只裤管,另一只吊在纤细凛冽的脚踝上。皮肤透白,被亲吻啄磨的脖颈轻易显现出红痕,肘弯和耳根也泛着激.情残留的、细淡的粉。 裴芮素来酷爱运动,尤其对极限冒险情有独钟。肾上腺素跟尼古丁和止痛片一样,具有强烈的成瘾性。每当体验过心跳失衡的刺激,接踵而至的便是巨大而喧闹的空虚。 因而到了这个时候,她懒洋洋的枕靠他腿间,不愿动弹。 而尹伊格衣着完整,除了贴身汗衫撕开了一道破口。他动了一动,索性勾住领口,一把扯掉上衣。 “我明白了。”裴芮话里带笑,别有深意,“在车臣驻地,我们应该是那种……经常‘聊天’的朋友。” “差不多。”他的胳臂撑在膝头,手指插.入她返潮的发隙,重复温柔梳理的动作,而语调比动作更加轻缓,像是飘在灰色的风里,“但是我想要更多。” 裴芮舔了一下嘴角,慢慢探出手去,指节刮过他紧绷的腰腹,意味深长地敲了敲。 “比这个还多?”背脊拱起来,略微脱离他的腿间,她仰着脸戏谑问。 他没有立即应声。 眼底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消失在模糊的蓝黑中。 第10章 干火柴 灰尘落入低空,渐渐淤结,一同往下垂坠的是他的视线。 尹伊格凝望着她,将这张脸庞的所有细节都看得很清楚。慢慢地,目光在她缓慢稳定的呼吸里游散。 横枕在他膝上的肌体光整而滑润,白皙中透出健康的血色,跟他不太一样。 她爱动,室内室外,床上床下,永远劲头十足。偏偏精力耗竭得特别快,每回结束后都要眯着眼睛歇上一会。这些他都记得。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 这样无所事事的闲散时刻,无论是过去还是现今都很难得。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顶灯垂放的光线都泛了旧,裴芮终于坐起身,脸色平复如常:“有烟么?”恐怕没多少人会在家里常备薄荷,所以她也没多问。 不等他出言,她又耸耸肩:“想起来了,你戒了。” 她把手探进地上的薄外套摸索,走运地碰到一根散烟,稍微掸了掸,紧接着咬进嘴里。 耳畔猝不及防一声火柴的擦响。 裴芮便低了头,凑近他手心里那簇焰苗。先点燃烟卷,再深深抽了一口,单手扶在耳后,不让碎头发荡下来。 不裹薄荷叶,尼古丁的气味变得浑浊而黏浓,就算把烟气吐光,那味道还顽固地依附在齿根。她不太适应,眉头发紧,隔着烟雾问: “你明明戒了烟,怎么还随身带着火?” 她抽烟的样子就像她的人。随心所欲的神态,淡淡的不上心,面容线条却是清晰的、确凿无疑的,似乎一向直来直往,与闪躲和含糊完全无关。 “习惯了。”尹伊格回答说,“在一些考验生存极限的地方,火柴比什么都有用。” 军旅生活削直扳正了他的身型,也给了他随身携带火柴、酒壶和匕首的习惯。 裴芮略加思索,恍然道:“去年在藏区徒步,向导也让我务必带盒火柴,说是总会用得到。” “你喜欢徒步?”尹伊格问。 从相爱到分别,只不过短短一年光景,自始至终都在战地度过。正因如此,对于她在平凡世界的生活轨迹,他总想多探触一些。 “准确来说,算是定向越野。”裴芮便告诉他,“还有攀岩和蹦极、低空跳伞、滑翔翼,这些我都很喜欢。” 在某些方面,她仍是老样子,如此憎恶单调和乏趣。越是危险的挑战,她就越有种亡命徒似的着迷。 尹伊格想起她曾经说过,自己申请随军报道的缘由: “有人在等待真相,所以总得有人来战区看看。我不怕死,那就我来吧。” 尹伊格在心底细数。跳伞、攀岩与滑翔翼,他接受过完备的训练。蹦极他从没尝试过,但只要是她喜欢的,他一定也会喜欢。 “莫斯科郊外有一家跳伞俱乐部,就在金环旁边。”他说,“想去玩的话,跟我一起。” 裴芮也没想太多,很快颔首:“好。” 她抽完整根烟,开始弯腰收拾,一件一件把衣服穿回去。 尹伊格撑腿坐着,侧目望向她,上身前倾,腰脊拱成一弯弧形。在不同的光调下,那块类似于眼睛的纹身益发鲜艳,燃烧着流动的色彩。 “你的纹身非常漂亮。”裴芮理理头发,顺口道,“颜色和图案都很特别。” “这个上色手法是车臣人独有的。”对纹身的图案避而不谈,尹伊格沉默半晌,突然详尽地解释说,“俄罗斯联邦有无数个民族。我是一半斯拉夫人,一半汉人。” “我看得出,你是混血。”裴芮挑眉,“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个?” “不是说不够了解我么?”他嘴角翘了翘,“我在你面前没有谎言,也没有秘密。” 他希望她永远也不会得知,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谎言,背后藏着无数秘密。 裴芮只是笑笑,将自己从沙发上提起来,自然垂落的手指碰巧拂过他眼前,指间凉淡的烟味忽然涨满他的鼻端,尔后又马上消散了。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尹伊格已经抓住了那只手,把她的温度和气味一并握紧。 “留下来吧。”他说,“已经很晚了。” 裴芮眼尾的余光偏向窗外。 天空白亮,阳光充足,照在微茫的尘埃上,仿佛连空气都闪着金光。 ……很晚了? “没事,我叫车回去。”她说着,将手挣脱他几乎没有着力的掌心,拉了拉皱拧的衣摆,“把止痛片给我吧。” 止痛片才是她来这儿的目的,尽管在前几个小时里被忘得一干二净。 伊格听见了,但是没有动。 目光依然朦胧,看不真切,唯独可以确定的是,他避开了她的直视。 裴芮:“……你没买,是不是?” 她的眼神几乎将他撞得一跌。 “是。”尹伊格平静地说,“我不认为药物依赖跟烟瘾一样正常。” 他稍加停顿:“……有些瘾戒不掉,但你得强迫自己。” 有些人忘不了,他曾经试图强迫自己,然而失败了。 她站在他面前,略低着脸:“我还以为你在我面前没有谎言……哦,你的确没撒谎。”尹伊格在电话里声称买到了药片,却没说是胃药还是止痛片。 他比她想象得要狡猾许多。 她不动声色道:“要是你想见我,想跟我‘聊天’,那就直接告诉我——不需要用什么药片做借口。” 披上沾了细灰的风衣,裴芮径自走向门口,背后突然伸来一只胳膊,按住她拧开门的手。 他离得太近,几乎把她半圈在怀里。裴芮感到一袋轻质的东西滑入衣袋,又听见他低声说: “……把胃药收好。来不及吃早饭的时候……” 裴芮很轻地笑了一声。 “再见,伊格。” 她背对着他走进楼道,一片阴影在身后延长,被陡然关合的门页掐断了。 裴芮沿台阶朝下走。老式建筑缺乏灯光,她走得小心翼翼。出楼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陌生男人。 对方身材魁梧,脑袋上是近似光头的平头,不着痕迹地侧目打量她一眼,神态陡然冻住了。 “您……”张口就是一个俄语的敬称。 裴芮没多留神,随口落下一句“晚上好”,就头也不回离开了。 直到她走出视野,那人才耸耸肩,回头上了四楼。他将门敲得咚咚响,被尹伊格放进屋,嘴里还絮絮念叨着: “以利亚,我在楼下看见裴芮了——她居然还跟我打了个招呼!真的,她变化真大……可不只是把头发剪短那么简单,好像还比以前傻了一点……” 说到这儿话音断了,季马不禁偷瞄伊格的脸色,“……我是说,看起来更年轻了。” 尹伊格静默地听着,片刻过后才说: “德米特里。” 每回被他叫出全名,季马都条件反射地脊梁硬直,挣扎了一下谄媚道:“……是,长官,您有什么吩咐?” 伊格皱眉:“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是一个……” 刚开了个话头,季马的声音就泄气地瘪下来,“算了吧以利亚,你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还用我提醒吗?你自己数数墙上的奖章,还有那顶栗色贝雷帽……” “……但我不会追女人。”伊格嘴角微抿,再慢慢松开,“她那么容易就让我爱上了她,可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多看我一眼,多在我身边停一会,多跟我……聊聊天。” “听着,以利亚。全俄罗斯只有百分之一的男人有入伍当兵的资格,军队里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军人能成为特种兵,而每年只有一个特种兵能拿到栗色贝雷帽。” 季马越说越快,简直捶胸顿足,“你拿到了栗色贝雷帽,现在最大的苦恼却是追不到一个女人?” “嗯。”尹伊格淡瞥他一眼,“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 季马嘀咕着,音量弱下来,语气里的揶揄也消却了,“但我总觉得……你是大尉以利亚,也只能是大尉以利亚,是军人,是战士。你不是说过吗?国家和上帝都排在你自己前面。” “季马,我到底还要告诉你多少次?”尹伊格一字一句,说得相当低缓,“我已经退役,也不再信教了。” 裴芮梦见有人抵靠在她耳缘,不断用一种旖旎却难以辨识的异国语言,呢喃些缠绵动听的情话。 醒来时满背细细密密都是潮汗。 简单冲洗过后,她换了身崭新的套裙,在酒店大堂等许笑琳。 结果等来了许笑琳的一通电话。 “本来昨晚就能结束采编回莫斯科的,你相信我,芮芮姐,我哪能知道主编临时又加了一篇急稿,说要是写得好就把我提成正式员工……” 许笑琳一面给博物馆做临时翻译,一面在莫斯科的一家报社实习。双方时间多有冲突,她忙得焦头烂额,总是安排不开。 裴芮甚至依稀听到她的哭腔: “我真的已经尽快往回赶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在这边上环路,没想到会堵成这样……” “还要多久?”裴芮打断她,直截了当问。 电话那头一阵黏糊糊的动静,像是在抽鼻子。 “十分钟了,一点也没动。”许笑琳细声细气说,嗓音湿润。 裴芮转而道:“这样吧,你找个出口下环路,我自己叫辆车就行了。” 许笑琳还在坚持:“不行的芮芮姐,我必须得跟你一起过去,博物馆特地要求有翻译在场,肯定是有些部分你听不明白的……” “临时找个中文翻译还来得及么?” “别开玩笑了芮芮姐……” “……算了,我知道能找谁了。”过了一会,裴芮说,“你让司机慢慢开吧,明天见。” 结束跟许笑琳的通话,她随手打开通讯录,直接翻到最底下。 还是只响过一声,他就接起了电话。 裴芮直接开口:“有个活儿,干不干?” 旋即,对面传来有棱有角的男人声。 五分钟后,尹伊格挂断电话,思忖两秒,重新拨号。 “季马。”刚一接通他便说,“把你的车开过来给我。” 等了两秒,响起季马鲜淋淋的哀嚎:“别这样,以利亚,我待会还要陪老大谈生意……” “你有十五分钟的时间——” 尹伊格瞟了一眼挂钟,在心头估算完时间,利落改口道,“五分钟。” 季马的眼皮狠狠一跳:“……我马上过去。” 第11章 够不够 简单的工作交接过后,裴芮被引入尚未开放的展厅。 “……”负责人口音浓重,比划着向她介绍中央区域的三个展柜。裴芮听得细致,却只从那一番囫囵里捕捉到零星几个字眼,也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他说,你的文章会跟展品一起,陈列到这三个展柜里。” 工作人员讲话的间歇,尹伊格在旁边道。 裴芮听见声,掉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窝太深,睫毛和眼珠都藏在里面,被浓稠的阴影遮得几乎看不见。虽说永远是惺忪朦胧的神态,看向别人时都像即将入眠,唯有看向裴芮时才像是刚刚睡醒。 “我还听见他说了一个发音类似‘第七’的单词。”她敲了敲手指问,“那是指什么?” “他说中间这三个你负责的展柜,里面的主要展品都来自于……”一个多余的停顿过后,他恢复到原本的声调,“阿尔法小组第七别动队的捐赠。” 第七别动队。 ……这应该就是与她共事过的小队。 裴芮试着回忆,可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本也没抱太大期望,抱起一双手臂,凑近了去看垒放在一边等待镶嵌的牌子。上面用俄文和英文简略写了一些介绍,大多是关于车臣战争,只留一小段文字讲述了这支小队的具体情况。 “以利亚。”她看了一会,转脸叫了一声。 她很少叫他的异国名字,或许是因为过去的几分钟内读的全是俄语,忽然就有些心血来潮。 尹伊格的眼睫半掀半垂,在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脱出的一刹那,轻微地打了一抖。 “帮我问问那个负责人。”裴芮仍紧盯着牌子上的简介,顺口说道,“资料上说这个别动队一共有六人,但我只拿到了五个联系方式。” “阿尔法特种部队里,中尉以上级别的军官名单还没有完全解密。”尹伊格为她解释,“就连退役后的普通士兵也在保密行列,不过不像军官那么严格。” 此前签下的那份保密协定也要求,在文章里把士兵们的真实名字全部换成化名。 裴芮马上明白过来。 新展厅尚未竣工,展品大多还没在外陈列。裴芮手里有清晰的图片,便对照着透明展示柜的摆放位置,从最上面的一张开始往下翻看。 将要放在展柜正中央的是枚红色奖章,根据照片来看,形状等同于一颗棱角锋利的五角星。裴芮以前查阅过不少资料,对红星奖章有点印象,两次车臣战争里获得这份殊荣的不超过十个,都在前线做出过特殊贡献。 捐赠人名叫德米特里,是小队五人当中军衔最高的。 目光在照片里的奖章上停留许久,尹伊格低声问她:“我能看看么?” 裴芮把那张印着图片的纸抽出来,递给他,自己接着翻到后面。 其余的展品都格外朴素而平常:一双军靴,一封遗书,几块炸弹碎片…… 她潦草看完一遍,从他手里取回奖章的照片,将纸张拢齐,放进包里。 伊格双眼半睁半闭,视线模糊地追随着她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有想。 出了博物馆,天还亮着,晴晃晃的光扑了满面。 而车停在背阴处。 “现在回莫斯科会堵车么?” 裴芮进了副驾驶座位,收腿关门的同时问道。早上来时她亲眼目睹,反方向进城的车流汇成了大型停车场,场面异常壮观。 他的手猝不及防伸过来,撑在她肩颈旁边的安全带扣环上,气息也完全向下倾压,直接碰到她的耳缘,蒸得皮肤酥热。 后视镜里,裴芮看见他说话时舌尖微露,几乎能触及她别在耳后的发丝:“几点了?” 常夹烟的两根手指无端地有些痒。 心头微微收缩,裴芮在沉默中忽而笑了,径自转过脸去迎向他,四片嘴唇之间只隔了极薄的一层空气。 “快四点半了。”语声很缓定,风平浪静的,一点波纹也没有。 与她的距离瞬间缩短至半毫米,尹伊格抿住唇角,内心急切地想要进一步靠近,而身体则克制地向后退却了。抓着安全带的手很快下移,拉到她身体的另一侧扣紧。发动汽车的时候,耳根还隐约有点红。 他肤色苍白,即便不够晰透,红起来也非常明显。 “这个时候出城会堵一些,进城方向还好。”他不自觉用指尖捏了一下耳垂,试图将过分热烈的情绪扑灭,目光不偏不倚直视路面,嘴里却说,“不愿意跟我在车上多待一会么?” 车开得平稳安静,直到裴芮开了一道窗缝,才透进风声和噪音。 她别有意味地眨了眨眼睛,视线伸进挡风玻璃中间的后视镜,将他捉住: “你是想一起在车上多待一会,还是一起在酒店房间里多待一会?” 尹伊格只往后视镜里望去一眼,跟她匆匆对视,又迅速分开。 他难以忍受地舔了舔嘴唇,紧扶着方向盘的手掌沁出了细汗。 “只要是跟你一起,在哪里都行。”他说。 停了半秒,喉间滚出一声低笑,他又补充道:“不过……这辆车没贴遮光膜。” 没贴遮光膜,车里发生的一切外面都能看得很清楚。 裴芮心领神会,眉弓不由得弯起来,眼里也堆起笑意。 夜幕来得迅疾而不动声色,仿佛被一股劲力猛地拉了下来。转眼间,天上只剩下一片青白的月亮。 裴芮踩着月光下了车,手里提着高跟鞋,赤足进了酒店房间。 床上显然经过清理,相对而言比较整洁,床下两个摊开的行李箱并排放着,能下脚的地方不多。她把行李箱盖起来,脱掉身上紧绷的小西装,这时传来门铃声。 是停好了车的伊格。 “今天多亏你来当翻译和司机。”裴芮将他迎进门,半开玩笑说,“怎么收费?” “不收费。”可能是因为室内无风,他的音色格外的沉,“跟我聊聊天吧。” 裴芮指着圆桌旁两把扶手椅叫他坐,顺便在冰箱里取出一片薄荷叶。 “一天没抽了,”她拿起床头柜的整盒香烟,隔着圆桌坐到他对面,偏头给他一个问询的眼神,“不介意吧?” 她的无袖衫稍显透薄,隐约能看见内侧肌肤的色泽,如同雪白的奶脂。她背后是一面墙,印有青粼粼的一小块灯光,是从床头斜照来的。 明明都是清淡的色调和光影,尹伊格却觉得呼吸闷窒,一阵焦渴钻进喉头。 见他不反对,裴芮动手给滤嘴包上薄荷叶,上身从对面倾过来,自然而然地等待着他点火。 他低头摆弄火柴,擦了两下也没能点燃。突然一手抽掉她嘴里的烟卷,另一只手扶住她的下颌,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薄削的嘴唇已经越过桌面贴了上来。 手臂扫开阻碍他动作的茶包和杯盏,两个倒扣着的玻璃杯跌落桌沿,像颗透明水珠一样摔碎了。 尹伊格将她抱到桌上,然后是床上。 身体湿淋黏腻,由凉到热,蜷屈再舒展。舌尖肿胀,唇面猩红。 裴芮伏在他胸膛上,指节在他腹沟里浅浅地刮挠。她没来得及点上的那根烟早被碾碎了,干烟丝散了一地。 她说:“你知道这个牌子在莫斯科多难买到么?” 尹伊格的掌心搭着她的背,沿耸立的肩胛骨和微凸的脊梁,一遍又一遍滑下来。好像懒得将眼帘完全撑开,瞳仁那片深蓝的光雾被压成一道窄线,渗出睫毛下方。 “我不知道。”挺直的眉尖拧绞起来,他歪了歪头,“该怎么赔偿你?” 不给她留出任何回话的空当,他捉起她常用来执烟的左手,细致吻她手指间的每一个骨节,发声含混有如呢哝,“……这样够不够?” 他的亲吻细细密密落在手背,最开始只是麻,麻到后来又成了痒。她舒服地眯起眼,过了一会抽回手,准备下床冲个澡,突然发现床单和被罩上擦蹭的零星血迹。 污渍的源头是他脚腕间的血口子,可能是方才碎在桌边的玻璃杯划破的。不算特别深,两侧皮肤向外翻绽,所幸没有玻璃茬残留,中间已经凝固了一条血痂。 尹伊格察觉到她的僵硬,顺着朝下望去,才看见这处伤口。 “不疼,所以没注意。”他淡淡说道。 裴芮:“……怎么会不疼?” 她立即给前台打去一个电话,让他们送些消毒清创的药品上来。 等她挂上座机,尹伊格才再度开口:“先天性痛觉失调,这样浅的伤口,我一般感觉不到。” 他眼角带着难以辨认的微笑:“看,你更了解我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裴芮没想到,他竟还会对她那句“不了解你”的玩笑耿耿于怀。 她按了按额头:“今天领完工作,接下来恐怕会很忙。我没有谈情说爱的时间,也没有谈情说爱的打算。” “我明白。” 他的脸庞轮廓清楚,表情却不算生动,语调也空白没内容,平铺直叙地说,“就像你说的,做朋友也可以——如果你想‘聊天’,不要找别人。” 话到后半截,才多了几处难以察觉的颤音。 裴芮轻轻咬了一口下唇。 无论是跟他真切地聊天,还是像刚才那样“聊天”……感觉都不错。 “好。”她终于说。 尹伊格脸上状似没有太大反应,唯独目光在转动,眼眸深处悄然亮了一下。 酒店员工送来一个应急的小药箱。裴芮帮他擦拭完伤口,找出纱布粗略包扎。 “我去洗个澡。”她扶着浴室门回头叮嘱,“这两天你应该不能沾水,要是发炎了就到医院看看。” 尹伊格靠在床头,懒洋洋地颔首。 很快,不远处响起水声。他一动不动,想的还是她不久前做出的保证。 她答应了他。虽然只是作为经常聊天的朋友,至少也算有所收获。 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尹伊格正要给她送进浴室,无意中余光扫过手机屏幕,来电显示霎时间冻住他的脚步。 ——“顾北柯”。 他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按下接通键。 “芮芮,能听见么?是我,北柯。我后天就要启程去莫斯科了!”顾北柯听起来相当雀跃,每一个句尾的音节都向上翘着,“摄影展提前到下周开幕,这次还有新作品展出,你肯定会喜欢的。邀请函就寄到你的酒店?告诉我一下地址……” 伊格抿唇道:“她在洗澡。” 那边的声音顷刻就刹住了。 许久之后,顾北柯的叫喊贴着耳膜炸开:“尹伊格,你他妈离她远点!” “莫斯科很危险,比北京危险得多。”伊格漫不经心对他说,话音清晰轻淡,却压着坚实的重量,“如果要来,最好小心一些。” “你威胁我?” 顾北柯冷静下来,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尹伊格,这三年陪着她的是谁,你肯定清楚。如果让她现在作选择,结果应该不用我多说。” “是么?” 挂断电话之前,尹伊格低声说,“那就试试吧。” 第12章 一眼焚城 “是德米特里.阿基莫维奇么?” 得到肯定答复以后,许笑琳先报出自己的俄语名,再根据裴芮的指示试探性地问,“第二次车臣战争纪念展厅里,有一枚你捐赠的红星奖章。关于奖章背后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聊聊?” “……哦,这个……” 电话那头的季马嘀咕一声,拇指沾了黑胡椒吮进嘴里,仰头将一小杯伏特加一饮而尽。 他抹了抹嘴巴,意犹未尽的表情从嘴角蔓延到眼睛,轻眨着眼向身边的伊格晃了两下空酒杯。 “那是我们大尉的奖章。他认为自己受之有愧,就顺手转交给我了。”他对着电话说,同时拎起不远处的酒瓶,为自己和伊格斟满。 “纪念馆那边打来的?”尹伊格若有所思,杯沿抵在唇边,停了片刻又放下,“应该是芮芮。” “……这我可没想到。”季马慌忙捂住话筒,“刚才那么说合适吗?不然我随便编个故事,应付一下。” 尹伊格摇摇头。眼珠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漆黑,看不分明。 “不用,这样回答很好。”他终于说。 另一端,许笑琳把季马的原话复述给裴芮。后者点了点头,静了一下才道:“问他,方不方便联系他的长官做个采访,时间不会很久。” 听了许笑琳的翻译,季马把电话按进一个沙发靠垫里,小声征询伊格的意见: “她要采访你,怎么办?” “……拒绝。我现在还不能见她。”尹伊格双唇紧密地并起来,隔了数秒钟突然改口,“不……答应她。” 季马促狭地笑,再次把手里的小杯喝空了,语声里间杂着酒气:“以利亚,你原来可比现在果断得多。” 尹伊格没搭理他话里的深意:“答应她,你来接受采访。” 季马音量敛得更低:“我怎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尹伊格转眼瞥他:“我会写一份答案出来,你照着背。” 季马花了半分钟思考可行性,末了挠着头皮问: “你知道裴芮会问些什么问题?” “我知道。”尹伊格说,声线里有细小的裂口,“都知道。” 他那么了解她。 季马跟裴芮约了个时间,通宵背完答案,赶在中午去咖啡馆跟她见面。 “……我们大尉以前在信号旗,负责一些海外战斗任务。” 起初的一刻钟里,他拘谨地盯住摆在桌面上的录音笔,怕只要跟裴芮一对视,眼神就会泄露端倪,“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 季马说俄语的时候,带点照顾裴芮的意味,语速不快,发音也尽量清晰,措辞更是浅显易懂。所以她也就没让许笑琳逐句翻译。 相较起尹伊格,显然季马更符合大众对“退役军人”的刻板印象。他跟一只秃头的巨熊一样挺着背走来,脑袋上毛细细的,像拢了一圈茶金色的绒光,越过去就能看见光滑头皮。所有情绪常年堆挤在脸的下半部分,上唇微微隆起,盖一圈小胡须,显得嘴唇臃肿,英气勃勃。 裴芮总觉得这人眼熟,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在哪里跟他碰过面。脑部损伤造成的记忆遗失是永久性的,因而她可以确定,这种熟悉感不是因为他们曾在战区共事过一段时间。 她将录音笔挪了一个方位:“简单描述一下这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长官吧。” 季马唔了一声,想着想着,突然乐了。 “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挺有意思的。当时他从信号旗调过来,直接成了我的小队长,我还特别不服气。”他笑嘻嘻说,“你要是还记得……你要是见过他那时候的样子,肯定会同意我的看法。最开始我觉得,他无非就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小白脸。但是后来……” “后来呢?”许笑琳忍不住插话。 季马嘴角向两边咧着,唇面上的褶皱都被抻平:“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是个话不多还信上帝、训练有素又凶狠残暴的小白脸。” 裴芮以目光示意许笑琳不要急于引导,转而抓住他话里的某个字眼问道:“你们部队里信教的人多么?” 她忽而想到,尹伊格以前也是个信徒。 尹伊格连这个问题也预料到了。 季马赶紧念出标准答案: “不多……也不算少,几十个人里能出一个教徒。” 看季马神态足够放松,前提也铺垫得差不多了,裴芮稍稍坐直,切入正题:“他是因为怎样的特殊贡献,才得到这枚奖章的?” 季马含糊其辞:“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机密行动,不能透露。” 裴芮表示理解。 “起码你能告诉我……”她却没有放松追问,“为什么你之前在电话里说,他认为自己受之有愧。” “……” 季马神情一黯,嘴唇重新皱起来,“他救下了很多人,但没能救下另外一些人。” 许笑琳抢着问:“能跟我们具体谈谈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尹伊格没帮他准备。 季马只好点到为止:“……他失去了战友和爱人。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他匆忙起身,见裴芮也收回录音笔,站起来向自己伸手,立即一把握住上下晃了晃: “裴芮,咱们应该常联系,你知道,就是,增进一下感情。其实你我在战区的时候关系挺不错的,除了大尉你就爱跟我说话……” 听见这一番对昔日友谊的追忆,裴芮就有点受不了,绷着脸皮目送季马出门,然后在眉心狠狠掐了一下。 “这个德米特里讲了不少。”许笑琳叫人来点了杯咖啡,点完对裴芮说,“我觉得我们用不着采访那个大尉,就把德米特里提供的这些信息整理一下,刻在那种小铜牌上,放在玻璃展柜里也挺好的。” 裴芮弯着手指,在录音笔上拨弄,音量调得很小,只够她一人侧耳听。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问许笑琳: “为什么战后国家总要筹建战争博物馆?” 许笑琳愣住了,手里的一杯咖啡悬在半空: “为了让人铭记历史?” 裴芮不置可否。 “战争博物馆存在的意义是反战。” 她详细解释说,“用大量的图像、文字和影音触动观众,所有博物馆传达思想的主要途径无非就是这些。而战争博物馆最需要的是故事,要么是悲伤的,要么是震撼的,甚至是令人作呕的故事,让观众流泪、震惊、哪怕厌恶都行。” 只有负面情绪,才更容易引起共鸣。 “刚才德米特里说的那些,你认为足够感人么?”她问。 许笑琳发出一个很轻的“啊”,困惑的神情从脸上消失了,抿了一口咖啡说:“一点也不感人,只是……很有趣。” “最好别把战争背景下的故事写得太有趣。”裴芮笑了笑,“那枚奖章是首要展品,现在我们掌握的信息明显不够用,还得添加一些更丰满的细节。能采访到那个拿领奖章的大尉最好,要是不行……” 许笑琳按了按她搁在扶手上的胳臂。 “别担心,芮芮姐,我向我们主编打听过,阿尔法部队中级军官的名单已经在逐步解密中了。可能展厅还没完全建成,我们就有机会找到那个大尉。” 她双唇嗡动,讲得特别快,前一句刚结束,马上补充道,“就算名单不能完全解密,保密级别也会降低。……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叶夫谢的案子么?” 叶夫谢——裴芮还记得这个名字属于尹伊格的父亲,那个身陷囹圄的军火商。 “我有印象。”她回忆着说,“判了死刑,对吧。” “过一阵子就要行刑了。这次的大范围解密,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叶夫谢的儿子,也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尹伊格当了兵。” 这一回,许笑琳放缓了速度,以往像子弹般飞快崩弹出口腔的音节,被感慨和不解拖累,期期艾艾,摇摇晃晃,几经犹疑才从喉间滑出来。 “几家莫斯科的平面媒体怀疑他协助父亲,向恐怖组织贩卖军火。当年文章刊出来,民众反响很大,强烈要求军队人事信息公开透明化,不能成为罪犯的庇护所。” 裴芮听完前因后果,耸肩道:“我能理解。” 许笑琳惊讶于她的缺乏反应。 “其实我觉得没什么道理……你看这些文章,从头到尾都是凭空揣测,拿不出一点实质性的证据。” 她说着说着,发声的频率忽而加快了,“我也见过尹伊格,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就是看起来有点懒,可能不太适合当兵……” “有没有证据都一样。”裴芮随口说,“在民主国家,民意通常比律法更有效力。民意代表了多数人民的诉求,却最容易受到影响和操控——这件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注意到许笑琳的眼神,她停了话,很快又问:“你在给报社供稿是么?……固定的一家报社?” “嗯,目前是《莫斯科时报》。” 许笑琳忙不迭颔首,下巴颏朝后缩着,语气谨慎起来,“您……您作为业内前辈,有没有什么建议给我?……” “我建议你辞职做个自由撰稿人。”裴芮说。 “每一家媒体都有自己的立场。但故事不一样。实际发生的事件本身没有立场,叙述的方式,角度,甚至语态也能决定它的立场。” 裴芮告诉她,“就像发音本身是无意义的,被我们赋予了含义,这就成了语言。比如我们将桌子定义为桌子,而不是肠子。” 她的声音比平常女人要硬一点,更有实感和锐度: “作为一个记者,你最应该确保的,是不把桌子描述成肠子。”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许笑琳捧着咖啡杯,没再出声。 于是裴芮抽出联系列表来,在季马的名字旁边打了个勾,住笔想了想,又改成一个问号。 短短五段电话号码,让一张a4纸显得过分空阔。她按顺序往下看,第二个名字是安德留沙。 回了酒店,她拿到一份刚刚送达的摄影展邀请函,还没来得及拆,便接到顾北柯的电话。 “我到莫斯科了,芮芮……姐。”他用的是一个新号码,“我想见你,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就在你酒店楼下行么?” 裴芮抿了抿嘴角,避而不答:“按照伊格说的,你前天就该到。” “我不想见他,把行程推迟了几天。……为什么你还要和他见面?”顾北柯不大高兴,“我是你弟弟,你得照顾我的情绪。” “你是我弟弟,所以你不该管我的私事。” 裴芮对他说,不想听他再委屈地控诉什么,适时换了话题,“对了,北柯,再寄一份邀请函给我。” 顾北柯还是不大高兴。 “你要请尹伊格跟你一起?我不答应,我很讨厌他——” “不,不是他。”裴芮耸起眉弓,有些不耐,但被她压下来,“是一个小姑娘,很喜欢你的作品。” “哦,是粉丝么。有个喜欢我的人在你身边,会不会让你也喜欢上我……”顾北柯又说了些什么,她没留意听,夹着电话拆开信封。 除了邀请函本身,信封内侧还夹有一本很薄的宣传册。 她在顾北柯的语声中屏住呼吸,百无聊赖地翻了两页,一入眼就是中俄双语的宣传语——“知名摄影家顾北柯惊艳旧作首度曝光”。 她目光游向下方,定格在这幅摄影作品的名字上。 ——《一眼焚城》。 第13章 纹身 这份工作算是半度假性质,日程也不紧,裴芮对目前的生活状态很是满意。 所以顾北柯的突然到访让她相当不悦。 门一打开,外面的风是凉的,她声音也是凉的。 “……我在工作。”裴芮朝后瞥了一眼,好在手提电脑开着,跟录音笔放在一起,还算比较有说服力。 “莫斯科比北京冷那么多,你这酒店竟然还开窗通风。” 顾北柯一把搂紧她。他比她高一点,背脊屈下来,脸压在她肩颈里,嘴里抱怨着冷,整个人却热成一团火,“我的衣服都带错季节了,真麻烦,过几天陪我去买吧。可以么?” 他总是习惯于拿一个黏糊的问题做结尾,多半是撒娇似的“好不好”、“行不行”、“可以不可以”。 裴芮把自己从他臂弯中抽走,后退了一步,顾北柯立即抓准空隙钻进房间,稍微侧着脸,背靠衣柜冲她笑。 他眉毛细长,颜色不深,跟头发和眼眸一样泛着点棕,笑容都埋在眉弓里。 裴芮拿手扶着门,也不立刻关上,自己站在门口,身后就是走廊通贯的长风: “我会去开幕式的。在那之前还有工作,恐怕抽不开身。” 顾北柯目光纯透,略低着头平视着她,眼底蒙上一层十分显眼的失望。他什么也没说,嘴唇微不可觉地皱起来,往门口走了两步。 那双失望的眼在她眸中停留了一下,瞳仁湿润地垂着,像是灌饱了浆汁,闪着水淋淋的、剔透的光。 扶门的手指不够坚定,无声地松弛了几分,裴芮口气也缓了: “你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莫斯科治安很差。” 如同被她的一句话点燃了,顾北柯的脸上再度出现神采,嘴角又朝上弯了弯,折起细小的笑纹。 “之前尹伊格也这么提醒我。”他歪着头随意说,“他告诉我‘莫斯科很危险,最好别过来,否则小心点’。我总觉得他语气怪怪的,具体又说不上来。” ……听上去,那是一段赤,裸.裸的威胁。 裴芮哑然失笑:“你们当初有什么过节?” 顾北柯迟了一会才说:“没什么,都是些小事,我早就忘了。” 他笑了笑,露出右侧一颗尖巧的虎牙,“还记得在北京我陪你跳伞么?莫斯科郊外也有一家俱乐部,我……” 不想留给他一丝多余的期待,裴芮没有等到他将这句话说完,不动声色把门拉大了一点,做出送客的姿态: “行了。我……” 她的后背骤然聚紧,因为顾北柯的双手已经缠了上来。他掌心相当烫,隔着衣料熨在一小块皮肤上,激起一种枯萎似的紧皱。 他低头正欲吻上裴芮的嘴角,被她一把推开。 她气喘的有些失衡。 “我还要再向你解释几遍‘分手’的意思吗?” 她将顾北柯推得一个踉跄,向后倒跌半步。 “那我要怎么办?” 他的声音低楚,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芮芮,我从没像爱你一样爱过别人……如果你是在生气,气我骗了你,是我错了,对不起……” 裴芮让自己保持冷静,抬手就要关门。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在她面前,顾北柯的每句话几乎都是以“我”开头。他心中顾及的只有他的需索,他的诉求,甚至他的爱慕和渴望,他都强迫她全盘接受。 顾北柯试着拦了一下门,没能成功,门板擦着鼻尖砰然合拢,他被关回走廊,听见门隙里裴芮说:“……你走吧。” 话音在淡淡的空气中消散了,裴芮抱着手臂靠到侧墙上,只觉得头痛欲裂。 那边不再传来任何形式的回应。 半晌过后,她听见窸窸窣窣的细响,踩着地毯消失在远方。一步慢慢拖着一步,走得不情不愿,像是个瘸腿的人。 几天后再见到顾北柯,他又是另外的模样了。 开幕式上,男男女女都身着正装。顾北柯有张娃娃脸,五官比实际年龄显小得多,套在西装里有如一个偷穿了父亲皮鞋的孩子,走路的姿势都不连贯。 远远看见裴芮,他仓促结束一段寒暄,迎上前来想直接带她进到会场。 “她还不能进去。” 随着嗓音一道而来的手掌微微发凉,仅仅克制地在裴芮腰间虚拦了一下,一触便离开了。 这一次,裴芮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声音这只手属于谁。 “尹伊格,你到这来干什么?你有邀请函吗?!”顾北柯脖颈气得发红,压下一侧的肩头想去捞裴芮的手,“我现在就去叫保安来!” 裴芮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碰触,将视线转投向尹伊格。 他也是西装革履,目测跟上次在红场碰面的时候是同一身打扮,连衬衫内衬的背心可能都是一样的。 “不用叫,今天我就是保安。” 伊格提了一提衣领,给顾北柯看那块卡在别针上的细窄的牌子,上面印有“展厅安保”的字样。 顾北柯脸上倏忽闪过一道暗影。他眉头绞着,用力看向她,眼光也充满重量:“姐,我不想在这儿看见他。” 他声调轻而翘,像在撒娇。 裴芮想笑,又忍住了,在他肩头按了两下: “你是个成年人了,北柯,别闹脾气。” 尹伊格的蓝眼珠纹丝不动:“顾先生,你应该听你姐姐的话。” 会场内部,有媒体记者等得不耐,顾北柯赶快回头招应,将裴芮留在入口。 “等会到放甜点的长桌那里找我,我陪你看展。”临转身前,他小声对裴芮说。 尹伊格也没理睬他,一本正经朝她伸出手:“现在,我需要查验一下这位女士的邀请函。” 于是她把两份卷成筒状的邀请函拿出手包:“还有一份是我朋友的,她叫许笑琳,待会就会到。” 尹伊格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随手将邀请函接过来,看也没看便说,“没问题,但我还需要检查护照。” 裴芮摆出若有所思的神态:“有人告诉过我,在莫斯科,不能随便给人看护照。” “我猜……”他换上俄语,咬字比平素要慢,清清楚楚说,“那个人一定偷偷地爱着您,女士。” “你猜得有点离谱了。”裴芮听得明白,却不想弄懂他露骨的暗示,“我可以进去了么?” 他清凉的手指搭到她下颌,转到没人看见的角度,悄无声息地偷了一个吻。 开幕式结束,应邀前来的宾客鱼贯进入展馆。 这次展出的大多是在欧洲巡回过的旧照片,从弧形长廊一路走到中心点,才是在莫斯科初次露面的新作《一眼焚城》。 裴芮只望去一眼,就无法挪开目光。 巨幅照片里只有一只眼睛。瞳孔边缘模糊,稍显涣散,里面盛满了沙垢蒙成的土色,崩毁坍塌的断瓦残垣之间,一簇烈火燃跃到天边。 这一切都装在那只眼中。 这个图案…… 这个图案,跟尹伊格腰上的纹身一模一样。 “芮芮姐,我拿到顾北柯的签名了!可惜没能跟他好好说上话……” 许笑琳捧着宣传册挤到她身边,见她望着什么正在出神,便也顺沿她的视线看过去,“……这幅照片……” 裴芮盯着那张照片,听到她接下来的话。 ——“这不是你那个纹身的图案么?” “我的纹身?”裴芮稍感意外,回头对许笑琳挑起眉。 “是啊,就在腰上。”许笑琳说,“左边腰窝那个位置。天哪,太生动了,简直一模一样,完美还原了顾北柯的艺术风格……” 裴芮动了动嘴唇,迅速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感到唇隙发麻,不由得加快脚步。进了洗手间,她撩开上衣,背对着镜子尽力扭头看。 腰眼上方,是她过目难忘的色彩与线条。 裴芮扶着盥洗台,鬼使神差地拿清水洗了洗手。才出门几步,迎面飞快走来一个高大的人影,两人几乎对碰到一起。她猛地倒退,肩胛撞在门框上,疼痛让眼球泛酸,语气也不善:“你在这里干嘛?” 尹伊格:“负责这次摄影展的是我战友的安保公司。所以我……” 裴芮眯了眯眼:“我问的是,你在这里干嘛?” “……许笑琳说你脸色不太对劲,我就来看看。”尹伊格留意到她声调不同寻常的变化,“怎么了?” “跟我过来。” 她不多解释,领着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巨幅照片前停下步伐。 “为什么用北柯拍的照片做你纹身的图案?”她径自问、 他张口答:“因为……” “回答的时候谨慎一点。”裴芮提醒他,“我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我有跟你一样的纹身?” 音量掉下去:“……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尹伊格看着她,眼神依旧不够清晰,分不清挡着的是雾霭还是霾云。 “这张照片在顾北柯的相机里。”过了沉默的片刻,他终于说,“我们喝多了,就拿来用了。当时你很喜欢。” 说到后来,声带发涩:“……现在还喜欢么?” 裴芮不说话了。 她双手埋进衣袋,再度抬脸审视这张照片,顺口道:“今天晚上来找我吧,聊聊天。” “有点事要做。”尹伊格说,“明晚可以么?” 裴芮:“好。” 她的确抱有疑虑,像个软木塞堵在心口,又隐约惧怕把塞子往外拔。 第一天的展出完满落幕,尹伊格脱下西装外套,打了个电话出去:“老板。” 对面是廖申夸张的叫声:“长官,你可别这么叫我。” 尹伊格抿唇,只有嘴角在笑:“今晚的活动结束了,借几个人给我。” “行。……不会造成经济损失吧?”廖申紧着声说,“大尉同志,你带我的人出去,打破多少法条我都不介意,但可千万不要给我惹上什么赔款……” “不会。”尹伊格道,“用来吓人罢了。” 顾北柯回到酒店,进入八楼走廊,一入眼便是十余个高大强壮的俄罗斯人,显然受过严格军事训练,肃容背手,站成一排。 他顿觉不妙,脚下打转立刻回身想逃,突然绕来一只胳臂,猛地扼住他的脖颈,一把按到墙上。 鼻梁差点被撞歪,鼻涕眼泪生理性地涌出来,顾北柯企图挣扎,然而对方的力道强硬如铁,不给他任何松脱的空隙。 他浑身战栗,只能急切地哀声告饶。 背后的人笑了。 但顾北柯看不见。 他的脸被坚硬墙壁挤压变形,颚骨生疼发涩,喉咙酸胀窒息。全身都像被混着冰块的冷水兜头浇透,抖得几乎站立不稳。 尹伊格贴近他的耳背,用局限于两人之间的音量低声说: “带着你的照片滚出莫斯科。” 攫住他生命的那只手如同来时那样,毫无征兆地离开了。顾北柯背靠着墙面滑了下去,跌坐在地狼狈地大口摄取氧气。 走廊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呜咽的长风。 莫斯科的酒店真是喜欢开窗户。 他胡乱地想着,摸出房卡捏在手心,渐渐地,有了一个主意。 顾北柯撑起身,刷卡进屋,门没关,虚掩着。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自己砸向书桌的一角。牙齿酸沉,可能碎了两颗,额头亦渗出血来,他抬起胳膊抹了一把,有点晕,忍住了没倒下。 顾北柯踢倒椅子,打开迷你吧,摸出一个玻璃酒瓶,挥手击摔在自己腰腹。受到重创弓起身来,酒瓶却没碎,又在他肩膀撞了一下。 粗茬飞溅,腮颊和颈项都擦出血痕,深深浅浅横纵交杂,疼痛的体验也有高有低。 他粗喘着放平自己,躺在一地玻璃渣上面。衣料破了,尖利的豁口陷进皮肉,他摸出手机拨号。 “姐……芮芮。” 电话接通,顾北柯低咳两声,吐出一口裹着碎牙的血沫,“我被人……袭击了。” 他笑了一下,舌头沾着血的浓锈味,在嘴里舔了舔牙齿背面。 “……是……尹伊格干的。” 通话另一端,裴芮在紧迫地问些什么,可他听不太清,松手任由裹着血渍的手机滑到地毯上。 顾北柯不再出声,把自己的双眼缓缓合上,锁住了天花板的一丝光。 第14章 沉默 “医生说有点轻微脑震荡,不过总体上没什么大碍,休养两天就好了。”许笑琳回来说。 等候区的长凳上,裴芮抬起头:“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让你过来。” 许笑琳笑着坐到她旁边。 “没事。最近我也闲,就等着过两天去报社的人事部门报道了。” 她犹豫着又问,“芮芮姐,你还没告诉我呢,这里边躺着的是谁啊?也没见你在俄罗斯有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 裴芮等了一下才回答她:“是顾北柯。” “……啊?”许笑琳有点懵,嘴唇都不知道怎么动了,瞪圆了眼睛,“……怎么回事,他碰上抢劫了?” “具体得问他自己。” 从刚才起,裴芮的表情都很耐人寻味。两绺头发散在脸侧,她抬手拂到一半,突然问,“医生有说什么时候可以进去么?” “刚才忘记问了,我现在去找医生。”许笑琳匆匆抱着手袋起身,过了一会拿回两披白大褂,将其中一件递给裴芮,“已经可以进去了。” 单人病房,顾北柯脖子圈着固定器,听见响动,嘴角勾起来对她们笑。可能是牵动了伤口,这个笑容定格在不太完整的状态。 “芮芮。”视线移到后面,他注意到许笑琳,“你是?” “我是芮芮姐的翻译,许笑琳。”她跟着裴芮进来,回手把病房门关上,目光一接触到顾北柯,就赶紧偏向别的地方,声音格外局促,“就……我很喜欢你的作品。” “芮芮姐?” 顾北柯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很有意思,在嘴里咀嚼了一遍,那一抹带着疼痛的笑意展得更开了,“你好,我是顾北柯。” 裴芮抱着手臂站在门边,见他们不再交谈,便说: “怎么回事。”语气平淡得不同寻常。 “我回到酒店,听见有人敲门。后来……就是这样了。” 顾北柯抬起没打点滴的那只手,轻触了一下脸上的绷带,“看来尹伊格不太欢迎我来莫斯科。” 许笑琳脸色大变。 “是尹伊格干的?”她有些后怕地缩起肩,“天哪,芮芮姐,我们得报警……” “北柯,你想报警么?” 越过许笑琳,裴芮注视着顾北柯,“酒店走廊应该有监控录像。” “不用。” 他用双眼迎接她的注视,眼仁色泽偏棕,清澈湿润,像无害的鹿一样,“他是你的老朋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芮芮……” 一字一句之间,虎牙从掀动的嘴唇内侧露出来。 这样的答案尚在意料之中,裴芮抱着的手臂一松,转手拉开门。 “我去找他谈谈,你先休息吧。”缺乏休息的面容上,除了疲态什么也没有。 裴芮离开后,病房里陷入安静。 顾北柯看着床尾的年轻女孩,目光颇带玩味,忽而开口:“笑琳。” 许笑琳腮颊还有情绪激动的绯色,闻言猛地抬头:“嗯……啊?” 顾北柯的喉音很轻:“你觉得我脸上会不会留疤?” “医生说鼻梁上的伤口很深,可能会……”许笑琳说着说着,再次涨红了脸。 她迟疑地闪开眼神,欲言又止。 顾北柯神态放松,后脑微微离开枕头,仰向许笑琳:“你是不是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稍微咬了一口下唇,许笑琳支吾着出声:“你和芮芮姐,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弟弟。”他歪了歪头,“你开心么?” “……什么?” “听见这个答案,你开心么?”顾北柯问,一只眼细微地眨动着,暧昧的暗示在里面悄然滑过了。 裴芮走到医院外面。天很低,也很黑,没有月色,但奇异地能看见絮状的云丝,像一团又一团稀松的雾。 云的下方,医院门口,散停着两三辆等候的出租车。她低头钻进去,摇下车窗想点燃一根烟,却发现自己没带打火机,只好找司机借了火,然后给尹伊格打电话。 还是老样子,响过一声,他就接起来。 “三点了,还没睡么?”他的嗓音依旧清醒,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需要任何睡眠。这相当奇怪,因为他的脸庞和眼神正好相反,是常年睡不醒的样子。 裴芮不答话,很快把一口烟吐出来。 “你去找过北柯了。”她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是。”这个回应不加任何犹疑和停顿。紧接着,他也用肯定的语气说,“他去找你哭诉了。” “是。”裴芮答。 “我应该能猜到他说了什么。”尹伊格话里带笑,还有很薄的一层讥讽,不仔细辨别根本听不出。 他问:“你相信他么?” “我不相信他。” 裴芮淡淡抬了抬眉,“但是我找到北柯的时候,他不省人事,倒在一滩血里。医生说是轻度脑震荡。” “……” 长时间的呼吸声过后,尹伊格的嗓音发紧,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我没有动他。……没动那么多。” “嗯,我明白。”裴芮抽了一口烟,语声混着烟雾,还有说不清的笑意,“你真是容易紧张。” 尹伊格说:“你信我?” 裴芮说:“我信你。” 无论在莫斯科哪条街上,一排路灯里总有几盏是坏的。光线很不均匀,随着出租车的行进,半明半昧地映到裴芮脸上。 她想象不出自己现在的表情,将头靠上玻璃,舌头和声带都是麻木的:“我不了解你,但我跟顾北柯相处了三年,大致看清了他的为人。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总归还算是我弟弟。” 尹伊格顿了顿,说:“你以前跟现在不太一样。” 他应该知道她不喜欢听人过多提起过去,却还是直白地说出了口。 裴芮的手指在衣袋里勾卷起来,鬼使神差问:“怎么不一样了?” “很多地方。”尹伊格说。 单纯了一点,戾气少了一点,棱角变得圆滑,也优柔寡断了一点。 他有些摸不透她如今的脾性。 裴芮了然。 “我以前对顾北柯,不是这种态度吧。” “不是。”他的语调发沉,好像被什么拖着,“你以前……很果断,什么都不太顾忌。” 裴芮轻轻“嗯”了一声:“我能想象。” 接下来就是沉默。 他们之间,好像经常有沉默。基本上都是由于裴芮不愿再听,伊格也不愿再说。 出租车拐了个蛮横的弯,对面便传来气急败坏的汽笛声。 “你在外面?”尹伊格问裴芮,“冷不冷?” “还行。”她回答。 一时之间,又没人说话了。 他们的谈话太散碎,从来都无疾而终。 出租车停在一片住宅区最外沿的马路边,裴芮按照事先商议好的价格付钱下车。黑夜里,建筑物影影绰绰地蛰伏着,看起来都是一个模样。 “我有点冷了。”单凭借记忆和方向感,裴芮慢慢找过去,“给我送件衣服下来?” 尹伊格明显一停:“下来?” 她找得相当快,也很准确。定向越野爱好者,认路的能力都不会太差。 “我在你家楼下。”她驻足说。 电话那边咚地一声巨响,可能是手机砸到地板上的动静,震得裴芮耳膜一疼。然后她看到声控灯逐层亮下来,再一眨眼,尹伊格就出现在楼道口的灯光里。 他没穿上衣,全身上下只有一条抓绒睡裤。 两手空空。 裴芮问他:“衣服呢?” 尹伊格:“忘了。”他把她的手拿过来,“还冷么?” 相对而言,他的手心比手指要温热一些。但裴芮还是感觉到凉气,一点点从他苍白的皮肤沁过来。 她不露声色,指尖在他掌心挠了一下:“本来是不冷的。” 他自然而然牵着她往上走,四层楼梯显得格外漫长,仿佛走着走着,天就该亮了。 前脚进屋,酒精的味道和灯光一起,刹那间扑上面颊。或许是因为这些蒸发进空气中的伏特加,裴芮脸上一阵发烫。 “怎么不问我来干什么?”他还没回答,她自己就先笑了,“说老实话,我也不明白我来干什么……可能是要朝你借个火。” 想起他的名字,就忽然想要见他一面。来到莫斯科以后,她就经常有这种感觉。 他抿唇,蓝眼睛从高处睨着她。 “不是睡觉么?” 酒气太重了,她昏昏欲醉。甚至在脑海中模糊地勾画出,他独自坐在屋里,把酒瓶举到唇边的模样。 “那就睡觉吧。” 裴芮垫着脚,抬手去抚摸他眉峰的断口,抚摸他鼻梁和嘴唇的形状。尹伊格弯腰的动作将她的手压下来,低头去吻她的手腕。一路纠缠进了卧室,里面没开灯,他一脚将门勾上,室内剩下的就是彻底的黑。隔着重重黑暗,她仰倒在床头,感到他环抱住自己,鼻尖埋入她的发隙里。 然后他陷入静止,声息也放得极其轻缓。裴芮枕着他的胳臂,不着边际地想着,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她都无法明确界定。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无从判断再睁眼的时间。半张床是空的,虚掩着的门外传来动静,可能是他在做早餐。 裴芮还没完全睡醒,舒展手臂顺便把旁边的枕头抱进怀里。有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片,估计是原本压在枕头下面,此时被卷带到她手边。 纸面泛旧,上面的字迹以“伊格”开头,后面紧跟着一串俄语。她只看一眼,就下意识回忆起这个单词的意思——“我亲爱的”。 察觉到这可能是一封书信,裴芮便不准备再往下看了,匆匆把视线往回收,却无意间捕捉到末尾的署名。 “裴芮。” 仔细一看,约莫是她的笔迹。架构相似极了,可又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下面还有一个更长的署名。 “永远的、你的,裴芮”。 裴芮倏然坐直身体。 第15章 安德烈 尹伊格喝了一口酒。因为心情很好,只一口,就把酒瓶放下了。 锅中有汤,碗里是白米,刻意多加了水,煮得黏湿。她胃不太好,他就尽量不做干硬的饭。 两碗饭,两道菜,两个鸡蛋。 连筷子也是成双成对的。 尹伊格短暂地对自己笑了一下,转身准备叫醒裴芮。 他走路习惯性地没声响,到了门边借着缝隙往里看。她并未察觉到他接近,正在弯腰穿衣裤,背脊白皙光滑,支着两片很薄的肩胛骨,正对上他的眼。 她从上到下整理完毕,伸手去抓外套。尹伊格把门推开一点,屈起手指敲了两下。 “起来了?”他侧身示意,“过来,吃饭。上次没做汤,这回……” 裴芮的手顿顿,继续向前,拿起外套也不看他,到门口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惯常的酒精味以外,她还闻到了香气。有一点咸,更多的是酸,从厨房尽头飘过来。她掀了掀眼帘,避开伊格望过去,汤锅里红得像一颗剥了皮的熟番茄,应该是地道的罗宋汤。 第二次到这儿来,他做了汤。 即使如此,她也没多加停留。 裴芮就停在他昏暗的蓝眼睛前面,一手拦着衣摆,一手拎起短靴,将脚腕伸进去,始终没有和他对视。 直到这时,尹伊格才发问:“怎么了?” 他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不愿想得太深。 裴芮的手已经在门把手上了:“还记得我说过,我不太了解你么?” “记得。” 他不明白,语调中压着疲倦的挣扎,“我记得。” “现在我了解了。”裴芮说。 房门开了一隙,任由长风登门入室,牵起她一绺头发。他的心和眼,都跟着她的发尖稍稍晃荡。 裴芮说:“你跟顾北柯没什么区别。” 走进楼道,她才借关门的机会,回头一瞥。 他苍白的脸迎着光,不带表情,照旧是淡淡的神色,看起来有点懒。眼眸是不通透的两块浓蓝,由于混进了光线,正在由深转浅。一片雾光将一切蒙在里头,什么也找不见。 喀然一声脆响,门彻底关上。 这样干脆利索的响声,特别像从前的她。 尹伊格在原地笔直地站了一会,沉默回身,进了半开放的厨房。 桌面上摆着两碗饭,两道菜,两个鸡蛋。连筷子也是成双成对的。 绕开这些,他捞来敞着口的酒瓶,仰头喝空。牙里咬着酒,烧烫的伏特加充胀血管,把心脏也泡透了。 室内极度安静,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声,一蓬赶着一蓬,接连按在玻璃窗上。 楼外的风更烈,裴芮抿紧双唇,将外套搂严。 胃里隐约不适,她想着回去吃点东西,再服一片胃药。她自己不是没带胃药,但药效远不如尹伊格给的那一瓶。 尹伊格。她不受控制地从胃药想到他。 尹伊格。爽利简单的发音,甚至不需要卷舌。 今早,裴芮看完了那封她写给伊格的信——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遗书。篇幅不长,结构颠倒零碎,如同昏迷中的呓语。裴芮没能从字里行间找到线索,但她知道,他们昔日的关系肯定不像他描述的那样简单疏离。 该有多么亲密,她才会给他留下一封遗书? 裴芮坐上出租车,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表情和心情整理妥当,她揿下接听。 “芮芮姐?” 许笑琳说话时鼻音比较重,好像有些感冒,或许是熬夜引起的,“我帮你联系过的那个安德烈,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他今天在外面巡察,可以跟你聊聊。” 她声音小了一点:“不过你得全程陪他走着……” 裴芮也不在意:“没问题。什么时候?” “好像是上午下午都可以。” “那就下午吧,帮我跟他约一下。” 裴芮说着摸到另一只口袋中随身携带的录音笔,不出所料没电了。 “芮芮姐,你确定不用我陪着?” “不用,你去忙你的吧。上次季马说的那些,我基本上都能听懂。” “行,要是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地方,把录音给我就行……” 挂了电话,裴芮抬起手背,挡住双目。 回酒店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录音笔充电。 数据线连着电脑,一边充,一边把音频存进硬盘。她蜷腿沉在椅子上,动手把无用的部分剪去。 根据时间戳,录音笔是在清早才没电的。 她打算把凌晨时分录下的那一段统统抹掉,指尖停了一停,却点下了播放键。 最开始,全都是呼吸声和杂音。那个时候,她大概快要睡着了。 “芮芮。” 又过了不知多久,突然传出他极轻的呼唤。 她不记得自己在睡梦中听见过。而音频里却有她断断续续的、不清不楚的回应:“嗯。” “芮芮……” “……” “芮芮。” “嗯。” 他很有耐心,低声模糊地说: “我是尹伊格,是以利亚。” “……唔。” “你还记得我么?” “……” 他不再问问题了,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过不了多久,连这最后一点动静也消失了。 纤直的小腿从椅凳边缘滑了下去,裴芮重新收回双腿,嘴角跟膝盖的骨头一样,绷得*的。 这段无意义的音频,她到最后也没说服自己动手删除。 录音笔充好电,她出门找安德烈碰面。 三年前从部队退役,安德烈转业做了警察。他瘦瘦高高,穿着不打眼的便装,在一家水烟馆门口等裴芮,见到她便一言未发迈开脚步,示意她紧紧跟上。 裴芮有过寒暄几句的念头,后来又打消了。 因为安德烈说得很直白: “我们在车臣战区的时候关系并不好,所以不用特地攀交情。你问吧,能答的我尽量答。” 他步子长,走得快,裴芮跟得有些喘。 尽管有些喘,听见他这么说,裴芮还是松了口气: “那就直接开始吧。你捐了一颗子弹当展品,有特殊的用意么?” 安德烈以看罪犯的眼光打量周围的每一个人,随口说: “这有什么好谈的?就是子弹罢了。上了战场的都见识过,有些人身体里还留着好几颗。” 在裴芮的坚持下,安德烈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老兵被子弹穿破皮肉、用生火药给伤口消毒的故事。听起来相当戏剧化,可能他开口之前就自行做了夸张处理。 安德烈的叙述十分有条理,节奏和详略都把握得不错,裴芮甚至不用让他就某些重点再重复一遍,或者增补什么遗漏的细节。 她把录音笔拿起又放下,再开口问:“你们那个捐赠了一颗红星奖章的大尉,能在不泄密的前提下跟我说说他么?” 安德烈不置可否,走得慢了一些。 “我认识的那些当过兵、参过战的,大多都接受了政府提供的心理干预治疗。那些没参与的,两个进了精神病院,一个在牢里服刑,因为听见隔壁有人吹爆了气球,他把邻居从家里拖出来打成重伤——他以为那是枪响,而自己还在战场。” 他说的不温不火,“还有一个自杀了六次,其中五次没能成功。” “而大尉跟这些人都不太一样。”话锋陡变,他切入正题,“战争把他变成了一个……一个没有性格的人。” 裴芮走在他身旁,捉住一片扑面而来的落叶,松手送回脚边。 她回忆着说:“季马告诉我,他在车臣失去了爱人。” “也是,也不是。他一开始以为她死了,后来发觉她还活着,就一直在找她。这几年,他接受的唯一心理治疗就是寻找她,他所有的指望和寄托都在于找到她。就是因为她,他才没像其他人那样倒下。” 安德烈迅速看她一眼,说话的嗓音变得扁薄,犹如紧咬着牙根,“可那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尉信教,信天堂和上帝,那女人却一直在哄骗他,想带他下地狱。他们认识还没几天,她就对他说——‘我单身,你也单身,我挺喜欢你,你也不讨厌我,我们就找点乐子,怎么样?’” 裴芮扑哧一声笑了。 注意到安德烈的表情,她止住笑音说:“这有什么不对的?她说的挺清楚。你们大尉要是不愿意,拒绝就是了。” 安德烈的目光在一瞬间削尖,锐利而扎眼。 之后无论裴芮如何劝说,他都拒绝再谈论那位曾经的长官。 比起季马,安德烈给予的信息更加饱满通顺,稍加改动就能直接用。裴芮就此一连工作了数日,只抽出小空当与出院的顾北柯见了一面,又跟成功转正成为报社记者的许念知吃了顿饭,聊过一些无关痛痒、有的没的。 尹伊格那边,始终无声无息。 只有一天晚上,裴芮洗澡出来,手机在嗡嗡响着。 来电显示是尹伊格。 她挂断了,他又打进来。再挂断,再打。 很反常,不像他。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抱臂靠在床头,盯着屏幕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把自己点亮。 过了很久,终于不再有来电。 她放下手机,连呼吸都觉得不舒服。 翌日清早,许笑琳四处找不到她,只好一通电话打到酒店。 裴芮接的时候还惺忪着眼。 许笑琳迫不及待告诉她:“叶夫谢.叶夫谢耶维奇昨天被执行死刑了。” 裴芮的指节扣紧话筒,指缝里全是滑腻的汗。 她太关注这短短一句象征的含义,以至于没能留意接下来许笑琳的话—— “主编让我趁现在赶紧去采访以利亚.叶夫谢耶维奇……就是尹伊格。芮芮姐,你能帮我联系他一下吗?” 第16章 最后一次 去酒店的一路上,尹伊格不停在打电话。过量的酒精拖垮了神经,他反应有些慢,双手也哆嗦着,要非常专注才按得准通话键。 他打过去,被她挂断。 再打,再挂断。 到了酒店,天边还残存一线光亮。尹伊格上到她所在的楼层,找到她所在的房间,又拿出手机。这个电话也意料之中地被挂断了。 半晌过后,里面响起她穿拖鞋走在地毯上的动静,细细软软的,几乎踩进他心里。 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把胸口捏紧了。 他的手探出去碰到门铃,却在真正着力之前颓然落回身侧。 背后一阵窸窸窣窣,他转过头,穿着酒店制服的保洁员在走廊另一边,和他四目相对。 保洁员盯着眼前英俊的混血男人。黑夹克,白皮肤,几根青蓝的血管撑鼓起来,交错涨在颈间。 凑近了才发觉,男人身上有酒气。 保洁员小心地说:“请问你需要帮助吗?” “我需要帮助。” 他仿佛很困倦,肩头顶在身后的房门上,一双眸子微微向上抬,是两点昏沉无光的深蓝,“你能不能,帮我敲开这扇门?” 他说俄语时口齿清晰,这让保洁员放下心来,紧接着露出为难的表情。 “这个……要是没有正当理由,我们不能贸然去打扰客人。”她提议道,“不然你下楼跟前台说说,让他们帮你打个电话给客人?” 尹伊格听出了对方委婉的驱逐之意。 “不,不用麻烦了。”眼帘下垂,他支起身迈开步,与保洁员擦肩而过,“谢谢你。” 出了酒店,天空已然彻底熄灭,而她窗口的灯光点亮了,连带着点亮了他的双眼。 他看了一会,直到她屋里黑沉下去,才动身回家。家里满地都是空酒瓶,他被绊了一跤,再撑着地面爬起来,直接将自己扔进沙发。这一夜睡得酣实,连个梦也没有做。 翌日清晨,尹伊格被敲门声弄醒了。 他头脑不清醒,频繁地眨着干涩的眼睛,整个人伏在门上,透过猫眼迟钝认出裴芮的脸。那张脸正对着他的视线,在透镜中稍微变了形。 她就这样走过来,敲起他的门,好像笃定了他一定会在这里,一定会响应。 她敲门的时候,应该不曾犹豫。 不在意的人不会犹豫。 而昨晚自己在她门前的迟疑,就像个自作多情的笑话。 口腔焦渴到发疼,声带有一种枯萎起皱的感受,尹伊格喉结滚动,将嘴角意味不明地扯了扯。酒精的催化作用还没完全散开,失落和愤怒的情绪被无限放大,他眼前有些起灰,渐渐看不清东西了。 如果现在转身离开,他能不能就此将她忘得淡一点。 门外突然出现她的声音,难得的稍显紧张:“尹伊格?你没事吧?回个话。” 这一句简短的问话,将他转到另一面的身体扳了回来。 裴芮等了很久,面前的那扇门总算为她打开了。 看见尹伊格的同时,湿重的酒气也钻进她鼻端。他一脸迷濛乏累的醺红,上下眼皮近乎要黏合在一起,仍执拗地不肯掐断望向她的视线。 在她出声前的短暂空当里,他的下颌浅抬了一下,脖颈完全显露出弧线,支棱着两道凛冽的筋条,中间是突起的喉结。 裴芮看向下方。 尹伊格脚边歪倒着几个空酒瓶,越过他的身体,裴芮又发现了更多。 一般来说,他喝得越多会越清醒,可现在这副模样,应该是喝得太多了。 “我来看看你。”裴芮从未觉得张口如此困难,“你父亲的事……” 尹伊格背过身往里走,全身脱力地栽回沙发。 裴芮头一回见到他的步伐这样沉缓僵硬。 “他罪有应得。”尹伊格说,声音哑得有如裹着砂砾,用上了力道才抖出来,“但他还是我父亲。我的名字里,有他的姓氏。” 裴芮点点头。 她没有跟进去,五指在身侧向手心拳曲,转而说:“昨天错过了你的电话,我就是来看看你怎么样。……既然你没事,我就先走了。” 尹伊格撑开眼,没有焦点的瞳孔吃力地挪向她的方位。 “走之前,”他哑着嗓子说,“能不能递杯水给我?” 裴芮只得进了门,接一杯清水递给他。 他道了声谢接过来,指节颤得拿不稳杯子,手腕剧烈一晃,玻璃杯直跌下地,像颗水珠哗然碎裂了。他失神了好一会,然后矮下腰想捡碎片。 裴芮从内心深处叹了口气出来,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将他的手按回去:“你别动了,休息休息,醒醒酒。” 打开厨房里的单人冰箱,里面是花花绿绿的蔬果,分门别类摆得相当整齐。 她拿了几样,余光注意到冰箱门上的侧栏,里面横放了一袋薄荷叶,边缘卷缩着,恐怕是几天前买来的,已经不新鲜了。 她别开目光,潦草兑了杯醒酒的汤水,端回客厅又发现他的头歪向一侧,好像已经安稳地沉进睡眠了。 裴芮把阳台的窗户关严,走过去推了他一下:“起来吧,我扶你到里面睡。” 尹伊格的眼帘骤然翻起,视线恰好悬停到她的睫毛尖上。 裴芮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被尹伊格抓进掌心,他力度强硬不由分说,将她整个人拉入怀中。 “对不起,又骗了你。”他就势侧着脸亲吻她圆润的耳垂,气息撩得她浑身滚烫,“……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裴芮气结,过了片刻反倒笑了,动了动手臂,没挣开:“自己老实交代吧,又骗我什么了。” “我没醉……至少没醉得那么厉害。” 他含混地答着,顺沿她脸庞的轮廓滑下来,轻轻啮咬她的下巴,把皮肤细微的战栗含进唇齿。 从进他屋子开始,裴芮全身就绷着一根弦。而此时此刻,这根弦在他齿间磨断了,她自暴自弃将手指插.入他泛潮的发间,在曦光中寻找他的嘴唇,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是在傍晚时分走出尹伊格家门的。值得庆幸的是,从头到尾,他不曾提及那天清早她唐突离开的缘由。 裴芮没想到,许笑琳正在酒店门口等待着她,一见她回来就迎上前,攀着手臂急切地问: “芮芮姐,你联系上伊格了么?” 裴芮不明就里,许笑琳只好再给她讲了一遍。 “你不是才刚入职吗,怎么分配给你这种难度的采访。”裴芮刷房卡进屋,头也不回说,“死刑才过了两天,就去找家属谈?” “我主动申请的……” 许笑琳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神情赧然,语速特别快,“你别生气,芮芮姐,你跟尹伊格好像挺熟的。叶夫谢一案是个大热门,要是我能拿到他儿子的独家专访和详细资料……” 裴芮没让她接着说下去。 “你先去找你们主编,看看能不能通过报社的门路查到点什么。”她说,“我联系一下尹伊格。” “芮芮姐,谢谢你!”许笑琳的模样简直称得上感激涕零,用力握住她的手“真是帮大忙了……” “就这一次,笑琳。” 裴芮声息渐低,仿佛在说给自己听,“就这一次。” 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裴芮几次想联系尹伊格,又怕自己中途卡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自打那一天以来,他们之间所有的所有都那么古怪,在两人的心照不宣下维持微妙平衡,她不敢轻易开口,让哪个敏.感字眼打破这样脆弱的状态。 第二天,她从电脑包的一角翻到一粒止痛片,如获至宝地就水服下,暂时获得舒缓放松。 第三天,许笑琳一通电话打进裴芮的手机: “芮芮姐,你能出来见我一面么?” 她着急得不行,不等裴芮回话就匆忙继续道:“军方解密了一批中级军官的个人档案,都是不对公众开放的。我用报社的关系弄到了尹伊格那份档案……你得来看看。” 她们约在酒店餐厅见面。许笑琳带来了一个牛皮纸袋,人还没坐下,纸袋已经拍到桌上。 裴芮拆开档案,映入眼帘是较为年轻的尹伊格,眉眼规整挺拓,嘴角平放着。 照片下方便是表格,她逐句默念: “以利亚.叶夫谢耶维奇.伊格洛夫。军衔:大尉…… “曾在‘信号旗’部队境外任务小组服役,后调任‘阿尔法’第七别动队。” 她停住了,眉角高高挑起,不可思议地咬住嘴唇:“婚姻状态:已婚……?” 再往下是配偶栏,人名前方加了个括号,标注着“国籍:中国”。 后面写着一串俄文。裴芮一个一个地拼读。 音节连起来,凑成一个熟悉的名字—— “裴芮”。 第17章 给个解释吧 餐厅临窗的卡座,许笑琳撕下一小片面包。外皮酥脆焦香,一捏便碎进手心。 她把面包放进嘴里,只觉得又干又硬没味道,低头喝了口蘑菇汤说:“我把文件给芮芮姐看了……这样就行了么?她当时好像也没太大反应。” 对面的顾北柯双腿交叠,眼前的菜一点没动,而是从桌边拿起水烟管来抽。 “这样就行了,放心吧。” 雾汽升腾,许笑琳逐渐看不清他的脸,只有轻快的嗓音抵达耳畔,也被烟幕掩得朦胧了,“我了解芮芮,她不会再见尹伊格了。他一直没告诉她过去的事,肯定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对不对?” “她……难道就不好奇么?”许笑琳没来由地掌心冒汗,嘟囔着猜测,“要是我,肯定想知道自己怎么就凭空多了个丈夫。” “当记者的哪有不好奇的?” 顾北柯笑得很深,一路从嘴角伸到眼窝里。白烟散成丝状,许笑琳辨清了他唇隙间亮着的一颗虎牙,“但是好奇有什么用呢,她厌恶那种被动的关系,连碰都不愿意去碰。” 当初有多艰难才说服她接受自称未婚夫的自己,接受他所杜撰的、两人亲密的曾经,顾北柯比谁都清楚。 “那如果芮芮姐不想离开尹伊格呢……”许笑琳扶着勺子,有一搭没一搭搅拌汤底,歪一歪头又道,“我看他们之间有时候挺默契的。” 笑容顷刻冻在脸上,顾北柯的眼神骤然变了。 “他们会分开。” 他低声说着,语速越赶越快,像急于证实什么,“尹伊格袭击了我,又瞒着她这么多事……” 话音落下没多久,他再次出言强调:“……他们肯定会分开。” 说得太急,他咳嗽几声,掩饰般地把水烟送进嘴里。 “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尽管不理解他莫名的执拗,许笑琳还是顺着他的意愿接话说,“毕竟我也不了解芮芮姐,她是个很好的人,就是有点摸不清脾气。所以她和尹伊格就算在一起,估计也不可能长久……” 顾北柯没接腔,静静抽着烟。 过了一会,抽动在颈间的血管恢复平整,他重新整理神态,明透的棕色双眼转向许笑琳:“明天也一起吃个晚饭吧,好不好?” 裴芮不但错过了午饭,连晚饭也一并忘到脑后了。 胃袋空瘪,接连涌起一波又一波绞痛,她习惯性爬到床头四下摸索,忽而想起这一盒胃药来自尹伊格,转手便扔去了床脚。 再一回头,枕间摊放着薄薄几页档案,几乎没有分量,却压得她呼吸愈急,目光更沉。 说服自己挪开视线,裴芮定定神,刚叫了客房服务,突然有通电话打进手机。她眼皮一抬,见是尹伊格,嘴唇不自觉翕动两下,直接关了机。 良久,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还以为是有人来送餐,裴芮拉开门,尹伊格就站在走廊狭长的风中。 他自然而然倾身吻她,裴芮僵了一瞬,有意无意偏头躲过。他的薄唇很凉,擦到颊骨上一触即离,却让那一小块皮肤微微发起热。 尹伊格说:“手机没电了么?我下班路过这里,就来看看你。” 声音低下来,语调却在上翘:“这几天没见面,忍不住有点想你。” 裴芮张了张口,一串话黏在红热的牙床表面,无论如何也弹不出来。 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的合法丈夫。 他想了她三年,等了她三年,找了她三年。 尹伊格的视线含有力度,尽管藏在一团惺忪睡意里,仍不忘望向她,像是永远也看不饱。 她怎么能扛起这样的爱?她根本什么也记不得。 裴芮下意识往后退步,这个动作很容易被理解为一种邀请。他顺势进了屋,关上门。房间内太静了,心脏搏动的隐约声响都能从彼此体腔里找到共鸣。 她抱起了手臂,也抱住了迎面而来的、他的气息。 尹伊格离她极近,眼神柔软,带点*意味地问:“想我了么?” 他在她面前,难得有如此放松的状态。 深吸一口气,裴芮蓦地出声:“你瞒了我这么久。” 一句话说完,咽喉发痒,舌尖抵住上颚,她忍不住想要抽烟。经常夹烟卷的两根手指在身侧相互摩挲,似乎可以缓释紧张的情绪。 尹伊格的唇角霎时间硬起来,脸庞轮廓更加削利深刻,晦暗双眼被黑长的眉峰压下去,最后一线明朗的光也消失了。 “你看到那封信了。”他哑声说,“那封……遗书。” 他其实早有预料。就算她将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叠好,谨慎地归置原位,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移动过的痕迹。只是她不提,他也不问。 裴芮不想过多解释。话语在此刻显得那样空洞乏力,她根本无法顺畅发声,只觉得满喉满心都是涩苦与疲惫。 “你走吧。”她终于说,“我不能再见你了。” “不能?”尹伊格上前一步,细微颤音晃过句尾,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错觉,“还是不想?” 他的影子将她牢牢按在原地,手脚也一并束缚住了。 “随便你怎么认为。”只有声带不受控制,裴芮听见自己这样说。 尹伊格不再开口了。 他默认似的颔首,转身走向门边。忽然脚步仓促停住,一贯挺得笔直的腰往下俯去,将什么握进手里。 是个药盒,方才她随手丢弃的药盒,又被他小心地拾起,拇指抹去灰尘,轻轻放回桌面。 “以后也别忘了吃药。” 裴芮还没回应,门页已经开了又合,把他的背挡在了外头。 一整个晚上,裴芮辗转反侧,始终没能入眠。 她索性披衣起身,靠在床头。那份个人档案在汗湿的掌心揉皱,翻过来倒过去地仔细审读。 透过规整的印刷体俄文字母,她模糊地看见了当年的他,迷彩钢盔,□□弹夹,穿过尘风伸手抚摸她的面容,指间浸满呛辣的硝石气味,刺得眼角生理性地流下泪来。 天际抿着一道灰线,慢慢抻展拓宽,开始透出稀白的光亮。 裴芮站在他的公寓楼下,仰着脸,抬着眼。衣袂鼓着风,头发里也鼓着风,湿润的风细致地抚摸她,就像昨夜半梦半醒间、他长而有力的手指。 他窗口暗着,于是她上楼敲门。 尹伊格一手撑门,另一只手提了瓶伏特加,屏息和她对视。 裴芮说:“又酗酒了?” 尹伊格:“还没来得及。” 他舔了舔嘴唇,唇面恢复了一些血色。 裴芮垂在身侧的五指攥紧,再松开。 “上次你说,那是最后一次骗我。”她问,“真的么?” 尹伊格怔怔看她。 半晌过后,很用力地点了下头。 裴芮绕开他,径自去冰箱拿了片薄荷叶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买回了一包新的,裹在保鲜袋里油绿滴水。 是为她准备的么?薄荷叶枯萎了,就换一袋。思念蒙尘了,就用回忆擦一擦。 裴芮坐到沙发一角,咬住裹了薄荷的滤嘴,抽出根火柴点烟。 “给个解释吧,说实话。” 她抽着烟,跷着腿,给他留出充足的时间。 而尹伊格的回复却快得出奇:“想听实话?” “只听实话。” “一点都不能隐瞒?” “一点都不行。” 尹伊格走进卧室,不久后带了个小型摄像机出来,交到她手中时,目光明显有些浮。 “以前你也有随时做记录的习惯。”他缓缓道,“不过用的不是录音笔,是手持dv。” 声音起了几层褶痕,所有膨胀翻掀的情感都堵在里面,显得沉重而不平整,到最后托不住重量,生硬地截断了。 裴芮挑眉。 “你知道我一直在用录音笔?”一问出口,她兀自笑了,“……也对,你毕竟是个侦察兵。” 她摆弄了两下dv,试图在金属外壳上找到残留的记忆,可是没有任何特殊感觉被唤醒。 尹伊格温凉的手覆及她的,带她一路往前翻,找到最早的一段录像。 迟疑许久,还是按下播放键。 矩形屏幕上浮现长发的她,比现在显得年轻得多,正不安地四处张望。 “我跟北柯正在机场等着。待会儿会有军方的士官过来,接上我们一起乘坐运输机飞往车臣……” 画面调转,天空黯沉多云,深色涂装的军机满身轰鸣,沿轨道一往无前地平顺滑行。 好像是她突然垂下了手,镜头也跟着朝下一跌。盘卷的沙雾里,依稀传来男人声: “中国来的记者?” 说的是俄语,发音凛冽锋利。 镜头一寸一寸往上抬。 肃容直立的军人出现在视野,隔着屏幕,仿佛也能闻见硝烟和汗水的味道。 双目埋在钢盔投落的阴影内,只有两片薄唇稍动。 ——“我是大尉以利亚.叶夫谢耶维奇。” 第18章 过去:还会见面吧 裴芮试着对dv说话,然而运输机引擎噪声太大,还有雨点劈劈拍拍击在窗上,把她的嗓音全盖没了。 除去她和顾北柯,这架运输机装载着五十来个军人,被随机分配到四排相对的座椅上。那个接他们上飞机的大尉就坐在她斜对过,头稍稍低着,双唇紧抿,沉在一片静默里。从裴芮的方向看去,所剩的只有利落的、一挥而就的鼻梁与下颌线条。 安全带磨着颈侧的皮肤,裴芮受不了毛刺似的扎痒,小幅度动了动脖子,旋即就感到有两道视线看了过来。 是他。 那个大尉以利亚……什么什么什么。裴芮还不太能用俄语顺畅对话,一路上多数靠顾北柯进行翻译。俄罗斯人的全名都太长,音译成中文繁琐拗口,顾北柯索性省去姓氏和父称,只摘出整个名字里最简短的一部分告诉她。 因而她记住了一个以利亚。 以利亚的脸略微仰了起来,拇指将安全带拨开,卡到防弹背心凸出的锁扣上,然后以眼神递给她一个示意。 裴芮照做以后,发现这样果然舒服许多。 她便对他无声笑了笑,左眼黑白分明,轻轻一眨。窗外*中夹着窄光,从眸底一闪而过,里面倒映着的、他的面孔显得更清亮了。 他却硬是避开了她准确的视线,重新垂下眼帘。双唇并得更严,几乎成了一条立刀横切的直线。 莫名受到冷落,裴芮愣了愣,唇角却向上拉开。 她忽然想把他记录下来。 不确定自己的声音能否被完整收录进dv,于是她把持着机器的手凑近了点,自言自语说: “他跟周围那些士兵很不一样。黑头发,蓝眼睛,是混血儿么?” 她又短暂往以利亚的方位一瞟,“应该是了……要不然也不会白得这么不健康,看样子好像还没睡醒。” 舌尖伸到干热的唇面上舔了舔。 “……不过,长得真标致。”她低声道。 顾北柯在身边皱眉,带着不悦意味提醒:“姐。” “北柯,你还小,不懂。” 裴芮把dv机放下又说,“战场上的精神高压能把人逼疯。有些人用药物减压,有些人用酒精减压,我用男人有什么不行的。” 他们离得近,彼此之间勉强能交谈。运输机的噪响忽轻忽重,听到的语句也断断续续不连贯。 她说的这一个长句,顾北柯将末尾听得最清楚。 他目光发凉,转头问:“你之前在阿富汗,也用过很多个男人么?” “不算多,没几个。”裴芮把摄像机收起来,随口道,“别总打听这种事,你才多大年纪。” 她脸上的线条是轻松活泛的,还有几分不温不火的调笑,而眉心始终蹙着一股劲力,双目从悬窗眺望出去,过了一会,这股劲力在眉头沉出两个浅浅的窝。 “能看见地面了。”裴芮低声说。 毫无征兆地,飞行高度猝然下降,坠落似的失重感兜头袭来,又被安全带猛地拦住。裴芮的背狠狠撞上座椅,头发因为重心的连续偏移,从松散发圈里漏出来。机身在几个惊险的高空翻转后,与地面近乎呈现直角,砸入跑道上铺扬的滚滚尘土中。 胃里在落地时抽颤了一下,裴芮捯了几口气,终于平复下心跳和呼吸。得到指令后解开安全带,眼前突然蒙上一块阴影。 是他,以利亚。 背着光的时候,那双深蓝眼睛转为漆黑,不算清澈,反倒有些湿润模糊的睡意,好像下一秒就要酣然入梦了。在那里面,裴芮看不出军人眼中司空见惯的、从未荒疏的杀伐——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又向她走近了半尺距离,给鱼贯走出飞机的士兵留出空当。以利亚一手支住她头顶的横栏,俄语从他嘴里一字一句脱出,音色低沉动听,仿佛遵照着某种特定的韵节。 “他说这边会有武装分子攻击运输机。”身边的顾北柯心有余悸,惨白着一张脸翻译道,“所以必须尽快降落,还要做几个规避动作,防止被地对空导弹瞄准……估计是这样,有些词我也听不太懂……不管了。” 以利亚点点头,带他们取回托运的行李,然后一路进入北高加索军区驻地。这里的建筑群不高,规整致密地排列着,色调白里带灰,像是一口箍锁着钢套的牙齿。 他步幅很长,步态稳定端正,由于照顾到他们的体力,速度放得慢了一些,左手还提了裴芮的背囊。 一进门,浊厚的冷锈味捂住口鼻。满目尽是生铁色泽,一切有形无形的都立着棱角,像子弹一样不近人情。 以利亚将裴芮和顾北柯带入一个房间,让他们暂且休整,等候接下来的进一步通知,没有军官的陪同,禁止在驻地随意行动。 背囊他一路提着,此时放到她脚边。裴芮将dv固定在床头,再伸手解开背囊的封扣,发觉他握过的地方还很凉。 她抬头,纠集脑中为数不多的俄文字眼,拼凑起一句蹩脚的问话: “还会见面吧?”她发音标准,只是说得太用力,难免显得过分字正腔圆。 以利亚在门口驻足,淡淡回眼看她。 他离开时一言不发。 房间方方正正,四角顶着四张单人床铺,其中一张堆有杂物,另一张专门用来摆放顾北柯大大小小的相机、镜头与其它配件。 裴芮正俯身整理行李,背后冷不防绕来一双手臂,顾北柯身体的热度缠上她腰间:“姐,我有点怕。” “怕什么?”裴芮按了按他的手背,偏头说,“之前不是来过一次了。” 她脊梁上摩挲着的是他鼻尖的形状,耳缘处有他短浅的气声: “上一次我没有随军,在市镇拍了几天就走了。” “我们这回嵌入式跟踪报道,遇到暴力冲突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裴芮将他交握在自己身前的手掰开,顺势转过脸去,“怕也会遇到,不怕也会遇到。你要是因为恐惧缩手缩脚,到时候会更危险。” “我就是怕死。”他固执地咕哝,“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裴芮从行李里抽出海事卫星电话,将便携式电脑摊在膝头开机,含混地应了一声,明显没在专注听。 顾北柯神情一黯,不再多言,安安静静躲到旁边,拿起自己的相机。 以利亚在傍晚时分又一次出现在房门口。脱去军装,上身只穿一件背心,此前掩映在迷彩服粗硬质料下的肌肉纹理,终于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很是均匀漂亮。 顾北柯跟他交谈了一阵,扭头告诉裴芮:“他说,这几天得先待在北高加索军区驻地,深入前线的时间会另行安排。” 裴芮眉头稍拧:“当初不是确定我们可以全程随同地面与空中作战么?” 顾北柯帮她翻译过去,得到的答案是:“这段时间以来,作战任务取消了很多。” 长期处理战地报道,裴芮的新闻敏.感度相当高,不由得脱口问:“战局变了?” 她在电脑里翻找资料:“我们收到的最新动态还是前天俄罗斯军方公布的,增派特种部队到车臣前线……” 以利亚身形挺拔,然而面容总显得疲累,多半是由于过分浓叠的睫毛,和那双藏在雾里的眼睛。裴芮无意中向他投以一瞥,却被他的目光瞬间牢牢抵住了。 从他口中得到陆军全方位挺进车臣首府的消息,裴芮片刻不曾迟疑,着手编发一截简讯,立即传回北京。 以利亚站在门口,视线隔过高加索地区常年不化的冷空气,沉默地注视她继续工作。顾北柯找不准他瞳孔的焦点,因而没有察觉到这样的注视,只是本能地想在男人面前将她挡在身后。可是以利亚太高,蓝眼珠悬在上方,居高临下。 以利亚临走时对他们说,南区是生活区,可以四下走动。如果要进入训练区,则必须由他陪同。 “明天会有两个别动队的队员过来,教我们一些基本防身技巧、医疗急救手法之类的。”顾北柯说。 合上电脑,裴芮颔首。 “跟大尉道个谢吧。”她整个人都很放松,戏谑地说,“顺便帮我转告他,他的腰真好看,平时不该穿衣服的。” 顾北柯:“别开玩笑了,姐。” 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悄悄握起来。 裴芮眼睛一弯,转向以利亚,用俄语轻声说:“明天见。” 没想到当天午夜,他们就又见面了。 裴芮不认床,平时睡得也实,偏偏这一晚翻来覆去睡不着,拨开掐住脖子的长发,只好披衣出门抽烟。 意料之外,以利亚竟也在北境夜空一蓬星幕底下。他背影高而孤桀,还是早些时候那件贴身背心,没穿外衣,相当好认。 裴芮走到他身边顿足站定,余光看见他唇间夹着一根烟,快要烧到顶端了,冒出浓浓淡淡的干丝一样的白气,和他鼻端呼出的潮湿白汽织为一体,在星空下泛着雾光。 他不主动开口,她也不抢先搭腔,牙齿磨着烟嘴,自外套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两声擦响,没能点燃。 她兴意阑珊,屈起手肘碰了他一下,获得他暂时的低眼注意。 不会用俄语表达,裴芮干脆对他讲起了中文:“能借个火么?” 他仿佛懂了她的意思。 “我没带火柴。”他吐字清楚,慢慢说。 裴芮花了一会工夫才意识到他用的也是中文。 她摇了摇手,让他放低高度,咬着自己的烟卷,倾身去碰他嘴角尚未燃尽的烟蒂。 火星从他眼前,过渡到她眼前。两人眸中都是贫弱零碎的两点焰光。 以利亚感觉到自己进入她体温覆及的范畴,尔后又迅速抽离——她后退了半步,直截了当道:“你懂中文?” 他点头。 “嗯。” 裴芮吐了个眼圈:“之前那些,你都听到了?” “……嗯。” “正好,省得让北柯帮忙翻译了。”裴芮唇角一挑,抿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故意问他,“知道我指的是哪句么?” “不知道。” 他讲起中文来,脱去了俄语的锐气,听不出口音,又不是完全标准的普通话。 裴芮把数小时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你的腰真好看’。” 尹伊格:“……” 他皮肤苍白细薄,耳尖漫漶的粉红跟颈间血管一样显眼。 天色黑得通透,远处还有隆隆的机械轰鸣,间杂着零星的炮声与枪响。裴芮不由自主地恍然觉得,自己是在成排的刀尖上拨冗偷取一片乐趣——这个认知让她戏谑玩笑的心情戛然而止,转而问:“有中文名么?” 他低低说:“有。” 裴芮不说话,静候他的下文。 没有下文。 她只好又问:“是什么?” 他答:“尹伊格。” “尹伊格。”裴芮把这个名字留在舌尖品尝,下定评价,“挺奇特的,不太常见。” 他说:“是我母亲的姓氏和我父亲的姓氏,拼在一起得来的。” 他的烟抽尽了,随手扔进脚边的灰土里,抬起军靴碾灭。一块燎干的叶子从滤嘴上剥离,又在鞋底碎裂了。 看形状,可能是薄荷。 “啊,真会省事。” 裴芮嘴唇掀动,吐了个不成形的烟圈,很快跟呵出的蒸汽一同散进冷空。 “为什么不说你会中文?” “忘了。”他答得一本正经,“想起来的时候,找不到机会了。” 裴芮被他的答案磨得没了脾气,正想说什么,见他准备回房休息,头脑还没作出反应,手已经牵住他的腕,声音抢先一步脱口而出:“听说明天要教我们防身和急救?” 他的皮肤真凉,蛮横地把她的温度也夺走了。 他一顿:“是。” “你来负责我吧。”她提议说,“我学什么都挺快的。” “……” 裴芮的目光纹丝不动,紧紧锁住他:“不想?” “安德烈中文说得不好。”他想了一想,表情略有松动,“如果你坚持,我可以。” 裴芮笑了。 “那我坚持。” 软垫铺了一地,裴芮踩在上面,就像一脚踏进棉云里,浑身都轻飘飘的找不到重量。 “……你力气不大,反向掰压敌人手指,是比较有效的方法。” 尹伊格讲得细致,末了背过身对她说,“抱我的腰。” 裴芮“唔”了一声,两只胳臂环上他劲练的腰间。触手是军装衣料,缺乏热度的肌理就藏在内侧,在她掌心蒸着贫弱的凉气。 尹伊格握住她左腕,一个微小的下拉,将她手上圆顺的关节捏入指间,轻细地向后折。 一套浅尝辄止的示范动作,就像开始那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他抽身与她别开一定距离:“你来试试。” “站那么远干嘛?” 裴芮有些好笑,“你也得抱着我,我才能上手试试。” “……嗯,对。” 尹伊格手臂跟他的嗓音一同趋近,将她完全包围。 他指骨分明,一节一节的很突出,被她反捉在手里,以刁钻的角度用力掰压,一边促狭问:“疼么?” 尹伊格摇头。 “不疼。”他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眉头也一丝不皱。 裴芮:“……” 后来,他又陆续教了些别的。 “这个地方叫太阳神经丛。” 尹伊格的指腹点在自己肋下心窝,“用尖拳猛烈打击,可以致死。” 裴芮不太理解,抬手比划了一下:“什么是尖拳?” 尹伊格:“握个拳给我。” 他托起她柔软的拳头,把她正在蜷屈的食指朝内压得更紧,让第二指节拱成一顶锋锐塔尖。 然后,他牵着她的手腕按向心口:“试着打这里,用力。” 接触到他心脏匀速有力的搏动,她指缝都震得返麻。 裴芮轻巧地推了推他坚硬的胸膛:“不是说可以致死么?还叫我用力。” 嘴角不动声色地一勾,尹伊格五指松弛,将她放开:“对,用力。” 女人的直拳砸上胸口,使上了八分气力,却像一根指尖或是一簇发梢,在他本就不敏感的痛觉神经上浅挠了一下。 他接着说:“假定我现在已经受创,但还没有失去意识。”两手抓住衣领,用拇指卡起喉结,“这样剪住我的喉咙。” 裴芮照做了。 他喉结微突,上下滑动,连同脉搏一起被她濡热的手心触碰。她多施加一些力道,便感到他颈间撑起细长的筋条。 “很好。” 屈肘迫使她折起胳膊,脚下绊在后踝,一手在她腰上稍作虚扶,两人相叠着接连摔进软垫。 直至此刻,他才补充道:“这就是反擒拿。” 裴芮:“……” 她轻薄的躯体压住他,骨架松散几乎在他手中对折,尹伊格忽而感知到她的眼睛停在自己脊梁间,全身分量一点点倾斜,最后依到他肩膊上。 “尹伊格。”她突然说,气息满是热度,熨烫在他耳缘。 如同预知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他不自觉地哑紧声线,仅有一个模糊音节漏出了口:“嗯?” 她说:“我单身,你也单身,我挺喜欢你,你也不讨厌我,我们就找点乐子,怎么样?” 鼻尖擦碰鼻尖的距离,裴芮清晰地望见,他眼帘上藏着极深的一页褶痕。眼帘抬得越高,褶痕就越明显。 “你怎么知道,我不讨厌你。”他背肌绷直,低声说。 裴芮从他身上撑起来,长发滑下耳廓,发尖密密匝匝碰动他的腮颊:“那你对我什么感觉?” 尹伊格被困入她深黑的长发和眼光里,呼吸间翻起火辣滋味,烧在咽喉和舌根。 “……”他以牙磨着这股令人困惑的热气,过了一会终于说,“还行。” 笑意添进眉眼,裴芮双目半睁半合,缓缓弯翘:“那就是喜欢我了。” 尹伊格抿住嘴角:“……没有。” 裴芮耸耸肩。 “不愿意就算了。” 她从他身上翻下来,到旁侧与他头并头躺着,寻到一根烟顺口问,“这回有火么?” 尹伊格胸口起落渐渐回归平顺,挪动手指,递给她一盒火柴。 一经点燃,烟草焚烧的气味迅速装满房间。 裴芮两手枕在肩后,浑身松懈,吸了两口烟,对上他微妙的眼神:“想抽?” 尹伊格矢口否认:“也不是特别想。” “就是很想。” 她抽出嘴里的香烟送到他眼前,“尝尝,五十一包的软玉溪。” 犹豫的神色在他眼底扩张,又自他眼底失去踪迹。 两根长指挟着烟卷,尹伊格垂目望去,滤嘴上还印有她齐整的齿痕。 他含进口中,深深呼吸。 除了尼古丁,只剩下她的味道。 裴芮在一旁看着:“怎么样?” 他忽然从唇边拨开烟卷,站起身来匆匆往外走:“等我一下。” 尽管有些困惑,裴芮还是一动不动躺在原地,抽着烟等他回来。 他带回一片绿叶,包住烟嘴再还给她。 “你试试。” 香烟混着薄荷叶,辛辣中透出沁凉,齿颊先是一阵酸沉,渐渐地,口里却涌起清甜的气味。 “唷。真没想到。”她丝毫不掩饰惊奇,使劲咬在叶片上,“这是什么?薄荷?” “薄荷。”他肯定了她的猜测,“越新鲜越好。” “在战场很难搞到新鲜的吧?就算驻地有冰箱,过几天也放坏了。” 裴芮抽得太深,呛到肺叶不由得咳嗽几声,烟灰掸进手边的瓶装水,“真可惜。” 尹伊格不说话了。 良久过后,不期然问:“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裴芮神态放松,眼也不眨便答: “有人在等待真相,所以总得有人来战区看看。我不怕死,那就我来吧。” 尹伊格眉头陷下去:“不怕死?” “我弟弟经常说我喜欢找死。” 裴芮不置可否,“比如低空跳伞,开伞的海拔越低,我就越兴奋。或者攀岩……我不爱系安全绳。” 尹伊格:“听起来的确像是找死。” “肾上腺素会让人上瘾,就跟抽烟一样的道理。”裴芮振振有词,“说实话,你能戒烟么?” 尹伊格露出仔细思考的模样,半晌诚实地摇头。 “戒不了。” “这就对了。” 她把即将熄灭的烟头塞进瓶口,用瓶盖堵住咝响和细烟,扭脸看他,“还有什么要教我的?” 不等他出言,门口探进一个光溜溜的、蛋白似的脑袋。 “哎,大尉,我那边完事了。那小子身板真是不行,一摆弄就断,我就赶紧让他回屋歇着去了……” 人还没走进屋,声音早就飘到了裴芮身边。 来人是个光头,人高马大,满脸凶悍,但嘴巴总是笑嘻嘻的,见到裴芮立即伸手:“德米特里。叫我季马就行。” “裴芮。”她站直身体,斟酌着措辞说,“我俄语不太好,不好意思。” 季马表示理解。 “没事,我还不会中文呢。” 裴芮在心里组织语言:“刚才说的是谁?” “顾北柯,你弟弟。他回屋了。”尹伊格替她翻译。 “那我也回去吧。”裴芮面向尹伊格,问得随意,“今晚有空么?” 季马听不明白,急得抓耳挠腮:“什么?什么?” 裴芮只好又换了半生不熟的俄语: “我问他有没有空,今天晚上。” 季马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抢着说:“有空,他当然有空,我确定。” “我想在驻地转转。”裴芮说,“保密协定里说必须有至少一名军官陪同,你想来么?” 尹伊格说:“不一定。” 裴芮回了轻轻的一句“哦”,道别以后起步离开,头也没有回。 “漂亮,真漂亮。” 季马抚掌嘟囔,“刚才安德烈那小子来找我,说看见你跟一个美女躺在一起,严重违反纪律……我看他就是嫉妒。” 得不到回应,季马迅速看向尹伊格,只见他瞳孔浓蓝,正对着她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季马嘿嘿笑了几声:“怎么,牧师想背叛上帝了?” 尹伊格回过神来,声音平淡:“德米特里,你今天的负重五公里跑了么。” “没啊,不是说刚来驻地,可以休息几天的吗……” 季马忍不住伸手挠头,挠着挠着就顿住了,“哦,我明白了。‘与其说闲话不如去负重跑两圈’——是这意思?” 他挣扎着还是直接说,“但是以利亚,你们的教义只要求不能有性生活,没要求不能谈恋爱吧?” 尹伊格:“负重四十公斤,二十圈。” 季马:“……” 当晚,裴芮刚给扭伤膝盖的顾北柯撕下一贴药,尹伊格就来敲响了门。 顾北柯见状,硬是要把腿往床下挪:“我陪你去吧,姐,我能起来的……” “你老老实实躺着。”裴芮按住他的膝盖,仓促回头,“伊格,会用相机么?北柯你给他找一个容易上手的。” 相机交到他手里,裴芮拾起dv,稍微查看了一下电量。 “我拿dv记录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帮我拍几张照片。”她嘱咐道,“不难吧?” 尹伊格点了点头。 夜更深一点,裴芮回房打开相机,不由哑然失笑:“怎么拍的全是我?” 第19章 过去:一带一 一些时日过去,裴芮陆续结识了第七别动队的其他成员。 “这个光头是我们的老熟人,季马。”她坐在生活区餐厅流不动的寒冷中,抵着一面长桌,手持dv对准前方,一本正经地道。 季马正狼吞虎咽着,猛一听见类似自己名字的发音,腮帮还鼓鼓囊囊的,赶忙抬头冲裴芮一笑。 镜头偏斜,一再拉近。 她接着说:“季马旁边的是以利亚,又叫尹伊格,也是这个小队的指挥官。” 伊格脊梁笔直,略动下颌看向她。两束目光一瞬不瞬,蓝得发磁。 摄像画面里的人很快又换了一个,裴芮介绍说:“瓦连京,一位居住在军人躯体里的诗人,经常被战友开玩笑称作‘普希金’。他……” 她还没说完,伊格已站在面前: “跟我来一下。” 裴芮声色未变,握着dv的手也是稳定的:“谁?” “你。”见她仍不动摇,他只得妥协道,“……裴芮。” 裴芮很喜欢听尹伊格叫自己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自小说俄语,影响了他讲中国话的习惯,他的发音方式跟她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伊格走在前方,到窗边站定。他穿着宽大军裤,上面却是贴身的半袖汗衫,背肌间耸起肩胛的形状,凛冽有如刀背。 也像是被海水削尖的礁石。 很莫名。尹伊格总能让她想起一些锋利的、致命的物件。 如果声音有形态,他的应该状如薄刃。 “稍微做些准备,今晚要离开驻地一趟。”他就用薄刃一般的声音对她说话。 裴芮的眼神乱了一乱,似乎能隐约觉出他声带那些微的纹理,在慢慢割磨着她的耳膜。 “去什么地方?”舌根有点涩,她的话却出奇顺畅。 尹伊格避而不答。 “到时候你会知道。” “防着我呢?”裴芮笑了笑,进而道,“没事,能理解,毕竟是你们的作战任务。” “不允许携带摄影器材和录音设备。”他一丝不苟,又嘱咐,“在行动时要保持无线电静默。” “这么机密?” 当年她随行美军采访时也有过这样的先例。即便提前签署过保密协定和免责声明,一旦遇到特殊行动,军方也有权对记者活动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制约。 她点点头,语气里半分揶揄:“明白了。那就用眼录,用心记。” 她仰着脸,看着他,所以他也回以对视。 那样通透一对眸子,眼神熠熠生光,如同为他准备的、黑沉的诱陷。 “嗯。” 唇隙滚出一声喉音,他转身就走。她的眼神还牢牢附在他的瞳膜上,顽固地不肯离去。 的确很漂亮。 人生第一次,他同意了季马的看法。 季马两只手指捻住一根牙签,闲散地靠着椅背剔着牙,余光不知怎么就扫到一边去了。 他望见尹伊格和裴芮两人站在结着冰的窗边交谈,都是头发黑,脸孔白,五官轮廓分明,脸上也都吊有琐细的冰棱的影子。 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我们造的那些东西,皮实是皮实,但太糙了。” 等裴芮跟着尹伊格回来就座,季马不由掸掉牙签,把自己油然而生的这一份感叹倾诉给她,“你们中国产的玩意儿就不一样,特别瓷细。你也是,以利亚也是,看这皮肤薄的,一指头就能碰戳破了。” 这段时间以来,裴芮跟季马聊得最多,对他的措辞和口音也更为熟悉,一句话不用怎么费劲就听得懂。明白了他连说带比划的意思,她不禁“哈哈”笑了,笑完突然扭头,对伊格掂了掂下颌: “哎,伊格,你听,他说我们俩是玩意儿。” 尹伊格眼帘抬起来:“德米特里,你又想负重跑圈了么。” “……就开个玩笑。”季马立即摆手,赔笑着絮絮说,“咱们都是多少年的兄弟了,过命的交情,就算还没一起上过战场,毕竟情分还是不一般……” 裴芮奇道:“还没一起上过战场?” “前两年特种部队编制整改,他自己打报告从信号旗境外活动小组调回国,就成了我们别动队的头儿。” 季马咂一下嘴巴,有点回味的兴致,“安德烈也是跟他一起转过来的。他们那个部队出来的啊,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以利亚还行,安德烈就不一样了,他在‘信号旗’不就是个通讯兵吗,成天摆什么谱……” 季马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嘀嘀咕咕抱怨起安德烈的种种劣迹。 最后还是尹伊格替他回答了裴芮的问题: “去年出过几次常规任务。真正参与战争,这是头一回。” 而季马那边,对安德烈的抱怨刚开了闸,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从对方令人无法忍受的洁癖和刻薄,一路数落到自己跟他长久不对付的历史渊源,最终总结性陈词: “……所以说啊,当兵这么多年,我最不待见的就是……” 话到半道卡了壳,季马脸上堆起尴尬的笑,“哎,安德烈,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大尉。”迟来的年轻人满头金发,身量瘦高纤长,先对尹伊格稍一致意,转向季马时早换成另一副表情,“临时有些事,所以来迟了。但与你没有什么关系,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德米特里。” “……” 季马很容易着急,一急就脖颈粗红,梗着嗓子对裴芮小声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他了吧。” “季马,别这样。”裴芮有些好笑,看了安德烈一眼说,“他应该只是……” 安德烈转向她:“我怎么样,也跟你无关。” 他走去和瓦连京坐到一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背正对着她。 季马也挪了位置去和安德烈争论,裴芮怔忡半晌才回过神来,忍不住说:“他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我都没跟他讲过几句话。” 尹伊格将微微上扬的嘴角展平,答道:“安德烈不喜欢别人作风散漫。” “我?作风散漫?” 回顾在驻地这几天,裴芮两手一摊:“……你们也没干什么正经事儿吧,除了每天练练体能。我至少跟你们每个人都深入聊了聊,拍了点照片。” 尹伊格看着她,冷不防说:“没有我。” “嗯?”裴芮挑起眉毛。 尹伊格:“你还没有和我深入聊过。” 裴芮的眼光伸进他眼里,含着稀薄笑意:“怎么,想深入了?” “……” 他躲开她意有所指的审视,好半天才又开口:“这是你的工作,对么。” “我正在给你们小队整理个人档案,方便以后写稿用。” 裴芮随意说,“既然要聊天,你挑个时间吧,我也没什么事。” 尹伊格颔首,表示知道了。 “现在我要带他们去忏悔室。”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舒张又拳紧,“回来再说吧。” 裴芮对其中一个字眼很好奇:“忏悔室?你们都信教么。” “不。”尹伊格说,“去写遗书。” 他起身,忽而想到什么,便补充道,“作为随行人员,你也可以写一封保存在驻地。” “不用了。” 裴芮也站了起来,一手握dv,一手扶了两下腰。 尹伊格才回身抬步,后方她却再度出声:“遗书应该留给在你死后会挂念你的人。我还活着呢,也没什么人记着我,死后就更找不到了。” 尹伊格默然。 待到他转过脸,裴芮已成了个背影。 裴芮回到房间,窗帘严丝合缝拉拢着,阳光无从突入,只得在窗外徘徊。顾北柯还睡着,被子完全蒙起脑袋,让呼吸听起来跟闷哼没什么区别。 她拉开窗帘,扯下被面:“北柯,今晚要出去一趟了。” 顾北柯抬起手背挡住眼,花了一会工夫消化信息,嗓音不太有精神:“去哪里?” “还不能透露,应该有一定危险性,尹伊格他们在写遗书。” 裴芮坐到床沿,垂眼告诉他,“你想给谁写一份么?” “遗书……”他后颈留在枕头上,脸庞稍微转了个角度,与她视线相对,“我不知道,该写给谁?” 顾北柯眸色很浅,泛着淡淡的棕,冲她合一合眼,好像就能留下一丝棕色在她眸底。 裴芮考虑了一下,答:“给珍视你的、或者你珍视的人。” 顾北柯双眼半睁半掩,似真似假说:“那我要写两封。一封给咱爸妈,……” 他的手爬过来,带着被子里温暖闷滞的味道,轻轻盖住她按在床垫上的指尖。 裴芮的表情硬了一下,不自在地别过眼:“是你爸妈,不是我的。” “姐。”他指腹搭住她指根的小涡,摩挲着划圈,“别生他们的气了,好不好?” “我不是在生气。”皮肤表面被他碰触的部分仿佛沾上潮气,裴芮把手抽回来,放到自己膝盖上。她觉得解释起来会很疲累,也就不往下多说,顺势带回话题,“还有一封,要写给谁?” “写给你。” 顾北柯缩回胳膊,认真说,“两封信,一封给珍视我的人,一封给我珍视的人……” “起来收拾一下吧。” 裴芮隔着被面拍了拍他单薄的肩头,“还不知道晚上要去什么地方、具体待多久,该准备的都得拿上。” 过了午后天色就淡了,之后又益发往下暗。没等多久,夜幕便一寸寸翻上来。 尹伊格带他们穿过迂回的长廊,同时知会了她,这一次隐蔽的侦查行动将在别斯兰进行,预计为期两天。 而待到她远远瞧见停机坪上好整以暇的直升机,才得知他们将会被空投到指定区域。 机舱里,尹伊格检查着全身扣带,头也不抬说:“我和安德烈会跟你们一起出舱,一带一。” 裴芮半开玩笑道:“双人么?用不着。你让安德烈带着北柯就行了,我拿到过证书——” “不行。”他蓦地撑起下颌,检查扣带的动作也骤然停顿了,“军事跳伞和民间娱乐不同,你没有受过指定训练,可能会出危险。” 裴芮没想到他的口吻会如此强硬,半晌,示弱似地隆起眉头:“……是,长官,都听你的。” 他们两人肢体交叠,从机舱门一跃而下的那一刻,裴芮并不后悔这个决定。 直到离地距离接近标准范畴,而她的提醒尚未收到任何回应。 她开始有点慌。 “尹伊格,该开伞了” 她怕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 该开伞了—— 尹伊格想。 她的那句“开伞的海拔越低,我就越兴奋……”,唐突地冲进思绪,将他一切想法全然占据。 因而尹伊格没有动。 屏息数十秒,裴芮再度催促:“开伞吧,已经很低了。” 尹伊格还是没有动。 不但没有动,呼吸竟放得更慢了。 地面一再逼近,裴芮克制不住地大张双目,模糊地看到满地凹凸不平的轮廓,似乎下一秒就要迎面扑撞上来—— 似乎下一秒,她的筋肉骨骼即将摔入地表,零落成泥。 “尹伊格!” 她低吼一声,感到他凉润的手臂快速擦过肩背,上方突然涨起一声空气破裂般的爆响,降落伞即刻受风充胀,鼓成一蓬弯弧,拧成一股劲道,猛地将两人朝空中提。 她全身振颤,齿根紧咬,耳窝却有他温热的声息落进来:“爽么?” “爽!” 她大喊一声,体腔内淤浊尽散,也随发声的力气一同排空,“尹伊格你——” 裴芮分不清自己未出口的半句话,究竟是忽地被风吞没、还是被身后低哑的男人笑声戛然掐断了。 她只记得身上像揣了块石头,越来越矮,越来越沉,她把躯体往上提了一提,砰然作响的心脏也在跟着飘。 第20章 过去:为什么 出于隐蔽性考量,小队只出动了四人,脸孔全掩在黑色面罩内。 他们走的时候并未与她告别。城市迷彩浸入别斯兰的泯泯夜色,看上去不过是完整的月光缺损了一角。 四道背影,制式相同的面罩与迷彩服,借着夜幕掩映更难以分辨。而裴芮的眼睛始终照准其中一人,他全身轮廓分明,棱角削利,仿佛是一刀刻到挺拔的腰背处才收了锋。 她看着他消失在视野边缘。 别斯兰是车臣共和国的主要城市之一,比莫斯科冷一些,风也硬一些,空中混杂着烟尘气。即便如此,裴芮还是在安全屋外面多留了片刻,想偷空抽上一支烟,然而搜遍全身也没找到打火机。 她无端开始想念他燃烧的烟口,和那一小盒干火柴。 灯泡瓦数不高,光线昏黄闪烁,只走到她脚边就停住了。裴芮避回门口这一捧光里,等了等,才进屋。 安全屋不新了,一共两层三个房间,装饰简单,结构复杂。她从长长的阶梯上了二楼,顾北柯待在尽头的卧室,守着一台无线电。 “他们走了?”她的脚步声让他回过头,似有不满,“不想带就别带,把我们留在这种地方算什么意思……” “涉及保密,还是侦查行动,没法全程跟,让我们到这来已经很厚道了。” 裴芮说着坐到床尾,将藏在包里的dv取出来,摆到手边不起眼的角落。 屋里只靠墙放着这一张床,窗户细条窄框,几乎照不进亮。远离窗口的位置有一把折叠椅,折叠椅前横一面窄桌。无线电就在桌上,裴芮仔细辨听,依稀有沙哑的电流声。 “他们有过交流么?”她问。 顾北柯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揉着眼回答:“目前为止还没有。” “累了就去睡一会,我来守着。”她提醒说。 顾北柯摇摇头。 “没事,今天起的晚,还挺精神的。”他轻快地微笑,唇边有颗虎牙露出来。 裴芮“唔”了一声,也没再说别的,就那么直条条坐着,面色淡淡的有些出神。 “怎么了?” 目光无意间扫过她的脸,顾北柯伸手去她面前晃了晃,“笑得这么开心。” 裴芮回过神来,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 的确是上扬的。 “没事。”她立即把嘴唇抿紧。 思绪依然沉浸在回忆里,还能感到下落时刺冷的风腻在颈间。 裴芮忽然问:“北柯,之前跳伞的时候,你紧张么?” “有一点。”顾北柯语调压着,“最紧张的是德米特里告诉我,你们的伞开晚了。” “是晚了一会。”裴芮说。 她合了合眼,朦胧中望见那时被风吹乱的星空夜色,似乎男人微凉的身体仍在身后,与她紧密相贴。 不知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了。 她把呼吸调整平顺,接着道:“……不过没什么危险。这样的空降行动用的都是弧形伞,能当成滑翔翼用。在空旷的平地上方,只要留出一定缓冲高度,就不会有大碍。” 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考虑,尹伊格才会允许自己在空中延迟开伞。 可他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像是对这样的冒险抱有热情的人。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有些冷淡,寡言少语,没什么情绪起伏,但也不好亲近。 意识到更深层次的东西,是在第一次被他的目光触动的时候。 他的体温低,眼神和气息却燠热,就像冰封之下的冻火。表面的寒冷罩在一团雾汽里,冰层融化到底,却是滚烫而明亮的焰光。 “散开。” 她尚在深思,无线电里突然出现简短利落的俄语。 尹伊格的声音。 薄的、锋利的、刀刃似的…… 尹伊格的声音。 “这次行动的目标,他们连提都没提。”顾北柯话里有怨气,也有困意。 “要么是反抗军的重要人物,要么是反抗军的军事设施……” 裴芮没再继续揣测下去,而是耸了耸肩,“猜出来也没用。文稿发回北京之前,必须经过驻地的媒体中心审查。要是猜对了,会被当作敏.感信息删除。要是猜错了,也就没意义了。” 顾北柯用手肘撑着脸,勉强支起眼帘:“那还能写什么?” 裴芮耐着性子给他解释。 “只能写他们进行了一次军事行动,稍微描述一下过程,不过地点应该需要模糊化处理。” 讲到后面,她长吁一口气,“这些都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你想走战地报道这条路,以后还得慢慢学。” 顾北柯点着头,双目摇摇欲坠,似是要睡着了。 裴芮便让他躺到床上,自己坐进椅子,托腮注视着面前一台静默的无线电。 “我在a3位置。十点钟方向,去检查一下。”对面不时传来这样的指令,裴芮听着听着,脑袋不知不觉向一侧歪垂。 半梦半醒之间,无线电里有人用中文问: “睡了么?” 是尹伊格。 她头脑霎时清醒,想回应,又无从下手。 “不用回答。”他在那边说,话音夹着风响,“尽量不要外出。” 裴芮嗤地一笑。 大半夜的,能去哪儿? 她动了动身体,换了个姿势伏在桌面,竟然不太困了。 一直撑到天将亮未亮,一阵窸窣的动静把她引下楼。尹伊格就在门口,面罩摘了下来,正在着手卸掉全身武器装备。 “回来了?”楼梯拐角处,裴芮弯腰撑着扶手,一面走一面看他。 “嗯。”他说。 “累死我了。”季马急不可耐脱去面罩,口齿含糊也不知在跟谁说。 “上楼休息吧。”尹伊格按了按他的肩,“我守第一轮。” 三人依次上了楼,周围重新静下来。 虽说是临时用的安全屋,水电还都维持着正常运转,一些生活必需品也很齐全。尹伊格在橱柜里找到食材,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 “不困么?” 裴芮在边上打了个呵欠。 “嗯。”他说。 气氛格外沉闷。 裴芮不动声色,眯眼看着他。 昨夜他的火焰燃尽,又被冻回冰层底下了。 她随口打破一片完整的静谧:“这次行动有什么收获?” 他不接腔,目光移向她,又蓝又深。 裴芮理解了其中意味:“知道了,又是保密原则。” 没能准时进食,胃部猛然发起抽缩。她的手顶上腹间,腰脊不着痕迹地微微往下弓。 注意到他的视线,裴芮轻描淡写说:“老毛病,胃不太好。” 尹伊格闷了一下,倏忽道:“火腿放多了。” 他把三明治往她眼下一推。 裴芮不明所以:“嗯?” “火腿放多了,有点咸,给你吧。”他说着来到窗边,有意不再看她。 裴芮的目光跟着他走,渐渐地,唇角裂开一丝轻笑。 “哎。”她把三明治切了一半,快速吞咽,根本来不及尝味道,然后过去碰碰他的肩,“有火柴么?” 尹伊格略一侧身:“有。” 裴芮抬手,递去根烟:“烟带多了,有点沉,给你吧。” “……” 她带笑补了一句:“可惜没有薄荷。你将就一下。” 火柴哗然擦亮。 他默不作声抽着烟,她盯着窗外空旷的荒地看。烟雾缓缓攀升,将视野染上一层虚白。 “最后一个问题。”过了一会,裴芮出声,“行么?” 尹伊格:“嗯。” 裴芮:“昨天晚上,为什么?” 尹伊格一时哑口无言。 再回想,他也不明白当时占据整个脑海的冲动从哪里来。他记得自己起了一个微毫的念头,然而把这个念头付诸实际的过程,他怎么也无从追忆。 所以他没有开口应答。 烟快烧及滤嘴时,忽地被人抽走。 猝不及防,她垫着脚送过身来,两只纤细的、骨肉均匀的手,轻柔地扶在他脸庞轮廓上。 双唇就那么抵住了他的双唇。 她手劲不大,跟他比起来,这点力道更是轻得像两枚树叶。可他动弹不得,不是避不及推不开,只是动弹不得——她的目光、气味、体温与皮肤的触感,无一不在诱使他就范。 天彻底亮了,空气迅速升温,一发不可收拾。滚辣的太阳晒到风里,四处泼的花花闪闪。她眼睛也被晒得细细眨了一眨,睫毛刚好拨在他鼻梁上。 他的手抖得厉害,一下一下,紧随着心跳频率抽颤,根本脱离了头脑的控制,不自觉地想托住她的腰,将她带近一些,再近一些。 只要再多一秒。 再多一秒,迎面而来的就是溃败和失控。 而裴芮却在这时脱离了他。 他瞳仁的色彩蓝得荧荧,蓝得湛然,里面倒映着的全是她。 她却退到一步之遥。 “你……”尹伊格声线滞涩,“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吻他? 为什么吻到一半,又要停下?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裴芮的眼神不太清楚,发音也黏连着,像是在无意识地呢哝,“怎么才能让你热一点?” 尹伊格怀里蓦地一沉。 她就这么安静无声地睡倒了。 他垂眸望着她,指尖悄然探出去,似是想要碰触什么,在半空顿了良久,最终沉默着收回来。 第21章 过去:不能回头 裴芮傍晚时分就醒了。狭小的单人床上,她翻了个身,入眼是伏在旁边的顾北柯。 她展放胳膊,揉揉他头发:“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今天早上,七八点钟。” 顾北柯仰脸迎她,眼睛睁得很开,但是空荡荡的没内容。他在看她,又好像没有在看她,良久,意有所指补了一句,“尹伊格抱你上来的。” 尾音刹住,他屏息等待她的反应。 “哦。”裴芮神态自然,只点了下头便说,“一天一夜没睡了,实在撑不住。” 顾北柯没能从那张犹带睡意的脸上窥见端倪。她面色平和,并不像在刻意掩饰的模样。 “现在几点了?”裴芮问着,同时撑坐起来。 头脑逐渐清醒,睡前那一幕场景慢慢浮现。尹伊格冰凉的温度尚有粘余,在她皮肤上,在她嘴唇上。她抬手擦拂了一下饱满的唇面,却摸到一指温热。手移开,热就慢慢散了。 她忽然打了个喷嚏。 一入夜,寒气格外湿重,她奇怪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才给出反应。 “快六点了,晚上。”顾北柯兴致不高,恹恹答道。 裴芮下了地,床垫上还存有她压陷的一点形状,他便手脚并用爬过去,把自己放进正在回弹复原的凹痕里——这样一来,有种被她拥抱的感觉。 裴芮背对他,全神贯注地留意着无线电,并未发觉他的举动。 对讲机里,尹伊格压低声音:“7-3,报告情况。” 旋即传来安德烈的回复:“没有明显异常。完毕。” 接下来,这样单调的对话又重复了几轮,想是侦察进行得并不顺利。今早天色破晓,他们被迫暂时撤离,回安全屋整顿休息,等到黄昏才又一次倾巢出动。 也不知道清晨那件事发生之后,尹伊格有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睡上一觉。 当时楼下发生的一切,是该归咎于心血来潮,还是情不自禁? 裴芮向来懒得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无非是随着性子来,想做就做了。 只是尹伊格的反应,她不太记得。 未尝不是一个微小的遗憾。 无线电响了起来,裴芮抱住蜷曲上来的双腿,歪靠着椅背静静聆听。 根据无线电里零散的信息交换,她大致可以推断出,昨晚他们排除了几个可疑目标,现在正对一幢建筑物进行最后的搜索。 四人分成四股路径向前推进,巨细无遗地审视周遭。 “7-1有发现,到这儿来一趟。我在……”季马的话颇急,他飞快地报出坐标。 “收到,两分钟。” 尹伊格的话里隐约有咚咚的动静,是军靴硬底敲过水泥地面的齐整响声。 在那之后,无线电陷入长久沉寂。 久到让裴芮感到不安。 她试着拍了两下外壳,又出手调整音量的参数。 然而都不起作用。 裴芮等了一刻钟,骤然听见季马的低吼:“廖申,守在入口!安德烈呢……” 嘭嘭的、重物击撞似的响动间杂其中,不断斩断他的嗓音。他又说了些什么,可是再也听不清了。 过了有一会工夫,安德烈才出声:“我……” 一道激烈的流电劈开他余下的话,自扬声器里汹涌嘶过,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裴芮手脚冰冷。 她总算辨别出来,季马说话时背景异常的响动是枪弹交火声。 不久后,季马的声音重新出现,这回因为过分急切而控制不住音量: “7-7,7-7,听到回话!”他干脆舍弃了代号,“以利亚!你出来了吗?以利亚!……” 裴芮呼吸发紧,两肩不自觉隆起来,心脏一收一缩。 她的指尖在抖战,另一只手用力地按上去,只是怎么也压不住。 尹伊格…… “我在。”他的回应冷静而又清醒。 她全身瞬间松弛,脱力靠回椅背,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指缝和衣领都被冷汗浸透了。 “北柯,你守着无线电,有人说话就告诉我。”想了想,裴芮还是放不下心,起身对顾北柯说,“我去找点东西。” 她下楼翻箱倒柜,果然找到一个医药箱。 用以临时救治的药品器械一应俱全,她稍稍安定下来,抱着药箱等在门口。 门被大力撞开。 四人依次进来,面罩都扯到喉间,每个嘴角都耷拉着。季马看到她稍感惊讶,伸手朝后方一指。 他后面的尹伊格抬起头,视线毫无防备,撞进她眼底。 他一身城市迷彩,是光调不同的漆灰色块,浸上血迹的部分极其刺眼,混成一种砖瓦般硬质的赭红。 他们出了门厅,裴芮才反应过来,扭头就往屋里走,匆匆拨开挡道的安德烈: “伤到哪儿了,严重么?” 尹伊格的目光在她手里的药箱上稍作停留。 其实在场的四人里,无论哪个都受过比她完备得多的紧急医疗训练。只是那样仓促的当口,她又是那样慌乱的神态,谁也没想过把她拦下。 她顺着血迹的分布找到出血点,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将黑色手套脱掉。新鲜伤口敞露在外,是一条深刻擦痕,在苍白皮肤上裂成臃肿的血线。 “干情报的那批人真他妈混账。”季马啐了一口,咬着后槽牙嚷嚷,“从最开始就是错的!这次的任务应该是潜入破坏,而不是潜入侦查……” “德米特里。” 尹伊格叫一声他的名字。只一声,季马便闭紧嘴巴,两肩垮下来。 他还不忘制止季马泄露行动内容。 “我签过保密协定和免责声明,两次。一次在军事基地,一次在媒体中心。” 裴芮脸上出现洞悉的冷笑,棉纱吸饱医用酒精,狠烈地堵在他伤口上,“你用不着把我当成敌人,防得这么小心。” 尹伊格眉头也没皱一下,好像对疼痛并没有任何概念。 他偏头看她,眸中有思忖的色彩,半晌说道: “有情报称,反抗军首领布冯的藏身地就在别斯兰。我们原本要找出布冯的确切位置,给空中打击提供具体坐标。……但情报错了。” 裴芮的手悬在半空,抬眼。 他说:“那里不是目标的藏身处,而是反抗军的军火库之一。” 裴芮继续专注于处理伤口,边动作边问:“军火库?” 他颔首。 “嗯。所以我们不得不更改行动内容,直接破坏目标。” 创口清洁完毕,她开始贴合包扎。 “怎么搞的。”说的很轻。 尹伊格眼神还是原来的样子,教人看不真切,茫茫的泛着蓝,落在她脸侧不动了: “我断后,走晚一步,被弹片擦伤了。” 齿尖咬了咬下唇,她问:“疼不疼?” 尹伊格摇头。 “不。” 季马插话道:“你别担心,他先天性痛觉失调,基本感觉不到疼。” 他神态轻松,好像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裴芮有片刻没再出声。 最后的工序快完成了,她的手却越来越慢,埋着头说:“这个军火库规模大么?” “不小。”他说。 “会不会对前线战局造成影响?” “不好说。” 裴芮抿起嘴角,神色冷淡。 “你放心,媒体中心的人会审查我写成的稿件,不让发的绝对发不出去。”她语气又深又沉,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 尹伊格仍平直地望着她,吐字清清楚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血的腥锈味被绷带埋住,他身上有凉意和清淡的气息。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视线慢慢垂落,看到他窄瘦的高筒靴,裤腿在里面扎得很严。 “好。” 顿了顿,又说,“今天早上……” 他的胳膊倏然从她手中抽离,同时匆匆避开了她的眼睛。 就这样一路避回驻地,一连避了好几天。 从别斯兰回来,他始终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开始的一段时间,裴芮忙于撰写别斯兰行动的报道,暂且把尹伊格的刻意躲闪放在一边。她的初稿不出所料遭到退回,删除一些细节再提交,才勉强审查通过。 完成了阶段性的工作,她在一个清早出门晨跑。尹伊格带着小队,目不斜视从身旁掠过,她打了声招呼,他步伐却更快了。 裴芮放缓速度,最终停了下来,索性折身回房。 “北柯,我待会要带尹伊格过来聊聊,主要是完善一下他的个人档案。”她拔掉充着电的dv,头也不抬说,“你能不能先到外面转转?” 然后裴芮寻遍整个生活区,终于将他拦在一个回廊的转角。 尹伊格低着眼:“请让一让。” 裴芮不动。 “伤口好点了没?” “嗯。” “有没有空?” “没有。” “是正经事。” 她清了清喉咙,“上次不是说要深入聊一聊么?就十分钟,我记录点个人信息。” 裴芮再拧开房门,屋里已经没了顾北柯的影子。 她找了一个角度支好摄像机,与他面对面坐在两张床的边沿。 “好了。”她膝头并起,规规矩矩端坐着,“姓名?” 他答得很快:“以利亚.叶夫谢耶维奇.伊格洛夫。” 裴芮面冲镜头说:“他叫尹伊格。” “……” “军衔?” “大尉。” “军龄?” “九年。” “毕业院校?” “梁赞高等空降兵指挥学院。” 一问一答的模式,进行得过于流畅,无论是问的还是答的,都明显有些思绪飘摇,心不在焉。 裴芮停下。 他也不说话。 “有些东西跟薄荷叶一样,放久了就不新鲜了。” 她十指交叉,故作随意姿态,“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现在说吧。” 她的脸微微垂敛,睫毛顶端参差不齐的形状溢在眼下,像是水面弯曲的波纹。 回想起那时被她眼睫擦过鼻梁的绒绒感觉,尹伊格面上一痒,继而烧起丝麻的热。 “你到底,” 尹伊格一字一句,浓蓝的眼珠直视着她,“想要什么?” 裴芮一时怔住了。 花了一会工夫,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不知道。” 见到他的第一眼,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与他共度一个夜晚。或者再多一点——很多个夜晚。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不敢确定了? 也许是安全屋楼下偷来的那个吻,是低空开伞时暴涨的心跳,是他教她反擒拿、抱着她摔入厚密的软垫,又或者更早…… 早到他在运输机里站起身,低头对她用俄语轻声说话。 “我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重复了一遍,只觉得脑中纷乱,被陌生的情感填满,胀痛无从宣泄,堵在眼眶泛酸。 “裴芮。”他叫她的名字,嗓音平淡空白,里面什么情绪也没有。 她淡淡应着:“啊。” “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只能走一次。”他告诉她,“一次就要走完一生。” 他沉默而热烈的目光,将她抵在对面。 她顶着那束目光起身上前。 尹伊格坐着。裴芮站在他面前,也没比他高出太多。 她弯下腰逼近他,从这个角度,才得以看清他衣领内侧的雪白颈窝。那里藏有几条细细的链子,末端吊着几块金属牌——姓名牌,番号牌,以及一个很小的铜质圣像。 她在一些美军脖子上也见过这种东西,信上帝的都会戴,样式略有不同。 原来如此。 裴芮哑着嗓子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听起来不像自己了。 “走错了也不能回头?” 尹伊格说:“不能回头。” 她还是笑着,身体放得更低,去吻他的眉心和下唇,吻他下巴弧线,吻到那一枚圣像上方,两道锁骨交汇的凹处。 她两手围在他背上,用掌心抚触他,用眼,嘴唇,肌肤感受他。他体温低,骨型削利,脊条硬直得不可思议,摸上去有些清凉,有些顶手。 裴芮松了双臂,喃喃地说:“太不公平了。” 他肩头上方一汪阳光,质地似水,在墙壁平整的表面漫流。 她被晃得眼涩,涩中还带疼,终于力气脱散,彻底放开手。 是尹伊格先离开的。 裴芮留在原地,靠墙静了一会,拿了烟和打火机,披衣出门。 顾北柯一寸一寸往外挪蹭。整个人成了一抹调不匀的长影,慢慢从床底的黑暗里溢出来。 身体完全回到光线与温暖中,他便不再试图动弹,四肢平展躺在地面,胸口忽起忽降。 白净的脸,俊秀的五官,眼仁水分饱满,紧盯着天花板。 他一动不动,只是嘴角拧了起来,许久以后,细微的皱褶抻平,又化成一个恶质的笑容。 第22章 过去:试试 裴芮花了几天时间,带顾北柯到驻地生活区以外的部分转了转。依照规定,尹伊格寸步不离随行左右。只不过如非必要,他吝于开口与她多做交谈,一路沉默着倾听她在dv前的自言自语,伸手替她拉开一扇又一扇的隔门。 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裴芮也不主动搭话,自顾自将随感记录进镜头,方便回房整理稿件,又让顾北柯拍下一些非机密军事设施、与驻军训练的场景。 “什么时候能去前线?”进了生活区,她突然叫住尹伊格。 他回眼。 “很快了。” 没过多久,裴芮获得的消息证实了他的判断。 数日前的别斯兰行动阴差阳错炸毁了反抗军的军火储备,俄军大规模清剿临近城镇内*武装时,几乎没有遭遇成形的抵抗,就此步步向车臣首府格罗兹尼推进。 裴芮每日固定发回通稿,其中有几条快讯,几条详讯,剩下的都是在军事基地的一些见闻。 “估计要不了太久,前线就要缺人了。” 裴芮关上卫星电话,扭头说。 顾北柯在对床筛选照片,把她脸上的跃跃欲试看得一清二楚:“别这么兴奋,那里可是最贴近战场的地方……” 他有些顾虑和惶恐,裴芮感觉得到。 她说:“北柯,你现在决定走还来得及。一旦深入战区,不会再有多余的人手护送你回来了。” 顾北柯握着相机的手垂了下去:“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么?” “想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呗。” 裴芮随口说道,“向你爸妈,或者中意的女孩子?” “你从一开始就猜错了。”顾北柯坐正身体,微微喘着,声音压得很紧,“其实我第一次来是为了你,第二次也是。” 裴芮:“嗯?为什么?” “还不是时候。”他慢慢说,每个音节都用上几分力气,“再等等,我一定会告诉你缘由的。” 裴芮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囫囵应了一声,到另一张床前翻行李。 找了半天,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烟抽光了。 她叹了口气,盯住掩在战地采访许可下方的一叠卢布,立即想到去找廖申。 才到驻地不出半个月,廖申已经着手建立了一套完备的门路关系,借此在军中贩卖烟、酒和一些无伤大雅的止咳药水、止痛片。听季马说,以前在训练营,廖申也经营着这样的买卖。 廖申个头中等,因为过分瘦削,显得身型精小,薄薄一层筋皮与肌肉下方,隐约隆起蜿蜒的骨架形状。虽然瘦,却瘦得不零散不纤弱,瘦得长而悍实。 他探出布满经络的手,穿进饭食香气和细雾里,指了指装在桶中的浓汤。 “还在省钱?”后勤部的乌凉手脚麻利,盛出一大碗给他。 廖申笑笑,也不回话,头往下一点,接了馒头和汤向餐桌走。 汤里多是沙糯的碎土豆,他耐心地翻找片刻,拨出一片带脂牛肉。叉在刀尖上正准备入口,面前光线一暗,被人挡去过半。 是尹伊格坐到他身前。 “一瓶伏特加。”尹伊格说,指节顶着两张钞票,默不作声推了过来。 “上次的喝光了?” 廖申只好放下餐刀,潦草一抹嘴巴,接住钱说,“大尉你这是不是有点……” 队里几乎每个人都找他买过酒,尹伊格也不例外。北方的冬季太燥冷太难熬,没有伏特加根本撑不过一个极寒天。但是尹伊格克制而自律,从不像季马那样抱着酒瓶兜头痛饮。 这些天,一瓶酒消耗的速度快得惊人,所以他忍不住多问一句。 尹伊格只回答:“没事。” 他不愿多谈,廖申也不方便问,自裤袋里摸出一把钥匙给他。 “还是老地方,直接拿吧。”他重新拾起餐刀,“钥匙放我枕头下面就行,千万别让季马看见,否则他又该偷喝我的酒了。” 刀尖上挑着的牛肉即将触到嘴唇,廖申的背给人拍了一下。 而对面的尹伊格感觉先于眼睛,早一步探知到了她的到来。 “廖申,我要……”裴芮走到桌前,仿佛才看到伊格,眉毛耸了耸,“你也在啊。” 尹伊格不说话,将那柄钥匙握进手里。钥匙边缘是齿状的,他握得稍一用力,就在掌心咬了一小口。 “有烟么?”裴芮转向廖申,“万宝路就行。”香烟的牌子她不会用俄语说,好在英文他也听得懂。 “我把烟和酒都锁在一个箱子里。” 廖申鼻端浸在快要冷却的牛肉咸香里,看了一眼餐刀,又望向自己的指挥官,有些犹豫,“要不然大尉你就……” 尹伊格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走吧。”他撑着桌面,刚起身就迈步。 裴芮跟廖申接触不多,听他的俄语还要多反应一会,刚琢磨出意思,尹伊格已经成了远处的一个背影。 “等我一下。”她三步两步追上去,“走那么快干什么?” 她一把拉住他自然摆动的手臂,手背有正在愈合的伤口。是她做过紧急处理的,所以对她的体温尚有回应,就这么被她一碰触,皮肤生理性地紧绷起来,像是沾了潮汽又迅速风干。 他的步速被她拖慢,忍耐地叫了声:“裴芮。” 裴芮知道这次他叫她的名字,是想让她不要讲话、屏住呼吸,最好现在就开始后退,退到他看不见、感受不到的地方去。 可裴芮不理睬,而是顺势问他:“我名字好听么?” 尹伊格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我觉得我名字挺难听的。” 她放开了他的胳膊,但还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但是你说出来,感觉还不错。” 尹伊格:“你不要……” 一句话开了头,薄唇还微张着,话却被梗阻了。 “不要干嘛?” 她明知故问,振振有词,“我就是想聊聊天,说说话,插诨打趣,开个玩笑。” “……” “你心里想跟我发生点别的,才会觉得我在跟你*。” “……” 他收敛声息,默默前进,走入长廊尽头的一隅光亮。 她赢了。裴芮暗想。 这次和尹伊格针锋相对的较量中,她从头到尾没有示弱,侥幸扳回一局。 只是……然后呢? 她觉得心里发空,没着落,不舒坦。 廖申跟季马住同屋,布局跟裴芮被分配到的那个差不多,也是有两张床铺空着。 裴芮抱臂靠坐在其中一张上,注视尹伊格从床底下抽出箱子开锁,给她一包烟,再拿一瓶酒。 裴芮从烟盒里抖出一根,衔着说:“我还不知道你也喝酒。” 尹伊格:“偶尔喝一点。” 见她伸出手,他稍有迟疑,还是将酒瓶给了她。 “伏特加……”裴芮读出上面的文字,“度数挺高的吧。烈不烈?” 尹伊格:“还可以。” “我能试试么。” “……” 她一手揽着酒瓶,一手抽出嘴里的烟卷,往他眼下一送:“分你根烟,让我尝一口吧。” 长指压住眉骨,尹伊格叹了口气。 “……裴芮。”他低低说。 “嗯?”她歪头看他,黑色的眉眼齐齐舒展着,每一次眼珠的战栗都如同向他传达着什么,嘴上却很乖顺恳挚,“就一小口。” 他没办法拒绝,无言地为她拧开瓶盖,继而见瓶身被她托起来,仰头就是一口。 只一口,脸和脖颈立刻熏上淡淡的红,发隙间也兜满酒气。 她把伏特加还给他,靠在床上的背蜷得更深了,嘴唇并成一条线,可能在试图忍住咳嗽。 湿润饱满的目光将他整个人圈在里面。 尹伊格与她四目交会,然后错开:“我知道你要什么,但是……” 咽喉像是起了电,火花拉过整条声带,他的话也不连贯了,“上一次,我说的很清楚。” “是很清楚。你信教,所以谈了恋爱就得结婚,结了婚才能跟女人上.床。你的意思不就是这样么?” 裴芮执拗地找回他深蓝的眸子,却发现自己根本走不进那片眼光里去。 他看着她,默认了。 上下两片嘴唇抿了又抿,裴芮问:“你们的教义允许你们杀人么?” 他略显意外。 “不允许。” 她把讽笑控制得很好:“这一条倒是能顺理成章就不遵守了。” “我杀人是为了救人。” 他说,“……天父,他将会宽恕我。” 裴芮:“你知道军人的定义是什么吗?” “……” “军人是国家的战争机器,拥有行使合法暴力的权利。你们杀人不是为了救人,是为了巩固统治、攫取利益。” “……”他屏息聆听,就着酒瓶把伏特加倒进胃里,舌尖不经意间滑过瓶口,她余热留存的地方。 “你们杀人是为了赢得战争,赢得战争的人才有权正义化战争。” “……” 他依然站在原地,闷声不响,只是搁下酒瓶,又把视线放回她身上了。 裴芮还在继续:“你们杀人是为了……” 他近乎粗鲁地打断她。 “为什么要这样。” 裴芮一掀嘴角:“我怎么样了?” 他定睛望着她的双眼:“你想激怒我。” “……” “你以为我不想要你。” “开玩笑,我……”她说到一半卡壳了,后知后觉问,“什么叫‘我以为’?” “我想要你。” 他知道他肯定是醉了。不过两三口伏特加,丝毫无法干扰他的头脑清醒,思维敏捷。但他放任自己醉了。 只有微醺的状态,他才能允许自己打破理智的框定,随意一点,松懈一会。 然后吻她。 他直接倾身下来,遮去她头顶的所有光源,一手撑着床沿,狠狠撞到她唇上,舌尖破开一切阻障,把一粒辛辣的酒珠推进她的味蕾。呼吸本是冷淡的,在交缠之下温暖起来,最后滚烫滚烫。他用唇舌擦热她,用牙齿磨损她,让亲吻变得疼痛难耐。 她的气喘不匀了,七零八落的在他口中咬碎。 “你干嘛。”他退开之后,裴芮忍不住嘀咕,夹带自己也不明白的气恼和羞愤,“凭什么——” “我想要你……但是不行。”他的声音从薄到厚,由轻变沉,“我不能接受一夜、一周、一个月,一年也不行……这些对我而言,都太短了。” “……” 裴芮懂,她都懂,她只是不能应答。 他要的是完整的人生、全部的她。 他用自己的执着和渴慕混入信条教义,搭建成一套坚固的信仰与原则。 “我写了一份报告,申请让你们转跟第十一分队。”他的气质渐渐平顺了,然后沉淀凝定,再也不起波折,“明天我会提交给媒体中心。” “理由呢?”裴芮问,“理由是你怕自己会爱上我?” 他沉默良久,再出声又是她的名字:“裴芮。” 每回他轻轻叫她,含义都不同。 这次裴芮也叫了他一声:“尹伊格。” “……嗯。” 她坐在他一双蓝眼睛前面,忍不住微微调整肩颈的角度,然后抬着下颌说: “你想试试么?” “……” “我好像还挺喜欢你的。”她说,“要是就这么走了,肯定不会甘心。” “……” “所以呢,你想试试么?” 没得到他当即的答复,她转身推门走了,连烟也忘了拿。 对此,季马给出评价: “以利亚他家没人信教,我老觉得他也就是求个寄托,就跟我收集弹壳一样,当个小癖好,谈不上有多虔诚。” 裴芮心里爬过一排虚弱的烦闷,跟季马要了根烟,到室外空地上抽。 尹伊格有一天没和她见面,可能已经将那份报告递交了。裴芮原本这么以为,直到尹伊格带来去往前线配合作战的命令。 烟口在指间忽明忽灭,裴芮看不清他的脸,索性就不看了,低头感慨似的说:“等了这么久,真不容易。” 尹伊格不置可否。 夜风软弱无力,低垂着卷起沙土颗粒,一簇一簇的扑到军裤与长靴上。裴芮坐在台阶间,视野就只能到这个位置。 他一条腿忽然屈下来,温凉的手扳住她的肩,紧接着围绕上来的是两条手臂,坚实的、有力度的拥抱。 “还有。”他说,“……我想试试。” 裴芮在他怀里茫然地想,他真是个典型的军人,连拥抱都带一种仪式感,像是在敬礼宣誓。 第23章 过去: “那种女人留不住的。她们只想为自己找乐子寻痛快,会产生什么后果,该承担什么责任,她们都不在乎。” 安德烈出言的时候屋里很静。窗帘敞开着,外面阳光丰密浓稠,却投不进他的眼睛。他眉峰窄长,尾梢微挑,向太阳穴倾偏,形成峻峭的角度。因此就算面无表情,看上去也有愤怒的情绪酝酿在里面。 尹伊格坐在他对面,抬起脸反应一会,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看见了。”等不到他的回音,安德烈直白道。 尹伊格的眼帘掀起来,因为双眸常年积着雾气,有一丝不清不楚的味道:“我和她——” “你写的报告呢?”安德烈没让他完成这句话,发了声才注意到自己的语气稍有不妥,克制地收敛几分又说,“……就是申请让他们去跟其他小队的那份。” 尹伊格静默数秒。 “从来就没有什么报告。”他说,“我没写。” 安德烈吸了口气,又深深吐出去,声音是从胸口翻起来的,显得沉重而漫长:“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尹伊格几乎没有犹豫,单凭直觉对他说: “回不去了。” “你会后悔的,长官。”安德烈言辞里透出警告的意思,“就像我当初那样。” “或许吧。”尹伊格的呼吸沉寂下来,眼睛却格外亮,“但是我想试试。” 安德烈闷声不吭,眼皮抖抖簌簌的,把眼珠盖过一半,再开口语气已有很大变化: “谢谢你的酒,大尉同志,我告辞了。” 尹伊格提了提身,还没站起来,门已经砰然合拢了。 他坐回床缘,脚边立着酒瓶,液面齐平在中间位置。他看向透明的玻璃瓶身,和透明的伏特加酒液,心里想着她,所以便越过那一层透明,看到她。 这些天来的相处里,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模糊地探触到她形骸之下灵魂的模样。那模样长进了他的脑海,闭上眼,睁开眼,触目所及,总有她纤长的影子悄然闪现,再悄然化开。 过不了多久,裴芮推了门进来,手中举着dv。尹伊格挪动军靴,将酒瓶推入床底,目光向她迎去。 “这里是尹伊格大尉的房间,他一个人占四张床,典型的官僚主义作风……”她的眼睛第一时间找到了他的位置,兴致勃勃把镜头也朝向他,“来,打个招呼。” 他迟疑半天:“……你好。” “对镜头笑一个就行了,什么‘你好’,傻不傻。” 裴芮明着嫌弃他,却绷不住扑哧笑了,端着dv坐到他身边,“怎么说也是在驻地最后一天,我想留个纪念。你背包呢?我和北柯都收得差不多了。” 尹伊格说:“已经好了。” 他从床脚拎出行军背囊,防水布料边角有褶皱,蜷在地上像一捧干裂的灰土。 裴芮将手持摄像机放下,过去试着掂了一掂,差点被带得一个趔趄:“……这么沉。” 尹伊格告诉她:“三十五公斤,基础负重。” 她又回到他身旁,闻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的肩膀宽而挺直,裴芮很容易就把头靠在上面,挪腾了两下说:“美军前两年都开始减轻军备重量了,怎么你们还得扛这么多。” 他半袖衫质料轻薄贴身,将挺拔躯干描出最直观的轮廓,袖口下方露一截手臂,她垂目端详着倾斜流畅的肌理线条,和上面鼓张的血管形状,一时兴起问,“臂力的极限是多少,有测过么?” 话音刚落,裴芮感到他的影子在向她倾压,继而视野晃动颠倒,背后陡然一轻,才察觉自己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的分量依进他的手臂里,让她有种自己轻若无物的错觉。 尹伊格把她放下以后,估量着认真道:“测过了,大约五十五公斤。” “真没想到,你还能当体重秤用。”裴芮笑着推他,故意说,“可惜不太精确,我是五十四公斤。” 尹伊格拇指在她衬衫的衣角上轻轻擦过,没留下一点痕迹:“还有衣服和dv的重量。” 裴芮想了想,认为有道理。 她换了一个话题,很随意地说:“刚才我碰到瓦连京了,他说刚去忏悔室写完新的一份遗书。季马又叫他小普希金,还问他是不是附了首情诗在遗书里面,他脸就红了,结结巴巴的,半天答不上来。” 她无疑十分享受倾诉和叙说的过程,腮颊都有克制不住的笑意。 尹伊格望着她光整洁白的脸庞,心神太过专注,一切音源都受到隔膜,听不太清她在讲的究竟是什么,喉里发出浅浅的气声:“嗯。” “你知道他暗恋管后勤的那姑娘么?好像叫乌凉还是别的,华裔,中国话说不太利索的那个。” “嗯。” “乌凉盛饭的时候给我一双筷子,原来我还不知道你们这里有筷子能用。” “嗯。” 裴芮定睛在他脸上,两片嘴唇停了一瞬:“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尹伊格回过神来,迅速摇头:“没有。” 她享受讲话的过程,而他享受看她的过程,别的什么其实都不太要紧。 他们去餐厅用午饭。 刚坐下来,入口便走进一个安德烈,眼也不眨就占上了她斜对过的位置。裴芮神情一僵,又不好发作,忍气吞声地别开脸去,隔过玻璃柜浏览今天的菜单。 玻璃柜前肩头后缩的背影属于瓦连京,他对面站着乌凉。 乌凉性格柔软,脸上常有笑容,此时正轻声细语地对他说着话。 第七别动队的六个人里,瓦连京年纪最轻,有点无伤大雅的结巴,讲起话来总是很吃力。裴芮一直觉得,他对写诗的喜爱一部分应该归结于此。 “今晚去前线,他们得分开了。” 注意力不知何时从菜单移到瓦连京身上,裴芮不由得惋惜地说,“到时候说不定还会有更漂亮的女军官女护士,他……” “既然瓦连京认准了乌凉,就说什么也不可能再动摇。” 安德烈抱着手臂,余光在她脸上停留,冷不防开口,“你这样的人应该不会理解。” 裴芮倏地就按着桌子挺起腰:“你到底什么意思?” 安德烈起身:“突然有点事,我先走了,大尉。” 嘴里这么说着,他却并没有面向尹伊格。 “站住。” 裴芮一声冷笑,窒住他的脚步,“我能临时采访您一下么?” “没那个必要。”安德烈头也不回,“我很反感你,如果这就是你想问的。” 第24章 过去:迫降 “抓稳。” 随着警报猝然响起,尹伊格沉声说,“我们被红外制导武器锁定了。” 这句话是说给全机的人听的,所以用了俄语。裴芮坐得近,耳朵最先接纳了他的声音,但要花上一会工夫才能反应过来意思。不给她任何准备时间,导弹将空中黏稠的热汽燎出一个破口,直向他们乘坐的重型直升机咬来。引擎鼓噪淹没在干热的风声里,机身高速前进的同时猛地侧倾,以z字形路线进行战术规避。 好像地心引力的方位正在不断变换,身体分量也跟着忽沉忽轻,她一头撞上尹伊格硬挺的肩膊,还没来得及感觉到钝痛,下一秒却又被偏斜的重力按回座椅。 不安定的起起浮浮中,一只手找到她的手。那样凉润的掌心,隔着制式手套,依然带来冷静专注的力量。 “怕么。”他低声问着,眼睛也在昏暗光线里寻她,却发现她的眼睛早就等在那里,收到他目光以后,变得更明亮了。 裴芮反握了他一下,以此将自己的镇定传达给他。因为失重,鼻端的呼吸不太通畅,显得语调出奇柔软,缺少说服他的力道:“我不怕这个,你忘了?” 尹伊格只是轻轻敛首,什么也没有再说。五指淡淡拢着她的手,保留在半收紧半舒张的程度,让她恰到好处地体会他的存在,又不施以任何紧迫压力。 对面窄窗里,夜空的光调骤变,晃得他头盔下面容冷白,裴芮微微眯起眼。 是身下的直升机放出了干扰弹。嘭嘭然一连串闪着光的火点向导弹袭去,却全部扑空。燃烧随一声又一声的爆响终结,而余下灰烬溶在黑夜里看不见了。 季马在裴芮另一侧粗着嗓子断定:“看来得生挨这一下了。” 他摘下一只手套,下巴后缩,在胸口歪歪斜斜画着十字。 裴芮余光瞥见这一套动作,不由得拧过头去:“你不是不信教么,还祈祷?” “说来也奇怪,我这种没信仰的一遇事就祈祷,大尉那样信教的吧,到了关键时刻反倒一声不吭。”季马嘟囔完才想起来,“……这都性命攸关了,你怎么还想着问我这个。” “要是这次走运没死,我得把你这句话放进稿子里。”裴芮的答案有种不合常规的理直气壮,“特别符合当下的气氛,一种徘徊挣扎的感觉,再抒情渲染一下,多苍凉。” 她想笑,然而唇边肌肉不听使唤,她用一根手指把嘴角往上扶,才惊觉指尖有点泛冷。 平日里再胆大妄为,面对真正的生死存亡时,紧张和退缩还是无可避免。 “死不了。”身旁的尹伊格道。 话刚讲完,他的手从她手背滑走,裴芮隐约触到一块不光整的皮肤,应该是他腕骨边缘的那一处伤。紧接着,后颈被他指间的凉气偷袭——他压下了她的脸。 机身在这时剧烈一震! 浓烟和火药味刹那间灌进喉咙,窒息感控制了躯体,把每一根神经都捏紧。她咳嗽着想挣扎却不能动,他的手掌仍紧密地贴着她的头皮,迫使她保持弓身垂首的姿态:“左侧引擎受创,准备战术迫降,低头。” 一侧引擎炸毁,直升机在空中已经难以保持平正,驾驶室率先重重砸撞地面,然后整机失去平衡,侧翻着剖开表层潮湿的泥土。 旋翼尚在余转,桨叶打进地面一下,机身就猝然抖震一下。直到桨毂脱落,所有震动在一瞬间消失了,归于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裴芮被吊在安全带上几乎悬空,耳窝里全是潮湿黏腻的蜂鸣,可能是鼓膜破裂流了血,但奇异地感受不到疼。可能有什么击中了她的头,痛觉被头晕和呕吐完全掩去,视野还花着,密密麻麻全是噪点。 有阵细琐的磨损声,一点点将她的神志从浊雾中剥离出来。眼前的世界慢慢恢复清晰,她在一片浑浓的黑暗里看见,有人蜷身割划着她肩面上方的安全带。 再往后望去,发现机舱空间遭到挤压变形,落在地面的一排窗口填满泥石,悬在上空的一排窗口有零散的光,分不清是星星还是玻璃碎茬。 耳鸣减轻,季马的声音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裹着风沙让她听去: “……妈的,有个飞行员不行了。……另外一个从我这看不见,你们里面的过去检查一下情况。” “安德烈,你到控制室看看。”这个嗓音就在裴芮耳畔,近得她能感知到说话的人那么凉的嘴唇,不经意间擦拂在耳垂上。割划安全带的噪响止歇了,她的右肩解除桎梏松脱下来,被他接进手里。 她看清了尹伊格的脸:“你……”振动声带比她预料中容易,但还是有些发迟发涩。 “别动。”他按下她企图起身的动作,持匕首的手迅速换了一个位置,去对付她另一侧肩头的安全带,“迫降的时候你撞到了窗框上。” “北柯呢?”她问。 “他在外面,没有受伤。” “哦。”痛觉逐渐苏醒,她抬手去摸被肿痛撑胀的额头,“我流血了么?” “流了一些。” “还在流么?” “已经凝固了。” “那为什么会有滴答声?” 她循声转过目光,双眼适应了机舱深处更厚密的黑暗,面上陡然变色,“出去,还有谁在机舱里?都出去!” 匕首一顿,尹伊格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迅速辨清画面:“漏油了。” 他回头:“安德烈,你到外面跟季马他们警戒,我来处理。” 安德烈跨过几个歪斜的座椅,从驾驶室附近走来:“迫降之前油箱没抛出去?” “看来没有。” “漏了多少?” “不多。” 尹伊格低声回答,反手将利刃握得更紧,继续割磨裴芮身上的安全带。汽油一路爬到了脚边,军靴底端被腻进一汪浊液,有种过分滑润的不舒服。 从上空的窗口翻出机舱之前,安德烈稍显犹豫: “那个飞行员还活着,但是……”他一咬牙,“你去看看吧,大尉,我无权做出处置决定。” 尹伊格挑断安全带最后一丝牵扯,将她抱下来放到实地上,转身去向驾驶室。 稍作调整,裴芮在背包外袋摸出手电,疾步跟上。机舱内东倒西歪的座椅向她袭来,又被她一步越过,留在背后的黑夜里。 手电是军用级别,高亮卤素灯泡没有在方才撞击中破碎,揿下尾盖上的开关并锁定,白光穿进隔板上巨大的豁口,将狭窄的驾驶室照得通明。 裴芮与尹伊格同时看到,尚有呼吸的飞行员上身横斜着,一根折断的操纵杆从腰腹刺入体内,又从另一端肋骨下方穿出,外露的金属顶部呈现不规则的断口。 不过血流得不多。 裴芮向前探了一寸:“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直垂着头,听见声响才动了一动。光线让他闭上眼睛,试着张开口,嘴角却翻出血沫。 裴芮的手自隔板底下一个破洞伸进驾驶室,摸到一手的血和一只没有脉搏的胳膊,再向旁边挪移,终于碰见温热的、残破的皮肤。 她手掌平放,安抚性地停在他布满刮擦伤痕的臂上:“有小名么?” “……米沙。” “好,米沙。”她收回手说,“我们会救你出去,。” 尹伊格就在她旁边,闻言绷起唇角。他默不作声,就着手电的光亮观察这一处贯穿伤。 现在贸然抽出钢条,会引起不可收拾的大出血。切断操纵杆又缺乏必要工具,不可行。 更何况—— 迫降的地点离被俄军控制的机场还有一段距离。这一带是个无人区,蛰伏着不计其数的非法武装。空中袭击得手后,他们不会多加迟疑,必然将乘着夜色摸索到坠机处。 数量如此悬殊的情境下,不尽快撤离无异于自杀。 “他——”尹伊格刚一起声,却被裴芮悄悄攥住拇指。 她攥得那么用力,手心都蒙上一层滚烫的细汗,热度将他偏低的体温慢慢侵占。 飞行员米沙生硬地笑了一下。 “我出不去了。”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寒冷,他指尖战栗,点向贯穿腹部的操纵杆。眼白结满了网状血丝,眼黑却格外清明洞悉。 “机舱里还有三吨前线的补给。”不给裴芮开口的机会,他继续说,气力随着生命流失,声音缺少支撑,一出口便飘进风里,“不能……不能白送给反抗军。” 他粗喘一声,肺叶抽吸发出戳破气泡的动静,将目光拖向裴芮背后的尹伊格。 尹伊格注视着他,仿佛会意。 拇指被她握着,他掌心不易察觉的、悉悉索索地在抖,用手指反抱住她的手,再望回飞行员的眼睛。声线在短短几个音节中历遍起伏波折,归于一种残酷的平定:“油箱破了。没有火源和静电,汽油应该不会点燃,也不会爆炸。为了保险起见,我已经撤走了我的队员。” 就在对视的那一刻,飞行员理解了他的决定。 所以还给他一段嘶哑的笑声:“抛除油箱的装置坏了,我没来得及进行手动尝试,这是我的失误。” 裴芮听到尹伊格冷静到坚硬的声音:“如果到了白天,没有反抗武装找到这里,我们会折回来带你走。” 然后他松开了她的手。 “如果他们找到这里——” 有个什么东西被他递给了对方。 裴芮把手电的光束向下倾斜,继而发现那是颗手榴弹。椭圆形,插销抵到了飞行员的手指尖。 “我明白。”米沙阖上眼,面色仿佛倦了,语气却轻松得出奇,“我留在这……等他们来。” 光线在她手中换了角度,他胸前垂吊的姓名番号牌反起一抹粗糙的光。 裴芮终究不再多言,手指抚上那一块被血泡透的铁牌:“给我吧。” 手榴弹加上直升机油箱形成的爆炸,会将其中的一切都碾成粉末。她希望在那之前,他能留下一些东西。 “这是他的,”米沙稍微提了提身体,忍痛的表情在眼里稍纵即逝。他拼尽全力扯下战友的姓牌,一并交给裴芮,“你也拿着吧。” 细链断成两截,铁牌尚存温热。上面刻字的沟回中有血,怎么也擦不净。 他们沉默着出了机舱,走入黑夜里。 黑夜里全是风,风把寒冷推进骨缝,骨缝间有磨损的疼痛。 “我们先离开这里。”尹伊格说。 裴芮的手电关着,独自在一边打开运行中的dv,反复检查着剩余电量。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 安德烈最先看懂了他和她的神情,向昏暗的驾驶室投去深深一瞥。 夜空寡淡地浮着几缕云丝,每一粒裸.露在外的星辰都如同冰晶。连月光也是冷的,没有温度却有重量,承受着它的人都垂着头弓着背,两肩脱力地朝下倾垮。 一路走来,入眼最多的便是污池与荒草,偶尔有几幢败了色的房屋,无一不被虫蚁吃空了骨架,似乎下一秒就要崩毁坍塌。 “这个区域处在战火夹缝中,早就没有居民了。一些房子被非法武装侵占着,他们在晚上也不开灯。”安德烈说,“否则会招来围剿。 廖申头戴夜视仪,端着地图仔细察看。 “我们现在在车臣首府格罗兹尼,和它的卫星城之间。距离卫星城大约十公里。”他顿了顿,“格罗兹尼郊区的机场现在处在军方的控制之下,大约十五公里远。” 尹伊格略加考量,很快便说:“我们去机场。” 轰隆一股气浪自身后扑来,地面碎石震得一跳,所有人驻足看向声源。 是坠机的方位。火舌与烟幕拔地而起,向黑黝黝的高空突刺。 那里面有两个飞行员,与成吨的补给一起泯然消弭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他们找到一户安全无人的空房过夜。单层住宅,大厅宽敞,军用睡袋就地铺开便成了床。裴芮的睡袋在出舱时撕破了一个口子,她盯着那个伤痕形状的破洞发了会呆,突然被人勾住手指。 是顾北柯。 他盘腿坐在地上,黑眼仁正对着她: “之前……是我一时冲动。我不是那个意思,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生什么气?” 她挣脱手指,反过来碰了碰额头的肿块,才意识到脸上的血渍还没得到清洁,“你快睡吧,北柯。” 裴芮并不看他,起身倒了一点水将脸擦净,强迫自己工作了一会,闻到若有若无的烟味。 是尹伊格。他照例第一轮守夜,头盔放在腿侧,背抵门口的墙面,指间闪着火星。光线半明不昧,一切都模糊得没有边缘,烟气也成了幽灵的影子。 裴芮到他身边坐下。距离很近,气氛很静,烟口熏热了他的唇角。 她抽出他嘴里的烟卷,自己咬着滤嘴深吸一口,忽然打了个寒噤。 “美军把这玩意叫狗牌,你知道原因么?” 从衣袋里取出两块飞行员的姓名番号牌,裴芮看着微微出神,说,“当年一个上尉跟我说,这个称呼取自海明威——‘战争随时都能让你像狗一样死去’,不够体面,毫无尊严。” 她将指节舒展开,铁牌垂吊着随风拂荡,“那时候我告诉他,有他们的死去,才有更多人能活得够体面,有尊严。” 他的表情晦暗不明。沉默半晌,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把情绪也堵在喉头:“报道写了么?” “写了。” 她回忆着复述,“‘快讯:俄方中型运输直升机在格罗兹尼机场以北十五公里处坠毁’。” 注意到他的视线,她笑了笑,铁牌重新收进衣兜。 “我没写米沙和另一位飞行员。之前签的《媒体战地规则》,规定记者不能报道伤亡人数。” “嗯。”他应道,语气是空白的。 “我们不该从驻地出来。”裴芮让自己靠上他的肩,“出来了,就回不去了。” 他微敛下颌,抬动一只手臂,将她收向胸口。 他们悄然无声,紧紧依偎,屏息等待天明。 第25章 过去:PART1完 一层极其脆弱的安静。 顾北柯从里面把睡袋扒开一道缝,视线探了出去,向外张望。 他听见尹伊格的语声,收得极轻,仍然打破了这层安静: “去睡一会。” “我睡不着。”裴芮的口吻柔软,有一点点飘,好像疲倦得捱不住了,但还是坚持说,“你呢?不用睡一下么?” 他们的对话是在刻意收声中进行的,仅限于两人之间。顾北柯听得非常细致,吃力地分辨着每一个遥远的音节。 他看到一个轻抬手臂的动作,是尹伊格把手指从她披散的长发间抽出来,掐了掐自己的鼻梁。 “我也睡不着。”尹伊格淡淡道,“习惯了。” 门口处在背阴处,但厅里光线更暗。顾北柯眉头拧着,透过渐渐消退的夜色,注视着她拉下尹伊格的手。 顾北柯记得裴芮的十指修长,是尖尖的细塔状,滑润纤直得好像没有骨节。他和她一起长大,即使小时候什么都不避讳,他碰过那双手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习惯睡不着,还是习惯……那样的事。”她看回尹伊格。阴影把一切神情都模糊了,但是语调还很清晰。 顾北柯在这句话里找回了他所熟悉的裴芮。她打小就爱刨根问底,所以后来她修了新闻学当了记者,他也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都习惯了。”尹伊格道。 裴芮越过他的肩面,望向厅里横七竖八的睡袋。 “直升机里发生的事……他们知不知道。” “应该能猜出一些。” “他们也都习惯了?” “他们学会了。” 裴芮不说话了。过了一会,长长出一口气,小声地讲了句什么,音量特别低。顾北柯屏住呼吸,手捂着胸口,想把心脏搏动的噪音也一并掩去。 他错过了这句话,不过不要紧。 天边在这一刻漫起了奶色的雾光。她的侧影朦胧在其中,一定非常温柔。 一个睡袋拱动两下,冒出廖申的脑袋,紧接着身体也跟着一起抽出来。 他走到门边,在几步路的短暂时间里已经恢复神智清醒,拍了拍尹伊格说:“大尉,你去休息休息。” 低头对上裴芮乌黑的眼睛,廖申手一缩:“你也还没睡?” “我不睡了。” 她在起身的过程中感觉到胃袋痉挛,眉毛抖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提。回到自己破了口的睡袋旁,dv机忘了关,还在录着,她翻出一块备用的满电的电池换上。 尹伊格就在背后不远的位置,俯身提起他的背囊。 裴芮侧目看了看,一转头,被顾北柯露出睡袋的半张脸吓了一跳:“醒啦?” “我听见安德烈他们一路上嘀嘀咕咕说了些话,是关于那两名飞行员的。”他干脆撑坐起来,目光清亮,在晨曦里闪着潮湿的光,“我心里很难受,失眠了。” 他说谎的技巧圆滑,眼也不眨。 顾北柯的确听到安德烈与队友们的低声交谈,也得知了机舱内发生的来龙去脉,可他始终是麻木而抽离的,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他很早以前就了解了自己的这一点特性。他从不为自己害怕,也从不为他人悲伤,向来缺乏基本的共情能力,只有必要的时候,才会佯作出情绪受到牵动的姿态。只有如此,他才能攫取她的注意,让她看向自己,只看着自己。 裴芮对他的目的毫无所觉,闭了闭眼说:“我明白。” “能抱抱我么。”顾北柯趁机说,“我很困了,但是睡不着。” 裴芮好像没有听见他的恳求,她提早一步转向了身后。 那里站着尹伊格。 顾北柯嘴角撑起的高度定在那里,仿佛跟一股力僵持着,始终落不下来。 “刚才是不是胃疼了。”尹伊格说,“走吧。” 裴芮轻笑了一下。“有那么明显?” 他带她从后门出去,门外有五级台阶,其中三级都盖进了没膝的杂草。天蒙蒙亮,日光低迷,尚不足以烤化草尖坚固的冻霜。 尹伊格坐在第一级台阶上,稍微伸开长腿,军靴很谨慎地避过了霜草。 “不要碰草丛,里面可能有地雷。”他说着拿出一个包装结实的铝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裴芮点头,屈腿坐到他旁边,手背垫着下巴,看着他耐心地撕开袋口,从腰间取出一个精巧的小酒壶,将液体倒进去。 铝袋慢慢撑胀,热气渗透冷空,蔓延过来。 应该是特种部队自带的单兵口粮,可以加水自热。 草叶间的冻霜开始融化,她正要伸手碰一碰,又想到他的警告。 “要是我不小心碰到了地雷,你愿意替我踩住么?” 裴芮随意地脱口而出,唇边甚至惯性带起一丝戏谑的低笑,说完后立刻懊悔不已,咬了咬舌头抢白道,“……不用回答,我说笑的。” 面对战争带来的压力和精神创伤,和男人*是有效的纾缓方法。只是对他,她竭力避免这样做。 尹伊格想了想,说: “你说的这一种应该是松发式地雷。” 他略侧过身,面向她说,“现代战争中使用的反步兵地雷,大多都是绊发和压发式,不用等脚抬起来就炸了。” 裴芮:“……” “不过,我愿意。” 他语速飞快,自加热袋里抽出食品内袋,推向她,“土豆牛肉,烫手。” “你说什么?” 他说得太含糊,裴芮接过袋子,指尖被热力刺得一哆嗦,含进嘴里问。 “我说我愿意。”尹伊格替她在包装上撕破一个窄口,不给她任何反应时间,“吃饭。” 裴芮笑了,也不再多言,垂头把土豆碎块和清晨的雾汽一起吞进腹中。 回到屋里,季马他们陆续醒了。明明只有不足四个小时的睡眠,每个人看起来却都精神抖擞,安德烈最早收好背囊,去帮顾北柯折起睡袋。 廖申抖开地图:“反抗军只会在晚上活动,因为白天这一带时不时有无人机进行空中打击,偶尔还会有机场出动的小队来进行清扫。” 他分析道,“如果昨夜这附近的反抗军都赶到了坠机地点,那我们现在就是安全的。” 在他的指引下,他们重新上路。通往机场的区域荒无人烟,漫天都是冷风和尘土,随着距离拉近,住宅群落益发密集。 “踩着我走过的地方。”尹伊格说。他们行进的速度迟缓,一是要避开大道,二是要防止误触地雷。 八个人形成一个规整纵列,由尹伊格引头,小心地穿过雷区。长途跋涉过分耗费体力,裴芮端着dv的手臂快要麻木了。她和顾北柯都没有穿防弹背心,身上的衣服更是远不及军用规格的透气吸汗,汗流浃背后又被风吹干,像是经过浆洗硬挺地卡住了脊梁。 安德烈在他身后道:“这片街区都布了雷,应该没有反抗军在此活动,否则他们也要承担误炸的风险。” 尹伊格没有回头,视线紧抓地表:“不要轻易下结论。” “就是。”季马迈动双腿,一边咬牙切齿道,“这帮人都是疯子,是恐.怖.分子,扛着导弹就能在屋顶上炸飞机。”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穿破半空中的冷气,从一个刁钻的角度袭来。 廖申应声而倒。 “我操!还真——”季马高声骂了一句,伸手摸枪就要还击,匆忙之中不忘看了后面的裴芮一眼。 ……真是疯了。 她一点惧怕的表情也没有,躲都不躲,只是目光紧迫了起来,摆弄着dv的方向试图捕捉画面。 密集的枪声来自四面八方,房屋背后开始有人影浮现。季马跟着队友向街边散开队形。这种光景下,根本顾不上注意哪块地方藏着雷,落脚全凭运气,每一次步伐移动都在把心脏往喉咙上提。 尹伊格低声道:“瓦连京,找制高点。” 身为狙击手的年轻人迅速颔首,接受指令。 不远处轰然一声巨响,有谁踩爆了地雷。烟火与冲击波四下漫溅,脚下的土地发出震动的低吼。尹伊格一把攫住还在原地的裴芮,压着她快速卧倒,一枚弹片擦着他的眉骨掠过,留下一道深刻的剖痕。 血液自眼窝流成一线,让他睁开眼的动作变得困难。裴芮一手高举着镜头,空出一只手给他擦血,抹掉了却又冒出来,淌过眼帘和腮颊,最后自削利的下颌骨边缘滴落她颈间。 皮肤那样凉的人,血却还是温热的,带着腥甜和锈味。 “待在这里不要动。”他索性闭上那只浸了血的眼睛,意味不明地探手抚擦过她的肩胛,然后起身便走。 第一个与敌人正面交锋的是顾北柯。 他被逼入一条死巷,男人给了他一个牙齿歪斜的笑容,自动□□粗略对着他,甚至也不齐准就开了火。 一串弹坑出现在顾北柯脚边,枪声突然消失了,他抬头看见男人撇下卡壳的□□,换了一把□□直冲向他。 紧接着一声枪响,顾北柯视野里不再是黑洞洞的枪口,而是男人脑壳破裂直到倒地的全部过程。 男人后方,尹伊格平端着枪身,冷静转身加入更猛烈的战局。 尹伊格看到他了么?顾北柯不确定,但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必须把握住。 顾北柯从尸体手里掰出枪,应该是上了膛的,他粗略检查一遍,转而抵在自己的肋下,有意错开主要脏器和血管。这个计划他酝酿了很久,所以扣动扳机的时候不加迟疑,然而子弹贯穿皮肉的剧痛超出预期,他不得不停止动作,一手扶住汩汩流出的鲜血,给自己一些喘息休整的时间。 但是不能太长。他不知道自己的神志能维持多久。 他强忍痛楚,把枪塞回尸体手中。做完这一切,他允许自己放松神经歪倒下去,眼前彻底黑沉一片。 顾北柯经常做梦,梦里却从来都没有她出现。所以这一次的梦境格外难得,也格外珍贵。 应该是小时候的事情。裴芮比他大三岁,在一个排名不高的初中念书,很早就和高几届的大孩子们玩在一起,不怎么愿意理睬他。 她有时候会把朋友带回家玩,但是只在一楼的花园、厨房和保姆间,从不往楼上去。 路过客厅的时候,打扮像个混混的男生看见一张家庭合影,是顾北柯和他父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他拿起来,撇一眼就说:“你这个弟弟长得真水灵,像小姑娘。” “他不是我弟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裴芮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 男生搓搓照片一角:“听说他家挺有钱的?” 裴芮盯着他,把照片劈手夺回来,摆回原来的位置:“别打他主意。” 男生的手背被用力拍了一下,揉搓着那块红印突然乐了:“唉哟,你不是说他不是你弟弟么?” “你们爱欺负谁欺负谁去,他不行。”裴芮说着,头也不回走向花园。 男生快步跟了过去,还不忘追问:“你在哪儿呢?怎么没在照片里看见你?” 裴芮并未作答。 那天顾北柯就读的私立小学提前放课,他躲在楼梯上,安静地听完了这段对话。 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终于得到了一点内心的感觉么?他不记得了。 梦还没完,顾北柯就睁开了眼。裴芮守在他床边,脸上的担忧和关切显而易见。 “姐。” 他暗自想,是时候了。 “嗯?” 她按住他试图抬起的手腕,“不要乱动。” 顾北柯咳嗽一声,虚白的嘴唇翕合着,却过了很久才发出声音。 “真疼啊……我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了。”他哑着嗓子说。 “瞎说什么。”裴芮深深蹙眉,“你这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不想不明不白的就死在这里。” 他歇了口气,唇角抿了又抿,作出徘徊的模样,“所以有些话,我得趁能说的时候,全都告诉你。” 裴芮心下稍感奇怪:“说吧。” 他定了定神。 “姐,我喜欢你。” 声音微弱,而语气坚定,“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裴芮坐着看他,颇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在这时却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已经是个男人了,发现了么?” 他强压下伤口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单薄的胸膛上。 “没关系……现在发现也不算迟。” 第26章 一首长诗 肿涩双眼骤然一暗,裴芮的脸倒映在漆黑的屏幕上。她肩头披覆着他给的毛毯,温凉而绒软,有如他间接的一个拥抱。 大脑是空白的,全身像是被挑断了提线,行为完全不受控。手背的筋条一根一根抖颤,dv从指间脱出来,在掉到地上的前一秒被尹伊格伸手接住。 她追看着他逆光的侧脸,视线多停留一秒,心脏就猛地抽缩一下。想移开,可是眼珠不听使唤,笔直地照准了他,别的都逐渐虚化到看不见了。 她的灵魂震得麻木了,只残余他这一种知觉。 怎么会有这种反应?她本来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不在乎。 尹伊格半蹲半跪在她腿前,低头检查险些落地的dv。 “没电了么?”合上摄录机,随手放在一边,“最近没用它,也就没想起来充电。” 她听见自己开了口,嗓音因长期间的失语而嘶哑:“为什么不用。” 尹伊格说:“以前我拿着它看你。但现在不需要了,你就在这里。” 他慢慢站起来,坐到她身边。裴芮感到另一侧的沙发垫深陷下去,跟被遮去的天光一起,鲜明地昭示着他的逼近。 短发漆黑,眼眸背着光,也深到一种黑沉的色泽,只一眼,就将她故作姿态的狼狈看破了底。 他轻声道:“听说过战地综合症么?是心源性的疾病,一种心理障碍。我从战场上退下来以后,总把汽车鸣笛声当成是枪响,灯开了我也以为是爆炸。那时候我一闭上眼睛,全都是死在我面前的人——我的战友、敌人、一个小女孩……还有你。只要我合眼,你们就在我脑子里再经历一遍死亡,所以我一连半个月都没有睡过觉。” 裴芮感到背后压上一条手臂,长而有力,将她收进怀里。 她听见尹伊格耐心地接着说: “我是军火商的儿子,总有办法弄到枪。是把左轮,因为不想有失手的机会,我把子弹装满了弹夹,然后顶住下巴。别怪我太懦弱……那种病态的冲动,我把控不了。” 他扯起嘴角低笑一下,悲伤和自嘲都出现了。掌心带着她的指尖,轻轻点触在下颌与脖颈连接的地方,“就在这个位置,只要我扣下扳机……但是突然有人告诉我,你还活着。” 那块肌肤致命而脆弱,苍白又细薄,他稍微抬头,便完全伸展平整。 尹伊格说:“我不知道我当时想了些什么,只知道我扔下了那柄左轮,再也没有捡起来。” 体内突如其来一阵疼痛的痉挛,一路遍布神经战栗到脊梁。裴芮无从分辨,是dv里那些昔年的影像,还是尹伊格此刻平静叙说的语调,把她变得这样反常。 她的嗓子里有点起黏:“那就好。” 他淡淡地讲着:“我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你知道,你不在的日子,我是怎样撑过来的。” 裴芮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越来越让人喘不过气的怀抱里。 尹伊格说:“如果可以,最好能让你怜悯我,爱上我,留在我身边,再也不离开了。” 这个怀抱顷刻间松散开来。 裴芮低声抽吸。凉润的气体充入肺叶,她却觉得全身更加紧绷。 “但我明白越是梦寐以求的,越是不可能发生。” 他用手背掩住眉骨,一并抹去脸上所有表情,“所以……如果你想走,那就走吧。” 裴芮迟滞地站立起来。 她连步伐都是无意识的,所以告别的话也出不了口。 她能怎么做?能说什么? 才到门边,忽然被人捉住手腕扳回身体,背上两片肩胛骨狠狠抵撞门板,有些生冷坚硬的触觉透过衣料,一点点渗进心里。 “……别走。”尹伊格按住她,将她所有的动作全部挡下,眼睛一瞬也不瞬,把她看牢,“不要走。” 裴芮挣了一下,没挣开。 “改天再联系。”她漂游在外的理智回来了,终于放平口吻对他说,“我得好好想想……给我一点时间。” 他微微含着下巴注视她,眼中的雾色更浓,把最后一点冰似的蓝色也挡没了。良久之后,好像用上了全身的气力,从她腕间一根一根掰开自己的手指。 裴芮回到酒店房间,思绪里依然都是那时他的模样。 多不公平,他一个人溺陷在回忆里痛苦地活,而她那样轻松就得以逃脱。 多少年来她避免和老朋友相聚,因为负罪感、歉疚和羞愧,其中任何一样都能将她击垮。 眼下能让她暂且放下这一切的,只有工作。裴芮翻出博物馆给出的联系人列表,刚看了没两行,门铃响了。 是季马。他提着个简陋的塑料袋,一身风尘仆仆,把莫斯科夜晚的寒气也带进房间。 裴芮挑眉:“尹伊格叫你来的?” 看过当年录制的视频,她与季马的相处也变得不太自在了。 “……也不是。” 他把塑料袋抖开,从里头取出一个制样粗糙的小摆件,“就是想来看看你,毕竟咱们很多年没怎么见面了,总得送你个久别重逢的礼物。我亲手做的,用了一百来个弹壳呢。” 裴芮接过摆件,把玩在手里。沉甸甸的,比得上尹伊格目光的重量。 她叹口气说:“德米特里。” 季马举起双手,在一瞬间缴械投降:“好吧,是他不敢见你,又担心你气他瞒着你。” “我暂时有点工作要忙……”裴芮抿唇,过了一会说道。 “这段时间你也见不到他了。他要跟我去给战友扫墓,离开莫斯科几天。” 季马临走前,忍不住回头说,“裴芮,我劝你趁这几天好好想想……你们当时多好啊,谁离了谁都不行。” 谁离了谁不行? 裴芮还记得录像中,她自己四年前说过的话——死了也没人惦记,所以离了谁都能活。 她摇摇头,咬牙把有关他的念想统统驱散,想取一片薄荷点烟,又意识到这是他以前的习惯。 裴芮坐靠床头,没用薄荷叶,直接咬住滤嘴,却怎么抽都不舒坦。 她信手拿来联系人列表,继续向下翻阅。她已经有了季马和安德烈的录音资料,还剩下廖申、乔莫…… 目光冻住了,她看到末端的名字是乌凉。 裴芮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视频里她是个一团和气的姑娘,在俄罗斯的一个农镇出生,中文说得不太利索。 乌凉捐给博物馆的是封遗书。 遗书只有在书写人遇难后,才会递交到收信人手上。 她沉思片刻,拨通了列表最下方的那个电话。 翌日清早叫上许笑琳,两人再一次驱车驶入金环。白天的出城环路并不算臃肿,尽管车辆很多,至少都在向前移行。秩序是跟俄罗斯交通不沾边的字眼,一旦上了路,就算是许笑琳这样常年笑带酒窝的女孩,也难免气得狂按喇叭骂粗话。 裴芮两手掐着安全带,无端又想起尹伊格来。那次他开着季马的悍马带她上了金环,往返的路上无数次被人别车抢道,而他始终屏息静气,只有视线存在波动,不时通过后视镜落到她脸上。 根据dv里的影像来看,他以前不是一个没脾气的人。 “不是要采访尹伊格么?联系上他没有。”她想到这,便随口问许笑琳。 “哦,啊……”许笑琳咬住嘴唇,把一串支吾吞拆入腹,酝酿许久说,“临时取消了。” “前面就是了。”她不等裴芮发言就蓦地打轮,车头拐了个陡弯,撞出环路使进一条窄道。 苏兹达尔是座金环上的小镇,比莫斯科早一步入秋。刚下干道,视野阔满枯了半截的风滚草,荒颓的焦黄烧到了天边。看样子,再过几个月,这里应该会拥有声势浩大、绿意盎然的春夏。 再往小镇深处走,街边草色渐退,开始裸.露出土地和斜坡,坡上零散盖着姜饼般的小木屋,屋顶的色调稍深,在太阳底下仿佛被晒化的枫糖。 她们在木屋较为密集的群落下了车。这里的门牌曾经统一调整过格式,裴芮拿到的住址却没有更新,只好说着乌凉的名字四下问邻居。 “我知道这姑娘,她就住左边那个小屋。” 有个中年女人听她一讲便摆手说,“你们自己过去找吧,我可不敢让她看见我。” 裴芮不由皱眉:“为什么要躲着她?” “她们一家在这住了十几年啦,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本来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去了趟前线回来就不对劲了。” 女人一面嘀嘀咕咕,一面摸钥匙开门,压低了音量头也不回道,“成天念叨她那死在战场上的未婚夫……也可能是男朋友,反正她每回说的都不一样。就这么点事,翻来覆去跟谁都讲,后来就连送报纸的也不愿意敲她家的门了……” 而裴芮敲开了那扇门。 应门的女孩穿着一件不够洁净的睡裙,头发又枯又涩,在背后打着结。两肩很单薄,声息更是贫弱,细细地出声要她们进门。 屋内不开暖气也不烧壁炉,冷得像住在一块冰里。 “乌凉么?” 裴芮被扑面而来的冷气击得一个激灵,她坐在屋角的一把藤椅上,前倾着上身说,“我想来问问你关于瓦连京的事。我们之前通过话。” 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乌凉好像完全认不出她了,像对待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态度礼貌而客气。 “我的未婚夫牺牲在战场……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乌凉背顶墙壁站着,手指神经质地抓着头发来回揉搓,“以前他说自己讲话太笨拙,一点也不流畅,所以选择当个狙击手,只需要接收命令,然后瞄准目标。我们在军事基地相遇,他对我一见钟情,给我写了好多诗,但是一直都藏着掖着,没让我察觉……他多傻呀,从来都不知道我其实也喜欢他。” 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说一句就用力扯一把自己的长发,时不时轻打寒颤。 “我带你去看他写的诗吧。” 乌凉心血来潮,转身就拔腿出门,甚至没顾得上通知裴芮和许笑琳。她们相互对视一眼,立刻跟上她一路走回草色中,不出五分钟光景,抵达一处墓地。 乌凉不加迟疑,轻车熟路找到想找的墓碑,抱着腿就地坐下来,沾了满身的沙灰也不掸。 “每天我都会来这里读给他听。” 她满怀柔情地掂起墓碑边的一个铁盒,用长长的、未加修剪的指甲撬开盖子,“镇上没人敢动瓦连京的诗。之前有几个小孩子使坏,我把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她的指肚蹭上了锈迹,可她不管不顾。 裴芮站在半丈开外,沉默地越过许笑琳走上前,接过她递来的一张信纸。 上面是三行排列规整的俄文: “你是所有断句、韵脚、美丽的修辞。 没有你,我只是个未完成的句子。 有了你,我便成为一首长诗。” 乌凉手里抓一捧信,一张接一张地默读着。读到一半,她霍然抬了一下头,出神地盯住裴芮的脸。 她一张面容好似刚刚睡醒,比方才初见时显得清明,胡言乱语和颠三倒四从她身上退却了。她拍拂掉裤脚的灰,扶着墓碑慢慢起身。 “你是裴芮么?”她突然说。 “……”裴芮点头,“我是。” “大尉他骗我。”乌凉拨开眼前的额发笑了,“他来看我的时候,说你死了。” “……” 裴芮说,“我不知道,我记不得。” “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吧,当时我让大尉也给你写一句诗。” 乌凉抱着铁盒,在无数纸张里找了又找,最后抽出巴掌大的纸片,“他拒绝了好几次,最后才答应的,但写的是中文。后来我让我爸爸帮我翻译了一下,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边说,边把那张纸片送到裴芮眼下。 纸面上写着极短的五个字。字体有些偏斜,身形劲瘦、骨骼纤薄,但一折一拐都充满力度。 ——我很想你啊。 “……意思是他很想你。”乌凉说。 裴芮垂目盯着那五个字。渐渐地,视线有些不清楚了。 这根本就称不上是句诗。 她想笑,嘴唇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往上拉。酸楚的滋味泡胀舌尖,把呼吸的气孔也堵住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她根本不记得,所以也不该在乎。 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她仰起脸,竟然看到他。 他抱着一束花,蓝眼睛就等在那里,等她看他。 裴芮恍然明白过来。 她知道他每次望着她的时候,眸中薄雾后面藏着的情绪是什么了。 是她所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我很想你啊。 第27章 记不记得 “大尉。”乌凉笑着说,“这几年你都不常来看我。” 这个笑容有些发抖,在脸上匆匆消失了。 “我来过几次。”尹伊格欠身将花放在墓碑底部,看了看碑石上的俄文刻字,又将目光挪向边上的乌凉,“没来得及见你,对不起。” “没事。” 乌凉埋头翻阅着那些写着情诗的信纸,面颊悄悄红了,“我就是想问问,瓦连京他现在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他也不来看看我,明明在信里说他喜欢我……” 许笑琳听得迷糊,甚至感觉有点惊悚——瓦连京不是已经牺牲了么? 她忍了一会,想出言提醒,却看到裴芮在唇间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乌凉自言自语了片刻,神情渐渐变得疲惫,尹伊格抢步上前扶住她,将她托着一步一步走回家。 “她一直是这种状态么?” 待到乌凉被安置在床头沉沉睡去,裴芮抱着手臂回到客厅,挑眉问尹伊格。 他颔首,视线垂得很低,看不出多余表情。 “自从拿到瓦连京的遗书起,她的精神就不太稳定了。”他说,“有些时候她以为瓦连京曾是她的未婚夫、男友,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他还活着。” 裴芮一手伸进衣兜,确认录音笔还开着。 “事实呢?”她再次问。 “事实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把这件事说破。” 他很快回答。分明是清淡微凉的嗓音,不温不火的措辞,而裴芮不知怎么就听出了遗憾的味道,“直到拿到瓦连京的遗书,她才得知他的想法——但……” 裴芮会意。 她轻声说:“已经太迟了。” 尹伊格轻轻点头。 一阵特殊的沉默迅速膨胀,充实在狭小拥挤的空间里,似乎把本就不够通畅的空气也塞住了。乌凉的房子跟她的外形一样疏欠打理,凌乱不堪,几乎没有一件物品摆在它应去的位置。 这样的气氛让裴芮浑身不自在,所以她专注地侧目打量身处的房间。 尹伊格忽而开口。 “今晚住在镇上?”深蓝的双眼也掠了过来,在她脸上徘徊。 裴芮发了短浅一声:“嗯。” 他继续道:“住处找了么?” 裴芮说:“还没有。” “我带你去找。” 尹伊格语调平直,同时注意裴芮的神情变化。他仿佛看出了什么,嘴角带着倦意向上勾起来,两侧的眉头却不易察觉地推往眉心,“不会故意把你的房间安排在我对面的,放心。” “……我又没想躲着你。”她小声嘀咕,但缺乏底气。 尹伊格低笑,颇带一丝玩味地重复: “没有?” 自始至终,许笑琳在一旁咬住下唇,静观两人的对话,此时终于按捺不住,对裴芮说道: “芮芮姐,我能不能跟你讲几句话?” 她的余光扫了一眼尹伊格,又补充一句,“单独的。” 尹伊格便说:“我在外面等你。” 他转身往外走。步伐很长,身型稳定,脊骨挺拔到颈椎,将黑色夹克撑得有版有型。 许笑琳轻拉了一下裴芮的衣角:“我以为你看了那份档案就不会再见他了……” “你以为?”裴芮稍加咂摸这三个字,眉角抬了一抬,眼锋更陡了。 许笑琳自知失言,面色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多重变化,最后按住嘴唇长叹一声。 “档案是北柯给我的。”她抿抿嘴,面孔可以看出羞愧的神色,眼神却充斥着一种倔强的执着,“他说尹伊格是个很危险的人,我也觉得……” 裴芮侧了侧头,突然发出轻笑。 “所以你的主编根本没有给你分配什么针对尹伊格的采访。”她下定结论。 许笑琳敛住面孔和眼眸,期期艾艾说:“……是。” 一时之间,裴芮也无从回应,出神地想了一会,看着她字字清晰道: “笑琳,你知道么?”裴芮说,“他们所有人都有骗我的理由,可我一直以为你没有。” 许笑琳眼帘剧烈扇动,如同强忍着难堪,口中急于解释: “但是,尹伊格他爸爸是全俄罗斯最臭名昭著的军火商,还让北柯伤成这个样子……” “他也是个军人。” “他以前是,现在退役了。你知道俄罗斯有多少退役军人进了黑帮么?” 许笑琳说,“我查了一下他身边那个德米特里,他在为目前俄罗斯最大的军火贩子卖命。他们这些人啊,都不是什么好……” 观察着裴芮不豫的脸色,许笑琳住了口,等了等又迟疑着说:“我们想让你离开尹伊格,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笑琳。” 裴芮打断她,“你喜欢顾北柯么?” “啊?” 只有一个短暂的瞬间,许笑琳没掩住被看穿心思的惊惶和畏怯,“我……” “喜欢他吧,我明白。” 裴芮说,“毕竟他性格好像不错,脸也长得挺好看的。” “芮芮姐……” “我做完手术,刚睁开眼,就看见顾北柯在我床边。” 裴芮嗤笑,一字一句说,“他告诉我,他是我的未婚夫。” 许笑琳的双目愕然张大,近乎顶破眼眶。她眼球的白色部分上,无数根毛细血管凸显出来,黑眼珠又过于浓郁,目光影影幢幢的,如同盛了许多东西。 她喃喃道:“我以为他只是你弟弟……” 有些事点到即止就够了。 裴芮就此收了声,转而说: “我去给我们找个合适的住处,你在乌凉家里等我,如果她醒了,看看她有什么其他想谈的。” 越过屋外的草坪,是一条不足以让两辆车并排通过的窄道,水泥路面从这头光鲜到那头,唯独乌凉家门口的这一小段积了粉尘。 路边停着一辆深绿色悍马,尹伊格上前敲了敲前窗。 “季马,下来。” 坐在车座里发呆的季马猛然抬头,面上是在梦中被唐突击醒似的懵懂模样,反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推开车门,依照他的要求跳下车。 尹伊格淡瞥他一眼:“还是不去看看瓦连京么?” “不去。” 季马发狠地把头摇了两下,“我哪有脸见他,毕竟当年他的牺牲,也跟我脱不了干系……” 尹伊格默然。 “多陪陪乌凉吧。”他拍拍季马的肩,语声的分量发沉,“我们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裴芮刚一出门,便被这辆熟悉的悍马抓住了视线。 她绕到车辆另一端,意料之外地与季马撞了个照面,两人同时愣住,还是裴芮先开口:“德米特里,你也来了?” 季马将手伸到后脑,轻挠着近似于光头的平头——这个动作昭示着他在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思考: “哎,裴芮,你在这儿干什么?……怪不得大尉突然叫我下车。” 他嘀咕两句,马上又释然地耸了耸肩,“算了,看见你们还见面,还说话,我也就放心了。” 季马回头看向乌凉灰旧的小木屋,冷风擦着鼻尖呼啸而过,把他接下来的话吞没了: “我们这些人里,至少以利亚的结局是好的……” 裴芮和尹伊格坐在车内。他手扶方向盘平视前方,她低眼寻找安全带的插口,彼此之间有一种不愿交谈的张力。 他伸手过来,轻握她的指尖,引着她把安全带在身旁扣牢。掌心干燥的冷意透入皮肤,裴芮在一刹那间想要缩回手,却又没来由地没有动弹。 “我找得到的。”她忍不住说,欲盖弥彰地把脸扭向窗外,不期然在侧面的后视镜里,偶遇他充满深意的眼神。 只是短促一瞥,尹伊格飞快转开眼,专心于路况。 “还记得么?瓦连京暗恋乌凉,还是你告诉我的。”毫无征兆,他起声说道。 裴芮有些意外,仍然回答:“记得。”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清他侧脸分明的轮廓起伏,还有眉峰上那倾斜的一个断口。 他唇角略微提起,露出一个称不上笑的愉快表情。 “那别的呢?记不记得?”尹伊格说,“我们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你带我去纹身,我向你求婚……” 裴芮突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接口。 他的感情浓郁炽烈,永远维持在最新鲜的状态,让她的一切反应都显得那么冷漠寡淡、不近人情。 半晌缄默,化为一声听不出来的叹息:“你在怪我忘了么。” “我没有。”他还是不看她,抬手取下遮光板,一块阴影随之掉下来,蒙上了酸楚的眼睛,“怎么会。” 车头迎着落日,向前缓行。天光在他面上落笔描摹,温暖色彩冲淡了肌肤的冷调,笔触柔软而温存。 28.醒着做梦(替换) 裴芮在距乌凉家最近的一家旅馆签下一间房。 双人间位于顶楼,面积不小,难得的是有扇飘窗,三面玻璃围出一个可以闲坐的空间,使得屋内采光良好。即将入秋的俄罗斯,贫弱阳光里阴恻恻透着冷。裴芮打开空调,油荤的热风轰隆作响,在冷空中冲出一条条白色汽线。 她脱下呢子大衣,动作的间隙回过头去,尹伊格就站在那里。 与她视线接火,他眼里的浓蓝淡化了一点,抬手推开半掩的门页。 “进来坐坐吧。”裴芮说,“我会在苏兹达尔住两个晚上。” 他进来了,但是没有坐,门在身后关严,他就站在门板前面。 “我在隔壁。”尹伊格说,“住到下个礼拜。” 裴芮笑了,故意反问: “不是说不会把我的房间安排在你对面么?” “不是对面,是隔壁,昨晚就订了房。”他发音清楚冷静,“这间是你自己选的。” “……” 的确,被问及想住在哪一层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选了顶楼。 裴芮把脱下的大衣挂上手臂,脚步不动,只有目光走向他:“你早就知道我会挑这间,是不是。” 尹伊格嘴角一提,眼睫也向上抬,与她相对:“我怎么会知道?” “因为你比我以为的还要了解我。”裴芮盯着他道。 他知道她尽量避免与往昔进行过多接触,所以在火车上试图装作陌生人。他知道她会不安,所以一直隐瞒。他内心火热,表情却冷淡,什么都了解,但什么都不说。 尹伊格的腔调更轻细了,像是锋利的薄刃,诱使和进攻都藏在刀尖:“为什么?” “因为我们……”裴芮讲到一半就堵住了,在他眼神的压迫下几乎哑口无言。 “说不下去了?”尹伊格长而直的眉端稍稍一动,音色黯淡下来,“有那么难以启齿么……我们是爱人,是夫妻,你的一切我都了解。曾经你也这么了解我……” 裴芮不说话了。将目光从他眼中挣脱出去,落在地上爬行片刻,又摸索着探向他垂在身侧的手。 尹伊格指间素净,没戴戒指,能看见很多纤长的血管,像枝条在皮肤下蜿蜒盘错。 到了苏兹达尔,有什么在暗中扭转激荡,发生着微不可觉的变化。至少裴芮很清楚,尹伊格不再像此前在莫斯科那样耐着性子,细腻地顾及她敏感的情绪,也不再处处小心、步步退让,允许她在喘不过气的时刻稍微回退、躲避他了。 尹伊格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告诉她: “乌凉醒了。” 乌凉醒来之前,守在床边的许笑琳正在和季马聊天。 “她分不到抚恤金么?”许笑琳只用半分钟,就将这个家徒四壁的房子扫视一通,打量着破了洞的床单说道。 “她和瓦连京甚至没有确定关系。”季马解释说,“就算有抚恤金,也发不到她手上。” “那可怎么办呀。”许笑琳有点发愁。每当她露出忧心的神情,嘴唇都会无意识地皱起来,嘴边凹现一对酒窝,小巧圆润,像是两颗珠子留下的印痕。 季马被她脸上一左一右两个忧心的酒窝逗乐了。 “以利亚和我、还有安德烈,我们每个月都拿一点钱出来,寄给她。”顾及着乌凉的睡眠,他把粗重声音一再压低,“瓦连京的母亲很早因病去世,父亲牺牲在第一次车臣战争里,他再没有别的亲人,死前只剩一个乌凉了。” 他漫长地叹气,用力掐住眉头。 “所以我们得把这小姑娘照顾好。”季马的余光照在乌凉蜷缩的身体上,“但是看这情况……大尉肯定要怪我不够周全了。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我每次来都不敢见她,根本没进过屋……” 许笑琳心不在焉地囫囵听着,直到一个称呼让她振奋起来:“这个大尉,以利亚·叶夫谢耶维奇,他人怎么样?” 季马不明就里:“你们不是在采访的时候问过了吗。” 许笑琳坚持:“这次我想问的是,他对芮芮姐好么?” “你说呢?以利亚那么顽固的一个人,认准了就一生都不会变。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要花三年去北京找裴芮?” 季马眼珠斜着看她,就好像她提的是个荒谬至极的问题,并且早就有了醒目的答案,“她受伤昏迷的时候,他们的结婚报告还没批,上面问以利亚的意见,要是他不愿意受拖累,那就当没这份报告,也没这段婚姻。结果……后来你也知道了。” 许笑琳觉出他眼神的含义,便被动陷入一阵难堪的缄默当中去了。 许久的不交流,她突然硬着头皮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顾北柯的人?当年他也跟芮芮姐一起随军来着。” 季马眉头紧了又紧,靠墙的肩膀忽地一缩。 “当然认识,我觉得他这里有点毛病。”他敲了两下脑袋,“顾北柯最开始说自己是裴芮的弟弟,后来不知怎么就向她表白了,这还不算,为了逼她答应,还往自己肚子上开了一枪。” 许笑琳抿嘴,一张脸半点血色都没了: “你说的真是顾北柯?” “是啊。当了这些年的兵,只见过一个叫顾北柯的。” 季马轻蔑地啐一口,“他干过的最龌龊的事,就是三年前告诉以利亚,裴芮死了。” “……”许笑琳手腕有些抖,不敢再往下听。 顾北柯给出的版本,跟季马的讲述完全不同——她到底该相信哪个?她喉间冰凉,其实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大脑却还在负隅顽抗,不愿就此认输。 假如顾北柯也欺瞒着她…… 乌凉就在这时醒来,半截手指枯骨似的伸出被面,双眼极其缓慢地张开。 许笑琳离得近,一眼看出乌凉的知觉正在复苏,便给裴芮发去短信。一时没能收到回音,她只好抱着无法言明的心情,转身拨通了尹伊格的电话,同时示意季马继续守在屋里。 乌凉的意识恢复得牵牵绊绊,过了半晌工夫,瞳孔才逐渐聚焦。用手臂撑坐起身,她疲倦地把碎发拉到一边,转眼就认出了墙边那颗光头:“德米特里?” 季马再想躲已经晚了,浑身僵冻在原地,扯起面皮搭讪地笑:“哎,乌凉。” “过去几年我看见过你,有好几次呢。在我门前站一下就走了,我都没来得及出去叫你一声。” 乌凉发出虚弱的笑声,“我不确定我当时是不是在做梦……我总是醒着做梦。” “不是。我……” 季马只发了个短音节,喉咙就彻底闭塞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恰巧门铃响起,他如蒙大赦,紧缩的肌肉即刻舒张,近乎是从站立的位置弹跳出去,开门把裴芮和尹伊格放进来,然后自己躲到室外狠狠地抽烟。 许笑琳在里屋的门前站定,手里还握有发热的手机,遥远地看着裴芮坐到床沿,轻声细语和乌凉说起话。 尹伊格陪在她身边,正如一直以来那样。 许笑琳垂下眼帘,踌躇了一下,没有进屋。 裴芮的全部焦点放在乌凉身上,没太关注许笑琳的异样。 “好点了么。”她问。 “嗯……可能吧。”乌凉对她颔首,“我刚才还在和季马说到,我经常做梦。” “不介意讲给我听吧?” “……有时候我能模糊地想起一些记忆,是瓦连京向我表白求婚的记忆——我觉得他是以我未婚夫的身份战死的。 有时候我又相信我们已经结婚了,还养育了一个儿子,我们给他取名叫以利亚。 有时候我甚至以为他还活着……后来才发现这些全都是我在做梦。” 近似于呢喃的语声,断断续续连不成调,乌凉双手按住面孔,把痛楚的情绪埋在掌心,透过指缝闷沉地说,“大尉,你还记得这种感觉么?” 尹伊格说: “我还记得。” 裴芮回头望他。他跟往常一样不太有精神,满面困乏的睡意。只是浓长的黑色睫毛敛得格外低,低到她从下方也看不进去。 “多好啊,你的梦成真了。”乌凉的指缝逐渐漫开湿汽,泪水捂也捂不住,沿着纤瘦的腕臂淌到屈折的肘关节,再一滴一滴溅在被面上,“而我呢……” 裴芮递去一张纸巾。她不能让自己被乌凉的情感带走,理性和公式化才是镇静的良方。 所以她放平声线问:“如果可以,我想听听瓦连京当年与你相处的细节。” 乌凉攥皱了纸巾,依然用自己的手背使劲抹擦泪水。她胸口惴惴,平复了一会,涩然出声: “我们是在军事基地认识的。那天他刚从直升机上下来,状态很不好,所以我多给了他一碗汤。后来他写了很多封情书寄给我……不对,他没有寄给我情书,至少不是在他活着的时候……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么?” 她语无伦次,说得飞快,好不容易干涸的眼角又潮润起来,两块红肿撑胀眼皮,将瞳仁压得看不见。 裴芮握了握她的手,咽回一声叹息。 “你好好休息。”她说,“我们明天再来。” 出门之后裴芮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她需要接受心理疏导。” “乌凉已经走不出去了。” 尹伊格腮颊能看出施力的痕迹,或许他在口中咬住了牙关,“前些年,安德烈带她去莫斯科看医生。有个医生建议烧掉瓦连京的信,他们烧一封,她就想尽办法在自己身上割一道口子。安德烈把信还给她,第二天她就失踪了,穿着病号服沿路搭便车,不择手段也要回到苏兹达尔。” 裴芮终于理解了她坚固的执拗,那声抑制良久的叹息终于滑出唇隙—— “因为瓦连京葬在这里。” 夜幕盖满天际,长长的乡野小道绵延到视线尽头,可只有稀疏几点路灯,不均匀的昏黄搅浑了夜色。季马和许笑琳不知去向。裴芮拿出手机检查,发现许笑琳给她发了条短信,说他们一起散步聊天去了,有很多事要讨论。 这样毫无干系的两个人有什么可聊的? 裴芮费解地耸耸肩,回了一条“告诉季马,我们把车开回去了”。 她和尹伊格走向路边的悍马,扶向车门手顿了半秒,蓦然问:“刚才……乌凉为什么要特地那样问你一句?问你记不记得她的感觉。” “想坐船么?”他发动汽车,伸手拉下安全带,“苏兹达尔的卡缅卡河,夜景很美。” 裴芮砰然合起车门,将凉风严密地隔绝在外。 “转移话题。”她意有所指说。 尹伊格轻轻一笑。这个微笑是朦胧不真切的,让人体会不出味道。 “到了船上,我再回答你。” 车轮沿着来时的方向匀速滑行,在某个无光的路口拐一个窄弯,再向前驶出数百米,右侧开始出现水流汩汩,比风拨弄草尖的翕刷声更加清澈响亮。 小路的末端并入了大道,黑暗被街灯制造的人工光明掩去,精致体面的砖石房代替了木屋,一道土灰色的围墙从几尺开外起笔,形成平行于道路的直线,蜿伸画向远方。 “这堵城墙连着苏兹达尔城堡。”尹伊格告诉她。 城堡旁边矗立着一座拱形石桥,桥下两侧都是渡口。因为人流量不大,还有些遮蓬船闲置着,漆面皲裂的细纹融进水面的波形里,时不时被拴在船头的细绳牵绊。 他停好车,自己去找人租了一艘船,将遮蓬完全敞开,一步踩着地面向她伸手。 裴芮进去坐稳,尹伊格撑摇着桨,细长的船头摇摇晃晃破开水纹,像是醉酒的人故作清醒,走出一条歪斜的曲线。 途径两岸高低错落、造型别致的修道院,身边全是水腥气和风,头顶积云吹散,撑起一片繁星密布的夜空。 船行到半途,风刮得狠了,颈窝都有些凛冽的疼。裴芮收敛着脖子,干燥的手指在风中发痒,想起自己有一天没抽烟了。 尹伊格松开船桨,凑下.身去替她整理头发。 “三年前我去看乌凉。她向我讲了她做的梦,我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短发在他指间越缠越死,发尾接受了他皮肤的凉意,再把这股凉意送到头皮,在她头顶炸起细琐的冰屑。 “那时候我以为你……不在了,却总觉得你还活着,在什么地方等着我,怨我为什么还不去接你回来。” 他目光灰淡,慢慢从上方放下来,进了她乌黑的眼眸。 “乌凉告诉我这些都是梦境,不可能变成现实。” 他背后的救世主修道院灯火饱和。她看见他颀长高大的轮廓被虚糊了边缘,整个人都在一圈徒劳而安静的光弧里。 “我说我明白,但是能活在梦里,也是好的。” 她仰面望着他,听他低声说着话。 “后来我才发现,你的确还活着。只是你没在等我,也没有怪我找不到你。……我宁愿你能怪我。” 裴芮起了身,伸出手,寻找到他线条坚硬的下颌。 “这样吧……我不怪你找不到我,你也别怪我把这些都忘了。” 她对上尹伊格的眼睛。明明远不够透彻,她还是从他眸中看出了那样多的痛苦,将她撞得轻轻一跌。 欢愉是因为爱,痛苦也是因为爱。中文里时常用到的“疼爱”,说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回事:爱到两人都发了疼,如同用力过度的拥抱,前胸和手臂的骨棱里出外进,紧紧绞合在一起。疼痛使得爱不再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种模糊的意识,而是实实在在有形有状、能够刺进知觉的东西。 爱里的疼痛一旦形成,始终是生鲜活泛的,像创面上凝合的血痂不断经人撕裂,不断翻出湿红的新肉来。 尹伊格的痛苦中忍耐着一个吻,很快就放到她的嘴唇上。一个普通的吻只应停留在唇舌厮磨,倘若用上了牙齿,就不仅限于情人之间的亲密温存,更多地包含着无法得偿的心愿,以及狼狈溃烂的、脆弱不堪的绝望。他想要借助这个吻来磨损她,撕咬她,进一步创伤她,以齿锋把她咀嚼出疮疤,让她知道他曾经有多难过。 直到她的手臂攀上他的颈项,将自己的分量和方向全都交给他。 尹伊格浑身僵住,皮肤表层紧皱的一层冷意,被她以体温一点点融掉。 她身躯很烫,发着高烧一样,仿佛柔软的触感下一秒就要化进他掌心。 在晶荧写意的星空底下,在她温暖热烈的环抱里,尹伊格说什么都像是梦呓:“过了三年,我还能让你这么热……” 他的吻在某一个节点骤然变了,变得深长而安静,手指却触透了大衣厚密挡风的毛料,鼓噪地在她肌肤上探寻。 “我是不是应该庆幸,你没有冷落我……或者厌弃我。” 多风的河面上,她那真实赤.裸的一身滚烫,是他最后仅存的一份知觉。 “别再躲了。”他的语气很沉很重,腰背、四肢、指关节的力气都加进这句话里,“我现在就想听你说……你是不是还爱我。” 29.只有这一次 她黑长的眼睫低着,细微地扑棱了一下。 □□和丝麻的感觉从睫毛尖端划进风里,再由风贴送到尹伊格脸上,他感到自己控制不住嘴角的肌肉,向上提升又猛然跌下。 裴芮不作声,任凭他屈着手指抚触她,突出的骨节削薄凛硬,形状好似刀锋,几乎能在皮肤上切出细条条的伤来。 尹伊格的呼吸紧促,怀抱却很松弛,只要稍加挣扭,未必脱不开身,然而裴芮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枯涸了。 “找了你这么多年,我总归还配得到一个答案。”他脊梁平展,头微微朝前靠,轻声耳语道。 他从未在她面前以这些年的寻觅等待作为筹码。这是他第一次将创痛展示给她,第一次毫无保留的顽韧倔强,是积压了漫长光阴的孤注一掷。不清醒的脸孔和不透彻的双眼,都把情绪深藏在里面,不给她看出任何端倪。 而裴芮仍然得到一种强烈的感觉:或许再多出个几秒钟的光景,他就要撑不住了。 她想叹口气,但又压进心底。与他在火车上邂逅——或者说是重逢——之前,她从不知道自己能叹出这么多的气。 “……以利亚。”裴芮叫的是他更为熟识的、故土的乳名。 应激性地,尹伊格的眼神立刻变了,扶在她皮肤上的指尖过了电似的一震。 裴芮说:“你知道么?这三年里,我和顾北柯在一起过。” 远处响起摇铃一样的溅水声,越近越爽脆清晰,是另一艘掩着蓬的小船,摇摇晃晃从修道院的灯光里穿行而过。 尹伊格线条坚硬的下巴略扬了起来,他以这种无言的方式表达退拒。 “我不想听你和他的故事。”等到路过的小船离开,他才说。 “急什么。”裴芮笑了一笑。 夜晚气温降至冰点,将她的话冻成一蓬蓬白汽,慢慢游升上来,是一种烟雾的质地。 “我在医院醒来以后,顾北柯告诉我,他是我的未婚夫。后来我一直住院,他照顾我照顾得很好,我也相信了他。” 她不断地说,口间那些白汽也织成湿热的雾网:“只是有一次他喝醉了要跟我亲热,我什么都没想就给了他一巴掌。隔天他酒醒,哽咽着指控我不爱他,我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 裴芮停顿了一下,轻轻碰了碰他收回身侧的手。有记忆以来,她很少这样浅尝辄止地接触谁的身体,但在这个时候,她想用温柔细致的方式感受他。 他的气味本是无嗅的,接近到脸庞相贴的距离,才闻见淡淡的、蒸进了他肌肤的酒气。 他真该少喝点伏特加了。 “你问我爱不爱你?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对你的感觉,跟对他……不一样。” 裴芮轻柔张着眼,目光犹如船下宁静的水流,将他全身和缓地浸没了,“跟对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的所有锋芒和棱角都被软去,把光整滑润的自己放在他面前,放在他手心里。难得不是进攻,也没在防守。 这么温柔…… 尹伊格凝视着她,因为太过珍惜,眼帘都没有掉落一下。 “想试试么。”他问。 裴芮认出了这句话。 昔日她在军区驻地,也这样满怀希冀地问过他。 她甚至不关心他口中的“试试”究竟是指什么,脱口便说:“行。” 无非是这样吧——试试接受他,爱上他,和他把过去那紧密的联系找回来。 尹伊格道: “好。” 一个单音节,利落收尾,却肃敬得好像在许下什么誓言。 她的手被反扣进尹伊格干燥的掌心,向他的方向稍微一带。裴芮靠近他胸口,仰头看过去。 他太高,要是不肯弯下腰,就得由她来垫起脚。 尹伊格感到喉结被轻咬了一口,是她滚热的双唇,经过他猛烈的亲吻后饱鼓地翘着,沿着他颈窝和下颌线游走,血管在她的细啄之下,迅速撑胀苍薄的皮肤。 他在臂弯里收住她的腰,没想到她直接抽出手,爬上他胸口霍地一推。男人仰坐进船心,屏息看她欺身而来,膝盖抵住腿窝,门齿撞在下唇。 他腰腹挺起来,身体返转,将位置与她对调,自己占据上方。船内空间狭仄,他几乎一低眼就抓住她的双眸。 头顶有夜幕和星空,旁边是满溢潮寒的风。然而这一切都被他挡去,她视觉所及的地方有他,也只剩下他。 裴芮喘着气胡乱承受着他带着重量的吻。她身上这一具年轻健康的躯体,肌肉匀称得当,全是蓄势待发的力感,却并不真正着力在她身上。 “我很想你……” 黏腻含糊的一声呢喃,如同一层糖浆裹住耳膜,最后化进她心里。 “我知道。”她闭上眼说。 只有这一次。 她躺在左右摆掀的船头,将松散衬衫拉拢整齐。双眼一抬,她望着岸上的修道院,洁白的弧顶和拱道在黑夜里显得阴凉,随着小船的行进向后退却。 来莫斯科那么久了,只有这一次,他们是真真切切做了一场爱。 裴芮挺身坐起来,伸手想找一个支撑,发现自己扶在了被他摇动的船桨上。 “要是有烟就好了。”她说。 尹伊格很清楚她过分的烟瘾。当年在格罗兹尼一处临时据点,烟纸淋雨受了潮,他用火柴帮她烤干。她等得不耐烦,索性就拆了烟叶出来,嚼进牙齿里,精神才稍微好了一些。 “上了岸,我去买。”他在她手背上按了按,是安抚的样子。 走过一圈环形水道,他们下船登岸,用钥匙换回押金,上了车就听见来电铃声。 是裴芮的手机。 她用眼神示意尹伊格开车,自己接起电话,对面的许笑琳劈头盖脸抱怨道:“芮芮姐,你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呀?” “我刚才在河上划船,没带手机。”裴芮解释说,“怎么了?” 许笑琳的声音梗住,噎了两秒压抑着嘶叫: “乌凉自杀了!” 裴芮挂上电话才意识到,仓促之中她忘了问医院地址,许笑琳也忘了说。 拿起手机正要回拨,尹伊格压下她的手。 “别慌。”他直视前方,语调平稳专注,“跟我说。” 裴芮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表情——确实是可怖的紧张。 “乌凉自杀了,具体怎么样还不清楚……我得再去问问笑琳医院的地址。”她说着准备继续拨号。 不知怎么,对那姑娘的境遇,她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尹伊格扣住方向盘的十指缩紧,没有话,只有陡然波动的表情。 “有能力进行急救的医院在苏兹达尔只有一家。”他说,“坐稳。” 悍马横拦在入口,裴芮一步跳下车。医院门脸不大,高度不超过三层,白光灯照得满墙冷清。她飞快来到咨询台,张口竟卡壳了一瞬,顾不得将俄语句法调整标准,直截了当问: “请问今晚被送来的乌里杨娜在哪间病房?” 她得到答案扭头便走,尹伊格也进来了。 他们在病房外见到面色惨白的许笑琳,她捏着自己的袖口,疲倦脱力地半倚房门。裴芮上前一步:“怎么回事。” 许笑琳看见她,强打起精神说:“我和季马出去逛了一会,聊了聊天,后来他想开了点,打算去找乌凉好好谈谈,结果却见到……”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上唇盘卷起来,在门齿表面来回摩擦。 医生从病房内出来,她终究没能把话说完。 医生的一番陈述被浓重乡音带偏,裴芮根本听不明白。 “他说,再晚一步,乌凉就要直接躺进停尸房了。”尹伊格给她翻译。他的目光模糊的像是半溶解了,尽管隔过玻璃看进病房,也看不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季马在哪里。”他收回了视线,转向许笑琳。 “他……哎,这儿。”她回答了一个开头,突然向他背后挥手。 季马顺着硬质空阔的长廊笔直走来。他在离病房超过半尺的地方停下脚步,不愿再向前了。 “以利亚。” 即便隔了一段距离,还是可以明确闻到他满身膻辣的烟味和酒气,季马高举着头,脖子上凹凸的纹路显露出来,嗓音仿佛被锯齿割裂,“都怪我。要不是我没照顾好乌凉……不,要不是我,瓦连京甚至都不会死……” 他双手捂住脸,两肩越来越矮,脊梁逐渐弯屈下去。 尹伊格薄唇抿了又抿,眼光沉沉,坠向季马的方位 他竟没有反驳的意思。 不用看也能读出他心情不佳,裴芮对许笑琳使了个眼色,再面向季马:“你送笑琳回去吧,季马,车就在外面。我和以利亚在这里等着。” “可是乌凉……” “笑琳有点累了。你帮个忙,陪陪她,这边我有我和大尉就够了。” 许笑琳会意,却并没有立刻反应,迟疑着看两眼裴芮,小声说:“可是芮芮姐,我想跟你谈谈……” “以后再说。”裴芮断然道。 他们走后,她才松懈地敲敲额头,回到伊格身边。 “季马情绪不稳定,在这里只会有负面影响。” 她透过窗口认了一下病房的情况,回身转而道。外套口袋深处,录音笔丁玲响了两声,是电池即将耗尽的警告。 尹伊格低垂着头,绒软额发耷拉着,阴影一路遮到鼻梁。 “我不能劝自己相信,瓦连京的牺牲与季马无关。” 他心烦意乱地加快语速,额头微扬起来,整张脸重回光线里,只有眼眸还压在眉骨下方难以捕捉,“乌凉这次出事,也……” 裴芮向他近了近,踩到他脚旁失魂落魄的影子上:“不完全是季马的错。这么多年过去,乌凉一直自己避开现实活在梦里。” 她说,“见到我们,她就不得不从梦里醒过来了。” 乌凉一个人住在这里,她的故事有多失真多离奇都没关系,只要她自己深信不疑,就有一份虚妄的幸福支撑她活下去。 是他们打破了她玻璃做的梦。 “博物馆的展柜旁边,会有一个独立区域,能放得下篇幅较长的故事,我想用来写她和瓦连京。” 裴芮想到什么,稍稍一滞,“最开始那个位置是想留给你的。” “留给我?” 裴芮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的直接长官就是你,只听说你放弃了奖章……对了,这么做有原因么?” 她问的随意,他却不答,眼睛合了合,终于低声说: “那枚奖章用以奖励我带领小队,在别斯兰成功解救了三百名人质。 “我执行这次任务期间,你也在别斯兰。” “做报道么?” “做人质。” “……”裴芮眉毛一撩。 “你被关押,拷打,折磨,就在离我不到一公里的地方。” 他将淡旧的悲伤掩饰得很好,“我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这是我的天职。” 她听见他接着说:“我没能去你身边。直到最后……” 30.想一起么 病房的玻璃窗不很净透,医疗仪器浸开均匀的光,在上面打起沙沙一层亮。 在这层亮的前方,裴芮挡出一个轮廓。左腿竖直撑着身体,另一只脚略微支出去,形成半倚半靠的姿态。 她两根指头在身侧翘了一下,是一个类似于夹烟的手势。她逃避似的借故把大衣拉紧,目光正在挣扎,嘴里却说: “……要讲讲么?我听着。” 尹伊格看定了她好一会,黑绒绒的眼睫扇面往下偏斜。 “你不想听。” 他说,“能让你知道这些,已经很好了。” 然后尹伊格什么也不再说。裴芮能感到他的身体逐渐撤离,没过多久,微微贴触着她肩头的、他的手臂也挪走了。 困倦的重量从眼帘沉进心底,她发觉自己又由衷地想要叹气。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医护人员忙进忙出,最后把两件白大褂塞进尹伊格手里。他把一件披到裴芮肩上,低声告诉她:“我在外面等你。” 她还记得上次去见顾北柯,护士也给他们分发了这种医生式的白色长衣,穿起来就像盖了一副雪壳,连外面的温度也感受不到了。 病房开起微弱一顶灯,乌凉躺在团雾般的光源下方,鼓起的眉骨、鼻梁与嘴唇旁边,都浮现了相对应的黑色影子。她翕动双唇,嘴角呼吸机的影子也跟着上下抖瑟。 “你想说什么吗?”裴芮俯身去握她的手,指尖碰到缠满手腕的白色绷带,一个激灵又缩了回来。 乌凉并不在意,双目合了合,眼珠在薄如白纸的眼皮下滚动。 “瓦连京牺牲了啊……” 她极其轻细地开口,嗓音在呼吸机里断断续续,显得抽象而失真,被虚弱的呼气声占去大半,“他怎么会牺牲呢?从来没人告诉我答案。” 她从头到尾不看裴芮,语言也没有任何指向,裴芮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牺牲的?”她试探性地提出一个引导式的问题,并没有期望得到答案,因为她问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乌凉全身一动不动,眼帘半掩半垂,死气沉沉地看着空中一个虚无的定点。 “对于他在战场上的经历,我什么也不知道。” 毫无征兆地,乌凉倏然朝裴芮望去。灯光照映下,不断有细小的红血丝在白眼球上绽裂,她语声里也经常出现细小的爆破,“有一次安德烈来看望我,他似乎不愿意过多提起瓦连京,在我的央求下才给我讲了个故事,讲以前的瓦连京多么英勇果决……” 她不得不停下来,给自己留出一些时间,把气息喘匀。 裴芮静默等待着她,语气平缓道:“是个怎样的故事,介意告诉我么。” 她点了一下衣袋里的录音笔,许久听不见回响。 终于是没电了。 乌凉拱着背想坐起来,另一只架着输液针的手滑出被角,因为受凉而微微蜷缩。 “他们小队在卫星城清扫武装分子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出现在路中央,浑身捆满炸药,正在倒计时。安德烈想要冲出掩体,大尉为了制止他,一枪打在他的肩膀上。” 她妥协地靠回枕头,呼吸机的氧气面罩捂住口鼻,接连涌上一蓬又一蓬的白汽,“小女孩还没来得及接近掩体,就被身为狙击手的瓦连京击毙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发誓他说的就像我说的一样简单。” “很简单,但是我能明白。”裴芮说。她努力记住乌凉讲述的每一处细节,小到最无心的措辞和句与句之间的停顿。乌凉的话里大面积都是悲伤,仔细辨听才能察觉到愤懑和失望。 乌凉在氧气面罩下露出一个无内容的微笑。 “大尉留在安德烈肩膀里的那颗子弹,一直被他保存着,他说起大尉,表情很尊重……甚至是崇敬。” 子弹……裴芮略一晃神,思维速捷地跳回过去。 是不是安德烈捐赠给展厅的那一颗? 如果是这样,那他一定向她撒了谎。 乌凉沉浸在自己巨大的悲伤与渺小的失望中,并未注意到裴芮的短暂走神。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重:“但是讲起故事里的瓦连京,安德烈的表情又不一样了。对于瓦连京击毙那孩子的决定,安德烈其实并不引以为傲,甚至有点厌恶。他以为我没有察觉到。” 裴芮几乎插不上话。 “瓦连京在战场上是个怎样的军人?我根本一无所知。” 隔过呼吸机,乌凉的音量拔高,音色便显得更加真实,“我做后勤工作,和那么多士兵打过照面,让我告诉你吧,他们上了战场就像变了个人……有些为了胜利而杀人,有些为了活下去而杀人,还有一些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裴芮张了张口:“瓦连京……” “瓦连京又是什么样的呢?” 乌凉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在冒调,两只色彩模糊的眼仁里,泪珠聚得又厚又重,终于满溢出来,悬危地吊在下睫毛上,“他死于一场高度涉密的军事行动,没人能告诉我他的结局究竟如何。我只得到一叠情诗和一封遗书,请求军方把他的遗骨交给我。可是他的遗骨太零碎了,他们不得不一块一块地搜集好,再拼起来……” “他很腼腆,因为有点结巴,所以从来不主动谈起他自己。我们没怎么聊过天,很多时候只是面对面打一声招呼,但他的眼睛总是追看着我,却不愿意跟我对视。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时候脸有点红,嘴角是笑着的,只要他对我笑一下,我就会想他一天……” “但这些都不是战场上的他——瓦连京端起□□的时候,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在梦里一遍一遍构画他举枪瞄准的样子,但事实上我只认识他放下枪的那一部分,而不是完整的他,直到他死去都是这样。” 泪珠掉下睫毛,在脸颊拖出一条湿润的长痕。她将插有输液针头的手伸过来,轻轻搭上自己缠满绷带的另一只手腕:“我多想再了解他一点啊。” 没来得及收住的尾音里,闯出一丝细细小小的愧怍。战场上牺牲者将会受人追念,而与其紧密相关的幸存者却总是感到惭愧和亏欠,他们存活的意义和目的在逝者逝去的一刹那就被剥除了。 裴芮退出病房。摘下白大褂,走廊里的凉气刺得她精神一振,愈发清醒。 乌凉从未完整详尽地讲述一个故事给她听,但这些对她而言已经比足够还要足够了。 裴芮走向等在走廊对面的尹伊格,心绪却在往外飘。她忍不住想到,安德烈和那个小女孩,又会是怎样的故事? “怎么样。”他问。 裴芮一时无从作答,沉默半晌说:“她有点……迷茫。” 拐角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厚重急促,转眼奔至面前。 是季马。他臂下挟着一个小木匣。裴芮看出这是用来装瓦连京情诗的容器,一直被乌凉放在墓边。 季马把木匣递给裴芮,同时递来满手的泥腥味: “我把这个给乌凉带回来了,你能帮我拿进去么,她看了说不定心情能好点。” 见季马看一眼病房的探视窗就要走,裴芮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瓦连京牺牲的那天你在场,对不对?” 季马猛然吸气,把嘴唇也吸白了。 “我在场。”良久,粗嘎的、夹带喘息的声音对她说,“他是为我死的,为了掩护我……” “如果你关心乌凉,就进去和她见上一面,把那天发生的一切完完本本告诉她。” 裴芮松开衣袖,把木匣交还给他,“她有权得到一个答案。” “走么?” 她拉了尹伊格的手,在得到回应之前又改变主意,“算了,再等等。” 尹伊格臂肘一收,把她带近了些。越过裴芮肩头,他的视线伸进病房的窗口,看见季马在床边坐下,眼神躲闪,嘴里说着些什么。乌凉苍白无色的脸上,逐渐升起受到挫伤的神情。 裴芮也在观察着屋里两人近似于对峙的交谈。她看过一会,目光不偏不倚,嘴里突然对尹伊格说:“我在这里的工作差不多了。明天要赶去圣彼得堡,见廖申。” 顿了顿,问: “想一起么?” 尹伊格微微抬头,脖颈因为这个动作伸展开来,惊落了夹克平立的领口。 他收起下颌,思忖着说:“廖申现在开了一家安保公司,我可以再去接一份临时的工作。” 裴芮失笑,侧脸看他:“你只需要回答‘想’就行了。” 天色不再黑了,慢慢昏白起来。走廊一排壁灯刚灭,病房内的情景更清楚明亮了。 乌凉两只手都蜷成拳头,指节皮肤绷得很薄,薄到几乎透明。她过分用力,没入手背的输液软管都返了血,细细一条浓红色,拉得很长,晃荡着摇在低空,还不停向上延爬。 季马双膝一屈,跪了下来。 以他的力量与体格,本应有响亮的声势,只是玻璃窗和掩实的房门抹去所有动静,只呈出沉默无声的画面。 时间在此刻失去意义。画面静止了不知多久,乌凉的双手渐渐松开,软管里的血红也开始向下跌落。 裴芮从乌凉垮下的双肩移开眼睛。 如果那时她真的死去了,尹伊格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只知道,他曾把一柄左轮的枪口顶到了下巴,即将扣动扳机。 “尹伊格。” 裴芮突然叫了一声。 回音很快从上方传来。 “嗯?” “在船上你问我愿不愿意试试,我回答得太仓促了。” “……” “你打算跟我找回过去,对么?” “嗯。” 她动了动身体,只留一只肩虚靠着墙面,向上仰着头,接住他深蓝的目光。 “我不愿意找回过去,我要重新开始一个未来。”她说。 “想一起么?”她意识到这是个不久前刚出现过的问题,尽管意指不同,但她会得到相同的答案。 他说: “想。” 她点点头,看回病房。 经由白大褂、病床、吊瓶和探视窗筑出的独立空间里,沉默被一声悲恸的哭号撕裂。这一声悲恸有了实感和深度,因而极富穿透力,似乎绞干了乌凉瘦弱身躯里的全部能量。 裴芮长出口气。 “该走了。” 在起步的一瞬间,她感到精神和肌体的双重脱力,身形颠晃了一下,落进背后尹伊格的手臂里。他将她扶稳,掌心自然而然浅触着胳膊,一路向下滑过她的手腕,颀长有力的手指骨节,一根一根交错着埋进她指缝里,把微凉体温紧密地送给她。 他牵着她,穿过医院幽长静寂的白色走廊,穿过苏兹达尔马路上黄茸茸的曦光,穿过旅馆散发着铁腥气的生水泥过道,到了房间门口也不愿放下。 “我先躺一躺。”她说话的同时,已经剥下外套倒进床头,两脚相互磨蹭推掉短靴,下一句话是从被子里冒出来的,“明天启程,可以么……” 最后一个音节还没发到饱满完全,声息就戛然休止了。 尹伊格拉拢窗帘,室内光线回到初破晓时的明度。他的双眼不清,却格外亮,越过朦胧的暗影注视着她。 外套散垂在地面,衣袋里响起手机铃声。 他翻出手机正欲按灭,来电人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再一次将他从眼球冰冻到指尖。 顾北柯的嗓音润泽滑顺,半点不带延宕,飞快地说: “姐,我在圣彼得堡的展厅。这里比莫斯科小一点,但是装潢很有趣,和我的作品特别搭。你想不想来看看?……” 尹伊格端着手机。他听见裴芮深长的呼吸声,于是压低音量: “她睡着了。还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人讲了句粗话。 “芮芮去见你了?” 尹伊格:“嗯。” 阴凉的黑暗中,他无声低笑。 顾北柯再度开口,是失去知觉的空白语调。 “不应该的……怎么可能?”他一字一句说,像是从喉里混着血磨出来的,“尹伊格,你凭什么?” 顾北柯说着也笑了。多相似的场景。 三年前她失去记忆,他自称是她的未婚夫。为了让她从避而不见到勉强接纳,他足足耗费了一年的光阴。 而尹伊格用了多久?一天,三天,还是一周? “三年前芮芮做完那场手术,你和我就站回了同样的位置,现在其实也没有改变什么。” 顾北柯轻细地道。他发声艰难生涩,像在末路上□□,“唯一不同的是,你还没有像我一样,绝望到什么也不顾了。” 31.琥珀 顾北柯垂手放下电话, 沉默着推窗走进阳台。视野边缘横了道天际线, 有薄日朦胧地投出一些光。时间太早,四周静极了, 显得空气更凉。他抬手捏捏鼻梁, 发觉指肚的皮肤也是冷的。 那一年的车臣战场, 也是这样一个清晨。 他在麻醉过后畏寒的战栗中苏醒, 一只手背还挂着水, 周围一个人影也不见。等了很久, 裴芮从门外走进来, 见他醒了,也不出声, 伸手替他扶正颈后的靠枕。 他敏锐地发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姐。”顾北柯说话的时候,眼睑频繁地翕动着, 不知道是尚未消散的麻醉作用, 还是其他什么缘由。 裴芮不动了,她将两只手臂抱起来, 就在床头低眼看他。 顶灯煞白的、无温度的光印在她眼底,微妙地与瞳仁的位置重叠了。 “前几天我说的那些话, 是作数的。” 顾北柯低声说, 嗓子又干又涩,每个音节都在声带褶皱上疲倦地拖行,“我想和你……” 裴芮似乎笑了。 她的一边嘴角向上牵了牵,却只是一个不足以形成确切表情的动作。 “有那么想?”她转过身去,声态平稳如同直线,一点起伏也不带,“想到能对自己开枪?” 顾北柯的眼仁在收缩。他想攥紧手指,可是力气还没恢复。 裴芮继续道:“你伤口的位置太偏,有经验的作战队员一眼就能看穿。” 她的长发难得洒在背后,盖住两片单薄肩胛。如果没有这一片森黑的头发,顾北柯想,他能透过细腻衣料,看出她骨骼的形状,在心脏搏击下稍稍发颤。 顾北柯盯着她取两块毛巾,背影进了病房的洗手间,紧接着便是哗然绞洗的声响。 他移开失去焦点的目光,整个人十分安静,阖了阖眼没再出声。 直到尹伊格出现在门口。他步伐扎实,走起路来却无声。顾北柯反应了一下,才开口说: “找裴芮?” 他的下颌朝盥洗室顿涩地一勾,“她在里面。” 尹伊格点点头,也不作声,抽了一把椅子坐下等。 顾北柯冷不防说: “想要么?” 他的视线挪到盥洗室,那里面水声已经歇了。 想要她么? 这是他心里挣扎的问话。 尹伊格明白他的意指。 指间一截火柴,尹伊格沉默着擦火点烟。他一言不发,格外冷静。 得不到任何回应,顾北柯却依然知道他是渴望的。 裴芮出来了,见到尹伊格只偏了偏头,把手里的湿毛巾搭到架子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所有的声音和语言全在眼神里。 两对含义丰富、明昧不定的眼睛。 顾北柯将这一切看在心里,感到血管中的针尖结了冰似的,一寸一寸冻到了胸口。 那样不动声色的亲密,她从来没给过他。 麻醉剂的余效像一粒残雪,完全消融在体肤之间。 他感到清晰的疼痛从腹部创口翻上来,像是一柄没入骨肉的尖刀。仿佛有血在汩汩涌流,将喉咙充塞泡胀,他一时间竟有些无法呼吸。 此时此刻,身在圣彼得堡,相同的窒息感再一次把他吞没。 顾北柯回房关窗,把风的啸声隔绝在外,同时也切断了所有室外生机盎然的动静。 他将自己困囿在逐渐沉闷的空气中,良久后拨出一通电话,手机隐隐发热,被他抵在耳畔。 “好久不见……是,最近在办摄影展,忙了有一阵了……” 他顿了一顿,方才接着说,“你知道怎么才能搞到止痛片么?没关系……对,我知道容易产生药物依赖,这也没关系。” 长时间的静默过后,他低声道: “谢谢。” 挂断电话,他皱眉想想,给裴芮发去一条短信: *还会不舒服么?我买到了一些止痛片,过段时间给你送过去。* 一直没有收到回音。 接到顾北柯短信的时候,裴芮还在通往圣彼得堡的列车上。尹伊格在她旁边靠窗的位置,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异样的内容,裴芮却无端觉得心里一惴,删除短信后将手机收回口袋。 可能是作息颠倒使然,头有点疼,她摸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强打起精神来。 过了半小时,她与尹伊格一同离开火车站。出门便遇上夹雪的咸风,雪片缩减成颗粒大小,在空中就化作细小液滴,像雨一样倾浇下来,在路面敲打出劈拍的、豆子崩弹似的声音。 尹伊格买回了便利店最后一把伞,站在屋檐下拨电话。 “我叫辆车。”他说几句俄语,半晌回头问,“去什么地方?” 裴芮说:“狮子广场的四季酒店。” 电话里短暂的交流,他收起手机,然后抖开伞。 裴芮听见濛濛细雨里,他欲言又止地小声说:“我住在……” 她哧地笑了,侧过脸打量他,神情有些玩味。 “我订了高级客房,有张很大的床。”她终于说。 尹伊格低低“嗯”了一声,好像忽然间舒了口气。 出租车很快到了路边,尹伊格撑着伞带她迎过去。无论上车还是下车,平展的伞面是完全侧压在她那头的,雨水和天日都被遮住了。 雪雨浸透了他一半肩膀。 裴芮刷卡进入酒店房间,把随身行李顺手放在床脚的矮凳上,等门童送箱子来。 一回头,望见他单手脱衣,下巴向上仰,肩颈皮肤轻轻牵起,喉结的样貌和筋脉线条愈加清楚,仔细看去还有青得泛蓝的血管横斜交错,连通在苍白肌肤下面。 “冲个热水澡吧。” 裴芮说着,背过身进了衣帽间换衣服。穿好睡袍,她探头出来,发觉尹伊格还在原地,眼睛略微失神,一瞬也不瞬。 她走近他,摇了摇手说:“看什么呢,我又不会跑。” 尹伊格忽而抱住她,指节干燥凉润,紧紧覆上她圆熟的腰身,另一只手掌心也像冰,轻柔地抚触在她颈后的圆骨。 声音那么轻,没有重量似的飘进她耳中:“……像做梦一样。” 他身体一向很凉,几乎感觉不出丝毫温度。 裴芮推推他。 “是真的。” 她伸手在他背上囫囵两下,眉角挑了挑说,“再不去洗当心感冒。等这场雪……或者雨停了,我们出去转转。” 淋浴间导热很快,不一会儿就满溢出一蓬蓬湿热的蒸汽。 裴芮透过这一层雾,注视着水波活泛,冲刷流畅背肌与深深下陷的脊沟。 他腰际那块色彩斑斓的纹身,在水膜之下益发鲜艳饱亮了。 淋淋水声中,裴芮坐在床沿,盯着空空如也的收件箱发了会呆。一根烟续上一根烟,唇边盘升的气雾就没断过。 最终她动动手指,打下一个字: *好。* 收件人是顾北柯。 32.骗子 深夜,尹伊格从眠梦中惊醒。他意识尚有些混沌,模糊地感觉这个夜晚比以往要更凉。向裴芮那一侧伸出手臂, 却发现枕边是空的, 冷调灯光打在平整的床单上面,像缝了一层薄霜。 他额间出汗, 蓦然撑起身,继而动作停在那里。 尹伊格看到裴芮就在床尾的写字台前, 面对电脑沉默。屏幕上黑白相隔,距离太远, 尹伊格看不太清, 只知道那些黑色块是一群一群方正的字。 她背朝着他,指间拈一根烟。身边窗户大开,烟雾结不成形状,往外朦胧地飘。手边放着一杯茶,应该是早就凉透了, 不见一丝热汽。 她抽了两口,双眼紧盯着屏幕, 无意识地把烟灰掸进茶杯里。 尹伊格无声靠坐回床头, 薄唇稍抿,安静注视她手指在键盘上点点停停。不知过了多久,写字台前传来轻轻的呼气声,裴芮动了动僵硬的肩背,顺手拿起茶杯想喝一口。 手腕抬到半空,被尹伊格握住。 “刚才烟灰掉到里面去了。”他说着将她放开。 裴芮扭过脖子看他,迟顿了片刻,才短促地“唔”了一声,将杯子搁回原处。 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尹伊格还没开口,裴芮就主动告诉他。 “我写完了。”她坐在椅子上,侧脸跟眼光一同摇摇晃晃,慢慢贴依在他的胸口,“瓦连京和乌凉的故事。” 两只手臂也环绕过来,围抱着他劲瘦结实的腰,她的一部分重量压在他身体上,仿佛就这样被他托着,举着,撑了起来。 她发声依旧很清楚,只是可能因为疲倦的关系,多了一些沉闷音色,显得情绪不高。 尹伊格反应了一会,才搂起她的肩头。裴芮体型纤长偏瘦,而骨骼却坚密强硬,肩胛顶在他的肘弯,形态和触感十分鲜明。 “嗯。去休息一下么。”他说。 裴芮摇头。 她深深吸气,转而提起另外一件事: “在苏兹达尔的时候,乌凉告诉我,你曾经给我写过一句诗。” 尹伊格有些意外。 他皱眉想了想,明白过来。 “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我的情书和遗书。” 他对她说,“我说我很想你,是真的。那天我告别了乌凉,突然就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你不在了,国家也不再需要我,我的父亲因为叛国罪进了监狱。他向车臣反抗组织售卖的那些军火,其中或许就有杀死你的那枚手榴弹。” 那是个苦寒的冬天,冰雨夹着雪连夜地下。苏兹达尔这一方天地全都白了,路上雪面还很松散,只有稀疏一串被踩实的印子。尹伊格来到瓦连京的墓前,半跪下来与他低声道过永别,并向他致歉,告诉他自己不能再继续照顾乌凉了。 他相信瓦连京能够理解他的苦衷。 尹伊格搭了清晨第一班列车回到莫斯科。在自己的公寓里,他给季马的语音信箱留了言,简略交代了一些事情。 他有一把左轮手.枪,是防身用的。他检查了一下枪身,再往弹夹里填满六枚子弹。 犹豫过半秒钟,又把枪放下。尹伊格转身进了浴室,拭去镜面沉积的灰尘,用剃刀将面颊与下颌整理干净,再把衣领齐整地展平。 做完这一切,尹伊格坐到沙发上,拧开最后一瓶伏特加。面色苍白,眼眶一周却泛着细微的血色。 待到酒液见了底,喉咙有些发烧,他那只曾经戴着战术手套的手,端了这么多年的枪,终于也抖得连酒瓶也握不稳了。 枪口却出奇地没有振颤,从突起的喉结向上挪,抵在下巴一块柔软脆弱的皮肤。 这个位置与舌根和颅脑形成直线,子弹从此处穿入,人会在一瞬间失去意识,可以说是毫无痛苦的稳妥死法。 指节压实了扳机,他控制不住漂游的思绪,胡乱想着—— 在车臣非法武装的枪口前,在颠簸的救护车上,在手术室里,她疼不疼? 房门在这时被砰然踢开。 季马高大的身体山一样扑撞进来,急喘着瞪住他,喉咙脆裂般地嘶声叫:“大尉!” 尹伊格稍抬起眼,隔着濛濛酒汽看向对方,但是一动也不动。 季马喘匀了气,可还是无法发出完整长句,只能破碎地重复:“以利亚,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尹伊格的指尖耐不住似的,在扳机上略微收缩,季马眼珠随着那根手指移动,嘴唇剧烈哆嗦,所有的字眼都堵在喉头,一句话也不出来了。 尹伊格忽然开口。 “有什么就说吧。”他声息漫长,充满倦意,“你也看得出来,我不剩多少时间了。”句尾好像再也托不住了,音量变得越来越轻。 季马的心跳都快停了,咬着牙根硬讲下去:“听着,以利亚……” 他顿了顿,张口就道:“有人告诉我,裴芮没死。” 那双深蓝眼睛缓慢定焦,瞳孔在季马震动的视野里逐渐清晰。 “她在哪里?”他哑声问。 季马忙不迭说: “她在……在北京,她在北京!” 他嘴角拧着,几乎要哭出来,“她没死,还活着,你得去找她……没有她,你怎么办啊?” 尹伊格的嗓音干燥涩冷,低道:“真的么?” 那把枪从手里掉下来,砸在地板上沉闷一声响。 “不要骗我。” 他喃喃说,“别骗我……” 季马一步冲上前,发狠地抱住他,痛哭失声。 尹伊格告诉裴芮: “后来季马才承认,其实他那时候说了谎——他根本不知道你被顾北柯带走了。” 他平缓地说着,眼睛里什么神色也看不出,“他想让我至少有个盼头,哪怕一辈子就这么抱着希望找你,一辈子就这么活着……” 说到这里,嘴角向上牵起:“后来他听说我真的找到了你,自己也吓了一跳。” 33.关铃 顾北柯看着照片上绽破的残痕, 像是有什么尖锐物体从左上方边角起笔,以狠绝的力道一挥而就,把整张画面斜分为二。照片背景是日落时刻, 明昧交界的天缘连同其中人影一同被撕裂。 画面里有三个人。身体最高阔的是季马, 他身边的瓦连京明显要低上半截, 另一侧站着尹伊格。三人满身尘土,手臂搭着手臂, 肩靠着肩,并成一条凹字形的队列。他们直面的地方, 是山谷中夕阳下沉的余光。 这是顾北柯极为得意的作品之一。在他的镜头里, 军人脱去戾气, 洗去血腥,在朦胧风沙与橙紫色光影中默立, 多了几分悠远宁静的味道。 现如今,上面多了深拙的一道伤疤。 顾北柯又低头望向手里的平板电脑,上面是监控录像的截屏。他看见一个女人匆匆离开回廊, 脊背佝偻着, 兜帽压得极低, 只露出下颌骨瘦削到极致的轮廓,皮肤泛起不健康的腊色。 “您认识她么?”负责安保的工作人员问他。 顾北柯转回墙上那张损毁的照片, 默然出了会神,然后淡淡回答: “不认识。” 这张照片……这张照片。顾北柯记得, 他按下快门后不出两秒钟, 尹伊格就回过脸来。 从镜头的视角看不到, 裴芮当时在相机旁边,见他转头,便对他招起手。尹伊格逆着光,整个人陷在夕阳中,指尖亦在额角轻轻碰了碰。 军官刚刚结束一场浴血,带着满身辛辣的火药味,正在向他的爱人抬手致意,望过来的眼睛那样柔软温情。 顾北柯清楚这是多么珍贵的画面。 但那个时候,他收起了相机,甚至别开了眼睛。 但是有另一个人捕捉到了这一幕。 他还记得那个瘦瘦高高的女人,脖子上常年挂台相机,因而总是略拱着背,也不爱说话。 是的,是关铃。 顾北柯避进洗手间,放冷水抹了把脸,想给裴芮打电话。几经犹疑,手指一滑,却点在了许笑琳的名字上。 接到顾北柯的电话之前,许笑琳在报社办理了短期休假手续。从苏兹达尔回到莫斯科,她发觉自己频繁地出神,有时会想到乌凉,有时会想起季马,更多的时间里,占据她思绪的是顾北柯。 她认为自己需要一段时间,来厘清一些事情。 许笑琳走出主编的办公室,一路下到车库打算取车。电梯门滑开,外面有个女人看清她的脸,忽然一步踏进来,不等许笑琳做出反应,已经飞快拍下了关门键。 女人穿深色帽衫,布料质地塌垮,下面埋着一身纤细的骨条。 许笑琳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将自己困囿在电梯角落,尽量避免与对方视线相交。 “我要见裴芮。”电梯徐徐上升,女人唐突地说。她声音粗糙丑陋,好像声带上全是细小伤口似的。 许笑琳有些愕然: “你怎么知道我……” 女人的身体挡在楼层按键前方,环抱双臂自顾自道: “或者尹伊格。你认识他么?” “他们现在都在圣彼得堡,算是半工半度假吧。” 许笑琳硬着头皮与她对视,“你有什么事吗?” 她发现女人并不年轻了,她脸上有几条长久沉淀的皱褶,肩背微驼着向内缩,充满了被生活磨损摧坏的痕迹。 女人哑着嗓子问她:“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许笑琳说:“估计要过段时间了。你有要紧事的话,我可以帮你打个电话……” “只能当面跟她讲。” 女人从腰间的小包里摸出一张纸片,在掌心擦了擦然后递给她,“你知会裴芮一声,告诉她我来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她回到莫斯科,请让她来找我。” 电梯停在一层,女人迅速离开。许笑琳发了会愣,在电梯关门的前一刻抢身出去,手心沁出密密的汗,洇潮了那张女人塞来的纸片。 她展开来端详,看到一串139开头的手机号,下面是中文写就的一个名字—— “关铃”。 正疑惑着,顾北柯的电话就来了。 她匆忙收起纸片,盯住屏幕上“北柯”的字样,花了一会工夫犹豫,对面已经挂断了。 片刻之后,顾北柯又一次打来。许笑琳整理心情,迟疑着按下接通:“喂?” “笑琳。” 另一端,顾北柯的语调轻快,“最近有人联系裴芮么?” 许笑琳迅速往装着纸片的包里扫了一眼,然后说: “……没有。” 她顿了顿,不等他开口便说:“北柯,我想跟你谈谈。” 顾北柯的声音明显意外: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聊聊天。” “没问题。” 顾北柯说,话里有了安抚性的笑意,“不过我后天要去圣彼得堡,是摄影展的事。等我回来,我去报社找你吧。” “好、好。” 许笑琳喃喃着,“等你忙完……” 挂断电话,她将手伸进随身的提包,指腹贴在那块纸片锋利的边缘。 她并没有立刻联系裴芮。 回到酒店,裴芮换上宽散松软的起居袍,紧绷的身体仿佛又重新开始呼吸。她在床上浅坐了一下,看尹伊格脱衣服。 根据她近日来的观察,可能是多年军旅范式打下的烙印,他的一举一动总是遵循着某种特定的规则。就像穿脱衣服,如果是开襟衬衫,纽扣要从下方开始拆,如果是套头衫,就要用拇指勾住后领,从上方提起来。无论如何,总是要先脱上衣,再解裤子。 今天去了博物馆,他穿的是一件黑色衬衫。此刻正低着头,修长手指屈起,由下往上一粒一粒剥纽扣。 裴芮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朝他走去,脚底有些刺痒,却并没有发出声响。但尹伊格还是察觉到她的接近,手停在扣子解去一半的位置,歪头看她。 “我去洗澡。”裴芮说,“一起么?” 光源底下,她的皮肤闪着细腻的光泽。 尹伊格倏地垂下视线。 “唔,……”他继续解扣子,但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指节动作灵活,手背上突起施力的筋脉。 随着衣衫剥离,大片肌理落在外面。裴芮注意到,他苍白的耳根和肘弯都泛起晕红,颜色淡得几乎看不清楚。 “想得美,我开玩笑的。”她笑着说,绕开他径自进了浴室。 # 34.第一更 月余不见, 廖申又发福了一些, 苍色头发齐整寸长,往后抹成一个固定架势, 外表看起来还是瘦条的、拙朴精实的样子, 只有脸上丰圆不少,一见尹伊格就笑着迎上来: “长官。昨天谈妥生意就赶快跟你联系了。”眼珠乜斜到一边, 再转回来问,“裴芮呢?” 尹伊格说: “她在外面打电话,跟她同事。” 廖申便侧身把他让进门。他身着三件式条纹西装, 甚至练就了文雅温吞的一副姿态,动作起来不急不缓。 室内有限的空间被布置成办公室和家的混生体, 生活区与工作区完全不分彼此, 写字台对面摆一条长沙发, 右侧贴墙就是一张单人床,再远一点有灶台和餐吧,都是缺乏质感的普通材料。四壁与地面展现着赤生生的胚胎面貌,大片水泥灰的色块原始而裸.露, 没有加以任何漆饰。 “我们计划在圣彼得堡待半个月。” 尹伊格在沙发边缘坐下来,脊梁直立, 一点也不沾靠背,将身上的黑色夹克撑得有棱有角,“有活儿干么, 老板?” 而廖申一陷进宽大的办公椅, 整个人就仿佛瞬间垮了形状, 弯腰屈腿地松弛全身,闻言赶紧摇手: “别开玩笑了,你会缺钱?上次你来找我,我就只当你是闲了太久想找点事做。” 尹伊格脸色稍僵,半晌方道: “我不会用他的钱。” 廖申很清楚这个“他”应该是指叶夫谢。他便不接腔了,过一会才说:“本地的工作应该也就只有顾北柯的摄影展了,其他大都在境外。最近是淡季,你也知道。” 算是在意料之中,因而尹伊格点点头,只是眉弓微拧起来。 “怎么又是顾北柯。”他说。 “别往心里去,生意归生意。况且来谈委托的是提供场地的一方,我也不跟顾北柯直接接触。” 廖申伸手捞过桌角吸了一半的烟,捏在手中挫了挫,“不过上次在莫斯科你就不干了,这回应该也不会接这个活儿吧。” 他动作不快,语速更慢。话罢点燃烟蒂,重新放进嘴里。 “当然不会。” 尹伊格眼也不眨,话音落下,沉默好几秒又说,“对顾北柯人身安全的最大威胁,不就是我么。” 他说着轻牵嘴角。 裴芮这时敲门进来。 及踝靴底子很硬,敲在水泥地面上毕剥发响,每一步都好像带着更深的力度。她先越过写字台跟廖申握了握手,然后坐到尹伊格旁边。两人不作任何交流,连对视都没有一瞬,只那么坐在一起,就自然而然显得亲昵。 廖申仔细打量着他们,良久没能动弹一下嘴唇。他忽而想到季马不久前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这些人里,至少以利亚能有个好的结局。” 希望真是如此。 廖申借一声咳嗽把僵住的声带调整过来,满面笑容说:“哎呀,好久没见……真高兴看见你活下来了,裴芮。” 余光里,尹伊格的神色有些异样。他迅速低下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掌收合,整个人一再绷紧。 廖申自知失言,眼里流露一丝愧怍,忙礼貌地向裴芮表示歉意:“不好意思……不该这么说的。” 裴芮刚从包里拿出录音笔,调试了一下放到桌上。 “没事。”她也不避讳,笑着坦然道,“活下来了,如你所见。但是除了这条命,什么都丢了。” “我听季马说过。” 他略有迟疑,慢声道,“你和大尉……”一抬眼,裴芮身边的尹伊格已经抬头冲他掀起眼帘,细长睫毛底下,漏出黑得发蓝的眼光来。廖申饱实的脸颊打了一抖,立即改口,“哦,没事。” 裴芮注意到尹伊格的小动作,回头朝他一瞥。 “你平时除了办公,也会住在这里么?”她又问。 廖申便答: “我对物质享受没什么兴趣,这个地方足够生活了,办公也方便。毕竟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喉咙里有些苦味,脸上温文的微笑也逐渐灰淡了,声音更慢更低,“当年在部队节俭惯了,要攒钱给我母亲买药的。” 裴芮:“她现在康复得怎么样?” 廖申没有言语,用力吸了一口烟。烟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到滤嘴,他吐了口干浓的气雾,丢开烟蒂说: “你今天来不是为了采访这个的吧。” 没等裴芮作答,廖申像是在规避什么,自顾自讲起来:“捐给博物馆的那玩意儿,你想听听来历,对不对?我捐了一柄军刀。估计已经生锈了吧,毕竟过去这么些年了。” 到这里顿了语声,他自我解嘲似的,从鼻腔深处呵呵笑,“你可能不记得,在车臣东南部的一次战斗任务里,我与小队失联,被几十个反抗军围困在山里整整六天。当时我们部队有一种保持精神亢奋的药物,前两年好像划分成违禁药品了。这药劲儿很大,那些年派发给每个人的都有限额,所以私下里能卖出不错的价钱。我想吃又舍不得,但实在是太困太累了,还必须强打起精神,时刻防备敌人入侵,谁能撑得住呢……” 裴芮听着,莫名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她看着录音笔顶端闪烁的红光,心头略加思忖,并没有出声打断廖申。 “我后来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用军刀在腿上切了道口子,想用疼把那股睡意压过去。可是只清醒了一小会儿,我就又意识模糊了。” 好像这些字眼万分涩口,话音拖得愈来愈长,终于撑不住地在空中断了。廖申怔了会神,才继续道,“后来我实在没办法,就拧开一枚子弹,往刀口上面洒火药。那是真疼啊,疼得烧心,但是烧着烧着,就把那点困和那点乏统统烧没了。后来的几天,我就靠这个坚持下来,累了就划刀子,困了就洒火药。要不是大尉来得及时,我这条腿可能已经废了。” “但是我省下的那四粒药片后来卖了不少美刀,足够给我母亲请半个月的护工。” 他的后半段话里已然夹着粗喘,眼盖也被情绪熏红了,掩饰般地用手指抚擦起眉毛。 裴芮恍然意识到—— 这整个故事的走向与脉络,几乎与安德烈给她讲述的不谋而合。 于是裴芮把安德烈的原话转述给他听,廖申笑得前仰后合,紧眯起的眼缝边缘叠出皱纹。 “他那是骗你呢,不想把真相告诉你而已。我这件事他们都知道,他可能就顺手拿过来用了。” 廖申边说边看向一言不发的尹伊格,“安德烈这小子在队里就很神秘,除了跟谁都走得很近的瓦连京,就只跟大尉一个人交底交心。现在瓦连京不在了,你要是想知道真实的情况,还是得问大尉,要是他也不告诉你,你就只能找安德烈本人了。” 安德烈那双阴沉尖锐的绿眼睛在脑海里逐渐清晰。裴芮顿了一顿,说: “安德留沙脾气有点怪,阴晴不定的。” 她斜觑一眼尹伊格,半开玩笑地耸肩说,“不过我们正直的大尉同志是不会直接给我答案的。” 尹伊格不置可否。 “这是他的秘密。” “我知道,我理解。” 裴芮叹了口气,把录音笔收起来,“就算安德烈对我有点意见,我也没别的选择。” 廖申见他们有意离开,忙起身问: “不留下来喝一杯么?我特地买了瓶威士忌,很贵的。” “不用了,我得赶快联系一下安德烈。”裴芮站起身来,“而且以利亚在戒酒。” 尹伊格微微一停。 “我在戒酒么?” 在空中碰到裴芮的目光,他立即颔首道,“嗯,我在戒酒。” 从苏兹达尔到圣彼得堡,他的确很少再碰酒瓶了。 廖申倒是颇感意外:“真没看出来,大尉不光戒了烟,这回连酒都不碰了。” 他转向裴芮,“别看以利亚总是半醉不醉没睡醒的样子,其实他酒量特别好。在驻地的时候我们划拳罚酒,他总是最后一个倒下的。” “我领教过。” 裴芮说。她不止一次踏进他在莫斯科的公寓。或许是因为满屋酒气,她每次在那里与他见面,都是一种微醺的状态。 “当时在驻地还能买到酒喝,进了真正的战场就束手无策了。” 廖申的眼神空了,怅然道,“车臣的冬天特别冷。很多战斗部队的兵啊,把鞋油、防冻液之类的都找来,当作劣酒喝光了。他们围坐在一起取暖,合唱一首《士兵永远是士兵》给自己鼓气,唱着唱着就慢慢消声了。你要是去摸摸他们的身体就能发现,只有喉咙还是滚热滚热的。” 末了他很慢地笑了一下,疲惫和厌倦都堵在这个笑容里面,终于挥手说,“你们走吧,该说的我都说完啦。” 裴芮与尹伊格出门时,办公桌前忽而传来似有若无的轻哼,嘶哑又沉实,游散而破碎,似乎总也难以结成调子,比起歌唱更像是低吟: “哪怕你已不在军营,也没有列队行军,但军人姿态仍在,我一眼就能认清。你早就不再穿军装,身上是常服便衣,但人们总这样说:士兵永远是士兵……” 尹伊格在门前定住了。直到廖申的声音断了,深蓝眼珠才开始活动。 裴芮并没有留意。她一到走廊里就开始用手机拨号,等了许久才被接通,对面是一片寂静。 “安德留沙.安德烈耶维奇?” 另一端的男人态度冷淡,很勉强地应了一声: “裴芮。” “你听出来了。” 裴芮说,“你上次讲的那个关于弹壳的故事,有些细节我想确认一下。什么时候有空?我回莫斯科见你一面。” 安德烈一口回绝:“没那个必要。” 他态度极其不善。裴芮单边眉角狠狠牵拉而起,语气也冷下来: “如果你一开始就说真话,那的确没什么必要。” 安德烈:“你在暗示我说谎?” “我在指责你说谎,没听出来么。” 裴芮气极反笑,口吻益发冷静,“要是没人能知道那颗子弹背后的故事,你把它捐给博物馆的用意是什么?让它面向公众展出的意义又是什么?” 安德烈:“……” 他不再言语了,呼吸均匀降速,似乎准备进打一场无声的鏖战。 “给我。” 一双手从耳根后方伸过来,从她指间抽走手机,尹伊格退了半步,压低声音说,“安德烈耶维奇同志,你……” 后面的对话裴芮就听不太清了。每次不得不与安德烈进行交流,她都没来由一阵烦闷,索性到走廊尽头的窗口前吹风,等尹伊格把手机还给她。 也不知道两个男人之间说了些什么,再与她对话的时候,安德烈改了口风: “周末我会去一趟圣彼得堡,和你见面。” 裴芮:“……” 安德烈在那边说: “那就这样。” “……行。” “你挂了吧。” “哦。” “周末见。” “再见。” 关了电话,裴芮重新面向伊格。她背靠着半开的窗,一只脚向外支出去,形成倾斜的姿态。背后刮起暮风,摇动树影,在她脸上忽明忽灭。 “不用让他特地过来的。” 裴芮道,“许笑琳说有个人指名要找我,还留了张手写的名片给她。我可以回去见安德烈,顺便到笑琳那边看看。” 尹伊格“嗯”了一声,然后说:“很急么?” “估计不怎么急。她说听那人的口气应该不要紧。” 裴芮兀自出神,小声说,“就让安德烈过来吧,顺便带他在圣彼得堡散散心。” 她正想着许笑琳那通颠三倒四的电话,冷不防感到掌心里手机一振,双肩跳了一下,她看了看屏幕。 是顾北柯—— *我把药片给你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