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草莽英雄-魔幻短篇 草莽英雄第一章城破这世界上有没有不朽的王国我不知道,但我却切切实实尝到了亡国之痛。 马路上的人乱哄哄的,无头苍蝇一样跑着,那些贵族老爷再也顾不上骂我们这些贱民不给他们施礼让路,扭着肥肥的油屁股,拼命往我们这些逃难的贱民堆里钻。 也许,在此刻,他们最希望天上的魔兽联军飞行部队把他们也当成贱民的一员吧。 可是那身光鲜的衣服还是暴露了目标,大块的石头带着风声从天上落下来,径直砸向他们的头顶。 一个鱼跃,我扑到了路边的垃圾堆里。 就在我刚才奔逃的路线上,魔面鸟投下的石块将西城的詹姆斯老爷砸成了肉酱。 鲜红的血和白白的脑汁搅在一起,就像酒楼里泔水桶里的剩肉。 “哇”,几个逃命的修士看不得这种场景,跪倒在地上大吐特吐了起来。 没等他们吐完,天上陆续有石块落下来,将他们也变成了肉酱的一部分。 那些石块受过黑暗魔法加持,出奇的准确,只要被石块砸中,肯定是死路一条。 在垃圾堆上打个滚,我爬起来继续前奔,顺手将詹姆斯老爷丢下的包裹背到了肩膀上。 肉酱和垃圾对我的体能构不成威胁,我是个吃泔水桶中剩余食物长大的孤儿,长大后以清理垃圾为职业,这种熟悉的味道反而让我精神焕发。 至少,今天那些贵族老爷见了我不会远远的捂起鼻子,然后让侍从用皮鞭教导我如何给他们让路。 “罗密欧,罗密欧,你瞎跑什么,快跟我来”,一个破锣般的嗓音传入我的耳朵,顺带着钻入我鼻孔的还有股子臭鸡蛋味道。 不用问,是我的好朋友哈姆莱特和伊沙贝儿。 人家闻香识女人,我闻味交朋友。 他们两个也在贫民窟里长大,哈姆莱特比我稍长,伊沙贝儿是哈姆莱特那个瘸腿养父奥兰多给他拣回来的媳妇。 从她到达哈姆莱特家开始,哈姆莱特盼结婚盼了十三年,按嘉摩屡钵帝国的法律,女子到十六岁才能成亲,所以哈姆莱特还要再等上一年才能美梦成真。 我们三个一起玩到大,年龄大致上差不多,其实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生于哪一天,哈姆莱特的养父奥兰多,那个贫民窟里唯一曾经富过的老家伙把我们的生日安排在他推算出来的幸运日里,说是这一天过生日能给我们三个带来好运。 不过我认为,老家伙这么做其实是为了省钱,毕竟每年给三个孩子同时过一次生日比过三次要节约得多,连生日鸡蛋都可以只煮一个,分成三份即可。 “去哪”?我茫然地问了一句,避开头上落下来的石弹,快步跑到哈姆莱特身边。 “当然是去王宫了,那里没了守卫,我们去拣点儿东西,你平时不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溜进王宫玩一圈吗”?哈姆莱特大声回答,根本没把天空中盘旋的魔面鸟放在眼中。 手中粪叉子轻轻一挑,将地面上不知哪个逃难者丢下的包裹准确地挑进了粪车里。 伊沙贝儿帮助她的未婚夫扶着粪车,蜡黄的小脸因为兴奋而变得通红。 脖子上,挂满了从肉酱中拣来的链子,宝石的,金的,银的,铜的都有。 穷人家孩子就是节俭,既然链子的主人已经变成了肉酱,我们没必要浪费资源,你说是不是。 他们的举动提醒了我,既然天上的魔面鸟和精灵射手只找衣着光鲜的贵族老爷下手,我跟着躲什么?将肩膀上背的那几个拣来的血包裹扔进粪车,我三步两步奔到路边垃圾堆边,将一个带盖子的垃圾车推起来,跟到了哈姆莱特身后。 疯狂逃命的人群里,我们两车三人成了绝对的另类。 很多年后,在游吟诗人的传唱中,哈姆莱特,罗密欧,伊沙贝儿,这三个名字成为英雄的代称。 而那天,我们三个胆大包天的贱民想的只有一件事,趁火打劫。 我们只是最底层挣扎的贱民,没有土地,没有职业,没有姓氏,甚至连名字都是从剧场门口的海报上抄来的。 帝国的兴亡与我们无关。 天空中飘过一个敌军的飞马射手,她的目光被我们三个逆着人流前行的家伙所吸引了,指挥着一大堆魔面鸟,在我们头上盘旋。 逃难的百姓纷纷给我们让路,免得一会儿石弹落下来,遭受池鱼之殃。 “嗨,尊敬的将军,美丽与您同在”,我扬起脖子,冲着天空高喊了一句。 那个飞马射手是个女性精灵,看了我们破破烂烂的衣服和车子一眼,捂着鼻子飞开了。 魔面鸟跟在她身后去截杀那些贵族和修士。 哈姆莱特大哥分析得对,在我们身上,那些魔鸟犯不着浪费宝贵的魔法石弹。 王宫并不远,转过几个弯子就到了。 平时挤满了人的凯旋广场空荡荡的,只有一地的尸体和帝国军旗。 敌军的地面部队还没杀到这,守卫王宫的近卫军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场战争打得非常奇怪,几个月来,在朝廷的告示上,帝国的军队百战百胜,消灭的魔族数量加在一起比帝国的总人口都多,但战线却一直向帝国首都推进。 “也许帝国是在用空间换取魔族将士的性命吧”,哈姆莱特的养父奥兰多曾经这样分析,可是很快他就听到了魔族的攻城器发出的吱呀声。 在守城期间,他病死了,临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魔族被击溃,帝国得以重生。 还好,他走得早,否则看到今天的样子,老家伙准得气吐血。 弯腰,我拣起了一把长剑,和一套不知谁扔下的铠甲。 哈姆莱特放下粪车,一把将宝剑抢了过去,恶狠狠的扔进了广场中央的水池中,“找死啊,你想被魔军当成王宫卫士,就滚远点儿,别连累我们俩”。 我像战士,就我这样?我看着自己那身露着春光的褴褛衣衫,和不安分地从靴子尖端伸出来的脚趾。 “灰头,快点跟上。 那套铠甲的叶片是镀金的,不是纯金。 皇宫里比这值钱的东西有的是”!也许为了表示歉意,哈姆莱特意叫起了我的绰号。 我答应一声,又在地上找到了一把手柄上镶嵌着宝石的指挥刀和一双不错的战靴,扔进了垃圾车。 宝刀和战靴的主人肯定是化妆逃走了,被魔族空中部队杀死在广场上的都是一些小兵。 那些贵族的武技,只表现在欺负我们这些贱民的时候。 跟着哈姆莱特,我们轻车熟路地从宫城的一个小边门冲了进去。 绕过杂役和宫女们的住所,直奔皇帝的寝宫。 哈姆莱特靠给贵族家倒马桶为生,城破之前,每天凌晨都得赶到皇宫侧门,从杂役手中接过马桶。 有时候宫廷杂役们不愿意干这些脏活,就会直接让他进入皇宫里,将皇帝、皇后、太子和公主的排泄物用木桶扛出来。 “公主也拉屎”?当哈姆莱特第一次在我面前炫耀他可以进出皇宫时,我脸上的表情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 而他当时的话彻底打碎了我的骑士梦想,“不但拉,而且特别的臭”!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贵族和皇族原来和我们一样,都是人,都拉屎,只是他们吃的东西和穿的衣服比我们好得多。 皇宫里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看来大着胆子来这里发财的人绝对不止我们三个。 人们凭借着各自对财富的认识,迅速向包裹里边塞着看上眼的东西。 没人阻止我们,空中盘旋的魔面鸟太傻,还没进化到能辨认财宝价值的地步。 而骑在飞马上的精灵顾不上管我们,他们忙着清理隐藏在街道中的抵抗力量,指引大军入城。 凭借哈姆莱特对皇宫地形的熟悉,他的粪车和我的垃圾车很快被装满了。 本着能拿珠宝不拿金币,能拿金币不拿银币,能搬小件不搬大件的原则,我们搬了这辈子都没有想到的财物。 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逃命的时候,这些值钱的东西他都没顾上带。 早知道带不走,他征那么高的税干什么?“小子,别太贪了,诺思帝国的军队马上就要杀过来了,碰见兽人,你们谁都没命花那些财宝”,一个红脸大叔冲着我喊道,他身上挎着十几个包裹,从头到脚挂满了首饰。 “知道了,马上走”,我答应一声,钻进一个飘满香味的宫殿里。 哈姆莱特和伊沙贝儿夫妇已经进去多时了,我怕他们在里边犯错误,耽误了大伙撤离。 “嘿,轻点,噎,这里,就这里,真笨,笨死了你”?刚一进宫殿门,伊沙贝儿的娇嗔声就钻进了我的耳朵。 这两个家伙果然没干好事,“臭蛋,粪球”,我一边叫着他们的外号一边冲进内殿,一把掀开缀满珍珠的帐子。 两个**的家伙肩抵着肩,头贴着头,脸红得像朱砂一样。 听到我的喊声,一同转过身来,用刀子般的目光瞪向我。 伊沙贝儿的手上,紧紧握着半根漂亮的项链,而项链的另外半条,却卡在床板中。 哈姆莱特的手陷进床逢里,正努力将缝隙扩大,想把项链完好地扯出来。 “不就是条项链么,咱们有半车呢,赶快走吧”,我不屑地说道。 目光却不由自主为那串项链所吸引。 这条珍珠项链不是我今天见到最大的,却是最美的,不但每颗珠子都一样大,圆润晶莹,而且闪烁着淡粉色的光泽,随着目光转动,一股如烟似雾的流光盘旋飞舞。 “这是我们今天见到的最美一条项链”!伊沙贝儿生气地喊,仿佛我没长眼睛一样。 “一半卡在床头,一半没进床板”,哈姆莱特大声补充,二人不愧是未婚夫妻,配合得如演戏一般利落。 “这说明床板下有地道”。 “就是找不到机关,说不定地道里的宝物更值钱”。 …….受不了这对小夫妻!我四下看了看,在门口抱起一颗两米多高的七彩珊瑚树,“让,让开……砸,砸了脚不管”,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我将珊瑚树扔到了床板上。 机关的设计者恐怕没想到有人会这样不珍惜他的智慧,床板震了震,吱呀呀裂开了一道大缝隙。 伊沙贝儿手疾眼快,将珍珠项链迅速地抽了出来。 哈姆莱特看到我的野蛮方法奏效,再次将珊瑚树抱了起来,重重地砸在床板上。 喀嚓,珊瑚树断成了几截。 床板也碎了,窗底下露出一个漆黑的大洞。 点了根蜡烛,哈姆莱特第一个跳了下去。 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地道中发出,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坏了,粪球中了埋伏。 我掏出贴身的匕首,一跃而下。 眩目的白光再次袭来,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圣光攻击,这是人族法师对付魔族武士的绝招。 我从死去了老家伙那里听说过这一招,洁白的圣光可以让没有防备的蓝血魔族全身如钢刀刮骨般疼痛。 可惜,我和哈姆莱特都不是魔族,揉揉被圣光晃花的眼睛,我终于看清楚了地道中的情景。 对手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缀满丝带,翡翠镶边的象牙色袍子,头上身上戴着好多闪闪发光的宝石,金饰,手里高举着一个红宝石手杖。 哈姆莱特刚才措手不及,被女孩手杖上发出的白光晃花了眼睛。 听到我跳了下来,晃晃悠悠地站直身子,和我站成犄角之势。 相比圣光攻击,小女孩声嘶力竭的尖叫对我们更有杀伤力。 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般,她拼命挥舞着手杖,口里嘟嘟囔囔,大概是威胁我们两个兽人不要过去,否则会把我们如何如何之类。 不过她的手杖除了发圣光以外,只能喷点冰雹和水珠出来。 听了她的叫喊,一股无名业火冲上了我的脑门。 老子的确长得不帅,衣衫破烂。 但也不至于丑陋到与兽人为伍。 没等我有所动作,刚才失了面子的哈姆莱特钵盂大的拳头已经打到了女孩的面前。 “别…”,我和刚刚跳下来的伊沙贝儿同时喊了一声,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哈姆莱特的拳头就要打到女孩的脸上,手持法杖的女孩身子向后一仰,直挺挺倒了下去。 她,居然被我们三人吓昏了。 “赶快走,一会诺斯帝国的地面部队就杀到这儿了”,我一边从女孩手里掰出法杖,一边提醒哈姆莱特。 细心的伊沙贝儿除了没收女孩所有的首饰以外,还将地窖仔细搜索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一堆罕见的珍宝和几套漂亮的衣服。 这种情况下,客气总是多余的。 我和伊沙贝儿用衣服把珍宝包起来,利索地爬出了地窖。 犹豫了一下,哈姆莱特抗起晕倒的少女,跟在了我们身后。 “你背她干什么”,伊沙贝儿猛一回头,发现了哈姆莱特的举动,**地问道。 借着门口的日光,我看见了少女凝脂般的肤色和小巧的鼻子。 就这两点,已经强过伊沙贝儿太多。 “给罗密欧当媳妇,别白白便宜了魔族”!哈姆莱特冲着我驽了驽嘴巴,将那个女孩扔到了我的垃圾车上,顺手拔了棵小树盖住了珠宝和女孩的衣衫。 腾,从不知道脸红为何物的我突然觉得有一股火窜上了面颊,推起车,一边向外跑一边抱怨:“谁稀罕,这么笨的女人,肯定是皇族那些近亲结婚的白痴。 钻地洞不知道带粮食和水,不用我们挖她,过两天她自己就得饿疯了,乖乖跑出来给魔族当俘虏”。 “好吧,扔下她,罗密欧,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走这边,走垃圾场方向那个小门”,哈姆莱特推着粪车,快步超过我。 宫墙外已经传来嘈杂的打杀声,伴着羽箭的呼啸,人类临终时的惨叫传入了我的耳朵。 是那些拿了财宝从前门跑出去的人,他们刚好被诺斯帝国的士兵堵了个正着。 兽人战士狂笑着,在人类的血泊上且歌且舞。 “算了,我今天就发一回善心,希望将来你别后悔”,看看垃圾车中女孩洁白的手腕,我低声嘟囔了一句,加快速度跑向垃圾场。 穿过皇宫侧门,钻进胡同,躲避开兽人的追击,回到了城南,我熟悉的贫民窟。 一路上遇到几拨精灵和兽人战士,见我们破烂的衣衫和肮脏的垃圾车,他们都远远地捂住了鼻子。 第二章责任回家没几天,哈姆莱特就开始后悔他不该一时心软救了那个小女孩了。 这倒不是因为女孩骄横跋扈,说实话,在贵族当中,这个女孩算是另类。 沿途在我的垃圾车上居然乖乖地没有叫喊,到了贫民窟后也尽量不摆贵族架子,并且和伊沙贝儿也能谈得来。 这让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天在地窖里,她不是真正的被我们吓晕了过去,而是装死。 城破那天,皇室成员和宫廷侍卫逃的逃,藏的藏,扔下她一个没人管。 所以在认出我和哈姆莱特不是兽人后,她采取这招骗我们带她出皇宫。 按老奥兰多生前教给我的常识,贵族的等级与狡猾程度成正比,等级越高的贵族越狡猾。 而那天我和哈姆莱特拣回来的恰恰是个公主,贵族里的顶尖人物。 她的画像和名字就贴在贫民窟前面的告示板上。 这所城市的新统治者,诺斯帝国的元帅宣布,交出珍妮公主的人,无论以前是什么身份,立刻可以加入诺斯帝国贵族行列,被赐予金币十万枚和上位魔族身份。 为了防止我和哈姆莱特受到敌人的**,珍妮公主可谓绞尽脑汁。 她不但帮助伊沙贝儿做家务,把我们那狗窝一样的棚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指导伊沙贝儿如何梳妆打扮,甚至不惜屈尊认伊沙贝儿为姐姐。 “姐夫,你不会用我去换金币吧”,吃下一口粗燕麦和野菜熬成的粥,小公主盯着哈姆莱特,娇嗲地问。 那天她换了一身伊沙贝儿穿过的旧衣服,样子就像邻居家的小妹妹,天真的眼中流露出小孩子对大人的依恋。 无论这幅表情是不是装的,对哈姆莱特和伊沙贝儿而言,这是一击必杀的绝技。 “当然不会,你姐夫最讨厌贵族”,伊沙贝儿轻轻拍了拍珍妮的肩膀,越俎代庖。 “我就知道姐夫是好人”,小公主开心的笑着,大口地喝着菜粥,仿佛那是她这辈子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 两声姐夫,十万金币泡汤。 这些贵族真会做生意。 但这还不足以让我和哈姆莱特后悔,我们最头疼的是,公主殿下在她的梦里,将我们当成了童话中的勇者。 在确定自己不会被交给魔族之后,她开始在有意无意的闲谈间,劝我们帮她复国。 “哈姆莱特,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名字来自一个王子,而你的老师奥兰多,名字来自世界上最伟大的骑士”?这是几天来最常见的开场白,哈姆莱特一抱脑袋,转身钻出了板棚。 他没地方去,外边兵荒马乱的,无人光顾的贫民窟此时反而是最安全的避难场所。 “至于你,罗密欧,你的名字来自一个纯情的贵族,他的故事能让人哭湿三片手绢”。 珍妮见哈姆莱特落荒而逃,将攻击目标转向了我,长长的睫毛慢慢下垂,再慢慢张开,开闭之间,碧蓝的眼中露出一片汪洋。 “但我认为他们都是吃饱了撑的,饿肚子的人不懂得浪漫,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来自垃圾场拣到的海报,与纯情无关”。 按贵族礼节,我用这样的口气对一个含情脉脉的女子说话,实在过于失礼。 但我说的都是实话,并且是最能让珍妮公主放弃她那复国梦想的实话。 从这几天的街头传言得来的消息,嘉摩缕钵帝国已经不存在了。 皇帝在枯井里被发现,据说他当时想自杀,但被油肚卡在了井中间,下不去,也上不来。 魔族们用绳子将他拉上来后,押送他到诺斯帝国的发源地,北方冰原去做客。 那地方一年只有三个月的绿色,我还从没听说过有人去了,还能活着回来。 两颗大大的眼泪在珍妮公主的眼中转来转去,这是她的第二招必杀技。 小时候我和人在泔水桶里抢食物,一个乞丐小女孩曾经用这招让我连续饿了三天肚子,第四天,趁她装哭的时候,我将她手里的食物也抢着吃了。 所以,对眼泪攻势我免疫能力甚强。 一躬身,我也从板棚中跑了出去。 不是怕了珍妮,而是怕在公共水池边洗碗的伊沙贝儿回来,误会我曾经对小公主图谋不轨。 “难道你们对嘉摩缕钵帝国一点儿都不留恋”,公主收起眼泪,不依不饶地跟在我们身后。 正是吃饭时间,贫民窟的空气里,四处弥漫着呛人的炊烟和烂菜叶子味道。 皇宫里长大的珍妮能在这呆下去,毅力还真令人佩服。 哈姆莱特回过头,指着这一片破破烂烂的棚屋说道:“珍妮,我们是贱民,你知道什么是贱民么”?在嘉摩缕钵帝国,第一等人是贵族,第二等是修士和官吏,第三等是平民,第四等人是住在棚屋里,干最艰苦工作,人人看不起的贱民。 通过几天的观察,小公主已经亲自体验了贱民这两个字,包含着怎样的苦难定义。 “可是,姐夫,你们是嘉摩缕钵帝国的臣民”,显然,她并不理解哈姆莱特的话。 我冷笑一声,接过话头,“在嘉摩缕钵帝国,我们是四等人。 现在换成了诺斯帝国,我们还是四等人,一样做奴隶,有区别么”?又一层水雾蒙上了珍妮的眼睛,除了委屈,我看到了深深的绝望。 我敢保证,这片棚屋区里,没人关心皇帝和国家的名字。 诺斯帝国来了,一等人是魔族,二等人是他们的盟友精灵和兽人,三等人是北方那些被征服得早,为魔族南下立了战功的人族,我们的同胞,称谓是功民。 四等人,是我们这些被征服者,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通称弃民。 翻来覆去,我们还是第四等。 “如果你们帮我复国,我保证你们成为贵族,我现在就可以册封你们为骑士,以嘉摩缕钵的名义”。 珍妮公主不肯放弃,挣扎着,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我和哈姆莱特彼此对望,目光中充满了嘲弄。 “难道你们不想改变自己的身份,难道你们连梦想也没有”?公主拿出了课本里的经典演说词,开始发表演说。 “如果我们将你交出去,现在就可以成为贵族”!伊沙贝儿不知到什么时候已经洗完碗回来了,篮子里除了我们的碗筷,还有一张布告。 上面画着小公主在皇宫时的样子,手里举着她的红宝石手杖。 那是嘉摩缕钵帝国的权杖,皇位的象征之一。 现在,献出她的赏金已经涨到了二十万,外加贵族身份和德尔菲城城主的官职。 第三章梦想珍妮那天说错了,我们不是没有梦想。 只不过,贱民的梦想与贵族从来不同。 我的梦想是开一间粮店,这样每天早晨醒来我就可以看到各种粮食,闻着粮食的味道,我再不会做饿肚子的梦,睡觉也踏实。 哈姆莱特和伊沙贝儿的梦想比我高尚一点儿,他们的梦想是开间肉铺,想吃前腿吃前腿,想吃后腿吃后腿。 边吃还能边看着,不用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 整个贫民窟里,只有老奥兰多的梦想才是国家强大,可以吞并诺斯帝国。 可惜他一觉醒来时,诺斯帝国的军队已经攻到了城下,老奥兰多一口气咽不下去,活活气死了。 当城内追捕公主的风声渐渐小下来时,我们开始着手实现我们的梦想。 哈姆莱特交给我二十个金币,我把他孝敬给了德尔菲城的新任兽人治安官,他看都没看就给了我四张功民身份纸,让我随便添名字。 半个月后,我们在靠近德尔菲城功民聚居区开了家连锁店,一个店卖粮,一个店卖肉。 这座院落是从前贵族的外宅,被兽人没收后拍卖了。 战争期间,地产不值钱,买下它没花几个金币。 我们将皇宫里拿来的珠宝深深地埋到了后园里,等待风波平静那一天的到来。 我估计,这些珠宝卖了钱,买来的粮食肯定够我们三个人吃一辈子。 我们没把珍妮计算在内,她不是我们一类人。 我们打算等风声彻底平静下来时,偷偷送她去南方。 在大陆的南方,亚尔河之南,有个叫佛拉伦尔的将军辅佐小公主的哥哥查理王子重新建立的嘉摩缕钵帝国。 一场突然爆发的大雾吞没了诺斯帝国的先锋人马,浓雾散去前,诺斯帝国无力南渡。 帝国得以延续的消息让小公主兴奋了好几天,至少,这样她就不用嫁给我这个没有进取心和骑士精神的家伙。 肉店和粮店门挨着门,我和伊沙贝儿做伙计,哈姆莱特负责进货,珍妮躲在后院里,负责会计工作。 这个不会做饭,洗衣服也洗不干净的小公主并非一无是处,她的生意头脑很好,并且那些光魔法可以让我们的粮食和肉看起来更比其他店铺的新鲜。 人们可以不看戏,不玩珠宝,但不可以不吃饭。 所以粮店和肉店的买卖很兴隆,每天都有不少进帐。 每个人对现在的生活都很满意,除了珍妮。 拔弄着算数用的木条,她郁闷地抱怨,“太过分了,我们这几个月总共才赚了六十三个银币,但其中三十七个要上税,还有得拿出十个来孝敬城里的贵族,忙来忙去,我们剩得最少,这些无耻的家伙,太过分了”!“已经不错了,魔族原来没有商业法,所有税收制度都是照搬嘉摩缕钵帝国的,并且他们还减去了战争税”,伊沙贝儿笑着安慰她。 经过几个月的丰衣足食生活,伊沙贝儿看上去明显比原来漂亮了,脸色已经从蜡黄变成了粉白,皮肤也细腻如脂。 高挑的身材,笑语盈盈的样子,让人看到了不由自主地想发呆。 好半天,我才发现小公主珍妮在哭泣,没有声音,眼泪珍珠般落下。 这次她的必杀技干掉了我们所有的人,哈姆莱特、伊沙贝儿和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这个不知人间风雨的小家伙。 说实话,她不是坏人,我们也很喜欢她。 但不同的生活背景,让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总给对方以伤害。 从那以后,珍妮就再也没向我提出过做骑士替嘉摩缕钵复国的要求。 有一段时间她变得很沉默,但很快就恢复了活泼开朗的少女天性。 哈姆莱特说她长大了,我也觉得她长高了许多。 伊沙贝儿做的饭菜肯定比皇宫里的食物更适合长身体,私下里,我这么想。 她和珍妮长得像两朵花一样,即使是蒙着头巾走出店门,都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经常有人到我们的店里边,不为了买东西,只是为了看一眼伊沙贝儿。 但看到哈姆莱特和我干体力活炼出来的胳膊,年青人们都退缩了。 哈姆莱特一个人,可以搬起一头死牛。 我一次可以扛四袋子小麦,我们以为力量就是平安生活的来源和保障,但我们都错了。 南北战局渐渐稳定,亚尔河上空诡异的浓雾阻挡诺斯帝国南下的脚步,有人说当时帝国长公主贞德以自己的生命祭祀了水神,才引发了这场杀人雾。 我对传说不感兴趣,但是浓雾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 雾之结界成为北方军队的梦魇,同时也成了南嘉摩缕钵北上收复失地的障碍。 南北双方都不甘心,却都无奈地承认了这个现实。 德尔菲城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魔族、精灵和兽人与昔日的人族贵胄一样,夜夜笙歌。 数月后,在小公主珍妮的指导下,我带着面具去了黑市。 将手中最不起眼的几块珠宝卖了出去,换了两袋金币。 我从来没想到珠宝这么值钱,想到家里埋的那些真正的珍宝,我就兴奋地两眼放光。 哈姆莱特带着面具,费尽心思,在酒馆里找到了地下佣兵组织,里边的人收了他四十个金币,答应了他,等亚尔河下一次雾散时,护送一个人去南方。 前途看起来那样美好,再等两个月,伊沙贝儿就可以与哈姆莱特成亲,做我的嫂子,我盼望着那一天,干活分外有力气。 在哈姆莱特与伊沙贝儿婚期前的一个月,我陪哈姆莱特去治安官那里申请结婚。 “是哈姆莱特和伊沙贝儿啊”,兽人治安官接过他们的功民身份证明和结婚报告,笑嘻嘻的问。 这老家伙还能认出他卖出的证明,对我很是客气。 但他的下一句话就把我打进了深渊,“结婚没问题,我可以盖章。 恭喜你们,但结婚前一夜得让伊沙贝儿去劳伦斯老爷家里,他是你们这些功民的主人”。 劳伦斯老爷,结婚前夜?哈姆莱特和我茫然不解。 看见我呆头呆脑的样子,好心的治安官详细地给我们讲解了诺斯帝国的法律,在被征服的土地上,被征服民族新娘的**权属于贵族。 听了这话,哈姆莱特额头上的青筋一下子就蹦了出来,眼睛里仿佛有把火在燃烧。 见势不妙,我用力抱住哈姆莱特,让他保持冷静。 然后掏出两个金币放到治安官老爷手里,“麻烦老爷,我们可以用钱赎,赎那个**权吗”?“我帮你问问吧,你们别着急”,治安官看在金币的面子上答应代为通融。 数天过去了,当一次次收到我们的金币,收到实在不好意思的时候,他才红着脸告诉我,事情没有办成。 “你也知道,伊沙贝儿是附近有名的美人,劳伦斯的侄子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多少钱都没有用”!看到我的脸色刹那间变成铁青,治安官老爷拍着我肩膀规劝:“忍一忍吧,年青人,不就一个晚上吗?别乱来啊,否则要全家处死的”!不用我说一个字,从我苍白的脸上,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 伊沙贝儿没有哭闹,哈姆莱特也没有再次发狂,我们都是在人脚下,被践踏过的孩子,我们知道如何生存。 “你们把我交出去吧,这样你们就都可以被封为贵族,不用再支付**权”,珍妮难过的说道,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换上了那身累赘的公主服,表情很平静,仿佛被交出的不是她自己。 “好主意”伊沙贝儿笑着说,拍了一下珍妮的头,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可你是我妹妹,我不会拿自己的妹妹去换自己的幸福”。 “我是嘉摩缕钵帝国的真正继承人,皇后和皇帝唯一的女儿。 查理哥哥是侧妃所生。 和我去南方吧,我用皇位和查理交换,让嘉摩缕钵不再有贱民这个阶层”,小公主一开口,吓了我们所有人一大跳。 “我以天上诸神的名义发誓,此生一定让嘉摩缕钵不再有贱民这个阶层,让贵族承担应有的义务”。 “这是你的梦想吧,小傻瓜”,哈姆莱特拍拍珍妮的头,笑着说道。 他相信珍妮是帝国第一继承人这句话,魔族贴在外边的通缉告示当时说的很清楚。 但让贱民消失,让贵族承担相应的义务,那永远是一个梦想,哈姆莱特的养父奥兰多就是因为这个梦想,从贵族沦落到贱民,我们知道这有多难,不想让珍妮重蹈老奥兰多的覆辙。 在后院里,我们将珠宝再次挖出来,装到了垃圾车上。 我找到了自己当日拣到的那把指挥刀和铠甲,战靴。 哈姆莱特去黑市上买来了他需要的东西,在一个肮脏的小酒馆里,我们再次找到了那伙地下佣兵的联络人,经过讨价还价,金币支付到了六十个。 六十个金币,雇佣他们护送我们离开德尔菲,潜到亚尔河畔,等待雾散后南渡。 第四章契约在佣兵首领的带领下,守门的士兵收了五十个铜圆,就为我们打开了角门。 德尔菲城在身后渐渐变成了一个小亮点,夜幕里,它看起来就像颗沉睡的珍珠一样宁静。 从小到大,我生活在那里,却从来没有发现它如此美丽。 “再加把劲儿,在太阳出来前我们赶到别山村落脚,然后沿林区到亚尔河边的飞云渡隐藏起来,等明年春天,河上的浓雾散了,就可以过河”。 黎明时分,佣兵首领对筋疲力尽的小公主说道。 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通过一晚上的观察,我想他猜到了穿了男装的珍妮是个女孩子。 “珍妮,走不动就坐到车上来,我推着你”,看着珍妮那筋疲力尽的样子,我大度的说。 毕竟她和我们这些旷野中长大的孩子不一样,没吃过什么苦。 “我不累,就是有点困”,珍妮捂住嘴巴,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她倦懒的样子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情,虽然穿着男装,还是让好几个佣兵呆了呆。 一个络腮胡子佣兵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咧咧的说道:“是你媳妇么,小子,真漂亮,怪不得劳伦斯家那个色狼会盯上。” “不,不,她是我妹妹”,被络腮胡子暧昧的眼神看得心底发虚,我赶紧解释。 听了我的话,几个佣兵一块笑出声来。 有一个大个子跳上石块,在晨曦里放声唱道:“漂亮的妹妹,你的眼神让我不能呼吸,你的笑容让我迷茫沉醉,请坐上我的水晶马车,今夜,你将是我唯一的恋人”。 “轰”,大伙一块对着我的破垃圾车笑了起来,虽然伊沙贝儿把它整理的很干净,但只要是嘉摩缕钵帝国的人,一眼就能出它原来的身份。 伴着阳光与欢笑,我听到了羽箭破空的声音。 这声音与周围的景色如此不协调。 嘶,嘶,嘶,刚才放歌那个佣兵捂着胸口,血透过他的手指下喷向空中,染红初升的朝阳。 二十几个飞马射手在半空中盘旋,弓上的利箭闪着幽幽蓝光。 “佣兵们,把人留下,我放你们走”,带队的飞马射手不愿意起更大冲突,压下马头,开出和解条件。 “达蒙长官,我们是佣兵,你知道佣兵守则么”,大个子佣兵首领长笑一声,抽出弯刀。 几个佣兵迅速将我们围在中间,用盾牌护住我们的身体。 佣兵守则第一条,可以失去生命,不能失去信誉。 轻轻的晨风从南边吹过来,那一刻,我听到了风拂过树枝的声音。 柳笛般,吟唱着深深浅浅的调子。 “你们很勇敢,但德尔菲不能让这几个逃亡者,成为年青人的榜样”,飞马射手笑了笑,半空中突然拉高,整队飞马拉成一条弧线,远离,盘旋,圆弧边缘,一支支羽箭带着阳光飞来,夺走佣兵的生命。 佣兵们用盾牌搭成一道墙,勉强抵挡着羽箭的袭击。 盾牌后,几个佣兵从背上取出硬弩,用脚踩着拉开,一声霹雳,闪亮的箭雨扑向半空。 羽飘,翼折,两个飞马射手惨叫着从空中落下。 有股粘粘的**顺着我的耳边流淌,我用手摸了一把,是血。 抬头,发现护在我身边的络腮胡子佣兵已经昏了过去,飞马射手的羽箭插在他肩膀上,他的盾牌,却遮挡在我的头顶。 见惯了死亡的我突然觉得有些伤心,相处不过一夜,这些佣兵仿佛已经是我多年的朋友。 捡起一个阵亡佣兵的弩,我疯狂地向空中射击。 干活干出来的蛮力让我开弩可以不用脚,射击速度比别人快得多。 虽然没有准头,但没有飞马射手有胆子赌我下一箭射不到他。 哈姆莱特抓起另一把强弩站到了我身边,弩尖随着飞马射手的移动而移动,突然,他扣动了扳机。 “蓬”,半空中落下一团血雾,一个飞马射手不敢置信地捂住喉咙,直直地从马背上落下。 失去了主人的飞马落荒而逃,远远地不知去向。 在我身后,小公主珍妮发出了低低的吟唱,一团白光包裹住了络腮胡子的身体,他肩膀上那个流着血的破洞渐渐收拢,鲜血止住,呼吸也慢慢均匀。 “天哪,那个女孩是治疗法师”,佣兵们发出一声惊呼,纷纷将受伤者抬了过来,小公主从我的垃圾车里掏出红宝石法杖,低低唱出一段好听的歌词。 白光陆续笼罩住受伤的佣兵,几个伤势较轻的佣兵很快醒转。 抓起武器,重新投入了战斗。 这场遭遇战以佣兵们的惨胜而告终,我们付出了七死二十伤的代价,射落了十一个飞马射手。 接下来的一整天大伙都在亡命奔逃中渡过,持械拒捕,射杀半个小队飞马射手,这个新闻足以震动整个德尔菲。 傍晚的时候,一小队兽人骑兵被佣兵们杀散,首领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距离林区还有十余里,大多数佣兵和我一样,已经没有力气再跑。 遥远的北方,天地间升起了浓浓的烟尘,那是诺斯帝国的正规军。 一个拿着红宝石手杖,会使光系治疗魔法的女孩。 这样的女孩在人族实在不多见,接到溃败回去飞马射手提供的情报,傻瓜也能判断出佣兵们护送的是谁。 “六十个金币的代价来保护一座都城,二十万金币,头儿这笔买卖亏大了”,络腮胡子掰给我半块黑面包,笑着说道,“小子,看不出你胆子还不小,王宫的卫士中,我还没见过敢与飞马射手对敌的”。 “我们不是宫廷侍卫,我们是贫民窟的孤儿”,哈姆莱特骄傲地回答了一句,在我们眼里,那些侍卫才是垃圾。 “如果你们反悔,咱们现在可以分开走,如果继续这次合约,到达目的地后,车里的东西分大家一半”。 伊沙贝儿毫不犹豫地将我的一车珠宝当成了佣金。 佣兵们发出了一声欢呼,早晨小公主掀开垃圾车盖子的时候,有人看见了里边的珠宝。 高个子首领冷哼了一声,重复道:“六十个金币,合约还没结束。 小费,我们到南岸之后再商量”!一个有趣的家伙,我和哈姆莱特相视而笑。 小公主珍妮坐在我的垃圾车上,拼着最后一点体力,给大家加持祝福魔法。 魔法带来的幻觉让我们暂时忘却了疲劳,拼命奔跑,终于在天黑的时候到达了蓝月之森。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离开家这么远。 蓝月之森是个漂亮的落叶林,据说,这里的满月呈淡蓝色。 嘉摩缕钵没有灭亡的时候,每年都有诗人来这里寻找灵感。 圆月升起来了,果然是淡蓝色的,周围还带着淡淡的红晕,就像伊沙贝儿害羞时的笑脸。 “又是满月,他***”,看着天边的圆月,佣兵首领不解风情的骂了一句。 “大叔,你不喜欢这月色吗”,小公主珍妮低声抗议,月光下,她的眼睛显得又大又亮。 “现在是落叶季节,头顶上没有树叶遮挡,圆月是逃命者的敌人啊”,络腮胡子喘息着解释。 他的话音刚落,缀在队伍最后的佣兵已经发出了惊呼声。 水蓝色的天幕上,远远飘来一朵乌云。 没有风,但是这朵云却飘得极其迅速,月光下,诡异得就像吸血鬼的披风。 淡淡的腥臭气味从空气中飘来,钻进了大伙的鼻孔。 “是魔面鸟”,有人发出一声惊叫。 不错,是魔面鸟,魔族的空中部队,让德尔菲城守军失去斗志的就是他们。 月光下,那些罪恶的鸟儿越飞越近,隐隐的,我已经可以看见它们利爪下魔法石弹发出的磷光。 “赶快撤入森林,分散行动,紧贴着树干走。 彼得,你带着几个人保护小公主”,佣兵首领大喊一声,带着大家撤入森林。 魔面鸟迅速追上,天空中不断有石块落下,将躲避不及的佣兵砸得筋断骨折。 哈姆莱特拿出冬天时射鸟裹腹的本领,将身子隐藏在一棵树干后。 一个佣兵举着盾从他眼前跑过,几只魔面鸟迅速跟上,将石弹拼命砸向佣兵的头顶。 “叮”,弓弦脆响,两只兴奋过头的魔面鸟被哈姆莱特的弩箭穿在一起,臭血淋了佣兵满身。 “我们还是大陆上第一支被魔族空中部队追杀的佣兵呢”,老佣兵放声大笑,抛出弯刀,砍下了另一个只惊慌躲闪的魔面鸟。 “射带队的飞马射手,他们是魔面鸟的指挥官”,佣兵首领边跑边喊。 为了吸引追杀者的火力,他不敢躲离我们太近,几乎整个人都暴露在敌军射程内。 有个飞马射手看见便宜,带着魔面鸟向他头上冲来,翅膀轻轻一展,石头雨遮住了那片天空。 “砰、砰”,“砰、砰”,被砸断的树木倒了满地,飞马射手一抖缰绳,满意地将飞马拉起。 就在这时,一根枯树桩子下突然闪出道夺目的金光,佣兵首领手中的长剑发出一道剑气,直取飞马。 弯弓,搭箭,“砰”,金花四溅,飞马射手用羽箭射碎了剑气。 就在他一分神的刹那,哈姆莱特手中的弩箭射中了他的脖子。 “噗”,弩箭透嗓而过,飞马射手吃惊地看了林子中那个狼狈的年青人一眼,不甘心地从飞马背上落下。 他麾下的魔面鸟一哄而散,振着翅膀逃向远方。 更多的飞马射手发现了我们,铺天盖地的魔面鸟嘎嘎叫着飞来。 逃,没命的逃,我已经没有了饥饿的感觉,胸膛热得像要炸开一般,嘴巴里也泛着淡淡苦味。 伊沙贝儿舍命不舍财,推着宝藏尽力向林子深密处钻。 可怜的珍妮早就吓傻了,坐在我的垃圾车上,小脸比月光还白。 就在这个时候,丛林之间突然传来了渺茫的音乐声,像是牧童骑在牛背上,欢快中带着寂寞。 萦萦绕绕的笛声里,还带着少女的轻笑,诗人的低吟,将眼前的刀光剑影衬托得愈发诡秘。 一股浓郁的烤面包香味钻入了我的鼻子,肚子紧跟着咕咕咕地叫了起来。 明知道前方是个陷阱,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佣兵们的脚步向那里移动。 脑子里晕晕糊糊的,将头顶上的危险完全置之度外。 淡蓝色的火堆,伴着音乐在林间空地上明明灭灭。 火堆旁,坐着一群衣着华丽的人,还有二十几个英俊的少年,漂亮的美女在篝火旁翩翩起舞。 林子间的厮杀声,天上落下的血雨,还有佣兵倒下时发出的哀嚎,他们充耳不闻。 “躲到篝火旁边去,不准吃他们的东西,不准喝水”,佣兵首领大喝一声,率先冲向篝火,逃命的佣兵们如蒙大赦,从林子里跑出来,拼命向火堆靠近。 加上我,一共还剩下十九个人,我们的到来根本没对主人带来任何困扰,吹笛子的那个姑娘只是抬头扫了我们满是鲜血的衣衫一眼,就继续她的演奏。 弹竖琴那个姑娘更投入,压根没有注意到客人的到来。 只有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老者,眉毛和胡子差不多长,冷哼了一声,将手杖插在身边的泥土里。 火堆旁,少年少女们的舞蹈令人神醉。 那些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很少,蓝色的火焰照亮她们**的腰肢,装饰在手腕、脚腕和肚脐上的银铃伴着舞蹈的动作,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伴着这铃声的节奏,篝火仿佛有了生命般,一团火苗升起,渐渐地幻化成人形,火焰组成的长发,火焰组成的面容,火焰组成的四肢,随着音乐盘旋,舞动。 在我们的头顶上,飞马射手和魔面鸟如乌云般,在月光下兜着***。 不敢遮挡火堆上的月光,也不敢将弓箭和魔法石弹砸向人群。 火焰美女勾勾手指,一个银杯装满了美酒,轻盈地飞到我的面前。 麦酒的香味勾去了我的魂魄,我刚要伸手去抓杯子,哗啦一下,被小公主珍妮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她的水系魔法无法进攻敌人,给我洗脸却绰绰有余。 头皮一紧,眼前的银杯掉到了地上。 香气四溢的麦酒渗进泥土里,味道更加醉人。 围绕在半空的魔面鸟几度欲飞下来,被飞马射手拼命招呼着,不甘心地在篝火外围拍打翅膀。 蓝色的火焰旁,没有人说话,只有音乐,美酒,英俊的少年,绝色的美女,一切看起来那样诡异。 夜风吹透我湿漉漉的头发,吹得我浑身发冷,却无力将身体从火堆边移开。 一个佣兵跳起来,伸手去抓篝火旁的烤肉,手刚伸到一半,佣兵首领用树枝将他打了回去。 又一个佣兵挑起,连人带面前的食物一块跌倒在火堆旁,不顾首领的拦阻,他抓起地面上的食物就向嘴里塞。 小公主珍妮兜头一捧冷水将其浇醒,食物落地,佣兵讪讪地退下,眼睛却恶狼一般盯着地下的食物,半分也不肯离开。 咯,咯,咯咯,几个佣兵牙齿上下击打,同时将手伸向面前的银盘,浓郁的美酒,喷香流油的烤肉,这个**让人无法拒绝。 我一边用树枝干扰他们的双手一边招呼小公主放水,遮挡几下,饿红了眼的佣兵拔出刀,砍向我的手臂。 没等我接招,腰突然被伊沙贝儿抱住,眼睁睁地看着佣兵们端起银盘,哈姆莱特拿起酒杯,先前还记得用冷水浇醒我的珍妮也一步步走向火堆,眼中空无一物。 嘎,嘎,天空中魔面鸟愉快地鸣叫,盘旋飞舞,翅膀扇起阵阵阴风。 “不知死活的东西”,一直坐在火堆旁的黑袍老人猛然站起,拔出手杖,口中发出一阵急促的呼啸,音乐嘎然而止,跳舞的少年少女倏地消失不见,篝火瞬间爆吐,将烈焰美人化成一道闪电,劈半空。 老人手杖上发出耀眼的白光,包围着我,包围着佣兵,包围着哈姆莱特和伊沙贝儿。 随着老人的长啸,光球越涨越大,越涨越大,仿佛在林间空地支撑起一个巨大的光幕。 砰的一声,光幕炸裂,银白色的碎片向空中乱飞,所有接近白光的东西都被割成碎片,数十只魔面鸟变成尸体从半空中落下来。 带队的飞马射手早早跃起,不敢回头,拼命拍打着坐骑逃离森林。 光幕消散,冷月在空中射下淡蓝色的清光。 篝火不见了,食物不见了,美酒也不见了。 佣兵们望着马上到嘴的食物凭空消失,惊讶地合不上嘴巴。 扑通,络腮胡子跪到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胡子上一滴滴落进泥土。 “多谢老法师出手相助”,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佣兵首领对着黑袍法师躬身施礼,态度无比恭敬。 “不必,只是顺手而已”,黑衣老人爱搭不理地回了一句,眼睛盯着珍妮问道,“你,你,怎么会和这些人搅在一起,帝国发生了什么事情”?“梅耶大师,您怎么在这里?”小公主珍妮像丢了魂魄一般,一步步向黑衣老人走去。 突然,嘴一扁,她像个小孩子般扑进老法师的怀里放声大哭,“梅耶老师,嘉摩缕钵亡国了,魔族,他们攻破了德尔菲”!亡国了?老人如遭电击,楞楞地站在那里,任由珍妮在他怀抱中悲啼。 借着月光,我看到一滴亮晶晶的东西,在他眼角滚落。 “是席德·梅耶大魔导师,没想到他还活着,刚才看到他施展的禁咒,我就该想到”,络腮胡子在我背后轻轻声嘟囔,用火刀点燃一堆篝火,将我们自己带的食物放到火上烘烤。 在吃饭的时候,我从佣兵口里陆续探听到消息,知道大伙刚才在死神面前走了一遭。 珍妮依恋的那个老人叫席德·梅耶,大陆上唯一能施展毁灭之光的禁咒魔导师。 刚才击溃魔面鸟的那一击,就是毁灭之光的威力。 如果不是刚才他借着与魔族交手的机会喝醒大家,逼退暗夜精灵,吃了篝火边的食物后,我们都将成为暗夜精灵的同伴。 暗夜精灵,这是大陆上用来吓唬小孩子的一种精灵族。 我原来以为她们只在传说中存在,没想到今天亲眼目睹了暗夜精灵之舞。 传说中,暗夜精灵与人类祖先有过契约,他们不主动攻击人类,但是如果有人吃了他们的食物,就必须追随他们到地下居住,成为他们的族人。 而以他们的生活习惯,只有在满月的时候,才会走出地面,沐浴月光的精华。 想到每个月才有一次见光的日子,我感到浑身发冷。 抬眼望向席德·梅耶,看见这老家伙慈祥地摸着珍妮的头发,目光满是温柔,仿佛在看着自己钟爱的外孙女。 “老师,咱们一起去亚尔河南岸吧。 我哥哥在那里,我们可以整顿兵马,将魔族赶回大漠北边”,刚刚脱离危险,珍妮公主立刻想起了自己肩头上承担的责任。 这个未来的女王,对光复故土念念不望。 珍妮的话让席德·梅耶大师有些尴尬,苦笑一声,这位大魔导师面红耳赤的说道:“我,我只能送你们一程,天亮之前,我,我必须和大伙分手”。 “为什么,难道这世界上还有让您为难的事情么”,没等珍妮开口,哈姆莱特瞪大眼睛,不解地问。 “哎”,席德·梅耶发出一声长叹,带着万般无奈的口气说道:“三年前,我被人暗害,吃了暗夜精灵的食物。 现在,我已经是暗夜精灵的族人,每当月圆时候才能回到地面,族人到哪里,我必须也在哪里。” 三年前?三年前,好像正是人族和魔族共同进攻兽人帝国的时候,原来在那时,魔族已经启动了入侵的人族领土的计划。 我突然想起老奥兰多活着时候的分析。 想必席德·梅耶大师的消失,也是魔族南下计划的一部分吧。 “您必须跟暗精灵走么,他们,他们刚才好像对您的魔法很恐惧”。 伊沙贝儿轻声询问,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显然依旧印在她的脑海。 “这是人类祖先和暗夜精灵之间的契约,神明也无力违抗”,大魔导师摇摇头,打碎了大伙的梦想。 看看满身是血的我们,老家伙从手指上取下一个戒指,套上了珍妮的食指。 “遇到困难,你可以擦一下这个戒指,我的契约兽,那个受戒指约束的家伙会帮助你”。 低头又想了想,老人割破自己的手指,在额头上画了个六芒星,将珍妮的小手按到了六芒星上。 随着咒语的吟唱,六芒星发出两道白光,分别钻入珍妮和大魔导师的体内。 “我现在是暗夜精灵,所以你可以和我签订主从契约,成为我的主人。 如果你受伤致死,我的生命也会随着你的灵魂飘散而消失”,大魔导师望着茫然不解的珍妮,冷静地解释道:“这样,我的契约兽也必须守护你,否则,他也会因为我的死亡而死亡”。 话音刚落,惊天动地的怒吼就在林中响起。 伴着吼声,一个长得如小山般壮实的人马出现在珍妮身边。 瞪着血红的眼睛,人马看看珍妮,又看看老法师,愤怒地咆哮道:“你这个老不死,你成了暗夜精灵,活得没有生趣,主动找死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拉上我”!一边咆哮,人马一边用四个蹄子击打着地面,每一下,都在土地上敲出个巨大的土坑。 大地在他脚下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塌下去。 “哈奥森,我知道你会偷懒,才不得不用这个办法。 这是珍妮公主,我的徒弟。 保护她,这件任务足以让你名垂青史。” 席德·梅耶笑眯眯的回答,根本不理睬人马的愤怒。 “保护她?我现在就把她踩死,拉着你肮脏狡诈的灵魂一块去冥王那里报到!”人马怒吼着,在珍妮面前抬起前蹄,气势万均地压下来。 哈姆莱特和我见势不妙,一同扑了上去,他抱起了珍妮,我手中的宝刀刺向了人马的脖子。 “别伤害他”,席德·梅耶大师突然大喝一声,举起了法杖。 跃在半空中的我微微一楞,还没等做出反应,人马的尾巴如万缕钢丝般,重重地抽到了我的铠甲上。 第五章成长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谷中,天色已经大亮,大魔导师和佣兵们不知去了哪里,只有珍妮和伊沙贝儿在不远处,用石头搭成的炉灶煮汤。 “你醒了”,听到我移动身体的声音,珍妮转过头来问。 “嗯”,我答应一声,脸上感到一阵燥热。 没料到自认为身强力壮的我在人马尾巴下连一招都走不过,想到今后小公主看我的目光,我心底就一阵阵发虚。 “这小子结实着呢,没那么容易死”,身后传来一个粗鲁的声音,我挣扎着回头望去,那头人马垂下脑袋,和我比谁的眼睛更大。 “这是哪?佣兵们呢?”不愿意和畜生一般见识,我轻声问小公主。 “这是人马山谷,哈奥森的家。” 小公主指指人马,仔细向我解释,“席德·梅耶老师用魔法阵送我们到这里的。 佣兵们被他送到河边去了,雾散后就渡河给我哥哥送信,让他派人来接我。” “是那老家伙穿不过亚尔河之雾,才把你们丢给了我。 哈哈,这世界也有老骗子过不去的结界。” 粗鲁的人马得意的笑着,对席德·梅耶的失败幸灾乐祸。 “他跟着暗夜精灵去当鼹鼠了,小子,你如果骨头没碎就起来,吃完饭跟我去跑步。 除了公主殿下,我可不愿意再多保护一个累赘。” ,看看伊沙贝儿,他有补充了一句,声音猛然温柔得让人头皮发麻,“还有你,我眼中最美丽的姑娘,让我教你如果保护自己,不要指望你身边那个傻瓜”.色人马哈奥森一直记着我失手扎伤了它脖子的仇恨,每天天不亮就逼着哈姆莱特、伊沙贝儿和我去跑步,打猎。 每当我脚步稍微慢下来,他那双大蹄子肯定会立刻踢在我屁股上。 当把我踢得忍无可忍时,他就和我决斗。 我只有一双手脚,而他有一双手,四个蹄子,还有一条尾巴,以少打多,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在这老色鬼的训练下,我的腿部力量明显增加,有时候用力跺下去,已经可以踩碎一块石板。 说实话,色人马是个好老师,除了有点色和罗嗦。 “小子,剑不是这么用的,我怎么教你们两个笨蛋来着?当年我的祖上,那可是大力神郝克力斯的老师,我真倒霉,教的学生一个比一个傻,怎么指望你们保护珍妮。 天下最漂亮的美女,你可以先去歇歇,顺便到山洞里,把早晨猎到的山鸡拿出来烤了。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漂亮的女士,简直就是雅典娜的化身,嫁给这个小子,不行,太亏了”。 这是教剑术时,色人马哈奥森最常说的话,当然,最后那句是针对伊沙贝儿的。 人马山谷中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简单最快乐的日子。 不需要考虑温饱问题,也没有该死的领主来找大伙的麻烦。 我希望佣兵们迷了路,或卷了我们的路费逃走,这样我就可以永远和大伙在一起,包括珍妮,虽然更多的时候她还是与我格格不入。 但我知道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她和我不是一路人。 各自的成长环境决定了我们看问题时的目光。 有一天色人马问起珍妮是否有王位的继承权,小家伙天真的晃晃她的手杖,说她已经决定把王位让给现在南嘉摩缕钵帝国名誉国王查理,她只想做一个快乐的公主。 这话让老人马表情难得的凝重了一回,然后就发了疯般逼我训练。 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知道无论什么东西,我能得到的,肯定愿意和哈姆莱特分享。 但如果是王位呢,我不敢确定,毕竟王位只有一个。 珍妮肯定也意识到了什么东西,所以她看向南方的目光越来越绝望。 甚至有一天,她私下跟伊沙贝尔透漏,如果她哥哥不肯派人来接她,她愿意永远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在两个月后一个春日的早上,那队佣兵赶了回来。 他们在雾散后终于渡过了亚尔河,见到了珍妮的哥哥,现任皇帝查理。 查理收到珍妮的信,给了他们很多赏赐,并约定,下一个月圆之夜,派骑士团到人马山谷来接珍妮南渡。 月圆就在三天后,想到三天后就要离开人马山谷,我有些恋恋不舍。 哈奥森教的东西,我们还没完全掌握,我栖身的那个山洞,前天刚在墙上涂了白垩,地上铺了石板。 哈姆莱特的石洞装饰得更漂亮,他想把那里当作和伊沙贝儿的家。 这个山谷远离战争,谷外的人把哈姆莱特和我当成了猎人,没人知道我们的过去。 “要不,我给你们主婚吧”,小公主珍妮了解伊沙贝儿心事,跳起来说。 与唯一的哥哥团聚在即,她的心情十分欢畅,捎带着脑子也灵活起来,知道替他人着想。 “好主意,我好些年没喝喜酒了,正好在送走你们之前喝一杯”,老色马哈奥森也过来凑热闹,这次,他终于没骂哈姆莱特笨蛋,伊沙贝儿嫁给他是玫瑰插到了狗屎上。 “可我还没准备婚纱和戒指啊”,伊沙贝儿羞红了脸,找了个不成立的借口。 “穿我的公主服,你们的财宝箱子里刚好有一对戒指”小公主珍妮大康他人之慨,把那天我们在皇宫里拾回来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了伊沙贝儿。 伊沙贝尔手巧,花了一天时间,将两件公主服改成了婚纱,我打了一堆飞禽走兽,佣兵们跑到五十里外的镇子上买来了美酒,哈姆莱特用鲜花和树枝搭成了婚礼用的拱门。 第二天中午,伊沙贝儿骑在哈奥森背上,由佣兵们护送着,走向哈姆莱特的石洞。 “哈姆莱特,你爱伊沙贝儿,愿意娶她做你的新娘,一生保护她,爱她,关心她吗”,小公主站在鲜花和树枝拱门下,大声问道,声音因为兴奋而略略发抖。 “愿意,我愿意”,哈姆莱特傻傻的点头,单膝跪在地上,将戒指套向伊沙贝儿的手指。 伊沙贝儿幸福地笑着,一生中,这一刻她最美丽。 我心里觉得酸酸的,仿佛丢了什么东西。 从小到大,我们三个混在一起,他们结婚了,没人再跟我鬼混。 天空中微微地刮起了一阵风,吹得我眼睛直想流泪。 就在这个时候,老人马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喊道,“快跑,快,进山洞”。 已经来不及了,半空中,成群的飞马射手扑了过来,羽翼足足盖住了整个山谷。 雨点般的利箭带着风,射向鲜花搭成的拱门,把担任来宾的佣兵们射倒在地上。 “你带珍妮和伊沙贝儿先走”,哈姆莱特大叫一声,将伊沙贝儿和珍妮抛上马背。 躬身从佣兵身上捡起弯刀向空中抛去,一个飞得太低的飞马被弯刀开肠破肚,趔趄着,掉了下来。 马背上的精灵射手被摔得筋断骨折。 我跳过去,捡起精灵射手的长弓,倚在一块大石头后,狙击追过来的飞马。 精灵身上的三十支长箭很快被我射光了,翻身,我扑向另一个摔在石头上的精灵,用老人马教导我的手段,一脚踩断他的脖子,捡起长弓和箭囊,跃到另一块凸出的石头下。 就在我离开的刹那,那个死亡的精灵身上插满了羽箭,春日的阳光照亮白色的羽毛,映出一圈圈粉色的光珲。 “笃、笃、笃”,我头上响起了有节奏的弓弦声,是哈姆莱特,他的射术比我好,箭无虚发。 但是我知道,我们完了,头顶上不但有飞马射手,还有银翼飞马骑士,他们按落马头,在山坡上追逐措手不及的佣兵。 一个满身是血的佣兵就在我眼前抱着飞马骑士跳进下了山崖。 临跌落时,他还对我笑了笑,仿佛完成了他的使命。 另一个佣兵挥动双刀扑向数百个骑士,刀光过处,翻开重重血浪,很快,他自己也被血浪湮没,如草尖上的露珠,瞬间在人世上蒸发。 如果没有老人马的训练,我支持不到现在,他教给我们的射术简单有效。 没有人马指导的剑术,我也无法抵挡那蜂拥而上的飞马骑士,但剑术和射术再好,我毕竟是一个人,伤口的热血带着体温离开我的身体,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 突然,我听到老人马一声悲愤的嘶鸣,几块巨大的石头砸过来,将试图生擒我的飞马骑士砸成了肉酱。 跌跌撞撞冲过那个缺口,我看见老人马哈奥森在山顶上疯狂地吼叫着,用双手和前腿抛出一块块巨石,把挡在他面前的飞马骑士一一砸烂。 小公主珍妮高举着法杖,洁白的圣光从法杖顶端发出,包围她和人马,治愈人马身上一些轻微的伤口。 哈姆莱特手持夺来的长刀,冲杀在人群里,每次刀光闪动,都带起一团血雾。 “嗷”,老人马悲愤地嘶鸣,声音在人马山谷中回荡。 阳光下,他骄傲的身躯,珍妮高举法杖的双手,还有那团圣洁的白光,美丽得就像一幅油画。 一个飞马骑士被我砍倒,同时,我肋下又多了一条伤口。 下蹲,回旋,我的战刀划开了偷袭者的肚子,又一把战刀从头顶砍来,我躲避不及了,抽刀刺向那个精灵的腹部,准备和他同归于尽。 一根长长的标枪飞来,将我面前的精灵扎到岩石上。 更多的标枪飞过,将飞马骑士割麦子一样射倒。 抬起头,我看到四面的山崖上出现了一队队人马,是哈奥森的子孙,他们怒吼着,将手里的标枪抛向空中。 太阳落山了,接近完美的月亮在山谷的另一侧升起。 无数暗夜精灵从地下跳出来,加入战场,席德大师咆哮着,将一个个顶级魔法施展出来,抛入魔族当中。 每一个魔法绚丽德炸开,都带起一片血雨。 半夜的时候,魔族的空中部队撤离,在人马谷抛下无数尸体,有精灵的,兽人的,人族的,陪着他们的还有无数战死的人马和佣兵。 珍妮跪在山颠,抽泣着吟唱,用恢复术为受伤者治疗。 我、哈姆莱特、老人马哈奥森在她周围环成一圈,***里,伊沙贝儿平静地躺着,穿着她亲手缝制的婚纱,永远沉睡在新娘的幸福中。 她的嘴角还挂着微笑,不知她是否梦到了与哈姆莱特生了一大堆孩子,过着有衣服,有粮食的幸福生活。 在今天下午的袭击中,诺斯帝国的空中部队把身披婚纱的伊沙贝儿当成了珍妮,大部分攻击都指向了她。 老人马教会了她武技,还是没能保证她的安全。 伸手,我拎住了佣兵首领的脖子,他失血过多的脸立刻变成了黑色,“不是我,以佣兵之神的名字起誓”,佣兵首领拼命挣扎,嘶哑地为自己辩解。 “不是你,还有谁会出卖我们”!我的目光如刀,扫向活下来的其他两个佣兵,两个一辈子都在刀尖上打滚的家伙退缩着,无法给我满意的答案。 “不是他们,我知道是谁”,珍妮擦干眼泪,话语显得异常平静,“是我哥哥查理,我是先皇和皇后唯一的女儿,查理是妃子所生。 我已经答应不与他争夺皇位,没想到……”,她的声音如月光般冰冷。 “这就是帝王家,姐夫,罗密欧”,珍妮叫着哈姆莱特和我的名字,仿佛一瞬间长成了大人,“我不想回南方了,你们可以收留我吗”?“可以,如果你愿意,你永远是伊沙贝儿的妹妹”,哈姆莱特抱起伊沙贝儿的身体,慢慢走向他们的新房,那是他和伊沙贝儿花了两个月时间收拾出来的梦之殿堂,他想让伊沙贝儿在那永远长眠。 “你们的任务结束了,谢谢你们”,珍妮取出一把珠宝,塞在佣兵头领手里,算做他们的小费。 佣兵首领接过珠宝,用带血的外套擦了擦,郑重其事地将珠宝放进了口袋。 “我的任务是护送你们去亚尔河南岸,你一天在北方,咱们的合约就永远没结束”,咧了咧嘴,三个幸存的佣兵彼此拥抱着,走下山坡。 第二年夏天,诺斯帝国大军再次南下,被南方一个叫佛拉伦尔的将军阻挡在斯帝尔城边。 双方胶着之际,一伙盗贼偷袭了诺斯帝国在北岸的军粮库,将数百万斤粮草付之一炬。 失去补给,士气低落,诺斯帝国被迫从亚尔河南岸撤军。 那伙实力强大的盗贼引起了各方势力的注意,很快,一份相似的调查报告就递交到南北双方的皇帝面前。 “盗贼集团号称影盗,首领是三兄妹,老大叫奥托·哈奥森,老二叫莫兰·哈奥森,最小的是个女魔法师,叫简·哈奥森。 他们都带着面具,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正面貌。 这支盗贼团伙里军官和士兵没有严格的等级区别,他们彼此称对方为兄弟。” (全文完) (一、二) 强盗贵族一骑士的义务“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精神、诚实、公正”老鼹鼠用手杖重重地敲了一下挂在树上的石版,苍老浑厚的嗓音在月夜中激昂的回荡“这是八种骑士必备的美德。 作为武士,他们忠诚;作为贵族,他们谦卑,他们是公主最英勇的保护者……”。 神啊,让夜晚快点过去吧!讨厌的月圆之夜!我一边打盹一边祈祷。 要不是因为今天老鼹鼠带来了重要的地图,我早就装肚子疼去出恭了。 席德·梅耶神色肃穆的看者对面两个哈欠连天的小伙子,挥手发出两道闪电,“他们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捍卫公主,却不会对她产生任何不纯洁的感情……”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我本能的跳起来,睡意全无。 “老头,干什么拿闪电劈我?”听到哈姆莱特愤怒的嚎叫,我知道怎么回事情了,对老鼹鼠怒目而视。 席德·梅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他声情并茂的演说:“骑士效忠于公主,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却不可以对她有不纯洁的感情。 他们的感情纯洁、浪漫,他们是正义和力量的化身,荣耀和浪漫的象征…….”“哈,哈哈哈”我和哈姆莱特都忍不住狂笑起来,这么虚伪的东西还能说的和真的一样,老头的表演才能足以到舞台上去唱歌剧了。 “要是对女人没了感觉,还是男人么?”我又打了个哈欠,“大师,说过多少遍了,我们不是贵族,也没有兴趣当什么骑士”。 “还要纯洁?当浪漫的象征?”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哈姆莱特拍着大腿说“除非脑袋让驴踢了”。 “或者是让哈奥森踢了”我‘严肃’的补充了一句。 然后我和哈姆莱特互相看了一眼,非常默契的跳起来,玩命的向相反的方向跑。 珍妮都已经说过无数次,以后再没有嘉摩缕钵的女继承人,席德·梅耶还是一直做着辅佐公主复国的白日梦。 每次月圆之夜从地底下出来,他都像苍蝇一样追着我们讲什么狗屁骑士精神。 要是不听他的,他就仗着自己法力高强,欺凌弱小。 我们不是怕了他,我们是看他年纪大,不愿意跟他动手。 打咱不能打,跑还跑不过么。 反正他一个月只能来一次,下次想和我们拼命,也是下一个月圆之夜的事情了。 人老了以后想法都很古怪,席德·梅耶也不例外。 老鼹鼠用御风术靠近了我,从身后急速的咒语吟唱声我就能判断出他和我之间的距离。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双手大剑一挥,用斗气倒卷起林间的枯枝败叶。 旋风般的树叶在斗气的带动下滚向半空,将老鼹鼠席德·梅耶包裹在里边。 火光四散,林子间烟雾迷漫。 一会儿,老鼹鼠从地面上爬了起来,法袍被他自己的魔法烧出了几个破洞,白胡子也烧卷了,冒着烟,贴在他的下巴上。 不是我干的,我发誓。 这是他自己的火系魔法,我那一剑,只是干扰了魔法的运行罢了。 我躲在树后,不停地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 其实老鼹鼠挺可怜的,他心里一直不能放弃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嘉摩缕钵。 而暗夜精灵的身份又限制着他,让他不能卷入地面上的争端。 “老鼹鼠,我在这呢!”哈姆莱特远远地喊。 他怕席德·梅耶真的恼羞成怒,毕竟一个大魔导师,动起真来,不是我们这些小角色能对付的。 每次,我和哈姆莱特都是用这手对付他。 分头跑,等他追到了,把我们都制服了。 天也差不多亮了。 他的骑士课也不得不结束了。 不过这次老鼹鼠没上我们的当,他只是把哈奥森召唤出来了,说我们不想保护珍妮,她的死活我们觉得无所谓。 头脑简单的老人马立刻上了席德·梅耶的当,自从得知珍妮的生死与他的寿命息息相关后,他最怕的就是珍妮出意外。 席德·梅耶拿这招对付他,屡试屡中。 对付一个老鼹鼠,我和哈姆莱特已经吃力。 再加上一匹疯人马。 结果可想而知。 暴怒的色人马帮老鼹鼠捉住了我们,一顿狂踢猛揍。 说我们两个不成气的东西,害死了伊沙贝儿不说,还要害死珍妮,害死他们。 他们都是珍妮的契约兽,珍妮死的时候他们也就死了。 我不喜欢席德·梅耶,也不喜欢老人马,但我不愿意他们死。 于是,在月色下,鼻青脸肿地我和哈姆莱特再次坐到石头凳子上,心不在焉地听老鼹鼠的训导。 “骑士是公主的守护者,精神的传承者,力量与正义的完美结合……”,天哪,编这本骑士守则的人,一定是个疯子,或者,他天生犯贱。 其实老鼹鼠不罗嗦,我也一直会保护珍妮的。 理由我一时也说不清,可能我已经真的把她当成伊沙贝儿的妹妹看了,也可能是出于习惯,但肯定不是他们说的‘忠诚’,与‘英勇’也扯不上边儿。 我可以把珍妮当妹妹,但不会向她效忠。 她的嘉摩缕钵没给过我一点好处,我对那个已经灭亡的帝国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 “席德·梅耶大师老了,固执的我也劝不动,你们别理他说的那些东西”珍妮很无奈的对我们说。 温暖的圣光源源不断的从她纤细的掌心涌出,包围了我和哈姆莱特。 我们脸上的淤青慢慢消退,身上的痛楚也在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我和哈姆来特舒服地享受着珍妮发出的圣光,设计着自己的美梦,“等给伊沙贝尔报了仇,我们就找个海岛去隐居。 老鼹鼠找不到我们,即使找得到,他也不能从海底钻出来!”“我要和你们一起去,给姐姐报仇!”珍妮拽着我的衣角小声的说“我的圣光,能对付那些魔族”。 泪水顺着她长长的睫毛,一滴滴的落在我手臂上。 这个小公主就是麻烦,一提到伊沙贝尔,她的眼泪来得比泉水还快。 “不行”,哈姆莱特皱起了眉头,拒绝了伊沙贝尔。 他的理由简单无比“我老婆已经没了,要是你老婆也出事了,将来谁叫我舅舅?”正当面红耳赤的珍妮和我不知说什么好时,哈姆莱特拍拍我的肩膀,“我拣她回来是给你当老婆的,可不是当盗贼的。” 然后,哈姆莱特溜了,我愤怒地追了上去。 等到珍妮反应过来时,我们已经在去德尔菲的路上。 她想追,已经来不及。 二特权我,哈姆莱特还有佣兵麦可和米勒,我们四人扮作卖西瓜的老农夫,拉着两车瓜来到德尔菲。 城门的卫兵收了两个银币的进城税后放我们进城。 在城边找了个客栈放下货物,我们按着地图到城主府附近踩点。 劳伦斯的家在城西的贵族区,那里的街道比我以前住的地方宽得多,也没有果核和马粪。 每个贵族家都围着高高的栅栏,大草坪上有喷泉和花坛,宽大的房子前有各种雕塑,有时还停着金灿灿的四轮马车。 按老头给的地图看,那个栏杆雕刻着石像鬼,草坪上有巨大的黑色兽人雕像的房子就是劳伦斯的家。 就是他那色狼侄子,想得到伊沙贝尔的**。 就是那该死的**权,毁了我的米店和肉店,毁了我所有的梦。 夜,深了。 城主劳伦斯大人家的***也渐渐黯淡下来。 “动手吧。” 我低声回头对趴在房顶的麦可说。 麦可点点头,放下背上那捆暗黑色的绳索。 他和米勒在人马山谷之战后,加入了我们。 作为佣兵中的哨探,使用绳索和钢抓是他们的必备技能。 米勒小心的把绳索用钢爪固定在烟囱壁上,我们沿着烟囱的内壁滑下来,进入劳伦斯的家。 通常最大的壁炉都设置在客厅里,劳伦斯家也不例外。 客厅的烛台已经燃烧的差不多了,我们在昏暗的烛光中悄悄进入天井,顺着台阶往顶楼走。 劳伦斯家很有钱,每个楼梯转弯处都立着真人大小的神像雕塑,正好方便我们躲藏。 按老头给的地图,顶楼左边第二个房间就是他的卧室。 这家伙据说还有两下子,所以我们带了两个老鼹鼠做的迟滞魔法卷轴,哈姆莱特一推开门,我就向里面抛出了一个卷轴。 淡兰的光芒充满了房间,然后我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 房间里只有一个瘫倒地上的女精灵,看样子没有什么武技,而且被我们吓坏了。 我把长剑架在她的脖颈上,低声问道:“劳伦斯呢?”“主人…主人今天去…列农大人家的酒会,不会回来了”。 我能听到她牙齿颤抖的声音。 “想骗我是吧”我手里稍稍加劲,剑峰一紧,在她粉嫩的脖颈划出一道血口。 那个精灵筛糠一样的颤抖着“主人真的,真的不在家。 不信,您去问他的侄子默克老爷,他就住在二楼。 楼梯右边镶黄金天使像的房间”。 我想是伊莎贝儿的灵魂在指引我们,让我们可以碰到小劳伦斯这个败类。 一拳打昏这个精灵,我们悄悄的向楼下溜去。 快到二楼的时候,我们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 躲在雕像后面,我看到两个彪悍的卫士抬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女向二楼走去。 除了绳子,那个女孩身上什么都没有。 我们冲进默克·劳伦斯的房间时,他正半躺着品味果酒,饶有兴致的欣赏横卧在地毯上的少女。 女孩徒劳的挣扎着,试图挣脱绳索,像网里不甘心被打捞上来的鱼。 她越挣扎,劳伦斯越开心。 这个混蛋,坏得彻头彻尾。 坏蛋通常不会是硬骨头,才给了他三拳两脚,默克就满含鼻涕眼泪,抱着我们的大腿叫爷爷了。 劳伦斯确实不在家,默克为了保命主动交代了劳伦斯的藏宝室,亲自给我们开了密室的门。 最后我们四个人每人背着一个大口袋从原路撤退。 两个口袋是两口袋珠宝金币,另外两个是默克和那个被抓来的女孩。 早晨城门一开,我们就推着西瓜车出了城。 那女孩也是被抓来交付**权的,我们给她一些金币让她走了。 我们在人马山谷住的那个石洞和当时一模一样,我甚至有种幻觉伊莎贝儿会和当年一样,披着新娘的嫁衣走出来。 默克这个混蛋茫然的看着伊莎贝儿的墓碑,他根本想不起来伊沙贝尔是谁。 知道我们是因为这个人要杀他,默克·劳伦斯登时被吓尿了裤子。 这个垃圾抱着伊沙贝尔的墓碑,死活不肯松手,边哭,边哀求道:“爷爷,我不是要她死啊!我也没有非要她**啊,你们饶了我吧”。 哈姆莱特一脚把默克踢飞,他不愿意让这个垃圾打扰伊沙贝尔的安宁。 默克爬过来开始吻我的靴子。 我直想吐,把他踹了出去。 “爷爷,我是个贵族,这是多少代传下来的权利,每个贵族都这样啊!”默克顽强的爬起来,继续去吻哈姆莱特的脚“我也不知道会害的爷爷娶不了她啊!”“呜…呜…爷爷你放了我,多少金币我都给你。 我以畜牧之神的名义发誓,我不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啊”。 他抹了一把血和鼻涕的混合物,继续道:“都是我的奴仆害死她的!都是他们告诉我哪个女孩好看,该要谁的**啊!”“爷爷,我回去就把那些害人的奴才全杀掉,您饶我的命啊,呜呜…”“败类,你知道你毁了多少人的婚姻”哈姆莱特咬牙切齿的抓起一把长剑,狠狠插在默克的大腿根上。 默克哭嚎的更加厉害“我没别的出息,就喜欢女的。 那些女孩子我一般只留她们一夜,然后就放她们嫁人去了,从来不杀的。 要是她们伺候的我好,我还赏她们两个银币呢。” 我们鄙夷的看着地上的脓包。 这些贵族眼里,我们这些贱民没有感情,没有尊严,和牲口没有什么区别。 这些软骨头世世代代像寄生虫一样活着,不干活,也不动脑子,只会像畜生一样凭着本能吃喝,**。 杀这种东西,会脏了我的剑。 可不杀他,又太便宜了他。 我们所有的梦,就因为这个家伙全毁了,米铺没了,肉铺也没了,伊莎贝儿死了,我们不得不过着流浪的盗贼生活。 我看看哈姆莱特,他似乎也在犹豫怎么处置默克。 那个垃圾说得有几分道理,**权是法律赐给他的,即使他不行使,其他贵族也会行使。 因为这是贵族们的权力,没有人会主动放弃。 “我有个主意,你们等我一下”哈奥森眨眨大眼睛,一脸的不怀好意。 那是老色马一生中最聪明的点子,很多年后,提起那个鬼点子,珍妮还会笑出眼泪。 老色马走出石洞,很快又抱着一块布满苔藓的石板回来了。 “杀这个家伙也不解气。 他不是就喜欢女的么?那就让珍妮来处置吧”。 然后很严肃把石板交给珍妮,解释说那是他以前收集的德鲁伊魔法,终极变形术,德鲁依用这种魔法来把自己变身为动物。 这个魔法很耗费魔力,要六级以上的魔法师才能用。 珍妮扫了一眼石板,脸庞立刻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劳伦斯的侄子默克永远的失踪了。 我们没有杀他。 老人马说的对,杀这种脓包,会脏了我们的剑。 我们也没有折磨他,还让他每天都能享受到他唯一的嗜好。 在北方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从此多了一头种猪。 主人每天都牵着它去配种赚钱。 要是哪天它不肯干活或者不好好干活,不但没有猪食吃,还会被主人暴打。 强盗贵族(三) 三劫粮本来我们以为我们的举动沉重地打击了财迷的劳伦斯。 那天我们几乎毁了他的藏宝室。 可德尔菲传来的消息说,劳伦斯把城里的税收提高了三个百分点,理由是加强城市安全维护。 这样他损失的钱就可以赚回来了。 我们气愤不过,又去他们家偷了一次。 结果德尔菲城又多了一个税种,反击盗贼税。 按珍妮的分析,劳伦斯会肯定会从反击盗贼的税收里把他的损失捞回来,或者拿走更多。 兽人都是贪财的,劳伦斯更是兽人里著名的财迷。 做为城主,他就可以无限制的加税,我们的盗窃行为,根本伤不到他的分毫。 并且,我们也不能再去第三次。 第二次去的时候,劳伦斯家的岗哨明显增加了,若不是老鼹鼠做的魔法卷轴非常好用,我们几乎不能安全地回来。 只要劳伦斯还是城主,我们根本没机会复仇。 除非他不是城主,我郁闷的想。 我们该干点什么让他当不了城主呢?德尔菲城里有我们的眼线,很快就帮我们打听找到了一个机会。 魔族和人族的战争没有因为德尔菲的沦陷而停止。 魔族仍然继续向南方开进,北方被征服的各个部族必须筹集粮食和武器,组织运输队伍向南方的战场运送。 当运输队伍经过城市附近的时候,城主有责任派卫队保护运输车队,直到下一个城市的地界。 最近一拨运粮的队伍七天后进入德尔菲境内,劳伦斯要负责整个城市境内的运输安全。 通常这种保护基本是走个样子而已。 因为亚尔河北部已经全是魔族的领地,没有什么大的反抗势力。 之前最严重的案件就是一群饥饿的贱民在夜里偷了两袋运输粮,然后被魔族绞死。 加上三个佣兵,我们现在一共只有五个人,想要给劳伦斯捣乱,力量还是太小了些。 哈姆莱特提议找更多的佣兵,反正从劳伦斯那里偷来的钱足够提供最优厚的薪水。 珍妮很认真的问要不要哈奥森一起去干活。 我想都没想就说:那最好不过了。 “你不会反悔吧?”珍妮笑嘻嘻地问,小巧的鼻子几乎卷到了面孔上。 “傻子才反悔呢!”我说。 老人马战斗力那么高,如果能把他拉上一起行动,就能多几分胜算。 “那太好了,你终于肯带我一起去了。” 珍妮高兴地叫道。 看我反应不过来,她笑嘻嘻解释,要是她去了,哈奥森必须保护她,就一定会去卖力干活,而且她的圣光对付魔族很好用。 珍妮的脑子总是转的比我快,老是绕着弯就把我骗进去。 其实我真的不想珍妮去,我更希望她还能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的在人马山谷打猎,烤兔子。 我不想让她死。 伊沙贝尔走了,生活的快乐失去了一半。 我不想再失去剩下的一半。 德尔菲城依山畔水,风景秀丽。 城北有大片的灌木林和淙淙的溪流,是个打劫的理想场所。 我和哈姆莱特带着佣兵埋伏在灌木丛后,看着车队渐渐走进我们的埋伏圈。 嘈杂的脚步声打乱了平原灌木林素有的平静。 飞马射手优雅的在林间盘旋?望,披着鲜明铠甲的兽人战士扛着斧子井然有序的开道,无数人族,兽人的劳力推着沉重的粮车,茫然的前进。 高大的魔族士兵骑着马前后巡视,数米长的藤鞭不时的落在苦力身上,催他们快走。 日落之前队伍就可以到德尔菲城了,劳伦斯很满意行进的速度。 两天之后,他就可以在城南的边境把粮食移交给阿德雷城的城主,押送任务就算圆满结束。 要是这次帝国南下可攻陷下斯帝尔城,不知道会缴获多少宝贝呢。 据说南方的山地矮人有神秘的宝石矿,还能打造魔法兵器,要是都抢来的话。 。 。 哈姆莱特慢慢掀去身上的伪装,从潜伏的草丛中站起,他手持一张半人高的长弓,如抱婴孩般的右手夹着特制的长箭,绑在箭杆上头的魔法卷轴已经开始发动,他这一箭必须射在粮车上,将最前面那辆粮车引燃。 这一箭,他练习了无数次,绝对不会失手。 火一下子窜起老高,把整个粮车都送了半空。 然后,烟花一样落下来,在粮队前下了一阵火雨。 到底是大魔导师老鼹鼠做的魔法卷轴,威力就像他亲自施展火焰魔法一般,甚至更强。 整个运粮队一下子乱了套。 充当前锋的兽人们惊呼着,拎着兵器四处乱窜。 受到祖先的影响,他们怕火,特别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野火。 我带着几个佣兵从灌木后一跃而起,将手中魔法卷轴接二连三扔向粮队前方的魔族士兵。 这是老鼹鼠亲自做的圣光卷轴,对于蓝血魔族,给人类疗伤的圣光对他们就是钢刀。 不幸被圣光击中的魔族抱着身体在地上翻滚,哀嚎,一会儿功夫,我已经杀到了粮车前。 劳伦斯显然没有预料到有人敢在诺思帝国境内对帝国的军粮下手。 带着他的卫队,气势汹汹地向我冲了过来。 刚冲到一半,粮队后又响起了惊呼,一个巨大的圣光结界出现在那里,结界内,所有魔族士兵都倒了下去。 老人马哈奥森挥动一双巨剑,毫不客气地切下魔族士兵的脑袋。 在他的背上,戴着黑色面具的魔法师珍妮高举法杖,洁白的圣光源源不断的飞出,雨点般射向四散奔逃的魔族。 飞马射手们赶来增援,却射不透圣光结界。 每当结界弱下的时候,护卫在珍妮身边的麦可立刻丢出一个卷轴,用新的结界将原来的替换掉。 有的魔族士兵拼命冲到结界的附近,试图用长刀砍破结界。 却被远处的哈姆来特一一射翻。 我猜想劳伦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魔族武士这样被屠杀的场景了。 他一边指挥士兵分头对我们进行攻击,一边大骂我们卑鄙无耻。 不过他还不至于白痴到只会骂人的程度。 几个飞马射手陆续升入空中,赶往德尔菲城寻求支援。 劳伦斯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他看出出偷袭者人数不多,主要在依靠魔法力量。 所以他将麾下士卒分为两股,与我们纠缠。 战局渐渐开始胶着,大批的魔族士兵前仆后继地挡在了我们面前,用生命捍卫他们的军粮。 只要可以拖延沙漏翻转一次的时间,德尔菲城中的飞行部队就到达,他可以轻易的歼灭我们这伙“暴徒”。 劳伦斯的分析是正确的。 不过正确的分析并不完全是取得胜利的关键。 就在他指挥部下与我们交战时,粮队的中部发出一阵巨响,耀眼的七彩光环在空中爆裂,化作无数火球砸在粮车上。 又一群披着树叶,顶着树枝的黑面具武士从林中冒了出来,对着粮车扔出几十个魔法卷轴。 卷轴落地,炸开,烈焰从地面上涌出,吞没整个粮队。 这些偷袭者数量也不太多,集中冲向了粮队正中。 他们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个个魔法卷轴。 火系魔法的卷轴。 只有高阶的大魔法师,才能用魔法阵将一定数量的魔法元素封存在特殊的白色丝绢上,做成魔法卷轴。 而且魔法卷轴必须一个一个的做。 在黑市上,一个魔法卷轴至少要卖两千金币,还是有价无市。 风系的、火系的,米勒带着二十几个佣兵,对着粮车将魔法卷轴乱扔。 好像这些卷轴都不要钱一样。 席德·梅耶不愧大魔导师之名,他亲手做的卷轴,魔法火焰不但燃烧能力强,而且在魔法旋风中可以再生。 几点小的火星在魔法旋风中很快就生长成车轮大的火球。 那些没有着火粮车只要沾上一点,立刻冒出滚滚浓烟。 再被魔法旋风绕上几卷,立刻变成新的火源。 劳伦斯大声叫骂着,带着一伙士兵向我冲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扑灭火焰,想活捉我洗脱自己的罪名。 “那个当头领的,滚出来,跟我决斗!”劳伦斯轮着大斧,狂暴的大喝。 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色,这是兽人狂化时的症状。 变为狂战士的兽人不知道疼,越见到血,越会兴奋。 我不会和劳伦斯决斗,我不是骑士,从开始就不是。 如果不是他和那不公平的律法,我现在还是德尔菲成中一个快乐的粮店伙计。 我带着佣兵们在粮车周围跟劳伦斯兜***,抽冷子再向火堆中补上几个卷轴。 “别追别追,再追我拿魔法卷轴烧你”,米勒冲着一个魔族武将喊道。 趁对方一愣神的功夫,将卷轴扔进了火场。 “剧毒魔法火焰啊,想活命的到西边的小溪灭火啊,迟了就肠穿肚烂啊!”。 麦可在圣光护罩里,捧着一堆卷轴叫喊。 几个吃足了魔法卷轴苦头的兽人掉头逃开,麦可笑了笑,把卷轴抛向半空。 半空中,炸开几团漂亮的焰火。 一头漂亮的不死鸟在火焰中诞生,欢快地鸣叫着,冲向魔族的飞马射手。 银翼飞马吓得掉头就跑,根本不顾背上主人的命令。 几匹飞马逃得太慢,被不死鸟从身边掠过。 漂亮得银翼立刻与不死鸟的火焰之尾变成了相同颜色。 然后,飞马变成了烤鸡。 飞马背上的射手从空中掉下来,被摔成了肉饼。 “劳伦斯将军被烧死了!”,有人在浓烟中大喊。 “城主大人殉职了!”米勒模仿着兽人的发音,伤心地哭喊。 劳伦斯提升斗气,用大斧挥出的气流,尽力逼退身边的火焰。 他刚要开口说话,我一挥手,三四个火系魔法卷轴同时落向劳伦斯,浓烟立刻将他的话堵回了嘴里。 我向珍妮挥了挥手,让她打开了最后一个魔法卷轴。 一波蓝色的水光将所有带黑面具的人罩住,就在魔族和兽人战士惊诧的目光中,我们集体消失了。 空间传送门背后,留下熊熊火焰。 还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魔族将士们绝望的哭喊。 根据魔族法律,等待他们的将是军营门外的绞刑架。 我们没有亲手杀死劳伦斯,但他的结局,肯定必被我们杀死还惨。 强盗贵族 (四、五) 酒徒正在外边旅游,所以《指南录》要周五才能开始恢复更新。 强盗贵族是以前写的短篇,发上来,只为大家节日愉快。 四影盗的由来又一轮满月在山那边升起了。 席德·梅耶捋着他的长胡子,开心的听我们讲伏击劳伦斯的过程。 “珍妮,你的圣光攻击力不够,还要多练习”。 他拍拍珍妮的头顶,从怀里掏出一大卷羊皮说“你的强项只在光系魔法方面,对水系元素感应能力一般,对火系元素几乎没有任何控制力。 所以我打算让你学精灵的魔法,通过控制风系元素来辅助提升光系魔法的攻击力”。 我不知道老鼹鼠对珍妮抱着多大的期望。 私下里连哈奥森都说珍妮对光系魔法的领悟能力非常强,二十年后甚至有可能达到老鼹鼠的境界。 席德·梅耶每次见到珍妮,却总说她要加倍努力,要她学新的魔法。 我知道珍妮只能用最初级的火系魔法,比如烤鹿的时候生个火堆什么的。 不过她这么年轻已经能用五,六级的水系和光系魔法了,还叫很差吗?正想着呢,耳朵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小子,你们学骑士精神学的怎么样了,骑士的八种美德解释给我听”。 我抬起头,冲着席德·梅耶翻了翻白眼。 他是偷袭粮队战斗中功劳最高的人,所以有点居功自傲。 当初准备烧粮草的时候因为人手不够,我和哈姆莱特商量后,决定请老鼹鼠帮忙。 虽然暗夜精灵不能之直接卷入地面上的冲突,但帮我们做点工具不算违反他们与地面种族之间的契约吧。 知道我们要去找魔族的麻烦后,老鼹鼠非常尽心。 他尽可能多的满足了我们的要求,连保护珍妮的结界和撤退用的魔法阵也是他事先做好的。 因为珍妮执意要参加偷袭,他怕珍妮受伤,所以干活分外卖力。 据席德·梅耶大魔导师自己说,他是像作坊里的木匠一样,整整做了七天七夜的卷轴和魔法阵。 高阶的大魔法师通常不会耗费大量魔法精力去重复做这种只有普通人才买的东西。 大魔法师在各国都受到非常高的待遇,根本不缺钱。 许多大魔法师会炼金术,或者能探测魔法宝石。 而且如果需要钱,只要对国王说要做魔法试验了,或者‘无心的’透露给慕名拜师的人们,试验材料和经费一眨眼就齐了。 除了席德·梅耶这样被困在暗夜精灵族的超级大魔法师,整个大陆再不会有第二个魔法师肯这么浪费自己的魔力。 除了我们,大陆上也不会有第二伙人,可以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挖”到大堆的高级魔法卷轴。 老鼹鼠将卷轴做好后,埋在地下。 然后我和哈姆莱特去挖。 这样,他没有违背暗夜精灵的规矩,我们也没有得到他直接的帮助。 当然这一切不是无偿的,做为条件,老鼹鼠要我们当骑士,理解骑士的精神与美德。 “您说的骑士的美德是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精神、诚实、公正这八种”我同情的看着老头说。 他显然对我的进步很满意,赞许的点点头。 “不过这些狗屁美德我一个都不信”我耸耸肩膀“我打不过你,你要逼我做骑士我也不能反抗。 可我当了骑士也不干你们说的骑士的那些事情”。 “当骑士是一种荣誉,只有最杰出的人才能当骑士”老鼹鼠被我们气的直翻白眼。 “一头杰出的奴才而已”我不屑地吐了口吐沫,“大伙都一双眼睛两只手,凭什么骑士就得给王国效劳。 况且,我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的时候,帝国在哪里?”“谁规定骑士要保护公主?我们不欺负谁,也不当谁的奴才,这样不是更好?”哈姆莱特的想法和我一样。 我们不希罕什么名声,荣誉,梅耶大魔法师说的大道理我们也不懂。 想这许多空话很费脑子,还不如想怎么收拾劳伦斯实在。 烧粮车的后果与我们所设想的大相径庭。 劳伦斯并没有被送上绞刑架,据米勒他们打探回来的情报说,诺思帝国的大检察官亲临了粮车被劫持的现场,得出了至少上百个中级以上法师参与了劫粮行动的结论。 拥有上百个中级法师的盗贼团,实力当然不是劳伦斯所能对付的。 所以,他没有获罪,并且因为战斗到最后而获得了勋章,爵位也跟着升了一级,由伯爵变成了侯爵。 不过德尔菲的税率又高了一大截。 据佣兵们传言,为了打通帝国高层的关节,劳伦斯家的藏宝库又空了一次。 这些钱,自然得从百姓身上找回来。 这次行动带来的第二个后果就是,我们都成了诺思帝国的“a”级通缉犯。 偷袭的时候我们都戴着面具,魔族没有办法画图像悬赏,所以宣告只要发现戴面具(特别是黑色面具)的可疑人物,通通逮捕。 劫粮行动带来的第三个后果就是,很多家人惨死在魔族和兽人手上的盗贼,四处寻找我们要求入伙。 魔族的通缉令所带来的广告效果真不一般。 当盗贼们见到魔族的通缉令,发现我们不但有钱,还有圣光魔法师的时候,就铁了心要和我们一起干。 他们冒充我们的样子四处给诺思帝国找麻烦。 导致带面具的盗贼集团名气越来越大,游吟诗人甚至亲自给大伙取了个名字,叫我们“影盗”,像影子一样存在,却触摸不到的盗贼。 这个名字我非常喜欢。 我和哈姆莱特私下里见了几伙盗贼,在福雷河附近的一片森林里,建立了新的营地。 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在营地里,我们把彼此把对方当做兄弟。 我们没有按席德·梅耶的要求,以珍妮为号召,举起反抗大旗。 除了我、哈姆莱特和最初那三个佣兵,其他人都不知道珍妮的真实身份。 在他们眼中,那个总是带着面具,名字叫做“简”的女孩,是哈奥森兄弟的妹妹。 哈奥森兄弟指的是我和哈姆莱特。 我们现在的名字分别为莫兰·哈奥森、奥托·哈奥森,老人马哈奥森算是我们的父亲。 当我们把更换名字这个决定告诉老哈奥森时,老色马居然喝醉了,抱着酒坛子哭了一夜。 我想他是被气的,因为有我们这么不听话的养子。 五小挫折南方派了使者和我们接触。 来的人是个很帅气的年轻士兵,笑起来有一口很白的牙齿。 他自称派姆,是佛拉伦尔将军的副官,给我们带了佛拉伦尔将军的亲笔信。 派姆说将军称赞我们是英雄,烧掉十万魔军的粮草的行动帮助他们取得斯帝尔城保卫战的胜利。 还说将军非常感谢我们为嘉摩缕钵帝国做出的贡献,会把我们的功劳上报请皇帝陛下,查理。 我们很冷淡的告诉派姆我们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并不在乎南方怎么看。 那个查理,只有我们知道他光鲜的外表内,是怎样龌龊。 我们不喜欢魔族的诺思帝国,也一样不喜欢查理建立的南嘉摩缕钵。 他没有国王的权杖。 那个象征着嘉摩缕钵帝国最高地位,镶嵌着红宝石的权杖被珍妮砸断了,埋在人马山谷里。 这个秘密,除了我们从人马山谷幸存下来的六个人,一匹马,没有第七人知道。 派姆很惊讶我们对嘉摩缕钵无所谓的样子,不过还是礼貌地告诉我们近期不要再攻击魔族,尤其不要再打军粮的主意。 他们的间谍收集的情报表明,因为魔族现在急需军粮,魔族元帅的义子兰斯亲自率领重兵和劳伦斯押送粮食。 提说义子,我立刻想起劳伦斯侄子的脓包样,所以不由得冷笑了几声。 派姆皱了皱眉头,告诉我是魔帅安德烈的精灵义子兰斯,千万不要去惹他。 切!我还不知道好多贵族有了私生子不敢认,就说是义子义女的,然后带在军队立混军功,不久就可以混个伯爵侯爵之类头衔,名正言顺的当贵族了。 这次军粮,我们当然还是要劫的。 理由很简单,这次押运粮食的将领,还有劳伦斯在内。 如果这次再失败的话,我想他就彻底完了。 只是怎么偷袭就成问题了。 第一,老头梅耶不肯再给我做那么多魔法卷轴了,他说如果我们真的要持续对抗魔族,就要按他的建议组建军队,打出珍妮的大旗。 第二,我们的队伍虽然比以前人多,但也还不到一百人,对付不了大量魔族士兵。 第三,魔族这次会很谨慎,偷袭难度更大了。 第四,这次要不要带珍妮?虽然她坚持要去,可这次会非常危险,我不想希望她受到伤害。 第五,怎么样安全撤离阵地……我们和几个经验丰富的老佣兵商量了很久,决定只能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了。 暗夜精灵梅耶可以弄到德尔菲附近很详细的地图。 最后我们决定把伏击地点设在亚尔河边的山谷。 那里离魔军的前线只有一天多的路程,按米勒的分析,他们快到目的地时是最容易松懈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因为珍妮坚持要去,哈奥森只好极不情愿的跟着。 还提了条件,就是不参加袭击只保护珍妮,而且一旦情况危险,他只带珍妮一个人逃离。 虽然老人马不干活有点影响战斗力,但珍妮不会有危险,让我放心了很多。 好在现在是夏天,亚尔河附近的山谷林木茂盛,方便我们隐蔽,撤离。 我们把突袭的时间选在黄昏,主要是考虑天黑了以后撤退方便。 德尔菲城卧底的兄弟传来的消息,军粮来的时候应该是月初。 要是满月的那天该多好啊,关键时刻,珍妮佯装遇到危险,我不信老鼹鼠敢不出头。 他发一个禁咒就能把魔族消灭差不多,根本不需要我们费力气。 兄弟们还带来一个坏消息,是关于这次押粮的另一个将军,魔帅的义子兰斯。 据说这个兰斯是魔帅最宠爱的义子(魔族的贵族圈盛行的说法是,兰斯是魔帅安德烈和精灵公主的私生子),不但长的非常帅,而且武功都是魔帅亲自教的,非常高。 至于怎么高,大伙谁都不知道,报信的兄弟说千万要小心这个家伙。 夏天的黄昏很美,我躲在岩石的夹缝中眯着眼睛看天上的晚霞。 北方的天空,几片闪烁着银光的流云迅速的向南飘来,那一定是探路的银翼飞马队。 要不是凭借茂盛的草木和岩石遮掩,魔族的空中部队很容易发现我们。 银翼飞马来回巡视了几圈以后,我开始感受到大地轻微的颤抖。 我们埋伏在一个v型山谷的两翼,只有谷底平坦的道路可以让粮队通过。 当夕阳半落的时候,我看到晃动的彩色旗帜,听到魔兽和战马的嘶鸣。 我们的计划是引爆珍妮布置在山谷的两端的魔法阵,把粮队堵截在山谷里。 老鼹鼠属于嘴硬心软的那种人,虽然口口声声说再不会帮我们,上次月圆的时候还是做了些魔法卷轴。 不过因为时间太仓卒,数量不到上次的五分之一。 这次的粮车防护工作明显严密了很多,推车的都是身穿铠甲的士兵而不是苦力,粮车上都插着长枪和刀剑。 “敌人至少两三千呢。 太多了,我们能毁多少算多少吧,不能硬拼啊。” 哈姆莱特回头低声和我说。 我轻轻点点头“看差不多你就发撤退信号吧,硬拼我们人不够。” 粮队的规模比我们预计的要大,队伍最前面已经出了山谷,后面的还没有进来。 那就从中间截断吧,我心里想。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蜡封的圆球,核对了一下图案,小心的把捏碎腊皮。 珍妮受到老梅耶做魔法卷轴的启示,做了好多不同颜色的魔法光球。 然后用魔力凝聚住,封在腊球中。 珍妮的魔法力太低微,做的光球没有任何实际杀伤力,不过加入不同颜色,做为战斗信号已经足够了。 一道橙色的光箭从山谷直冲天际。 埋伏在山谷两端的米勒和伯瑞看到光箭,挥手掷出魔法卷轴。 轰鸣的巨响中,山谷两端无数巨石和大树被震落,纷乱的滚下山谷,堵住去路。 哈姆莱特又挥出一个绿色的光球,埋伏在山上的兄弟开始向山下射戴着沾着火棉花的箭,偶尔也扔几个魔法卷轴。 这次我们手里的卷轴不多,只好省着点用了。 魔族的士兵有些惊惶,有的开始嚎叫,乱跑。 等他们乱的再厉害一点,我们就有机会冲下去狠狠教训劳伦斯了。 我看了哈姆莱特一眼,和他心照不宣的点点头。 就在我准备发第三个魔法光球的时候。 魔族的队伍中传来一声悠扬的清啸。 那个略带沙哑的男低音好听极了,婉转的长吟在山谷外回荡,比我以前听的任何曲子都好听。 被挡在山谷外的大队魔族人马中,一匹银翼飞马腾空而起,修长的翅膀在夕阳下划出一道优雅的曲线。 离的太远,我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觉得他全身都被夕阳的光辉笼罩着,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武。 远在一千五百米外,那人已经在半空中弯弓搭箭,射向对面山谷的兄弟。 一点金光从他手中?出,直插米勒他们的埋伏点。 不用看,我知道他射中了我的兄弟。 跟老人马练习了这么久射术,我的眼界绝对不会判断错。 可是,即便我的射术现在已经和老人马差不多了,也不过六百到八百米射程。 老人马说,就算是最高阶的骑士,也不可能射到一千米以外。 偏偏那个家伙,在一千五百米外夺走了我兄弟的性命。 那人出手非常快。 就在我发愣的一瞬间,七八道亮丽的金色华光已经向山谷飞去。 金光落处,石木横飞,兄弟们的躯体和乱石断枝纷纷从山上滚落。 魔族士兵见状高呼雀跃,在那人的指挥下迅速向我们反扑过来。 那人压低马头,在粮队上盘旋,哪里出现疏漏,他的弓箭便指向哪里。 顷刻间,十几个兄弟倒在了他的箭下。 魔族战士已经开始清理堵在山谷两端的木石,要是被我们截在山谷两端的士兵也进来,我们就都完了。 “不行了,这人箭术太好了”我回头对哈姆莱特说。 “这样下去不行啊,要不撤吧”哈姆莱特话还没说完,我就发现更糟糕的事情了。 珍妮竟然从隐蔽的地方冲出来,对着骑着飞马的魔将发出了圣光攻击。 她可什么防护也没有啊!我从岩石后一跃而起,同时挥手丢出另一颗魔力光球。 光球在半空发出刺目的鲜红色。 所有兄弟都从埋伏的地方冲了出来,杀进山谷。 “你疯了,那是进攻的信号”。 哈姆莱特忍不住在我身后大叫,“用刻着鹿角的信号球,笨蛋!”我知道我情急中放错了信号,可是已经来不及改了。 兄弟们和魔族武士已经开始短兵相接,这种情况下,我们已经不可再退。 空中,飞行的魔将毫不在乎珍妮的圣光。 三团金色的光芒从他的弓上弹出,直奔珍妮。 珍妮挥出的防护结界抵挡住了前两枚利箭后已经薄的若隐若现,挡住第三枚后碎做一片片晶体。 眼看那魔将又对着珍妮举起长弓,我把怀里所有的魔法光球都对准他抛去,然后开弓对他猛射。 那些光球爆发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流星一样冲向魔将。 他显然被这种奇怪的攻击术吓了一跳,一拉银翼飞马向北逃去。 他的高度远远的超出我的射程,我发的箭都全部射空,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发动圣光攻击的珍妮和人马已经被魔族包围了,哈奥森双手挥舞大剑,蹄尾并用的对付魔族士兵。 这个没大脑的家伙,早忘了以前说好的,有了危险要马上带珍妮离开。 我用尽力气对着老人马大喊“混蛋,快带她走啊!”,挥动长剑狠狠的砍向冲上来的魔族。 魔族的蓝血和人族一样的,充满着甜腥的味道。 我疯狂的挥舞长剑,剑锋到处,血肉横飞,哀嚎四起。 我冲下了山谷,冲向珍妮。 四周到处是魔族,我机械的砍杀着,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身中刀剑的疼痛,我看不见其他兄弟在那里,也没有时间去找他们。 “路通了啊!”“消灭偷袭者啊!”耳边传来魔族武士的欢呼,我知道这次我们都完了。 死就死吧。 从德尔菲陷落的时候开始,冥神已经等着我们这些贱民来当他的仆从了。 至少我不是跪着等死的。 空中那个魔帅已经飞回来了,他显然也注意到我,猜到我是这些人的领袖之一。 风,异常急速的向头顶压来。 我能感觉到风中强大的攻击力。 那攻击气流已经把我包围了。 我仰头看到金色的光从天空向我飞来,我无处可逃。 我只想知道,这么强大的魔将,到底是谁?我感觉到另一股更强大的风从我头顶掠过,一抹柔和蓝色的光芒在我头上飞过。 抬起头,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抹柔和的蓝光刚好将魔将射来的金色利箭迎住,两箭相撞,在半空中“砰”地炸开,强烈的光芒刺激得我眼前一片空白。 在倒下去的刹那,我听见魔族士兵惊恐的叫声“不死战神!”有人趁我摔倒的时候又给我背上补了两刀,腿上扎了几枪。 好在我能凭敌人武器带动的风声判断他们攻击的部位,勉强躲开保护要害部位。 等我的眼睛恢复视力的时候,战场的情况已经有了变化。 战场上多了许多身穿黑色铠甲的人族士兵,他们杀入了魔族武士当中,用钢刀泼出一片片蓝血。 那个骑着飞马的魔将在半空中和一个黑甲将军激烈的打斗。 他已经不用弓箭了,开始在飞马上相对冲击。 两匹飞马靠近,冲刺,二人交错而过。 距离拉开,两匹飞马再次对着加速,长枪撞击在一起,巨大的气浪逼得附近的战士连连后退。 无论魔族,还是人族,没人能在二人交战的时候插手。 哈姆莱特的自诩力大,却也只能远远地观战。 这是我见过的最华丽的一场战斗,从来没有人,把武技发挥得像他们一样精彩。 就像德尔菲大戏院门口的歌剧海报,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一串音符 强盗贵族(终) 今天正在往回赶,下午到家,明天一早老时间更新《指南录》。 五精灵王之弓“你是奥托,还是莫兰?”有人在我背后低声问。 我回头看到一口白牙的派姆,正挥剑砍击我身后的魔族。 只有私下无人的时候,我,哈姆莱特和珍妮才叫彼此的真名。 在影盗组织里,哈姆莱特叫奥托,珍妮叫简,我叫莫兰。 “我是莫兰,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大家伏击的地点想到一起了。 要不是路被堵了,我们还会早点”派姆笑嘻嘻的说,好像在酒吧一样悠闲。 “我听到有人喊‘不死战神’”我犹豫了一下“难道……”“除了战神,谁能挡的住兰斯的箭?”提到不死战神,派姆立刻精神了,“伙计,要不是他那一箭,刚才你就完了”。 不死战神佛拉伦尔的出现,是我们和魔族都没有预料到的。 他的到来使袭击军粮行动顺利完成了。 我们的兄弟死伤过半,哈姆莱特,哈奥森和我伤得都很重,好在珍妮没什么事情。 乍一看上去,佛拉伦尔很可怕,古铜色脸庞上布满纵横的刀疤。 虽然我对南方帝国没有什么好感,但这人说话做事的爽朗明快倒是很对我的胃口。 手下的兄弟们见到传说中的不死战神都很激动,所以当佛拉伦尔邀请我们去他的斯帝尔城做客时,弟兄们都期待的看着我。 哈姆莱特和我婉言谢绝了邀请。 要是被他们发现帝国第一继承人珍妮就在我们中间,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得了城。 战神佛拉伦尔倒不介意我们拒绝他的邀请,说只要是反抗魔族的人,就永远是他的好朋友。 不过他也说我和哈姆莱特斗气很好但武技不足,趁当晚在林间休息时,教了我们几路剑法。 也许他教的武技太难,我一路也没学会。 虽然戴着面具,珍妮的魅力还是难以遮掩。 不少人族将领对能发圣光的女魔法师大献殷勤,连战神也非常注意她,说她优雅的像个贵族。 珍妮不冷不淡的说,每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贵族并不应该比贱民更高贵。 战神听了以后惊讶的看了她半天,然后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忍不住问不死战神他怎么能抵挡兰斯的箭,那家伙可是能攻击一千五百米的距离啊。 战神笑了。 他给我看他的月影弓,说除了武技,斗气以外,神器也同样可以增加攻击能力。 如果换一把弓,兰斯的攻击距离也超不过一千米。 不过他手里拿的是精灵族流传的神器??精灵王之弓。 据说数百年前魔族用武力征服了精灵族,精灵族的不少珍宝落入魔族之手,包括前精灵王的神弓。 这弓呈暗紫色,弓身布满了魔法花纹,发出的箭和光一样快,而且攻击力惊人。 整个大陆能和它抗衡的长弓,只有战神的月影弓和失传已久的霓羽弓。 如果我偷战神的弓,似乎不太够朋友。 不过要是精灵王之弓落在我手里,兰斯这家伙就得被我追着跑了。 想象自己高举精灵王之弓,追着魔族到处跑的样子,我心里无比激动。 每天的秋天,当枫树叶最红的时候,就是魔族的赛马节。 德尔菲沦陷后,魔族最盛大的赛马节就在德尔菲城举办。 赛马节通常持续三天,各城市的名马和贵族们云集德尔菲,前两天是竞赛马的速度,骑手的骑术。 城里的未婚少女们都会戴着精心装饰的帽子,盛装去郊外看马。 城里的贵族组成一个评比团,评比出十位帽子最别致的美少女。 第三天是真正狂欢的时候。 十位获胜的骑手和帽子最美丽的少女会被簇拥着在城里游行,然后邀请参加国王的贵族宴会。 当然,这一切都都是贵族的专利,与贫民无关。 珍妮告诉我,国王的宴会上,不允许带任何兵器,不允许施展任何魔法。 所有男士都要身穿打着领结,别着白金胸针的礼服,女士们都会戴镶嵌宝石的银丝珠花。 如果遇到心仪的人,就赠送胸针或者珠花表示爱意。 哈姆莱特已经嘲笑过我好多次,说我每次提到精灵王之弓的表情,都证明我生来就是做盗贼的料。 当我决定在赛马节偷弓的时候,他只淡淡的说,走吧,难得你看上什么宝贝。 这次珍妮用魔法改变了我们头发和眼睛颜色,我们打扮成参赛的乡村贵族,没有戴面具,大摇大摆的骑马进了城。 老梅耶以前给的地图又派上了用场,我们很顺利找到兰斯的家。 确切的说,那是一个华丽的小宫殿。 因为精灵的听力比人族好的多,我们又打不过兰斯,所以我们没有敢轻率的跑进他们家。 在城里溜达了几天。 到赛马节第三天的时候,我们很早就去他的宫殿附近转悠,等他出门。 我们吃惊的发现他们家门口聚集着很多人,年轻男女都有。 他们也是天不亮就来在这里了。 难道大家都在打这把弓的主意吗?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 两对精灵卫兵保护着一辆华丽的敞蓬四轮马车从兰斯家的大门口缓缓驶出。 马车的主人身着墨绿色的礼服,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在微风中和谐的飘动。 他悠闲的靠着车栏,优雅的向聚集的人群点头致意。 身边的少女们激动的欢呼着,向他的马车投掷鲜花和丝帕。 兰斯很高兴,因为他是整个城市的焦点。 我也很高兴,因为我发现兰斯出门时没有带任何武器,他的侍从也没有人背着那把据说是暗紫色的神弓。 兰斯的马车转弯时,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样子。 宝蓝色的眼眸,满月般光洁的脸,悠然华贵的神情,微抿的嘴唇又带着几分桀骜,让我想起水神殿里的战斗天使像。 “小白脸还真长的不错”哈姆莱特悄悄的嘀咕了一句。 我虽然很讨厌魔族,也不的不承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华美俊秀的男子。 这家伙背景又大,武功又高,还长的这么帅,我突然有点酸酸的,心里说要偷不了你小子的弓我就不叫“影盗”。 围观的人都跟着他的马车向王宫的方向走了。 我们绕到他家附近,看看四下无人,伺机翻进了院中。 兰斯的花园没有劳伦斯家整齐的草坪和喷泉,到处是茂盛的大树,树上缠绕着不知名的藤萝,树下是扶疏的花草,涔涔的泉流巧妙的隐藏在树木之间,不少青苔丛生的大理石雕像错落有致的分散在花园里。 我非常喜欢他家的花园,这么多树木都是上好的荫庇场所,偷起东西来可方便多了。 傍晚的时候,我们兴高采烈的背着精灵王之弓,和顺手抄来的一堆珠宝回到了驻地。 唯一的遗憾是我们谁也拉不开它。 老人马甩开膀子试了几次,最后脸涨成了紫茄子色。 他讪讪地说这把弓被人施加了魔法,要等月圆的时候由老鼹鼠来解决。 “这上面的花纹很漂亮,但整个弓看起来很忧伤”,珍妮在研究弓上面的魔法时黯然地说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发觉,精灵王之弓的弦颤抖了一下。 也许是我眼睛花了,反正那把弓就挂在我的帐篷里,再也没动过第二次,直到下一个月圆之夜的到来。 水一般的月光下,老鼹鼠围着弓转了几圈,然后得出了一个卑鄙无耻的结论,只有精灵才能拥有这把弓。 然后得意的瞟了我一眼,说他自己既然已经是暗夜精灵了,要是他能拉的开,这弓就应该归他所有。 没等我回答,老鼹鼠大师就开始默颂精灵的咒语,伸手去拨动半透明状的弓弦。 弓弦骤然明亮起来,光芒像流动的水银一样照亮了整个弓身。 老人马忍不住大叫“好啊!”。 话音未落,弓弦上凝聚的光芒竟然向后反弹,将毫无防备的梅耶大师打飞出十几米,脸朝下趴在了泥地上。 这弓很邪门,你们不要再碰它!老法师面红耳赤地爬起来,大声警告我们。 “也许是弓弦上有魔族的诅咒吧,我来用圣光探测一下”,珍妮不忍心让我失望,聚集了一团圣光附着在弓上。 弓好像沉睡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珍妮想了想,又使出了精灵族的魔法‘纯净之光’,用银色的魔法光照射弓弦。 山间突然起了夜风,吹起无数落叶枯枝,一阵凄迷的音乐在弓弦上响起,仿佛有幽灵在空气中唱着凄凉的挽歌。 珍妮稍一走神,手掌被弓弦擦破,鲜血立刻顺着弓弦淌满了弓身。 我们和老人马同时扑上前去想拉珍妮远离邪弓,可是下面发生的事情让我们都惊呆了。 那把弓从珍妮手中飞出,慢慢地浮上了半空。 我们看到了幻象,在幻象里,有另一个兰斯。 六贵族我给兰斯写了一封信,用珍妮教授我的文字。 信里边,我没跟这小子客气,要他带五百颗彩钻,三套特级纯金精灵防护盔甲,单人匹马来赎弓。 时间约在下一个月圆之夜,篮月森林的紫藤泉畔,有老鼹鼠在场,我不怕兰斯。 兰斯胆子够大,果然独自骑着银翼飞马来到了紫藤泉。 老鼹鼠和色人马已经埋伏在附近,我和珍妮,哈姆莱特戴着面具,背着精灵王之弓来到了泉水边。 “盗贼,你们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兰斯冷冷的指着地上的一大包东西,厌恶的说。 “其实,我们不想要你的财宝,我只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我愤怒的回答,这小子从头到脚都透着傲慢。 他越傲慢,我看他越不顺眼。 好不容易偷来的弓要还给他,这事傻瓜才干的事。 但是,这把弓我必须还给他,因为,这些日子,珍妮和我读到一段精灵王国的历史。 “要什么,赶快说,我很忙!”兰斯气哼哼地答道。 看得出来,他舍不得精灵王之弓。 从见到我们开始,他的眼睛就一直盯在珍妮背上。 珍妮缓步上前,柔声说,我们不要你带的东西,只像让你看一样东西,无论你相不相信,我希望你耐心的看完。 她抽出匕首,割破手指,小心的让指尖的鲜血滴落在弓弦上。 染了血的弓弦迅速半透明的白色完全变成晶莹的红色,凭借肉眼能看到无数红宝石般的细小晶体在弓弦内急速的闪烁流动!暗紫的弓身也散发出那种艳丽的红色,而且整个弓体,红得令人目眩。 红光开始围着弓体旋转,形成柱状的光体。 光体的颜色从殷红褪成浅粉,最后形成一个银白色的镜面。 镜面里有人激烈的打斗,其中一个,竟然是背着精灵王之弓的兰斯!兰斯骑着飞马漂浮在半空中,和一个背后有着三对黑翼的魔族对持着。 那魔族手中挥舞宝剑,浓郁的黑气从剑锋中不断涌出,化作一条条黑色的巨蟒,张开大口的向兰斯扑来。 兰斯举着一把银色的长枪,洁白的斗气从枪尖射出,把黑色的巨蟒击成碎片。 在他们身下的战场上,几百个精灵和数千魔族厮杀在一起。 地面上,还有无数具尸体,精灵、魔族,肩膀挨着肩膀。 兰斯周围都被暗紫色的光华包围着,那魔将的黑色斗气在紫光结界外徘徊,无法靠近兰斯。 兰斯长枪也被黑色的斗气阻挡,不能伤害魔将分毫。 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两匹银翼飞马进入了画面,马上的将军都是银盔银甲。 不过从他们尖尖的耳朵和俊秀的长相看,我想他们也是精灵。 “陛下,交给我们收拾他!”马上的将军大叫到,飞马一左一右浮在兰斯的身后。 “画面上的人不是你,是传说中的精灵王”,我不屑地对兰斯解释。 画面里的人比他帅,而且,眼神里多了一分宁静,少了一分迷茫。 全神贯注的精灵王无遐分神和前来支援的精灵打招呼,撤掉了拢在身体四周的紫色光华,将两个部下放入结界。 靠近精灵王的精灵疾风一样的抽出长矛……下一刻,带血的矛尖从精灵王的胸口冒了出来…..“为什么?”精灵王发出一声怒吼。 在他愤怒的目光里,魔帅安德烈的长剑再次击中了他的腹部和前胸。 英俊、高大、勇武,近乎完美的精灵王从空中落下,跌落尘埃。 魔将和两个精灵成犄角之势围住了他。 碧眼的精灵摘下头盔,向地上的精灵王深深的鞠了一躬。 “陛下,长老会已经和魔族约定了和平协议,我们的森林里再也不会有战争了。” “是签订当别人奴隶的协议吧!难道你们觉得和平真的如此可贵,值得精灵当奴隶,带着枷锁来换取吗?”精灵王悲愤地叱责,身后的精灵王之弓沾满了他的血,变得如琥珀般红。 另一个白发白须的精灵跨上一步,恭敬的说道:“陛下,长老会已经宣布了和平协议,我们已经选罗尔纳长老做为新的王。 签署和约以后,魔族不会对再踏足我们的森林和神殿”。 “新的王,原来我已经被废黜了”精灵王的眼神骤然黯淡,所有人都可以看到,他忍受着多大的痛苦,“玛多拉大祭祀,八百多年,您难道还不明白神殿铭文的含义吗?你们保住了森林和神殿,却葬送了所有精灵的自由!”有一个头戴金冠精灵从森林后慢慢地走了出来,走进已经平静得有些诡异的战场。 在精灵战士愤怒的眼神中,侃侃而谈,“陛下,做为您的继任者,我会尽可能保护我们世代居住的森林。 虽然我们仍然要为魔族而战,至少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包括王后陛下和您的孩子,都可以安全的生活,远离战争。” 精灵王从背后解下沾满血迹的长弓,如捧着一个婴儿般,交到新的王者手上。 血从他身上的伤口里泉水一样涌出,我看到生命的迹象从他脸上慢慢消逝。 “既然你们选出了新的王者,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这把弓陪伴我多年,我希望你能把他交给我的儿子。 它沾了我的血,只有我的儿子才能拉开它。” 精灵王咳了一大口血,又轻轻的叹息道,“可惜,我看不到了。” 沾满精灵王之血,通体闪烁血色的长弓在红光中缓缓落到新的精灵王手上。 镜面中的影像完全消失了,突然间,我觉得夜风彻骨地寒。 虚空中传来精灵王的声音。 那声音突然变的很温和,很慈祥。 “我的孩子,我把真相封印在世代相传的神弓中。 只有同时用王者的血液和精灵的魔法才能打开我的记忆。 精灵永远是自由的,只有自由的精灵,才是真正的精灵。” “你自己的路,你自己选择。 记住,一个人的高贵不是来自他的血统,而是他的行为”长弓的光芒骤然消失,缓缓的落在地上。 长弓的镜像消散了。 珍妮轻轻念颂精灵族咒语,精灵王之弓像长了翅膀一样缓缓向兰斯飞去。 “用你的鲜血和纯净之光咒语,你也能再次打开洛特王的回忆。 这就是我们要你看的东西。 你可以走了”珍妮平静的说。 兰斯像雕塑一样立在那里,不说话,也不接浮在他面前的精灵王之弓。 我们回头向森林深处走去。 其实我还真有点可怜兰斯,几百年傻乎乎的管仇人叫爸爸,不知道明白真相后他会怎样难过。 身后的疾风大起,我本能的回身挥拳去打。 银光闪处,兰斯的飞马腾空向我踢来。 太卑鄙了,拿了弓以后袭击我们!我来不及拔剑,只好就地打滚,躲开马蹄。 飞马一侧身,左翼夹着风像剑一样横扫哈姆莱特的脖颈。 哈姆莱特向后急仰,飞马的翼尖在他胸口擦出一道血痕。 兰斯在马背上斜身,探手勾住珍妮的纤腰,把她掠上了马背,腾空而起。 惊恐的珍妮来不及施展魔法,在马背上拼命的挣扎,尖叫。 梅耶和老人马同时出现了,可是飞马飞的太高,人马攻击不到,席德·梅耶怕伤到珍妮,也不敢发动致命的魔法。 我依着大树站了起来,拔剑,跃起,一道纯白的剑气从我的剑尖飞出,直奔飞马的翅膀。 这是不死战神佛拉伦尔传授给我的剑术,我一直没学会,危机之中,它居然自己从我的心底冒了出来。 兰斯拍打着飞马避开,却迎上了另一道光影。 是哈姆莱特的剑气,他劈碎了飞马的翅膀。 兰斯被避下飞马,抱着珍妮落到树梢上,一片东西随着飞马的身体从半空飘落。 月光下,我看清那是珍妮的面具。 “杀了这小子,他看到珍妮的脸了!”我着急的冲着老鼹鼠大叫。 梅耶大师完成了一个迟滞魔法,将兰斯罩在中间。 光笼中,兰斯慢慢的降到了地面。 魔法光芒一消失,愤怒的我就像猎豹一样敏捷的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兰斯扑到在地,抡拳爆打。 这小子背后偷袭,还调戏珍妮,所以很心虚,不敢奋力还击。 老子不打死你才怪!我心里说,手脚继续加劲,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这头色狼。 有人抱住了我的双臂。 我回头一看,哈姆莱特和老人马竟然试图把我拉开。 “你们没看见他调戏珍妮吗?”我气愤的对两个白痴吼到。 两个家伙突然很奇怪的看着我笑。 老梅耶凑过来说,是珍妮要我放开他的。 我一回头,看看珍妮红着脸站在那里。 鼻青脸肿的兰斯爬起来,对着我一脸坏笑。 他们都傻了,居然想化敌为友。 这个小白脸如果可以信任,全天下就没有撒谎的骗子。 “我揭开她的面具,只是为了证明,弓的镜像是不是一个骗局”。 被揍的满脸是血的兰斯对我鞠了一个躬,低声解释。 “我没想到嘉摩屡钵帝国的女王隐藏在这里。 我以父亲的名义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女王的下落!”兰斯双手按在胸前,优雅地对天发誓。 珍妮点头承诺,笑面如花。 我明白了,珍妮和兰斯都是贵族,他们彼此互相认同。 而我,只是德尔菲城的贫民窟长大的清洁工。 在珍妮眼里,永远不能和兰斯比。 但精灵王说得好,高贵的是一个人的行为,而不是他的血统。 那一刻,我“恢复”了理智。 后退两步,把手放在胸前,对着兰斯躬身还礼,“兰斯阁下,我要跟你决斗。 如果你珍视你贵族的名誉,就拿起剑”。 这是那个老鼹鼠教给我的骑士礼节。 按他们那些狗屁贵族的规矩,我施了礼,兰斯就不能拒绝。 “你是我的恩人,我没有资格跟你决斗”,兰斯那家伙的举动再次出乎我的预料,“那你真的相信今天看到的镜像?”我还是对他不太放心,厉声追问道。 “我也只在精灵的宫殿见过罗尔纳和玛多拉。 他们从来不离开精灵的森林,你们造不出他们的样子。 安德烈说我是一个被遗弃的精灵,他在战场上拣到我的时候,我身边就放着这把弓。” 兰斯的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你打算去哪里?”红着脸的珍妮小声问。 “报仇。” 兰斯的眼中寒光一闪。 他再次对我们鞠躬致谢,说他以后一定会报答我们。 然后来到珍妮面前,单膝下跪,吻了珍妮的手背。 “我一定会回来看探望女王陛下”,兰斯背起长弓,缓缓走进了密林深处。 “就这么放这小子跑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甘心的嘟囔。 “你这个家伙干什么动不动就找人决斗,你怕死得不快么!”珍妮转过头来,冲着我凶巴巴地喊道。 “珍妮,注意王者的形象!”老鼹鼠大声提醒了一句,转头对我瞪圆了双眼,“都是你把她带坏的,那么文静的一个公主…..”“我未必输,他也未必赢”,我小声嘟囔着,懒得与老头和小女孩子一般见识。 手背上传来一阵刺痛,兰斯这家伙,骨头真硬。 十天后,埋伏在德尔菲的眼线传来消息,说兰斯离家出走,投奔了不死战神佛拉伦尔。 他终究没有勇气杀死安德烈,替他父亲老精灵王洛特复仇。 春天的时候兰斯再次来看望珍妮,送给珍妮一副雕着独角兽的黑面具。 他说那是托精灵祭祀打造的魔法面具,可以抵抗一切黑暗魔法。 戴上后,除了面具的主人,谁也无法将它摘下。 “如果哪天你不带面具了,我可以考虑和你再打一架。” 临走的时候,兰斯突然回过头来,对着我说。 “切,如果你不带面具,欢迎你随时来找我”,我冷冷地回敬。 兰斯愣了愣,背着精灵王之弓,走了。 他看不见我躲在黑面具后脸上的笑容。 他笑我终日带着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却不知道,他自己也带着一个面具,一个用骄傲和微笑打造的面具。 在这动荡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带着面具,有人在脸上,有人在心里。 第一章 黄昏 (一) 当文天祥率领着那支横扫天下的十万雄师进入大都城的时候,夕阳正从这座已经四百多年不属于汉家的千年古城头坠下去。 那一刻,天是殷红色的。 晚霞抢在城市陷入沉睡前,将最后一抹流光抹向十里长街。 殷红的霞光下,街道两边的建筑仿佛刹那间沐浴进火海中,抑或是,血。 蒙古人终于退回漠北了,宗白、渊伯,你们看到了吗?文天祥仰望天边的流云,低低的问。 十五年了,自己终于实现了恢复汉家河山的美梦,没有人再是蒙古人的奴隶,江山不再悲啼。 十五年间,多少英雄豪杰倒了下去,倒在了民族复兴的祭坛上。 当年的刀光剑影,鼓角声鸣,一起涌上了文天祥的心头。 十五年前,空坑,那个黄昏,一样是血般艳红。 那一战,大宋输得毫无悬念。 宋景炎二年,趁着北元内乱的时机,文天祥自福建起兵攻入江南西路(江西),震动江南。 原以为在忠义之士的响应下,大宋可以浴火重生。 谁料到,忽必烈迅速平定了北方叛乱,然后派西夏人李恒率领四十万大军前来扑灭江南反抗之火。 无论士兵数量的质量,文天祥麾下的江南义勇与敌手都不在一个档次上。 他们有的,只是对国家的无限忠诚。 而在四十万虎狼之师面前,这份忠诚显得那样无力。 十余路义勇军如雨后彩虹一般,绚丽过后,就是结束。 数以万计的男儿倒在故乡的土地上,用残躯和鲜血捍卫了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 文天祥本部人马五千,在兴国迎击元江西参政知事,西夏人李恒亲自率领的精锐伍万。 不屈的义勇们以简陋的武器,一次次冲入蒙古人的马队中,一次次被人海淹没。 很快,本阵被敌军突破了,对战变成了逃亡。 从兴国逃到方石山,从方石山逃到空坑,一路上,到处都是被杀散的溃兵。 文天祥身边,不时有心腹将领率领死士返身迎敌,试图以自己的牺牲为战友赢得脱身时间。 但悬殊的兵力对比,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 冲入敌群中的死士宛如投入汪洋中的石子,偶然溅期几点血花,旋即,再闻不到一点声息。 蒙古人的队形停了停,呐喊之声再起:“杀啊,莫走了文天祥”。 活捉文天祥,大元皇帝忽必烈给此战下达的最高目标。 作为一个自不量力的抵抗者,那个叫文天祥的读书人已经给蒙古帝国添加了太多的麻烦。 有他一日在,大元帝国在江南的统治就一日不得安稳。 此人不像大宋丞相留梦炎,也不像大儒赵复。 留、赵这些南宋精英和理学首领都懂得审时度势,顺应潮流。 而倔强的文天祥却如一个打不死的蟑螂般,一次次被击败,一次次充整旗鼓,阻挡在大元帝国征服江南的战车前。 蒙古兵,汉兵呐喊着,追逐着他们前面的溃军。 “杀”,红了眼睛的蒙古武士大喝一声,将追到的宋兵砍翻在地,复一刀,剁下了头颅。 脚步却丝毫不停,快速向另外几个跑得筋疲力尽的宋兵追去。 他不用自己统计战功,跟在他身后的汉军奴隶会小心的把割下的头颅收拾起来,串成一串,替他背好。 血淋淋的,一颗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背在同样是汉家儿郎的族人身上。 而那个背着人头的汉家儿郎,正媚陷地给蒙古武士喝彩,希望能从这些战功中分些赏赐,以便将四等奴隶的身份变成三等。 在这些欢呼声里,蒙古武士愈发勇猛。 几个落在队伍最末的南宋士兵精神崩溃了,扔下兵刃,跪倒在山路旁,期待着敌人的怜悯。 数个蒙古兵跑上前,钢刀在夕阳下一晃,泼出几道热血。 来不及呼喊的头颅飞到了半空中,看着自己跪在草丛中的身躯仆倒,抽搐。 血如山溪般顺着草丛流下谷底,汇成河流,汩汩向山外流去。 山外,那片生养了他们的土地这些天来已经被热血灌溉成了黑色,庄稼地早就荒了,田野里,杂草发了疯般乱长。 往日宁静的村庄死一般沉寂,年少的,或者从军,或者躲进深山避难。 年老体弱留在家中者,成了李恒麾下士兵的刀下亡魂,渲染大元将士官服的颜色。 “好呀,莫走了文天祥”,蒙古人的仆从大声欢呼,为主人那干净利落的杀人技巧喝彩。 几个仆役冲上前去,捡起带着体温的头颅,把发髻拴在战利品中。 然后继续前冲,为自己和主人收集更多的杀人业绩。 后军中,传出一阵阵战鼓,元江西宣慰使,西夏奴李恒亲自擂鼓,给麾下将士助威,兴奋之下,早已忘记数年前,这群蒙古武士是如何攻陷了他的故国,曾经在那里造下怎样的杀孽。 更多的蒙古武士和汉族士兵冲上山梁,追向那面半卷着的“文”字大旗。 抓住文天祥,赏钞十万,夺其旗,赏钞五千。 朝廷的赏格订得明白,重赏之下,大伙冲起锋来格外勇敢。 “砰”,仿佛海浪碰到了礁石,冲在最前边的蒙古兵顿了顿,四散着逃开,倒下。 几个仆从倒退着跑了回来,连滚带爬,甚至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怎么回事,后边的将领不满地叫骂道。 文天祥就在眼前了,山路狭窄,前边的人不肯冲锋,则耽误了居后者升官发财的道路。 大元朝一统在即,不趁现在捞军功,难道还等将来退役回家不成?答案很快到了他们眼前,一个身穿白色战袍的宋将,挥舞着双刀,截住了追兵。 他身后,几十个宋兵手持长枪,牢牢的把住了路口。 逃命的宋军被放了过去,冲上前的元军却一个个被那白袍将军砍成了滚地葫芦。 巩信,几个汉兵仆从大叫一声,掉头就跑。 懵懵懂懂的蒙古武士听不懂这句汉语的含义,鼓足勇气冲上去,脚步刚刚踏上石梁,忽闻一声断喝,两道匹练一样的刀光已经砍到眼前。 饶是久经战阵,蒙古武士也没见过这么快的刀光,还没来得及招架,已经被砍成了两段。 “噗”,热血染红了巩信的战袍。 抽刀,垫步,转身,雪亮的钢刀又向另外两个蒙古武士砍去,一个蒙古武士躲避不及,做了刀下亡魂。 另一个,见机得快,转身欲逃,背后一只长箭飞来,将他牢牢地钉到了地上。 其他鼓足勇气想要立功的蒙古武士见状,呼啦一下,撒腿向后撤去,不小心被山坡上碎石绊倒,连滚带爬,滚下了山谷。 血袍将军巩信回头,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 疲惫,但充满关怀。 “丞相先撤,巩某在此断后”,无暇与身后的人见礼,巩信叮嘱一声,凝神迎敌。 又有一伙蒙古武士彼此照应着冲了上来,将巩信和他麾下的弟兄夹在了中间。 “丞相,你先走”,一个腿部受伤的锦衣少年坐在两个忠心仆人抬的肩舆上,一边用手中弓箭射杀敌军,一边向文天祥喊道。 他的箭法精准,顷刻之间,已经有数个蒙古武士被其射倒,余下的蒙元士兵和巩信交战,已经构不成合围之势。 双刀将巩信得此强援,抖擞精神,把身前的蒙古百夫长逼得连连后退。 手持长枪的宋兵趁机冲上,几条樱枪织成一个小小枪阵,登时在元军小队的侧翼捅出一个窟窿。 打了一天顺风仗的元军攻势猛然受挫,来不及做出反应,本能地两旁避去。 宋兵樱枪回旋,在狭窄的山路局部形成以多打少之势。 冷森森的枪锋下,数个蒙古和汉军士兵被戳倒,尸体滚落,与地上的宋兵尸体混在了一块。 肩并着肩,脚贴着脚,宛若沉睡在母亲怀中的孪生兄弟。 文天祥摇摇头,拒绝了属下劝其率先行撤退的请求,安排几个偏将带着彩号先撤。 拔出佩剑,站到了自己的帅旗下。 那面倔强站立在山崖上的大旗已经被鲜血和硝烟染得分不出颜色,山风吹打着破烂的旗面,一个宋字依稀挥舞。 “坚守一刻,就可以让老营人马安全一刻。” 文天祥呐喊着,尽力收拢满山溃军。 元军冲不过巩信把守的小路,已经改变策略,另寻缓坡冲了上来,他需要有人分头去抵抗。 “我去”,卢陵豪杰林沐带着几个江湖人物应道,转身冲向了侧面的缓坡。 一干人的身影很快和冲上来的元军裹在了一起,重重血浪从人堆里溅出来,染得天地之间,一片殷红。 分不清那一片是蒙古人的血,拿一片属于北方汉人,哪一片属于南方宋军。 “啊”,人群中响起一声惨呼,是彭震龙那特有的永新腔,这个曾经以贪墨被逐的小官,连呼痛的声音都是这般绵软无力。 文天祥关心的偏过头,看到率军厮杀的妹夫彭震龙被两个蒙古汉子按在了地上。 一个汉籍元军掏出绳索,准备捆绑他,却被他捡起地上的石头,敲破了脑袋。 趁着两个蒙古人一楞的时候,彭震龙又一石头,砸向蒙古武士脑门。 “砰”,那个蒙古武士的脑浆溅了出来,溅了彭震龙满脸。 另一个蒙古武士恼羞成怒,挥刀斩下,将瘦弱的彭震龙砍成了两截。 “雷可”,文天祥眼眶几乎瞪裂,提剑向前欲给妹夫报仇,却几个护卫死死抱住。 朦胧泪光里,看见彭震龙在地上翻滚,挣扎,面孔因痛苦而变形,双手却挣扎着,整顿汉家衣冠,然后抱在一起,向着大宋旗帜深深一揖。 一揖,即为告别,从此震龙永为宋臣。 “雷可”,与彭震龙交好的箫家敬夫、焘夫两兄弟捡起地上被逃兵丢弃的兵刃,冲了上去。 两人俱是永新县的书生,这次起事,与彭震龙一起光复了永新,谋划军务,出了很多好主意。 此刻,将士之间已经没有文武之别,彭震龙可战死沙场,他的头颅再不可落入蒙古人手中受辱。 文天祥拦了几拦,没拦住,眼睁睁看着箫家兄弟两个的身影冲进的乱军中,转瞬,书生冠巾,被牧人践踏入泥土。 “丢石头”偏将缪朝宗从地上拔起一块巨石,顺着山势向下推去。 挡在石块前的元军士兵相继闪避,巨石越滚越快,到了半山腰,协裹着尘砂已经带出风雷之声。 反应慢的元军将士闪避不及,被石块砸到,筋断骨折。 文天祥放下剑,躬身与士兵们一起推动巨石,一块块磨盘大的石头丢下,带起一片鬼哭狼嚎。 汹涌而来的元军翻卷着退下了山坡,丢下一地尸体。 在他们的尸体旁,吴文炳、林栋、刘洙、张汴等各地豪杰躺在那里,永远的长眠进了千秋家国梦中,再不复醒。 两军之间,被乱石和尸体隔出了几十丈的距离。 蒙古人的攻势稍沮,几个百夫人长在战旗的指引下,整顿部属和队形,为下一次攻击做准备。 这支兵马的统帅,西夏奴李恒见久攻对面的山头不下,已经决定换一种应对策略。 遭遇顽敌,攻心为上。 西夏奴李恒洋洋自得的传下了自己的将令。 他知道是谁在凝聚着对面山坡上那股残兵,文天祥的名字他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过面。 从这几天的交手经验的其他几个南宋降臣口中,李恒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收服对手的法宝。 看到元军停止了攻击,激战了数天的宋军将士们松了口气。 没等他们一口气喘完,所有人都楞在了原地。 层层的元军退开去,在主阵中退出一个数丈宽的空挡。 一堆被绳索捆绑着的老弱妇孺被推出来,跪在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刽子手举起雪亮的砍刀,元江西参政知事李恒微笑着,将一面大旗掷于马前。 那是文部老营的大旗,众将士妻子儿女都落到了鞑子手中。 如今,他们就跪在眼前,跪在雪亮的钢刀下。 跪在队伍最前边,被几个蒙古武士死死按住的,一家四口。 中间的那个妇人满身泥泞,却难以掩饰其华贵雍容的气度。 两边的一儿两女受到母亲影响,倔强的仰着头,在钢刀威逼下不出一声。 “文天祥,一柱香之内,速速束手就擒。 否则,休怪本帅手狠”,李恒的声音顺着晚风吹来,在山谷间回荡。 那一家四口是文天祥的妻子儿女。 为了活捉文天祥,李恒特意派遣了一队骑兵抄了文部老营,将休养在营中的老弱妇孺都劫了来。 汉人以忠孝传家,李恒要看一看,在国家之忠,和父母之孝,妻儿之爱面前,那些反叛者能做出怎样的选择。 “文大人,莫管我等。 他日尽管兴兵来报仇,杀光这帮没人性的鞑子”。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俘虏的队伍中间高喊道。 没等他一句喊完,蒙古人的钢刀已经砍到了他的头上。 老人花白的头颅落到了泥地上,圆睁着的大眼,不甘心的望着大宋的天空。 “夫子”,几个少年哭了起来,老人他们的启蒙恩师,平日教的是之乎者也,忠孝仁义。 没想到最后真的以大好头颅,祭典了心中的理想。 “文天祥,你投降不投降,难道你真的要逼本帅,将这些老弱妇孺斩杀在你面前”,西夏奴李恒高喝道。 见对面山梁没有响应,低头对马前的孩子们威胁,“不想死的娃儿,喊你爹爹下来救你,不然,一会你们全要被砍了祭旗”!几个胖胖的少男少女小声哭泣起来,他们父母都是读书人,家境不错,几时让他们受过这种罪。 哭声不止,却没有人肯带头响应李恒的号召。 等了一会儿,李恒心里着急,冲着亲兵努了努嘴,知到主帅心思的亲兵提着刀,将哭声最响的几个孩子拎到了阵前。 “儿啊”,一个身材单薄,胡子拉茬的宋军将领心痛的喊道,脚步向山下挪了几步,又强忍着退回,再前挪,再退回,不准该如何是好。 见到对面队伍**,李恒麾下的亲兵冷笑着喊道:“对面的人听着,你等家小都被李大人抓了。 咱李大人有好生之德,放下武器,下来投降的,就饶你一家不死。 如果硬跟着文天祥死撑,那就休怪……”。 北元士兵向来残忍好杀,他们说休怪无情,接下来肯定是无情的杀戮。 山坡上呼儿唤女声登时响成一片,几个士兵放下手中的武器,头也不回地冲下了山。 坐在肩舆上的赵时赏抬起弓,却无法向在自己的弟兄背后下手。 文天祥手中的龙泉剑颤抖着,举不起来,也放不下去。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被押在阵前的小胖男孩突然直着脖子背起了古诗,稚嫩的童生在山谷中回荡。 想冲下山谷与家人团聚的人中,有几个读过书的停住了脚步,泪落如雨。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文天祥的一双儿女,和另外的孩子们一齐仰着脖子背了起来,目光中带着笑意,仿佛在私塾里,面对着教书先生的大考。 “万里膻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 西夏奴李恒识不得几个字,不知道这首词的含义。 但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里,傻瓜也能体会到其中不肯屈服的意境。 几个蒙古武士慌了,轮起拳头打向背书的孩子们。 一个个弱小的身躯被打得满地乱滚,朗朗的读书声却不绝于耳,“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膻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和他们拼了,弟兄们,上啊”,几百的士兵拎着短刀木棒冲下了山坡,冲进了蒙古人的队伍中。 无数元军迎了上来,和他们厮杀在一起。 喊杀声里,稚嫩的童声不绝于耳,“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自胡马窥江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却是空城…”文天祥提起龙泉剑,跟在士兵身后冲向了敌军。 一切都该结束了,江南西路一败,福建、两广那些新收复的失地,马上面临着灭顶之灾。 这,都是自己这个大宋右丞相不擅用兵之过。 自己无路可退了,大宋亦没路可退了,几百年来,从汴梁退到和杭州,从杭州退到了广州,退到浅湾(香港),再退,就只能下海了。 身边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幕僚一个接一个死于乱军之中,文天祥满脸是血,面目狰狞,疯狂的挥动宝剑,已经分不清楚敌我。 突然,参军赵时赏翻转弓背,用力打在了他的脑后。 文天祥被打得晃了晃,跟跄几步,软软地趴在了山坡上。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格外轻松。 卢陵豪杰刘子俊抽出刀来欲和赵时赏拼命,却见赵时赏跳下肩舆,趔趄着,抓起文天祥的披风和头盔,穿在自己身上。 两个仆从彼此互视,抬起赵时赏,沿着山路,向北跑去。 “抓文天祥,抓宋丞相文天祥”,元军士兵呐喊着,追向赵时赏。 刘子俊含着泪抱起骨瘦如柴的南宋右丞相,跟着溃兵跑向东南。 乱军中,巩信挥舞双刀,如疯虎般,将试图追赶赵时赏的北元士兵死死挡住。 一杆长枪刺入了他的肩膀,巩信挥刀断枪,复一刀劈去,将来犯之敌剁翻于地。 另一杆长枪从后袭来,眼看要刺入巩信腰间。 电光石火间,巩信大喝转身,避开枪锋,钢刀贴着白蜡杆上滑,切下数根手指。 迎面有刀光袭来,巩信举左手刀相迎,右手刀间向前,刺入敌腹。 眼见着,尸体围着巩信横了一地,却没一个武士踏过他身边半步。 元万户昔里门叹了口气,用号角吩咐手下退开,弓箭手集中射击。 巩信晃了晃,身上插了二十余箭。 嘲弄地对着昔里门发出一声冷哼,跟跄着横行几步,纵身跃下了侧面的山崖。 “逮到文天祥了,逮到文天祥了”,山梁上响起了欢呼声。 监军赵时赏被乱兵们拖拉着,拖向西夏奴李恒的战马。 所过之处,北元将士擎道欢呼,欢呼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赵时赏笑了笑,望着文天祥远去的方向,面容如赴宴一般平静。 欢呼声里,被热血溅湿的大宋战旗轰然倒下。 半谷秋林在风中舒卷,恒古不易,那抹张扬的红。 第一章 黄昏(二) 夜幕降临了,几点幽蓝的鬼火在风中飘荡,远处隐隐传来低低的噎涕,分不清是人在哭,还是大地在呻吟。 “呵??啊,我赶着勒勒车走过莽原,看到一朵花在风中绽放,那溪水旁的青石板上,朱红的果实散发着清香。 妹妹你不能去贪嘴去吃啊,否则你进不得我的毡帐…”。 漠北草原上代代相传的蒙古长调响起在江南古城的巷子里,显得那样不伦不类。 战绩辉煌的蒙古武士们拆了南人的房子,将那些雕刻着花纹的木材劈碎,点燃篝火。 围着火堆跳舞,放歌。 (注1)他们的战功的确值得庆贺,虽然没能如愿生擒文天祥,但俘虏了文部将士的妻儿老小,凭借这些人质,足以动摇文天祥的军心。 况且,听从山区跑来的逃兵汇报,自空坑一战后,文天祥又惊又气,得了失心疯。 眼下江南西路的抵抗者群龙无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将太阳照得见的地方,全变成牧场”,一个醉眼涅斜的蒙古武士高叫着,用手中的皮袋和伙伴们碰了碰,将里面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顺手揽过一个衣衫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少女,张开长满黄牙的大嘴啃了下去。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几个新附军(元朝军制中对南宋投降将士的称号)小校言不由衷的捧场,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扫向城中阴暗角落。 这些变节者心怀忐忑,总觉得角落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看着一栋栋被拆毁的雕梁画栋,看着眼前这些抱着烈酒与女人欢歌的蒙古人,新附军将士内心觉得很不是滋味。 可不投降,又有什么办法呢。 皇上降了,现在正于大都开开心心的做他的瀛国公。 谢太后降了,现在是北元的寿春郡夫人。 留丞相降了,一大堆圣贤书读得朗朗上口的经略使们竟相入元为官,笑得元主忽必烈天天捂鼻子。 驻守江淮,与蒙古人打了那么多年仗,年过八十的老将军夏贵也降了,留下一句“倘若只活七十九,忠臣榜上应留名”的笑谈。 行朝的张世杰将军和陈大夫根本无心组织抵抗,天天幻想着体面的投降,以称臣,称孙换来一夕安枕。 唯一坚持抵抗的文丞相,据说又发了疯。 朝廷已经没有了指望,大伙此刻投降,仅仅比陈大夫早走了一步罢了夏夜,篝火旁有些热。 为了驱散南方的湿气,几个探马赤军(元军中,契丹、党项和西域等地非蒙古族战士)出去兜了一圈,抱了堆易燃,但不那么有劲的“柴草”进来,顺手丢进火里。 篝火瞬间窜起数尺,圣人雕像和竹刻典籍,在火中霹雳啪啦的燃烧着,黑漆漆的夜色里,千年文明积淀化作一缕清烟。 烟被风吹着,一直向南飘去。 慢慢地淡了,溶入大武夷山脉茂密的丛林里。 武夷山的夜风有些凉,百丈岭上,聚拢在一起的宋军将领们焦急讨论着,商议下一步的举措。 空坑兵溃后,大伙分路逃亡,九死一生。 听说文丞相的部众在武夷山区聚集,历尽千辛万苦前来投奔,没想到,看到的竟然是如此绝望的一个结果。 大伙一心追随的丞相文天祥疯了,已经不问军务。 清醒时,则画一些乱七八遭的图形,糊涂时,则揪住部将,一个个的问“我是谁”。 此番北元大兵南下,第一目标就是铲平文天祥部。 虽然在大宋朝廷里,文天祥只是个没有实权的挂名丞相,率领的也是一支偏师。 但在敌人和文天祥的部将眼中却不这么看,大伙都知道,这么赣南一带,这么多热血男儿甘心赴死,为的是什么。 他们看重的绝不是大宋委派的那些满地乱飞的虚职。 将数万将士凝聚在一起的,就是文天祥,现在帐中这个疯子。 北元右丞达春给忽必烈那篇平南策上说得明白,“欲灭残宋,必先灭文天祥,文部一去,大宋柱石已崩,余者皆蝼蚁蚍蜉,不足虑也。” “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啊,贵卿,你告诉我,告诉我”,文天祥喃喃着,像是在和部将问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身前,身后都堆满了来之不易的纸张,每一页纸上,都画着谁也不懂的图画,标着弯弯曲曲的数字,直线。 个别纸上,还写着些大逆不道的语言,还有清醒时的文丞相对这些言论的批注,批判。 没有知道自己批判自己,和自己打笔架的文天祥在干什么,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这份痛苦,显然已经超过了文天祥的承受能力。 出使北元,亡命江湖,无数次生死之间徘徊,都没有让文天祥发疯。 如今,到底是什么压力,击倒了这个已书生之躯支撑起残破江山的文大人!“你是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啊,整个大宋的百姓都期盼着你再次振作呢,丞相,你醒醒啊,丞相”。 督府参谋杜浒拼命晃动着披头散发的文天祥,热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距离空坑兵败已经十天了,这十天来,文大人对军务和内政,一概不管不问。 照这样下去,队伍就散了。 部将中已经有人提出来要向南撤,撤到循州(广东)一带修整,然后与朝廷汇合。 “也许宗白那一下打得太重了吧,要不,咱们将文大人抬到朝中,找陈大人诊治一下”。 书吏萧资以一种极其不确定的口吻和大伙商量,诸将之中,他年龄最小,一直以父辈之礼对待文天祥。 过于关心之下,方寸大乱,说话也口不择言。 站在他对面的湖南招讨使吴希?]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开。 找陈宜中给文天祥治病,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行朝不会欢迎文天祥归去的,纵使他已经是个废人。 为了争取和元朝讨价还价的筹码,丞相文天祥本来就是朝廷放在外边的一个弃子。 文家军作战越果断,被出卖得越快。 这次江南西路的反攻还没看出来么,从始至终,朝廷号称还有大军数十万,哪曾派出的半点支援。 这就是大宋的现状,怪不得吴希?]寒心,当年他舍家卫国,将万贯家财散了勤王,换来得不过是一个湖南招讨使的空衔。 没粮、没饷、没援,让他这个招讨使如何带兵收复已入北元囊中的湖南?不但对吴希?]部如此,朝廷对哪路赤心为国的义军不是提防再提防,比对鞑子的防范心还重?如果此次江南西路会战朝廷肯出兵策应,义军会败得这么惨吗?看着痴痴呆呆的文丞相,诸将的心越来越冷。 右相文天祥是唯一一个主战,也敢于和北元一战的大臣。 同时也是将各路豪杰凝聚在一起的旗帜。 他去了,大宋的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惜了宗白,枉自送了性命”,有人摇头叹息,为监军赵时赏的死而感到不值。 宗白是赵时赏的字。 他本是皇室子弟,为救国家而从军。 空坑一战,因冒充文天祥,掩护大伙撤离而被俘。 被元军捉到后,凭借假冒的大宋丞相身份,赵时赏将很多被俘江湖豪杰指认为裹入乱军的百姓,嘲笑李恒杀百姓冒功。 羞得李恒被迫放人,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当冒牌身份被拆穿后,赵时赏拒不肯降元,被杀。 致死,据说眼神中都带着对敌人的嘲弄。 如果大宋宗室皆如宗白,哪来的这万里膻腥。 卢陵豪杰刘子俊摇摇头,惨白的脸上,闪起几分嘲讽的神色。 朝廷太叫人失望了,大伙都是冲着文大人这一腔热血而来。 既然文大人疯了,大伙趁早泛舟出海吧,省得留在这里,做一伙四等亡国奴。 老天,难道你真的要大宋灭亡么。 陈子敬仰天长叹,脏兮兮的袈裟上,洒下了点点英雄泪。 连日来,他用尽了心思,希望能救得文天祥复原,针石用了,草药用了,连百姓献上的人形首乌也用了,却没收到任何效果。 如果老天有眼,他陈子敬宁愿自己疯掉,换回文天祥清醒。 大宋可以没有陈子敬,却不能没文天祥。 没了陈子敬,不过缺一个不会打仗,只会装神弄鬼的假和尚。 没了文天祥,谁来号令天祥群雄,洗尽这万里腥膻?“难为丞相了,谁料到那个卑鄙的西夏狗李恒,会先抄了咱们的老营。 妻儿俱丧于敌人之手,问谁,不心急如焚呢”,说话的是潭州人张唐,他是地方大户。 文天祥进攻赣州,张唐自募一路义军来投。 这次兵败,诸路义军皆散,惟独他麾下的千把人,仗着熟悉地形而保存了下来。 众将领纷纷点头,那天,亲眼看到文天祥的妻儿在泥泞与血水中翻滚,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犹在耳畔,换做铁石心肠,也会碎成齑粉。 “也许这才是丞相失心的主要原因,可怜文大人,也许不醒来会更开心些”?有人绝望的议论。 言下之意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既然回天乏力,大伙各奔前程吧。 找个偏僻的山寺,把文天祥化名安顿下,让他在自己的梦中过完此生,好过有一日醒来,亲眼看到大宋的灭亡。 “丞相心志坚定,绝不会因为失家而忘国”?杜浒摇摇头,否决了大伙的推论。 自打第一次出使蒙古时,他就追随在文天祥身侧。 亲眼目睹了这个书生丞相之坚韧,从蒙古大营逃出的路上,一会儿遭蒙古人截杀,一会儿被不明真相的宋人当叛徒追剿,十余次劫难没能让文天祥疯掉。 杜浒不相信丧了妻儿这种事,会将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打垮。 “到底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谁告诉我,谁告诉我”,油灯下,文天祥痛苦的抱着脑袋,冷汗从苍白的发稍上滚滚而下。 “又来了”,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自古以来的问题,谁能答得。 即使是丞相老师陈龙复,也只能扼腕长叹,抱怨命运的不恭。 “丞相,无论哪个梦见了哪个,做庄周时,就得认认真真做庄周,做蝴蝶时,就要开开心心做蝴蝶,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啊”。 杜浒不甘心地对着文天祥的大喊,凄凉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对啊,我管那么多干什么”?文天祥喃喃道,如闻棒喝,猛然,抬起了苍白憔悴的脸。 “丞相醒了”,道士打扮的江西提刑官何时蹭的一下窜进帐篷,兴奋之余,几天来跋山涉水弄破了的道袍嗤的一声,从背上裂成了两半。 “我本来也没疯,他们这些天的谈话,我都听着”,文天祥裂了裂长满水泡的嘴唇,浑浊的目光渐渐清澈,逐一向涌进帐篷的众人脸上扫去。 众将肃然站直,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子敬,何时,你们都来了,各路兵马所剩几何”?“这,请丞相责罚”,何时与陈子敬“噗通”一下跪了下去,他们奉了文天祥将令,各领一路民军(宋末地方部队和抗元义军)进攻江西诸地。 在李恒部的打击下,二人先后兵败。 一个化妆成了和尚,一个化妆成了道士,只身逃亡。 至于麾下兵马,早已成了李恒功劳簿里的祭品,哪还剩下半个。 完了,丞相被他们这样打击,肯定还得疯掉。 箫明哲狠狠地瞪了陈子敬与何时一眼,心中暗骂,“你们这两个家伙,就不会扯个谎,敷衍病人一下”。 帐篷里瞬间安静,连帐外林涛的韵律都听得见。 出乎众人预料,文天祥仿佛早已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叹了口气,伸手相搀。 “你们起来吧,不是你们的错,当时,我本不该分兵”。 我本不该分兵,文天祥幽幽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无限遗憾。 声势浩大的赣州反击战看来就这样结束了,十万大军,在元朝四十万将士的打击下就像午夜的昙花,刚刚绽放,就匆匆凋零。 正如梦中的史书所记载,这是宋朝最后一次对元朝的反击,声势浩大,结果却如一个垂危病人的回光返照。 事实上,文天祥早就清醒了。 赵时赏敲在他后脑上那一记,掐拿得极有分寸。 只是,他无法分辩,自己在昏迷中所做的那个梦,是否真的存在。 文天祥无法不疯,因为,那个梦太真实,太痛苦,已经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那是一个三生石上的旧梦。 在梦中,文天祥发现自己返回了少年时,换了一个名字,叫文忠,穿着古怪的衣服,生活在一个古怪的国家。 那里,比大宋穷困,和大宋一样软弱。 外敌入侵,政府稀里糊涂的就丢了东北三块膏腴之地,几十万大军不做任何抵抗。 梦里,文忠就读于一所类似于太学的高等学府,令人奇怪的是,那所学府不教六艺,而是讲一些天文、地理、格物、制造之类的杂学。 在他二十四岁那年,与大宋朝的局势一样,已经从朝廷手中割走了东北的日寇再次发难,入侵了他的家园。 烧杀抢掠,所做之事,比蒙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愤而投笔从戎,加入了一支名字叫八路军的真心抗击侵略的军队,在一个山洞里,他凭借着所学知识,与伙伴们在一起帮助八路军的部队制造了很多新奇的武器,1941年11月11日,日寇36师团汇合第4,6混成旅计7千余众进犯那个山洞,他所在的隐蔽地点失守。 文天祥记得在最后时刻,自己拉响了一颗叫手榴弹的东西。 他甚至还清楚的记得当时围在他身边试图将其活捉的那几个“鬼子”们惊愕的眼神。 临难前,文忠吟了一句据说是文天祥写的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然后,他就醒了,发现自己被部下抬着上了武夷山。 然后,他就疯了。 是文天祥梦见了文忠,还是文忠梦见了文天祥。 文天祥弄不清楚,梦中的记忆告诉他,有一本历史清晰的写着,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在空坑之战一年后再次战败,大宋被蒙古所灭,近百年后,汉家儿郎才在一个叫朱元璋的人带领下,驱逐鞑虏。 然后,建州女真再起,明灭,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其后两百多年,汉人脑后拖上了长长的辫子,遇人自称奴才。 然后,是中华民国,有国无民。 然后,日寇入侵,梦中的自己投笔从戎,将宋朝的文天祥视作偶像。 在汪伪政权的汉奸文人笔下,文天祥是个不识时务的笨蛋,沽名钓誉的书呆子,试图分裂祖国的罪人。 成吉思汗、忽必烈等人都是大英雄,尽管他们屠杀了北方六千万百姓,毁灭了一个又一个文明。 以文忠的眼光来看,成吉思汗、忽必烈代表着蒙古族地主阶级,他们与汉族地主阶级勾结在一起,对全世界劳苦大众进行掠夺。 反正,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关大宋的事儿,也于江南百姓无干。 他只是戏台上的金镖黄天霸,在文人笔下,时而是忠义典范,时而是汉奸国贼。 反正,他已经死了,功罪任后人评说。 那文天祥苦苦捍卫的是什么呢,仅仅是一个读书人的脸面与气节么。 连日里,文天祥苦苦追问,却没人能告诉他正确答案。 如果他还是昔日的文天祥,他知道自己会坚持抵抗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如果他还是文忠,他会坚持抗战,然后做一个坚定而坚强的共产主义者,解放大宋,解放北元,解放全世界劳苦大众,把一生奉献给人类最伟大的失业。 然而,他分不清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记忆中,年少时学的诗词、读过的圣贤书,未完成的手稿俱在。 眼前,诸将虽然精神憔悴,可他们的脾气,秉性,文天祥一清二楚。 但是,在记忆中,那些革命理论、军事理论、兵器知识,一样清清楚楚,不时冒出来,和子曰诗云搅做一团。 这些天,文天祥一直在画,画那些古怪的兵器图纸。 一直在写,写自己投笔从戎后,在八路军中从书生成长为战士的训练心得。 一直在作战,与自己,有时作为文忠,批驳文天祥心中的腐朽。 有时作为文天祥,批驳文忠的叛逆。 更多的时候,他在期待,期待自己是文忠,是在做梦,梦醒后可以回到黄崖洞中,和那些同伴再次与鬼子血战。 然而,他没有醒。 几次咬破手指的痛楚告诉文天祥,此刻,才是真实,所谓中华民国,黄崖洞,不过是个梦。 如果梦属荒诞,可梦中的事却铭记在文天祥心里,根本无法忘记。 包括梦中的人,梦中看过的那些书。 如果梦境真实,那让他如何对待眼前这个困境。 大宋国运还有不到两年,眼前这些英豪即将一个个前仆后继地倒在蒙古武士的屠刀下。 如果这就是上天安排的命运,为什么,为什么会残忍地提前告诉我文天祥,要我眼睁睁看着大宋走向崖山,走进血海。 那不是梦,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不小心迷途,钻进了我的脑子。 不知过了多少天,文天祥终于依靠文忠的记忆中的知识解开了这个谜团,当他抬起头,刚好听见杜浒那一声断喝。 庄生晓梦迷蝴蝶,无论醒来时如何痛苦迷茫,至少,在梦中,蝴蝶是自由的,可以在天地间翱翔。 管他是文天祥梦见了文忠,还是文忠梦见了文天祥呢。 老天让我有了这番遭遇,也许自有他的深意吧。 文天祥笑着想到,眼前的将士们,还在热切的盼望着自己重整旗鼓,恢复旧日山河呢。 有这些热切目光,已经足够了。 至于那本荒唐的历史书,难道真不可改变么?毕竟历史是人写的。 注:朱红色果实,是很多北方游牧民族的传说,少女吃了朱红色果实会未婚生子,生下的儿子是大英雄。 黄昏 二(下) html指南录,第一卷 斜阳 黄昏 二(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黄昏 (三) html指南录,第一卷 斜阳 黄昏 (三),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黄昏 (四) html指南录,第一卷 斜阳 黄昏 (四),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第二章 百炼(一 上) “那天,邹大人晃着光头前来问我,是愿意剃过头和他们一块杀鞑子,还是愿意领一份干粮回家。 但是我已经没有家了,江淮那边的家人已经被鞑子杀光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 ??摘自《大宋中兴名将苗春回忆录》“文大人欠了俺五个月的饷,如果挺过这段时间,领到饷,俺就回家买个媳妇。 咱是万安的,万安张家几代就出了俺这么一个官儿,虽然只是个队长,但好歹也给祖宗长脸啊。 所以,俺就狠狠心把头剃了,谁想到,这一剃就是半辈子”。 —-摘自《大宋中兴名将张万安回忆录》“那天张狗蛋队长,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张万安将军来问俺,愿意剃头,像个爷们一样和蒙古人干,还是愿意回家给蒙古人当狗。 俺想想,永新已经被屠城了,回家也没什么意思。 就答应剃头,谁知道爷们儿不是那么好当的…”。 --《摘自大宋中兴名将王石回忆录》几十年后的翰林院编修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他们试图给那些身上闪着光环的英雄、名将写回忆录,补全大宋浴火重生那段历史时,能问出这样的大实话。 但是这些大实话却广为流传,比《左氏春秋》上那些忠臣语录,更让人热血沸腾,特别是亲手砍下了杀人魔王嗦都的脑袋,有铁血百夫长之称的王石那句,“爷们儿不是那么好当的”,不知鼓舞了多少热血男儿投笔从戎,奔向逐鹿天下的战场。 “爷们儿不是那么好当的”,这是王石的亲身体会。 那天,他跑在山坡上,满心后悔。 朝阳从山背后探出半个头来,给他冒着白烟的和尚头,镀上一层金光。 两千多个闪着金光的和尚头,稀稀落落,顺着山坡跑了过来。 有人气喘吁吁,有人气定神闲,还有人,累得几乎要爬在地上,缺摇着牙,坚持不肯掉队。 “哎呀我的姥姥,这,这还让不让人活,活了”,王老实吐着舌头说道,脚步虚浮,看起来再跑几步,就要吐血而亡。 看到他这样子,谁都不会想到,他就是后来,让蒙古人提起来半夜做噩梦的铁血百夫长王石。 “王老实,你别***装死,跟上,别给咱们江西乡兵丢脸”,乡兵们身后,带兵的队官大声呵斥,上前几步,抓住王老实的胳膊用力一提,将王老实佝偻着的脊背提了个笔直。 “该死的文疯子,知道咱是乡兵还,还这样折腾咱”,王老实肚子里叫着大伙给文天祥取的外号,勉强直着腰赶了几步,头一低,背又弯了下去,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队官再怎么催促,死活也不肯加快迈腿的幅度。 有让乡军这么训练的么。 乡军,懂不懂,自从王荆公变法后,咱乡兵就是给州县大老爷们种种地,打打杂,抬抬轿子。 这个文疯子,不得好死。 “呸,一群窝囊废”,几个江淮军劲卒嘻嘻哈哈地从乡兵队伍前跑过,嘲笑声打断王老实等人对文天祥的腹诽。 大宋精兵出江淮,百战之地,出来的士兵就不一样,精、气、神都高出别人一大截。 “你说谁”,乡兵队长张狗蛋听得火起,追上去问道,那眼神,几乎要把对方吞下肚子。 “说你们呢,咋地,乡兵就是熊”,以苗春为首的几个江淮劲卒对乡兵队官的威胁不屑一顾,跑步归跑步,数落乡兵的恶毒话说起来像爆豆子一样利落,“别仗着是个队长就耍威风,打起仗来,不撒丫子开溜才是真爷们儿。 就你手下这些几位,这么几步路都跑不动,到蒙古眼前了,纯给人家祭刀的货。 还是别指望给家人报仇了,收拾收拾铺盖,下山去吧”!“你”,张狗蛋被数落得满脸青筋,轮起袖子想打架,碍于军纪,气哼哼地把拳头又缩了回来。 看着自己麾下那跑得歪歪斜斜,溃不成队的弟兄,肚子里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抬起脚冲着跑在最后的王老实屁股上揣去,边揣,边骂道:“让你不长脸,不长脸回家去,给蒙古人当狗,别在这里丢人”。 “疯子,刚当了官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王老实拍拍屁股,轻蔑的骂道,仿佛那几大脚是儿子踹了老子。 “加快速度啊,慢了回去就吃不上饭了”,一队义勇军从乡兵面前跑过,气喘吁吁地给对方鼓劲儿。 比起江淮劲卒和江西乡兵,义勇们从军日子最短,士气却最高昂。 “疯子,都***是疯子”,老乡兵骂骂咧咧的跟在队伍后边,脚步越放越慢。 饿肚子就饿肚子吧,反正回营也落不到好处,回去之后要整理内务,在一刻钟之内漱口、洗脸、叠被子扫床铺,整理不完照样吃不上早饭。 “大不了,老子饿一天,昏倒了去混彩号营,哼,还有小灶吃呢”。 照顾帝国军人形象,这些想法王石后来没跟翰林院那帮编修说。 但是王石清晰的记得,那天,他在晨练中即将装晕倒的刹那,一双不太有力,但极其温暖的手从腋下托住了他的身体。 “跟,跟上,咱破,破虏军没,没孬种”,托住王老实那个人如是说,粗气喘得像拉风箱。 小样,自己都这德行了还来帮老子,王老实回过头,看到一双睿智的眼。 “文大人,您是状元郎呐”,王老实大吃一惊,不知为什么,张口就叫了这么一句。 好歹上过几天私塾,他知道这是斯文扫地的事儿。 文天祥笑了笑,好像丝毫没把王老实的提醒当回事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状,状元,不,不是大宋人么,鞑子,占了花花江山,状元不一样是四等南人”。 王老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他的队长张狗蛋和本队的乡兵,都放慢了脚步,围在了文天祥左右。 当朝状元和乡兵一块晨炼,这是哪朝哪代都没有过的奇闻。 “跑快点儿,到时候咱们追着鞑子的脑袋砍,就像他们当初追咱们一样”,文天祥点点头,目光仿佛瞬间看穿了众人心中的疑问。 同样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味道就是不一样。 几个乡兵们加快脚步,簌拥着文天祥跑向营门。 文天祥喘息着,胸口疼得火烧火燎。 想想赣南会战前,坐着轿子领兵打仗的各级将领,突然觉得以前的失败一点儿都不冤。 大宋每战丧城失地,绝不是因为天命造成的,恐怕人力在期间,起到了比天命还大的作用。 士兵素质,将领素质,和北元士兵差得不是一个档次。 练兵方案开始执行以来,已经累垮了好几个将领。 但为了将来的生存,一向对部下比较体贴的文天祥,没消减半点训练负荷。 而是身体力行,亲自加入到训练的队伍当中。 弟兄们跟我冲,和弟兄们给我冲。 两句话只差一个字,但这一个字的差别,决定了胜利和失败之间的差距。 大营门口,新任监军刘子俊瘟神一样站着,正在清点着各队人数。 看到文天祥带着乡兵跑近,刘子俊神色一凛,笔直地挺起了腰杆。 在他身后,一杆大旗猎猎飞舞,血色旗面上,书着斗大的两个字,“破虏”。 “破虏军第一标第一营,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训练,按时返回”!第一营营正林琦清点完本队人数,上前复命。 “破虏军第一标第二营,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训练,按时返回”!第二营营正孙实埔跟着抱拳失礼……“破虏军第一标第三营,出操四百五十人,第二都第一队掉队十三人,第二队掉队十五人,其余按时返回”,第三营营正箫明哲脸有些红,喘着粗气说道。 “带着你的都头,队长,回去接”,刘子俊不跟老朋友留一点儿情面,大声训斥,“回来太晚了,相关将佐一并受罚”。 箫明哲楞了楞,回头看看站在士兵队伍中的文天祥和邹???偷痛鹆松?笆恰保?敉放芰嘶厝ァ?“破虏军第一标第四营,全部归队,没一个孬种”,张唐的大嗓门在队伍后响起,充满了自豪。 “整理内务一刻钟,然后排队吃饭”,刘子俊点点头,冷冷地翻转了更漏。 各营长官听见了,带着麾下弟兄迅速跑向了大营中各自的帐篷,退潮一样,瞬间没了踪影。 一幢幢简陋的帐篷里,很快传来了木盆撞击声,士兵洗涮声,还有拳头砸在被子上的噗噗声。 破虏军大旗,在旗杆上,高高飘扬。 文家军,不,现在应该叫破虏军,于七日前正是成军。 百丈岭上的两千八百多名溃卒,整编以后,去芜存精,还剩下了两千二百余人。 南宋偏安,用岳飞的人头换来与女真的和平后,裁撤兵马,弃“厢”这个编制不用,所以“军”一直是部队中的最大单位。 按“将兵”制,通常以十人为“伙”,五伙为队,十队为营,每营设指挥使一人,副指挥使若干,若干个营组编为“将”。 通常一将有三千人到上万人不等。 百丈崖附近没那么多士卒,所以文天祥与邹??6配暗热松桃楣?螅?谋淞似坡簿?嘀疲?炕镆廊皇鞘?耍??慷又簧枞?铩n?巳枚喑隼吹木?俣加惺虑榭勺觯?诙佑胗??洌?錾枰欢迹?慷枷饺?雍鸵淮妒禄铮?舶偃耍?砸桓鋈宋?纪贰c克亩迹?槌梢桓鲇??梢桓鲇??柿欤??图毒?偌由锨妆?10闹埃?坑?还菜陌傥迨?恕k母鲇??槌梢弧氨辍保?梢桓鐾沉炻柿臁n奶煜樽粤煳?坡簿?持疲??渴汤勺??19窬?琢煺盘品直鸬h瘟说谝弧氨辍钡恼?蓖沉臁?还有四百多因为年龄和身体状况淘汰下来的士兵,文天祥把他们单独组成了一个辎重营,交给箫资管理,负责扎营、给养和即将开始的大规模军械制作。 至于那些死活不肯剃发者,文天祥也没有为难他们,发了些干粮,请他们离开了队伍。 “没想到,文大人和咱们一起跑步”,吃饭的时候,王老实还没有从早上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赞叹着说道,刚刚刮过的脸上,带着几分钦佩,几分感慨。 “那算什么,上午的队列,下午的臂力练习,我都看到过丞相大人”,坐在王老实身边和他分享一块石头凳子的苗春说道,目光中全是崇拜。 “臭显摆,我还看到过文大人和被罚的士兵一块做伏地挺身呢”,队长张狗蛋用白眼球横了苗春一眼,对早晨苗春污辱乡兵的言论耿耿于怀。 苗春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喝了口野菜粥,笑着说道:“爷们儿,别那么没肚量,还队长呢。 我骂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上了战场你就知道了。 当年在巩信手下,他骂人骂得更狠。 再说了,这些都是文大人从天书上找出来的训练方法,大伙别不知道好歹”!“天书,你们听说过么,文大人昏迷多日,梦中得仙人传授了三卷天书,这训练方法,还有箫大人做那个轰天雷,全是书上所说的”,一个老兵油子端着碗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搭讪。 “知道,全是对付鞑子的方法,要不,咱怎么叫破虏军呢”,苗春咽下最后一口菜粥,摆出一幅少见多怪见多识广的神态。 拍拍屁股,小跑着去洗竹碗。 个别队的士兵已经开始集结,闽王台前,临时开出来的校场上传来队官们蹩脚的口令声,“籽(左)、右、“籽”,“籽(左)、右、“籽”!角鼓声声,夜凉如水,打着哈欠的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巡营、定更、点名、值夜、唱更。 鸡啼,月落,天色渐渐发亮,士兵们手忙脚乱的爬出帐篷,整队,晨炼。 大小将领排在士兵中间,一同踏上百丈岭的土坡。 山路边,树叶已经发红,发黄,慢慢开始凋落随风。 伴着一个个日出日落,踏在落叶上的脚步一天比一天坚定。 同样一伙人,身上渐渐出现了不同的神采。 营门旗杆上,高挂着逃兵的人头,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从旗杆下走过,脸上没有一丝怜悯。 “破虏”,一杆红色的大旗在山间迎风招展,举战旗的士兵是个二十几岁的彪形大汉,骄傲的仰着头,跑在队伍的最前方,脚步坚定而有力。 早起给牲口割草的山民在揉着眼睛,清晨的阳光照亮他脸上的困惑。 这还是文家军么?,一个多月,居然变化这么快?老汉心中突然升起了早日走出深山,返回故园的希望,哼着闽乡小调继续割草。 手中的镰刀是和山上的文家军以易货的方式换来的,比起原来用得那种,锋利得多,也轻便得多。 月明星稀,几个士兵的身影敏捷地消失在草丛内。 明哨、暗哨、流动哨,一个个哨位上,闪烁着豹子一样的眼睛。 数个夜行人试图靠近大营,才走进百丈岭,就已经被发现。 几声口令对过后,发现败露行藏的夜行人试图逃走,没几步,就被弓箭追上,钉倒在树林边。 中军帐内***通明,大小将领在竹子编成的马扎上坐成数排,石头搭建的黑板上,文天祥用白垩为笔,边写边讲:““游军之形,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赢挠盛,结陈趋地,断绕四经”,此乃风后氏所创经典战术,适用于敌众我寡的恶劣形势。 如今,无论从士兵数量和作战能力上,破虏军都与北元有很大差距,所以,在此特殊阶段,游击战乃我军作战重点。 我们的原则是,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在运动中,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第一标副统领张唐瞪圆了环眼,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个拳头。 每一天,眼前的文丞相都能给大伙惊喜。 游击战,这个提法太新颖了,而那些原则和方法,却恰恰附和目前破虏军的实际情况。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此乃游击战的要诀。 欲达到这一点,我军必须比元军拥有更强的行军能力。 在对方多为骑兵,我军多为步兵的情况下,我们现在所处的地域,”配合着文天祥的手势,幕僚们挂起一幅地图,上面,标记着福建地区的所有山川与河流。 文天祥在地图上用手点了点,继续讲道:“多山,多溪,不便骑兵展开。 蒙古人与只能凭借两条腿与我们比行军,一旦双方交手,我希望诸位能牵着他们在山路上兜***,把他们……”,文天祥在黑板上写下了后世对游击战成果的经典描述,“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 “哄”,诸将发出一阵大笑,用竹枝削成的笔埋头苦记,恨不得将每一个字都印在心里。 “以袭击为主的进攻,是游击战的基本作战形式。 所以,斥候的作用非常重要,我们必须充分了解敌情,才能捕捉到战机所在…….”负责情报分析和间谍防范的刘子俊神情一凛,身体坐得笔直。 “而附近的百姓,则是我们生存发展的依托,让他们知道我们与元军,甚至与大宋原有的军队之不同,才能取得他们的支持和信任,主动为我们提供需要的情报和兵源、给养……”,文天祥慢慢讲着,将自己能理解的每一条战术原则灌输给麾下将领。 与张宏范、达春,索都这些身经百战的元将相比,破虏军的将领指挥能力不足,做战经验也寥寥。 但自己掌握的,却是一种全新战略思维。 从接受这种思维的角度上而言,破虏军将领已经起步,而元军对此还一无所知。 这就是收获,文天祥知道自己在一点一滴积累着大宋复国的希望。 放下笔,走进将领们中间,与他们愉快的交流对新战术的看法,耐心的解答大伙不理解的问题。 他不需要盲从的武夫,他需要独当一面的大将。 他希望,假以时日,百丈岭上走出去的每一个士兵,都能成为一粒火种。 第二章 百炼(一 下) 格挡、招架、垫步、躲闪,文天祥喘着粗气,被陪练的张狗蛋逼得连连后退。 毕竟是文人出身,才一会儿功夫,额角已经满是汗水。 担任教官的杜浒轻轻咳嗽了一声,给张狗蛋使了个颜色。 队长张狗蛋正斗得兴起,怎听得见。 上步,旋身,收腕,推刃,“啪”的一声脆响,文天祥手中的木刀被击飞了出去,落到沙地上打起一道烟尘。 整个训练场刹那间鸦雀无声。 张狗蛋没听到预料中的喝彩,猛然意识到自己行为鲁莽,文大人是一国丞相,当着这么多人面击落他手中的兵器,这让他的脸向哪里搁。 “大人”,刘子俊狠狠横了张狗蛋一眼,快步上前,递过一把热毛巾。 文天祥笑了笑,将毛巾轻轻推开。 跑到训练场边,一个不落地做了十次伏地挺身,捡起刀,又回到了张狗蛋面前。 第二章 百炼 (二 上) 两层耐火砖炉,整齐的码成一个曾字,上层添炭,下层添铁。 用大块木材挡住火门,引火,拉动那风箱,烈焰倒着,从曾字炉的上层灌向下层。 “三分之二木炭,三分之一焦炭,从火孔倒行火,见生铁发黄,挑起生铁,靠近火焰烤融,”箫资念叨着文天祥授给他的《炒铁纲要》,认真的翻动铁块,汗水带着油,从他黑一道白一道的脸上滚下来,湿透了千疮百孔的儒袍。 这是文天祥传授给他的炒铁术,据丞相大人说,一个好师父可以从一百斤生铁里炒出八十斤熟铁,甚至可以直接炒铁成钢。 眼下辎重营显然还没达到这个要求,所有士兵和铁匠算在一起,能从百斤生铁中炒出七十斤合格熟铁的工匠不足十个。 军械需要紧急,箫资不得不几台炉子同时开工,亲自动手。 早出一天精钢,就早下山杀一天鞑子,永新被屠了,太和被屠了,山下传来的消息字字血泪。 曾经繁华的都市,在北元的铁蹄下都化作了瓦砾场。 西夏人张恒,蒙古人嗦都,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一个对投降城市好生安抚,一个对抵抗城市屠城灭族。 箫资和工匠们眼中闪着怒火,很多工匠都来自江南西路,鞑子屠戮的,正是他们的家乡。 烈焰烘烤下,生铁块慢慢发白,几个辎重兵一同拉动风箱,兰白色的火焰刺下三寸多长,将铁块烤得直流釉子。 而那重重火焰间跳跃着的,是官兵们早日下山报仇的梦想。 箫资用火钳挑出铁块,仔细看了看,将他交给旁边的工匠。 光着膀子的铁匠早已等候多时,接过铁块,在山溪边的石头上将熟铁趁热打成薄薄的长条。 负责下一道工序的士兵收集熟铁条,一条条交叉码放在钢炉里。 一层铁条一层炭,钢炉码满后,封炉,用木炭火煅烧上七天七夜,就能煅烧出粗钢来。 粗钢取出,反复煅打,就是大刀,长矛的刃,可以让将士们拿着去砍鞑子。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是汉家好儿郎,不给鞑子做马牛”,负责煅打的师父李二低吟着破虏军军歌,大锤小锤叮叮当当给自己伴奏。 钢材成色不一,厚重坚硬者,打成条急冷淬火,将来旋焊为刃。 软韧者,先淬火,再回火揉之,可为弩臂。 文丞相说了,文武比肩,官兵平等,工匠没有匠籍,也是破虏军士兵。 将来有了银子,饷钱一样,立功后封赏一样。 想到这些,铁匠们就觉得没白干,虽然饷银看起来比较遥远,封赏也是没谱的事儿,可毕竟在破虏军中,自己可以直着腰做人。 况且在工匠营里,还能亲自看到文大人,听到他亲自指导大伙如何炒铁,煅钢。 没有人再把他当作一个匠户,他的孩子可以自由转变职业。 甚至去读书,做官。 白天打铁,晚上和士兵们一起识字,学看图。 一天到晚忙忙忙碌碌,上厕所都得跑着去。 但李二觉得自己活得踏实。 在陈龙复老夫子的教导下,活了半辈子的他,第一次拿起毛笔,那分颤抖的感觉,比抓着铁锤还重。 陈老夫子教给大家写的第一个字,只有两笔,一瞥一捺。 陈老夫子说,撇要用力,捺要平稳,就像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 能做一天人,也比给鞑子做狗强,您说,是不是?铁匠李二抓起刚刚打成了枪头,摸了摸滚烫的枪锋尖,满意的点点头,将枪头放进了溪水里。 山溪中,腾地窜起一股白烟,烟雾散去后,铁匠李二发现,文丞相又来了,这次不仅仅是自己来辎重营视查,身后还带着副帅邹??12嗑?跹滞酰?尉?配啊?上午安排完了练兵计划,下午,文天祥就带着邹??6配昂土踝涌∫煌吩?蛄岁18赜?>?档闹圃旖?然沟眉涌欤??莺问苯??痈又莞浇??乩吹南?3??绽矗?鞯厥?5囊寰?追紫虬僬闪敫浇?柯#?丫??鹆苏鞣?叩淖14狻=u??n?髂铣牵┮淮??赂骄?丫??技?帷?“必须在新附军(归附北元的伪军)入山进剿前,将队伍武装到牙齿。 第一仗,要么不打,要打,就打出声威来,让新附军此后看到咱们的大旗就绕着走”。 参军杜浒建议。 北元的主力现在进入了广南西路和广南东路,打垮或吓倒了江南西路的新附军,破虏军就可以有时间训练出第二标人马,到时候,他这个都府参军,就可以再次率领士卒,驰骋疆场。 辎重营驻扎在百丈岭东部的一个山洼子里,这里地势相对平坦,叮咚而过的山溪给铁匠们提供了淬火的水源。 箫资引以为荣的炒铁炉就建在山溪旁,如果文天祥没得到文忠的记忆,这种根据鸡窝炉改进的曾字炉要在抗日战争时期才会出现。 如今它提前问世了,文天祥希望,自己所打的,是最后一场在华夏本土上的战争。 按来自文忠的记忆,西边有一个国家,六百年本土被燃烧过战火,所以,那个国家的旗帜插遍了全世界。 文天祥不求将大宋的旗帜插遍世界,只希望,让那些掠夺着滚回老家去,也亲自尝一尝家园被焚毁的滋味。 “兄弟,累不累,要不要停下来喝口水”,文天祥蹲到铁匠李二身旁,捡起他打造的成品看了看,笑着问道。 “不渴,我这得抓紧,不能让弟兄们空手去杀鞑子,您家说,是不”,铁匠李二估计是个荆湖人(湖南),说话一口一个您家,听起来很亲切,见到文天祥次数多了,所以也不叫他的官称。 “对,您家忙,我去那边瞅瞅”,文天祥站起来,说笑着向山谷深处走去。 一路上,不时停下来和铁匠们谈谈说说,仿佛他上辈子,曾经轮过油锤一样。 “简直是神乎其技巧也”,杜浒拿起一片造弩臂的软钢,看了一会,长叹道。 作为士大夫阶层的一员,平时,要么把工匠的技术看得过低,要么看得过于神秘,今天有幸目睹了一片软钢制造的各个阶段,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 跑动,穿梭,忙碌的匠人,在他眼中渐渐幻化成千军万马,百万铁骑前,大将杜浒立马横枪。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岂不缪哉”!文天祥知道杜浒的想法,笑着引用了苏东坡的一句名言来打趣他。 从大伙认为不可能制出钢弩到现在希望尽快得到钢弩,前后不过一个月的光景。 箫资的工作进度让他非常满意。 但此刻他最关心的却是,是经过这一个多月,箫资对他记述的简易炼钢术到底掌握了多少,试验成功了多少。 百丈岭不可能永远安宁,所以他才拣那些最简单,最易建成也最易捣毁的技术让箫资去钻研。 文天祥现在赞同后世那个文忠的的部分观点,不急于将技术发展到更高更深,而是扎扎实实地将现有技术消化,推广,管理好每流程的每一步,先重质而后上量。 这才是,后勤部门在游击战争中的生死存亡之道。 “丞相,参军大人,您怎么来了”,箫资满脸烟火之色,放下手中活计,匆匆忙忙赶来见礼。 “过来看看你的进展如何,杜军师还惦记着他的软剑呢”,文天祥笑着回答。 “还算顺利,已经造出两把样弓来,射程可达二百三十步,没有神臂弓远,但上弦和射箭速度比神臂弓快,关键是不用弯腰用脚去踩,省力气”。 箫资兴奋地汇报。 “你烧出文大人说过的焦炭来了”?杜浒试探着问。 这些日子,他接触了太多的新名词。 军中关于文天祥昏迷中得到仙人所授天书的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连书名,卷次都编得像真的一般。 还谣传箫资是文丞相收的开山弟子,直接负责制造天书上的宝器。 这些传闻有时候让杜浒也犯迷糊,对箫资这个后生晚辈的问话不敢语气太生硬。 “烧出来了”箫资的声音里,兴奋之余还有些许失落,“工匠们用泥炭烧出了焦炭,炒铁时用焦炭和木炭混合的效果,比木炭好得多。 但找来的泥炭马上用完了,现在正发动人手下山去找”。 “不要着急,一步步来,先把质量不太好的钢料,打些农具,送给山下百姓。 看山民们手里有没有泥炭”,文天祥笑着给箫资出了个主意,“还有,造弩的时候,让工匠们分开,造弩臂的只造弩臂,造传动轮的只造传动轮,造弩机的只造弩机,还可以分得更细,但每个部件上必须打上编号和制造者的标记,这样出了故障也能找出是哪道工序没造好”。 箫资点点头,马上派人去安排分工协作的事。 他不知道文天祥这样安排是为了加快弩箭制造进度,反而把分工协作当成了一种保密手段。 钢弩的优越性是明显的,首先,它不会因为天气而变形,其次,它不需要那么多种材料。 军器书上说,造好弓和弩要“冬天剖析弓干,春天治角,夏天治筋,秋天合拢诸材,寒冬时把弓臂置与弓匣之内定型,严冬极寒时修治外表”。 而造钢弩虽然过程复杂,工艺要求严格外,却没那么多时间上的讲究。 所以,在箫资心中,这种绝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北元掌握了,再像用神臂弓一样,反过来屠杀大宋将士。 百炼 (二 下) html指南录,第一卷 斜阳 百炼 (二 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第二章 百炼 (三) “真主保佑虎里迷”,探马赤军千夫长虎里迷低低的祈祷了一声,关住了卧室的门。 走到墙边的暗格前,用还带着女人体温的手,扭开了暗门。 数百块银锭发出迷离的光,晃花虎里迷的眼睛。 银子和女人,是他的最爱。 蒙古人强大而粗疏,宋人精细却懦弱,江南大地,处处是虎里迷这种大食人发财的好机会。 前辈蒲寿庚已经做出了榜样,卖了泉州,用三千多颗赵氏子孙的人头换来了江南西路参政职位和大元海上贸易代理权。 同样作为大食人,虎里迷不能比自己的同胞做得太落后。 好不容易花钞票谋得了太平银场的管理权,他要把权力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建昌军再次被李恒收复后,太平银场的存银全部归虎里迷清点,这可是个实实在在的肥缺。 文天祥败得太快,银场的收入几乎原封不动的封在库里,虎里迷一到任,先派心腹将炼好的银锭搬到了自己府邸。 “蒙古人笨,一万四千两银子,只上报一半给他们,剩下的,嘿嘿”,虎里迷打着如意算盘,面孔被银光照得通红。 江南繁华,虽然被蒙古铁骑**过了,剩下的地方也比虎里迷走过的其他国家秀丽。 他是万里迢迢乘海舟辗转来大宋发财的大食人,没料到,刚下了船,就遇到发财的最好机会,战争。 蒙古人不擅长理财,对汉人又本能地不信任,所以,像虎里迷这样的大食人就成了抢手的宝贝。 他们擅长理财,懂得鉴别珠宝的古董,懂得讨好上司。 收买敌方将领,打通关节,转手战利品,血海中,处处闪动着他们发财的身影。 修造府邸,买女奴,打点上司,派心腹族人跟在蒙古军队后边购买战利品,发战争财,虎里迷计算着,看着一条银子铺就的路在眼前闪光。 有了钱,还可以置办大海船,去麦加朝圣,还可以去南洋购买香料……。 到时候,回到故乡,他就是众人景仰的英雄。 至于铺垫在英雄衣锦还乡道路上那些尸骨,管他呢,真主不知道,阿訇看不见。 “轰”,上苍仿佛被虎里迷心中的想法激怒,晴空里突然打了个霹雳,吓了虎里迷一哆嗦。 没等他回过神,卧室门突然被冲开,一个百夫长冲进门来,气喘吁吁的报告:“报,宋军来攻,已经打到城外”。 “啊”!卧在**的女奴声嘶力竭的叫了起来,叫声震得窗户嗡嗡直响。 虎里迷跳起,抬手给了女奴和百夫长一人一个耳光,“慌什么,宋军敢进攻咱们,借他个胆子。 说,是陈吊眼的残部,还是许夫人手下的溃兵”?“是,是宋军,打,打着文天祥的旗号”。 挨了耳光的百夫长委屈的说道,刚才借了火光,他拼了性命才看清对手是谁,没想到用命换来的情报得不到长官的半点赏识。 “文天祥,更不用慌,一个书生,也能带兵”?虎里迷轻蔑地披好铁甲,不慌不忙锁好暗柜的门。 如果是巨寇陈吊眼或者许夫人麾下的畲兵,太平银场的情况必将危机。 如果是宋兵,来多少也不必惧怕。 文天祥的部曲在李恒的打击下,刚刚溃散不到三个月,没那么快恢复士气。 况且太平银场距离军山、南丰和广昌三地都不过是六十里的路程,援兵顷刻可至。 打不过,关起山寨大门来,高大的寨墙足够让里边的千余士兵坚持上一天。 一天过后,文天祥害怕腹背受敌,自然会撤军。 轰,又一声霹雳炸响,惊断虎里迷的美梦,山墙里,一向骁勇善战的夏、辽将士们鬼哭狼嚎。 叫骂声,呻吟声,恐惧的呐喊声,用各族语言说出来,乱纷纷的恐惧信息在士兵中弥漫。 “跟老子出去看看,看文天祥这个疯子有什么本事破我的太平寨”,虎里迷皱了皱眉头,拎起百炼刀向外走,长期给蒙古人理财,他通晓各族语言。 伤兵们充满恐惧的议论声让他心乱。 敌人是从百丈岭上下来的,主攻方向是太平寨正南。 一向射术娴熟的契丹和党项士兵趴在寨墙的垛口后,被漫天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来。 虎里迷刚要呵斥,忽见白光一闪,一个士兵从寨墙上落下,重重地跌在他脚下。 脑门上,一根短弩透盔而过,白色的脑浆和血水一块流了出来。 失去自制力的士兵抽搐着,挣扎着,骂着不知哪个西域民族的方言,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好强的弩,虎里迷最后一点对敌军的轻视被这一弩击散。 稳,准,狠,居然透过垛口射中里边的士兵,哲别的箭术也不过如此。 “弟兄们,他们用的是神臂弩,射得慢。 趁他们装箭,把他们射回去”。 一个老百夫长站起来高声鼓舞士气,作为百战老兵,他自认为有对付神臂弓的经验。 没等他的话喊完,两支羽箭,一根短弩,同时插进了他胸口。 百夫长惨叫着,从寨墙头上掉落。 刚被鼓起勇气的士兵立刻卧倒,连垛口都不肯靠近。 有人试探着想放冷箭,刚一露头,一排箭雨将他的脑袋攒成了刺猬壳。 “吱-呀”,这是投石车特有的声音,身经百战的虎里迷对这种声音特别**。 蒙古军中一路南下,用此物毁了无数名城。 没等他做出反应,半空中几个流星带着火花坠落,比他多了一点实战经验的亲兵扑过去,将虎里迷牢牢地护在身子底下。 “轰”,天崩地裂。 虎里迷亲眼看见几个士兵在自己不远处栽倒,身上裂开了无数血口子。 用手推了推掩护自己的亲兵,刚想开口许诺赏赐,却摸了一手鲜血。 忠心的卫士用身体护住他,早已被炸气绝。 “吱-呀”,黑夜里,投石车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被吓破了胆子士兵们惊慌的叫着,到处找地方躲藏。 以往作战,宋人有突火枪,蒙古人有燃油蛋,但是那些东西只打一个点,不像今晚这火流星,落下来就炸一片。 “上马,上马,冲出去砍掉石炮”,虎里迷挑起来,用弯刀严肃军纪。 砍倒几个乱兵后,探马赤军士气稍振,乱哄哄地冲向马厩,把惊恐不安的战马用力安抚住,牵出来。 虎里迷的判断正确,照这种事态,太平寨肯定坚持不到援军到来。 与其窝在狭小的山寨和矿洞前等死,不如冲出去,利用骑兵优势将敌人驱散。 百余个骑兵终于在寨门前整好了队,残破的寨门边,到处是被炸死和射死的士兵尸体,对手好像吃定了虎里迷,只射箭和投火流星,不攻城。 “小心啊,鞑子骑兵”,矿洞旁,被圈禁的矿工和银匠中,有人扯着嗓子大喊。 虎里迷?x了?x嘴,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冲向矿工棚屋,引发一片惨呼。 惨呼声里,寨门轰然打开,四个党项族武士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梆,梆,梆”,弦声嘈切如琴,武士和战马同时倒地。 后边的武士收缰不及,继续前冲,没出五步,跟着仆倒,人和马的尸体堵住了寨门。 血,如溪流般向道路两边的草地上淌去。 破虏军得势不饶人,一个都的弩手排着队,三段叠射,牢牢地封锁住了大门口。 敞开的寨门如同恶魔张开的大口,吞噬着附近的一切生命。 一会儿,寨门口已经没了活着的北元武士,破虏军藤牌手高举长条藤盾,排着队走向寨门。 几个探马赤军扑过去拦截,没等扑到近前,已经被藤盾后的强弩射成了滚地葫芦。 “啊”,一个藤牌手倒在了地上,敌人的弓箭从黑暗的角落里射出,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射中了他的大腿。 盾墙出现了一个缺口,探马赤军抓紧时机,将羽箭从缺口处射过去。 缺口后的大宋士兵身中数箭,屈膝,跪倒,却挣扎着不肯倒下,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一个点燃了的黑球投向敌军射手方向。 “轰”,寨子被爆炸燃起的火光照亮,黑暗中,显现出探马赤军弓箭手惊慌的眼睛。 大宋士兵笑了笑,倒地。 血,流在生养自己的沃土上,汩汩成河。 冒着火星的震天雷成排从宋军队伍内抛出,扩大着先锋们的战果。 探马赤军被炸得抱头鼠窜。 更多破虏军将士冲进山寨,在盾墙掩护下与探马赤军的士兵对射,双方不断有士兵惨呼着倒下,却没有一方退缩。 人数相当的情况下,拼得是士兵的意志力。 “弟兄们,跟我杀鞑子,给父老乡亲报仇”,半空中响起一声呐喊,第一标副统领张唐带着他的第四营冲进寨门,手中钢刀一挥,将一个探马赤军士兵连人带刀劈成了两段。 “杀鞑子”,破虏军将士呐喊着,冲进山寨与敌军展开了肉搏战。 弩箭退出了战场,钢刀成为主角。 四百多手持柳叶刀的宋兵三三成组,豪不畏惧地扑向比自己高大得多了探马赤军。 “铛”,宋兵和西夏兵的钢刀对击,溅出几点火花,没等党项兵砍出第二刀,另一个士兵的钢刀斜撩在他的肚子上。 双层皮铠连同肚肠被一刀撩破,党项兵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到死都没弄明白,那窄窄的柳叶刀怎么有如此大的威力。 虎里迷带着几个亲信,边战边退,前寨失守了,他还可以从后门溜走,女人没了可以再抢,银子没了可以再敛,反正大宋有的是奴隶可抓来开矿。 只有命不能丢,这是做生意的本钱。 一个非常年青的宋人,带着百十个将士,静静地守在山寨后门口。 虎里迷不开门,不打火把,根本不会看到对方的存在。 然而,此时他**的战马在对方威压下正连连后退,麾下忠勇的亲兵,也在对方亮晶晶的钢弩逼迫下,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呀”,虎里迷知道今天难逃一劫,怪叫一声,用力刺了一下马肚子。 突厥马吃不住痛,一声咆哮,带着他冲向敌将。 人高,马大,虎里迷要凭借马的优势杀出重围。 对面敌将微微一笑,垫步,助跑,加速,人如流星般对着战马冲了过来。 电光石火间,两人交叉而过。 宋将杜浒飘身而落,横刀冷笑。 再看千夫长虎里迷,在马背上冲出二十余步,身子一晃,扑通一声栽了下来。 两个宋兵跑过去牵住战马,笑嘻嘻的站了了杜浒身后。 只一合,虎里迷死。 跟着他逃亡的探马赤军瑟缩着,仿佛立在他们对面的微笑的杜浒是个恶魔。 有人受不了这种在敌人箭尖下的威压,跳下马,跪在了地上。 几个虎里迷的亲信彼此护看,叹了口气,跳下马背,将兵器和战马一并交到宋军手里,主帅死了,继续抵抗已经没有意义。 “杀,不留活口”,杜浒冷冷地挥了挥手,身后的宋军扣动了扳机,最后几个探马赤军士兵倒了下去。 “不…”,血泊中,有人痛斥着杜浒的残忍。 没有人自问,作为西域人,蒙古人,他们为什么会倒在大宋的土地上。 太平银场燃起冲天大火,矿工、银匠,背着大包小包,沿着山路向各自的家乡赶去。 没有人留恋的回头,没有人为银矿惋惜。 他们是掠来的奴隶,无论主人有多少宝藏,都与他们无关。 文天祥跨上夺来的战马,目送最后一名矿工消失在山梁西侧,一抖缰绳,带着大宋官兵溶进漆黑的夜幕中。 天亮了,赶了一夜山路的两支新附军来到了太平银场。 他们看到了遍地瓦砾,未熄灭的火在瓦砾堆中冒着蓝烟。 一千多具探马赤军的尸体横其竖八在银场里,瞪大的眼睛诉说着昨夜的惊恐。 两支新附军的军容都很狼狈,他们听到了太平银场传来的闷雷声后,已经尽最大努力前来驰援。 但一路上,历尽波折。 山林中好像藏着恶鬼般,总在士兵们出其不意的时候,夺走他们的性命。 最惨的是在一段土路上,补猎野兽的陷阱,猎狼用的飞竹排,还有扎野猪用的竹钉子,弄得士兵们草木皆兵。 “这个文疯子,疯了一回,居然变得如此残忍。” 看见那些蒙古人的附庸身上奇怪的血口子,新附军统军万户武忠突然打了个冷战,望着苍茫武夷山,想想夜间行军时受到的无穷骚扰。 背上的汗水,越来越凉,越来越凉。 第二章 百炼(四) 让武忠心里更冷的是,没等他回到建武,已经有人等候在他家中。 一回衙门,师爷苏灿就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接过武忠的马缰绳,伏在他耳边,神秘地汇报道,“老爷,有贵客来访”。 “什么贵客,告诉他,老爷今天没功夫”。 打了败仗,不知道如何向上面交差的建武军统军万户武忠一看见自己的师爷,气就不打一处来。 昨天夜里听到轰鸣声,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师爷劝柬自己拖延一下,晚一个时辰再出发,也不至于任由千余探马赤军被文天祥屠戮干净。 “是,在下明白”,苏灿收起堆满笑容的脸,答应一声,身子却不肯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靴子上能长出花来。 对这个追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师爷,武忠多少有些感情。 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生怜,拍了拍苏灿的肩膀,低声问道:“怎么,收了人家的好处没法回复了是么?武某自问平日没亏待你,偏偏你还这么没良心,什么钱都敢收!”“老爷英明”,师爷苏灿一哈腰,脑门几乎垂到了膝盖上。 “让他到客厅等我吧,不争气的家伙”。 望着师爷屁颠屁颠小跑而去的背影,武忠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世道混乱如此,他自己也没指望建立不世功业。 只希望凭借手下这万把弟兄,平平安安地混到乱世结束。 将领们争气也好,不争气也罢,都是他武忠手里的筹码,有了这些人,大元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所以明知道文天祥在百丈岭,他也不愿意进剿。 如果把手下弟兄打光了,光杆将军在北元朝廷眼中,不过是废物一个。 谁料到文天祥会主动下山找自己麻烦,并且两个月不见,文家军如同脱胎换骨。 如何是好呢?建武军统军万户武忠郁郁地推开了走进自家府邸。 “大人回府”,家人狐假虎威地高喊了一声。 客厅前,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在师爷的陪同下,笑嘻嘻的迎了上来。 “射箭之术,最要紧是一个平字,窍门在两只手臂上。 无论弓和弩都是这样,手不能抖。 看好了,望山和弩臂上这一点,还有目标成一条直线的瞬间击发,扣动扳机要果断……”。 山谷里,第二标统领杜浒正在指导一营新兵练习钢弩射靶,崭新的弩弓在阳光下闪着幽蓝,弦声响处,百步外一个草人被射了个对穿,弩箭去势不绝,继续飞了十余步,噗地扎进泥地里,入地盈寸。 士兵们端起破虏弓,学着杜浒的样子,转动齿轮,上弩,瞄准,击发,几百支弩箭飞出,在半空中卷起一阵弩风。 啪、啪、啪,草人承受不了弩箭的强力袭击,很快四分五裂。 钢弩配备破甲锥,射程大概在二百步到三百步之间。 最有效的杀伤力在二百步之内,与神臂弓那二百四十步到三百六十步可穿重甲的霸道威力相差甚远,但好就好在制造相对容易,且寻常士兵都可操纵。 好弩,杜浒赞赏地收起钢弩,目光落地弩臂的破虏二字,和后边一系列用钢簪砸上的序列号上。 林老汉带着一众技艺熟练的弟子上山,不但加快了军械配备速度,而且给钢弩带来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破虏。 入百丈岭已经四个多月,在江南西路被元军杀散的各路豪杰陆续来投,破虏军慢慢恢复了些元气。 如今的破虏军,旗下已经扩充到两个标,近五千人。 第二标人马由杜浒亲自统带,按第一标的训练方式,逐步从体力、作战素质上,固本培源。 破虏军变了,文大人也变了。 作为军中核心人物,杜浒一日比一日深刻地感觉到,此时的文天祥与原来的不同。 空坑兵败之前的文天祥,热情、豪气、身上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孤傲与狂狷,而现在的文天祥,却是睿智中带着沉稳。 特别是那双深邃的目光,仿佛一眼就看透了过去与未来。 对青天而惧,闻霹雳不惊。 这是现在邹??17盘啤3铝?吹群诵慕?於晕奶煜榈钠兰邸i糜诠鄄斓亩配爸?溃?奶煜樯砩夏壳罢夥菡蚨ㄓ氪尤莶皇亲俺隼吹模??牵??嵌砸磺蟹缬甓甲隽俗急浮?很多对普通人来说沉重的打击,到了文大人面前,掀不起一丝波澜。 活动在江南西路的何时把空坑兵败后诸将的下落一个个传回来,每一条消息,都令人扼腕。 张汴力战而没,缪朝宗自缢。 林栋、刘洙被捕,不肯屈身事敌,被杀。 箫敬夫、箫焘夫兄弟战死。 文天祥的另外一个妹夫孙栗在吉州兵败,不愿被元军所虏,跳进了滚滚赣江。 文天祥的妻子欧阳夫人、次子佛生,女儿柳娘、环娘,当日在两军阵前保守折磨,俱受重伤。 在押解往大都的途中,佛生病死。 以雷霆万均之势扑灭江南西路的抵抗之火后,李恒与嗦都联手南下,转战福建路。 十月,嗦都攻入兴化,将守将陈瓒车裂。 以南人不知畏惧为理由,下令屠城,全城十万百姓,上至老翁,下至婴儿,无一人幸免。 行朝飘荡到了浅湾(香港),连块落脚地都没了,陈宜中居然还有时间排斥异己,贬斥陆秀夫到潮州居住。 如今蒙元三路大军齐聚广州,行朝危在旦夕。 国事如此,家事亦如此,每一个闻听此讯的将士都恨得咬断钢牙,唯有全军统帅文天祥,接到妹夫投江,儿子病死的消息,只是淡淡粗略的看了看情报,转身又投入到军务当中。 很多人都说丞相无情,只有文天祥的亲兵知道,连续几天晚上,丞相大人的枕头都是湿的。 这些国仇家恨,他都记在了心里,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影响自己对形势的判断。 也不会因私恨而盲动。 这才是一军主帅应有的风范,当年光武帝率部北征,也不过如此。 不知不觉,杜浒就想把文天祥和汉光武刘秀相比。 当年汉光武听说哥哥被杀,人前不也装的笑语炎炎么。 文天祥将来会不会取宋室而代之,杜浒没想那么远。 他现在考虑的是如何贯彻文天祥的提议,让全军化悲痛为力量。 这一条,各标都有自己的做法。 邹??驼盘频牡谝槐甑牟呗允牵?媚切┐铀廊硕牙锾庸?唤伲?Ю锾鎏銮袄赐侗嫉陌傩崭?勘?墙彩鐾莱侵?蕖c看翁ㄉ系陌傩湛匏咄辏?ㄏ碌氖勘?突岜涑杀┡?氖ㄗ印h缓螅?盘圃倭熳耪馊菏ㄗ尤ヅ懿剑?侗??杜浒采用的是另外一种办法,他的队伍建立得晚,士兵本来就是目睹过屠城和元军如何处决俘虏的,这些恨事不用讲,每个人都记在心里。 “杨俊,让弟兄们一个个来,五矢四中为合格,不合格的弓臂上挂石头,晚上继续炼”,杜浒冲着弩箭营大声喊。 “是”,弩箭营的头领是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指挥手下几个队长在百步外竖了几个靶子,让士兵以队为单位轮流过关“弟兄们,前边就是杀了你兄弟,烧了你家园的蒙古人”,杨俊指着面前的草靶对众人喊道。 这句话,就像火上泼了油般,激起了一团烈焰,士兵们依次排到队伍前,将复仇的弩箭向远处的木靶子射去,箭箭入靶。 丞相这个办法就是妙,嗦都这小子,以为屠城可以吓倒百姓,实际上,他是在自掘坟墓。 杜浒笑着点头,转身离开了训练场,今天他还有别的安排。 文大人约了所有将领,到后山去看辎重营新开发出来的利器。 如今的军械监造官箫资,可是破虏军中第一号红人,走到哪里都能引发一串羡慕的赞叹。 四个月来,在文天祥的指导和林征老汉的协助下,他给士兵们带来的无数惊喜。 先是轰天雷,然后是破虏弓(钢弩),接着,是双环柳叶刀。 林忠老汉知道宋人臂力不足,与蒙古兵贴身肉搏吃亏,特地将家传的造刀秘诀献了出来。 双环柳叶由熟铁焊钢刃打制,刀长两尺三寸,柄长七寸,可双手握。 最绝妙之处是刀背出带一长槽,两个铅环可沿槽滑动。 那两个铅环可不是装饰品,杜浒亲自试过,加了铅环后,每次劈下,刀的重心瞬间前移,配合那精钢旋焊的刀锋,普通人也可以把一尺多高的木桩劈为两半。 前一段时间文天祥亲自带队偷袭山下的太平银场,守卫那里的鞑子千户刚一照面,就被杜浒连人带甲劈成了两片。 百余个鞑子,千余探马赤军被破虏军弟兄砍瓜切菜一样杀了个干净,而破虏军伤亡了不到二百人。 虽是一场小战,但从双方伤亡比例上,却是一次罕见的大胜。 此战不但打通了江南西路各地与百丈岭的通道,缴获了鞑子没来得及运走的一万多两白银,而且吓得建昌一带蠢蠢欲动的两万新附军乖乖地待在了城内,任由各地失散义勇向百丈岭靠拢.已经有新附军将领偷偷派手下上岭沟通,把自己的运送物资路线故意透漏给文天祥,然后文天祥派人下山劫粮,向前线运粮的新附军见到破虏军战旗,一哄而散。 靠着建昌新附军的“密切配合”,百丈岭上现在暂缓无粮之忧。 唯一可惜的是,柳叶刀也好,破虏弓也罢,受山中材料限制,军中至今装备不多,勉强各凑了一个营出来,其他各营还是原来的木柄短刀。 军器监箫资却不着急,每天忙着研究些新的利器,仿佛新的利器一诞生,其他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一般。 今天不知道箫资那家伙又要给大家看什么,难道还有比震天雷更厉害的武器么。 杜浒好奇的想着,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后山上已经聚集了五十多员将领,看样子,杜浒是最能沉住气的一个。 文天祥还没来,老学究陈龙复正指挥着一些士兵在对面山坡上垒土堆。 湿湿的泥土被挖出来,在翠绿的山坡上堆成一个堡垒样。 秋高气爽,大伙都有兴致。 第二标步营营正箫明哲双手卷成喇叭形,隔着山谷冲对面喊道:“老夫子,你行吗,要不要我去帮你”!“老弟,太小瞧我了吧。 我年纪大了,抡不动刀,但这挖个坑,垒个土包的小事,可也难不倒我”。 陈龙复把钢锹插在土垒上,摸了把光脑袋上新生的白毛。 他是文天祥的老师辈人物,一直负责军需、粮草之类等后勤事宜,今天箫资要试新武器,老人闲不住,主动请缨为箫资打下手。 “陈先生,别光说不练,你弄完了吗,弄完了就撤回来,我们马上就要试炮了”,山坡下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箫资和林老汉带着几十个辎重兵,用小车推着三个黑漆漆的长铁管走上山来。 “好了,好了,马上就好”。 陈龙复答应着,带领士兵撤下对面土坡,快速跑过山谷。 箫资指挥士兵在众将脚下卸车,用抬杠和绳索小心翼翼的将铁管放到在事先搭好的土台上。 摆开铁管支架,固定铁管,撑出一个半矩斜角。 “这就是文大人传授的大号突火枪吧”,步军营正黎贵达卖弄的问,虽然亲眼看到了轰天雷和破虏弓的威力,作为一个传统的读书人,他对奇技**巧依然心怀抵触。 “是火炮,黎将军没见过吧。 鞑子那边已经有了,不过是竹筒做的,没咱们这个精细。” 林征老汉白了黎贵达一眼,大声解释,“今天试炮,试好了,咱就组织个炮营,专门攻城,再不会有几万军马窝在城墙下的事儿”。 见林老汉牛皮吹得这么大,众将都有些不服气。 这句话戳得有点痛,众将攻赣州,数万民军逾月不能下。 张士杰围泉州,也是两个多月没能进入城门。 老汉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伤了大伙的心,低着头,仔仔细细将火炮里外擦了个干净,就像照顾自己的亲生骨肉般认真。 铜胆铁胎炮是他和箫资商议后的杰作,既考虑到了军中缺铜的事实,又照顾了铸铁工艺不过关的现状。 说话间,文天祥已经赶到,见火炮已经摆好,目测了一下距离,向陈龙复问道:“夫子,这个距离你测过么,多远”?“两坡之间,直线距离八百五十步,我用日影法粗略测过”,陈龙复认真地回答,军中沙盘地图有一半出于他手,老先生说起附近地形如数家珍。 “试吧,打得到么”,文天祥转头问箫资。 “没问题,我昨天用铁蛋试过一次,打得只会比这远,不会比这近”,军械监造官箫资信心实足。 拎过火药桶,用带了刻度的木斗舀了两勺子火药,以木槌砸实,炮口处添了一个和口径一样大的带捻子弹丸。 文天祥点点头,带着众人退到二十步以外,众将领有了上次轰天雷试爆的经验,小心翼翼的捂住了耳朵。 “我来开第一炮”,林老汉推开箫资,在火炮背部的药池里填入药引,盖好铜火门,回头张望。 文天祥一挥令旗,老汉拉动炮绳,燧轮在炮绳的牵引下迅速转动,擦出一串火花。 “轰”,山崩地裂一声巨响,午前的日光跟着暗了暗,黑烟夹着火球从炮口喷出,画出一条弧线,重重地砸进了对面的土垒。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土垒上腾起一团烟云,泥土,石块,劈里巴啦从半空中落下来。 待到硝烟散尽,对面哪有什么土垒,一个巨大的豁口出现在泥地上,附近黄土被烤得漆黑。 “姥姥”,黎贵达低低的叫了一声,下巴几乎都掉了下来。 再看众将,一个个欣喜若狂,若不是碍着文天祥和邹??阍谏肀吖劭矗?薏荒艹骞?ソ?鹋诒?鹄辞咨霞缚凇?“三炮齐射准备,还是打刚才那个弹坑附近”,文天祥再次挥动令旗。 “是”,箫资、张大牛、林征老汉齐声答应,同时装好了三门火炮。 领命发射,三条火龙窜出炮口,分别落在刚才炮弹落点的前、左、右位置上。 三发炮弹几乎同时炸开,滚滚黑烟遮住了日光。 风吹过,硝烟渐散。 耳朵几乎被震聋的将士们极目望去,上午还翠绿如织的对面山坡,已经被开出了方圆十丈左右的一块焦土。 乱石,碎竹,湿土,杂乱地布满弹坑边,让冒着热气的弹坑看上去,更像地狱恶魔张开的大口。 “有如此利器,大宋真的气运尽了吗”?步军营正都头黎贵达暗暗自问,眼神变得无限迷茫。 “如果下次攻赣州,带上十门破虏炮,我发誓,被追着跑的是鞑子”,张唐大笑着,慌不急待地窃取了对火炮的命名权。 “破虏”,士兵们的欢呼声,伴着火炮试射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回荡。 一队南归的大雁被炮声与欢呼惊起来,嘎嘎嘶鸣着,拍打着翅膀飞向山外。 山外,碧海圆天,年少的宋主坐在大船上,迷茫的望着越来越远的陆地。 师傅说,陆地上有个英雄,还在为大宋的命运血战。 少年想知道,这个英雄到底是谁,为什么陈丞相不准他来拜见。 第三章 选择(一 上) 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端宗皇帝叹了口气,无聊的将几片贝壳投入海水中。 “官家和谁生气呢,书读完了吗”,背后传来一声温婉的问候,一个年青的宫装丽人的倒影出现在水里。 是江南女子特有的细眉蛋脸,眉宇间,隐隐带着一丝忧愁。 “母后”,小皇帝回过头,扬起脸,盯着宫装丽人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到陆地上”。 “快了吧,北元的水师追不到我们,刘深等贼日久无粮,自然要退回北方。 到那时,我们就可以上岸了。 怎么,官家不喜欢在船上么,这么多船连在一起,和陆地区别也不大”,杨太后摸着小皇帝的头,低声安慰。 李恒、嗦都、刘深三路大军齐集广州,浅湾一战即失,朝廷不得不又飘荡到了海上。 虽然两千多艘大船相连,安稳得像平地一般,宽阔处亦可跑马。 但海上毕竟不是陆地,漂泊久了,将士离心不说,皇帝和大臣的身体也吃不消。 已经有人开始生病了,随军医生正尽力治疗,她希望,这场疾病不要传播到皇帝的座舰中,如果此时端宗皇帝再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大宋,也就没希望了。 “鞑子是回去攻打潮州了吗,不知道马大人能坚持多久”?小皇帝的语气中带着与年龄不适宜的忧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他这个皇帝,脚下可是一块土珂拉都没了,连打水漂,都得用贝壳。 “应该没事的,潮州城高大坚固。” 杨太后低声说道,不知是哄皇帝,还是哄自己。 福州城也坚固,广州城同样坚固,不都陆续落入了北元手中么。 还有很多更坚固的城市,没等北元的军队到来,便被大宋官吏给献了出去。 难道大宋的气数真的尽了么,皇后不敢想。 她不是一个懂得看得出天下大势的女子,如果不是谢夫人(谢太后)带着朝廷投降了北元,这大宋太后的位子也轮不到她来坐。 如今勉强坐了上来,也只能听凭陈宜中和张士杰的意思点头而已。 “希望吧”,端宗丢了一个海螺入水,激起一个大大的水漂。 几只白色的海鸟飞过,自由的声音在天空中回荡。 如果长了翅膀,我就可以远远的飞走。 小皇帝抬头,看了看远去的飞鸟,轻轻叹息。 “陛下不用愁,目前北元虽然得势,百姓的心思,还是向着我大宋的”!杨太后给小皇帝加上一层披风,牵着他的手向座舱里走。 “陛下只需要念好书,将来就可以治国,做一个尧舜之君”。 “可尧舜之君也得有将相辅佐啊”,小皇帝用力摔开了杨太后的手,有些生气的说道。 他知道国事如何艰难,不想再一切被蒙在鼓里。 “今天,陆大夫说,文丞相在江南西路和福建路交界处,又打了一个胜仗,杀了一个鞑子头,母后,有这回事儿么”?“有的,是个千夫长,算不上什么成名的大将”。 杨太后笑笑,低声回答。 这是几个月来,大宋在陆上战场唯一的胜利,早已被百姓传得天下皆知,船上很多宫女闻之,都激动得落泪呢。 “毕竟是个千夫长,还有一千多个真鞑子,不是汉军,也不是那些吃里扒外的新附军”,端宗皇帝并不糊涂,探马赤军和汉军之间的区别他能分得清楚。 北元军队中,探马赤军的战斗力仅仅次于蒙古兵,汉军和新附军根本与前者不在一个档次。 逆贼刘深的部曲中,只有两千探马赤军,已经让拥有十八万将士的张士杰无法正面应对。 而文天祥,居然以新败的残兵,打得一千多探马赤军全军覆没。 “母后,您说文丞相和张大人,到底谁更会打仗些”?沉默了一会儿,小皇帝在座舱中发问。 “差不多吧,文大人曾经收复赣南,张大人也曾收复了半个福建”。 杨太后支使宫女给端宗捧来手炉,在亲自检查了一遍里边的白炭,漫不经心的回答。 这个问题,对她一个女人家来说,实在过于深奥。 “应该是文丞相更厉害些,文大人麾下,全是各地义勇。 而张大人手中,全是大宋禁军和厢军呢”,卫王赵景拎着一个鸟笼子,蹦了进来。 他与端宗兄弟情深,一向随便惯了,入门后也不给皇兄见礼,直接插话。 “朕也这么认为”,端宗捧着手炉,大声说道:“文大人从福建打到了江南西路,一路上攻城掠地。 最后虽然败了,却打出了我大宋的威风。 而张大人围攻泉州,三个月入不了城。 并且朕听说,连当时福建各地,也是文丞相打下来后,移交给他的”。 “陛下不可乱说”,杨太后身子一颤,手中的茶杯不小心落到甲板上,摔了个粉碎。 浓浓的江南绿茶香味瞬间飘满屋子。 一边招呼宫女收拾,杨太后一边拉过皇帝郑重叮嘱,“陛下为一国之君,切莫对臣子的能力妄下断言,伤了忠臣之心”。 说着,四下张望,看看周围除了贴身宫女再无闲杂人物,才把一颗心装落回肚。 “可宫里的人都这么说,今天陆大人也证实,文丞相福建与赣南交界处,打了胜仗。 居然还造出了震天雷,炸得鞑子人仰马翻”。 端宗皇帝兴奋的说着,仿佛自己御驾亲争,亲自目睹了震天雷的威力一般。 自从即位以来,一直被北元兵马追着到处漂流,难得的一场胜仗,当然让他欣喜。 “陛下如果高兴,就下旨嘉奖文丞相便是,让天下忠义之士都学文丞相,早日光复我大宋山河”。 看着皇帝难得高兴一回,杨太后不忍拂了他的意,顺着他的口风说。 反正,今天即使皇帝下了嘉奖的圣旨,也找不到人将旨意送到陆地上去。 “朕想将文丞相招回来,主持我大宋军事”,透过纸窗,望着窗外的波光,端宗皇帝踌躇满志。 “陛下不可这么做”,杨皇后立即出声制止,唯恐小皇帝一高兴,由着性子胡来。 “为什么不可,右丞相可是文武全才,母后怕陈丞相阻挠么”?“正因为因为文丞相是文武全才,所以陛下才不能将他招回啊,陈丞相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宋江山”,杨太后情急之下,语调中已经带上了些许哭腔。 “母后,难道这其中很为难么”,端宗惊奇的问,扯了扯杨太后的衣角,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他与卫王一直有杨太后照顾,对其依恋很深。 杨太后叹了口气,接着转身咳嗽的机会,悄悄的把眼角的泪水擦掉。 文天祥能回来么,这道圣旨即使发出去,也会被陈宜中和张将军拦下来。 论威望,论战功,文天祥都远远超过了二人,所以当时陈丞相才力主分兵,把文天祥支了出去。 朝臣中谁更有能力,杨皇后看不出,但在每天例行的早朝中,她却能体会到相互倾轧的滋味。 她不是小尧舜高太后,没有那个能力辅佐年幼的君王,把握大宋的平衡。 她现在能依赖的,只有陈宜中和张士杰,还有张士杰麾下的十几万官兵。 文天祥声望虽然高,本事虽然大,但他的麾下毕竟只有五千兵马。 如果文天祥归,逼得张士杰反,局面更不可收拾。 两难之间,她只能取势力大的那一方为依仗,把文天祥和他的麾下牺牲掉,看着他们在赣南自生自灭。 可惜,这些话她没法说,也说不得。 政治这东西,说出来的和隐藏在背后永远差别如天壤。 此时,她只能收敛哀愁,强颜装笑的应对道:“陛下,文大人领军在外,才使北元不敢全力进攻,如果文大人回来了,北元则再无后顾之忧,情况更为不妙。” “什么时候文大人能挥师下山,带着他的百战之士,驱逐鞑虏,接朕脱离这无边苦海呢”,端宗皇帝用小手拍拍桌案,心中发出一声长叹。 作为天生的帝王,看惯了臣下的表演,有些事情,隐隐约约他也能觉察得到。 等朕亲政那一天,年少体弱的皇帝如是想。 此刻的文天祥还没得到行朝再次大败于刘深之手,十几万军民浮萍一样飘浮于海上的消息,他正忙着练兵,安排同的部队进行不同阶段的训练。 “前一段时间的训练结果,相信诸君已经觉察得到。 如今谁再说我第一标是支弱旅,我想,天下再无劲卒的存在”,文天祥站在长桌前,侃侃而谈。 长桌两侧,将士们一个个坐得笔挺,崇拜地看着眼前这个点石成金的大宋右丞相。 如果说四个月前,诸将对这种剃发练兵的效果还心存怀疑的话,如今,这种疑虑已经全部打消。 那天晚上,他们都亲自参加了战斗,目睹了第一标强大的战斗力。 两千多步卒,偷袭坚守城寨的一千探马赤军。 搁在以前,这是大伙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以往战场上,这个比例的两支队伍相遇,宋军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那天晚上,大伙终于让敌人狼奔猪突了一回。 都是上过战场的人,诸将心中自有一杆称,第一标的强大,不仅仅表现在歼敌多少。 还表现在与敌军接触后,所表现出来的从容与杀气上。 那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声威,曾让天地为之变色,易水为之寒。 没有一个武将不以拥有这样一支部队为荣。 私底下,已经有几个闲置的将领找过文天祥,希望文丞相把自己安排进第一标去,哪怕降级使用,做个都头也再所不惜。 对于这种要求,文天祥都回绝了,他让将领们先等,等第二标在杜浒的率领下,完成训练流程,等第三标和第四标的以同样的方法组建。 虽然目前第三、第四标还是没影子的事儿,百丈岭附近,也容纳不下如此多的士兵。 文天祥的目光放得很远,百丈岭上,比起冲锋陷阵都头,如今更缺乏独当一面战将。 兵部侍郎邹??愿窨砗瘢?痪行〗冢?屎显诤蠓叫?髦г?5?旁谡匠n希?庋?男愿袢慈菀妆坏腥怂?恕6礁?鞴芰昼?潞罚?煌?耷埃?屎狭骄?跃觥5?侨盟?ザ赖惨幻妫?衙馐歉鲇氲腥擞才鲇玻?涞昧桨芫闵说慕峋帧s锩髡苤怯滤???梢蕴?景粒?壑腥莶幌氯耍?蔡?唤?庀氯魏稳说慕ㄒ椤6配俺廖扔心保?湟崭咔浚??惺鹿?诤堇薄k憷此闳ィ?纸锥握?霭僬闪肷希?由衔奶煜樽约涸谀冢?芄欢赖惨幻娴模?仓挥姓盘埔蝗硕?选?“如果可以办一个黄浦军校,或者抗日大学就好了”,看着日益高涨起来的士气,文天祥自嘲的想,文忠的留给他的记忆中,这两所大学,特别是前一所,可是个名将的摇篮。 两支抗战队伍,包括伪军汉奸中,都有不少将领出身于此。 出于这个考虑,文天祥强压住了早日带兵下山,支援朝廷的想法,制订了第三阶段练兵计划。 “所以,我决定”,文天祥扫视众人,逐条说出了下一阶段的安排。 “第二标继续进行士兵素质训练,参照第一标的经验,完成整个练兵流程。 第一标和在坐诸位,马上展开第三阶段训练,以长途奔袭,大范围迂回,和暗中接近目标为主。 要求各营主将在途中能识别敌方布置的陷阱、埋伏,并尽力避开、俘获敌方斥候。 我会亲自带领第二标士兵给大家设陷阱,多次在预订时间不能到达指定位置或多次被我偷袭的部队,将取消其主将带兵资格,由其他将领接任……”。 文天祥顿了顿,招呼帅府参军抱来一堆地图,逐一发到诸将手中。 “这是百丈岭和整个大武夷山区地图,陈子敬麾下的斥候用命换来的,希望诸位看清楚了上面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山头,如果不懂,晚上可以找我来问,文某随时恭候诸位大驾。 诸君有一天时间熟悉,训练从后天早晨开始。” 选择 (一 下) html指南录,第一卷 斜阳 选择 (一 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第三章 选择 (二) 福建宣慰副使黄去疾缩在皮袍子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在乱世中,做一个择主而侍的臣子很难。 纵使像黄去疾这样自诩为擅于申时度势者,有时候内心深处也很迷茫。 当年他靠拍贾似道的马屁官运恒通。 贾似道倒台后,他又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投靠了陈宜中。 虽然作为一个兼职武将,他黄某人屡战屡败,但这不妨碍他一路加官进爵。 如果不是遇上了文天祥,凭借当年的升官速度,黄去疾可以保证自己在大宋灭亡之前,能升到枢密副使,以副丞相的身份体面的投降北元,慷慨的大元皇帝忽必烈肯定会授予他与丞相相当的文职。 虽然大元初立,十来个丞相封得有点多,但毕竟挂着丞相的名号,可以光宗耀祖。 可自从遇到文天祥后,一切机会都被这个倔强的书生搅了。 他居然要求自己带着军队北上抗敌。 蒙古兵是那么好惹的么,黄去疾至今还记得在杭州外围与北军那次遭遇,他所部伍万多人被三千多敌军杀得溃不成军。 那还是蒙古人刚渡长江,不适应江南水网地形的时候。 于是,黄大人英明果断的率部弃“暗”投“明”了,拉着大将吴浚,将汀州献给了北元。 谁料到北元皇帝忽必烈手下太守一级的宋将太多了,已经不稀罕。 居然派了个太监来问,“汝等何降之易耶?”,好在黄去疾早有准备,贴切的回答道,“贾似道专国,每优礼文士而轻武臣,臣等久积不平,故望风送款。” 忽必烈听了这话,派遣中书左丞叱责说,“似道实轻汝曹,特似道一人之过,汝主何负焉!正如汝言,则似道轻汝也固宜!”这不是直接打人的脸么,贾似道轻视大伙,居然是应该的,早知道这样,黄去疾绝对不会这么晚投降。 “阿嚏”!黄去疾打了个喷嚏,眼泪鼻涕一块向下流。 邵武军地处山中,不像汀州的气候那么暖和。 想着心事,悔意重重的他愈发觉得寒冷。 白铜造的火盆里,添满了上好的香炭,依然压不住空气中的寒意。 早知道文天祥会退入武夷山中,黄去疾就不会跟着页特密实来邵武了。 原计划跟在蒙古人后边,捞些战功,让朝廷里瞧不起自己的人就此刮目相看,顺便在邵武这地儿的金坑银矿之间捞上一票,将来好打点上司。 谁知道,页特密实这个莽夫打下了邵武后,忙着去抄大宋朝廷的老窝,带着蒙古兵跑了,把他黄大人委任为新附军都督,给蒙古人看家。 这家是那么好看的么?文天祥就在百丈岭中,今天出兵袭击江源,明天骚扰建宁,几千兵马神出鬼没,像长了翅膀一般,一击便退。 江源银场,建宁金场,几个月来,凡是能产金银的地方,被文疯子抄了个遍。 不但害得汀州、邵武两地的守将大折钱财,还拖累得朝廷发怒,下旨叱责福建路的降官们征剿残匪不利。 命令福建参政知事王积翁迅速入山,平息文部余孽。 百丈岭,就在邵武军的辖地内。 一群降兵降将推来推去,剿灭文天祥的重任,当仁不让的落到了黄去疾的肩膀上。 想想福建参政知事王积翁布置任务时那副嘴脸,黄去疾就觉得头疼。 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个姓王的家伙在幸灾乐祸。 去年张世杰攻打泉州,他派人和宋军暗通款曲,被汉军副都元帅刘深参了。 一口邪火没地方发,逮着谁就把谁向火坑里送。 这福建路上,除了蒲寿庚,就是黄去疾对他王积翁的前途威胁大。 所以明知黄去疾没胆子去捋文天祥的虎须,王积翁还是命令黄去疾三个月之内消灭匪患。 “唉,贰臣难为啊”,黄去疾叹息着,将手炉放到了檀香木书案上。 机灵的婢女赶紧跑上前,将黄大人的手炉擦干净,收好,换过一壶香茶给大人消渴。 “你们下去吧,让师爷把王将军和李将军他们找来,商讨对敌的办法”,黄去疾挥挥手,斥退了忙碌的婢女和书童。 思前想后,这入山剿匪的事情还得安排,现在不比当初,眼看着大宋就要油尽灯枯了,新附军对于朝廷来说已经属于鸡肋。 如果不起到点威慑地方的作用,谁知不讲情面忽必烈会怎么处置?征讨安南,调入云贵,还是作为替死鬼兵发日本,反正不会有好结果。 一向嗅觉敏锐的黄去疾从大元朝廷最近一系列动作和人事安排上,就知道元朝准备整顿这几十万人马,免得养虎为患了。 “大人,您找我们”,门帘挑处,吹进一股冷风,刺得黄去疾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冲进大堂的统军万户王世强看到黄去疾狼狈的样子,自觉莽撞,叉着手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进,啊啊,阿嚏,进来,别站在那,过来烤烤火,这倒霉的天气”,黄去疾用上好的绢帕擦着鼻涕,平和地吩咐。 在将领眼中,黄大人一直是个好官,待属性宽厚,有财也知道与士兵共享。 如果不是战场上,跟在这样一个上司后,日子很好混。 所以黄去疾手下的将领也跟他关系密切,平时大家称兄道弟,看不出职位差别来。 “是,谢大人”,王世强恭恭敬敬的施了个礼,侧着身子走进大堂,八尺多高的身躯躲躲闪闪的贴到白铜炭盆边,显得特别骣弱。 他是个福建本土人,白净,富态,脸上总带着童叟无欺的笑容。 本来是一幅好相貌,但看人的眼神却躲躲闪闪,仿佛刚偷吃了狗肉的小沙弥般透着底虚。 虽然是诸兵种里最让人看不起的新附军,但将领们彼此之间也讲究个派系,王世强原本不是黄弃疾的嫡系下属,凭借给蒙古人当向导两度破了福安的功勋升职为新附军万户。 蒙元初立,官职秩序还没确定,金、夏、宋三国官秩相杂,光丞相就封了十几个。 对于来降的宋将,动辄则以都督之职相委,低级的武将更是帽子封得漫天飞。 王世强的万户职位不值钱,加上出身于行伍,做不得诗,弄不得文,所以不能被新附军中地方官出身的将领王积翁等所容纳,只好跟了黄去疾。 今天见黄大人对自己这么客气,王世强的心里就接连打了几个突。 本来白净的脸孔对着火盆,却烤出了几分青灰色。 黄去疾捧着茶杯,幽幽的叹了口气,以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问道:“世强啊,咱们共事也快一年了,自从你入我门下,本都待你如何啊”!听了上司的话,王世强知道自己终久还是躲不过一劫,头皮发麻,嘴巴上却带出了几分武人胆色,“知遇之恩,如同再造,都督有命自管吩咐,风里来,雨里去,末将觉不皱一下眉头”,边说,边欲跪倒表示忠心,临了,却没忘记加上一句,“不过,大人,眼下春节将至,腊月出兵,实属不吉”。 “起来,起来,本都问你几句话,又不是让你现在就领兵去和文疯子开战”,黄去疾病伸出双手,将高了自己半头的王世强硬生生搀扶住。 不用问,他也知道王世强不敢领兵去对付文天祥,如果眼前这个家伙是个有担当的主,也不会心甘情愿的带领蒙古人攻打自己的家乡。 可黄去疾也有黄去疾的难处,麾下两万多人马,十几员战将,大多是跟着他在汀州降元的,也都曾经是文天祥的旧部。 让这些人去征剿百丈岭,没出兵,气势上就先输了三分,到时候真有那么一两个莽汉受了文天祥的人格魅力感召玩一个阵前起义,手下这支队伍就垮了。 队伍垮了,作为新附军都督,黄去疾也就没了和蒙古人讨官要俸的资本。 恐怕接着的下场就是充当劝降使节,给文天祥祭刀这一条路。 先前几个活生生的例子在那摆着,大将吴浚,福安知府王刚中,这些手中没有兵的人在蒙古人眼中,就是可有可无的鸡肋。 委个谈判大员的职位,送到宋营,被守将一刀砍死,既省了一份俸禄,又消灭了隐患。 王世强的眼神从顶头上司的脸上扫过,确定了黄去疾不像安慰自己,方才顺着上司的手站起来,胖胖的手擦去眼角挤出来的眼泪和额头急出来的汗,哽咽着说道,“大人如果硬要末将去山中送死,末将也愿意为大人效劳。 只怕是末将去了,杀不得文天祥,反而分散了我军兵力,正中了对付逐个击破之计”。 “嗨”,黄去疾再次长长的叹了口气,眼下情形实在尴尬,对着几千盗匪,自己手持两万大军,反而成了守势。 “世强啊,本都督也知道你的难处,可你也应该明白,如果咱们不采取些行动,朝廷就会对咱们采取行动了。 咱们以为腊月兴兵不吉,可蒙古人不信这个啊……”。 “末将倒是有个办法,请都督定夺”,门帘啪的一挑,走进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 身穿大宋衣冠,却顶了个蒙古皮帽,显得不伦不类。 看样子此人跟黄去疾彼此间关系不错,入门前也不通禀。 黄去疾惊喜的回头,看见心腹将领李兴、张元、黄天化接连走了进来。 刚才隔着门帘献策的是李兴,黄去疾的结义兄弟,山贼出身。 当年奉诏前往临安勤王的时候被陈宜中安排在黄去疾的手下,是黄部唯一一个能上阵打仗的将领。 “鸿元,你有什么办法,赶快跟哥哥说说”,黄去疾见了李兴,立刻换了付江湖嘴脸,话里话外透着热情。 “朝廷下旨让咱们安顿地方,又没让咱们一定砍了文大人的头。 打败文天祥困难,让他不再来福建给大伙添乱,却是容易”?李兴冲黄去疾拱拱手,显得对击退文天祥胸有成竹。 “李将军,请说,请说”,王世强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上前一把拉住了李兴的手。 千夫长李兴明显不适应王世强的热情,抽出手来,在皮甲上擦了擦,对着黄去疾正色说道:“自从太平银场一战后,都督可曾听说文大人骚扰过江南西路”。 “没有,这还真是奇怪,照理说,江西建武军那边士兵更少,又是文疯子熟悉的地头,他应该向北打才对,没来由盯着咱们的地方不放”。 黄去疾迟疑着回答,顺便更正了李兴对地名的忽视。 按大元圣旨,江南西路已经改称江西,李兴是个粗人,张口闭口文大人,江南西路等故称,极其容易惹祸上身。 “还不是瞧着咱邵武的银矿和金矿来的,那个文疯子自从江西兵败后,简直就是土匪流寇,比陈吊眼好不了多少”,黄去疾的本家兄弟黄天化气哼哼的叫嚷。 文天祥麾下的大将箫明哲袭击了建宁金场,杀了黄去疾派去的官吏,让黄家损失了一大笔到手的钱财。 黄天化肉痛不止,虽然没胆量去和文天祥开战,私下里骂上几声的勇气还不少。 “别吵,别吵,听鸿元把话说完”,黄去疾挥手制止了本家兄弟继续出丑,让爱将继续说明文天祥不打建武军的奥秘。 “末将听人说,建武军那边偷偷与文大人答成了协议,他们让开文天祥旧部上山的路,并押了一批粮草和军械让文天祥派兵“打劫”,所以换了一地平安。 我和张元商量,咱们今年在几个银场还有些积蓄,不如押送一部分去广东南路给刘深元帅劳军。” 李兴放低了声音,尽量不让话传到窗子外边,“咱们降元,无非是因为赵家运数已尽,乱世中给自己求个平安。 只要私下里派人透个消息给文大人,告诉他银车的押送路线和咱们的心意。 文大人收了钱,有了下山去支援朝廷的薪饷,肯定不会再来打咱邵武的主意”。 “不行”,黄天化第一个跳了起来,手上的波斯戒指碰得叮当乱响。 被文部劫了金矿,已经让他心疼,听李兴还要再送一笔钱给文天祥“饯行”,当然一百个不乐意。 “咱们兵多将广,岂能怕了他一个疯子。 老子今天就重金招募勇士,看看到底他文疯子的本事大,还是咱黄家军的勇士多”!对黄天化的叫嚷,黄去疾充耳不闻。 自己这个本家兄弟书没少读,也曾应过科举,可心中除了金银,什么都看不到。 李兴说的话有道理,与其跟文天祥的人马硬拼,让王积翁等人趁机吞并了自己这点家底。 不如舍点钱财,让文部进入广南东路。 以文天祥的原来的习惯,他不会放着朝廷被元军赶到海上不管。 入了广东之后,文疯子抄达春后路也好,断刘深粮道也罢,那都应该是广东新附军都督梁雄飞头疼的事,与福建邵武再无半点干系。 几个知兵的将领彼此互视,都明白了李兴的办法是最稳妥的解决问题之道。 大伙只求平安,至于流寇么,既然要流动,谁能预料得到他下一步动向? 第三章 选择 (三 上) 四更,天蒙蒙亮,风有些冷。 邵武军城头,蒙古大纛在寒风中瑟缩着,散发出一股粗羊毛布特有的膻味。 “四更天,晨起读书,莫荒废好光阴了”,报晓的头陀敲打着铁牌,行走在文庙前的成贤街上,用佛门特有的嗓门洪亮婉转的唱出现在的时辰。 往年早晨最喧闹最雅致的成贤街却没响起朗朗的读书声,寒鸦在枝头呆立,半晌,才哑哑地应了一声,“呱”。 一年之内,被蒙古人两度攻陷,过兵如过贼。 经历两度洗劫后的邵武再没有昔日的繁华,路两旁的深宅大院半数是空的,朱漆斑驳的大门紧闭,阴沉沉,笼罩着一股化不掉的恨意。 幸存的几家,门口清一色贴着北元官府颁发的顺民凭证,上面用小楷工整的写着家中有几口人,雇佣了几个帮佣,几个女婢,有几亩田,在城外何处,有没有亲属或邻居“从贼”等必需申报的内容,底下醒目的用活字统一印着,“一人从贼,满门抄斩”,八个字,最下边是家主的签名,表示对官府警告的认可。 大多数人家的家主好像都不识字,在朱红的官府警告下,代替花押的,只有几个蹩脚的圈。 看样子,今天早晨报时和报天气的香火钱,又没人打赏了。 头陀看看一栋栋冷清的宅院,想想蒙古人到来之前的繁华,幽幽的叹了口气,走几步,不甘心的扯着嗓子再次吼道:“四更天了,晨起读书,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吆”。 不负他所望,离文庙最近的一所宅院终于响起几声回应,数个蒙童在先生的带领下,稚嫩的读着一首不知何人所写的词,“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毕竟,还有人活着。 报了半辈子晓的头陀欣喜的把关于香火钱的忧愁放到一边,卖力的敲打着铁板与读书声相喝。 “呜??呜”,凄厉的画角,搅碎寂静的晨。 读书声断了,钟儿,鼓儿,陆续由南向北响起,士兵集合的哨子声,百姓呼儿唤女的呼喊响成一团。 头陀扔下铁板,拔腿跑上主街,看到几个新附军小校,慌慌张张地跑往南门方向。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黄去疾扔下手炉,在亲兵的服侍下,颤抖着披上了纸铠。 对于他这种对于文臣出身的将领,皮甲太凉,钢甲太重,而棉纸糊成的甲,是穿着的首选。 至于纸铠是否如传说中那样结实且不去管,至少,那镀了层锡的光鲜表面能衬托出几丝一军统帅的威风。 当黄去疾带着几个心腹将领赶到城头的时候,遥遥的已经可以看见破虏军的大旗,人马不多,只几千步卒和百十个骑兵,与城头上嘈杂的新附军相比,来犯之敌简直可以用安静二字形容。 没有喧哗和呐喊,士兵们在低级将领的带动下排好攻击阵型,几百个辎重营战士赶着水牛,连推带拉,将一些奇怪的大家伙推上土坡。 土坡上,有人忙碌的挖着战壕,垒着土墙。 南国冬天亦未消散的草色,隐隐地衬托着那一堆堆红土,土堆上招摇的宋旗,在朝阳下看起来有些刺眼。 “是文大人,他真的还活着”,守城的士兵有些慌乱。 对面那熟悉的故国旗鼓和严整的阵容让他们感到非常压抑,有人开始切切私语。 “是文大人,他一直在武夷山中。 今天下山了,问咱们不战之罪来了”,有人后悔,有人摇头,原本低微的士气一下子降到崩溃的边缘,如果不是黄去疾的心腹将领和几千直辖部曲在旁边监督着,已经有人打算弃械逃命。 “李将军呢,不,不是让他去,去联,联系…了吗”,黄去疾听到士兵的议论,愈发紧张,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没把联系输款几个字说出口。 “大帅,我等前天才议事筹措送往广州的粮饷。 今天贼兵已到城下,哪里来得及。 敌军不多,城中士卒尚可一战”,统军万户王世强跟在蒙古人身后打过硬仗,见过场面比黄去疾多些,拉拉主帅的衣袖,小声提醒。 “前天”?黄去疾终于醒悟,早知如此,不如早点规划。 估计现在李兴等人准备的粮饷还没凑齐一半。 事到如今,也只有打了。 黄去疾双手扶住城头,挺直腰杆喊道:“来人,给本都督擂鼓”。 连绵的鼓声从城头响起,多少挽回了一点颓势。 几个死忠的部曲大声鼓噪呐喊,想找几句骂阵的话羞辱敌军,找了半天,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喊了几声,见没人接茬,也就蔫了下去。 倒是一些打过仗的江淮老兵,将床子弩、滚木、雷石、飞辘、铁链球七手八脚的摆好,以防敌军攻城。 “都督,是出战还是坚守”,黄天化不和时宜的问了一句,登时惹来一片白眼。 按军中规矩,守军数量远远高于敌军时,当遣一将领兵出城,挫一挫来犯之敌的锐气。 可想想破虏军将千余探马赤军杀得片甲不留的传闻,看看对方军容,诸将心中谁也没有出城后还能活着回来的把握。 纷纷转过头,唯恐黄去疾听了族弟的主意,把令箭发发到自己头上。 “敌锋正锐,我,我当坚守。 待其粮尽,气泻,自去”。 邵武大都督黄去疾知道没人肯出城搏命,英明的做出了守城的决定。 众将领答应一声,各自按各自的理解去安排城墙的防务。 大伙本来就不愿意与文天祥动手,黄去疾的表现,更让人明白,这位大人的能力指望不上。 如今唯一可凭的,就是守军人多。 邵武城两度都是被人从正门攻破,城墙和瓮城基本完好。 被蒙古人用重型投石器砸出的豁口已经修茸过,城头上的防守器械也很充足。 文天祥这次带来的人马不过五千,如果强攻,一时未必能杀入城内。 “老李,你说,这城,咱能守得住么”,千夫长张元看看四下没有士兵偷听,拉了拉千夫长李兴,把他拽进了城东北的角楼里。 “我不太清楚,自从入了武夷山后,文大人就像换了个人般。 这些日子他攻建宁,下泰宁,都是一夜入城,第二天迅速离去。 那两个小城虽然是弹丸之地,城墙却修得不矮。 不知道文大人凭什么本事一夕之间把城攻下的。 要不然我也不会给都督出那个花钱买平安的主意”,千夫长李兴四下看了看,用手比了比城墙,压低嗓子说道:“张兄,我派人私下去江源银场看过一次,那土寨的墙,坍了足足有十几丈,没塌的地方,熏得乌眉灶眼的,就像被雷劈了般……”。 “难道真的如传言所说,文,文天祥得了天书,要中兴大宋”?张元犹豫了一下,临时把口中的文贼去掉了个贼字。 他出身于土匪,心中家国观念淡薄,偏偏对天命观很执着。 投靠蒙古人,有一半原因是迫于兵势,更多的因素是觉得大宋没有了气数,五行轮回,天下该蒙古人做了。 “不知道,我们能活下去是正经”,李兴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张元的问话。 当年他带着弟兄们,千里迢迢赶去临安赴国难,没想到大宋官家对勤王人马的防范心思比对蒙古人还重。 战势刚一缓和,朝廷马上下旨强令义军解散。 稍微动作迟缓的,马上面临一个“剿”字。 这样的朝廷能苟延残喘下去,简直是没天理了。 出于对朝廷的绝望,李兴才选择了投降蒙古人。 可跟在蒙古人身后一路南下,屠杀自己的同胞,让他心中怀着深深的负罪感。 特别是在江西和福建两地,看到那么多义士奋起抵抗,战到最后一人,让这个草莽出身的汉子深受触动。 他不知道这些义士守卫着什么,但他知道,这些人对朝廷一样绝望。 “轰”,一声惊雷打断张元和李兴的议论。 雷声过后,城头上响起绝望的惊呼,凄厉的惨叫,和临终的呻吟。 宽可驰马的城墙上,无端生出了一个大坑,几根碎骨在坑边冒着热气,提醒人们,片刻前,这段城墙上还有生命的存在。 “是轰天雷”,千夫长张元的头嗡的一声,瞬间涨得老大。 满墙乱跑的士兵,惊慌失措的将领,都证实了他的判断。 邵武大都督黄去疾不知被雷声震伤,还是被炸伤了,趴在城堞后,发不出一个像样的命令。 统军万户王世强临危时吓出了几分胆色,叫嚷着,安排床子弩手向对面的土坡上射击。 白亮亮的长弩带着风飞下城头,在对面的山坡上插得东一支西一支,却没有一支真正威胁到对方。 “瞄准了,别浪费”,千夫长张元推开王世强,亲自来组织防守。 不知道城破后要被文天祥怎么处置,诸位不同出身的将领们面临危险时反而团结到了一起。 王世强没有计较张元的失礼,让到一边,看着张元调集士兵和开过弩的老手,喊着号子拉弦,矫正角度,瞄准。 一根粗大的弩箭随着张元的命令飞了出去,准确的命中了二里外土垒。 正在矫正火炮射击角度的吴希?]吓了一跳,看看那微微颤动的长长弩杆,自嘲的笑了笑,吩咐麾下将士在外围竖起巨盾。 军械变了,如今的战斗与往常是完全不同的打法。 破虏军的士兵们在学习,将领们也在摸索。 整个军中,除了这些新式器械的发明者对新战术一知半解外,其他人都是两眼一摸黑。 但越是这样,越激发了大伙学习的热情。 人有时候就是如此,对于新鲜的东西,总寄托着无限希望,有无尽的精力去了解它,期待能把它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从此实现心中的梦想。 “所谓火炮,不过是放大号的突火枪,只是弹丸略有变化,枪管改为铜胎铁心,结实了许多。 所以装药多,打得远,具体战场上怎么用,还得大家一块摸索”,文天祥对于火炮的描述很直白,但吴希?]不这么想。 那天看过火炮试射,他就好磨歹磨,磨着文天祥让他降级做了火炮营的营正,带着两个儿子,每天琢磨着战场上的实际应用。 前一段时间偷袭建宁和泰宁,火炮因为携带不方便的原因,并没派上用场。 林琦和张唐带着人用挖掘、深埋火药包的方式炸破了那两个小城。 今天攻打邵武,是破虏军山中集训后,第一场面对面的硬仗。 面对那砖石砌了表面的高大城墙和人数众多的守军,文天祥决定让吴希?]动用他的宝贝,给黄去疾来个下马威。 “休甫,准备好了吗,对面的情况怎么样”,文天祥在侍卫的簌拥下,从山坡下绕着林地走了过来,关心地问。 “还要等片刻,等所有火炮都矫正到同样角度,给邵武城来一次齐射,绝对能把黄去疾那个无胆匪类吓走”,吴希?]笑了笑,用手点城头上忙碌的人群,兴冲冲的说道,“刚才对面的床子弩射了一轮,却没伤到我一个士兵,估计他们那里真打过仗的老兵不多,没见过您说的那种蒙古人铸的巨炮”。 文天祥点点头,并不干涉吴希?]的具体指挥。 在文忠的记忆中,他还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好上司。 虽然那段记忆没教他如何制订战略,但明白的告诉了他,一个优秀的统帅需要做的是统筹全局,而不是诸葛武侯那样事必躬亲。 关于蒙古巨炮的传说也是来自文忠的记忆,文天祥和所有人在战场上都没见过,老对手李恒和张弘范的部队也没配备。 但作为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文天祥还是把它说了出来,事先提醒众将,火炮不是破虏军一家专利。 一个个绿色的小旗子在各个炮位上举了起来,显示火炮的角度已经矫正好。 可以做一次性发射。 吴希?]挥动黄色指挥旗,示意各炮手按刚才试射时的装药量装填火药,准备发射。 破虏军的炮营刚刚成立不久,目前只熟练掌握了直射技术,拉高炮口掉射,还属于吴希?]一个人的专长。 熟悉数术的他,靠着几十发实心炮弹做试验,才摸索出一点门径。 刚才那一炮,不偏不奇飞上了城墙。 吴希?]没指望每一炮都能直接命中目标,但同样的装药量和角度,至少能保证炮弹的飞行距离和落地点差不多。 选择 (三 下) html指南录,第一卷 斜阳 选择 (三 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选择 四 html指南录,第一卷 斜阳 选择 四,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选择 (五) html指南录,第一卷 斜阳 选择 (五),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第一章 庙算(一 上) 大雪,纷纷扬扬,将华夏大地盖上了一层银白。 原野间残破的古城和地面上尚未干涸的血色都被这一片白色湮没,还原为混沌之初的苍茫。 仿佛那些屠杀,那些破坏,从来就没发生过,今后也没有人会回忆起。 至于史家,他们只会记录帝王和名将的封功伟业,至于垫在这些封功伟业下的白骨,他们没时间去关注,也不在乎。 几点粉红从茫茫的雪幕中倔强的探出来。 那是早春的梅花,带血的冻脸迎着刺骨的寒风,在白雪中展示着生命的顽强。 也许转瞬就零落黄泥,但它们毕竟曾经,骄傲地绽放过。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送信的蒙古骑兵们飞身下马,闪进路边的驿站。 利落地从驿站里牵出另几匹良驹,身子一翻落于马上,紧夹几下马肚子,冒着风雪继续向北飞奔。 被强行派差的驿卒哆哆嗦嗦从马棚里走出来,抹去一把因为刚才怠慢被蒙古士兵打出来的鼻血,牵过被遗弃在门外的驿马,蹒跚着向驿站内走去。 双脚迈过驿站的门槛儿,楞了楞,想起什么事儿般转出门来,望着蒙古骑兵消失的方向发呆。 突然,老驿卒笑了,仿佛看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哼着小调掩好了驿站的门。 刚才那群野蛮的鞑子是从南向北去的,带着紧急军情。 只要这驿道上的军情一天没断,就说明那个人还在抵抗,只要那个人还在抵抗,大宋就不能算亡国。 八百里军情,从福建一路送到大都。 大元皇帝忽必烈接到战报,当时就掀翻了桌子,气急败坏的咆哮声,站在高粱桥西边都能听见。 (酒徒注,元大都的皇宫在今北京偏西,不在紫禁城)。 忽必烈无法不生气,歌颂大元朝武功的《平宋书》已经完成了三年,以灭宋为名进行的举国狂欢也过去了一年半,去年自己亲自降谕中书省,向海外各国宣布,宋已亡国,国都也改称杭州。 可令人难堪的是,那个被宣布灭亡了的宋朝还倔强地存在着,飘荡于海上,愿意割地为臣属小国,却不肯接受覆灭的命运。 更可恶的是那个大宋丞相文天祥,居然在被击溃倒后几个月内又爬了起来,一战而下邵武。 皇宫里的地毯太软,暴怒的脚踩上去,立刻限下一个大坑。 敦实的忽必烈被自己绊了一个趔趄着,暴怒地跳起来,走到墙边抽出马刀,将地毯割碎,跺了几下,一脚踢进了炭炉。 浓郁的烤羊毛味道充满了屋子,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得太监们想将地毯从炭炉里扯出来,又怕祭了皇帝手中的宝刀。 涅斜着身子,贴着墙根,手脚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 “都给我滚,没有的奴才”,忽必烈以刀尖指着太监们骂道。 小太监们如蒙大赦,抱头鼠窜而去,生怕跑得慢了,遭受与地毯同样的厄运。 “没用的东西,朕白养了你们”,忽必烈怒吼着,一刀复一刀拿面前不知摆了几百年,经历了几朝皇帝的紫檀木书案撒气。 猛然一刀剁得太狠,刀刃卡进了木案中。 拔了几下,没拔出来,皇帝的眼睛立刻冒出了红光。 “来人,将这个没有的书案拿出去烧了,这把刀拿去化铁”。 伴随着忽必烈的咆哮,太监们“滚”进养心殿,手忙脚乱地抬走书案,更换新的地毯,更换新的炭炉。 冷风透过毡门帘儿的缝隙卷着雪花吹进屋子,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烦躁的心也渐渐开始平复。 忽必烈发泄过了,倒背着手走到宫墙前。 正对着他的那面墙悬挂着一幅比例偏差甚大的大元全域图,大都城画在图的中心,西域和海外各国群星捧月般围绕大都城,做俯首状。 在这种人为改变比例的地图上,邵武军不过是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儿。 但是,此刻这个小黑点在忽必烈的褐黄色的瞳孔中是那样的刺目。 久经战场的他,凭借本能嗅到了千里之外的威胁。 不能让文天祥率领的抵抗力量继续存在,因为这支力量存在一天,天下的宋人就不会放心中的希望。 而这不灭的希望,对于刚刚建立的大元帝国将是致命的威胁。 伴随着蒙古军铁蹄而诞生的大元皇朝不稳定,抵抗之火不但来自江南,也来自塞外,包括蒙古人起家的哈尔和林一带,都是一个暂时平静的火山,随时酝酿着一次剧烈的喷发。 当年为了夺取汗位,忽必烈弃成吉思汗为黄金家族定下的约法而不顾,亲自带领南征兵马打进了蒙古人在草原上的都城哈尔和林,经历四年血战,将自己的同胞弟弟阿里不哥击败后毒死。 这种霹雳手段告诉窥探汗位的人一个道理,实力就是一切。 谁的力气大,谁就可以不顾祖宗关于继承权的约法。 黄金家族再不是当年团结在一起的一捆箭,而是一窝子互相敌视的狼。 如今的草原,西域的术赤系的子孙已经宣布脱离,再不受家族的束缚。 西北,窝阔台的孙子海都也自立了伊力汗国,随时准备打着为阿里不哥报仇的名义挥师东进。 哈尔和林一带,年老的蒙古贵族们虎视耽耽,只要忽必烈的行为稍有闪失,他们就会再次举行忽里勒台,推荐出一个符合他们理想的统治者来。 乃颜、莫哥,凡是支持忽里勒台制度,且拥有黄金家族血统的人,都是上好的人选。 忽必烈需要盖世武功来证明自己比阿里不哥更适合这个汗位。 所以在夺位后才大举南下,以近千万人的尸体铺平了一统天下的道路。 一旦宋朝灭亡,就意味着他完成这蒙古人几十年未完成的伟业。 面对背后那些蒙古贵族的指责而非难,忽必烈就可以冠冕堂皇的说一句,“我,黄金家族的继承人和荣誉传承者忽必烈,不经忽里勒台的推举而称汗,毒死同胞弟弟阿里不哥,为的是整个蒙古族的繁荣”。 对于崇昌武功的蒙古人来说,这踏平天下最繁华之所的功劳,足以掩盖破坏成吉思汗以来的约法,屠戮自家城池的罪过。 即使后人用忽必烈自己独创的蒙古方块字撰写历史,也会把杀弟逼宫的事情,描写成当年唐太宗杀兄逼父一样的小节,说不定还要加上对他当时如何刚毅果敢的描述。 而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宋朝灭亡的基础上。 所以,忽必烈宣布宋朝灭亡的消息才那样迫不及待。 但前方将士送回来的战报显然让忽必烈大失所望,几路大军一齐南下,耗资数百万,非但没将南宋小皇帝捉来,反而延误战机,让文天祥死灰复燃。 腊月文天祥入邵武,阵斩新附军都督黄去疾。 正月,文部大将邹??苋胪≈荩??鸥鞯兀?≈薷?羰氐男赂骄?耸?嵌苑绞?叮?尤欢阍诔侵胁桓乙罢健h斡勺??桓鲈履诮?≈菥衬诘囊?印13鹂蠼俾右豢铡8=u辈握??峦趸?淌歉鋈淼埃??肆酵蛉寺砣セ囟嵘畚洌?咴诎肼飞希??低练顺碌跹垡??ジv荩?呕耪耪诺敉酚峙芰嘶厝ァ@肷畚渥罱?慕ㄎ渚?尘?蚧?渲曳16吹淖嗾圩钣腥ぃ?尤凰滴脑舸苋敫=ǎ?魑??鹘?欤?挥谢拭???桓以骄彻セ鳎?牒霰亓蚁轮级u帷?“笑话,朕下旨允许你越境攻击,你就敢攻击么”?忽必烈转过身,抓起统军万户武忠的折子,揉成一团,扔进了刚刚换来得白银炭炉里。 绢纸奏折被木炭点燃,火焰照亮忽必烈鹰一样锐利的双眼。 忽必烈对那方那些新附军将领,既瞧不起,又放心不下。 在他心目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打仗不在行,互相倾轧的手段却一个胜过一个。 有他们在,早晚会把大元军旅的风气腐蚀得如宋朝一样糜烂。 去年宋将张士杰率部围攻泉州的时候,福州守将王积翁就私下里和张士杰麾下的将领眉来眼去,不发一兵一卒救援泉州。 后来汉军元帅刘深上表弹劾王积翁私通敌国,王积翁居然振振有辞的说他是为了保境安民,迫于贼兵势大才不得以而为之。 “贼兵势大”,忽必烈看看王积翁的告急奏折,撇撇嘴,继续将这些无聊的说辞添进炭炉里当柴烧。 “去年张士杰引兵十万,可以用贼兵势大做借口,几年文天祥不过几千人马,势头再大,还能大过福州城里数万官兵么”?这些不忠于大元的墙头草早晚要铲除,只是铲除的手段,需要做得隐蔽些,否则无法再以高官厚禄**那些抵抗者。 忽必烈计划着,盘算着,从亲信大臣董文柄、达春等人上的条陈中寻找妥善的解决办法。 眼下他需要消灭的,不仅仅是文天祥,还有那些新附军。 只要安排好先后顺序,安排好具体细节,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新附军和各地的抵抗力量彼此消耗掉,省却朝廷很多麻烦。 只是那样做,要耗费很多时间,与目前灭宋的节奏也不太相符,并且文天祥的势力会越来越大,就像去年在赣南那样,差一点形成燎原之火……! 庙算 (一 下)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庙算 (一 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第一章 庙算 (二 上) 闽地的春天来得早,才二月光景,已经是群英乱飞,姹紫嫣红满树了。 路两边被战火焚烧过的农田,以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恢复着生机。 早起的农夫赤着脚踩进泥水里,用简陋的农具平整着土地,清理掉杂草,为即将到来的插秧节气做最后的准备。 如果没人告诉你这里两个月前刚刚发生过一场战争,看到路边的景色,你绝对会觉得现在是太平盛世。 忙碌的农夫,行色匆匆的商贩,点缀着春日的繁荣,就连远道而来的贩货车队,都带着别处难以见到的生命活力。 十几辆马车,迤逦行在乡间小路上。 赶车的老板一边吆喝着牲口,一边嬉笑着聊着平话里的故事,大元朝的事情大伙看不懂,也不敢说,已经亡了的西夏国,就成了平话里最好的题材,行路人解闷的对象。 “却说那党项人元昊建立大夏国,却识不得几个字,心中气恼,就下了一道圣旨,让大臣自造西夏文字,大臣不知道怎么造,恭请圣上明示”车老板轻轻挽了个鞭花,在春日的晴空里打出一声清脆的响。 “元昊就说了,这个好办哪,汉字一个字八画,咱们党项字就十六画。 如果汉字十六笔,咱们党项字就三十二笔,总之,只能比汉字复杂,不能比汉字简单”。 “那还叫字么”,护车的江湖汉子们爆发出一阵大笑,有人拼命憋着笑意,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那么做,一张纸上能写几个字啊”。 “那不用管,反正造字的皇上,也不认识他的西夏字。”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所有人都明白,车老板数落的绝对不是西夏。 蒙古方块字已经颁行全国,蒙古将军们不认识,有骨气的宋人不屑去学。 真正懂得方块字的,除了造字者本人,就剩下那些厚脸皮钻营的家伙。 车队的主人苏衡懒洋洋的在敞篷马车上靠着,任由着属下们胡闹。 提心吊胆走了数百里路,大伙难得轻松一回。 如此艳丽的春光里,就让大伙高兴一下吧。 全国各地,也就剩下邵武一个让人看过后还可以笑出声的地方了。 一路行来,虽然行色匆匆的百姓依旧衣衫褴褛,但至少看向人的眼神中,没有生命朝夕不保的惊惶。 偶而在林间还能飘过一两首山歌,那是当地少女采茶时特有的旋律。 马路是刚刚平整过的,个别地方还能分辨出新土的颜色。 路边的排水沟是刚挖出的,泥块下,还残留着铁镐的痕迹。 个别地方还有人在劳作,穿着号坎的士兵和当地百姓混在一起,一边用闽南土语唠着家常,一边麻利地摆弄手上的家什。 与蒙古铁蹄践踏过的其他地方相比,这里就是世外桃源。 越靠近邵武城,这种恍然世外的感觉越清晰。 而这一切变化,不过是两个多月内发生的事。 转过一个山洼,眼前道路骤然变窄。 几个身穿宋军服色的士兵从山石后闪出来,闪着弩箭对准了商队。 “什么人,口令”!带队的小校大声喊道。 “平安”,苏衡被突然出现的情况吓了一个激灵,从马车上直起身子答道。 听对方答出了暗号,马路上紧张气氛稍缓,带队的小校挥挥手,让士兵将弩弓下压,不再对准人。 上前几步,和气的问道:“客人从哪里来,谁给你开的路引”。 “北边,经过光泽,游走四方的清莲真人介绍而来,光泽城张大人给开的路引”。 苏衡用从怀里掏出一个盖着大印的路引,试探着递到小校面前。 出乎他的预料,手中拦路的小校居然识字,拿起路引看了看,还给苏衡,手一挥,让属下让开了山路。 苏衡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可以过关,楞了楞,将掏出了一半的“茶点钱”又放回了口袋里,招呼车队启程,缓缓走进了前方的无边春色中。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士兵上前翻检他带的货物,把关的小校也没给他半点难堪。 “掌柜的,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回咱算开了眼了”,赶车的老板闷头赶了一段路,赞叹着说道。 “是啊,杭州到泉州,走到哪里不是处处收费,关关要钱,惟独这邵武军,从咱们入了境,就没有送过一个子儿的孝敬钱,文大人啊,名不虚传!”。 苏衡赞叹着,想着临来前东家的交待的话,“这钱赚不赚不打紧,关键是看清楚了邵武那边的动向,看看文大人那里到底有没有中兴的作为。 如果有,这条商路咱豁出命也值得走,要是还和当年贾丞相治政时一个样子,给多少真金白银,也就是这一锤子买卖”。 一路上,苏衡一直按东家吩咐留心比较邵武军和大元控制地的不同。 苏家是名门望族,康王过江的时候出了海,在鸡笼落脚经商。 买卖一直做到麻邑(马来西亚),天竺。 中原改朝换代,对苏家的商业影响巨大,所以家主苏诚一直关注中原局势,希望能早日看到群雄逐鹿的最后结果。 从目前的结果上来看,苏衡对文天祥治政功绩评价不错。 除去彼此都是汉人的感情因素外,商队在距离邵武最近的建宁府所见所闻,给大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些新近归附大元的官吏,还是如在大宋时一样贪婪。 底下的随从刮起地皮来,也丝毫没因改朝换代而手软。 特别是看到商队前行方向是邵武和建宁交界后,更是百般刁难,若不是苏衡手里有泉州蒲家开的路引,连马车都得被那把刮地皮的家伙生吞下去。 “可惜,文大人管辖的地方太小了,并且打下了邵武后,只是派兵四处袭扰,似乎开拓之心不足”。 赶车的老板四下看了看,低声和苏衡议论。 “老方啊,别那么没眼光,你看看刚才那几个兵的举止,像是守成的样子么。 恐怕是养精蓄锐,不动则已,一动举世皆惊呢。 就像去年他隐身于百丈岭,谁能料到蛰伏数月后,他能一战定邵武”。 苏衡摇摇头,以一个生意人的头脑推断着文天祥的目的。 “是啊,一战定邵武,再战震汀州,周围十几路豪杰,没一个敢向他发兵的”,姓方的人笑了笑,将手中的鞭子交给了真正的车老板,自己跳上马车,斜坐在了苏衡身边。 刚才过关的情景他比苏衡看得更清楚,文天祥所在地外松内紧,每个关口除了明岗外,至少安排了不止一道暗哨。 如果刚才车队回答的口令不对或者稍有异动,几十个护车伙计,肯定瞬间要倒下大半。 山坡上的旱田里,油菜花已经连成了片,金黄金黄的,一望无际的向天边延伸开去。 三三两两的大宋士兵俯身在田间,认真的拔草,仿佛脚下的土地是他自己的一般。 苏姓掌柜用手指捅了捅老伙计,悄悄的指着山坡问道:“老方,你长这么大,见过当兵的给老百姓干农活么”?“没,我这一路上是开了眼,老人说当年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掠,这破虏军,居然比当年的岳家军还在上。 文大人身边有高人指点啊,这减地租,免农赋,鼓励工商的道道一画出来,没等开打,庙堂之上蒙古人先输了一层。 你来了烧杀抢掠,破虏军来了勤政爱民,老百姓心里那杆称偏向哪边,还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 老百姓心里有杆称,自古以来,对于这些享受不到皇家雨露恩泽,只剩交赋纳税功能的百姓来说,“忽”家取代赵家,元取代宋,和以往的改朝换代没什么区别。 虽然蒙古军杀戮重了些,但哪朝哪代闹兵火不死人呢。 那天新附军将领张元问得好,在宋朝是给官家当狗,在元朝是给蒙古人当狗,一样的狗,有区别么?那天校场上,文天祥的冲口说出了梦中想说的话。 过后斟酌,身上冷汗淋漓。 做为大宋丞相,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为赵家效忠天经地义。 可那些士兵呢,他们受过赵家什么好处?当把忠君体国的心思抛开,上升到维护一个民族不被征服,一个文明不被野蛮毁灭的角度,所有的疑问都迎刃而解。 为了不当蒙古人的奴隶而战,首先,治下的百姓就不应该是宋人的奴隶。 所以文天祥认认真真的再度回忆梦中之事,在黄崖洞那些神兵利器之外,又找到另外一些东西,支撑着另一个时空根据地在日寇重围下生存的法宝??-在赶走侵略者之前,让百姓先看到美好生活的希望。 步亦步,趋亦趋,文天祥尽力以自己和周围人能接受的方式,将记忆中,八路军根据地的那些救亡措施搬出来,酌情施展。 怕的不是跟在别人后边学,而是明知道自己错了,却坚持错误的方向走下去,以为积累错误可达到正确。 所以在打下邵武后,汉历腊月和正月两个月里,破虏军并没急着攻城掠地,而是以邵武军为中心,向周边各地渗透,袭扰,以掠夺大元治下的金银资源为主要目的,一边练兵,一边向外界展示一种与众不同的治政方式。 文忠记忆里,八路军的关键一条民政措施是减租减息,文天祥和部将商议后,以与北元争夺民心的名义,大着胆子将它改成了减租免赋。 这条政策试行得非常顺利。 邵武地处山区,元军两度劫掠后,当地的大户早已被屠戮得差不多,对减租政策有心抵抗亦无力抵抗,况且文天祥在减去地租的同时,免去了地方全年的农赋,减少了他们头上的负担。 很多百姓在元军到来邵武之前,已经逃到山里避兵祸。 听说破虏军分无主之地,个别胆子大的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跑了出来,果真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田产。 看到那些胆子大的先下山者真在刘子俊手中领到了地契,山上的百姓奔走相告,忽拉拉跑下来了一大批,连临近几个元军治下也有人弃家舍业前来投奔。 城中的人多起来后,文天祥实施的第二条利民措施就是鼓励工商。 邵武四面环山,是个抵抗蒙古骑兵的理想场所,但地方上的人口增加了,难免会面临生活资源匮乏的问题,光凭临近几家见风使舵的新附军悄悄供应,粮饷肯定受制于人。 况且眼下破虏军的资金是元朝治下的金矿银坑劫掠而来,并不稳定。 所以在免除了地方田赋后,鼓励工商的措施也相继出台。 邵武周围矿山多,金属和森林资源丰富的优势。 有三倍以上的利润,足以**商人冒生命危险。 而另一个时空见过的那些新鲜玩意和民用器械,开发出来,给商家的带来的利润何止十倍!大宋朝最大的优点是不轻商,自南渡后,为了丰富国库,商人地位渐高,读书人经商并不是新鲜事。 在邵武推行重商措施,受到的抵抗比当初给破虏军剃头小得多。 这条政策只是苦了箫资和他麾下的那些巧匠,为了让邵武能从与外界的买卖中赚到钱,他们不得不将文天祥东鳞西爪的描述拼凑成图,想尽办法变成现实。 好在经历了造炮和放孔明灯事件后,大家对文天祥的奇思妙想已经习惯,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设计是否可行。 “丞相,行商们带来的货已经都卖完了,明天安排他们陆续离开,您看还有没有别的安排”,门被轻轻推开,一身商人打扮的刘子俊和杜规风尘仆仆地走进了文天祥的书房。 “子俊,子矩,收获如何?”文天祥从文件堆中抬起头,笑了笑,起身亲手给刘子俊和杜规倒了杯茶,将感动得手足无措的下属按进了椅子里。 “这些天辛苦了你们,又要提防奸细混进来,又要不伤了他们的精神头儿”。 “下官不敢,大人统筹全局,比我等辛苦万分。” 杜子矩感动的答了一句,放下茶杯,从衣袖内的夹袋中掏出一个账本。 “下官找人粗略统计了一下,这次招集行商,加上税务和场地租金,咱们一共赚了三百多两银子,扣除了茶点酒水,三天下来,还剩下纹银一百五十两,铜钱三十多贯”。 战乱时代,大宋的交子和蒙古的纸钱都没人愿意用,买卖要么是真金白银,要么是以货易货。 邵武军冒着这么大风险办了个交易会,一百五十两白银的利润实在太少,但考虑到被客商带往各地的新奇产品起到的推广作用,杜规对这个结果还颇为满意,顿了顿,继续汇报道:“丞相安排人制造那些器械和农具,行商们很感兴趣,易货易走了不少。 特别是那个轧棉的搅车和黎族的脚踏三绽织布机,经牙行(宋代的职业经纪人,主要干为商家穿针引线和贩卖人口的买卖)当场演示过后,卖了许多,换回了很多军中必须物资。 但这次前来的最大一个商户,他想买的东西我不敢做主,请丞相定夺”。 他本来是一小行商,辗转到江南,遇蒙古兵,仆人皆亡,财物全失,自己被长枪刺中,从死人堆爬出后发誓报仇。 得知文大人重出江湖,千里迢迢投之于旗下。 被文天祥委以计算军中开支的重任,如履薄冰,每日精打细算。 破虏军捉襟见肘的财务状况他心里最清楚,眼看着一笔可赚大钱的买卖,却要放任其溜走,言语中多少带着些不甘。 “他想买什么,难道除了织布机,还有他更感兴趣的东西不成”?文天祥皱了皱眉,惊疑的问道。 以文天祥自己的生活阅历,大宋两浙一带纺织业发达,棉花种植面积巨大,但工艺落后,劳动辛苦,产品质量低劣。 官吏们平素穿的,通常都是海南一带黎族的贡品。 民间交易中,兜罗棉、番布、吉贝、黎单、黎棉、鞍搭等,在全国各地都是畅销货,甚至可以当货币使用。 (本书首发一起看原创文学网,转载请保留。 )而黎族人发明,后来被黄道婆改进的轧棉、纺纱、织布机械和整个纺织流程,此时应该还没传播开才对。 所以文天祥才跟据记忆里的式样请箫资等人赶制除了这几件压箱底法宝。 谁料到苏家的胃口巨大,眼光居然不在这些生财机械上。 “他想买咱们的破虏弩,用鸡笼一带特产的上好硝石换,三百斤硝石或硫磺换一把弩,这次他一共带来了五车硝石,五车硫磺”。 刘子俊看看文天祥脸色,将账本和一块玉佩轻轻的放到了桌面上。 玉佩是斥候副统领陈子敬的信物,只有他认为身份极其重要的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把信物交到此人手里。 文天祥拿起玉佩,在灯下晃了晃,疑惑的目光看向刘子俊。 “苏家据说是三苏的后人,靖康之祸时,阖家迁往海外避祸,落脚在鸡笼,是有名的海商,实力不在泉州蒲家之下。 而那个姓方的护卫,是海上巨盗山东方家的三当家方馗,绰号浪里豹。 蒲家勾结蒙古人,企图独霸海上贸易,迫使方家和苏家换帖子,结了兄弟”,刘子俊不愧监军之职,在利用几天掌管交易会期间,已经将客人的来历一一打听清楚。 “苏、方两家联手,难得他们这次偷偷登陆,蒲家不知情么”?文天祥谨慎地问,这又是一个特殊情况,过于纷乱的局势,任何一派力量都为结局增加很多变数。 “他们三家还没直接撕破脸,这次明知道苏、方两家可能偷偷来邵武,蒲寿成还给他们开了路引”,刘子俊明确的汇报了文天祥想知道的情报。 大宋海上贸易利润巨大,生意最远已经做到了忽鲁木斯(红海),蒲、苏、方三家,有可能为利益争斗,也有可能为利益而联手。 “喔,这样”,文天祥轻轻用手指敲打着额头,仔细权衡起见利弊得失。 蒲寿成是蒲寿庚的哥哥,身为长子却把家业让给了弟弟,为家族当军师,谋略和文章都很有名,为人更是出了名的阴狠。 蒲寿庚据朝廷于海上,拥泉州而降元,屠杀城内赵姓居民三千余口,种种恶行,都有蒲寿成暗中策划的影子。 这位蒲家老大看到苏、方二家的商队登陆,不可能不怀疑他们会走向邵武。 明知到对手的目的却不加拦阻,蒲寿成到底在想什么?邵武军被群山环绕,周围的几支受北元节制的地方实力派各怀心思。 自从破虏军走出百丈岭,一战定邵武后,前来输粮送款请求文部高抬贵手的,请求划分边界各守一方的,还有试探拉拢,试图替北元朝廷做说客的,每天络绎不绝。 和纵与联横,都不是文天祥擅长的东西,但他却不得不将这些担子一肩挑起来,从蛛丝马迹中预料敌手的动向。 他的高洁性格,与这些见利忘义投敌者格格不入。 但局势却逼得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和各种心怀叵测的家伙周旋。 毕竟,破虏军还没有与周边所有新附军同时开战的实力,眼前短暂的和平,也是难得的积蓄力量的好时机。 “如果文忠他们那支部队,遇到我这种情况会怎样做”,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闪进文天祥的脑子,“如果是八路军,在民族危亡时刻,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都会去团结”,耳边响起清晰的答案。 “子俊,你可以回复,我答应卖弩给他,请他们在邵武军逗留几天,让箫资单独为他们打造一批适合船上射击的型号,子矩,你看看能不能签一个长期货契(合同)。” 文天祥很快做出了决定,“你约一下苏掌柜,说我想见见他,问问海上的情况”。 “丞相”?刘子俊有些迟疑。 方、苏两家可以成为伙伴,但和方、苏两家明争暗斗,还不时勾结在一起的蒲家,却是近在咫尺的危险。 钢弩到了方、苏两家手中,难免在出海前,有一部分被蒲家截流。 那样,下一次敌军手中,就有可能使用和破虏军同样的利器。 文天祥知道刘子俊担忧什么,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子敬把信物交给了苏家,已经表明了他对这笔交易的态度。 为了子敬和他手下的斥候能在各地生存下去,咱们也得给苏家这个面子。 况且蒲氏兄弟能卖了大宋,也能出卖大元,只是看谁给他们的价钱高,谁的胳膊硬而已。” “这倒也是,蒲家那些大食人向来给奶就是娘”刘子俊应了一声,脚步却停在原地没有动,“可以咱们现在的实力,哪里有奶水喂养这个狼崽子”?“你来看”,文天祥拉着刘子俊的手走向挂在墙上的地图,“邵武四周,都是新附军。 南剑州的李英听说我们人少,一心想替鞑子立下平定邵武之功。 从各地传来的线报上分析,他已经等不及了,不日就会带兵进犯。 建宁府的杨一尘是个胆小鬼,谁给逼得他紧些,他追随谁。 建武军的武忠是咱们的“朋友”,但他这个人出卖“朋友”的事情干过不止一次。 更远的地方,淮西的陈岩正在打击地方豪强,给流离失所的百姓分配土地,与争夺江南的民心。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随机应变,能暂时让谁不与我们为敌,就跟他虚与委蛇。 如果有人这样还不识好歹,认为我们软弱可欺,咱们就狠狠给他一下,让他永远记得住疼!”“至于这些钢弩,蒲家不动它的心思则已,动了它的心思,我保证让他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文天祥自信的挥挥手,在泉州方向画了个***。 杀人,有时并不一定用刀。 角逐,也不仅仅在战场上。 第一章 庙算(二 下) “以我之见,这天下未必就是大元的。 蒲家也未必在泉州能呆太久”。 直到返回了鸡笼,苏家二掌柜苏衡的心境还没从邵武带给他的震惊中平静下来。 一下船,就匆匆赶到家主苏醒住所汇报。 “老二,坐下慢慢说,这话怎讲”,苏氏家主苏醒放下手中的账本,低声问道。 “我和方馗兄弟在泉州入了港,先拜会了蒲寿成,孝敬了他五百两银子,顺利的买到了路引,然后出泉州,入南剑州,又到福州、建宁府远远的兜了个***才进入邵武军地面,刚巧赶上邵武军在办什么“交易会”,这下子开了眼界……”苏衡将一路上见到各地风貌、邵武的新鲜产品,破虏军军容和战绩仔细向家主描述了一遍,对各地治政情况用一句话总结道,“一路上,大元的官吏处处伸手,拿了钱就不问我去哪里。 到了邵武军,情况正好反过来,手续检查的分外认真,就是不朝我要贿赂”。 “文丞相是个有名的清官,又急着从外界获取他需要的货物,治下清廉也属正常,没什么好奇怪的”,没等苏醒说话,苏家少东家苏刚忍不住插嘴说道。 “刚儿,让你二叔把话说完,别乱插话”,苏氏家主横了儿子一眼,低声呵斥。 “是”苏刚耸耸肩,对长辈的训斥表示出一幅无所谓的态度。 年青人性子急,眼见着陆上战乱不休,早想自组一支甲兵,打着辅佐宋室的名号登陆。 即使未必能挽狂澜于既倒,也能割地称王,为家族立万世功业。 “我在邵武军的时候,刚好看见文丞相麾下大将杜浒带着兵,从南剑州的石牌银场“取银子”回来,投降了北元的南剑州的守将李英被朝廷的圣旨逼得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和杜浒见了一仗,结果万余大军被杜浒麾下两千人马击溃,被俘虏的士兵比杜浒的部下还多。” 苏衡笑了笑,回忆起当天看破虏军兵马入城的盛况,“那些俘虏被比自己人数少得多的破虏军押着,一个个垂头丧气。 邵武的百姓夹道观看,气氛比过年还热闹”。 “噢,邵武的百姓不厌战么”?苏醒在不知不觉间坐直了身子,被岁月磨平了的额角闪出几丝少有的兴奋。 “文大人把邵武的地都分给了百姓,不收田赋,他们还能不向着破虏军么,一旦破虏军输了,他们手中的田地还得被蒙古人划了去。” 苏衡耐心地向老少两位家主解释邵武军所施行的政策与大宋的不同,中间不时加上自己的旁观感受,“那些策略,一个个都是匪夷所思,深得百姓拥戴。 大伙都说如果大宋原来是这个样子,根本不会让鞑子过了江。 经过这几个月修整,眼下文天祥所部兵强马壮,依我之见,他不出兵,不是力不能及,而是在伺机而动。 就像去年他隐藏在百丈岭间一样,真的一击出手,肯定气势万钧。” 苏氏家主点点头,如果情形真的如苏衡汇报的这个样子,苏氏将来何去何从,真的得重新考虑了。 鸡笼位于硫球岛(台湾,时称硫球)东北,蒙古人一统江山后,当地部族肯定要在归降和独立之间选择一条出路。 从先前的情况看,独立的希望不大,所以苏家一直不肯对漂流在海上的大宋行朝表示支持。 从今天的苏衡带回来的情报来分析,大宋中兴未必不可为,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苏家如何才能既保证自己的家族利益,又不坠了三苏的名号。 “二叔,父亲托您买的东西,文丞相肯卖么”,听说破虏军再次以千破万,苏刚身上的骄傲之气收敛了许多,偷偷看了一眼沉思不语的父亲,转过头来,对着苏衡问道。 苏衡看了看少东家热切的眼神,招呼属下献上一把弩,笑着答道“买了二十把回来,文大人还赠送了二十把,被蒲家扣了七把,剩下的三十三把已经全部交到库上,非但如此,文大人还亲口答应照二百斤硝石一把弩的价钱,和咱们把生意一直做下去”。 “你见到了丞相大人,他肯卖弩”,听了这话,家主苏醒微微一愣,迟疑着问道。 “见到了,文大人亲设家宴请了我和浪里豹方馗,酒席间还让他的儿子出来,背诵了咱苏家先祖的《六国论》,给足了大伙面子。 对咱们两家的来龙去脉,他好像非常清楚”。 “好像没有外界传说那么玄么,发一弩的功夫,足够我射五箭的了,射程也未必能敢上强弓”,少东家苏刚年少性急,抓起把钢弩,一边转动了弩上的手轮,一边说道。 “少主说得有道理,但一军当中,能开强弓者有几人?”苏衡转过头来,笑着解释,“这种弩得最大好处是对臂力要求少,随便一个士兵,训练几个月下来,就能成为弩手。 此外,少主请看……”苏衡从苏刚手里接过钢弩,给老少两代家主示范,“弦拉开后,可以事先把箭装在机关上,引而不发。 如果战时,选三队弩手前后成列,交替射之。 第一次射击密度绝对超过弓箭,目前来看,这是对付蒙古骑兵冲击的最佳方法”。 ‘如果我带了几千弩手在林中伏击,一队蒙古武士走入埋伏地,顷刻间,万弩齐发……’少家主苏刚接过弩,遥遥地想。 “陈大师(陈子敬)把玉佩交到咱手上的同时,估计早已经向文丞相汇报过了。 文大人卖给我们钢弩,倒不担心经我们之手将钢弩外流。 方家和蒲家呢,他们两家得了什么好处”。 此时苏醒对文天祥越来越佩服,迫不及待的想了解全部相关情况。 “文大人料到给我们的弩,蒲家会从中截流,说不定还会仿制,却没要求我们不要让蒲家得到此物。 老方那里,文天祥以大宋丞相的身份委派了方家一个水师统制的头衔,给了二十把弩和一百两黄金。 浪里豹感动得不得了,没要金子,只带了弩走,说早晚会回报文大人的知遇之恩”。 “浪里豹没那么粗,他答应文大人什么时候报答,如何报答了么”?苏醒听属下说方家已经向文天祥率先示好,有些不服气的评价。 “他没有,文大人也没要求方家立即起兵。 只是告诉他大元兵马全在江南,北方空虚,若率水师北上,应该以袭扰为主。 抢了鞑子,就是对大宋最好的支援。 文大人就会让人记录方家的功劳,写成文章。 让方家受万世景仰”!“好手段,这样既发财又留名的好事,老方会不做么”?苏醒一拍桌案,差点将红木桌子拍塌。 远方那个人能使出如此手段,叫人如何不心服口服。 “依我之见,文大人也不愁老方不做,也不怕蒲家仿制他的弩。 在回来的路上无事,我拆了一把弩,结果…”,苏衡一抬手,从衣袖内的口袋里掉出了两三个小钢件,“结果拆了后,有些东西再也装不回去,勉强对付上了,射程却大打折扣,连原来的一半还没有。 况且那些主钢件,好像都得用他们邵武自己烧的。 除非有人能把邵武一锅端了,把各道工序的匠人挨个抓回来,否则,军中弩用得越多,对破虏军依赖性越大!”听了这话,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苏醒脸色陡然转沉,手中的茶杯晃了晃,热水一下子溅到了地板上。 文天祥不像大伙想像的那么简单,仅仅是凭一腔血勇在支撑。 凭借老二苏衡只鳞片爪的描述,苏醒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 在苏醒这种一家之主眼里,均田免赋,不过是一种争取人心的手段。 那些田地多数已经无主,文天祥不把他均给百姓,百姓也会去种。 邵武周边山多地少,光凭本地之粮,也供养不起一支军队,所以文天祥才有广开贸易门路,鼓励工商之举。 可以预见,凭借对周围新附军控制地段的掠夺,邵武短期内必然迅速繁荣。 可繁荣之后呢,文天祥会做什么打算?将苏家早早绑上破虏军这辆战车,真的是一种好的选择么?“文大人也托我给您带了个口信,说了解苏家孤悬海外的难处,不强求您舍家为国。 但希望有朝一日,能从咱家借五艘两千料的海船,他将派十名工匠来,传授咱们如何造弩”,苏衡见家主失态,笑着替他排解心中郁闷,“他说此时未占一港,有心造船护驾,也来不及,所以想与咱家约定了,一旦他打下出海口,咱们得到消息一定要派五艘福船过去,租、卖、易货皆可”?“买船”?苏醒更加惊异,文天祥能从空坑兵败,经历短短半年光景就迅速崛起这件事已经让人吃惊,手中无一个港口就要买船的打算,更让人摸不透他要干什么。 “我没敢答应,老方笑咱家小气,文大人却不以为意,说手中没那么多定金,只是让人赶造了个船模,和纸样算给咱们的预付,说您一看到木船样就能明白。” 苏衡小心翼翼的从贴着身的一幅里掏出一个绸布包,打开,把个巴掌大的木船样摆正。 还没等他忙活完,手已经被家主轻轻拨开。 “等等,老二,这船你给蒲家看过没有”?家主苏醒谨慎地问。 “没有,这船模,路上老方要借着观赏几天,我都敢没答应。” 苏衡的回答一样谨慎,从接过船模一刹那起,他已经感觉到了此船与彼船的不同。 宋代一直有制模图颁发各地的习惯,因此沿海的大船坞的工匠都能看懂船图。 航海人家,摆几个船模把玩不足为怪,但精致如桌子上的这个船模,苏衡却从来没见过。 看看家主的神色,他继续补充道,“文丞相说,这船是他在我和老方等钢弩出炉那几天想出来的,和福船差不多,只是简化了舵和桅……”。 “老二,这不是简化,你走了眼,你看这桅和帆了么,和咱们的硬帆不同,是软帆,虽帆大,高而偏顶,这样一来,船速会加快极多,只是操作起来也麻烦,需要更多的操帆手。 这船身……前端尖,底陡,虽然不如咱们现在的船稳,但适合破浪。 首?和尾?差不多高矮,身稳,抗风。 还有这舵,车轮般,带动下边的机关,比咱们原来的舵省力得多”,苏醒用大手拨拨文天祥根据记忆中后世的福建远洋木海船而设计的轮舵,话语中充满赞叹。 “有了这两样东西,他蒲家的船,永远追不上咱苏家的船。 西洋那边,他蒲家跑一趟的时间,咱苏家能跑一趟半。 日子久了,他蒲家的船队就得去喝西北风”!苏醒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目光透过明窗洒向碧海,仿佛看到未来的苏家船队将南洋上所有的商家远远抛在了身后,特别是那个靠出卖宋室而发达的蒲家,迅速被苏家甩开,没落。 “老二,你再跑一趟货,送一车硝石过去,从福州北边找个村子偷偷上岸,别惊动王积翁那个卖国贼。 就跟文大人说,谢谢他抬举苏家,等他得了出海口,五艘新式海船,我白送给他”!“白送”,少家主苏钢被自己的父亲变幻莫测的态度弄得晕头涨脑,五艘新福船,价值至少要二十万两白银。 文天祥一个模型就把二十万两白银换了去,这笔买卖也太划算。 “少主,东家做得对,白送,咱们不吃亏”,二掌柜苏衡笑着说道,目光于家主相遇,两个老狐狸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热切的火焰。 此时不与文天祥联手,做个雪中送炭的交情。 难道等他成了气候,再去锦上添花么?将来,如果文天祥割据一屿,这一屿的海上买卖就是苏家的,如果文天祥能保得宋室偏安东南,东南海上,苏家将取代蒲家,成为海上第一大船队。 如果文天祥将鞑子赶回江北,赶回塞外……。 前途已经不必再预测,一派波澜壮阔的大海,将展示在大伙面前。 庙算 (三 上)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庙算 (三 上),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第一章 庙算 (三 下) 树叶的间隙透射下稀疏的日光,照在用锅灰涂黑了脸的李兴身上。 此时若不是有人刻意地观察,哪怕将脸凑到他身前,也很难发现巧妙地扭曲着身躯将自己“塞”在石缝之中的他,更何况他身上还披着一层蓑衣,蓑衣上面尤铺着新铲下来的草皮,一只夜间玩耍够了的黄蝶,静静地停在他头上那用藤草编织的隐蔽物上,与那枝坚强生长的小黄花一起,构成一幅宁静的画面。 不远处的草尖突然动了动,小黄蝶受惊,拍打着翅膀快速飞入了油菜地里。 一大群各色鸟儿惊惶的尖叫着,呼啦啦飞入半空,投向山后。 还没等鸟翅扇风吹落的花雨散尽,数到铁骑呼啸而来。 砰,砰,砰砰,前方的斥候过后,大队人马踏着李兴心跳的节奏,出现在山边小路上。 前方是探路的新附军,中间是蒙古军铁骑,后边,还是新附军。 迤逦望不到边际。 刀尖上的寒光,照亮没有生命色彩的双眼。 蹄声起起落落,蒙汉联军卷着一路的烟尘,已然过了山下,李兴把手中铜镜调了个角度向对面的山头晃动了几下。 几个新附军小卒看到山间有阳光异样的闪了闪,刚回过头去看,背上立刻挨了一马鞭。 “找死啊你,东张西望什么,今晚赶不到宁化,谁也甭想吃晚饭”。 跟在人群后边的百夫长狐假虎威的骂道。 小卒子嘟囔了几声,灰头土脸继续赶路。 直觉告诉他,刚才看到的绝对不是草尖露水映出的幻象,可人微言轻,作为给蒙古军喂马铺床的小卒子,谁会有耐心理会他的感觉呢?就连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看的李兴自己,也无法发现对面山头茂盛的树林里,那颗不起眼的消息树是否有被放倒,但他知道自己这次行动的副手王老实一定能看见,因为王老实手里有文大人按天书里的教导,弄出来神奇的法宝——千里眼。 这个阻击敌军的将令是李兴自己请的,那天被文天祥从军帐中揪出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后,李兴决定彻底把自己的命交给文丞相。 “要想让别人瞧得起你,你先得瞧得起自己。 要想让别人不怀疑你的忠诚,首先你不能怀疑自己。 你李兴当年在临安城外是个爷们儿,别自己把自己瞧扁了”。 文天祥的话至今还在耳畔回荡,每当想起来,李兴就觉得耳朵热乎乎的,脊背发紧。 那天,他和张元一个请命打阻击,一个请命守后路,文天祥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望着文大人那坦诚的目光和周围将士满脸不服气的神色,从那一刻起,李兴知道,自己今后永远不可能再做回新附军,再有脸提一个降字。 人以国士待我,我必须以国士为报。 李兴的处世原则很简单。 别人眼中,他只是个不入流的山贼,所以,他只奉献山贼的忠诚。 而文天祥,曾拍打着肩膀叫他兄弟,曾用自己的生命担保他的忠诚,曾经脱下别人献给他的宝贝锁子甲穿在自己身上。 这样的信任,李兴不敢辜负。 从林间缓缓散去的烟尘中,可以看出这队蒙古人走得并不快。 眼前的地势高低起伏,林深草密,骑兵的优势打了很大的折扣,更何况这队蒙汉联军是刚刚从泉州前线日夜兼程奔驰而至,人马皆疲累不堪。 而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队伍中,安排了大量打探敌情、随时能接敌的前锋,还安排了大量承担运输辎重、警惕后方任务的后卫。 当然,这些杂活都是新附军干的事,对于真正的蒙古军人而言,新附军的作用,原本便是杂役与肉盾。 页特密实从草原上带出来的三千蒙古铁骑就悠闲地走在整个队列的中间,此时卫护他们前后的新附军,也只是一样松松垮垮地行进着。 不过那些蒙古军人,除了偶尔抽打眼前的新附军小卒几皮鞭取乐外,对此却也没有多加呵斥。 千里跋涉,连他们也都是人困马乏,何况在他们眼中一向劣等人种的南蛮子。 在这种连蒙古铁骑都感到疲累不堪的行军强度下,南蛮子能提起十足的精气神,才怪!猛然间,一声尖厉的锣响,划破了山林的寂寂。 就在蒙汉联军勒马回首,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的时候,从山林的四面八方飞出了十七八枚黑乎乎的石榴状物体,在半空中咝然冒着白烟,瞬间烟雾便笼罩了位处中军的蒙古人的上空。 两枚铁石榴在空中已然先后熄灭,只是那生铁铸就的家伙仍然把骑在马上的蒙古人砸得一声闷哼,就此栽下马去。 走在队伍中间的蒙古将领博哥阿海身手非凡,见有一枚向自己落来,不慌不忙地冷笑一声,伸手将它接住,正自端详间,引信却已自燃到尽头,只听得一声霹雳响起,火花迸现,硝烟四起,伴着一声惨叫,博格阿海的半排嵌了金的牙床被爆裂的气流高高掀起在空中。 就在这个时候,那十四五枚落在地上的石榴状物体,接二连三的爆炸了,尽管那手雷的质量很差,就算炸开,大多也是炸成三四半,能炸成多瓣碎片的极少,但对于从未闻听过这种爆炸声的战马来说,却已足够酝成一场致命的混乱。 “吁吁嘘”,当先的战马发出一串长啸,一个撅子,将主人摔在了马下,撒开四蹄向前冲去。 队伍前方的乱成一团的新附军躲避不及,登时被踏到了四五个。 没等倒下的人爬起来,更多的惊马从人身上飞奔而过,堪堪冲出五百余步才被新附军中的机灵者砍翻。 再看新附军队伍,被战马踏出一条血河,百十人躺在地上,翻滚呻吟。 在一派马嘶人吼的乱相中,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终显出了他们非凡的素质。 几员蒙古军官勒转了马缰,带队冲进了新附军队伍。 钢刀闪处,十余个乱奔乱跑的新附军立刻身首分离。 被吓住了的将士不得不打起精神,按照蒙古军官的指示,战战兢兢向左边那飞出这些铁蛋的山腰冲去。 待得他们冲上山腰,绝崖上却只剩下几条线索,投弹之人却早已经失去影踪。 没等他们回去汇报,右边溪涧下又一阵弓弦起,数百支弩箭飞蝗一百飞向停留在原地的人群。 不分蒙古人和汉人,登时射到了一大片。 骤然遇袭击,身经百战的蒙古铁骑也出现了几丝混乱。 叶特密实咒骂着,大声呼喝着麾下将领的名字,骚乱很快被制止。 几个低级蒙古军官跳下战马,抽出弯刀,带头扑向溪涧边。 按蒙古军法,队长战死,一队武士都要受到责罚。 士兵们见长官出手,不敢怠慢,飞身下马,紧紧护在上司前后。 才冲出几十步,山坡上已经分出蒙古军和新附军的差别,稳定了心神的蒙古士兵不顾迎头弩箭,越冲越前。 而伴随他们冲锋的新附军却跌跌撞撞,稍有危险便趴到石头后边不敢起身。 “挑着鞑子射,节约箭支,别理那些新附军那些窝囊废”,刚刚因战功当上都头的王老实低声吩咐,从山石后边探出半个身子,一弩将带头的蒙古百夫长脖子射了个对穿。 麾下的士兵见样学样,瞄准蒙古人放弩,两轮箭雨过后,冲上来的蒙古武士已经寥寥无几。 “一队,狙击,别让鞑子靠近,二队,放炮,给他们来个大的”,王老实大声嚷嚷道,士兵们答应一声,从石头后边搬出个竹架子,转动辘轳拉弯粗毛竹做成的弹弓,将一个点燃了引线的大弹丸放到了发射位置上。 “嘣”,毛竹呼啸着弹开,铁弹丸带着风声飞了出去,正砸在山谷中列队准备上冲的新附军中间。 哄的一声炸裂,将十几个逃避不及的士兵掀翻在地上。 烟尘带着血肉,乱纷纷落下来,落了士兵们满脸。 “妈呀”,弹坑周围的新附军惨叫一声,掉头就向回跑。 没等跑出几步,对面一阵箭雨飞来,督战的蒙古马队将他们全部射杀在阵地前。 “让这帮废物让开,咱们自己的弟兄上”,页特密实皱皱眉头,气哼哼的命令。 今天出师不利,对面的敌人分明只有百十个,却搅得数万大军无法前进。 如果照这样的行军速度,杀进邵武境内得到明年这个时候。 页特密实麾下的蒙古军个个都是身经了百战的,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很快想出了应对办法。 判断出敌人的方向和打击范围,一边大声呼喝着让新附军让开冲击路线,一边持弓在手,列队准备。 片刻间,人马准备停当。 随着带队军官一声令下,百余战马迅速冲向破虏军阵地。 再听听见弓弦翻响,密集的弩箭如雨而至。 蒙古骑兵全无怯色,霍然蹬底藏身,弯弓搭箭便对射而去,这第一轮对射蒙古骑兵并没有吃多大的亏,只不过三五人被射落马,生死未卜罢了。 同伴的血更激发了蒙古人的凶厉之气,一轮箭方过,剩下的骑士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迅速向前冲击。 正幻想着如何去屠尽百步外溪涧边的汉人,耳畔却已自又听得一阵弓弦声响,第二波箭雨兜头袭来,连人带马射倒一片。 蒙军百夫长吉布身边一个骑兵翻身藏在鞍下,一只长箭不知何处飞来,竟是由马颈处斜透而入,去势未衰,竟尤穿入那骑兵的胸口。 那骑兵一声惨叫,飞坠下马,手足乱舞,眼见着就不得活了。 饶是见惯了同伴的鲜血,吉布也大惊失色,在箭雨中翻身下马,拔了箭矢,带领队伍迅速撤出对方射程之外。 走到远处定睛细看,却是更加诧异,眼前的箭矢明明不是宋人守城用的床子弩,只是又如何能射得这般快又力大?号角声起,一队蒙古弓手接应上来,替下骑兵,各自寻到可依据的地形,与宋军据守对射。 巴掌大的山溪前弩箭呼啸,白羽纷飞,一时间竞射了个旗鼓相当。 蒙古军骑射之技,天下无双。 这么多人压不住对方百十个散兵游勇,此番对射,显然是输了。 页特密实眉头紧锁,郁闷得在马背上连连转圈。 眼前这小小山林可谓一目了然,宋军根本不可能有大部队在此伏击,但此时眼前的箭雨又是无穷无尽,让他实在想不清楚宋军到底有多少人?那动辄炸飞的铁弹丸又是何物。 十射之后,对面的箭雨却自稀了,草丛间传来细密的脚步声,显是溪涧的宋军已经开始撤退,吃了亏的百夫长吉布回头望着满地的鲜血与尸骸,想想页特密实对部下的严厉,崩紧的脸上冷冷地挤出两个字:“上马!”所有蒙古人轰然应诺,翻身上马,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一股嗜血的狂热来。 向来只有蒙古人杀汉人,那有汉人杀蒙古人的道理?营正李兴慢慢掀去身上的伪装,从潜伏的草丛中站起,他手持一张半人高的长弓,如抱婴孩的右手夹着特制的长箭,箭头的白磷已在风中燃烧,他这一箭必须射中一百五十步外的那颗中空的大树,引爆其中炸药,以让王老实率领的百余名弟兄有撤退的机会。 他知道这一箭射出,自己断无生机,但这是他自请的任务。 文大人那天当着全军的面说了:“无论先后,入了破虏军这个门,大伙全是弟兄,谁心里容不下后来的兄弟,谁自己滚蛋”,冲这句话,李兴觉得自己没白干。 长箭如流星般离弓,一点火焰插进远处的大树上。 大树轰然炸开,卷起漫天的烟尘。 李兴弃弓,出刀,迎着冲过来的新附军杀上去。 手持钢刀九十九,赶走鞑子才罢手。 打了半辈子仗,终于打明白了一回。 旋劈,柳叶刀带着巨大的惯性,将面前一个武官砍成了两半。 斜挑,李兴的刀又插入了另一个士兵的肚子。 两杆长枪刺来,封住了他的退路。 李兴微微一笑,不闪不避,挥刀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士兵砍去。 背后突然一紧,有人拉着李兴的背,拼命向后拉。 刺到胸前的长枪贴着钢丝编就的锁子甲滑过,无力的坠到了地上。 持枪的士卒捂住喉咙,向后便倒。 “跟我走,弟兄们在暗处狙击”,没等李兴反抗,来人熟悉的声音已经传入他的耳朵。 凝神细看,冲上来的新附军都已经被暗处的弩箭射翻,草丛里,几个人影闪了闪,分散着,向远处跑去,迅速消失在山林间。 “苗将军”,李兴觉得心里有些暖,不知道如何跟救了自己的恩公道谢。 江淮营营正苗春顺手点燃一个手雷抛进向追兵,一边跑,一边说道,“丞相料定了让你带队出来打阻击,你必然不肯让别人断后。 所以特地派了我来,接应你回去。 你小子,别总想着和人拼命,咱破虏军规矩,活着是第一要务,活下去才能继续杀鞑子”。 手雷轰隆一声炸开,将追兵炸得鬼哭狼嚎。 李兴跟着苗春的脚步闪进一个山石后,顺着石头缝隙消失在山岭中。 翻过山梁,江淮营营正苗春又开始兜售他那套独特的战术,“爷们,我知道你狠,但打仗不能这么玩命。 鞑子兵好几十万,咱破虏军就这两半人儿,拼一个少一个,拼光了,也把他们赶不回河北去,所以咱得学会玩阴的,鞑子狠,咱比他更狠,更毒,就像今天这样,抽冷子打,打完了,能走即走,不能走在想杀一个够本儿的事儿”。 “嗯”,李兴点点头,苗春的话让他想起了当年去临安勤王前的江湖生活,跟紧几步,低声问到:“苗兄弟,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李大帅(李庭芝)帐下的,当年咱江淮军在天下也能排上一号。 鞑子势大,李大帅不肯弃城,弟兄们差不多都拼光了。 城破时我惦记着乡下的老婆孩子,混在百姓堆里逃了出来。 结果,回到家一看,家早被鞑子烧了,老婆孩子都变成了野狗的点心。 我把着碎砖乱瓦哭了一回,把心一横,就跑到了赣南投了巩信,然后……”,苗春像说别人的故事一般,平静的说着一年来发生的往事,李兴和跟上来的士卒们听得血脉贲张,“打赣南,打吉州,围赣州,咱们几个江淮军的老兄弟都是没家可归的人,走到哪都冲在前头,反正死也死得有个男人样。 后来又有些同样无家可归的老弟兄来投军,文大人都交给了我,就是现在的江淮营……”。 第二章 轻车(一 上) 自从出了草原,踏上征战之路起,页特密实还没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上次势如破竹般将大军开进邵武城的情景他现在还记得,那次南人也做了激烈的抵抗,但在蒙古铁骑面前,南人孱弱的战斗力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短短半年时间,一切都变了,柔弱的南人在那个叫文天翔的疯子手下,变得与原来完全不同。 脚下的陷阱、绊索、竹钉,还有碗口粗细的陷马坑,头上不时出现的竹排、铁弹丸,身边时时袭来的弩箭,让数万元军如临深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 敌人不知在哪里,敌人又无处不在,页特密实被气得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 平原是蒙古骑兵的好战场,山区却是破虏军的天下,那些腿上裹着绑腿,脚上穿着芒鞋的敌手,总是在元军稍有疏忽时,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然后又如山间云雾般,消失在林海中,或金黄的菜花深处。 七天来,新附军受伤减员千余,蒙古军也有数百人受伤。 而对方只丢下了几具尸体,并且每一具尸体,都要让元军付出五倍以上的代价。 比伤亡损失更大的是,元军的士气。 想想那些抱着铁弹丸冲进数万大军中的勇士,页特密实就觉得背后发凉。 蒙古人敬重勇者,所以蒙古军将士以强悍称雄天下。 而那些裹着绑腿的破虏军,你简直不能用悍勇来形容他们的举动。 对未知事物的恐慌现在充斥着军队。 一些东西,当你越无法理解时,对它的恐惧越深。 蒙古军和新附军们不知道那落地即会炸开的铁弹丸是什么东西,也无法理解对面的士兵为什么那样勇敢,甚至当他们落单被围时,居然也含着笑容面对死亡。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爷是堂堂男儿汉,焉能屈身做马牛……”,当这首不知名字的歌响起时,持刀的蒙古武士就觉得自己的心在抖。 他们屠戮过女真人,屠戮过契丹人。 在所有垂死者的眼中,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神色。 那是一种骄傲的神色,带着对敌手的几分鄙夷。 “当他们抱着手雷,拖着受伤的身躯冲过来时,那分神情,简直就像赴宴”,几个失魂丧胆的新附军战士在战后如是评价对手。 他们始料不及的事,数年后,他们中间也有这样的勇者,抱着手雷,冲进了原来不敢仰视的蒙古铁骑中。 人的勇敢都是相对的,当你发现了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时,勇气也会一点点丧失。 眼下,以骁勇著称的元军就面临着这种情况。 从汀洲到建宁,不过两百多里的路,三河马撒开四蹄,一天一夜即可到达。 可是现在已经走了七天了,页特密实还没看见邵武军外围小县城,建宁的影子。 忽晴忽雨的三月天,忽高忽低的丘陵地,还有在林间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伏击者,让元军的士气低落到了极限。 周围的新附军已经出现了崩溃迹象,稍微有风吹草动,立刻伏在草丛中,唯恐躲避不及,成为林间潜伏者的靶子。 前方的队伍又停了下来,山林间隐隐传来的闷雷声。 不用问,页特密实知道在前面探路的新附军又和伏击者发生接触。 一股烦躁的感觉涌上心头,跨下的战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唏溜溜”,咆哮不止。 周围的蒙古武士受了这种气氛的感染,咒骂着,愤懑着,却没有地方可以发泄。 山林间的路只有窄窄一条,前锋部队不能尽快将阻击者消灭,中军和后卫只能在原地干等。 等的时候,还得时刻留心草丛中会不会跳出几个人来,扔下恼人的铁弹丸后就迅速溜走。 宋人喜欢阵而后战,蒙古人喜欢迂回包抄。 可在这连绵的丘陵间,坐骑的威力根本施展不开。 蒙古人下了马去爬山,战斗力大打折扣。 而让那些新附军去翻山越岭,以目前的士气,页特密实敢保证,只要那些士兵走出了长官的视线,肯定会扔掉号衣,顷刻之间逃得不见踪影。 “***,等到了邵武,看老子好好收拾你们”,页特密实心里问候着几个同来的新附军将领的名字,盘算着打下邵武后,如何整顿军威。 新附军的两个统军万户张镇孙和谭应斗都是降将,素来被页特密实所瞧不起。 一个多月在页特密实的命令下往来奔走,虽然衣不解带,但个人能力和新附军的低下战斗力着实让页特密实能找到足够的发作理由。 “报,我军前锋与接敌,谭将军招架不住,退下来了”,一个蒙古将领匆匆忙忙分开人群,闯到页特密实的马前汇报。 腾,页特密实满腔无名火都被一个退字激了起来。 大元将士纵横万里,什么时候说过一个退字,扬起马鞭,劈头盖脸给了前来报信的将领十几鞭子,边抽,边骂道:“谭应斗这个笨蛋,对方多少人马,你回去告诉他,如果天黑前过不了前边那道山梁,让他自己提头来见”。 挨了鞭子的蒙古百夫长直挺挺地跪在页特密实马前,不敢躲避,也不敢还嘴,直到页特密实抽累了,才擦了擦脸上的血,继续说道:“禀将军,谭应斗那厮中额头中了毒箭,生死未卜。 对方在荆棘岭上结寨,应该是文天祥部主力”。 “什么,文天祥部主力?”页特密实愧疚的看了属下一眼,挥挥手,命令左右带报信人去上药。 跳下马背,走到一棵大树下。 随军幕僚手疾眼快,早已搬来羊毛凳子,扑好地图,等着主帅发号施令。 荆棘岭在建宁城西南,与泰宁溪一起,构成了邵武军的西南第一道门户。 如果文天祥决意死守邵武,荆棘岭将是两军争夺的关键,夺下此山,就可下夺建宁,顺着梅溪宽阔的河滩直扑泰宁,过了泰宁,将是群山之间最大一块平地,平地上决战,多少宋兵都经不起蒙古军铁骑一踏。 一股临战的兴奋笼罩了页特密实全身,将马鞭向羊皮地图上重重一敲,这个闻名遐迩的猛将大声命令道:“让张镇孙组织人马接替谭应斗,天黑之前,务必攻下荆棘岭,破了此寨后,金场,银场和邵武的女人,随兔崽子们挑”。 “是”,传令的士兵牵过一匹快马,从人群让出来的缝隙中飞奔而去。 页特密实抬起头,望着前面连绵起伏的群山,心中升起了一个恶毒的主意。 忍受了破虏军的无赖和新附军的无能好些日子,他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 既然对手重于敢跟他硬碰硬,他就要拿出点真东西来,让对手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无敌铁骑。 但在此之前,闻名天下的铁骑需要休息,需要将养马力。 “兄弟们,冲上山坡,每人赏纹米三石,钱五吊”,一个新附军将领扯着破锣般的嗓子鼓舞士气。 “杀呀”,在现银的激励下,一营新附军呐喊着冲向山坡。 山上的人好像还从刚才的激战中没缓过力气,静静的,没有一丝回应。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冲锋的士兵心头升起一阵狂喜,马上就要逼近荆棘寨那简陋的寨墙,半空中突然暗了暗。 漫天白羽呼啸而至。 “啊——”,凄厉的叫声从队伍中响起,中箭者纷纷倒地。 后排的士兵收不住脚,借着惯性又向前跑了几步,然后摔倒,看着箭杆穿过甲胄,在身体外留下半截带血的雕翎。 “竖盾,竖盾”,有人大声的喊,慌乱的士兵们举起木盾,哪里还来的得及,又一排羽箭从天空飘落,斜斜的落入盾牌后。 那是斜射的弯弓,不求准确,只求密集。 箭落处,血流成河。 “杀,不留俘虏”,杜浒提着柳叶刀跃出战壕,几个起落,杀进敌阵当中。 已经被羽箭射落的胆的新附军怎经得起他疯虎般冲击,乱纷纷向下败退。 这一退形势破绽更大,几十把双环柳叶刀跟在杜浒身后捅了进来,刀光过处,新附军被砍倒一片。 另一营新附军赶上来接应,还没等与前军靠近,耳畔又传来的恐怖的吱呀声,数十枚铁弹丸随着吱呀声被竹子做的简易投石机射出,硝烟遮住了整个战场。 一下午,数千具尸体躺在了荆棘寨下。 带队的百夫长被张镇孙斩了五、六个,荆棘寨纹丝不动。 破虏军第二标统领杜浒带着两千多人马静静的候在荆棘岭平缓的山坡上,战壕前,新挖出的泥土散发着清香,几只不知道死活的鸟雀趁着大战前的宁静落下来,在不远处新翻开的泥土上寻找虫子和刚刚萌发的草籽。 更远的地方,是一具具尸体,身上披着元军的号衣,皮肤和毛发,却清晰的告诉杜浒,他们是宋人,也许半年或一年前,还是和杜浒并肩战斗过的同伴。 文天祥给第二标的命令是死守荆棘岭三日,打掉蒙古军的气焰后迅速脱离,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两天一夜,无数新附军将士被蒙古人用战刀赶上了山坡,前仆后继的倒在了第二标弟兄们的弩下。 比起张唐的第一标,破虏军第二标成立的时间稍短。 可进入第二标的,都是在各地抗元战斗中被打散的战士。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能够做到漠视生命,但望着眼前的一具具尸体,大伙还是觉得压抑。 压抑,一种难言的痛苦。 瑟缩在山脚下新附军战士有三万,倒在两军阵前的,已经不下两千。 而这数万人,敢于面对破虏军凌厉的弩弓,却没有胆量回望背后几千蒙古骑兵的屠刀。 “他***,熊样,有抱着脑袋向山上冲那个劲头,回头和鞑子拼命去”,都头王老实朝山下吐了口吐沫,遥遥地骂道。 明知道山下的新附军听不见自己的“建议”,即使听见了,也没有造反的胆量,却依然忍不住叫骂,期待着叫骂声能让对方猛醒。 “呼”,巨石破空的声音给了他最好的回答,元军辎重队上来了,几架组装好的小型投石机悍然发威,一块块百余斤的大石头呼啸着从半空中打下,打得地面上尘土飞扬。 王老实一个翻滚,趴到了战壕深处,巨石从他正上方飞过,落地时带来的震撼让他心里阵阵发虚。 几块碎肉飞来,那是麾下勇士的残躯。 几个躲避不及的破虏军士兵被巨石砸中,哼都没来的及哼一声就陷进了泥土里。 鲜红的血从石头和泥土的缝隙中喷出来,染得大地与彩云同一般颜色。 一波巨石过后,阵阵脚步声从山下传来。 在蒙古督战队的威逼下,数千新附军将士涌上山坡,踏向同伴的尸体。 听着喊杀声渐渐临近,王老实抓着弩弓一跃而起,冲到他前面的新附军士兵应弦而倒。 “绷”,又是一轮箭雨。 洁白的雕翎瞬间被热血染红。 失去控制的身体不甘心的倒下,春日的斜阳慵懒的打在濒死者的脸上,给予他们最后一丝人间温暖。 战壕旁,山坡上,穿者不同服色的宋人交替着倒下。 冲锋的队伍在付出数百条生命后,慢慢接近目标。 数个拳头大小的铁疙瘩从层层战壕中飞出来,落到冲锋者脚下。 炸开,在阳光中炸出一朵亮丽的烟花。 脸上带着些恼羞成怒的微红,王老实飞快的上弦,发弩,发弩,上弦。 弦弦不空,一支不知何时飞来的长箭扎在他肩窝上,血透过钢丝甲涌出,染红了他半条胳膊。 “老实,叫弟兄们悠着点射,把鞑子压下去拉倒,咱们弩箭不多了”,已经升为营正的张万安跑过来,低声吩咐。 破虏军下山不到三个月,辎重营那里拼命赶制弩箭和手雷,依然没能保证将士们的基本装备。 第一标和第二标的骨干是百丈岭原班人马,分别配备了弩营。 新编的三、四、五标,大多数弟兄目前还用着原来当新附军时发下的大刀长矛。 “知道,等太阳下了山,俺带人到尸体中间走一遭,争取颗粒归仓”,王老实答应一声,抬弩,将躲在冲锋队伍后边的一个新附军将领射翻。 本来就对敌手心存畏惧的新附军失去主心骨,惨叫一声,潮水般退了下去,后边的督战队用大刀片子砍翻数个,依然挡不住颓势。 趁着山下人马混乱的当口,破虏军又架起了毛竹编成的简易投弹器,将几枚手雷点燃了,弹射出去。 冒着烟的手雷落到山下的敌阵中,刚还在发威的蒙古投石机吃了几弹,冒点青烟。 没等蒙古军前去扑火,又几枚手雷飞来,将投石机送入了半空。 第二标统领杜浒跳上土墙,拔出破虏军战旗,在半空中摇了么,张扬的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姓杜的,别让老子抓到你”,山脚下,页特密实气得两眼冒火,拔出弯刀,一刀将面前的树桩砍为两半。 对面不是文天翔部主力,对面的人数绝对不足三千,打了半辈子仗的页特密实从弩箭的密集程度上,就能判断出敌军的人数。 但就是这三千不到的人马,将五万多大军牢牢的拒在了荆棘岭外。 两天来,谭应斗的人马溃了,张镇孙部伤亡大半,就连页特密实最欣赏的新附军将领杨晓荣,也没落实他夸下的海口,带着几千“死士”冲了上去,然后以比前冲还快的速度逃了下来。 “页,页帅,让蒙古军上吧,对手太硬,咱们都不行”,杨晓荣捂着被页特密实打肿的脸,乞怜般请求道。 作为长期追随在页特密实身后的老附庸,杨晓荣麾下的士兵战斗力比其他两支新附军高得多。 但眼前山梁上那股小小的破虏军,让杨晓荣不敢再与之战。 从昨天到现在,杨晓荣敢保证,己方和对方的伤亡比例,远远高于五比一。 “哼”,页特密实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里的令旗。 修整了两天一夜,看了两天热闹的蒙古军将士从树荫下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整理队伍,检查盔甲刀箭。 大地传来震颤声,千余匹战马,五百多名蒙古武士,沿着新附军用尸体开辟出来的路线,冲上山坡。 烟尘中,弩箭来回穿梭,不时有人落马,不时有战马倒地。 三射过后,冲过缓坡的蒙古武士抽出了背后的弯刀,跃下马背。 前方已经不适合战马奔跑,但前方距离荆棘寨的战壕,只有两百余步。 蒙古军奔跑着冲进战壕,前仆后继。 阳光下,嗜血的刀锋映出淡淡的粉红色,切开风,切进前面的躯体。 弓弦响声嘈嘈切切,伴着如歌弦响,热血慢慢汇成溪流,从山坡前淌下,淌下。 烟云飞舞,无数灵魂在风中消散。 当马蹄声渐渐衰退,弓弦响慢慢停止,所以烟尘慢慢散去的时候,斜阳已落入西边的彤云后。 如金流光,凝聚在一面残破的战旗上。 那面倨傲的破虏军战旗插在原地,周围,层层叠叠着无数尸体。 一个破虏军战士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扶住战旗。 血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流下。 士兵摩挲着旗杆,突然裂开嘴,笑了笑,烟熏火燎的脸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轻车(一 下)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轻车(一 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轻车(二 上)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轻车(二 上),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轻车 (二 下)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轻车 (二 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轻车 (三 上)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轻车 (三 上),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轻车 (三 下)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轻车 (三 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轻车 (四 上)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轻车 (四 上),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轻车 (四 下)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轻车 (四 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第三章 破贼(一) 西门彪带着十几个兄弟,紧紧咬在溃退的元军后面。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前边的逃命者呼吸一样急促。 已经追了大半夜,东边的天空渐渐发白,四下里都是亡命奔逃的新附军,有人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有人干脆选择了投降,丢掉兵器,跪在路边,将脖子露出来任人宰割。 更有甚者,把脑袋扎进了草丛里,露出半个屁股,不住地发抖。 “你们这些孬种,和老子拼命的劲头哪去了!”西门彪一脚将挡在前边的半个屁股踢开,大声骂道。 “爷,爷饶命啊,我们是迫不得已啊!”挨了踢的新附军头如捣蒜,一边磕,一边哭喊。 哭了半天,听不见头顶上的声音。 悄悄用眼角扫了扫,才发现西门彪已经去远了。 只有几个破虏军战士,手持刀枪,把溃兵向一处赶。 “二当家,咱别追了!”机灵的小喽??那睦?死?髅疟氲囊陆恰?“不追,咋不追。 往常他们追咱们,不也撵得雁不下蛋似的!”西门彪摸了一把脸,血水夹杂着汗水,让他满是刀疤的黑脸看上去更加狰狞。 小喽??e碌叵蚝笏趿怂跎碜樱?砉硭钏钏南轮噶酥福?疽庀衷谇榭霾幻睢!岸?奔遥?憧矗?於伎炝亮恕t??谀陌。 ?“不就在山上杀下来了吗!”西门彪信心实足地答了一句。 跟在张唐老哥身后冲锋时,他分明看见四下里灯球火把亮如白昼,难道千军万马没跟过来不成。 眼前的景色,让他大吃一惊。 不远处溃逃者的背影,还清晰可见。 四下里,哭喊求饶的新附军,成百上千。 可追在新附军身后的破虏军将士和各寨义贼加在一起,不过几百人,远远少于溃兵的人数。 两侧的山麓间,鼓舞着自己冲锋陷阵的“援军”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晨风在林间,呼呼地刮着。 大部分并肩作战的破虏军也不见了,估计已经被各自的长官带回去修整。 “哎吆我的姥姥!”西门彪吓得缩了缩脖子,冷汗和热汗冒在了一起。 根本没有援军,敢情这大半夜,是千把人追着上万人在跑。 人家破虏军训练有素,知道沿途分散开来,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收容俘虏。 而自己这伙“傻呼呼”的山贼,光顾了痛快,一直追杀在最前头。 一旦某个新附军将领突然醒悟过来,杀一个回马枪,几百号弟兄就全得交代在路上。 “呸!这个张老哥,一点儿都不厚道!”西门彪气哼哼地向地下吐了一口,吩咐亲兵赶紧收拢队伍,“赶快,别追了,收队,收队,沿途抓俘虏。 认准号铠,拣官大的抓。 小鱼小虾米别管,收不到票金(绑票的赎买钱)!”霞光从山间洒下来,透过林梢,照亮余火未熄的战场。 山坡下,草地上,股股轻烟随风飘逝,仿佛无数灵魂,不甘心地在天空中游荡。 数里长短的蜈蚣岭下面,躺着一万四千多具尸体。 有新附军、有破虏军、有义贼,最少的却是蒙古军。 席卷大宋的北元,靠的就是被征服者之间的自相残杀。 而这种自相残杀,却不知道多久才是尽头。 一些百姓自发地从山中赶了过来,在老兵的带领下,翻检着每一具尸体,找到自家兄弟的残肢,安回肢体的主人。 然后用清水擦去勇士们脸上的血污,一针一线缝补好他们的被钢刀砍碎的绵甲。 最后把他们抬到独轮车上,抬到林间墓地去安眠……那些士兵都是百姓的好兄弟,也许半个月前,还帮着他插过秧,和他们一同坐在田埂上喝过自家酿制的米酒。 今天,他们却永远长眠在蜈蚣岭上。 破虏军没有欺骗大伙,他们不是光吃饭不拼命的孬种。 这些好儿朗们,没有在蒙古人面前后退半步。 没有丢下邵武的父老乡亲。 他们用生命守卫了自己的家园,完成了战前的承诺。 文天祥在烟雾中走来,弓下身子,替一个战死的破虏军士兵合上双眼,整顿遗容。 没等抬头,又被一具残破的尸体吸引住目光。 那是一具义贼的尸体。 这个铠甲破烂的义贼,脸上带着笑,倒在一个蒙古武士的尸体旁。 蒙古武士的钢刀刺透了他的身子,而他手中的石头,砸烂了蒙古武士的脑袋。 文天祥走过去,将刺在义贼胸前的刀拔出来,扔到一边,然后,将不知名山贼的遗体端端正正地放好。 这种场景,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震撼。 邹??3铝?础19绱骸16?荆?じ鲎呃矗?宰乓逶舻氖?寰偈质├瘛?大伙平素不大看得起这些流寇,也不指望他们有战斗力。 当西门彪、陶老么山大王带着他们赶来支援得时候,破虏军将领们,看中得更多是,因他们的到来,对破虏军士气的鼓舞。 却没人真的指望这些义贼能在战场上起到作用。 事实上,此战中比义贼们的作用丝毫比破虏军小。 这些平素被大伙不甚瞧得起的山贼流寇,临敌时战斗的技巧虽然生疏,勇气,却一点不比训练有素的破虏军差。 劣质的铠甲和兵器,让他们在接敌时处于劣势。 但凭着过人的勇气,他们往往让敌人倒在自己的前面。 若不是这些义贼奋不顾身,此战,破虏军已经输了,虽然文天祥调集了所有能调集的力量,并放弃了整个东线。 “丞相!”苗春低声劝了一句,他能看得出来,此刻文天祥很难过。 为了如此多将士的牺牲,也为了他自己指挥的失误。 “你的任务应该是撤到山中!你没完成任务!”文天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逼视着苗春说道。 苗春身体僵了僵,刹那间,冷汗满脸。 按大宋军规,抗命者,斩!不管你立下多大功劳。 自己本来想事后找兵部侍郎邹??屑渌登椋?仪笪拇笕俗夹碜约捍髯锪9Γ?幌氲剑?奶煜樵谛那樽畈缓玫氖焙颍?肫鹆舜耸隆?“丞相……”邹??蜕?侥钭牛?氤鲅蕴婷绱呵笄椋?钟行┎桓摇2恢??裁矗?幼蛱焱砩峡?迹??宰约核?煜さ奈呢┫啵?闹芯谷挥辛思阜治肪濉?不,那种感觉,不能用畏惧二字来形容。 那是站在山下,仰望的山顶的感觉。 “我交给你的资料。 还有箫资、杜浒他们呢?”文天祥没有理睬邹????嘧帕诚蛎绱罕莆省?“已经转移到了百丈岭中,末将是看着他们入山,才赶来的。 弟兄们不愿意看着大伙作战,却躲在后边!”苗春大声回答,身体站得笔直。 “你不是个合格的将领!”文天祥叹了口气,放过苗春,转身向下一处战场走去。 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几个将领围着苗春,脸上布满了惊讶的神色。 文天祥治军严格,赏罚分明,苗春带来的几十个弟兄虽然在战场上起到了很大作用,但以文天祥原来略有些古拙的性格,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罢手。 然而,他居然没多说一句叱责的言语。 轻易让苗春过了关、只能说,经历此战,文天祥又变了。 “丞相也不是个合格主帅,我从没见过三军之帅提剑冲杀!”老儒陈龙复耸耸肩膀,对着文天祥的背影大声嚷嚷了一句。 作为师门长者,他对文天祥的变化感受最深。 此战之前,无论文天祥提出多少奇思妙想,待士兵多么平易,在大伙眼里,他依然是个“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智者形象。 可敬,亦可亲。 而此战后,他却变成了一个可上马杀敌的武将。 笼罩于其身上的光芒,让大伙有些不敢凝视。 这种变化到底好不好,陈龙复没有把握。 大宋习惯,文人的地位远远高于武夫。 即使在文武平等的破虏军,有功名在身的将领,平素也自视比纯粹的武夫清高些。 但陈龙复知道,此战之后,将士们看向文天祥的目光,已经从敬畏转变到崇拜。 一路行来,文天祥帮伤兵缠缠绷带,替小校整整衣冠,这些平素做惯了的小事情,每每都能引发一片欢呼。 质朴的士兵们,不会追究指挥者的失误。 有个能跟他们同生共死的将军,能冲在最前方的统帅,他们会很满足,表现也更勇敢。 “丞相,建阳关急报”,一个传令兵飞马赶来,带来一页血写的战报。 文天祥的脸明显地抽了抽,迟疑地伸出手去。 几个参谋们难过的低下头。 放弃救援东线的决策是他们提出的。 如果这份战报来自建阳关,就意味着张元坚持到了最后。 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守军的结果可想而知。 邹??那牡卮展?矗?枳呕鸢言谝槐吖劭础2趴戳思父鲎郑??鹜防矗?咝说昧??髡啤?映入他眼中的是几个娟秀的字体,豪迈中带着女性特有的温柔。 “丞相,许夫人击退了王积翁,后路无妨,你看咱们是不是…?”第一标统领张唐凑到战报前看了一眼,在一旁低声建议。 文天祥犹豫了一下,关切地看了看张唐缠满白布的胸脯。 血迹从伤口处正慢慢渗出来,已经在白布上绽开了一朵朵桃花。 “没事,皮外伤。 没伤到骨头。 咱们若打虎不死,反受其害。 不如趁势追上去,彻底解决了页特密实。 那些新附军都被咱们杀破了胆子,未必肯继续给蒙古人卖命”张唐摇摇头,大咧咧地说道。 “弟兄们坚持得住么?”文天祥低声问。 昨夜,是新附军的突然崩溃,引发了元军的溃败。 陈龙复的疑兵和苗春的偷袭,在关键时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大部分新附军就是因为看到了满山遍野的火把,而被吓没了胆儿。 如果当时蒙古军知道蜈蚣岭上的真正实力,不再利用新附军打消耗战术,而是把全部蒙古武士调上第一线,此战还不知道鹿死谁手。 吃了大亏的页特密实不会撤得太远。 虽然收拾残兵后,元军已经没有力量反扑。 但页特密实肯定不愿撤离邵武地区。 第一,页特密实不甘心就这样失败。 第二,这样回去,页特密实无法向主帅达春交代。 蒙古军法不会对领优势兵力却打了败仗的将领客气。 文天祥亦有乘胜追击的想法,但眼下士兵们已经疲惫不堪,强弩之末,未必能穿鲁缟。 “我看可行,咱们累,页特密实更累。 咱们逼得越紧,他越没时间重新整合人马”,邹??笊?ㄒ椤?“咱们的斥候有消息么,页特密实去了哪?”“去了建宁,今天早上虫蚁师(驯鸟艺人)来报告,页特密实在建宁收拢人马,用栅栏修补被咱们炸毁了的那段城墙!”参谋曾寰上前回答。 页特密实准备死守待援,这是参谋们分析后得出的一致结论。 “咱们缴获了上千匹战马,加上原有的,足够拼凑出一支骑兵来。 用上千铁骑追他的溃兵,我就不信,页特密实还敢回头迎敌”。 张唐咧着嘴叫道。 兵贵神速,带着能战的弟兄们追上去,将蒙古军堵在邵武境内。 这些杀人魔王从来没给宋人留过活路,山水轮流转,如今他们处于劣势,张唐也不愿意给他们留活路。 “好!”文天祥敏锐地感觉到了机会。 在这场较量中,自己犯了很多错误,而页特密实,犯下的错误更多。 他想寻找机会赢回全局,却不知道,后路,陈吊眼已经劫走了所有军粮。 没有军粮的建宁城,无疑是元军的坟墓。 “你带领人马,袭扰为主,尽量不要和蒙古骑兵硬碰。 如果能将页特密实粘住…”文天祥让参谋拿出地图,借着初升的朝阳,在上面又画了一个叉。 “到了目的地,立刻派擅长骑马的弟兄绕过建宁,联络林琦和陈吊眼,如果能将页特密实堵在邵武军内,整个福建路,下一步咱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末将遵命!”张唐兴奋地挺直身体,并拢五指行了个破虏军军礼。 转身,跳上战马,大声喊道,“第一标,会骑马的,还能战的,全部上马,让鞑子也尝尝被人撵的滋味”。 三河马唏溜溜一声咆哮,沿着山间小路来回奔走。 正在休息和擦拭伤口的士兵们,披好铠甲,勒紧绑腿,相继跳到马上。 “等俺一等”,龙岩寨寨主陶老么大叫一声,翻身跳上一匹缴获来的烟云骢,一边安抚着**坐骑,一边喊道:“弟兄们,还活着的,跟我去追鞑子,文大人在山上看着呢”。 数百个衣衫破烂的义贼跳起来,从百姓手中接过战马。 有人从蒙古兵尸体上拔出钢刀,有人从阵亡宋军的尸体边捡起长枪。 千余骑在张唐和几个破虏军都头的指挥下,调整队形,呼啸而去。 马蹄声的的,伴着山风,在林间回响。 “向来都是鞑子追着咱们跑,让咱们今天也威风一回”,几个受了轻伤的将领代表麾下弟兄上前请战。 文天祥将大伙聚拢在一起,展开地图,手指在带血的地图上指指点点。 参谋们跑来跑去,摆开沙盘,按照文天祥的指点,将面面代表着兵力的小旗子摆在山间。 “子俊,你带领近卫营弟兄,去俘虏堆中做动员,愿意跟咱们去杀鞑子的,每人给他们发一把刀。 告诉他们只要此战不当孬种,以后他们就是破虏军的弟兄”。 文天祥抬起头,将第一枝令箭交到刘子俊手里。 “得令”,刘子俊答应一声,飞快跑下山坡。 “我也去,跟他们说说社稷兴亡的道理”,陈龙复主动请缨,雪白的胡须在昨夜的战斗中已经被血染红,在阳光下闪出点点金光。 “好,有劳先生”,文天祥点头应承。 陈龙复笑了笑,转身,跟在刘子俊身后消失在山坡下。 “邹将军,你带领各营所有还能走山路的弟兄,不分番号,所有人一起抄近路,赶往黄家村,在那里林间埋伏,截杀一切信使。 即使是过路人,也捉住,等战后再给他们摆酒压惊”文天祥将第二支令箭交到了邹??掷铩?“得令”,邹??庸?罴???胖鞫?胗y慕?煅杆倮肴ァ?“陈将军,带几个弟兄,三匹快马,沿途换马,赶往建阳关,请许夫人星夜前来增援。 能赶来多少人,就来多少人”。 “是”,绿林出身的陈复宋跳上传令兵专用的战马,带着几个弟兄,呼啸而去。 文天祥抽出最后一支令箭,交到了参谋曾宸手里,“宪章,你带着所有参谋下山,招呼大宋百姓,有愿意为国出力者,帮吴将军抬炮,告诉他们,想为家人报仇的,就随我来”。 “是”,曾宸行了军礼,带着参谋人员跑进了百姓当中。 不一会儿,百姓之间就响起了他那特有的沙哑嗓音。 “父老乡亲们,抬炮杀鞑子了”。 “我去,我来”,自愿前来助战的各村青壮叫喊着,跟在曾宸身后走上蜈蚣岭,数百斤的大炮用草绳穿过炮耳,挂在抬杠上,架上了百姓的双肩。 大宋百姓喊着号子,将火炮抬下山来,放牛车上,肩拉手推,慢慢向西南前进。 清早的山风,吹亮每一双热切的眼。 “唏溜溜”,文天祥的战马被山下情绪感染,发出一声咆哮。 昨天下午被惊散,躲在山林深处的战马听见了,咆哮着回应,一时间,整个山谷,回荡着潇潇马鸣。 马鸣,风潇潇。 破贼 (二)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破贼 (二),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破贼 (三)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破贼 (三),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破贼 (四)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破贼 (四),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破贼 (伍)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破贼 (伍),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第四章 拔剑(一 上) 页特密实死了。 元江西行省中书右丞达春的手抖了抖,一碗奶茶全泼到了面前地图上。 “爹,您怎么了”,眼前灯光暗了暗,一个柔软的身躯扑进达春怀里。 “是小塔娜啊,爹老了”,达春伸出手,拍了拍怀中女儿的头,目光中带出几分温柔,几分苦涩。 左右侍卫赶紧上前,将桌案上的羊皮地图擦拭干净。 换来新茶,一股浓浓的奶茶香味迷漫满室。 不到四十岁,达春额角的白发清晰可见。 “老”将军晃了晃宽阔的身子,甩走眼中的忧郁,拍着女儿的背问道:“小塔娜啊,今天你又去哪里了,白云山上么,猎到了什么猎物”。 作为江西行省中书右丞,达春总管着数十万兵马,从江州路到广南路近二十路土地;平素军务政务繁忙,不得片刻休闲。 唯有见了这个女儿,能将手中事务放下片刻。 累,达春实在太累了。 海面上,飘荡着一个不肯交战,也不肯投降的残宋王朝。 侧背后嵌着一个破虏军。 朝廷里,还有色目人阿合马和他的一帮徒子徒孙,与汉人的腐儒勾结在一起,给前线将士使绊子。 自从皇帝回师夺位,蒙古人已经不再是绑在一起的一桶箭了。 各地的汗,开始各自行使各自的号令。 各地的王,开始有了长生天以外的信仰。 西边的那些汗信奉了基督。 河中的那些汗信奉了真主。 而忽必烈陛下呢,他信奉了理学。 那个让宋朝灭亡了的学问。 “什么都没有,说是山,才咱们漠北的土堆一般高。 除了些听见马蹄声就跑散了鸟雀,什么大动物都没有,射它们,他们也不敢反抗,就像南人一样没刚性”。 达春的女儿扭了扭身子,走出父亲的怀抱,来到桌案边,斟了一碗奶茶,大口吞了。 指着地图上的大海说道:“这倒像了他们的皇帝,见了咱蒙古人的旗子,顷刻就没了踪影”。 “那也未必,咱蒙古人中有豪杰,他宋人中也有好汉。 就是被他们的皇帝不会用,宝刀空自生锈罢了”。 达春叹了口气,看向女儿的目光有些躲闪。 小女孩来的目的,他很清楚。 但是此时,他不知该如何将那不愿接受的结局,告诉自己的女儿。 那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的确是难以承受之重。 这个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天性喜欢做男儿打扮。 蒙古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塔娜愿意纵马驰骋,做父亲的也由着他。 反正达春的女儿嫁人,肯定要嫁个能骑马打仗的英雄。 到时候,不愁夫家收伏不住她。 而这个英雄是达春非常看好的一个少年才俊,就跟在页特密实身边。 “是么,我没看见。 几十万大军漂在海上快半年了,连上岸一博的勇气都没有,要是我,羞也羞死”,塔娜伶牙俐齿,一边贬低着宋室兵马,一边偷看达春的脸色。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今天有心事,所以故意装出一幅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的样子,试图骗达春自己把忧心的事情说出来。 “小东西,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如果宋人都像他们的朝廷那样,此间事情早结束了,也不至于辜负了皇帝对爹的信任”,达春苦笑了一下,走到地图边,把手指点在潮州方向,“你看,到现在,潮州还在马发将军手里,大宋行朝的粮草,大部分都是从此地供给…”。 羊皮地图陷下一个小坑,未尽的水渍从达春手指的地方渗出来,淹没香火烫出的字迹,潮州。 大将嗦都围攻潮州月余,就是无力打破城内几千人马的守卫。 当元军都集结到广州前线后,潮州就成了大宋行朝的支撑点。 张士杰麾下的巨大舰队载着他们的皇帝,到处飘荡。 累了,就靠到潮州附近休息一下,补给粮草淡水。 当蒙古军赶到的时候,他们又开始新的飘荡。 蒲寿庚的舰队追不上张士杰。 即便追上了,水战也不是张士杰的对手。 “这些宋人,就是没心肠,提供粮草给马上完蛋的朝廷,能有什么好处?皇帝下旨训斥您了么,爹,肯定大都城那群宋人闹的”,塔娜连珠炮般说道,替宋人不值,亦替达春报不平。 “这就是宋人和咱蒙古人不一样的地方,也是他们能占据这块土地上千年的原因啊”,达春笑了笑,没多加解释。 非但潮州一地,从江浙到雷州,几千里海岸线,处处都有世族大户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派船给漂浮在海上的行朝送粮食。 自己原来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说一年内平定江南,眼下看来,一年内,战事绝对没把握终止。 海上的朝廷打不垮,侧后又冒出了个文天祥,而朝庭里又在此时学宋室,推崇理学。 “嗤,那群没脸皮的家伙。 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居然相信他们。 难道不知道,宋室就是因为这帮家伙折腾亡的国么?”塔娜见达春不置可否,对大都的儒学教授更加不满,“哪天叫我遇见了,一定给他们好看。” “不可,塔娜别胡闹!”达春连忙制止,自己这个女儿胆大包天,这个节骨眼上真给家族惹下麻烦,恐怕朝廷里对自己不满的在皇帝面前更有了弹劾自己的说辞。 “怕什么,大不了赔给皇帝一头驴,难道读过几天书的南人就不是南人么?”“胡闹,你不懂,咱蒙古人马上得了天下,却不能马上治理天下。 皇上有皇上的打算”,达春爱怜地拍拍女儿的头,不准她胡说下去。 在他眼中,儒学是一把双刃剑,大宋国因此而变得懦弱,但也因此避免了内乱。 远在大都的忽必烈英明神武,尊崇儒学,肯定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眼下皇帝命有着“朱熹之后第一人”之名的许衡担任集贤殿大学士,兼管太学教蒙古子弟理学,蒙古人已经变得越来越像汉人。 自家子弟之间的猜忌也越来越多,因为争竞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而失去了原有的团结。 年初的时候,有人上本给忽必烈,弹劾达春常年领重兵在外,却成效甚微,劳民伤财。 虽然忽必烈将此事压了下去。 但达春心里明白,这种统领大军,独断专行的日子久了,必然要引起皇帝的猜忌。 按照宋人的逻辑,则是有拥兵自重的可能,皇帝必须要采取措施预防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忽必烈的皇位取之不正。 当然最担心别人效仿。 达春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到地图上,江南西路,再加上福建,自己管理的地方的确太多了些。 见达春叹气,塔娜也不再乱议论朝政,围着地图转了两圈,手指着潮州问道,“爹,既然宋朝船队的粮食大部分来自潮州,难道现在,我们不能派人先取了此地么。 页特密实将军呢,等他从邵武收兵回来,顺路将潮州取了,不就省却了很多麻烦?”一句话,不小心戳到了达春的痛处。 “老”将军摇摇头,刚刚有些疏缓过来的脸色,刹那间又变得铁青。 “爹,怎么了,难道塔娜说错了吗?您说话啊”,塔娜晃动着达春的膀子,撒娇般说道。 “嗨,页特密实将军,页特密实将军那边传递军情的信使,已经断了七天了”!达春叹息着说道,拉过椅子,坐了下去,不断地用手指敲打自己的额头。 从邵武到广州,一路上山高路险,沿途不断更换快马,信使沿驿道也得跑上三天。 七天断绝消息,则意味着页特密实至少已经被困了七天。 对照南剑州和福州送来的战败报告,达春可以肯定,页特密实这哨人马已经凶多吉少。 这是自已领兵入江南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 皇帝采用“以蒙古军驻河、洛、山东,据天下腹心,以汉军、探马赤军南下取宋的政策。 江南诸军中,蒙古精锐本来就不多,一次葬送了三千整,外加一员大将,不知这次又要面临怎样的弹劾。 “什么?爹,您说页特密实将军战败了么,那满都拉图哥哥呢,有他的消息么?”塔娜惊讶得几乎跳起来,紧紧拉着达春的手问道。 “愿长生天保佑他,满都拉图是个勇士”。 达春轻轻抚摩着女儿的头,心里一阵难过。 满都拉图是大将蒙古岱的侄儿,自幼和塔娜一块长大的。 小女儿的心思,达春怎么看不明白。 所以这次特意委任满都拉图为页特密实部的千夫长,本打算让他立些军功,也好升迁到高位,风风光光把女儿嫁给他。 谁料到,邵武山中那个文天祥,短短时间内恢复到如此实力!“不行,我要去救他,爹,给我一支兵马,我要去救他”,塔娜大声哭道。 蒙古家儿女,爱恨直白,没那么多顾忌。 她陪着达春聊了这么久,主要目的就是问问心上人消息。 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结果。 “既然他跨上了战马,就得有这个准备。 孩子,你的巴特儿最后,肯定不会让你蒙羞”,达春按住女儿的肩膀,低声说道。 过多的安慰言辞他说不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女儿,肯定像草原上其他女子一样坚韧。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如何给页特密实报仇,而是调动人马,防止文天祥再次冒险攻入江南西路,把自己的后院搅个天翻地覆。 “我,我自己想办法对付他”,塔娜腾地一下站起来,一双凤眼当中,闪起蒙古女儿特有的坚毅。 “你?”达春疑惑地问,看着女儿已经咬破的嘴唇,不忍再加叱责,也不知道如何阻止。 “我,爹不派兵在战场上杀了文天祥,我,咱家自有勇士帮忙”,小女孩恶狠狠地说着,目光达春看着都感到冷。 派遣自家勇士,这也许是一种办法。 达春的目光再次落地邵武,福建多山,多溪,多林。 派兵多了,未必能见效。 自己管辖的地方太多了,如果把福建路让出来,是不是能让皇帝安心些。 是不是…达春眼中寒光一闪,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 拔剑 (一 下)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拔剑 (一 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拔剑 (二)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拔剑 (二),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拔剑 (三)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拔剑 (三),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拔剑(四)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拔剑(四),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拔剑 (五)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拔剑 (五),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拔剑 (六 上)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拔剑 (六 上),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拔剑 (六 下)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拔剑 (六 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拔剑 (七)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拔剑 (七),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拔剑 (八 上)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拔剑 (八 上),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拔剑 (八下) html指南录,第二卷 余晖 拔剑 (八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第一章 弄潮 (一 上) 风乍起,吹动闽江上洁白的帆。 沙滩上,第二标统领杜浒逆风而行。 ,脸上刚刚愈合不久的刀疤泛出血色,随着呼吸上下跳动,看上去说不出的狰狞。 看脸色,杜浒显然刚刚跟人争吵过,火气未消。 侍卫们不敢在这个时候冒犯他,又放心不下他的安全,只好远远地缀在他身后。 “哎!”杜浒捡起一块扁石头,斜斜地扔向江面。 石块在浪尖上打出一串水花,跳跃着,扎进一个巨浪怀抱。 “被激怒”的潮头怒吼扑向岸边,卷起千堆余雪。 “轰,轰”,江潮拍打着岩石,仿佛千军万马在冲击。 杜浒非常生气,为陈龙复的固执,也为文天祥的糊涂。 福州光复后,一个如何对待海上飘荡的行朝,就成了一个迫在眉睫的议题。 昨天的会议中,尽管杜浒作出了坚持,但依然没有能够阻止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行朝在海上漂流已久,必须早日登岸修整。 而临海的福州,无疑是皇帝驻跸的一个好地方。 以兵部侍郎邹??16先宄铝?础5谌?晖沉炝昼?托氯蔚牡诙?晖沉祗锩髡芪??淼慕?斐执艘饧???窍m?奶煜樵缛张扇巳ズi嫌牖实哿?纾?闷?饕丫玫男谐?锤v荩?愿v菸?莸悖?飧创笏稳?可胶印?名不正,则言不顺。 让皇帝驻跸福州,一切改革的命令以皇帝的号令,丞相府的压力就会小得多。 虽然这样做,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味。 但大伙的忠心,日月可鉴。 第一标统领张唐、司农卿杜浒、第四标统领李兴、第八标统领陶老么和炮兵营营正吴希?]等人却反对这个建议,他们认为,福州所处位置,不适合防守。 如果张世杰带来行朝来到此地,用不了多久,大元的全部力量就会扑到这里来。 四面夹击下,这片刚刚光复的土地支持不了多久。 而现在,趁着元军后方被各地起义力量搅得乱做一团的机会,拥有近二十万大军的朝廷应该自己打下一个根据地来,而不是东一天,西一天的靠着各地义军的接济过日子。 况且,福州、建宁、邵武三地,均不是产粮区,那么大的朝廷搬过来,光粮食问题就足以将破虏军的全部战果压垮。 文天祥仔细权衡之下,采用了陈龙复等人的建议。 如今,城中的垂拱殿,延和殿已经再次装潢一新,等待着圣驾的光临。 到时候,一切政令就要出自朝廷,经过陈宜中、张世杰等人的讨论后,才能生效。 无论从效率角度,还是从其他角度,这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朝廷中那些只剩下一个印信的高官们,不会赞同文天祥现在的做法。 而光凭人数上来衡量,他们的意见将成为朝议的主流。 到时候,文天祥又要面临被架空的命运,破虏军半年来的一切努力,都要成为他人嫁衣。 杜浒不甘心如此。 他还清楚的记得,当初就是因为陈宜中和张世杰的千般刁难,才迫使文天祥远离朝廷,单独开府。 在江南西路血战时,个路义军也没得到朝廷半点儿援助。 甚至在个路人马遭遇打击,纷纷溃败时,来自朝廷的旨意,还是要求不得向朝廷靠拢,各自为战,发挥一支“奇兵”的作用。 当正面朝廷的力量不足以与敌军相持时,“奇兵”的命运,杜浒不用再去回忆。 赣南会战中死去那些弟兄的面孔,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天知道丞相大人是怎么想的,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杜浒气哼哼向江中丢着石头,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诸将之中,他追随文天祥的时日最久,所以对文天祥寄与的期望也最高。 以目前的局势,破虏军的正确选择,绝对不是迎接皇帝归来,占据什么大义上的制高点。 而是修整兵马,积蓄力量,消化干净邵武保卫战获得的成果。 虽然眼前各标的都是满员之数,还有由破虏军老兵组成的教导队协助训练。 但带过兵的人都应该知道,眼下兵马膨胀到近三万的破虏军,实力未必有与页特密实交战前那支队伍强。 那些百丈岭上走下来的老兵,无论对敌士气、作战技巧和作战经验,都远非目前这些新招募入伍的流民和新附军降卒可比。 要把这些新兵捶打成百丈岭上一样的老兵,没有半年时间几乎不可能。 而一旦行朝漂到福州,北元绝对不会给大伙留半年时间。 在元军的持续打击下,破虏军消耗殆尽,行朝继续入海,是可想而知的结局。 “贵卿好雅兴啊,看来手臂恢复得不错!”熟悉的声音从杜浒背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杜浒带着几分怨气回头,看见文天祥慢吞吞地捡起一片石子,学着自己的样子在浪尖上打出几个水花。 “末将猜不透这汹涌晚潮,当然只好徘徊在岸边了!”杜浒冷冷地耸耸肩膀,语调中的火药味道十分明显。 “那何不学他们立上潮头,看个明白!”文天祥笑了笑,用手指了指江中的弄潮扁舟,一干新招募来的水师士卒,正在陈复宋的指导在,学着如何在惊涛骇浪中保持战舰队形。 “只恐他,晚来风疾”杜浒轻轻吟了半句旧词,一语双关。 “贵卿何必学怨妇状,你可知,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文天祥快走几步,与杜浒并肩而行,笑容中,带着几分高深,几分期许。 他知道杜浒在说什么,只是,今天的文天祥已经不是当年的文天祥。 当年的文天祥,在陈宜中等人的权谋下,只有远离的分。 而今天,他却有实足的把握可以保住自己的胜利果实。 “天有不测风云?”杜浒迷惑地问了一句,看着文天祥那古怪的笑容,心里仿佛突然涌起了一团亮光。 自从百丈岭断发明志后,丞相所行之事,就处处透着高深。 难道这次他的举动又藏着什么玄机不成?想想文天祥那些匪夷所思的举动,杜浒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 百丈岭昏迷之前的文丞相,每当提起皇帝,往往垂泪不止,一腔孤忠让人感慨。 而现在,提起朝廷和皇帝,更像提起自己的朋友和伙伴。 这种在语言和地位上,不知不觉的转换,也许文天祥自己都没注意到。 但有人注意到了,还私下议论过。 说文丞相行事狂悖,政令非但违背了祖制,并且将隐隐已经将丞相府提高到于行朝比肩的地位。 “天有不测风云,我们诚心相请,陈丞相和张将军却未必肯来!所以贵卿今天和邹将军的争执,非但没有道理,而且不智!”文天祥语气一转,点出了杜浒最担心的事情,同时对他的行为提出了批评。 在书房中,他听说杜浒和邹??制鹆苏?矗?奶煜榉畔率种惺挛瘢?掖腋先グ哺А5搅俗??抢铮?笔氯艘丫?4ァk?指?菔勘?翘峁┑男畔3?掖腋系搅私?摺?“难道丞相以为张将军能自己打出一片天地来?”杜浒低声反问,语气中带着对文天祥的几分不服气,“邹将军身为一军副帅,不谋求一军之生存,却忙着去向朝廷表忠心。 难道我荆棘岭上那些阵亡的弟兄,就为了某人的区区忠义之名么?”“我早说过,自从我们百丈岭之日起,我们已经不是为一家一姓而战。 但迎接行朝驻跸的事,我们却不得不做!”文天祥看着杜浒,神色渐渐郑重。 随着个人阅历的经验增加和自己的影响,破虏军中,像张唐、杜浒等人的思考方式,已经渐渐脱离了原来的家天下的范畴。 这是可以为之庆贺的事情,整支军队和整个民族的觉醒,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为此,那些先觉醒者,必然会感到痛苦,孤独和迷茫。 那种感觉,就像当初自己在百丈岭上,徘徊于文天祥与文忠的思维之间的时候一样。 但这种思维上的蜕变是必须经历的,无此,不足以跟已经降了大元的理学家们抗衡。 一旦面临更大军事政治压力,所遭受的损失也会越大。 现在,他需要的是时间,让这些觉醒者由痛苦慢慢走向成熟。 昨天,提议请行朝前来驻跸的人,未必都是对朝廷的绝对忠心者。 而反对邀请行朝前来的人,也未必都是现行政策的铁杆支持者。 政治这东西里边,包含着太多的玄机与利益。 每一次选择,就连文天祥自己,也决定很艰难。 如果他还是原来那个文天祥,让朝廷前来,委屈破虏军而保全朝廷,是必然的选择,虽然这个选择会让他痛苦。 如果完全接受了文忠,那么,拒绝朝廷的官员们来摘桃子,甚至逼朝廷努力抗元,是最明智的办法。 与国,与自己,都有利。 可惜,他现在既不是文忠,也不是原来的文天祥 第一章 弄潮 (二 上) 太阳从海平面不远处洒下来,给船帆镀上一层镏金。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在火焰与海水之间,两百多艘战船,四百多艘官船和民船静静地沉睡。 海上日出之美,无法用简单的语言来形容。 但是,如果天天对着这种壮丽的景色两百余日,恐怕再见了日出,心中涌起的不是诗意,而是疲倦。 “朕如果是一只海鸥也好!”大宋天子望着帆间掠过的翅膀,痴痴地想。 已经六个多月没沾陆地了,年少的他几乎忘记了泥土的味道。 苍白的脸被海风吹得有些粗糙。 常年的颠簸流离,让这位少年天子,眉宇间早早带上了愁容,还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每天唯一可以让他开心片刻的事情,就是跟着老师陆秀夫谈论时局。 忠心耿耿的陆秀夫纵是把各地传来的最新消息汇报给他,包括破虏军在福建地区取得的一个个胜利。 前几天,陆秀夫带来了一个最令人振奋的消息,轰动了整个行朝。 文天祥又打胜仗了,这次他攻取了福州,并且派了海船和信使来,恭迎皇帝到福州驻跸。 实际上,受到这个消息鼓舞的不仅仅是朝廷。 眼下,各地大宋军民受到破虏军接连胜利的消息鼓舞,纷纷打起勤王大旗,英州、道州、漳州、恩州、庆州,反元起义此起彼伏,忙得大元军队四处奔波。 大宋又有了复兴的希望。 小皇帝赵?g在文天祥的使节到来的当天,就下了圣旨,整个舰队取道福州。 可是,三天过去了,舰队依然停留在原地。 “去福州,泉州乃必经之地,为防止蒲家派船拦截,所以,此事必须从长计议,丞相他们正在指定行军路线,不日可回报陛下”,杨太后用这些话来搪塞皇帝的质问,内心深处,却清醒地明白,这是一个借口。 海上作战,大宋水师每次都能把蒲家打得落荒而逃。 去福州,对皇帝本人不会有任何风险。 但对其他大臣,就很难说了。 朝中诸臣与文丞相府人员,很多人领的是同一份官职。 文天祥是右丞相兼大都督。 张世杰是枢密副使兼大都督。 如果大伙走到一起,必然有一人需要交出自己的印信。 而无论声望和现在的威势,文天祥都在张世杰之上。 同理,经过邵武保卫战和福州攻防战,丞相府的官员,声望都远远超过了行朝官员。 两方人马合并,很多官员的位置就必须调整。 朕其实,不过是他们的一面招牌,一个囚徒而已。 赵?g无聊地轻扣着船舷,怔怔地想。 杨太后以为他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其实,他心里,早已把眼前一切看了个清楚。 眼下水师可去的地方有三处,每一处都比飘荡在外海,像乞丐一样四处寻求补给好。 第一处是流求(台湾),那边的几家地方豪强,已经联名发出了邀请,请大宋皇帝移驾于此,整顿兵马,以观天下之变。 第二处是琼州,那里最近又被大宋义军光复,凭借水师的力量,行朝完全可以在琼州暂时立足。 第三处是福州,文天祥的破虏军此时已经威震天下。 北元不调动大批蒙古兵和探马赤军,光凭周围的新附军,短时间根本奈何不了文天祥。 但陈宜中主持的庭议,注定不会去这三个地方。 因为那都是别人的根据地,去了,行朝的军队就会成为客军。 国事糜烂到这个时候,大臣们想的,依然是自己的名望和地位,而不是国家。 “万岁,回舱去吧,海上风大!”帝师陆秀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船,在赵?g的背后低声劝道。 皇帝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在这海上,食物单调到几十天不变换花样,很多大臣都生了病。 如果皇帝再让海风吹伤了,整个行朝将失去最后的凝聚力。 “夫子,丞相他们商议得怎么样了,我们何时转舵?”对着海中倒影,天子赵?g低声的问,语调中,带着一点点嘲弄。 通过海面,他早早地发现了自己的老师陆秀夫,但他不愿意回头。 如今,他面临的难题,已经不是老师所教导得那些圣人之言能解决的了,他需要的是,一个合格君王驾驭臣下的知识。 陈宜中不能算是奸臣,但他只会做官,只会平衡之术,根本无法依仗。 张世杰是个忠心的将军,但他的心胸,只有碗口那么大。 其他文武,那些外戚和趁机来捞头衔的地方豪强,赵?g不知道除了壮大声势之外,他们有什么用。 这些话,他不止一次跟杨太后说过。 但执掌朝政的太后拿不出什么主意。 唯一可以和他讨论的就是弟弟卫王。 可卫王只有八岁。 和他这个十一岁的天子一样,没有根基。 “还在商议,三处落脚之地,俱不稳妥!”陆秀夫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是个正直的臣子,不想背负上欺君之名而说谎。 现实情况也正如此,左丞相陈宜中、大都督张世杰和驸马都尉杨亮节已经吵成了一团。 他们三个,其实代表着文臣、军队和外戚三大势力,行朝的官员也根据各自的出身,选择了不同人去支持。 这种混乱局面,即使陈宜中想支持皇帝的建议,摆驾福州,亦不可能。 张世杰是陆秀夫的朋友,此人虽然刚愎自用,对大宋朝却万分忠心。 所以,陆秀夫不想反驳他的意见,况且,张世杰说得很有道理,闽北多山少平地,一旦去了那里,行朝的补给将更加紧张,文天祥的军队也会受到影响。 而去流求,更不可能。 前年蒲寿庚假借迎皇帝驻跸泉州之名,在泉州城内设下埋伏。 如果不是陈宜中及时识破,皇帝已经落入了鞑子之手。 这种地方豪强,本来就是靠不住的,虽然流求的苏家和张世杰的臂膀苏刘义一样,同是三苏之后。 唯一选择似乎就是琼州了,但那里人只是个流放犯人的地方。 皇帝驻跸那里,有损朝廷声名,况且琼州人口稀少,一样承担不起朝廷的长期驻扎。 看到陆秀夫吞吞吐吐的样子,小皇帝,赵?g更觉烦躁,转过身来,声音慢慢变得有些严厉,“难道朕的旨意,他们一点都不听么!”虽然年龄只有十一岁,可每日熏陶之下,那种皇家威严,依然让陆秀夫心中一凛。 “万岁,大伙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宋啊!”陆秀夫躬着身子,低声回答。 “万岁一举一动,皆关系社稷安危。 所以,诸臣必须谨慎!”谨慎,是必要的。 朝廷情况,并不像眼前这个十一岁的皇帝想得那么简单,只有经历过官场的人,才知道那其中每一步的艰难。 运行了三百多年的大宋就像一架老而破旧的水车,随便动一动,都有崩溃的危险。 如果让张世杰放弃大都督的名号,把所有军队指挥权力交给文天祥。 其实也并非很难做到,陆秀夫可以保证,自己的劝说加上皇帝的圣旨,完全可以实现这一步。 可这一步真的把问题解决了么,没有?这个朝廷多少年积累下来的痼疾远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 就像让文天祥在外孤军奋战,而行朝却不相救。 追究起来,未必是陈宜中和张世杰两位权臣想让文天祥死,而是一个***里背后所有的人,不希望再与文天祥扯在一起。 这种情况下,陈宜中采取和稀泥的办法,一边给文天祥麾下各路义军将领每人封官,一边让张世杰急攻泉州,也许是最合适的选择。 现在,如果行朝真的决定去福州,恐怕与文天祥冲突的,未必是张世杰本人,十几万大军里,属于他嫡系部曲的江淮劲卒不过六千。 而其他各方势力,抱着各种目的聚拢在朝廷这里的豪强,他们未必肯轻易接受文天祥来主管全军。 一旦文天祥再作出些人事调整,或者像传言改编破虏军那样改变军队,内乱肯定会发生。 接下来,可想而知是一场内部火并。 破虏军即使赢了,也元气大伤。 况且那个文天祥,很难看出是忠是奸诈。 他已经将大宋三百余年的祖制改了个乱七八糟,并且,他手下那些文职幕僚还歪曲圣人之言,为这些行为找理由。 陆秀夫不愿意背后说人坏话,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去了福建,肯定会针锋相对地跟文天祥争一争,论一下这些改革的是非,并维护朝廷的体制尊严。 所以,虽然佩服文天祥最近的战绩,在大伙庭议是否去福建的时候,陆秀夫并没有表态。 他不想去了福建后,再看到一次内部混乱。 那反而给了北元创造了更好的机会。 “如此一来,反而是朕,拖累大家了!”赵?g冷笑着问。 “臣不敢,皇上,文事问丞相,武事问张都督。 此刻太后亦在殿中,万岁若想参与庭议,尽可摆驾回宫!”陆秀夫连忙跪倒,以头触甲板。 太多的话,他说不出口。 圣人之言,仅仅传授了他为臣之道,却没传授他如何平衡,取舍。 他说话,做事,不逾越礼法,舰队中,却不是人人都这样。 见陆秀夫如此,赵?g更怒。 一个迂腐却一本正经的枢密使(陆秀夫),一个刚愎的大都督(张世杰),一个跋扈的外戚(杨亮节),一个懦弱的太后,和一个只懂得平衡却没有决断力的丞相(陈宜中),这样的朝廷,无怪乎不是北元的对手。 也许该朕表现得坚强一些了,毕竟江山社稷都在朕的肩膀上。 想到这,小皇帝赵?g搀扶起陆秀夫,盯着他眼睛问道:“夫子,如果朕执意移驾福州,夫子愿意追随么?”“这?”陆秀夫不知如何回答,望着皇帝年幼却满是坚决神色的面孔,轻轻地点了点头,“臣,誓死追随陛下!”“那好,你跟我来,咱们去听听庭议。 夫子,去了福州,难免与北元一战。 纵败,亦是轰轰烈烈,好过在海面上长年流转!”“陛下,陛下圣明!”陆秀夫大声答到,已经习惯性弯下的脊背挺了挺。 也许,拼一拼是个好主意吧,特别是在这找不到出路的时代。 少年天子赵?g点了点头,率先走过甲板,走向连接两艘大船之间的木桥。 这种横搭在大船之间的木桥极其牢固,每天,赵?g都会走很多次。 几个太监欲上前搀扶,都被赵?g用手挡开了。 他是皇帝,有些路必须要自己走。 侍卫们佩服地看着皇帝走上木桥,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此刻表现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实际年龄。 常年航海,很多中年文官和武将都病倒,在缺少医药的情况下死去。 幼小的皇帝却坚持下来,这不得不说,是老天对大宋的眷顾。 突然,侍卫俞慕白跳了起来,向木桥跑去。 他看到,木桥的一角,有一点不寻常的亮光。 没等他冲到皇帝身边,少年天子赵?g和几个太监相继跌倒,翻滚着落入大海。 “救人啊,皇上落水了!”俞慕白一边叫喊着,一边跳下海面。 这是阴谋,有人故意在木桥上泼了油,是针对皇上。 一边尽力游向皇帝,俞慕白一边想到。 可惜他永远没机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第二天早上,他和所有当值侍卫都被发配进了前锋营,与犯了军规的士兵关押在一起,时刻准备充当下一次战斗的敢死队。 被大伙舍命救上来的皇帝受了惊吓,病情时好时坏。 在缺乏医药的海上,纵是太医想尽办法,也不能让他好转。 “是谁洒了油,是针对陆大人还是皇上呢?”拣回了一条命的俞慕白一边干活,一边想。 这些,都不是他能考虑的事情了,如果他想活下去,什么也不说最好。 不久以后,他就因座船失火,落水而死。 就在皇帝落水的第二天,庭议有了结果。 陆秀夫再次提出的,前往福建与文天祥汇合的建议被大多数臣子否决。 作为一个没有野心,也没有任何判断力的好人,杨太后只好支持了大多数人的建议,全军回师广州,准备在广东制置使凌震的残部配合下,光复广州。 作为奖励,远在流求的苏家,得到了朝廷钦赐匾额。 家主苏醒得封闽乡侯,和一个夷州制置使的官职。 琼州各地豪杰各有封赏。 文天祥有功于国,麾下将领各晋一级,共赏银五百两。 左丞相陈宜中奉命出海,去安南为行朝寻找更合适的落脚点。 距离陆地越远,元军越部容易攻到,安南世受大宋恩德,危难时刻,应该大宋尽一点力吧。 大多数官员这样想。 “丞相,早去早回。 皇上盼着你的好消息!”陆秀夫站在甲板上,把酒与陈宜中话别。 虽然他与陈宜中政见不和,但朝廷中,陈宜中还算一个君子。 喜好权谋之术,却没真正害过什么人。 “我会尽快回来,陆大人准备好,照顾万岁的事情,就全靠你了!”陈宜中郑重地向陆秀夫施礼。 在海上生活半年多的皇帝会失足落水,陈宜中打死也不会相信。 但有些事情,他不能挑明了。 朝中一些势力既然敢因为皇帝坚持去福建,而对皇帝下手。 那么,他这个手中无兵的丞相,别人也未必不敢动。 陈宜中看看自己的随行船队,一共六艘两千料的大海船,里边装了很多金银。 这些金银,一方面给自己率领的这支二百多人的使节团充门面,向安南展示大宋依然有复兴的财力。 另一方面,供他来贿赂安南的官员,并给行朝购买落脚的地皮。 比起给文天祥那笔五百两白银的赏赐,这批财物可谓是庞大的数字。 但陈宜中知道,里边很多珠宝,都是大伙捐献出来的,包括太后的首饰。 我还有必要回来么?这个朝廷,到了这个地步还频频内斗,除了少数手中无兵的文臣,谁肯再听我的?陈宜中一边与送行的人挥手,一边问自己。 手中没有兵权,职位再高,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他终于明白,当年自己建议文天祥另组偏师,策应朝廷时,文天祥为什么欣然答应,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这样做,有排挤他出朝廷的嫌疑。 文天祥是聪明人,他早已看出了,如果想为国家做些事情,离朝廷越远,反而越能收到好的效果。 如此说来,他为什么还如此恳切的,请皇帝去福州驻跸呢?难道,他对皇帝的忠诚,完全是装出来的么。 就像张世杰麾下的几个地方氏族一样?陈宜中突然觉得非常迷茫,自诩为擅长权谋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无力,如此愚蠢。 与自己越来越远的众同僚,还有两支舰队之间的浩瀚烟波,他的目光穿不透,永远也穿不透。 弄潮 二 下 html指南录,第三卷 薄暮 弄潮二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弄潮 (三) html指南录,第三卷 薄暮 弄潮 (三) ,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弄潮 (四) html指南录,第三卷 薄暮 弄潮 (四),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第三卷 薄暮 弄潮 (五) 在百余名宋人的齐力推动下,绞盘缓缓旋转,投石机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将用于配重的装满泥沙的柳筐慢慢升起。 马哈马沙用带满戒指的手量了量,指了指杠杆的上的标尺,几个大食人呼喝着,命令士兵将更多的柳条筐挂在配重端,同时,将驱赶着宋人,将一枚标有重量的原形石蛋,抬进炮兜里。 “放!”马哈马沙一挥手,站在高台上的操炮手扳动机关,放松配重。 装载了数千斤泥沙的柳条筐借着重力“忽”地落下,将杠杆另一端的石头弹丸远远抛了出去。 带着呼啸的风声,石蛋掠过潮州城墙。 几所临近城墙的房子瞬间变成了瓦砾堆,大地震颤着,发出隆隆的回响。 “减掉一百斤沙筐”马哈马沙大声命令。 临近他的另一台投石机快速开始运作,在皮鞭与钢刀的威逼下,被抓来的大宋青壮不情愿地爬上调节台,肩扛手抬,将标记着重量的柳条筐卸下来,放到一边。 城里人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劳碌的奴隶们绝望地想,前几日,他们还能凭借站在城墙上的优势,发射火箭和“万人敌”(一种可抛射的火药包,用于防守)来破坏蒙古人的投石机,而今天,他们连反击的力气都没有,任由巨大的石弹丸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在回回人马哈马沙的修正下,一点点靠近城墙。 “放!”又一颗石弹随着马哈马沙的命令飞出,呼啸着砸中了城墙角的敌楼。 青砖搭造的敌楼立刻像豆腐一样被切了下去,烟尘冲起,遮住初升的朝阳。 这样的配重刚刚好,马哈马沙用手比了比,示意所有投石车参照刚才的那一次射击调整配重。 二十几巨投石机吱吱呀呀响了起来,伴随着蒙古人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将石弹抛向半空。 地面上出现巨大的阴影,风雷之声从天空划过,巨石弹丸砸在潮州城那已经残破的城墙上,一块,两块,三块。 城墙摇晃着,颤抖着,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轰然裂开了一条三丈余宽的大口子,将城内宁静了数百年的繁华全部暴露在强盗的眼底。 “呜??呜??呜”,凄凉的号角声在中军大纛下响起,一面金黄色的战旗伴着角声缓缓升到与大纛同高。 看到令旗的千夫长查干巴拉呐喊一声,带着千余武士向前驰去。 抛石车停止了惊雷般的射击,接下来的声音却更令人恐惧,那是千余支羽箭飞向天空的声音,带着风,带着箭头撕破破空气的声音,从城墙裂口处射了进去。 蒙古骑手嗷嗷叫着,一边射击,一边策马从护城河畔跑过。 只一轮驰射,裂口处已经不可能再有生命。 密密麻麻的羽箭扎在城墙后的屋檐上,街道上、民居的土墙上,如同吸血蚂蟥般,将一切可能藏有生命的地方扎满。 城内依然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透过破碎的城墙,索都可以看见远处的街道上,有百姓和士兵匆匆跑动的身影。 那是昨夜没有趁乱突出重围的人,他们正努力在街道上堆建着各种障碍,试图推迟一个城市灭亡的时间。 “命令那新附军架桥,查干巴拉的千人队用弓箭掩护,野律赫的千人队和那些汉军准备,等桥架好后马上从城墙缺口处冲过去!”索都冷冷地命令道,鼻孔兴奋地一张一合,仿佛已经嗅到了渴望以久的血腥味道。 “是”,左右答应一声,高低错落地升起几面战旗。 蒙古军。 探马赤军、汉军和新附军彼此配合着,靠近潮州城,将一根根巨大的木材用车推过去,横向护城河对岸。 城中断墙后冲出几个幸存的宋军,试图阻止新附军架桥,立刻受到了蒙古弓箭手的照顾。 千余蒙古人同时对付几个目标,轻而易举地将守军压制住。 木桥一点点延伸,终于,另一端落到了护城河队岸。 在河岸边等待已久的探马赤军和汉军将士发出一声欢呼,快速按事先排好的次序从桥上跑过,越过倒塌的城墙,冲进已经没有防御力量的城市。 “进城、永不封刀!”索都兴奋地举起马刀,对着身后的将领们喊道。 随军将士响起狼嚎一样的欢呼,这是他们最喜欢的命令。 不封刀,即意味着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已经被索都判处了死刑。 “辛苦”了二十余天的将士们可以为所欲为。 “弟兄们,冲,财富和女人在城内等着我们!”一个蒙古将领回身呼喊到,带着本部人马冲了出去。 第一波跨过木桥的士兵已经冲进了城内,与守军短兵相接。 一个又一个大宋将士倒在潮州街道上,用生命阻挡着元军前进的脚步。 几个身穿长衫的读书人挥舞着镇尺跑上街头,试图减缓屠杀者的脚步。 “杀!”蒙古武士嚎叫着,将短矛刺进提着镇尺迎战的读书人肚子,长袍立刻被血浸透,读书人不甘心地握住矛杆,缓缓地倒了下去,倒在了布满碎木的街道上。 “笃、笃、笃”,几支冷箭从元军队伍中射出,将一个试图逃走的屠户射翻。 那个屠户刚刚用杀猪刀捅了一个探马赤军伙长,倒下时,脸上还带着满足的微笑。 “杀,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这是索都下给士兵们的命令。 屠城是必须的,只有这样才能制止南蛮人的反抗。 这个潮州城,先后羞辱了蒙古人两次,第一次,他让索都的数万兵马刹羽而归。 第二次,他以一支孤军坚守了二十余日。 这样的城市不能留,留下来,必然是反抗者的榜样。 索都兴奋地咆哮着,指挥着一支又一支千人队加入到屠杀行列。 又一个城市要变成牧场了,过几年,血染过的土地会格外肥沃,蒙古人可以尽情地在草原上放歌,看着白云一样的羊群在原野上飘动。 有人在城中点起了火,浓烟从城市中各个地方升起。 抵抗者的力量随着浓烟位置的推移,一点点退向潮州府衙。 蒙古武士、党项劲卒、汉军、新附军、彼此配合着,“专业地”进行着毁灭文明的工作。 “咦!”某个新附军百夫长无意间低下头,捡起了一块拌了他的碎木头。 新劈开没多久的木材上,湿漉漉的,沾满了抵抗者的血。 在那殷红的血色下边,却是湿漉漉的,带着股菜花的清香。 “坏了,大家不要放火,不要放火!”百夫长疯了般地喊道。 没有人理睬他,杀红了眼的蒙古武士,探马赤军,在已经开始燃烧的房子边,点燃火把,将更多的房子点燃。 没有什么比毁灭城市更让人感到愉悦。 每一个火头升起,都摆着无数人的欢呼,有蒙古人,有党项人,有契丹人,有汉人和他们的兄弟南人。 士兵们如发了疯般,完全沉浸在索都赏赐给他们的“娱乐中”。 永不封刀,城中所有财富都是他们的,他们可以随便抢。 所有女人都是他们的,他们可以随便奸污,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几个幸存的女子。 所有房子都是他们的,他们想怎么烧,就怎么烧。 “不要放火啊!”百夫长叫喊着,看着城中的火势越来越大。 知州马发站在府衙内,听着衙门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轻轻地笑了。 作为大宋地方官员,他已经为这个城市,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大人,时候差不多了!”几个白胡子士绅笑着说道。 “是啊,差不多了!”马发笑着,擎着一支火把,走到院子中间。 无数受了伤无法撤走的士兵,和无法撤走的百姓笑着围了过来,把马发围在中央,仿佛要和这位和蔼亲切的地方官员出游射猎。 会挽长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砰,”,一颗烟花骤然从城内升起,爆裂,满天花语纷纷落下,一瞬间,仿佛比天边的太阳还明亮。 无数道火苗窜起来,沿着街道,沿着墙根,沿着屋顶。 木制的民居,竹制的小楼,还有青砖碧瓦的豪门大院,学馆祠堂,一齐燃烧了起来。 烈焰协裹着浓烟,吞噬着城中的生命。 蒙古人、契丹人、党项人、汉人,宋人,不分国家,不分语言,不分宗族,一同裹进遮天烈焰里。 杀入城中的元军四散奔逃,拼命向城外跑去。 大批赶进城中的士卒参与杀人游戏的士卒不明白城中发生了什么,收拢不住脚步,与逃跑者撞在一起,相拥着滚在地上。 无数双脚步踏过来,将倒地者踏成肉泥。 “南蛮子用火,南蛮子用火……”,有北元将领绝望地喊道,分不清楚是自己的行为引起了这场火灾,还是城内守军可以引诱他们进城同归于尽。 先前通向快乐的天堂的城墙豁口此时已经是唯一的逃生通道,士兵们拥挤着,不惜拔刀相向。 几个元军将士被火焰追上,卷进烟尘中,身上的皮甲成了夺命陷阱,呼啦拉,火苗窜起老高。 几个探马赤军嚎叫着从火堆中冲出来,冲向倒塌的城墙,没等靠近,就被争着出城的其他士兵用刀砍倒,身上的余火被自己的血浇灭,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整个城市都燃烧起,烈焰翻卷着,烤得天空一片血红。 宋景炎三年六月,索都还攻潮州。 宋知州马发城守益备。 索多塞堑填壕,造云梯、鹅车,日夜急攻,发潜遣人焚之。 凡相拒二十馀日,城墙为回回炮所毁。 索都下令屠城,及午,天忽降烈火,军士死伤无算。 后人修著的《续资治通鉴》如是记载。 抱着个人的观点,史官刻意忽略了当时流传的伤亡数字。 留在潮州城没有成功突围的百姓七万余人死于火海中,或者北元士兵的屠刀下。 而元军,也有两千多人在火灾爆发时来不及逃走而被烧死,近万人受伤。 史书没有记载,到底是元军屠城时四下放火引发了潮州城的这场天灾,还是守将马发刻意纵火,与攻入城中的元军同归于尽。 这场烈火带来的震撼也远远不是伤亡了多少军民可描述。 事后,索都继续东进,遭到了地方武装前所未有的激烈抵抗,很多山寨都战斗到了最后一人。 而他的屠城政策的效果越来越差,个别城市降而复叛,叛而复降,折腾得北元大军来回奔波。 比历史更精彩的是后世的评论,谈及这段血与火的历史,一些传统的史家自然对马发这种抵抗到底的行为给予了很多赞誉,认为他们最后与城俱殉的壮举,极大鼓舞了当时的抵抗力量,展示大宋帝国除了柔弱与繁荣外,血性的一面。 而一些新潮的学者,则认为明知道守不住却依然选择坚守,是对百姓不负责任的做法,在此案中,马发比索都罪孽还大。 当然,这还不是最有特色的观点。 最有特色的观点出自一个没读过几天书却自视才华横溢的年青人笔下,他比较了元军在江南的百余次屠城行为和潮州大火的一些历史记录得出一个结论,是马发的抵抗,才引发了索都的屠城。 而知州马发是个沽名吊誉的伪君子,他为了成就自己的忠义之名,不惜在城中放火,让几万百姓给自己殉葬。 虽然这个观点和“**案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受害人的抵抗激发了嫌疑人的兽欲”的说法一样,不值得一驳。 但了这个观点的人,却的的确确为自己博得了极大声名。 潮州大火的第二天夜里,一支舰队沿韩水逆流赶到,趁夜再次袭击了北元水营,让索都麾下的这支内陆水军遭受到了灭顶之灾。 一百多艘船被焚毁,三千多人阵亡。 “方将军,你打算去哪?”站在甲板上,透过望远镜看着余烬刚熄的潮州城,破虏军水师统领杜浒对自己身边的将军低声问道。 这么大的火,城中肯定不会再有一个活人,回潮州已经没有意义。 而像方胜这种年青并有才华的将领,正式自己麾下由海盗组成的水师所缺乏的。 “先去上游找个地方避一避,然后回潮州”方胜红着眼睛回答。 他与杜浒在汕头相遇,安顿好了船中蒙童后,星夜赶回潮州增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愤怒的杜浒率领一群海盗消灭了索都麾下的水上力量,但元军的血,换不回潮州城的重生。 “小心些,索都的队伍没走远”杜浒有些失望,但很快放下了拉拢的念头。 他理解此时方胜的心情,家园虽然已经被焚毁,但那毕竟是他们战斗过的土地。 “蒙古人的报复心极重,他们在水战中吃了亏,陆上一定会想办法找回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方胜咬着牙回答,带着自己的百余弟兄走下杜浒的座舰,踏上破虏军为他们准备的小舟,慢慢划向冒着黑烟的断壁残桓。 索都麾下还没完全撤走,蒙古人的斥候就在河岸上不远处驰骋,但方胜对此视而不见。 潮州城没了,他们这些幸存者已经比同伴多活了很多天,剩下的生活,就是复仇与战斗。 “方将军,等等,我们一同去潮州!”杜浒的舰队从后边又追了上来,缓缓护卫在方胜左右。 失去水上力量的元军涌到岸边,沿着沙滩徒劳地向舰队发射火箭。 被江风一吹,火箭没等达到射程,纷纷落入水里。 “把咱们的宝贝推上来,给鞑子尝尝鲜!”海盗船长龙鹰大声命令。 这支由少量破虏军和大量海盗组成的舰队组织有些混乱。 杜浒带队时间短,还没在军中树立绝对的权威。 炮手们看看杜浒,用目光向他请示是否执行龙鹰的命令。 回答他们的是一个宽厚的笑脸。 经历过一次生死,杜浒的心胸比原来开阔得多,点点头,低声命令道:“三连射,尽量打人多的地方”!“哎!“炮手们答应一声,快速跑下甲板。 风云号战舰是唯一配备了火炮的小型舰船,左右两侧二层甲板中各配了两门小炮,在昨夜激战中,这两门炮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很多元军战船没等靠近,就被炮弹炸穿了侧舷。 几枚炮弹呼啸着飞了出去,落在岸边。 十几个蒙古弓箭手被炮弹送上了天空,剩下的元军抱着头,快速撤离了河岸。 “是传说中的轰天雷!”有人大声喊道。 未知力量是最恐怖的,当年北元进攻襄阳,凭借阿拉伯人改进的杠杆式回回炮,成功瓦解的守军的抵抗意志。 而遭遇到不可战胜的力量时,蒙古武士并不比汉人勇敢。 吃了亏的北元将士不再靠近岸边,破虏军也停止了射击。 十几只战舰,在元军面前耀武扬威,缓缓而过。 破虏军大将杜浒站在甲板上,刀疤纵横的面孔带着微笑,他想到了另一个对付元军的好方法,文大人在百丈岭上日日给大伙讲解游击战。 而破虏军却因为快速发展,远远脱离了游击战范畴。 眼前的方胜,还有那些被征服地区的抵抗者。 游击战的战术,对他们来说更适用。 杜浒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命人划着小船,送到了方胜的小舟上。 那是自己记录的游击战术,由文天祥的讲解而实战经验总结。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文大人已经在元军控制地域洒下几支火种,自己可以帮他洒下更多。 酒徒注:1、正史,索都两度进攻潮州,第二次,潮州知州马发战死,索都因自己损失太大,下令屠城,全城老少没留一人。 2、文中投石机为杠杆式投石机,是蒙古人军中利器,比弹射式投石机射程远,准确度高。 弄潮 六 html指南录,第三卷 薄暮 弄潮六,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弄潮 七 html指南录,第三卷 薄暮 弄潮 七,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弄潮 八上 html指南录,第三卷 薄暮 弄潮八上,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弄潮 (八下) html指南录,第三卷 薄暮 弄潮 (八下),其他文学,世纪文学--http://smenhutitle 第二章 迷局 (一 上) 迷局(一上)带着血的赤脚,从滚烫的土地上踏过,每一步,都留下暗红的血迹。 干枯的小腿,褴褛的衣衫,被绳子磨出血的肩膀。 几千名抓来的民壮,在一千余新附军的押送下,拉着粮草车,走在山间小路上。 天热得如蒸笼般,没有一丝风。 地上的草已经呈熟绿色,隐隐有蒸汽从草丛中冒出来,带着浓浓的腐臭味道。 那是尸体腐败后发出的臭气。 从潮州、大蒲到南靖、漳州,蒙古人索都成功制造了大面积的无人区。 很多村镇被他屠戮得不剩一人,野狗和野狼在尸体堆中成群结队徘徊,用嚎叫声对索都这个杀人王置以最高敬意。 率兽食人,莫过于此。 山路上,商旅已经断绝。 给索都运粮的新附军每走一段距离,就不得不停下来,将身后越缀越多的野兽赶走。 这些吃人肉吃顺了嘴的牲畜已经分不清楚死人和活人的区别,只要看见人走过,眼睛就会变得血红,流着长长的口水跟在身后。 无人区,并不意味着太平。 带队的新附军将领知道这个道理。 在群山背后,密林之间,躲藏着无数双仇恨的眼睛。 如今,这些当地人已经不分旗号,也不是为了大宋,他们心中只记得一个“恨”字,家园被毁之恨。 所以,只要有人站出来,允诺带领大伙报仇,几天内,肯定能拉起上百号人马。 送给索都的军粮已经被劫了三次,这是第四次向上送。 天再热,带队的新附军将领也不敢让队伍停下来休息。 一旦被山中的“土匪”知道粮队经过的消息,肯定会蜂拥而来,多少士兵护卫都未必管用。 那些失去家园的百姓,抢了朝廷的粮,顶多被抓住处死。 不抢粮食,就要饿死。 一样的死,倒不如提起刀来痛快些。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况且群盗背后,还有两支正规军队伍在支持。 杜浒和方胜,他们一个以水为界,一个以山为家,见到北元旗号,绝不留情。 索都在潮、漳一带征剿了一个多月,非但没把“匪患”剿灭,反而让二人的势力越来越大。 如今,大一点的江面,已经没有元军肯靠近,高一点的山梁,小股元军见到了,也向躲瘟疫般,远远地绕过去,生怕上面藏有埋伏。 “哎,尽人力,听天命吧!大不了,把粮草一丢,我也去当土匪!”新附军千夫长王文杰沮丧地想。 前方的战局越打越乱,索都还在漳州一带剿匪,刘深一直没能越过九龙江,反而在许夫人的接连反击下,吃了好几次大亏。 元军身后的广南,又被大宋偷偷摸摸地攻下了。 眼见着,大宋军马在张世杰的调动下四处收复失地,天知道后面的情况会怎么样。 江山属于大元,属于大宋,不需要平头奴子关心。 乱世之中,活命才是第一要务。 “砰!”前面发出一声巨响,轻烟顺着树梢窜上了半空。 几支羽箭树林后射出来,将前面开路的新附军射翻。 半面旌旗高举出林,葬兮兮的旗面上,绣着一个斗大的“破虏”二字。 “是破虏军!”几个押粮的士兵同时尖叫起来。 伴着他们慌乱的呼喝声,林间射出的羽箭更密集,喊杀声此起彼伏。 “砰、砰!”巨大的爆炸声接二连三,浓烟与烈火卷过,将士兵们熏得乌眉皂眼,狼狈奔逃。 “将军,……”几个百夫长回头看向王文杰,用目光向他咨询如何应对。 “怎么办,跑呗!”王文杰当机立断,一带战马头,转身向来路冲去。 千余新附军见状,跟在他身后撒开双腿,转眼就没了踪影。 树林后,闪出了几千号拿着菜刀、木棒和锄头的?人。 唯一一个披着盔甲的人走在最前方,翻翻粮车,一脚踢在运粮的民壮的屁股上。 “起来,不要装死,把粮草给我推到山寨里去!”生硬的官话,听着阴阳怪气,配上那身古怪的装束,更令人感到恐惧。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老实巴交地民夫们趴在地上哭喊。 不是破虏军,是打着破虏军旗号的野人,真的帮他们推了粮食进山,事后少不得被杀人灭口。 “喊什么,长没长卵蛋!”穿着盔甲的将领皱皱眉头,尽量摆出一幅威风凛凛的样子。 “你家大爷文天祥大都督帐下,破虏军左路大元帅,开国大将军黄华,不杀无辜。 帮我把粮草推上山去,少不得你的赏钱!”真的?民壮不敢相信地抬起头,上下打量着附近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 老人、儿童、女人,各个年龄应有尽有。 做战胜利的兴奋挂在脸上,却难以掩饰他们脸上因长期饥饿而产生的菜色。 几百个民壮陆续爬起来,在工头的带领下,走入了云雾笼罩的深山。 得到了粮草补给的假破虏军,兴奋地边走边唱。 听到山歌声,落荒而逃的新附军将士停住了脚步。 “***,上当了!”千夫长王文杰拍拍脑袋,大骂道。 刚才林中一味的射箭,根本没有士兵冲上来。 并且,大伙听到了传说中震天雷的巨响,也没见到有人被炸死。 千余新附军面面相觑。 听说破虏军打了胜仗后会唱歌,却没人听说过他们唱?家的山调。 刚才躲在林间的…..。 士兵们想想那无力的羽箭,和并不整齐的呐喊,渐渐明白过味儿来。 “将军,索命无常杜二爷在水上,不上山啊!”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百夫长,大着胆子问。 “什么将军,回去后,大伙脑袋都得搬家!将军小兵,尸体在野狗嘴里,一个鸟味道!”王文杰恨恨地骂着,脑子飞快地盘算如果渡过眼前的难关。 千把号士兵全部傻了眼,刚才光顾逃命,忘记临阵溃逃,要被处斩的军规。 即使招讨使傅金和饶了大伙的命,少不得还要向前方送粮,再走一次九死一生的路。 这次遇到的是冒牌破虏军,下次却未必有如此好运气。 “头,您说,咱们怎么办捏?”有机灵的护卫看出了王文杰的心思,试探着问。 “***,反正,回去也是个死。 咱们这伙人不回去,招讨使还会以为大伙战死了,家眷还能得点抚恤!”王文杰拔出刀来,瞪着牛眼睛左右逡巡。 看谁敢在这个时候捋他的虎须。 “将军,您说怎么办吧,大伙听着呢!”几个百夫长向后退了几步,颤抖着声音答道。 “怎么办,先跟我去,把粮食能抢多少,就抢多少回来。 然后,咱们也拉竿子,上山去!”王文杰横下心来,大声地喊。 “造反?”有人迷惑地问。 那是抄家灭族的勾当,从小,他们就被教育不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什么叫造反,咱们现在上山,是造大宋的反,还是大元的反。 咱们,咱们这是,这是,……”王文杰这是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词汇来。 到底这个鬼蜮一般的地方应该算哪个王朝,他不知道,也说不清楚。 “结寨自保,以待盛世!”一个读过书的百夫长低声建议。 “对,结寨自保!给我杀,抢回粮食来,咱们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王文杰大声喊道,手中钢刀一挥,指向了刚才粮草遇劫的方向。 千余新附军在他的带领下,风一样冲了回去。 一会儿功夫,密林中就响起了喊杀声。 祥兴元年秋末,无数类似的故事在潮、漳一带上演。 时局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 补给接济不上的元军,军纪越来越差,屠杀和抢掠,已经成了他们为了维持军需必须要做的事。 而屠杀激起的反抗,也越来越剧烈。 蒙元屠杀过的村寨,只要有人活下来,就会拿起武器,躲在密林深处,随时对落单的北元士兵,发起致命一击。 反抗者的事迹,和北元屠城的恶行,被一些有心人,以报纸、评话、诗词和民谣的方式,迅速传向各地。 原来,他们和我们从来不是一国。 原来,禽兽亦非不可战胜。 人们议论着,星星点点的反抗之火,在赣州、广南、荆湖,甚至元军征服已久的山东诸路慢慢燃起,慢慢扩大。 羊皮地图,在火苗中慢慢缩卷。 迷局 (一下) 隐藏在各地的破虏军斥候,将谍报陆续送回福州。 大都督府的地图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旗子。 元军,宋军,宋军,元军,交织在一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有些地方已经成为了三不管的匪患成灾地带,失去了家园的百姓们聚啸山林,各自打出不同的旗号。 而混乱不堪的时局又让他们很快迷失了方向,失去了起义初始时刻的质朴后的乡民们,在一些居心叵测的读书人推动下,迅速追逐起了称王称霸的梦想。 二三百人自封将军,上千人则开国称王者比比皆是。 而这些王侯、将军们的属下,在手无寸铁百姓面前,比蒙古人还凶恶。 遇到元军,表现比大宋厢军还软弱。 形势越来越复杂,混乱的局势,带来的新的战机,而危机往往与战机靠得最近。 目光紧盯在地图上,文天祥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在他身后,邹??3铝?础17踝涌16?镜热耍?嫔?臀奶煜橐谎??亍?让他们担忧的不是眼前混乱如麻的战事,而是如何面对朝廷的钦差。 自从空坑兵败后,破虏军中大部分将士对朝廷已经绝望,无论孤军奋战,在百丈岭练兵打游击也好,还是死守邵武,与鞑子决战也罢,都没指望过能从朝廷得到什么实际帮助。 文丞相当年是因为在朝廷中,处处受人排挤,不得以才请旨去南剑州开府的。 并且朝廷一直把文家军当作一件拖延敌军行动的牺牲品来用。 这一点大伙很清楚,也很少人稀罕再受朝廷的重视。 但是,不稀罕朝廷的重视,并不等于不忠于朝廷。 上千年的教化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根,其中差别,只是根扎的深与浅、张世杰攻下广南后,一向被视作外围的破虏军在朝廷眼中突然变得重要起来。 半个月之内,行朝的钦差冒着被蒲家水师截获的风险,已经乘船来了三批。 一批比一批职位高,给军中将领开出的官帽子,也越来越大。 朝廷取了广州,喘息稍定后,立刻会前来拖破虏军的后腿。 这是文天祥预料之中的事情。 只是他没想到,朝廷消化破虏军的动作如此迫不及待,如此明目张胆。 新皇帝即位,对大伙各有升赏。 在文天祥大宋右丞相之外刚加了信国公的爵,对于他的得力助手邹???蛴杀?渴汤桑?徊缴?搅耸嗝茉焊笔埂t诿髦?榔坡簿??奶煜橐簧泶唇u那榭鱿拢??蠖级礁?恼?窈途?袂啃蟹挚?u?瘢?樨┫啵??瘢?槭嗝茉焊笔埂#ㄋ沃疲?┫嗖患嫒问嗝芨笔梗?佣?锏轿奈浞秩ǎ??此外,圣旨中,还破格提拔军中诸将,在封了一堆职位重叠的安抚使,制置使,嘉奖破虏军功绩的同时,还提出了一个要求,要破虏军提供一百门传说中的火炮和一千把破虏弓,由海路运往崖山,交给凌震部扼守崖门。 经营福建北三州小半年时间,破虏军已经非昔日那般困扃模样,朝廷不发拨兵马,不授物资,只一味地授予虚衔,这些作为,大伙还可以理解和忍受。 毕竟行朝刚刚登陆,让皇帝和朝臣和士卒们挤帐篷睡,不成体统。 可明知道破虏军在强敌环伺之下,还强行伸手讨要武器,就有些逼迫太急了。 福建本来就不是容易落脚的地方,破虏军北有两浙大都督范文虎的近二十万新附军,西有达春的蒙古劲卒,西南的刘深和索都日日迫近,东南的泉州蒲家也在虎视眈眈。 这种情况下,不思如何与破虏军联手,打破北元围困,将福建和广南连成一片。 反而算计着破虏军那点家底,如此小气之事,也只有朝廷那些无聊大臣们能做得出来。 一百门炮,搜遍破虏军,也拿凑不齐这个数。 一千把钢弩,那是两个营的装备。 如今破虏军很多标的弓箭营还拿着简陋的竹板弓,挤一千把破虏弓给行朝,即使文天祥等人答应,低级将士们也不会答应。 议事厅内的空气压抑得能用火折子点燃。 如何行军打仗,大伙都愿意出谋划策,如何应对朝廷举措,没人能说出一个妥善办法。 文丞相鼓励大伙言无不尽,不会因言而加罪与人。 但眼下大宋半边残局刚刚有些起色,如果因破虏军的脱离,而被北元趁机剿灭。 恐怕提出建议的人从此就会背上一顶离间君臣,祸乱内政的帽子。 这个千年骂名,谁也担负不起。 同样,劝说丞相大人接受了朝廷的要求的话,谁也说不出口。 傻子都看出来,这样的圣旨绝对不是出自行朝上那个八、九岁的孩子皇帝之手。 外部羁縻,再加上内部分化瓦解,只是朝廷诸多举措的第一步。 一旦破虏军答应下来,接着,那些权谋者的花样,会更加肆无忌惮。 前来传旨的钦差已经隐隐地透漏了一些朝廷内部对文天祥擅改军政制度不满的消息。 并且,从钦差大人口中,可以清晰地听出来,朝中大臣对最近在广南取得的一系列战绩的炫耀意味。 行朝在民间武装的支持下,陆续克复了广州、肇庆、新州、恩州,所占地盘已经不比破虏军小。 有了和福建北三州同样大的地盘,朝臣们的腰杆渐渐硬朗,所以,指责的话也越来越不客气。 这次还是因为陆秀夫大人好心斡旋,才没在嘉奖的圣旨后,附上申饬口气。 “什么玩意儿啊,战功,惠州就在眼皮底下,怎么没见他们去碰一碰!”第八标统领陶老么大声骂了一句。 他是山大王出身,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认得都是实实在在的死理儿。 虽然眼下头上顶的官爵也是一方转运使了,但说出的话,依旧粗鄙无文。 表面上,行朝最近转守为攻,战果辉煌。 可那都是因为达春带蒙元主力北上追剿陈吊眼,广东南路兵力空虚的缘故。 惠州就在广州东侧,行朝十几万兵马却不敢去攻打,唯恐打了惠州,把潮、漳一带的索都给吸引回来。 他们那些浸了水的战绩,跟破虏军血战而得的成果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修文,不要乱讲!你现在亦是大宋的将军”邹??蜕?吃鹆艘痪洹p尬氖翘绽厦词蹲趾螅??约喝〉淖帧?上Ю戏蜃映铝?唇坦饣崃怂?潦椋?疵唤痰妓??僦?馈?陶老么咧了咧嘴,不再吭气。 穿不穿大宋这身官衣,他不在乎。 能在文天祥麾下与鞑子做战,却是他心中的头等大事。 在军中几个月,他对破虏军结构已经有所了解,知道邹????卸?湃宋铩k淙晃奶煜橛胱???艘饧?庇胁缓希??丶?笨蹋?奶煜榛够嵛?ぷ??娜ㄍ??在陶老么这率直的人眼里,令文天祥迟迟无法做决断的,也正是邹??鸵恍└?咆┫啻笕俗?降睦先恕u庑┏怨?笏蔚馁郝还僭保?淙灰恢辈坏弥荆???潜让窬?錾淼慕?欤?猿?5母星楦?钜恍?6?馗星榈奈呢┫啵?丝滩坏??悸怯氤?14隽押螅???隹乖?笠荡?吹挠跋欤??被挂?悸牵?髦志俣?欠裼跋斓狡坡簿?耐沤嵊胧科??又像在百丈岭上一样,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文天祥身上,期待着他的决定。 只不过,那时的目光充满信赖,此刻一些人的目光中,却包含着犹豫。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账本。 文丞相倾力辅佐宋室,领军抗元。 纵是举止有很多不符合祖制之处,为了江山社稷,大伙也要站在他这一边。 但朝廷一再紧逼,如果文丞相真的如传说中那样,给逼出了异心,大伙该何去何从?跟着文丞相去清君侧么,那与各地的乱匪,还有什么分别?不追随文丞相么,可天底下,还有谁,能把这么多人凝聚在一起,带着大家抵抗鞑子?在众人目光中,背对着众人的文天祥,身体慢慢驼了下去。 天下的赞誉,归此一人。 天下悠悠之口的指责,也由他一人承担。 此刻,谁也取代不了他,也帮不了他。 望着文天祥那微微颤抖的背影,邹??睦镉行┎蝗獭i锨鞍氩剑?蜕?ㄒ榈溃骸柏┫啵??蝗弧??”他的主意很简单,诸将联名上本给朝廷,说明破虏军的困境。 并酌情满足朝廷部分要求,支付一部分火炮和破虏弓。 文天祥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邹??奶嵋椤?从百丈岭上醒来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就一直没有平静过。 整军、练兵、改制,死守邵武为朝廷解围。 每前行一步,距离民族复兴的目标都越来越近。 但每走一步,与朝廷的距离都越来越远。 有些压力,让他无法透过气来,偏偏身边,没有人可以分担。 他知道邹???裁凑庋?八?w??猿?9倘恢遥?云坡簿?嘀倚牟欢?a礁鲋易秩ê庀吕矗?茏龅模?皇o峦巳煤推蚯蟆?但文天祥却生不起半点退让的心思。 朝廷的旨意让他为难,让他痛苦。 脑子里那些混乱的想法,却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他的做事方式。 自幼读过的书,受过的教诲,让他无法放弃大宋。 但文忠记忆中的历史,以又时时提醒着他,此刻的一举一动,关乎整个民族。 内心深处的挣扎,让他无法轻易做出选择。 大多时候,文天祥知道尽力去平衡,尽力去妥协。 尽力把矛盾压下,把面对朝廷非难的时刻压后。 因为他知道,破虏军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经觉醒。 他不想让刚刚形成战斗力的破虏军因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分裂。 有时候,文天祥甚至曾经幻想,北元的庞大的军事压力下,行朝的有识之士能放弃对祖宗制度、理学教条的维护,把救亡图存放在第一位,看在破虏军快速成长的实力上,默认了自己这些做法。 在新政和新军成长起来后,哪怕是千夫所指,自己也能坦然面对。 因为到了那时候,自己播下的火种已经可以燎原,无人能阻挡这华夏文明复兴的火势。 今天看来,显然自己的想法过于一厢情愿。 自己低估了守旧者的嗅觉,也过高地估计了那些士大夫的政治智慧。 自己派杜浒统领水师,外围做战,暂时平息了激进者和守旧者之间的矛盾。 而朝廷的一道圣旨,将他辛辛苦苦压制住的内部矛盾,全部摆到了桌面上。 今天,当着破虏军高级将领们,去何从,文天祥必须做一个决断。 而诸将,也将在福建新政,和大宋行朝之间,做一次取舍。 踏出这一步,非但文天祥自己,所有人都永远无法回头。 国家、朝廷、朝廷、国家,盯着地图,内心深处,如千军万马在交战。 文天祥的手按在桌面上,不知不觉间,汗水已经湿透脊背。 猛然,他的手举起来,又慢慢地放下。 这一刻,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酒徒注:请诸位龙套拿主意,文天祥该怎么做?建议被采纳者,将获得最佳龙套奖。 迷局 (二上) 迷局二上“丞相!”陈龙复低低叫了一声。 望着湿透了的青衫下衬出来的那瘦削的双胛,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文天祥真的豁了出去,将钦差的要求置之不理。 作为大宋官吏,陈龙复对大宋三百年积累下来的恶疾深有体会。 他知道在生死存亡时刻,这种恶疾依然侵蚀着国家的最后一丝生机。 文官争名,武将争功,强敌环绕之下,自己内部还在不停的倾轧。 以行朝目前的混乱状态,送了利器给他,相当于直接送到蒙古人手里。 给他们军械,远不如给陈吊眼,给许夫人,带来的实际收益大。 那些民军虽然战斗力稍逊,至少,他们不会见了蒙古人的大旗,掉头就跑。 文天祥曾经说过,破虏军为国而战,而不是为了那一家一姓的朝廷。 这个观点,老儒陈龙复非常支持。 但眼下还不是与朝廷分道扬镳的时候。 文天祥的忠义之名和丞相之位,俱是来自于朝廷。 当下之计,谨慎地侍奉好朝廷中的权贵,为破虏军争取更好的生存空间,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可惜张唐领军在外!陈龙复遗憾地想。 如果张唐在,这个外表粗豪的人可以用粗糙的语言,把很多别人说不出口的歪理解释得清清楚楚。 他手中掌握的第一标是破虏军精锐之中的精锐,也可以对一些三心二意的人起到威慑作用。 跟着文天祥与朝廷决裂,背天下骂名。 老儒陈龙复已经不在乎。 在福建和北元控制地区流行的报纸上,老儒陈龙复,已经是文人们的靶子,文天祥身边的奸佞小人。 陈龙复担心的是,一旦文天祥挑明了丞相府和行朝的关系后,带来的后果。 破虏军刚刚形成规模,一旦分裂,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 有了可乘之机,达春不会跟大伙客气。 正在他心中暗自着急的时候,猛然听见文天祥问道:“曾将军,张唐那边情况怎么样!”“第一标已经攻克了福清。 蒲寿庚派人来救援,被张唐用一个营的人马赶了回去!”曾寰上前几步,指着墙上的地图,小心地汇报。 可惜,曾寰也是个君子。 陈龙复心中又是一声长叹。 破虏军自文天祥起,从上至下,个个都是磊落的豪杰。 而对付朝廷的阴谋,显然此刻“奸佞”之徒比正直之士更管用些。 用卑鄙无耻的手段,对付卑鄙无耻的人。 这也许是个解决办法。 陈龙复的脑海里,有一本资治通鉴飞快地反动。 那上边,写满钩心斗角的例子,平素读书时,他总是不屑一顾,不知道司马光为什么要记述那些无耻小人,下作手段。 此时,却豁然发现,那些见不得光的典故,其实是千年来的政治精华。 曾寰,不合适,他熟于军略,却不通权谋。 刘子俊,也不合适,他需要做得事情太多,没时间分心。 突然,一双肉眼泡出现在陈龙复脑海里。 这双肉眼泡,就躲在墙角处。 自从钦差的圣旨传达完毕,众人开始议论时就一直在打哈欠。 他不爱多说话,但利弊得失看得却比很多人清楚。 陈龙复暗自点了点头,心里有了自己的主张。 此刻议事厅内的气氛已经开始活跃,在文天祥的询问下,大伙的注意力慢慢从如何应对圣旨向眼前的战局转移。 “你们参谋部,认为张唐能站稳脚跟么?”有人低声询问。 “能,只要咱们的物资供应得上,陆地上,蒲寿庚麾下那些新附军,来多少也是送死。 海上,方家的分舵已经占据了福清对面的海坛山(海坛岛,在福清对面),蒲家不与方家打一场,无法靠近福清!”曾寰是个非常合格的参谋,对敌我军情了如指掌。 众人的目光渐渐被他的介绍吸引到泉州附近。 第一标的数千精锐和方家的海贼遥相呼应,在兴化湾附近,行成了一个夹角。 文天祥点点头,手指在地图上来回移动,测量着几座城市之间的距离。 经历了一番考虑,他心中也有了一个模糊的对策。 如果大宋朝廷不做些彻底的改变,多少利器,多少将士,都挽救不了他灭亡的命运。 当他还是大宋状元文天祥时,关于大宋的弱点,他不愿意去想。 当他得到文忠的记忆,将那些思考与现实一一对应后,却不得不承认,大宋已经无药可救的现实。 现在他需要决定的,就是等朝廷自己改变,还是破虏军向前再推一把的问题。 有些事情,别人不方便去做,自己这个大宋丞相却可以做。 如今之势,有战法,没守法,对于北元如此,对于朝廷的那些小动作,也是如此。 对于大部分文人来说,能凝聚他们的是朝廷这个大义的名分。 而对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能让凝聚他们的却是胜利,接连不断的胜利。 威名和声望,朝廷给不了。 天下英雄的支持,是破虏军自己打出来的。 “丞相,莫非您想打泉州!”邹??灾校?楣馔蝗灰簧痢?泉州的蒲家,与朝廷有血海深仇。 当年皇家三千多口被蒲寿庚处死,拿下泉州,则为皇家报了血海深仇,功劳比奉献一些武器大得多。 拿下泉州,就可封天下悠悠之口,朝廷虽然没得到武器,也不好传出对破虏军不利的圣旨。 “我想,我们还是先把去朝廷的路打通了吧。 否则,那么多武器,咱也运不过去,你们说,是不是?”文天祥带着笑容,向众人问道。 “那,那是自然!”有人欣然答应,有人的回答却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以大战在即为理由,拖延军械供应,是个好办法,但是,这样做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路途!陈龙复心里突然闪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头。 路途,的确,可以在路途上做手脚,先答应了朝廷,然后再由杜浒扮成海盗,半路“截杀”军火,捎带着让钦差大人也消失掉。 可是,那首先需要破虏军内部,只有一个声音存在。 “如果我们海上路上同时下手,在索都和刘深前来救援之前,的确可以把泉州拿下来!”邹??幕埃?丝檀?诔铝?炊?淅铮?滞馇逦??邹???牢奶煜樽急缸鍪裁础4丝涛奶煜椴辉敢庠谔岢?5氖虑椋??膊辉偬帷w菔拐飧鑫;?缤碛斜?5囊惶欤??诒?18?埃????赴阉?竦酶?睢?邹??胛奶煜槭呛门笥眩?洗畹怠n奶煜樽龅氖拢??涝痘嶂c帧v皇牵?绻?餐?钥钩?1??孔??云绞鄙偌?募ざ??婊?殴ゴ蛉?莸姆铰浴?天边飘过来一层云,遮住了夏末的骄阳。 屋子里的光骤然暗淡,同时黯淡的,还有文天祥的眼睛。 文天祥的内心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太了解邹??恕w约合衷诘淖龇ǎ?梢运捣?铝?春腕锩髡埽?梢晕??盘坪投配埃?梢院帕盍昼?h词贾展?涣俗薹锸逭庖还亍6?硕疾幌胗牒门笥阎?涞挠岩瓿鱿至押郏?淙凰?嵌贾?雷约旱木俣?拖褚桓龃蛩榱瞬璞?男『19樱?疵?胝腋龅胤浇?璞??仄鹄础h床恢?痪跫浞11郑?切┧槠??丫?探?谛纳畲Α?经历过一次生死,经历过一次疯狂。 残宋,在文天祥心中的分量越来越淡。 但那些友谊呢,那些曾经与你情同手足的人,他们看你的目光呢?甚至当他们义无反顾地阻挡在你的路上时,你该如何选择?是踏着他们的血走向成功的终点,还是举步不前。 如果文忠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是一个杀字。 文天祥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 两道青色的血管,从干瘦的手背上冒了出来。 风从树梢间快速的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 空气中带上了海面吹来的味道,淡淡的,有些腥。 呼吸在嘴巴里,带着三分苦。 “陈举那边呢,不知靠不靠得住!”邹??娜氯律???奶煜榈男乃迹??氐秸骄植渴鹕稀?有火炮为助力,加上方家的水师,拿下泉州,将蒲寿庚的那几万水师从港口中赶走,不是太困难的事。 福建境内,除了索都麾下的蒙古武士,没有一支武装力量,能和破虏军正面对敌。 但破虏军背后的达春却不会任由大伙肆意腾挪。 福建这边一动,达春那边可能会加快对陈吊眼的攻击力度。 试图从侧后进攻邵武,逼得破虏军不得不回师护巢。 曾寰在布质地图上,挪动了几个橙黄色的三角旗。 陈吊眼用的是半游击战术,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路。 他的队伍行踪一直变化不定,没有一个稳固的落脚点。 所以,标记着陈部的旗子,也要随时根据情报来调整。 “陈吊眼最近在达春手下吃了几个败仗,主力已经撤入了汀州北部,在莲城,清流一带修整。 不过他麾下的西门彪率军杀进了赣州,到处放火,搅得达春的老窝乱其八糟。 军心不稳,达春用兵虽然技高一筹,但一时也无法扩大战果!”文天祥轻轻叹了口气,为了陈吊眼麾下的光复军,也为了和邹???湓??挠岩辍4锎河帽??恢庇猩癯龉砻恢???蠢丛谑勘?刂屎椭富幽芰i希?碌跹鄣墓飧淳?苟愿恫涣舜锎海?薹ɑぷ∑坡簿?暮蟊场?而在此刻,那个曾经护住自己后背的好友,却选择了离去。 “我们还得自己想办法,陈大当家擅长打顺风仗。 大伙站上风的时候,把鞑子杀个落花流水,也不稀奇。 一旦进攻受挫,败下来,一时半会儿也收不住脚!”陶老么坦率地补充了一句。 他原来和陈吊眼同属绿林人物,对义贼的做战能力和做战方式都很了解。 如果破虏军想赶在北元合围之前,率先发动攻击。 邵武那边后路的力量,不得不加强。 大伙很快得出了一致结论。 大伙的发言很热烈,很积极。 只是看向文天祥的目光,多少带上了一些躲闪。 “我去,领两个标人马帮助陈吊眼,把达春挡在邵武之外!”邹??酒鹄矗?鞫?胗Аw魑??械诙?湃宋铮??丫?芫妹坏ザ懒毂?4丝蹋??顺菩劢?〉目释??谛纳畲Γ?褂幸恢炙挡磺宓那樾鳎?盟?氤鋈プ咭蛔摺?文天祥的脸,不经意之间**了一下,心中涌上一股无名的痛。 邹???撸?堑?桓鋈死肟??挂?碜牌坡簿??屑业弊摺?外面的天越来越黑,雨就要来了,风吹得窗外的树木来回摇动,在议事厅内,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文天祥看看邹???11趾门笥岩哺蘸孟蜃约嚎蠢础a降滥抗庀嘤觯?廊蝗绲蹦暌谎?鞒骸?当年文天祥被陈宜中等人排挤,去剑南开辟外围战场。 邹??鞫?嗨妗n奶煜榛邮θ敫樱???急??蛳啻印8又莼嵴绞o埽???八老嘣???渴孔浔晃奶煜轺庀碌睦1?迳3???环14痪湓寡裕?示?虾螅?潘酪簧??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听丞相大人如何决断。 几道闪电划过长空,大雨,随着雷声倾盆而落。 文天祥紧握的拳头,慢慢抒展。 他是文天祥,不是文忠。 手中的刀虽然锋利,却无法向伙伴挥起。 “凤叔,如果我交给你三个标人马,你在陈举撤入邵武境内后,坚守邵武两个月么?”猛然听到文天祥叫自己的字,邹??挥摄读算丁w源釉谏畚浠?滞昃?兄拔窈螅??匠『希?奶煜橐丫?苌僭僬饷闯坪糇约骸?邹???鹧劬Γ?戳丝蠢吓笥哑>氲拿婵祝?闹幸徽蠓4怼:芸欤?碇怯终绞ち烁卸?s靡恢制婀值挠锏鳎???笊?鸬溃骸澳┙?牟蝗杳??“凤叔莫急,箫将军的第二标、林将军的第三标和黎将军的第七标,统一由你节制。 你如果能和陈吊眼配合好,拖住达春。 到时候,我们拿下的,就不止是泉州一地”文天祥笑着回过头,客客气气地与邹??桃椤?“丞相!”邹??纳?羯材羌浔涞糜行┢嗔梗?暗谌?甓际瞧锉??降夭灰苏箍??┫嗷故谴?谏肀甙伞4蛲ㄈス隳系耐u溃?豢捎帽??伲?“凤叔,你带着吧。 你那边压力也不小,有一支骑兵在,至少可以要挟浙东的新附军,让他们不敢倾巢而来。 邵武是咱们的根基所在,咱们的军械监和科技司都在那,还有那些读书的孩子,你一定要保护好。” 文天祥轻轻拍了拍邹??募绨颍?穸_谈崭绽爰以缎械男值芤谎?龈馈?这一刻,他的目光中已经不再有失落。 无论内心多难过,他都必须按自己既定的路走下去。 破虏军几万弟兄,福建数十万百姓和天下豪杰都看着这里。 怎么做,从哪一步开始,主动权,必须抓在自己手里。 有人要相逼,自己就反逼回去。 虽然不擅长权谋,但为了跟在自己身后这帮热血男儿,也要横下心来,学一学这权谋之术。 自己背后就这几万大军,而那些外戚与清流,什么都没有。 有何可惧!文天祥的手,在地图上移动着,根据诸将的建议,不断修改着做战计划。 此战,泉州,已经不是他的首要目标。 他的目光,看到更远,更长。 酒徒注:所有建议,加精华鼓励。 关于下一步发展,请大家继续出谋划策。 迷局 (二 中) 雨后的天空,挂着一道淡淡的虹影。 水洗过后的红砖碧瓦显得分外整洁,看在眼里,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畅。 没有过不去的风雨。 绿叶下,文天祥慢慢走向大都督府的后堂,那里,还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处理。 关于进攻泉、漳一线,打通与朝廷的通道,经过一下午的议论,战略目标已经大致完整。 剩下的细节工作要由参谋部门来规划,破虏军不止借鉴了文忠记忆中军队如何决策,而且借鉴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军事体系。 情报收集处理、战略战术策划、临阵指挥和内部监督,在这种全新的框架下,破虏军的运作效率很高。 具体指挥做战的将领的任务也轻松了许多。 这是对文忠的记忆消化吸收的结果。 作为大宋状元,文天祥感兴趣的不仅仅是文忠记忆中那些武器制造知识和军队训练知识。 有时候,他更欣赏文忠没成为一个军人前,在国立中央大学学到的那些东西。 那些关于权力分散与制衡,关于如何通过制度来保证效率并修正错误的辩论与思考。 虽然文忠后来所学的一些阶级理论,和先前的制衡理论之间冲突很大。 但凭借自己的执政经验,文天祥更喜欢相对宽容的制衡理论,而不是绝对的斗争。 (酒徒注:早期的中央大学是一所真正的综合性大学,理工科不仅仅是以培养工匠为目标。 所以学生在里边能接触到很多哲学体系。 )身后的砖甬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从节奏上判断,文天祥认为是刘子俊。 这家伙是个精细人,主管谍报和内务,议事时一直没说话,此时追上来,估计是要说一些不能公开的话题。 他缓缓回头,刚好迎上对方急切的目光。 “丞相,您真的决定让邹将军去守邵武?”刘子俊紧赶几步,追上文天祥,低声问道。 下午的种种迹象表明,在朝廷和破虏军之间,邹??≡窳饲罢摺0颜庋?桓鋈朔旁诠丶??兀?坡簿?媸泵媪僮爬铣脖欢说姆缦铡?文天祥的脚步缓了下来,看向刘子俊的目光,意味格外深长。 心里,虽然还在隐隐做痛,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越过了这一关。 他知道刘子俊问话背后的意思是什么。 但他更相信,邹??换嵴娴谋忱肫坡簿??这片土地,这支军队,是大伙一块打下来的。 可能彼此认为走向国家复兴的道路不同,但目标却是一致。 即使邹??≡窳死肟???嗖换嵩鸸侄苑降谋撑选6嗄昀床12缱稣降挠岩晔茄??傻模?换嵋蛭?≡竦牡缆凡煌??谋洹u飧鍪澜缟希??顺鹕保??保?褂幸恍┟篮玫亩?鳎?洳欢嗉???档谜湎А?以文忠后来在军队中的思考方式,邹??叩氖峭督德废摺u獯窝≡瘢?且怀〖馊竦亩氛?5?奶煜椴荒芙邮苷飧龉鄣恪?破虏军的血要洒在战场上,而不是洒在自己人的刀下。 在文忠那个时空,一个信奉“天下为公”党派,和一个“天下为共”党派,为了国家富强这个最终目标,从兄弟变成仇敌。 自相残杀到最后,只是便宜虎视眈眈的外寇。 这个悲剧,文天祥不想在破虏军中上演。 先化解朝廷方面的非难,再着力化解内部的分歧。 这是他唯一的抉择。 无论这条路多难,多危险,都必须走下去。 如果一个民族,所有内部争端都靠消灭持不同意见者的肉体的方式解决。 这个民族,没有外敌的情况下,也会多灾多难。 当年司马光和王介埔之争,如果仅仅停留在治国方略的争执,而不是走向**裸的党争,大宋也不会被女真从中原赶到江南。 如果没有辛亥后那长达二十几年的内战,就不会有后来日本人的入侵。 既然老天给了他两份不同的记忆,那就要从每一份记忆中吸取教训,找一条民族的出路。 而不是明知道悲剧如何发生,还要坚持重复那些错误的手段。 他本是一个豁达之人,解开了一个心结,眼前一切自然又是天高云淡。 “凤叔有勇有谋,还有林将军辅佐,把达春挡在邵武之外,并非难事!”看着刘子俊的眼睛,文天祥轻声答道。 话说完,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肩膀直了直,脚步也跟着轻健。 刘子俊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但也不好再多劝,犹豫着,脚步停在了原地。 他从来没怀疑过邹??娜烁窈椭尉?芰Α5??骋桑?绻??15惨允ブ枷啾疲???懿荒芙?坡簿?睦?妫?旁诨嗜ㄖ?啊?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慢慢停止,文天祥转过头来,笑着问道:“子俊,你相信连死都不怕的人,会是出卖朋友的孬种么?”刘子俊摇摇头。 破虏军上下直肠子多,孬种少。 提着脑袋跟北元拼命时,很少人想到升官发财。 但自古同患难容易,同富贵难。 如今破虏军有了自己的地盘,军事和政务蒸蒸日上。 隐隐有了争雄天下的实力后,说不定人也会变。 看了刘子俊的样子,文天祥也跟着摇头。 对于这个得力干将的工作,他一直很满意。 平素太忙,很少把自己的想法和大伙说说。 看来今后,不但推广自己得到的那些技术,而且要分享自己从文忠记忆中悟出的一些东西。 轻轻拍了拍刘子俊的肩膀,文天祥笑着说道:“军械如何调配,破虏军有自己的规矩,在规矩的约束下,凤叔心向朝廷,也领不出多余的武器来。 况且,里里外外的事情,有你这情报大总管盯着,他出纰漏的机会不多。 咱们既然要与蒙古人争天下,就得拿出争天下的肚量,不能因为一言不合,就对自己人下黑手。 那样,不用蒙古人来打,咱们自己内部已经先乱了!”“如果凤叔犯了错,我自然不会容他。 但在他没做任何对不起破虏军的事情之前,我们没理由怀疑他的忠诚和能力!否则,今天我们逐了邹凤叔,明天说不定就得贬了杜贵卿。 凡是与我们意见相左者,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那到最后,我们的刀,说不定就会砍刀自己的头上。 大宋朝没有内争,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破虏军刚刚有了起色,我们不能自己毁了自己!”“那倒也是!”被文天祥磊落的目光看得有点脸红,刘子俊低下头,讪讪地答了一句。 “凤叔一时想不开,时间长了,他自己慢慢会领悟。 邵武那地方,的确需要一员上将镇守,以他的资质与声望,今天他不主动请缨,我也要派他去。” 文天祥放慢脚步,与刘子俊并肩前行,边走,边慢慢解释道。 “可朝廷那边…..?”刘子俊不放心的提醒了一句。 今天会议的决策是,先打通福建去广南路线,再供应朝廷武器。 但用这个说辞回复钦差,恐怕未必能轻易蒙混过关。 文天祥懒洋洋的伸了伸胳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今天下午,夫子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我估计,他想到了办法,子俊有兴趣,我们不妨一起猜猜,夫子打算说什么!”刘子俊愣了愣,这又是一个出乎他预料的答案。 陈龙复一直以刚正而闻名,他不劝说文天祥听从盲目响应朝廷,已经让人感到不解。 私下里还给文天祥关于如何对付朝廷献计献策,真令人奇怪。 看来,大伙都在变。 刘子俊凝神想了一会,豁然开朗,转身挡住文天祥的目光,在路边青苔上,写了一个字,一个人名。 文天祥也笑了,侧过身,捡起一块石子,小心地划过树下的青苔。 几乎同时,二人写好字,交换位置。 还没等彼此笑出声音,背后,已经传来陈龙复那特有脚步声,一板三眼。 “贿、杜规”青苔上,三个字,被文天祥大笑着抹去。 树上,几只不知名的飞鸟被笑声惊起,呼啦啦,振翅飞向了高空,在夕阳下,云天间,留下几点矫健的身影。 迷局 (三 上) 迷局(三上)收获季节,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福州城的大街小巷,刹那间被欢乐的笑声充满。 这是第一个不用向官府交赋年份,打下了粮食的农夫,一大早就在各地士绅的组织下,挑着担子进了城。 原来的族长,现在被大伙推举出来的官老爷们说得好,人家破虏军不收大伙田赋,给大伙分地发种子,大伙难道就真的不知道感激,踩着鼻子上脸么。 做人要知足,留下一家大小全年的嚼裹,多余的,挑着给破虏军送去,别让人家派兵找上门来,才明白自己失礼。 庄户人家老实,听了族长们的话,咂吧咂吧个中滋味。 收拾齐整,推举了会说话,拿得上台面的亲族,赶紧运粮进了城。 交粮纳赋,那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百姓的本分,也是唯一权利。 破虏军跟大伙客气客气,如果大伙真不知道好歹,恐怕接下来,就是不客气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感到福州府衙,结果,新任的支付许大人,当场把大伙轰了出来。 “各位父老乡亲,麻烦大伙,粮食在哪挑来的,哪挑回去。 别难为我,我给大伙做揖了!”赶鸭子上架的福州知府许文斌在衙门口,连连拱手。 这可是件稀罕事儿,历朝历代,只有百姓给官老爷下跪,谁曾见过当官的给百姓作揖。 几个老成持重地乡老,当场就跪倒还礼。 膝盖还没沾上土,却吓得许文斌立刻跪了下来。 “各位,各位,文丞相令,当官的不准再让百姓下跪,不得授受贿赂,不得私设税目,否则,以破坏抗元大业论处。 各位,起来说话,起来说话!”许文斌搀扶了老人们的胳膊,慌不急待地说道。 丞相府对各级官员,外宽内紧。 虽然名义上,各地官员,由各地士绅推举,丞相府只管任命,不干涉官员升迁。 但仿照高祖入咸阳的临时约法在墙上挂着呢,丞相府会随时监督各级官员日常行为、操守,如果有逾越律法,贪污或欺压百姓之举动,严惩不怠。 赏罚分明,是丞相府一大特色。 清廉且有能力者,官升得快,俸禄也高。 丞相府对外贸易,工厂红利,都有你一份儿。 贪赃枉法者,栽得也快。 没等士绅弹劾,刘子俊的名贴就会送上门。 喝了刘阎王的茶,一只脚就等于踏入了鬼门关。 半年不到,已经有七、八个地方官员被刘子俊的敌情司揪了出来,直接送到邵武山中,与那些蒙古俘虏一起去开矿了。 人家被俘的蒙古人和西域人,还有可能被家族重金赎回去,被送入矿山中的贪官,肯定没人敢把他们赎出来。 即使家族有钱打点,也得想想,刘子俊那个活阎王的脸色,会不会把族人凑出来的赎金,也当赃款给罚没了。 很多读书人总结过,北元不开科举,但得到高官赏识,还能尝试一下治理一城一郡的滋味。 在福建北三州,哪里是治国平天下啊,被人治理,还差不多。 有很多读书人离开了福建,抱着满心的失望去了北元,或者去了海上行朝。 但也有一部分像许文斌这样,不喜欢贪污的人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地方事务处理好。 众人见许文斌的样子不像做作,陆续站了起来。 一个年龄稍长的庄户被大伙怂恿着上前,低声问道:“老爷,这些粮食,是大伙对破,破虏军的一点心意。 大老远的,大伙挑来了,您做主,收下,明年,大伙再不送,行不?”“您老别害我,我擅自做主收了您的粮食,丞相知道了,回头就罢了我的官!这粮食,您带着大伙,挑回去,自己吃。 并且告诉村里的百姓,谁也别送,谁送,就是跟老爷我过不去!”许文斌脸红脖子粗地答道,才说了几句话,额头上已经出了汗。 不知道是被百姓憋的,还是被大伙的举动吓的。 丞相府办的那份叫做报纸的东西上面说得好,“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自古以来,都是老百姓养活了当官的,而不是当官的养活了老百姓。 吃了老百姓的供奉,不用心做事已经是不该,再贪赃枉法,那就是王八蛋,连妓女都不如。 “老爷,您,真不收?”庄户人小声问。 读书人的话,他们不敢全信。 分明是篡位,他们通常叫禅让。 明着要夺权,还得百官三次劝进。 这么多白花花的稻谷,人家说不要,自己可得好好想想,是不是对方再等着一劝再劝。 “不收,不收!”许文斌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真的不收!”庄户人家抬高了声音,盯着许文斌的眼睛问。 心头慢慢涌起几分带着欣喜的渴望,唯恐许文斌客气够了,话峰徒转,说出恭敬不如从命的话来。 “不收,您这老丈,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信。 我今天拍着胸脯告诉大伙,不收,福建北三州,任何一个官府敢擅自收了你们的稻谷,文大人肯定让他给你们挨家挨户挑回去!”许文斌抬起头,大声喊道。 他终于明白了庄稼汉们的意思,这些被欺负怕了的庄户人,是怕自己这些读书人言而无信啊。 难道,圣人门徒,在百姓眼中,真就没干过半点好事么!许文斌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着,难受异常。 为儒林,也为自己。 百姓们高兴地道谢,挑起担子,以最快速度散去。 官府不收,商家会收的。 换了银子,家里的屋子,用具,女人的衣服,孩子的书包。 还有,还有那么多可以买,但想都没想过的好东西……比如,那个摇一摇就生风的风葫芦,买一个放到灶下,就不用让女人拉那沉重的风箱。 搬一个回家去,再也不用担心婆娘每天做一大家子的饭,拉风箱拉得肩膀疼。 比如,那个花式新颖,幅面宽大的黎布,扯几尺回去,已经到了嫁人年龄的女儿,眼睛肯定会闪亮。 比如,那个新式的折叠桌椅,买一套房子屋子里,来了客人方便,自己也觉得荣耀。 比如,那新式油灯,亮,并且省油,孩子读书,也不会熏坏眼睛。 穷文富武,庄户人家的孩子,上了学,将来就不会在土地里寻食。 做官也好,经商也好。 只要做文大人那样的好官,杜大人那样的好商人,就给父母长脸,给祖宗长志气。 庄稼汉们盘算着,合计着。 脑海里慢慢多出了女人喜欢的头花,孩子,喜欢的糖果,还有一壶平时不敢喝,也舍不得的花雕酒。 心中慢慢被幸福填满,眼睛里也闪出希望的光。 各家米店前,卖粮的人群早已沸腾。 粮食出了手的乡民们,兴奋地数着碎银,用牙挨个咬上一遍,不管银子上还有别人咬过的齿痕,也不管手上还粘着稻壳的碎屑。 火云居士带着米店的大小伙计,忙忙碌碌地在自家米店里,将收来的粮食上秤,装到统一的大麻袋里。 趁机压价,大斗换小斗的事情是不用想了。 丞相府的告示早就贴到了城中各个米店门口。 为防止商人们在丰收的时候赚黑心钱,丞相府早在半个月前就通过报纸和邸报、公文等手段,严令各地官员确保秋收。 粮食收购价格必须与去年持平,还明确说明了,如果有投换粮斗,克扣百姓银钱的情况,百姓可以去哪里投诉。 丞相府的官员将怎样处理。 半个月来,经过那些读书雅士和走江湖说唱的闲人评论传达,所有百姓都知道了这个命令。 和以往大丞相府的那些均田、免税政策一样,非但有条文框架,还有辅助执行的各项措施。 如果商家和地主违背政令,百姓则可去地方官员那里投诉。 如果地方官员不肯受理,或勾结豪绅,则百姓可到丞相府告状。 或者在丞相府派出的巡回监察使到来时,拦路喊冤。 丞相府会专门派人给大伙主持公道,除了处罚相关官吏,还会对百姓的损失作出相应赔偿。 如果真的像青阳道长所说,文丞相在收买人心。 至少,丞相大人为收买人心花足了本钱。 摇着头,火云居士郁郁地想。 与去年持平的价格收购粮食,他的米店并没有损失。 丞相府的度之员外郎杜规早就通知过各家米店,他们收上来的粮食,丞相府可以用多出一成的价格购买。 米店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第一,保证粮食的质量。 第二,将粮食装袋,集中送往大都督府后边的公库里。 然后,就可以跟据上缴粮食的总数,去都督府相关官吏那里领取银子。 仔细算下来,米店的收益比往年多了数倍,并且其中没一文昧心钱。 白花花的银子,沉甸甸的铜钱,让火云大犯思量。 “这样的官儿,真的要除之而后快么?”火云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 活了半辈子,大宋的天下也好,蒙古人的天下也罢,这样讲道理的官府,他没见过。 这样负责的官员,他只在评话里曾经听说。 “跟上文大人,算有好日子过了!”一个卖了粮的百姓,捂着鼓鼓的褡裢,感慨地说。 “可不是么,这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立刻有人附和。 老百姓厚道,但也认死理。 白花花的银子,沉甸甸的铜钱,在他们心中,比君臣大义分量大得多。 “一群愚民!”打扮成小伙计模样的多福道长嘟囔着骂。 他受到青阳道长指使,混在火云的米店里观察不远处大都督府的布防情况。 艰苦的扛粮包工作,让他对文天祥更加嫉恨。 刺杀这样一个大人物过于艰难。 虽然文天祥身边的侍卫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丞相府周围戒备的侍卫也不多。 但一天到晚,几乎见不到文天祥走出丞相兼大都督府的前门。 这个大宋右丞既没有登高赋诗的雅兴,也没有去青楼品酒赏花的爱好。 刺杀这样一个除了去军营,就是回府办公的人,下手的机会实在太少。 从丞相府正门冲杀进去,那是荆柯、聂政这样豪侠才能做的事。 多福和青阳等人虽然自诩侠义,却没古人那副忘我的胆量。 “掌柜的,今天的米,请送到大都督府后院的‘天’字库!”一个官差模样的人走进米店,亮出号牌,客气地命令道。 “知道了,马上给您送去!”火云道长高兴地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安排伙计。 多福道士放下手边的活,低着头凑了过去。 因为办事不利,他已经被青阳道长训斥了好几次。 想想青阳那疯狗一样的嘴脸,多福的心里就仿佛有无数小鼓在敲。 眼下有个机会可以混进大都督府,他当然不会放过。 “你去吧,路上小心!别惹麻烦!”火云居士叹了口气,对着多福低声叮嘱。 他不敢阻挡青阳的安排,也不敢打击多福的积极性。 在这伙一心想投靠蒙古人升官发财的人眼里,自己已经是个肉中刺。 一旦再多管闲事,说不定,哪天先被同门师兄弟给清理了门户。 “原来是文大人买了我们的粮食,我还奇怪呢,怎么今年伙计们没有鸡蛋里挑骨头!”听到了官差的话,一个卖粮的百姓跟同伴嘀咕。 “当然了,赔钱的事,掌柜的们怎么会做。 卖了粮,我得去庙里上逐香去。 文大人不收咱们的赋,咱们就求神仙,保他个平安吧!”收到了钱的百姓,大声回答。 “是这么个理儿,这样的好官,点灯笼都寻不着。 他不收礼,可咱不能不讲良心啊!”百姓的话,在火云耳边不停地回荡。 良心?火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胸口。 心,从早晨起,一直在砰砰地跳。 贴着胸口的护身符已经被汗湿透了,粘粘的,摸在手里说不出的难受。 酒徒注:感谢大伙踊跃提建议,本周精华发完。 周一再补。 迷局 (三 下) 大都督府内,一片忙碌景象。 户部度支员外郎杜规带着一干下属,将算盘打得啪啪直响。 在他的调度下,米店掌柜们将刚刚收购进来的粮食运送到指定的粮库中,然后到相关部门领了银子,马不停蹄地赶回自己的店铺。 丞相府爱护百姓,并不意味着要抑止商人的逐利欲望。 商人们以去年的粮价从百姓手中收购粮食,而大都督府则在这个价钱上加一成,大宗从商人手中将粮食入库。 这种让利给地方的点子是杜规想出来的,实行之后,效果出奇的好。 破虏军刚打下的地区根基不稳,收取农赋,也未必占得到下一个秋收。 而官府向百姓收赋,官府入库一,往往胥吏帮闲们从中捞取其九。 所以文天祥干脆免去了福建地区所有农赋,改由破虏军出钱向百姓购买,从通过这种手段与北元争夺民心,也让百姓知道,除了给人当奴仆外,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活法。 但购买过程中,又会给经手者巧取豪夺之机会,所以,杜规干脆采用这种商家收购,官府再从商家总收的方式。 既节约了官府收购粮食的人手,又让商人们赚到了利润。 劈劈啪啪的算盘声衬托下,杜规嗓音里充满兴奋。 “老周,带几个人,把新送来的粮食,安置到星字一号库,天字六号仓已经满了!”“老赵,去城里各收购粮食的地方巡视一遍,让大伙注意质量,尽量给百姓碎银子。 好带!没有,没有到大都督府银库找人换!”杜规大声喊着,圆圆的小肉眼泡眯缝成了一条线,衬托着圆而胖的大脸,活脱一幅奸商相貌。 但他做得却是实实在在的事。 文天祥在福建施行新政,不收赋,不纳粮。 破虏军的收入除了官办工厂外,基本断绝。 而减租减息逼出来的商贩头上,一时也收不到太多的商税。 作为破虏军的大管家,杜规必须把新式工厂、矿山赚回来的,和造假钞换回来了的钱,每一文都用在该用的地方。 在他的精打细算下,一向入不敷出的大都督府已经慢慢有了盈余。 看着府库的帐目一天天丰满,杜规的心里充满的成就感。 曾经死过一次的他,更了解生存的快乐与价值。 当年,从蒙古人屠刀下拣回一条命,杜规千里迢迢来到百丈岭上。 本来只想在军中作个武士,用钢刀,面对面地杀死那些禽兽,给家人和同伴报仇。 谁知道,文天祥居然把他留在了身边,负责军中财务。 转眼,将他从一个商人,提拔到从五品的高位。 这是杜规做梦也没想到的结果。 大宋朝不轻商,文人也喜欢和商人结交,但商人的用途,通常体现在为宴会买单上。 而在大都督府,却充分发挥了每个人的特长,给每个人的付出予相当的回报。 这里欢迎一切有能力的人,有了能力,不问出身。 这里,你能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人与人之间,那种尊重。 那种彼此当作兄弟的尊重。 而这种尊重,让杜规愿意,为大都督府,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轻轻拉了拉杜规的衣角,亮了亮表明身份的印信,塞给他一张细细的纸条。 杜规接过纸条看了看,点点头,嗓门瞬间拉得更高。 “陈大人,陈大人,把这两天收购的所有军粮,给邵武运过去。 今天就出发,走水路,越快越好!”“人不够,人不够就雇民夫,让进城卖粮的百姓,也找个赚钱的营生。 快,别耽误,那边要…..!”猛然,杜规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慌不及待地用手掩住大嘴巴。 前来交粮的米店伙计中,有几个警觉地竖了竖耳朵。 低下头,又投入到过秤,记数的工作中。 破虏军准备北进赣州,打回老家了,有人兴奋地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领军的基本常识。 破虏军号称仁义之师,又是在自己的国土上做战,自然不能蒙元以战养战那一套。 所以,军粮的动向,往往意味着一军所指。 半个时辰后,米店伙计打扮的多福,贼溜溜地从后门钻进了祥云观,将今天在大都督府外围听到的信息,详细汇报给了里边的人。 秋收这几天,是最容易混进都督府,收集破虏军情报的好时候。 破虏军讲究效率,大都督府所有直属部门都集中在府衙后院。 装做运粮的小伙计混进去,可以收集到很多与破虏军和文天祥相关的消息。 而今天这个情报,无疑是最有价值的。 “多福,你真的听见,破虏军准备大规模北进?”青阳道长**着眼角问道,回头看看一边沉默不语的头陀,目光中充满期待。 “当然,那姓杜的说走了嘴,很多人都听见了。 前几天半夜,人马向北调动,大伙也不是没听到!”自觉立下了大功的道童多福得意洋洋,脸上大大小小的麻子一块放出光来。 入门晚,修行迟,这不意味着他悟道悟得迟。 有了这条情报,和这几天的奔走之功。 头陀打扮的乌力其大人一定会记住自己。 功劳本送到达春大人手中,这次回去,少不得要被达春褒奖。 有了蒙古人背后当靠山,多福道士就迅速成为多福真人,哪天成了多福教主,自己开山立派也说不定。 “乌大人…?”青阳道长习惯性地躬下身子,请头陀打扮的蒙古武士拿主意。 “给达春大人把消息送过去,就他们加上陈吊眼那点儿人马,想反攻赣州,简直是白日做梦!”头陀打扮的蒙古武士摇晃着脏兮兮的大脑袋,毫不在意地说道。 对于行军打仗,他并不在行。 他擅长的是用胳膊夹住牛脖子,嘎的一声将牛颈子拧断,然后听畜生垂危时的喘息与挣扎声。 比起破虏军的动向,乌力其更关心的时文天祥的行藏。 他来福州的目的就是,寻找机会靠近文天祥,面对面来一场屠杀。 “文丞相平时很少出府,但喜欢去江边看水师训练。 我在丞相府,听人说,最近又有三艘大船要送过来!”多福道长显然知道乌力其的心思,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说道。 一道冷森森的光在青阳道长的眼中闪过,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这消息是真的,你可有把握?”乌力其猛然抬起头,盯着多福的眼睛问道。 “千真万确,我还听说,是什么苏家送给文天祥的礼物。 还有,还有什么纵帆之类的!”“好了,你先回米店吧,告诉达川居士,让他盯得再紧点儿,有消息及时汇报!”乌力其点点头,用极其平静的语气回答道。 “这,是,大人!”带着满脸失望的多福,躬身告退。 又要回那该死的米店,赔不尽的笑脸,扛不完的粮包。 带着满腹的牢骚,多福听见祥云观的侧门,在自己身后,吱呀一声合拢。 所有阴谋都关在了门内。 小角色们只能跑腿,核心决策的东西,他接触不着。 “德行!”想起青阳道长那嫉妒贤能的样子,多福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抬起腿,照着路边的竹林,狠狠踢了一脚。 竹林“哗”地一声散开,抬起的脚骤然落空,一下子将他整个人闪了进去。 吃了一惊的多福赶紧向起爬,刚刚翘起半个屁股,一双芒鞋,重重地踢在了他的腰眼上。 “哎!”呼痛声刚出嗓子,又被凭空而至的破布塞了回去。 几个身穿青色衣服的人同时扑上,七手八脚,将多福捆了个结结实实。 被捆成一团的多福,在地上来回翻滚,挣扎。 “老实点吧,兄弟。 等一会儿,刘大人那里,有你说的!”一双带着翡翠扳指的大手,轻轻地拍在他的头顶上。 话音像是劝告,又像是调侃。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啊。 多福挣扎着抬起头,看到达川居士那张带着淡淡笑意的脸。 悠长的晚钟声,在山间回荡。 祥云观的亭台,在钟声里显得分外肃穆。 几只灰色的鸽子被钟声惊起,扑啦啦拍打着翅膀飞向了天空。 在白云下轻盈地兜了半个***,掉头向北方飞去。 通过望远镜,可以清楚看见鸽子腿上绑的竹筒。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刘子俊笑着挥了挥手,带着几百个士兵扑向了祥云观。 猎鹰行动,正式开始。 绿叶婆娑,竹竿摇动,弩箭射击声从远处传来,风带着几片虫子咬了的树叶,盘旋着落在地上。 迷局 (四 上) 迷局(四上)夜风夹杂着野麦子的清香,轻柔地从林间吹过,就像一双女人的手,抚摩着林间,那张刚毅的脸。 陈吊眼站立在陡峭山坡上,与对面的蒙古大营遥遥相望。 他的老对手达春就住在那里,手上沾满了弟兄们的血。 几月来,已经有两万多弟兄倒在了蒙古人的战马前,接下来的日子的战争会更艰苦。 但陈吊眼很自豪,他陈举,拖住了在北元在江南的最大一股军队。 非但如此,他麾下的骑兵,还攻进了赣南,搅得北元贵族和那些投降的大宋奸贼们夜不安枕。 如今,大江南北的豪杰,提起他陈举的名字,谁都得挑起大拇指,说一声“佩服!”佩服他捋一捋无人敢搠锋樱的达春虎须。 佩服他给江湖汉子,长了脸,争了气。 让人们知道,他们不是只会打家劫舍,欺负一下小老百姓。 国难当头,他们比那些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们,更像是官府中人。 你们士大夫不敢担负的责任,我一个小毛贼担了起来。 青史之上,不知到底谁是官,谁是贼。 “将军!小心着凉”亲兵拿来件暗红色的披风给陈吊眼披在身上。 陈吊眼回过头,宽厚的对亲兵笑笑,继续向山下张望。 他在观察,在等,等待一个机会。 蒙古人并非三头六臂的魔鬼,挨了打一样会疼。 吃了败仗,一样会溃散。 在邵武和破虏军并肩战斗的岁月,让陈吊眼对元军有了全新的认识。 眼前局面虽然危机重重,却没有让陈吊眼和手下弟兄们丧失必胜的信心和勇气。 自己可以败,可以迂回,却不能将达春进入邵武的路主动让出来。 义薄云天的文大人放心地把后路交给了自己,自己在倒下前,就不能露出破虏军的背。 “嘘,嘘!”山背后响起几声蝈蝈叫。 紧接着,传来鹧鸪和杜鹃了鸣唱声。 “将军,文大人的信使来了!”一个把守老营的小寨主跑上前,小声汇报。 几个月的真刀真枪和蒙古人对撼下来,已经消耗光了他身上的余脂,站在山石上,整个人都像块石棱渣一样,精悍中透着尖锐。 “在哪?”陈吊眼的问话中充满了渴望。 论士气和士卒的体质,他自认麾下这些弟兄们不比破虏军差。 但论指挥能力和武器配备,他的光复军可比破虏军差得多。 文天祥讲义气,每次来信,都会带一点他迫切需要的武器来。 有了这些武器,麾下的士兵就会少一点牺牲。 小寨主的回答果然没叫他失望,用掩饰不住的兴奋语调说道:“后山,好还带了很多兵器,轰天雷,一点就炸那种!”“看你那出息!”陈举伸手拍了小寨主一巴掌,把对方拍了一个趔趄。 ,面上的愁容随着笑声一扫而空。 那种铁疙瘩好使。 特别是对付蒙古骑兵,点燃了扔出去,连人带马一块掀翻在地。 用不了几颗,就可以将战马惊散。 保持不了队形和速度的骑兵,就凝聚不起冲击力。 步下做战,绿林豪杰们可不惧那些蒙古武士。 一对一打不过,大不了大伙群殴,三个打一个,外带下绳套散白灰,就不信他蒙古人长了三头六臂。 刚开始与达春主力遭遇的时候,凭着为数不多的轰天雷(手雷),大伙没少给蒙古人教训。 后来鞑子学乖了,大伙手中的轰天雷也扔没了,才渐渐落了下风。 “将军,有了轰天雷,您看,咱们是不是?”小寨主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讨好地凑上来,不停地向山下驽着嘴。 山下,蒙古人的连营***通明。 蝉声轻轻唱着,伴者掠夺者的呼噜声。 在睡梦中,蒙古五武士们已经扫平了江南,将天下所有看得到的地方,变成了牧场。 一个蒙古武士枕着自己的箭囊,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浸湿了身下的皮褥。 熟睡的面孔不再充满杀戮时的狰狞,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温柔与和谐。 梦中的草原是宁静的,没有血腥,蒙古武士翻了个身,嘴角动了动,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呼唤,暗夜里,依稀是一个字,“嫫!”秋蝉声轻轻拨动案上的烛光。 烛光下,达春以手按额,满脸疲惫。 破虏军最新调动的情报,就摆在他面前的书案上。 为了这个漏洞百出的情报,北元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非但前去刺杀文天祥的杀手们全军覆没。 连安插在福州的间谍,也跟着落网了一大半。 个别与北元私通款曲的豪门大户,瞬间老实了下来,轻易不敢再与达春联络。 “只可惜了乌力其那小子,两军阵前,他也是一名悍将!”达春叹息着,摇摇花白的头。 不到四十岁的他,过早地走向了衰老。 青阳、火云、多福那些神棍,达春不在乎。 这种败类在赣南一抓一大把。 那些所谓的出家人,大多是这种眼望红尘流口水的货色。 其中某些家伙的官瘾比儒生还大。 随便扔给他们一根小骨头,就可以让他们死心塌地。 以后命令他们咬谁,他们就会摇着尾巴冲过去。 只是可惜了被破虏军俘虏的那些蒙古死士,想想那些被家人重金赎回来的武士,达春心里就觉得难过。 文天祥不喜欢杀人,被赎回的蒙古武士毫发无损。 但这些人,绝对不可能再走上前线。 他们的勇气和野性,在邵武的矿井中给磨没了。 让一个武士整天除了干活,就是听死者亲属的痛斥。 让他们天天忏悔自己曾经做过的杀孽。 这种折磨,的确比处死还可怕。 达春有时候甚至设想,如果自己落到文天祥手里,会是怎样的结局。 每次想起来,他都是一身冷汗。 江南的战局越打越乱,匪患越剿越重。 塞外的草原,日日也是战火纷纷。 自从过江以来,从来没有一刻,让达春对胜利感到如此绝望。 如果把那些在自相残杀中死去的蒙古男儿调到江南来,残宋早就平了。 这是所有蒙古人都知道的道理。 但这不可能,皇帝陛下亲手毁了成吉思汗留下来的制度,并带领着汉军世侯,攻进和林,向自己的同胞举起了屠刀。 草原上的雄鹰再也不会听从他驾驭,叛乱的草原,需要越来越多的士卒去踏平。 能调给江南的,只是战斗力低下的新附军。 而这些新附军,去维持一下后方安全还勉强胜任。 让他们与破虏军对敌,没等对方露面,已经有人转身溃逃了。 难!达春轻轻拍打着书案,低声叹息。 他是新一代蒙古将领中的翘楚,受到过忽必烈亲赐银牌的。 从临安打到广南,从来没吃过败仗。 但最近几个月,对手已经开始让他感到吃力。 都是页特密实那个笨蛋闹的。 如果不是他贪功冒进,葬送了一支生力军。 三路大军的侧后暴露在破虏军面前,朝廷就不会下令让三路分头就粮修整。 三路大军不分散修整,也不会造成广南兵力空虚。 一年来,局势仿佛毡帐篷突然被抽了桩,一根倒,根根倒。 半个广南丢了,整个福建乱了。 江南西路也是处处烽烟。 反抗者仿佛雨后的蘑菇般,突然从大地上钻了出来。 斩不尽,杀不完。 几天不去扫荡,立刻又窜起一大批。 短期内,已经不用想如何消灭文天祥了。 这个不会打仗的书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长了本事,非但会用兵打仗,而且用间,反间,分化,瓦解,拉拢,打压,这些高难度的活儿一个不落,玩得风声水起。 两浙大都督范文虎麾下新附军二十余万,偏偏没有一兵向南。 蒲家水师战船数千,也没有一只杀入福州湾。 天知道他们都收了文天祥什么好处。 如今堂堂名将达春,反而需要担心起文天祥的计谋,唯恐判疏漏,在给了破虏军可乘之机。 “文天祥到底想干什么?”达春百思不解。 从情报表面上看,大批破虏军气势汹汹地重回邵武,像是赶来给陈吊眼助威。 但文天祥真的会打这种没有任何把握的仗么,怎么看都不像。 从邵武出击进入两浙?这也不是文天祥的作为。 两浙虽然富庶,但那里地势平坦。 破虏军攻进去容易,防守困难。 并且要面对范文虎等人的倾力反扑。 虽然可以赢得兵临旧日都城的声名,可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几路大军的重围中。 作为知兵者,文天祥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那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文天祥试图守家。 守住邵武,免得后路受到自己的威胁。 守家的原因,是因为这个行动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达春猛地挑起眉头,目光落在福建的地图上。 刘深、索都、蒲寿庚、许夫人、张唐,几支人马搅在一起,乱哄哄好不热闹。 如果这时,文天祥带着大队修整了数月的精锐突然出现在南剑州,达春心里一惊,手中镇纸啪地落在了地上。 迷局 (四 中) “来人!”江西省中丞达春大声喊道。 由于着急,暗黑色的脸孔下,隐隐已经透出了几分铁青。 形势太危急了,如果索都再有闪失,自己驰骋疆场的日子就到了头。 几个睡眼惺忪的亲兵大声答应着跑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站在中军帐内,与陈吊眼在这鸟不拉屎的贫困之地周旋了半个夏天,每个人的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 ,“去,传令给索都,命令他没有我的将令,不得踏入南剑州半步!”达春抓起一个烫着金字的令牌,亲自递到了亲兵的手上。 “是!”亲兵惊讶地并拢双腿,躬身施礼,然后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金字令箭,是军中最紧急一种指示,除非主帅发觉了事态危险,或紧急求救,轻易不会发这种级别的将令。 几十名骑兵,护送着将令冲出了大营。 马蹄声敲碎了宁静的深夜,惊起无数飞鸟。 “周雄,带人,不管用什么方法,把这几个鞑子拦下!”陈吊眼在山上,低声命令道。 凭借本能,他感觉到这伙士兵有要务在身,能给达春添乱的事情,陈吊眼从来不放过。 “是!”一个山大王带着几百个弟兄,顺着后坡溜了下去。 正面打仗,他们自认不是蒙古认对手。 但山林中拉拉绳子,打打闷棍,是大伙的老本行。 这几十个骑兵夜间山区赶路,那是他们自己送死。 陈吊眼笑了笑,拉着坐骑,慢慢地爬过山梁,顺着陡峭的山坡,溜向蒙古人的连营。 高头战马瑟缩着,在义贼们的前拉后推下不情愿地挪动四踢。 这种陡而滑山坡,不是战马应该踏足的地方。 但缰绳另一端的主人不讲道理,战马们也只好跟着受罪。 一匹黑马仰起头,准备抗议。 没等张口嘴巴,一个麻绳套牢牢地绑住了它的上下颚。 受了惊的战马拼命挣扎,却无法摆脱几个义贼的黑手。 愤怒的战马抬起后腿,把推着它的人踢翻。 刚刚挣脱缰绳,一把快刀砍在了它的脖颈上。 “不听话的牲口,直接砍了。 快点,我们赶天月落黑(土匪黑话,天明前最黑的时候!)”带队的头目一边擦拭自己的马刀,一边低声喊道。 义贼们万分不舍地拔出刀来,威胁自己的坐骑。 在钢刀的威逼下,通灵性的战马瑟缩着,悄悄地爬下山坡,聚集在山脚下的树林中。 “各路头领报数,下来多少匹马!”陈吊眼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清晰、沉稳。 “我这五匹!”“我这三匹!”“我这七匹!”黑夜中,有人低声回应道。 “够了,上马,整队,让破虏军弟兄们看看,我们也不是孬种!”陈吊眼发出一声命令,率先跳上马背。 百十个大胆的义贼骑着战马,靠拢在陈吊眼身后。 对于不到两百人的小队伍,不远处,北元的连营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城市。 灯球火把下,可以看见巡夜士兵那密集的队形。 陈吊眼回头,目光从弟兄们的脸上扫过。 这些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绿林豪杰们,笑着与首领用目光交流。 只有兴奋,没有恐惧。 是我陈举的兄弟!陈吊眼点点头,率先冲出了树林。 百余匹战马,义无反顾地跟着它向前奔去。 马蹄声如雷,直捣达春的联营。 “什么人!口令!”巡夜的士兵大声喝问。 前面的山坡太陡,战马不可能爬过去,所以跑过来的肯定是自己人。 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将军,喝醉了带着马队撒酒疯。 如果被达春知道,肯定逃不过一顿好打。 “你爷爷,送礼来了!”回答他们的是一声怒喝,陈吊眼一扬手,一个带着火星的铁疙瘩飞过鹿角,落到了大营内。 “轰”木质围栏应声而倒,烈火中,从睡梦中被惊醒的蒙古士兵乱做一团。 “弟兄们,让破虏军看看我们的真功夫!”陈吊眼大声叫嚷着,一马当先冲进了敌营。 马刀过处,砍开了一条血路。 巡夜士兵惊呆了,他们没想到陈吊眼居然能带着马匹,从那么陡峭的山梁上爬下来。 仓促之间,忘记了抵抗,眼睁睁地看到马刀砍到了胸口。 “啊!”回过神来的士兵丧失了勇气,掉头就跑。 没跑几步,被后面的马刀追上。 寒光闪过,肩膀到腰间裂开了一条二尺多长的口子。 血呼地喷了出来,受了伤的士兵全身的力气皆被这一刀抽走,跟跄两步,瘫倒在地上。 “好一把断寇刀!”陈吊眼挥动着马刀赞道。 手中家伙,是前半夜刚得到的。 破虏军听说他与达春打得艰苦,特意给他送来了这批杀人利器。 元军从睡梦中惊醒,抓着武器冲出了营帐。 蒙古武士训练有速,不用低级军官指挥,自行凑起队伍。 长枪与短刀配合,挡住战马的去路。 “吆喝,还挺勇敢!”一个义贼嬉皮笑脸地骂道。 顺手抛出一颗铁疙瘩。 手里在人群头上轰然炸响,立刻放倒了五、六个。 “弟兄们,跑吧,你们被包围了!”其他义贼见样学样,大声喊着,从腰间拔出一颗颗手雷,擦燃引火,在手中停了片刻,看看引线快燃尽,一挥手,将手雷扔向敌军。 惨叫声传遍了整个大营。 蒙古士兵被手雷炸得抱头鼠窜,义贼们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几个提刀迎战的蒙古武士发出一声惊呼,调转身体逃向了远方。 没有高级军官的指挥调度,他们不知道如何对付陈吊眼这个杀星。 “达春被炸死了,大伙跑吧!”几个破虏军骑兵用生硬的蒙古话和流利的汉语,大声喊道。 黑夜里,没有人能辨别这个消息的真假。 蒙古军、探马赤军、新附军,乱纷纷地挤在一起,分不清四下来了多少敌人,也不知道下一刻,进攻会从哪个方向发起。 任由陈吊眼带着百余骑,在营内纵横驰骤,逢人便杀,见将必剁。 转眼间各营鼓噪,举火如星,哭喊声不觉于耳。 “陈将军,不要恋战。 少杀人,多放火!”骑兵队伍中,响起林琦的声音。 “晓得!”陈吊眼大声答应着,用马刀挑起正在燃烧着的半截帐篷。 带着队伍快速前冲。 一条火龙快速成形,划过达春军营,把十里连营,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大火烧了半夜。 等达春调集了将领,带着弓箭手扑来,盗贼们已经透营而过。 留给他的只是满地的尸体,还有无数被焚毁了的营帐。 “陈吊眼!”达春恨恨地叫道。 自从渡江以来,还没有人让他吃过这么大的亏。 望着满脸黑灰的部下,一腔怒气无处发泄。 隆隆的鼓声响起,所有将领都被达春聚到了中军帐。 素来沉稳的他彻底愤怒了,今天,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眼前的几个山头拿下来。 “大帅,大帅!”一个斥候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半跪在地上汇报。 “讲!”达春咆哮着,命令斥候不要罗嗦。 “对面,对面的盗匪撤走了!”斥候带着几分迷惑报告。 “什么!”达春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跟自己周旋了数月之久,牛皮糖一样的陈吊眼居然撤兵了。 如果他已经决定撤兵,昨夜又何必冒险袭击自己的军营。 “你,打探清楚了吗?”达春的幕僚,汉人董靖谨慎地问道。 斥候用眼皮夹了他一下,不满地说道:“属下带人进入了对方驻地。 敌军已经撤走,连影子都没留下!”“好了,我知道了!昭日格图,马上带人进人四下巡视,看陈吊眼撤到了哪里!”达春疲惫地命令。 这个时刻,他不愿意让麾下的蒙古人和汉人再闹什么争端。 敌手的做战能力在迅速地提高,战争的结果越来越不可预测。 他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无论文天祥,还是陈吊眼,都需要他认真面对。 大宋,已经不是一年前,随便一个蒙古将领就可以对付的大宋。 有一种力量,在这些南蛮身上觉醒,在快速的成长。 达春隐隐料到,用不了多久,整个江南,都能听到这种力量发出的呼啸声。 迷局 (四 下) 迷局(四下)八月的鼓鸣山,风中已经带上了淡淡的凉。 秋天的脚步从北方珊珊而来,抹过群山,抹过树林,将九龙江两岸诸峰披了大半年的绿衣,镶嵌上一圈淡淡的金黄。 几片落叶从山中飞出,缓缓飘落于山间那奔流的江水中。 正在江边喝水的战马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唏溜溜”发出一串咆哮。 啸声在群山中往来折射,越折越多,越折越远,刹那间,潇潇风声夹杂战马嘶鸣,响彻原野。 “畜生,瞎叫唤什么。 几片落叶而已!”伴着一声低低的呵斥,一双洁白的手探入了江水中。 修长的手指在水面上蜻蜓般一点,捞起一片红叶,展于掌心之上。 沾了水的叶子还没有全红,清晰的茎脉间,有几缕蜗牛爬过的痕迹。 就像有人提了笔,在上面匆匆写下几句新词。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战马的主人低吟了一句,躬身,将树叶放回了江水中。 潋滟的江面上,流光映出一袭红袍,还有银盔下,那张秀丽而不失英气的脸。 “夫人做得诗真好!”几个乳燕出谷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令许夫人英气勃勃的脸上,飞起一缕昏红。 “几个小丫头,乱说些什么,这是唐朝人的红叶诗!”许夫人回过头,笑着教训道。 身边的几个小女兵,都是十六七岁年纪,艰苦的戎马生涯非但没使她们变得憔悴,反而使她们在举手投足间,平添了普通女孩子少有的飒爽。 “唐朝啊,唐朝是哪国,离大宋远么!”女兵们唧唧喳喳地问道。 她们都是许夫人从被蒙古人屠戮过的村寨中收拢来的孤儿,骑马射箭等战场上保命的武艺学了不少,看书识字的事情,女孩子们没心思学,军中也没有人教。 “唐朝是咱大宋之前的一个朝代,也是汉人建立的国家……”许夫人谨慎地选择着词汇,向亲兵们解释国家和朝廷的区别。 这个命题,解释起来还真不容易。 兴宋军中士兵成分复杂,畲族士兵占了很大比例。 这些小女孩很多是畲、汉混血,单纯的汉家天下观念,不能让他们接受。 李唐和赵宋的区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那大唐欺负畲人么?”一个肤色稍深的女兵问道,声音压得很低,唯恐触怒了许夫人,受到叱责。 “不欺负,和大宋一样!”许夫人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个把问题解释清楚的突破口,“大唐和大宋,都是包容的国度,各族人都可以当官,通婚。 军队也不乱杀无辜,和蒙古人的大元不一样!”“噢!”几个小女兵点着头,瞪大了眼睛,作出一幅恍然大悟状。 不知道对许夫人的话,他们真听懂了多少。 对她们而言,无论大唐,还是大宋,都很模糊。 唯有蒙古人的大元印象最深刻,泉、漳一带,蒙古人对反抗最激烈的许、陈、曾三姓实行灭族政策,受到牵连,很多屹立的千年的村寨都被烧成了白地。 为在大屠杀中丧生的亲人复仇,是这些女孩子坚持做战的唯一理由。 “朝廷,不同于国家。 朝廷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过客,暂时的管理者。 而国家却属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不分民族!”许夫人郑重地总结道。 这是文天祥在邵武说过的话,许夫人不是很懂,但在做战中,她多少有了一点感悟。 “我明白了,不欺负我们的,就是我们一国。 欺负我们的,就不是一国!”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女兵总结道。 话音刚落,四下立刻响起一片呼应之声。 “对,对,汉人和我们是一国,蒙古鞑子不是!”“破虏军和我们是一国,宋军(投降到北元的新附军)不是!”女孩子们热烈地议论着,唯恐别人说自己反应迟钝。 看着这些洋溢着活力的少女,许夫人轻轻地笑了。 这些女孩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丈夫许汗青是方圆百里公认的才子。 两家结亲,郎才女貌,幸福的生活不知羡慕坏了多少对少年眷属。 “你们今天不训练了,这么快就收了操?”听女孩子们唧喳了一会儿,许夫人岔开话题,关切地问道。 几个月来,兴宋军在破虏军教导队的训练下,已经渐渐走上了正轨。 文天祥派来的低级军官,也在许夫人的倾力支持下,安排到了各个营中。 面貌焕然一新的兴宋军如今已经是福建南部的一支劲旅,非但将漳、泉一带的新附军打得丢盔卸甲,与刘深麾下的汉军交战,也颇有斩获。 这让许夫人队破虏军那一套制度和训练方法更加佩服。 闲暇时,麾下所有部队都要到张万安(张狗蛋)那里接受训练,连贴身这些女兵都不例外。 “不练了,那个小张将军说没空管我们,老张将军带人去了山那边的新六标,三天之内回不来!”圆脸女孩子气呼呼地回答。 看样子,女兵们跟张万安的教导队相处得不算愉快,提起训练,柳眉立刻倒竖了起来。 “是你们欺负张万安将军了吧!”许夫人笑着问道。 偌大的军队中,女兵只有她身边这百十个。 为了防止她们被男性将士欺负,在军纪方面,许夫人对女兵们倾斜得厉害。 时间久了,这些女兵身上就难免带上了些侍宠而骄的味道,非但不把寻常男性士兵放在眼里,对其他将领也不够尊重。 加上军中将领念她们青春年少,也乐得被她们捉弄。 这样一来,女兵们的作为,也越来越“无法无天”起来。 “谁欺负他了,海棠姐姐只不过在休息的时候,唱了几支山歌而已!”圆脸小女兵嘴快,一句话,把同伴‘卖’了出去。 “夫人别听她嚼舌头!”名字叫做海棠的,正是那个肤色较深的女兵。 只不过此刻她的脸已经红得快滴下血来,完全掩盖了健康的铜色。 许夫人摇摇头,会心地笑了。 福建畲家山歌啊,再配上那些汉家的乐府词,从一个刚刚及妍的妙龄女孩子口中唱出来,对未婚男子几乎是阵斩之技,怪不得张万安将军会落荒而逃。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当日,女兵们的歌声,也把大宋丞相唱得面红尔赤呢。 想到与文天祥告别时的情景,许夫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附近的崖谷、寒江、野草、杂树,看在眼里,都成了风景。 连战马吃草时,环络碰撞的叮当声,仿佛也成了音乐。 “海棠,如果你真喜欢小张将军,我给你做媒,如何?”许夫人摸着女兵额前的秀发,低声问道。 就像一个尽职的姐姐,在探询妹妹的心思。 “我……?”深肤色女兵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女孩子天生的矜持让她想拒绝,可内心深处,却唯恐这难得的好机会稍纵即逝。 “快答应,快答应,小张将军那么英俊,你不答应,我们可不客气了!”女兵们在旁边,大声笑闹。 福建的民风本来淳朴,军中女子,性格又被摔打得远比常人爽朗。 少女爱英雄,张万安(张狗蛋)武技高,本事大,人长得也精神。 身上又罩着破虏军百战百胜的光环,自然就成了女孩子们闲谈时的理想情郎。 听到许夫人肯出面做媒,众人的玩笑声中,已经带着了几分羡慕。 “是啊,是啊,你平时山歌唱了那么多。 他都像木头一样。 现在有夫人帮你做主,你还担心什么。 赶快答应,我们好去给你收拾帐篷!”圆脸女兵带头闹到,双耳因激动,变成了好看的荧红色。 “大伙别闹,海棠,你可知道张将军家里有没有妻子,在他心里有没有你的位置!”许夫人挥了挥手,制止了女兵们的嘻闹。 这才是关键问题,张万安此刻正帮助兴宋军练兵,属于客将身份,他早晚要返回破虏军去。 婚姻的事情,许夫人可以去做媒,但无法以上司的身份包揽。 “他,他…..”海棠本是畲族,骨子里继承了山民们敢爱敢恨的血脉。 但对于张万安,却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 爱,又觉得攀不起,放下,心里却割舍不断。 想到委屈之处,两行情泪顺着脸上滚落,一边擦,一边哽咽道:“他说,匈奴为灭,何以家为!我怎知道,匈奴是谁,家住在哪!”这的确是件麻烦事,许夫人强忍住笑,小腹上的肌肉抖得生疼。 小女孩把匈奴当成了张万安的仇家。 有意帮助心上人复仇,却找不到仇家在哪。 当然一腔烦恼无处发泄,只能偷偷落泪。 “夫人,人家跟你说了,你还笑!”海棠恨恨地跺脚,转身逃了开去。 许夫人赶紧追上,轻轻拉住了女兵的衣角。 “傻孩子,匈奴在遥远的北方,早就没了。 张将军口中的匈奴,就是蒙古人,杀你父母的鞑子!”“真的?”充满了水汽的一双大眼睛,迟疑地回视。 小女兵显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匈奴和鞑子能扯上干系,鞑子灭不灭,和张万安娶不娶老婆,有什么关联。 “匈奴人住在很远的北方,大草原上,与蒙古人的老家是一个地方。 汉朝的时候,他们曾经跑到中原抢掠,被几个汉家英雄赶了回去。 其中一个汉人英雄叫霍去病,他带兵出击,每次都打得匈奴人望风而逃。 皇帝为了表彰他,就赠给他府邸和美女。 但是他断然拒绝,说了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意思是匈奴还没有完全打败,不能过早结婚!”许夫人耐下心来解释道,心中涌起一丝末名的惆怅。 张万安想做英雄,所以,他用古人的话拒绝了海棠的爱意。 这个媒人,失败的可能十有八九。 文天祥也是英雄,他不会为儿女私情所困,所以,北元退出大宋之前,他身边也不会再有人相伴。 即使有人相伴,那个人也不会是自己。 自己是许夫人,而不再是陈碧娘。 两人的家族背景和自身名望,把两人的位置牢牢限死。 两人的目光可以遥遥相对,始终却无法将手挽在一起。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远处传来女兵们隐隐的歌声,袅袅然,仿佛来自天外。 纵使相识了又怎样,如果无缘,不是相识太早,就是相识太迟。 许夫人低下头,牵着战马向军营走去。 感觉到气氛不对的女兵们愣在当场,不知道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让许夫人如此难过。 “夫人怎么了,不刚才还要给海棠姐姐做媒么?”一个鹅蛋脸细眉毛的小女兵低声向大伙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担心眼前战局吧!”圆脸女孩迟疑着回答,拉起自己的战马,向着许夫人远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夫人还给不给海棠姐姐做媒啊!”鹅蛋脸小姑娘童心未泯,喜欢刨根问底。 “谁知道呢,做也肯定不是学现在吧!没听小张将军那句话么,匈奴未灭。 要等打败了蒙古人,才能答应。 他们的英雄,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夫人去做媒,也没有用!”女兵们七嘴八舌地答。 看着在原地发呆的海棠,心中充满了同情。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鹅蛋脸张大了嘴巴。 各路人马与元军交手,败多胜少。 最近在破虏军那些军官的帮助下,才渐渐扭转了这个被动局面。 但现在他们的敌人仅仅是刘深麾下的汉军,并且夏天气候湿热,不是做战的好季节。 马上秋天来了,九龙江对面,刘深的汉军、索都蒙古军都要攻过来,眼前的仗,还不知道打到何年何月。 “我不管,我今晚再去问问张没胆,看他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他要我等,我就等,等到蒙古人退出福建,等到仗打完了那一天!”海棠跺了跺脚,脸上带出了几分刚毅。 蒙古人再强,也有被赶走的那一天。 只要那一天的希望在,她就可以等。 哪怕是天地合,山无棱。 迷局 (五) 迷局(五)牵着战马,许夫人缓缓地向山洼里的营地走去。 她的中军大营地址选得很隐蔽,临江的一侧被茂密的丛林所阻挡,另一侧却是拔地而起的断崖。 青绿的蔓藤、交错丛生的野树和一些不知名的蒿草掩饰下,不靠近了看,根本发现不了在壁立的山崖深处,还隐藏着这样一片藏兵之所。 她的老营就在山谷中。 仿照破虏军模式建立的参谋部、军械司等直属机构,驻扎在谷口不远处。 绕过阻挡谷口的巨石与树林,可以看见幕僚们,抱着各地送来的战报,在参谋部里跑进跑出。 把战马交给迎上来的亲兵,许夫人加快了脚步。 参谋们忙碌的身影,让她感觉到福建战局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连年征战养成的直觉,让她对军中的丝毫变化感觉都很敏锐。 特别是每逢大战将临前,内心深处仿佛总用一个声音在通知自己,危险就要到来了。 “夫人回来了!”参谋统领陈硕大声问候道。 他是许夫人的远房族弟,应过一次科举,本来有希望参加殿试。 元军的大举南下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 许汗青散尽家资募兵辅宋,他也欣然响应。 几十场仗打下来,硬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打成了精通军略的谋士。 “嗯,大家辛苦。 阿硕,有新情况么?”许夫人点点头,向众参谋表示问候。 然后,迅速把话题转到正题上。 “有,破虏军四个标,两个炮营,近两万人马杀过了闽江,几天之内,将南剑州残余的新附军扫荡了个一干二净,如今破虏军兵分三路,一路以张唐为主帅,扫荡福清。 另一路跃过翻过了戴云山,突然出现在德化城下,第三路带队的是杨晓荣和苗春,迂回杀向了安溪”陈硕一边介绍,一边示意参谋从墙角边抬过贴着地图的木版。 标着沈氏等高线(北宋沈括发明)破虏军专用地图上,参谋们用红笔清晰地画出了破虏军行军轨迹,三道粗大的红线,斜斜地指向泉州方向。 “文丞相要攻泉州,有公文送来么?”许夫人被地图上的红线吓了一跳,抓起陈硕的手,大声问道。 当然有了,只是堂姐你近年来大仗小仗历经数百,死过好几回的人了。 怎么一提起文天祥,就突然失去了镇定。 陈硕心中暗道。 用左手捡起地图边平素常用的木棍,一刻不停地在泉州外围来回移动:“这里,这里,这里,三路大军呈品字型。 文丞相亲领近卫营督战。 据破虏军送来的最新消息,已经攻下了德化外围的赤水铁场和青阳铁场。 看情况,破虏军这次对泉州志在必得!还有一封紧急公文在您的军帐里,您不在,大伙不敢动上边的火漆!”感觉到陈硕善意的暗示,许夫人不好意思的松开了手。 过于关心战局,让她在部下面前失态了。 四下看看,发现参谋们得目光都在地图上,找了个理由,快步走向了自己的军帐。 破虏军的战略意图很明显,一路自北向南去漳泰,另一路自西向东取德化。 击破两地新附军后,则可以在兴化外围,形成一个钳形。 一旦兴化和仙游两城被破虏军拿下,泉州的门户洞开,蒲家兄弟只能与文天祥的破虏军背城一战。 而此时,破虏军的第三路人马已取安溪,随时可扑下切断蒲家军的后路。 围三阙一,蒲家只有逃命一途可选。 只是这个策略,有些过于冒险。 许夫人的脚步越来越快,慢慢变成了小跑,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心里已经凝满了汗。 如果文天祥顺利攻取泉州,就打通了和行朝的海上通道。 届时,如果能以其丞相身份,组织大宋各支部队进行一次福建会战,绝对有把握把索都和刘深赶出漳州。 但如果破虏军迟迟取泉州不下,达春绕过邵武,直接从汀洲杀向南剑州,把破虏军的退路截断。 刘深和索都不顾兴宋军的纠缠跃过九龙江杀向泉州,然后与蒲氏兄弟里应外合,闽江附近,就是破虏军的葬身之所!许夫人深知,以文天祥的为人,不到万不得以,不会让一手打造的破虏军冒如此大的风险。 新式武器和军制的益处显而易见,如今,最佳战略应该是死守福建北三州之地,全力养军练兵。 待整个军队武装到了牙齿,再扑出深山。 届时,多少蒙古军也不是对手。 这是一个风险很大的战略计划。 这样一个战略,需要兴宋军和陈吊眼的光复军倾力配合,文天祥应该事先给大伙送信才对,莫非是什么紧急变故促使他仓促作出决定?到底是什么让文天祥甘冒此险呢。 唯一可能,就是来自朝廷的压力。 丈夫许汗青曾经这么评价过大宋文武百官,会做官的不会做事,会做事的做不成官。 互相拆台的水平一流,对外做战,无论文斗还是武斗,屁也不是。 话虽然刻薄,却一针见血。 文天祥擅改军制,擅发政令。 朝廷在危机中时,没人顾得上维护祖宗成法。 朝廷一旦安定下来,文天祥肯定受到指责,甚至压制。 拆开信封,许夫人将文天祥的信凑到落日的余晖下。 信上的话写得很简洁,除了对兴宋军诸将的问候,和对破虏军教导营的关心外,就是关于这次泉州战役的部署。 文天祥没有提请兴宋军分兵支援的事,相反,他非常郑重地提出,一旦索都在九龙江下游发动攻势,兴宋军稍做抵抗后,立刻放弃九龙江防线,全军向鼓鸣山,华安一带靠拢。 “放弃长泰、文浦山?”参谋部,陈硕拿着文天祥的亲笔信,惊诧地问道。 从堂姐的脸上,他看不出反对的意思。 但参谋的职责却告诉他有必要提醒许夫人,一旦放弃九龙江下游防线,索都的大军,就可以从长泰,同安,直扑泉州。 上次的泉州会战,张世杰大都督就是这样功亏一篑的。 “许帅,您是不是给文丞相写封急信,再核实一次!”陈硕以少有的郑重语气说道。 几个参谋一同抬起头,看向许夫人。 这也是他们想表达的意思,福建多山,凭借九龙江和周边山脉,现在的兴宋军,凭借地形和武器优势,有足够的力量在泉州城被破虏军拿下前,将索都和刘深两路大军,挡在九龙江西岸。 “按丞相的意思办,传令新五标,新七标,在索都渡江时,稍做抵抗,就向鼓鸣山收拢。 第一标和第三标,向永安移动,密切监视那里的一切动向!”许夫人摇摇头,沉声命令。 她相信文天祥的部署,也愿意让自己的军队,配合破虏军的一切行动。 “姐,你时说……?”陈硕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的姐姐对破虏军信任到如此地步。 手指在地图上按许夫人的要求比了比,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索都好战,喜欢杀戮。 蒲家兄弟兵力薄弱,胆小怕事。 如果把破虏军的行动,换个角度来看。 陈硕点点头,快速派人下去传达许夫人的将令。 一张看不见的网,在夜色中悄然拉开。 夜幕下,一队人马在山谷中,快速穿行。 士兵们的动作很利落,军容也非常整齐。 夜色里,除了山间被惊起的鸟雀鸣叫和草尖上沙沙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其他动静。 陈吊眼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涌上了几分淡淡的遗憾。 邵武会战后,他仿照破虏军的模式大力整顿麾下兵马,标、营、队、都、伙、参谋、谍报,编制和机构方面学了个十足十,可和破虏军再次相遇,互相一比照,自己的队伍,和人家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这个文丞相,有一手。 此刻陈吊眼的心中,除了遗憾,就是佩服。 破虏军这标骑兵的组建时间他知道,标统领林琦还和他交情不错。 可这支大半由新附军俘虏组成的人马,短短几个月,硬是脱胎换骨,把他麾下多年的老兵给比了下去。 如果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用不了几年,疆场上就不会再有他陈吊眼这名号,文天祥手中任何一支队伍拉出来,都强出他的光复军太多。 不行,我得自己想办法。 陈吊眼心里慢慢打定主意,夹了夹马肚子,沿着光复军士兵队列旁,向前边的破虏军骑兵队伍冲去。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策马走在破虏军骑兵队尾的林琦轻轻带了带缰绳,放慢速度。 回过头,刚好看见陈吊眼堆满笑容的黑脸。 “陈大哥,你找我有事?”林琦微笑着问道。 经历了半年多磨炼,他英俊的脸上,又添了几分刚毅。 搭配上精心收拾的银盔银甲,举手投足间,竟然带出了几分古之名将的儒雅。 “嗯!”陈吊眼低低的答了一声,笑容有些不太自然,“林,林兄弟,我想跟你商量商量,把行程改改!”两军对敌,面对刀光剑影不眨眼的好汉子,硬是被几句话憋得满头是汗。 看见林琦不解地望着自己,陈吊眼的神色更扭捏:“林,林兄弟,你知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不太,不太好意思!”林琦拉住了马头,瞪大了眼睛,陈吊眼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 前天夜里,破虏军一队骑兵和陈吊眼的亲兵一起踏了达春的连营后,双方就商量好了,把光复军撤到建宁和石牌一带修整。 一来,在邵武周边,光复军和破虏军可以相互照应。 二则,光复军跟达春纠缠了数月,人困马乏,需要时间休息,补给。 看今天这样子,陈吊眼好像突然改变的主意,林琦愣愣地看着,不知道这个广南绿林总瓢把子,到底又犯了哪根筋。 “林兄弟,不,不瞒你说,我,我当初跟丞相夸下海口,说一定能拖住达春。 如今,如今把队伍拉到邵武去……”陈吊眼想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这心里,觉得对不起丞相那上千匹马!”“原来是这样,好你个陈吊眼。” 林琦笑着捶了陈吊眼一拳。 “陈大哥,去邵武附近修整,不意味着咱们不跟达春周旋了啊。 你来的正好,有一个主意,正好想跟你商量!”“跟我,你说,是是么好办法!”听到可以继续跟达春周旋,陈吊眼又提起了几分精神。 练兵,估计怎么学,也学不到破虏军那地步了。 但是,可以用做战代替训练。 好土匪是刀头上滚出来的,这个道理,陈吊眼有亲身体会。 “办法我想了一个,就是看你陈大当家,有没有这个胆子!”林琦挑了挑眉毛,笑吟吟地盯着陈吊眼,成心激这个大当家上当。 破虏军中,杜浒狠,林琦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明知道眼前这个臭小子是在激自己,陈吊眼还是按耐不住,在马背上腾地把腰杆拔得笔直,“林兄弟,明人面前咱不说暗话,想怎么样,你林兄弟画出道道来,我陈吊眼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娘生的男子汉!”“大当家言重了”星光下,林琦的眼睛看上去分外明亮,轻轻拔出腰间马刀,林琦在山谷边的树干上边画边说道。 “这个主意,我也是刚刚想起来的。 正准备跟邹统制商量。 如果陈大当家愿意,就跟我一块干”。 “说吧,只要不让队伍干呆着,大哥听你的!“一个模糊的地图,慢慢出现在书皮上,林琦一边画,一边继续说道:“陈大哥,听兄弟一句话。 你麾下这几万人,还是缺乏正规的训练。 但咱不能光练兵,不打仗。 临来前,文丞相交代过,第一,要保存你的有生力量,第二,要我们保证邵武不落到达春手里。 这几天我琢磨着,咱们兵源少,达春兵源多。 光守山头,耗不过老贼。 所以,咱们干脆,给他来个狠的!”这个方案林琦在心中已经考虑过很久。 自从跟着邹??词厣畚洌??丫?蚨?酥饕猓??璺u雷粤炀??朝廷的旨意,在文丞相和邹将军之间,无形地制造出了一道裂痕。 虽然文丞相和邹将军都在尽力掩饰,但谁都能看得到。 此时,林琦知道自己需要选择一个效忠对象,是跟着文天祥还是朝廷。 而这个选择,做起来实在太难。 文丞相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文天祥。 原来那个文天祥虽然孤傲,但不会让人感到威胁。 现在的文天祥,却有着温和睿智和冷酷严谨的两副面孔。 那天,在邹??岢鲆?直?厣畚涞囊凰布洌?昼?置鞔游奶煜樯砩细械搅艘还纱坦堑暮??r还傻斗娉銮仕布涞哪侵趾???挥邪氲阄虑椤k淙徽夤珊??芸煜?3??昼???醯茫?且豢蹋?呢┫嗟钠つ依铮?橇硪桓鋈耍?桓鑫?舜锏侥掣瞿勘瓴幌?米约业苄盅?ξ宀降娜恕?所以,他准备远离这场争端。 如果命中注定要倒下,他希望自己最后是倒在蒙古人马前,而不是自己所敬佩的人之手。 并且在倒下之前,不让鞑子一兵一卒踏入自己亲手建设过的土地。 林琦一挥刀,狠狠地在书皮上戳了个洞。 “陈大哥,你看,达春的几万人马,都在赣南和广南交界处,他身后,城市里根本没几个人把守。 如果我们带着破虏军这几千骑兵从邵武和赣南的交界处杀进去,肯定把整个江南西路搅个人仰马翻!”陈吊眼吃惊地张大嘴巴,被林琦提出的这个疯狂的建议吓了一哆嗦。 西门彪杀进了江南西路,但那是一小支队伍,只骚扰,不硬攻。 而林琦这次,却想带上一个标骑兵,二千人马。 并且还要拉着大批步卒,攻城掠地。 这个想法太胆大,一旦被达春回兵围了,这些精兵,一个也回不来。 摇摇头,陈吊眼否决了林琦的建议,“林兄弟,不是哥哥不敢。 你这么打,进得去,未必出得来。 况且,如果达春放弃后路不管,强攻邵武。 你救还是不救?““不救。 邵武山多,有险可守。 邹统领带着两个标,足够顶达春一个月。 而江南西路地平,赣南没有雄关。 达春进攻邵武,我就打他的赣州。 看谁看到底是他先进城,还是我先进城!眼下正是秋粮入库的时候,咱们打到江南西路去,把粮草一劫,一半自己吃,另一半分给百姓。 我就不信,达春肯饿着肚皮跟邹统制硬干!”“这…..”陈吊眼还是有些犹豫。 林琦带的是骑兵,跑得快。 他现在主力是步兵,没有那么快行军速度。 “陈大哥,你不用多出兵,挑两千能打能跑的精锐带上。 其余的,放在邵武周边,派个心腹带着,然后让邹统制派人来帮你训练。 邹将军是个厚道人,训练完了,肯定会原封不动交还给你。 而我们这两支兵马,就趁达春不注意的时候,顺着百丈岭那一带摸过去,先拿广昌,宁都那几百号新附军开练!打一下,换一个地方。 斥候的情报说,庐陵一带,有一个鞑子的养马场,,如果能抢到马,就把你的步卒都变成骑兵!”“嗯,我再看看!”陈吊眼谨慎地考虑着林琦的建议,有心否决,又怕林琦笑自己胆小。 跟着去,又担心自己手下这些兵,被邹统制给拉过去。 皱着眉头,好生委决不下。 林琦看着陈吊眼为难的样子,心道,请将不如激将。 嘴角微微挑起来,笑着说道,“如果陈大哥为难,也就算了。 你在山中修整,小弟自己走这一遭!”“你这是什么话!”陈吊眼的脸一下子红到的脖子根。 当了这么多年瓢把子,他还从来没被人如此瞧不起过。 狠狠瞪了林琦两眼,大声说道,“我岂是那贪生怕死之人,我只是担心你,有命去,没命回!”“陈大哥,你太小瞧兄弟了”林琦的笑容越来越冷,眼神里分明在讥笑,陈吊眼没胆量,嘴巴上却不紧不慢地敷衍道:“进了江南西路,达春不追则已。 追,邵武必安,吊眼兄可以带着手下这几万兄弟安心地训练,修整。 兄弟我能打,就跟达春斗一斗。 打不过,我就挥兵向西,杀入荆湖南路。 千山万水跟他兜一圈,然后从连山那一带钻回广南。 等他翻山越岭追回来,咱们就又绕回了邵武,刚好陈大哥的兵也炼好了,上去捞个头功!”“去你***,我陈举稀罕你帮我!”陈吊眼大声骂了一句,林琦的战略,他终于弄明白了。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看谁先把谁拖趴下。 如果达春麾下都是蒙古铁骑,这个招数不值得一奚,但此时,达春麾下汉军和新附军占了大多数。 真正跑起来,整天翻山跃岭的义贼和破虏军,肯定比汉军利落得多。 “大哥,我可跟你说的都是实话。 如果我不小心把命送到达春马下了。 你就记得在邵武这多捅他几刀……”。 林琦的声音,依然是那样一本正经。 却把陈吊眼满腔的热血都给点了起来。 “行,哥哥就陪你赌一次”陈吊眼把心一横,大声说道,随即,念念不忘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得和邹统制说明白了,让他帮我练兵!”“没问题!”林琦笑着和陈吊眼击掌,然后低声商量了一句,“不过,这一切前提是,见了邹统制,你和我一起把他说动了,同意了咱们的计策!”“你!”陈吊眼突然发现,自己上了一个大当,气得双眼瞪得溜圆。 “我,陈大哥,难道小弟的计划不好么!”林琦笑着一夹马肚子,飞快地向前跑去。 迷局 (六 上) 迷局六 数十名左翼军士卒在百夫长的带领下,哆哆嗦嗦走过旷野。四下里,听不到人声,也很少有秋虫的鸣叫,偶尔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咏叹,那是月夜里的狼嚎。 随着狼嚎声,田野里冒出几盏淡蓝色的小灯笼,滚动着,滑过草尖,轻轻打个旋,仿佛有人提着灯笼在行走。当士卒们打火把冲过去,蓝色的灯笼又消失不见。脚下的泥地中,只有几片惨白色的碎骨。 “见鬼,夜里也不让人安生!”巡夜的士兵喃喃地叫骂,表达着自己对环境,还有身上任务的不满。 鬼蜮一样阴森的城市,偏偏是泉州的北方门户。守在这里的士卒,可谓是倒了八辈子霉,非但城内没有油水可捞,还要时刻提防着破虏军打过来。即使没有敌军的威胁,田野里那些鬼火也让人受不了。太阳一下山,就星星点点冒出来,就像有几万人,打着灯笼聚会一般,越看,心里越渗得慌。 “是死在蒙古人屠刀下的冤魂啊!”百夫长放下火把,双手合十,为亡者的灵魂祈祷。也祈祷冥冥中的神灵张开双眼,保佑自己这伙人平安熬过今夜,执行完该死的巡城任务。至于明天怎样,心中不敢去管。 所谓的城,已经是一堆瓦砾了。兴化、仙游、蒲田皆如此。昔日万顷粮田,已经全部荒废为野地。闻名遐迩的兴化稻和蒲田瓷,也断了产。原来万船云集的兴化湾,不再有片帆入港。只剩下沙滩上腐断的桅杆,和烂在船坞中的海泊,还记得附近港口曾经的繁华。 这里曾经是闽南的粮仓。自盛唐以来,百姓陆续修筑了延寿陂、南安、太平、木兰四陂,构成了灌溉莆田南北洋平原的四大水系,使原来木兰溪下游的大量滩涂、盐碱地变成了万亩良田。宋初,陈家子从安南带回占城稻种,使得兴化境内百姓,再无饿殍之色。 这里也曾经是大宋的银库。每年,往来泉州的海船通常都会到兴化湾转一转,补给粮食、淡水,顺便采购些兴化特产的瓷器、漆盘,填补未满的船舱。同时带给当地人沿海各国的特产。 一切繁华在消失于两年前那个瞬间。蒙古人大举来攻,背后泉州城的蒲寿庚带着闽南百姓寄予厚望的左翼军投降。兴化军百姓不愿意将辛苦建立的家园交给强盗,在陈氏父子的组织下,自发为国守土。怎奈百姓愿意为国效力,官员却想着保存自家荣华。不久,大将林华投敌,通判曹澄孙开城降元,闽广宣抚使陈文龙被捕,绝食而死 未己,文龙之子陈瓒(史书中记载,陈瓒为文龙之叔,但据小说家田中言,为文龙之子)杀林华,复拥其城。索都大怒,星夜来攻。陈瓒率阖城百姓坚守孤城七个月。最终,兴化城再度被索都和蒲寿庚联手城破。陈瓒被车裂,索都下令屠城三个时辰,从此兴化成为鬼蜮。 没有风,云飘得也很慢。浅灰色的云层后,慢慢浮出半轮血月。月光打在人脸上,泛起淡淡的青黄。 “头儿,我觉得,这月色怎么如此渗得慌!”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卒凑到百夫长耳边,低低的说。 “怨气重,赶快走吧。到妈祖庙附近,顺便烧柱香!”灯影下,百夫长脸上的抽搐清晰可见,带着麾下匆匆跑下原来是外城墙的土坡。隐隐的,他心中也觉得不踏实,一时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妥当。 也许是当时跟在蒙古军身后杀人,杀得太多了吧。很多士卒叹息着想,心中充满了悔恨之意。左翼军是蒲寿庚兄弟的私军,这几年,蒲家踏在宋室宗亲的血迹上崛起,左翼军一直充当着蒲氏兄弟手中的钢刀,杀人无算。只是,最近这把刀砍错了地方,嘣出了几道豁口。 如果是河对面的破虏军打过来,会不会放过我们呢。胆小者,一边忏悔,一边四下观望。破虏军第一标就在不远处的高盖山下,上个月为了争夺福清一带的控制权,双方已经交过手。破虏军一天之内左翼军五千精锐杀得丢盔卸甲。从那一刻起,兴安州(兴化军的别称)的所有将士就明白,此地“归还”给大宋是早晚的事。双方战斗力的差别,是羊与狮子的差别,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那惨烈的一战,至今还刻在左翼军士卒的脑海里。 上个月初,蒲寿庚听说有一支破虏军越过闽江,攻克了福清。大怒,立刻派了五千精锐重甲迎战。虽然知道对方的实力很强大,但蒲氏兄弟并不认为麾下的左翼军会输。整个福建,左翼军的装备是最精良的。牌头(十夫人长)以上都是披着牛皮甲,百夫长以上都是细铁柳叶甲,内衬牛皮。这是蒙古人才有的重装备,放眼投靠大元的各支新附军,只有富家天下的蒲家左翼军才能装备得起。 两支对自己战斗力都抱着极大信心的军队,在福清城外撞在一起。开始的时候,破虏军见自己人数少,慢慢地退向了城墙,在两军之间留出了开阔的缓冲区。左翼军五个千人队,就在万夫长黄谦的率领下,冲了过去。 蒲寿庚对大伙不薄,每月的饷银能按时发放,战死者的家属还能得到重金抚恤。抱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五千左翼军冲得毫不犹豫。 就在他们距离对方还有一百余步的时候,半空中突然飞起一道白光。犹如闪电般,直直地劈进了冲锋的队伍里。金铁之声交鸣,无数个重甲兵惊诧地看到,自己一向信赖的铠甲就像纸糊的一般,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泉水般从破口出喷出来,在地上飞溅。 那是弩,没有雕翎的弩,是它,让一百步的距离,成为生与死的分界。在重赏的刺激下,蒲家左翼军的冲击奋不顾身。但铁甲却挡不住弩箭的窜刺。那种被称为破虏弓的弩,左翼军中的高级将领也见过,蒲家还试图仿制这种利器,但试了几个月,发觉造价实在太高,只能放弃,并且认为以破虏军的财力,不可能在军中过多配备。结果到了战场上,将领们却发现,对方的士兵几乎人手拿了一把钢弩。 “第一排,射,后退装弩。第二排,射,后退装弩,第三排,上前五步,射!”在机械的口令下,五百破虏军前后移动,掀起一道道起伏的人浪。每道浪花涌起,都有整整一排左翼军倒下。 四百五十把钢弩,交叉射击出一块死亡区域。区域中,没有任何生命能挺直身躯。平素的严格训练,让破虏军士兵配合默契得如一台杀人机械,尽管很多士兵看着前方的血腥场面胃肠里翻江倒海,但他们还是跟随着营正的命令,机械地装填、射击、后退、前进。 前排的左翼军被射翻,倒地。后排的士兵刹不住脚步,踏着袍泽的身体前冲。几步之后,再度倒地。别人的战靴再度踏上他们的身体,趟过血河,冲向死亡的怀抱。来不及害怕,也来不及犹豫。 五十步,终于有人趟过了五十步血河,看清了对面破虏军将士的面目。“冲啊,夺回福清城,每人赏银二两。斩首一级,每人赏钞半贯!”千夫长黄谦大声喊道,挥舞着钢刀冲在最前排。 即使不能杀入福清,他也要把城下这伙弩手歼灭。转眼间,麾下五千多弟兄倒了一千有余,巨大的损失,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 对面,那个穿着军官服色的年青人笑了笑,放下弓,用力一扬手。 几十个铁疙瘩从弩手背后飞起,冒着轻烟,落到重甲步兵的脚下。没等他们反应过对方扔了什么东西,“碰”,一声巨响,无数尸体飞向了半空。幸存者猛然从狂热中清醒,丢掉武器,如浪花般退回。哪里还来得及,将后背暴露给对方,是战场上的生存大忌。 血,在地上飞溅成河。愤怒的弩箭追逐着面前的每一条生命。伴着战鼓的节奏,破虏军的弓弦声清脆而整齐。 弓弦声嘈嘈切切如歌,无数人不甘心地倒下。频死着的呻吟和弩箭破空声交织于一起,就像佛寺晚钟声里的梵唱。 一退半里,在亲兵拼死护卫下逃过一次劫难的黄谦停住脚,尽量收拢起自己的部下。没等他把人数点清,身后已经响起追击者的脚步。五百名破虏军将士,擎着雪亮的钢刀追了过来,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对方是没有端着弩轻甲步兵,幸存的左翼军将士心中一松。还没等他们决定是且战且走还是组织一次反击,半空中,突然响起尖利的呼啸。 几枚冒着轻烟的弹丸,从城头上呼啸着砸了下来。落入了聚拢在一起的士兵当中。当幸存者从硝烟中睁开双眼,没有人敢认为,弹丸所炸开之处还是人间。自己的袍泽已经不知去向,原来他们站立的地方,地狱之火熊熊燃烧,断臂,残肢,人的头颅,在空中飞舞,盘旋,下坠。 又几枚弹丸飞来,在惊诧的士兵们面前炸裂。带着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千夫人长黄谦飞上了天空。看着自己的下属在自己面前四分五裂,看着自己心爱的猴子甲破成碎片。看着自己的手臂、大腿,突然意识到那些东西,原来都属于自己,然后就坠入了无尽黑暗。 原来被屠杀,是如此恐怖的事。幸存者拎着武器,不知道是该继续逃命,还是跪地求饶。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勇气,人跑得快,快不过天空中飞来的炮弹和弩箭。求饶,当年跟着蒙古军杀尽兴化城中三万百姓时,有谁怜悯过城中百姓是自己的同胞! 几百把钢刀砍了过来,失去了主见的左翼军将士,机械地抓起武器,迎战。然后毫无抵抗力地被砍翻。习惯性地在杀戮面前逃跑,然后被追上来的钢刀刺倒。 有人跪在了地上,丢掉武器,把头扎进了泥土,把命运交到了对方手中。让他们欣慰的是,利刃破空的声音没在头顶上响起。几个年龄比较大,读过书模样的人把他们聚拢在一起,一一登记,造册。然后像赶牲口一样地将他们赶向了城门。 城门口,一伙奸商模样的人,对着战场指指点点。 那一战,五千左翼军重甲只逃回了三百多人。两千多战死在福清城外,一千八百多被俘虏,还有数百人不知去向。而破虏军如何处置俘虏的手段,很快从福州那边传了过来。(宋代的重甲兵与欧洲的重甲兵定义不同,装备要轻得多) 没参加过兴化屠城血案的,算俘虏,可以选择回家或加入破虏军预备队,经训练和教育后成为补充兵。而跟着鞑子屠过城的,要到矿山中做十年劳役。只到他们认清了自己的罪孽,才可以被家人赎回。 “十年劳役啊,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巡夜的左翼军士卒瑟缩着,为自己今后的命运而担忧。早知道如此,就不跟在蒲寿庚身后杀人了,只看到了杀人抢劫时的愉快,却没想到了,欠了债,早晚需要还的。 这里毕竟是大宋的土地,蒙古人得意得了一时,得意不了一世。一旦他们自己失去了武力优势,华夏百姓,会一人一块砖头,将他们丢回漠北去。流传于民间的报纸上的话,让每个人心里都犯思量。这种从福州一带流传出来,跟着商贩和流民散发向大元各地的报纸,杀伤力有时候比弩箭还严重。 “我听说如果阵前倒戈的话,可以免罪!”有心思机灵者,在看过报纸后,就暗中串连。在邵武之战最后一刻反水的杨晓荣的事情他们听说过。虽然事后大元杀光了杨晓荣的全家老小,但跟着杨晓荣反水的那六千弟兄,可都成了破虏军。过去做的坏事,一笔勾销。 “头儿,如果破虏军攻过来,您说咱们咋办呢!”提着灯笼的小卒,跟在百夫长身后,喋喋不休地问。心中渴望着能从百夫长嘴里,听到那个对大伙最有利的答案。 “咋办,蒲大人对大伙有恩,大不了是个,呸,呸,你***哪壶不开提哪壶!”百夫人长狠狠地揣了小卒子一脚,唾骂道。 蒲寿庚对大伙有恩,但他不想死。不想连对手还没看清楚就稀里糊涂的被炸死。更不想自己死之后,还要背上汉奸的罪名。流传在各地的报纸,已经把汉奸的定义说得很清楚了,不管是南朝的宋人,还是北方的汉人,只要给蒙古人当走狗,屠戮自己同胞的就是汉奸。无论他的学识、职位,也无论他有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据说报纸流传开当月,大都城就有几个老儒吐了血。 那个有“江汉先生”之名的老儒的门下弟子写了很多文章替他投靠蒙古人的行为辩护。结果,越是欲盖弥彰,汉奸之名随着这些辩护之词传得越远。 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了一阵沙沙声,如风拂过般,细细的,密密的,由远而近。旷野中的狼嚎声嘎然而止。血月下,荒草地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接着,齐腰的野草又晃了晃,越来越剧烈。 “不是风,有人!”几个巡夜的小卒大叫起来,拎起手中铜锣,就打算敲。 “敲你个头,怕死得慢啊!”百夫长一把夺下铜锣,护到了自己的了后心上,头一低,腰一哈,撒腿就跑,边跑,边喊道,“别进内城,跟着我穿南门,回乡下去,不想死的就快!” 士兵们恍然大悟,扔下兵器就跟了过去。几个对蒲家存了一丝忠心的提刀欲战,没等弄清对方人数多少,已经被弩箭钉翻在曾经是城墙的土坡上。 “破虏军攻进来了,破虏军攻进来了!”有人在兴化城的大街上,凄厉地喊,试图组织剩余的百姓抵抗。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已经没剩几户人家的巷子里,很快响起了悉悉嗦嗦的拴门窗声。 屠城中的幸存者,巴不得破虏军前来为他们报仇。有人趴在窗口后,看着乱做一团的左翼军,嘴角慢慢涌上了一层笑意。 有人偷偷地在街道入口处,扔下了火把。有人将无人居住的房子点燃,替破虏军照亮进攻路线。有人偷偷地用火把提示自己的军队,兴化城是回字型,双层。内城防御比外城紧密。也有人,抓起自家门闩,躲在街角阴影中。 一个落了单的左翼军小兵跌跌撞撞闯进街角,试图找地方躲避。暗处突然飞起一块砖头,打中了他的后颈。 小兵呻吟一声,软软地倒下。几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冲出来,拿着砖头、木棍,照着他的脸一顿乱敲。顷刻,求饶声就变成了呻吟。 呻吟慢慢沉寂,孩子们抬着死者的长枪躲到了矮墙后。冷冰冰的枪尖在血月下闪着微寒。比枪锋更寒冷的,是孩子们的眼睛。 屠城时,他们躲在家人的尸体下逃过劫难,然后在鬼蜮中长大。有人在他们心中播种下了仇恨,他们就要奉还以仇恨的果实。 迷局 (六 中) 迷局(六中) 大量的破虏军战士跃过倒塌的城墙,向兴化城中心推进。被打成了惊弓之鸟的兴化外围守军几乎没等双方大规模接触,就溃退了。正当破虏军将士向冲向内城的时候,黑暗出,几点寒光闪了闪。 冲在最前边的几个士兵身子猛地一晃,停住,挣扎着栽倒在地上。血从铠甲下流出来,顺着青石地面淌向两边的暗沟。 “有埋伏,大家小心!”王老实大喊着,一跃而起,扑到路边一棵老树后。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立刻出现了三支羽箭,尖利的箭头碰得青石路面火花乱溅。 “点手雷,左前方,扔!”王老实一边招呼弟兄,一边从腰间摸出手雷,擦燃药线甩了出去,随着爆炸声,左前方升起一个个火堆。燃料杂草后,露出一段长长的青砖墙。墙角处,两个相邻的砖石敌楼显现了出来。 “他***,居然还有内城,我说外城的人败得这么快!”王老实骂骂咧咧地喊道。一边安排人手向后方汇报情况,一边命令麾下都头们将附近能点燃的一切草木点燃,免得自家打举着松明的弟兄,不明不白成了对方弓箭手的活靶子。 杀人王索都在撤离兴化之前,为了防止兴化再次被大宋勤王兵马收复,特意拆毁了外围城墙,所以,蒲家兄弟,也把兴化的防御重点放到了第二道防线上。沿着内城的四周,每隔十几步,就修建了一个敌楼。有的隐藏在城墙内,有的就搭建在城墙之上。弓箭手躲藏在敌楼内,凭借?望口,封锁敌军的进攻路线。 由于兴化城已经成为一座兵营,破虏军的斥候没能混进来,及时侦察到城内布防情况。所以攻势在内城墙根儿下嘎然而止。而城内守将也没预料到,他用以迟滞敌军,为内城防守争取准备时间的外围防线,崩溃得如此迅速。准备不足的双方都僵持在内城下,破虏军无法向兴化深处推进,左翼军也没能抓住有利时机,给对手迎头痛击。 “重甲兵,举盾,一字防御。弩手,封住他们的?望孔。传令兵,到后方去给老子催火炮。投掷手,给我把手雷塞到敌人屁股眼里去!”王老实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对方防御布置上的缺陷。,在他的指挥下,一个营的各兵种迅速展开,摆出逐次攻坚的队形。 五十多名重甲兵走到了第一排,举起的包铁木盾。他们是军中第一批装备了改良式明光铠的士兵。这种由科技司综合了西域弧形板甲和锁子甲特点而研制出来的明光铠,通体由回火后的细钢丝编织而成,关键部位覆盖着经水锤冲压而成的龟壳型薄钢板,可以最大程度地降低弓箭手对他们的伤害。所以,在攻坚时,重甲兵当仁不让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酒徒注:金属拉丝起源于公元前六世纪的西亚。板甲技术出现最早出现于伊朗,龟壳型甲片可有效分散箭的冲击力。” 明光铠和巨型木盾组成的人墙慢慢向敌楼靠近,破虏军弩手将身体贴在重甲兵身后,寻找着对手,将城墙和敌楼中敢露出头来的敌军放翻。在队伍的最后,是专职的投弹手,身上背着一个毛竹做成的简易弹射器,腰间挎着两个粗麻布包,隔着布包,露出一颗颗圆滚滚的手雷。 弓箭向雨点一样射过来,打在盾牌上,发出嘈杂的叮当声。破虏弓快速回射,发出的弩箭打得敌楼乱石飞溅。双方的弓箭手开始角力,慢慢地,躲在敌楼内得守军,凭借高度优势,渐渐占据了上峰。 几颗手雷扔出去,打在敌楼壁上跳了跳,爆炸。黑烟散去后,敌楼上出现了一排小坑,白色石头茬子露了出来,在火光的照耀下,发出惨亮的光。敌楼内的弓箭手顿了顿,迅速从惊慌中恢复过来。当他们发现砖石搭建的敌楼可以为自己提供庇护时,发出一阵得意狂笑,射下的弓箭更准,更急。 “啪”,一支畜足了力的强弩从碉楼射出,射穿了木盾。将防线打出了一个缺口。垂死的士兵在盾和弩组成的三角架上挣扎,双手伸向黑漆漆的夜空。利箭紧接着从这个缺口射进来,把几个没有配备重甲的弩兵射倒。 “不要慌,举盾,补缺口。弓箭手,两伙一组,集中力量封一个敌楼。”王老实大声叫着,心疼得直冒冷汗。虽然第一标每个士兵都根据兵种的不同,配备了破虏军不同制式的铠甲,中了箭后不至于立刻死亡。但不断增多的彩号让士气受到很大打击。他这个营中有一半是从新附军中补充过来的兵,战斗力和士气都没有百丈岭上的老兵强。长期处于劣势,难免会出现全营崩溃的危险。 “王头,能不能让几个弟兄护住我,靠近点儿”一个憨憨的声音从掷弹兵队伍中响起。王老实闻声回头,看见刘大椿有些苍白的脸。 “我,我,我放过羊!”刘大椿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他是进攻邵武的新附军起义者,因为阵前倒戈,及时向破虏军通报了页特密实的突围计划,所以被授了个都头的职务。但在王老实等破虏军百战老兵眼里,他们这些新附军很受歧视,冲锋陷阵全部放在队伍中间。既不让当前锋,又有人在后边监视着,避免他们崩溃时逃跑。 王老实狠狠瞪了刘大椿一眼,不太想接受对方的建议。对于这些补充兵的能力和士气,他心里没有多大把握。但眼前胶着的战局又令他没有别的选择,犹豫了好半天,终于点点头,吩咐几个重甲兵用盾牌护住了这个主动请缨者。 在破虏军弓箭手的掩护下,刘大椿一行慢慢靠近了前方的城墙。冒着头顶的箭雨,刘大椿抬起头,从腰间拔出了手雷,在把引火头在鞋底上擦了擦,点燃了,待药线还剩下一寸多长时,扔了出去。 涂过白磷的药线在半空中冒出蓝色的火苗,顺着导火绳钻进了手雷内。在敌楼?望口处,空炸出了一朵漂亮的花。缤纷的花瓣落地,敌楼里冒起了青烟,几支手臂,无力地从?望孔处耷拉下来。 “好小子,够种!”王老实大叫着,指挥弓箭手掩护着刘大椿向另一个敌楼靠近。敌楼里的守军显然也发现了危险的来临,放弃正面的对手,把羽箭连珠般射向刘大椿,片刻间,两个重甲兵受伤倒地。失去了庇护的刘大椿被压到了角落里。 “重甲兵,给我压过去。掷弹手,跟老子上去亮绝活!”王老实被彻底的激怒了,抱起几颗手雷,一个箭步窜出了队伍。身子三晃两晃,消失在城墙根儿底下。他麾下的几个队长见状,赶紧组织人手掩护,十几个重甲兵冒死冲出本阵,在敌方的射击范围内以尽可能的速度移动,尽力吸引对方的注意。 敌楼中的弓箭手注意力被重甲兵吸引了,弩箭乱纷纷射在明光铠上。有的被板甲弹射出去,有的蒺藜一般扎在锁子环扣内。受了上的士兵哼也不哼,强忍着疼痛跟上队形。在平日的训练中,教导营曾经用草靶为他们演示过,在箭雨下组队防御和独自逃生的生存几率差别。团队即是生命的原则和初级识字本上那些为尊严而战的道理一样深刻地印在了这些士兵的脑海里。 墙角处,扑捉到机会的刘大椿鱼跃而起,身子在半空中,手雷贴着后脑勺飞了出去。导火绳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直扎敌楼的?望孔,轰的一声,半边敌楼被掀开,浓烟和碎木一并冲上了云霄。 借着混乱,王老实围着另一个敌楼绕了个圈,晃了几晃,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还没等对方的弓箭手瞄准他,剧烈的爆炸声在敌楼根部响起。五枚手雷在不同方位同时炸开,砖石搭建的敌楼歪了歪,向一边倒去。 受了惊的蒲家军弓箭手发出一声大喊,扔掉弓箭,顺着楼梯向下跑。没等他们跑到地面,敌楼轰然倒塌,将里边的人全部盖在了瓦砾堆中。 几个投掷手学着王老实的样子冲了出去,有人倒在半途中,也有人攻到了敌楼下。爆炸声接二连三,一个个精心搭建的敌楼,摇摇欲坠。 内城中突然传出一阵战鼓,几百名守军在将领的驱赶下,从城门口杀了出来。没等他们排好阵形,兜头一阵箭雨,把守军射了个七零八落。在付出了数十条生命的代价后,终于有人冲到了破虏军跟前,双方白刃对白刃,不到两个回合,残余的士兵已经全部被王老实带人剁翻在地。 “跟老子玩刀子,老子围着山兜圈圈的时候,你还躺在女人被窝里呢!”王老实向面前的尸体吐了口吐沫。平时训练的成果在短兵相交那一刻充分体现了出来,破虏军以极其轻微的代价,就取得了白刃战的完胜。 “接着炸,把他们全部闷死在敌楼里边!”刘大椿带着自己的弟兄冲在了最前头。终于找到了给自己正名的机会,补充兵们嗷嗷叫着,如出柙的老虎般冲向了对手,浑不畏死。当兵吃粮,他们怕的不是死,而是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当看到胜利向自己招手时,每个人心中都鼓起莫大的勇气。 “轰、轰、轰”,震耳欲聋的手雷爆炸声宣告了兴化防线的崩溃。北面、西面、南面,各营主攻方向都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炮营的弟兄们赶来后,更加速了守军的灭亡脚步,千斤重炮一次平射,炮弹直接就能把敌楼送上了天。 兴化城外线的防御阵地迅速崩溃,这种情况让事先准备了多时的破虏军火炮都没能派上用场。正当炮营营正吴靖跺脚兴叹的时候,后方接到了王老实送来的攻击受阻消息。第一标统领张唐当时就发出了红色令箭,命令炮营火速将阵地前移。 接到紧急征调令,吴靖不敢怠慢,亲自带人推起了炮车。自巧夺福州以来,破虏军中的开销,大部分都花在炮旅身上。如今破虏军的一个炮营,已经从原来的不分轻重的几门小炮,发展到重炮、远射炮和轻炮三个种类。临阵时,可以针对不同的任务,随时调整火力的使用方式。 当重炮车被士兵们肩扛手推赶过外城的土堆,拉到内城下的时候,兴化攻防战已经失去了悬念。在重炮面前,泥砖和石块垒成的敌楼成了守军的活棺材。冲在前面的破虏军士兵有组织地后退,让开敌楼前的空阔地,然后,随着炮弹出膛的轰鸣,敌楼如纸糊的一般,飞向了天空。 失去看家法宝的守军瑟缩着,从破碎的城墙后爬出来,高高地举起双手。破虏军战士在各自都头,队长的带领下,从内城墙豁口处跃过,不断将战线向前推移。半个时辰后,县衙门口的蒙古羊毛大旗被砍翻,一面血染的破虏军战旗高高地飘起。 同一个时刻,沉默了几个月的破虏军发起了全线攻击,德化,永春、安溪,泉州外围的城市同时受到攻击,只有南方的同安县没出现破虏军的身影,明白地告诉蒲家兄弟,那里是陆地上唯一的逃命之门。 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蒲家兄弟在泉州外围布置了大量的兵马。仿制破虏弓失败后,利用泉州城充足的财力,蒲寿成花重金加固了各地的城墙,还为各级别将领配备了价格高达数百贯的蒙古铁甲。 只是,破虏军的优势不仅仅体现在装备上。通过百丈岭、邵武一系列规范的练兵和夜校、教导队的培养,士兵素质和低级军官素质,和蒲氏兄弟的私兵已经完全不属于同一个档次。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将领能做的,往往是指出一个大概方向,具体战略意图实施,极大程度上依赖于低级军官和士兵素质。当左翼军的百夫长、牌头在突**况面前乱做一团,等待上司的命令时,破虏军士卒却在各自都头、队长的指挥下,及时弥补了将领们布置任务时的疏忽,堵住了战场上可能出现的漏洞。 一方各自为战,一方彼此协调。无论是在攻城战,还是城破后的巷战中,蒲家的左翼军都变成了任凭对手宰割的鱼腩。而对于火器的无知和畏惧,更加剧了他们崩溃的速度,往往几颗手雷过后,一个冲锋,守军就完全垮了下去。 当对手防线出现漏洞后,破虏军立刻以队为单位,从缺口处渗透进去。远处用弓箭,近处用手雷,给对手以致命的杀伤。当对撞到一起后,他们又快速分散成伙,以六到十人的小圆阵,彼此配合着,将对手搠翻于地。 不砍首级,破虏军只以是否实现战斗目标为记功方式。也不捉俘虏,放弃抵抗的敌军,自然有专门的收容队负责收容,密切分工配合,极大增强了攻击效率,挡者披靡。 战场上,左翼军狼狈逃窜着。几千人,不敢回头迎战背后的几百名破虏军士兵。而那些追击的破虏军士兵一个个兴奋得脸色发红,局势得顺利发展,让他们忘记了冲锋的疲惫。往往刚解决一股敌军,立刻跟着各自的将领,向敌军的下一道防线攻去。 迷局 (六 下) 迷局(六下)第一标、第四标、第五标、第六标,四个巨大的箭头,在地图上冲破阻拦,直刺泉州。 失去外围城市的泉州,就像一个被剥了壳的鸡蛋,摆到了文天祥面前。 零星的炮弹爆炸声从远处传来,将桌案上的蜡烛震得来回颤抖。 前方的战斗还在继续,泉州城内的左翼军主力组织了几次大规模反扑,都被破虏军给赶了回去。 各路人马按照预定方案,有条不紊地向泉州城迫近。 临时搭建的中军帐内,参谋们兴奋地忙碌着,不停地根据各营的推进程度,调整着地图上的标记。 一战取泉州,这份战绩,让老惦记着破虏军装备的那些人,羞也羞死。 几个参谋无法无天地议论着,高兴得简直要击鼓而歌。 朝廷以为破虏军的胜利,凭借的完全是强弓利炮,但忽略了操纵武器的这些人,才是左右战局的决定因素。 待拿下泉州后,丞相府就以打通广南和福建通道为名,要求行朝出兵夹击漳州,看那时,朝廷上那些见了蒙古人就逃的将军们,还要什么借口推辞。 如果不出一分力,就想从破虏军这里取得装备。 没门儿,文丞相即使答应,大伙也不会答应。 “我军全线获胜,俘虏敌军两万余,阵斩并击溃预计超过三万!”参谋统领曾寰拿着一份刚刚统计出来的战报,高声喊着,冲进中军帐。 看看周围的将领,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放慢脚步,来到文天祥面前。 “不妨,军中之事,不要讲那么多虚礼。 我们自己损失如何,将士们能坚持得住么,特别是第六标的弟兄,他们那边情况怎么样?”文天祥笑着问道,情绪也被曾寰所感染。 练兵千日,用在一时。 福建北部多山的地形,和丞相府紧张的财务状况,让破虏军不可能养太多的兵。 但在每个士兵走上战场前,教导队都为他们提供了最大限度的训练。 几个月的磨合情况;编入破虏军中的新附军能不能融入破虏军原来的战斗体系;还有保持着一定独立性的杨晓荣部,能不能与其他几个标齐心;重重问题,都需要通过这几天的战斗来检验。 “各标损失甚微,战死人数都没过三百,兴化方面遇到些突发状况,彩号有点多。 但随军医官已经尽力在救治。 现在将士们心气很高,第五标攻下永春后,已经准备向南安靠近。 第一标也开始进攻仙游和。 杨将军的第六标和教导营一同攻下了安溪,正在修整,随时可以补上去,与第五标汇合!”曾寰一口气汇报道,脸色因兴奋而变得潮红。 两脚不停交错,在地上走来走去。 令人新潮彭湃的除了不断的胜利,还要破虏军将士身上那股一往无前的精神。 在大宋有史以来,从来没有一支军队的斗志如此之高。 不待主帅发令,就主动请缨。 支撑着将士们必胜信心的不仅仅是优势的武器,实际上,因为自身生产能力局限和满足外界庞大的需求,破虏军的装备远没达到齐全。 除了张唐的第一标和各标负责攻坚的先锋营,很多士兵依然拿着原来武器,披着当新附军时的纸甲。 被某个将领驱赶着而战和为国而战时的感觉不一样,习惯了选择朝廷的士兵,也许还没完全理解夜校中教导他们读书、识字的那些书生们口中的国家是什么概念,但对发到手中的凭之可见官不拜的守土证,还有因伤退役后三十亩地的抚恤深有感受。 三十亩地一头牛,是一个农夫一辈子的奋斗目标。 而丞相大人承诺,如果他们为国战死或者负伤退役,他们的家族不但可以领到三十亩水田,而且可以世代保留那块守土证。 让世人永远记得,他们为国献身的荣耀。 简简单单,一块刻着“匹夫之责”四个字的铜牌,让百战老兵、新兵蛋子和投降过来的补充兵肩并肩走上了战场,他们中间大多数人注定看不到胜利的那一天。 但他们知道,只要破虏军战旗没倒,他们的子孙就不会像他们自己一样流离失所。 “丞相,我们几个参谋,想到第一线看看!”曾寰把玩着自己的守土证,神色中有些扭捏。 文天祥只点出了这次行动的战略目标,具体战术层次的细节规划,都出自曾寰和他麾下的参谋们之手。 这么大的规模的会战,对包括曾寰在内的很多人来说都是第一次,所以每个人都渴望到第一线看看,检验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 “不急,咱们先把下一步部署完!”文天祥笑着拍了拍曾寰的肩膀,内心深处,他和曾寰一样兴奋。 谈笑间破贼,那是千古明将身上才有的风度,他自认不是,甚至连名将的项背都望不到。 但比古今名将多出来的优势,就是文忠记忆中那些经典战例。 还要他自己关于火器时代战争与冷兵器时代战争异同的思考。 破虏军是第一支将火器成建制搬上战场的部队,所以,注定它的做战方式与以往不同。 根据自身特长和缺点制订附和自身能力的战斗目标,这才是最切实的。 至于那些羽扇纶巾的风雅,还是留给后人去发挥想象力吧。 文天祥将手扶在地图上,仔细考虑起下一步的动作。 泉州会战的第一个目标,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但第二阶段目标,还需要多作些努力。 手中没有可以瞬间传声万里的工具,部队一旦调动,则短时间内无法控制形势的走向。 所以,每一步的考虑必须更周全,不但考虑到自己,而且要考虑到敌方。 左翼军已经被打成了残废,蒲氏兄弟智谋再高,手中无可用之兵,也折腾不出什么危险动作来。 倒是南方的索都,当许夫人主动放开一段九龙江防线后,他反而停住了脚步,一心一意在漳州和潮州一带剿起匪来。 莫非他先知先觉,知道破虏军大举南下,是为了他?文天祥谨慎地想,摇摇头,否决了这种可能。 破虏军刚刚开始在泉州附近发动攻势,索都肯定连泉州蒲家的求援信还没收到。 可如果他收到求援信,也不肯冲进破虏军的陷阱呢?文天祥的两道剑眉,皱在一起,如同墨一样浓。 此时此刻,可能不但要用诡计,有些战场外的东西,需要发挥其作用了。 破虏军的优势,就是比这个时代其他军队,多了很多军事层面外的优势,比如宣传,比如民心。 参谋们的议论声渐渐变小,他们也开始筹划,如何让这场战斗的结局更完美。 但每个人都知道,调动自己的军队容易,让对手按你的设计方案配合,千难万难。 曾寰红着脸,在地图上把代表破虏军的几面小旗子向前推了推。 泉州城外的局势登时一亮,文天祥冲着曾寰赞赏地笑了笑,随即开始布置:“传令各标,推进到预计目标后,立刻原地修整。 切断周围州县去泉州的粮道,围而不攻。 如果蒲家军队出城反击,坚决彻底的消灭,一个也别放回去。 同时,曾寰,你以我的名义给蒲寿庚写封劝降信,找俘虏带给他。 告诉他如果献城投降,我可以保证泉州除了他们蒲氏兄弟之外所有军民的生命。 如果他想走也可以,封好库府,留下粮食财物,十日之内撤离。 十日之后,如果他不降,不走,破虏军将直接杀进城去,到时候,参与过屠杀大宋皇族的人,和所有蒲姓的人,我都会送往崖山,由皇上亲自审理!”“是!”曾寰一挺身,大声回答。 心中涌起一股为知己者谋,此生无撼的感动。 暂缓攻势,围而不取,是他刚刚想到的一条毒计。 而文天祥在他提出来后,立刻完全采纳,并且着手补充了其中的不足。 当初蒲氏兄弟杀赵姓三千余人向蒙古人邀功,如同把他们送往崖山,这笔帐,行朝一定会仔仔细细跟他算。 所以,蒲家兄弟肯定不会投降。 而对城里的商人来说,只要能保住他们的生命和财产,把谁牺牲掉,大伙并不十分在乎。 上次,他们牺牲了三千赵宋皇族,这次,不肯投降的蒲家兄弟,难免不成为城中各商会共同的敌人。 “白旭,你带我的令箭,去杨晓荣将军那里,对第五标通令嘉奖。 说全体福州父老,都为他们的战绩感到震惊。 此战后,我会亲自去给第五标的兄弟敬酒。 完颜靖远,你乘快马,给陈复宋将军送信,告诉他水上行动可以开始,请方家执行和我们之间的约定…….”文天祥想了想,又下达了几条命令。 反正过来的新附军这次在侧翼打得不错,所以要加倍鼓励。 当士兵们知道了身上的责任与荣誉后,将领们想带,也未必能带得走。 自信的声音在军帐里回荡,一切任务仿佛背熟了般,从文天祥口里井井有条的安排出来。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他已经与目前的身份融和在一起。 不再是那个光会疾呼奔走的书生,而是慢慢变成了一名合格的武将。 “夫子,你派人速回福州,把我军在泉州外围大捷的消息,印成报纸,采用一切渠道散发出去。 记得,把蒲家情况说得能多危急有多危急,顺便提一句,蒲家和左翼军和破虏军已经停止激战。 泉州可能不战而降,重归大宋!”文天祥将目光转向陈龙复,现在,是争夺民心的最好时机,虽然这样会过早暴露破虏军实力。 但每一次胜利,都会鼓舞各地抵抗者的士气,并且让那些不甘心做蒙古人奴隶的人,对朝廷和破虏军的作为,有个切实的比较。 “是!”陈龙复兴冲冲的答应,白胡子随着回答声飞起老高。 “我建议加一句,说索都畏惧破虏军,对蒲氏兄弟见死不救!”参谋曾寰放下笔,坏笑着提醒。 索都嗅觉敏锐,但畏战的名声,和弃泉州不顾,保存实力的罪责,他都受不了。 即使他看出前面是陷阱,破虏军也要通过各种手段,让他跳进去。 诱骗,是阴谋的一种。 比诱骗更高明的计谋,让对手除了这一条路,没有其他选择。 “再加一句,说破虏军愿意支持一切反抗蒙古人的力量,为中国而战!”文天祥的话,将已经走到中军帐门口的陈龙复又拉了回来。 “告诉所有人,这个中国,不是指的中原。 而是不愿意当四等奴隶,生命值一头驴价钱的所有人,共同的家园!”“是!”陈龙复再次将身体挺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朝廷上的人将无法再打着皇帝的招牌来阻挡破虏军的脚步,因为他们效忠的对象,已经从大宋,偷偷变成了中国。 此战过程中,为了顾全大局和不承担扯破虏军后腿,导致后者无法为皇室付复仇的责任,一些名流们会明智的保持沉默。 而此战结束后,中国这两个字,将印在所有关注着这次战斗的人心里,擦也擦不去。 第三章 光明之城 (一) 光明之城(一)李芬利蹒跚在万寿街上,两眼露出一片茫然。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垃圾场般的城市,是他曾经生活过的泉州。 不过是随着自己的雇主德安科纳先生去了一趟巴士拉,看了看那里的清真寺。 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家乡,这座传说中“地上生金子,树上结宝石”,港口,每天有上万艘海船进出的财富之城,竟萧条成了如此模样。 这是我的泉州么。 李芬利用力揉着青灰色的眼睛。 不远处那片漂亮的刺桐树为他所熟悉。 这里是城内官员的住宅区,原来最受敬重的学者和商人白老夫子的府邸,就隐藏在刺桐树的浓荫后。 只不过,眼下曾经令城中所有人羡慕的白府,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堆。 因为大儒白夫子坚持凭城固守,以卫国家,所以被原大宋福建安抚使,现大元昭勇大将军蒲寿庚抄了家,顺便,白氏家族名下的一百多艘商船,也成了蒲家兄弟的私产。 一切罪恶,都假天命之名进行。 号称“苍官影里三州路,涨潮声中万国商”的古城泉州,在短短的三年时间内,由繁华迅速走向了萧条。 香街、磁街、丝街和花街,这些代表着泉州富庶和繁华的街道依然在,但街上,再也不会有那么密集的人群。 信奉不同神明的百姓,见了面,再也不会像兄弟一样打招呼,用生硬古怪的汉语,问一句“吃了吗,您!”。 安抚使蒲寿庚在鞑靼人到来之前,铁腕镇压了城内汉人抵抗者,以投降的方式换来的基督徒、穆斯林和犹太人的财产安全,却从此在城内各族群之间,画出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我们曾用最好的酒来招待你们这些外来者,我们曾经让你们成为国家的贵族。 但在最后时刻,你们这些色目人,却给了我们致命一击。” 李芬利知道,城内那些汉人心中会怎么想,作为一个犹太人和当地人的混血后裔,他比别人更了解这片土地上原著民的思考方式。 中国人把所有外来客,无论法兰克人、威尼斯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都叫做色目人,因为他们的眼睛与当地人呈完全不同颜色。 但这个称呼不带任何歧视意思,包容的中国人,甚至默许了色目人相对怪异的习俗。 色目人可以经商,可以与当地人通婚,可以为官,享受和当地人一样的法律和官员选拔制度。 汉人的友谊在蒲寿庚举起屠刀的刹那间,被切为两段。 什么都敢卖的蒲氏兄弟,获得的北元的嘉奖和巨额财富,并且获得了泉州市泊司长达三十年的管理权。 但他们却使色目人失去了作为商人整体最重要的东西,信誉。 汉人不再相信色目人,虽然在大元的法律中,他们的地位高出那些汉人(南方汉人)两个等级。 但走到哪里,李芬利都能感觉到周围目光中的敌视。 日常生活用品的价格悄然提高,香料、象牙、彩色玻璃制品的不正常积压,还有街道边突然飞来的石子,无不提示着李芬利,作为色目人的一员,他不再受这个国家的欢迎。 他的身份,已经从原来的朋友,变成了和蒙古人一样的入侵者。 仇恨一旦在人心中形成,要多少血才能把他洗净呢。 李芬利不敢去想。 以他的知识,无论是《托拉》、(宋时泉州犹太教的经书)《圣经》还是穆斯林的《古兰经》,对背信弃义者的惩罚,都不存在宽恕这个词。 而此刻,宋军已经杀过了兴化,逐步向泉州逼近。 走在泉州城内,经隐隐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轰鸣声。 据消息灵通的人士说,那是宋军的新式武器,一种炼金术士发明的铁管子。 这种仿佛施加了魔法的铁管子每次轰响,都能将五、六斤重的铁弹丸射出四里远。 而那些铁弹丸只要落了地,就会轰然炸裂,里边的铁珠、铁钉、砒霜,可以让周边所有生命瞬间枯萎。 为了应付这种凶狠古怪的武器,泉州的管理者,蒲家兄弟在州府衙门,征召了城内所有“见识广博,并且出过远门的人”,共同商议对策。 作为被征召者之一,李芬利对这种没有效率的召见丝毫提不起兴趣。 要不是从锡兰历尽艰难运来的那船香料还迟迟没有脱手,他早已扬帆逃离了这个城市。 泉州,距离宋朝的行宫崖山,只有十五天海程,距离宋朝另一支大军控制的福州,只有两天海程,距离大元朝的大都附近的直沽口(塘沽一带),路程不过是四十天。 这样一个战略和财富要地,宋朝如果有机会夺回,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而蒲家兄弟手中的左翼军(蒲氏兄弟所控制的新附军的原来的番号),未必肯死心塌地为这两个不讲信誉的奸商卖命。 与会者大多数存着和李芬利同样的心思。 在他们眼里,凑在一起谈论如何帮助左翼军防守城市,完全不如谈一谈如果把手中货物更快处理掉实际。 蒲家兄弟获得城市的绝对控制权后,增加了很多大宋朝原来没有的税种。 税率也比原来提高了近一倍。 街市上纷纷谣传,多收到的钱全进了蒲氏兄弟的私囊,成了他们向大元可汗买封爵的投资。 对于这种货色,大伙当然心存不满。 再加上彼此之间宗教的差异,大殿里很快乱成了一锅粥。 “肃静,肃静!”蒲寿庚用力拍了几下惊堂木,试图压制底下的吵闹。 两旁的差役见大人生气,用水火棍敲打着地面,喊起了熟悉的堂威。 “威???武???”像是官府审案,又像商人赶集的会议,在一片堂威之声开了场。 “诸公,诸位,众父老相亲!”蒲寿成拱拱手,不伦不类地跟应召前来的商人们见礼,“泉州城危在旦夕,宋人已经打过了兴化,今天请大家到这里来……”“投降吧,宋人又不会屠城!”有人在底下大喊了一句,打断了蒲寿成的话。 他的建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响应。 几个基督教和犹太教的首领相互唱和着,走出人群,劝参政大人接受大伙的提议。 蒲寿庚的马脸立刻笼罩上了一层寒霜。 投降,说得好听。 上次元军打过来前,这些人对投降的提议,也是如此积极的响应。 问题是,他们这些人投降了,一样可以做海上贸易,蒲家却必须为上一次大屠杀来负责。 想得美,让老子当牺牲,然后你们可以食我之肉,喝我之血!蒲寿庚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两边的差役立刻用一阵堂威声,将提议者发出的喧嚣压制了下去。 几个教派首领看看蒲寿庚脸色,慢慢退回了人群当中。 蒲家兄弟可都是出了名的歹毒,上次蒙古人到来之前,他也是这样召集大伙议事。 结果当天晚上,所有坚持抵抗的人就遭了毒手。 这回他玩聚众议事的把戏,大伙可得小心点儿。 别一不留神,家产又被蒲氏兄弟找借口夺了去。 “开城迎降是不可能的,文天祥的破虏军恨透了我们这些投降大元的人。 上次他们打下福州,王积翁、王世强等人都被砍了头,家财全部充公。 我们即使不抵抗,大伙也没有活路。 要知道,前年左翼军株杀城内赵姓、白姓和陈姓汉人,事后分他们的仓库和船队,你们各家也都得了好处!”蒲寿庚的话,三分像规劝,七分像要挟。 他们兄弟今天的目的,就是把城内的三万余不同教派的色目人绑在一条战船上。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撒几个弥天大谎,找几个闹事的祭旗,都是必要手段,算不得违反真主旨意。 听了这些话,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嗡嗡声。 当日在蒲氏兄弟大肆屠杀城内的汉族巨商和赵姓皇族,很多人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教派,将逃进了教堂的人推出了大门。 事后,蒲氏兄弟为了安抚人心,从掠夺的财产中拿出一小部分由各派商会私分,大伙明知道货物上血迹未干,也没跟蒲家兄弟客气。 如今,万一宋军攻下了泉州,论起当日之罪,恐怕没几个人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上帝啊,难道真的要惩罚你的子民么?”一个基督徒喃喃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全能的主!”“真主保佑!”恐惧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想想当年被驱赶出教堂的那些赵姓皇族绝望的眼神,有的人心里隐隐涌上了几分负疚。 那犯下的罪,终是要还的。 神在天空中注视着众生。 李芬利躲在人群中,听着大伙的议论,一个声音在耳朵里分外清晰。 通过这些议论声,他终于了解了自己不在这几年,泉州发生的事。 鞑靼人大举南下,攻到了家门口。 泉州各大豪门、巨商,在投降和抵抗之间犹豫。 此时,大宋行朝请求入港避难。 作为大宋的官员,福建安抚使蒲寿庚非但拒绝了皇帝的要求,并且利用港口中汉族商人和色目商人之间的利益冲突,成功地发动了“株杀赵姓,驱逐汉族富商”的行动。 在左翼军的支持下,将试图组织守城的几家汉族巨商全部灭族。 城内赵姓汉人三千余口被斩杀,脑袋被送到了北元军营中作为见面礼。 “这座城市看起来繁华无比,灯光遍布每个角落,但人的灵魂深处却黑暗一片。 外敌面前,他们不知道抵抗,却一心图谋着陷害自己的兄弟!”李芬利心中突然涌起了这样几句话,这是他的上一任雇主,在劝说他不要返回泉州时所说的话。 那个来自大洋彼岸安科纳的雅各,竟然在短短时间内,看穿了泉州的一切浮华。 “诸公,诸位,诸父老!”蒲寿成用力拍打着桌案,突然发觉,此刻自己的声音是如此软弱无力。 “大人,您说吧,您说怎么办,我们大伙跟着便是!”一个善解人意的阿拉伯商人带头说道。 蒲家老大,一直以智慧过人著称。 勾结大元,算计赵宋,都是他的主谋。 既然大伙拿不出具体办法,倒不如听听,蒲大人如何安排,也免得说错了话,半夜被士兵敲门捉了去。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蒲寿成的脸上浮现了几丝苦涩的笑意。 现在,他再也不敢自称有远见,有智慧。 正是他在半年前一次错误的选择,造成了今天这个尴尬的结局。 文天祥刚刚在邵武崛起的时候,蒲寿成还打着养盗保官的算盘。 对于蒲家来说,以当时的情况,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所谓天命,所谓忠诚,在蒲寿成眼里不过是交易。 只是根据对方的实力大小,开出的价格也有所不同。 文天祥那点儿人马,掀不起大浪,出了事情,也有王积翁这个蠢货在前面挡灾。 相反,只要福建境内一日“匪”患不除,大元朝廷就需要蒲家的左翼军一日。 蒲家的“闽南王”地位,也更牢固一些。 可谁曾料到,破虏军能瞬间爆发。 半年多时间,破福州,攻剑南。 如今直接兵临到泉州城下。 自己麾下的左翼军,上去一队,阵亡一队。 短短十几天光景,已经战死了五个千户,一个万户。 到现在,已经没有将领敢带队去兴化军救援。 他需要大笔的资金来购买武器,招募流民,组织人守城。 同时也需要大笔的赏金,鼓舞濒临崩溃的士气。 南下的路还没有断,他还需要募集足够的钱,贿赂索都,请他率领正宗的蒙古军前来救援。 而这些钱,自然不能由蒲家来出。 在座的商家都要均摊几分。 忽必烈给他的职务是市泊提举司,所以,无论撤到哪里,这些海商们,必须被绑在蒲家的船队中,这样,在忽必烈眼中,蒲家才有利用价值。 蒲寿成的目光从底下的商人们脸上扫来扫去,心里默默估算,谁必须留下,谁可以抛弃,谁的财产可以趁机夺了,然后把过错抛给破虏军。 底下的商人们如圈养在狼窝边的羔羊般,瑟缩着,感觉到了蒲寿成目光里的阴冷。 几个人低声议论着,商讨着,如何做,才能让这对贪婪的兄弟满足。 “大人,我们商会,愿意三坎塔上好的豆蔻给大人,奖励守城有功的士兵!”一个法兰克商人走出来,主动答道。 坎塔是地中海商人常用的度量单位,一坎塔豆蔻,差不多有一百斤。 三百斤豆蔻,换来的大元交钞,可以卖下一栋上好的大宅院。 “如此,多谢安东尼阁下!文贼退后,我会奏请皇上,给你嘉奖,并减免你的税款!”蒲寿庚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起身,亲自向带头捐献者致谢。 有人带头,自然有人响应。 商人们纷纷上前,报出自己可以拿出的“捐献”。 有的商人,在捐献的同时,还提出了派遣快船,去漳州求援的建议。 蒲寿成摇着毛笔,刹有介事的把众人的捐献数目和建议记录一一在案。 胜亦发财,败亦发财。 这才是商场致胜的秘诀。 有了足够的钱,他们甚至可以考虑扬帆出海,把家业搬迁回巴士拉,搬迁回阿拉伯人的圣地。 即使在巴士拉呆不下去,也可以买了骆驼穿过沙漠。 到大陆的另一端,享受一下地中海风光。 大宋不是他们的家,只是一个发财的货栈。 在这个货栈中,一切都可以明码标价,包括人格与忠诚。 低着头,李芬利悄悄地退出了大堂。 他的船就停在城南的晋江上,船上没卖完的香料,他全部捐献给了蒲家。 作为交易,蒲寿成签署了他的出海水引。 李芬利决定离开了,走得越远越好。 这个城市已经彻底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 而不远处,汉人的火炮声,必将提醒这里的人,反思他们做过的一切。 而这一切,有其因,必有其果。 酒徒注:光明之城,是一本争议很大的书名。 书内以一个意大利商人的口气,技术了宋元交替前的泉州。 学术界多认为这是一部伪书。 李芬利是书中的一个混血翻译。 第三章 光明之城 (二上) 光明之城二婆娑的刺桐树影下,木屋、楼台、仓库、货栈,仿佛睡着了般,静静地蜷缩在万顷碧波上。 而两侧丘陵如张开的臂膀,轻轻地将泉州湾拢在怀抱中。 (酒徒注:宋时的泉州湾远比现在大,是天然的深水良港。 后来港口一部分渐渐被淤积成陆地)透过海上薄薄的清雾,方笙可以看到远处那座美丽幽静的港口。 这是他封锁的目标,大宋丞相文天祥亲手写了书信给方家,请海盗们堵住泉州出海口,将蒲家舰队,封锁在港内。 让朝廷的丞相亲笔写个请字,偕同出兵消灭蒲家。 一年前,这样的荣耀,方笙想都不敢想。 作为东海上最大一股势力,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 蒲氏兄弟麾下光两千料以上的大舰就有四十多艘,一千料左右的铁梢木战舰还有一百多艘。 这种实力,海盗们见了,只有扯帆逃走的份。 但现在不同了,方家有了自己的杀手锏。 总瓢把子方笙得意洋洋的看着隐藏在海岛后边的那十几艘三桅快船。 每艘船都不足一千五百料,装不了多少士卒。 但方笙敢肯定,这是目前为止,海上最好的战舰。 有了这几艘船打头阵,蒲家的战船再多,也得乖乖地趴回港口去。 大当家,港口有船出海了,一个包着头巾的海盗从桅杆上荡下来,将一支千里眼交到了方笙手上。 老方笙接过千里眼,抓住面前的缆绳,手臂微微借了几分力,身体如惊鸿般,飘到了不远处的桅杆上。 单手抓住另一根缆绳,双脚在桅杆侧一揣,轻飘飘又升高了数尺,寻了机会,用腿盘紧主桅杆,举起千里眼向泉州望去。 碧蓝色的水面上,缓缓划出十几只船影。 是一支规模不太大的舰队,从队形上看,是例行出海巡逻的。 蒲氏兄弟看样子还没被破虏军猛烈的攻势吓傻,知道每天派船警戒自己的后路。 告诉海象号,让它带领全部海字队押上去,把那帮兔崽子全部送到海底喂王八!方笙从桅杆上荡下来,大声命令。 通知全部战舰列队,堵住泉州出海口,让蒲家哥两个看看,我们方家的实力!是!老二方鸿答应一声,快步跑到主桅下,升起一面黑色的帅旗,几面彩色的出击指示旗。 这是文天祥发明的旗语,经方家三位老大改良后,已经成了海盗们的标准指挥用语。 大小海盗头目们看见自家主舰上升起出击旗,一声欢呼。 几百面白帆从甲板上快速爬到了桅杆顶。 两千五百料大舰海象号一马当先,带着四艘打着海字旗的战舰冲了出去。 朝阳从天边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水面上这精彩的一幕。 璀璨的波光中,海象、海狮、海豹、海狼、海鲨,五艘战舰排成一列纵队,箭一样射向船只数倍于己的对手。 海盗!蒲家舰队的?望手很快发现了危机来临,冲着桅杆底下大声报告。 海盗,西北方,三,四,五,五艘战舰。 海盗,海盗,后边还有很多,数不清!数不清慢慢数!带队的千夫长尤勇贤怒喝一声,对?望手的惊慌表示不满。 东海水面上,除了那个奄奄一息的行朝水师,根本没有能拿上台面的势力。 如果说有人敢从水上袭击泉州,除非这个人吃了豹子胆。 半年来,虽然两浙一带频繁传来港口被海盗攻破,两浙大都督范文虎被气得跳脚的消息。 但是蒲家军上下都认为那是范文虎怕朝廷命他领兵南下与破虏军决战而找的逃避借口。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埋伏,出其不意攻进港口,然后在大队守军未来得及赶到之前撤离。 谁能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海上不比陆地,船与船之间距离远,联络起来非常麻烦,要想组织这么准确的攻击,除非海盗们长了千里眼,顺风耳。 是五艘,向咱们杀过来了,后边还跟着六十多艘!?望手终于弄清楚了敌情,扯着嗓子喊道。 迎上去,给海盗们一个教训!放狼烟,通知港内准备迎战!尤勇贤毫无惧色地命令。 十几天来,他肚子里已经憋满了火。 文天祥的破虏军一再紧逼,已经打到了家门口。 而城中那些陆上的兄弟,却没有一个有胆量去迎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泉州外围的几个城市纷纷被扫平。 求援的信已经送出去好几拨了。 两浙、惠州,漳州,能想到的盟友都想到了。 但援军至今不见动静。 索都的两万大军,据说是在渡江后,遇到了麻烦,正在百里外与一个叫张元的土匪呕气。 而两浙大都督范文虎,历尽千辛万苦回了信,只为了告诉蒲将军,浙东匪患严重,他麾下的二十万新附军无法分兵南下。 一帮想看爷们笑话的王八蛋。 尤勇贤每天在肚子里发泄着对大元将士的不满。 唯一可以让他感到安慰的是,破虏军没有水师,蒲家如果守不住泉州,还可以带着全部人马从海上撤离,大伙积累下来的财产,不会丢个一干二尽。 所以,每天出海巡视,就成了尤勇贤的职责。 遇到小股想趁火打劫的海盗,他带领舰队冲上去,将对方的船打烂。 看到大规模的海盗船队,他亦不感到恐慌。 放出狼烟后,蒲家舰队自然会快出港支援。 附近海面,还没有哪家海盗能抵挡住蒲家倾力一击。 海象号战舰上,方震岳小心再次看了看主力舰队的信号旗,小心地收好自己千里眼。 这宝贝是重金从破虏军换来的,两片镜头都是用水晶磨成,一整船硝石才换一把。 弄坏了他,方震岳敢保证,自己的父亲方笙会把自己全身涂满羊血,丢到鲨鱼群里去锻炼。 双方舰队慢慢靠近,已经不再需要千里眼来观察敌情。 蒲家的巡逻舰队的诸将显然也是个硬茬,面对强敌,非但不躲避,反而一边在船上点起狼烟向港口内报信,一边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 五对十五,双方接战的船只数目差距较大。 主舰队中,方笙的双眼紧紧盯着自己派出的分舰队,握着千里眼的手心有些发潮。 海盗方家和泉州蒲家,有冲突,亦有合作。 彼此下黑手打闷棍的事情常干,却没有正式挂上两家的旗子厮杀过。 此战开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意味着方家与蒲家舰队正式决裂,和蒲家背后的大元朝廷走到了敌对的立场上。 与破虏军的交易,从老三方馗第一次进入邵武后开始。 官位、番号、战舰设计图样、钢弩、火炮,方家急需的东西,破虏军毫不犹豫的提供。 甚至在不能满足武装自己的前提下,优先提供给了方家。 在此同时,方家也为这些武器和荣誉付出了巨大代价。 文丞相不是乐善好施的菩萨,为了维护自身的独立和尊严,方家也不能白白接受破虏军的好意。 通过联系人明里暗里的讨价还价,双方彼此心照不宣,却默契地为每一笔武器交易制订了规则。 作为新式武器的接受者,方家不但要支付武器的费用,而且要通过实战,回报破虏军的帮助。 半年来,方家海盗持续袭击定海、绍兴。 有一次甚至顺着海潮杀到了临安城下。 这是一场豪赌,把家族命运绑在国运上的一场豪赌。 胜,则方家脱离海盗世家身份,成为大宋复国或某人开国的功勋家族,败,则连几代人积累下来的海上基业都赔了进去。 大当家,要不要围上去!秉笔师爷黄易安凑过来,低声询问。 港口外的方家战舰有六十多艘,完全可以在港内蒲家舰队倾巢而出前围上去,将巡逻舰队一口吞掉。 然后再摆开阵势,以逸待劳,迎击蒲家主力。 方笙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命令:通知主舰队所有战舰放慢速度,观战!是!黄易安答应一声,快速跑了下去。 在旗舰的调度下,海盗主舰队收拢船帆,远远地徘徊在战场外围。 他们要进行一场公平的角斗,一边检验新的战法,一面立威,让港口内的人,无法推测方家舰队的真实实力。 望远镜里,方震岳率领的五只战舰轻巧地打了个旋,船头接船尾,拉成了一条直线。 仿佛一条卧在波涛上的小龙般,以海象号为龙首,斜斜地横在蒲家舰队的前方。 疾驰而来的蒲家巡逻舰队愣了一下,水勇们从来没见过这种打法。 水面做战,一向讲究的是:远斗弓箭,近拼船,帮帮相贴再斗人。 通常船队中的船只先一字排开,船头保持一条直线向对手冲过去,在五百步距离左右发射石块和点燃了的鱼油蛋,互相砸。 二百步左右距离用弓箭和火箭杀伤水手,破坏船帆。 距离再近时,则想方设法用船头撞击对方船腹部并用拍杆互砸。 两船碰撞在一起时,则水手在弓箭的掩护下,跳到对方船上硬拼。 无论是做战的哪个阶段,都要避免用船腹部对上敌方船头。 战船与货船相比,船头尖,船身长。 把腹部暴露给敌人,摆明了是给对方的投石机和弓箭手当靶子。 找死!尤勇贤在甲板上吐了口吐沫,吩咐船尾的鼓手击鼓,号令自家战舰加快速度。 先前他还有些担心对方的几十只战舰以多为胜。 现在看到方家派一支分舰队前来单挑,而对手明显又是一个不懂水战的雏儿,心中勇气倍增。 两支舰队迅速靠近,阳光下,已经可以看到彼此船上跑动的人影。 第三章 光明之城 (二中) 满帆,下桨,加速,用船头顶翻他们!尤勇贤大声喊道。 他是蒲寿庚麾下的第一爱将,时而为官,时而易装为盗,纵横海面多年,捕捉到有力战机决不会放过。 十五艘铁梢木战舰骤然加速,片片船帆一同张开,如朵朵莲花骤然绽放于海面上。 在木桨的协助下,船队速度一下子提高到极限,飞快地向眼前的小龙冲去。 就像一只只见了血的鲨鱼,完全不去想,前面会不会隐藏着钢叉和巨网。 三千步,两千步,一千五百步,一千三百步。 两支舰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尤勇贤几乎可以预料到,下一刻有多少海盗在自己船头边,哭爹喊娘地跳入大海。 就在这时,他看到对方船舷上突然露出一排小洞。 五、六个,排列得分外整齐。 轰!海面上的阳光突然暗了一下,百余道火光方家舰队中射出,重重地砸在尤勇贤的舰队中间。 尤勇贤得座舰旁溅出一股巨大的水柱,轰鸣声里,船身猛地一顿,几片甲板卷着浓烟飞上了半空。 满帆,切斜角,三打一方震岳的旗舰上迅速升起一排彩旗。 占了便宜的海盗舰队猛然加速,在水面上画了条漂亮的水线,斜着从蒲家舰队的侧翼擦了过去,一边疾驰,一边开炮射击。 远处,大当家方笙笑着放下了千里眼。 剩下的战斗已经没有悬念了,方家年青一代的翘楚方震岳,把火炮的优势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海面上已经布满了断桅,残帆,挣扎着哭喊救命的水手。 那些都属于蒲家的,方家分舰队五艘船,连个毫毛都没让对手捞到。 大当家,奇迹,奇迹啊!师爷黄易安不顾身份,在甲板上跳起了老高。 其他海盗也欢呼起来,短刀,匕首,乱纷纷抛向天空,然后再耍着花样接下。 他们无法不兴奋,为了从贪财的文丞相手中买这些特制的船用炮,半年多来,海盗们几乎在勒着裤带过日子。 开始的时候,老巢那些工匠们还试图仿制,结果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造出来的火炮射程短不说,每门炮消耗的精铜,已经超过了购买火炮的花费。 他们不单要买火炮,还要支付那该死的炮弹费用,还要为改造战舰的图纸买单。 战舰上原来的投石机械,拍杆都要拆掉,重量分布要重新均衡。 侧舷和安置炮座的甲板要加固。 文天祥提出的标准射击方案,每艘船的单侧可以放八到十二门炮,每艘船可携带火炮十六到二十四门。 但是到了后来,方家实在支付不起如此大的代价了。 五炮舰,每艘携带十门火炮,每侧五门。 就这样,一支偷工减料的火炮舰队诞生,一诞生,就像重生的凤凰一样,展开了烈焰之尾。 海面上,两支舰队继续缠斗着。 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了三艘战船后,尤勇贤的一身蛮劲都被部下的血给激了起来。 指挥着剩余的十二艘船,冒着炮火向对方靠拢,试图凭借人数优势和对方展开接舷战。 五艘火炮战舰游龙般从海面上滑过,装备了新式风帆和轮舵的它们,速度和转弯性能都比老式广船快得多。 千里眼中,龙尾轻轻一摆,靠后的三艘战舰同时开火。 轰鸣声中,又一艘敌舰被打成了两段。 一边倒的火力优势和船只性能,让方震岳麾下的水手们越打越从容,越打越有底气。 每次射击,都是三到四艘船同时开火,集中力量打击对方的同一艘战舰。 并且距离都放到了八百步以内。 这使原来不到十分之一的命中率大为提高,几个***兜下来,尤勇贤的舰队,已经只剩下了六艘战舰。 初生的朝阳照得海面像着了火一样红,火海中,落水的左翼军弟兄绝望地挣扎着,哭喊着。 幸运的人,抱住了被火炮打碎后落入海中的木板。 大多数不幸运的,却只能在海中等待对手发慈悲把他们俘获。 自家的战船不用指望了,船上的人和水中的人,落水的时间只有早与晚的差别。 对方每一次射击,都给战船造成极大的破坏,有些水手受不了只能挨打不能还手的压力,抱起船上用来修补甲板的资材,主动跳入了大海。 好个文疯子,不亏我替他骚扰两浙,损失了那么多兄弟!方笙在肚子里默默念叨了一句,伸手擦了擦眼角。 为了换得这些新式武器,海盗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非但要支付工钱,并且要满足一系列附加要求,如骚扰杭州,攻打苏常之类。 虽然文天祥没有跟海盗们约定日期,但为了尽快得到武器供应,方家尽竭尽全力满足了自己的承诺。 贴进点儿,再近点儿,让他们的投石机够不到就行!瞄准了,那炮弹可都是银子和命换来的,别砸水漂方震岳声音已经兴奋得变了调。 这是他在海面上演练多次的战法,凝聚了方家十几位前辈高手的智慧。 在旗舰的指挥协调下,他的舰队始终滑行在对方八百到一千步左右的距离的地方。 尤勇贤几次试图分散冲击,搅乱海盗的阵形,都被火炮给打了回去。 到了后来,蒲家舰队几艘铁梢船的风帆纷纷起火,已经无法完成任何战术动作。 只能在海上团团转着,无可奈何地承受对方接连不断的炮击。 港口方向发现帆影,敌军大队出击!主桅杆的碉斗上,?望手用力地挥舞着信号旗。 打了半个时辰,蒲家的舰队终于被海面上的炮声和狼烟惊动了,几百艘战舰倾巢而出,映着日光,向战场杀来。 少当家,老当家问你要不要支援!又一个?望手汇报道。 在远处观战的方笙怕儿子吃亏,调动着己方战舰,慢慢地向前靠拢。 不用,告诉老当家,让他观战,配合,我今天要替方家立威!方震岳意气风发地喊道。 带领舰队,向下一个着火的战船扑去。 观战、配合、立威!主舰队,师爷黄易安不解地问道。 少当家一向胆大,这点他知道。 但对方赶来的战舰足足有一百多艘。 五艘炮舰再利,也没有和一百艘战舰对挑的实力。 你别管,按小子吩咐地做!方笙自豪地将命令传达下去。 方震岳是他最小的儿子,对这个儿子的悟性和能力,他一向有信心。 几个海盗头领看到旗舰上的指令,不解地举起了千里眼。 千里眼中,初升的朝阳下,他们看到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五艘战舰在海象号的带领下,快速向水面上挣扎的几艘蒲家巡逻船靠过去。 从一千步直接靠到二百步的距离,突然,几艘船同时射击,将炮弹砸向对方的船舷。 如此近的距离,失去控制的巡逻船根本无法躲避。 水手们眼睁睁地看着炮弹呼啸着飞来,扎进自己脚下的船腹。 然后,看着海面渐渐远离,看着自己的身体随着破碎的甲板慢慢溅落。 看着,天边灿烂的朝霞和耀眼的阳光向自己张开怀抱。 最后几只巡逻船,在近距离被一瞬间击沉。 方震岳悲悯地看了看水面上挣扎的敌军,挥挥手,命令下属再次升起信号旗。 看到信号的其他几个炮舰头领以狂笑相回,一边带领麾下喽??煤k?淙磁诠埽?槐叩髡?侄妫?米约旱呐诮8?诤o蠛胖?蟆?五艘炮舰,骄傲地鼓满风帆,向港口出击的蒲家舰队杀了过去。 船帆后的阳光,火一样刺眼。 报,将军,敌舰杀过来了!?望手顺缆绳滑落,跪在甲板上汇报。 几个水师将领回过头,企盼的目光一起落在蒲寿庚身上。 蒲寿庚是他们的主心骨。 这位以果决,勇敢的将军,几十年来,一边和海盗勾结劫持商船,一边征讨小股海盗邀功,从一方小吏,飞速地爬到了大宋安抚使的职位上。 然后在战局未明,蒙古人刚过长江时,就遣心腹与忽必烈勾结,出卖大宋,换取更高的官位。 可以说,在着混乱时代,蒲将军的每一步判断都正确,每一步都走在了别人的前头。 但是,此刻这位智慧过人的大将军显然和部下们一样,在新鲜事物面前乱了方寸。 他们都看到了刚才海盗对尤勇贤分舰队那最后一击。 没有人能想象,这条小龙杀进密集的船队中后,会是什么后果。 虎入羊群,不外乎此。 几个将军们瑟缩着,脚步慢慢向后挪。 连舟,结水寨,筑浮城,这些常规的水战办法都来不及,迎击,尤勇贤的下场就摆在眼前,没人愿意带这个头。 全部战舰散开,擂鼓,一齐冲上去接战!咬着牙,蒲寿庚作出了自己能想到的正确抉择。 将领们顺着战舰之间的木板迅速跑开,传令兵划着小船,迅速将准备群殴的命令传达开去。 面对前所未有的武器,只能采用这种前所未有的战法。 低级将领犹豫着,将麾下的战船尽量分散开去。 聪明的水手体会上司心理,悄悄地将主将座舰的木帆拉斜,降低战舰扑向死亡的速度。 阳光下,百余艘战舰像羊群一样散满海面。 海象号带着舰队飞速扑来,中途方向微微一偏,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擦着蒲家舰队的外围掠过。 最近处,只有三百步。 蒲家舰队射出的石蛋和鱼油蛋擦着船帆飞过,在海字号舰队周围砸出无数水柱。 海象号在波涛间颠簸着,一会儿跃起于浪尖,一会儿落下于波底。 寻找最近目标,射!方震岳不理睬身边飞舞的石头弹丸,果断地挥落了指挥旗。 侧面舷窗快速推开,五发炮弹曳着长长的焰尾,一头扎进距离他最近的一艘敌舰的船舱中。 海面上升起凄厉的火光,破碎的甲板和水手的肢体一起,飞上了半空。 拼着挨石弹的威胁,海狼、海豹、海狮、海鲨,都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舰发射了炮弹。 这个距离,火炮平射,射中的机会激增。 虽然自己的战舰也成了对方投石机的照顾对象,但那些石头弹丸打不了这么准,也没有开花弹那么大的破坏力。 五艘炮舰,快速与敌军脱离接触,身后,留下一堆破碎的木板。 没等蒲寿庚来得及呼痛,远远的,调整了船帆角度的炮舰又杀了回来,从另一个侧面向蒲家水师切去。 就像庖丁解牛般,两艘来不及躲避的千料海船,又被送入了海底。 被激怒的水师将士扬帆紧追,奈何木条硬船帆调整慢,等他们找准风向,海盗的炮舰已经驶向另一个角度。 (硬帆是中国海船常用的帆样,以木条缀成,结实,可极大节省操帆手数。 但效率不高。 )几千名水鬼叼着葫芦杆跳下了海,蒲寿庚许下了巨额奖赏,要他们冒死去凿沉对方的炮船。 千里眼中,方震岳将这一切看了个清楚,舰队在次兜了个***,慢慢与追过来的几艘蒲家战舰缩短距离。 几艘战船在两百步距离错舷而过,方震岳麾下的炮船打翻了对方一艘战舰,海狮号也挨了一鱼油弹,船帆上冒起巨大的火苗。 掩护,海狮换帆,旗语的指挥下,四艘海字号战舰围着受伤的海狮号兜开了***。 十几只蒲家战舰试图靠近,都被火炮打了回去。 海面上,冒出一串串气泡。 数千个水鬼,咬着芦苇杆,拼力游向战场。 水鬼们身前,还推着几只冒着烟的乌延船(一种廉价的渔船,为沿海少数民族所用),试图用火攻,将方震岳逼走。 床弩准备,截住乌延船。 弓箭手上甲板,射浮靶!方震岳果断的发布命令。 每艘船的甲板上,都跑出了几十名弩手,明晃晃的钢弩端起,弩弦绞紧。 随着弩箭都头的一声令下,几百支亮晶晶的钢弩射进了海里。 没有羽尾的钢弩的轨迹丝毫不会被海水改变,弩尖撕开水波,撕开水面下的躯体。 一团团血顺着水面冒了出来,奋力前游的水鬼们,一下子成了弓箭手的活靶子,向前,无法穿过密集的弩雨。 向后,逃不过神射手的狙击。 床子弩在摇臂带动下,吱呀着被拉开。 飕的一声巨响,丈余长的弩杆破空而去。 速度缓慢的乌延船是这种弩箭的最佳目标,几乎在被击中的同时,冒出了高高的火苗。 弩杆上,方家自制的硫磺包剧烈地燃烧,把蒲寿庚的最后一丝勇气,烧进了海水里。 擂鼓,后撤,让主舰队佯攻!方震岳看看时机已到,大声吩咐。 海象号上,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 换好了帆和海狮号,和其他几艘海字战船,整队,再次于水面上兜开了***,就像徘徊在羊群外的狮子,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少寨主,炮管红了,破虏军的师傅说,不能再打了!一个小喽??丈锨埃?蜕?惚ā?没事,别靠敌人太近,蒲家舰队已经乱了!方震岳自信的说道。 海面不远处,老当家方笙带着全部舰队压了上来,六十多艘船,排成了一条长长的大龙,所有船的侧面,都对向了蒲家舰队方向。 回港,撤,回港,留火攻船断后!蒲寿庚惊慌失措地喊道。 火炮的威力,陆地上和海面上他都见识过了。 如果方家的战船上都装了火炮,每艘船五门,六十艘船就是三百门炮。 三百门火炮齐发,蒲家有多少战舰也消耗不起。 上百艘战舰乱哄哄地向港口内逃去。 混乱中,有战船相撞,水手们饺子一样落入大海。 后面的同伴却丝毫没有怜悯之心,架着船,从他们的头顶上驶了过去。 蒲家舰队完了。 黄易安站在自己的座舰上,低低的叹息道。 光明之城 (二 下) 光明之城(二下)风将硝烟渐渐吹远。 暗红色的海面,漂满了水勇们的尸体。 破碎的甲板、破碎的桅杆和破碎的战旗,依稀像旁观者诉说着一场恶梦,一场看在沿着,让人从心头冷到骨髓深处的恶梦。 大宋闽乡侯苏醒闷闷不乐的收起了手中的千里眼,将疲惫的身躯靠在身后的桅杆上。 海风在他头上呼拉拉地吹过船帆,碧空里,仿佛还回荡着早晨的炮声。 苏家的舰队没有参与对泉州港的围攻,或者说,是文天祥拒绝了苏家派遣舰队参战的好意。 三方碰头商议经略泉州的时候,文天祥交给了苏家一个轻松的任务,为破虏军和方家运送后勤补给。 所以,苏醒只好不情愿地驾驶着座舰在战场之外围观,观察新式舰船和武器的战斗力。 观察到的结果令人震惊。 水战结束了,打了一辈子水战的苏老当家心中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的感觉交织而来,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味道。 那五艘新式战舰的火炮,本来是应该优先提供给苏家的。 是因为他这个家主在关键时刻犹豫,才让海盗世家的方家抢了先机,搭上了破虏军这辆八骏拉动的战车。 如果不是关键时刻自己试图左右逢源,如果不是关键时刻自己试图为家族攫取更多的利益……“咳,那蒲家舰队真熊包,被老方一吓,就退了。 他们真的冲上来,今天这仗,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儿子苏刚那直率的大嗓门从后甲板传过来,让老苏醒心中的烦恼更多。 如果两军打仗,都象旁观者这样知己知彼,哪还要计谋何用!这个没脑子的儿子,终日只幻想如何争雄天下,却从来不仔细仔细想想对手的实力。 用兵之道,讲究虚实二字。 方家舰队那五艘船,在泉州水师面前耀武扬威的杀进杀出,蒲家的新附军早就被吓落了胆子,谁还会想到后面的六十艘大船上根本没有火炮这个道理!况且即使想到了,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谁又肯第一个冲上去送死!“少当家,要我看,这事情还得您出面,到老当家那里请一支令箭来。 以老当家现在的封爵与身份,何必非听文丞相的调度。 咱们的舰队与方家并肩封锁港口,也算为大宋尽了一分力!”随着脚步声的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提这个建议的是苏家的一个幕僚,他的想法很实际。 泉州港是东南沿海唯一一个未曾遭到蒙古人洗劫的港口,货栈内的香料堆积如山,府库中的白银据说有上千万两。 马考拉诺的宝石,吉纳的紫檀,加祖拉特的珍珠,随便运几船出来,运到北方去都是天价。 这些财富,眼看着要被胜利者瓜分,而作为破虏军的盟友,苏家舰队却只有在一旁看热闹的权力,这如何能让人心甘。 “爹最近脾气大得很,二叔又不在,我怕,说了也白说!”苏刚声音慢慢放低,距离父亲站立位置近了,一切行为都加倍地小心,唯恐哪句话说错了或哪件事做得不妥当,触了老爹霉头。 如今大陆上的形势风气云涌,早登上陆地一天,就能早一天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与其惹老爹生气被他管在家里,不如装得恭顺一些,让他早一天放自己单飞。 听到儿子的话和越来越轻的脚步声,老苏醒的脸上绽出一丝苦笑。 儿子的心性,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总想着独自去闯一片天下,却不懂得父辈们的经验与见识,是比家族势力还宝贵的财富。 想到这些,他摇摇头,慢慢地将目光从远处的海面上移开。 苏家一步慢,步步慢,蒲家兄弟衰败之后,海上势力,唯方家马首是瞻已成定局。 除非文天祥败了,可依眼前的势头看,文天祥败得了么。 从破虏弓,风帆战舰到侧列火炮,天知道,丞相府还有什么可以力挽狂澜的奇珍异宝没拿出来。 如今奋起直追的希望,也只有凭这个脾气急躁,喜怒皆形于色的儿子。 “爹,震岳兄今天打得真精彩!”苏刚见父亲把目光转向自己,言不由衷地赞了一句。 “嗯,把火炮和风帆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 有时间,你记得多跟他学一学,毕竟,他们比我们接触火炮接触得早。” 老苏醒点点头,语重心长的嘱咐。 今天这场海战,规模虽然不大,但那隆隆的炮声,却揭示了海战新时代的开始。 从此以后,那种靠弩箭和拍杆、纵火船的战斗模式,注定要向纵列炮击方式转换。 早走一步的人,领先的就是远远的一大截。 “我知道,我今晚就过船去拜访,好好跟震岳兄讨教!”苏刚满口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胡乱跟父亲聊了几句,语风一转,把话题带到了火炮上,“爹,文丞相答应咱们的火炮,定下何时能交货了吗?”“那要等你二叔从北方回来,带回东京路(锦州一带)那边的货物和回执!”苏醒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地回答。 自己的得力助手苏衡奉文天祥所托,带了三百把短手弩和两万支短箭去了极北的港口,已经半个多月没有消息。 而此时海上正是风浪较多的时候,一旦出了什么差错,非但船队有危险,家族势力与方家的差距,可就越来越大了。 提起那些短手弩,苏醒不由自主最近行朝那边的一些不利传闻。 据说行朝一些人向文天祥索要钢弩和火炮,被文天祥以军中辎重不足,道路不通的理由而拒绝。 而拒绝为朝廷提供钢弩的破虏军,却能拿出三百把手弩与北方那些蛮族换牛羊和战马。 虽然手弩的射程只有三十步,远远小于目前提供给苏家和方家的破虏弓。 但这种举动却无疑在向世人表明,破虏军与朝廷之间的距离,已经越行越远。 何况,在不肯供应朝廷火炮的同时,丞相府却以充足的火炮,武装了方家海盗。 朝廷为了大局,忍下这口窝囊气。 还是愤而下旨叱责,逼破虏军与朝廷决裂,几个月内,必然见分晓了。 诸侯各怀心思,未必肯顾全抗元大局。 陆秀夫是忠直之臣,但眼下破虏军对朝廷如此搪塞,越是忠正之臣,则越容易作出极端反应。 至于张世杰,在苏醒眼里,他是一员有骨气的大将,却不是一个有心胸的宰执。 选择追随文天祥,到底是对还是错。 每天在内心深处,苏醒无数次质问自己。 破虏军的越来越强大的实力,让他不得不下定决心追随。 而文天祥越来越反常的举动,让他越来越后悔自己的决定。 大宋朝需要一个有远见的宰相,才能解决这个难题。 可这样的宰相,行朝显然没有。 见了父亲的落寞的神色,苏刚的情绪也多少受了些感染。 早一天得到火炮,则意味着苏家的护航舰队可以早一天驰骋大洋。 但目前供货的主动权在破虏军手里,方家为了这几十门火炮,付出的代价苏刚也清楚,自己的家族关键时刻退缩,实在怪不得别人抢了先机。 陪着父亲叹了口气,苏刚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钢弩说道:“其实,文丞相肯把这么大一批货委托给咱们,说明他心里还很看重咱家的海上实力。 这种弩我用了几次,多少也找到了一些敲门,虽然不如咱们用的那种破虏弓射程远,装填起来也颇废时候,但稳定性相当好,单手在小船上击发,丝毫不受风浪颠簸的影响!”“你是说,这批弩,是文丞相特意打造来,用于实战的。 而不是故意误导那些蛮族的劣货?”听到儿子的分析,苏醒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 关于是否支持大宋行朝的问题,让苏家和破虏军的合作,出现了些裂痕。 而作为家主,苏醒把这些裂痕看得很重,久而久之,一些猜疑和隔阂越来越深,看问题反而不像头脑简单的儿子这样乐观。 如果真的像儿子说得那样,攻打泉州,和联络北方蛮族,就成了两个分量差不多的任务。 苏家在文天祥眼中的分量,就不会低于方家太多。 苏刚慢慢地绞动弩弦,将两支短短的弩箭添到了弩槽中。 单手擎起弩臂,将弩身指向了半空盘旋的白鸥。 “崩、崩”两声连续的脆响,弩箭一前一后飞出,两只绕帆而飞的海鸥应声而落。 一边珍惜擦拭着手弩,苏刚一边向父亲解释:“这不是劣货。 我听人说,骑马好比驾船,颠簸起来一样厉害。 如果骑兵配上了这种短弩,两军向交时突然从腰中拔出来…….”那绝对是一面倒的屠杀。 苏醒愣了愣,眼光刷地一亮,仿佛看见了北方传说中的草原上,两队打着不同旗号的蒙古人,挥舞着马刀迅速靠近。 突然,一队蒙古人从腰间拔出了短弩,在战马即将与敌手相撞交的刹那,把弩射将出去。 好毒一条计!恍然大悟的苏醒额头上一下子冒出了汗。 蒙古人内部争斗不断,这对常年在南北港口之间奔走的海商们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前几年草原上战乱忽起,支持鞑子头儿忽必烈的,和支持他弟弟的蒙古部族大打出手,最后,全凭麾下汉军和探马赤军的力量,忽必烈才把各部族的反抗压了下去。 如果此刻,那些被镇压的部族,拿着文天祥供应的武器,死灰复燃。 忽必烈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威胁。 即使那些叛乱者不能把忽必烈从皇位上来下来,至少有一大半的蒙古军和探马赤军,将不得不长期驻扎到草原上。 这对于越打实力越强得破虏军来说,是个难得的可乘之机。 忽必烈夺取汗位的全部凭借,就是他完成了两代蒙古英雄没有完成的灭宋之功。 如果宋朝的大旗,无论打在谁手里的宋室旗号,屹立不倒。 哪北方的局势就会越来越乱,北方的局势越乱,破虏军站稳脚跟,解决大宋内部争端的机会越多,时间越充裕。 “文丞相是得了天书的人,大宋没有第二个人看得比他还远。 你看他没取福州,先造海船。 没定福建,眼光已经放到了漠北。 这种有大智慧的人,不该以常人的心胸和眼光推测他。 我觉得追随他越晚,吃亏越大!”苏刚看看老爹的表情,又试探着嘟囔了一句。 一句话,让苏老当家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跌倒。 也许,别人做不了整合大宋全部力量的丞相,而文天祥本身就是。 苏醒在沉思中彻底醒悟,望着浩瀚的洋面,大声说道。 “倨北方的眼线传来的情报,你二叔的船队已经过了宁海州(山东烟台),我根据这几天的水流和风向估计,如果不遇到风浪,目前,他已经在辽河口上了岸!”他已经明白了文天祥的实际意图。 方家是海盗世家,所以,破虏军以其为海战助手,攻城略地。 而苏家的长处,却在贸易上。 所以,文天祥才不在战争中,动用苏家的力量。 留一条退路给苏家,将来双方合作的余地更大。 泉州与北元地区进行贸易,需要一支独立的,不得罪交战双方的舰队。 而苏家无疑是文丞相那里信得过的选择。 “爹,是不是我又说错了?”见父亲神色突然凝重,苏刚试探着问。 “不是你说错了,是爹老了!”苏醒长叹一声,关于家族的发展,他终于想到了一条妥善的路。 “你说得对,咱们动手慢了。 这种弩不是劣货,是骑兵专用的”“嗯,文丞相卖弩给北方蛮族,让蒙古人自己杀自己,比破虏军亲自动手还有效果!”难得受到表扬的苏刚卖弄道。 苏醒仿佛不认识一般,仔细看看愣头青一样的儿子。 直到看得儿子脸色发红,终于笑了起来,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爹老了,本该早日放你出去。 你年青,没那么多经验,也就没那么多顾忌。 泉州的事情,咱家已经插不上手。 但凭爹和方老掌柜的交情,你可以去方家观战,看看别人怎么打。 等你二叔回来,咱们有了火炮,第一支舰队,也交给你,让你跟方震岳那小子比比,看看到底他方家的后人厉害,还是我苏家的后人有本事!”“爹!”苏刚愣了一下,不知道今天老父亲错了哪根筋,居然把自己一心想要的东西,不等开口,就如数应承了下来。 内心里的愿望达成的他,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愣愣地看看远处的海面,再看看近处头发已经斑白的父亲,不禁有些茫然。 “等你二叔回来,爹给你一支舰队。 希望你别丢咱苏家的脸。 咱是三苏之后,也是大宋士大夫后人中,第一个扬帆出海的家族!”老苏醒拍着儿子的肩膀,笑着说道。 两眼不知不觉有些湿。 “儿誓不辱没苏家之名!”苏刚挺直胸脯回答。 “好,好!”苏醒看着儿子,仿佛看着年青时的自己。 “不过,你得答应爹两个条件!”没听出父亲口中不舍的意味,苏刚以为老爹又要变卦,忙不急待的点头,“爹,您说吧,我一定做到!”“第一,你带舰队,投到文丞相手下,加入他的水师。 泉州攻下后,杜浒肯定会从潮州一带撤回来,帮助文丞相自组水师。 到时候,你连人带船加入进去,无异于雪中送炭!”“嗯!”苏刚点头应承,虽然有些不情愿。 但想想杜浒在闽南杀出来的威名,托庇到这样的将军手下,对自己也不算委屈。 “第二,加入破虏军后,你不得再打苏家旗号。 鞑子没被驱逐回漠北之前,苏家也不会承认你的存在!”老苏醒望着儿子,满脸决然之色。 “啊!”刚刚兴奋得如站在云端的苏刚,一下子跌落到了海底。 父亲这样做,等于将其逐出了家门,或者说,等于让他去自立门户。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老苏醒望着儿子,苦笑着,话音里带着无奈,也带着自豪。 “你长大了,所以,想做什么,就要自己承担后果,不能总指望着苏家在背后撑腰啊!”“可,可那,那和我脱离苏家有什么关系?”见父亲不像是在开玩笑,苏刚迟疑着问道。 “如今,天下大乱。 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爹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家族的兴亡,所以,不得不谨慎。 而越谨慎,错过的机会也越多。 就像这次在朝廷和丞相之间选择,选来选去,两方都不敢得罪,两方都没讨到好。” 苏醒慢慢地跟儿子解释着,以从没有过的耐心,好像苏刚已经是他门下的一个参与决策的高级幕僚,而不再是那个长不大的愣头青儿子。 “而一旦整个家族卷进风波中,就犹如卷进了一场赌博。 输就会输的一干二净。 所以,为了这个家族,你和你二叔去赌,全力去陪着文丞相,赌一赌华夏国运。 而我,退回流求(台湾)去,守着祖宗的基业。 一面给你们守着这个家,一面寻求向西南发展的机会。 将来无论是成是败,你参与过,可以无悔。 而我守住了这个家业,也给祖宗有了交代!”“是,爹,孩儿明白!”苏刚对着父亲躬身施礼。 一瞬间,他明白做事时而果断,时而犹豫不绝的父亲的全部苦衷。 无论心中如何想着华夏,如果想着为国出力。 父亲都不得不将家族利益放到第一位上,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一些世家大族的传统。 正是这种传统,才使得一些世家大族,经历无数个乱世后,却依然能保持住血脉绵延。 而自己和父亲不同,作为长子,自己的任务是开拓。 在血雨腥风中,打出一片更大的天地出来。 这是家族长子的责任,从出生那一天,已经背负上了。 不能逃,亦逃不掉。 光明之城 (三) 光明之城(三)关于未来如何,建武(昌)军统军万户武忠,可没想得那么长远。 实际上,自从破虏军成功将页特密实部围歼那一刻起,这位拥兵两万的地方军阀就在幕僚的建议下,坚定执行了“中立”路线。 所以,当麾下将领快马来报,说广昌守军经过浴血奋战,将越境的数千文贼人马全部击溃时,武忠接过战报,看都没看就把它当着属下的面扔进了垃圾筐。 不用问,武忠也知道广昌守军,“血战”之后,没有任何伤亡。 也不用问,从守城的千夫长到下边的牌头,都斩获甚多。 并且相当一部分战利品都是大元交钞。 但武忠不打算拆穿麾下这些伎俩。 这种欺上瞒下的手法,在他还是大宋厢军将领时,已经玩烂了,不新鲜。 为了自身安危和弟兄们的“钱程”,他还必须继续要玩下去,直到战局明朗化,北元与破虏军明显分出胜负那一天。 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他不希望达春尽快获胜。 非但他自己如此,私下里,武忠通过师爷苏灿的渠道肯定,差不多整个江南的新附军将领,都抱着这种想法。 有些文职幕僚们相互之间交往的信件中,甚至不避讳地强调了“坐山观虎斗”的观点。 达春快速消灭破虏军,不附合大伙的利益。 去除每月从走私贸易获得的好处和过往商人们的孝敬不说,为自身生存考虑,新附军的将领们就不希望大元将残宋尽快消灭掉。 新附军战斗力低下,带兵将领又多出身于宋朝厢军。 忽必烈一直就存着将这支留着没有丝毫用途,并且随时会有兵变危险的包袱抛弃掉的打算。 但基于残宋没有完全消灭,仍需要收买人心的考虑,一直迟迟没有动手。 如果达春顺利解决残宋,江南四十万新附军就面临着解散的危险,数千员武将和幕僚就要回家当富家翁。 在手中没兵可持的情况下,他们不过是富裕起来的四等人。 搜刮了半辈子积累下来的财产,有可能转眼落入蒙古贵族的腰包,或者成为色目收税官的贡献。 凭借过去的从政经验,武忠亦不过分看好破虏军。 大宋丞相文武双全,这点大家都看在眼里。 但以大宋朝的特色,越是文武双全的人,越容易被剥夺权力,甚至丧命于莫须有的罪名之下。 自杯酒释兵权以来,宋朝文人的地位一向就高于武将。 所以文官们向来把带兵的同僚当做另类,而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而对于能打仗又会吟诗的武将,则视作对整个文官阶层的威胁。 对付威胁,官员自有一套对付的手段。 可以让岳武穆轻而易举的掉脑袋,也可以让韩世忠等人顺从地靠边站,甚至对于辛弃疾这种潜在的威胁者,也保持足够的警惕让他一辈子再也统不了兵。 武忠可以肯定,随着行朝渐渐立稳脚跟,朝中官员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将文天祥的兵权剥夺。 这是幕后无数双手团结起来的力量,文天祥根本没力气抵御。 至于剥夺了文天祥军权后,其他人带不带得了兵,能不能让破虏军上下信服,那是后话,不在官员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保持中立的武忠,把未来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每天邵武地区大量的新生产品从他的治下四散流出,外界的各种物资经过他的辖地络绎流入邵武,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到了分配利益的时候,师爷苏灿自然会把他该得的那一份分文不缺的拿回来。 并且分派兵士玩一玩官兵捉贼的游戏,顺带着制造点儿与越境而来的破虏军发生冲突的假相,掩盖属下与破虏军暗中勾结的真相。 “大人,给中丞的呈文写好了,请您过目!”师爷苏灿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过一份公文,顺势弯下腰去,将废纸筐中的战报拾了起来。 瞒上不瞒下,这是官场惯例。 战报虽然是假的,层层报上去,将来就是搪塞责任的凭据。 作为师爷,苏灿一向很尽职。 非但要替东翁出谋画策,还要用尽全身解数,把一切隐患消灭于无形。 武忠接过公文,照例是看也不看就开始用印。 他豪不怀疑苏灿的忠诚,江浙的幕僚,一向名声在外。 他们彼此之间互通消息,为自己的上司进行一些桌面下的交易。 互相勾结,彼此引荐,已经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团体,信誉和能力都有保证。 。 “大人,属下听说,这次被击溃的匪众,打着两家旗号,一半是破虏军,一半是光复军,骑、步各半,加在一起有三千多人?”苏灿一边收拾公文,一边低声提醒武忠具体细节上不要出纰漏,“我军依城苦守一日夜,击毙贼寇数百。 贼寇见我抵抗坚决,唯恐被各路人马合围,才弃城远遁!”“嗯,我知道了,上次那伙逃入军山的盗匪还在不在,为了防止他们与文贼勾结,你安排人去剿了他。 首级封好了,拣几个面目狰狞的,算做破虏军,传到江西参政王大人那里去!”武忠捻着为数不多的短须,沉吟着答道。 军山上的土匪,是一伙打着大宋旗号祸害百姓的流寇。 年初时新附军让开了军山到建宁的山路,这伙土匪却没有去邵武投新附军。 依武忠的意思,本来想早日剿灭,被师爷苏灿以日后必有用场的借口强行拦下了。 如今广昌守军放任破虏军越境而过,少不得要干些遮掩勾当。 斩首冒功的事情,刚好着落在这伙盗贼身上。 “大人英明!”苏灿笑着答了句口头谗。 跟上武忠这样一点就透的东家,是他的福分。 北元不对汉人和南人开科举,读书人的出路,就依附于各路官员身上。 主人家发达了,他们跟着兴旺发达,主人家遇到为难时,做师爷的要义无反顾地挡上去,把所有过错一肩承担,弃身保主。 “破虏军溃兵穿境而过,咱们凭城固守,也算尽了人臣之责。 但如果还从咱们这杀回来,可就不妙了。 所以,你还得与整治城池,监督诸将不可懈怠!”武忠摇摇头,苦笑着叮嘱。 麾下这些窝囊废的战斗力他比谁都清楚,硬让他们挡在破虏军面前,肯定会一哄而散。 如何才能不让越境的破虏军去而复回,就看师爷的“运筹”能力了。 “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去安排!”苏灿笑着答应,主仆之间,彼此心照不宣。 “也不急在一时,你坐!”武忠指指面前的椅子,笑着说道。 “大人面前,哪里有小人的座位,站着就好,站着就好!”苏灿陪着笑脸说道,屁股却慢慢蹭过来,粘到了椅子边缘。 他和武忠相交久了,彼此都熟悉了对方的禀性,所以言谈举止,也没有太多的虚礼。 “破虏军兵发泉州了,你知道么?”武忠一边整理着纤尘不染的征衣,一边问道。 虽然站在敌对一方,将来说不定还要兵戎相见,但破虏军打接连获胜的消息,依旧让他感到鼓舞。 有时候,他甚至把自己幻想成破虏军中的大将,带领麾下人马纵横驰骋一番。 “属下知道,路过的商贩说,他们已经困了泉州。 汀洲那边,中丞大人也加强了对邵武的攻势,试图围魏救赵!”苏灿对前线的消息了如指掌,一一道来,不见半点生疏。 达春调集人马猛攻邵武军的消息,和文天祥兵困泉州的消息是同时传来的。 双方形势都不很乐观。 宁化那边,破虏军在邹凤叔的指挥下,凭借地形和石头搭建的城堡寸土不让。 泉州外围,没有退路的左翼军也豁了出去,死死地将破虏军抵在外围,据说,守军的尸体已经塞住了洛阳江。 “眼下两浙大都督范文虎、汉军副元帅刘深都加紧了攻势。 只是两浙兵马本来就孱弱,加上底下将领存着私心,一直被箫明哲挡在寿宁一线。 而刘深的兵马和许夫人的兴宋军战斗力不相上下,一时也见不下分晓。” 苏灿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案上草草地画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瞧不起建武军的战斗力,达春暂时还没命令建武军全线压上。 武忠和苏灿也不担心这一点。 上面命令下来了,他们自有对策。 大不了去百丈岭一线虚张声势一下,对空射上几箭,反正新附军不是破虏军对手,达春也不能强求武忠能杀进邵武去。 唯独让他二人百思不解的是杀人王索都。 这个向来受忽必烈器重的鞑子头麾下有一万多蒙古军和一万多探马赤军,还要三万多拼凑出来的青壮仆从。 前一段时间和张元隔着九龙江杀了个难解难分,如今却突然没了动静。 “你说,文丞相是不是在围城打援!”武忠用手指敲打的桌面,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领兵多年,他没打过大仗,但见识却不比别人少。 “我估计,文丞相这手玩得不太好,索都有些犹豫。 加上他素来不喜欢蒲寿庚,上次救援泉州,就没得到什么好处,这次,索性让蒲寿庚和文丞相斗个两败俱伤!”苏灿迟疑着分析。 “索都喜欢屠城,但达春中丞曾严令,对于投降的城市,不准杀戮。 所以两度进入泉州,索都大人都没能尽兴。 那蒲家兄弟的职位比他高,又都是视财如命的家伙。 肯定不会出太多的孝敬给他,有了上次的隔阂,这次,即便能救,他也不会卖力去救了!”“如此一来,蒲家估计要完蛋了,只是不知道,拿下泉州后,文丞相还来不来得及回救邵武!”“大人以为,达春中丞还有机会攻下邵武么?”苏灿笑着反问,仿佛破虏军通盘计划,是他参与制订的一般。 “此话怎讲?”武忠迟疑地抬起头,看向师爷。 这个一会明白,一会儿糊涂的家伙,料事十中八九,他这么说,肯定还有未曾透漏的玄机。 “大人,您忘了有溃军逃向兴国了!”苏灿低低的提醒了一句,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划,勾出一道尖利的箭头模样。 “此话怎讲?”武忠又追问了一句。 隐隐地,觉得事态有些失控,从自己辖区越境而过的破虏军,将给自己带来很大的灾祸。 “咱们建武军也算兵甲精良,真的与破虏军开战,大人认为,胜算几何?”苏灿没有直接回答武忠的问话,反而考教起他对自己实力的认知。 “本来士气和军械就差了许多,他们又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不一触即溃,我已经可去佛前烧香”武忠想了想,叹着气回答。 “既然大人只能将这股残匪击溃,力保城池不失。 江西行省境内,不知还要哪家力量,能挡住流寇的去路啊!”苏灿拖着长声说道。 语调里带着说不出的调侃。 “嘶——”武忠看着桌面上那个巨大的箭头,倒吸了一口冷气。 引狼入室,这个责任他担大了。 整个江西行省,兵力都在江西和福建的交界处,后方几乎是一片空白,有些地方,甚至连维持治安的新附军都不多。 先前已经被西门彪搅了个鸡飞狗跳,如今,凭空再杀出一支破虏军来,可以预见,不多时,整个江南西路的都会重新燃起战火。 “文丞相这手玩得高啊,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原来,大宋处处防守,大元兵马往来纵横。 现在,大元承担起了守土之责,大宋兵马是否能来去自如,就看带队的将领本事如何了!”苏灿伸手,将桌案上的水渍全部抹去。 与武忠的分析,他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 眼下的大宋虽然焕发出一丝生机,可谁能预料,他不是回光返照。 现在自己所做的事情,完全出自读书人残存的一点良心。 不求有什么回报,但求不要给自己和东主,惹来太多的麻烦。 “笠翁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了。 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也没瞒过你。 你去过南边,且说说,南边那位,能长得了么?”武忠站起来,望着墙上挂了多年的佩剑,低低的问。 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种末名的冲动,想把剑从鞘中拔出来,冲着想挥的地方挥出去。 带着一个武人的全部梦想。 “大人啊,只怕到头来,依旧是好梦一场!”冷冰冰的叹息声,将武忠心里的火苗,硬生生又压成了积炭。 “嗨!”大殿内,传来两声沉重的叹息。 大宋积弱三百年,凭借一个书生的肩膀,真能力挽狂澜么?武忠不知道,也不愿意想。 第三章 光明之城(四 上) “这个文疯子,可真不让朕安生!”忽必烈伸着懒腰,在龙椅上长叹道。 御案前的矮墩上,伯颜、董文柄、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萨里曼、阿合马等一干蒙、汉、色目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让皇帝陛下为皇帝陛下解忧。 南方的局势越来越不乐观了。 不知不觉间,破虏军就壮大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先前那些针对它的计策,不得不调整。 并且,每日君臣议事,还不得不花费很多时间,商讨如果应对破虏军那咄咄逼人的攻势。 破虏军的进攻不止在军事上,前些日子,几张被色目商人传播过来的报纸就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看到报纸后,几个在朝廷里供职的理学名家,集体请辞。 忽必烈好言劝慰,可这些厚脸皮的家伙突然珍惜起了名声,哭天抢地的回答说,要回故乡去,以死来报答忽必烈的知遇之恩,并证明自己赤心为民的清白。 关于所谓的身后声名,忽必烈无法理解。 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向来以为,一个人活得精彩已经足够,至于死后,那是别人的事情,反正那些评价自己也看不到,何必管青史上如何记载。 实在不开心了,自己找人趁活着的时候历史篡改一下,把黑的说成白的,方的说成圆的,也就罢了。 若有人敢说个不字,一刀子下去,砍了他了事,扯那么多干什么。 对于这几个理学教授,忽必烈本来也只是视作玩偶。 闲时抓来逗弄逗弄,让他们长篇大论地为自己杀人找一些理由。 但对于理学,忽必烈却非常重视。 他的江山来路不正,怕的就是后来者效仿自己的路子,干那些拥兵自立的勾当。 所以在蒙古贵族中间,对理学的普及相当下功夫。 被几个寻死觅活的老儒缠得没办法,弄到最后,忽必烈只好下旨,加封了他们的死去的祖师爷朱熹一个王爷称号,并给他们各自封了些虚伪的头衔,才勉强平息了事端。 哪知道,一波未平,紧跟着一波又起。 理学先生们不闹腾了,前方的战局又出了麻烦。 破虏军全线进攻,横扫南剑州,蒲家被人堵在泉州港里成了瓮中之鳖。 这个消息传来后,当即引得朝野震动。 更让忽必烈尴尬的事,大都城内最早得知泉州被围的消息的人,不是他这个皇帝,也不是丞相伯颜,而是那些市井小民。 驿站传来的紧急公文,居然没有福州城的报纸传得快。 听到这个消息后,百姓和官员们议论五花八门。 有人说文天祥与蒲寿庚早勾结好了,左翼军虽然迫于兵势降了北元,但这些新附军将领和士兵,受了大宋三百年养士之恩,还是心怀大宋。 有人说索都和达春因为上次救援泉州时,没从蒲家兄弟手里拿到预期的好处,所以才按兵不动。 任由破虏军将泉州拿下后,他们再赶过去,破城,然后屠城抢掠。 更有甚者,居然还说文天祥的破虏军和北方那些拥护阿里不哥子孙的人,已经勾结起来,决定一起来对付大元朝廷。 形形色色的议论,让忽必烈头疼。 作为大元开国之君,攻城略地,安抚群豪,收买天下英雄之心都是他的特长。 但对这种明里暗里摸不到头绪的乱拳,忽必烈君臣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应对办法。 除了军事和舆论上的压力,让他们更感到无奈的是破虏军那惊人的武器优势。 通过各种途径,大元朝廷已经得到了几支破虏弓。 也根据士兵们的描述,知道了火炮和手雷的大致模样。 百工坊(专门为皇家生产工艺品的机构)甚至花费重金仿制出了破虏弓和火炮。 只是仿制的破虏弓重量是原来的两倍,射程却只能达到原来的一半。 普通士兵没办法一个人操作,无论在造价和性能上,都达不到实战要求。 而仿制的火炮更差,射程还不如投石机不说,并且开几炮之后就会炸膛。 害得率先装备火炮的御林军中,居然没人肯主动充当炮手。 好在阿合马大人会让大伙宽心,通过种种算法估算,破虏军也没资金大量装备这种利器。 但从福建前线零星传回的消息上看,阿合马的推论根本不正确,破虏军不但大量装备了这种利器,而且把这种利器大量流传了出去,装备了陈吊眼、许夫人和方家海贼。 “难道,我大元在江南就没有可战之兵了吗?”见几个肱骨之臣都沉默不语,忽必烈有些郁闷,问话的语气中,慢慢带上了责备的味道。 “这,陛下,且容臣等仔细斟酌!”董文柄第一个站起来,躬身告罪。 他虽然不是蒙古人,但诸臣中,他最得忽必烈信赖。 对于他的请求,忽必烈不能不照顾。 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茶杯,开始慢慢地品。 至于已经冷了的奶茶喝在嘴里到底是甜是苦,已经浑然不觉了。 伯颜和伊实特穆尔四目相对,不知道该从哪里提起。 若救泉州,如今上上之策是派一支偏师急攻邵武,老巢受到威胁,文天祥不得不救。 但目前,福建周围却没有第二支力量可以承担这个任务。 达春的嫡系部队与邹??谏畚渫馕?角?钡媚呀饽逊郑??餍惺∫脖怀碌跹酆土昼?亮烁鑫谘陶纹?8鞯氐母婕毙沤吁喽?矗?频么锎翰坏貌灰淮未畏直?卦?6?戏搅硗饧嘎啡寺恚?跎钤诰帕??撸?种辛诵矸蛉说穆穹??鸨?劢?k鞫纪蝗唤魃髌鹄矗??司帕??螅?陀淘ゲ磺埃?恢?朗遣皇窍袷芯??砸谎??嫘娜闷咽俑?退馈b朗?绾屠詈愕故俏奶煜榈目诵牵?啥?私?ゴ筲琢虢朔司?辏?堑?话逊送浇嗣穑??野训胤浇恋迷嚼丛嚼谩w罱??┏侵写?牛?送骄尤灰驳玫搅宋奶煜榈闹г???馈16疃?送嫫鹄疵ê屠鲜蟮挠蜗贰;棺芙岢隽耸裁础暗薪?彝?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十六字真言,和“肥的拖瘦,瘦的拖死”两句秘诀,带动全天下的乱匪都长了脑子,四处跟官军捉迷藏。 如今距离破虏军最近的一支有生力量就是两浙大都督范文虎的二十万新附军。 但想到这个人,伯颜就想给他一顿老拳。 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二十万新附军听起来数目不少,可带在范文虎手下,就是一群绵羊。 如果将他们赶倒战场上去,伯颜敢保证,不到三个月,范文虎就会一个人逃回来,而那二十万大军,要么被破虏军捉了,塞到矿井里去挖泥炭。 要么临阵倒戈,成为下一代破虏军。 目前最好的办法是调赛北的蒙古军和探马赤军南下,迅速将破虏军和残宋扑灭,免得这把火越烧越大。 伯颜和其他几个蒙古大臣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办法。 但他们谁都不敢率先说出来。 几个月前对局势的错误判断,已经让忽必烈不满。 此时再献这提这种不愉快的话题,那只能徒劳地给大家增添烦恼。 对大元来说,目前北方的威胁,远远比南方来得大。 自从阿里不哥莫名其妙去世之后,四大汗国就开始明着支持北方的叛乱者。 前年,四王子那木罕前往阿里麻平叛,结果,非但未能如期凯旋,反而自己成了对方的俘虏,几万蒙古军死在了乱匪海都的马蹄下。 多亏了伯颜及时领汉军杀到塞外,用汉军的尸体将叛乱者的攻势挡住,随后又通过收买、分化等手段让叛军内部起了纷争,才勉强将大元疆域稳定在唐麓岭一线。 如今,西方的海都等人又恢复了元气,随时可能东进,塞外的蒙古军如果再向南调遣,说不定和林又得被人家夺了去。 而东北别里古台的后裔乃颜与合撒儿后王势都儿、合赤温后裔胜纳哈儿、哈丹秀鲁干等暗中结盟的消息也不断传来。 小小的辽东宣慰司根本震慑不住,完全凭那些汉军在监视。 如果他们再趁机起兵,大元帝国就要处于三面受敌的状态。 众人正在绞尽脑汁的时候,董文柄轻轻咳嗽了一声,站了起来。 “陛下,臣有一计,不知是否恰当!”“大兄,有话尽管说!”忽必烈的眼睛忽然一亮,笑着示意董文柄坐下说话。 对这个重要的汉臣,他一直以兄称之,彰显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董文柄也的确不负其所望,每每言出必中,很少有谋划失误的之处。 阿合马轻轻皱了皱眉头,几丝乌云浮上了他的脸。 背对着他的董文柄根本不知道自己又遭到了同僚的妒忌,清清嗓子,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依臣之见,与其仓促去救泉州,倒不如舍了泉州,重新调整江南战局……”话没说完,阿合马腾地一下就跳了起来,指着董文柄脊背大喊道,“你说什么,难道泉州要白白送给大宋么。 你这样做,到底安了什么居心!”董文柄回过头,轻蔑地看了这个守财奴一眼,笑了笑,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此时泉州,已经不保。 仓促去救,无异于抱薪救火!反而助长了贼人的气焰……” 第三章 光明之城(四 中) 对于破虏军近期的作为,董文柄是下了一番功夫仔细研究过的。 他家里养着一伙幕僚团,平日里也喜欢分析一下天下大势。 作为汉军世家的长者,别的东西不需要把握,首先一个“势”字是最要看得清楚。 几百年来,黄河以北,先是契丹、再是女真、接着是蒙古,在适当时机,选择适当的主子,就是这些世家大族维持家族生存的第一要务。 做对了选择,就像他家投靠了忽必烈一系,就可以扶摇直上。 一步走错,则被人抄家灭族,连同部下一起,切瓜砍菜一样斩个干净。 目前局势,宋朝已经成残宋,与流寇土匪差不多。 大元以倾国之力敌一隅,只要没有大的战略失误,短时间之内,局势不会逆转。 朝堂上谋臣所需要做的就是,帮助忽必烈拿主意,把消灭残宋的任务,一步步按部就班的走下去,而不是被敌人的局部胜利所迷惑,所调动。 文天祥现在的优势是,他手中只有一支破虏军。 人少而精干,距离前线近,可以随时调整战略部署,对突**况作出反应。 而这正是朝庭的劣势,消息战报传回朝庭,通过忽必烈决策再返回前线,一来一去,至少半个月。 如果战争还是原来那种刀剑相交的方式,半个月不算太长。 但眼下破虏军有了火炮这种攻城利器,原来的城池营垒难以作为障碍,半个月内,战局可能已经发生根本性变化。 所以,董文柄以为,文天祥现在的战略目的,就是以快和乱,来混水摸鱼。 而朝堂此刻,一定要稳住,以慢和柔,化解文天祥的乱拳。 钢弩并不可怕,弩的射程不如黄桦、黑漆、马克打、长蛮等名弓(四种都是著名的复合弓,有效射程近二百到三百步)。 虽然这些名弓难得,可搜遍全天下,足以搜出几千把,武装出可以克制破虏军弩兵的军种。 火炮也不可怕,那东西移动慢。 如果在平原上,利用骑兵包抄偷袭,可以轻易将炮群掀翻。 需要提防的是各级将士自乱阵脚,随着文天祥的行动而行动。 所以,现在索都按兵不动,甚至撤回潮州修整,都是正确的选择。 朝庭不但不可斥责,而且要鼓励。 并且不再干涉达春、索都和刘深三人的军事指挥,授予绝对的权力,让他们便宜行事。 他的话没等说完,就再次被阿合马打断。 仗着忽必烈平素的器重,阿合马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泉州城乃东南第一大城,去年宋人数十万大军,三个月围攻都未能将其攻下,你凭什么说其已不可守。 况且城中还有我大元官兵近万,市泊司未解递来的税银百万余两,各地商人海舶上千。 如果此刻我大元不发兵相救,世间各国,谁还敢不远万里来朝!”“阿合马大人莫急,且听董大人把话说完。 陛下面前,不可施礼!”伯颜听得有些不耐烦了,站起来,隔在了阿合马与董文柄中间。 他是个老成持重之人,知道董文柄说的话并非妄言。 也知道阿合马为什么如此着急。 实际上,这个色目人的内心深处,泉州城命运如何,不十分关心。 甚至与他同为穆斯林的蒲家兄弟死活,阿合马也未必放在心上。 阿合马最关心的是,市泊司未递解进京的税银,朝廷四处用兵,又没有明抢本国百姓家产的道理。 失去了刚刚开始兴起时的掠夺手段后,终日入不敷出。 如果今年再失去东南海上贸易积累起来的财富,明年就有军队发不出饷。 为国理财的阿合马大人,就有脱不了的干系。 但董文柄说的话,自有他的道理。 以破虏军半年来的战绩来看,鲜有在火炮轰击下,还能支持过三天的城市。 那种新式武器,是土砖城墙的天然克星(宋代城墙,多为土或者泥砖所建。 直到明代火炮普及后,石块和青砖墙才开始普及)。 失去了城墙为屏障,靠钱财维持的左翼军,的确很难守得住泉州。 况且海路又被方家堵上了,而大元朝的水师,也没有克制火炮的办法。 既没有斗志,又没有援军的情况下,蒲家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而奇迹的背后,有可能是破虏军故意围而不攻,以期围城打援的圈套。 阿合马被伯颜的威势压住,悻悻地后退了几步,嘟囔着,坐回了自己原来的座位。 董文柄接下来的话也的确如伯颜所想,他认为破虏军是故意弄了个圈套给索都钻,当务之急,是避免索都上当,给大元带来更大的损失,而不是讨论如何去救泉州。 而与残宋争夺天下的战局,必须重新布置。 重视到和西北叛乱同样的高度,由大都,山东一带,大肆征招和调集汉军,征集武器,倾力给予残宋一击。 连在大庾岭剿匪的李恒和吕师夔,都应该暂时放弃那些山贼,击中兵力到福建前线,统一归达春调度。 听完董文柄的陈述,忽必烈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急于对他的建议作出评价。 内心深处,处于对南人(宋人)战斗力的一贯蔑视,他并不认为泉州的形势有那么战报上说得那么危机,也不认为蒲寿庚能守到现在,完全是破虏军故意放水。 破虏军自下百丈岭后,连克大城,战斗力不俗,这一点他知道。 但破虏军进攻邵武,靠的是威吓。 攻破福州,靠得是欺诈。 这种计策具有偶然性,都玩不了第二次。 反观蒲寿庚,他与宋朝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肯定不敢投降。 想弃城而走,海路又被人断了,而陆地上那条通道,明显是文天祥故意留出来,瓦解左翼军军心用的。 如果蒲家兄弟能以泉州为忠心,吸引住破虏军,并尽可能消耗破虏军的补给。 待对方师老兵疲之时,达春、索都、和刘深大军压上,依然有可能完成原来围剿破虏军的计划。 想到这,他把目光转向伯颜,笑着问道:“丞相之意如何?”听到忽必烈点到自己,伯颜站起来,恭敬地说道,“臣以为,董大人的分析甚有道理。 只是,征调汉军南下之议,未必可行。 近年山东、河北一带屡受饥荒,民间凋敝。 此时再征兵,无异于雪上加霜!”这是一个漂亮的借口,伯颜学自那些理学先生,用为民着想,掩盖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汉军不可轻用,这几年,忽必烈和他一直在逐步裁军,慢慢削弱那些汉军世侯的实力。 如果大举召集汉军参战,已经被剥夺了军队继承权的那些世侯们,少不得趁机又要些好处回去。 一旦他们实力增强了,保不准其中再出几个有野心的。 “臣也不赞成征调汉军南下。 汉军战斗力低下,军纪败坏,所过之处,民不聊生。 几年后依然收不上税来!”阿合马瞅准机会又插了一句,把蒙古军干的坏事,全部推到了汉军头上。 大伙目标虽然一致,可现在不比打天下的时代。 如今每一步安排,都涉及到日后的权力格局。 所以,即使董文柄说得再有道理,阿合马也不能让他遂了心。 “军纪之事,朕自然会派人去查。 如果不抽调汉军,众卿以为,哪里可再调援军。 何策可解泉州之围?”忽必烈笑着向群臣问道。 “臣以为,西北战事可先放缓,如今诸贼内部争执不断,我军不妨稍稍回撤,促其内乱。 臣建议抽调一部分探马赤军,和九拔都所部汉军,增援达春。 而福建战事,如董大人所云,先弃泉州于敌。 带我军兵马齐聚时,再行征剿!”伯颜想了想,提出了一个与董文柄所言类似的建议。 “九拔都,朕倒是将他忘了!”忽必烈脸上又是一喜。 九拔都,是蒙古贵族们对汉军世侯张宏范的称呼。 因为他在忽必烈跟前追随多年,所以诸臣已经不把他和他的部曲当作汉人。 忽必烈甚至数度当着众臣的面,宣称自己视张宏范为子侄。 而张宏范也的确不辜负忽必烈的器重。 多年来领军做战,每战必胜。 无论草原上的蒙古人,还是党项残部、西辽溃兵,提起九拔都来,都鼓不起领军做战的勇气。 “陛下,臣以为,泉州不可轻弃,否则,我大元将失天下来朝者之心!”最不起来的角落里,一个揣摩圣意多时的黄头发色目人站了起来,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众人的目光都被他的古怪腔调吸引过去,看着他那张满是毛发的脸和高耸的鼻子,等待他的下文。 “马可,你且说说,为什么泉州不可轻弃!”忽必烈正愁如果说服董文柄和伯颜,听见此人的话,笑着示意他不必惊慌,随意发表建议。 董文柄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个马屁鬼肯定会耽误国家大事。 也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忽必烈在战略上的冒险。 那个金发高鼻,满脸生毛的“大猩猩”来自遥远的西方,据说是个**、荒**且贫瘠的岛国。 姓菠萝,叫马可。 靠着一肚子古怪传闻,和与众不同的阿谀奉承手段混到了一个官职。 但见识和能力,都是下下之品,连阿合马都不如。 光明之城 (四 下) 正郁闷的时候,听见菠萝大人(马可·波罗,董文柄瞧不起其能力,所以把他的姓氏写做植物,以示其笨得连禽兽也不如,笔者此处沿用董大人的笔误)振振有辞的说道:“我大元是天朝上国,天下最强大,最富庶,最包容的国家。 陛下是万王之王,古往今来,由西到东,最伟大的皇帝……(此处省略五百字)。” “嗯!”忽必烈笑了笑,显然被菠萝大人拍得很舒服。 汉人虽然也会拍马屁,但他们拘泥于面子,不会拍得如此露骨。 而听波罗先生拍马屁,可以把他视为化外蛮人,不通礼法。 而自己是尧舜之君,不计较化外之人的陋习。 “所向无敌的伯颜大人,智慧像海洋一样深邃的董大人,精通一切会计之学的阿合马大人……”把殿中诸臣都恭维了一遍之后,马可·波罗终于转到了正题,“如今港口中各国商队,正被强盗威胁,正等待着皇帝陛下仁慈的施以援手。 所以,皇帝陛下不得不承担这万王之王的责任!”伯颜,董文柄都沉默无语,菠萝大人的话虽然罗嗦,但说到了一条重点,就是大元要在前来买卖货物的各国商人面前,做出一个大帝国应有的举动。 而不是因为存在战略上的陷阱,就不顾自己在天下各国眼中的形象。 泉州作为大元的唯一商港,招徕了天下四十余国商号。 大元的威名,也随着货船飘洋过海。 如果大元正规军被一伙流寇吓得坐视泉州失陷而不救。 阖城的商人,会怎么看大元。 当那些化外的化外之地的人知道,所谓蒙兀铁骑,只是欺善怕恶的纸老虎,还会不会不远万里来朝?朝庭的颜面,又在哪里?相比与朝庭的面子,那几万将士的生命算得了什么?”众位卿家,你们以为如何?”忽必烈环视四周,低声喝问。 “臣……?”董文柄、伯颜还是有些犹豫。 但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萨里曼、阿合马却附和了“泉州不得不救”的议题,正当君臣等人为如何救援而伤脑筋的时候,突然间,听见皇宫外,传来一阵“噼里叭啦”的鞭炮声。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不知道霄禁么?”忽必烈十分不悦,转头对侍卫说道。 贴身侍卫匆匆跑了出去,吩咐手下,到皇宫外,将那个不开眼半夜放鞭炮的人捉起来,扔到大牢里去。 董文柄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郑重。 鞭炮是极其昂贵的物品,整个大都,也只有那些巨富之家才能消费得起。 普通百姓,即便过年,也只是点个竹子来烧烧,哪里弄这么多的鞭炮来放。 就在他迷惑不解的时候,外边传来的越来越多的鞭炮声。 东、南、西、北都有,显然,即使侍卫们出去捉,也未必能捉得到这个捣乱正主儿。 难道……?算算福建前线消息传回京城路上耽搁的时间,和这几天朝廷讨论对策的时间,董文柄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学好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不像那些理学先生,心中还残存着华夷之别。 董文柄心中,没有什么忠于国家、民族的概念。 忽必烈给他权位,给他以重视,让他的家族可以从百姓手中剥来足够的财富,他就需要“为知己者死。” “彼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可是,如果自己当不起这个国士,是不是愧对了忽必烈的信任?!“怎么了,大兄。 要不要朕请太医来!”忽必烈看到了自己得力臂膀神态的不太正常,关切地问道。 董文柄不是个没有心胸的人,自己今天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按常理,他应该不会如此失望才对。 “陛下,陛下!”董文柄手捂着胸口,一边喘息,一边说道。 “泉州,泉州已经不可救了!”“什么,大兄何出此言!”忽必烈一边命令太监赶快给董文柄捶胸,一边焦急地问道。 “泉州,泉州!”董文柄一张嘴,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面色刹那间如草纸般枯黄,捂着胸口,艰难地抬起头,满眼负疚。 达春北撤,索都和刘深分头就粮,这个主意是他出的,本来是想故意示弱,然后出其不意围攻邵武。 谁知道,前方战事瞬息万变,他安排好了计划,却无法控制具体战局的走向。 “大兄,大兄莫急,朕依你就是,太医,赶快传太医!”忽必烈焦急的喊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心胸开阔的董文柄,会突然间难过成这个样子。 君臣近二十年,言必听,计必从。 如果早知道董文柄因自己不采纳他的建议而吐血,忽必烈宁可驳回所有人的谏言独尊董文柄。 内心间,他从来没把董文柄当作一个汉人,只把他当做一个朋友,可分享江山和权位的朋友。 “陛下,泉州之失,臣之过也!”董文柄喘息着,倔强地推开太监,用手巾擦去嘴角的血迹,笑容里,是那样的惨然。 “我知道了,董兄,此非兄之过也!”伯颜腾地一下跳起来,冲着董文柄大喊道。 两个人的疯狂举动吓得殿中众人都没了主张,迟疑地看着忽必烈,希望他作出一个合理解释。 忽必烈看看董文柄,看看伯颜,再听听隐隐约约的鞭炮声。 突然,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汉人和南人只有狂喜时才放鞭炮,而蒙古人南下后,很多亡国的南人从此再不过年。 只有一次,他在行军途中听见的鞭炮声,那是大汗蒙哥在钓鱼城外伤重不治的消息传开后。 就在此时,忽必烈的侍卫统领匆匆忙忙的闯了进来。 作为近臣,他有见君主而不通报的权力。 不顾诸位大臣疑惑的眼神,将一份战报递到了忽必烈手上。 “张世杰、陆秀夫以舟师取漳州。 左翼军杀蒲寿庚,献泉州。 残宋张世杰、文天祥合兵,困索都于文蒲山……”八百里加急战报,从忽必烈手中无力地飘落了下来,盘旋着,落在众人脚下。 酒徒注:(存稿用完了,今天少更新些,周六周日努力赶稿子,周一补上) 合围 (一 上) 合围(一上) “口令!” “啊??!”询问口令的士兵惨叫着倒下。 静夜中,突然响起了细细的风声。数以千计的羽箭从云中扑下,射进宋军的连营。鹿砦、木墙、营帐、瞬间如有了生命般,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雕翎。几点火星缩入箭杆,暗了暗,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老高,整个连营刹那间成为一片火海。 一排又一排的羽箭带着风声落下,扫荡着营内的一切活物。嘈嘈切切的弓弦声过后,紧接着,数百个身披重甲,手持巨斧与狼牙棒的探马赤军扑过来,镶嵌了铁皮的战靴踏过竹钉,绕过陷阱,直奔山脚下营墙。 营墙后除了伤者的呻吟,临终者的呐喊,再不闻半点生息。仿佛所有大宋官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懵。眼见着,偷袭着的铁靴就要踏营而入。营墙后空地上,突然竖起千余面巨盾,巨盾后,弓箭手松开因长时间着力,已经发白的手指。 “呜!”鸣镝的炸响声短而急促,千点寒星,直射向前。借着山势冲锋的元军的速度明显停滞了一下,成队的士卒,如被冰雹打了的庄稼一样交替着倒地,一点点红色的血花在人群中绽放,前冲的队伍中间瞬间出现了一个淌着血的缺口。 沉闷的号角声从山头吹起,在箭雨中幸存下来的人发出一声呐喊,不退反进,恶狼一样号叫着,没命地冲向营墙。 营墙后,镇殿将军苏刘义一挥手,又是上千支羽箭齐射,号叫着前冲的重甲武士又被放翻近半,残余的寥寥几个,带着满身的雕翎,依旧向前。 战斗在子夜开始,一波又一波身披铁重甲的元军在弓箭手的掩护下,不顾生死地冲破夜幕,如同海边的波涛一样,迅速吞没前浪,高高地拍向沙滩。 弓箭手回敬以羽箭,人浪翻卷着破碎,血如雾一样在空中飘散。 第二波铁甲军倒下,第三波踏着第二波的尸体上,呐喊着从夜幕中冲出来,黑暗处,只听见靴子踏地的啪啪声,大地在颤动,不知有多少士兵,呐喊着冲向死亡。 大宋士兵机械地弯弓,放箭,放箭,弯弓。看着眼前的蒙古兵跃起,倒下,倒下,跃起。 山坡上,蒙古弓箭手拉动弯弓,进行压制射击。羽箭借着山势,遮天盖地。大宋士兵手中的短弓射程不如敌军,地势亦在敌军之下。弓箭手的队伍很快被蒙古人的羽箭打出缺口。后营中,立刻有人冲上来,跪在先行者的遗体旁,从血泊中捡起短弓,拾起羽箭,快速发射出去。 漫天的羽箭在空中往来,营前的一棵大树在羽箭的交替打击下迅速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干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白色、黑色、灰色的雕翎。 血腥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挡在山路口的木制寨墙成为一条死亡分隔线,寨墙两侧,短短半刻钟,上千条生命走向终结。 终于,有铁甲军靠近了寨墙边。几个浑身是血的铁甲武士挥动着巨斧头,狠狠地向木墙砸下,木墙晃了晃,出现了一道缺口。得了势的蒙古武士欢呼着,一拥而入。 苏刘义的脸抽搐了一下,命令亲兵举起了一个红色的灯笼。巨盾后,百十个赤着上身,头缠红布,手持长刀的壮汉冲了出来,堵向了缺口。 天空中,鸣镝往来呼啸。木墙缺口处,却再没有双方的羽箭飘落。长刀和巨斧遭遇到一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令人心颤的金属入肉声交替着响起,不断有带着铁甲的残肢体飞出,血与肉在半空中,画出凄厉的图画。 死亡就在眼前,伙伴一个接一个倒下。双方士兵却没有人后退。攻的一方不敢停手,因为他们已经被困了三天。如果今晚再打不出缺口突围,明天山上就要断水,三万大军,就要被人困死在这不名之地。 防守的一方亦不敢留情,因为他们知道,山上困住的是索都。近十万宋军,在看着他们的表现。江南各地十几个城市被屠百姓,几百万条冤魂在半空中,盯着他们是否尽力。 冲上来的北元铁甲军被大宋敢死队逼出了寨墙。木墙的缺口被竹竿与木板添补,没等敢死队员和辎重兵们转过身,山上的羽箭封锁了这个角落。 一个手持长刀的壮汉,顷刻间身上中了十余箭,挣扎着,扑在了营墙上。热血,顺着青白色的竹竿留下,染得木墙一片赤红。长刀,却高高的竖起,成为元军下一次冲锋的阻碍。 箭雨过后,更多的北元铁甲从黑暗处杀了过来,攻势如涨潮之水,无穷无尽。营墙上出现了更多的缺口,新附军、蒙古军、探马赤军、身穿不同颜色铠甲的士兵,蜂拥而入。眼看着,羽箭互射演变成了近身肉搏。 苏刘义拔出身边的长枪,自己冲了上去。枪缨舞处,当者披靡。百余名江淮劲卒紧随其身后,手中长枪交替出击,组成一个滚动的枪阵。不断有北元士兵被枪尖戳翻,暗红色的枪缨很快被血湿成络,敌人却越杀越多,缺口争夺战,慢慢演变成了群殴,混战。 “此非刘义之罪!”苏刘义心中哀叹着,疯虎一样在敌群中往来冲杀。 敌军突然之间全部压到了他防守的位置。攻击方的士兵,数量是守军的三倍。而苏刘义的麾下以新兵居多,久经战阵的,只有区区五百江淮劲卒。 无论身高、膂力还是杀人经验,以职业农夫为主体的宋军皆不是以职业强盗为主体的元军对手。更何况强盗一方身披铁甲,手持利刃。而农夫这一方,兵器多为粗制烂造,临时拼凑而起。 北元杀入江南的几支真正的蒙古军,索都部号称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依附在索都本部人马身边的探马赤军和新附军,也都是百战老兵。 苏刘义面前的窟窿越来越大,寨墙上的缺口,已经连到了一起。越来越多的敌军从缺口处涌入,逼得苏刘义麾下的士卒节节后退。 一柱香不到的功夫,前垒和中垒已失,苏刘义带着剩余士卒死死守住后垒,最后一道防线岌岌可危。 就在此时,身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哨步兵,从身后的山路上快速冲上来,曲折蜿蜒的山路,在他们脚下,如履平地。 带队的将领一挥手,几十枚铁弹丸,长了眼睛一般,飞入了元军当中。 铁弹丸在铁甲军中轰然炸开,将周围的蒙古武士掀翻在地。爆炸声过后,是一排亮晶晶的钢弩,割麦子一样,将蜂拥而来蒙古武士,全部割倒。 一营破虏军,从斜侧慢慢的切过来。刀一般,逼得蒙古武士连连后退。 每前进一步,都伴着一排弩箭。人浪起伏,三排破虏军弩手交替前进。弩的射速不快,但阵形和平日的训练却让弩阵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 弩阵后,一排简易的发射架快速拼装成形。竹制的力臂猛然弹开,几十枚手雷流星一般划破夜幕。 弹丸交替着落下,黑色的烟柱并排着涌起。每一道烟柱,都意味着毁灭与死亡。泥土长了翅膀,雾一样凝结在半空中,石头、碎木、杂草乱纷纷从天空落下,曾经活着的和已经死亡的,顷刻间融合为一体。 前冲的元军在窄窄的山路上被弹坑隔为两段。 弹坑后的士兵,瑟缩着,任军官如何催促也不肯再冲向前。一个月来,从遭遇“土匪”张元开始,他们已经吃足了手雷的苦头。死在钢刀和弓箭下,大伙还能剩下全尸体。死于手雷的爆炸中,通常是面目全非。这种面目,死后魂魄连祖宗都不认。 王老实带着一营破虏军,取代苏刘义麾下的弓箭手,成为了局部战场的主角。简易的竹子发射架被士兵们喊着号子拉开,点燃的手雷从发射架的一端,快速弹出,掠过两军纠缠之地,射向北元士兵最密集处。 冲锋的人流被彻底隔断,与宋军战在一处的北元士兵突然失去了后援,阵脚大乱。得到强援的大宋士兵却精神振奋,齐声呐喊,争先恐后地冲上。 一个蒙古武士的罗圈甲上扎满了羽箭,倒地之前,挣扎着把弯刀砍入了面前宋兵的肩膀。 受伤的大宋士兵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翻滚,突然,他捡起一支箭,从裆下,将箭刺入了附近一名元军的身体。 两个大宋士兵同时扑上来,卡住了一个铁甲军没有防护的脖子。被卡住的党项武士拼命挣扎,胳膊如重锤一样砸在宋兵的腰腹间。两个只穿了纸甲的宋兵被打得口吐鲜血,却丝毫不肯松手,最终,三个人同时倒在了烈火中。 在破虏军的协助下,元军的攻势被压制住,渐渐疲软,终于支撑不住,慢慢退了回去。战场慢慢回复了平静,残肢、硝烟、余火、热血,一切就像做了场恶梦。 镇殿将军苏刘义伸手,抹去了脸上的血汗。后退几步,一跤坐倒在上。 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伸过来,从地上将苏刘义拉起。金属护面拉下,王老实给了苏刘义一个宽厚的笑脸:“苏将军,您先忙着,我留一队手雷兵听你调用,奉丞相命,兄弟这个营专门堵窟窿。鞑子不会只从一个地儿突围,兄弟我先行告辞!” 说完,拉上面甲,带着麾下士卒,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酒徒注:怎么投票的人越来越少捏? 合围 (一 下) table ss=thebc cellspacing=0 cellpang=0 width="90%" align=center border=0合围 (一 下)合围(一下)“呸,什么东西,没品没级,也敢跟我家将军称兄道弟!”家将苏白望着王老实的背影唾了一口,悻悻地骂到。 苏刘义是张世杰麾下第一爱将,大宋广平侯,镇殿将军。 而王老实只是一个破虏军营正,双方地位相去甚远。 王老实习惯了破虏军中那套做法,仓猝之下,没给苏刘义行礼就走了,此举当然激起了苏部将士的不满。 一些与苏刘义交好的将领立刻七嘴八舌地非议起来。 “是啊,不就仗着有几门炮么,什么了不起。 咱们和鞑子拼命的时候……”“改日去文丞相那问问,是不是平素破虏军就这么教导的,不把咱爷们放在眼里!”“是啊,这尊卑长幼还要不要…..!”“嗯哼!”苏刘义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他不希望两军之间,临阵时再起什么隔阂。 众将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扭过头,向王老实留下的掷弹手们望去。 破虏军那一队掷弹兵静静地站着,对周边的议论充耳不闻。 一个个如出鞘的钢刀般,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无怪乎文疯子一年来能席卷福建!”几个识货的将军转过身,偷偷地吐了一下舌头。 各自散去。 身后不过三十余人,那份军容,那份杀气,居然将整个营地上千人都比了下去。 那是百战百胜雄师才有的威风,苏刘义站在大营中,看看立在自己身后的掷弹手,再看看自己麾下忙着打扫战场,修补鹿砦的士兵,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王老实不顾身份,和自己称兄道弟。 苏刘义不很在乎。 他本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军中粗人多,唐突之处,本应在摇头之间悄然揭过。 苏刘义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和几个同僚用怎样在话语中,挤兑无兵无将的文天祥和杜浒。 甚至记得当初自己的神态和每一句话。 但王老实刚才于两军阵前使出来的战法,却让他内心无法平静。 那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打法,用手雷将对方的前军和后队硬生生切断,然后用钢弩进行扫荡。 在局部,永远是以多打少,以强凌弱。 这绝对不是以前他非常瞧不起的那个只会说豪言壮语的文书呆能想到的主意。 当年他之所以排挤文天祥,就是不希望这个不知兵的书呆胡乱指挥,把已经糟糕透顶的军务搞得更乱。 而今天,文天祥麾下一个小校身上表现出来能力,却一下子推翻了他以前对文天祥的所有判断。 心里酸溜溜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但苏刘义却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 文天祥变了,已经不再是那个眼高手低的书生。 他脚踏实地的做着每一件事,在兵法、谋略方面的造诣,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这些统兵大将。 加以时日,此人不难一飞冲天。 “不知道自别后,文大人有什么奇遇!苏刘义轻叹一声,加入了修补营垒的工作。 朝堂、军旅,身边不明白的事还很多,懵懵懂懂,他感觉到背后有一双手在推着自己前行,走向一个两边都看不到尽头的岔路口。 实际上,很少有人能看清楚大宋祥兴元年的那些扑朔迷离的变化,百丈岭上一只蝴蝶煽动了翅膀,掀起的飓风吹偏了整个历史。 骤然加速的时代大潮前,一切人都变得陌生,一切故事都变得离奇。 那个时代出现了太多不可司议的事,以至于后世很多军事家在研究到福建战役时,对着厚厚的一叠资料,往往会连连摇头。 他们弄不明白,为什么福建战役会打出这样一个结果。 甚至有人心中涌出“如果我是索都,会如何如何”的想法。 因为从战役谋划和临阵指挥的角度上来看,索都和文天祥的能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换句话说,在双方交战的刹那,文天祥和他麾下的参谋们对于兵法的理解,还是刚刚窥得门径的学生。 而索都的指挥能力和指挥经验,都远远超越了文天祥,甚至可以作为后者的老师。 从索都渡过九龙江后种种谨慎的举动上可以推断出,当文天祥率领大军兵困泉州的消息传来后,杀人王索都已经战报上的蛛丝马迹得知文天祥在泉州设了个口袋给他钻,谋划的是标准的围城打援。 这种手段是索都一生所经历的数百次战斗中玩腻了的把戏。 当即索都就决定将计就计,一边以小股兵力与诱敌的张元部兴宋军周旋,作出忌惮对方火器,萎缩不前的假相。 另一方面,派遣使者赶到刘深营中,密令刘深移师九龙江下游,在已经形成的突破地段渡江,与自己形成犄角之势。 两军之间距离不远,九龙江西岸又尽属大元。 只要刘深听从了索都的命令,两支元军就可张开大口,趁着破虏军围攻泉州,无暇分身的时候,重创许夫人的兴宋军。 一旦兴宋军被打残,索都、刘深和蒲家兄弟,就可以反包围住文天祥的破虏军,扭转整个福建局面。 到时候,非但泉州之围可解,福州、剑蒲,都将暴露在元军的攻击下。 从当时几支人马的战斗力对比来看,索都的布置没有任何错误。 遗憾的是,他忽略了自己的老对手张世杰的胆略,也高估了蒲家兄弟对左翼军的控制力。 当刘深的人马刚一过江,许夫人的兴宋军就从鼓鸣山中扑了出来。 索都立刻调遣大军从侧面压了过去。 三天之后,元军以死伤四千余人的代价打破了张元布置的阻击线,接着在长泰城重创悍将张万安率领的兴宋军二、三两标,震动福建。 逼得文天祥不得不临时从围攻泉州的军队中抽调主力,为许夫人的兴宋军提供紧急支援。 眼看着泉州之围可不战而解的时候,棋盘上突然多出了一粒子。 张世杰带着两万大军跳过潮州,从海路偷袭了漳蒲。 然后,大宋兵马源源不断地杀向了索都背后,克木绵庵,困漳州,将元军的补给线全部切断。 索都不得以,只好令汉军副元帅刘深分兵回救漳州,九龙江畔一场血战,刘深不敌张世杰和杜浒,被迫引军向上游突围,索都后路尽失。 屋漏偏逢连夜雨,左翼军在当地商人的收买下,突然兵变。 蒲家兄弟被乱军所杀。 腾出手来的破虏军立刻调头西进,三支大宋军队,团团将索都困在中间。 无数在漳、泉一带观望的盗匪趁火打劫,组成义勇军前来助战。 几番激战下来,索都的防线一再被攻破,不得不收缩到文蒲山一带。 随后,张世杰部渡过九龙江,与许夫人,文天祥一起,将三万元军困在文蒲山东南,一个方圆不足十里的半岛上。 背对大海,粮尽援绝,索都数次组织夜间突围,都被联军死死顶了回去。 但从军事角度来分析,扭转了大宋危局的福建战役,破虏军胜得险之又险,十分中有七分为侥幸。 但如果脱离军事角度,从福建战役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上来看,破虏军获胜,索都被困,又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一切还得从杨亮节离开福州时开始说起,比起前线战局的千变万化,一个多月来,大宋行朝上对文天祥态度的变化,毫不逊色。 当国舅杨亮节出使福州回来后,大宋朝庭上立刻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一些言官和随朝世族纷纷上表,要求小皇帝下旨,声讨文天祥和破虏军。 剥夺文天祥的一切官职和封爵,并号召天下忠义之士,讨伐此不道逆贼。 出人意料的是,以杨亮节为首的皇亲国戚势力突然调转方向,完全站到了破虏军这一边。 先是引经据典,根据王安石改军制,张浚撤厢建军等种种本朝已经有过的先例,论证改变军制乃是丞相的份内职责。 然后以破虏军只是将军队结构更加细化,兵制实际上与“将兵制”相差不大的事实,驳斥了言官们对文天祥擅改祖制的弹劾。 最后,以诸多战例证明,当时整个朝堂漂流在海上,文天祥一军独秀,功在社稷。 纵是有不当举措,也应该忽略不计。 正在辩论双方各抒己见,僵持不下的时候。 破虏军进攻泉州,兴兵为宋室复仇的消息突然传来。 朝廷上,对文天祥和破虏军的所有指责,一下子变成了站不住脚笑话。 毕竟大宋三百年,除了被冤杀的岳武穆,还没有一个“逆贼!”、“奸佞!”,曾经试图为皇家复仇。 消息在民间不胫而走,军中低级军官,对破虏军在前线浴血奋战,朝庭上不发兵助战,反而拖破虏军后腿的行为,议论纷纷。 而坊间巷里的流言,更是对朝庭目前的举止充满鄙夷。 一时间,外界非议之声四起,无论文天祥是否有造反的企图,在世人的议论中,都变成了朝庭步步紧逼,试图逼一个忠直之臣领兵造反的事实。 无形的压力面前,很多言官自动闭上了嘴巴。 庭议上,向来不介入朝廷争端的禁军统领凌震,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他根据实际战例,论证了文天祥改变军制的好处,及其对眼下抗元战争的现实意义。 凌震一系的介入,让几个坚持说文天祥大逆不道的官员和统军将领措手不及。 顷刻间,朝中舆论调转方向,把一顶顶高帽子,戴到了文天祥和破虏军头上。 原来大逆不道的行为,都变成了当机立断。 不报朝庭,擅自改变地方治政方式的罪名,也变成了事急从权。 很多不明就里的人目瞪口呆。 只有张世杰、苏刘义等少数核心人物,知道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什么。 外戚集团的突然变卦不难理解,两大船的金银细软,还有大把的大元交钞,足以让他们将黑的说成白的。 但凌震的态度,却代表了杨太后、陆丞相和小皇帝的意见。 就是无论如何,要把破虏军,拉回大宋这条船上来。 文天祥在福建的战绩和民间声望,让朝堂上的有识之士很快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 把文天祥说成逆贼,未必能动摇得了他于天下豪杰心中的地位,也未必威胁得了破虏军的生存。 但离开了破虏军的支持,朝庭却未必能生存得下去。 至于拒绝支付火炮和钢弩的错误,被自动忽略。 在仔细考虑到民间舆论和文天祥可能进行的选择之后,张世杰做了一个冒险的决策,出兵配合破虏军,打通广州到到福州的通道。 为大宋皇室复仇,是每个大宋臣子的义务。 拿下泉州的一方,在将来的争执中,就占据道义的制高点。 打通了福州到广州的通道,火炮和钢弩的秘密,破虏军就不能独享。 同样是拱卫大宋皇室的勤王人马,克敌利器也应该见者有份。 抱着各种目的,一盘散沙般的各路勤王人马,再次站在了张世杰的令旗下。 从泉州兵败后,就除了嫡系数千江淮劲卒之外再调不动一兵一将的张世杰立刻如鱼得水,迅速布置了绕过潮州,直取漳浦的战略。 福建局势,一瞬间逆转。 “天亡我也!”杀人王索都在最后的日子里对着苍茫的大海感叹道。 他不知道,亡他的不是天,而是人心,大宋百姓的复仇之心。 是对刽子手的仇恨,让大宋行朝隔阂甚深的几方势力,出乎意料地团结了起来。 而团结起来所爆发出的威力,照亮了整个迷茫时代。 “文丞相武不及张公世杰,谋不及陈公宜中。 时敌我双方,智略超乎丞相之上者比比皆是。 然丞相始终能因势力导,终操胜券。 时也,运耶?盖其眼光独到,目光已超越历史尔!”史学家在五十余年后,如是记载。 他认为,文天祥当时能使出引导舆论、贿赂双方官员、截杀信使制造消息不对称等诸多后世兵家口中的经典辅助手段,是因为,其高瞻远瞩,目光超越了历史,直达未来。 他的观点受到很多人的追捧。 但那些参加过福建战役的老兵却不这么认为。 “文丞相没有超越历史,他恰恰融入了历史当中,知道那些挣扎于历史大潮中的普通人,他们最需要什么,追求着什么!”“因此,他和大伙一起创造了历史。” 合围 (二 上) 合围(二上)蓝天白云之下,几面宋旗,在泉州城头慵懒地垂垂卷卷。 城门大开着,昔日繁华的街道上却没有几个人走动。 路面上冷冷清清的,看上去令人有些渗得难受。 偶尔在巷子深处响起一声犬吠,附近街道大大小小各种犬类立刻操着不同地区的方言,“汪、汪、汪、汪”叫个热闹。 寥寥的行人马上像暴风雨来临般,瞬间失去了踪影。 沿街的窗子和门以最快的速度关闭,吡哩吧啦地,比军队的脚步还整齐。 过了好一会儿,犬吠声停了。 空气中,没有任何怪异的味道飘来。 临街的窗子,又“悉悉嗦嗦”地开了一条小逢,一双双闪着不安的眼睛从缝隙后看出来,老鼠般四下扫视。 试探几回,才哆哆嗦嗦将门窗打开。 街市又恢复正常,刚才消失了的人,又变戏法般凭空冒了出来。 挑三拣四地搜罗着生活的必需品。 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该死的狗!”坐在柜台后的掌柜的擦着脸上的油汗骂道。 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失言提一个“死”字,连连向地上吐着吐沫,跺着脚,试图把这不吉利的字眼彻底抹掉。 买货的客人,怜悯地看看神经兮兮的掌柜,摇着头出门。 “死”其实并不可怕,就像蒲家兄弟,风光了大半辈子,虽然到头来稀里糊涂被属下砍了头邀功,几百万家资也被人送到了破虏军中当见面礼。 但毕竟是个短痛,两眼一闭,家人朋友血流五步的惨状根本未曾看见。 可怕的是等死的心情。 军爷们开关献城已经十几天了,如何处置泉州,文大人那里还没有个说法。 对城市的围困虽然解了,但城外还有破虏军一个标人马虎视眈眈在那里看着。 海港中,方家和破虏军水师,还牢牢地把守着出海口,不许船只进出。 最让人心里不安的事情还在后头,最近几天,接连有丞相手令传来,把左翼军水、陆将士,一拨拨叫到城外整训。 偌大个泉州,只留了百十个差役,负责救火防贼。 “怕是要屠城吧,不知几时封刀!”有胆小者缩着脖子如是想。 越是怕,还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 听逃难的人说,蒙古人屠城的时候,通常可都是把有武器的人先骗出城外去。 泉州人杀了大宋皇家三千余口,这血海深仇,又岂是蒲家老小的命可偿还得完的。 早知道这样,不如跟他们周旋到底。 有人在绝望之余,后悔地想。 如果不杀了蒲氏兄弟,说不定还能跟破虏军博上一博。 但转念一想,连百战百胜的索都都让文丞相设计包了饺子,大伙跟在蒲家身后,顶多是个热闹,到头来还是难逃一劫。 也有豪不在意的,该吃喝吃喝,该逛街逛街。 一边享乐,一边煞有介事地分析说,文丞相是最公正的,对商人也最体贴。 不信,有他治下的福州、邵武、宁德等地的例子为证。 那里的不但税收低,而且只收一次税。 凭借着大伙称为“税花”的完税凭证,货物可以畅通无阻地从东头走到西头。 可心宽者毕竟还是少数,并且多是纯正的汉族商旅,家业基本不在泉州的。 大多数城内的居民们在几天内凄凄惶惶,有的人家甚至自己预备了毒药,就等屠城令一下,立刻阖家赴死。 文丞相公正,这话不假。 但公正的意思是双重的,对好人不枉,对做过恶的人却也不纵。 当初杀尽赵姓归元的时候,虽然是蒲氏兄弟带的头,可大小世家宗族,有几个能保证自己手上没沾血?阖城商号,有几家能保证没趁火打劫,抢过那些被杀者钱物的?抱着万分复杂的心情,人们期待着,观望着。 企盼着什么事情快些发生,又唯恐发生些什么。 城门处,远远传来清晰的马蹄声,一队骑兵冲了进来。 紧接着,三个身穿大宋袍服的官员,在士兵的护送下,乘马走进了城内。 “是兵,是,是,是……官!”终于有人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和队伍的规模,如蒙大赦般欢呼一声,将官员入城的消息传播开去。 古人云,民为羊,官为牧。 牧人来了,羊群就避免了集体被宰杀的命运。 至于会不会有一两个倒霉的肥羊被拖出去,蒸了下酒,那是后事,暂时管不得了。 顷刻间,新任太守大人的名讳、履历、嗜好,被好事者打听出来,以最快速度送到城中各大家族长者的书案旁。 人心初定,大伙这才明白了,破虏军怪异的举止,似乎有不愿扰民之意。 “新任太守姓陈,祖籍居然就在咱们南安,是文天祥的同榜进士,放过一任知县,是个出了名的好官儿!”有人回忆着入城时,那张古朴清瘦的面孔说道。 旁边的人立刻补充出陈龙复不肯迎合朝中权贵搜刮民财愤而辞官的故事,仿佛他就是陈龙复的同僚,亲眼看了其作为一般。 “跟太守大人同时入城那个胖子,好像姓杜,是丞相府财务主管,领的是户部员外郎的官衔,现在改乘财税总长。 好像出身商闾,家财被元军夺了,才投的破虏军!”有人也打听到了杜规的底细,献宝般汇报。 这个消息让聚在一处的商人们悬了好些天的心又安宁了几分。 干一行,通一行的人情。 杜大人既然做过行商,应该懂得商家的苦楚,不会因为出身问题看不起大伙,更不该让大伙过分为难。 “那个扳着脸,看上去很冷,很结实的大人,姓刘,名子俊。 领的是参军衔儿,主管丞相府内政司,负责监督各级官员,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 一年来,已经有好几个官吏不小心栽在他手中,给锁了去矿井里当苦力!”刘子俊的名号一报出,把大伙刚刚放松的心又给扯到了嗓子眼。 刘阎王的名号,可是远近皆知的。 好端端的把他派来,不知丞相大人安的什么居心。 “唉!我听说,各地官员,都是当地各士绅们自己推选的。 惟独泉州,丞相大人亲自派了官员来,并且都是他的嫡系!”有人叹息着摇头,心里涌起不祥的预兆。 有道是“官字两张口,长短说不清。” 自古商人遇到官就没占过便宜,况且自己这些人理亏在先。 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议论了一晚,串通了半夜,第二天上午,几个城中望族家长和商号会长穿上不知道何年何月捐来的大宋官衣,拿着名贴,来到了泉州府衙门。 此时也顾不上你信上帝他信真主,彼此之间教派不同,教义有差别了。 齐心协力保住阖城产业,把损失降到最小为目标。 陪上笑脸,塞足红包,肯请侧面门房向老爷们通传。 不多时,门子回来了。 讪讪地把红包丢回了众人手上。 几个士绅登时心里敲起了小鼓,彼此以眼神互视,交流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七品官服,卷曲胡子的人站出来,用标准的官话问道:“这位爷台,难道太守大人今天没空么!”“太守大人在大堂,让你们径自进去。 文丞相令,收百姓红包者,每两杖十,苦役三个月!”门房悻悻地说道。 看来是收红包的事情被新来的大人拆穿了,刚刚挨了训斥。 “不关爷台的事,是草民等无知,硬塞到爷台手里的,我自去分说,自去分说!”卷曲胡子赔着笑脸说道。 心中对太守大人的好感立刻多了几分,一边向正门挪动脚步,一边观察起府衙的气象来。 衙门还是那个衙门,差役也是那些熟悉面孔。 只是换了个主人,立刻换了幅风貌。 正门口的当值的两个旗牌把以往那幅凶神恶煞的面孔收了,见了有人过来,居然主动打起了招呼。 “尤老爷,麻老爷,利老爷,田老爷,你们几个有事么!”左首的班头拱着手,不习惯地问候道。 “这,这,是,是刚才从侧门通报了,太守大人让我们去正堂!烦,烦劳孙头儿再通报一声!”几个士绅更不习惯当差的跟他们先见礼,结结巴巴地回道。 虽然平素里,士绅们的地位远远高于官差,买来的官职位也高于这些旗牌,甚至能驱使官员和军人为他们奔走,但那都是暗中的行为。 明面上,大家还照顾着官场的威仪。 眼下全部礼仪调了个,尊卑乱了,众人顿时觉得手足无措。 “太守大人,参军大人,关税总长大人,都在里边。 几位径直进去就是了!”姓孙的班头客气的说道。 心里暗骂太守大人胡闹,威信威信,官府在百姓眼中的信誉,全在这隐含的威压里边。 没了威压,那什么镇唬那些多事的百姓去。 蒙古人只认钱,不认礼法,已经够乱了。 换了破虏军,居然连钱也不认了,把衙门弄得跟集市般,百姓只要不携带武器,想进就进。 几位士绅愈发不习惯,看看两个旗牌熬得通红的眼睛,明白他们肯定也是昨晚才被迫接受的新规矩。 拱了拱手,慢慢地向内走去。 衙门两侧虎视眈眈的差役全撤了,户、工、刑、刑四房和市泊司的大门敞开,已经有百姓来来往往。 里边的从员都换了新面孔,远远看去,一个个笑眯眯的,说话也透着随和。 几个外地来的海商刚刚从市泊司领了水引,兴高采烈地拿着正向外走。 见了几位城中有名的大商号掌门,赶紧上前打招呼。 “尤老爷,麻老爷,您亲自来领水引?”一个常跑倭国的商人,笑着问道。 “我们想见见太守大人,问问朝庭有什么政令。” 卷胡子尤老爷停住脚步,笑着还礼。 趁人不注意,低声探询道:“郑大当家,怎么样,他们允许你出海了。 交多少抽头!”“嗨,我白担心了好几天。 这抽例(关税比率)比原来还低,如果有地方完税的印花凭证,还可以酌情再减。 就是细了些,不同的货抽的比例不同。 我是向外贩铁器成品的,免税!”姓郑的商人高兴地说道,把手中一个布包样的东西,向大伙炫耀着晃了晃。 “他们还给了我这面旗子,说是大宋朝国旗。 出海时挂在船上,如果被谁刁难了,破虏军水师会为我撑腰!”“有这等好事儿!”几个士绅的眼睛瞪得溜圆。 他们都是一会之长,名下产业不少,海船业有十几条。 平素给蒲家上着供,上交完给朝庭的抽例,还能剩下不少红利。 如果宋朝的市泊司真的改了税收制度,像郑姓商户所说,他们每家的产业都要受到冲击,是福是祸,还要等到看到条列细则,才能算得清楚。 “当然了,听说福清那边的市泊司,早就有这规矩。 文丞相啊,公道!早知道这样,咱们早献几天城好了!”几个路过的海商大声附和。 “嗤!”几个士绅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径自向前。 他们的家业大,背景复杂,看的东西多,不会像小商家那么容易被眼前利益所**。 水师给商队提供保护,好像是尤老爷故乡那边的规矩。 尤老爷年青的时候听自己的父亲说过。 不过,他知道,自己的家族好像在故乡很不受欢迎,财产不在官府保护范围之内,所以他们才不远万里在大宋落脚。 而不同货物,按不同比例抽税,好像是霍鲁穆斯那边的规定。 大宋的市泊司也曾试行过,后来官员们嫌统计起来过于麻烦,才改成了无论任何货物,都按统一的比例抽税。 “尤,尤先生,看来,文丞相很了解海商的心思呢?”临进大堂,走在后排,白布包头的麻老爹,拉了拉尤老爷的衣角,低声说道。 看看静悄悄的大堂,和堂内埋头于桌案上审阅文件的三位大人,尤老爷心中也多了些忐忑,回过头,望着麻姓士绅的绿眼睛说道:“穆罕默德先生,您说,咱们这次来,机会合适么!”几位穿着官服的商人相顾茫然,谁也不知道一步踏进去,等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许久,跟在后边的利老爷轻叹着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进吧”。 语罢,迈步,率先走进了大堂,白腻的后颈,被上午的阳光一晃,露出两排细细的金毛。 合围 (二下) 合围(二下)大堂内没有差役,三个新上任的老爷各自一桌一椅,自顾忙着。 尤老爹小心翼翼赔了个笑脸,试图上前先打个招呼,又怕打扰了大人们的公务。 脚步几次移动过了大堂中央,又讪讪地退了回去。 按大宋惯例,老爷们处理民事,应该在二堂。 处理刑狱、诉讼,才会在大堂端坐,并且敞开大门允许人围观,以示处理得公正廉明。 如果是知交故友前来访问,自然要安排在偏厅落座奉茶。 尤老爷等人既不打官司,也不告状,与陈龙复等人亦无交情,想找句开场白也无从找起。 一时间,干在了大堂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惶恐的时候,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 两个挎着刀的兵士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趴在左首官员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话还没说完,就听那左首的官员“啪“地一拍桌案,大声骂道:“既然是大元的义兵百夫长,还罗嗦个什么,拖出去,直接砍头了事!”“得令!”两个士兵躬身施礼,小跑着出了大堂。 一会儿,外边就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喊冤声。 随着一通催命鼓响,喊冤声悄然平息。 几个士兵将一个盖着白布的托盘呈了上来,边缘处,湿淋淋地红了一大片。 众豪绅的脸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商人向来都喜欢弄件官衣抬高自己的身份。 一来便于跟地方官员行贿受贿时讨价还价,二来官职对地痞流氓和税吏帮闲也有一定威慑力。 所以在蒲家兄弟把泉州献给蒙古人后,城里的豪绅们大小都捐了蒙古人的官职。 像尤、麻、利、田、赛这些家族产业比较大的,捐的身份何止是百夫长。 尤老爷清楚地记得,破虏军未入城前,利老爷和田老爷的正式官衔都是大元千户,麻、塞两位老爷和自己更高,领的义军万户的虚职。 尤老爷低着头,只觉得一颗心普通普通,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 凭借服色和对大宋官制的了解,他约略能估计出面前几位大人的名字。 坐在中间那个埋头公文中,对一切不闻不问的应该是知府陈大人,右首笑眯眯奸商模样的,就是户部员外郎,负责市泊司和大宋所有关税事务的杜规杜大人。 而坐在左首那个几句话就要了一条人命的,非传说中的刘阎王莫属。 只恨自己这伙人鬼迷心窍,不肯好好在家里藏着,知道刘阎王的名号,还主动送到他面前来。 这确确实实是自寻死路了,想到这,尤老爷一双膝盖再也硬不起来,普通一声,跪了下去。 同来的豪绅见尤老爷突然下跪,不及思索,接二连三跟着跪了一地。 埋头于桌案的陈龙复偷偷笑了笑,慢吞吞地抬起头,故作惊诧地问道:“下跪都是何人啊,难道你们有冤情,需要本官为你们做主么?”“不,不敢,草,草民,草民……”一向能说会道的尤老爷结结巴巴,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片刻功夫,汗就淌了满脸,苏绸官衣湿淋淋的贴到了后背上。 倒是同来的利老爷胆子大,拦住尤老爷话头,用略有些生硬的官话说道:“我等是城中住商,代表阖城商号,专程前来拜会大人,听大人对我泉州商家有何教诲而来!”“噢,几位父老倒也有心!”陈龙复将身前文卷向侧面推了推,淡淡地口吻,听不出来是讽刺还是嘉许。 “不,不敢,草民尽分内之责而已!”利老爷大声答应,趁机挺直了腰,把官服上的图案露了出来。 陈龙复又笑了笑,仿佛刚刚注意到众人今天的打扮,语气一下子变得十分客气,笑着打了个手势,说道:“原来大家都是功名在身的,本官疏忽,快快请起,来人,看座!”侧堂内,闻声跑出了三十几个带着刀的武士,七手八脚抬来十几把椅子,放在了众乡绅的侧后。 利老爷闻言欲起,耳畔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回头,看到旁边的大食人赛义德不停地给大伙使颜色,眼角抽了疯般向刘子俊座位方向乱挑。 头顶上犹如一盆冷水泼下,利老爷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心中暗骂堂上的陈龙复心肠毒辣,居然以笑脸杀人。 刘阎王就在侧面盯着,如果自己这伙人承认了有大宋官职在身,少不得要给大家安上一个不为国尽力的罪名。 “大家都是大宋同僚,焉有给本官下跪之礼,来人,快把他们给我扶起来!”陈龙复面色一沉,指着众人喝道。 “有!”武士们答应一声,快速走到众豪绅背后,伸手欲拉。 吓得众人连声哀告,死也不肯从地上起来。 最胆大的利老爷的十分魂魄吓走了七分,一边叩头,一边慌不急待地解释到:“不,不敢。 草,草民等的功名,都,都是捐来的。 当,当不得真,无,无论是,大宋,还,还是北元!”“诸位这就不对了吧。 既然身上穿了大宋官服,就是大宋的官员,纵是不能为国效力,也没有转身再换一身大元官服的理由。 大家都是商人,都知道诚信二字。 当了大宋官员,就等于把这条命卖给了大宋。 转眼再卖给大元一次,难道在这泉州城内,一份货,还可以同时卖给两家么?”杜规的声音不高,却句句都卡在理上。 众人红着脸转过头去,看到杜规肉乎乎的小眼睛,射出刀一样的精光。 想想几年来所作所为,无论从官方角度讲,还是从商家角度而言,的确都上不得台面。 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支唔着,把目光全部寄托在带头的几位士绅脸上。 “这,这,这本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大人勿怪,勿怪!”想了半天,胡商赛义德终于想到了一个自以为合适的说辞,赔着笑脸哀告。 陈龙复笑了笑,沉吟着没有说话。 他本来就没打算难为这些商人。 跪在堂下豪绅中,色目、穆斯林、法兰克,各族商人应有尽有,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家园被别人占了都不在乎,要求他们为大宋尽忠,那本来就是不切实际得妄想。 但今天要不把这些人的气焰打下去,保不准将来他们在蒙古人的威逼利诱下,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所以他才放手,任刘子俊和杜规这两人施为。 “好个一时糊涂!”见杜规用话把大伙挤兑住了,刘子俊知道接下来该自己登场,冷哼一声,端起茶杯,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 “诸位一时糊涂,就帮着蒲家兄弟杀了大宋皇室三千余口。 不知道下次蒙古人再来,这一时糊涂,会不会成为诸位在蒙古人面前的借口呢。 如果城外蒙古兵势力大了,诸位会不会再来个一时糊涂,要了我等性命,然后把藏在家中的北元官服穿起来,到新太守面前邀功呢!”“我想,这也是难免的吧。 做商人的,最怕昧良心。 做过一次昧良心生意,下次肯定还会去做!”杜规的话,句句透着对众人不守信誉的嘲弄。 “大人,大人,草民们的确捐了官,就是为了行走方便,当不得真哪!”吓破了胆子的尤老爷大声喊道。 心中最后一丝底气也被吓走,趴在地板上,头磕得咚咚直响。 其他豪绅也气焰尽失,或者磕头如蒜,或者瘫倒在地上,就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 陈龙复叹了口气,慢慢从桌案后转了出来。 扶起众人,一一把他们按到了椅子上。 凭心而论,当这个泉州太守,他一百二十个不愿意。 但既不能在文丞相面前出谋划策,感受那种运筹帷幄的味道,又占用了好多在报纸上对政敌口诛笔伐的时间。 但禁不住文天祥“威逼利诱”,只好来做破虏军占领区第一个地方大员。 但同时陈龙复心里也明白,经营好了泉州,破虏军就有了一个稳定的资金和物资来源,产品能尽快送出去,前线的将士们也能更快地武装起来。 退一万步讲,即使与北元之间的战事一时半会儿无法明朗,握住了泉州,也想到于握住了整个大宋的钱袋子,行朝那边,文丞相这一系的人说话的声音,也就可以更理直气壮一些。 所以打、拉、威胁、安抚,种种手段,在上任之前,已经在他心中反复演练,终归只为了一个目的,把这个商港经营好,让前方的文丞相没有后顾之忧。 “大人,大人面前哪里有我等的座位!”几个商人惊魂初定,颤颤微微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惶恐地说道。 “但坐无妨,破虏军治下,已废除了跪拜之礼。 若是中国人,除了天地祖宗,任何人无权受你跪拜!”陈龙复摆摆手,郑重地说道。 “只是诸位这身大宋官服,还是不要穿了,刘大人身负监察百官之责,见不得有人穿着官服,却不肯为国尽忠的作为!”“那是,那是!”众人慌不急待地答应着,陈龙复要求什么,他们就答应什么,说话已经不再经过脑子。 “至于诸位藏在家中的大元官服…….”“脱,脱,回去我们就将它找出来,烧了,对烧了!”众人七嘴八舌地答道,唯恐答得晚了,引起陈龙复的不快。 “唉,脱与不脱,还要看朝庭的意思!”,刘子俊盯着众人的脖颈,冷冷的说道。 “大人这话怎讲?”几个捐得职位较高的人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蹦了下来,硬着头皮问道。 “子俊,子矩,何苦为难他们,他们也是兵威面前,一时失足。” 陈龙复回头,对着刘子俊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逼人太甚。 “陈大人,难道你忘了临来之前,朝庭上的争执!”刘子俊丝毫不给陈龙复面子,铲除内奸,是他的职责,陈龙复纵是主官,也无权插手。 “莫非,莫非皇上,皇上不肯放过我们!”几个商人诚惶诚恐地问道。 想想诛杀赵姓阖族哪个血夜,汗珠子一个个从额角向下掉。 事实在那明摆着,没有自己这些人支持,蒲寿庚没有胆子敢闭门不纳行朝入港,也没胆子敢将赵氏和支持行朝的人全部杀光。 “唉,尔等应知,文丞相宽宏大度,既然左翼军已经献出了泉州,蒲氏兄弟服诛,文丞相也不欲追究尔等帮凶杀戮赵氏皇族之罪。 已经在朝庭上据理力争,把大伙保了下来。 但诸位做了大元的官,从贼的证据,却在泉州官吏名册上写得清清楚楚……!”陈龙复故意放慢了说话速度,眼神不住地漂向刘子俊。 “大人,我等可是捐的官,没实权的啊!”豪绅们急切地替自己辩解道,走到刘子俊面前,连连作揖,“大人,北元除了要我等交钱,可没给我等任何权柄。 这从贼之举,也是无奈啊!”“这么说来,是蒲氏兄弟逼着你们输绢买官的喽!”杜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上去宛如天籁。 豪绅们立刻找到了知心人,几个机灵的豪绅立刻冲过去,对着杜规不断地作揖,“是啊,是啊,我们是被逼的。 他蒲家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是这样啊,不知道蒲家高价卖出的官员文凭,都是什么价码!”杜规笑得脸上的肥肉直抖,顺着众人的话头问道。 “不等,按品级。 大概是义军百夫长值一千两,千户值一万两,万户十万两以上。 蒲家兄弟说,泉州富庶,所以行情高。 但我们都知道,福州王大人那边,价格比这低得多,还给返扣!”赛义德站出来,大声禀报道,竭尽所能地败坏着蒲家兄弟的名声。 “噢,既是这样,本官想让你们退货,你们可否愿意!”杜规笑着替大伙想了一个脱身的办法。 “愿意,愿意,一切听大人安排!”众人听说可以逃避朝堂追究,哪还管宋朝官员如何退得大元官职文凭,连声答道。 “只是这退官之法,和普通退货不一样。 退货,要返还你们银钱,退官么?本官无法返回大家银两,却需要大家再把清单上的职位再买回去!”杜规笑得一身肥肉乱颤,从桌案上拿出一份官职名册来,捧到众人面前。 陈龙复摇摇头,背着手走开了。 他知道这个一肚子精灵古怪的杜规,又想了什么坏点子。 反正杜规正在进行的事情,和自己所想的并不冲突,所以他也不去干涉。 豪绅们翻开着写着自己名字的清册,还有名字下那一笔笔功劳,惭愧地移开了目光。 老实说,蒲家兄弟还算公道,大伙为北元做了哪些“贡献”,基本上都记录在案。 白纸黑字,这让大伙想掩饰,也掩饰不了。 还是赛义德机灵,大手将名册一捂,涎着脸说道,“大人请给我等指条明路吧,我们听您的。 如果能把名字从这清册上买回来,我等愿意倾尽所有!”“倾尽所有,那亦不必!”杜规眯缝着小眼睛,计算着众人承受能力,“这样吧,你等当初花了多少钱买了大元官职,就再花多少钱,把官职文凭退掉。 咱们按老帐,童叟无欺!交上一笔钱来,我就将这清册上的名字,抹去一个,如何?”“这?”所有人愣在当场。 几个买了“大元义军万户”官职的豪绅,面色变得死灰,仿佛有人拿刀子割他们的肉一般,连嘴唇,都痛成了青黑色。 “难道,这个价格不公道么!”杜规笑着问道。 刘子俊恰到好处的咳嗽的一声,抓起面前的火签,慢慢地把玩。 “公道,公道,小的马上命人回去取交钞,不,现银,足色现银!”几个只买了百夫长官职的人,跳跃着答到。 原来懊恼官职低微,现在庆幸自己官职足够小。 “你们呢,尤老爷,麻老爷,赛老爷!”杜规捧着清册,一一对号,仿佛早就认识几个老爷般。 “你们家族中,买官的人不少啊,嘶,这样吧,我买一送一。 千户以上的你们赎回去,每赎一个千户,我白退一个个你!”“大,大人”尤老爷擦着头上的汗,躬身领命,“大人英明!”“我这人经过商,知道大伙的苦处。 如果元军有本事打回泉州,诸位尽管投降。 领他们的官职,替他们做事。 破虏军回来后,我再帮大伙办退职手续,童叟无欺。 还是这个价,咱们一回生,而回熟!”杜规笑吟吟地合上清册,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座位前的书案上,泉州的产业、府库、市泊,无数帐目等着他清理。 破虏军的军械、帐篷、铠甲,无数开支,等着他去平复。 杜规知道,有了这笔钱,弩弓和火炮的装备速度就会加快一些,久经战乱的福建,也能尽快走向正轨。 至于身后看自己的那些带着仇恨和鄙夷的目光,杜规顾不得,也不在乎。 合围 (三 上) 合围(三上)“诸位,本官这里,也有一些东西,想卖给你们。 不知道大伙感不感兴趣”,见杜规把豪绅们敲诈得差不多了,陈龙复轻轻用手指扣扣桌案,笑着问道。 几个豪绅立刻软软地蹲在了地上。 杜规搜求的那一笔,已经让他们心痛欲死。 陈龙复此时如果再拿出点把柄,巧设点眉目,今天不用走出这个大堂,已经有人要倾家荡产了。 “大人饶命,我等,我等实在已经拿不出钱来了啊!”赛义德爬到陈龙复脚边,抱着桌子腿哭道。 千里迢迢来到大宋,就是听说这里战乱,蒙古人钱多人傻,可以让自己混水摸鱼。 谁料到没等摸到鱼儿,先把老本赔进了一半。 “大人,我等的确没钱了。 如果大人继续索求,草民宁愿被押赴法场!”尤老爷磕了几个头,梗着脖子说道。 杜规宰他,宰得虽然痛,但是在理。 自己作为商人,做的那些事情,的确超出了商人的道德低限。 所以,他忍了。 但陈龙复在杜规将大伙宰了一刀后,还要再补一刀,让他惊恐之余,索性豁了出去,耍起来了无赖。 “是啊,是啊,我等实在没钱了,请府台大人垂怜啊!”一干豪绅带着哭腔回答道。 本以为献了城可以逃脱罪责,谁料到献了城,还要倾家荡产。 “我卖给你们这些东西,不要现银。 换俺们泉州的句话说,是想拉你们入个份子钱,一块儿做笔大买卖!大伙有兴趣尽管听我把话说完,没有兴趣么,本官决不强留!”陈龙复见大家的表现,知道自己的意思被误会了,笑了笑,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 他的目标更长远,杜规抢了先,同时也为他探明了各个商家的实力。 这让他对心中的计划,更多了几分把握。 “如此,我,我等愿闻其详!”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田老爷走上前,拱手说道。 他是个布商,家里开着纺织作坊。 为了采购新式机械去过邵武几趟,对破虏军的政策多少有些了解。 文丞相一向重商,既然杜大人已经答应帮大伙脱罪,那此刻陈大人说的事情,应该不是再想搜刮大家。 况且陈龙复是南安人,泉州归属大宋以来,就是第一商港。 港里人经两百多年熏陶,多少都有些商业**度。 如果他说买卖有钱赚,凭借他一朝进士的头脑,和一地太守的官府背景,只要破虏军不被击败,这笔买卖肯定不会让大家亏本。 “蒲家名下,有一百二十余艘商用大海舶,还有半支大宋舰队。 这些船,破虏军水师看不上眼,只征用了不到四十艘。 剩下的百余艘,我想挑拣大的出来,作为股本,加入大伙的商号,一块儿跑水路。 不知哪位商家能把这些船吃得下,或者,哪几位联手,可以把这些船吃进一部分。 至于航海所得么,扣除税收,官府愿意根据投入比例占股!”几句话,如霹雳般把大伙惊呆。 如果说刚才大伙的心情如坠地狱的话,此时,众人的心情就仿佛飞到了云天之上。 泉州通商海外六十余国(地),素有“涨潮声里十万商”的美誉。 海洋贸易,最为赚钱。 每年趁着季风从泉州出发,一路上将漆器、丝绸、刺绣、茶叶向流求(台湾)、麻逸(马尼拉)、渤泥兜售,然后带上各地特产,经麻古喇、小天竺各国(孟加拉湾)、锡兰,到大天竺的加祖拉特,买上胡椒、印度布(印度棉花比中国棉花绒长,所以布质软而优),紫檀、樟脑等、珍珠、金器(黄金艺术品),然后沿途兜售回来,一个来回,每船至少能赚万余两,若本钱足,机会好,赚上三、五万两也非难事。 蒲家之所以兴旺发达,完全是因为他们兄弟凭借贿赂当朝重臣,爬上主管泉州水师的高位。 然后利用水师的船舶资源,大做买卖,中饱私囊。 但普通商户,纵是向尤老爷、田老爷这些绝顶豪门,也就是有十几艘船。 一些小商人,甚至几人搭伴,租了人家的船跑买卖。 放眼东南沿海,眼下能将生意做到蒲家这么大的,只有第一个去流求拓荒的苏家、和海盗方家。 所以众商经常扼腕,叹息大好商机从眼前飘过。 如今陈大人说肯把蒲家舰队的大部分船舶分给众人,凭借众人的能力,和泉州的地理位置优势,几个来回,今天被杜规刮走的钱财,就可以赚回来。 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大人是说,官府只参股,不干涉我等如何经营!”“嗯,只参股,你等自己经营,愿意跟谁做买卖做买卖,只要不卖违禁物品,不偷税,官府概不干涉,只管分红!”陈龙复点点头,轻捋着胡须答道。 “我,我等向北方贩货,也行?”尤老爷又来了精神,试探着问。 邵武的铁器、木器和一些新奇物品,在杭州、大都的新贵中非常受追捧。 如果陈大人允许大伙跟北元做生意,纵使不跑外海,每年短途贩货,也能赚个盆满钵圆。 “也行,不但可以,官府还会定期向尔等采购北方粮食、矿石、马匹、牲畜,不问这些物资的来源!但如果让刘大人查出来,尔等有暗中勾结北方,替他们做探子的行为,哼,哼!”陈龙复的面色由暖转冷,刹那间,浮上了一层寒霜。 “不敢,不敢。 我们在商言商,在商言商!”尤老爷连连点头,计算着自家能拿出的股本,两眼渐渐开始放光。 “不知大人要占几成股本?”田老爷将身边的人向旁边推了推,双手已经撑到了陈龙复的桌案上。 两旁的武士试图阻止,陈龙复轻轻摇了摇头,命令他们退了开去。 “按船折价,你们组成多大联号,能吃进我多少条船,就按船价算我几成股本!”陈龙复的回答简洁明了。 这是他早已计算好的答案。 商人们重利,并且对官府出自本能地不信任,所以他们不会任由官府当大股东。 双方合资,只要有可能,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拿出钱来,争取主导地位。 而利益的**是无穷的,拿出的钱越多,商人们越想吃下更多的船只。 沿海六十余国,船越多,能到达的地方越多,带的货物越全,利润也越大。 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形成一条金银打造的锁链。 当官府和商人们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后,就不愁他们不向破虏军效忠。 “我们几家,还有我们的几家亲戚,买,不,接受您十艘海舶入股。 总股价,算这个数!”田老爷用肥肥的屁股将身后的人尽量顶远,不分尊卑地把手指伸进陈龙复袖子。 陈龙复摇摇头,用手指了指在一边拨打算盘的杜规。 “具体买卖,跟他去谈,我不管细节!”众人看看杜规,一哄而上。 “我要十七艘,两千料海船!”利老爷冲上去,排在众人前面大叫道。 “你,有那么多资金么?”杜规看着眼前这个色目人的混血儿,不信任地问道。 色目人在北方仗着跟蒙古人关系好,商业信誉一向很差。 想起一些往事,不由得杜规不做些提防。 “我以城外,三个田庄的地契做抵押!”利老爷被杜规看得心头火起,生气地叫道。 “我要二十艘,以水田,纺织作坊,酒楼,茶场做抵押!”又一个豪绅跑过来说道。 一时间,人们算计着自己,亲族,好友,能拿出来的所有财富,拼命地向前涌。 “所有的船,我全要了,大家不要挤!”大堂内,猛然响起一声大喊。 尤老爷气喘吁吁地说道,仿佛刚刚跑过几里路,全身上下都是汗水。 众人惊讶地回过头去,不敢置信地望着尤老爷挥动的双手。 “我,以家族信誉担保。 我没有说谎。 大家把船分了,实际上赚得更薄,货物也经常冲突,不如拿出钱来,做个大商号,百家联号。 把这些船全部集中在一起,从天方,一直把声音做到倭国去。” 尤老爷兴奋地说道,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商业帝国的诞生。 “我们联营,带得货不会重复,多设几条航线。 这样,我们就可能比以前的陈家、现在的蒲家、苏家做得更大,赚得更多!并且我们还可以租船帮别人带货,给水师钱,雇佣他们给咱们护航!”这是在他故乡,一些商人常用的方式。 但在这里,还属于新鲜事物。 有人低头沉思其中利弊,也有人不屑地打击道:“谁信你,再说,一百多条大海舶,咱们的钱也凑不出那么多!”“可,可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尤老爷跳起来,退下手中的戒指,“我们尤家,全部家产都可以押上去。 你们谁相信我,相信我咱们就一起干!”众人迷惑地看看发疯了尤老爷,盘算着各自的心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相信你!”门外,有人应了一声,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笑着走了进来。 合围 (三 下) 合围(三下)“上帝,难道是狩猎女神!”利老爷悄悄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在泉州经营多年,东方女性他见得不少。 但一个个都像拂风弱柳一般纤细,惟独眼前这个女子,身披了件大红披风,脚踏了包了铁头的双牛皮小靴。 黑夹袄,金束冠,亮银色的连环甲被身后阳光一映,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令人目眩神摇的美。 “夫人,您怎么来了?”陈龙复从座位后站起来,快步迎了上去。 “兴宋军损失过重,奉丞相命撤下修整。 我跟着到泉州来,处理一些陈、许两族的家事,顺便找杜侍郎,补充一批军用物资!”许夫人笑着与陈龙复见礼,从贴身女兵手里接过一份文书,放到了杜规面前。 众豪绅终于明白来的是谁,心中忍不住一阵狂喜。 若问蒙古人治下,福建省的第一富豪是谁,自然非蒲氏兄弟莫属。 但是在蒙古人没南下前,蒲家财富,却连兴化陈氏家族的一半都赶不上。 陈氏家族在康王南渡之前,已经通过引种占城稻,成为周围数一数二的富户。 后来又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凭借经营粮食与布匹,垄断了整个福建路畲族和汉人之间的生意。 在蒙古人大举入闽前,陈家是福建第一望族,名下的土地、商铺遍及漳、泉二州。 后来陈家又与许家联姻,那许家财势虽然不及陈家大,却也是数得着的富豪,名下作坊无数,专为往来客商提供丝绸、绣艺、木、漆等杂货。 蒙古人大举南下后,陈、许两家倾力抗元,在福建纷纷向元人献媚的豪门中,也是个异数。 后大宋屡战屡败,陈、许两家的商铺、作坊和土地被北元官吏尽数没收入官,家道就此中落,才让蒲家迎头赶了上来。 但现在眼看着整个福建路被大宋光复,那些被北元巧取豪夺的土地,店铺,按文丞相令,又要发还给原来的主人。 作为陈、许两家唯一在世的嫡系继承人,许夫人现在可以说是福建路最大的地主。 如果许夫人肯将手中土地抛售,资助大伙买船,甭说是吃下陈龙复手中这些海舶,就是把那些用来运输物资和充当纵火船的乌延舟也加上,一样可以轻松拿下。 “军资已经在福州出港,明日即可到达泉州!”杜规接过拿起许夫人放在桌面上的文书,签署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了印章,恭恭敬敬地交还到许夫人手里。 对方曾在关键时刻救援过破虏军,所以丞相府众人对许夫人一直心存感激。 没等许夫人和杜规等人寒暄,尤老爷唯恐许夫人变卦,奋不顾身地冲了上来,“夫人,夫人,您真的肯入股么!”。 “嗯,等下,你们立个章程,去管驿中找我的表弟陈硕,他会跟你们协商具体事宜!”许夫人笑了笑,给了尤老爷一个肯定的答复。 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一片欢呼。 特别是带头提出联营的尤老爷,下巴都已经合拢不起。 刚才大喊着没钱入股的,现在却急得连拍大腿,恨不得背后一闷棍将尤老爷打倒,自己冲上去代了他的位置。 虽然不知道大宋能占据福建几天,但许夫人肯将全部家财压在海运上。 兴宋军自会拼了性命保护泉州安全。 有了如此强大势力撑腰,非但不怕大宋官吏盘剥,就是北元再来,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更大。 “只是,夫人,您真的打算资助他们出海?”杜规有些不放心,低声追问了一句。 大堂中这些人阴险势利,为保护自己的财产不择手段。 如今破虏军势力大,可以逼得他们表面上曲意逢迎。 一旦前方战事吃紧,少不得背后挨刀子。 稍与他们打交道,要提起十二分精神。 许夫人军务繁忙,哪里有时间放在海运上,一旦商人们设套骗了,必然血本无归。 自己看着她向刀山上走,不提醒一句,实在说不过去。 “不是资助他们,是给陈、许两家的老少孤寡,还有兴宋军中那些伤残者找条生路。 陈、许两家已经没几个男丁。 给我多少地,也没有人能种!”许夫人缓了缓神,低声回答,声音约略有一些黯然。 “我已经让阿硕退出军中,专门来为大伙善后!”陈、许两家为保卫自己的家园,与北元浴血奋战三年多。 无数男子战死沙场,如今,土地回来了,但家族中也没了足够劳力。 许夫人将土地卖掉,遣堂弟陈硕出军,除了想为那些孤儿寡妇找条生路外,也带着给陈家留一条血脉的意思。 众人一片默然。 商人喜欢炫耀,喜欢比较。 因为显赫的身份和豪奢的生活,代表着他们背后所拥有的实力,可以让他们在合作者眼中,看起来更值得信赖。 信誉度,往往意味着你可以用较小的资金,撬动商业杠杆另一端更大的利润。 所以,商人们纵使周转不灵,也要强撑起富豪的门面。 但今天,所有泉州城的富豪们,明白了信誉的真正含义。 它不体现在醉生梦死的浮华中,而体现在你自己在关键时刻的选择上。 体现在你为周围的人,为整个国家,曾经做过些什么!“夫人,如果您有买卖,整个泉州城商号,都愿意与您合作!海外六十国商家,我想他们都会以与您合作为荣”尤老爷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许夫人躬身施礼。 他不再想去凭巧言和智慧去争联号决策者的位置,那个位置,应该由更有能力,更值得信赖的人来担当。 眼前这个许夫人,无疑用自己的行为,征服了大家的心。 “如果仗打完了,我会考虑去外边的世界看看!”许夫人笑了笑,忧郁的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渴望。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大海可以如西湖般平静,不知其上泛舟的,哪个是西施,那个是范蠡。 合围 (四 上) 合围(四上)文天祥的心动了一下,眼前浮起一张俏脸而坚强的笑脸。 眼前的这幅字显然写砸了,本来想写精忠报国四个字,最后那个国字却失去了方正之意,中间有几笔斜挑了起来,恰似伊人含笑的双眉。 “奴家姓陈,小字碧娘!”当日的英姿仿佛就在身侧,耳畔,若有余音绕梁。 文天祥苦笑着摇头,放下了手中的笔。 自从脑子里多了文忠的记忆以来,他自觉修身养性的功夫越来越差了。 儒家讲求的是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安天下。 如今,自己居然在两军阵前,想起了别人的未亡人。 这件事如果被同僚知道,估计用吐沫都可以把自己淹死。 正摇头苦笑间,帐外想起一阵细细的脚步。 一个声音与侍卫们熟悉地打着招呼,径自闯了进来。 目光向案上扫了扫,立刻抚掌称赞,“好字,好一句精忠报国,瑞兄莫非想继承武穆遗志,欲亲率大军,直捣黄龙么!”来人看上去比文天祥老些,略瘦,腰杆挺得笔直,身上的戎装也整理得一丝不苟。 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扫来,如藏着千秋正气般,让人心中凛然生畏。 能在行伍之中,依然不失士大夫风范的,除了右丞相陆秀夫,还有那个。 文天祥迅速从杂七杂八的思绪中回转心神,笑着与陆秀夫人寒暄道:“此乃平生之志也,莫非眼前之景,勾不起君实半分豪情来!”“愿与宋瑞戮力,涤荡胡尘!”陆秀夫向帘外望了望,缓缓拱手,“当年你我初识,即有此语,不料今日果然能并肩杀敌!得偿所愿,天不负我也!”他与文天祥是同年进士,又恰恰是同年所生。 无论学识、品行,皆不分上下。 彼此因志趣相投,成为挚友。 曾经在临安城中,指点江山,激昂文字。 后来文天祥临危受命,出使北元,陆秀夫投笔从戎,成了大帅李庭芝的幕聊,彼此之间的联络这才少了。 但年少时代豪情与友谊,却未曾因时光流逝而稍淡。 帘外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不远处,喊杀声想成一片。 杀人王索都不肯束手就擒,垂死挣扎,试图硬从联军结合处寻找到突破口。 但大宋将士显然没给他可乘之机,同心协力,将元军又顶了回去。 连日激战,双方的伤亡都很惨重,一些关键阵地,战斗不分昼夜,地面上,血已经渗下去了数寸厚。 还不断有新鲜血液从人体中淌出来,继续沿褐色的土地向下渗。 想到前线将士们的艰苦,二人一时无心再品字,竖起耳朵,听起了外边的厮杀声。 正听得专注时候,大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响,参谋曾寰小跑着闯进,看见陆秀夫,愣了一下,手足无措地站到了帐门口。 “宪章,什么事让你如此惊慌?”文天祥惊诧地问道。 “元,元军分多向突围!参谋部建议大人调泉州方向的几个标精锐快速向这里靠拢!”曾寰看了看陆秀夫,稳了稳心神,大声汇报道:“泉州那边飞鸽传书,说已经稳定局势,独立骑兵营已经开到南安,其余各标和方家水师随时可以包抄过来,参加战斗!”文天祥和陆秀夫同时愣了一下,大帐内,突然多出几分杀气,烛影跳动,暗暗生寒。 片刻过后,文天祥笑着说道:“杀一个索都,又何必把咱的老本儿全部押上。 倘若我军折损过大,再有元军到来,岂不是糟。 这里有张将军的人马和咱们的三个标已经够了,给李将军和陈将军回信,告诉他先把左翼军安顿好,顺便帮助许夫人训练一下退下去修整的兴宋军。 至于咱家和方家的水师么,让他们在港口外训练、修整,随时准备沿水路北上,给范文虎的老巢来一下,看他还敢不敢嚣张!”“是!”曾寰答应一声,扫了陆秀夫人一眼,快步退了下去。 文天祥目送他离开,转过身来,对着陆秀夫满脸歉意地说道:“君实,军情紧急,讲不得虚礼,刚才若曾将军有怠慢之处,君实切莫怪他!”陆秀夫摆摆手,笑容略有些勉强:“无妨,我倒是佩服文兄麾下办事干脆利落。 只是惊诧文兄倾巢而来,邵武空虚,难免让鞑子生窥探之意!”“那边自有凤叔带着陈吊眼的复兴军照料,邵武周围全是大山,达春一时攻不进去!倒是泉州新定,左翼军初降,军心不稳,着实让人头大!”文天祥苦笑了一下,拉开大帐壁上的布帘,目光投向窗外。 远处,无数灯笼火把在夜空中晃动,看样子,张世杰将军正在调动人马,随时准备向前方增援。 邹??粼谏畚洌?铝?淳?匀?荩?肭跋叩钠坡簿?『眯纬梢桓鑫裙痰娜?牵?舜撕粲Γ?蘼勰睦镉龅轿;?榭觯?渌?礁鼋嵌伎梢钥焖僮鞒龇从Αk淙黄坡簿?氖盗Σ2荒茏龅饺?瞧胶猓?诓颗浜弦苍对睹淮锏侥?酰??谕馊搜壑校?匆丫?且豢槟芽械墓峭罚?蘼圩鍪裁凑攵云坡簿?焕?木俣??家?嗔恳幌氯绾紊坪笫乱恕?临阵指挥,随机应变,文天祥自问还有欠缺。 但放眼全局,从大处着眼,以形势迫人,多了数百年记忆的他,此刻却不输于任何人。 屋子中的氛围刹那间有些尴尬,有些话,不说自明。 有些话,却不便明说。 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地开始沉默,夜风从帐外吹进来,竟微微有些透骨的凉。 “瑞兄,还记得咱们几个同年西子湖畔立誓,愿学岳元帅,精忠报国的情形么?”陪文天祥看了一会外边黑漆漆的天空,陆秀夫又把话题转移到文天祥书写的条幅上。 实际上,天还是很热,纸上的墨迹已经被风干了。 文天祥的字圆润,虽没有岳武穆的字飘逸,但看上去,别有一番味道。 “当然记得,当年我等还夸下海口,在有生之年,中兴大宋,辅佐明主,兴师北伐,将鞑子赶回漠北,还我大宋旧日河山!”文天祥的笑容有些苦,目光慢慢从远处收回,“可惜,当年知交故友,要么战死沙场,要么降了大元。 能携手同心为华夏尽力的,只剩下你我两个!”“是啊,我记得文兄报国之心最热,当场把字改成了宋瑞,立誓成为我大宋之千古名臣!”提起往事,陆秀夫的话语中包含着无限感慨。 文天祥立誓、改名、因弹劾贾似道而被贬出京城和后来请命出使,他都在场。 一件件往事从眼前滑过,让他无论如何都很难相信,今天面前的破虏军统帅,会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对大宋怀有异心。 除非,眼前的文天祥已经换了一个人。 “精忠报国,想想当年的事,恍然如梦!”文天祥苦笑着摇头,背对着陆秀夫说道:“当年,你我少不更事。 如今生生死死走过,才知道武穆留下这四个字的真意!”“此话怎讲?”陆秀夫脸上微微一变,低声问道。 “君实啊,为什么我大宋屡战屡败,国土越来越小,以至现在被逼入一隅呢?”文天祥没有回答陆秀夫的话,缓缓地反问。 这句话,正是陆秀夫今天来的目的,身子一直,陆秀夫大声说道:“皆因我大宋文武既不知进取,又不能同心为朝廷效力的缘故。 朝纲不振于内,自然无力御寇于外!”“喔!”文天祥对陆秀夫的话,不置可否。 “当然,莫非文兄疑我大宋天命么!”陆秀夫大声回答,反应的激烈程度出人意料。 自从曾寰闯进屋子后,文天祥身上就有一种无形的威压感让他透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得到机会,陆秀夫恨不得一口气,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完。 说完后,即便日后成为仇敌,心中亦无所憾。 “若我大宋文武能同心协力,此刻国运虽然衰微,依然有与北元一较短长之机!”陆秀夫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欲将文天祥从迷茫中唤醒,“江南各地,蒙古军不过三、五万,邵武一战,文兄已经毁之十一,此番文浦合围,又可歼灭其十之二三。 接连消耗下去,早晚可将蒙古军消灭干净。 挫了鞑子锐气,那些投降了的新附军自然会另作主张。 加以时日,我大宋定可恢复旧日河山!”“君实说得好,但不知眼下,如何能让我大宋文武同心协力呢?君实大才,愿不吝教我!”文天祥拊掌赞叹,回过头来,看着陆秀夫的双眼问道。 目光与文天祥的目光相遇,陆秀夫的眼神稍稍有些乱,避了一下,又迎着文天祥的目光说道:“自然要先倡导一个忠字。 当今圣上年龄虽幼,却以露出千古名君之相。 你我皆世受皇恩,理应为大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若能携手,将奸佞之徒驱逐于朝堂之外,将二十余万官兵一统于忠义之士之手。 辅佐圣上,内修仁德,外用霸道…….”陆秀夫的目光渐渐热切,这是他多年的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他不遗余力,周旋于各方力量之间。 现在,大宋各路人马终于迎来的第一次合作,他希望,现在就有一双强有力的手,将所有抗元力量捏在一处。 文天祥静静地听着,听着陆秀夫发自内心的倾诉。 两年前,他也是这么想。 但现在,敞开胸怀和穿透时空的双眼,让他放弃了这些虚无飘渺的狂热。 大宋立国三百余年,那些开国时就有的弊端,早已渗透到骨髓深处。 亲贤臣,远奸佞,这个每个儒者都会提的治国之策,但这六个字,实现起来谈何容易。 其中粗疏且不必说,单单在人才选拔上,贤臣和奸佞就很难说清楚。 有些人天天把忠字挂在最边上,写在字里行间。 投降起来,却唯恐落于人后。 有些人天天讲着礼仪道德,背地里干的事情,却连市井流氓也不如。 另一个世界里的文忠曾经的认为,“那些微言大义,子曰诗云,不过教导人从小撒谎而已!”这句话虽然偏激,却说出了大宋儒学的几百年来在治国方面的无术与无奈。 “文兄,难道你认为我说错了么!”见文天祥半晌不吭气,陆秀夫停了下来,迟疑地问。 “君实所言没错,忠义二字,乃华夏传承之本。 武穆手书,精忠报国四字,倡导的就是一个为国之忠。 但以君实看来,春秋的子胥、前秦的王猛,还有如今北元的董文柄,是忠臣,还是奸佞!”文天祥又笑了笑,以问做答。 儒学倡导忠,但偏偏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对忠的定义极其含混。 用传统理论来解释,此时保卫大宋的人,如陆秀夫、张世杰和自己,都是忠臣。 而那些颠覆大宋的人,也是忠贞之士。 唯一的差别,就是忠于的对象不同。 在文天祥这种理学大家眼中,这是何等的荒唐!“伍子胥为报复仇,而灭自己故国,自然是个巨奸!”陆秀夫回答得毫不犹豫,结论说了出来,忽然又觉得不妥,放低了声音补充道:“吴国以国士待之,他后来宁死不肯抗夫差之命,应该,应该也算是,也算是半个忠的!”“那其余二位呢,以君实之眼算不算忠直之臣?”文天祥笑着追问,仿佛已经看出了陆秀夫心中的犹豫。 “苻坚对王猛有知遇之恩,王猛辅佐之扫平天下,死后还有遗策,不能不说其忠心耿耿。 至于北元董大,元主以兄称之,言听计从,荣宠更在王猛之上。 他为元主出谋划策,竭尽全力,站在北元一方,当然也是个忠的!”陆秀夫的声音越来越低,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烦乱。 “若放在君实角度上呢,或者放在史家笔下,是忠是奸呢?君实大才,望不吝再次教我!”文天祥收起笑脸,恭恭敬敬向陆秀夫做了个揖,行求教之礼。 “这???”陆秀夫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是好。 读书人口中,对王猛评价已有定论,此人非但是忠臣,而且是一代名相,文人楷模。 若以此为例,董文柄自然也是忠臣兼名相,但陆秀夫心中,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帮助鞑子,进攻华夏的家伙归到忠臣一类。 忠、奸、善、恶,突然间,陆秀夫发现自己原本清晰的思维全部混乱,对人物和世界的认识全部颠倒。 夜空中传来悠长的号角,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大帐外,近卫营将士忙忙碌碌,跑去跑来。 文天祥静静地听,静静地看,静静地期待着陆秀夫人能给他一个清晰的答案。 酒徒注:这次字数够了吧,票呢? 合围 (四 下) 烛影跳动,画角声寒。 军帐中对峙的两个身影,在布壁上忽长忽短。 片刻钟,如百年般长,亦入白驹过隙般短。 陆秀夫犹豫着,枯瘦的手上,一根根青筋都透了出来。他想握住什么,掌心里却什么都握不住,指甲刺进肉里,拳眼处慢慢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 “君实啊,你说,北元占了我大半江山,算得华夏正朔么?”文天祥见陆秀夫答不上来,善意地提醒。 “无知蛮夷,窃我权柄,怎能称得上华夏正朔!胡人自古无百年之运,一旦气数尽了,不过是又一个金与夏而已!”陆秀夫后退两步,随后恍然大悟般说道“我知道了,忠于我华夏正朔者,则为忠臣。否则,纵使才高八斗,名满天下,亦为大恶,大奸!王猛助异族寇中原,是为逆也!董大辅蛮夷杀我百姓,更为大奸大逆!” “那,何谓华夏正朔呢。大宋是,为何大元就不是?”文天祥见陆秀夫已有所悟,紧紧地逼问。 “蛮夷之君,怎称正朔!”陆秀夫气哼哼地回答,狐疑地看了看文天祥,反问道“瑞兄,你问这话何意!” “无他,依君实所言,蛮夷之君,则不为正朔。若北元换成了伪汉,此刻他占了天下十中之九,算不算正朔?如果伪汉不算,那当时与太祖对峙的南唐,算不算正朔?” 文天祥突然正色,问话声如棒喝当头。 他并不指望陆秀夫一下子接受自己的观点,但他希望,以陆秀夫的学识的才智,能看到,读书人心中,除朝廷之外,还应该有国家二字。 传统儒学最大的缺陷,是没有一个清晰的国家概念。只知道有朝廷,不知道国家,让儒家的很多说法自相矛盾,并且看起来可笑致极。 跳过传统儒学,站在国家的角度上看敌我双方的儒者,看双方的名士,忠、奸、善、恶,立刻清清楚楚。 走出这一步,儒学才能突破极限而发展,才能回到数千年前,容纳百川的初始轨道上。 “这…..,文兄,你这话何意!”陆秀夫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不知不觉,汗已经淌了满脸。 伪汉刘豫,虽然为中原政权,但属于女真人的儿王朝,自然不能称之正朔。与大宋对峙的南唐是否为正朔,从地域、血统上都难得出一个否字。如果从地域上说,南唐不是中原王朝,那此刻的大宋比南唐还偏安,当然更算不上。如果说高宗皇帝建立的宋朝是太祖血脉的延续,那李氏父子的南唐却能追溯到唐主李渊那里。 “这即为我所悟得的精忠报国之本意。武穆所忠之国,并非朝庭,而是我堂堂华夏,我中国!” “而朝庭,不过是国家的管理者,即你口中的权柄掌握者。所谓正朔,则是这个朝庭,有没有掌握权柄的合理性。如果判断他是否合理合法,则要看他怎样对治下的百姓,看在百姓心中,他是否尽职尽责!” “率兽食人,则为亡天下。无论皇帝和朝廷是蒙古人的,还是汉人,如果这个朝庭不肯保护百姓权益,为百姓做主。把天下大多数百姓视为自己的奴隶,像强盗一般视百姓为打江山后应得的红利,它就不合法,也没有掌握权柄的合理性。哪怕它像现在的北元一样,占据了大半江山,亦是华夏外敌,辅佐他的人,儒者也好,和尚道士也罢,都是汉奸!我华夏百姓就有权利,把它推翻掉,赶出去!” “而我大宋,亦是暂时管理一个国家的朝廷。是否是正朔,看得是这个朝庭的作为,看他是否为百姓尽责,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脉,和大臣们的理学造诣!” 文天祥盯着陆秀夫,语句铿锵,掷地有声。文忠的记忆与他自己的领悟又混淆到一起,陈老夫子在报纸上的话,林语堂先生翻译的关于国家的定义,刹那间在他脑海中水乳交融。 “看一个人是忠是奸,不能看其是否忠于某家某姓,而是看其是否终于这个国家。内战中杀敌百万,算不得豪杰。而抵御外侮时为百姓流血五步,就是英雄!” ‘他在诡辩,为自己和破虏军得行为诡辩。在朝廷之上加一个国家,多少传统理念都要颠覆!’陆秀夫看着文天祥,一步步向后退去。这是他听到过最大逆不道的话。想反驳,偏偏找不到合适言辞,想棒喝文天祥欺君惘上,偏偏对方根本没提过一字说要拥兵自重,说要取而代之。 “你,你这话,与蒲氏兄弟何异,又将皇上置于何地!”好半天,陆秀夫终于缓过一口气,大声问道。 “君实,难道你真的分辨不出,这话中,和叛国投敌者所说的那些理由之间的异同么?至于皇上,其身居何处,不在我,在你这个帝王之师,和皇上自己!” 陆秀夫脸色瞬间雪白,手指曲伸,方欲再与文天祥辩论,忽听门外有人大声报告, “报,丞相,紧急军情!” 随即,几个身披破虏军制式重铠,腰挂双环柳叶刀,后背精钢连环弩的卫士走了进来,中间一个彪形大汉躬身施礼,举上一卷涂着红色标签的文件。 “广东、江西和浙东的元军都压向了福建,达春部的大队骑兵前日已经与邹将军脱离,绕路赶了过来!” “好个董董文柄,好个忽必烈,动作够果断!”文天祥笑着赞叹,接过文件,随口问了一句, “靖远,你们怎么把重甲都披上了,大热天,难道不捂得慌么?” “禀丞相,鞑子分散突围,我等怕有漏网之鱼,趁夜黑伤了丞相。所以今晚近卫营人人贯甲,誓死要保护丞相安全!”彪形大汉看了看陆秀夫,躬身施礼,带着侍卫退了下去。 此刻陆秀夫再也顾不上与文天祥辩驳,走到书案前,借着灯光,向文天祥手中文件看去。 经过破虏军参谋部门加工整理,送到文天祥手上的,已经一幅相对完整的福建南部敌我双方势力对比图。配着山川河流的地名,当前局势,一目了然。 索都被围困后,江西、福建、广东的元军都着了慌。在达春的严令下,逃出包围圈的刘深调头南下,试图从外线突破,将索都部接应出来。潮州、梅州一带的残留元军则放弃了所有城池,集合在一起扑向漳州,试图采用压迫张世杰后路的办法,为索都解围困。远在汀洲一线的达春本部,也快速与邹??牙肓私哟ィ?乒?坡簿?悴惴路鸬哪辖v荩?亓?恰18老?幌撸?北季帕???础? 而在东方,一直消极怠战的两浙大都督范文虎也突然来了精神,急攻寿宁,试图趁破虏军主力不再之机突入邵武军。 显然,这是北元朝廷的一次应急调度,背后有最高决策者的影子。否则,也不至于让各地将领如此心齐。眼下,破虏军、大宋张世杰部和兴宋军的三个标,大约十二万人马围住了索都部的三万元军。而外围战线,达春却带着蒙古、汉军、和新附军二十余万人马试图将几路宋军合围在内。 “文大人!”陆秀夫从地图上抬起头,看着文天祥,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才能说第一句。 “陆大人,此非你我争一时义气之机。我等必须召集众将,连夜组织突击,在达春的兵马到来前,把索都收拾掉!” 文天祥指着地图上文浦山后的位置,郑重地建议。 “当如文大人所请,你我立刻去中军帐,与张大人一同擂鼓聚将!”陆秀夫点头答应,声音隐约有些发抖。 “陆大人先请,我随后就来!”文天祥卷起局势图,按在陆秀夫手里。 陆秀夫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终久没说出来,收起局势图,快速走出帐门。 “君实!”背后,突然传来文天祥呼唤自己的字,陆秀夫愣了愣,收住脚步,艰难地回头。 “福州与广州海路已通,破虏军会尽力为认真抗元的大宋将士提供武器。如果君实愿意,此战结束后,带几个对大宋忠心的工匠抽空到邵武一行。一切制造之技,宋瑞不敢在君实面前藏私,届时将倾囊相授!”文天祥冲陆秀夫挥挥手,好像二人还是当年的进士般亲切,更好像挥手后即将远别。 “定当登门拜访!”陆秀夫施礼,带着随从,转身跑进了黑暗中。 曾寰与完颜靖远,从墨一样黑暗的角落里闪了出来。 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曾寰一边低声骂道“好一个正直的陆夫子,若不是鞑子来袭,还不知道会作出什么!” “换了我在他那个位置,也会这样做。他毕竟是当今皇帝的老师,枢密副使,兼右丞相。为了大宋朝廷的安危而瓦解破虏军,杀其帅,夺其兵,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而已。信陵君杀晋鄙之举,千古以来,皆为人称道。谁人肯直言,为晋鄙呼一声冤枉!”文天祥望着沉沉黑夜感叹。 在曾寰乱七八糟说出一大堆不存在的将领和番号的刹那,他已经知道,陆秀夫今晚来的目的。 透过沉沉黑夜,他也看清楚了那些暗中调动的火把,绝对不是去接应前方将士。朝廷准备对破虏军下手了,陆大人前来,不过是念在当年情分上,给自己一个最后回头的机会。 但文天祥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回头。为了华夏的未来,这条路再孤独,他也必须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所以他才与曾寰配合,假做破虏军在南安附近还有大批预备人马,并且暗中点出,陈龙复和邹凤叔已经在各地做好应急准备。一旦行朝对自己动手,必然是个鱼死网破的局面。 “要不是曾参谋发现他们异常调动,今晚丞相就是晋鄙第二。您的大帐已经被人围了,足足有五六千人马!”完颜靖远气的脸色铁青,握在刀柄的手于灯光下,已经呈灰白色。 “今晚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们两个,千万不要说了出去!”文天祥摇头轻叹,回转身,在帐篷中取出铁衣,套在了长衫之外。 “带几个护卫陪我去中军,无论如果,不能放走索都这个杀人狂!” “可丞相,此刻您去中军……”完颜靖远的话带着犹豫。如果可能,他希望现在破虏军就和朝庭人马分开。 “咱们的将士,都作为中坚,分在他们的各营中…..” “大敌当前,陆大人和张大人,并非分不清楚轻重缓急的鼠辈!”文天祥笑着拍了拍完颜靖远的肩膀,示意他尽管放心, “况且,曾大人杜撰了几标精锐,就在南安,顷刻可致。水师也枕戈待旦,我如果出了意外,水师向南向北,谁可预料!” 达春来的恰到好处。冒着被敌军前后夹击的威胁和破虏军翻脸,张世杰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必要。 从各自的立场上来说,张世杰和陆秀夫,做得并没有错,他们怀着绝对是一个正义的目的,只是,他们的正义,局限在他们的眼界之内。只有大宋,没有中国。 “卑职这就去安排!”完颜靖远答应了一声,望着地面,脚尖却没有挪动。 “靖远,难道你还担心我的安危么,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跟咱们过不去?”文天祥看出了完颜靖远的异常,低声安慰。 “不是,我,我”完颜靖远犹豫着,仿佛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向文天祥汇报。心中反复思量了好半天,才抬起头,郑重地说道“丞相,我,我是女真人!” “你当然是女真人,汉人中,难道有姓完颜的么,你入营第一天,我就知道!”文天祥挥挥手,大度地回答, “入我破虏军中,只要不愿意给蒙古人当狗的,我都欢迎。又何必计较自己的出身!” “我,我”完颜靖远支吾着,一张古铜色的脸在火把的照耀下几乎变成了赤金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稳住心神,提高声音说道“我,我刚才听丞相跟陆大夫说起中国,说起华夏正朔。靖远不才,想知道我女真,算不算丞相口中的中国人?如果,如果大金不丧于蒙古,算不算华夏正朔?” 说罢,抬起眼睛看着文天祥,仿佛在对方嘴中,等待着一个生死判决。 他阖家死于蒙古人之手,所以愤而投入破虏军中,杀敌报仇。但古怪的长相,奇特的姓氏,令他和军中的其他契丹、女真和党项人,永远像无家可归的野狼一样孤独。 虽然文天祥对他们信任有加,虽然军中弟兄对他们情同手足,但那种无可归依的孤独感,依然时时刻刻笼罩着他的心,慢慢成结。不止一次,完颜靖远在心中问,自己到底应该不应该继续奋战下去,毕竟,自己怎么掩盖,也是汉人口中夷狄。 “当然算中国人,我不是说过么,这个国家,属于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每一个民族。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能把天下汉人、苗人、契丹、党项都当兄弟,自然算得上华夏正朔,算得上合法的朝廷!”文天祥终于明白了完颜靖远的意思,大笑着摇头,一瞬间,想起了文忠记忆中,那个把天下大多数人当奴隶,号称一个个皇帝都英名神武,却让整个中华落于世界之后的大清。 “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却把其他各族当作打江山的红利,当作奴仆来欺凌。恐怕杀多少人,写多少本书来歌颂自己的圣明,最终还要像现在的蒙古人一样,被人赶出去!” “靖远,你刚才听见我和陆大人说的话么?”文天祥笑着解开了完颜靖远,也解开了他自己心中的困惑, “是不是中国人,有没有当政的资格,看得是这个朝庭的作为,看他是否为百姓尽责,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脉,和大臣们的理学造诣!对你女真人如此,对于我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合围 (五 上) 索都提着缺了口的刀,徘徊在海滩上,四野里传来的喊杀声,让他心里一阵阵发虚。 已经战了一整夜,分散突围的数路部队,没一支传回来好消息,而宋军却一反常态,不再利用围困战术试图把元军活活困死,而是慢慢向前压缩,利用人数和阵型优势,挤压被困元军的生存空间。 能立足的地方越来越小,元军将士奋力抵抗着,被压缩成团,然后再被手雷和火炮从中间炸散,如赶鸭子般,向沙滩赶去。 “援军马上就赶来了!否则,大宋将士不会改变战术”凭借多年的戎马生涯,索都得出了这个他期待以久的答案。 但这个好消息,却让人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如果在他被围的头十天内的任何一天,达春能赶来救援。 索都敢保证,这场战役将以蒙古人的胜利而终结。 残宋将继续扮演开局完美,而中途溃败角色,被大元将士追杀得溃不成军。 而现在,一切都晚了,索都自己都记不清楚,这是落入陷阱的第几天。 他依稀记得,在被包围的前三天,将士们还能从树根下找到虫子解渴。 第七天头上,还能喝马血,用在沙滩上蒸发海水润唇。 第十天,已经有战死和重伤者把自己的身体“奉献”出来,充做军粮。 而现在,连重伤号都吃没了,所有人就像地狱里的恶鬼一样红着眼睛,等着自己的同伴或敌手倒下,然后去吃其血肉。 唯一让索都自豪的是,他的部下,无论是蒙古人还是南人,没有人投降。 事实上,他们自己也知道,对面的大宋将士不会接受他们投降。 自从过江以来,屠戮的城市有十几个,死在这支军队屠刀下的江南百姓足有百万。 如此巨大的数字,站在公堂上,哪怕是普通士兵,也无法面对自己的罪孽。 “老子够本儿!”索都将战刀用力向沙地上一戳,所性盘腿坐了下来。 战斗还在继续,喊杀声越来越近,在绝望的时候,他反而豁了出去,闭目养神,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冲不出去了。 索都的几个侍卫见到了主帅的模样,知道此夜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天。 放下刀,相继坐了下来。 这个结局,有些令人难受,却没有出乎他们的预料。 在被围困的第一天起,有人已经看到了末日的来临。 大元士兵弓马娴熟,擅长远程用弓箭压制,也擅长贴身肉搏斗。 但一百步内到二十步这个战场上的关键距离,却在对方的控制范围内。 想突围,必须和对手近距离作战,而破虏军手中的钢弩和手雷,刚好是近战的利器。 海面上吹来微微的风,夹杂着海水那特有的淡淡咸味。 潮水声如歌,慢而输缓,宛若远方牧羊姑娘轻吟的长调。 如果在故乡,此时应是秋草连天的时候了吧,男人们要用最快速度,挑拣并宰杀老弱的牲畜。 女人们要趁着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收集好夏天时晒干蘑菇、黄花、大黄饼子、红花骨朵。 。 白煮把肉,蘑菇汤,几个铜板一缸的烧酒。 喝醉后,灌一碗奶茶,对了,还有爽口的大黄饼子,那种东部草原特有的用大黄的根熬制的零食,酸酸的,想起来就能让人流口水可惜,吃惯了江南的美食,喝惯了刀头鲜血,再想起这些儿时的最爱来时,已经没有了吃的机会。 索都咽了唾液,霍地张开了双眼,提起了刀。 第一缕光,已经从海面上透了出来,半边海水被阳光染成了红色,直接和被血润湿的沙滩连接在一起。 天地间,一片血红。 红色的天地中央,大宋旗帜高高地飘扬。 在战旗下,手持长枪的宋军,交替着冲杀前进,与残存的蒙古武士战在一处。 不断有冒着烟的手雷从宋军队伍中飞出,就像长了眼睛般,落到元军密集处,骤然开花,腾起漫天红雾。 围着弹坑,精疲力竭的元军倒下去五六个,侥幸死里逃生的人却发一声喊,跳将起来,不顾性命地冲上前,挡在宋军的枪尖上。 只有靠近宋军的地方最安全,既不会遭到火炮的轰炸,也不会遭到手雷的偷袭。 惟独难逃的是,那犹如梨花般灿烂的枪锋,星星点点,枪枪夺命。 元军彻底地垮了,从体质到意志。 百夫长、牌头(十夫长)的命令已经不起作用,大多数人都陷入了垂死挣扎状态,失去了作为士兵必然的觉悟。 受惊的狼群般,看到别人向某处冲锋,就跟着毫无章法涌将过去,成为手雷的绝佳落点。 看见别人后退,则不顾一切地退向海岸,被比他们瘦弱得多的大宋士兵追上了,一个个戳死在沙滩上。 有人跳进了海水里,沿着潮水退去的方向往海中心走。 血就从他们身上的伤口中流下来,丝丝缕缕地沿着海水扩散开去。 有人才逃了几步就一跤跌倒,被血浪一卷,顷刻变成了浮尸。 还有人茫然地向水中央走着,走着,直到被海水淹没头顶。 几支劲弩飞来,将躲在礁石后试图挽弓的蒙古人射翻。 大宋战旗舒卷着,插到了海边上。 太阳突地一下跳出海面,万丈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追敌者和被追杀者都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几声呐喊,趁着兵刃撞击声的间隙,清清楚楚从战旗下传了过来。 “索都,放下武器投降。 可饶你麾下之人不死!”伴着潮声,汉语、契丹语、西夏语、蒙古语,四种语言清晰地重复,告诉绝望者还有活命的机会。 “降者,不杀!”“杀主官者,可抵罪!”“杀索都者,立大功,赠白银千两,送其还家!”索都身边的垂死挣扎者互相看了看,嗡地一声,苍蝇般散去了大半。 弯刀,长弓,罗圈甲和大元号衣,乱七八糟扔了一地。 “水,给我口水喝,做牛做马都任凭你!”有人跪倒在海水里,疯狂地喊。 还有大胆者,提着刀,偷偷看向了溃兵中的百夫长、千夫长们。 “啊!”一个百夫长惨叫着,被身后的蒙古人砍死。 海滩上瞬间恢复了混乱,蒙古人、契丹人、党项人、汉人、南人,不同种族的元军,挥舞着刀,混战在一处。 一个带着血的人头飞将出来,五、六个衣衫褴褛,满脸是血的男人冲了过去,为了昔日长官的人头,开始了另一轮自相残杀。 “住手!别上当!他们不会放大伙生路”索都声嘶力竭地喊,提刀砍翻一个欲投降的软骨头。 血,忽地一下溅了他满脸,刚刚伸手欲擦,眼角的余光,却看到贴身侍卫冲着自己高高举起了刀。 一个斜跳,索都窜将开去,紧接着一个白鹤晾翅,手中钢刀将抹过了侍卫的脖子。 在对方不敢置信的眼神中,索都看到了惊慌,心头警兆突起,原地打了个旋,拧腰避开了要害,看着一把刀斜斜地擦过自己的护心镜,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手起刀落,索都将另一个侍卫的头拍入了脖子。 一瞬间,两个侍卫都被他亲手砍了。 两个人中,到底谁想保护他,谁想出卖他,索都不敢去管了,他突然发现,自己麾下那支天下最悍勇的劲旅已经变成了一堆疯子。 这是一支以杀人和抢劫的志趣而凝聚在一起的队伍,曾经所向披靡。 而今天,索都发现,喜欢杀人的人未必胆大,当他们在绝望之中突发现然自己有逃过审判的机会,他们的表现,比疯子还可怕,比懦夫更懦弱。 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承诺,这支队伍瞬间爆发最强悍的战斗力。 两个百夫长背靠着背,被麾下士兵困在中央。 其中一个刚要对护住自己后心的同伴说一句鼓舞士气的话,胸口突然一凉,同伴的刀尖,已经从甲叶下透了出来。 “你!”被出卖着死不瞑目地倒下。 杀了同伴的人刚刚弯腰去砍他的头颅,几道寒光同时闪过,两个百夫长尸体压上了尸体。 宋军呈楔形,慢慢地从远方压过来,清理着元军自相残杀过后的战场。 投降者和已经语无伦次的报功者被领到一边,安排食物和清水。 战死和重伤的元军,则被人补上两刀,偿还他们一生中欠下的血债。 阳光下,索都一步步向后退。 大宋官兵从前方的侧翼压上来,一步步向前进。 在每个人脸上,索都看到了嘲弄和怜悯。 这种表情他很熟悉,索都知道,自己屠城时,看着手无寸铁的百姓,也是这种神态、这种欺其不悟,笑其不争的神态。 一具尸体被索都踩到,乱蝇轰地飞起,落了他满身。 “扑通!”杀人王索都栽倒在沙滩上,然后,在众人哄笑中站起。 屈辱、愤懑、懊悔、不甘,千百种滋味海浪般一齐涌上心头。 索都蹭地一下跳进海水中,在捧起带血的盐水,狠狠地喝了几口。 然后,提着刀窜上了岸,冲着宋军大声号叫。 “啊?啊-赫-啊!”野兽临终的呐喊在水面上传开,惊得远方得白鸥遥遥地飞开,逃入天际。 天际外,几点白帆慢慢地飘了过来,十几个潮州血案幸存者站在甲板上,望远镜中一片模糊。 他们要看着索都倒下,潮州城数万冤魂,要借着他们的双眼,看着索都下地狱。 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在望远镜中,走到了索都的对面。 双环柳叶刀刀尖向下,斜斜地摆了个应战的姿势。 “你!”索都自觉受到了侮辱,一番邀战,对方只出来了一个低级军官,看服色,顶多是个百夫长。 扯开嗓子,他又开始大声号叫,用声嘶力竭的喊声,表达自己临终前的不满。 “宋人,王老实,江西!”破虏军营正王实,嘲弄地笑着,报出了一个令索都更难堪的字号。 “连名字都没有的匹夫,你不配接受本将军的挑战!”索都怒骂着,对王老实的钢刀看也不看。 即使死,他也要战死在一个同级将领的刀下,这样才不辜负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威名。 如果大宋采用车轮战法,到了长生天怀抱,依然要被他瞧不起。 “我不是来接受你的挑战,我是来,为江南西路,死在你刀下的百姓讨还血债而来。 举刀!”王老实一字一顿地说道,身形在阳光下瞬间挺直,“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没名字的农夫,但我家没做过一件不是人做的事!。 你是这杀人如麻的蒙古将军,在我江南百姓眼中,却顶多是个禽兽。” “报仇,本将军成全你!”索都被王老实几句话激得大怒,抡刀跃起。 半空中,人与刀如同一道闪电,直劈而下。 王老实侧步,举刀,斜斜地向外一带,苍啷一声,将索都势在必得的一刀拨偏。 肩膀微微一晃,手中双环柳叶刀如游龙般,直捣索都心窝。 索都双脚在地面上一顿,身体迅速后跳,刀头上撩,将王老实的刀尖隔开。 方欲还招,却见眼前刀光闪动,王老实的双环柳叶刀又从斜侧劈将下来,威不可挡。 索都侧身避开,回刀急刺,王老实用刀背挑开刀尖,怒喝一声,又是一记聂政闯关,长刀如同匹练,带着阳光劈下。 两个铜环快速滑向刀头,让这一刀更迅,更急。 索都无法闪避,只能硬接。 兵刃相交,金铁齐鸣。 王老实收刀,再砍,再收,再剁,一招聂政闯关翻来覆去的用,一刀砍得比一刀快,一刀砍得比一刀急,胸前空门大露,刀刀以命相搏,无尽杀气,如寒霜般,笼罩了索都全身,逼得他连连后退。 “小子,你这是拼命,哪里…..”索都开口骂道,奚落对方武技低微。 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战场,就是在拼命。 心一慌,脚被沙滩上的贝壳咯了一下,趔趄几步。 还没等稳住身形,左脸上微微一凉,半个头颅飞向了海中。 “普通!”一道水花被激起,红红地,映着朝阳,溅湿了无数人的眼睛。 沙滩上,王老实一挥手,刷地一下,将柳叶刀插进了沙滩中。 就着海水抹了两抹,还刀入鞘,也不拿索都的尸体领功,扛着刀,扬长而去。 合围 (五 中) 宋祥兴(1278)元年秋,文天祥、张世杰、许夫人三路大军合围索都于文浦。 元庭震动,以两浙大都督范文虎率新附军二十万自浙东攻建宁,以江西省中丞达领轻骑攻漳州,并严令汉军都元帅刘深,急攻安仁。 文天祥知元庭欲救索都,聚将于兴隆岭,问战守之策。 诸将闻达春亲来,面现惊疑之色,或曰战,或曰走。 破虏军统领苗春越众而出,怒曰:“诸君畏死,可见百年不死者乎!索都屠我城市,杀我百姓,江西父老皆欲生食之。 诸君今日纵之,他时有何面目见江南父老!”众人愧,皆鼓噪请战。 于是文天祥引军连夜攻索都,激战致晓,破贼,斩首两万余。 索都军溃,孤身搏命,被破虏军营正王石阵斩。 时达春军方致华安,闻索都部已没,不得以,退守龙岩。 张世杰引宋军来迎,双方激战三日,互有损伤。 未几,破虏军大将林琦引江西众盗攻赣州,达春恐后路有失,退兵。 刘深独木难支,与破虏军三战皆败,丧众万余,退守长汀。 范文虎恐孤军深入,为敌所乘,撤军至青田候命。 冬十一月,破虏军大将张唐经略汀洲,刘深不敌,退入江西。 张世杰遣苏刘义、刘俊、翟国秀、李阳四路齐攻,收广南东路各州。 各州新附军不敢接战,弃城而走。 邵州守将刘兆安欲据城坚守,苏刘义以破虏军所赠巨炮轰城,数炮之后,兆安与敌楼俱成齑粉。 至是,苏刘义趁乱入城,屠尽刘氏阖族。 至此,历时三个多月的福建会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整个福建路和广南东路的大半落入了宋军手中,加上琼、雷、高、化沿海四州,大宋终于有了一个看得过去的修养之所。 受到了打击的元军士气低落,短时间内组织不起有效进攻。 而大宋各路人马,也趁着冬雨的到来,进入了短暂的调整期。 南方的冬雨如期而致,连绵不绝,遮断了道路,也遮断了双方仇恨的目光。 细雨中,几艘大船悄悄地在海中奇石旁落了锚。 精细的苏绸伞撑起,杨亮节、陈宝、孙安浦、翟亮、王安世等人陆续下了船,走到了奇石上。 所谓“奇石”,实际上是一个海底涌出的岛礁,夏天时,为了避暑方便,杨亮节专门找人在上边修了个亭子。 虽然当时消耗了很多人力物力,但此时这个八角的亭子,刚好派上了用场。 它不仅仅能充当灯塔为进入崖门的海船指引方向,而且可以作为崖山守卫的观察哨,随时观察到两岸的布防。 但此刻亭子中的人,却明显不是前来检查海防的。 虽然他们都是武职,领着自武功大夫到郎将的俸禄。 “这张世杰和陆秀夫越来越嚣张了,前几日无缘无故,就夺了黄士诚的部曲。 今日早朝之上,又说什么粮草不足,要淘汰老弱去屯田。 分明是找借口夺大家的兵权嘛!”一个朗眉秀目的低级武官细着嗓子说道,听起来三分像抱怨,七分倒像是在撒娇。 他是新入军不久的孙安浦,官拜进武副尉,本是北元达春麾下的部将,据说是不满于鞑子屠戮百姓才弃职潜逃来大宋。 初入营时,差点被张士杰的嫡系苏刘义给杀了,亏得杨亮节认为不能断了天下英雄来投的路,才留得一命。 “是啊,是啊,这不是胡闹么?我等麾下士卒本来就少,还要精简去屯田。 他张世杰自己得部下,却越来越多。 原来不过是几千江淮劲卒,现在兼并抽调,都快三万了,并且还尽拣好装备用。 文浦大捷,所有的缴获的强弓都归了他自己。 文丞相送来的钢弩,手雷,也都吞吃干净。 就连火炮,也给凌震强霸着,别人摸都不让摸!”另一个大胡子军官气哼哼地附和,目光穿过雨幕,投向崖门两侧的小山。 汤瓶嘴山和后崖脚上,新建的炮台在雨中初露峥嵘,十几门火炮探出头,牢牢地封锁住脚下整个海面。 “如此厚此薄彼,如何能令人心服。 杨大人,难道你和太后,就没看出张世杰的狼子野心么?”“杨大人,如果您再不站出来说话,这天下,马上就要变成他张家的了!”众人趁机火上浇油,怂恿杨亮节以国舅身份,主持“公道”!杨亮节懒洋洋地听着,眯缝着的双眼和不时跳动的眉毛,暴露出他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 众人的议论声中,几个童仆从船上搬下一个红陶炭炉,压上昆仑山千年寒柏炼成的无烟香炭,架起龙泉精银打造的白鹤双飞壶,壶内放入西湖上的龙井,装满桂花树梢收集来的秋露,咕咕嘟嘟煮了起来。 一会儿功夫,浓郁的茶香就开始袅绕,冲散了满亭寒气。 “来,大伙品品,海路上刚买来的贡茶呢!”杨亮节捧着杯子,客气地命令仆人给诸位大人奉茶驱寒。 童仆们从竹帘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个造型别致,翡翠色的杯子,先用船中自带的热水暖透了,把水倒掉,然后才慢慢注入茶水。 翠色的杯子衬托下,琥珀色的茶水更显剔透。 还没入口,已经有人大声赞了起来。 “好茶,好茶,杨大人可真会享福!”“好茶,好水,好杯子!”众人赞叹着奉承,满腹的牢骚慢慢被茶水洗透。 “这是蒙古人的煮茶法吧,没想到大人也精通此道!”孙安浦笑着献媚,“北方只有贵人才喝的起呢,一般人哪享受得到此等口福!”“那些粗鄙的鞑子,只懂得嚼些粗茶砖,哪懂得我这茶的好处。” 杨亮节不屑地回答,打断了孙安浦无聊的马屁。 “这炉,这壶,还有你们手中的八宝琉璃杯子,都是福建那边特制的,一共才进献了内廷三套。 前天我去见自家姐姐,蒙皇上恩典,钦赐了一套下来,所以才赶着请你等来品玩,分享些皇家雨露!”“皇上圣明!”众人闻言,一同向东拱手。 鼻孔中的茶香愈发浓郁起来,原先并未觉得很稀奇的杯子也平添了几分华贵,定神细玩,却发现其物并非翡翠,而是介于琉璃和秀玉之间的一种从未见过物品。 虽然不像翡翠温润,比起玉来,却多了三分光感。 肉眼望去,竟然隔着杯壁,看见了杯子底部茶叶舒展的芽片。 “这,这,如此剔透之物,的确是至宝啊!”有人举起杯子,走到亭子外围,隔着杯壁,看见了万顷波涛。 “这,真是巧夺天工,下官饮了这么多年茶,从没听说过如此宝器。 你看看,这花纹,这雕壁,几个杯子,居然一摸一样,不知谁人能雕得出来。 不知谁人能找出如此质地均匀的良材美玉来!”终于有人发现了杯子的异样,互相交流着,品评比较。 八只不知什么材料的杯子凑到一起,外壁上,八个一摸一样的猴儿栩栩如生。 “嗤!”轻蔑地哼声打断了众人地赞叹,杨亮节涅斜着眼睛扫视全场,撇着嘴奚落道:“这哪里雕出来地,这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材质也不是美玉,而是玻璃。 玻璃,你们懂不懂,就是波斯商人船上镶嵌的那种!”“啊,我知道了,价钱贵得离谱,并且胡商手中,只有小块的,就像巴掌般大。 质地也没这么好!”有人恍然大悟般附和。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玻璃不算稀罕物品。 胡人的海船上,偶尔也会带来三、五十片。 因价格过于离奇,用途不广,而无人重视。 从来没有人想到,玻璃还可以制成茶杯,成为众人手中把玩之物。 “文丞相那边,奇宝多得很。 你们这帮家伙没见识,就知道跟张世杰争那几个空饷,远处宝山却看不见。 眼下张世杰那厮刚刚打了胜仗,气焰正高。 你们让杨某跟他争风头,岂不是自讨没趣。 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破虏军那边多弄些宝贝来。 无论是军械也好,器物也罢。 何必跟在张世杰背后吃人家的残羹冷炙!”“噢!”众人如梦方醒,心道还以为你这终日想着把军队化为名下私兵,把国库当成家库的家伙转了性子,豁达了起来。 原来是打的是绕过张世杰,直接和文丞相联络的主意。 “大人英明,如果我等自文天祥手中得了武器,他张世杰再横,也不能让大伙把武器吐出来。 有了武器,还怕招不到士卒。 只是那文天祥与我等素来不睦,上次大人亲自前去福州,他……”有人小声分析,提醒杨亮节的设想不足之处。 说道上次出使的成果,停了停,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此一时,彼一时也。 彼时福建和广南道路未通,他的说辞当然占得住脚。 我等也没本事打出一条通道来。 但此刻,道路已通,该为朝廷尽的义务,他文丞相一分也逃不掉!”杨亮节笑着耸耸肩膀,故做神秘状。 “可,可他已经把火炮和钢弩给了一批过来,我辈再去索要,岂不是显得逼人太甚!”陈宝谨慎地说道。 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只在乎自己麾下的部曲不要吃了亏,对于别人手里的东西,并不像其他人心里那么热切。 “我等何须出言索要,只要略施小计,他文天祥保证上赶着把我们想要的东西送过来!”杨亮节手一抖,将杯中残茶倒进了海里。 “只是东西送来后,大伙是把否还记得我这个亲卫大夫。 我看,难保得很,难保得很那!” 合围(五 下) 几个将领愣了愣,都听出了杨亮节话中的抱怨之意。 这个国舅在众人眼中,属于典型的志大才疏角色。 对于这种草包,大伙也是用过就扔。 糊弄时多,真正尊敬时少。 今天杨国舅口中说出这等话来,明显已经是对大伙以往的作为不满了,有机灵者赶紧上前解释,“大人这是哪里话,我等一直唯大人,不,唯大人和皇上马首是瞻。 大人的话就是皇上的意思,我等再愚鲁,难道这点道理还不懂么!”“你等倒是懂得很啊。 翟大人,半月前我想让你主动请缨,剿灭恩州和高州之间的盗匪,为朝廷打通去沿海四州的征粮路线,给你使了几次眼色,你好像睡着了啊!”杨亮节冷笑着,拆穿了众人的谎言。 “我,我,卑职当时真的没看见!”高州镇扶使翟亮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终于明白最近为什么眼看着张世杰削夺大伙兵权,杨亮节等外戚坐视不理的原因。 “你们那些小心思,我懂!”杨亮节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补充道,“乱世中,手中的兵是保命的根本,所以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弟兄交到别人之手。 但眼下大宋中兴在即,你等既不立些功劳,又不肯向皇家多表些忠心,叫我能如何帮你们在太后面前说话。 我怎不能说,‘太后,某某手中兵多,如果不给他些好处,他就会拥兵造反,或投靠北元去了’吧!”一个巨浪打上礁石,雷鸣般,卷起千堆余雪。 亭子内,众人的脸色也在顷刻间雪白。 投靠北元的心思有人不是没动过,可对方开出的价码太低,眼下不是投降的最佳时机。 跟着大宋行朝混,也看不到什么光亮。 行朝的确登陆驻跸了,但依旧暮气沉沉,内部倾轧的力量比抵抗到底的决心还大。 投靠文天祥倒是一条出路,可是,第一,人家未必愿意接纳。 第二,破虏军的规矩森严,去了难免要冲到第一线。 保不准,好处没捞到,命却给搭了进去。 想到这,几个武将同时放下杯子,躬身施礼,大声辩解道:“杨大人言重了,我等不愿意出战,并非对朝廷不忠,实乃兵甲不齐,无力作战也!”“是啊,是啊,大人啊,我等对大人一向是忠心耿耿的。 但大人你也知道,我的手下都是些厢军,拿着那般粗陋的武器去剿匪,万一有个闪失,不是纯粹给朝廷丢脸吗!”翟亮一边作揖,一边讨饶。 这也倒是实情,大宋三百年,文恬武嬉,对外一直委曲求全。 对内则小心提防,连禁军的武备都很松弛,更何况厢军!并且两年来,行朝一直被鞑子追着跑,兵器铠甲哪里有时间补充?而让拿着棍棒竹矛的厢军去和武装到牙齿的蒙古武士和汉军拼命,那无异于送死。 “大人,你也知道,蒙古人的强弓射动辄两、三百步的射程,咱们的竹板弓能射五、六十步就不错了。 没等靠近,先被人家射死了一半。 况且人家是罗圈甲,非劲弩难入。 咱们是一身布衣,一戳就漏。 人家有狼牙棒,可咱们只有天灵盖…..”有人委屈的诉苦,把难处一样样摆在杨亮节面前。 “够了,够了!”杨亮节听得不耐烦,大手一挥,打断了众人的话。 “哼,过去的事情,杨某暂且不提。 今天,杨某在这里问大家一句,如果能从文天祥那里,将神兵利器给大家讨来,大家将来会如何打算?”“愿接受杨大人差遣,杨大人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孙安浦第一个反应过来,挥着手臂叫道。 “愿奉大人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人同时施礼,向杨亮节表示效忠。 如今不比半年前,当时大宋岌岌可危,无论张世杰和杨家这帮外戚,都不敢对随行的厢军将领们过分刁难。 唯恐言语上稍有不甚,把大伙刺激到北元一方去。 如今大宋重新站稳了脚跟,这些厢军将领,就显得可有可无,没那么重要了。 想通了这一层,接下来也没什么为难。 无非是在朝中两派势力,张世杰和外戚杨氏集团之间,做个选择罢了。 张世杰器量有些偏狭,加上他本身就是个能征惯战之将,眼里看不上大伙,跟了他,捞不到什么好处。 反而是选择眼前这位杨大人踏实些,至少他不会打仗,如果想建功立业,少不得大伙帮衬。 “你们跟了我,我自然不会给你们亏吃。 如今大宋中兴之机已到,我若做了辅佐殿下还都临安的功臣,大伙也少不得挂印封侯!”杨亮节见众人纷纷表示服从,放缓了语气,开始凭空许愿。 “那是,那是,跟着杨大人,自然有大伙好处!”孙安浦再次跳出来,带头答应。 杨亮节赞赏地看了这个长得如脔童般的家伙一眼,心中暗赞,这小子还算机灵,没白救了他一回。 脸上笑意更浓,指点着风雨中的江山说道:“北元横扫天下,凭得不过是数万蒙古铁骑。 当年横行江南的三大主力蒙古军,页特密实和索都俱被我等所擒,达春已经吓没了胆,困在江南西路不敢出头。 三大主力尽去,还有何人敢抗大宋天兵!只待来春,这恼人的雨停了,大伙装备齐了强弩火炮,一路杀将过去,复我大宋山河,指日可待!”“大人高见!”众将军乱哄哄地答应。 心里未必同意杨亮节的见解,却不愿意捅破他的好梦。 况且托庇在此人身后,张世杰和陆秀夫有心找大家麻烦,追究一些陈年往事,多少也要有些投鼠忌器。 “属下愚顿,不知大人所说火炮强弩,从何而来。 文丞相如何肯将利器,双手奉上!”颂扬声中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众人回头看去,看到大胡子陈宝躬着身子,做出一幅请教的姿态。 “这有何难,你等可记得当时在文浦山,诛杀索都之夜,张大人和陆大人派大伙做了些什么?”杨亮节知道收服这些将领归自己所用不会那么容易,索性把老底合盘托出。 如今朝堂上,张世杰和陆秀夫二人权力越来越重,自己这些外戚处处要看人脸色。 既然文天祥与张世杰素来不睦,杨家何必不从中做些文章,趁机将一些零散的兵权抓在手里。 臣子再忠,也忠不过亲戚。 “大人说那个杀人夜么?”很多人又变了脸色。 他们更愿意将那晚上的事情忘记,当日,有人借皇帝之名,号令大伙为国除奸。 而那个奸贼,就是大名鼎鼎的文丞相。 破虏军分散在各营,文天祥帐外只有一个近卫营,四百余人防守。 杀了他,就可以尽夺其兵,将武器的生产和使用权牢牢地控制在手里。 宋军包围了索都,达春试图包围宋军,而宋军内部,同时分兵包围了自己的丞相。 合围,一环套一环,四处是陷阱的合围。 如不是那天晚上有人心里不忍,偷偷把消息走漏给了破虏军,让文天祥的近卫营提前做好了充足准备。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陆大人决定再去劝一劝文天祥,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却发现破虏军早已为内讧预备了应对措施。 如果不是达春的人马已经迫近,杀了文天祥后要受到达春和索都的前后夹击,谁也不敢推测,那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以破虏军和元军的战斗力,亭子中多少人还有命站在这里。 “月黑杀人夜!”杨亮节拍打着亭柱叹息,“文天祥对皇上不忠,但罪行不彰。 张世杰说是要替国除奸,其实不过是为吞并文天祥部曲找的借口。 如今文天祥平安脱了身去,岂能不心怀芥蒂。 我们联合起来,暗中,鼓动那些言官弹劾文天祥,明里,再拼命替他说话,联手牵制张世杰。 他破虏军上下能不念我等之恩德。 交情到了么,这武器……”歼灭索都后,发觉情况有变的破虏军迅速聚集,以追击刘深为名北返,连军中为诛杀索都举行了庆功宴都没参加。 那个亲手斩了索都的王老实更是过分,居然没接张世杰和陆秀夫的越级提拔,拒绝了承宣使的头衔,继续回破虏军做他一个营正。 此后,破虏军和行朝本部如有默契一般,一方控制了大半个福建,另一方控制了大半个广南,广南和福建两路之间的彰州和潮州,则丢给了兴宋军节度使许夫人。 如今破虏军虽然名义上承认朝廷统治,却大张旗鼓地实行了另一套治政举措。 虽然信守承诺,为朝廷提供强弩和火器,却未曾有一人接受朝庭的印信。 据探子回来报告,那边连文臣、武将官制,都重新设立了一套,俨然已经是个半独立的小朝廷。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微妙所在。 “大人妙计!大人天纵英才!”众人交口称赞,对杨亮节佩服得五体投地。 挑动文天祥与张世杰之间的矛盾,然后从中渔利。 这样一来,不但牵制了张世杰,让他诸般整军措施无力着手,而且能让破虏军成为大伙的外援,一石多鸟。 “轰!”几个大浪接连打来,重重地砸在了凉亭外的礁石上。 奇石礁仿佛要被击碎了一般,摇摇晃晃。 凉亭里,杨亮节捧起八宝琉璃杯,脸被浓浓的水雾气遮住,目光却投向了万顷波涛。 波涛上,乌云翻滚,预示着一场大的风暴即将到来。 官涌港,几艘巨大的海舶停靠在栈桥边。 陆秀夫撑着油纸伞,带着一伙文职打扮的人缓缓地走上栈桥。 “君实,何不等风雨过后再启程。 反正福建之战缴获的蒙古强弓还有很多,足够我们重整一支弓箭队!”一个宽厚而沙哑地声音从岸边传来,大都督张世杰的战马随着声音穿过雨幕。 跳下马,把缰绳扔给贴身侍卫,张世杰三步两步赶了上来,脚步踏得栈桥咯吱做响。 “蒙古强弓虽良,我大宋却没有多少能拉强弓的箭手。 邵武一行,越早越善。 只盼学得造弩之术,在北元下次来攻前,组建一支完整的弩队出来!”陆秀夫缓缓回首,话语里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掌军,才知道其中艰难。 福建一战,行朝缴获颇多。 蒙古良弓射程,也不亚于破虏军得钢弩。 但军中士卒多为江南人,臂长和臂力有限,有了优质弓箭,也无法发挥威力。 为了向朝廷表示忠心,文天祥如约送了四百多把钢弩来,也遣海船运来了二十几门火炮。 但新式军队建立之后,陆秀夫和张世杰才发现梦想与现实差距巨大。 弩箭营和炮营的运作,需要一整套与之配合的运输、管理和补给措施。 不单单是有了武器就可所向披靡。 这些,都需要朝廷派人,去破虏军中去学,否则,根本发挥不出武器应有的威力。 此外,弩箭的供应和炮弹的供应,也不能受制于人。 特别是炮弹,用掉一发少一发。 一旦用完,还得向破虏军索要。 上次那边的财政总长杜规,说用炮弹价值,抵偿了福建地区应该交割给朝廷的税收。 如果工部不能马上实现自给,下次去要,说不定那个杜胖子就会伸手向朝廷要钱。 而这时节,朝廷连足额度军饷都发不出,哪里拿得出这多钱来。 “你真的要去么,毕竟当日我们理亏在先。 如果破虏军有人趁机报复,我怕君实此去,不知何日能回?”张世杰拉住陆秀夫的手,忧心忡忡地追问。 “文丞相心胸开阔,并非斤斤计较之人。 况且,当日是我等误会于他,并非刻意相迫。 如果换了他是我等,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这次我去邵武,一则学习如何造弩造炮,二则,登门道歉,争取两军再次携手,明年春天,接着打一个漂亮仗!”陆秀夫笑了笑,示意好朋友尽管宽心。 他渴望早日抵达邵武,非但是为了让身后这帮工部官员学习如何制造武器。 他还要趁此机会,看能不能在歧途上,把文天祥拉回来。 当日那次深谈,文天祥的话对他冲击不小。 但冷静下来,陆秀夫还是找到了很多破绽,他相信,既然文天祥不是刻意谋反,追求自立为帝。 自己还有机会,让文天祥带着破虏军早日回头。 无论文天祥在岔路上走了多远,他毕竟是那个经历九死一生,依然忘我向南的文宋瑞。 “如此,某家在此,恭候丞相好音!”张世杰知道无法劝住陆秀夫,放开双手,退开几步,抱拳相送。 陆秀夫点点头,跳上甲板,与前来相送的众人挥手作别。 “起锚!”负责传达号令的水手扯着嗓子喊道。 几个彪形大汉转动绞盘,将巨石打造的船锚从海中缓缓拉上。 木制船帆片片张开,借着风,将海泊推进浪涛之中。 “臣心一磁针石,不指南方恨不休!”望着如山巨浪,站在船首的陆秀夫轻声吟道。 是文天祥写的诗,那个倔强身影,再次出现在陆秀夫脑海深处。 第一章 对峙 (一) 福建战役的带来的震动,在入冬后慢慢开始显现。 索都在元军之中,一直负有百战百胜之名。 一年前,还曾以两千精甲,吓退了大宋数万联军,解了泉州之围。 转眼间,他和麾下三万余将士全部阵亡,这个结果,令人难以预料,也难以置信。 当事情变得不可从常理去解释的时候,一些侧面说法就开始通过各种渠道蔓延。 索都所造杀孽过重,引得佛祖愤怒,特派九尾妖狐降下浓雾,引索都军入死地,然后瓦解其军心,假宋人之手杀之。 这是一种包含了因果报应的说法,在民间留传甚广,但元庭上层却没几个人相信。 他们更相信另一种传言,就是在两军交战时,索都侧翼的汉将刘深消极避战,故意引军撤走,将索都部三万精锐推进了宋军包围。 而刘深消极避战的理由,一是因为嫉妒余索都屡建奇功,深得忽必烈宠爱。 二是因为,身为汉军都元帅,刘深内心深处还对大宋存着怜悯之心,希望在东南给宋室留一寸国土。 关于刘深陷害索都,还有一种更为恶毒的说法广为留传。 作为久经沙场的名将,刘深知道索都麾下这支蒙古、探马赤、汉、南联军在战场上的重要性。 如果这支军队覆没了,则大元在长江以南的蒙古军和探马赤军就去了二分之一。 以后的江南战局,就要由他们这些汉将和南将来左右。 而汉臣和投降的南臣本来就是同气连枝,他们左右了江南战局后,进一步就要把持整个大元朝政。 正如文天祥事先料想的那样,忽必烈的大元能把不同民族,不同等级的人凝聚在一起,靠的就是战场上的不断胜利。 盖世武功和战利品的刺激,可以暂时掩盖元朝内部的重重矛盾。 当前方的战场上遭受挫折时,朝廷内部的矛盾就迅速暴露出来,在内外矛盾的综合作用下,元朝的历史与另一时空的轨道,越偏越远。 奉命还朝的九拔都张弘范未能按原计划立刻统帅蒙、汉、西域联军前往东南“剿匪”,相反,在一些蒙古和色目大臣的极力反对下,忽必烈不得不将汉军都元帅刘深从江南召回大都待罪。 并从大臾山剿匪前线调回了陷入剿匪泥潭的李恒,让他和张弘范、阿剌罕、阿里海牙四人整训即将出征的联军。 所谓的整训,就是在出征前尽量将各族联军凝聚在一起,以免出现在战场上出现相互猜疑的情况。 而主帅张弘范和三个副帅,恰恰分属于汉、党项、蒙古、色目四个不同的民族。 元帅们因为各自的族群利益还不能和睦,更何况底下的将士。 涿郡附近的皇家校场上,一场互相拆台的闹剧开始上演。 时间悄悄地进入了祥兴二年。 大半个冬季,元军再没组织一次大规模的进攻。 而大宋朝所控制福建、广东两地,则利用这难得的“和平”机会,休养生息。 一举攻下泉州,歼灭索都,逐走刘深后,破虏军身后已经没有强敌,生存压力大大减小。 侧翼的朝廷虽然存在一定威胁,但有漳、潮二州的兴宋军作为缓冲,也没机会抄破虏军后路。 在丞相府下属各部的管理下,饱受战火**的福建省快速恢复着生机。 早春的阳光从穿过云层,照在邵武周围的群山间。 杨柳风吹面不寒,杏花雨沾衣不湿,正是踏青赏景的好时候。 一群人,沿着山间石级缓缓而上。 走在最前头的是两个青衣文士,边行,边指点江山,举手投足间,透着饱学的儒雅。 二人年龄相似,身高相等,打扮也相类,远远的看不清楚脸上表情,很难说他们谁是主,谁是客。 若仔细观察走路的姿态,却发现主人和客人的步伐,大不相同。 走在左边的文士,步履坚定,每步之间,距离基本相等。 显然是有过戎马生涯,经过军旅熏陶的。 而走在右边的儒者,却举步维艰,每一步都带着迟疑。 “君实,你需要加紧喽,否则走到天黑,我们也到不了科技院!”行了一会儿,左边的文士回过头,冲着自己的同伴说道。 “嗨,人老不逞筋骨之能,早知道宋瑞把科学院藏得如此深,我也就不赖着非叨扰不可!”右侧的儒生喘息着为自己辩解,话语中充满着不甘。 “君实与我同年,四十几岁,哪里当得上一个老字。 我看你回去后还是抓紧锻炼,争取活着看到大宋将士直捣黄龙!”文士笑着抗议,挥挥手,吩咐侍卫雇来两个挑夫,将儒生抬在滑杆上面。 “文兄啊,陆某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儒生在滑杆上,拱着手,面红耳赤。 不知道是说没想到自己身体和对方比起来如此赢弱,还是说自己的见识和对方比起来如此短浅。 没错,他就是陆秀夫,带着工部官员在福建“学习”了一个半月的陆秀夫。 四十余天来,他的每一天都在新奇与震惊中渡过。 他没想到,福建北部在文天祥的治理下,会如此繁荣。 街道上,车水马龙。 市集中,货物琳琅满目。 学校内,每日书声琅琅。 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风景,初来时,陆秀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连续观察数日后,他才肯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假象。 眼前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所有的东西都变了,不但是军制、吏治,还有百姓。 大多数市井草民见了官员,不再是萎缩,躲避,而是抬起头,直视其脸,目光中带着从来没有的自尊与自信。 他也没想到,文天祥的改革如此大胆。 比传说中走得更远,更急,并且每天,都在向新的目标迈进。 结束福建会战后的破虏军,彻底脱离了原来大宋的军制。 作为对朝廷不信任自己的报复(陆秀夫认为),文天祥将原来大宋军中的各级头衔全部废除,而是代之以一种全新的晋级制度。 将军官分为士、尉、校、将,四级,每级列为下(少)、中、上三品。 以十二品简洁的晋级方式,颠覆了大宋三百年来,几经改制,越改越多,已经高达五十多级的武阶。 与军阶改变相适应,破虏军的八个标,一个水师也再度扩建。 在标下,另设了团这个建制,每团设团长一名,副团长两名,下辖三个普通营和一个炮营,两千人马。 而一个标,则扩展到三到四个团,六千到八千人。 通过观察,陆秀夫不得不佩服文天祥这一手玩得高明,经历一番调整、简化和梳理,文天祥不动声色地将整支破虏军的牢牢地抓到了自己手中。 团、营一级的军官,都是经过军官夜校和教导队培训过的百战老兵。 高层武将内心深处即使倾向于回归传统,也再难将部队拉出来,响应朝廷的号召。 在军制之外,对陆秀夫触动最大的是福建路吏制的变化。 地方官员被精简到极限,原来大宋的冗官,冗员全部剔清。 粮赋全部被免除,相关官吏一概撤消。 丞相府对地方的控制,只有刑名和财务。 州、县之父母官,居然由当地百姓自己推选,而吏部只管考证其品行和能力,不对推举结果进行干涉。 这已经不是革新,而是对传统的颠覆,陆秀夫清醒地看到这一点。 但他同时清醒地知道,自己无法对这一切开口指责。 因为文天祥的改革,革除了大宋身上百年的痼疾,给整个福建带来了勃勃生机。 无论是由市泊司延伸出来的海关,还是由工部百工坊脱胎出来的科学院,无论是从刑部衍生出来的巡回法庭,还是从吏部分化出来的律政处,每个部门,都比原来定位更准确,运转得更高效,更有利于国计民生。 借用文天祥关于国家的概念,陆秀夫知道,大宋朝庭管理下的中国,就像一个病重的患者,每拖延一天,身上的痼疾就会更重一些。 而北元朝庭的管理方式,则像一个提着刀的屠夫,只管从华夏身上割肉,至于国家和百姓的死活,他们不在乎,也懒得在乎。 继承了大宋传统,颠覆了北元统治的福建破虏军政权,则采用了一种全新的方式。 抚平北元给这片土地带来的创伤,同时,也在想尽一切办法,让华夏文明恢复健康与生机。 陆秀夫已经不敢评价文天祥做得对不对,儒者的本心告诉他,这一切对华夏有利。 但他也不敢完全接受文天祥的改革,这种变革,适用于破虏军变相割据的福建,而不适合整个朝廷。 福建被元军占领后,原来大宋遗留的一切被破坏殆尽。 可以说,北元将大宋的影响彻底抹去,把福建变成了一张白纸。 文天祥夺回这张白纸,自然可以在上面信笔涂抹。 而行朝,却保留着大宋所有传统,包括它身上那些致命的缺陷。 陆秀夫也不再奢求能把文天祥拉回到自己朝廷身边。 破虏军这颗新芽已经吐绿,经过这么长时间观察,本性纯良的陆秀夫希望它有一个机会可以茁壮成长。 至于朝廷那边的道路,陆秀夫有自己的打算。 文天祥走的是一条路,也许通,也许不通,是摸着石头过河。 而朝廷需要走的路,却有无数古圣先贤曾经论证过。 如果以儒学之博大,将文天祥在福建这些神兵利器、奇技**巧吸纳进去,用圣人之道来驾驭福建新兴的百科杂学,儒学为体,杂学为用,体用结合,未尝不能致大宋以中兴。 届时,他可以通过比较,让文天祥认识到,谁更正确。 也可以通过比较,将那些跟着文天祥身后误入歧途者唤醒。 只要双方都是为了国家复兴,彼此之间的分歧,就未必真的不可调和。 关键一点是,看了福建所表现出来的生机和破虏军的强大实力,陆秀夫猛然意识到了,如果双方现在就火并,两个月之内,朝廷将不复存在。 此刻,朝廷是主,破虏军是藩。 削藩之举,要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而不是言官们的一时热情上。 “君实,快到了,你得下来走几步!”文天祥的话将陆秀夫从沉思中唤醒。 跳下滑杆,揉揉有些酸涩的双眼,陆秀夫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群山环绕的谷口。 “再向前是军事重地,轿夫们不能靠近!”文天祥笑着解释,带着陆秀夫等人走向第一道岗哨。 手持利刃的卫兵核查过每个人的腰牌,举手敬礼,将一行人放了进去。 转过谷口,绕过竹林,跨过一座挂着特别标识的木桥,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一排绿油油的秧苗,出现在大伙面前。 “文兄,这是什么?”陆秀夫不解地抗议。 几个同来的工部官员也刹那变了脸色,文天祥今天说好了带他们来看开发那些神兵利器的科学院,赶了大半天山路,累了半死,居然展示的是一片农田,不是纯拿大伙开心么?“科学院,乃研发百科之学的场所,不单单是武器!”文天祥笑了笑,耐心地跟大伙解释,“这里群山环绕,地势低平,气温暖,水源足,所以试种了几亩田,如果种好了,就可以把种子发给农户,并且传授他们细作之法!”文天祥俯身,捏了把地里的泥土,举到了大伙面前。 “华夏自古以耕战立国,所谓耕,不是说全体百姓都去做农夫,而是让最少的农夫,养活最多的人。 所谓战,不是所有人去做战士,而是如何将军队的战斗力,提高到最大!”“文兄说得有道理,君实受教!”陆秀夫肃然整冠,对着文天祥一揖到地。 对方几句话,又解开了他心中的一团迷惑。 在福建各地周游时,陆秀夫发现这里极重工商,对农民反而有些放任自流。 虽然泉州和福州都是优良的海港,只要有钱,可以派船队去占城和倭国购买粮食。 但粮食毕竟是国家命脉,短时间可以靠外购应急,长时间下去,必生大患。 而今天文大人率先带大伙来看农田,已经说明了他对农业的重视。 “这片是引种的占城稻,当地百姓已经种了几百年。 却很少有人做到安南那么高的单亩产量,我雇人去安南请了几个农夫来,给大伙示范。 那边半山坡上是天竺棉,比大宋的棉花绒长,更适合用科学院开发出的纺织机来纺,出的布也更好。 如果有人种,明年泉州的商人就可以不买天竺的棉花。 过上几年,大宋的棉布就可以运往海外!那边是急麦子,据说长得快,收了麦子后还可以种菜,我让人种种试试…….”文天祥指点着四周土地,如数家珍。 “宋瑞兄,你那安南农夫,是抓来的吧!”陆秀夫饶有兴致地听着,突然,手一指,点向田埂方向。 田梗上,两个又矮又黑的老人叽里咕噜地叫着,好像在发脾气。 而他们身边,两个文职打扮的人和七、八个本地农夫,恭恭敬敬地听着。 “重金请来的,只是请的时候,苏家那些人,用了些手段!”侍卫长完颜靖远笑着替文天祥解释,“安南比大宋贫弱得多,他们不愿意来中国,只是觉得中国人不争气,大好江山都给蒙古人占了!”所有人脸色均是一红,完颜靖远见大伙被自己说得尴尬,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将话题岔到了别处,“诸位大人不提,我倒是忘了,苏家去安南替咱们运米,说是遇到了陈丞相!”“陈相,他近况如何?安南王可愿意我朝去安南驻跸!”陆秀夫闻言大喜,急切地问道。 眼下虽然战事平静,但一个广东,毕竟形不成战略纵深。 把幼帝安顿到海外去,第一可以让张世杰和凌震两位将军不再为保护皇室而劳神,专心与蒙古作战。 第二,可以让那些外戚和窥探权力的豪强无处下手,再难重演端宗皇帝的悲剧。 “陈相进行得不太顺利,安南王只见了他两次,然后就避而不谈了。 毕竟安南只是个属国,国王上下,不会为他国安危拼命!”文天祥接过话头,打断了陆秀夫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君实能说动朝中大臣,我希望万岁能避居流求。 不经过泉州,蒙古水师无力进攻流求。 而张将军麾下水师和我破虏军水师,可以牢牢联手控制东南海面。 崖山地势虽然险要,毕竟靠陆地太近,一旦邵州和英德被元军攻下,崖山必危!”“陆某尽力!定当令丞相之言直达圣听!”陆秀夫拱手施礼,客套中带着冷淡。 文天祥知道他不放心自己,再也不提此事,指指点点间,又过了一道岗哨。 耳听得前方涛声轰响,却是来到了一处瀑布面前。 春来雨水多,那瀑布流得正急。 匹练般在山崖间坠下,推动着山溪畔几辆水轮车飞速转动。 水车的另一端,是层层叠叠数级齿轮,一个工匠忙忙碌碌,不断向齿轮上点油。 齿轮的尽头,是层层滑轮,滑轮用钢索带起个硕大的油锤,随着水车的转动,油锤沿着特定轨道上下挥舞。 几个脸熏得锅底般的铁匠用火钳夹着钢甲,放到油锤子下。 只见红星乱舞,紫雾升腾,片刻功夫,一块完整的胸甲已经成型。 “文兄,这,这是何物!”陆秀夫惊诧地问道,对眼前的庞然大物感到无比震撼。 “这是水车,那边是锻锤,我朝早就有,都不是新鲜东西。 科学院把他们组合到一起,力量增加了十倍,功效也增加了十倍不止。 目前效果还不稳定,没送到工厂里去。 等他们弄利落了,安放到工厂中,打造铠甲和钢弩,速度就增加许多!”文天祥认真地跟大伙解释。 陆秀夫有求知之心,他决不藏私不授。 文忠认为,中国自古以来,科技发明多,但实际推广开的少。 其中一个原因是士大夫阶层对科技的轻视,还有一个原因是发明者的藏私。 把这些水力推动的设备推广给朝廷,朝廷就能进一步自立。 当他们在新生事物上一步步站稳脚跟时,不知不觉间,也会跟自己一样,敞开心扉接受新的思维。 “文兄,这神器,做好之后,除了军中,你会向外卖么?”陆秀夫拉拉文天祥的袖子,迟疑地问。 先前觉得进入科学院,手续繁杂,岗哨太多。 如今,他却希望周围的岗哨越多越好。 几个工匠在水锤下,工作效率是普通作坊的数倍。 如果这种器械被北元偷学了去,凭借元庭现在的领土和人口优势,大宋收复故土的任务,会更加艰难。 “卖,精细的军用。 粗疏的民用!”文天祥豪不在意地说道,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的物事。 “不可!”一个工部官员立刻跳起来拦阻,不顾双方之间身份差别,大声抗议道:“丞相三思,若北元有此利器……”“买来的东西,能比原主人用得好么?”文天祥挥挥手,打断了对方的话。 官员的思维他理解,在把一些新产品投入民用时,很多破虏军官员也以同样的理由反对过,“只有民间普及了,整个国家的工业基础才能提高。 而元庭那边,即使买过一两台去,不一定会用。 会用,不一定会重视,会用好,会修理,会开发出新性能。 他们自己不消化,一味购买,就会对咱们的设备产生依赖性。 越买越懒,跟在咱们身后跑,距离只会被越拉越远!”“普及?基础?”工部官员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圆。 他不懂这些新名词,也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 “我们和北元之间的角逐,不仅仅是军队之间的较量。 如果长时间僵持下去,最终决定胜负的,是双方的国力。 而农田、工厂和治下百姓,都是国力的一部分!”文天祥指点着远处的农田,和近处的烟囱,轻声说道。 脑海里,又被文忠的记忆所占满。 当年,中国的钢产量为三万吨,而日本为三百多万吨;中国的生铁产量为三万五千吨,而日本为二百零三万吨。 如此悬殊的国力对比,日本人不入侵,才怪。 有些悲剧看似偶然,退几步,从远处看,却是必然要发生的。 眼下自己这些人指挥能力,和麾下士兵的作战能力都不如元军。 所能凭借的,就是一两样领先技术和整个国力。 而想提高国力,首先要提高管理国家者的思维理念。 陆秀夫试图影响自己,让自己回归原来的文天祥。 自己又何尝未存了潜移默化陆秀夫等人的心思。 当这些人回到朝廷,去尝试那些新的机械和新的生产方式,他们就会慢慢领悟,传统的治政方式,与新兴的产业之间格格不入。 到时候,他们必然要做出取舍。 第一章 对峙 (二) 一行人慢慢地向前走着,每走几步,都能发现很多新东西。 这些新鲜产品和设备要么是中国自古就有,要么是其他国家古已发明,制造起来都不困难,但应用到实处,却能带来事半功倍的效果。 用牲畜拖曳的五行篓车(简易播种机,汉武帝时期,赵过发明),高效水排(水力鼓风机,东汉,杜诗),带碾扇车(古代脱粒脱壳机,时间不详),经科学院的工匠们改进,加装了弹簧,齿轮等钢铁部件之后,效率更高,维修起来也更方便。 陆秀夫等人赞叹着,点评着,不知不觉间,把自己融入到科学院中,忘记了原来的身份。 “如果在添炭口处放一个铁板,只能向内开,不能向外,是不是可以防止倒火伤人!”跟在陆秀夫同来的工部官员刘翼指着一个刚刚磨光的钢制矮炉子模型,小心地问道。 这种炉子是专门茶馆设计的快壶,中部添炭,底部漏灰,烟囱在正中间垂直走烟,用来烧水特别方便,片刻可以烧开一大壶水。 属于福建民间大户人家和餐馆非常流行的产品,目前已经流通到广南东路一带。 科学院依然在研究提高其性能,以期待开发出别的效用。 (茶炉子了,诞生年间不详细,有各种型号,北方农村常见)正在炉子边指挥众人干活的工匠师父眼睛一亮,拿出尺子在添炭口比了比,连连叫好。 回过身来,抱拳问道,“这位大人贵姓,此计甚好。 给我等解决了个大麻烦,请留下名来,以备到萧大人那里领取专利银!”“我,我,这小事,算了,算了!”刘翼赶紧躲向一边,脸红脖子粗地回答。 无意间偶得的一个小点子,根本没花费什么心思。 本着读书人的清高,他可不愿意给文天祥的人留下贪财的印象。 “刘大人不要客气,这是科学院规矩。 有发明者,必有专利。 如果议定了你发明的价值,将来谁造这种烧水用的矮炉,只要加了那片钢板的,就要给你交专利费用!”完颜靖远跑过来,兴冲冲地解释,“就算一个矮炉子给你一个铜板,咱们福建一年卖出多少个矮炉去,工厂主就得给你多少个铜板!十年八载,你就成了大富豪,你若不要,尽管把钱放到我的名下,我替你花,如何!”“这,这….”刘翼犹豫着,挣扎着,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 “妙才,你收了吧,不必客气。 若人人都如你般清高,工匠们何来改进技艺的兴趣!此事与赎买鲁奴的性质差不多,妙才不能因顾小义而废大道。” 文天祥回过头来,微笑着命令。 这倒应了古人赎买奴隶的典故,当年鲁国律法规定,众人在其他国家发现鲁国奴隶,先行垫付钱为其赎还自由。 回到鲁国后,可到官府讨还费用。 子贡出钱替奴隶赎身,却不肯向官府要钱。 众人都夸他品格高尚,孔子却斥责他说,如果人人都向你学习,几年之后,就再不赎买了。 众人相顾莞尔,刘翼最终红着脸,在科学院官员和工匠面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笑着继续向前,大伙对福建路的诸多规矩越发感兴趣。 这里规矩多,细而繁杂。 但各种规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 并且每个人都尽力执行。 不像行朝那边,各项规矩弹性极大,如何执行,是否执行,全凭官员的一念之间。 渐行渐深,前方已经是山谷里端,谷地突然变窄,一道急急的山溪拐了个弯,从谷间冲出,山溪之上,斜跨一座青黑色铁索桥,桥的另端,一段高大的石头墙,两扇重重的铁门,将小半个山谷牢牢隔断。 不用问,大伙也知道进了科学院核心重地。 压低了声音,放轻了脚步,跟着文天祥走过索桥。 铁门下,十几个全幅武装的官兵迎上来,再次将众人身份确认过了,才摇了摇铃铛,通知里边的人将门开了一条小缝,让大伙一个个沿着缝隙挤了进去。 入眼的是一个遮着明瓦(一种用贝壳磨成的瓦,半透明),沿山壁而建立的长棚,约两三丈长。 长棚中间,一条两尺宽窄的牛皮带在水车的带动下缓缓移动。 皮带两边面对面站了两排人,自顾忙碌着,听见有人进来,却没有人有时间抬头。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最外边的那两名工匠各从身后抓起一根弧形钢条,在两段各卡了一个环,就放到皮带之上。 钢条在皮带上慢慢前移,挨着他们的两个工匠将身后的零件快速的装到金属环上,就停止了操作。 当那个金属制品被皮带托着走向下一个工匠面前时,又被装上一个钢托,如此前行,等到了皮带尾,俨然已是成品。 一把精钢劲弩从皮带上落下,被队尾的工匠拣起来,簪上批次标记,放到了身后的小车上。 片刻之间,车上已经装了十几把弩。 几个士兵跑进来,推起小车,向不远处的存放武器的崖洞跑去。 “这?”众人眼睛瞪得滚圆。 一个多月来,他们在各地工厂学习,或见铁匠打造弩臂,或见工人制造齿轮,却没见到一个工厂制造完整的钢弩。 没想到,最后一道工序隐藏在科学院深处!“国之利器,不可轻易示人。 这里边干活的,全是跟鞑子有血海深仇的,不会泄漏破虏军的半点机密。” 文天祥见大家好奇,低声解释,“这种用皮带传送的作法,是萧资他们刚发明的,可以提高钢弩组装速度,同一件事情干得久了,工匠们也都熟能生巧!等这种方法和相关设备完善了,还要挪到外边的工厂里去,连同其他新发明一同推广”“丞相高明!”众人齐声说道,已经想不出用什么言辞来赞扬科学院的这些奇思妙想。 他们都是陆秀夫从数千追随朝廷的读书人中精挑细选饱学之士,各个都自诩学富五车的。 而今天文天祥带他们看到的这些东西,却远远超出了他们平时的见识之外。 读书人看不起百工之流,四十几天来看到的那些新鲜器具,在他们眼里不算很难。 拿了图模、招募来工匠,他们自认为一样可以慢慢鼓捣着仿造。 而文天祥今天在科学院所展示的分工、协作、组织、协调,却是他们眼里最神秘,也最感兴趣的全新的学问。 隐隐的,仿佛有人在他们内心深处打开了一道大门,将他们引入了一个前所未知的领域。 文天祥笑了笑,领着大伙继续前行。 他知道,自己已经初步有所收获。 人不怕见识浅,怕的是明明见识浅,却以为世界只有自己眼中那么大。 今日科学院向大伙展示了一个他们平时未知的世界,他日,这些人未必不会成为联接邵武新政和传统世界的一道道桥梁。 穿过几个类似的厂棚,众人来到一个山洞里。 洞内的空气燥热异常,四个巨大的炭炉冒出熊熊火焰,火焰顶端,一团胶状的东西滚来滚去,光着上身的工匠们远远地拿着钢钎,将胶状物上下转动。 胶状物由红而黄,由黄而亮,一些水滴般的东西,慢慢在表面上淌了下来。 “成了!”领班的工匠头看看火色,大喊一声。 旁边的徒弟手疾眼快,抓起把大剪子,喀嚓一下,将胶状物剪下小半。 立刻有人将剪下的部分用钢铲子接住,分放到一个烧红的模子里。 随着喀嚓喀嚓的剪子声,各个模子都分配到了胶块。 有人拿着长长的铜管子插进钢模,拼命地吹将起来。 “林老,热么!”文天祥对着工匠头大声问道。 “不热,习惯了。 这是个细发活,交给别人,我不太放心!”工匠头扯着嗓子回答,抓起面前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大木碗,咕咚咚喝了几口水,献宝般继续说道:“又开发出几样新鲜东西来,文大人,我带你们去看看!”众人好奇地跟到了老汉身后,丝毫没感觉到对方言语里的不敬。 自从进了山谷,人与人之间那种平和的气氛就感染着大伙,使他们慢慢忘记了官员的身份和读书人的清高。 山洞深处竖了一排木架子,用绸布仔细遮盖着。 林恩老汉走上前,轻手轻脚拉开绸布,将他的宝贝展示在大伙面前。 晶莹璀璨的水晶琉璃杯,价值千金的七彩琉璃盏,装上蜡烛可自行转动的水晶灯,带着淡淡紫色光华的水晶珠帘,琉璃管、琉璃珠、蜻蜓眼、耳铛、琉璃瓶,一件件、灯光下,散发着盈润的宝气。 几个级别稍高的官员眼中冒出羡慕的光,小心翼翼地站在木架子前,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不小心碰倒了木架,把身家性命全赔了进去。 琉璃本是春秋时已为贵重之物,诸侯皆视为至宝。 经秦、汉两世,价格慢慢低落。 五胡乱华后,制造工艺慢慢失传,身价越来越高。 有宋一朝,小型琉璃饰物,如琉璃珠、蜻蜓眼、耳铛等,多为大户人家嫁娶之用。 外来藩商,也常常带来小件琉璃交易,每件价值千文。 大到可以成灯、盏、壶者,乃世所罕见,价格动辄百两以上,并且远不及眼前这些精美。 破虏军去年曾进贡给小皇帝这种稀罕物品。 太后和小皇帝都爱若致宝,国舅杨亮节厚着脸皮在皇宫里磨了半个月,才“得赐”一套茶具,分享皇家雨露。 其他人,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有幸远远的看了一眼。 “这,这就是那团胶么?”有人赞叹着问,想伸手去摸,看看上司严厉的眼神,又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就是那团胶,叫做玻璃。 天方那边,百年前已经有作坊生产。 我们比他们动手得晚,但比他们造得精,诗词、字画,皆可印在成品上!”文天祥和气地回答,言语间,向众人介绍着大宋以外的文明,“天方那边,是穆斯林建立的国家,海商们早就探出了路线。 那里有很多我们大宋没有的物品,极其精妙。 福州通航后,我已经派人去购买他们的书籍!”“噢!”官吏们频频点头,他们习惯了华夏为世界中心的说法,对文天祥介绍的东西,没有一点概念。 倒是对玻璃上的流光异彩,显示了极大的兴趣,不停地变幻着角度,仔细感受着光与影的玄妙。 “彩色的这些,好弄。 上色办法和给瓷器配色差不多,在配料中调均匀了即可。 倒是无色的,一直弄不出来,即使用吸铁石滚过了,还有些发绿!”林老汉似乎早已习惯了别人惊讶的举止,自顾走到崖壁旁,从暗格里拿出两片一尺见方的“水晶琉璃”板,递到文天祥手上。 文天祥举起玻璃板,在灯下检视。 几经改进,科学院所生产的这块玻璃板已经接近文忠记忆中所说的玻璃,但厚薄不甚均匀,隐隐带着绿色,中间带着一个吹制时留下的圆,还有些絮状物在内部沉积。 用来制造望远镜,显然达不到合格标准。 (酒徒注:历史上,早期玻璃板为吹制,由大面积容器展开而成。 )“厚薄不匀,可以用在水轮旁加细砖打磨,然后用椴木炭抛光。 但除色非常艰难,即使用石英粉当原料来炼,也是不成!”林恩老汉附在文天祥耳边,歉意地说道。 一直到现在,破虏军用的千里眼还是用水晶切磨而成,得一成品极其困难,造价亦十分高昂。 “不着急,加分别加火碱、和精练过的硝石试试!多找几种脱色的材料,挨个排除”文天祥点点头,低声建议。 科学院在萧资和林恩等人的领导下,短时间能发展到这一步,已经非常不容易。 文忠的记忆中,玻璃这东西在东、西方发明得都很早(酒徒注:分别是公元前两千六百年和东周时代),但制作大容器和平板玻璃,却是很晚的事情(酒徒注:九世纪前后开始出现小块平板玻璃,大块平板玻璃要到近十六世纪)。 至于无色玻璃,出现的时间更晚,文忠的记忆中,根本没有这种东西的制造方法。 (酒徒注:比较原始的玻璃脱色办法是加硝酸钠。 最好是加稀土)而对于破虏军来说,无色玻璃和玻璃工艺,却是至关重要。 一旦大规模生产,这种成本低廉的奢侈品,将是福建路除了伪钞之外最赚钱的“出口”物资。 “瑞兄,如此重地,为何用来造这种无用之物?”陆秀夫慢慢地走过来,约略有些不满地问道。 不像其他人对身外之物那样沉迷。 相比于这些不能充饥,又不能御敌的“无用”之物,陆秀夫更欣赏先前看到的农田和武器生产线。 几个工部官员听到了,脸一红,赶紧把目光从木架上移开。 心里为刚才自己浅薄的举止感到万分羞愧。 灵魂深处却掩饰不住,再摸一摸,看一眼的渴望。 “非也,这些器物,却是我破虏军击败北元的关键!”山洞深处,传来一声冷冷的回答,萧资板着面孔,从一面石壁后走了出来。 萧资追随文天祥多年,对其最是敬重。 当听说陆秀夫和张世杰二人曾试图在前线火并破虏军,心里就生了嫌隙。 按他的意思,科学院根本不欢迎陆秀夫等人进来参观。 被文天祥硬压着,才勉强应了。 现在听到陆秀夫的话语里隐隐有指责之意,当即不满地接过了话头。 “愿闻其详,陆某洗耳恭听!”陆秀夫拱手施礼,丝毫不以萧资的不敬为忤。 自己的部下受了文天祥小半天的熏陶,已经被其腐蚀得冰心蒙尘。 现在得到机会,陆秀夫也要发表一些“纯正”的儒学观点,熏陶一下文天祥的臂膀。 明的争斗,朝廷和破虏军之间暂时不会发生,但暗中的影响,陆秀夫却不愿放弃。 “陆相可知,一套琉璃杯,在市面上价值几何?一把钢弩,成本造价多少?”萧资走到木架前,端起一套玻璃酒具,在大伙面前细细把玩。 表面被磨出许多菱面,淡紫色的夜光壶在烛火的照耀下,散发出璀璨的光,星星点点,跳跃着牵引着大伙的视线。 纵是定力足如陆秀夫者,也禁不住愣了一下。 强忍着将目光收回来,陆秀夫低声答道:“这套酒具,恐怕是有价无市。 世家大族购之,出价定在万两纹银之上。 破虏弓么,杜员外给皇上的奏折说,每把价值二十两!每支钢弩,价值五厘!”“正是如此!”萧资耸耸肩膀,接过陆秀夫的话说道:“我破虏军为江淮军、兴宋军、复兴军提供器械,从来没收过一文钱。 纵使我等不计较得失,虞人、工匠的薪水也要花银子。 他们的一日三餐要保证。 卖一盏夜光壶出去,就可换回数百把钢弩的物资,换回几百名士兵的口粮,何乐而不为?没有这些大人眼中的俗物,银子从何来,米粮从何而来,大人品格再高洁,却也不能差遣士兵饿着肚子打仗!”“这!”陆秀夫被萧资的话噎得直翻白眼儿。 他是个忠直之士,虽然偶尔犯些迂腐的错误,但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沉吟了半晌,整顿衣冠,对萧资深深施礼,“谨受教!陆某唐突了!”‘你唐突的地方多着呢!’萧资心道,‘陆大人进科学院,少见多怪!’。 脸上却堆起一片笑容,长揖回礼。 一边和众人寒暄,一边大声宣布:“大伙远道而来,我科学院无以为敬。 架子上的玻璃器物,每人可以任取一套,作为破虏军给诸位的礼物。 还望诸位回朝后,记得在皇上面前,见证我等之忠诚!”话音刚落,官吏们立刻发出了一声欢呼,连声感谢着向木架子围了过去。 陆秀夫有心拒绝,看看大伙热切的神色,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开去。 “文大人,请随我来!”萧资轻轻走上前,拉了拉文天祥衣角。 文天祥何等聪明之人,见萧资突然大方地赠宝,就猜到他想把大伙的注意力引开。 看了陆秀夫一眼,悄悄地跟在了萧资身后。 smenhu转过岩壁,萧资在墙上拍了拍,打开一道暗门,将文天祥迎了进去。 从里边小心地将门栓好,给文天祥搬来座位,然后谨慎地打开数把锁,从一个四壁有数寸厚的铁柜子里拿出一个长长的绸缎包,轻轻地摆到文天祥面前的桌面上。 smenhu淡蓝色的绸布中,躺着一根细长漆黑的铁管子。 管子内外壁都磨打得极其光滑,带着细细的螺旋状花纹。 文天祥愣了一下,旋即惊讶地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成功了!小子!”smenhu“成了,用双层铁管相套,每根造价大概是三两多银子。 如果手工打制造,耗时半个月。 如果用水轮带着机械卷制,每台设备,每天可得二十余根。 只是内膛磨起来,异常费力!磨好一根,没一个时辰不可”萧资走到文天祥身边,激动地解释。 这是文天祥梦寐以求的成果。 钢弩造价高昂,耗费材料巨大,随着工部官吏将技术带回朝廷,北元通过设在行朝中的眼线将逐步掌握除材料冶炼外的全部制造工艺。 如果鞑子头决定不惜造价仿制,凭借北元的国力,很快元军中就会出现类似的产品。 所以随着前线战局稳定,火枪的研制工作,就一天天紧迫起来。 以这个时代的铸造工艺,制造大口径火炮不算难事,制造口径只有寸许的火枪,却甚费周章。 枪管制造是第一个难题。 这么细的管子,已经超越了整个时代铸造技术的极限,没有一个巧匠能用钢水将枪管直接铸造出来。 开始的时候,萧资和林恩老汉,采取在钢柱上钻孔的方法制造枪管。 一个熟练的工匠,完成钻、磨两道工序,也需要几天。 非但效率极其低下,并且不能保证成品率。 “是林恩老前辈琢磨出来的办法,用回火后的薄钢条,烧红后绕着铁棒缠。 先在铁棒下部卷住钢条的一个角,边旋转铁棒,敲敲打打,边拉紧钢条的另一端。 只要缠得均匀,就能得出一条带螺旋缝隙的钢管。 然后再用硼砂和铁屑在火上将缝隙焊牢了,里外磨平,就完成了第一道工序!”萧资举起铁管,对着灯光兴奋地介绍。 灯光照在他的眼睛中,文天祥看到一根根粗大的血丝。 这孩子,不知道多少天没睡过安稳觉了。 文天祥接过钢管,细细的抚摸,丝丝缕缕的温暖,从焊缝的痕迹处传来。 任何时候,自己都不是孤军奋战,有萧资、杜浒、陈龙复等人,无怨无悔地支持着自己。 “如果用机械,就方便许多。 一则机械力大,拉住钢条的夹板出力均匀。 第二,旋转部件转动速度也固定,转出来的东西成品率高。 工匠只需要注意调节旋转部件和斜拉夹板的角度就成了,几天就能学会,不是什么难活!焊缝的活是铁匠们早干熟了的。 磨光的活也用机械,出的活匀,光整!”萧资没注意到文天祥的表情,自顾述说着自己的心得,一年多来,他已经完全投入了自己的角色,机械、设备和产品,在他眼中,就像有生命一般。 每当有新产品的诞生,他就会如看到初生婴儿般欣喜。 “把两根铁管套起来,让钢管上的焊缝相互错开,就可以避免炸膛。 这是关键,可以通过调节制造内外钢管所使用的钢条宽窄来解决。 如果成批制造,就更简单,内管用一个尺寸,外管用另一个尺寸,不混淆就成了。 开始造起来非常慢,每个工匠,干一个月顶多做出三根。 后来我们试着用水车带动钢棒旋转,用车钳和螺栓挤住钢条,造起来快得多,速度和成品量都超过了制造弩臂。 现在大牛他们已经开始照着火炮的样子造齿轮、打火锤、弹簧和引火点。 组装起来,就是一把小形火炮。 到时候,装上火药和弹丸,每个人手里就有一门小炮!”(酒徒注:铁蕊旋缠法制管,是戚家军的标准造管法。 根据相关资料记载,戚家军的资深工匠,手工每月可造两支枪管。 )“是前装药,还是后装药!”文天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经过百丈岭上那几次打击,他基本上已经对火枪的生产不抱任何希望。 眼下萧资突然拿了根钢管给他,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后装,按照您画的那个样子,还准备装枪刺!”萧资得意的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钢制枪管,柳木质枪身。 打火锤及联动弹簧在枪下固定。 枪管分为子管和母管和套管三部分,子管是咱破虏军军制尺寸,标准12毫米内径,一米长。 前端装了准星,尾端用螺栓拧死了,不会露烟伤人。 图纸已经画出来,您看,基本上是这个样子!”文天祥激动地从萧资手中接过图纸,在灯下慢慢展开,大手过处,留下湿湿的汗渍。 林恩老汉和萧资二人画的图很仔细,火枪基本上仿照了文天祥在“天书”中刻画的样子。 为后装击发打火式,全长一米五左右。 由联动的子管、母管和套筒保持密封,右侧设计了一个添弹槽,可装入定量的火药和精钢子弹。 子管外有母管保护,当装填火药和弹丸时,可拉动手柄,将母管前推。 火药装入后,松手,母管在弹簧的作用下复位,盖住药槽。 套筒包住子管、母管和内部弹簧,固定在木托上,侧面开槽供母管上的手柄移动。 三层枪管的正上方,火孔对齐,套管和母管孔大,子管孔小,通过管壁形成的深坑状。 引火孔内,可放上火石与硫磺混合物做的“炮子”。 炮子上方悬挂着打火锤,扣动扳机,打火锤便会落下,打着炮子,引燃子弹里面的火药,将子弹高速推出。 这已经初步具备了文忠记忆里步枪的特点,只是无法解决铜壳子弹和火帽问题,里边装的也不是文忠记忆中的发射药。 但这种利器,已经远远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即使是文忠记忆中诞生在明朝初年的火枪,也远远比不上这个先进。 文天祥握着图纸的手颤抖着,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嗓子。 如果用这种武器装备部队,完全可以弥补宋人体力不足的弱势。 纵使在平原上对决,也未必一定输给蒙古铁骑。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带领破虏军,冲进了大都城。 将那个以杀人为乐趣的皇帝,从龙椅上揪下来,接受世人的审判。 让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理学家们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被屠杀者的惨状,让他们听听,被征服者的哭声。 “丞相,可不可以投产?”萧资捧着图纸,小心翼翼地问道,眼中充满了热切。 “越早越好,先造一批样品出来,找隐秘地方试用,边试边改,不惜血本。 等出拿出最终产品后,就把造弩的工作慢下来,转向火枪制造。 还是跟造弩一样,关键部件咱们自己控制,把零件分散到民间去,最后拿到这里组装!”文天祥从沉思中回过神,大声吩咐。 “知道了,朝廷那边?”萧资点头答应,随即向文天祥善意地提醒。 “这是绝密,在有能力拿出换装一个标将士的火枪数量前,不给任何人知道!”文天祥果断地做出决策,顿了顿,低声补充道:“短时间内,朝廷不会再有其他动作针对破虏军。 但将来如何,我们无法预料。 所以能留一些秘密,就保留一些。 至于将来怎么样,取决于朝廷,不取决于我们!”“嗯!我等愿意永远追随丞相!”萧资后退几步,看着文天祥的眼睛,郑重承诺。 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但一直没找到时机。 朝廷算什么,如果朝廷不能负担起应负的责任,破虏军就应该走向独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跟着文丞相走下去,大伙将来的成就,肯定比跟着前途未卜的朝廷好。 “眼下,赶走蒙古人是第一要务。 等将蒙古人驱逐后,我希望,咱们在废墟上建立的,是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国家,而不是重复秦汉以来的兴衰更迭!”文天祥笑着拍了拍萧资的肩膀,转身,拉开门,走出了岩洞。 将来的中国,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那还是很长远的事。 眼下,需要的是把第一步迈好,把基础打实。 如果大部分国人通过这次劫难,能翻然醒悟,理解文忠记忆中那些民权与契约理念。 纵使将来有人想重复那套君君臣臣的奴役模式,也会被百姓拉下马。 如果经历劫难后的百姓,依然喜欢下拜,喜欢让明君与清官来左右他们的命运,以自己,以现在的破虏军众人,未必能真的改变什么。 文忠记忆中那些军阀,掌握的武器和知识远远超过了自己和眼前这些人。 但那些军阀的作为,比大宋皇朝却高明不到拿去。 在仁爱和包容方面,反而远远不及。 自己、陆秀夫、邹凤叔、张世杰这些人,终将成为过去。 而新的时代,将由萧资、刘子俊,还有今天随陆秀夫前来的这些年青人来创造。 历史因文忠的灵魂到来而已经改变,但变向何方,还是个未知。 第一章 对峙 (三) 一行官吏,小心翼翼地捧着装着玻璃器皿的竹盒子,走下了山。 此番科学院之行收获颇丰,每个人都兴高采烈。 除了陆秀夫,这位大宋丞相空着双手走在队伍最后,清瘦的影子被斜阳挂在山路边,与前面兴奋的人群和身边悠然自得的文天祥格格不入,失失落落的,显得分外孤独。 临来福建之前,陆秀夫大人本来豪情万丈的准备说服文天祥和他手下将领,重归“正途”。 怎料“学习期”即将结束了,非但没将文天祥的属下拉过来一个,反而自己带来的人,不知不觉间被破虏军所吸引。 陆秀夫知道,如果此刻文天祥出言挽留自己带来这群工部官吏,估计有一半人会选择留下来。 那不仅仅是出于大义,或者文天祥和个人魅力所感召,而是希望,在这里,能更清晰地感到国家的希望所在。 “文相,如我欲在工部重设百工坊,如此间科学院,不知几时可成?”强压住心头的感慨,陆秀夫低声向文天祥问道。 “从建立科学院,到初具规模,历时一年半有余。 现在科学院不过是将海外各国,和我华夏原有之技艺发扬光大而已。 若是等它真的能有所作为,没有十年之功,恐怕难成!”文天祥据实答道。 成立科学院并非他一时心血**之举。 华夏屡屡遭受外族侵袭,每一次混乱,就有很多技艺流失。 在儒学和外族入侵的双重压制下,文明发展的脚步越来越慢。 一直到文忠那个时代,远远地落到了世界后面。 而成立科学院,非但可以将文忠记忆中的内容,交给大伙整理、消化,而且能起到对前人智慧总结、继承和延续的功效。 “如果我照搬呢,全部照搬你的科学院,文相气度恢弘,必然不会对朝廷藏私!”陆秀夫不甘心地继续追问。 在大伙欣赏玻璃器皿时,文天祥曾经消失在溶洞深处一段时间。 细心的陆秀夫知道破虏军还有秘密没拿出来示人,心头暗生芥蒂。 “难,除非你照搬我的制度。 光照搬工艺,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文天祥的话再次让陆秀夫深受打击。 大宋军队需要精良的武器提高作战能力。 但大宋的命运却并非一两件新鲜发明能挽回。 科学院里的东西看似神秘,但文天祥自己知道,里边所有发明,包括玻璃制造和冶金技术,都是中华自古已有的东西。 玻璃工艺在中国出现了已经上千年之久,灌钢工艺出自南北朝。 甚至被大伙视为秘密武器的破虏弓,也算不上划时代产物,但大宋原有的黄华、黑漆和神臂弓,无论射程和威力,都绝对不比它差。 但是,玻璃制造也好,冶金技术也罢,千百年来,就没有人想到把他规模化,精细化。 玻璃出现了上千年,依然停留在琉璃制品的状态。 火药出现了数百年,配比依然没有大的进步。 更惨的是弓箭制造技术,蒙古人大举南下前,军械监里随便拿出三把弓来,就有两把不合格。 本来身体瘦弱的宋人,拿着劣质的武器,自然在蒙古军面前只有挨打的份儿!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些悲剧的发生?是因为儒学对百工的一贯轻视、文人的浪漫、还是民族性格的粗疏?文天祥心里没有答案。 但他知道,通过分工、协作,通过作坊间那种精确化、规范化管理和质量监督,可以改变这些悲剧性结果。 也可以通过这些,影响一个人的思考方式。 让他们更实际,遇到问题会从数量和程度上的不足,而不是简单地否定或者肯定。 所以,这些天来,他一直尽力向陆秀夫等人展示新的管理制度和运作模式,而不把重点放在炫耀新产品上。 但是,显然自己的良苦用心收效甚微,老朋友陆秀夫对问题的看法还停留在表面上,以为一仿可解决百般问题。 以这种思维方式,一旦遇到挫折,很容易就把所有进步的方面否决掉,重新回到老路上去。 “制度?”陆秀夫直觉文天祥又在试图说服自己接受他那一套东西,犹豫了一下,沉默不语。 文天祥知道一时无法说服陆秀夫,不再继续相关话题。 一边前行,一边说道:“制造钢弩的模件、器械、图样,我都替你准备好了,已经运往福州装船。 待你回到广州,即可开工。 科学院的这些水锤、熔炉,凡与军械制造有关,君实看上哪件,我即让萧资照做一台给你。 百工坊如何运作,你尽管放手去试。 但眼下当务之急,却是将朝廷各路人马武装起来。 我每月还会尽力供应一部分成品给你,工部也要抓紧。 不能让大宋勇士再拿着竹竿,去与披着罗圈重甲的敌军拼命!”在火枪没出来之前,文天祥自然不敢过多供应朝廷人马钢弩。 他需要以钢弩的供应数量为手段,推动朝廷中各方势力积极抗元。 肯和鞑子拼命的将军,自然得到的钢弩要多些。 而今天萧资拿出了火枪的设计方案,今后给朝廷的钢弩数量就可以适当增加。 一则可短时间内让行朝人马在战斗力上得到飞跃。 二则可缓和双方矛盾,延缓最后摊牌的时间。 虽然萧资等人设计那把火枪,与文忠记忆中的利器相比,顶多是把打猎用的火药铳,没有子弹壳,没有膛线(注:钢管上的线纹为焊口磨平后的花纹,非膛线,请勿臆断之),射程和射速都无法与后世的枪械相比,打火方式还不如防水燧发枪。 。 但从冷兵器走到火器,火铳却是关键的一步。 也是人类历史上定居文明战胜游牧性掠夺文明关键的一环。 “那是自然,但文相要保证钢料供应得上!广南没有铁矿,此时发动人手去找,恐怕来不及!”陆秀夫忧心忡忡,步履越来越慢。 远远地落到了队伍后边。 来之前,把制造武器想得太简单。 在邵武呆久了,才发现相关产业几乎是一环套着一环。 如果一环发展不上去,整体速度就会放慢。 即便是破虏军,至今也不是所有士卒都能装备上钢弩和明光凯。 “我这里尽力而为!”文天祥不敢把话答应太死,委婉地说道:“不瞒君实,咱们只有一路之地,矿山不多,得矿实为不易。 福建之战抓得那些俘虏,罪孽重的,都被我填到矿井里去了,每天的矿产依然供应不上…..”在现时简陋的条件下,矿石产量极低。 矿井中赎罪的俘虏,每个月数量都在减少。 而强迫百姓去送死的行为,破虏军又做不到。 所以铁矿石是目前福建最为紧俏的物资,各路船队都已经接到了破虏军的订单,但北元那边被蒙古人搞得百业俱废,也没多少矿石可以供应。 “唉!”陆秀夫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心中不快,信手在路边的毛竹上拍了一掌。 他不十分相信文天祥的话。 在他眼中,文天祥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想借此要挟朝廷,为自己和破虏军谋求更多的好处。 “君实在担忧朝政乎?”文天祥放慢脚步,笑着打趣。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是谓进亦忧,退亦忧。 君实方才这一拍,深有古意啊!”“瑞兄调笑了。 君实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在这纷乱之世,忧了也是白忧!”陆秀夫脸一红,悻悻地答,话里带着酸酸的味道,“倒是宋瑞坐拥一方,带甲十万,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君实有心杀贼,何不与宋瑞携手!”文天祥笑了笑,丝毫不在乎陆秀夫言语中的嘲讽。 彼此站的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有些话说多了反而无用。 倒不如存异求同,齐心先对付外敌。 “蒙宋瑞兄抬爱,然君实手中无兵无将,凭何与宋瑞兄携手!”陆秀夫抱了抱拳,让文天祥碰了一个软钉子。 “君实胸中,明明藏着十万铁甲,何来无兵之语!”文天祥笑着拍了拍陆秀夫的胸口,“君实若能施展胸中所学,保得朝廷安稳。 让前线将士无后顾之忧,这番贡献,已经胜过铁甲十万。 君实细想,我大宋与北元对敌之初的几次大败,哪一次不是败在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而后方朝廷却擎手制脚,在战和之间,举棋不定造成的!”“瑞兄此言,是暗示我在朝堂中,替破虏军说好话喽!萧院长一次拿出这么大手笔送礼,其中也暗含此意吧!”陆秀夫冷笑一声,指指前边官吏们手里的竹篮问道。 这个陆君实,果然正直到有些迂腐了啊。 文天祥耸耸肩,对陆秀夫的固执有些无可奈何。 眼下大宋朝又有了落脚之所,外部压力一解除,内部纷争肯定又将开始。 主战与主和之争、军队权力之争、反攻方向之争,各方势力,都打着各自的算盘。 争来斗去,没等北元动手,自己的军心又乱了。 而陆秀夫身为文官之首,想得却不是如何把各种持不同政见者整合在一起,同心抗元。 反而一心起着谋夺破虏军的主意,目光未免有些过于短浅。 比起驱逐鞑虏这个大业,将来华夏如何发展,走哪一条道路发展,真的很重要么?“君实在朝堂如何作为,我想无须宋瑞来教。 凡事皆分轻、重、缓、急,若北元之兵再度大举南下,我想仅凭破虏军,或者仅凭江淮军的力量,抵挡起来都不容易。 如果破虏、兴宋、江淮、复兴四路大军彼此照应,齐心协力,未必不能重演福建大捷。 当年孙、刘两家,各有其主,还知道先破曹,再争天下谁属。 眼下君实明知我没争天下之心,难道你我之间的分歧,不能等到将鞑子赶回江北,让宋室转危为安再说么!”文天祥肃然正色,语气慢慢变得强硬。 “君实既为宰执,当知宰执之责,乃平衡朝野各方,使天下英雄戮力齐心,一致对外。 若身居高位,却拿不出半分宰相的胸襟和气度,一味在细枝末节上苦苦纠缠。 恐怕百年之后史家笔下,误我大宋国运者,不是陈宜中,也不是我宋瑞!”“你!”陆秀夫心头之火一下子被点了起来,他性子刚烈有余,坚韧不足。 劝说文天祥未果,又看了福建欣欣向荣的风貌,挫折之余,难免有了自暴自弃的想法。 被文天祥的话语一激,翻然醒悟,指着文天祥的手颤抖半天,慢慢垂了下去。 “君实之才学、胸怀,宋瑞向来敬服。 此时天下大乱,正是我辈力挽天河,尽显英雄本色之机。 君实立于朝堂上,保得我大宋后方平安。 宋瑞行于两军前,卫我华夏大军百战百胜。 你我二人内外同心,必可驱逐鞑虏,还我河山。 届时,哪种制度有利于我国家百姓,择选择哪种制度,何必非争在这一时呢。 如果争得两败俱伤了,岂不便宜了鞑子!”文天祥见陆秀夫被自己的言语所动,趁热打铁。 他相信陆秀夫的为人,如果能把这个名望和在皇帝身边影响力都甚大的人说服了,在朝堂上为破虏军赢得更多的同情和支持,对破虏军的发展和抗元大业,都非常有好处。 至少,破虏军中邹??刃幕炒笏紊跎钫撸?换峁?绲乇槐谱旁诔?10推坡簿??浣?醒≡瘛?“陆某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亦无愧于朝廷!”沉思半晌,陆秀夫终于给了文天祥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亦不会让君实违了本心。 若他日君实发现我所为,不是为了国家和百姓,尽可行丞相为国除奸之责。 文某不敢有怨!”文天祥伸出手,掌心对上了陆秀夫。 陆秀夫心里一热,伸出手来,重重地在文天祥手上拍了一下。 胸中的愤懑与挣扎,一扫而空。 “就依文兄,我等行事,先以国家为念!”“自然,君实终于认可了我所说国家二字!”文天祥笑着,与陆秀夫人并肩而行,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未必,我所认可的国家,未必如你所定义的国家。 文兄,莫以诡辩之术欺我。” 陆秀夫笑了笑,心事揭过,嘴巴上却依然不肯服软,“以文兄之言,若鞑子一统山河,并且也能善待百姓,我辈也认可其为华夏正朔了?”“君实设了好大一个圈套给宋瑞钻,恐怕宋瑞说得一个‘是’字,名声就可直追百年前的秦桧之流!”文天祥仰天大笑,惊得走在前边山路上的官吏们纷纷回头,“鞑子曾经在我中原生活过百年以上,是我国人,尽过国人的义务么?鞑子只知烧杀抢掠,把我国人当过平等之族来看待么?凡在我华夏之土上生活过,肯与其他各族平等相待者,才有资格争这个正朔。 这些吃人的禽兽,连入选的资格都没有,何来正朔之说!”“原来文兄当日所言,是这个道理!”陆秀夫恍然大悟,细品起来,虽然不完全认可文天祥关于朝廷国家之说,但却隐隐明白了,这个说法包含的智慧。 “我大宋治国三百余年,对天下各族,皆视为一家。 从来没规定过,哪个族天生就是奴隶,哪个民族,天生就是主人。 哪怕是万里原来的色目人,只要他肯读我大宋诗书,遵我大宋律法,都可以应我大宋科举。 朝堂与地方为官的外族,不下百人。 是以,大宋可为华夏正朔。 在此国家危难之机,各族百姓应同心协力,驱逐鞑虏!”文天祥大声解释,声音沿山间回荡。 “这片土地上,无论任何民族,只要不愿意给外来者做奴隶的,都是我中国人!曾经的恩怨俱可以放下,驱赶走外辱后,大家可以订一份契约,相约为兄弟!”有些话,他无法明说,需要陆秀夫等人自己去领悟。 蒙古人通过屠戮和共同的掠夺利益,将几百个民族凝聚在一起,让蒙古族在一瞬间,爆发出吞噬天下的力量。 而大宋、中国,应该有比蒙古人还宽阔的胸怀,通过大伙对平等和自由的渴求,对个人幸福的渴望,将华夏大地上汉人、南人、女真、契丹、党项、苗、壮等各民族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民族。 无论将来这个民族叫什么名字,他们彼此的血脉在争取平等的战斗中已经相连,他们将屹立在世界民族之颠。 在几百或者上千年后,这个民族就会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千秋不灭。 就像另一个时空中,经历几百年血与火后,融合成的那两个字,中华。 “君实受教!将尽力于此!”陆秀夫再次施礼。 虽然心中依然坚守了儒者的理念和对朝廷的忠诚,但脑海里,却终于悟到了文天祥所说中国人的意义。 这三个字,比汉、比宋、比华夷之分,更容易团结到更多的人。 而团结一切可团结的人,正是此时挽救大宋命运所急需。 “能与君实再次携手,乃宋瑞之幸。 今晚当为此一醉!”“某正有此心,这杯酒,君实盼望多时了!”陆秀夫笑着做答,眼中有星星点点的泪花闪动。 道路选择不同,治国理念有分歧,但当日的友谊却在。 如果在文浦山下,真的把文天祥杀了,陆秀夫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一生都不得平安。 搁置争议,携手抗敌。 虽然最后也许难免刀兵相见,但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哪怕是五年也好,十年也罢,至少在鞑子退回漠北之前,可以开开心心,坦诚地喝一杯酒,图一次醉。 谁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其浓时,分明如血。 第一章 对峙 (四)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几乎是冷的日子刚过,播种的季节就到来了。 暖风夹杂着细雨,绵绵由南向北飘过来,仿佛有人在半空中信手一挥,天地间刹那就被涂满了绿色,或浓,或淡。 定神看去,那淡的,是刚刚从泥浆里探出头春禾,而那些极浓的,却多为无人院落中,寂寞的杂草。 几个农人赤着脚,在田间忙碌着。 原来唯恐田不够种,眼下,四周却有着开不尽的荒野。 蒙古人几遍“梳拢”后,大多数乡间人口都骤然减到原来的三成不到。 瞬间“多”出来的农田,生满了箅子,凄凉地荒着。 “唉!”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农夫从田中抬起头,望着四下的荒野,无奈的叹了口气。 附近都是上好的麦田,泥土肥得几乎流油。 如果能翻一翻,撒上种子,秋天就能看到遍野的麦浪。 应付完了朝廷那毫无规律可循的赋税,说不定还可以留下一石半石供自家享用。 可惜,他现在什么也干不了。 村子里凡事带铁的家什,都被蒙古人收走了。 连切菜的刀,都要五户人家轮流使用,更甭说那些铁锄、铧梨和铁锹了。 没有工具,农人们只能让大多数田地荒着,本来艰难的日子更加艰难。 “狗娃子,作死呢,嫌命长了不是!”一个苍老的声音贴着地面传来,将刚刚抬起来休息的头颅,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刀疤脸惭愧地笑了笑,加快了拔草的速度。 骂人的是本族的长辈,活得长,懂得的道理也多,骂他是为了全族人的未来做打算。 在这个乱世,任何人没有偷闲的资格,如果不努力劳作,秋天完不成那些色目老爷的名目,也许下一个春天来临之时,幸存下来的族人,就成了被丢弃在沟壑中的枯骨。 蒙古人不讲道理,只管杀人。 私藏铁器者,杀。 欠赋不交者,杀。 有怨言者,杀。 态度顺从,但族中人口太多者,也是一个字,杀!几声低低的马蹄响,远远地从村口处传来。 所有的农夫农妇立刻放下手中伙计,抱起田埂间的野菜坛子,飞一般扎进了树林里。 过兵了,由这么浓密的马蹄声就可以判断出。 已经被屠戮出来经验的百姓们知道来的是蒙古兵,寻找着各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快速躲起来。 村子中间的茅草屋里,传来小儿受惊后撕心裂肺的哭喊。 而那些为人父母的,却伏在林间土坑中,不敢出来搭救。 纵使嘴唇咬得出了血,手指恨得插入了泥土里,敢抱怨的对象,只有冥冥中处事不公的神灵。 仿佛嘴巴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儿童的啼哭声嘎然而止。 马蹄声渐缓,士兵奔跑的脚步声渐慢,伴着悠长的号角声,几座大帐篷在村间空地上架了起来。 “天哪!他们要在这里扎营!”躲在林间的农夫心里发出绝望地呐喊。 没来得及逃出村子的人全完了,一整夜的时间,蒙古武士有足够的时间,把女人和孩子从各家各户的角落里搜出来,成为他们入睡前饮酒助兴的“折子”。 至于助兴之后,这些女人和孩子能否活下来,就完全看个人的造化了。 几缕炊烟从村子里飘来,钻进林中潜藏者的鼻孔。 绝望的泪眼恨恨地抬起,潜藏者突然发现,村中的士兵,穿得不是大元号衣。 “天哪,是盗匪!”伴着短暂的欣喜,涌上心头的是更深的绝望。 盗匪不会伤害留在村里的女人和孩子,但盗匪过后的村子,不会剩下一点有用物件。 从灶堂间的矮凳,到屋顶上的房梁,能拆走的,他们会全部拆走。 所过之处,后果和闹水灾差不多。 “孩子他爹,别藏了,出来吧,是官军,官军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田野间响起。 听在耳朵里,让人的心跟着一颤。 大宋官军么,他们的行为比盗匪好一点儿,但未必好哪去。 前几年,这一带,来来往往的官军不少,杀起鞑子来不灵光,搜刮起百姓来,却一个赛一个本事。 “爹,是破虏军,发饼子的破虏军啊!”孩子们稚嫩的声音,一点点复苏着人们心里对生活的希望。 “是文丞相麾下的破虏军啊!给大伙发粮食发种子的破虏军啊”仿佛知道男人们的心思,女人们在田埂上齐声喊。 树林中,三三两两冲出了十几个不像男人的男人,跌跌撞撞踏过农田,抱住自己女人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破虏军,这三个字他们听说过,是在南边杀得鞑子屁滚尿流的部队。 听人传言,南边不远的福建那边,平头百姓都过上了天堂般的日子。 如果不是怕路上被人截杀,大伙早就翻山越岭逃过去了。 没想到,这么快破虏军就打到了江西。 “阿爹,吃!”孩子从口中拔出半块满是口水的饼儿,送到父亲的嘴边。 做父亲推开硬饼,擦了把满是泥土和泪的脸,站起来,蹒跚着,向竖着破虏军大旗的地方走过去。 他要仔细看看,这面大旗。 “分粮了,分粮了,每家十斤米,一把锄头,一把菜刀,一把弯镰。 大家抓紧时间排队,排队!”临时建立的行营口,西门彪敲着铜锣,自豪地喊。 走过来试图说几句感谢话的男人们发出一声大喊,疯了一般跑过去,把西门彪围在了中间。 “军爷,您说的,当真!”年过花甲的族长擦着昏花的老眼,疑惑地问道。 “当真,别着急,慢慢来。 别叫我军爷,我是将军,西门少将军!”西门彪肯定地回答,带着满脸自豪挺直了身体,向人们展示着白钢护肩上的一颗金色六芒星。 那是他自己花钱请匠人打的,模仿的是破虏军最新制订的军衔。 一颗金星,意味着是破虏军少将,比自己在江南西路的顶头上司林奇,只矮了一级。 陆续有村民从藏身处涌来,从士兵手里领取粮食和铁质农具。 几个上了年纪的父老搓土为香,领着村中的儿童,对着破虏军的战旗鼎礼膜拜。 从士兵的口中,他们已经知道眼前这支破虏军只是路过,并没打算常驻。 破虏军大部队收复江西的日子还要有一段时间。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感激。 是这支绣着金色星星的蓝色旗帜下的队伍,拯救了他们的村落。 而这面蓝色的旗子,尽管明天一早就会离开,最终有再次飘荡在江西南路上那一天。 西门彪笑着返回了营内,百姓们的目光让他感到非常享受。 以前跟着陈吊眼大当家聚啸山林的时候可没这种感觉。 那时候百姓们见了自己,只有怕,还有隐藏在害怕面孔后的厌恶。 而现在他们看自己的目光,却是由衷的崇拜,像对神明一样的崇拜。 老实说,西门彪麾下这千余人,应该叫复兴军才对。 毕竟从血统上看,这股骑兵出自陈吊眼麾下的义贼。 但自从去年夏天杀入江西以来,西门彪发现,打着破虏军的旗号,对各地新附军更有震慑力,所以,未经向陈吊眼和文天祥请示,擅自把这支骑兵的番号,改成了破虏军骑兵旅,和破虏军的炮兵旅地位等同。 在西门彪自己看来,大当家陈吊眼对此也没什么异意。 至少,去年冬天大伙合兵虚攻赣州时,陈大当家没有跟自己抗议过。 如今,陈大当家已经返回福建去从接收整训完毕后的复兴军,西门彪更不会把自己的旗号改回去。 文天祥在福建改军制,重新制订武将品级。 领一团者为上校、领一标者为少将。 按西门彪估计,很快陈吊眼的复兴军也会这么做,所以,他干脆给自己加了少将军衔,将麾下几个主要头目都定为上校。 并且请师爷写了信,将整编报告分别汇报到了江南西路破虏军最高统帅林奇和文丞相那里。 林奇将军笑了笑,不置可否。 而文大人也没有反对,并且遣人伪装成色目商队,偷偷给他运来了一批手雷和新式马刀。 本着没人反对就是赞成的原则,西门彪打着破虏军骑兵旅的旗号,纵横在宜黄、乐安一带,甚至在临江军(州)的群山间,建立了自己的秘密据点。 与奋战在太和、永新和龙泉之间的林奇遥相呼应,把江西省的蒙古军忙得焦头烂额。 在快速行进中消灭敌军,本来是蒙古军的专长。 但西门彪和林奇却根本没打算把蒙古军当作自己的对手。 他们的主要打击目标是新附军和投降了北元的各地豪强势力。 这些内战外战皆不在行的软骨头挡不住西门彪和林奇锋樱,困守在城市中,不断向达春告急。 而当达春的援军赶到时,破虏军早已将豪强们在城市外面的仓库劫掠一空,骑着缴获来的蒙古战马不知去向。 遭受了几番打击,发现蒙古军并不能担负起保卫自己财产的职责后,各地豪强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 达春收到的告急信依然向雪片一样接连不断,但真实性却出了很大问题。 被破虏军打劫,已经成了各地豪强拖延提交给达春钱赋和军资的最合理借口。 而那些没按时上交的物资,很大一部分“流失”到破虏军手中。 用抢劫和敲诈手法在豪强手里“募集”到充足资源的破虏军,将带不走的粮食和物资都分发给了各地百姓。 而那些得到了破虏军好处的百姓们,又成了破虏军的眼线和盟友,帮助他们在各地制造出更大的事端。 看不见的火,在各地蔓延开来,降元官吏惶惶不可终日。 临江军知州刘圣仲本为大宋同安代理知县,因屠杀抗元义士而得官。 春天召集了一群儒生到江上赏景赋诗,以歌盛世。 才写了三、五首,正在官船上与众人互相吹捧时,突然有赣江上游冲来一艘大船,船上挂大宋旗号,昔日被刘圣仲所杀的大宋义士皆白衣立于船头。 众儒生皆大惊,刘圣仲拜服于甲板之上。 须臾,二船交错而过,众儒生从甲板上扶起刘知州,发现他早已气绝。 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左右脸颊上,各写了汉奸二字,深入肌肉,根本无法洗刷干净。 同安武举徐竣冲在达春麾下素有战功,以勇武过人而著称。 奉达春将令到吉州募粮,夜半安歇于野外,及天明,竣冲与麾下百余人皆死。 竣冲身上无伤,唯双目被长针所刺。 于是当地百姓纷纷传言,说是因“造反”不成而被北元杀了的太和针工刘士昭冤魂索命,杀了徐竣冲。 一时间,各地豪杰趁乱而起。 以罗霄山、皂鬲山和赣江为依托,渐渐呈燎原之态。 开了春,局势更加混乱,一些已经被林奇和西门彪所控制的地区连接成了小片,破虏军往来驰骋。 负责弹压地方的新附军鬼缩在城市中,根本不敢进剿。 不得以,达春只好将自己的战略重心,从“收复失地”向维持地方治安上转移。 大批的探马赤军、汉军和战斗力较强的新附军从江西和广南交界上抽调回来,前往吉州和临江等地剿匪。 而负责剿匪的将领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土匪”剿了,连带着麾下弟兄一起,尸骨无存。 而福建的破虏军主力,即时地察觉了元军的动向。 趁着北元在前线兵力空虚的机会,开春后第一次动作,就从汀洲插进了瑞金,将会昌、石城一带的万余元军击溃,然后带着战利品,在各地剿匪的元军汇聚到瑞金之前,大摇大摆地撤了回去。 各地剿匪的元军一集中,林奇和西门彪再次活跃,两支破虏军的活动范围快速扩张,隐隐已经席卷了半个江西。 文天祥两年前在百丈岭上提出的游击战理论,终于发挥了应有的威力。 坐镇东南,负有歼灭整个残宋重责的达春有一天突然认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组织一场像样的会战。 虽然身背后的土地都属于大元,但各路元军,却陷入了肉眼看不见的重围中。 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覆灭的危险。 而他手中的一万多蒙古军和三万多探马赤军,是大元投放在长江以南最后的精锐。 如果这支队伍再次战败,整个江南的战局岌岌可危。 没有了蒙古军的威胁,那些新附军,还不知道会不会立刻更换门庭。 赣州城,达春在自己的书房内,急得直搓手。 驿道时断时续,远离大都的他已经无法从后方传来邸报和圣旨中,推断朝廷下一步究竟准备如何打算。 前来支援自己的军队还没到,传说中文天祥的克星,西夏人李恒也迟迟没有履任。 江西行省内另一支汉军,在刘深被叫回大都述职后,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 具探子说,已经有人在汉军营中拣到破虏军发的告示,劝说汉人不要给蒙古人卖命屠杀自己的同胞,调转矛尖,和破虏军一起,给江南的鞑子致命一击。 “嗨,这伙鸟人,到底想干什么!”达春一拳打在桌面上,梨花木制的桌案立刻散架,笔、墨、纸、砚台,乱纷纷掉了一地。 “爹,何必这么烦。 朝廷不派人来,咱们自己按自己的办法做就是。 将刘深的部曲直接并入您的麾下,让女儿带着去剿匪。 您尽管在这里,放心与破虏军周旋。 待江西境内匪患平了,咱爷两个一起杀进福建,将那些南人屠光了就是!”达春的女儿塔娜笑着抱住了父亲了手臂,捧起他的拳头,一边抚摩着上边的老茧,一边央求,“人家的父子同时领兵,为国建功立业。 咱父女二人,也可能齐力同心,并肩杀敌!”“去,去,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就想着杀人。 我交给你的功课,你做了么!”达春轻轻地将手臂挣脱出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我不学,那些汉人的东西,看了就气闷!”塔娜郁郁地跺了跺脚,转身看向了墙壁。 父女之间立刻爆发出一阵火花,屋子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几个跑进来收拾书案的婢女吓得抱起书本碎木,快速地退了出去。 “你不学,不学怎么知道汉人的弱点。 你不学,不学将来我们蒙古人的子孙怎么统治这片江山。 你想杀人,我杀了半辈子人,也没见得将这片土地征服下来。 难道我杀完了,你接着,你杀完了,你儿孙们接着杀,永远不想停手!直到杀光了所有人方才罢休!把人杀完了,谁给你种粮食,谁给你织布,谁给你卖东西!,”达春突然暴怒,指着女儿发作道。 积压了许久的火气突然爆发,汹涌不绝地从肚子中冲了出来。 剿灭境内那些“乱匪”的最好办法,就是屠城。 凡支持破虏军的,或者有和破虏军勾结嫌疑的地区,一个不落地屠过去。 几个月之内,保准把林奇、西门彪之流赶出江西行省。 达春可以肯定,女儿如果手里有兵,她一定会这样做。 自从未婚夫死在破虏军炮火下后,自己这个女儿就被仇恨蒙蔽了理智,整天想的,就是一个“杀”字。 可屠刀举起来,能保证不落到自己头上么?眼下大元帝国不比当年,成吉思汗的其他子孙们正虎视眈眈地在周围环伺着。 如果不是凭借汉人士兵的数量优势,大元朝廷根本顶不住来自各方的进攻。 再继续屠杀政策,然后被破虏军的报纸捅出去,随着报纸的脚步留传到各地,难保不激起汉军和新附军的大规模反抗。 到那时,海都等人趁虚而入,被杀的将是杀人者自己。 “爹!”塔娜委委屈屈地哭喊道。 为父亲分忧,本来是她的一片孝心。 蒙古人没那么多规矩,男人可以上战场,女人一样可以骑马打仗。 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的父亲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军中的事情,你别跟着搀和。 刘深的部属,你也别打主意。 一切听皇上的安排!”看着女儿哭得抽抽嗒嗒,达春心里有些不忍,伸出大手给女儿擦了擦眼泪,压着火气说道,“皇上没下令之前,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爹镇抚一方,自然有爹的难处!”“爹!”塔娜转过身,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父亲的话里,两度提及皇上二字,让她多少明白了些父亲的处境。 这就是汉人书中说得那些,主疑臣死吧。 好端端的蒙古人,学别的学不会,学汉人的这些歪门邪道,偏偏速度飞快。 “行了,爹领军一方,已经很累了,你别再给爹惹事端!”达春安慰地拍拍女儿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私并他人部曲,是灭门的大罪。 皇上允许爹调动他们,但没允许爹将他们的营寨与咱们的合并到一起。 所以,这支人马,爹不能给你。 你派到南边的杀手,也别再继续了。 文天祥身边死士众多,咱们派去的人一个个有去无回,白白让人家探明了咱们的底细!过几天,爹派五百骑兵,送你回大都。 那边天高地阔,你经常出去跑跑马,也不憋得这么委屈!”“爹,你要送我回大都,给皇帝当人质吗?”塔娜吃了一惊,从父亲怀里闪了开来,扬起泪眼问道。 “什么人质,皇帝对爹爹一向信任,爹岂能随便推测皇帝的心思。 你年龄不小了,老跟在军中,也不是事儿。 我托了伯颜大人,在咱年青一带的蒙古英雄中,寻一个合适的丈夫。 他承诺等你回到大都,尽力安排!”达春愣了愣,不动生色地回答。 伯颜大人的信中的内容,又浮现在他心里。 朝中蒙古人、色目人和汉人之间的权力争夺越来越激烈。 福建会战的失败,成了一切争端的导火索。 刘深的贪污腐败、抢掠民女的罪恶。 自己在前线纵容属下,奸污新附军将领妻女,逼得几个新附军高级将领自杀,士卒崩散的劣迹。 还有强行调派物资,耽误阿合马属下的仓库使征集钱粮的错误,一一被摆到了忽必烈的桌案边。 如果不能做一些事情,让忽必烈安心,达春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历时两年多没剿平残宋不算大罪,作为一带雄主,忽必烈陛下不会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 处置不够果断,葬送了索都部数万人马,也不算大错。 胜败是兵家常事,大元帝国输得起。 但让忽必烈怀疑自己忠诚,却是最大的危险。 再次组织进攻,进入福建,达春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无论战役规划,还是临敌应变,达春认为自己不会输给文天祥。 但是,文天祥却不是一个单纯的将军。 指挥能力的不足,他会用其他方面弥补。 比如撒播谣言瓦解自己的军心,比如派人到自己的身后骚扰,比如使用反间计,让忽必烈怀疑自己的忠诚。 这本来都是蒙古人进攻敌人的致胜秘笈,都被文天祥学了去。 而自己在朝中的同伴,却慢慢变得比汉人还汉人。 不知道,我们到底谁征服了谁。 对着孤灯,大元江西行省右丞达春寂寞地想。 第一章 对峙 (五) 正当达春在前方推测着后方的天威,想着如何自保的时候。 大都城的忽必烈心里也非常闹得荒。 他也在盘算,怎么把麾下的各族大臣的心再度整合到一起。 眼下的麻烦由何而起,忽必烈很清楚。 带兵打仗多年的他深知统帅之道,那就是胜利,接连不断的胜利。 自己麾下这伙人都是各族的英雄,精华。 作为精英,他们天生需求就比别人多,未必把同族的生死看在眼里。 让他们卖命的最根本法则是,不断打下更多的地盘,毁灭更多的国家,满足他们的掠夺需求。 从骨子里讲,一伙盗贼横行天下,凭的也是这个理儿。 只要周围还有东西可抢,大伙就能同仇敌忾。 但突然有一仗打输了,把本来应该赢到手的利益打没了,大伙平时的矛盾就要暴露出来。 这种事情,处理好了,可以化矛盾为前进的力量。 处理不好,也许就给帝国的分崩埋下了祸根。 刘深的罪,达春的错,索都的烂杀和阿合马的贪婪,汉族大臣的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作为一代雄主,忽必烈心里都清清楚楚。 平时他只是不想追究,人无完人,你用人卖命,就必须忽略这些人的一些缺点。 但眼下众人互相咬了起来,作为皇帝,有些事情,他就不得不给个说法了。 如果不能拿出一个让众人信服的谕旨,非但朝内争斗不断,军中也会受影响。 张弘范奉命整军四个多月了,就是不肯出征。 很明显,这位狡猾的九拔都心存顾忌,等着跟自己讨价还价。 “大兄啊,你得给朕想个办法。 再这么闹下去,恐怕我大元将士争雄天下的心就没了!”忽必烈放下茶杯,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话是对董文柄说的,在忽必烈眼中,此时也只有董文柄,能帮助帝国解决这个突如其来的危机。 汉人建立的国家,国运动辄绵延数百年。 连外战皆败的大宋,还能窝窝囊囊苟延残喘三百余年之久。 而汉人眼中的外族,无论多么勇武,向来强盛不过三代。 历史上的事实让人不得不承认,儒学,在维护皇权方面的建树是一流的。 退一万步讲,虽然推崇儒学的朝代最终走向懦弱,但以儒学理论为基础建立的汉人国家,其内部的平衡和稳定性,绝非马背上各民族所建立的国家可比。 所以忽必烈对理学家们才高看一眼,对自己身边这位兼通理学、权谋和兵法的董大兄,才礼遇有加。 “万岁,臣以为,刘深罪证不显,此时陛下切不可以听信谗言,自毁爪牙。 此举,非但让前线将士寒心,而且让天下英雄畏惧!”董文柄叹了口气,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自从上次呕血以来,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头脑反应有些慢,话语听起来也有气无力。 “你是建议朕置之不理,硬将刘深之事压下去了?”忽必烈淡淡地问道,对董文柄的建议显然不甚满意。 “正是,此风切不可涨!”董文柄抬起头,正色答道。 “只要万岁下旨,不准诸臣相互倾轧。 大伙之间的分歧,不过是意气之争。 闹腾累了,也就罢了。 若由着他们胡来,开了这个先河,恐怕祸患不尽于此!”“可那刘深,辜负朕的信任,贪赃枉法在先。 消极避战,抛弃同伴于后,朕置此不理,如何给三军将士一个交代?”忽必烈愣了愣,放缓了语气,委婉地问。 董文柄说得不无道理,放手去揪,恐怕诸大臣谁的尾巴都不甚干净。 但不去追究刘深的罪责,几个蒙古大臣说得好,将来前线之上,都以刘深为榜样,谁还肯为大元尽心尽力。 “刘深并非避战,恐其力不能敌,不得以全师而退!陛下细想,刘深自追随陛下以来,大小百余战,哪一仗曾畏缩不前。 那一次避过矢石?”董文柄的声音由低而高,由缓而急。 他知道忽必烈跟自己商量此事的意思。 忽必烈非但要自己提一个稳妥的平衡朝内各方力量的方案,还希望自己能顾全大局,在刘深之事上,带领诸位汉臣做出妥协。 牺牲一个刘深,平息诸蒙古大臣的怨气。 而董文柄知道,自己恰恰不能在这方面退让。 一旦退了这步,朝堂之上,汉臣的势力就要大减,色目人就要趁虚而入,夺走本来属于汉族大臣那部分权力。 大元内部,蒙、汉、色目三股势力就要重新洗牌,整个朝局的平衡也会被打破。 三条腿的凳子突然有一条腿变短了,损失的可不仅仅是变短的那条腿。 整个凳子弄不好都要翻倒于地。 “可朕总得给人个说法吧,否则,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萨里曼岂不怪朕护短?”“残宋杀我将士,此乃国仇。 战场上蒙受的耻辱,自然要在战场上夺回来,降罪大臣有何意义。 昔秦穆公能三用败将,终成霸业。 陛下欲振长策而御宇内,气度岂能不如一诸侯乎?”董文柄有些着急,不知不觉间,在话语中加上了文言。 说了几句,发现忽必烈的表情有些迷茫,知道自己说得太文了,皇帝陛下跟不上自己思路。 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尽量用白话劝解道:“陛下可以暂且压下此事,让刘深在大都待罪反省。 这样,既安了刘深部署的心,又可以给其他人一个交代。 至于刘深之罪,待我南进之师平了残宋,再议不迟!”为一个汉臣压制蒙古人的愤怒,忽必烈不肯。 但拖延不决,应该是蒙、汉双方都能接受的权益之计。 董文柄郁郁地想着,神情看上去有些黯然。 内心深处,蓦然浮起前几天听人说过的几句对自己的评价。 在南方流传过来的报纸上说,北边的腐儒,只知道忠于其君,却不知道忠于其国,忠于其族。 像董文柄这样为了一个君王的私恩,出卖了整个族群和国家的利益,其实是最大的不忠,最大的奸佞。 忽必烈毕竟还是蒙古人,心里对蒙古人的感受更看重些。 无论他怎么气度恢宏,怎么包容天下,汉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工具和棋子而已。 为了蒙古人的利益,自己这些汉人和汉臣,随时可以牺牲掉。 如此看来,自己对忽必烈几十年的忠诚,是不是极愚?“索都及阵亡将士,朕会追加他们的抚恤。 至于刘深,朕就依你,暂时放过他罢了!”忽必烈看到了董文柄眼中的悲凉,知道他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朕替他把兵败的责任揽下来,说是对文贼的重视不够,犯了轻敌之过。 阿合马他们几个再混,也不敢追究到朕的头上。 但平南之事,你得拿出个稳妥的策略来,尽快建功。 否则,诸臣难免认为朕是非不分!”“谢陛下厚恩!”董文柄一揖到地,内心涌起一阵激动,压住了纷乱的思绪。 忽必烈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得寸进尺。 君臣之道,很多时候要各退半步,彼此留下缓冲的余地,不相逼过甚。 想到这,低声补充道:“陛下对刘深的恩德,那厮要是有心的话,也该知道些好歹,今后行事会谨慎些。 其罪,陛下亦不必完全放过,只是说以前线大局为重,暂且不究。 诸臣明白陛下的心思,自然把主意力从互相攻击,转到一致对外上来。 至于平了残宋之后,陛下是借大赦天下之机,赦了刘深这个杀材也好。 还是让他披挂上马,待罪立功,为陛下奔走也罢,再也无关大局!”“准奏,你尽管替朕拟了条陈上来!”忽必烈挥挥手,大度的说道。 矛盾无法化解时,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算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把眼前几件事的重要程度排一排,灭宋的事,的确也应该排在朝廷内部各方势力平衡的前面。 “谢陛下隆恩!”董文柄再次施礼,想了想,说道:“至于灭宋,臣仔细思量,再也大意不得,需采用文武两策,齐头并进方可!”“说来听听!”忽必烈笑了笑,知道自己这次替汉臣出头没有白出,董文柄已经有所回报。 “我朝自南下以来,杀戮颇重!达春、刘深约束部署不严,渔夺百姓,是以在江南各路,甚失百姓之心。” 董文柄看看忽必烈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奏道。 这个对策,算是为了大元,也是为了他自己的身后之名。 “所以,欲灭残宋,必先收其人心。 否则,前方平叛,后方百姓又反,腹背受敌,进退失距。 此乃达春所以困,刘深所以败之主因也!”“有道理!”忽必烈点点头,赞同董文柄的分析。 如果没有北方的叛乱,他当然可以调集全部人马,把江南各地屠成牧场。 但此时,面对北方海都等人巨大的压力,一个稳定的江南作为后方,显然比一个四野无人的江南对朝廷更有利些。 至少,大都等地的粮食,每年还必须从江南征集。 在蒙古贵族口中,江南的白米,显然比北方的黍物(蒙古食品,做蒙古炒米的主要原料),咀嚼起来味道更佳。 “所以,万岁可令那些失地流民,各归故里。 着地方官给其田。 给其种子。 凡管军将校及故宋贪官,有趁社稷交替之机渔夺百姓田庐、产业者,着各省官员将掠夺之物,归还原主。 凡居民开荒自养者或小本行商,其田租、商税,酌情减免。 茶、盐、酒、醋、金、银、铁冶、竹货等课程,从实办之,不得随意征收。 凡故宋繁冗科差,圣节上供等名目花样,悉除免之……”董文柄的语调缓和而郑重,提到治国之策,他身上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无人能比的自信。 “故宋朝廷捐税少,但各地官员私下名目甚多。 陛下减免之,百姓自然念大元,而忘大宋。 而江南之地,雨水过多。 适于农渔,而不适于牧。 此时江南百姓,十仅剩其一。 陛下鼓励其开荒,授其田产,每人料可得地数十亩。 此乃平头百姓毕生所望也,得其地,必忘其主。 如此,数载之后,谁还知大宋乎。 文贼收买人心之策,亦随之败。 天下必可大定!”在董文柄的记忆里,大元朝的确在江南征服之地,曾经试行过一段类似的善政。 但不久就随着消灭残宋势力目的达到,而废弃不理。 而现在,为了从政治上与文天祥较量,必须重提这些怀柔之策。 董文柄从流传于民间的报纸和坊间巷里的流言中,敏锐地感觉到了文天祥在福建所行的新政给破虏军带来的好处。 对付福建新政的办法,怀柔好于打压。 大元朝疆域广,本钱足。 跟破虏军比收买人心,轻易不会输掉。 况且这么做,还会在百姓口中,为自己这些投靠了北元的儒者留下爱民之名。 百年之后,论及是非功过,至少自己的举动可以说附合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古训。 (酒徒注:纵观忽必烈一朝,随着蒙古、汉、色目三方势力的角逐,政策变化很大。 同常是一边下旨减税,一边将税务“承包”给色目人,任其狂敛。 矛盾甚多,笑话亦甚多。 )“此外,臣请陛下,尽早订立江南诸官俸禄和蒙古、探马赤、新附军军饷,使文武百官所取皆有凭依。 不可在民间随意搜刮!”除了对百姓进行安抚外,董文柄还建议对官员行为进行约束,并完善各地的官员俸禄。 在他眼里,刘深和达春等人鱼肉百姓,最大的原因还是大元自立国以来,一直没有一个完整的俸禄标准造成的。 蒙古人不知道俸禄之说,开始,百官的俸禄全凭对民间的掠夺和皇帝赏赐。 至元七年,长江以北地区的官吏和转运使的官俸才定下来,但阿合马麾下为国理财者,却不遵从这种制度。 而是从上交给国库的收益中进行提成。 江南等地官员的薪俸制度更乱,完全是谁抢到算谁的。 既然朝廷不禁止抢劫,军官和士兵自是放开了手去抢。 谁对百姓客气了谁是傻瓜。 (酒徒注:文中时间为至元十六年春,据元史记载,至元十八年,新附军开始有军饷。 至元二十二年,蒙元全国才有了统一的俸禄标准)“此事可以从长计议,这是文策,那武策呢?”忽必烈点点头,郑重地问道。 董文柄的建议,不可谓不善。 忽必烈能看出来,这个策略完全出于公心。 如果此策真的执行,恐怕那些趁火打劫的南宋降官,要把董文柄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但吞并天下,真的是依靠那些在马刀前就会抱着头哀哭的平头百姓,而不是那些踏在百姓脊背上的英雄么?忽必烈不敢确定!以蒙古族崛起的经验,各部落中的英雄起到的作用,比百姓大得多。 那些南宋投降者虽然无耻,毕竟曾经是一国之精英。 “武策必须以文策相辅佐。 眼下北方海都等人,蠢蠢欲动。 中书(辖现在的北京、天津河北、山东、山西、内蒙一部分)、陕西、甘肃三行省的兵马不可轻调。 陛下欲平江南,只能借江南人马。 欲灭残宋,必须倾整个江南之力。 不可轻敌犹豫,让残宋有了喘息的机会。 所以,臣以为,以一名将统领整个江南人马,整合在江南的蒙古、探马赤、汉、南诸路大军,齐头并进,以泰山压卵之势,一鼓而下之!”“善!”忽必烈一拍桌案,站了起来,“以江南之力图宋,以北方之力护卫大元,大兄真乃我之王猛也。 不知眼下何人可为将,望大兄教我!”“伯颜!”董文柄大声答道,“以威望、资历、智谋与决断,皆非伯颜大人莫属!”忽必烈惊讶地看向董文柄,正遇上董文柄那明澈的目光。 这个建议是无私的,也附合忽必烈自己对形势的判断。 残宋的势力在一年内死灰复燃,并且越来越壮大,朝廷必须提高对其的重视度。 倾全部江南之力,对付广东、福建两路,从力量对比上来看,取胜的难度应该不大,需要考虑的是时间早晚问题。 如果解决残宋时间拖得太久了,领军武将的选择上就需要甚重。 统帅整个江南大军的人不但要善于指挥大规模战役,而且要求威望高,可以让各族将领心服。 最重要的是此人对朝廷要绝对忠诚,不能起了拥兵自重的念头。 否则,以江南各地的赋税和四十余万各族兵马的支持(其中有三十几万新附军),一旦尾大不掉,必然给朝廷深重灾难。 “陛下所用之人,必须当得起这个大任。 兵马既动,陛下必授予其全权。 此乃两国之对决,并非一地之叛乱。 是以臣举荐伯颜大人,望陛下慎重思之!”董文柄继续说道,让忽必烈把灭宋大业,提高到新的高度。 就像当年蒙古军西进一样,领军的统帅,大汗不加以任何节制。 “事关重大,容朕思之!”忽必烈扣打着额头说道,想了一会儿,试探着低声询问:“大兄,可为朕一行?”“谢陛下厚恩。 但,但臣是汉人,体弱,年老,实在当不起这个重任!”董文柄感动地热泪盈眶,哽咽着推辞。 他年少时知兵善战,曾攻城掠地,决战沙场,是个难得的帅才。 眼下忽必烈不以他为汉人为忌,董文柄自己却不敢接这个担子。 此外,他的身体的确也大不如前。 为忽必烈出谋划策,已经精疲力竭。 真要独领数十万人马出征,估计其结果是南宋未平,英雄先死。 “大兄,朕一直当你是兄弟,从没当你是汉臣!”忽必烈的大手搭在了董文柄的肩膀上,认认真真地强调。 “微臣有负皇恩了!”董文柄惭愧地低下了头,瘦弱的脖颈上,几条青筋不住地涌动。 显然,内心里为忽必烈的话,激荡不已。 “伯颜不能动,他若去江南,除你之外,塞外再无英雄是海都的敌手。 而那苦寒之地,非要了大兄的命不可。 若朕御驾亲征西北,辽阳行省的那几个,未免又想生出些事来。” 忽必烈坦诚地说出不让伯颜南下的原因。 董文柄知兵,却不是坐镇西北的好人选。 那些蒙古军、探马赤军的骄兵捍将,绝对不会听命于一个汉人。 此外,塞外的天气,董文柄也受不了。 “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在阿剌罕与贴木儿之间,任选其一?”董文柄明白忽必烈的心思,低声问道。 “阿剌罕残暴,非能抚民之帅。 贴木儿急躁,为将可,不可为统帅之材。 罢了,朕心里有了一人,定不负朕信任!”“陛下可说的是九拔都?”“正是,莫非大兄不信任弘范的能力!”“弘范是天纵英才,的确可为帅。 但弘范乃汉人,领整个江南之兵,臣恐…..”董文柄犹豫着,自己是否把话说完。 “大兄恐诸臣擎肘于他,让他在前方不得施展。 大兄恐诸将不听命于他,让他号令无人遵从。 罢了,朕明日即当朝拜将,授他整个江南之地的杀伐之权。 诸将有不听号令者,可斩之。 朝中有插手前方军务,怠慢战机者,朕亲自斩之!”忽必烈一拍桌案,决然道。 体内杀意,随着一拍之间,汹涌而出。 第一章 对峙 (六) 宋祥兴二年春三月,北元以张弘范为平宋都元帅,总督江南诸路四十万军。 另派蒙古、探马赤、汉军五万,号一百万南下。 话刚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朝堂上就开了锅般乱做了一团。 元制最早为耶律楚才所定,模仿于辽、金两国之处甚多。 而辽、金两国的制度,又多模仿于宋。 有宋一朝,文臣是最胆大,也是最敢谏的。 加上蒙古人天生粗狂,所以,一些蒙古官吏当即就跳了出来,对忽必烈的话进行了置疑。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伊实特穆尔第一个出列尽御史之责,“张弘范年龄、威望皆不能服众,陛下以他领大军,恐前线调动不灵,误此平宋大事!”张弘范的赫赫战功,众人心里都清楚,所以也不能在指挥能力上对张弘范进行质疑。 但威望和令人信服方面,是个非常好质疑理由。 御史中丞萨里曼跟着站了出来,附和伊实特穆尔的意见。 对于张弘范本人,他没有什么不满,但指挥近五十万大军,应该是蒙古人来做主帅。 这句话大伙不明说,但心里都认为唯有这样,才附和天下以蒙古人为主的道理。 “臣以为,九拔都足堪此任!”兵部侍郎杨韧忠气呼呼地跳出来,针锋相对地进行了反驳。 他特意忽略的张弘范的姓氏和种族,而是逐一列举了张弘范的赫赫战功。 最后,针对伊实特穆尔所说的威望问题,大声反驳道:“凡领兵之将,威权出于君,而非出于己。 诸将怀忠君之心,自然令行禁止,何来威望不足以服众之说!臣以为,御史大夫所言,实乃大谬也!”御史大夫伊实特穆尔、太师伊彻察喇、御史中丞萨里曼等人老脸顿时憋成了黑色,知道自己不小心被杨韧忠抓住了纰漏,悄悄以眼神示意右丞相伯颜,请他为蒙古族官员站出来说话。 却见伯颜半眯缝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压根不想参与这场政治较力。 “陛下,臣有话讲!”平章政事阿合马见事不妙,赶紧跳出来给诸蒙古官员帮腔。 大伙针对汉系官员运作了这么久,如果最后反而让张弘范掌握了军权,就等于几个月的权力斗争,完全以汉系官员的胜利而告终。 这种事情,非但蒙古大臣不能允许,阿合马等色目大臣也无法忍受。 “刘深怠误战机,陷害同僚。 陛下仁慈,不追求其罪,臣等亦无话说。 然陛下又让汉臣领重兵,以臣之眼,此举无异于昭示陛下,刘深之辈无罪有功。 如此赏罚不明,谁还敢为陛下效死力。 甚至那些已经战死的蒙古将士,也不会在天国平息对此事的怨恨!”“对,陛下,赏罚不明!”“赏罚不明,臣等不服!”“汉人胆小,不忠诚,不可让他们领大军!”几个蒙古、色目大臣先后出列,大声抗议道。 “嗯!”平章政事呼图特穆尔轻轻咳嗽的一声,压住了众人纷乱的抗议声。 他已经看出了忽必烈脸上的不快。 龙椅上这位英明神武的陛下喜欢汉人们倡导的秩序与礼仪,朝堂上这么乱,实在扫了他的兴头。 “陛下,诸位同僚。 臣以为,此事需从长计议。 古代英雄说过,领兵打仗,是关系到士卒生死,国家存亡的大事,不能不谨慎!”呼图特穆尔一面用眼神示意众蒙古、色目大臣注意形象,一边振振有辞地说道。 按大元官制,右丞相为百官之首,左右丞相之下,官职最高者就是四位平章。 眼下右丞相伯颜、左丞相董文柄均不说话,呼图特穆尔和阿合马就是出来提出反对意见诸臣中职位最高者,众人都唯他二人的马首是瞻。 (酒徒注:元制,左右丞相之下为平章,平章之下,是左右辖,又称为左右丞,只比左右丞相少了一个”相“字。 读元史,端的为此头大)“……而我朝惯例,总督一方兵马者,定为蒙古人。 汉人与色目人只可为辅,不可为主。 此事非关赏罚,乃祖宗制度,与蒙、汉之别也!”呼图特穆尔引经据典的说了一番,随后补充了一句自以为最重要的理由。 话音刚落,董文柄笑着站了出来。 走到呼图特穆尔面前,施礼,反问道:“莫非平章大人以为我汉人非陛下子民乎?”“非也,但蒙古、色目、汉、南四等,乃我朝定制。 不可以下位者居上,以上位者,反受下位者驱使!”呼图特穆尔愣了愣,振振有辞地回答道。 董文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后退了一步,不再说话。 诸蒙古大臣正以为得计,只听“啪!”地一声,忽必烈拍案而起,“呼图特穆尔休得胡言,天下英雄,凭的是本事,朕岂在乎其出身!况且九拔都天纵之才,岂是寻常汉人可比?弘范,你自上前!”“臣在!”站在武将队列,忍了很久的张弘范铁青着脸走上前,跪倒。 他的品级和职位都不能和众人相比,所以没资格自我辩解。 但刚才发生的事情,更坚定了他要尽快建功,证明自己的忠诚和能力,洗刷众人加诸于汉臣身上之耻辱的决心。 “取朕的金刀来,给九拔都戴好!”忽必烈不看众蒙古大臣,径自走下御阶,把张弘范从地上搀扶起来,“你等英雄,朕向来视为手足。 此番前去,应以大局为重。 莫学那些目光短浅之辈,把等级放在嘴边。 天地英雄气,豪杰岂问出身。 此刀,乃朕纵横天下时所用,曾斩无数上将首级,今赐于你。 江南诸将若有不服号令者,九拔都为朕斩之。 朝廷之上有怠误军机,坏我灭宋大局者,朕为九拔都斩之。 我朝与宋合战数十年,灭宋在此一举!”张弘范接刀,普通一声跪倒于地。 这番知遇之恩,感动得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咚、咚、咚”磕了几个头,抬起带血的前额,大声立誓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此番不灭大宋,誓不还军!”整个朝廷之上,刹那间热血沸腾。 武将们自然想起了年青时纵横沙场建功立业的时光,文官们也被铁血之气感染,再不敢多说话,徒但了不顾全局的虚名。 阿合马耸了耸肩膀,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 呼图特穆尔看看伯颜,看看忽必烈,气哼哼地摇摇头,缩回了文臣队伍。 对忽必烈的决定,一百二十个不服气。 暮春三月,在江南已经是杂花生树的时节,对于地处北国的大都城来说,却是一年中最好之季。 伯颜笑眯眯地骑着马,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而行。 街道两边恰绿的细柳,大户人家探出墙头的桃花,都给人一种赏心悦目之感。 对于精通汉学的伯颜来说,这种景色,刚好可以用来入诗作画。 身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平章政事呼图特穆尔带着几个侍卫,匆匆忙忙地赶了上来。 时大元刚立不久,还未脱草原民族的豪迈之气,蒙古大臣无论文武都骑马上朝。 下朝后一哄而散,远远将坐轿子的汉、色目大臣扔在身后。 伯颜慢慢地拉住缰绳,闪身等在了路边。 早朝上,忽必烈宣布对张弘范的任命的时候,诸蒙古、色目大臣齐声反对,只有自己什么也没说。 伯颜知道呼图特穆儿,巴图鲁鼎,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等蒙古大臣就不会放过自己。 “巴林部的小子,今天朝堂之上,你为什么不肯说话!”呼图特穆儿一把拉住伯颜马头,气哼哼地问道。 他与伯颜是老朋友,彼此之间玩笑惯了,所以说话时,也从不客气。 “莫非糊涂兄还有更好的人选?”伯颜笑了笑,一边与呼图特穆尔并络前行,一边问道。 糊涂是他根据汉人的音译给呼图特穆尔取的绰号,呼图特穆尔缕次抗议无效后,只得听之任之。 好在平章政事已经是极大的官职,整个大都城,敢称呼图特穆尔为糊涂大人的,加在一起也不到十个。 侍卫们纷纷向前或向后散了开去,避免打扰大人们的交谈。 听到伯颜的反问,糊涂大人愣了一下,犹豫着说道:“难道,难道我堂堂蒙古英雄,这一辈中,居然都不及一个汉家小子!”“阿剌罕残暴,他去灭宋,只会把江南灭成一片白地。 贴木儿急躁,未必是张世杰对手。 赛音谔德齐远在云南,来不及调之。 达春失了陛下之欢心,糊涂兄让我还找谁来!”伯颜摇摇头,不紧不慢地答道。 “可,可那也不能让汉人领五十万大军,一旦怀有二心,岂不天下大乱!”呼图特穆尔愣了愣,不服气地叫道。 他知道伯颜说的话在理,但选帅一事,涉及到蒙古人与汉人的权力之争,不由他不为此着急。 “非也,正因为兵多势大,所以才必须选一个汉人。 陛下睿智,岂是你我能及!”伯颜微微一笑,不再多说话。 惹得呼图特穆尔抓耳挠腮,在马背上转了好几个圈儿,才不得不深施一礼,低声下气地试探道:“伯颜,你是说陛下这么安排,另有玄机,不是受了那董大蒙蔽!”伯颜摇了摇头,轻笑道:“糊涂兄也太看得起董大,他虽然足智多谋,却从来不敢跟皇上动心眼。 这也是董大的过人之处,皇上最看重董大的地方。 至于陛下为什么这样安排,呼图兄且想,统兵五十万,最需要的是什么?”“当然是一个忠字!”呼图特穆尔大声答道,并不像外号一样,真的很糊涂。 “人心隔肚皮,你怎么保证领兵之将,一定是忠的呢?”“这?”呼图特穆尔答不出来了。 本来想说,只要是蒙古人,肯定是忠的,汉人和色目人,必然为奸诈。 但仔细想一想,连续数年,塞外纷纷起来作乱的,都是蒙古人。 反而是汉军成了拱卫朝廷的主力。 含有民族歧视成分的话说不出来了,脸慢慢被涨成了黑红色。 “其实,陛下在乎的不是领兵之将对他忠不忠,而在乎的是,领兵的人,有没有不忠的机会!”伯颜用马鞭指着前方,低声分析道:“糊涂兄请想,如果此番南下的是个蒙古将领,他趁势作乱,残宋会如何应对,塞外诸侯,会如何应对,他麾下的将士,会如何应对!”“残宋当然会跟他联手,塞外那帮乌龟王八蛋,巴不得我朝内乱,自然起兵在我等后方牵制,让大军不敢南下平叛。 而他麾下的将士,蒙古人未必全跟了他,探马赤军、汉军和新附军,这些笨蛋向来眼中只有统兵之将,不分黑白,这…….唉,伯颜你怎么不早说!”呼图特穆尔终于明白一点味道过来,心中好生后悔。 如果张弘范胆敢拥兵自重,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未必肯跟他,残宋肯定要趁机讨伐他,塞外的诸王也不会对一个汉人表示支持。 到时候大元全力一击,顷刻间就可以将叛乱平定。 所以,无论张弘范对朝廷的忠心是否是真的,他都没有造反的条件。 换了个蒙古将领,则所有不利条件都转了过来。 残宋会与他议和,联手对抗北方。 蒙古军和探马赤军会被他蒙蔽,新附军和汉军会被他协裹。 塞外的不安分力量也会趁机卷入。 所以,领重兵平残宋的,必须是个汉人。 只有汉人,才没机会向西北诸王那样,拥兵自重。 张弘范战功累累,素有会用兵之名。 唯一的缺陷是不能让诸将信服,而忽必烈的金刀,又恰到好处地弥补了这个缺陷。 “我早说了,你们还会倾力反对么?你们不倾力反对,又怎显出陛下对汉臣的厚恩。 糊涂兄,我劝你今后还是多动动心思。 不要总是把蒙、汉之别挂在嘴上。 你越是与汉臣过不去,反而逼得陛下,不得不陷进汉人的圈套!”伯颜收起笑容,正色劝道。 “汉人的圈套?”呼图特穆尔对伯颜的劝告百思不解。 “那些汉人,骑马做战基本是不灵光的。 但权谋之术,琢磨了上千年。 你不仔细些,怎是他们的对手。 就拿刘深一事来说吧,如果你们不说话,眼看着色目人揪住汉臣的把柄,刘深早就死了好几回。 你们几个趁人落井,乱往下丢石头,在陛下眼里,就成了咱们蒙古、色目两系臣子,合伙跟汉人过不去。 作为一国之主,他反而不得不替汉人撑腰!”呼图特穆尔恍然大悟,后悔得连连拍脑袋。 “我说一个刘深,怎么在陛下眼里就成了羊脊背肉,无论如何不肯放弃掉,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道道。 可那是陛下怎么处置刘深,是陛下得事情,怎么显出董大的聪明来!”“是汉臣,不是董大。 董大在汉臣里边,是个异类。 他对陛下的忠心,你我都未必比得过。 但其他汉臣,却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在陛下面前玩权谋。 你是文官,且想想,最近朝廷上,哪些人请辞,民间,又流传着什么说法?”“御史姚枢,户部侍郎张文焕,翰林侍读学士杨子衡,好像全是汉臣啊。 对了,我听说,南边出了一种东西叫报纸,上面骂那些跟着咱们的汉人忘了祖宗。 为了一己富贵,为了私恩而卖故国!”呼图特穆尔拍着脑袋说道,实在弄不懂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那些汉臣,平时被人说了几句,都要像个得势的女奴般,闹着陛下给他们主持公道。 如今,被报纸明着骂,他们怎么没要求陛下禁绝报纸?怎么早不请辞,晚不请辞,你们几个和阿合马大人一弹劾刘深,他们就都请辞了!”伯颜低声指点道,“他们分明是故意为之,南方骂得他们越凶,你们逼得他们越紧,他们越装作两头不得志,受了莫大委屈。 陛下为了安慰他们,就只好给他们以重用,并且对几个声望较隆的人加官进爵。 这就叫借势,你们不肯仔细考虑,跟着色目人瞎欺哄,结果越闹,汉人的权力越大。 我蒙古和色目两系列权力越小!”“这?”呼图特穆尔对伯颜佩服得五体投地,瞪大牛眼,盯着伯颜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边看,边说道:“好你个伯颜,平素看不出来,居然全身都是心眼。 你说,咱们该如何应对,我们几个听你的!”“还是那句话,眼光放长远,大局为重。 无论汉人和色目人怎么受宠,天下不还是咱蒙古人的。 只要平了残宋,就不必在乎一时得失。 咱们跟着陛下享福的日子长着呢,别跟那些汉人一般见识。 他们不过是陛下手里的棋子,等下完了灭宋这盘棋,该收,也就收了!”伯颜看着呼图特穆尔的眼睛,以极其认真的表情告诫道。 “这次残宋突然崛起,是我大元立国以来,少有的一道坎。 咱们必须整合一切力量,帮陛下把这个坎走过去。 短时间受些委屈,吃些小亏,也就认了。 过几天我就要奉命北巡,检查陕、甘两省防务,并试着跟海都等人联络,看能不能先把北方安顿住。 朝庭里的一切,就仰仗糊涂兄等。 切记,汉人虽然奸诈,却胆小怕事,不会给朝廷带来大祸患。 而阿合马等人,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提防。 这些色目人,只要有钱,没什么不能卖的!”“糊涂兄清楚了,伯颜你尽管放心!”呼图特穆尔叫着自己的绰号,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和伯颜在智慧之上的差距,发誓要在伯颜北巡时,替他守住大后方。 伯颜说得好,大伙都是蒙古人。 只要天下在蒙古人手里,整个族群就能得到最大利益。 与族群利益来比,那些意气之争,官场沉浮,不过是一场春花,雨落后,也就谢了。 有没有收益,还在最后的果实上。 细雨过后,残花落尽。 汉军前都元帅刘深府,两双铁靴踏过落红满地的小径。 平宋都元帅张弘范和待罪在家的刘深并肩走在花园中,一边欣赏最后的春色,一边探讨着对宋用兵的心得。 “刘兄,你刚才说,宋军那边,有钢弩、手雷、火炮三种利器,杀人于百步之外。 刘兄与残宋周旋了那么久,可曾想到什么克敌之良策?”张弘范低声问道,抬手,折了一枝细柳,举在眼前细细观赏。 “败军之将,哪还敢空言误人。 几次战事经过,方才我都与你详细说了。 若论用兵,愚兄自问没什么错误。 但器械不如人,运势亦不如人,所有苦果,只要一个人吞了!”刘深苦笑了一声,讪讪地说道。 虽然忽必烈没有治他的罪,但凭借对政治的敏锐嗅觉,刘深本能地感觉到了自己前途的不妙。 心情低落,对前线的事情,也提不起太多兴趣。 张弘范笑了笑,手臂轻挥,几朵新叶顺着树枝向半空飞去。 “有道是,花开花落自有时,只赖东风回顾。 刘兄何必这么消沉,陛下此刻降罪于你,不过是给人看看。 忍得一时寂寞,待小弟平了宋归来,自会在陛下面前保你。 我大元兵锋正盛,四下还有安南、缅甸、倭、天竺等国未臣服,刘兄还忧没机会领兵,东山再起不成!”“只怕是东君未顾,已经被风雨所折。 朝来寒雨晚来风啊!弘范,你的好心我领了,此番带兵近五十万,陛下等于把半个江山交到了你手上。 一定徐徐图之,文武两策并用。 切忌不可一时急躁,试图靖功于一役!”刘深笑了笑,非常认真地回应。 他与张弘范都出身于汉军世侯之家,自幼交好。 彼此之间情义素来厚重,有话也不怎么藏私。 “董大人所献文武两策,虽然高明,可朝廷未必肯认真执行。 这武策,我在前线,自可依照刘兄叮嘱来做,而文策,没有人监督,估计用不了多久,阿合马大人就得把它变了味道。 况且仁政见效慢,陛下未必等得及。 即使陛下愿意等,户部也等不了!”张弘范见刘深说得郑重,索性实话实说。 行军打仗是他的本行,他有把握控制好整个战役的节奏。 但安抚地方的事,却不取决于他。 “那倒也是,收不上税来,北方的将士也不答应。 如果不能为百姓谋福,贤弟此去,尽力少做些杀孽吧。 愚兄在家呆了几个月,反省平日所为,好生后悔!”“我军百万战旗红,俱是江南女儿血!”张弘范轻轻吟了一句,“兵凶战危,不杀人,怎么激励士兵的凶性。 刘兄什么时候转了性子,怜悯起那些平头奴子来!”“我有二儿一女,一女早已嫁人,不会因我获罪而受牵连。 两个儿字,怕是要替我还债了。 贤弟,能少杀,尽量少杀吧。 毕竟他们和我们都是汉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刘深叹息着劝道,他知道张弘范此时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未必听得进自己的劝告。 但话说出来,也许冥冥中有神灵听见,就会多少赦免一些自己犯下的杀孽,不会降罪到刘家子孙头上。 “刘兄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难道输了几仗,连英雄气概也输了吗!我们都是汉人,但我们都是被大宋丢弃在北方的汉人,几百年喝着马奶长大,与文疯子空中的中国人何干?”张弘范低声叫道,话语里带上了几分不满。 他前来刘府,是为了更多地了解破虏军那些秘密武器的情况,谁知道一向硬气的刘深,颓废得就像个要死了的人一般,一会儿说起谋略,一会说起仁政,一会儿说起民族,就是不说对付火炮和手雷的经验。 “不是英雄气概输光了,实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深苦笑着摇头,大声回道:“也罢,用兵打仗,我本来不如你。 你若顺利灭了宋,我刘深肯定借着你的风头,重新领兵出征。 说这些没意思的东西,为时尚早。 那火炮和手雷,皆带着火字,克火者,莫如水也。 江南梅雨季节将致,弘范让士兵多吃些苦,尽量趁着雨天打仗,必能乘得先机。 南人身材矮小,近身肉搏,不是蒙古军和汉军对手。 两军纠缠到一处,必然能胜之。 至于钢弩,弘范尽选军中好箭手,单成一军,以强弓对之。 钢弩虽劲,射程却不及强弓,两军对射,我军并不吃亏!”“谢谢刘兄,弘范受教了!”张弘范长揖到地,高兴地说。 “不谢。 文天祥诡计多端,必不肯按常理跟你做战,弘范不得不防之。 至于张世杰,他与你打了这么多年仗,彼此的斤两,你们双方比我还清楚,也用不着我来罗嗦!”“正是,弘范定尊刘兄叮嘱!”张弘范笑着回答,心里慢慢有了一个模糊的战略构想。 “我有两子,俱留在江西,未曾随我回大都。 弘范去军前,请看愚兄薄面……”“我定然好好照顾,让他们轻松立功!”张弘范没口子答应。 刘深的关于用天气克制火器的建议,深得其心。 内心深处,他知道这本来是刘深想出来的克敌之策,可惜朝廷没有给刘深施展才华的机会。 自己白占了个便宜,定然要给他丰厚回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请弘范兄给他们个差事,安排他们出远门,越远越好!”刘深摆了摆手,低声请求道。 “出远门,这是什么意思?”张弘范不解地问。 出远门是北方土语,意思是到远方公干或游历。 刘深请自己安排他的两个儿子去远方公干,明显是在给他们安排退路。 难道刘深以为,自己五十万大军,破不了残宋么?“没什么意思,我不想让他们再做杀戮。 想让他们积些功德。 我听说广南西路之南为安南国,对是否臣服,摇摆不定。 弘范不妨让两个孩子到那里走一趟,为你巩固广西后方。 愚兄将来在九泉之下,也念你的恩义!”“呸,呸,好个晦气的刘兄。 怎么尽念一个死字。 两个孩子,就如刘兄所说,至于刘兄的前程,包在小弟身上!”“如此,我就在这里等候贤弟凯旋!”刘深展颜,笑容里充满凄凉。 “兄且放宽心,一年之内,必有小弟消息!”张弘范拱手跟刘深告别,豪情万丈地向刘府正门走去。 刘深摇摇头,没有相送。 他知道这是张弘范跟自己是最后一次见面。 此宋已经非彼宋,即使灭了朝廷,杀了皇帝,依然有无数人会反抗到底。 张弘范不败便罢,一旦有小败,自己难免就是被推出来,承担起给众人灭火的使命。 世事如棋,自己只是其中一粒子。 是用,是弃,自从搭上蒙古人的战车时,已经不归自己左右。 酒徒注:祝所有读者大大国庆快乐,旅行平安。 下周酒徒要出门玩去了,不能按时更新了,先请个假! 风起 (一) 罗霄山巍峨起伏,由北向南,横亘千里。 此山南接广东,北连荆湖,顾盼湘、赣、鄂、粤四路二十余州。 古称“三苗”,又称“楚头吴尾”,乃天下少有的险地。 山下河流多狭窄湍急,多雨则涨水成灾,少雨则断流成旱,有宋之年,鲜有人在山区居住。 北元铁骑南下后,罗霄山区慢慢开始变得“人烟密集”。 虽然山中野兽成群,蛇虫众多,但毒虫猛兽杀人只为充饥,相比较而言,远比大元的安抚使、运转使和仓库使们行为良善。 特别是自从山中来了破虏军后,一边剿灭周围草寇,一边消灭虎豹狼豺,百姓的日子竟慢慢过得有了世外桃源的感觉。 远远的一阵细碎的马蹄声,打碎了桃源的宁静。 一身道士打扮的何时与一个银甲白袍的将军,在十几个护卫的保护下,缓缓走出了山谷。 “好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林将军请回吧,贫道就此告辞!”何时笑着在马上拱手,冲着将军打扮的人说道。 “还早着呢,这明月岭山私明月,婉转绵延,没有一上午转不出去。 咱们经年未见,眼下战事不忙,我再送何兄一程!”林琦笑着拒绝,马不停蹄,跟在何时的身侧。 “况且何兄此番给我雪中送炭,我不送你出山,回去咱那帮老弟兄也不答应!”“也好,贤弟公务繁忙,本不应多扰。 既然贤弟执意要送,那愚兄就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何时笑了笑,与林琦并络而行。 一年多不见,素来心高气傲的林琦言谈举止看上去平和得多了,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一方豪杰的平易与沉稳。 这种风格,让何时愿意和他多做一些交流。 “大战在即,你我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这几天在山中老营被西门彪那厮闹腾的,也没来得及与何兄私下聊几句。 此刻正好一边看看我这罗霄山水,一边与兄做倾心之谈。 大好河山,刚好拿来当酒!”林琦挥鞭前指,豪情万丈。 提起西门彪,何时会心地笑了,“这个西门大将军,与他的故主陈吊眼有得一拼,热情的确热情,不讲起理来,却也混得像头驴一样!”“怎么,陈吊眼又闹了什么笑话!说来听听!”林琦笑着发问。 算算日子,再有几个月,他就整整出来一年了,对近几个月,福建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诸位老兄弟们都有什么变化,十分关心。 这次何时奉文丞相命运了大批物资上罗霄山,他就下定主意,把一些传闻逸事打听清楚。 一则追忆一下大伙并肩奋战的日子,二则,为将来的事情做个规划。 在山中,将领多,林琦不好问得太细。 所以,他才刻意送了一程又一程,打定主意,要匆何时这个负责敌情的人嘴里,挖一些自己人的内幕。 比如整军,比如治政方略,比如邹??热俗罱?那榭觥?“那个陈吊眼,跟你合作好好的,回到福建后就倒打一耙子。 硬说你拉走了西门彪,并了他的部曲,让丞相赔偿他。 要么,将他麾下的复兴军,全部并到破虏军的编制中。 要么,给他的弟兄,破虏军一样的装备!”何时笑着,讲陈吊眼的种种“无礼”举动一一到来。 陈吊眼本来是个纵横一方的豪杰,但为文天祥的能力和为人所折服。 回到福建后,又发现自己的复兴军在几个月内,被邹凤叔训练得脱胎换骨。 所以,干脆放弃了原来争雄天下的梦想,立志加入破虏军。 “丞相答应了吗?”“正是用人之际,丞相怎么能不答应。 给了他四个标的编制,并上奏朝廷,委任他为破虏军副统领。 现在陈吊眼军衔与邹凤叔平级,都是中将。 这家伙乐得天天合不上嘴巴,把肩膀上几颗星,擦得铮亮铮亮的!直晃人眼睛!”何时笑着回答,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自豪,为破虏军的凝聚力而自豪。 有一个关键的地方,何时略过未提。 就是陈吊眼把复兴军编入破虏军时,还提的一个条件。 就是他的人马只奉丞相府号令,不理朝廷的茬。 为国而战,不为赵宋卖命。 文天祥刻意将这些问题淡化掉了,但破虏军中很多将领都心照不宣。 他们中间很多人,也做得是如是打算。 文浦山的事情,朝廷的做法,彻底寒了大伙的心。 很多在新政和皇统之间摇摆不定的人,也坚定地站到了新政一方。 剩下邹??16韫蟠锏纫廊欢猿?1в谢孟氲娜耍?谄坡簿?校?丫?鸩坏教?笥跋臁?二人原本关系就不错,此刻主客之间有心叙旧,自是无话不谈。 絮絮烦烦说了一会儿这一年多众人的收获与变化,品评了会儿世间风云。 慢慢走出了山岭,看到了外边的平原。 想想大战在即,今日一别不知是否有机会再见。 何时夹了夹马腹,向前紧赶了几步,将随从们甩开一段距离,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次送来的军械,贤弟要谨慎些,省着点儿用。 真的与鞑子交上了手,下一次送武器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猛然间听得此言,林琦不觉一愣。 看看何时郑重的样子,知道他话里有话。 挥挥手,让侍卫们缀得再远些,低声打听道:“难道丞相没把握守住邵武么?当年咱们兵不满万,丞相大人依然豪情万丈,攻城略地毫不含糊,怎么此刻偏偏又畏缩起来?难道听说北元召集了五十万大军,就怕了不成?”“当年是当年,咱破虏军无牵无挂。 现在,……”何时耸耸肩,回以连声冷笑,“眼下咱破福建路,是各地抗元豪杰的希望,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怎敢像当年一样,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况且,这前方迎敌,背后还要随时防着人下黑手。 丞相大人得为难之处啊,我跟你说,只比当时多,不比当时少!”林琦又愣了一下,带着几千人马转战江西,与后方沟通不畅,很多阴暗的故事,他都不是很清楚。 联系到道听途说的一些传闻,沉默了一会儿,瞪起眼睛问道,“莫非,莫非何兄说,大敌当前,还有人打破虏军的主意不成!”“岂止是还在打破虏军的主意,那些人的手,就一直没停过。 要不是丞相大人死撑着,咱破虏军和整个福建,都得被人夺去糟蹋了。 你知道不知道,就在破虏军围困索都的时候,有人派兵围了丞相的中军……”何时伸了伸手,做了个砍的手势。 “真的!”林琦吃了一惊,瞪圆双眼,额头上汗津津的,凝上了数滴水珠。 他听说过这件事情,但他一直拒绝相信这件事。 内心深处,一直认为这是别有用心者造的谣,没想到,在何时嘴里得到了证实。 “那是当然,只是达春的救兵来得太急,需要咱破虏军卖命,一些人才不得不收了手!”何时肯定地答道,“虽然说过后,丞相一力掩盖,把这事情压了下去。 可整个福建,哪个人心里不觉得憋得慌。 眼下朝廷中一些人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天天不是要粮,就是要军械。 稍给得迟了,就有弹劾的折子递到太后那里。 弄得丞相大人左右为难!”何时低低的,向林琦介绍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知道林琦骄傲甚至有些高洁的性格,不愿意搀和政治争端,所以才选择作为奇兵在范围打游击。 但是,何时希望能通过一些事实,让林琦早日在破虏军和朝廷之间,做出一个聪明的选择。 “陈老夫子说得好,有些人,书读得多了,却读坏了脑子。 只知道有其君,不知道有其国。 忠于小节,却失了大义…….”“嗯,如此一来,还真有些麻烦!”林琦望着远方的崇山峻岭,若有所思。 半年多来肚子领军在外,与北元大军、地方豪强、新附军和土匪恶霸周旋,与人斗智斗勇,他的心思,已经比原来缜密了多。 惊讶过后,立刻思考起眼前的局势来。 如果破虏军和朝廷的人马,还有兴宋、复兴军联起手来,共同进退。 实力已经与鞑子可以一博。 北元伪朝的讨逆檄文中虽然号称是五十万大军,实际上,张弘范从北方带来的士卒,至多有七八万。 剩下的,还是两浙、江西等地原般人马。 只要想办法把张宏范麾下的嫡系打残废了,其他人都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如果朝廷和丞相府各打各的,令出多门。 这仗打起来就有些麻烦了。 到时候不但像许夫人的兴宋军这样的勤王私兵不知道该听谁的,连破虏和江淮两支正规军,都不能相顾。 刚好被张弘范一路路吃掉。 解决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把军队指挥权力统一起来。 从这一点上说,林琦认为,何时所斥责的文浦山风波,朝廷在当时的所做所为,并没太大的错。 军队就应该交给国家,由皇上统一负责,这样才能有效地防止权臣的们拥兵自重。 只是目前皇帝年幼,朝中又没有合格的大将。 文大人真的把破虏军交出去,恐怕过不了一年,又被诸位国戚们葬送得渣都不剩。 所以,文大人得以脱身后,大力整军,通过改武职秩序为军衔等办法,把破虏军指挥权牢牢抓在丞相府,也甚有道理。 “哎!”想到这,林琦长叹一声,抽刀将路边的毛竹砍去了半截。 “丞相说,军人要为国家负责,而不是一家一姓。 更不是某个学派,或者士大夫的鹰犬,虽然我们都是读书人,都曾经是士大夫,但我认为,丞相大人说得没错!”何时见林琦满腹心事,旁敲侧击地劝告。 “这事,我自有计较!”林琦收刀于鞘,摆摆手,打断了何时的话。 “若是何兄有空回福建,见到丞相大人,麻烦兄台替我言明,就说林琦和江西这路人马,誓死效忠大宋。 势必将张弘范的后路搅得乱七八糟,绝不给破虏军丢脸就是!”“也好!”何时见林琦神态果决,知道不能操之过急,笑了笑,换了个话题说道:“丞相托我给你带话,说游击战,关键在于“运动”二字。 无论什么情况下,切不可与人硬拼。 如果你在江西支持不住,尽可退回福建。 他会安排大军接应你。 但是你自己,还有从百丈岭带下来的老弟兄,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咱破虏军将来重整河山,靠得就是这些最危急时刻,依然不改其志的义士。 他们,不分高低贵贱,都是国家复兴的种子!”“丞相说,你肩头任务极重。 一切需求他会从优安排。 军械要节约着用。 但宝钞你可以从宽了花。 杜规大人预计,宝钞马上就会不值钱了,所以,如果能用宝钞买通那些豪强和新附军,尽管去买。 花多少,他会从福建派人给你送多少过来!弟兄们的命比钱财重要!”“末将知道了!”林琦向南拱手,感动地回答。 “好自为之!”何时拍了拍林琦的肩膀,笑着叮嘱。 “这次送来的军械中,那批铠甲是萧资结合了明光铠(唐军)、罗圈铠(蒙古军)和柳叶铠的优点新设计的。 钢链织的底,关键处都是挡得住强弩的精钢龟扳甲,轻便结实,最适合骑兵用。 你自己也穿一件,别逞强。 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知道了,何兄忒地罗嗦!”林琦笑着推了何时一把,把心头的迷茫暂时搁置于脑后,“倒是何兄要小心,来来往往一个人,也忒托大!”“我安全得很,小毛贼不是本道爷的对手。 大贼头和各地官员,不给我面子,也得给龙虎山和海沙帮张老大面子!”何时笑了笑,得意地指指自己身上的道袍,又向腰间摸了摸,掏出块印着阴文的铜牌炫耀。 “海沙帮,什么时候你又和这些私盐贩子勾结起来了!”林琦接过铜牌看了看,惊诧地问。 龙虎山为忽必烈大军南渡立下了汗马功劳,天下道士都跟着享了福。 念在从龙之功和先人与全真教的交情分上,忽必烈当了皇帝后,就免除了所有道观的田赋,并且命令各地官府,不得为难云游的道士。 所以,很多破虏军斥候,都打着道士的招牌。 但海沙帮,却是与官府水火不能相容的亡命徒,在大宋未偏安海上时,这些私盐贩子就结伙走私,挑战国家法度。 作为江西地方官,何时没少打击这些私盐贩子们。 很多私盐贩子都恨其入骨。 如今,他们居然抛弃前嫌,走到了一起,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你想想,咱文大人,第一个任命的太守是谁,任命到哪里?”何时收起海沙帮的腰牌,挤挤眼睛,故弄虚玄。 “陈老夫子,泉州啊。 你不是说过么,泉州富甲天下,陈老夫和杜规一去,重整海运。 半年来泉州赚回的税银,就有上百万两!”林琦瞪大了眼睛答到,对于财政、经济,他实在懂得不多。 “泉州旁边是哪里啊,许夫人老家?”何时笑着提醒,话语里,充满了作为破虏军,作为丞相府一员的得意。 “兴化,莆田!”林琦拍拍头盔,恍然大悟。 兴化军以弹丸之地闻名朝野,并不是因为它形势险要。 而是因为它在大宋税收上的作用。 蒙古人未大举南下时,全国六分之一盐税来自于兴化莆田。 普通陈家独创利用涨潮落潮截流盐水的滩晒法,是莆田产盐的关键。 其中分纳潮、蓄潮、制卤、澄卤、结块、收盐、堆坨、出场八步,每一步包含若干变化。 外人看听起来容易,照做起来,没有陈家嫡系子孙指导,轻易难以成功。 (莆田海盐与陈家晒盐技术为史实,非杜撰)杀人王索都屠了兴化,尽诸陈、许两姓。 也断送了北元的这一财路。 文天祥的部将阵斩索都,丞相府又对许夫人的人马多次照顾。 知恩图报,流落在各地的陈家后人,自然会将晒盐关键办法倾囊托出。 北元实行盐铁专卖,为了赚钱,阿合马麾下的官吏非但将盐价肆意加高,一斤官盐中往往搀上四到六两(当时一斤为十六两)沙土,各地百姓苦不堪言。 这种情况下,私盐贸易,一下子得到蓬勃发展。 丞相府在福建得了盐,自然要向北元卖。 海沙帮这些亡命徒为了赚钱,自然会想尽方法与陈龙复等人联络。 双方利益一致,破虏军的细作们自然能凭借海沙帮的庇护,随着食盐的流通,水一样渗入江南各地。 “老弟,不是当哥哥的罗嗦。 你想想,文大人自从在百丈岭上醒来后,下邵武、克福州、取泉州、杀索都。 哪一步,不是有若神助的妙手。 眼看着他恢复海运,巧设盐场,福建各地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样,蒸蒸日上地发展了起来。 华夏复兴的希望,也眼看着越来越大。 就凭这点,就值得我们追随他!”“可,唉,何兄说得不无道理,但我毕竟是大宋的臣民……”“贤弟谬矣!如果丞相不是对陛下怀着忠心,何必受朝廷那帮外戚的鸟气。 即使现在兴兵反了,天下英雄,有几人能说丞相错了。 邹将军心怀朝廷么,当日差点跟丞相大人分道扬镳。 可听说文浦山一事后,再不言朝廷半字。 可丞相偏偏不肯反,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心中未泯忠义之心。 还不是为了这片土地,这个国家!”何时指点着苍茫大地,大声说道,那一刻,仿佛对着的是天下英雄。 起风了,山风呼啸卷过竹林,如歌,如潮。 风起 (二) 帘外风声如潮,林琦的心绪也如海浪一般翻腾不止。 何时临走之前的话深深地震撼了他,让他的心情无论如何也难以平静。 丞相府和朝廷分道扬镳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了,自己最终要在这之间作个选择。 虽然,在林琦内心深处,极度厌倦这种政治争斗。 但是,他现在不但要为自己负责,而且要为罗霄山中,追随着自己的几千名弟兄负责。 平心而论,文天祥为人所不为,想人所不敢想。 在他的手里,大宋真的出现了复兴的希望。 并且,此人气度恢弘,胸襟宽阔,绝不会因为彼此之间的意见分歧,而打击报复某人。 邹凤叔在破虏军今后的归属上,几次当面提出不同意见,文天祥都包容了他。 这样的英雄,值得大家去追随。 但是,二十余年读过的那些书,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林琦,要尽忠尽义。 天子是君,百官为臣,君王会受奸人蒙蔽,会做错事。 而合格的臣子却要格守臣节,不能给朝廷添乱。 并且,大宋也经不起再次纷乱,可以想象,一旦文天祥在福建宣布自立。 大宋朝廷就会轰然倒塌,这个垂暮之年的朝廷,已经承受不起任何打击。 而朝廷一旦倒下去,北元就有了充分的理由,自奉为天下正朔。 破虏军和文天祥所控制的一切,就名副其实成为了反贼,成为天下英雄的攻击目标。 这不是简单的选择哪一方问题,而是关系到其后很多事情,很多结果。 关系到整个抗元大局,让人不得不谨慎。 “嗨,如果哪一天,武人还是像原来那样,只管作战,不问这些是非就好了!”林琦拍了拍面前的矮几,闷闷地想到。 表面上,眼下大宋权力争夺只是三股势力之间的争斗,一股是文天祥和他一手缔造的破虏军;一股是张世杰和陆秀夫大人倾力扶植的江淮军;还有一股是由外戚、地方豪强组织起来的武装集团,实际上,内部全是新政与保守、文人与武将、新贵与士大夫几种矛盾盘根错节地搅在一起。 这种争斗,从太祖杯酒释兵权时已经开始,三百多年没分出结果,三百多年,葬送了无数英雄豪杰的性命。 大宋自立国以来,就是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的格局,。 武人们基本上被排除在政治之外,一旦参与进去,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种举措保障了大宋三百余年没有武将拥兵自重的情况发生,但也导致了大宋国力衰弱,对外战争中一败再败。 所以,自南渡之时起,就有武人试图改变这种政治架构,结果,他们无一不以身败名裂为代价。 而士大夫们却喜欢纸上谈兵,总是异想天开让武人去完成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 当任务失败后,却将责任全部推脱武将身上。 这样,导致文臣和武将之间的隔阂极深,外部压力越大,爆发得越激烈。 有时甚至拖累到朋友和家人的安危。 所以,一些武将,像夏贵等人,当打了败仗之后,立刻放弃一世英名,投降蒙古。 当他们调转矛尖后,对行朝的进攻,比蒙古人还急切。 (酒徒注:夏贵一生时间,百分之九十都在抗元。 七十九岁投降忽必烈,八十一岁去世。 )而行朝之中,吸取了教训的武将们,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如张世杰、苏刘义等武人,绝对不容忍文人染指他们的兵权,甚至当年不惜采用各种办法,逼文天祥出走。 林琦现在是一方将领,但在此之前,他却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属于六艺皆精熟的士大夫典范。 所以他的思维,一直在传统和现实需求之间摇摆不定。 这是他自己的无奈,也是破虏军中很多将领的无奈。 论文名,大伙当年都是一方才子。 如今,却都做了武将。 文武双全的人,在大宋传统里,一直是最危险的人物。 因为这种人的出现,既颠覆了武将的形象,又威胁了以文治武的国策,甚至有对皇权的潜在危险。 所以传统文人、武将和皇家都不能包容他们,大宋三百多年历史上,这种人皆不得志,甚至不得善终。 岳飞如此,辛弃疾亦如此。 岳武穆以武入文,由文而政,甚至开始干涉太子册立与对外战和这种士大夫***才能参与的决策,所以,他必须死。 文天祥以文入武,短短两年时间打造出了一支实力强大的破虏军。 并且,他现在走得更远,甚至学王荆公,用新政挑战传统。 大宋臣子两条必死之忌,他都犯了。 所以,无论是传统的士大夫,还是传统的武人,都不能容纳他。 所以,朝廷上针对破虏军的手段,一波比一波急。 如果不是破虏军目前实力过分强大,如果不是杨亮节过分贪婪,如果不是陆秀夫被文天祥说动,天知道,眼下破虏军是什么样的结局。 可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矛盾会总爆发,大宋将被爆发的矛盾炸得四分五裂。 山风呼啸地刮着,刮得竹林间,仿佛千军万马在呐喊。 林琦郁闷地想着,内心深处,仿佛千军万马在厮杀。 很多急需安排的事情都静不下心里安排,就连西门彪走了进来,站到了他背后,都没发现。 “林将军,林将军,想什么呢。 想媳妇了吧,好办啊,看上了哪家小姐,我登门去替你做媒,他***谁敢说不,彪子哥我一把将他的头拧下来!”剔了个大光头,却留了把络腮胡子的西门彪拍了拍林琦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 “胡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林琦被西门彪说得满脸通红,慌不急待地反驳。 “别跟我掉文,别跟我掉文,我是老粗,不懂这些文雅的词。” 西门彪摇摇大脑袋,光溜溜的脑门范出青幽幽的颜色,晃得人眼直花。 “我来找你,一是跟你告辞,文大人送来的军械,你答应分给我的那部分,我准备让弟兄们搬走。 第二呢,咱无功不受禄,拿了你的军械,就得给你回报。 我是想在临走之前,帮你做笔大买卖!”“什么买卖?”林琦收起笑容,郑重地问。 西门彪出身江湖,在训练军队和正规作战方面不如林琦。 但对偷袭、伏击,给地方豪强们挖陷阱、打闷棍这一方面,却远比林琦拿手。 两人合作半年多,凭着西门彪的山贼手段,威震江西。 所以,对他的建议,林琦都非常重视。 “萍乡啊,这地方是通往荆湖的主道,张弘范此番总督各路人马南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我手下的探子打听到了,荆湖南路(湖南)运往赣州的粮食和军械,眼下都在萍乡和醴(礼)陵两地,山一样堆着。 如果咱们在这里干他娘的一票,少说能吃大半年。 并且让张宏范没入江西,先搓了锐气!”西门彪大声回答,两眼冒出咄咄精光。 “是个好主意,西门兄别忙着下山。 等我把参谋找来,摆出沙盘,咱们仔细筹划筹划!”林琦的心情也被西门彪的笑容感染,暂时把心烦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吩咐亲兵去给参谋传令,从矮几上翻开地图,跟西门彪仔细探讨起来。 地图和手中情报一对比,林琦就又皱起的眉头。 西门彪的主意不错,醴陵和萍乡离自己目前所处的明月岭也不远。 但这两个城市却都是险要之地,城墙高大,并且城市周围至少三面是山,易守难攻。 所以无怪乎张弘范安排在这两地囤积物资。 “西门兄,你看……”林琦指着沈式地图上那密集的等高线说道。 (酒徒注:带高度标志的地图,在东方为北宋沈括所发明。 )“我知道,硬攻,不用百十门炮,轰上几天,咱们进不了城。 可攻得时间长了,达春这头老熊一定会拼命来救。 到时候,咱们弄不好打不着狐狸,反弄了一身骚!”西门彪捋着还没留到足够长的胡须,笑着回答,仿佛早料到林琦会提出这种异议。 “并且,咱们俩手中的炮加起来,才十几门。 山路崎岖,搬来搬去,不够劳神的!”听到这话,林琦眼神立刻一亮。 知道西门彪没打算硬攻,抬起头,笑着问道“莫非西门兄有什么妙计不成?”“妙计没有,损招倒是有一个!萍乡守将袁贵是个党项马屁精,整天只想着怎么拍蒙古人马屁。 最近好像有个蒙古官儿要经过,所以沿途的大小奴才们纷纷清水泼街,黄土垫道。 并且大力驱逐城内的流民和乞丐。 ;醴陵守将刘协是个新附军出身的降将,在地方上威望还不错,但是他这样的人,素不得蒙古主人信任,每天都小心翼翼的夹着尾巴,唯恐出了差错惹主人发怒。 如果我们冒充山贼,在醴陵和萍乡之间突然出手劫了那个鞑子官儿,两地守将怕担干系,肯定不要命地赶来相救。 到时候咱们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不愁诈不开醴陵和萍乡两地城门。 只要打开任何一个城市,能搬的搬走,能分给百姓的分给百姓,实在搬不走的,咱就一把火烧了它,省得张弘范拿着他屠戮我百姓!”西门彪抓起笔,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的群山间。 “好,就依西门兄!”林琦伸出手,在西门彪所点的位置画了个圈。 无论朝廷和破虏军之间的争端如何解决,自己这支在外围的游击军都应该打这一仗,因为,此战不是为了朝廷,也不是为了破虏军。 风起 (三) 蒙古军刚一走进落虎岭,西门彪就意识到了对手不是普通的鞑子大员。 萍乡和醴陵之间的官道还是唐时所修,经历数百年风雨,多处已经被落石甬堵,狭窄得只可旋马,可蒙古官员的五百余名护卫硬是彼此照应着保持了行军队形,整个队伍分为前中后三波,两翼有游骑策应。 行进速度虽然慢,却彼此呼应着,防御得滴水不漏。 临战的兴奋笼罩了全身,握弓的手却稳如磐石,一丝颤抖都不曾有。 这是一种老猎人见到好猎物的感觉,不当山贼好些年,西门彪血脉里,已经久违了这种快意。 三伙蒙古军身穿一色的牛皮轻甲,天虽然热,却没有人摘下头盔。 从山坡上望下去,黑压压一片,乌云般,缓缓卷过。 马蹄踏在山路上,隐隐带有风雷之声。 这是真正的北元精锐,风貌与平时大伙对付的那些新附军截然不同。 区区五百人,居然带着千军万马的杀气,所过之处,鸟雀皆惊。 呼拉拉飞上半空,夹杂着萧萧山风,向山外飞远。 “彪爷,点子扎手,要不要先放几个过去!”随军参谋胡二狗子匍匐着爬上来,附在西门彪耳边问道。 没加入破虏军前,他坐得是山寨中师爷的位子。 行事谨慎惯了,考虑事情,也把保存实力放在第一位。 “通知弟兄们,兜头,堵尾。 一个不放!”西门彪摇摇头,否决了参谋的建议。 信手抓起一枝鸣镝,轻轻地搭在了弓弦上。 参谋胡二狗愣了愣,咧了一下嘴。 倒退着爬进了藏身的泥坑,用树叶堵住嘴巴,发出了一串鹧鸪叫。 “使不得啊哥哥也,使不得啊哥哥也!”清脆的鸟鸣声从林间响起,隐藏在山崖边上的破虏军战士,轻轻地撑起身体,分散着,向岭口两边摸去。 “啪!”突然,一粒石子从山岩上滚落,去势不急,却仿佛在油锅里滴了一滴水。 山谷中的,骑士的前进速度骤然放缓,前军带住战马,快速地环了个半圆型的***。 马背上的武士同时操弓在手,刷地一下,天色一暗,数百枝箭同时射进了林中,仿佛下了一场箭雨。 树叶盘旋着,落下。 头上的枝叶瞬间稀疏,阳光从树干间射了下来,映得人双眼发花。 淡淡的腥味道在草间弥漫,血顺着青草渗进土里,受伤的士兵却哼都不哼,嘴巴紧紧地咬住了青草。 有伤重者身体弓成了虾子状,背上的雕翎已经成红色,手指曲伸,在地上抓出一道道暗暗的痕迹。 ,西门彪动也不动,鸣镝在手,他却好像已经忘记了如何开弓。 令人窒息的半柱香时间,却仿佛一日般长。 探路的蒙古军四下射了几轮后,听不见回应。 又开始整队前进。 “呜,呜,呜呜!”低沉的号角在马队中响起。 三波骑士骤然加速,洪流般,向落虎岭尽头飞奔。 显然,蒙古军将领已经也感受到了山间气氛诡异,试图快速将队伍带出山谷。 “想走,小看了你家彪爷十几年的劫道修出来的本事!”西门彪的笑容骤然变冷,看看三波人马之间的距离近了,弯弓如满月,手指一拉一放,鸣镝凄厉地撕破空气,将跑在最前排的蒙古武士拉下了战马。 弓弦声嘈嘈切切,几百枝弩箭同时飞出,风摧蒿草一般,将外围蒙古武士摧了个七零八落。 无主的战马发出声声凄厉的悲嘶,浑身红得如从血池中捞出来一般,拼命向前窜。 “封路!”西门彪冷静地下达命令。 几个战士从隐身处跃起,挥刀砍断了拉住机关的草绳。 巨石和枯树洪流般滚下,挡住了山谷出口。 蒙古军临危不乱,前军后队陡然翻转,一边用弓还击,一边向来时路冲去。 迎接他们的又是一堆乱石,入口处,百余名破虏军将士把大大小小的石块,尽情地推了下来。 两个都头带着麾下勇士冲进了山谷,掐头,截尾,将蒙古人的前后去路切断。 被围的蒙古军发现身陷绝地,居然临威不乱,在百夫长的指挥下,分批次向前后山口冲来。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弓箭入肉声响彻山谷。 在嗜血的兴奋中,每一种声音异常清晰。 弓箭往来穿梭,不断有人马倒下。 两边谷口,快速被双方尸体添满。 后来者就踏在先倒下者的尸体上,抡刀互剁。 根本不理睬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自己。 “上弩、射!”参谋胡二狗用力挥舞着指挥旗。 弩手在他的协调下,每次齐放,都是密密的,毫无间隙的一排。 蒙古人的战马和士卒迎着排弩坠落,倒下,被后边的战马踏翻。 如此近的距离,每一个步骤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乒!乒!乒!”求救烟火接连飞起来。 被围困的蒙古将士眼见短时间无法脱身,再次变阵,固守待援。 武士们纷纷跳下战马,将受伤的战马推在外围,人却躲在了马肚子后,弯弓向山坡两侧还击。 双方开始了弓箭战,破虏军弩弓品质优良,杀伤力大。 蒙古武士射术精悍,放箭速度快。 一时间,战斗居然开始胶着。 西门彪无法将对方快速吃下,被围的一方,也摆脱不了困局。 那带队的蒙古将领煞是厉害,对射了一会儿,居然凭借弩箭的密度,判断出了对手的大致人数。 几个蒙古武士举起皮盾,在战马后排出了一个刀尖型的队伍。 战马一阵骚乱,更多的皮甲,隐藏在战马后,向左翼开始集结。 “要糟!”西门彪愣了一下,发觉事态的不妙。 落虎岭左后方相对平缓,放羊的人可以翻山而过。 而山谷下的蒙古人,显然开始打起从侧面突围的主意。 还没等他做出相应的调整,“咚、咚、咚”一阵战鼓响,百余名蒙古武士从战马后探出身体,挽弓朝着一个方向骑射。 蒙古弓射击频率本来就比破虏弓快,集中起来的这伙人又都是军中好手,密集的箭雨立刻将山坡上的破虏军弩手压制住,往往对方三射,都难以还上一击。 两侧的弩手试图支援,无奈山下战马极多,大量的弩箭都射在了马身上。 而那些送死的战马,缰绳却被主人狠心拴在了一起。 挣扎嘶鸣,就是无法躲开。 箭雨乍停,山脚下蒙武士齐声呐喊,二十几个人举着皮盾冲上了山坡。 “迎敌!”负责此段防御的破虏军队长大惊,提起钢刀,带头冲向了敌军。 眼看着双方就要在半山坡相撞,突然间,冲锋的蒙古武士全部扑到。 密集的弓弦声再次响起,无情的羽箭,将二十几名破虏军战士钉翻在地上。 弓弦响声停,蒙古武士再次跃起,闯入了弩箭阵地中。 钢刀挥舞,带起一团团血雾。 山脚下,战鼓声有如雷动,百余名蒙古武士从马背后冲了出来,扑向前几个武士闯出的缺口。 马背后,弓箭突然转向,密集地护住蒙古武士的侧翼,阻止其他破虏军上前支援。 “堵缺口,堵缺口!”西门彪声嘶力竭的喊着,愤怒的眼睛几乎从眶子中瞪了出来。 亲自带人冲上,半途中,倒在蒙古人羽箭下兄弟无数。 “放!”胡二狗声嘶力竭地喊着,带着两百余个弩手一边射击,一边向缺口处前进。 两根破甲锥就扎在他的肩头,他却无暇去拔,任由自己的血顺着甲缝向外冒,将半边身体染得通红。 弩箭手知道到了危机时刻,一刻不停地绞动手柄,上弩放弩。 在后续前冲的蒙古人中制造出一条死亡地带,任何生命都无法通过。 对面的蒙古弓箭手虽然人数少,射来的雕翎却更密,更急。 “胡二爷,连射法!”不知谁在队伍后喊了一声。 参谋胡二狗如闻天籁,立刻指挥变阵。 两百多个弩手快速分成三排,三人一组,一人在前,两人在后。 突前的弩手负责射击,射完一弩即放下破虏弓。 后边两个人依次装填,依次将弩箭送到他手上。 平时的训练效果立刻体现了出来,调整战法后,破虏军这边射速不降反增。 慢慢地,将蒙古人的羽箭压了下去。 缺口处,两军混战成一团。 “嘿!”西门彪用刀架开对手的一击,顺势将长刀捅进敌人软肋。 卷了刃的长刀被敌人的肋骨夹住了,拔了两次,没有拔出。 在他侧面,两把弯刀同时砍下。 西门彪拧身,挥臂,将长刀连同刀上的尸体一同扔向弯刀来袭方向。 然后挥拳,砸在一个蒙古士兵的脸上。 蒙古武士的鼻子被直接打折断,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西门彪从他手中夺过弯刀,接连两劈,将一个蒙古武士砍倒,然后将弯刀当作飞刀掷出,砍去了一个躲在石头后偷偷放箭的蒙古武士脑袋。 紧接着,用脚从地上勾起一把阵亡战士的断寇刃(双环柳叶刀),阳光下“哗啷啷”一挥,把迎上来的蒙古武士砍成了两半。 天暗了暗,一排羽箭向西门彪飞来,把周围的蒙古武士和破虏军将领不分阵营射倒在地上。 下一刻,西门彪抹着脸上的血,从尸体堆中爬了出来。 他的贴身侍卫身上插满了羽箭,破虏军的铠甲虽然优良,却已经保不住侍卫的生命。 “弟兄们,一拍两散,鸡飞蛋打!”西门彪悲愤地喊了一声江湖黑话,抓起蒙古人丢下的皮盾,顺着山坡冲了下去。 他身边,百十个破虏军战士弃弩提刀,呼啸着冲下了山坡。 “一拍两散,鸡飞蛋打!”是大伙做义贼时的一句黑话。 义贼劫道,如果对方反抗不激烈,通常不做无谓的杀戮。 这样,才能保证对方过后不买通其他土匪或者官府,过分报复。 如果对方情急拼命,造成己方过重的伤亡,义贼们就会喊出“一拍两散!”的话来,表示要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参谋胡二狗阻拦不及,眼看着西门彪一马当先冲下了山,赶紧组织弩箭掩护。 这锅饭做夹生了,胡二狗边挥舞战旗边想。 林琦和西门彪麾下的人马都不多,同时要完成困敌、打援、诈城三个任务,队伍散得很开,跟着西门彪埋伏在山中的士兵只有八百多人。 并且为了迷惑对手,让被截杀官员以为遇到了山贼,西门彪这次特地叮嘱过大伙,不得使用手雷。 以防萍乡和醴陵两地的北元官军,发觉是破虏军在此打劫,不敢前来支援。 近身白刃战,破虏军体质上吃亏。 西门彪麾下虽然多出身于义贼,除了胡二狗这样的军师外,多属于宋人中身强体壮型。 可与横里和竖里差不多粗细的蒙古武士比起来,还是显得瘦弱。 躲在战马后的蒙古弓箭手基本被西门彪等人冲散,羽箭危胁一去,山坡又回到了破虏军手中。 但是,冲进马群中的西门彪等人,也深深陷进敌军中,无法脱身。 一个蒙古武士从马肚子下探出刀,剁向西门彪脚板。 西门彪纵身跃起,将面前的对手砍翻。 左脚下跺,正踩在偷袭者手腕上。 关节断裂的声音立刻传入了他的耳朵。 落地后的西门彪毫不停留,转身向马群间被困住的几个部下杀去。 三招两式,放翻一名对手,将几个部下聚拢在一起。 “靠近,彼此照应,用战马当掩护,小四,去点火,烧马尾巴!”西门彪边战边喊,哪里吃紧,就杀向哪里。 一会儿功夫,把陷在马群中的部属救下十几个,大伙抱成了团,在蒙古人的重围中纵横往来。 “射死他,弓箭手集中!”一声清脆的蒙古话从不远处传来。 西门彪闻声抬头,看见一张气得发白的脸。 几个蒙古武士弯弓搭箭,向西门彪射来。 血花四射,西门彪消失在人群中,没等放箭的武士发出欢呼,消失的西门彪,魔鬼般从另一侧的马肚子下跳将出来,手里握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拣来的角弓,指间夹着三支羽箭。 手臂快速向后弯了弯,三支羽箭先后离开弓弦。 三个蒙古武士应声而倒。 “掩护我,掏狼窝子!”西门彪一声大喝,又是句江湖黑话。 弃弓,提刀,踩着马背奔向了蒙古军官。 敌阵中的破虏军将士拣起蒙古人丢弃的角弓,用冷箭向试图拦截西门彪的人招呼。 数道浓烟在马群中冒起,战马狂嘶,互相碰撞,将以战马为掩护的蒙古士兵踏得鬼哭狼号。 被唤做小四的士兵拿着枝不知道什么东西做成的火把,在马肚子底下来回乱钻。 每经过一处,必然点燃几根马尾巴。 蒙古军瞬间大乱,大多数士兵放弃自己的对手,向西门彪靠拢过去。 山坡上,胡参谋看到战机,摇旗呐喊,带着全部弟兄杀了下来。 挑飞两把弯刀,将一支大弓连同他的主人剁去一截。 明光铠上添了两道刀痕,一枚箭簌,西门彪杀到了敌将面前。 那个白脸敌将显然是这五百人之首,不慌不忙,向西门彪连射两箭,然后弃弓,拔刀,迎了上来。 西门彪躲过对方冷箭偷袭,挥刀和白面武将战在了一处。 地面上障碍太多,二人几乎同时跳上了马背。 马背上,白面敌将一记斜扫,兜肩带背。 西门彪侧起刀身相格,双刀一碰即分,寒光急闪,断寇刃抢先一步,攻向对方小腹。 那员蒙古武将刀法也是不弱,刀尖兜了半个弧线,“铛!”地一声,将西门彪的钢刀挡了出去,紧接着顺势反捞,斜向上,砍向西门彪大腿和腰部。 招架不及,西门彪左腿用力一踏马蹬,整个身体弃马后飞,蒙古将领的钢刀捞空,将战马的鞍子砍去一角。 半空中,西门彪怒喝着落在另一匹马的背上,双腿一加马腹,连人带马前冲几步,刀尖刺向蒙古将领后心。 这几下犹如电光石火,周围的蒙古武士都看得呆了,忘记了救援。 等他们反应过来,再次拥上时,破虏军战士已经靠近,双方捉对厮杀在一起。 如此近距离的混战,弓箭已经派不上用场。 双方完全凭借钢刀互砍,以命换命。 两边主帅都认出了对方身份,试图率先用武力将对方制伏,取得获胜先机。 钢刀碰撞声不绝于耳,片刻间,西门彪再次换马,对方的武士也被他逼下马两次。 “看刀!”蒙古将领一声清喝,右手刀如匹练,砍向西门彪面门。 左手却在腰间摸出一把江湖人用的短弩,“蓬、蓬”两声,蓝色的毒箭射向西门彪的腰腹。 “不要脸!”几个士兵破口大骂,眼睁睁看着西门彪从马上跌落。 得到便宜的蒙古将领举刀欢呼,示意麾下士兵,敌军诸将已经阵亡。 突然,举着刀欢呼的蒙古武将也不见了踪影。 受惊的战马嘶鸣声不止。 两军将士双目皆赤,不顾一切,向主将落马方向涌去。 挡在他们面前的无论是人是马,无不被砍翻在地。 正当大伙乱做一团的时候,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爬上了马背。 紧接着,那个身影从马下,将蒙古武将拎了起来,横放马前。 西门彪一手提刀,另一只手,却死死扣在蒙古将领的腰间。 那个蒙古将领显然已经被他打晕了,头盔丢得不知去向,一头青丝顺着马背垂向马腹下。 “投降,否则老子一刀劈了这个小娘皮!”西门彪恶狠狠的叫着,钢刀晃了晃,在蒙古武将的脖子间,做了个虚劈的姿势。 纷乱的战场,刹那间鸦雀无声。 风起 (四) 黄昏十分,一道烟尘向醴陵席卷而来。 凄凉的号角声立刻在港城中响起,士兵们慌乱地拿起武器,奔上城头。 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手心处慢慢冒出冷汗。 新附军千户刘协胆战心惊地伏在城垛后,两条腿抽风一样哆嗦。 受到他的影响,临近的亲兵都脸色苍白,脑门上的油汗串珠一样滚落。 还没等开打,士气已经溃了。 这倒不完全怪刘协等人窝囊,荆湖南路诸地此时已经是北元内腹,各地新附军在北元刻意打压下,早已丧失了最基本的战斗力。 南下之后,江南各地新附军的去留一直是朝廷头疼的问题。 有人提议将他们就地解散,任那些将士流落民间。 但是呼图特穆尔等人担心这些新附军心怀大宋,在民间策划起义。 而留着他们,眼下朝廷南北两线作战,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的军械和薪饷来支持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 所以江南各地新附军,除了范文虎、吕师夔等位高权重的将领所属外,基本都处于自生自灭状态。 不但兵额不足,器械破损严重,连军饷也接连数年没有发过。 若是跟着达春在前线还好,还可以随意把一地百姓安上“通匪”罪名屠戮,然后把财产来补充军需。 在荆湖两路,百姓已经接受大元统治好几年了,家底早被蒙古贵族和各地收税官掏干净了。 即使把他们敲骨吸髓,也拔不出几两油来。 况且士卒们都是本乡本土之人,无故杀戮自己的亲族,也下不去那个手。 (酒徒注:史实,北元兵马基本上都没有军饷,全凭掠夺。 直到崖山之后,天下无地方可掠,才着手解决军饷问题)烟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敌楼上的士兵发出了一声欢呼“是我们的人,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们打着羊毛大纛,羊毛大纛!”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有人干脆趴倒了土墙上直接开喘。 正午的时候,大伙就得到了落虎岭方向有强盗打劫朝廷官员的消息,每个士兵都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忧。 有心去救,却怕救人不成,把自己也捎带进去。 不去救吧,被截杀的据说是达春的掌上明珠,一旦有失,江西省右丞大人怪罪下来,醴陵守将的脑袋恐怕保不住。 几个新附军将领商议了半天,最后决定,派刘协的外甥周养浩带领五百人,象征性的去救援一下。 临行前,刘协拉着外甥的手不住叮嘱,到达目的地后,要随机应变,立功的事情要让萍乡的守将袁贵来做。 自己麾下这点儿家底,要平平安安带回来,醴陵内要运往前线的器械粮草堆积如山,一旦丢了这些物资,比丢了达春的女儿还要命。 “开门,我是保力格,我家小姐遇截!”马背上,浑身是血的骑士大声地喊道。 他的头盔已经被砍掉了一半,钢甲上横七竖八划满了刀痕,一条大腿湿漉漉的,血一滴滴地顺着马镫流向地面。 “是个蒙古人,达春大人的护卫!”士兵们惊慌失措地喊着。 城下的士兵大概在四百人左右,一个个脸上烟熏火燎,身上盔斜甲外,一看,就知道刚刚打了败仗逃了出来。 新附军千户刘协整了整破了好几个洞的征衣,从城楼上俯下身,探出了半个脑袋:“是保力格将军啊?在下是刘协,奉皇命镇守此地,路上怎么样了。 你怎么这般狼狈?”“悍匪打劫,老子不小心着了道,大小姐受伤了。 刘将军军,请赶快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避难。 敌军马上追过来了!”保力格操着不十分流利的汉语,焦躁地答道,说话时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保将军,保将军,不是末将罗嗦,此城囤积着张弘范大人的军需,奉张大人将令,任何兵马前来,都必须谨慎对待。 你看,能不能绕城而过,贼寇追来,末将替你敌挡就是!”刘协涎着脸,小心翼翼地搪塞。 他不十分相信城下将领的话,听人说过,最近罗霄山中出现了一支打着破虏军旗号的队伍,骁勇善战,领军主将林琦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青人,一向以诡计多端著称,连达春派来的蒙古将领都几次在他手下吃了亏。 一旦是他领兵前来诈城,自己和城中士卒面临的麻烦就大了。 “敌挡,老子挡不住的人,你能敌挡!”城下的声音立刻变冷,带着嘲弄的口气骂道,“刘将军还真把自己当将军了,既然如此善战,为什么不早日入山剿匪。 非得让他们伤了我家小姐,才想起敌挡的话来。 开门,否则耽误了小姐的伤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开门,开门,就会卖嘴的奴才!”“开门,开门,张弘范算个老几!”城下的士兵大声鼓噪起来,汉语、蒙古语,各色辱骂、嘲弄声充耳不绝。 城头上,新附军将士看着城下浑身是血的蒙古军,又是懊恼,又是解气。 四下里交头接耳,议论到底是哪位高人,能把蒙古人伤得如此厉害。 “大人啊,我有我的难处啊,张弘范将军要是知道,肯定会杀了我!”刘协被骂得面红耳赤,哭丧者脸,把责任向上边推。 “难处,什么难处?难道张弘范能杀了你这个南人,我家主人就杀不得你这个南人么。 要不是你们新附军将贪生怕死,纵容盗匪,我家小姐怎么会受伤,我的弟兄怎么会如此狼狈?刘将军,我看你恐怕不是有难处,是与盗匪早有勾结,想捉了我家小姐去请功吧?好,好,我今天如你所愿,就战死在这城下。 等我家主人知道了,看这醴陵城阖城百姓,如何跟他解释!”保力格的战马在城下盘旋几圈,挥挥手,带着残兵准备绕行。 就在此时,正南方,又一道烟尘遥遥地卷了过来。 后卫的骑兵吹响号角报信,保力格回头看了看,拔出弯刀,发出一声悲愤的呼喝。 百十个衣甲破烂的蒙古骑兵挥起马刀,呐喊着冲了过去。 喊杀声在远处响起,慢慢归于平静。 烟尘继续向东而来,冲上去的士兵无人能回。 保力格一挥手,又一队骑兵返身去拦截追兵,喊杀声越来越近。 城头上,刘协看见蒙古武士与对方的卷在一处。 寡不敌众,纷纷落马。 城下,所有士兵都鼓噪起来,有人甚至弯弓搭箭,向城头射去。 刘协颤抖着双手扶住城垛口,下不定是否开城的决心。 来人身上疑点重重,有很大可能是骗子。 可他不能任由对方在城下战死。 保力格说得好,如果大伙战死在城下,达春震怒,给几百蒙古士兵殉葬的,可能就是阖城官员与百姓。 哑着嗓子,刘协又问了一句,“保将军,看到末将的外甥了吗。 他姓周,带人……!”“看到了,那小子英勇,主动为我断后,已经战没了。 我家小姐答应,回到京城后,会亲自给他请功。 南人当中,居然也有如此英雄!”保力格对着远方拱了拱手,佩服地答道。 两行热泪,顺着刘协的脸上滚落下来。 一时间,他的心痛如刀绞,再无心思想别的问题,挥挥手,命令部下打开了城门。 蒙古军残兵呼啦一声,一拥而入。 入城后,立刻协助守军堵住了大门。 “上城墙,寻找武器,帮助守城,帮助守城!”保力格将军一进城门,立刻果断地下达命令。 满脸疲惫的骑兵们立刻分散开去,有人提着刀剑跑上城墙,有人跳下马,向城内士兵询问,军械放在什么位置,要求搬出来守城,有人则径直打马跑向了北门。 “保将军,保将军,请约束贵部不要乱跑,武器在城北库房中,没有朝廷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刘协擦了把眼泪,大声抗议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婆婆妈妈,城外不是山贼,是破虏军!”保力格一把将刘协拨到旁边,转过身,对着身边带着面甲的侍卫吩咐,“吹号角,命令他们各就各位,不准乱来!”“是!”侍卫答应一声,推起了面甲,把号角放到了嘴边,呜呜吹响。 “你,你…..?”刘协惊诧地看着侍卫清秀的脸,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搅得江南西路各地守将无法安枕的人。 没等他把话说完,保力格将军的弯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老子是破虏军的西门将军,他就是破虏军的林琦将军,醴陵城,现在回归大宋了!”城墙上,新来的“蒙古”士兵抽出利刃,与守军战在一处。 城内,骑兵们飞快地掠过街道,把一切敢于阻挡他们的人砍倒。 城门口,“蒙古”士兵听到号角,调转刀头,将守军一一戳翻。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先前“阵亡”的“蒙古骑兵”和追兵一齐冲了进来,迅速扑向了城中各主要街道。 周养浩笑嘻嘻地走上城头,对着刘协深施一礼,“舅父大人,小甥幸不辱命!”“你!”刘协又喜又怒,指着外甥,说不出话来。 “小甥知道舅父大人谨慎,所以逼不得以,才用了这个办法。 舅父,下令投降吧,别挣扎了。 城里的弟兄没粮饷,凭什么给蒙古人卖命。 况且大伙手中兵器都不齐整,反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与其没来由的为蒙古人而死,何不为宋人卖一次命!”周养浩收起笑容,正色劝道。 “嗨!”刘协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他当年是夏贵大人的部下,随着夏大人跟蒙古人打了几十年,二十余万弟兄阵亡。 到了最后,二十万英魂,还不是换了夏大人一家的富贵?降,为大宋而战。 可大宋有复兴的希望么?“舅父,还犹豫什么,拿难道你要让弟兄们,都不明不白的战死么?”周养浩见刘协不说话,大声问道。 “降,好,我降。” 刘协瞬间老了十几岁,颤抖着手,解下了腰间佩剑,举到林琦面前,“林将军,你可命人拿着这把剑,招抚守军,他们都是我的老部下,希望将军大人大量,别为难他们。” “刘将军放心,大伙都是宋人,有力气去杀鞑子,何必自相残杀!”林琦接过剑,恭恭敬敬地回答。 “刚才言语冲撞之处,刘将军勿怪!”西门彪将架在刘协脖子上的弯刀收起来,拱手施礼,向刘协致歉,“我听小周将军说了,刘将军当年也是个英雄,迫于形势才跟着主帅降了北元。 如今形势逆转,刘将军是否可以,与我等并肩作战,一同抗击鞑子?”刘协先是摇摇头,看看众人的目光,又点了点头,叹息着说道:“多谢几位将军厚爱,容我再想想,再仔细想想!”“舅父大人,你还犹豫什么?难道丢了城市,还指望蒙古人会放过你么?你忘了,你给我讲的,当年在夏将军麾下,与鞑子江上奋战的事了?难道几年没有俸禄的蒙古官儿做下来,您当年豪气,都磨平了不成?”“我?”刘协望着自己破了几个洞的征衣,一阵苦笑。 凭心而论,他是个清官。 蒙古人的军官没有俸禄,所获全凭战场劫掠。 但刘协为官一方,除了偶尔从大户人家勒索些必要的生活费用外,从来没有纵容属下去肆意去欺凌百姓。 当年,他曾为大宋守土。 谢太后和皇帝投降了,他不得已跟着上司而降。 懦弱的面孔后,坚守的是官员的个人情操。 如今,大宋打了回来,让他在元与宋之间重新做选择,刘协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当年为大宋守土,是忠于君。 宋亡,跟着主帅投降,是忠于故主。 守护地方,忍受贫困却不骚扰百姓,是忠于事,忠于职守。 如今作为大元的官员却丢了城市,投降了打着大宋旗号的流寇,还当得起一个“忠”字么?如果连一个“忠”字都无法坚持,刘协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义,还剩下什么?“嗨,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男人么,要入伙,我们大伙欢迎你。 要走,就凭你这些年的作为,我们也要平安送你出城。 大丈夫做事一言而决,想那么多,累不累!”西门彪等得有些不耐烦,大声指责道。 刘协苦笑了一下,伸手抹去了眼角几滴浑浊的眼泪,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说道:“西门将军说得有理,刘某谨受教。 但有一事相问,请西门将军明示!”“说,你还有什么担心的,一一讲出来。 我西门彪当着大伙的面回答你,将来哪条做不到,让大伙指着我的脸吐吐沫!”“无他,将军在南方日久,转战各地,见多识广,刘某敢问将军一句”刘协顿了顿,回头看了看林琦,看了看外甥周养浩。 自己要问的东西,不能问林琦这样读过书的人,因为他们不会说实话。 “大宋积弱三百余年,真的还有希望么。 谁之手可以力挽天河?”说完,双目炯炯,盯上了西门彪的眼睛。 周围所有醴陵官兵都把目光投了过来,只有他们,能理解刘协的话本意。 刘协不是为自己所问,而是大伙,为了所有降过元的新附军而问。 曾经为大宋奋战过的将士都知道,那三百多年的残躯,早已失去了灵魂。 纵是扁鹊在生,华佗复世,恐怕也救不回来。 当年是贾似道误国。 可死了贾似道,陈宜中丞相依然无力挽救这个国家。 那些痼疾,那些文人对武夫的排斥与倾轧,那些外戚独揽权柄,清流空谈误国,自命精英,把百姓不当人看的毛病依然在,任何时候都不曾减小。 眼下虽然听说出了个文丞相,可他能左右得了朝廷么?能挡住那些明枪暗箭么?况且张弘范马上带领百万大军南下,残宋做好了应对准备么?还是依然忙着乱哄哄争夺一个本来就存在不了几天的权位。 一旦在争权斗争中失败了,那些忠字当头的精英们,会为大宋殉难么?恐怕投降起来,比任何人都快吧!大伙当年降了元,此刻再降宋,心里有魔障,并不难克服。 如果哪天大宋又不成了,还要降元。 这来来回回,笑话可就大了。 还不如现在就战死,或者卷铺盖回家。 “这?”西门彪被刘协盯得有些心慌,后退了半步,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大宋完蛋了,谁也救不了。 当年起兵抗元的时候,大当家陈吊眼就这样说过。 但大宋完蛋了,大伙就不抵抗了么?“俺是粗人,只会说粗话!”西门彪搔了搔光头,有些尴尬地回答。 “但说无妨,我只想听一句实话!”刘协期待地说道。 “大宋能不能救,俺不知道。 但俺知道,不能给鞑子当狗。 即使战死了,起码后人问起来,俺西门将军是站着死的,没当四等人,命比一头驴贵!”在北元朝廷的告示中,赏格高达一万贯西门彪看看林琦,目光中带上了几丝歉意。 “朝廷的事,俺不懂。 俺做事不为皇上,不为朝廷。 只问自己的本心。 当年大宋官府是王八蛋,逼得俺反了。 但蒙古人更混蛋,所以俺继续反,直到打出一个清平世界来!”“谨受教!”刘协整顿衣冠,正色施礼。 礼毕,摘下头上皮盔,遥遥地丢到了城下。 风起 (五) 骑在高头大马上,背后的醴陵城渐行渐远,刘协的心里一点点变轻松。 从了半辈子军,他从来没这么轻松过,身上的轻甲都换了全新的破虏军校官制式,由多层厚绢缝制,内部衬着细铁丝,山风一吹,清凉飒爽,端地是人有精神,马也利落。 马鞍后,还搭着另一套配发给军官的重甲,刘协私底下打开看了看,居然是少见的细链编就,精钢护住胸腹要害,虽然重不及十斤,寻常短弓却奈何不得。 他麾下那一千多名新附军也全大多数换了装,重新占到了大宋旗下。 一个个兴高采烈的,身上穿着新发的戎装,怀里藏着从府库里补发的军饷,背后背着从辎重库里取出来的罗圈重甲、角弓、弯刀,被两翼的破虏军一带,居然焕发出些许精锐之气,连走路的步伐,都是从没有过的整齐。 有个别不愿意从军者,林琦从张弘范“调拨”来的辎重里取了银两、兵器发给他们,让他们各自回家。 阖城百姓,也按人头计算,统一发了足够两年吃的粮食,并留下了一部分钢刀、弓箭,让他们自己重新炼了打造农具。 剩下带不走的粮草、辎重,西门彪点了一把大火,全部烧成了炭渣。 走到了落虎岭,刘协对破虏军的认识又加深的几分。 战场已经被破虏军雇附近的百姓打扫过了,人的尸体就地掩埋,马的尸体剥了皮,切成大块分给了谷外几村落的百姓。 战场上不复是人间地狱的惨状,只是染了血的山石,被羽箭射秃了的树木,还有零落在草丛中的箭杆,还隐隐透着萧杀之气。 据西门彪介绍,他带了八百人在此伏击了五百蒙古军,双方都阵亡了一大半,蒙古军硬是没有溃散,直到他活捉了对方的关键人物,才逼得剩下不到二百蒙古武士放下了武器。 “他***,没想到蒙古军这么扎手,个个都是宁死不降的主。 老子这锅饭差点做夹生了,本来想围点打援,结果,差点儿被人家里应外合包了饺子。” 西门彪用马鞭指着路两旁丢弃的,卷了刃的弯刀,大声说道。 那表情,庆幸中带着几分自豪,仿佛破虏军阵亡过半不溃是应该的,而蒙古军阵亡过半不溃,就出乎了他的预料一般。 “嘿嘿,西门将军英勇!”刘协笑着赞了一句。 这句马屁,他拍得心甘情愿。 原来在夏贵将军麾下,他带得也算是宋军中的精锐。 与蒙古军或北方汉军交战,每次都是以三倍到五倍,甚至十倍的兵力伏击敌军落单的一部,往往还会被人突围而去。 像落虎岭这种人数差不多的野战,几乎没有获胜的可能。 兵士伤亡一旦超过两成,就只有溃逃的分儿。 被蒙古骑兵尾随追杀,基本上就是个全军覆没的结果。 “我听说破虏军有种利器叫轰天雷,一丢出去,十步之内寸草不生!既然鞑子如此顽劣,西门将军何不用轰天雷招呼他们!”新二营营正周养浩凑上前说道,他没有跟蒙古军交过手,不知道对方的真正实力。 所以,心里对西门彪的自吹自擂,多少有些不服气。 “当时不是怕手雷动静大,吓得萍乡和醴陵两地的守军不敢来救援么。 谁知道你小子带兵来了,第一件事情是问大伙的番号,第二件事情就是宣布举义。 让咱们可以从从容容地掉过头来吃掉袁贵和他的那队探马赤军。” 西门彪没听出周养浩的话外之音,大笑着答道。 刘协偏过头,瞪了自己的外甥一眼,吓得周养浩直吐舌头。 “老刘,你别怪他。 要不是他临阵倒戈,袁贵麾下那帮西域人,还真不好应付。 醴陵和萍乡相距不过六十里,你和袁贵都退回城中坚守,遥相呼应,我们一一对付起来也麻烦。 说不定最后不得不撤兵,除了达春女儿那个小娘皮,什么也捞不到。 所以,此战,周将军之功居首,回去后,让小林子上报给丞相府,半个月后,保准你的名字跟着那些说书唱戏的,传遍大江南北!”打了胜仗,西门彪心情好,对属下一味地回护。 见他说得如此爽直,舅甥二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刘协又瞪了外甥一眼,大声呵斥道:“呆子,还不过来,谢西门将军提携!”“谢将军栽培!”周养浩马上抱拳施礼,脸上热乎乎的,烧得厉害。 一是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惭愧,二是年青人对名满天下感到兴奋。 蒙古人看不起读书人,虽然断断续续开过几次科举,但都是在蒙古人和北方人中选拔英才,南方的读书人无进身之路,又没有谋生的一技之常,为了糊口,通常要么打破脑袋,去蒙古军将领或者新附军将领麾下当幕僚,要么找个朝廷钦点的大儒投靠,替人家捉刀写文章,鼓吹太平盛世。 个别有骨气的,就选择了贱业,靠给戏班子写折子戏,或者给说书人写评话为生。 如此一来,戏曲和评话行业反而快速繁荣,成了百姓们最喜闻乐见的一种娱乐方式。 而为戏班子和评话艺人写脚本者,通常都不喜欢北元暴政,他们的作品中,对破虏军的战绩和军中英雄大加颂扬,每每假托岳家军大破金兵,刘裕北伐的故事,来描述破虏军和文天祥的战绩。 故事的朝代变了,可领军将领和军中勇士的名字却很少更改。 最近最流行的,就是关于岳家军兵围池州,百夫长王石阵斩金兀术的侄子金都的故事,说书的人如亲眼所见,一招一式细致入微,听书的人热血沸腾,往往是听完一遍,还要再听一遍,到了最后,说者和听者都热泪盈眶,如醉如痴。 周养浩当然不知道,这些评话和折子戏的背后,有破虏军陈龙复等人暗中的支持。 想到自己的名字将与古之名将同列,纵使是武穆帐下一马前卒,也觉得不虚此生了。 正陶醉在自己青史留名的兴奋中的时候,听见西门彪说道:“什么栽培不栽培的,咱们破虏军不讲究这套。 文大人有规定,谁的功劳就是谁的,不准谎报,也不准冒领。 你们既然都入了破虏军,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先把规矩讲清楚了。 破虏军中最重要一条,就是官兵平等,文武比肩。 不问出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打仗时,当官的要冲在前头,只准喊‘弟兄们跟我来’;不准喊‘弟兄们给我上’!”“是!”刘协和周养浩正色答应,异口同声。 “第二,两位得了解咱们江南西路破虏军的特色。 咱们这支人马叫江西独立标,统制是林琦将军。 是个游击军,轻易不与鞑子硬磕。 所以,大部分时间,大伙是分散开的,各营有各营的活动区域。” 西门标指指自己和林琦背后的人马,再指指兴高采烈,一边走,一边嘻嘻哈哈的新反正的兵马,低声说道:“老刘的新三团和周小子的新二营,还得练。 否则,以目前的军容军纪,遇上鞑子肯定吃亏。 打仗主要靠人,人不灵光,给你什么利器,都是白搭。 手雷那玩意儿,回去你们就能见识到。 说得玄乎,实际上用来惊吓战马必对付人好使。 既然大伙都是破虏军了,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十步之内寸草不生,那是说出来吓唬蒙古人的。 真扔出去,能炸倒三、五个,已经是不错的情况了。 倒是火炮威力大,除了开花弹,还能装一种葡萄弹,里边全是铅籽儿,炸开后,能轰倒一大片。 可是那玩意重,小的几百斤,大的上千斤,与咱们一击就走的游击策略不符,所以不常用。” “噢!”刘协和周养浩连连点头,感谢西门彪提醒。 所谓行家听门道,外行听热闹。 二人都带过兵,理解西门彪所说的,打仗主要靠人的意思。 对新式武器虽然好奇,但知道自己刚刚入伙,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得到绝对信任,所有配给与原来的破虏军一样。 另外,罗霄山区远离福建,想必火器千里迢迢从福建运来,非常不易,西门彪手里存着一些,也非常有限。 不到关键时刻,不会拿出来乱用。 “所谓游击,不但但是打了就跑,那是俺当年做山贼的做法,不灵光!”西门彪见二人听得认真,索性决定把自己总结的东西倾囊相受。 他与周养浩一见面就对脾气,此时有心培养这个年青人,自然抓紧一切机会。 “文大人给了大家十六字真言,敌进我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你们自己去领悟,我不多解释。 但是,游击战除了最主要的是避实击虚,还有一条重要的是,你得让周围百姓跟你一条心。 打仗,是为了大宋百姓而打。 有了战利品,要给他们留一份儿。 走到哪,哪怕饿死、冻死,也不能扰民。 岳爷爷那句,‘冻死不拆屋,饿死不劫掠’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边打鞑子,边祸害百姓,那是土匪流窜,不是游击。 我出身低,没读过几天书,所以也知道老百姓的想头。 他们不过是想过几天太平日子,找块能放下锄头的地方刨食儿。 没那么多大义,忠心。 如果你祸害他们,在他们眼里,就比鞑子还坏。 等鞑子一来,他们肯定主动帮助鞑子剿灭你。 如果你心里装着他们,他们就会向着你。 鞑子离你几十里路,他们早就抄近路给你送了信儿!”“多谢大人教诲!”到了此时,刘协对西门彪佩服得五体投地。 昨天丢了醴陵,他心里还有些不服气,认为若不是自己的外甥勾结破虏军,自己不至于败得那么窝囊。 今天听了西门彪谈谈说说,分析游击战的道理,才知道确实小看了这个所谓的粗人。 大宋在与蒙古军周旋时,也使用过小股部队敌后骚扰的游击战术。 但收效甚微,一方面,蒙古人通过血腥屠杀,来威胁百姓不得与宋军勾结。 另一方面,乡野草民未经教化,根本不认宋与元的区别,不尽心给宋军配合。 经西门彪一讲解,他才明白,非百姓不识礼法,而是自己这些宋军的作为,在百姓眼里,和元军没什么两样。 有些行为,恐怕连军纪好一点的元军还不如。 “昨天将军开仓放粮,并给百姓发兵器,我等还不乐意,以为元军来了,百姓们手中的粮食和武器,还得被收回去,白白便宜了敌军。 现在想来,还有争夺民心这个道理?”周养浩沉思了一会,感慨地说道。 “也不光是争夺民心。 当然,咱们发粮食,张弘范抢粮食,一来一回,民心肯定向着咱们这边,这只是其一。 其二,就是给百姓一个反抗的机会。 平时大伙家里连菜刀都没的一把,鞑子来了,只有伸脖子挨宰的份。 自然怎么抢,都得忍着。 眼下咱们给他们发了粮食,又发了刀箭。 他们愿意把这些交给张弘范去做顺民,咱们不拦着。 可十家之中,只要有一家不愿意当顺民,咱们就又多了一家好弟兄。 所以,能不烧的,就不烧。 走过的地方,一定给每个男人发一把刀,给他个做爷们儿的机会!”西门彪回头看看已经看不见的醴陵城,低声说道。 这次,他又洒下了大把火种,能不能点起来,就看当地人自己了。 他不是读书人,不像林琦,还心怀大宋。 他只是想反,为了文天祥所承诺的平等之梦反下去。 至于能否活着看到文天祥的承诺实现,西门彪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每个百姓手里都有钢刀和弓箭,当地的官府的行为就会收敛些。 宋如此,元亦如此。 “报告,胡参谋带着人从萍乡回来了!林将军请你过去!”传令兵匆匆自前面跑来,交给西门彪一面角旗。 “两位,有空聊!”西门彪一带马头,快速向前方跑远。 参谋胡二狗奉命带人去打萍乡,是一个相对轻松的任务。 昨天在落虎岭外,林琦打了个干净利落的胜仗,不到两个时辰,就全歼了萍乡守将带来的三千元军,并且活捉了党项人袁贵。 落虎岭恰巧在萍乡和醴陵中间,距两城分别三十里。 萍乡守将袁贵听到附近游骑的回报,知道塔娜有了闪失,吓得七魂丢了六个,不听属下劝阻,清点了萍乡全部人马,快速杀向了落虎岭。 走到一半的时候,被林琦包围。 袁贵又惊又怕,率部突围,怎奈麾下仓猝之下,组阵不及,几轮互射下来,步兵被射死几百人,率先溃了。 他从西域带来的探马赤军倒是强悍,与林琦的骑兵对冲,搅做一团。 正在这个时刻,西门彪押着塔娜赶来增援。 袁贵一见被西门彪绑在马背上的塔娜,抵抗之心立刻崩溃,索性当场降了。 先丢了达春的掌上明珠已经没了活路,后又丢了麾下兵马,更是死罪难逃。 袁贵知道即使侥幸冲出重围,也不免一死。 为了活命,发誓以萍乡囤积的军资当投名状。 林琦也不难为他,让西门彪麾下的参谋胡二狗带人押着袁贵去取萍乡,自己和西门彪合兵一处,去诈醴陵。 萍乡留守的将士不足三百,见主将投降,知道大势已去,打开城门放破虏军进入。 胡二狗在萍乡分了粮草、军械给百姓后,顺带着去了一趟袁贵的府邸,把他多年搜刮的细软卷了个精光。 “有两件事情,咱们得抓紧时间商量一下!”林琦见到西门彪,策动战马,和他边走边谈。 “你自拿主意便是,我都听你的!”西门彪大大咧咧的说道。 眼下军中物资补给充裕,也没什么大仗要打,林琦找自己商量的,无非就是如何处理俘虏之事。 对蒙古武士,西门彪一贯的做法就是处斩。 破虏军没有矿井在罗霄山中,所以也没有地方给这些沾满江南各地百姓鲜血的蒙古武士赎罪。 至于袁贵那个贪官,西门彪更是不齿。 要么杀了,要么发点银子给他,让他远远地滚开。 留着他在军中,早晚都是祸害。 “那些蒙古武士,我已经找人审过了,都是跟着达春多年的老兵油子,杀十次也不过分。 一会儿入了山,找个地方扎下营,咱们就……”林琦比了个砍的手势,对蒙古人,他从来不心软。 “嗯,让老刘和小周他们的人下手,被蒙古军欺负惯了,也让他们长一长威风,以后战场上再见了鞑子,也不会胆怯!”西门彪点点头,出了一个损点子。 山贼入伙,都得交一份投名状,这个办法,西门彪一直认为值得保留。 “怕是文丞相和刘监军那里……”林琦眯缝着眼睛,故意拖长了声音。 文天祥一直反对杀俘,但破虏军的一些将领与蒙古人有血海深仇,很多人阖家死于蒙古人的屠城中,所以,总有军官因为违反这条纪律受到处分。 “这些俘虏,他们见伙食不好,突然哗变。 事急从权,咱也没办法不是?”西门彪压低声音,一脸坏笑。 林琦点了点头,采纳了西门彪的建议,接着又商量起对袁贵的安排来,“那个袁贵,他想带着家眷,假死埋名。 所以我想还了他的家产,安排人送他到临江军,让他顺着秀江出赣!”“倒便宜了那小子,他那个汉姓,本来就是自己随便取的。 放弃了也无所谓,最后还是个富家翁。” 西门彪悻悻地答道,对林琦的安排多少有些不满。 “不过那个小娘皮不能放,我听说了,她是达春的女儿,一直策划着刺杀文丞相来着。 念她是个女的,咱不杀她。 不过,也不能便宜了她!”西门彪想了想,脸上突然浮现了一抹怪异的笑容,“当哥哥的说过,要给你弄房媳妇。 这小娘皮性子虽然顽劣了些,但是细皮嫩肉的,很有味道。 不如,你就纳了她做妾,咱们羞死达春这老贼,如何”话音刚落,林琦的眼睛立刻喷出了怒火来,手紧紧地按到了佩剑上。 空坑一战,三军将士的妻子皆被鞑子所掳,后来辗转听人说道,他们大部分死于押往大都献俘的途。 小部分活下来的,被忽必烈赐给功臣为奴。 文天祥的儿子死于半途,妻子和两个女儿,都被忽必烈留在了后宫之中。 以蒙古人的残暴和**荡,铁木真的妻子还要被人奸污,汉家女儿的结局,不问可知。 林琦当时在军中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名声,所以他的妻子没有受到征服者的重视,下落不名。 其时,林琦刚刚结婚两年。 妻子已有身孕。 在北元的蒙古人眼里,汉人是奴隶,是猪狗,所以他们的妻子儿女可以随意欺凌。 在汉人眼里,蒙古人的妻子儿女呢? 风起 (六) 雨后罗霄山苍翠如墨,清风徐徐从林间扫过,带着几分清凉,也带着几分草木生发的气息,熏得人陶然欲醉,混不知身在人间。 顺着下山的羊肠小道,两匹马一前一后的走着。 听着泉声,听着鸟鸣,听着空山新雨后的热闹与寂寞。 走在前面的,是个身材高挺的女子,眉眼相对比较粗大,没有江南女子那种淡扫蛾眉的温婉,但带着几分男儿气,看上去别有一番味道。 她身后不远处那个男子却生得面如冠玉,鼻直口方,白马,素袍,一幅江南读书郎的好相貌。 两个人一路上若即若离,除了在岔路口,那个男子偶尔出言指点方向外,再无半句交谈。 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却从未拉大。 有时后边的马行得慢了,前边的女子会下意识的带带缰绳,等上一下。 有时前边的马走得徐了,后边的男子会放慢脚步,把彼此之间的距离再度拉开。 知情的,晓得二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 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小夫妻结伴回娘家,在路上因为鸡毛蒜皮的细事拌了嘴,正在赌气,彼此僵持着,等待对付率先开口道歉。 山路虽然长,终究有一个尽处,后边的男子轻轻提腕,带住了马头。 前面的女子仿佛受了惊吓,蓦然回首,恨恨地看了两眼,终于开口,却是挑衅之语,“多谢林将军远送,他日疆场相遇,小女子当报此日相待之德!”“不必客气,若有战场相遇之时,林某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只望塔那小姐沿途小心,别暴露蒙古人的身份。 否则,蒙古军在江南所行“德政”,乡野百姓会毫厘不差奉还给你!”白袍读书郎在马背上轻轻拱手,回话针锋相对。 没有错,他们正是被西门彪擒获的塔那,和破虏军江西独立标统领林琦。 两个不可能也不应该牵扯到一起,却被命运偏偏牵扯到一起的人。 “大元天下,蒙汉一家,乡野百姓才不会如你们这些贼寇般无礼!”塔那怒上眉梢,抬起马鞭,指着林琦骂道。 林琦的脸上,也迅速浮起几缕阴云,冷笑一声,答道:“蒙汉一家,哈哈,这话我倒第一次听说。 没错,的确是一家,只不过在大元朝廷眼里,你蒙古人是家里的主人,想拿什么拿什么,想砸什么砸什么。 我汉人是奴仆与家畜,想怎么杀就怎么杀而已。 姑娘可以不信我的话,换回蒙古人的装束试试,不出十里,山下百姓的一人一砖头,也要把你拍成肉酱!”“你!”塔娜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本来只打算道个谢的,谁知道开口就变成了斗嘴。 这样斗嘴有意义么?毕竟是人家在山中百般回护,才保得自己周全。 可不说两句挽回颜面的话,堂堂大英雄,江西右丞达春的女儿,居然被一个南人以施舍的面孔放了。 这口气她也咽不下去。 想想过去在罗霄山中的十几天,塔娜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恶梦。 梦醒后,整个世界都变了,包括以前自己对这个世上各族人的看法,自己以蒙古人为尊的信念。 当从马背上醒来,发觉自己成了西门彪的俘虏那一刻,塔娜已经对自己的下场做了最坏的打算。 按蒙古人规矩,战场上被人击败者,生命和尊严就不再属于自己。 对方可以随意欺凌、侮辱、甚至虐杀。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是男是女。 这是草原上的法则,各部落之间,互相劫掠牛羊、牲畜和女人。 只有靠掠夺,才能保证其中一些部落能壮大,能成为草原和大漠的霸主。 也只有靠掠夺和征服,那么多部落,才被铁木真大汗整合在一起。 彼此血脉相连,成就了蒙古人天下无双的基业。 蒙古人没那么强的贞操观念,即使塔娜被西门彪强行收做老婆,将来她的父亲领兵剿灭了这伙山贼,她自己依然可以堂堂正正地嫁一个英雄夫婿。 只要她愿意,没人会在乎过去发生过什么。 当年铁木真大汗的妻子被人劫走,被救回来时身怀六甲,铁木真大汗依然待她如旧,让她做了一辈子的可墩(大妃),为后宫一百多名女子之首。 而铁木真大汗的一百多名妃子,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抢回来的,是他们仇敌的女儿和妻子。 铁木真杀了她们的丈夫和父亲,依然有信心将她们征服。 草原女儿,生下来时,就懂得这个规则。 所以她们不爱哭,却知道用手把抢奶吃的兄弟姐妹推开。 塔娜甚至想到了如何面对屠刀,嘲笑这些南人的胆小无能,只会打埋伏,不敢正面作战。 或者如何委曲求全,做了西门彪的老婆,然后想办法挑拨离间,毁了他的整个山寨。 甚至掌握了他的活动规律,与朝廷剿匪的官兵里应外合。 她惟独没想到,西门彪看都没自己看她一眼,就把她当作礼物,送给了林琦。 她更没想到的是,林琦居然拒绝了这个礼物,并且不准其他人碰她,下令将她释放。 为了这个犯众怒的决定,林琦甚至不惜面对所有部下的指责。 林琦将军不是个心软的人,这点塔娜很清楚。 因为林琦刚和西门彪等人吵完了,当着她的面,下令将一百七十三名蒙古俘虏全部斩杀。 至于放了她的理由,却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她是达春的女儿。 而是因为,林琦认为,铁木真、忽必烈、达春等塔娜心目中的英雄夺人妻女,是未开化禽兽;而汉人不是,他们是有数千年文明传承的人,不做衣冠禽兽才做的事。 在塔娜原来的意识里,蒙古人是第一等英雄,打遍天下无敌手。 南人是最下等奴隶,卑鄙,无耻,懦弱。 嘴巴上的话说得一个比一个漂亮,做事一个比一个阴险下流。 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想法正确,而那些大儒与名士奴颜卑膝的作为,也的确印证了她的判断。 但是在林琦和西门彪的面前,她突然发现,自己错了,他们堂堂正正,说到做到。 并且在他们眼里,自己和自己的族人,是野蛮、蒙昧、茹毛饮血代名词。 “野蛮和高贵,都是人的行为,不是人的血统!”对着众人,林琦如是说。 这极大伤害了塔娜的自尊心,在其后的几天里,她想方设法激怒林琦,激怒西门彪,希望他们能杀死自己,收回这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于施舍。 而这对为了如何处置她曾经吵架的兄弟,居然不肯上当。 一个领兵下山,飘然而去;另一个,任自己百般挑拨,只说了一句,“战场不是女人来的地方,做女人,就要在家相夫教子。 只有男人都没本事了,才让女人上战场。 也只有未开化的野人,才从女人肚皮上找尊严!”她嘲笑对方屠杀俘虏,手段不比蒙古人慈善。 林琦自是反问,到底谁请蒙古人来的江南?她申辩蒙古人南下,是因为大宋朝廷腐朽懦弱,贾似道专权误国。 而林琦一句,“我们大宋朝廷腐朽,是我们大宋自己的事情,自然有宋人忠义之士自己解决。 一个人家里出了乱子,不能成为强盗趁火打劫的借口!”,噎得她哑口无言。 非但林琦如此,连负责监视她的破虏军小兵,眼神里都将仇恨变成了骄傲。 终日高扬着下巴,仿佛对着的是一个没有脑子的白痴。 这种受歧视的感觉,让她疯狂。 云端和地狱身份的对比,让她慢慢睁开双眼开始观察,观察罗霄山中的一切。 通过观察,她发现,这里的将士,和蒙古军是完全不同类的一种人。 他们身上,比蒙古武士少了一点凶悍,但多出几分自信。 他们身上,没那些南人大儒身上的奴颜婢膝,而是带着一种直视一切的自尊。 在罗霄山中,塔娜听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平等。 这和她族中,那种英雄掌握一切,其他人皆为英雄的爪牙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 这一切让她很好奇。 可没等她真正理解其中的内涵,文天祥的信和达春的赎金都到了。 林琦放了她,并且怕有人心怀不满,路上将她截杀,亲自送她出了山。 “好了,这是罗霄山另一侧,前方不远,就是安福,你父亲的人在那里接你。 顺着水路可以去吉州,然后乘船去赣州,一路上都在你父亲的控制范围内!”林琦看看塔娜苍白的脸,笑了笑,不跟这种蛮族女子一般见识。 “多谢!”塔娜摇摇头,压住心头的怒火和纷乱的思绪,从牙根深处挤出了细若蚊蚋的一个词。 分别在即,恨也好,怒也罢,毕竟要说一句客气话,否则走了之后,这个南人将军眼中,自己恐怕永远是个不知道礼节的蛮族。 如果这不是在江南,而是在草原上,被人知道知恩不报,也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不客气,回去劝劝你的父亲,约束部下,少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将来等你们退出江南了,流落在各地的族人日子也会好过些。” 林琦淡淡地回应,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今天的涵养出奇的差,只要说话,就喜欢带上几分讥讽。 “嗯!”这一回,塔娜破例没有还嘴。 咬着下唇,想了想,忠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哪天将军落魄了,可以到我家来喝碗奶茶。 塔娜将待以贵客之礼!”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客气的告别词了,罗霄山中这股山贼很快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在军中滚打多年的塔娜能看出这片山区的重要性。 张弘范带兵五十万剿灭残宋,必须下狠手剿灭山区的匪患。 否则,大军的粮道时刻都在林琦的威胁之下。 而林琦麾下这千把人,纵使士气再高,毕竟人数太少,当不得大军倾力一击。 如果有一天,面前这个将军落魄了,自己一定会像他对自己一样对他。 将他加到自己身上屈辱一一归还,但要保住他的性命。 望着林琦英俊的面孔,塔娜默默的想。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升起这种愚蠢的想法,并且,好像还带着几分期待。 “如果哪天,令尊和蒙古人退回了漠北。 小姐可到我家品茶,在下将倒履相迎!”林琦拱拱手,似笑非笑。 突然间,为自己荒唐的想法而内疚。 如果有那么一天,蒙古人被打回了漠北,自己是不是可以去看看这个古怪的女子呢?真如她所说,去喝一碗奶茶?可明明自己应该对其充满仇恨才对,难道真如弟兄们所指责的那样,自己是被美色迷惑了双眼?倒履相迎啊!塔娜终于等到了一个自己希望的友好词汇,读过几天汉人书的她,知道这是对朋友的欢迎词,虽然这个词从林琦嘴里说出来,依然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 满意地点点头,心里的怨气一点点消散,瞪大灵动的双眼问了一句,“江南茶好时,不知将军家在何处?家中几人?”这两句,却是地道的江南语言了,只是从塔娜嘴巴里问出来,配上无边山色,朦胧中,有点不同的味道。 “锗山,福建。 没人了,先是被索都一把大火,送了族人性命。 然后,老婆孩子都被李恒抓了,不知道卖到了哪里!”林琦叹了口气,遗憾地说道。 上下打量了塔娜一番,笑道:“你快走吧,每次想起这些事情,我就忍不住想杀了你……”塔娜笑了笑,摇头。 压住乱乱的心情,皮靴轻轻磕动了马腹,前行数步,又带住了马头,转身说道:“将军此后小心些,张弘范带兵,五十余万。 你正堵在他的粮道上,最近又毁了他的军资,让他未曾出师,先折锐气!”此话何意?林琦一愣,信口答道:“我江南百姓何止五百万,五千万!”说完,拨转马头,向来路上奔去。 塔娜笑了笑,目送着林琦的战马跑远,转身,慢慢地向山外行。 自从她知晓自己的情郎战死在邵武后,一颗心里除了恨,就是恨,再容不下其他东西。 可现在,封闭的心中仿佛突然进入了一缕阳光,那个白袍将军的身影,就策马在阳光里。 蒙古人,汉人,真的很重要么,他们都是英雄啊。 一边纵马飞奔,塔娜一边默默地想。 蓦然抬头,已经看到了江西蒙古军的黑纛旗。 云动 (一) 云动(一) 凄厉的号角声在山间回荡,世外桃源般的宁静立刻被打破。随着山风,半绿的新叶飞雪般落下来。羽箭擦过林稍,冰雹一样砸在了山石后面。 山石后面没有人还击,距离太远,还没到弩箭的最佳射程。几个破虏军士兵受了伤,被人快速抬到了树林中。他们上好了弦的钢弩却留给了战友,一把挨一把,静静地摆在岩石边上。 “***,来得真快。几乎是前脚接后脚!”都头(百人长)曹二愣从后背锁子甲上拔下羽箭,扔在地上,轻蔑地骂了一句。作为基层军官,他身上的铠甲比普通士兵稍好,是福建那边新运来的明光轻铠,全身都是由米粒大的细链编就,关键部位有大块的龟背型薄钢板,重量没有蒙古罗圈甲那样沉,但对付蒙古角弓的远射,是再好不过。只要不是射巧了,两百步外的距离,弓箭轻易穿不透甲链。 他旁边的队长李土保就没那么幸运了,中午出来巡山,嫌累赘,没穿从醴陵缴获来的罗圈甲,只披了件凉快的纸铠在身上。谁料到半途遭遇到了蒙古军,兜头被人一顿乱射。虽然离得远了,羽箭去势将尽,入肉不深,也没伤到要害处。但屁股和大腿上的几处箭伤还是疼得他呲牙咧嘴。 “你先爬回老营去。让刘老四给你涂点药。大热天的,生了疮就麻烦了!”曹二愣关心地看了属下一眼,低声叮嘱。 李土保抓了把草,嚼了嚼,吐在掌心,抹在了伤口处。一边抹,一边气哼哼地答道:“不成,挨了几下,怎么着我也得捞会本儿来。要不,大伙见我伤在身后,以为我是见了鞑子不敢交手,逃回来的。以后在弟兄们面前让我怎么抬头!” “就你***事儿多!”曹二愣低声骂道,背靠着一块凸起的岩石,端起红色联络旗,冲着远处树顶上的观察哨晃了晃。树梢上,响起了几声难听的乌鸦叫,曹二愣耸耸肩膀,把联络旗又放回了远处。扫了在身边扭来扭去的李土保一眼,接着开始教训:“能坚持就靠好,背尽量贴近石头,别乱动。我估计他们还要射几轮才冲过来,鞑子现在也学精明了。不像原来那样,毫不在乎地乱冲一气!” “人家原来就很精明,总是羽箭开路。”李土保撇了撇嘴,得意地纠正了长官的一个错误。“我听人家说,是咱大宋官兵见了鞑子,撒腿就跑,才惯出了他们乱冲一气毛病!” “是听醴陵那帮降兵说的吧,我就知道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曹二愣低声反驳,脸上隐隐有点发烧。他是个德?年间被征入伍的老民军,跟蒙古人打过好多次仗。一接仗就跑的形象,正是当年他们这种勤王义勇的真实写照。 身边的士兵听到两位长官在大敌当前,还顾得上斗嘴,紧张的心情都慢慢开始平复。山道上的蒙古人远射很有特点,羽箭都是斜射向天空的,在半空中拉一道弧线才会落下来。杀伤力依靠的是密度而不是准确度,所以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大伙慢慢也找了躲箭的诀窍,听到号角响,就尽量找大树和岩石后边靠上去。所以敌军越来越近,弓箭造成的伤亡反而越来越小。 “啪!”左侧的临时观察哨位上,探出了一面黄色的角旗,迎风挥了挥,快速缩了回去。紧接着,右面,正面,几个曹二愣临时布置的观察点都打出了目标即将进入最佳射程的信号。曹二愣吹了声口哨,一个干净利落的滚翻,带头扑到了攻击位上。 这些指挥与作战技巧,都是他在百丈岭上跟着教导队那些江淮劲卒学来的。每次都在关键时刻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这次依然如此,透过岩石缝隙,他看见,狭窄的山道上,二十几个北元汉军勇士弓着身子爬了上来,手中圆盾高高举起,把头和胸颈等关键部位遮在盾下面。 “听我的号令,射腿。”曹二愣大声命令,端起弩箭,屏住呼吸,稳稳地扣动了扳机。随着响翎(一种带着哨音指挥箭),几十根弩箭整齐地飞了出去。爬上来的汉军士兵全部倒地,抱着大腿,翻滚呻吟。身上的重甲在过午的太阳下,反射刺眼的银光。 “***,穿了柳叶甲,就以为爷爷拿你没办法了!”曹二愣对着山路吐了口吐沫,身体一翻,又躲回了岩石后。刚刚藏好,漫天飞羽又砸了下来,在他他刚才发动的位置砸出一片火星。 “都头,什么是柳叶甲!”李土保抱着自己的弩箭,一边绞弦,一边问道。 “就是山路上那几个汉奸穿的那种,金贵得很,一片片的精钢条缀出来的,比你的罗圈甲还金贵。鞑子军中也不多,只有给敢死队身上才配。寻常弓箭压根儿射不进去,当年在临安城外,弟兄们就吃了这东西的亏。”曹二愣一边向观察哨打手势询问山路上的情况,一边介绍。 临安城外,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大伙拿着竹板弯成的弓,背着树枝削出来的箭去拱卫皇室,保卫大宋的都城。谁知道,城里边的将军们把自己的部下撤去休息,安排民军与元军精锐硬碰。 一仗下来,血流成河。人家手里提着狼牙棒,自己这边只有天灵盖。不久,谢太后投降,守城的十万大宋正规军束手。听人说,当时光是步人甲,蒙古人就搬走了十几大车。(酒徒注:步人甲,是重装步兵标准装备,重二十九公斤) 三个观察哨同时挥起了黄色信号旗,一翻身,曹二愣带着大伙又滚上了攻击位。一伙穿着黑甲的蒙古武士冲了上来,目标不是卡死山路的两块巨岩石,而是地上受伤的同伴。没等曹二愣发出鸣镝,令他惊讶地一幕发生了。穿黑甲的武士挥刀,将地面上翻滚呻吟的同伴砍死,然后抬腿踢下了路边的山谷。 “他们在清道,狗鞑子,对自己人也这么狠!”没等手下弟兄再问,李土保大声解释道,“达春老贼要跟咱们拼命了,嫌伤号会拖延队伍前进速度。所以,重伤者,一律砍死!” “他们什么时候把汉人当过自己人,那些汉军是狗,伤了就无法咬人。给我射,把清道的放翻,他们是真鞑子!”曹二愣大喝一声,抬手一弩,将一个正挥刀杀人的黑甲武士射倒。 岩石上,弩箭齐发。身穿黑甲的蒙古武士纷纷倒地。剩下的几个武士一声呐喊,不退反进,高举着带血的刀冲了上来。 号角声再次响起,半山腰,几千名元军士兵同时挽弓,放箭。白色的羽毛遮住了阳光。稍顷,头上的天空再次露出,山路两边,每一寸土地上都插满了箭杆,刚割过的麦秸般,密密麻麻的竖着。 负责清道的蒙古武士被射死了,身上插着不知道从哪一方射来的羽箭,作为代价,曹二愣麾下的一都(百人)弟兄,折了四十几个。剩下的个个带伤,被射中的不止一处。李土保身上有挨了两箭,纸甲已经被血浸透,软软地贴在了身上。 “狗鞑子!咱林将军刚放了达春的女儿!”李土保一边拔肩膀的箭,一边有气无力地骂道。 达春来拼命了,所以根本不顾属下伤亡,汉军战士和蒙古军清道者一个样,都是可以牺牲的小卒。 其实这话对达春而言有点儿冤枉。他来拼命不假,但并不是为了自己女儿被掳走的事情来拼命。在达春眼里,既然自己在疆场上可以掠别人妻女,自己的女儿被人掳走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情。况且醴陵和萍乡出事后的第三天,他就收到了“盗匪”的信,让他以白银十万两赎人。“盗匪”平安收到钱后,自然会放回他的女儿。 所以,对于塔娜的安危,他并不非常担心。罗霄山中的盗匪来自何处达春心里清清楚楚,既然文天祥和他的破虏军立志和蒙古人争夺天下,就不会轻易做拿了钱不放人的事。那样,他们会被天下英雄耻笑,在蒙古人眼中,轻易毁诺,是比**和屠杀更无耻的行为。 但达春在付出赎银后,随即接到了忽必烈的亲笔信。信中充满了对他这个侍卫出身的将军斥责和失望之语,并且命令他,必须在各路人马集结到前线之前,把罗霄山中的土匪剿灭干净。 作为忽必烈曾经的心腹,达春知道大汗这次已经对自己手下留了情。蒙古人素重英雄,重战功,对于缕战缕败者不会有同情心,也少有汉人的“三用败将”之说。所以蒙古将军们求胜愿望极其强烈,宁死不肯认输。正是这种风气和习俗,才造就了蒙古铁骑横扫天下的威名。 达春自己两年来,先失了麾下大将页特密实,又送了索都性命。甚至让张世杰死灰复燃。虽然在局部战斗中不乏小胜,但在整个灭宋大局上,可谓是缕战缕败。眼下所有的罪责都让汉人刘深跟顶了黑锅,但是达春明白,自己的责任是逃避不了的。否则,大汗就不会弃自己在一旁不用,而调汉将张弘范总领五十万平叛大军了。 所以,接到忽必烈信后,达春立刻安排心腹将领严守江西到福建和广南东路的各个关口,以防宋军偷袭。自己亲自点了一万蒙、汉精锐,在一百多名当地新附军的指引下,分两路摸进了罗霄山,沿途发现可疑人物,全部格杀。 此番进山,不将罗霄山内破虏军游骑剿灭,达春誓不回师。所以上来就是拼命的打法,以人换人。他吃准了,破虏军在罗霄山中这支人马不过两千,一命换一命的话,半月之内,元军即可获大胜。 眼下天气初热,战场上受了伤的人,抬下去也难以医治,与其看着他们在病榻上呼喊挣扎,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另外,带着伤兵,也会影响到将士们推进的速度和士气,不利于山中作战。 这倒不是残忍不残忍,蒙古军打仗,向来只问结果不问手段。只要打赢了,那些勇士们的牺牲就值得,后世的蒙古人和长生天,会永远记得他们的热血和战功。 号角声又起,二十几个身披重甲的元军步卒斜举着巨盾,提着弯刀,顺着山路上前。即使明知道一旦被敌军弩箭射伤,自己必死。即使知道自己这二十几个人未必有人能活着坚持到大军夺下不远处这个山间要冲,士兵们还是步履坚定,根本没有丝毫胆怯和犹豫。 风萧萧地刮起来,吹得山下的羊毛大纛呼呼啦啦的响。从岩石后向下望去,那些一往无前的敌军勇者,身上居然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岩石后的破虏军将士慢慢挪动身体,一点点向攻击位置移动。脸上的表情,和充当前锋死士的北元武士一样肃穆。 “如果老子不是被屠杀的汉人,一定会把山路上这帮家伙,和他们的鞑子头儿,当作大英雄崇拜!”曹二愣在心里叹息着想,扣动了手中的扳机。 “日???!”鸣镝凄厉地撕破空气,射在走在最前方一个北元士兵的毫无遮挡的小腿上。中了箭的士兵立刻蹲了下去,他身边的士兵同时蹲下,以盾护体,身体在巨盾下紧紧缩成一团。 “啪、啪、啪…….”弩箭射在巨盾上,就像雨打浮萍一样急促。有人受伤,扑倒于地。在这轮箭雨下逃得性命者,却随着弩箭射击的间歇一跃而起,弃盾,举刀,狂叫着前冲。那些受了轻伤者,也歪歪斜斜地跟在队伍后,红色的血一滴滴溅落在山路上,仿佛一朵朵盛开的春花。 “自由射击,射脸和腿。集中弩箭,伤兵负责装弩!”曹二愣大声喊道,提醒麾下士兵相互配合并注意对方弱点。 元军在战场上反应敏锐,在发觉柳叶甲可以挡住大部分弩箭后,北元士兵把防护的重点放在了脚和小腿等没有钢片覆盖的位置。这一轮接触,破虏军钢弩的杀伤效果远远不如上一轮。 三射过后,北元武士和防线的距离已经不足十步。曹二愣射出最后一支箭,下达了一个惊人的命令:“李队长带伤兵投弹阻击,没受伤的,退到隐蔽位!” 说完,看了自己的伙伴一眼,率先向一旁滚开。 队长李土保与曹二愣目光相接,赞赏地笑了笑,从腰间摸出了手雷,拧开木盖,挑出引火线。将引火线在石头用力一搓,搓出一串亮丽的火苗。 手雷爆炸声在山路上响起,冲上来的北元武士举着刀,消失在烟尘中。 尘埃未落,数千枝羽箭撕破黑烟,雨一样落了下来。扼住山路的岩石前后,蒙古人和汉人的声音一同沉寂。 硝烟散尽,阳光落在烟熏火燎的岩石边,明亮而炙烈。 一缕缕血,顺着山势,汇聚在一处,溪流般,沿着山路另一边的绝壁慢慢流下。从半山腰向下望,仿佛有人在空中挥动大斧,将山脉兜头劈了一记,整个罗霄山,都在流血。 “将军,再派一个都上去吧!鞑子拼命,二愣他们顶不住了”参谋在林琦耳边,大声建议。 “雷公岭那一侧情况如何?”林琦放下望远镜,低声问道。 “一营三都派人来报告,说鞑子势大,他们顶不住了,正撤向第二道阻击线!”参谋紧张地回答。所有人还沉浸在十几天前偷袭醴陵等地的胜利喜悦中,对北元入山拼命的事防备不周。事发突然,所以大伙表现都有些混乱。 “老营和伤号都转移了么?”林琦又问。 “已经去远了,天黑之前可到老君庙一带。”参谋急切地回答。 “一营留下,梯次阻击。天黑后再与敌军脱离接触,带着他们在山中兜***。六营负责保护老营和伤号。其他各营,跟上本部,现在奔莲花峰,出发!”林琦沉着脸命令,带着不容任何质疑的威严。 “可?”参谋本还想问问曹二愣和他的弟兄怎么办,看看林琦阴沉的脸,把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 各营人马快速转移,山林中各暗哨上,依次传开大军已经开始转移的旗语。 曹二愣看了看远处的群山,轻轻地点头,仿仿佛冥冥中,有人与他低声交流。又打退了敌军一次以命换命的行动,隐蔽处,所有弟兄加起来不到二十人。 “白音,带着你的百人队,杀上去,把南蛮子撕碎!张歧,你带一千强弓手清路,然后,督战!”,山脚下,达春的话音冰冷,没有一丝感情。 “是,弟兄们,哲扈部的弟兄,跟着我上!”名字叫白音的蒙古百夫长答应一声,举起盾,带上百余名蒙古武士冲上不归路。 “上前十步,六列横阵!”名字叫张歧的汉军千户大声喊道,在山脚下排出轮射阵型。 弩箭破空声不绝, “弟兄们,进入攻击位置,死战到底。后退一步是咱家!”,箭雨方停,曹二愣带着最后的弟兄冲回岩石后。 “后退一步是咱家!”十几个破虏军战士射出最后一轮羽箭,把钢弩摔碎在岩石上。 手雷声响起,蜂拥前行的蒙古武士纷纷栽倒在地上。 硝烟中,直立起曹二愣等人高大的身影。 风萧萧兮,易水寒。 第三章 云动 (二) 鞑子反扑了!正如福建大都督府参谋们所预测的一样,北元不动则已,一动即势若雷霆。 当大都督府接到江南西路战况情报时,林琦的人马已经退到了茶陵、涞水一带。 让开了蒙古军南下的所有通道。 虽然在撤离的途中,林琦利用骑兵偷袭的战术,在永新和宁冈取得了几次小胜,但从全局上看,江西独立标这次吃了大亏,已经再无力威胁到北元大军的辎重线。 与达春不约而同,自出征以来一直慢吞吞在路上磨蹭的张弘范大军骤然加速,以每天百里的速度行军急行十余日,眼下前锋已至信丰,随时可以选择南下进攻广南东路,或者东进威逼福建。 山雨欲来风满楼。 福州城,大都督府,参谋们的面孔上一夜之间平添几分凝重。 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连连绵不断敲打在窗棱上的阴雨声,都透着低沉的韵味。 综合各方情报分析,文天祥不得不承认,忽必烈这一手玩得很漂亮。 仿佛看透了大宋得弱点,毫不客气地提几十万大军以巨石压卵之势扑过来。 誓将刚刚喘息过一口气来的大宋扼杀在赢弱状态。 无论从兵力和政力上对比,此刻,占据了汉家江山十分之九的北元,壮得都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而大宋,恰恰就像一个生了场大病,刚刚从床榻上爬起来的垂垂老者。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很多地方还没恢复生机。 有效的官府机构没有建立,朝廷派出的地方官,连衙门的椅子都还没坐热乎。 以传统的治政方式,地方上的政务理不顺,官员们就收不上钱粮来。 官员们收不上钱粮给朝廷,军队的补给就不能有效保证。 缺粮、断饷、装备皆困乏的情况下,光凭士兵热情和主将的号召力,根本打不赢这场提前到来的决战。 福建形势稍好于广南,在文天祥的个人威望号召,和陈龙复、刘子俊等人强力推动下,几乎是一边收复着失地,一边推行着新政。 新政的推广步伐和破虏军的脚步同时前进,这种不以单纯农业为基础,官吏数目降低到最小的治政方式,不受庄稼成熟季节的影响,一年四季都有收益。 但是,此刻文天祥手中最缺的不是银两。 邵武的新奇器具,玻璃器皿,莆田的海盐和泉州的海关,所带来的收益远远高于原来人丁税和田赋。 并且有大元伪钞这个财源支撑,即便跟北元对耗上三年两载,也不会再发生没钱给士卒发饷的情况他手中也不缺兵。 破虏军在战场上接连获胜,极大地鼓舞了民间的抗元热情。 加上守土证和抚恤金的保障,闽南各地,愿意加入破虏军,为国效力者比比皆是。 父子兄弟同时参加破虏军的情况并不罕见。 在陈吊眼主动将他的复兴军合并入破虏军后,文天祥手中可调动的人马已经接近十万,虽然新编各标各团,低级军官素质和士兵战斗力与老破虏军相比相差很多,但已经不是原来那种用起兵来捉襟见肘的情况。 本来大宋官兵最缺乏的合格器械,也不再是困扰着破虏军的问题。 精过一年多的试验、摸索、反复调整,邵武的军械生产能力也有了长足进步。 眼下虽然不能给所有士兵每个都配上锁子甲,但低级军官和负责攻坚的勇士的需要,已经能够满足。 试行流线型生产、组装方式后,破虏弓(钢弩)和手雷的产量,也基本能满足一线部队的要求。 文天祥手中现在最缺的是将,能统筹全局的大将。 凭心而论,文天祥知道自己不是个合格的将领。 特别是在百丈岭上醒来,得到了文忠的记忆后。 另一个世界中,大宋当年的各个战役结局后让他痛彻骨髓,他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和这个时代所有将领指挥能力的不足。 虽然大伙在去年能杀页特密实,斩索都,取得一系列完胜。 但那一方面是由于北元将领轻敌,另一方面,文天祥知道自己占一点点好运气。 毕竟老天平白塞给我那么多记忆,不是让我来看着大宋灭亡的。 画满标满北元兵马的地图,文天祥如是想。 但文天祥没有把握,自己的好运气能维持多久。 事后分析,无论邵武保卫战,还是泉州诱敌战,做得都是一锅夹生饭。 如果不是关键时刻,有意想不到得外力介入,单凭破虏军制订的作战计划,随时都有被敌人翻盘的可能。 经过战争磨炼,破虏军底层军官素质在提高,参谋们策划战役的水平在提高,领兵将领的综合能力在提高,但是,还没有人提高到可以与张弘范、李恒、达春等绝代名将争雄的高度。 破虏军中,张唐、邹??恍校?奶煜樽约阂膊恍小p谐?潜撸?攀澜芨?皇钦藕敕兜亩允郑?堑?攀澜埽?媳备鞯兀??懈?藕敕督还?值奈浣??济辉谒?窒绿值霉?阋恕?而眼下,这个有百胜将军之威名的张弘范,横扫江南无敌手的吕师夔全来了,他们的战旗就竖在广东南路和福建路交界处。 随时都有可能向其中一个方向发动出人意料的一击。 文天祥皱着眉头,反复在铺着大幅布地图的桌案前踱步。 说实话,他心里有一点点儿虚,但又不能表现在脸上。 此刻,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决断。 如果他稍微表现出那么一点点软弱,大伙的信心都会受到巨大打击,对整个战局,都会带来不利影响。 可办法在哪呢?“要不,咱们写一封奏折给圣上,请两家兵马相互策应,协调起来与张弘范周旋!”邹??蛭髂戏焦傲斯笆郑?蜕?ㄒ椤?自从听说文浦山事变的经过后,这位内心深处一直在丞相府和行朝之间徘徊的将军对朝廷的作为深深的感到了绝望。 虽然提起朝廷,表面上依然不失尊敬,但具体行动上,已经渐渐与原来几个心向行朝的伙伴疏远。 “我是说相互配合,不分主辅!”看看文天祥不置可否,邹??值馈?文天祥通过重整武将官秩,授发军衔,和低层将领入夜校轮训等手段,将破虏军的指挥权,牢牢握在了自己手里。 邹??昧酥薪??危??笔?チ司?拥氖导手富尤āk?鋈朔炊?虼硕?陡星崴桑??苏揭勰被?托卤?盗返氖虑椋?苌僭偬岢?5氖隆=裉觳坏靡蕴崞鹄矗?袄锘巴庖餐缸沤魃鳌?“恐怕这回又是朝廷可以不顾咱们,咱们却不得不顾朝廷状态!”文天祥用食指关节敲了敲地图,叹息着说道。 让素有豪侠之名的邹凤叔谨慎成这个样子,实在非他心里所愿。 但不将破虏军中对朝廷旨意惟命是从的那几个人边缘化,福建新政就无法生存。 这是一个不得不做的选择,无论对当事诸人而言,这个过程有多痛苦。 “丞相是怕张将军挡不住张弘范的一击么?”邹??读艘幌拢?蕴阶盼实馈?“经过几个月的整训,有江淮劲卒的班底,加上咱们提供的手雷、火炮和钢弩,还有陆秀夫在旁辅佐,张将军与元军硬顶一段时间,应该没有问题!”文天祥用手指,在梅、循、雄、劭四州所在虚画了一记,忧心忡忡地回答。 “可是,怕就怕的是张世杰与人硬顶,他是出了名的善守,这四州之地多山,地势险要,的确也是个防守的好地方!”“如果我是张弘范,我就在这四个多山之州,跟张将军对峙!”参谋曾寰在旁边插了一句,提起几个三角形针旗,别在江西南路和广南东路交界处,代表张弘范的大军。 “以倾国敌一隅,最好的办法,也就是与对方硬耗。 看谁先被战争拖疲惫了,拖出内乱来!”邹??愕阃罚?栽?镜幕氨硎驹尥??阵而后战,凭城或据险而守,是大宋武将的传统作战方式。 用这种战法,他们曾经成功守住四川数十年不失。 一味采用这种战法,固然与南方士兵体弱,不擅长野战有关。 同时,也在另一个角度上,反映了武将们因循守旧,不思进取。 当年陪同文天祥兵出赣南时,邹??颓苛曳炊怨?淌爻浅鼗蛳找?淖髡侥j健k?衔??杂谝杂鼗匕????さ脑???裕?尉?淌匾坏兀??萌枚苑接谢?岚哑渌?浅刂鸶龌髌疲?詈蟮魍饭?矗?压淌厍跋叩娜税??鹄础?一旦元军绕过宋军的固守据点,所过之处,就会像被蝗虫啃过一般,寸草不剩。 极大破坏了防守方资源,让他们越守越弱。 “不光是期待我们内乱,而是在疲惫中,寻找我们的弱点。 张弘范很狡诈,西北诸路的党项和蒙古叛乱者管他叫孤狼,说他就像狼一样擅长捕捉战机。 你们看,他这几路大军分布”杜浒走上前,把更多的小旗子插到了布做的地图上。 他与邹??蛭???缓希???蟪场1晃奶煜橥夥耪乒苄伦榻u乃??螅????荒旰i下缴侠?罚?男乜??诵矶唷4朔?郊???患上右桑?鞫??谙撞撸?卜畔赂艉遥?锨鞍锩Α?“而这次,张弘范亲领十万精锐于江西,两江新附军大都督吕师夔带着近十几万人在大庾岭外与其呼应,两浙大都督范文虎领二十万兵马从浙东压向福清、寿宁一线,摆出的就是仗着人多吃定了咱们的态势,让咱们分不清楚哪一路是主攻,哪一路是策应!所以,咱们就得三个方向都做充足准备。 而福建一地的粮食和武器,支撑三处军需,早晚得出纰漏!到时候,他就从疏漏处扑进来,放弃各地守军不顾,直奔崖山”杜浒脸上冷笑着,仿佛自己变成了张弘范,脸上的刀疤在日光下,不断的**。 他又拿了几个旗子,顺着劭州、英德的官道,向广州一路摆去。 每放下一面旗子,大伙的脸色就难看几分。 他的性格与张弘范类似,都是对敌极其阴狠型,喜欢兵走偏锋。 按杜浒的分析,只要防线上打出一个缺口,张弘范以达春殿后与大伙周旋,他自己直扑崖山。 到时候,前线各路大军就不得不救,无论福建大都督府维持着一个怎样的独立,建立了怎样与朝廷相左的制度,宋帝却是天下英雄和读书人的号召,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 皇帝一失,天下至少一大半抗元者将彻底绝望。 大伙今后的路会更艰难。 而大伙一旦匆忙回援崖山,外围的吕师夔和范文虎就会保持过来,将各路抗元人马围住。 广州城外,就是一场数十万兵马的总决战。 北元将士以有谋对无备,忽必烈速战速决的策略,就能彻底实现。 议事厅内,雨打木窗的声音分外清晰。 听在耳朵里,犹如金鼓。 风吹过,白茫茫雨幕四下飘卷。 金鼓声少歇,一个更沮丧的话题,被第一标统领张唐提了出来。 “你们说得都是正经打法,还有一条诡道,不知大伙发现没发现!”听了半晌没吭气的张唐,瓮声瓮气地说道。 “张将军请讲!”邹??推?亟?硖逑蛞槐吲擦伺玻?谧雷颖吒?盘铺诔鲆豢槲恢谩:芫妹挥姓饷慈攘业暮痛蠹医涣髁耍?庵指芯酰?萌诵睦锖苁娣??“大伙计算过没有,从哪天开始,张弘范突然加速行军?”张唐用手指点了点长江以北,张弘范行军的路线,尽量压低了声音问。 “五月初二,在那之前,他一天行军不超过三十里!”曾寰迅速报上众人需要的数字。 张唐赞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不错,五月初二。 那头开始,几乎就少见晴天。 弟兄们的手雷都得贴身用肚皮捂着,才能保证不受潮。 火炮那边更惨,撕开油纸包,没等进炮口,火药就湿了。 第三章 云动 (三) 一番话,听在众人耳中,犹如惊雷。 大伙都跟北元交过手,知道双方士兵体力之间的差别。 破虏军屡屡在作战计划漏洞百出得情况下,依然能取得胜利。 手雷和火炮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得作用。 特别是火炮对战马的杀伤力,几乎可以用作克星来形容。 以往与元军作战,敌军的骑兵会慢慢贴近弓箭射程,然后突然加速冲过来。 两百步左右的距离,箭法纯熟的士兵,顶多发出四射。 普通士兵三射都不及,就被骑兵冲到近前,任意屠戮。 即使北元骑兵的攻势被宋军死士用长枪结阵所阻,他们的驰射技也会给宋军造成极大打击。 看着成千上万匹战马从阵前奔过,自己一方射出的羽箭全部落空而对方的毒箭却如雨点般砸过来,一轮接着一轮。 这种威压不是人轻易可以承受,即使当年的江淮劲卒,经对方三次驰射,主将依然想不出办法扭转被动挨打的局面情况下,战阵也会迅速崩溃。 一旦战阵崩溃,元军骑兵就会连人带马一块冲过来。 两条腿的步兵怎跑得过四条腿的战马,留给宋军的,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儿。 而火炮的出现,恰恰弥补了宋军缺少骑兵的缺点。 炮弹打得远,射程基本上在两里之外。 发现敌军集结的企图,就可以集中炮火进行拦截射击。 北元的战马没受过特别训练,炮弹在空中的呼啸和落地后的爆炸声会给战马造成极大的惊吓。 战马受惊后,骑兵则无法组织有效冲锋。 交战双方的距离无法短时间被突破的话,破虏军的弓箭手,就可以让钢弩发挥成倍的威力,给对方致命的杀伤。 但是张弘范狡猾地选择了雨季作战,凭借一个军人得本能,找到了破虏军的软肋。 众人的面色越来越阴沉,窗外雨急风大,仿佛整个江山都在风雨中飘摇。 只有文天祥,脸上的表情依然波澜不惊,仿佛早知道对方会这样做,也仿佛心里对整个战局,早有了自己把握。 “形势没张将军说得那么严重吧。 雨大,咱们火炮和手雷效力受影响,蒙古人的战马和弓箭也受影响啊。 他们的角弓在潮湿的天气里会变形,箭上的胶漆会受潮,羽毛会脱落。 没有弓箭,他们的战斗力也会大渐。 况且这种天气,补给也不容易运!”和大伙议论了一会儿,抬头看看文天祥的笑脸,曾寰心里慢慢恢复了镇定。 “可能比那还严重,张弘范士一代名将,没有把握,他不会这么快冲过来。 北元一向不把百姓当人,奉行的是就粮与敌的战术。 所以,他的补给不成问题,除非运动作战时,咱们把百姓一起迁移。 至于弓箭受潮的问题,双方不用或少用羽箭,刚好足了张弘范的愿。 蒙古军和汉军都以擅长近战而闻名。 那些北方人的体质,不是咱们所能比!”邹??n?靥嵝汛蠡锝魃鳎?坡簿?淙辉诖笏握獗撸?茄盗纷詈玫木?印5?勘?逯屎捅痹?勘?环u取d戏绞勘?て诔圆顺ご螅?蠖嗍?松硖灏??ζ?。 ?忍焖刂什蛔恪s朊晒湃吮绕鹄矗?梦奶煜榈幕八担?亲ㄖ芭┓蚝妥ㄖ敖俜酥?涞牟畋稹?况且如今破虏军里边,新兵占了大多数。 特别是陈吊眼的部队加入后,表面上声势浩大了许多,但主抓训练的邹??宄???懦碌跹奂尤肫坡簿?哪侨?蛴嗳耍?绻?细癜雌坡簿?哪急?曜迹?渲幸话胍?磺啃型艘郏?渭拥酵吞铩15笊焦芾砗偷胤街伟参?值亩游橹腥ァ?众人又皆默然,打过仗的人才知道其中艰辛,胜负之间往往相差就在一线。 “谈笑静胡沙”这种豪情万丈的事情,只有在诗歌和梦里才有。 双方之间实力对比,士气高低,武器优劣,一分差距就是一分,粉饰也粉饰不来。 只有战前多算,才能减少失败的几率。 用兵谨慎不是错,好过临阵无备,拿士兵的命去开玩笑。 现在面临的战斗与以往的战斗还有所不同,在自己家里,不可能打诱敌深入的游击战。 大部分地区,土地刚刚发到农民手里。 今年是第一次下种,雨季正是稻子疯长的时节。 如果放元军进来,农田就会被破坏掉。 失去了收获的百姓,就会埋怨破虏军连他们的收获都保不住,就会失去对福建大都督府的信任。 这样一来,民心、士气和士林间对破虏军的风评都会受影响。 况且,但但守住了福建还不够,如果眼看着广州有失而不倾力去就,对福建新政敌视的人就会在这上面大做文章。 在一些读死书的人眼里,福建大都督府的形象,就会与北元朝廷等同。 虽然他们对百姓完全是两种态度。 可数百年来,士大夫眼中,何曾有过国家和百姓。 “好了,光怕没有用,怕也必须打。 皇上不能有闪失,福建也不能丢。 否则,我们都得再去山中打游击!”见议事厅的气氛过于压抑,文天祥笑着说道。 他的内心深处,此刻也乱如团麻。 但作为主帅,他必然在此时拿出无所畏惧的气度来。 “与其尽算劣势,不如算算我们这边优势在哪里,以自己之长,攻敌军之短!”他微笑着,提醒大伙换一个角度思考。 “没有绝对的优势,但可以用我之下驷,敌彼之下驷。 长短互克之下,依然可获胜算。 咱破虏军不是没有火器就不能打仗的废物!”大伙轰然而笑,眼前景色瞬间一亮,窗外的雨,仿佛也跟着稀疏了一点儿。 清风吹过雨幕,露出厚厚的云层来。 火器是破虏军的优势所在,但破虏军并非离开火器就没法作战的队伍。 况且天有不测风云,今年雨季来得晚,雨势也大,但是未必持续时间长。 福建山多,凭借地势层层阻击,足够拖延到天晴时刻。 至于行朝那边,大伙素来就看不上那些人。 内心深处,很多人早已把行朝放弃掉。 在他门眼中,没有行朝的拖累,破虏军反而能更轻松,在国家复兴之路上走得更远。 说到破虏军的优势,议事厅内立刻热闹起来。 大伙从百丈岭开始,伴随着破虏军的壮大一天天成熟,自家的长处数落起来如数珍宝。 铠甲器械优良,并且有火器助威,是破虏军的第一特长。 本地作战,地形熟悉,百姓心之所向,是第二优势。 士气高,将帅齐心,士卒用命是第三优势。 而水师控制外海,可随时给北元意想不到的打击,是眼下,最容易利用起来的长处。 慢慢地,参谋们的积极性都被调动了起来,有建议派奇兵呼应林琦,骚扰敌军后路的。 有建议放弃前线,诱敌深入然后围歼敌军一部的,还有建议把各路人马靠拢,集中优势兵力打击断敌军一臂的,各种提法都具有一定可操作性。 可谁也不能保证,其中一个必是良策。 “所谓兵无定势,水无常形。 依我之见,与其在这山间拉开架势跟张弘范拼命,倒不如向原来一样,各打各的!”听了一会,张唐大声总结道。 “你且说说怎么个打法?”文天祥眼睛一亮,赞赏地问道。 在没有打下福建,建立稳定的根据地之前,破虏军基本上是以游击战指导战略。 依靠移动,偷袭等手段打击敌人,短时间内收到了奇效。 这种战术的前提条件是,敌军对福建一带的重视不够。 北元力量大部分被拖在西北。 如今北元战略重心南移,破虏军也有了福建这块根据地,在自己家里打游击,肯定是不合算的做法。 但游击战的精华依然可以运用。 在运动中消灭敌人,自己的动向不被敌军左右,这些原则不能放弃。 “咱们与其在这等着他来攻,不如主动出击,以攻为守。 咱们也修整大半年了,弟兄们需要出去练练手。 这是其一”张唐顿了顿,很有把握的说道,“其二,张弘范攻,咱们守,被动挨打,防范得再严,早晚也会被他找到漏洞。 与其让他找咱们的漏洞,不如找到他的漏洞,狠狠来上一刀。 戳痛了,他自然不得不分兵去救,那时候,就是咱们牵着他鼻子走,什么时间决战,在哪里决战,得听咱们安排!”“有道理,张将军以为,敌军漏洞在哪?”文天祥笑着追问。 破虏军诸将中,张唐读书最少,但思路也最开阔,每每在关键时刻,能帮大伙想到别人想不出来的点子。 “可以说,处处都是漏洞。 北元以倾国之力来攻,凭的是咱们只有招架的功夫,没有反击的力气。 但他的后方,却是一个空壳。 如今我们有强兵和海船在手,随时派一支奇兵,掏他们的心窝子。 去年索都在关键时刻,就吃了这个亏,他以为中间有潮州相隔,张世杰不会抄他的后路,没想到张将军从海上运兵过来,直接跳过了潮州!”张唐指点着地图,兴致勃勃地说道。 文浦山一战,张世杰把水师当陆勇使的战法,给了他很大启发。 眼下北元军力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力量押在福建和广南东路周围,第二部分精锐在辽东和西北提防蒙古部族的叛乱。 第三部分,就是忽必烈的亲信卫戍部队,分布在大都附近,拱卫京师安全。 但北元只会掠夺,不善治政,国库空虚,养不起更多的兵。 所以在沿海诸路兵力空虚。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支军队在沿海任何一省登陆的话,整个战局都会被搅得乱其八糟。 留给忽必烈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命令张弘范速战速决,解决了南方战场后,快速回军平叛。 要么让张弘范撤军,先稳定了后路再去面对福建和广南东路的问题。 无论是哪个选择,张弘范都失去了主动权。 破虏军是与江淮军联手防御,还是结伴出击,操作起来,都游刃有余了。 “依末将之见,我们可以找方家和苏家帮忙,配合破虏军水师,直捣临安。 那里是大宋故都,只要我们把战旗插到城头上,就意味着大宋光复了旧都。 范文虎不撤也得撤。 东线压力一解,凭咱破虏军一家之力,也不惧他张弘范手下那十万劲旅!”杜浒从地图上抬起头,大声说道。 桌案上,铺的只是福建和广东两路地图,没有临安的具体图形。 但是作为宋臣,大伙都知道临安的位置在哪。 几十双目光都集中到杜浒脸上,杜贵卿以干练果决而闻名,大伙对他的狠辣素有耳闻。 却没想到他果决到这种地步。 一支偏师攻打临安,去时容易,有巨舰大炮相助,如果天公做美的话,破城也不难。 大宋朝治下,临安是仅仅次于泉州的良港。 海船可直接开到城外的码头上。 苏州洋入海口宽达百里,舰队白天大摇大摆地开进去,两岸的人都看不见。 (酒徒注:宋元之交,杭州附近地形与现在大不相同,现在的很多陆地,当时都是在水下。 那时是个大喇叭形海口。 现在的狭窄处,当年宽也有四十余里,北岸在金牛山,南岸却在慈溪城!)问题是这支军队出去后,就变成了一支孤军。 粮、援、武器,都完全依靠海运。 一旦被人切断海上路线,数万大军,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在大伙的注视下,杜浒丝毫不觉得窘迫。 协助曾寰等参谋人员展开布质地图,在墙上找了个位置挂好,指点着临安一带地形说道,“此战,贵在突然。 取了临安后,留少许兵力守城,向北元示威。 大军立刻北上,攻击嘉兴、华亭、昆山一带,围着海岸转***。 那里是古来富庶,是北元的财赋重点之所。 咱们砸了忽必烈的钱袋子,看他拿身么收买拉拢天下豪杰。” “好办法,贵卿且估算一下,要多少兵,几成把握全身而退?”文天祥的情绪也被杜浒所感染,有些兴奋地说道。 与众不同的是,他高兴,不仅仅是为了眼前困局的打开,还为了张唐和杜浒两人的成长。 武将是打出来的,没在战场上试过,再厉害的名将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眼下破虏军没人能敌张弘范,但将来,不一定没有。 只要自己能创建一个培养名将的环境,一个让英才自由发挥的制度。 大宋开国时名将不少,后来也是英才辈出。 可他们皆为制度所扼杀,导致现在无一人可当大任。 想当年,自己与行朝分道,带兵突入福建前。 陈宜中丞相就出过兵进两浙的主意。 但是那时进兵两浙的条件不具备,陈宜中的方案,也是让大伙在陆地上,一步步推过去,与北元硬碰。 与其说是战略反击,不如说是为了挽回他指挥不当,丢失两浙的颜面而强出的下策。 这次杜浒嘴里说出来的建议,却具备先前无法比拟的可行性。 可谓是一子点下,整个江南战局皆活!大伙正在正评估着这条建议的可行性时,听杜浒答道:“兵要精,而不求多。 一万五千到两万足矣。 沿途各地,只攻不守。 以打击北元各地官员,劫掠府库为主。 破虏军水师可以确保大军后退无忧,再加上方家舰队和各地盐帮的配合,全身而退的可能,应该在六成以上!”“嗯!”文天祥点点头,基本认可了这条策略。 “丞相,我愿意率部两浙一行!”张唐跳出来,主动请缨。 “也好,这有劳你和贵卿一行!”文天祥大步走回帅案,抓起令箭,交到了张唐和杜浒直手,“一路小心,着参谋部给你们制订详细计划,谋定而后动!”“是!”张唐和杜浒欣然领命,齐声回答。 “曾参谋,组织参谋部相关人等,立刻去为张将军筹划细节。 做好物资供应准备,所需钱粮武器,一切从优!”文天祥从帅案前拿起第二支令箭,交到了曾寰之手。 没有名将的情况下,只能最大地发挥制度的优势和众人的智慧了。 另一个世界的历史中,张弘范终结了大宋。 文天祥不相信,凭借多出来的记忆,和后世军队的统筹规划方法,破虏军赢不了这一仗。 “是!”参谋们齐声答应,在曾寰的调度下开始忙碌。 余下的将领们商量了一下分兵防守,和如何给朝廷人马提供支援的问题,各自领命散去。 不一会儿,议事厅内就空荡荡的,直剩下了文天祥和邹??轿煌乘А?当年,无兵武将,二人齐心协力,筹建了福建大都督幕,开府南剑州。 带领十万豪杰入赣,生死与共。 如今,又到了危急关头,二人四目相对,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期待,还有隔阂。 “丞相大人!”邹??傲斯笆郑?胨档愣?裁础w詈笕幢涑闪艘簧?鞠3?裁椿耙裁凰党隼础?“凤叔!”文天祥苦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邹??募绨颉j赂舳嗄辏?馓跫绨蛞廊患崾等缱颍?匆蛭?8毫颂?嗖桓玫8旱亩?鳎??裕?薹ㄔ俜派嫌t械闹氐!?“丞相小心些,张弘范用兵狡诈,不一定就如我等所料!”邹??淘チ艘幌拢?钪眨?盗巳缡且痪洹?“凤叔,你我在如何对待行朝上,意见有些相左。 但我希望,你依然畅所欲言,不要为此而失去主见。 我更欣赏的是,那个能作为诤友和良朋的邹凤叔,而不是现在这般模样!”文天祥笑了笑,感慨地说道。 高处不胜寒。 “丞相!”邹??卸?亟辛艘簧??恢?栏萌绾伪戆鬃约海?冒胩觳虐茨椭行闹蟹?诘那樾鳎?沟土松?籼嵝训溃骸叭鹦郑?胺角楸ê芟晗福??颐堑睦铣鹑死詈悖?源庸?嘶坪樱?兔宦豆?妫?“李恒!”文天祥心里猛然警觉,几步走到地图前,计算各路人马的方位。 张弘范、吕师范文虎,阿里不哥,几个蒙、汉、新附军副元帅都在,惟独李恒的战旗不见踪影。 这个在江西把文天祥打得大败的西夏奴,又像幽灵一样躲了起来,时刻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 他,到底藏在哪里呢? 第三章 云动 (四) 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对面看不到人影。 急促的马蹄声伴着雷声敲打在泉州街道上,声声欲碎。 泉州府衙前,几个江湖打扮的人飞身下马,从腰间掏出一块铸有名字的七色琉璃片朝门口的侍卫晃了晃,急急忙忙地冲了进去。 他们是破虏军情报部敌情司军官,直接归刘子俊调遣。 自从百丈岭整编后,情报和内务工作,在福建大都督府中的分量就越来越重。 几次大的战役行动中,破虏军间谍都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卑职怀疑在我们正面,张弘范在虚张声势!”一个满脸刀疤的大汉汇报道,他是江西方面的情报负责人,两天前,才从武忠的驻地“借道”赶了过来。 “先擦擦脸上的雨,别急,慢慢说!”刘子俊命人端来热水和毛巾,依次递到几个情报人员手里。 按敌情司惯例,情报人员采用线状联系,轻易不许直接赶回来,除非驻地上,发生了非常重大,难以决断的事。 “张弘范前几天突然动手,铁腕整军,凡有通敌嫌疑的,一概先关起来,然后再逐个排除嫌疑。 达春麾下的汉军和新附军中,几个我们的人都被抓了,造成损失很大。 有弟兄拼死送出的情报中说,信丰大营中,很多营帐是空的。 而具卑职观察,大庾岭下,吕师夔麾下的人马,也没有号称的那么多。 眼下江南西路、两浙东路,通往福建和广南东路的官道全部卡死,商旅断绝。 同时张贼派出的大批弓箭手,猎杀百姓家养的鸽子。 并且贴出告示,百姓私养鸽子者,以通敌罪论处!”刀疤脸喝了一口水,断断续续地说道。 “属下不得以,才不得不借着盐帮和建武新附军的帮助,自己赶了回来!”“把消息送给文大人了么?”“送到了,一入福建,我立刻动用了边界上的虫蚁师(宋代对养鸽子等驯鸟者的称呼),文大人得到消息应该比您这里早!”这就对了,刘子俊点点头,肯定了情报人员的做法。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大麻烦。 文天祥昨天飞鸽传书,让他火速派人查清李恒下落,并调查江南西路敌军虚实。 由此看来,大都督府对张弘范的阴谋已经有所警觉。 但问题是,目前情报工作极其艰难,在张弘范的刻意封锁下,很多任务完成起来代价极大。 “你们得到过李恒的消息么?他和他麾下的探马赤军目前到了何处?”刘子俊的眉头渐渐皱成了一个小团,低声问道。 现在关键就是找到李恒在哪,此人最擅长的就是隐秘踪迹,长途奔袭。 当年,赣南会战进展顺利,当大伙都觉得赣州被克在即的时候,李恒突然长途奔袭数百里,以五万劲卒突袭文天祥的本部。 一战而锁定全局。 在文天祥本部五千人马被消灭后,各路义军立刻雪崩瓦解。 事后大伙才知道,为了快速平定赣南,李恒居然集结了两江、两浙和两湖的全部新附军,加上他本部人马,半个月内,集结在江南西路的元军有五十万居多。 以五十万正规军偷袭不到十万民壮,文天祥当年在江西,根本没有不败之理。 “那厮就在信丰大营,最近弟兄们在信丰城内,曾几次远远地看到过他出来游荡,还有张弘范的弟弟张弘正!”刀疤脸郑重地回答。 “弟兄们没看错?”刘子俊一愣,显然,这是一个他没有预料到的答案。 “没错,那家伙,烧成灰,大伙都能认出来!”刀疤脸的心情有些激动,恨恨地答道。 当年空坑一战,李恒先夺下文天祥的老营,俘虏了众将士的妻儿,然后把这些妇孺押到阵前相逼。 很多人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在北元士兵的拳脚下翻滚。 每次提起来,当时的情景都历历在目。 所以大伙可以认错别人,惟独不会认错西夏奴李恒。 “你马上把这条情报写下来,等会我安排人传书给丞相!”刘子俊低声吩咐。 既然李恒在军中,那大伙的担忧就不存在。 但综合种种迹象分析,张弘范的确在策划着一场非常大的军事行动。 到底张弘范下一步打算做什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在全国各地都有一个像江南西路这样的情报机构就好了,那样,敌人的一举一动就都在我们的眼里。 刘子俊皱着眉头,默默地想。 大宋不乏敢于直面鲜血的勇士,但像刀疤脸这样,肯默默无闻地充当死间,活动在敌人后方的人却很少。 那种为国牺牲了一切,还要被不知情者骂做汉奸、走狗的感觉,通常人无法承受。 所以目前破虏军的谍报系统只能重点照顾江西、两浙前线,和大都城内,对于其他地方暂时无力顾及。 此番会战后,无论如何,要把各地的谍报机构建立起来,就像网一样,将所有敌军动向兜在里面。 一张渔网状的图案,快速在刘子俊眼前闪过。 “情报网”刘子俊提起笔,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下了三个大字。 “卑职等这次前来,还有一个请求!”刀疤脸见刘子俊半晌没说话,回头和手下几个骨干互相看了看,点点头,一齐站起来,走到刘子俊面前,躬身说道。 刘子俊被属下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将几个人的身体一一扶正。 一边扶,一边笑着安慰,“说吧,别这么客气!大伙劳苦功高,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卑职等想找个机会,击杀那条西夏狗!”刀疤脸咬着牙回答,杀气满脸。 刹那间,刘子俊明白了属下的心情。 经历了空坑一战的人,无法不记得那个惨烈的傍晚。 那个傍晚,李恒成功地瓦解了义军的军心,也同时在每个人心里成功地播种下了仇恨。 目光从众人坚毅的面孔上扫过,刘子俊也拿不定主意。 情报人员都是丞相大人的心血,百丈岭整军后,文丞相总结赣南会战的失误之处,花了极大力气才为破虏军中打造了这个情报机构。 无论刺杀行动成功还是失败,恐怕江西南路的情报机构,将被张弘范等人扫荡干净。 前车之鉴尚在,去年达春派人来刺杀文天祥,结果偷鸡不成蚀光了米。 北元安排在福建的暗桩和斥候,被刘子俊等人连根拔了出来。 如果自己也这样做,会不会蹈入达春的覆辙?想了想,他尽量放缓了语气问道:“成功的可能性大吗?弟兄们有几成把握?”“一半以上,李恒是个色狼。 他在信丰,看上了城外一个姓杨的大户人家里寡居儿媳。 隔三差五就带着卫队登门拜访。 姓杨的大户敢怒不敢言,天天背后里诅咒他不得好死!”刀疤脸低声回答,期待地抬起头,等待着刘子俊进一步的安排。 “隐藏在江南西路的斥候是丞相大人的心血,为杀李恒一个人而暴露出来,得不偿失!”刘子俊摇摇头,低声回答。 正在刀疤脸倍感失望之时,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不过,我可以安排特别人手去执行这件事,大伙只管从中配合,把损失减到最小!”“谢将军!”刀疤脸等人大喜,同时施礼。 “别谢,如果能成功,我们也为丞相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大伙先去休息,然后早早回去做好准备!”刘子俊摆摆手,笑道。 关于刺客,他心里已经有了几个合适的人选。 作为情报部门麾下的一支特别力量,无果大师和他那些江湖朋友轻易不会动用。 这种刺杀落单敌将,再将现场布置成因奸情败露而被杀的事情,无果大师干起来应该非常拿手。 几个谍报人员高兴地施礼告别,退了下去。 桌案前,刘子俊继续制订着详细的攻击计划。 如果能在敌军未动之前,杀其大将。 对元军的士气打击一定会很大。 张弘范无论是在策划什么,缺了李恒这个爪牙,行动步骤肯定会受影响。 除了刺杀敌军大将外,还有没有别的策略可以实施呢?文丞相说过,战争不仅仅发生在两军阵前。 朝廷、民间、敌军背后,都是情报部门的进攻点。 张弘范来势汹汹,破虏军就应该运用一切可能手段,反击回去。 想到反击,他眼前又是一亮。 忽必烈试图以全国之力对付一隅,破虏军偏偏不能让他的算盘得逞。 要么不打,要打,就来一场全方位、多侧面的角逐。 正面战场,宋军未必能与北元劲旅争雄。 但敌后,敌侧,却是北元还没主意到的角度。 想到这,刘子俊提起笔,将李恒的动向、杀狗行动的计划,以及自己关于这场战争的想法,一一写了下来,用嘴吹干了,折好,装入牛皮信封中,并用火折子,封死了信封口的火漆。 “来人!”刘子俊大声叫过亲兵,把信交给他,叮嘱道:“把这封信用八百里加急送给丞相!”“是!”亲兵答应一声,小跑着出门。 “狗鞑子!”刘子俊冷笑着骂了一句,从桌子的暗格里翻出一个账本,轻轻翻开。 “咯嚓!”半空中闪过一道电火,将账本中那些不可示人的文字照亮。 “乌鲁不花,宝钞三十万贯,骑弩三百把,弩箭两万支!”“乃颜,琉璃盏五套,宝钞四十万贯,钢弩五百把,弩箭……”几行字,在电火中时隐时现。 “咯嚓!”伴着雷声,闪电撕裂乌云,照亮福建大都督府议事厅内肃立的众将。 “就这样,一切按计划执行,几个步骤同时展开。 咱们跟北元对攻,他打他的,咱们打咱们的。 看看谁先把谁打趴下!”文天祥抓起笔,在参谋们交上来的夏季作战方案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笔,注定要由他来写,无论他有没有把握完成这个任务,命运把责任压到了他的肩头,他不得不挺直脊梁。 “是!”诸将同时站直,抓起放在面前的任务细节,郑重地揣进怀里。 然后,彼此击掌告别,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也不知道,有谁下次就永远地长眠在千秋家国梦中。 “各自珍重,记住,活着,才能继续战斗!”文天祥大声叮嘱了一句,强压住心头的激动,转身,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自己的时代和文忠记忆中的时代不同,没有那些可以千里传音,或传播密码的工具。 战役一旦策划完成,开始运作,接下来的细节和走向,主帅则再无法控制。 每一场大的战斗,都像一场赌博,不到最后关头,看不到输赢结果。 大宋国运,和北元国运的对决。 忽必烈以整个江南之力压了过来,自己就以整个福建之力相迎。 透过绵绵雨幕,文天祥的目光射向了茫茫远山,还有远山之外那个另所有大宋文人魂牵梦萦之地,临安,现在北元的杭州。 两天后,泉州港口内,一支特大的商队在二十几艘新式战舰的护送下,拔锚出港。 大宋水师从去年歼灭索都之日起,已经开始承担为商队有偿护航的任务,港口附近商家百姓也看贯了云帆出出入入,谁也没注意,这些商船上装了什么。 改进了的战舰,除了进攻武器犀利外,适航性和安全性改进了很多。 北元战舰根本不是其对手。 半年多来,双方在海上交过几次手,破虏军水师无论以多打少,还是以少打多,都取得了杀敌过半,自己一艘不沉战绩。 两浙一带的北元战舰基本放弃了对南方海面的巡视,况且这几天海上风浪大,他们的临时赶制出来的伪劣战舰,也不敢在这种天气里出海。 (酒徒注:历史上,北元在崖山全歼南宋最后的舰队后,曾赶制战舰,进攻日本。 结果这些偷工减料的大船,皆葬身于台风。 )随后,一支由乌延船组成的运盐船队,起锚离开了兴化湾,悄悄向北方驶去。 两支舰队先后消失在海天之间,不见踪影。 第三章 云动 (五) 太阳从山脚边坠了下去,喧闹了一整天的临安府又恢复了宁静。 临安府,治所临安,下辖余杭、昌化、新城、钱塘、仁和五县,乃是天下最繁华之所,自从康王赵构把这里当作落脚地后,作为“临时”首都而取名为临安的城市,就“临时”了一百六十余年。 (与现在杭州的位置不同,偏西。 余杭的位置也不是现在的位置,锗山在钱塘江北,而不是现在的江南)据说,当年赵宋官家落脚在此,看中地就是临安城外五十里处那巨大的出海口。 一旦金人攻来,他可以快速水遁。 但这都是谣言,咱临安府百姓从不把这些污蔑之语当真的。 毕竟,作为提醒皇家恩泽和展示朝廷政绩的都市,生活在临安府的百姓是天下最幸福的。 有人在笔记中写道:“此地走卒饰士服,农夫蹑丝履”,所记引用的是南渡前名相司马光之言,虽有夸张,但的确将临安府的繁华道出一二。 朝廷一年之中,展示恩泽发给百姓的烧炭钱和插秧钱照例是一文不少的。 临安府百姓感念朝廷恩德,配合着士大夫们的言论,将关于北方的汴梁也很快忘得一干二净。 虽然中间总有一些不识趣的酸儒,写下“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做汴州”之语,让烟花巷子里比武的将军,画舫上指点西湖的雅士,几度羞红了面皮。 但在一代代“旷世明君”,古今明相的恩泽下,这些不入流的诗,很快就被人所抛到了一边。 同样是醉,“暖风吹得游人醉”固然为佳句,但怎么看,也没有官家提在粉墙上那句“明朝且扶残醉”看着洒脱。 况且大伙都慢慢变成了南方人,何必为北方的汉人之命运去操心。 几年前,不操心的临安人操心了一次。 那是因为北元十几万人马兵临城下。 然后,各地勤王义军就赶来与元人血战。 那个惨啊,几乎是血流成河,好在当时的丞相留梦炎大人硬气,顶住了压力没让各路勤王的乡下人进临安城。 此后不久,英明的谢太后选择了投降,临安府的百姓一点儿损失没有的,摇身一变,成了世界上最大帝国的百姓。 虽然间或有商人被仓库使压榨破了产,大户人家的女儿被一等蒙古人看上强娶了去做妾。 但这些,对于一个人丁接近百万的都市来说,只是少数。 大多数人依然活得开心,活得自在。 偶尔在那些乘海船远来入朝的蛮夷面前,读书人们还能摆起一幅最大帝国百姓的派头,向人如数家珍般炫耀当年成吉思汗大帝如何打遍天下无敌手丰功伟绩,拔都殿下打得万里之外的白皮色目人,黄毛色目人尸横遍野的故事。 出得什么奇兵,用得几番妙计,文士如何运筹帷幄,武将如何刀头歃血,每讲起来,吐沫星子飞溅,仿佛自己曾经亲自经历,与铁木真并肩杀敌一般。 至于蒙古人是否把自己当同胞,还有自己四等人的身份,那是小节,要忽略不计的。 立国开始么,难免有些严厉政策。 只要熬过这一段,天子还是要与士大夫,与精英共治天下的。 原大宋各路精英们,就可以在大元再展身手。 钱塘县,观谰楼,几个金发碧眼,操着生硬汉语的色目人,一边品着今年的新茶,一边欣赏着窗外浮光跃金的景色。 接连下了十几天雨,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晴天,大伙心情都跟着一亮,相约来这里看海。 观澜楼位置在钱塘江南,四面有窗,可以看到北边湖水,和东南侧奔涌的钱塘江。 今年夏天雨水来得晚,但分量特别足,浑浊的江水滔滔滚滚自南而来,在此陡然转弯,向大海奔去。 江水与海潮的交界处,波涛汹涌,千堆余雪凭空卷来,给人感觉,说不出的雄壮。 (酒徒注:钱塘江位置比现在靠南)傍晚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 太阳慵懒地垂在不远处的城墙边,将最后的余光洒往江面。 彭湃的潮水已经退去,钱塘江在与大海的搏斗中又胜了一轮,潇潇洒洒地向东。 江面上,三三两两的渔船扬着小帆,缓缓归岸。 码头边,早已有各家酒店的小厮候着,等着替客人拿最新鲜的鱼来下酒。 “约翰先生,你说,咱们这次,能得到大汗的接见么!”坐在里首,一个身穿绸袍的白皮色目人犹豫着向自自己身边的一个卷毛色目人问道。 (元代,将所有西方人称为色目人)“托马斯先生,咱们只能等。 给阿合马大人的礼物已经送出去二十多天了,他这个办事向来是明码标价,很守商业信誉!既然收了咱们的钱,肯定会替咱们引荐。 我估计是最近南方有叛乱发生,忽必烈陛下忙不过来,所以耽搁了咱们的行程!”被唤做约翰的色目人小声回答,他与托马斯不是一国,彼此语言不通。 虽然在临安府百姓中,他们长得非常相似,都是色目鬼。 但二人交流起来,却只能用汉语或者锡兰语。 “是叛乱么,可我私下听人说,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而北方”靠窗口处,正在品茶的青眼色目人放下青瓷杯,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北方的大汗,只是一个入侵者,就像当年匈奴人入侵了我们的家园一样!”“查理先生,请注意您的言辞!”穿绸袍的托马斯显然被查理的话吓了一跳,半杯水都溅到了桌面上,一边摇着铃当,换小二来擦桌子,一边压低了声音斥责:“你不要命了,在这里乱讲话。 他们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你没看见么,城里的大学问家余先生,还有朱先生,都以自己为皇帝陛下的臣民为荣,著书以歌大帝丰功伟绩呢!”“可他们都是四等奴隶,再有钱,也是奴隶身份!”查理不满地小声嘟囔,看来对大学问家的行为非常不理解。 朱、余两位,都是当地名流,几个色目人曾经应邀拜访过他们,听过他们四海一家的高论。 但对其中逻辑很不理解,不晓得为什么被征服了,反而能当作荣耀。 更不晓得,反抗者什么时候成了败类,投降者怎么就成了识实务的英雄。 要说是这两位大学问家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吧,人家的名气还真不是吹出来的,整个临安府都知道这两个名士。 要说他们颠倒是非,抹煞黑白吧,北元朝廷对这几个名士,也是推崇有加,已经有官差带着忽必烈的手书来,聘请他们去大都讲学。 “你管他此间谁是奴隶,谁是主人呢。 他们愿意当奴隶,就由他们。 反正咱们将给皇帝陛下的礼物准备好了,就能把海难造成的损失赚回来。 注意,你是图克帝国使者,不是什么佛罗伦萨小商人!”约翰给了店小二几个铜板赏钱,将他支开,然后跟托马斯一块开导查理。 他们都是冒险商人,在小印度一带遇到了飓风,损失了大部分财产。 听当地一些海商说,东方的大元帝国皇帝热情好客,凡是代表一个国家去朝拜他的人,都会得到几辈子花不完了赏赐。 甚至有可能得到爵位,做大官。 同是天涯沦落人,几个落魄商人用手比划着一核计,决定来东方冒险。 各自找人学了几个月汉语,搭上一个船队来到了杭州。 “对,对,我是图克使者,你是亚特兰帝斯使者,他是亚丁王国的勋爵!”查理点点头,重复着自己的身份,希望把谎言重复千遍后变成事实。 虽然他心里知道,连国家名字都是杜撰出来的。 “你别说得那么没信心,这个计划我想过好几次,百分之百成功。 有先例在的,忽必烈陛下和他的官员,只在乎万国来朝的表像,才没时间管你的国土在哪里!”托马斯小声指点查理说话时语气和发音,提醒他不要坏了大伙的发财美梦。 查理不再说话,端着茶杯望向窗外。 这是个他永远理解不了的国度。 在等待大都那边回音的日子里,他曾四处周游。 却惊讶的发现,底层百姓,挚爱着他们的文明,虽然穷苦,却不肯放弃气节,不肯承认自己是蒙古人的奴隶。 而越是上层和精英阶级,越喜欢攀附,根本没有一点风骨,说谎时都能引经据典,并且博得无数好评。 自己是骗子不假,而那些东方的精英们,却更比自己更擅长欺骗。 什么事情都能用圣人之言解释出来,只懂得瞒和骗。 心中跟本不知道,他们自己和身后的国家民族,还有“契约”二字。 那些平头百姓,也不懂契约。 但是他们知道自己不应该是奴隶。 知道守卫心中最后一片家园。 在一个将军的衣冠冢前,查理曾经看到过“还我河山”四个字,每天,都有人偷偷用朱漆将这四个字描新。 虽然几个名流们想偷偷把这个坟墓拆掉,可周围百姓,却日夜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作为。 “梦幻的国度,无法理解的东方人!”查理默默的想着,突然,他的手一哆嗦,整杯茶水都倒在了昂贵的绸衣上。 “啪”青瓷茶杯落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爷,您什么吩咐?伤着没有”小二哥赶紧跑上前收拾,色目人是游客中最难伺候的,一旦被他们在食品中挑出纰漏,整个晚上,观澜楼上都不得安宁。 ““嗯,嗯…..”查理惊慌失措地叫着,毛绒绒的手指,指着窗外薄暮下的大江。 小二顺着查理的手指方向看去,手中的磁托盘“当啷”一声落到了地板上,同样粉身碎骨。 沉寂,喧闹的观澜楼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子外的景象,十几个移动的城堡,风驰电掣般从海水与江水交界处漂来,木墙后,露出大宋国久违了的战旗。 如林战旗后,是巨大的新式海船,云帆高挂。 甲板上,大宋将士盔明甲亮。 “破虏军来了,跑吧!”店小二扔下抹布,掉头冲向楼梯口。 所有宾客如梦方醒,跟在他后边落荒而逃。 “茶点钱,我的茶点钱啊,你们都没结帐呢!”掌柜的哭喊着,试图去拦,却挡不住逃命的众人,跌坐在墙角边,拍打着大腿哭了起来。 这个港口已经落入蒙古人手中好几年,百姓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故国,也忘记了战争。 凄厉的号角声在港口内响起,大队的新附军在各级将领的指挥下下,向港口集结。 他们试图阻止来犯者的脚步,尽军人的职责。 “宋军杀过来了,快跑啊,快送信,给府城送信啊!”港口内,人们没头苍蝇一样跑着,根本忘记了自己是元人还是宋人。 一队蒙古军士兵冲到防波堤边,边跑,边将乱窜的百姓砍翻在地。 对付宋军,蒙古族士兵向来很有信心。 双方在体质上不属于同一个档次。 虽然海上杀过来的大宋官兵看起来数量庞大。 但带队的蒙古千夫长有信心把这些宋军的士兵赶回大海去。 至少,他认为自己有能力,在附近驻军的赶来之前,守住这个港口。 钱塘县,距离大宋帝国失陷多年的旧都临安只有半天的路程。 如果这个港口被宋军占领,临安城岌岌可危。 元宋交战多年,大宋水师也曾偷袭过大元领土,哪一次不是被蒙古健儿们杀得屁滚尿流。 况且,此刻港口内,还要近万新附军在,他们的床弩、火箭,都是对付战舰的好手段。 沿途中,所有能拿得起武器的男人,都被蒙古千夫长指使士兵驱赶到防波堤上,用身体搭成一道墙。 菜刀、木叉、铁锤,杂七杂八的武器后,是一双双充满恐惧的眼睛。 几队新附军将士喊着号子,将不用多年的床子弩从库房搬出来,摆到制高处。 有人拿来了废油、碎棉花和木屑,赶制油蛋,准备放在投石机上,向战舰发射火球。 。 海水与江水交界处,浮动城堡停了下来。 几个稍小的战舰排成条线,干净的船舷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突然,夕阳下照耀下的船舷上,露出两排黑洞洞的窗口,红点在窗口闪了闪。 “轰”地一声,十几条船同时发威,百余个红色火球,拖着长长的尾巴,呼啸着扑来,就像巨龙在天空中追逐着珍宝。 火球落下,防波堤上,巨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 列队挽弓,准备齐射的蒙古武士纷纷飞上了天。 半晌,尸体落下,惨叫声从渐渐稀落的轰鸣声后透了出来,倍觉凄惨。 “我的妈呀!”被驱赶来的百姓扔下菜刀、锄头,一哄而散。 “跑吧,是破虏军,用的是轰天雷,被炸死后。 永不超生啊!”新附军中,有人趁乱喊道。 “守土,守土!”带队的百夫长提刀弹压,没等抓到人,屁股后突然被人踢了一脚,惨叫着跌入了江中。 “逃吧,大伙又没拿军饷,给谁卖命啊!”有人带头嚷嚷道,士兵们抱着脑袋,四散奔逃。 更多的炮弹焰火般落下来,在岸边炸出一个个大坑。 措手不及的蒙古军分散在大坑周围,筋断骨折。 战舰缝隙处,几百个细长的小舟鱼贯而出,于江面上分成三队。 在陈复宋、方胜、苏刚三位军官的指挥下,各舟指挥官齐敲战鼓,水手们随着鼓点踏动轮桨,细细的水线沿着舟后分开,船向箭一样,射向了岸边。 千余士兵迅速靠近。 “整队,弓箭封锁江面!”蒙古千夫长捂着脑袋上的伤口,声嘶力竭地喊。 炮声里,他的嗓音听起来带着浓重的哭腔。 剩余的蒙古军、新附军冒着头顶的炮火弯弓射击。 无奈江上风大,羽箭纷纷被吹落到水中。 又一排弹丸飞来,蒙古千夫长随着硝烟飞到了半空中。 走舸上,没参与踏船的士兵举起钢弩,对准岸边迎战的人。 令旗挥下,随着古筝般的弦响,数千颗白亮亮的弩箭从空中飞来,将暮色分成几层。 岸边迎战的人就像秋天的麦子一样被割倒,血瞬间染红了江水。 侥幸还活着的人扔下武器,发了疯一样四散奔逃。 任将领们怎么阻挡都挡不住。 “退回去!”发了狂的蒙古将军将逃在面前的士兵一刀砍成两段。 剩余的蒙古士兵和新附军战士愣了一下,绕开他,继续奔逃。 “退回去,退回去,背对着敌人,死得更快啊!”蒙古将军大喊,却找不到回应。 从塞外草原打到江南,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部下溃散了。 被他素来瞧不起的宋人击溃了。 远处传来一声脆响,蒙古将军胸口突然绽开一朵蓝色的小花。 他跟跄着,倒在了沙滩上。 无数逃命的大脚踏上了他的后背。 祥兴二年五月二十二,夏,破虏军攻克钱塘。 钱塘守军一万两千余人,全军覆没。 千夫长咬柱、巴特尔、新附军百户刘方亮战死。 五月二十三,破虏军克余杭,威逼临安。 五月二十三日夜,临安城新附军哗变,杀城守色目人阿里马和,破虏军入城,与百姓相安无事。 次日,宋将张唐开浙东官库,将两百余万两未来得及运走的白银派人搬到港口,海路送往泉州。 五月二十四日,张唐开仓,将临安城库粮分发给城中贫户、各地流民及乞丐。 五月二十五日,雨,破虏军以水师五百人守城。 陆标挥师北上。 当天晚上,张唐遣死士怀抱手雷炸开独松关,将拒不投降的守军全部斩杀。 威逼湖州。 次日晨,从湖州、嘉兴和广德赶来救援的新附军三万余人,与张唐所部相遇。 新附军将领们目瞪口呆地发现,他们和对手,对战斗的理解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骤雨初晴,地面湿滑,适合守而不适合攻击的情况下,三千多破虏军先锋,从天目山的附近的缓坡上冲了下来。 双方刚一接触,新附军的前军就被人透阵而过,割成了两半。 紧接着,破虏军将士一个大迂回,将成为两半的新附军切成了四半,八半。 新附军的弓箭,很难射透对方前锋身上的锁甲,而对方的双环柳叶刀,往往能将新附军将士连人带武器一同斩断。 负责“重型”武器的新附军后队刚刚展开,野战用的弩车还没来得及绞紧弦,对方的小炮早已遥遥的招呼了过来。 铁弹丸几步距离一个,密密地从新附军后队上砸了一排。 爆炸声过后,新附军后队的阵地就向被犁过了一遍般,不见半点草绿色。 所有的床子弩全部碎裂,翻在烂泥里,和士兵们的血流在一起。 “降者免死,顽抗者只杀不俘!”张唐的声音适时地在军阵后响起,大部分新附军如蒙大赦般,丢下了武器,跪在泥浆中。 少部分顽抗者,被钢弩和砍刀招呼,倒下,又被人毫不客气地补上一刀。 “他们对于反抗者,比蒙古人还狠!”很多新附军将士过后总结道。 此战后,他们被张唐下令释放,大多数人再也没回北元阵营中吃粮。 “真正硬碰,蒙古军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很多人得到了这个印象,并且,把这个印象谣言般,四下传播开去。 谣言的传播,永远比人的脚步快。 两浙各地大乱,百姓纷纷北逃。 蒙古人南下之初,下令两浙各地投降城市,必须将城墙自行拆除。 两浙兵马皆被范文虎调走,此刻无力自保。 一些当地官员与豪门悄悄地遣人联络张唐,为自己和家族寻找退路。 五月二十八日晨,略做修整的破虏军兵临湖州城下,城中士兵大部分已经丧于天目山下,守将钱守仁选择了投降,唯一要求是,要求破虏军将他的全家带走。 张唐答应了这个请求,入城,把北元派来的色目仓库使斩首。 开仓放粮,将金银细软和粮食,全部分给了湖州百姓。 湖州周围几波前来助战的山贼,也分到了不好粮草武器,跟在破虏军身后,呐喊助威。 六月初,钱守仁从钱塘登船出海,不知去向。 临安大户朱万年见守军兵少,试图叛乱,为北元杀人立功。 事败,全家三百多口被守将方胜处死。 家产被散,地契被烧,房屋被拆成白地。 六月三日,破虏军兵临嘉兴,张唐麾下,除了同来的破虏军将士,还多了三万附近的山贼、义勇。 他以宋军不入城为条件,劝降了嘉兴守将胡良佐。 克嘉兴,散府库,然后弃城而去。 南下海盐,把浦东、青村、袁部等北元盐场劫掠一空,食盐全部分发给了百姓和义军,当地百姓欢声雷动。 六月十日,破虏军攻入华亭。 守将阎梦雪为北元守节,城破后投火而死。 张唐收其尸葬之,在其碑上手书“汉奸”二字。 当地人不解其意,责张唐辱及死者。 张唐曰:“身为汉人,却甘心为蒙古人奴,不为汉奸,以何称之!”当地儒生以圣人忠于君之语辩解,张唐问之曰:“可知君与圣人之上,还有国家二字乎。 国家者,国于前,家于后,至于君,在家之更后!”众儒瞠目结舌,抱头而去。 六月十二日,北元两浙大都督范文虎回师反扑临安,方胜弃城,去钱塘,据江而守。 范文虎不知是计,挥军尾随。 追至江岸,双方对垒。 文虎以数重方阵相迫,海上忽来巨舰十余艘,宋将杜浒以巨舰大炮轰范文虎之军。 新附军悴不及防,被当场炸死近万人,人马相踏,狼狈而逃。 范文虎不得已,退回临安,欲凭城再战。 方胜与杜浒陈兵钱塘,不攻,亦不退。 范文虎只得重兵沿临安布防,无力北救。 是以,浙北事态愈发不可收拾。 六月二十日,张唐以五万人马攻入平江府(苏州),将北元官吏斩杀干净,散府库后,杀奔常熟。 六月二十五日,张唐攻克常熟,散府库,然后在福山口登船,沿江进攻江阴。 北元江阴水师仓卒应战,与方馗所率海盗博于大江,全军尽没。 七月一日,江阴要塞被张唐与方馗联手攻克,二人威震两浙。 将所获武器辎重皆分于民军后,登船入海而去。 各地民军自此势大,攻州掠县,把浙东捅成了一团蜂窝。 范文虎闻破虏军去,大喜,分兵收复失地,将令刚出,七月十日,破虏军水师再出钱塘,以轻车载重炮来攻临安,各地义军蜂拥而来。 临安城外,甲兵十万,战旗如林。 范文虎出战不胜,弃城而走。 撤军途中闻讯,在六月二十九日,破虏军悍将李兴与萧明哲带领两标人马出寿宁,杀向处州。 沿途新附军敌挡不住,已经溃逃。 “天亡我也,文虎大叫一声,跌于马下!”此后以病拒战。 各地告急的信雪片一样,飞向江西,飞向大都。 第三章 云动 (六) “一群废物!”忽必烈抓起告急文书,揉做一团,气哼哼扔到了猩红色的地毯上。 御书房里静得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声音,呼图特穆儿,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萨里曼、阿合马等几个亲信大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就连忽必烈一向宠爱的弄臣马可·波罗,也垂下眼皮,大气不敢出了。 大汗正在火头上,而右丞相伯颜伯颜巡视西北未归,左丞相董文柄病重,两个肱骨之臣皆不在身边。 忽必烈的废物之语,虽然是在骂两浙大都督范文虎,听起来却更像骂大家了。 也难怪忽必烈如此生气,诸臣谁也没想到,文天祥居然在五十万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敢出兵直捣两浙。 而在南宋太后投降时,为防止各地百姓反抗,伯颜曾命令新附军将两浙各地大小城市的城墙皆行拆除,即便是临安这种都城,也削减到不足七尺,这种高度,防范一般盗匪都捉襟见肘,更何况对付拥有火炮的破虏军了。 而大元辛苦积累起来的水军,为掠夺白银远攻日本,遇上飓风,片板为回。 (历史上,北元曾经两度攻日。 这是第一次)江浙一代,有海无防,有城无墙。 被张唐奋力一捅,处处都是窟窿。 是以,无论各地官员对大元朝忠心与否,在破虏军的火炮面前,根本没有能支撑到三天以上的城市。 张唐带领着万余人马,采用只攻不守的策略,大约在两个月内,横扫了两浙各地。 两浙的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来,纷纷恳求北元朝廷增派援兵。 可这时刻,援兵到哪里找去?最可恨的是范文虎,带领十万新附军回兵救临安,才入城不到半个月,又被人打了出去。 如果说第一次临安失守,是由于破虏军出其不意。 第二次失守,却不得不说,是破虏军自身实力,已经远远超出新附军许多了。 临安城在南人眼中,代表者国家。 当年许多曾经奋力抗争的南朝武将之所以选择了投降北元,,就是因为临安丢了,他们的朝廷没了,再继续战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而现在临安被大宋收复了,并且一次以奇袭方式收复,一次堂堂正正的打了下来。 “大宋国运尚在!”,临安的两度易手,无疑明确地告诉各地豪杰这样一个消息。 那些忽必烈还没腾出手来收拾安抚者,那些在灭宋之初,忽必烈答应他们领兵守家者,肯定有相当一部分人会趁机与破虏军勾结。 而一旦这种势头愈演愈烈下去,整个江南局势,可能就不可收拾。 “陛下莫要懊恼,依臣只见,破虏军在两浙不过是小打小闹,并不足虑!”沉思了一会耳,平章政事呼图特穆尔想起了伯颜临行前相托之语,稳住心神,低声劝解道。 “哦,小打小闹。 不知特穆尔自何得出如此结论啊。 小打小闹就毁了朕的两浙,大打打闹,他要怎么闹啊,难道以水师在大都东南登陆不成?”忽必烈用纯白的眼球看了呼图特穆尔一眼,没给他一句好话。 他是个直率而坦诚的皇帝,喜怒皆形于色。 尊重有能力有胆识的人,却不十分喜欢人家一味说好话,搪塞敷衍。 “陛下的确该做些准备,文贼胆大包天,这次明摆着不在乎残宋皇帝的死活,一味蛮干。 哪天他真情急拼命,骚扰京畿,亦不无可能!”阿合马见忽必烈给呼图特穆尔难看,凑上来,趁机在呼图特穆尔背后下黑手。 作为色目系大臣的首领,他向来与汉系及蒙古系不和,只要有让别人难堪的机会,决不放过。 “那也不必,阿合马大人言重了!”呼图特穆尔回头,狠狠瞪了阿合马一眼。 以他的性子,本打算当场反唇相讥,想想伯颜的劝告,咬着牙把逞口舌之利的话收了回去,冲忽必烈躬身施礼,然后继续说道:“臣观破虏军所攻之地,皆离海、离江不足百里。 自此可知,文贼此举,乃为扰乱九拔都所布之局。 而至今,九拔都仅以范文虎所部人马之一半回防,其余诸军皆未动,是以,臣以为,眼下江南局势,还在九拔都掌握之中,并无大乱之相。 陛下且不可被一些目光短浅者所蒙蔽,做出一时失策之举!”这句话答得甚妙,忽必烈既然答应把江南战事交给张弘范,的确不应该因为战事中间得变化而强行插手。 否则,对于前线指挥和后方呼应,都会造成极大的干扰。 忽必烈的手按在书案上,晃了晃,怒气冲上来,又被他强压了下去。 “嗯!言之有理!朕方才,的确气晕了头!来,咱们君臣坐下细说”他点点头,用眼神向呼图特穆尔表示歉意。 挥手找人将呼图特穆尔的座位向前挪了挪,放到自己御案的对面,一边翻检桌面上的告急信,一边说道:“既然卿以为形势还尽在掌控之中,那下一步,朕该如何应对啊?朕既为这一国之主,这厚厚一摞文书,总不能置之不理吧!”“范文虎既为两浙大都督,自然该负担起守土之责。 否则,每战必败,陛下还养着他那二十几万新附军何用。 况且他在两浙旧部、门生极多,所将兵马何止二十万!陛下不如下旨给他,着他整兵收复失地。 把这些告急文书封了,一并送给他,看他羞也不羞!”呼图特穆尔略一沉吟,正色说道。 此话一出,几个蒙忽必烈召见议事的人都活跃了起来,连连指摘范文虎消极怠战。 私底下,伊彻察喇、萨里曼等蒙古系重臣都知道忽必烈的心思,早在前年,他就打算将范文虎手中的兵马解散掉。 当时一则因为残宋未灭,要留范文虎这匹“劣马”给在投降与坚持抵抗的残宋武将作个榜样,二则是因为蒙古军和汉军都不习航海,而朝廷打算灭了宋后向倭国用兵,掠夺那里的白银。 所以,才勉强让范文虎把编制留下了。 如今,肯投降大汗的英雄,基本上都投降了。 剩下的,都是文天祥这样死抗到底的,范文虎的榜样作用已失。 并且大元水师消耗殆尽,伐倭之举乃遥遥无期的事。 所以,再留范文虎和他那二十多万大军,一百多名武将,已经没有任何好处。 范部在今天之所以战斗力如此差,也是朝廷屡屡暗中打压的结果。 呼图特穆尔请忽必烈降旨斥责范文虎,实际上包含驱虎吞狼之心。 逼他与破虏军张唐、李兴两部决战,无论谁胜谁败,战斗结束,范文虎的两浙人马,基本上也就不用忽必烈再费心思了。 “九拔都命范文虎将军从侧翼攻击福建,牵制文贼。 既然文贼兵马入了两浙,两浙兵马的牵制作用已经达到。 战场在福建还是在两浙,区别不大。 如果九拔都在正面战场得手,破虏军最终得从两浙退走。 所以,臣以为,呼图特穆尔大人所言有理!”太师伊彻察喇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说道。 “臣也以为,眼下两浙之乱,不过是文贼扰乱视听的手段,疥藓之痒,不足为患!”御史中丞萨里曼跟着附和。 对于军事,他本一窍不通。 但对于江南降臣,他却一百个瞧不起,巴不得看他们的笑话。 “疥藓之痒,这疥藓也太大了吧。 中丞大人莫非不知道,我朝粮饷多从何处征来?”阿合马听得火起,不待忽必烈做出定论,挤上前质问。 方才他讥笑呼图特穆尔敷衍,说破虏军有可能从海上进攻大都。 而呼图特穆尔以两浙战局证明,破虏军攻击目标,都是距离海岸或江岸不足百里之地。 而距离大都最近的港口,海阳(秦皇岛)和直沽(又名泥沽,即现在的塘沽),距离大都都超过了两百里。 所以,大都城远在破虏军的攻击范围外,并不是其骚扰目标。 阿合马被对方从距离上抓到了把柄,碰了一鼻子灰,所以急着想表现一下,找回一点面子。 “江浙富庶,历代都是财税重地,这点不假。 可据我所知,破虏军所破州府,并未大肆掠夺,所得财货多散于民间。 待贼兵撤了,以阿合马大人之能,自然可将他收上来!”御史中丞萨里曼冷笑着回答。 收税是阿合马的职责,正如打仗是范文虎等军人的职责一样,萨里曼不懂,但不懂并不代表他不借机给阿合马添乱。 况且在他眼里,财富通常指的是牲畜牧场,金银、粮食和绢布,实在是多余之物。 收不到就收不到吧,到时候刚好趁机劝忽必烈把两浙刁民杀光了,把那里全变成牧场。 “你……”阿合马气得说不出话来,恨不得挥动老拳,将御史中丞萨里曼打翻在地上。 破虏军散财富入民间,大元再硬收钱,不是逼着那些人造反么。 百姓反了,萨里曼等人当然愿意一杀了之,可财源断了,朝廷还用能写会算的色目人何用?“好了,萨里曼在胡扯,他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阿合马不用生气,两浙财税今年收不到,咱们君臣在其他地方挤一挤,来年把残宋灭了,从那些钞户头上,咱们可以把钱加倍收回来。 朕听说福建在文天祥的治理下,富庶得很呢。 开了很多金坑银矿,他们宋人积攒,咱们元人享用,一直不是这个道理么?”忽必烈笑着从御案后发言打圆场,手下群臣不和,是他有意纵容的结果。 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好的掌握各重臣的缺点,把他们控制在掌心中。 可因为彼此之间不和,耽误了朝廷大事就不应该了。 所以,他打断了即将爆发的争吵,尽量不偏不倚地说道,“眼下一切事情,都要为九拔都让路。 他临行前,朕曾经答应过,一定让他无后顾之忧。 所以,两浙的事情,就按特穆尔说得办。 朕倒要看看,这范大将军能不能被朕逼出几分真本领来。 至于阿合马卿所言呢,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朕的怯薜军和亲军好久没打过仗了,不如让他们也动动。 这样吧,亲军的观察卫、康里卫、阿速卫动一动,从涿州移防到杨村,怯薜军也抽出一万子弟来,到通州驻扎,有备无患!”(酒徒注:钞户,是北元的一大发明,江南百姓每户每年要交朝廷中统钞五贯,旱涝不减)“谢陛下恩典!”阿合马弯了弯腰,面红耳赤的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观察卫、康里卫、阿速卫是在他的撺掇之下,忽必烈新组的亲军,完全由色目勇士组成,无论铠甲和武器,在诸军中都较好的,仅次于成吉思汗留下来的传统大汗亲卫怯薜军。 忽必烈把他们从涿州大营,调防到靠近直沽的杨村,本身就说明大汗对色目人的看重。 “你也不用谢我,财赋的事情,你还得想想办法。 两浙的钱粮,今年收不上来了。 可北方的将士们不能饿着肚子打仗,朕答应给辽东各部防范白灾(雪灾)的钱粮,还要定期送到。 所以呢,你看看山西道、山东道、还有河间一带,能不能多收一些,算朕欠了他们的,在明年的财税中准他们扣除!”忽必烈叹了口气,继续对阿合马吩咐。 “陛下跟他们说借,那是给他们的恩典,有何不可!”阿合马听说可以在个别地区加征双份的钱粮,心情立刻高兴起来。 肚子里算盘噼里啪啦,计算着能安排多少色目人进去,几成可以入自己的口袋。 “好了,呼图特穆尔留下替朕拟旨,其他人都回去歇了吧!”忽必烈挥了挥手,满脸疲倦。 内心深处,他对眼前诸人好生失望。 议论的半个晚上,就议论出这么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子来,如果伯颜在肯定不会这么被动。 如果董文柄在,也不会让自己一再失态。 可天底下毕竟只有一个伯颜,西北那边,没有他坐镇,诸侯则蠢蠢欲动。 而董文柄,忽必烈心里明白董文柄未必能熬过今年冬天了。 这个与自己如兄弟般亲密的诤臣,内心绕不开那个结。 自从南边那些人提出个国家民族的说法来,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就每日欲下。 虽然强撑着为自己尽忠,出谋划策,但他眼神中的无助和彷徨能看出来。 “何必管哪个国家呢,你自己和家人活得开心,不比什么都强么?”私下里,忽必烈曾这样开导过董文柄,董文柄唯唯诺诺,以王猛自谕,过后依然行神萧索。 “陛下,圣旨都已经拟好,请陛下过目!”过了一会儿,呼图特穆尔从桌案边抬起头,低声汇报。 “嗯,放那吧!朕一会儿就用印”忽必烈挥挥手,示意呼图特穆尔将圣旨放在书案边,然后告退。 “臣等无能,让陛下劳心了!”呼图特穆尔放下圣旨,并没有立刻离开,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自责说道。 “没你们的事,是朕大意了,让文贼钻了空子!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 忽必烈抬头,看了一样呼图特穆尔,强笑着说道。 “臣不能替万岁分忧,请陛下责罚!”呼图特穆尔看看忽必烈疲惫不堪的眼神,脸上的表情愈发难过。 伯颜不在,董文柄病重,给忽必烈分忧是他的责任。 同时,董文柄一旦身死,他空出来的左相之位,诸臣之间,必将有一番妥协与争斗。 在这时好好表现一下,好过将来表现一百次。 “你今天心胸开阔,朕嘉奖还来不及,怎么会责罚呢?坐下吧,既然你不着急回去,咱君臣就聊一会儿。 你且说说,今天你怎么忍住了气,让了阿合马那小子!这好像不是你的脾气啊?”忽必烈用手指了指凳子,笑着问。 “是伯颜大人临去西巡前,特意叮嘱臣,做事要顾大局。 臣每念及此,都如被冷马奶洗了脸,不顺眼的人,也看着顺眼了!”呼图特穆尔老老实实地回答。 对于忽必烈,他一直忠心耿耿,有什么话说什么。 这也是忽必烈看重他的原因,所以他虽然做砸过很多事情,依然能身居高位。 听了呼图特穆尔的话,忽必烈阴郁的心情稍微高兴了一些,脸上浮现几丝真正的笑容,“原来是伯颜在为朕分忧啊,你居然肯听他的劝,真出乎朕之所料!”“臣愚鲁,对照伯颜大人所为自检,方知己所不足!”呼图特穆尔红着脸,谦虚地回答。 “得臣如此,为君何求?”忽必烈感慨的说了一句,为伯颜的忠诚,也为呼图特穆尔的坦率。 “特穆尔啊,咱们蒙古人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本质纯厚,这是为人最重要的品性。 你能听伯颜的话,尽自己所能,并能学人所长,补己之短,朕心甚悦。 其实,你们别跟阿合马一般见识,朕实话跟你说吧,他做的那些事情,朕都知道。 可咱们蒙古人不精于这些啊,不得不借助色目人的力量。 有他们在,汉臣对蒙古人的怨气,也会被他们分去大半。 这才是朕不得不用他们的原因。 眼下太学里,咱蒙古子弟学计算,学经史,都在慢慢慢地学。 等他们长大了,朕自然会逐渐用他们替下色目人、汉人的位置!马背上打天下,咱不能马背上治理天下。 咱们蒙古人不擅长治国,所以,现在咱们必须借助色目人,借助汉人。 等将来……”“陛下圣明!”呼图特穆尔由衷地赞了一声,对忽必烈佩服得五体投地。 “陛下用人唯贤,气度恢弘。 臣等自然也要学着大度一些。 反正天下是咱蒙古人的,色目人闹得再厉害,不过是咱养的一条……”“一条忠狗而已!你能这么看,就说明你比以前高明得多,不枉朕的信任!”忽必烈大笑着接过呼图特穆尔的话。 以前看低了这个“糊涂”特穆尔,没想到,他还是个王佐之才呢。 心情稍稍好了,忽必烈嘴里的话题也开始轻松,“不是用人唯贤,用人唯贤,是汉人书生的话,糊弄门外汉的。 实际上,他们自己从不这样做。 用人呢,其实首先要知人。 用其长,而弃其短。 人无完人,你让朕到哪里找那么多圣贤去。 就拿阿合马来说吧,他的手是伸得长了些,可他会计算,有他在,朕就不用担心出现连将士们封赏钱都给不出来的事儿!至于他贪那些银子么,他又不像其他色目人,一心想着把钱搬到天方去朝圣,而是留在家里,留在我大元的土地上。 哪天你们谁长了本事,能替了阿合马,他贪污的日子就到了头。 朕现在容忍他贪,自然能想办法让他把贪的钱全给朕还回来!”“对,这就像陛下借给他一对种羊,让他先放着。 等秋天时,连羊带崽子全要回来,让他白忙活一场!”呼图特穆尔挥动着手臂,兴高采烈的附和。 他终于明白,大汗心里还是向着蒙古人的。 “这些话咱们私下说说,你可千万别外传。 蒙古人也好,汉人也罢,色目人也罢,只要他们和咱们一条心,对咱们有用,咱们就拿出十分的气量和好处来,对待人家。 这好比那些和尚、道士、穆斯林还有拿着十字架的洋和尚,无论他么念的是什么经,只要保佑我大元天下万万年的,他们就可以随便念。 如果他们跟咱们不一条心,无论是哪个族,信得什么神仙,谁家的子孙,咱们都不能手软!”(这断话引自忽必烈的原话,的确很有气度)“是,臣知晓了!”呼图特穆尔心头一凛,点头答道。 他出身的部落靠近辽东,那里诸位首领信奉一个举着十字的教派,准备建立个十字架国,种种怪异之事。 他早有耳闻。 忽必烈今天这么说,一方面表现了对他的看重。 另一方面,也清楚地点明忽必烈对辽东的事情已经有所警觉,期待他能站稳自己的立场。 (酒徒注:乃颜造反时,就以天主教的一个分支起事。 把十字架绣在了战旗上)呼图特穆尔虽然有“糊涂”之名,但内心深处对忽必烈的话,和朝廷中各派的局势并非一无所知。 朝中众臣之首,名义上是伯颜,但伯颜大人经常出巡塞外,实际上,天下权柄,就握在左相董文柄手中。 眼下董文柄病重,左丞相的位置马上就要空出来。 色目系和汉系的大臣都在盯着这个位置。 如果他依然能像今天这样,不断让忽必烈感到满意的话,可以预料,将来左相之位就是他的。 “其实,董大是朕最好的手臂,比他们说的王猛强得多。 比他们说得诸葛亮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能上朝,朕心里头就踏实,遇上什么事情,都不会轻易犯急躁的毛病。 可他要蒙长生天的召唤了!”忽必烈仿佛看穿了呼图特穆尔的心思,叹息着说道。 “汉人中两个绝世英才,一个是董大,一个就是文天祥。 其他的什么名士,大儒,声名在外,其实不过尔尔。 当年朕没舍得让伯颜把姓文的当场给宰了,本以为可以把他驯服了任朕驱策。 谁知道被他得机会跑了,今天给朕添这么多麻烦来。 本来有董大,朕也不愁,没有文天祥,董大拔剑四顾,一个对手也找不到,难免寂寞。 谁知道,董大有才无寿,唉!”忽必烈发出一声长叹,为董文柄,也为自己。 “臣将竭尽全力,成就陛下霸业!”呼图特穆尔指天立誓,不负皇恩。 对于董文柄的才华,他也非常佩服,并且他也知道自己和董文柄能力上的差距是明摆着的,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来。 抬头看看忽必烈惋惜的神色,呼图特穆尔突然有了计较,四下看了看,压低嗓音说道:“陛下,臣有一计,不知道中用不中用!”“什么计策,你切说来听听!”忽必烈笑着鼓励道。 “杀文天祥,借宋人之手杀之。 既然臣才能不及董大,自然不会硬充好汉跟文天祥比试。 不如想办法杀了他!”呼图特穆尔恶狠狠地说道,目光就像徘徊在草原上的一匹孤狼。 “如果弘范之计可成,朕已经杀了他!”忽必烈笑了笑,一脸神秘。 第四章 虎啸 (一) 夜深了,天还没有凉下来的意思。 热风湿湿的,让汗全贴在人身上,擦都擦不净。 “倒霉的天气,还让不让人活了!”相府门房董礼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低声咒骂了几句,招呼过几个小厮,拿着扫帚,开始打扫门前的空地。 自从家里老爷董文柄生了病,大伙就没一天也轻闲过。 探病的,送药的,借着探病为名拉关系铺路子的,每天从早到晚,把董文柄的府邸门前的地面硬生生踩低了半寸。 往往是这伙没走,下一伙又来。 忙得董府上下接应不暇,连董礼这个门房,做揖做得都差不多要累脱了膀子。 偏偏董家不比阿家,门房不准慢客,不准收客人红包。 害得董礼等人每天眼看着大把的宝钞不敢接,肚子里的火气和外边的天气一样闷。 隐隐的,街道那边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两个便装的官员,带着十几个侍卫赶了过来。 大老远,当先的颏下留着一把短须,看上去比较随和的官员就打起了招呼,“喂,这位管家,你们家主人安歇了么?”喂?喂什么啊,喂驴子还是喂马?董礼心头的火一下子就窜上了顶门。 有道是宰相府的门房四品官。 虽然他董礼身上没有官服,但背后的靠山是当朝左丞相。 上至一品丞相,下至五品将军,什么样的官儿董礼没见过。 平素无论来这里的哪家大人,都会拱拱手,叫他一声老人家或者兄台。 两个看上去很陌生面孔,连官服都不穿的人,居然敢用一个“喂”字来称呼他,真是有缺乏教养。 停住扫帚,董礼头都懒得抬,干净利落地回答道:“嘻,不看看是多晚了,还好意思问。 我家老爷病了,二位不知道么。 这么晚来打扰病人,二位是有心呢,还是故意呢!”“嗯!”短须客被董礼噎得说不出话来,整张脸变得黑红。 在丞相府门前明晃晃的灯笼照耀下,仿佛秋天熟过了的茄子。 抬起马鞭,刚要发作,手臂却被他旁边那个身材五短、粗壮的官员按了下来,“你一个朝廷极品大员,何必与人家的奴才一般见识。 你罚了他,大兄脸上也不好看!”说完,五短身材腿打盘旋,利落地跳下马。 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个小元宝,轻轻地丢到董礼面前,“拿去,算你的跑腿钱。 麻烦向你家少主人通禀一声,说呼图特穆尔大人,和你家老爷的好兄弟来探病!”“噗!”元宝掉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董礼的眼睛,随着元宝跳出眼眶。 从声音到颜色,都说明人家给的是一块金子。 这年头,宝钞越来越毛,金子身家可是翻了一倍不止。 弯下腰,董礼小心捡起金锭,擦了擦,又把它递回客人手里。 一边递,一边极其不甘心的回答道:“两位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刚才的话,您别往心里去,小的是累糊涂了,满嘴跑舌头。 小的这就去给您通禀,这金子,您还是收好了,我家主人规矩严,不准收人红包!”“拿好,便去。 你家主人怪起来,就说真,他的好兄弟赐给你的!”五短身材摆摆手,言谈中,透出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董礼一愣,缓缓抬头。 见惯了官员面孔的他,居然被此人的气度所夺,不知不觉后退了半步。 讪讪地将紧握的拳头张开,把金子藏进口袋,一边把客人向门房里让,一边寒暄道:“那小的就借您的福了,二位大人,还有几位差爷,门厅里稍坐,小的去去就来!”说罢,把扫帚交给贴身的小厮双喜,拔腿向院子深处跑去。 跟班的小厮双喜愣了一下,赶紧替董礼招呼客人入内掸尘。 董礼的态度为什么前倨后恭,双喜不太明白。 但刚才赏金元宝客人说的话,他听得很清楚。 呼图特穆尔是当朝平章,仅比自家老爷的官职小一点点儿。 而呼图特穆尔身边五短身材,出手豪阔,走路稍微有些跛的客人,职位看起来比呼图特穆尔还大。 那么,此人身份不是当朝蒙古大员,就是外封的王爷了。 这种人可不能怠慢,否则主人家怪罪下来,自己有三条命也赔不起。 正当小厮们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招呼客人的时候,院子里传出一阵嘈杂的小跑声。 前宅后院,阁楼厢房,所有的门口都掌起了灯,照得院子内白昼般的亮。 董文柄长子,少主人董德馨身穿六品官府,带着一家老小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不顾砖地肮脏,沿着步道两侧跪了满地,一边叩头,一边大声说道:“臣等不知陛下前来,未曾远迎,死罪,死罪!”“陛下?”双喜手中的鸡毛掸子“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猜到来人是个大官,却没想到是鞑子头儿,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的忽必烈。 早知道是他…….,双喜满脸冷汗,不敢再想。 “是朕不告而来,你等何罪之有?”忽必烈笑着向前,双手搀扶起董德馨。 “让大家都起来吧,今天咱们叙家常,不叙君臣之礼。 你父亲身体如何,好些了么?”“谢陛下!”董德馨再次下拜,三呼万岁后,才带着一家大小爬了起来。 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臣父吃了药,刚刚睡下。 微臣已经派人去搀扶,一会便可出来迎驾!”“胡闹,哪里有让病人前来迎我这好端端囫囵人的道理。 带路,我去看看你父亲,把他堵在屋子里!”忽必烈一甩衣袖,有些不快地训斥道。 董文柄学富五车,为人正直,在自己面前也是不卑不亢。 但到了他儿子这辈分,却是苍狼窝里爬出个灰兔子来,不如上代太多了。 “是,臣一家谢陛下大恩!”董德馨满脸是汗,低声回道。 转身,吩咐人头前提着灯笼照路,亲自带着忽必烈和呼图特穆尔向正房大屋走去。 行得数步,看见董文柄趴伏在两个下人肩膀上,强撑捱了过来。 粗重的呼吸声,隔着老远就能听见。 “胡闹!”忽必烈横了董德馨一眼,推开引路的小厮,加快步子迎了上去。 拉住做势欲拜的董文柄的一只手臂,一边向肩头上扛,一边嗔怪道:“大兄何必如此多礼,早知道要把你折腾起来,我就不跑这一趟了!”“陛下……”董文柄不知道用什么言辞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激,苍白的嘴唇颤抖了半天,才喃喃地说道:“陛下待臣之厚恩…..!”“恩什么恩啊,难道我看一下自己的老朋友,也有很多讲究么。 你是朕的大兄,朕是你的小弟,二兄远出未归,小弟自然该来多看望你几次!”忽必烈摇摇头,打断了董文柄的话。 他与董文柄自幼相识,一直视为手足。 当皇帝之前,尝以大兄称呼董文柄,二兄称呼董文涣。 做了皇帝,也未曾少改。 如今董文涣外放坐镇一方,是以,忽必烈有二兄远出未归之语。 见忽必烈如此说,董文柄也不再做作。 任由忽必烈搀扶着自己,走回了正堂,走到了养病的卧房里。 董文柄的妻子早去,几个待妾方才听说皇帝陛下亲来,早早地回避了。 忽必烈搭着他,一直把他放到**,强按着他躺好,盖上薄毛毯子,塞好毯子角。 然后,**鼻子,闻了闻满屋子的药香,关切地问道:“用药了么,传御医看过了么?汉医、蒙医还是乌思藏医。 五台山的喇嘛来念过经,净过宅院了么?”“郑御医看过了,说是气血虚,开了很多补药,吃得浑身都不得劲,气闷得很。” 董文柄苦笑了一声,将探子掀开了一角。 “蒙医也看过,说得话差不多。 藏医和喇嘛,臣不太信他们那装神弄鬼的做派,没派人请他们来!”“唉,大兄,这就是你呆板了。 那些藏医,喇嘛,治病的办法好用即可,你管他装什么神,念哪门子经呢。 明天,朕就下旨,派人快马加鞭,把五台山上几个知名的喇嘛都给你传来!”忽必烈笑着责怪道,仿佛劝自己的任性的兄弟,“倒是那个郑大夫,他的补药别多吃了,你我一样,自幼野地里长大,他当是江南那些书生呢,动不动就需要用人参来吊命。 咱们蒙古人与汉人胃肠不一样,与其吃人参、首乌,不如来痛痛快快啃几条烤羊背来得补。 等入了秋,朕就下旨,着全宁路那边,赶一千头翁牛特部的肥羊过来给你补身子。 还有达剌海的划子鱼,吃那东西,比喝苦药汤子管用得多!”(酒徒注:划子鱼,内蒙东部的一种淡水鱼类,仅见于内蒙东部的湖里,在其他地区则为海洋鱼类,现以濒临绝迹。 )“谢陛下,臣,臣恐怕没机会吃了,晚上睡觉时,已经隐隐听见长生天的召唤声!”董文柄笑了笑,眼前又浮现少年时,与忽必烈四处游荡,射猎的悠闲日子。 “大兄休讲这丧气话,你正当壮年,怎么会如此轻易蒙长生天召唤!”忽必烈正色,抓住董文柄的手说道。 “臣这身子骨,臣自己知道。 得遇陛下,死亦无所遗憾。 只可惜没有看到陛下一统四海,收天下兵器重铸九鼎!”董文柄摇摇头,喘息声渐渐加重。 潮红色的脸上,看上去带着几分不甘,还有几分解脱的快意。 “外有九拔都和伯颜,内有你,横扫六合,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 大兄切莫说丧气之言,朕还等着你给我定策,跨海东渡,雪前番征倭失败之耻呢!”忽必烈拍拍董文柄的肩膀,半真半假的说道。 他今晚与呼图贴穆尔等大臣处理政务,散得迟了。 随后就与呼图特穆尔说起董文柄未病之前处理事情的干脆利落来,于是二人突发奇想,结伴前来探病。 没想到,数日不见,自己的臂膀已经病入膏肓。 想到还有很多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忽必烈希望天下的道士喇嘛们真的有本事,给董文柄能从长生天手中,求回三年阳寿来。 三年,不需要多,有三年时间,他就会与董文柄把天下不安定因素全压制下去,重现汉人传说中周代盛世。 从古书上推断,忽必烈认定那个周武王也不是中原部族,但他能做天下共主,忽必烈相信自己也可以做。 董文柄知道忽必烈在安慰自己,也确实清楚自己时日不多,勉强挤出一份笑容,道“借陛下吉言,臣病好后,将竭尽全力。 陛下要重建水师么?那可是一件急不得的事情!”“唉!”忽必烈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上次东征日本,董文柄就曾这样劝过自己,缓缓图之,待全取天下后,以泉州、广州两地造的上等海船载精兵,而不是用高丽和海宁州一带原金朝船坞造的战船。 两种船表面看上去类似,其实适航性与结实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自己没有听,以为董文柄是过于谨慎,想集中精力消灭残宋,循序渐进。 结果,东征因风暴而失败,南进的事情也耽误了,导致现在水师没力量与破虏军抗衡。 董文柄听到忽必烈叹气,知道他在为江南的事情烦恼。 转过身,用力支撑起半个身子,看着忽必烈的眼睛劝解道:“陛下勿恼,我等轻敌,两浙有海无防,有城无墙,才让文天祥得了机会。 但破虏军无力久占两浙,也无力深入,构不成大患!”几句话,听得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呼图特穆尔连连点头,满脸都是佩服的神色。 他与诸位大臣讨论了大半天才得出的结论,董文柄一个病人,手中没任何情报,居然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其中能力高下,傻子也能看出。 还是董大,一语中地。 忽必烈点点头,低声解释:“特穆尔他们也这么讲,但朕还是有些忐忑。 两浙乃财税重地,大兄也知道,如果朕没有足够的钱来安抚北方部族,一旦今年夏天草原上发生旱灾,或冬天发生雪灾。 那些对朕不服的人,肯定又要生出事端来!”“陛下以为,三年之内,还能指望两浙的收入么?”董文柄笑着说道,“臣闻破虏军分府库,藏富与民。 陛下如果在强行收取,恐怕人心都被文天祥收买了去。 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下一道旨意,把两浙三年之内的钱粮免了。 无主之田,谁种就算谁的,朝廷即使收回两浙,也不再替原主追究。” “这?”忽必烈愣了一下,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键。 董文柄屡屡劝他免了久遭战火的江南各地钱粮,实行仁政,与破虏军争夺民心。 他一直没下定决心接受这条建议。 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国库吃紧,另一个原因却是,蒙古人素来重英雄而轻平头百姓。 与董文柄、张弘范等人分享权力,大伙虽然有怨言,但勉强能接受。 如果贸然给王公贵族们原来打算杀干净了的南人好处,非但阿合马等人会反对,一些不参与朝政的王公贵族们,也会跳出来阻止。 董文柄知道忽必烈会有此反应,喘息了一会儿,低声说道:“陛下,两浙之地,自古就易攻而不易守。 只要我朝自两湖分兵攻之,两浙必克。 所以此番破虏军连克数城,却不像在福建一样,分兵守之。 只是一味地分我府库,杀我官吏。 文天祥此举,无他,欲分弘范之心也。 其军过分依赖海船。 行动虽然迅速,兵锋亦受海船之制,只能沿海,或在大江下游。 入到江深处,海船身形巨大,受江中水流和风势所阻,远不及江船迅捷。 所以,其兵势必不过健康(南京),对我朝危害有限。” “正是此理,方才朕还心忧弘范粮道被海贼所断,听大兄之言,烦恼尽去!”听到这,忽必烈高兴地称赞道。 “但若九把都迟迟无法结束广南战事,或文天祥为了保存实力,弃行朝于不顾,两浙必久困于兵火。 谁都守不住,今天破虏军攻来,明天我军夺去。 即使陛下有心从此收粮款,也收不上来。 不如大方些,作个人情。” 董文柄的脸色越说越兴奋,居然透出几分生命的潮红来。 忽必烈怕他受累,连连点头。 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稍后即可让人拟旨。 董文柄却不停歇,喘息着,继续说道:“我们汉人有语,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想那寻常百姓之家,只在乎谁让他们吃饱穿暖。 饿肚子的时候,哪顾得上谁来当皇帝。 对他们而言,土地与少许家产,远比运势天命来得实在。 文天祥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宁可弃行朝政令而不顾,一味讨好百姓。 陛下将来之患,未必残宋,而是福建。 所以,争夺民心,须放在第一位!”“朕知道了,大兄,你且歇歇,朕全部照做就是!”忽必烈见董文柄脸上已经呈献回光返照之相,大声答应,唯恐一句话说得不对,董文柄就抱憾而去。 一颗心就像被人用刀子剜了一般,说不出的难过。 第四章 虎啸 (二) “张唐在两浙,重百姓而轻士人,其实是取祸之道,逼着世家大族投向陛下这一边。 这是将来我朝重夺两浙之机,特穆尔大人切记,切记!”董文柄把头转向呼图特穆尔,有气无力地叮嘱。 自从得知忽必烈带着呼图特穆尔来看自己,细心的董文柄就推测出忽必烈有意让呼图特穆尔接任左相之位。 他对这个安排并不是很满意,做为汉系官员,接任自己的也应该是个汉军世侯出身的官员才好维持朝堂上各个系列势力的平衡。 但将朝中汉系文职官员挨个数来,要么是有学识没本事,要么是有学识没风骨,才能与气度都比呼图特穆尔不如甚多。 所以,董文柄也只好默认的这个安排,细心地交代起将来的事情来。 “特穆尔记下了,左相大人尽管放心!”呼图特穆尔感动得热泪盈眶,颤抖着声音说道。 他平素不满于忽必烈对董文柄的器重,并且嫉妒董文柄的才华,与董大相处并不和睦。 万万没想到,对方在临终之际,依旧念念不望国事,并以将来平定江南之策相授。 明显地,推了自己一把,帮自己坐稳了左丞相的位置。 如此胸怀,如此恩义,让他怎能不感动!忽必烈见董文柄额头上一根根青筋尽现,知道他如此劳心劳神,已经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强行压在枕头上命令道:“大兄,别再劳神了,一切事情,等大兄身子骨好些再筹划便是!”“臣不中用了!能为陛下做些事情,是臣的福分。 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 臣得遇陛下,言必从,策必纳,其中恩义,岂“知己”二字可形容”董文柄凄凉地摇摇头,伸手握住了忽必烈的胳膊,“倘若当时身未遇,老了英雄。 倘若当年姜尚不被文王知于渭水,不过是河边混吃等死的一糟老头而已,哪成其千古之名!而臣少年得遇陛下,青云直上,这些年来…..”董文柄用尽全身力气说着,脸上的表情又是骄傲,又是无奈。 他自幼生于北方,熟读儒家典籍,在诸般经典里,只有忠君、有知己尽力。 而北方沦陷已久,忽必烈就是他名正言顺得君,除了君臣之义之外,哪本书中,曾写着“国家民族”四字。 在董文柄心中,所谓国家,就是国君之土,是个顺应天命而生的朝代。 而近两年文天祥与陈龙复所反复宣扬的,却是个民族国家。 并且这个民族,不是单纯的汉族,而是中原大地上被蒙古人压榨的所有民族组成的中华民族。 陈龙复偷换了国家概念,反过头来,却在报纸、和民间评话里,先下手为强,不指名地骂他为汉奸。 这是董文柄一生最大的烦恼,想反驳,有心无力。 想为自己辩解,亦无处下笔。 眼看着陈龙复的学说在民间越来越流行,自己身后之名越来越坏,一颗心在国家民族大义和忽必烈的私恩之间反复挣扎,由是做下病根。 如今临到生死大限,他的心下反而解脱了,不再考虑身后之名,一心一意报答起忽必烈的知遇之恩来。 “朕必不负大兄,一统天下,做名比周武的贤君。 到时候,把那些沽名钓誉之徒,全赶到荒岛上,活活饿死!,满足他们去伯夷的宏愿”忽必烈强忍住心中伤痛,说了一句笑话。 “那他们一定会谢陛下,成就了他们不食元粟的美名!”董文柄被忽必烈的话逗得莞尔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胜利。 “可大兄也要坚持住,等到朕重铸九鼎那一天!”忽必烈紧紧握着董文柄的手,一字一句地祈求,唯恐一旦松开,陪伴了自己半生的搭档就此别过。 “陛下如此待臣,臣已知足!”董文柄从忽必烈手中,感受到了友谊,心里感觉满足,享受了片刻,半眯缝着眼睛说道,“陛下,臣最近在家静养,想那江南之事,让德馨找了几十个家人反复试验,终于有小得!”“不知德馨贤侄所得何物!”忽必烈知道董文柄在这个时候提起的东西肯定不同寻常,把董文柄的长子喊到床榻前,郑重地对着父子二人问道。 董德馨红着眼睛,解下一串钥匙,打开了董文柄床前的描金木柜。 从这种北方大户人家主人珍藏珠宝地契的柜子里,抹出几张字纸,和一个小包,双手托着,举到忽必烈眼前。 一股浓重的硫磺味道,瞬间盖住了药香。 “陛下,这是臣之子找人试了不下三百种配方,重新配制的火药。 百工坊所制巨炮,外形与破虏军所用之炮并无二致,但炮弹射程远远不及。 臣后来思量,应是火药配方不对。 所以,臣一直命德馨私下研制。 日前终有所得,性能虽不稳定,颠簸之后需要重新搅拌,却已经强于先前甚多。” (酒徒注:原始黑火药颠簸之后,会发生配料分离现象,所以不稳定。 明初的火药(文中破虏军所采用火药)经过简单颗粒化,所以性能大幅度提升)阿合马奉忽必烈之命督造火炮,造了近一年,精铜费了数万斤,所得之炮,非但笨重异常,并且射程不超过五百步。 直到最近从残宋行朝那边,有细作偷偷绘了火炮之图,并得了铜胎铁蕊之说,才勉强造出像样的火炮来,但射程依然没有太大提高。 众人皆知道是火药配方的问题,但南方的细作却因为火药由福建统一制造,所以无法偷来配方。 而火药的配方一天得不到,元军诸将就不愿意在战场上与破虏军硬碰。 忽必烈为此一直忧心,不知骂了阿合马多少次。 没想到,满朝文武束手无策的问题,被董文柄这个病危之人给解决了。 “这…..”忽必烈从董德馨手中接过装火药的丝包,看看纸上自己熟悉的字迹,知道这是董文柄心血之结晶。 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滴答到了字纸上。 不顾众人面前形象,伸手抹了把脸,哽咽着说道,“大兄如此待我,我真不知道,怎样做才不算辜负了你!”董文柄笑了笑,避而不答。 指了指火药包,又指了指儿子,说道:“破虏军以火器克我,陛下也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大元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岂是他福建区区一隅所能抗衡……”“那是,那是。 我大元以倾国之力造炮,半月即可得数百门,拉到江南去,轰平了他们!”呼图特穆尔见机得快,抢着说道,“况且有德馨贤侄这样的后起之秀在,还怕他破虏军作甚!”忽必烈看看董文柄,再看看在床榻边畏手畏脚的董德馨,知道董文柄把改良火药的功劳安在儿子头上,有临终托付之意。 当即点头说道,“德馨之才,朕早有耳闻。 今日又立如此大功,朕岂能亏待他。 这样吧,让他依了咱们蒙古族的老例,领一个乡侯的爵位。 你父子同朝为侯,传出去,也是一场佳话!”“臣,谢陛下厚恩!”董文柄在病榻上笑着点头。 突然从六品从吏获得超品侯爵之位的董德馨愣了愣,赶紧跪倒在地上。 “你出去吧,明天去礼部领了袍服,然后来见朕!”忽必烈照着董德馨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笑着说道。 董德馨由地上爬了起来,看看忽必烈,再看看表现怪异的父亲,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你去外边候着吧!”董文柄摇摇头,让笨儿子退了下去。 此刻,他心中最后一丝牵挂也了,心情愉快,头脑更加清晰。 想了想,低声说道:“陛下,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言也哀。 臣一生杀人无数,能死于床榻之上,已是上天格外施恩,并无所憾。 只是臣有一事,希望陛下能斟酌,否则,臣,臣实在放心不下”。 “大兄尽管说,有仇家,朕必为你杀之。 有所欲,朕必为你取之!”忽必烈红着眼睛,痛快地答道。 “陛下若全取天下,将如何待天下汉人?”董文柄睁大双眼,期待地看着忽必烈问道。 被面前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忽必烈慢慢将头偏开,叹道:“大兄,朕一直当你是蒙古人,当你是自家兄弟!”“陛下能否以待文柄之心,待天下汉家百姓。 陛下,这蒙古人与汉人的区别,真的很重要么?”董文柄勉强抬起半个头,急切地问道。 “朕…..”忽必烈知道董文柄想让自己承诺什么,但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作为一代帝王,他自己心中,并无太深的民族观念。 基本做到了对各族英雄,一视同仁。 但让他废黜大元将各民族划分为四等的制度,他的确做不到。 “大兄,陛下有时,也甚为难!”呼图特穆尔见忽必烈受窘,赶紧出言解围。 “文天祥已经不奉大宋行朝之命,所凭来**天下豪杰的,不过是这“平等”二字。 若陛下能……”董文柄看了呼图特穆尔一眼,叹息着说道。 “这个道理,朕不是不知。 但知难行易。 大兄,你也知道,北方诸侯,为中原之事,已经不满朕甚久!”忽必烈叹息着,向董文柄解释。 他不是不知道董文柄是一番好心,希望能改变大元朝的等级划分办法,从根子上瓦解破虏军存在的理由。 也不是不知道,把占了天下百姓十之九五的百姓划为三等、四等奴隶,会为大元朝埋下深深的祸根。 但他不能不考虑大多数蒙古贵族的想法,否则,失去蒙古豪杰的支持,他自己什么都剩不下。 “唉!”董文柄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身子一轻,最后一丝支撑力量,也随着叹息声抽离了身体。 闭上眼睛,喘息着,两行清泪慢慢从眼角滚了出来。 “大兄,朕……”忽必烈想解释什么,却什么也解释不出来。 董文柄是聪明人,自己想到的,他早已想到了,此刻,说什么都已经显得多余。 “陛下,臣之陛下之艰难。 但臣仍然有一句话忠告陛下!”过了一会儿,董文柄叹息着,呻吟般说道:“大宋乃风中残烛,纵使文天祥有回天之术,没三年五载,也成不了气候。 倒是北方,北方……”“朕知,朕知!”忽必烈连声答道,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董文柄是被心结所困,因为报答自己的知遇之恩,而觉得辜负了整个民族,所以病重。 而忽必烈自己,又何尝不被自己的族人所误解,被很多蒙古贵族所不容。 “若真的事有不谐,陛下,陛下可试试,以汉军,以汉军对付蒙古人,以蒙古军对付汉人,或许可行,或许可行……”董文柄的话时断时续,终于袅袅而绝。 “那朕不就成了真的孤家寡人了么?”忽必烈心里突然升起了个古怪的想法,仿佛看到了铁木真被推举为大汗的西拉木沦河畔,几十万汉军铁骑呼啸而过,将草原上的蒙古包一个个点燃,将高过车辕的蒙古孩子全部杀死。 而在中原和江南,蒙古军武士冲进面黄肌瘦的汉族百姓当中,如虎入羊群。 “董大糊涂了!”忽必烈伸手在董文柄的鼻端,探了探他的呼吸。 然后爱惜地帮他掖好了毯子,带着呼图特穆尔退出了房间。 大厅内,还沉浸在被破格提拔的兴奋中的董德馨见皇帝准备回宫,赶紧迎了过来。 “太医给你父亲开的药不好,天亮后,去请个藏医来!”忽必烈一边向外走,一边叮嘱。 “是,臣尊旨!”董德馨躬身答道,想想老父的病情,脸上的喜悦又变成了担忧。 忽必烈摇摇头,对董德馨这种跳脱的性格十分不喜。 想想董文柄当年风采,叹了口气,问道:“药齐么,有没有什么缺的药。 没有,就去宫中向御医领,就说朕的旨意,所有药物,董府优先供给!”“谢陛下厚恩!”董德馨感动得跪倒于地,接连磕了几个响头。 “谢什么谢,你父亲的病要紧。 药齐么,不齐就说出来,朕派人给你去找!”忽必烈被董德馨的罗嗦与拘泥弄得浑身不舒服,不耐烦地问道。 “这,这…….”董德馨犹豫着,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犹豫什么,天底下还有陛下给你找不来的药材。 说吧,抓紧!”呼图特穆尔推了董德馨一把,善意地提醒。 “蒙医阿木尔那里,给了个老方子,说可以大补气血。 但需要龙血为药引。 臣已经命人,星夜赶去渤泥,购买雷龙了!只是千里迢迢,海路又被文贼所阻……”董德馨罗里罗嗦,半天,才把事情解释清楚。 忽必烈的大臣分为蒙、汉、色目三系,朝中医生,也分为蒙、汉、乌斯藏三系。 各系皆有所长,彼此不服。 同一种病情,能找出完全不同的说法和方子来。 其中耸人听闻之偏方,以蒙医阿木尔为最。 在阿木尔手下,什么百步连根的甜草,人形首乌,联体羔羊,种种奇怪之物,应有尽有。 偏偏此人能治些他人不能治的大病,所以,素有些名声。 一个半月前,阿木尔曾来瞧过董文柄,当即写了个偏方,却要以龙血为药引。 董家四处打听如何找到传说中的蛟龙来,终于在马可·波罗口中,听说海外的渤泥国有一种野兽,当地汉人称之为雷龙(巨型蜥蜴),所以不惜代价派人去买。 “混帐,等买雷龙的人回来,你父亲,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早让朕知晓!”忽必烈气愤地骂道,恨不得抓过董德馨,狠狠捶打一顿。 此刻说什么都晚了,等买雷龙的人回来,董文柄估计已经可以下葬了。 “陛下恕罪!”董德馨吓得又跪到了地上。 “没有用的东西,你起来吧!”忽必烈恨恨的骂,不明白董大英明一世,怎么培养出一个如此不堪的儿子。 四下看了看,突然,心中有了计较。 几步走到桌案前,抓起了一个茶杯。 “陛下,臣来为陛下看茶!”呼图特穆尔以为忽必烈口渴了,赶紧上前,替忽必烈端茶倒水。 董德馨也赶紧爬起来,召呼下人赶紧去弄新水。 “不必了,你们闪远些!”忽必烈不耐烦地推开了董德馨和呼图特穆尔,将茶杯亲手洗净了,放到了手边。 然后右手一探,从腰间掏出蒙古人随身的短刀,“刷”地在自己的左腕子上划了一记。 鲜红的血立刻冒了出来,顺着忽必烈的手腕,溪流般,汇进了桌子上的茶碗里。 “陛下!”呼图特穆尔、董德馨还有赶来送水的董家仆人,全部吓得趴到了地上,不知道忽必烈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血腥的味道,充满了屋子。 大元皇帝忽必烈笑着,看自己的血流了满碗,然后割下袍袖,绑住了手腕上的伤口,满意的解释道:“他们说,为帝王者,乃真龙转世。 朕这一碗,不知做药引够不够。 德馨,你先拿去熬药,不够,明天来宫里,朕再给你取!”“陛下!”董德馨拜倒在桌案边,泣不成声。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病重之时,念念不忘的就是,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 忽必烈非但是父亲的知己,而且是朋友,是可以用命相托的好朋友。 “可为了对方的个人恩义,就可以出卖自己的国家民族么?”京城里缕禁不绝的报纸上的争论,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 这个问题好深,他不知道答案,也无力去想。 眼前只是一片血,殷红,殷红的,令人透不过气来。 第四章 虎啸 (三) 第二天,董德馨前往宫中谢恩的时候,没有领侯爵的官袍,而是穿了一身白衣。 忽必烈的血终究未能续上董文柄的命,就在服用了阿木尔开的偏方当夜,北元左丞相董文柄病故。 临终前,拿起毛笔,用尽全身力气给忽必烈献了最后一策。 “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忽必烈捧着董文柄临终前给他写的字条,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他命人以象牙盒子,将这幅董大兄用生命写的字条装好,放在了自己御案边,伸手可及之处。 虽然,这个建议他无法理解,但凭借对董文柄的一贯信任,忽必烈决定在关键的时候,把这个字条拿出来,当作救命的锦囊。 同日,忽必烈下旨,命江南诸州全力保障张弘范军的补给,不得懈怠。 眉、循两州,元军的攻势突然加紧,宋军的防线在大都督张世杰的坚守下,巍然不动。 “轰!”“轰轰!”“轰轰轰轰!”沉闷的炮声,在山谷里回荡。 亡命前涌的北元士兵被炮弹掀翻了十几个,剩下的发出一声绝望的狂喊,转身逃下了山坡。 “原来,火炮的威力如此之大,怪不得文天祥一介书生,也可以一战而定福建,再战而乱两浙!”苏刘义抹了把脸上的雨,跑进临时搭建的中军茅草棚,笑嘻嘻地说道。 相对与江淮军不足两千的伤亡,对面的元军可谓损失惨重。 每次打扫战场,江淮军从尸体上砍下来记录战果的头颅都数以百计,两个月的仗打下来,少说在梅关这一带,他也消灭了近万元军。 除了张弘范本人,北元各军主将的战旗,都在阵前出现过了。 张宏正、张?、李恒、阿剌罕、阿里海牙,无论蒙古人还是色目人,谁都没能在他面前占到半点便宜。 “好你个苏将军,占了便宜还不领人情。 小心你这话被破虏军的军需官听到了,下次,不给你送炮弹!”临时搭就的茅草棚子里,大都督张世杰笑着责骂。 接连取得胜利,让他的心情大好,不想与属下计较太多,况且眼前这个苏刘义,还是他的铁杆嫡系。 “他们敢,没咱们在这里顶着,他破虏军凭什么在两浙抖威风。 现在可好了,天下英雄,都知道是文丞相的人马收复了临安。 咱爷们这里顶住了北元大部分主力,反而成了他丞相府的陪衬!”苏刘义向地下唾了一口唾沫,愤愤不平地说道。 他素来看不起文天祥,即便现在江淮军上下,拿了破虏军大批军资、器械,依然不能改变他对破虏军和福建新政的偏见。 “子义,别那么小心眼。 大伙同殿称臣,破虏军打得好,咱们这里压力也轻一些不是?”张世杰笑了笑,压低声音劝告道。 他们与文天祥之间的误会,追根溯源,还得从文天祥从元营逃出后,历尽艰险追上行朝那天说起。 当时,行朝的军队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而陈宜中丞相却力主反攻,趁北元攻势暂停的机会,兵出两浙,收复故都临安和江南各地。 这个提议当然受到所有武将的反对,大伙都认为,眼下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地方落脚,重新整顿兵马,鼓舞士气,然后才能谈是战,还是守的大略。 偏偏这个时候,文天祥赶了来。 这个因主动出使北元而一举成名的书生,极力主战,并且提出了和陈宜中丞相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进军路线,从福建入江南西路,取赣州。 然后把整个江西拿下来,利用江南西路多山的地理优势,以此作为大宋朝廷的偏安之所。 凡是带兵打过仗的人,都知道文天祥提出的办法,和陈宜中提出的办法一样糟糕。 江南西路虽然多山,不利于蒙古骑兵展开。 但此地夹在荆湖和两浙之间,怎么看,都像是插在整个江南心窝处的一把刀。 任何一个有头脑的北方主帅,都不会容忍这把刀长期存在。 大伙可以预料到,一旦兵发江西,立刻会遭受四面八方来的打击,全军覆没,是旦夕之间的事。 于是,苏刘义、张定国和一些地方武将抱起团来,抵制文天祥的提议。 同时,关于北元将派一个大宋丞相级别的要员来,暗中招降各路英雄的流言,也在军中广为流传。 几股势力数番权衡与较量之后,陈宜中丞相选择了与大伙妥协,放弃了北上两浙的打算。 并且采用分兵的办法,把文天祥架空起来,给了他一个大都督的头衔,让他自己去募壮士入赣。 献了奇策的文天祥两头不讨好,成了一个弃子。 他愤而领命,决定自组军队北伐。 这,正就是破虏军的前身,文部义军的开始。 此后,文天祥在南剑州开幕,招天下豪杰勤王。 凭着他出使北元,面斥伯颜的义举,和大宋状元的声名,很快招到了数万民军。 旋即,文天祥横扫南剑、汀州和邵武,收复福建北方大部分城市,接着带兵席卷赣南,兵临赣州城下。 直到最后,因兵力不足,被李恒集大军击败,率残部遁入百丈岭。 当年,震动整个江南的江南西路会战以文天祥全军覆没而结束。 整个过程中,作为掌握行朝二十万兵马的大都督张世杰,没发一兵一卒相援。 “同殿称臣,哼,依我之见,他文天祥的黄袍都裁好了,就等着有人主动给他披上的机会呢!”苏刘义冷笑一声,口无遮拦,骂文天祥的同时,把本朝太祖也捎带上了。 连绵的阴雨,让他感到心烦。 外边接连不断传来的,破虏军胜利的消息,又让他感到有些嫉妒。 在他心目中,文天祥不过是一个光会说大话的书呆子,无论用兵能力和临敌应变能力,都照江淮军中诸将相去很远。 可偏偏这种人运气好,能拣到天书,造出这么多神兵利器来。 也偏偏是这种人,明明不会打仗,却连老天都帮他,把整个两浙空出来,由着他的性子练手。 “子义啊,牢骚太盛防肠断。 打仗就打仗好了,争那么多虚名有什么用。 况且,当年我们所作所为,的确太过分了一些!”张世杰用大手拍拍苏刘义的肩膀,长叹着安慰。 内心深处,对文天祥取得的成就,张世杰也觉得有些不平衡。 但与部将们不同的是,作为大都督,他必须要把国事放在第一位上。 此外,从战略角度上讲,在北元大兵压境时出兵两浙,也是解开眼前困局的一招好棋。 “当年,当年他有现在的一半本事么?”苏刘义不服气地强辩道。 杜浒、张唐、林琦,还有作为新附军俘虏,却在破虏军中当得大任的李兴,与当年的苏刘义等人比起来,哪个不是无名小卒?杜浒是个司农卿,不折不扣的文职。 张唐是个地方大户,除了有把子种庄稼的力气外,连军阵都没见过。 林琦好一些,是个文武双全的进士。 但也只是拎着刀乱舞的雏儿,行军、布阵、寻找战机,哪一项都不得要领。 而现在,他们却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把名字写进了传说。 “过去种种,都是昨日黄花,咱们且不去提。 且把眼光长远,看将来吧!”听属下说到用兵能力,张世杰低声说道。 像是与苏刘义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语,“等把北元兵马打退了,我会亲自去福州一趟,与文丞相商量一下整军的事。 破虏军、江淮军、兴宋军,还有大小地方诸侯,这么分下去,总之不是办法。 如果文丞相能不计前嫌,我不在乎学一学陈吊眼,把江淮军也交到他的麾下!”从赣南、邵武、泉州到两浙,大伙不得不承认,文天祥的用兵能力在进步着,并且,每一步的进境都巨大。 如果当年在一起时,文天祥能表现出这么强的用兵能力来,张世杰大都督真未必是小气之人,牢牢地把握着军权不肯分兵与之。 山坡下,北元兵马的叫嚣声又起。 苏刘义提起刀,借故岔开了话题,“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 鞑子又上来了,末将我到前边看看!”说完,提起刀,头也不回跑出了草棚。 这个苏刘义!什么都好,就是心胸窄了些。 张世杰望着心腹爱将的背影,不住摇头。 整军的想法,在他心中由来已久。 先时因为战事繁忙,没有落脚之处,所以一直提不上日程来。 行朝在崖山落脚后,这个提议在他与陆秀夫的推动下,慢慢开始落到了实处。 大宋虽然目前占据了一点儿武器上的优势,能稳住阵脚。 但与拥有天下十分之九的北元相比,毕竟还很弱小,必须把所有力量凝聚在一处。 目前这种各打各的,令出多门的状况是要不得的。 必须有人做出牺牲,放弃军队的指挥权。 在原来自己麾下的江淮劲势力最强的时候,张世杰觉得把自己是带领大宋全部兵马的最佳人选。 而现在,实力最强大的,明显已经是文天祥部下的破虏军。 这时候提合并的事,江淮军肯定吃些亏,但张世杰觉得这不重要。 把部下并到破虏军中后,军队的补给和军械会更有保证,有陆秀夫等好朋友从中斡旋,文天祥也不能把江淮系将来完全排除在军队外。 并且,合兵一处后,自己和陆秀夫等人,也能发挥一定影响力,影响破虏军的走向,让这支劲旅,不会成为文天祥的私家军队,成为大宋江山的威胁。 关键是,破虏和江淮两军合并后,那些还拥有私兵的地方豪杰,就再也没有不交出军权的理由。 他们的存在,是大宋行朝的极大隐患。 他们敢为了私利把先帝弄下水,就有胆子加害当今皇帝。 如果在抗元大业蒸蒸日上之机,小皇帝再有闪失,恐怕给大宋的打击,要比一场战败还严重。 “轰”、“轰轰”,外边又零星响了几炮,阵地上传来一片欢呼,看样子,北元士兵又退下去了。 张世杰的思路被炮声打断,苦笑着摇摇头。 打了一辈子仗,但眼前的战事,他越看越糊涂。 照理说,北元将士不应该就这么几招,翻来覆去的用才对。 破虏军送来的火炮威力虽然大,但雨天的已经严重影响了火炮的装填和射击速度,打不响和炮弹炸不开的事情时有发生。 这种好机会,张弘范居然看不出来,难道,他还在等广南一带的雨季过去么?祥兴二年的雨季,来得迟,去得也缓。 广南本来就是湿热多雨之地,断断续续两个来月的雨下起来,大大小小的江河都涨满了水。 平素温顺的西江咆哮着,夹着上游冲下来的泥沙,穿州过府,把沿途所有敢阻挡它的一切事物,尽数卷入波涛中。 这种天气,这种水况,即使本事再大的弄潮儿,也没胆子去江上惹是生非。 所有客船、鱼船在河叉里水流平稳处,懒懒的泊着。 水上讨生活的船老大们缩进鸡毛酒馆里,借两文钱一大碗的黄酒和谁家娘子养汉子,哪位名士带绿头巾等市井传说,打发无聊且无奈的时光。 “看,船!”有人突然指着江面喊了一嗓子。 “胡说什么啊,想下江想疯了吧!”众人以哄笑回应,一起回转头,看见白茫茫江面上,几叶飞舟一闪而过。 “我的天,这种天气,也有人下江,不要命了!”玩了半辈子船,知道水情深浅的船老大惊讶地喊。 匆匆一瞥间,他们看清了江上的帆影,不是一般的民船,而是广南西路,大宋朝接送官员的驿船。 平素里,这些船是最娇贵不过的,稍有风雨,就趴在港口里不出窝。 这次,却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疯。 “能让人不要命,自然有比命更值钱的差事!休管他,我等且自快活”有人重新沽了一碗酒,懒懒地说道。 “是啊,休管,休管!帘外风雨,关咱屁事!”大伙哄笑着回应。 谈着天,说着地,沉醉在壶中日月里。 第四章 虎啸 (四) 藤州城外,西江畔,一处下客的码头被身穿大宋号衣的士兵们围了起来。 四艘官船一靠岸,立刻有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将客人从码头接下来,绕城而过,直奔城后的感恩寺。 感恩寺周围,同样被士兵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经允许,连一个蚊子都难以飞入。 寺墙外围,还有几队巡夜的武士严阵以待,哪里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像离弦的箭一样扑上去。 “头儿,要接待什么大人物么,里边防备的如此严实?”山门口,一个持长枪,身披蓑衣的士兵低声问道,语调里边充满了抱怨。 这种鬼天气,寻常人家的男人早汤着酒壶,在家弄子为乐了,谁会像他们这么倒霉,顶着鞭子般抽下来的雨往来巡视。 “谁知道,不该问的事情别乱问!反正,咱们当差吃粮,听人家吆喝就是了!”带队的伙长低声训斥道。 他们这些人,都是各地豪强自组的私兵,向来懒得管自家身外之事。 广南西路在历代都是是流放罪臣的蛮荒之地,土著众多,物产与人口都很稀少。 大宋朝对此地不重视,所以对地方上的控制力也不强。 有些地域,当地豪强和苗寨酋长的势力,比官府还大。 一些豪强几代受朝廷指派,管理地方,俨然已是一方霸主。 不但能左右朝廷对地方官员的任命,而且能自己拥有规模不小的私家军队。 北元南下,大宋行朝沿两广海岸漂流。 一路上,不少心怀大宋的广南西路的豪杰带兵加入护驾队伍,也有很多人借机招兵买马,试图在乱世中,分一杯鹿羹。 “可,可来得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啊,平素见都见不到的!”持枪小卒把腰杆挺了挺,仿佛背后有人看着自己一般。 陈、翟、王、方,从车马和护卫的打的旗帜上看,就知道来的都是守卫一方的大员。 这么多大英雄聚集在一处,如果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情才怪。 “也是,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将军,即便跟鞑子博命的时候,也没见人来得这么齐整过!”才骂完自己麾下的小卒别多事,带队的百夫长也忍奈不住,探头探脑里顺半掩的门缝向里边偷偷扫了两眼,自言自语般说道。 “头儿,不是鞑子从西边绕过来了吧!”持枪小兵仰起脸,双手紧紧握住的枪杆,满脸坚毅之色,仿佛马上就要走上战场,杀敌报国一般。 “别瞎说,从来只有从广南东路下西路,谁见过从西路下东路的。” 百夫长被属下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抬手赏了持枪小兵一个脖搂,“除非鞑子头是个疯子,他才会这么干。 广南西路这地儿,多山,少平地。 这大雨滂沱的,道路早冲毁了,一不小心就得掉山谷里去。 谁会冒这个险?况且,一路上都是些生苗的寨子,那些吃人肉的生苗,除了躲在密林中射毒箭,就是在沿途水源里给你下药,防不胜防。 没等到咱这,估计士卒就被苗人祸害垮了!”“倒也是,听说广南东路那边打得热闹!”小兵吐了吐舌头,笑着躲到了一边。 最近这些日子,军中到处传播着大宋在梅关一带,屡败元军的战绩。 有些故事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恨不得两军阵前杀敌的就是自己。 “小心,矛尖别举那么高,别站树底下!”百夫长冲着自己的弟兄大声提醒。 “喀嚓!”一道闪电当空砸下,把不远处一个大树,当空劈了个粉碎。 “喀嚓:,闪电划过雨幕,照亮佛堂内土偶们庄严的宝相。 几个香客的脸,同时被照了出来。 陈宝、翟亮、王安世、翟国秀、孙安浦,方景升等留守在广南西路诸州的宋将们,聚集在一起,迷茫的眼神中,带着一点企盼,还带着几分惊惶。 靠近窗口的新州镇扶使王安世被雷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了半步,肩膀靠在了恩州步军统制方景升身上,把身子单薄的方景升撞了个趔趄,二人跟跟跄跄,接连退了四五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瞧你们两个那窝囊样儿,哪像个成大事的人!干不干,大伙一言而决”高州镇扶使翟亮不高兴地骂了一句,诸将之中,他的地盘最大,领兵最多,又是本地世家。 所以,他隐隐以众人的首领自居。 对方的特使马上到了,自己的这边却表现不出点儿担当来。 非但底下的中级军官对今天的话题充满争议,几个主要将领,也是犹犹豫豫,拿不出个统一章程来。 一个个推三阻四的,谁都不肯率先肯定翟亮的动议。 “闻惊雷而惧,闻惊雷而惧!古之大英雄也如此!算不得什么错!”藤州镇扶使翟国秀笑着替两个同僚遮掩。 他也看不起王安世和方景升等人畏首畏脚的样子,但这个时候,团结最为重要,一旦有人中途走漏了风声,大伙会跟着一块完蛋。 “哼!”翟亮耸耸肩,不再多说话。 按家谱上排,翟国秀算他的长辈。 地方世家重血统与辈分,所以长辈的面子还要留几分的。 “我,我总觉得这事对不起皇上,按理说,咱们世受…..”。 恩州步军统制方景升小声嘟囔道,看看众人瞬间变青的脸色,把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呸,皇上对得起咱们么。 一个小屁孩子,什么都不懂。 由着陆秀夫那个书呆子和张世杰这混蛋折腾。 你不想想,原来你麾下那五千兵马,怎么转眼就变成五百了?”孙安浦大声反驳道,众人之中,他是唯一一个手中没兵的文职。 “那是张世杰跋扈,还有杨亮节那小子没担当,收了咱们的好处,却不给咱们办事。 与皇上没关系,皇上哪知道咱们底下被人欺负得厉害!”肇庆镇扶使陈宝也有些犹豫,低声替小皇帝辩解。 “得了吧,两位大人。 你们还糊涂着呢。 皇帝不知情,都是张世杰和杨亮节的错儿。 话可以这么说,可等皇上长大了,咱们手中还有兵剩下吗?这年头,手中无兵,谁会把你当个屁?到时候,张大将军把你往两军阵前一放,你就等着青史留名吧”翟亮满脸冷笑,恨恨地说道。 “我听礼部尚书杨大人说,眼下朝廷用度不足。 过些时候,诸位手中的兵马还要精简。 现在凭几位手中的实力,还有人上门来谈。 等朝廷把诸位麾下的兵马精简完了,我估计,大伙抱着别人的腿哭求,还未必有人待见呢!”孙安浦冷笑着补充,在佛堂上又抛出一颗了双分火药过的“炮弹”。 “喀嚓!”几道闪电划过树梢,把人的影子瞬间拉长,又瞬间缩成一线。 众人的心,也跟着雷声起起落落。 翟亮和孙安浦的话,这捅在大伙的委屈之处。 张世杰看不起除江淮军之外的旁系兵马,文天祥运往行朝的火火器、钢弩和铠甲,江淮军和近卫军瓜分完了,剩下给其他派系队伍的很少。 最近,张、陆二人,又开始借着整军之名,一再削夺众地方豪强兵权。 要不是北元大举南下的动作打断了这个整军过程,在座的几个主要将领,兵权差不多要被剥夺干净了。 乱世之中,军队的数量和质量,代表着一个将领说话的硬气程度。 大伙不顾生死前来勤王,却收到这般待遇,心中的不满慢慢累积,终于在最近积累到了极限。 原来大伙还指望国舅公杨亮节能替大家说几句好话,可那是个只认银两不认人的家伙。 让他去找文天祥给大伙要军械,反复几次,文天祥给的都是银票。 杨亮节拿了银票,立刻把对大伙的承诺放在了脑袋后,最近更甚,竟然也图谋着众人手中为数不多的兵马来,假借太后的旨意,要大伙唯他马首是瞻。 “此时,就不要再争了吧,赶快做决定吧。 张大人的特使马上到了,大伙还是合计好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为正经!”听众人的话题有些乱,翟国秀再次出来和稀泥。 今天大伙要见的人,是张弘范的特使秦进升,当年荆湖一带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 他将带来北元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的亲笔信,还有对众人利益的承诺。 “是啊,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咱们手中兵马不足,大伙又互相倾轧。 这样下去,结局不是被鞑子收拾了,就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收拾了。 算了,谈个好价钱,也算对得起自家子孙吧!”陈宝长叹一声,放弃最后的挣扎。 跟着大宋,除了战死的荣誉外,大伙什么都剩不下。 及早投降了,也许,还能保证子孙的荣华富贵。 哪个合算,去年静江与?州那边已经有先例,镇守静江的马?i将军战死了,幼子一路讨饭赶到海上报信。 诸臣闻讯落泪,除了名号外,却连几百两抚恤钱,都舍不得拿出来给孩子救急。 而?州的杨立将军率部投降,北元却允诺其保留手中私兵和官爵,并封其子为管军都统,子孙相传,世代为大元守土。 “诸位大人这么做,对得起国家么?千载之后,史书上会怎么说?”屋子角落,一个方脸汉子大声抗议道。 “不如我们将来使一刀砍了,然后提兵到前线助战。 大宋正是中兴在望的当口,诸位不做中兴名臣,也千万别做国家民族的罪人”“翟宝,你乱说些什么,怎么关键时刻犯糊涂?”翟亮一步跨过去,把方脸汉子硬生生从角落里拉了出来,“这个时候了,你还上文天祥的当,跟着他讲那些国家大义!难道咱翟家栽培你这么多年,你全忘记了么?”“翟老将军栽培提拔之恩,末将不敢。 是以,末将才不敢看少将军毁其身后清名。 少将军信任我,是末将的福分。 但身为宋人,却不敢因私恩而背故国!”方脸汉子轻轻推开翟亮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叫翟宝,是翟亮的远方堂弟,被翟亮的父亲亲手提拔起来的。 因剿灭广南西路苗家土司的叛乱有功,而一路晋升,被翟家举荐到步军统制的职位上。 翟宝作战勇敢,待属下宽厚,在军中素有威望,人送绰号“宝将军”。 翟亮自幼与他交好,平素对他也信任有加,一直视作膀臂。 这次带他来,翟亮本来是为了炫耀一下,增大些自己对众人的说服力,没想到,关键时刻,自己的好友兼膀臂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原来宝将军不知情啊,我还以为宝将军早答应了呢?”角落里,窃窃私语声如针一样,扎进翟亮的耳朵。 “是啊,宝将军是血性汉子,不像……”大殿中的温度一下子下降到冰点,有几个人稍微犹豫了一下,看看翟亮那冒着火苗的目光,悄悄地把手按到了刀柄上。 翟国秀看看天色,估算着北元特使差不多该到了。 笑着上前,张开双臂拢住二人的肩膀,低声劝解道:“翟将军莫动怒,宝将军也别发火,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翟字。 事情已经做到这个分上了,再退,也没有路了。 宝将军总不能看着老翟家几千口被以谋逆罪抄斩吧。 况且话说回来,这两年朝廷怎么对咱们这些地方武将,宝将军也不是没亲眼看见……”“朝廷对咱们的确有亏,可这就能成为诸位投靠外族的理由么?诸位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张大人在梅关一线屡败鞑子,文大人的部属也杀进了两浙,咱大宋国运未灭,早晚有重新崛起的那一天。 到时候,大伙就是凌烟阁上可留名的忠臣,子孙后代也跟着有身份。 要是这时候降了,将来鞑子一旦败出中原,咱们是去塞外放马,还是等着被老百姓们用吐沫淹死!”“是啊,朝廷对咱们有亏,可咱们是当兵吃粮的,有守土之责啊?”几个跟着上司来的低级武将低声响应着,慢慢从座位站起。 守在大殿外的士兵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探头探脑地从门口向里张望。 “诸位不要乱,听我一句话!听我一句话!”翟国秀见势头不对,扭过头来,大声喊道。 “国秀叔,你今天就是说出个天花乱坠来,反正,出卖大宋的事情,咱们不会答应!”翟宝瞪着一双牛铃当般的大眼睛,大声抗议。 “怎么能说出卖呢,宝将军,你听我把话说完么?”翟国秀仗着自己的辈分高,用嗔怪的口吻教训道。 “不是咱们出卖,是咱力有不逮。 文疯子和张世杰都上了张弘范的当。 在梅关领兵的,根本不是镇南大将军。 北元十万主力已经绕过莫邪关和蒙山,杀到藤州了。 由镇南大将军张弘范亲自带领。 咱们这几个人,手中人马加一起不到三万,挡得住人家一击么?”“啊!”刹那间,众人皆愣在了当场。 广南西路多山,少平地,沿途苗寨众多,危险重重。 眼下又是雨季,道路湿滑。 只有疯子才会放弃从江南西路入粤,而绕道广南西路。 而偏偏张弘范就是一个疯子!窃窃私语声渐渐平息了,几个试图转身离开的低级武将,垂头丧气地坐回了原处。 “身为大宋将领,难道别人打到你家门口,诸位记不起半点守土之责么?翟宝见众人气馁,挥动双臂大喊道。 “喀嚓!”一道闪电,跟着,滚过一阵焦雷,震德大伙双耳嗡嗡直响。 “宝将军,宝将军!”翟国秀推开气得脸色苍白的翟亮,满脸陪笑。 “你想送死,也不能硬拉着大伙是不是,镇南大将军的特使马上就到了,你要抵抗,就带你本部人马请便,何苦耽误大家的前程?”“好,好,国难当头,你们不为国尽责也就罢了,却争先恐后去出卖他。 我倒要看看,你将来怎么对子孙说自己今日之事!”翟宝冷笑着,目光从众人面孔上一一扫过,大多数被他看到的人都垂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突然,他脸上的表情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扭过了头。 半截刀尖,从他的胸口漏了出来。 翟亮站在他的背后,脸上的笑容极其苦涩。 “你!”翟宝伸手戟指,不敢相信自己的好朋友会下如此黑手。 “我!”翟亮后退几步,仿佛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拼命想遮掩自己的过错。 “怕什么,你也是为了我们大家!”翟国秀依旧是满脸笑容,拔出佩剑,在翟宝腰间又补了一记。 “咯嚓!”“喀嚓!”天空中,闪电一记挨着一记,老天仿佛也看不下去这种卑鄙举动,想用闪电把这浑浊的世界撕成粉碎。 翟宝的身体缓缓倒下,血光,高高溅起,涂了庙里的佛像满脸。 “的、的、的”清晰的马蹄声从山门口传来,北元特使秦进升的马车,终于到了。 “轰隆隆,焦雷一个个在头顶炸裂,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伴着雷声,似乎有一句话始终在天地间萦萦绕绕。 “朝廷有对不起诸位之举,就可以成为诸位出卖国家的理由么?” 第四章 虎啸 (五) 雨,又急又大的雨,肥的、厚的,即肥且厚的,无止无休地从半空中砸下。 黑的、紫的、白的、红的,各种颜色的闪电,在重重雨幕后劈来砍去,伴着闪电,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和时断时续的火炮声,还有人的惊呼,战马的嘶鸣、羽箭穿透雨幕又射入铠甲的摩擦声,还有刀剑砍在骨头上发出的碰撞声。 红色的雨水,顺着山坡滚滚流下。 被满山遍野的尸体所阻挡,不停地改变着方向。 每遇到一具尸体,雨水的颜色就加重几分,到了最后,竟和人血成了同一个颜色。 再也分辨不出谁染红了,谁冲淡了谁。 山河喋血。 苏刘义的钢刀从雨幕中挥出,带出一片血花。 刀的锋刃立刻被雨水洗净,浇冷,在闪电的照耀下发出冷森森的幽蓝。 很快,刀尖又刺入了一个人的身体,为血色山河再添上细细的一抹,然后又抽了出来,迎上了雨幕后递过来的一杆长枪。 钢刀与枪尖相碰,溅出一溜细细的火花。 苏刘义顺着山势平推几步,把刀刃推到对方握枪的手指前。 来人一惊,弃枪,拧身欲避,哪里还来得及,苏刘义的钢刀如影随形贴着他的腰扫了过去,再次扫出一片血水。 “轰隆!”山川间传来一声闷响,大地跟着颤了颤。 苏刘义抬头望去,看到左后方的雨幕后,腾起一团雾气。 隐隐的,透着几分红,有呐喊声从雾后传出,如歌,亦如哭。 是炮手点燃了炮台上最后的火药,引发了殉爆。 对于这个声音,苏刘义已经不再陌生。 一天一夜来,他身边不停地重复着这样的壮举。 擦了把脸上的血与泪,举起刀,他又向最近的几道人影冲过去。 两个江淮劲卒被困在一群元军中间,浴血奋战。 他们的脚下,躺着七八具不同服色的尸体,有蒙古军、有汉军、还有他们自己的手足兄弟。 二人显然已经到了精疲力竭,却谁也不肯弃械投降,北靠着背,钢刀斜举,尽力封堵着北元士卒能扑过来的空隙。 一道闪电劈下。 借着电光,周围的汉军士卒同时前冲。 两个江淮劲卒支撑不住,被压得像风中残叶,转眼被人强行分开,然后接连倒在了地上。 汉军士兵哈哈大笑,俯身,去割对手的头颅。 就在此时,一道敏捷的身影从雨幕后闪了出来,快速跑过。 弓着身子割人头颅的汉军士卒捂住喉咙,口中难以置信发出一连串的“呵呵”声,栽倒在死去的江淮劲卒身旁。 刀光再闪,苏刘义的身影如幽灵般的在几个汉军士兵之间来回穿插,每进出一次,都要带出一片血花。 片刻间,他身边再无活物,一个人站在风雨中,身影显得分外孤独。 一个浑身湿透的蒙古百夫长从雨幕中冲了出来,冲到了苏刘义面前。 二人的兵刃相交,发出一连串脆响。 旋即,一起消失在密密的雨幕后。 闪电照亮黑夜,苏刘义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风雨中走了出来。 一股血,被雨水稀释,顺着刀尖,汇入脚下的血泊中。 另一股,沿着他的肩膀处快速流下,伴着雨水,染红了他的左半身。 前方,又出现了无数晃动的身影,苏刘义咬着牙冲上前,从重围中,成功地救下了几个大宋士兵。 获救的大宋士兵,跟在苏刘义身侧形成小队,摸索着向外冲杀,没走几步,与一伙元军相遇。 双方立刻战在一处,雨夜中,分辨不出双方战况。 只有刀尖的寒光不停地闪烁,惨叫声不绝于耳。 大地下次被闪电照亮的时候,苏刘义艰难地推开头上的尸体,撑着刀站了起来。 身边再无一个士卒相随。 左侧传来几声脚步,苏刘义转头,却什么都没发现。 右侧也传来几声呼喝,他快速挥刀,却砍了一个空。 两枝被雨水打没了力道的羽箭,同时射中了苏刘义的后心。 改进后的明光凯发出一声脆响,把羽箭弹了开去。 紧接着,又一根羽箭贴着山坡飞来,苏刘义躲闪不及,屁股后边感到微微一紧,随即,左腿软了下去,整个人半跪在了血河中。 雨幕后,冲出十几个穿着北元号衣的身影。 “杀死他,是个当官的,杀死他!”带队的牌头(十人长)兴奋地喊道,一边喊,一边带着麾下士卒围拢了过来。 苏刘义扭转身躯,伸手,握住箭杆猛一用力。 一支长箭连同血肉一起被他从细链编织成的腿甲下拔了出来。 然后,他的身体倒地,横滚,躲过了致命的一刺,接着,把长箭掷向了元军小官儿的面门。 “啊!”正在快步前冲的元军牌头捂住眼睛,惨叫着蹲了下去。 苏刘义大吼叫一声,单腿发力,从地上跃起,连人带刀,一并撞向了元军牌头。 刀刃破雨而出,将元军牌头的脖子割断,同时,几把弯刀砍向了苏刘义的后背。 “一切全结束了!”刹那间,苏刘义的头脑分外清醒,背对着刀光不闪不避,手臂横扫,把刀刃挥向了最后一个敌人。 断寇刀(双环柳叶刀)的性能此刻被发挥到了极限,刀柄处,清晰地将刀刃划破皮甲,又切进血肉两种涩、软不同的感觉传来回来。 背后的筋骨,却没有传回被弯刀砍中的痛感,甚至连板甲承受不住重击的碎裂声都没传回来。 苏刘义半跪在地上,惊讶地回头。 看见好友苏景瞻带着几个血里捞出来般的弟兄护住了自己。 北元士兵被隔离在圈外,呼喝激战,却再也靠不近苏刘义的身体。 “背上平北将军,跟着我从左侧杀出去!”苏景瞻发出一声命令,旋即带头冲向了东南,他的武艺很好,所过之处,几乎没有一合之敌,很快就在重围中杀开了一条缺口,带着带着大伙消失在雨幕当中。 雨下得太大,一路上,不时有人突然出现在眼前。 或者是敌军,或者是被杀散的大宋官兵。 苏景瞻不管不顾,一概夺路而走。 遇到江淮军的号衣,则用手臂推开。 遇到蒙古武士或者北元汉军,则用钢刀或手弩招呼。 “景瞻,景瞻,咱们这是冲向哪!”在士兵背上缓过口气来,平北将军苏刘义喘息着问道。 “朔溪,沿那边小路撤向翁源。 半月前,周文英将军安排了一千多轻伤号在那里疗伤。 把他组织一下,咱们还能边战边退!”苏景瞻大声回答,抬手,用钢弩射翻了一个冲到面前的鞑子,然后毫不客气地摘下敌人的皮盔,顶在了自己脑袋上。 “那梅关呢,韶关呢?方将军和李将军呢?”苏刘义大声问道。 苏景瞻是他被敌军冲散后,第一个遇到的己方将领。 三日前,张世杰将军率部回援崖山,留自己、苏景瞻、方兴和李阳断后,现在,断后部队全军覆没,各位将领也生死未卜。 “嘿呀我的殿帅。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别人,散了,全失散了。 自从昨天夜里,大伙就各自为战了。 眼下谁能活着冲出去重整旗鼓,全靠天命了。 要是不小心扎到大堆鞑子中,就以身殉国吧!”苏景瞻叫着苏刘义曾经的官职抱怨道,转身,冲着自己麾下的十几个残卒命令,“小子们,注意留神脚下,拣鞑子的头盔戴上。 咱们自己人能认出咱们的号衣来。 遇上鞑子,趁他们愣神的情况赶紧下手,别犹豫,犹豫就是死!”“是!”几个士兵答应着,陆续从血泊和泥浆中捡起敌军的衣甲换在自己身上。 元军的头盔,配着江淮军的铠甲,不伦不类的装束看上去特别怪异。 苏刘义曾经做过一任镇殿将军,所以老部下都喜欢以殿帅二字称之。 今天,这两个字在他耳朵里听起来,却特别的苦涩。 一年前,没有落脚地,也没有多少部曲,所以他自己只好去做镇殿将军,随时保护着皇帝逃命。 今天,自己有落脚地,丢光了。 有部曲,全失散了。 又要逃命了,却已经不知道该逃向哪里,皇帝还需不需要保护。 历时两个多月的广南东路阻击战,以大宋一方的完败而落下帷幕。 苍狼张弘范成功地再演了三国时代邓艾入蜀的经典之战,让弟弟张弘正打着自己的旗号,在梅关和韶关一带不停地向江淮军的防线施加压力。 自己却领着一万多北元精锐,绕道广南西路,从生苗聚集的烟璋区穿了过去,突然出现在藤州城外。 然后,在藤州镇扶使翟国秀和高州守将翟亮的配合下,用封官许愿的利诱,和虚报兵力的威胁等种种手段,逼降了陈宝、王安世、方景升、刘青等将领,兵不血刃地拿下了藤、高、恩、四州。 接着,张弘范整顿四州兵马,与德庆守将周桐战于新江畔。 德庆镇扶使周桐有谋害先帝之嫌,素不得张世杰与陆秀夫信任。 几度被排挤裁夺,此刻麾下兵马已经不足三千,兵器铠甲皆不齐整。 仓猝之下,被张弘范一鼓而破。 麾下士兵大部分战死,周桐不愿降元,自沉于新水。 随后,张弘范马不停蹄,急攻新会。 禁军统领凌震一边率部迎敌,一边遣人分别向张世杰、许夫人和文天祥告急,请三路人马火速回援。 张世杰将军接到圣旨和急报后,留苏刘义、李阳、周文英和苏景瞻断后,自己带着大军回援。 谁知道,兵马刚动,李恒和张弘正立刻趁雨夜强攻梅关和韶关。 雨大,火炮和手雷效果大减。 元军的弓箭也被潮湿的天气所影响,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远距离互相试探的前奏被李恒强行忽略,双方一碰面,就是贴身肉博。 无论是麾下士卒的战斗力,还是各级将领的应变能力,江淮军都还没和元军达同一个档次上。 当李恒、张弘正、吕师夔这些名将露出真面目后,双方之间的差距立刻显现出来。 一日夜间,韶关和梅关失守,将领们之间的联系被切断。 苏刘义派人向破虏军紧急求援,结果,破虏军负责的防御地段,也早已被人马高于自己数倍的敌军所淹没。 “回光返照!”苏刘义心中突然出现了这样几个字,绝望,刹那间写了他满脸。 昙花一现般的复兴和反击,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 元军不是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是一直在寻找着可以致大宋于死地的机会。 鞑子头儿会用人,张弘范的用兵能力,全大宋无人是其敌手。 从五月到七月,两个月来,张弘范一直没有出手,结果出手,就是致命一击。 韶关和梅关失守后,广南东路已经再无雄关可迟缓李恒脚步,近五十万元军,从这个缺口一下子涌了进来。 大宋完了,即使破虏军再能创造奇迹,也挽救不了它灭亡的命运。 李恒不是一个未经沙场的雏儿,攻破梅、劭两关后,他会立刻**,死死咬住张世杰将军回撤的主力。 张弘范也不是庸手,他取下新州后,却不急于击溃凌震麾下的几千禁军,为的就是给回援的大宋官兵设一个大圈套。 这个圈套,张世杰的江淮军,看不出来要钻,看得出来也要钻。 否则,任皇帝陛下和百官被张弘范掠走,张世杰将军无法面对世人幽幽之口。 而此刻朝廷内部,还有一个不为众人所知的内奸在密切配合着张弘范的行动。 张世杰将军刚接到圣旨回援,李恒立刻撕下伪装,露出本来面目。 相隔数百里,李恒和张弘范纵使都是绝世名将,也不可能配合得如此精妙。 除非,有人在朝廷发出命张世杰将军火速回师相救的圣旨同时,送了一份消息给了李恒。 并且没有朝廷内部人在中间配合,广南西路诸侯也不会这么顺利被张弘范全部招降。 张世杰大人和陆秀夫大人有意整军,削减地方豪强的势力。 这个情况,苏刘义是知道的。 但他不认为这样就可以把翟国秀等人逼反。 这些人在行朝最危难时刻不离不弃地追随在左右,反而在行朝有了喘息机会时,投靠了敌军,行为也过于蹊跷。 除非,有人用事实告诉他们,大宋已经没有了生机。 并且,这个人在朝廷中的威望和影响都足够大。 大到一出手,就可以决定大宋国运。 上一位皇帝失足落水,也许就是此人刻意而为。 而到了这个时候,张世杰将军和陆秀夫大人,还找不到这个人是谁。 “殿帅,殿帅!”苏景瞻半晌听不到苏刘义说话,以为他伤重晕了过去,停住脚步,焦急地呼喊。 “我没事,福建那边送来的铠甲好!腿上的伤没碰到骨头”苏刘义苦笑着摇摇头,示意部将自己还活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别睡着了,坚持住。 到了翁源,就能找到福建送来的金疮药。 您可千万坚持住,弟兄们还等着您带大伙去追大帅呢!”苏景瞻愤愤不平地骂道。 “景瞻,你知道从翁源到福州,走拿条路最近么?”想到福建,苏刘义的心中,又浮现了一丝希望,喊过苏景瞻,低声询问。 “要走循州和梅州,不过看今天这阵势,循州和梅州肯定也丢了。 怎么,殿帅,您要亲自去福建找文丞相求援?咱不去追大帅了?”苏景瞻不解地问道。 江淮军诸将之中,对文天祥和他麾下的破虏军成见最深的,就是平北将军苏刘义。 他素来对文天祥的领军能力和对朝廷的忠诚持怀疑态度,认为文丞相不过是另一个陈宜中,一个沽名钓誉却不会有什么实际作为的书呆子。 如今,关键时刻,他却首先想到了破虏军。 “咱们这点儿人,追上大帅也于事无补。 并且,不可能比李恒的骑兵跑得更快。 所以,咱们到了翁源之后,立刻得想办法去福州,找文丞相求援!”苏刘义压低声音,缓缓地解释。 现在,唯一能帮助张世杰大帅的,只有破虏军。 凭借他们优良的军械,凭借他们两度击败蒙古军的威名。 如果自己能说服文天祥清点全部人马杀向崖山,李恒和吕师夔就不得不分兵阻拦。 江淮军背后的压力就会减小,张世杰将军就有可能冲破张弘范的圈套,带领江淮军与凌震将军的禁军会师。 然后,双方合兵一处,再度乘船出海。 行朝离岸,张弘范手中立刻失去了要挟大伙筹码。 文天祥的破虏军和许夫人的兴宋军,就可以从容地退回福建,或者有选择地与张弘范进行战斗。 这样,大宋朝的三股支柱力量,都能得到保全。 有朝廷和军队在,大宋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嗯,是这么一个理儿。 到了翁源,咱们马上安排!”苏景瞻看看苏刘义苍白的脸色,不忍拂了他的意,加重了他的伤势,低声答应了一句。 内心深处对眼前的形势,却更加绝望。 破虏军前月大举反攻,主力尽在两浙。 此时文丞相手中剩下的,不过是陈吊眼所带的那些山贼草寇。 那几个标的战斗力,远不及破虏军的老班底。 并且,陈吊王对朝廷心怀不满,是人尽皆知的事。 眼下他虽然依附于文丞相麾下,却有着很大的独立性。 这个时候,陈吊眼肯奉命前来救援么?即使陈吊眼肯,福建怎么办,难道放任它落到北元手中么? 第四章 虎啸 (六) “温州大捷,萧明哲将军击毙新附军悍将韩国用,然后放弃温州!”“青田大捷,杀敌四千余人。 我军正在缓慢与敌军脱离接触!”“汀洲告急,灵洞山一带防线被敌军突破,陶将军率领第八标退过荣阳水,正在荣阳河东岸构筑构筑新的防线!”“宁都方向发现敌军,北元大将合拉欢率蒙古军三千余人前日向宁化方向逼近,前锋已经抵达石城…..”“广南东路急报,许夫人和张元将军在罗浮山一带,与张弘范的兵马相遇。 援救行动受阻,无法按原计划向前推进!”“广南东路急报,江淮军在清远遇阻,与元军激战一昼夜后未能攻破敌军防线,偏将军周德英战没!”…….一群参谋忙碌着,根据各地接踵而来的战报,在议事厅中央的地图上,用彩笔标出最新形势。 每涂上一笔,广南东路的形势就紧张一分。 每紧张一分,文天祥的眉头看上去就深邃一层。 帘外,暴雨如注。 仿佛有人在天地间开了一道口子,将风和雨一并放了出来。 大河小河涨满了水,连城外素来以宁静著称的闽江,波涛也卷起一丈多高。 仿佛不远处的大海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水,一切都要倒着灌回来。 风雨和波涛之声,冷却不了焦虑的心情。 尽管所有人说话时都压低的声音,尽管所有人走路时都放慢了脚步。 但争论时比比划划的手势,还有角旗在沙盘上移动的痕迹,看上去依然让人心里急欲抓狂。 无声的压力,比有声的风雷,更容易令人窒息。 到此时,参谋们不得不承认,张弘范是个杰出的帅才,他的用兵本事,实在与大伙不在一个层次上。 沙盘上,广南东路的战局复盘与推演,简直是在用活生生的例子,告诉参谋们,到底什么是兵之诡道。 张弘范这一拳,打得重,打得令人头脑清醒。 从张弘范一入江南西路开始,破虏军就已经落入了人家的算计当中。 深谙兵家三味的张弘范知道,文天祥会在江南西路安排下密密的眼线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所以,他充分利用了自己这一点劣势。 故意把破虏军的老对手,李恒的旗号隐藏起来。 破虏军的细作和大都督府的所有人果然被这元军这一反常举动所迷惑。 当他们将注意力都放在追查李恒的动向上时,张弘范自己带兵悄悄绕向了广南西路。 破虏军的情报机构确认了李恒就在信丰大营中的消息,让所有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谁也没料到,这是张弘范故意在误导他们。 等情报机构根据往来线索,分析出元军有可能在玩声东击西的诡计的时候,张弘范的战旗,已经插到了藤州城墙上。 由于张世杰的整军动作太急,太过生硬。 导致追随行朝的地方豪强们对自己的前途感动彻底绝望。 从中嗅到蛛丝马迹的张弘范果断地采取了打击和安抚的双重手段,广州外围的防线,顷刻间雪崩瓦解。 崖山的屏障,藤、高、恩、新四州一失,张世杰将军布置在梅关和韶关的防线,也立刻失去了意义。 顾及朝廷的安危,江淮军主力不得不星夜回援广州。 江淮军主力的撤离,造成韶关前线防卫空虚。 善于捕捉战机的李恒趁机破关而入,整个广南战局瞬间急转直下。 张世杰心忧朝廷,回军速度过快。 冒着瓢泼大雨,依然每日行军一百余里,人困马乏,战斗力急剧下降。 整顿了叛军兵马的张弘范,果断分兵迎击。 双方在清远激战,在火炮等攻坚武器全部被丢弃的情况下,疲惫到极点的江淮劲旅无力突破元军设置的重重防线。 广州东侧,许夫人得到朝廷危急的消息,匆匆起兵相救。 兵马却被敌军阻挡在罗浮山下。 设在崖山的行朝,危在旦夕。 隐隐地,有马蹄声自远处传来,风雨中,声声敲得人心碎。 “据线报,广州失守,凌震将军退守东西熊州和香山岛(注现在的中山,宋代中山、珠海和澳门都在一个岛上),广州水师统领黄景耀撤离不及,被张弘范迫降!”一个浑身湿得像从水中捞出来般的斥候翻身下马,高举着绸卷大喊道。 雨大,风急。 虫蚂师的飞鸽都无法放出。 前线各地和安插在各地细作辗转送来的消息,全凭破虏军设在各地的驿站来传递。 好在年前,丞相府从北方用钢弩换了很多良马,才能保证消息的及时与准确。 参谋们,将军们纷纷抬起头,向文天祥望去。 平素谈笑如风的福建大都督文天祥如同换了个人般,脸色铁青,手里握着支调动兵马的令箭,几度举起来,几度又放回了原处。 此刻,从参谋部门描绘出来的局势图上来看,崖山仿佛一颗磁石,敌我双方全部力量全部被这个南北纵横三十余里,东南控海,南北皆港的海岛所吸引。 张弘范指挥本部和叛军的兵马紧紧锁住新会、广州、增城、东莞一线,仿佛一头猛虎张开了大口,随时会将崖山行朝吞入腹内。 而张世杰和许夫人的兵马,就像剪刀的双刃,砍向了广州。 只要刃口一会合,张弘范的军队就会被剪成数段,万劫不复。 在张世杰的背后,却是李恒和张弘正带领的三十万大军,洪流一样冲了下来。 只要十天之内,张世杰将军不能突破张弘范布置的防线。 五万江淮军就会被元军层层包裹起来。 在缺乏粮草和军械补充的情况下,江淮劲卒再英勇,也挡不住敌军的轮番攻击。 你中由我,我中有你。 元军、宋军、宋军、元军,各路兵马以崖山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哪路对战机的捕捉稍慢,哪路将被卷入水底。 雷声滚滚,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出兵,火速出兵。 加入这个战团,将北元三十万大军一举全歼。 雨声切切,耳畔,亦仿佛有一个冷静的谋士在告诫他,谨慎,谨慎。 张弘范既然能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就有控制局势的把握。 仓猝决定,也许非但救不得行朝,还要把破虏军刚刚建立基业赔进去。 如果还是像江南西路会战之前一样,没有大规模战役的组织和指挥经验。 也许,此刻文天祥会果断地下令留在福建的破虏军全军出动。 然而,此刻他却已经不是当年哪个满腹豪情的文天祥。 三年多的实战,让他学会了太多的东西。 学会了正视敌军的力量,也学会了正视自己。 与前两次贸然进攻,落入破虏军圈套的页特密实和索都不同,李恒和张弘范是有备而来。 雨季没结束之前,破虏军对遭遇元军,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破虏军除了训练有素外,百战百胜的三项至宝,依次为火炮、手雷和破虏弓。 张弘范选择在这两个月作战,就是为了利用天气湿潮,宋军所配备的火炮和手雷无法发挥威力的机会。 而眼下,破虏弓的优势也被张弘范组织的射声军所压制。 根据这几天前线送来的情报,元军中出现了打着射声军旗号的,专门用来进行远程射击的弓箭队。 所用武器都是远程强弓,对宋军的威胁极大。 情报表明,射声军是张弘范充分利用北元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集中了军中所有射箭高手和名弓组建。 可以说,是专门瞄着破虏弓射速不够快的缺点而组建的。 拉弓要用很大的力气,时间越长,越难控制瞄准的稳定。 对于生活在长江以南的宋人而言,体力和臂长,决定了他们之中很难出现能拉开长弓,射中二百步之外目标的神箭手。 大宋朝对军械制造的长期忽视和造弓流程的复杂,也使射程达到三百步之外的名弓成为不可多得的宝物。 所以,射前不用浪费体力开弓的钢弩,才能在最近的战争中脱颖而出。 但对于北元来说,这两个弱项都不难克服。 蒙古军和北方汉军之中,弓箭手的名额一直占到六成左右,从中反复筛选,优中选优,去除命中的准确度要求外,能拉开强弓,把箭射到二百步以上的士兵每个万人队中都能找出百余名。 而使用牛筋、韧木制成的蒙古双弧战弓,射程都在三百步之外。 当张弘范把优秀射手和优质弓箭组合在一起后,破虏弓出现后给宋军带来远程攻击优势,就已经不那么高了。 根据细作从北元方面收集的情报得知,双弧战弓是利用角质和木材,外缠绕牛筋所制。 按破虏军的标准计算单位,将一把双弧反弯弓满开的话需要至少80大斤(公斤)的力量。 射出的箭能轻易的穿透一头壮牛。 更令人愤懑的是,张弘范还命令士卒,在每支箭头上,都涂了毒药。 (酒徒注:此段关于蒙古弓的描述出自马可波罗的游记)破虏弓属于强弩范畴,有效射程不过一百五十步,射前需要经搅弦、上箭、固定、击发四个步骤。 而双弧战弓随拉随发,无论射击速度和射程,都远远超过了破虏弓。 在人数和战斗能力都不具备优势的情况下,破虏军必须重新考虑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 并且,眼下破虏军侧翼门户洞开。 李恒随时可以派谴兵马从龙岩、永定等方向突入南剑州。 留在福建的几标人马,要防守从邵武到漳州那漫长的防线,兵力分配上,已经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偏偏这个时候,一直被破虏军打得狼狈逃窜的范文虎也来了精神。 利用麾下兵马多,地形熟的优势,苍蝇一样缠着李兴和萧明哲两标人马。 被打败一次,没几天再反攻一次。 不惜血本地,誓要将破虏军主力拖在两浙。 “丞相,不能再犹豫了,您再犹豫,万岁,行朝,就全完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角落里响了起来。 文天祥抬起头,看见行军参谋赵时俊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冲到自己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叩首。 血,立刻顺着赵时俊的额头流了下来,流满他英俊的脸。 这张脸,与空坑兵败时,冒充文天祥慷慨赴死的赵时赏别无二致。 二人是堂兄弟,同样是赵氏皇族,当年同样为了报效国家,而投身于文天祥帐下。 “时俊,起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文天祥连忙伸手去扶,用尽全身力气,却无法拉动赵时俊半分。 “丞相,求你,救救皇上吧!”赵士俊的脸上,血与眼泪一起流下。 所有人面面相觑。 朝廷曾经对大伙不起,但当年赵时赏,却以一人之命,救得十几个破虏军现在的高级将领逃离生天。 活命之恩,不能不报。 议事厅的一角,正用手指比划着争吵的陈吊眼和黎贵达停住了手势,一同转到了大厅中央的地图前。 二人刚才一直对是否救援朝廷在争论。 做为破虏军中的资深将领,黎贵达认为,时间已经不再拖延。 而手握重兵的陈吊眼,却不愿意让自己的部下轻易出去送命。 二人的观点,其实也代表了参谋和军官中不同的两个派别。 黎贵达认为,朝廷不得不救。 虽然行朝到目前为止带给破虏军的只有困扰。 但坐视行朝灭亡而不救,破虏军和福建大都督府,就会失去对天下英雄的凝聚力。 虽然破虏军中有不少人认为,这样的朝廷,不救也罢。 但在世间的大多数人眼中,皇帝依然是国家的象征。 五年来,已经有一个皇帝投降,一个皇帝落水夭折,如果再失去最后一个皇帝,则预示着大宋已经没有了国运,没有了和北元争雄的资格。 此后,效力于北元的无赖文人和名流、大儒们,会迅速鼓动唇舌,把北元打造成传统意义上的正朔。 无论破虏军多善战,福建多繁华,福建大都督府都不过是割据一方的叛匪。 大义面前,文丞相不应该再三犹豫。 连日来,参谋部门已经商讨了很多作战计划。 其中,一个最具有可行性的作战计划是,趁李恒初入广南东路,立足未稳的时候,出兵梅州,夺回梅、循两州,然后兵向梅、劭两关,做势欲切断李恒和张弘正的后路。 李恒和张弘正背后受到威胁,一定会返身迎战。 只要二人回师,张世杰麾下的江淮军就能得到喘息。 然后,江淮军就可以向东移动,从背后打开罗浮山防线,与许夫人的人马会师。 然后,两支队伍合力击败张弘范。 而这个计划,受到了陈吊眼等山贼出身的将领们的激烈反对。 据陈吊眼估测,在目前的天气情况下,如果希望这个计划切实收到效果,破虏军至少要出动五万以上兵马。 那也就是意味着,福建被抽成无兵之地。 江南西路和广南东路的任何一支敌军,都可以轻松地杀入福建。 等张唐带着破虏军主力从两浙退回来的时候,泉州的商港、莆田的盐田、邵武的矿山的作坊,十有八九已经成为元军的囊中之物。 破虏军此行可以救得行朝,却要拿整个福建路的安危前去冒险。 文天祥看看赵时俊,看看陈吊眼,再看看黎贵达,还有在议事厅一侧,不肯说话,却一直默默注视着自己的邹???蝗环11郑?约阂丫?搅吮匦胍?鲆桓鼍龆系氖焙颉?放开赵时俊,转身,他向放着令箭的木盒子摸去。 赵时俊脸上一喜,以手拭泪。 眼泪、鼻涕和鲜血抹了满脸。 陈吊眼的脸色瞬间铁青,牙关紧咬,强忍着,不说出任何一句话来。 风雷阵阵。 就在此时,参谋曾寰匆匆忙忙从外边跑了进来,将一份沾了水的公文递到了文天祥面前。 “丞相,行朝派人冒浪前来,敦促破虏军出战!”“谁,人在哪里?”文天祥的动作被打断,愣了一下,诧异地问。 外面的雨依然没有减小的意思,站大都督府内,都能听见闽江口彭湃的波涛声。 这个时候从崖山抄海路赶到福建来,此人胆略着实不小。 “是俞如?老将军,人已经累垮了,医官们正给他喂参汤续命。 他说此刻不敢以皇命让丞相和破虏军弟兄们送死。 只盼大人念在相交多年的份上,救他外孙一救!”曾寰的回答,听得文天祥心头一阵紧缩。 当今皇帝并非杨太后亲生,俞如?是他的外祖父。 当年,文天祥性子耿直,在朝中能谈的来的朋友不多,俞如?正是其中一个。 “丞相!”邹??10庀?]、刘子俊同时动容,言外之意,不说自明。 陈吊眼、李翔、杨晓荣、吕成九等将领皆叹了口气,偏转过头去。 他们对大宋行朝毫无好感,他们却不忍拒绝一个老人对为自己即将溺水而死的外孙而发出的呼救声。 调遣兵马的令箭被文天祥紧紧的抓在了手里,在曾寰急切的目光中,那支令箭仿佛有千斤之重。 文天祥的手居然有些抖,小臂上青筋突突直跳。 “报,江南西路故友传来八百里急报,达春已经从罗霄山回师,不日将抵达建昌!”门外,又一个斥候,喘息着跳下快马。 “呼……”参谋统领曾寰长出了一口气,脱下蓑衣,挂在了门口的木架子上。 闪电划破长空,风雨萧萧,惊涛拍岸。 第五章 龙吟 (一) 冒着细雨,十几匹骏马匆匆从天街上跑过。 街道两旁,开了张,却没什么的生意的店铺中,探头探脑地伸出几顶镶嵌着软玉的丝帽,转了转,低低发出一声叹息,又缩了回去。 “唉??!”马背上的将领仿佛被这声叹息声所惊,缓缓地带住了坐骑,回头四望,流连满眼。 入眼处,磷次节比的画梁,钩心斗角的飞檐,在细雨中都散发出股股清幽之意。 房顶上刻意仿古的淡雅,和门面处描金漆朱的张扬,完美的结合在一起。 从北首的斜桥,一直到凤山门,络绎十里,都是这种居住和经商相结合的店铺。 粗数一下,竟然有四百四十余行,虽几经战火洗劫,依然难掩其当年的繁华。 这就是临安,大宋的故都临安。 “这舞榭歌台间,青砖碧瓦下,俺也睡过风流觉!”心中不觉冒上了一句陈龙复写的小曲,杜浒轻轻抖动缰绳,换了条幽静的街道,绕路向城外码头。 **的雪云骢仿佛也知晓主人的心意,“哕哕”地打了几下响鼻,徐徐前行。 新换的蹄铁,在青石路面上敲打出悦耳的脆响,仿佛桃花坞里酥手拨动的琴弦。 这条街不似商铺云集的天街开阔,却多出数分清幽。 路两旁的庭院都很大,青灰色的顶着黑瓦的院墙不像寻常人家那样高矮如一,而是波浪般高低起伏着,烘托着院子内浓浓淡淡的绿意。 几处院落内,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子曰:人不知而不蕴,不亦君子乎。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杜浒笑了笑,心神刹那间回到二十年前的无忧时光。 当年,他就是在这条官街旁的丞相府长大。 家学中,背着诗书,做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美梦。 “当、当、当”回回寺中(穆斯林寺庙)悠长的钟声打断了家学的读书声。 细雨中,色目商人修建的圆顶寺庙看起来更加秀丽。 临安城是万国之都,每年来这里行商的胡人达数十万计,各种教派也接踵而来,与静雅的孔庙相映成趣。 “叮、叮、叮!”仿佛与回回们争风吃醋般,一条横着不知深深几许的街道尽处,响起了短而急促的铜钏声。 正在园林中避雨的鸽子们呼啦啦腾起来,争先恐后地向更远处,竖立着十字架的尖顶飞去。 “怒发冲冠,凭拦处,萧萧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钟声尽过,庭院内,孩子们的读书声又透了出来,穿透风雨。 杜浒愣了愣,浑身血液刹那间聚集到了头顶。 头皮发木,整个身体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夫子,鞑子国比咱们强么?”二十多年前,同样的院落内,年幼的杜浒曾这样问家学里的先生。 (两宋年间,宗族人家,通常设家塾,聘名师教导族内子弟。 )“哪里强了,一群蛮夷。 把城市修得像乡下的猪圈般粗陋。 唯一像一点样子的,就是汴梁一带,还是抢了咱们的地盘!”从北方逃到江南的先生如是说。 在他口中,无论是已经败亡的辽人,金人,还是刚刚崛起的蒙古人。 都是野蛮的强盗,除了杀人、抢劫和放牧,就不会做其他事情了。 性子粗疏,治理国家的方式也同样粗疏。 处处透着蒙昧和血腥。 “那咱们怎么一败再败呢?”先生语塞,唯一可以做答的,就是这首《满江红》。 圣人说,令百姓有恒产,黎民不饥不寒,则天下无敌。 这一点,临安做到了,虽然国家发给百姓的财货很大程度上是靠其他地区来供给。 但这里的确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管子说,国富而兵强。 临安也做到了,它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万商云集。 但他的兵却是天下最弱。 这一百五十万人丁的城市,却挡不住蒙古人的马蹄。 野蛮征服了文明,并且高傲地仰起了脑袋,宣布自己的胜利,以待万世景仰。 为什么?当年的先生没有答案,如今的杜浒同样困惑。 这种困惑,就像水师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不得不撤回福建路一样,毒蛇般撕咬着他的心。 “杜将军,走吧!早晚一天,咱们还要再打回来!”十字路口,传来张唐那特有的大嗓门。 不似自幼在临安长大的杜浒,他对眼前这个一百五十万人口的名城没有那么多割舍不下的感觉。 对他来说,自己来过了,打得两浙新附军满地找牙,是平生最大的快意。 至于眼前的战略撤退,不过是为了下一次进攻做些准备罢了。 这临安城,破虏军能打进来第一次、第二次,就能打进来第三次。 反正这里靠着钱塘江近,破虏军的火炮优势,可以充分地发挥出来。 “走吧,你的第一标弟兄们全撤到码头了么?”杜浒的目光再次一些世家大族的别致的花墙外扫过,仿佛要把这一瞬间的宁静全部印在眼里。 建立一个城市需要几百年光阴,毁灭她,一把大火就够了。 蒙古人得了临安,拆了那环绕城市青石城墙。 破虏军夺回临安,炮火把城外码头附近的鱼市巷击成了白地。 今后数年,临安得了,失了,失了、得了,不知道还要经历几回。 每一回,她都要失去三分颜色。 待将来,文丞相真的能把破虏军背后一切理顺了时,临安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杜浒心中,隐隐浮起几分恨意。 他知道是哪些人左右了丞相的决策。 这些人,早晚要被自己辣手除去。 为了大宋复兴,也为了眼前的繁华,不被一次次错误的决策所毁。 “已经开始上船了,弟兄们不愿意走,有点乱。 但有苏刚、方胜、还有王老实他们几个劝着,不会出大问题!”张唐和方馗策马过来,与杜浒行在一起。 三支卫队合并的一块,阵容就显得有些过于庞大了。 沿街的人家听到了马蹄声,匆匆忙忙地关闭大小院门,读书声嘎然而止。 “唉,要依着我,就不退出临安。 凭着咱们手中的战舰和火炮,来上十万鞑子也能守得住!”方馗摸着自己硬梆梆胡茬子,不甘心地抱怨。 这几个月,他耍足了威风。 新式战舰上,火炮都藏在船腹内。 不用时拉好炮窗,任外边多大的风雨,也影响不到仓内的击发装置。 做战的时候,把舷窗拉开,火炮向外一推。 每船十几门火炮,每次十几艘战舰同时发射,那场面,如雷神显威。 顷刻间可以把一片区域打成火海。 就是当年女真人的铁浮屠遇到,也讨不了好去。 (铁浮屠,女真人的铁甲重骑。 曾经号称战斗力最强,被岳飞和刘琦所灭。 )上次范文虎贸然来攻,几万人马被火炮一顿猛轰,当即溃散。 直到现在,凡是能看见战舰云帆的地方,范文虎的新附军都躲得远远的。 不单单是新附军,从两淮一带赶来江南的探马赤军和汉军,也不敢轻易靠近沿海各地。 总是派人几番打探,确定水面上没有破虏军旗号时,才咋咋唬唬地呐喊着去“收复”国土。 “守住了临安有什么用。 皇上的老巢让人家给抄了,天下人还不都把过错算到咱们头上。” 杜浒冷笑了一声,鼻孔里,皇上二字,故意拖得老长。 他自己对福建大都府快马发来的撤军令又是气愤,又是不甘。 当日兵出两浙的战略目的是牵制范文虎的二十万新附军,打乱张弘范五十万大军齐头并进的部署。 从战略角度上来看,这个目的现在已经达到。 此时,第一标和水师、还有方家舰队撤回福建的安排,没什么错。 但临敌需要机变,不能墨守原来的计划。 眼下两浙一带,自发组织起来听从福建大都督府号令的民军人数已经不下十万,如果能以沿海城市为依托,花上半年时间,将这十万义军整合起来,无异文丞相手中又多了一支破虏军。 可号称大宋第一名将的张世杰偏偏在这个时候被人抄了后路。 福建大都督府明明已经不奉朝廷号令了,却偏偏做出了救援广南的决策,并命令正在两浙打得顺风顺水的第一标和水师火速回福州听候新的调遣。 这个时候出兵救援行朝,绝对是下下之策。 路途遥远,凌震将军带着他麾下的那点残兵,未必能坚持到破虏军赶来的时候。 放弃两浙的大好形势回撤的举动,也势必令云集在破虏军周围的义军势微。 没有了破虏军的庇护,可以想象,这些凭血气聚集在一起,兵器铠甲不全,也没经过正规训练的义军们,将面临着怎样的生死考验。 也许,等待着他们的,就是和当年赣州会战,文部十万义军同样的结局。 为了一个皇帝让福建冒险,舍弃十万热血男儿,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要我说,没那个皇帝不是更好。 反正朝廷除了给咱们添乱,从来不会干别的事。 如果真需要个天子来糊弄百姓的话,文大人自己穿上黄袍就是了。 反正他现在的号召力,不比皇上来得小!”方馗见杜浒恨得脸色发青,笑呵呵地在旁边煽风点火。 他与杜浒和张唐长期合作,早就知道,在二人心目中,朝廷的地位远不如丞相府重要。 “休提,休提。 这话咱们几个私下说说,千万别让不相干人听见。 否则,不定又生出什么事来。 那帮文人,杀人从来不用刀的。 丞相此番决定回援广南,想必也是反复权衡过。 你我都是领兵之将,奉命行事就行了。 我相信丞相,他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张唐低声插了一句,打断了二人的抱怨。 海盗们本来就是头顶蓝天,脚踏甲板。 身下没有寸土,所以从来也没有“率土之宾,俱是王臣”的忠诚。 如果此刻文天祥趁机打出了王旗,与方家的合作关系,也会比目前更进一层。 有家族利益牵扯在里边,看似粗疏,实际上一肚子坏水方馗,当然会给破虏军将领出尽馊点子。 但是内心远比外边仔细的张唐知道,事情不像表面上这样简单。 除了福建地方的少数文人和破虏军高级将领外,如今天下,大多数人还把国家和皇帝等同在一起。 在他们眼中,皇帝是国家,朝廷也是国家。 福建改军制,改官制,种种逾越举动,还可以理解成为对抗北元的权宜之计,属于丞相权力之内的范筹。 天下人,特别是读过书的士大夫们,虽然对这种变革略有不满,整体上还能承受。 而一旦文天祥此刻在福建按兵不动,或者被一些人推上帝位,恐怕天下读书人有一半以上,要以笔伐之。 很多人甚至会毫不犹豫地投到忽必烈麾下,借外力为大宋复仇。 所以,文天祥才不得不停止在两浙的军事行动,全力救援广南东路的朝廷和江淮军。 才会命令陈吊眼带领新编的第九、第十、十一、十二四个标取道漳州,去与许夫人汇合。 才会命令第一标和水师火速回军。 但以张唐此时对文天祥的理解,在内心深处,他认为,文天祥绝对不会像杜浒抱怨的那样,牺牲福建路的利益。 他会找到更合适的办法,用众人想不到的手段,化解眼前的危机。 这倒不是出于张唐对文天祥的一贯信任。 从上次文天祥巧借文浦山事件,整顿福建军政的高明手段上,张唐得出这样的结论。 当时破虏军中,也是分为支持朝廷和支持丞相府两大派系,其中一派的领军人物还是破虏军副统制,文天祥的好友邹??>驮诖蠡镆晕?脚杀亟??鸩蝗莸氖焙颍?奶煜橄仁乔擅畹亟?攵配啊氨帷钡剿????罚?榷n?摹h缓蠼栉钠稚椒绮u拇?吹挠嗾穑?蚧??住0盐迨?嗉兜拇笏尉?侗涑杉虻サ氖?嗉叮?u????祝?硕u止芊段y陌旆ǎ?炎??退?闹c终撸?衾朐诰?ㄖ?狻k婧螅???懒3墒Γ?配昂退?庀碌乃?Γ?晌?坡簿?奖曛?猓?恢?看蟮拇蚧髁α俊?杜浒看了张唐一眼,不再说话。 军令如山,纵使心里再不愿意,他也得把水师按期撤回去。 发发牢骚,不过是因为对故乡留恋之情的必然表露,和他当年游侠江湖行形成的习惯罢了。 对于文天祥,他在心中和张唐一样的崇拜与尊敬。 此刻虽然口中对福建大都督府的军令充满抵触,换个地方给他发号施令,他却未必会遵从。 几十骑慢慢出了城,隔着老远,就看见码头上如过节一般,挤了个人山人海。 待靠到近前一看,密密麻麻,送行的香案在河畔附近,远远已经摆出了几里。 或衣着光鲜,或麻袍褴褛的临安父老跪在香案后,顶着细雨,举香过首,遥遥拜送。 香案上,时鲜瓜果、腊肉熏鱼,大户人家司空见惯,寻常人家过节才能吃到的珍馐美味堆了满满。 每当破虏军将士列队上船,都有年青的男子从自家的香案前冲过来,将瓜果吃食,不断地向将士们怀里塞。 有的干脆打了褡裢,直接挂到了士兵们的脖颈上。 “不可,不可,老人家,千万不可!”有眼尖的士兵,看到张唐和杜浒靠近,怕二人责怪,赶紧推辞。 “有何不可,壮士回去救皇上,海途千里,小老儿帮不上什么忙,拿些吃食,还算过分。 若小老儿提得动刀,操得动枪,早和你们一起杀了过去,好过眼睁睁的看鞑子辱我宗庙!”一个穿着绸袍,读过几天书的白胡子老人,瞪着眼睛说道。 “是啊,是啊,带上吧,吃饱了多杀两个鞑子,救出皇上。 让鞑子知道,我宋人的厉害!”白胡子老汉的话音刚落,一个身上衣服打着补丁,乡农模样的人接茬。 手中抓着几个梨儿,不由分说,塞到了士兵的手里。 “送梨,送梨。 早去早归,归来,接茬砍鞑子和姓范的奴才,扬我大宋威风!小老二三年多来,从来没有像这两月般出气过”“老丈!”饱读诗书的杜浒,在人群后一句话也说不出。 又冷又麻的感觉,瞬间又涌遍了他的全身,鼻子一下子变得酸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里涌出来。 回头看去,张唐和方馗早已跳下了马背,走进人群,接过百姓送来的礼物,一袋袋,挂到了士兵的肩膀上。 “大伙今日之意,张唐,破虏军,文丞相记下了!”张唐颤抖着嘴唇,语不成句地说道。 两个月来,他纵横两浙,所造杀戮颇多。 刀下多是卖国投敌的十恶不赦之徒,但偶而也不乏蒙冤受屈之人。 但两浙百姓只记得了他的好,甚至,连他们撤兵回福建也不抱怨。 把自己能拿出来最好吃的东西,与破虏军分享,期望他们救出皇帝,让大伙在当四等奴隶时,多一分盼头。 他们麻木,他们软弱。 但他们大多数人心中,却永远分得清这乱世中的是是非非。 知道谁用生命,重新带给了他们做人的尊严。 “是张大帅、杜将军、和方将军啊!”有人从衣着和士兵们的表情上,认出了三人的身份,送别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越来越多的百姓向这边涌。 护卫士兵紧紧站成圆圈,试图把百姓隔离在***外,却挡不住如潮人流,被推得东倒西歪。 “父老们,别挤,别耽误了将军们的行程,耽误了他们去救皇上,救我大宋国运!”人群后,有人大声喊了一嗓子。 人潮稍微平静,几个彪形大汉,抬着镏金肩舆,挤到了张唐面前。 “张将军,杜将军,方将军,请上轿,让咱哥儿几个,送你登船!”当先的大汉俯下身体,半跪在泥地上说道。 “请将军上轿!”跟在后边的大汉齐齐蹲下,将三个肩舆横到了张唐面前。 “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你们怎么来了!”张唐大吃一惊,失声喊道。 周围的百姓听到这几个名号,吓得纷纷后退了几步,让出了一小片空地来。 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等人,是两浙有名的悍匪。 虽然他们跟着破虏军身后屡败元军,在寻常百姓眼里,依然是土匪流寇,与朝廷正规军完全不同。 “我们十七家寨主凑在一起核计,你们去救大宋国运,我等帮不上忙。 但这些日子跟在破虏军身后杀大小鞑子杀得痛快,所以来送你们一程。 盼哥哥早日救了皇上回来,然后大伙再并肩杀鞑子!张将军,请上轿”“这!”张唐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破虏军走后,义军就要独自面对范文虎的报复。 几位头领非但不怨,还冒着被人记住面孔的风险前来相送。 此情此义,实在难以回报。 “几位英雄,听杜某一句话,我等去去就回。 诸位先去山中安顿,别跟姓范的争一城一地得失。 收拾他,咱们有的是机会!”杜浒反应快,借机会给众豪杰指了一条出路。 “我等自是醒得。 他范文虎背后有鞑子撑腰,我等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大不了一路向南,到福建投奔文丞相去!大伙再一块杀鞑子!”浪里豹笑呵呵地回答,指挥着众豪杰,把另一顶肩舆放到杜浒脚下。 “杜将军,请上轿!”“上轿,早日回来杀鞑子,扬我大宋国威!”在浪里豹等人的带领下,周围百姓一头喊道。 此刻,再分不清,谁是江湖盗匪,谁是寻常百姓。 张唐、杜浒、方馗陆续被抬上了甲板。 做了半辈子海盗,从不在岸上表露自己真实出身的方馗嘴唇颤抖着,脸上的水珠晶莹剔透,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运兵巨舰,缓缓起锚。 “杀鞑子,扬我大宋国威!”无数双手臂在雨中挥舞,仿佛无数把刀,挥舞在张唐、杜浒和方馗,还有所有人的记忆中。 第五章 龙吟 (二) 军中战舰,皆是改装过船桅和布帆的,航速甚快。 待入了海,更是得了势,劈波斩浪,如蛟龙般向南驶去,片刻功夫,便将陆地抛得远了。 只是越行向南,风浪却越大起来,雨势也跟着更急切,每行得一阵,就得收一收帆,岸调整一下船头,向看得见岸得近海靠一靠。 “莫非这老天也不愿咱们远去么,才离开临安几步,雨竟然变得这般大!”张唐站在运兵舰船头,低声调笑道。 自从登船,杜浒和方馗的心境就都不大好,所以三人也没急着分开。 一边看海中风浪,一边谈谈说说的,议论此番两浙之行的得失。 “估计是飓风要来了!”方馗抬头看看锅底一般黑的天,正色回答。 他多年在海上谋生,观云断风雨方面自有一手绝活。 “飓风?那岂不是糟!”张唐毕竟是陆标统领,听方馗答得郑重,吓了一跳,不觉叫出声来。 “海上航行,遇上风浪本是常有的事情。 今年雨水来得晚,地气给憋住了,不生飓风才怪。 这风多从流求而起,由东南向西北,越向北越弱。 如今苏洲洋上已是如此,恐怕过了翁洲(普陀山一带),风浪会更大。 今晚咱们落帆,后半夜到象山港避避。 明日沿着海岸走,应该能保得舰队周全!”方馗指点着还有从东南方隐隐压过来,黑中透着亮的云彩,叹息着答。 “只是如此,短时间肯定无法赶到伶仃洋去,救皇上出海了!”张唐、杜浒以叹息相应,想到前途,俱是心事满怀。 到了晚上,天气果然像方馗说得一样,风雨如晦。 小山般的巨浪一个接一个拍来,把偌大个舰队,玩弄得像一把骰子般,随意上下。 方馗担心他的分舰队,早早地和亲卫解了救援艇,划回座舰上去了。 中途几度差点被海浪吞没,全靠了附近战舰抛下的绳索,才没要了他的老命。 杜浒这边却不着急,依旧在张唐的运兵舰上赖着。 他麾下陈复宋、方胜、苏刚,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驾船的事情,用不到他这一军主帅来操心。 张唐知道杜浒留下来,必是有话跟自己说。 故意不点破,取了本兵书,躺在帅舱的木窗上,借着油灯的光芒慢慢体味。 留下杜浒一个人,无聊的听雨打木窗的韵律。 听了一会儿,杜浒终于按耐不住。 把油灯向自己面前拉了拉,让张唐无法看清楚书上的字。 然后生气地问道:“张大将军,你以为咱们这样赶去,真来得急救小皇帝出海么?”张唐愣了愣,旋即明白杜浒还为撤军的事情懊恼,合上书本,笑着答道:“赶不上又如何?难道咱能不奉丞相号令,留在两浙不归么?”“那倒不是,除非谁被猪油蒙了心。 你我都是追随丞相多年的旧人,同生共死过的,无论如何不会生了二意!”杜浒见张唐好像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慌不急待的解释道。 “白天码头上的形势你也看到了,当今民心,容我等置皇上与江淮军于不顾么?”张唐不理睬杜浒的表白,笑了笑,继续问道。 “当然也是不能。 他们都是百姓,不晓得丞相府和朝廷的区别。 偏偏丞相身边的人也不肯替他分忧,明明知道是陷阱,还推着破虏军跳进去!”杜浒恨恨地拍了一下桌案,目光刹那间冒出几分微寒。 “你啊!”张唐笑着摇头。 眼前这个杜贵卿还是那个原来的样子,狠辣果决,经历过几番挫折,却依然没将他的棱角磨平了些。 这种性格在丞相府势单力孤时问题不大。 那时大伙都在危难中,谁也不会有太复杂的想法。 可随着破虏军的实力越来越壮大,这种性格的人未免会越吃亏。 “我怎么了,难道张大将军熟读兵书,就没看出来崖山行朝,不过是张弘范故意留下的一枚饵么?”杜浒被张唐笑得有些不着头脑,带着几分气问道。 “我当然知道那是饵。 可既然知道是饵,又何必在意后面藏的钩子。 贵卿,我看你提防上张弘范圈套是假,对当年张世杰和苏刘义处处排挤丞相的事,怀恨在心才是真的吧!”张唐有心点醒杜浒,故意把他的想法向歪道上猜。 “杜某岂是如此不堪之人!”杜浒的脸瞬间变得雪白,指天发誓。 “若杜某亦是那不顾大局之人,就让老天翻了我的座舰……!”“嘘,小声,我和你在一条船上!”张唐翻身坐起,笑着打断杜浒。 “你自觉问心无愧,可旁观者眼中,你推三阻四的行为,与当日张、苏两位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在赣南全军覆没的举止,有何两样。 争天下者,争民心也。 很多事情,不是你问心有愧和无愧来衡量的,而是在别人眼中,你的行为是怎样的!”“张兄,你莫非是说……!”杜浒瞬间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张弘范吃准了文天祥和张世杰承受不起放任行朝被人俘虏的罪名,所以才摆好了口袋让江淮军和破虏军钻。 而事实上,此刻的行朝,不过是张弘范手中的人质而已。 江淮军和破虏军一旦推进得快了,不按张弘范安排步调走,他立刻就可以拿下崖山,杀死小皇帝。 如果张世杰和文天祥按他的步调走,则张弘范和李恒的三十多万兵马,会把江淮军和破虏军一口口吃下,然后再跟小皇帝算帐。 纵使不能将破虏军主力尽歼于广南东路。 收拾完江淮军后,三十万元军也可趁势剑指福建。 眼下海上风浪大,陆秀夫大人明知道行朝已经成为张弘范手中的棋子,也不敢让舰队出海。 已经葬送了一个皇帝在海上,没人敢让新皇重蹈覆辙。 陆上,只要破虏军一出福建,张弘范就赢定了。 这是一盘死局,唯一的解法,就是弃子,将行朝弃掉。 文天祥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弃子,才让破虏军损失最小,而不是放不放弃行朝的问题。 杜浒突然意识到,看似憨厚的张唐远比自己聪明。 从开始,他就看出了,这是一个死局。 所以丞相命他回撤他就回撤,跟本不担心,回撤之后,被派向哪里。 “飓风一来,广南和福建的雨只会比两浙大,不会比两浙小。 这大雨滂沱的,陈吊眼带着四个标的新兵,走不快!”张唐跳下木床,拉开窗子,望着外边一个个巨浪说道。 发不发兵相救,是忠诚问题。 但出兵后却没成果,那是时运问题,非有心之过。 放着李恒的后路不去切,文丞相命令陈吊眼兵出漳州,绕那么大一个***,是为了什么?刹那间,杜浒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他不敢相信,这样冷酷无情的决定,是文天祥的真实目的。 牺牲两浙战局、牺牲行朝,就是为了去争一个虚名,为破虏军的形象,再添几分正色。 他一直希望文天祥变得果决,变得霸气,变得做事不再那么畏首畏尾。 当文天祥真的有可能变成他心中的完美丞相时,杜浒瞬间觉得,其实这个形象一点都不高大。 甚至可以说,陌生中透着阴冷。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当能为目的牺牲一切。 能作为这种成大事者的属下,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也是瞎猜的,未必对。 反正自空坑后,咱们就没猜中过丞相要干什么。 他命令咱干什么,咱干就是了。 总之,跟在丞相身后,不会错的!”张唐半晌没听见身后的杜浒说话,低声叮嘱道。 有一些事情,他没敢跟杜浒交流。 白天在码头上,张唐分明于送行的人群中看见了何时的身影。 多日不见的何时扮作小商贩,和几个乡农打扮的人一起,不断调动着送别人群的气氛。 经历何时暗中一番运作,可以想象,在民间风评里,破虏军的形象有多高大。 他们与百姓的情谊,他们为救援行朝做出的牺牲,他们仁义之师的形象,将永远印在两浙百姓的心中。 并且随着市井间的民谣、评话,远远流传出去。 “文士杀人不用刀!”白天,张唐曾经跟杜浒讲过这样的话。 他一直把文天祥与武将同列,而实际上,文天祥又何尝不是文士的一员呢。 陈宜中等人会用的那些手段,他都会用。 只不过原来可能是不屑,不纯熟。 而现在用得越来越圆转如意了罢。 “我不相信,丞相决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杜浒摇摇头,执拗地讲。 比起张唐口中冷酷无情,长袖善舞的文丞相,杜浒更愿意相信一个有些冲动,有些血勇,但顾全大局,有情有义的文天祥。 “可只有这样的文丞相,才能将一盘散沙般的行朝整合在一起。 才能领着大伙把鞑子赶回老家!”张唐幽幽地答了一句,没有回头。 目光穿过巨浪,投向福建。 文丞相,下一步,你到底打算将大伙带往何方呢?“丞相,你真的既救出行朝诸公,又保得福建路周全?”破虏军总教习,兵部侍郎邹??诎咽种械陌鬃铀姹阆蚱搴兄幸欢???傻匚实馈?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局,棋盘上的场景惨不人睹。 心不在焉的邹??罅?煌郎保??惺屏p桓畹弥Ю肫扑椤?“福建路不能丢,丢了之后,咱们就失去了落脚地。 凤叔,难道你真的认为,忽必烈会发善心,再给咱们一次重整旗鼓的机会?”文天祥笑着抹平棋盘,拿起两粒黑子,重新开了一局。 “不会!”邹??氖轮刂氐赜α肆绞帧k?床幻靼孜奶煜榈钠笸肌?在没派兵出发前,文天祥忧心忡忡,急得仿佛天马上要塌下来般。 陈吊眼带着四个标人马走了,福建路剩下的兵马已经不足两万,大都督却沉稳了下来,把精力放在处理政务上,并忙中偷闲,找自己来下棋。 “但行朝我不能不救,否则,非但天下人要指我为葬送大宋的奸贼,你邹凤叔也不会放过我!”文天祥笑着,又摆了一粒子,与先前的子遥遥呼应。 邹??蝗怂抵辛诵氖拢?读艘幌拢?成戏善鹦┬聿牙18??:?矣α艘皇郑?蜕?馐偷溃骸胺俏医褐?纳??皇亲杂锥潦ハ褪椋?酵防茨衙夥挪幌拢?“好一句到头来难免放不下。 天下英雄,恐怕大多数还如此吧!”文天祥又放了颗子在棋盘上,隐隐黑子已经占据了一角之地。 “所以,我让陶老么的人马退过了汀洲,凭借锦江和金山一带的炮台,做一道防线。 林征老汉派人给炮台盖了防雨棚,达春想趁虚杀入福建,也不容易!”“嗯!”邹??闹醒沽i郧幔?煽斓赜α艘蛔印1呦拢?呶实溃骸叭绱吮愫茫??谡?档男卤?挂?迩Ф啵?媸笨梢耘沙鋈サ械财?獭5谝槐辍5诙?旰偷诹?瓿坊乩粗?埃?锎何幢毓テ圃勖堑姆老摺d媳吣兀?碌跹勰潜吣芨?蒙厦矗俊?“他那四个标的士兵,都是你训练的。 军官都经过军校培训,问题不大。 况且吊眼为人仔细,还有许夫人和张元这两个人帮助他,纵使达不到目标,李恒和张弘范也难一口吃掉他!”文天祥意味深长地看了邹??谎郏?谙乱涣:谧印f迮躺系木质扑布浞5?浠??谝唤钦疚冉鸥?暮谧涌?即蠓?认蛲饫┱梗?址赴鬃拥牧斓亍?“我是怕,怕他不肯尽心!”邹??缓靡馑嫉乜戳丝次奶煜椋?餍允祷笆邓怠!暗跹垡恢倍猿?2宦??胺?迂┫啵?环??1保?撬?比仗岢龅奶跫?u獯蚊闱克?霰??绻??鲂橛?适隆???“凤叔,你真的以为,凌震将军能在张弘范的打击下,坚持到援兵到达么?”文天祥重重的点了一子在邹??牡嘏讨校?昕碳洌??鬃拥恼笫拼蚵摇?“这,这…..”邹??怕业刈橹?恿?菇兀?徊恍⌒模?噶w颖磺卸显谕狻u庹?撬?恢庇切模??凰党隼吹幕啊a枵鹚?勘?伲?志?掳埽?谡藕敕妒窒轮c诺较衷谝丫?瞧婕!>萸楸ㄋ?裕?巯鲁?17?ㄉ揭彩r耍?皇o卵律健11闵胶痛蟆12⌒苤菟母龅河臁6?ㄉ揭皇В?旅哦悦娴呐谔ㄒ脖槐痹??谩k淙徽藕敕妒种忻挥杏胖实幕鹨???尉?馑?律饺肟诤c娴哪芰σ丫?辉佟?如果张弘范真的全力进攻,恐怕皇帝和陆秀夫大人已经殉国多日了吧。 但邹??恢鼻科茸约合嘈牛?藕敕恩庀碌谋痹??烤迮潞i戏缋耍?桓铱绲汗セ鳌a枵鸾??苤c畔氯ィ?鹊匠碌跹鄹系降哪且惶臁?虽然,除了南下救援行朝外,走北路攻击李恒的背后,也是一招好棋。 但邹????嘈牛?奶煜橹匆庾吣戏铰废撸?杂兴?目悸恰?“张弘范、李恒、达春都是名将。 论行军布阵,你我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特别是张弘范,号称领兵以来,未败过一仗。 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在广南东路他占全了情况下,所图,就不止一个行朝,一个江淮军!”文天祥点了颗子,将邹??钠遄游e。 ?孟隆!八?胍徽蕉?谷?Γ??员谱盼颐侨ス隳希?谒?『玫牡胤骄稣剑?一瞬间,邹凤叔冷汗满脸。 文天祥的话没有错,除了少数天才外,名将多是靠经验堆出来的。 只有从来没上过战场的人,才信奉靠熟读几本兵书,就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鬼话。 从战场经验这一点上,破虏军中,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张弘范、李恒和达春。 这三个人,不会放着嘴边的肉不吃,等着破虏军冲过去,把皇帝救出来。 崖山至今没有失陷的唯一可能就是,张弘范在那里布了个大圈套,等着破虏军去钻。 如果这样,陈吊眼此行非但救不了行朝,反而会把全部弟兄葬送掉。 这样,促成此行的邹凤叔、俞如?和赵时俊,将成为断送抗元大业的千古罪人。 抬头看看文天祥,见他依然不急不徐地等着自己落子。 邹??成侠浜垢?啵?负豕雎涞狡迮躺稀?“丞相……”邹??种械淖樱?俨豢下湎隆q劬Φ傻昧宓币话愦螅?路鹪谖剩?澳?换崛霉室馊贸碌跹垩游笳交?桑?“放心,凤叔。 有曾寰在,陈吊眼没有那么容易跳进别人的圈套去。 鱼没上钩前,张弘范也不会轻易收饵。 所以,眼下皇上很安全,破虏军也很安全。 甚至达春,为了不逼我们回军,都不会攻得太急了。 他们都是名将,分得出轻重缓急!”扑通,邹????约杭负跆?鲂厍坏男脑嗦浠亓硕亲印5屯废缚矗?迮躺希?奶煜椴还斯嬖颍?尤怀米约悍16愕氖焙颍?喟诹耸?噶w印?高手之间,一子已经可定输赢。 十几粒子摆下去,白棋眼看着又没救了。 “丞相!”邹??材羌浠腥淮笪颍?笊?挂椤?“我不是名将,打不过张弘范。 我也没那么多经验,所以,我能多放一粒子,就放一粒!拣他也没经验的向上放,看谁学得快而已!”文天祥笑着落子,点在棋盘上,“校!” 第五章 龙吟 (三) “砰!呜??”炮弹穿过风雨,重重地砸在汤瓶嘴山临海一侧的断崖上,炸起碎石无数。 驻守在汤瓶嘴山的元军也不甘示弱,鼓捣了一会儿,开炮还击。 炮弹拖着长长的浓烟,在雨中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扎进了大海里。 零星的炮弹你来我往,斗将起来。 持续的雨天,让火药受了潮,火炮射程大打折扣。 隔着崖门的双方与其说正在炮战,倒不如说彼此在互相示威,显示自己的战斗力尚在一般。 战了片刻,汤瓶嘴方面的炮声先停了下去。 这里的炮台全是从宋军手中夺来,库中所存火药不多,大部分都受了潮,所以消耗不起。 况且开炮的士兵全是新手,不懂得如何将火炮角度调到最佳,十炮之中,九炮不知落到何处,打下去,也没什么收获。 对岸的宋军见元军炮手服了软,也停止了射击。 风雨太大,看不清楚对面的情况,他们无法校准炮弹落地点。 并且,眼下宋军与元军面临同样的困境,火药供应不足。 炮击声又被风雨声所取代。 天仿佛漏了一般,无止无休地将雨水倒下来。 崖山岛周围,风雨仿佛成了一道直连天地的高墙,把小小的岛屿与世隔绝。 囚笼一般的困境里,情绪始终没有受到影响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丞相陆秀夫,每天仪表严整地主持着朝议,协调处理行朝的各项事务。 另一个是禁军主帅,护国公凌震,自从第一次领兵与元军作战开始,他所打过的败仗已经不计其数了。 眼前的挫折,远远没达到让他失去获胜信念的地步。 “鞑子这两天攻势明显减弱,这说明越国公(张世杰)的大军已经赶到了广州附近。 张弘范不得不分兵去堵截他!”十天前,护国公凌震在朝堂上如是安慰大伙。 顿时群情激昂,国舅杨亮节甚至当朝答应,捐献出自己一半家产劳军,准备里应外合,给张弘范致命一击。 江淮军迟迟未至,凌震组织了几次反击,也没收到预期效果。 在敌军的优势兵力下,大宋反接连丢失了秀山岛,龙穴洲等一系列岛屿的控制权。 因撤退不及时而被迫降元的百余艘战舰,也被张弘范强力整合起来,开始试探着出海。 “昨夜鞑子试图夜渡,被咱们的水师顶了回去。 这说明他们已经着了急,文大人的兵马估计快到了!”早朝上,杨太后询问起前线战况,护国公凌震如是汇报。 一干臣子们全没了精神,有人窃窃私语,认为张世杰将军已经全军覆没。 继而有人出班大声指责,说凌震指挥不利,要承担丢失国土的责任。 有人则跳出来为凌震辩解,认为目前困局,主要是因为杨亮节弄权,百般维护几个领兵豪强,让他们未能及时被处理掉造成。 与杨亮节交好的几个御史立刻出言反驳,认为豪强临阵倒戈,主要还是张世杰对他们相逼过甚引起。 还有人干脆要求太后下旨,剥夺凌震的军权,由户部尚书杨元礼大人来主持全局。 性子向来绵软的杨太后立刻失去了主意,一双秀目里噙满了眼泪,顷刻便要落将下来。 帝景坐在龙椅上,好奇地打量着底下的群臣,不知道大伙到了这个时候,还彼此攻击指责,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说的这些事情,与解决行朝困局到底有什么关系?“嗯哼!”素有忠直之名的陆秀夫发出了声重重的咳嗽,将堂下的嘈杂声全部压了下去。 他整顿衣冠,出班,先对着太后和皇帝恭恭敬敬地施礼,然后大声说道:“臣请太后下旨,凡在庭议上不顾朝廷威仪者,皆贬出朝堂,到北岸军中听用!”“呃!”喧闹的众人倒吸了口冷气,面红耳赤地归班站好。 彼此的眼神还互相纠缠着,传递着不服气的信息。 “难道兵威之下,诸位就忘记肩上之责,忘记了君臣之礼了吗?如果害怕,何不去投了元军,苦苦守在这里图的是什么?”陆秀夫回过头,扫视着诸位同僚说道。 几个刚才争执最激烈文官低下头去,目光不敢与他相接。 “算了,外边风雨大,影响人的心神。 哀家的心情也被这天气弄得乱糟糟的,陆丞相不必苛责!”一直没有开口的太后终于体谅地说了一句,让众人有了台阶下。 随即,她自己却沉不住气,问道:“护国公说文丞相的人马快到了,有确切消息么?”“臣只是从敌军表现情况来推断。 昨夜他们试图攻击大熊州(东熊州),结果浪大,无法靠岸。 被严明远将军打了回去,折了好几百人!”凌震出班,上前几步,如实汇报。 “我军伤亡如何?”杨太后吃了一惊,低声询问。 “据战报,我军阵亡一百三十七人,伤了二百余。 但士气尚高,如果风雨不停的话,守得住大、小熊州!谢太后挂怀”凌震躬身,再次施礼,心中对龙案后的女人,不免多了几分敬意。 “散了朝,凌将军去内库领些绢布,给受伤的将士们分了吧。 文丞相送来的银两还有些,阵亡的将士一律用现银抚恤。 有家人在岛上的,就送给其家人。 没家人在岛上的,交给其同乡带着,等战后送回其家乡!”杨太后擦了擦眼睛,缓缓说道。 “臣谢陛下,谢太后大恩!”“免了,将士们为国捐躯,皇家不能亏待了他们。 问过海民没有,这种天气还要持续多久?”杨太后安排完了抚恤将士的事情,强逼着自己问道。 刚才陆秀夫提醒得好,此刻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每个人都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海民是沿海一带以捕鱼为生的百姓,没有土地,也没有什么恒产。 地方官员眼中,海民向来归于蛮族异类。 他们的生死,向来是不闻不问的。 但这些以船为家的人偏偏对大宋十分忠诚,自从闻听皇帝在崖山落了脚,驾着乌延船(一种小海船,捕鱼居住两用,出不得远海)赶来助战,送鱼送水的,足有三千多家。 行朝上下,对海情天气的了解,无人出海民之右。 “海民们说,今年雨水来得迟,闭了地气,所以海生飓风。 什么时候地气散尽了,什么时候雨停。 往年少则一天两天,多则十天半月!”同知枢密院事王德出列,站在凌震身后回答。 他本是个文职,受命参与军队指挥。 自己知道无领兵经验,所以也不争权,而是尽力搜集崖山附近天文、地理信息,为张世杰、凌震、陆秀夫等人的决策做参考。 殿中响起了几声低低的叹息。 被困以来,大伙关注最多的就是天气和海情。 但据附近的海民反映,每年这个时候是天气变化最剧烈的季节,伶仃洋(香港澳门之间的水面)内巨浪已经可达丈余高,伶仃洋外,巨浪如墙,船出立覆。 前段时间俞如?老将军不相信海民的话,认为军中巨舰抗浪性高,冒险出海去搬救兵。 至今音讯皆无,估计已经带着满腔的忠心,葬身鱼腹了。 君臣之间面面相觑,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处理了几桩与军务无关的杂事后,就宣布散朝。 凌震将军匆匆忙忙赶往军中,巡查各处防务。 陆秀夫却与礼部侍郎邓光荐一起,走进御书房,督导皇帝做起每天的功课来。 今日刚巧讲的是《孟子》中关于治理国家的论述,小皇帝与两位大臣先施君臣之礼,再施师傅弟子之礼,然后一同温习里边的名句。 帝景这几年随着军队流离颠簸,身上已经被磨得很少见帝王家的骄矜之气。 背了几篇后,指着其中的段落,恭敬地问道,“老师,这几篇都是说的如何实行王道,振兴国家的办法。 但为什么诸侯不肯听之呢。 是不是他们的资质过于愚鲁,不解圣人所言之意呢?”“得为诸侯者,自幼有人教习之,见识肯定异于常人。 臣以为,非其不知,而不肯为也!”邓光荐在垫子上跪坐得笔直,正色答道。 “为什么不肯为呢,难道他们不想让其国家强大么?”帝景点了点头,又问。 对啊,为什么不肯为呢?邓光荐学富五车,却从来没解释过,为什么春秋诸侯,谁也不肯让两位圣人一展所长的道理来。 即便是在议论中,被圣人及其门生说得心悦诚服,转过脸,却立刻将圣人之言抛于脑后。 这个问题,难住了邓光荐,让他一时有些语塞。 “应是大道艰难,而旁门左道实行起来相对容易吧。 欲使五帝三皇之盛世重现,需要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坚持方可。 而诸侯之心,皆在争一时霸业上!”陆秀夫在旁边,替邓光荐回答。 在陆秀夫眼里,帝景的资质远高于常人,登基前又有黄龙出水之兆,将来肯定是一个绝世明君。 这样的睿智之人,往往最缺乏的就是坚持到底的毅力。 如果自幼年打好基础,将来,在他手中,实现几代儒家的理想也说不定。 “可眼下,我们与北元之争。 是先争霸业呢,还是先行王道!”帝景若有所思,迟疑着问。 “这?”这回,陆秀夫也不好回答了,想了半天,才勉强说道:“那些蛮夷,跟他们讲王道和霸道,都是讲不通的。 倒是以兵威克之,才是上策!”“那,如何才能重整我大宋兵威呢?”帝景又问。 “不外以圣人之言,勤修内政,亲贤臣,远小人……”邓光荐回答。 豁然发现,自己绕来绕去,又绕到了开始如何行王道上去了。 如是绕之,便陷入了个无限循环中,永远解答不了帝景的问题。 好在帝景只有十岁,性子还没完全安稳下来,不会就一个问题死追不放。 听完邓光荐的答话后,就问题转到别的角度上去了。 君臣三人做了一个半时辰学问,赐饭谢恩,各自散去。 邓光荐跟在陆秀夫身后出了临时皇宫,心事重重。 “邓大人好像不高兴!”陆秀夫听见背后雨地里“啪嗒”“啪嗒”的脚步响,转身问道。 “没什么,在想万岁今日之问话!”邓光荐的回答,听起来分外无精打采。 “万岁还年幼,自然有些古怪想法。 这正是我辈引导之责,何必为一两句问话而烦恼!”陆秀夫笑了笑,低声安慰道。 作为老师,看到弟子有疑惑应该高兴才对。 一个帝王如果对谁的话都唯唯诺诺,将来主政之后必然会缺乏独立的判断力,容易被小人的谗言所迷惑。 “我想加以时日,陛下定能成为超越我大宋历代帝王的千古明君!”邓光荐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翻滚的乌云,感慨地说道。 “那是自然,陛下的资质,世所罕见。 真是天佑我大宋呢!”陆秀夫没听出邓光荐话里的遗憾意味,高兴地应合。 “可陆大人,你有让陛下逃离生天之策么?”邓光荐走到陆秀夫面前,大声追问。 陆秀夫愣了一下,周围的风雨声仿佛骤然加重,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在他脚下砸出一个个壮硕的水花。 万朵水花中,陆秀夫平静地回答:“尽人力,安天命而已。 我相信,天不绝我大宋!”“若鞑子攻上岛来,大人当如何?”邓光荐脸色苍白,大声问道。 对陆秀夫这种诗人般的想法,他无法理解。 眼前分明已经是绝路,大伙都以为陆丞相如此镇定,必是有脱困良策,不到最后关头不肯说出。 谁料到,他只是听天命而已。 “若鞑子上岛,陆某只能劝万岁以身殉社稷,卫我华夏尊严。 但在上岛之前,陆某依然要坚守君臣大义,不因事态紧急,而乱了应有的秩序!”陆秀夫正色,平静做答,仿佛在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 “轰隆!”平地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没有闪电,却有几十个士兵,快速地穿过皇宫前的官道,向北跑去。 “站住,皇宫之前喧哗,成何体统!”陆秀夫非常不满,冲着带头者大声断喝。 “香山岛守军投降了,户部尚书杨元礼大人将岛上的辎重和粮草,全部当礼物献给了鞑子!崖山北岸告急!”带队的将领不顾陆秀夫的身份,大声喊道。 “杨元礼?”邓光荐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上。 崖山岛狭小,放不下太多辎重。 临近的香山岛与崖山之间的水道很窄,又有岛屿在外海拦着,波浪不似外界巨大。 所以香山岛被当成了行朝的囤积物资之所。 布匹、银两和火药,大部分都在那里囤积着。 由杨太后的族兄,户部尚书杨元礼掌管。 谁也想不到,关键时刻,户部尚书大人居然把国库当作礼物,送给了张弘范。 “原来如此!”陆秀夫心中登时雪亮,仿佛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盏灯般,明白了最近重重蹊跷之事的来龙去脉。 他与张世杰整顿兵马,遭到了来自国戚集团的重重阻力。 明知道陷害先帝的凶手,肯定出在翟国秀、王安世几人中间,偏偏无法下重手将几人收拾掉。 在文天祥的协助下,好不容易用重金买通了杨亮节,让他不再阻挠整军之事,掌管钱粮的杨元礼又跳了出来强替群豪出头。 陆秀夫原以为,皇亲国戚们如此,是因为他们担心张世杰独揽兵权,造成权臣专政的威胁。 所以他也做出了些退让,给几个豪强保留了些权力。 谁曾想到,皇亲国戚中,早就有人抛弃了大宋。 孙安浦千里迢迢来投奔朝廷,对自己几年来的行踪说得不清不楚,苏刘义欲杀之,却被杨元礼拦下。 结果,翟国秀等人临阵投敌时,唯一一个参与其中的文臣,就是派去送押送军粮的孙安浦。 张世杰秘密回军救援朝廷,李恒却如同早就料到一般,快速做出了反应。 与张弘范配合着,把江淮军包围在途中。 大伙怀疑朝中出了内奸,没想到内奸正是身居高位的杨元礼,太后的哥哥。 想想举止反常的杨亮节,再想想负责防守斗门的杨元让,陆秀夫脸上冷汗淋漓而下。 “杨亮节大人,杨元让大人呢,你们谁看见了!”风雨中,陆秀夫抓住一个将领服色的人,大声问道。 “杨亮节大人乘船出海,强攻香山岛去了。 派末将亲自来皇宫,向陆大人报信!”斜对面,一个跌跌撞撞跑来的小校高喊道。 “杨大人说,如果他回不来,请陆大人与太后登船,宁可死在海里,也别困死在岛上!”陆秀夫的神志稍微清醒,立刻明白了杨亮节的话中之意。 香山一失,大、小熊州到崖山之间的水道随时都会被切断。 二洲一去,崖山已经再无外围屏障。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依照俞如?老将军生前的建议,冒险试试军舰的抗浪能力。 “报丞相大人,杨元让…..”又一个士兵从风雨中出现,跪倒在泥浆中。 “杨元让大人怎么了,快说!”陆秀夫一把士兵拎起来,大声质问。 “杨元让大人听说杨元礼投敌,说杨家愧对国家,自刎谢罪了!”浑身上下湿得如水里捞出来的士兵哽咽着报告。 “天!”陆秀夫松开士兵的胳膊,仰天大喊:“苍天啊,你真的要亡我大宋么?”“苍天啊,你真的,真的,要亡我大宋么?”南边高高凸起的岩石间,一个声音来回震荡。 第五章 龙吟 (四)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上万户阿剌罕从蒙冲上一跃而起,跳到了小熊州东岸的浅滩上。 战靴踏破水面,与沙地接触的坚实感觉从脚下传来,更坚定了他此战全胜的信心。 弯刀一挥,他把迎面射来,被雨点打得去势已尽的弩箭磕飞了出去,紧跟着迈动双腿,咆哮着冲向宋军的阻击队伍。 “勇士们,杀上去,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副元帅阿里海牙挥动战旗,千余名蒙、汉将士以阿剌罕为箭头,组成一个锋矢阵,直直地向岸上插入。 此战必胜,无论蒙古人还是汉人,都不容置疑地相信这一点。 因为自从千里迂回以来,长生天一直在关照了大元,关注着大帅张弘范。 带着万余人马,穿过千里烟璋,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在广南西路生苗聚集的山区,向来是历代朝廷都毫无办法的地段。 那些苗人骁勇善战,视一切走入山区的其他民族为敌人,软硬不吃。 官军前来剿匪,报警的鼓声一响,大一点的苗寨能杀下数千人,小一点的苗寨亦能杀下几百勇士。 毒箭、毒烟、蛇虫、马蜂,所有山林中的生物,都能被苗人用来当武器。 所以,在张弘范之前,没有人成功做到这一点。 但张弘范做到了,非但平安穿越苗区,而且受降了千余苗人做部署。 接着,长生天保佑。 让张弘范以万余兵马,压服了藤、庆、恩、新四州守军。 兵不血刃地除去了崖山的西部屏障。 待大军入了德庆后才知道,原来在谈判过程中居功至伟的孙安浦将军是受命索都将军,安插进大宋朝廷内部的死间。 虽然没等他完成任务,索都将军已经战没。 但是半年多来,孙安浦将军始终未曾忘记自己的使命,多方游说,不但成功地在大宋朝廷诸派系之间,制造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成功的说服了掌管钱粮物资的户部尚书杨元礼,使他成为大元的内应。 有了杨元礼这个法宝,三军都元帅,镇南大将军张弘范不但掌握了大宋行朝内部的防御布置,应对措施,甚至连张世杰的回军路线,也了解了个清清楚楚。 指挥调度起将士来,自然事半功倍。 仿佛冥冥中自有命运安排一般,向来用兵谨慎的大宋枢密张世杰,居然因为担心崖山的安危,举措失度。 大军星夜回援,一路上,逼着将士们以急行军的速度,冲进张弘范的圈套。 清远一战,疲敝的江淮劲旅损失过半。 随后被李恒率军追上,前后夹击,打成了残军。 紧接着,张弘范在广州城外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文天祥前来上钩。 十几天来,两浙兵马回撤福建、陈吊眼兵出漳州、杜浒、张唐从海上撤向福建,即将来援的消息接踵而至。 就在此时,宋户部尚书杨元礼派人来约定投降细节,并承诺给元军献上的大宋行朝最后的物资和钱粮,同时告知,行朝诸臣士气已经完全崩溃的消息。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一向对张弘范不福气的阿里海牙等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不但赐给了元军一个天才的统帅,而且,让对手失去了应有的智慧。 而长生天所展示的神迹不止如此,就在杨元礼承诺献出香山岛的第二天早上。 一纸情报从达春处匆匆传来,据与达春联络的破虏军内奸报告,陈吊眼所部兵出漳州,乃是佯动。 这支人马的真实目的是接应许夫人,免得她陷入张弘范圈套。 破虏军真正的力量在水面上,文天祥打算派奇兵从海上迂回,在重围中,将大宋皇帝和百官救走。 接到情报,张弘范倒吸一口冷气。 此番围点打援,关键全在崖山这个点上。 崖山这个点一失,全盘部署就失去了支撑。 各路宋军自然可以从容退回福建,依仗山地与元军做长期周旋。 既然文天祥的部署已经被己方知晓,所有战略随即做出调整。 与李恒、阿里海牙、阿剌罕等重要将领匆匆一议后,张弘范当机立断,命令吕师夔火速接应杨元礼,提前接受香山岛。 同时,命令其他围困崖山的北元各路兵马在中午十分同时冒雨出击,势必一天一夜之内拿下残宋行朝。 被困在佛岗的丘陵地带,依靠地形苟延残喘的张世杰部,已经没有理会的必要。 拿下行朝后,自然可以凭借小皇帝为人质,胁迫张世杰率部投降。 至于文天祥,既然他自作聪明打算迂回救人,张弘范就抢先下手,把大宋皇帝俘获。 然后,将最后一战开始时,文部人马的位置公告天下,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文天祥打着忠义的名号,行自己割据一方之实的嘴脸。 到那时,文天祥即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真相。 张弘范自然可以打着为宋除奸,伸张正义的名号,率军入闽。 “张世杰可以当先锋,陆秀夫疾恶如仇,文风刚烈,正好可以让他写讨伐文天祥这个奸臣的檄文。” 长生天下,张弘范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做响。 大、小熊州,元军攻势如潮。 雨急,伶仃洋内的海浪虽然没有外海那么大,但也是声势夺人。 激扬的鼓声中,北元将士站在由藤、高、恩、新四州投降宋军驾驶的蒙冲斗舰上,跃过浪尖,海潮般,一波波涌到岸上。 风猛,射出羽箭都被吹偏了方向,十有八九落入海水里。 偶尔一两支射中人体,也刺不透被水湿过的牛皮甲。 这时候,钢弩的优势就体现了出来。 这种没有尾羽的弩箭,射程虽然也受到风雨影响,但穿透力惊人,可以直接透过雨幕,将人钉翻在沙滩上。 只是,文天祥送来的弩箭,大多数分给了江淮军。 熊州守军虽然跟在禁军身后分得了一点,但百余支钢弩,要封锁数万元军的冲击,显然力不从心。 “弟兄们,跟他们拼了!”宋将梁窕射出最后一支弩,从沙滩上拔起刀,向元军冲去,三百多大宋官兵紧随其后。 求援信号已经发出去了,但凌震将军迟迟没有回音。 有人汇报,四面都出现了元军,凌震将军已经无兵可派。 “将宋军分割开,别让他们阻挡了将士们抢滩!”阿里海牙挥动令旗,沉着地下令。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下千户宝音咆哮着,截向梁兆。 两支队伍撞在一起,发出闷雷一般的声响。 紧接着,刀剑撞击声,喝骂声,伤者的呻吟,死者临终前的痛呼,还要血喷入空气中的丝丝声,刀卡在骨头中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 将雨声和涛声渐渐压成了背景。 梁窕的身材远远比宝音矮小,在狼牙棒的接连打击下,他手中的钢刀很快变成了弧形。 虎口处,血顺着刀柄淌下来,在脚下的海水中绽放出一朵朵小花,然后快速被翻腾的海浪卷散了去。 “投降吧,南蛮子!”宝音大声喊道,也不管对方能否听懂他的蒙古话。 回答他的是一双凄厉的眼神,梁窕跃起,弯刀割破风雨,画着弧线,割向他没有皮甲保护的脖颈。 宝音拧身,斜撩,“当”地一声,将梁窕连人带刀撩飞。 紧接着,他快冲两步,将死命扑上前来救援的宋军击翻,狼牙棒挂着风奔梁窕的天灵盖直直拍下。 “吱!”长枪刺入肋骨的声音令人牙酸,宝音手中的狼牙棒无力地落入了海水中。 在他面前,斜跪着的梁窕双手紧握一杆从战死士兵身边捡起来的长枪,刺穿两层牛皮软甲,捅入了对手的前胸。 宝音瞪大双眼,双手紧紧握住枪杆。 刹那间,他发现自己的血顺着枪杆在向外淌,染红那双不知道沾了多少人鲜血的手,伴着雨水落入海中。 原来,长生天保佑的蒙古人也会死,一个荒凉且滑稽的想法窜入了他的脑袋,随后,膝盖处一软,他栽倒于浅滩上,溅起一片红色的海浪。 梁窕脸色煞白,摸索着,从海水中捡起宝音用过的狼牙棒,转身,冲进了北元士兵群中。 狼牙棒所过之处,带起数片碎肉。 混战中的宋军见己方将领勇猛,士气大振,呐喊着,向梁窕靠拢。 周围的元军士卒纷纷走避,攻击阵型被戳出一个窟窿。 “嗨!”梁窕挥棒砸碎一个西夏人的脑袋,然后兵器脱手,掷到对面冲过来的蒙古武士的面孔之上。 脚尖斜挑,从地上挑起一把单刀,接在手中,平推,将一个汉军士卒扫去半截。 两杆斜刺递过来的长枪刺向他背后露出的空门,两名穿着大宋号铠的小兵舍弃对手,一齐扑上,长枪被挡出圈外。 两名士兵也被追上来的对手砍中后背,倒在海水里。 梁窕回身,怒吼,将两个使长枪的新附军士兵先后砍翻,然后以左臂轻伤的代价换了一个探马赤的命。 战靴横扫,将另一个探马赤军的脖子踢歪成直角。 闪电裂空,电光照耀下,宋将梁窕宛如凶神下界,每一次出击,必然夺去一个北元武士的生命。 如林刀枪中,宋军士兵亡命博杀。 一个宋兵被刀砍中,倒下前的瞬间,他扔出手里的钢刀。 盘旋的刀锋被雨点打得冰冷,呼啸着,从一名北元士兵的喉咙处扫过。 血,喷向空中,和雨水一同落下来。 宋兵哈哈大笑着倒地,死之前,还带着轻蔑的笑容。 一名宋军小校扔掉刀,把与自己捉对厮杀的元军百夫长双腿紧紧保住。 元军百夫长的刀如剁菜般,剁透他的铠甲,剁碎他的脊骨。 他却死不送手。 一名宋军士卒看准机会,将长枪从侧翼捅入百夫长小腹。 两个低级军官同时跌倒,永远抱成了一团。 一个蒙古武士用包了铁的皮靴,踩住了宋兵的脑袋,用力将他的头向泥沙中踩。 血夹着气泡,烟一般散向水面。 蒙古武士残忍地笑着,用力,在用力。 突然,他的笑声僵在了脸上。 泥沙中的宋兵,抓出把刀来,砍断了蒙古人的脚踝。 没了脚踝的蒙古武士惨叫着,倒进水里。 宋军士兵从海水中摇摇晃晃地爬起,然后,又摇摇晃晃地扑倒,压在断了脚的蒙古人身上,二人在海水中翻滚,厮打,厮打,翻滚,终于,一块消失在血海深处。 一命换一命,岛上的守军势单,很快被冲破防线,分隔开来。 但这些没读过圣贤书,不识字,不会著书立说的士兵们,却不像每每能发表长篇大论,慷慨激昂一番的大人物般,见势不妙就争先恐后的投降。 而是用生命坚守着最后的职责。 雨中响起铜盆的敲击声。 几个身穿丝衣,胖胖的乡绅从岛上冲出来,菜刀,扁担,镐头,铁镇尺,千奇百怪的武器拿在手中,冲进元军大队,绝决如扑火的飞蛾。 “啊—!”书生受伤后的喊声,与他的身体一样软弱。 但软弱的身躯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镇尺抛了出去,砸碎了一个蒙古武士的鼻子。 “疯子,一群疯子!”张弘范立在一块礁石上,看着一个个衣着光鲜的百姓,前仆后继地冲到军中送死,摇头长叹。 这些百姓都是家境富庶的一方士绅,放弃了偌大家业田产,跟在大宋行朝身后行走天涯,吃尽了苦头,到了最后,居然还不肯放弃心中的执念。 这让他很不理解,张家的家学,是依附强者,抛弃弱者。 从他的祖父那代就是如此。 明知道没有希望守卫,还去守卫的事情,张家不会做,也做不到。 “要马上解决守军,否则拖延到天黑之后,进攻崖山的阻力更大!”副都元帅李恒附在张弘范的耳边建议道。 “嗯!”张弘范点点手,示意自己身边的一队铁甲武士加入战团。 风雨中,刀枪碰撞声更急。 宋将梁窕浑身是血,带着十几个人,杀进张弘范的视线。 “兀那南蛮子,空有一身好武艺,却不知道天命在元么?”一杆樱枪从雨中扎出来,拦住梁窕的去路。 樱枪后,一个身穿银盔,银锁甲,脚踏描金战靴的武将用汉语质问。 “去你***天命,老子知道,当人好于做狗。 回去问问你爹,你是蒙古人还是汉人!当四等人的滋味是否好受!”梁窕喝骂道,钢刀急劈,逼得银甲武将接连后退。 银甲武将被骂得面红耳赤,大怒,稳住身形,枪枪欲取梁窕性命。 左右北元将士同声呐喊,纷纷上前相助。 “哼!”梁窕鼻子里发出声冷哼,以寡敌众,毫不退缩。 以他为中心,渐渐杀出一个圈来,圈里圈外,全是北元将士。 不一会儿,他身上被创四处,同时也要了三个北军士兵的性命。 “?儿还是经验不足啊!”战团外,一块礁石上,张宏正笑着对身边人说道。 随即,弯弓,射出了一支冷箭。 人群中的梁窕突然晃了晃,跪倒在海水里。 血顺着他的右目流出,淌了满脸。 一支穿越风雨飞来的利箭,在他眼眶中微微颤抖。 手握长枪的张?不敢刺下,箭杆上,他分明看清楚了几个金字。 这是他叔叔张宏正的描金长箭,只有他张家的人,才摆这种谱。 只有他张家的人,才有这种雨中伤敌的准头。 也只有他张家的人,才这么无耻。 “小子,你是张弘范的儿子吧!”梁窕以刀强撑身体不倒,喘息着说道。 银甲将军张?面红耳赤,一刹那,他无法为自己的家族和血统而自豪。 风雨中,他看到自己对面浑身是血的宋将艰难地从红色的海水里站了起来,一手提着刀,另一手,从眼眶里拔出了长箭,挥舞着,向自己冲了过来。 一阵寒意,从脚跟一直涌上头顶,全身的毛发跟着一根根直竖。 张?不知道躲,也不敢躲,眼睁睁地看着宋将冲到了自己面前。 无数根长枪捅进了宋将身体,周围士兵一拥而上,将宋将梁窕高高挑起,甩入了大海。 更多的大宋将士冲了上来,雨声和涛声已经压不住两军将士的喊杀之声。 矮小单薄的大宋士卒提着刀,迎向了比自己高大得多,粗壮得多的元军勇士。 近岸处的海水迅速被血染红,被起伏的大潮卷动着,向内海散去。 黑色的云,白色的雨、蓝色的海,红色的浪,天地与海洋之间,一个个不屈的英魂手牵着手,唱出最后的挽歌傍晚时分,元军攻下小熊州,守岛宋军一千五百多人,全部战死。 一路追随大宋行朝而来,被安置在小熊州上的百姓四百余户,不愿意再次落入敌军手中受辱。 一些男人用握笔的手,拿起菜刀、扁担,与冲上岛的元军以死相拼,战死在沙滩上。 女人们领着孩子一路南撤,最后被阿剌罕率部逼上了岛南端的一处断崖。 正在阿剌罕高兴地计算着,这次又能收多少好看的女子进入自己的帐篷,收多少孩子作为家生的奴隶的时候。 令他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风雨中,他看到一个女人领着七八岁的孩子,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冲南而拜,然后,孩子和母亲一起跃进了大海。 紧接着,他看到了第二个母亲,第三个,第四个。 母亲,孩子,少女,老妪,衣裙飘舞,宛如穿透雨幕的白鸥般,扎向大海。 李恒、张弘范、张?、阿里海牙,阿剌罕全愣在了当场。 “咯、咯、咯”,有人听见自己的牙齿,在不停地响。 第五章 龙吟 (五) 漫天焦雷,炸得崖山行宫内瑟瑟土落。 昏暗的烛光下,大宋行朝的文官们彼此相视,目光中充满了凄凉与无奈。 大熊州、小熊州、香山、三江,行宫外围的岛屿半日内相继失守,曾经被视作天险的崖山已经无险可凭。 大宋行朝,此刻战无兵,退,亦已无路。 “太后,臣以为,此刻应马上送皇帝陛下出海,暂避元军兵威。 寻找时机,再重整大宋旗鼓!”礼部侍郎邓光荐急切地劝告。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这个建议了,得到的回答依旧是一声低低的噎泣,坐在空荡荡的龙椅侧面的杨太后仿佛没听见邓光荐说什么一般,只顾着落泪。 自从国舅公杨亮节的遗体被忠勇的士兵们抢回来后,杨太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无论大臣说什么话,她都以哭泣相应。 此刻,杨亮节那插满了羽箭的遗体就摆在她的脚下,这位被言官们讥讽为不会做事,只会揽权,一心想把朝廷的军队化为杨家军的国舅,人生最后一刻走得极其雄壮。 在听说自己的本家兄弟杨元礼把府库物资全部献给元军后,他硬是以三百死士攻上了香山岛,打得香山岛守军抱头鼠窜。 若不是关键时刻,遭遇了吕师夔所带的接应元军,香山岛就会被重新夺回到大宋手上。 面对五千元军,杨亮节提枪,入阵,直取中军。 向来以勇武著称的吕师夔不得不掩旗避之。 杨亮节透阵而过,吩咐麾下亲兵回报崖山行宫,香山已失。 然后,再度提枪,杀入元军重围,直致力尽战死。 “陆丞相,您看……?”邓光荐得不到杨太后的回答,又把头转到陆秀夫这边。 “上了船,我们能去哪呢?”陆秀夫轻轻地摇了摇头,打断了邓光荐的话。 是啊,上了船,我们能去哪里呢?诸臣相对黯然。 崖门内,大宋水师的战舰尚存一千余艘,其中不乏两千料以上的军船。 但此刻伶仃洋外,风高浪急,参照海民的说法是,“一出崖门,片板不归”。 驾船出航,只是比战死多拖延了几个时辰,并且死后连尸骨都找不到。 “那也好过等死吧,说不定海上还能闯出一条生路来!否则,杨大人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邓光荐不甘心坐以待毙,继续劝道。 杨亮节几次乘船来往与崖山与福州之间,留在崖山的诸臣之中,他应该是最懂海情的人。 邓光荐总觉得,杨国舅到死还念念不忘让皇帝出海,必然有他的道理。 但具体道理在哪,他亦说不出。 非但他,自从张世杰、苏刘义等人离开,翟国秀、顾铠等人相继投降后,整个行朝,已经没有一个通晓水战和航海之人。 所以此刻纵使没有风浪,出海亦是一场以生命进行的赌博。 陆秀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心有所动。 还没等邓光荐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行宫外响起一串脚步声。 宫门口,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扑到在地,哭叫道:“启禀太后,同知枢密院事王德大人,刑部尚书申维时大人,工部侍郎杨守道大人,户部员外胡靖大人,一起服毒自尽了……!”“什么?”陆秀夫几步走到宫门前,大声问道。 他派人去传百官来大殿议事,几个大人迟迟未到。 假了太后的懿旨再次派人去催,没想到催回来的却是这种结果。 “王枢密和申尚书等六位大人,服毒自尽了。 临去前,留言说,大宋已有一帝有辱社稷,断断不可再辱。 请陆大人好自为之…….”报信的太监跪在泥水里,一边哭,一边转述道。 陆秀夫的身体晃了晃,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 几道闪电当空划过,蓝紫色的光,照亮他绝望的脸。 滚滚雷声从天际而来,震得殿中每个人的心,都跟着发颤。 悲凉而压抑的感觉在大殿中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列祖列宗啊!”惠王赵兴栋悲呼一声,低头撞向了殿中金柱。 整个金銮殿都跟着晃了晃,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血光四溅,诸臣拦阻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惠王的尸体被柱子弹开,软软地仆倒。 金殿内,响起一片悲声。 正在给弟弟清理身体的杨太后迷茫地抬起头,看看众人,又将头低下,眼泪一条线般,洒在杨亮节的锁甲上。 “报,浅滩水涨,贼舟逆滩而上,凌震将军不敌,已经退过大岭。 何去何从,请陆大人速做决断!”没等众人从悲伤与震惊中缓过神来,一名浑身是血的小校闯进宫,俯在金殿前报告。 听到此言,众人心里更加绝望。 崖山与三江岛之间的水道,被珠江所携带的泥沙淤积,据海民说,已经几十年都无法行船。 所以,众人以为,张弘范取了三江岛后,若想攻上崖山,也得驾艨艟从熊州和三江岛之间的水道过来。 十几里水路,行船要耗费很多时候。 谁料到,此刻天欲亡宋,连浅滩都跟着涨水,能托起运兵的艨艟来。 “报,瑶光舰被风浪推动,撞在奇石上,沉没!”报信的小校刚从泥浆中爬起来,又一名士兵闯进来,伏在阙下。 “啊!”邓光荐后退数步,无力地倚在了殿柱上。 瑶光舰是幼帝赵?m的座舰,整个舰队中,以此舟最大,一向是最抗风浪的。 瑶光舰在官涌港内,海中奇石旁,被其他战舰环绕而泊。 这艘大舰都被风浪击碎,其他战舰想必更是难保,大宋朝最后一丝活命的希望也断绝了。 “天亡大宋!”诸臣彼此目光相交,顷刻间,想到了一处。 “太后,事已至此,该唤醒官家了!”陆秀夫整顿衣冠,上前施礼,大声奏道。 “嗯,一切俱依凭陆大人安排!”杨太后抬起头,清晰地答道。 不知道是因为伤心过度,还是被瑶光舰的沉没,蒙古人临近的消息所刺激,一直哀哭的她,居然开始说话。 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刹那间带上了几分生命的光泽,仿佛冬日傍晚的残阳,落山前最后的一次闪动般,冷中透着强烈。 几个太监抹着泪,去后宫伺候皇帝更衣。 文臣们相视而泣,哽咽不止。 陆秀夫轻轻咳嗽了几声,压住了众人的悲啼,笑着奏道:“启禀太后,微臣不才,无计力挽天河。 此刻社稷将倾,理应相从陛下始终。 臣家中还有一妻,二子,容臣且去安顿,稍顷便来!”所谓安顿之言,定是逼着他们自杀,以殉国难了。 大伙理解陆秀夫话后的含义,心中一冷,悲伤的感觉一下子被憋住。 取而代之的,反而是绝望之后的轻松。 “丞相大人且去安排,片刻后,我母子于偏殿相候!丞相有为国捐躯之心,哀家身为女流,亦不会再令社稷受辱!”杨太后点点头,笑着应答。 想让陆秀夫和诸臣宽心一些,眼泪却不肯听话,顺着清瘦的面孔上滚了下来。 “臣家中已无人,就在此与陛下告别吧!”参政知事夏士林擦去了眼泪,对着殿前都检点张德惨然一笑,说道:“待会烦劳张大人找一个手脚利落的弟兄带剑上殿,送在下一程!”“烦劳张大人!”“烦劳张大人!”几个御史陆续上前,给殿下都检点张德施礼。 金殿中,唯一一个佩有武器臣子张德颔首相回,解下腰间佩剑,托在了手里。 金殿外,仅余的百十个侍卫在雨中肃立着,电光下,握刀的手被照得惨白。 “诸位有必死之心,难道没有杀贼之念吗。 等死,何不提刀死于阵前!”礼部侍郎邓光荐越众而出,大声喝道。 大伙都欲殉社稷,强行出海的寻觅活路的话,他再也提不出来。 但挥刀自尽,却又太不甘心。 此刻,崖山岛上,宗室大臣的家眷、子女不下五千。 大、小熊州、香山岛、还有分散着住在伶仃洋诸岛之上,台山、新会、番隅一带,追随着大宋行朝的百姓、士人不下二十万。 眼下虽然大部分百姓都落入了北元之手,但大伙忍辱偷生,就因为行朝还在,华夏文明还有延续下去的希望。 如果帝景和杨太后、陆丞相以及朝中诸臣都选择了殉社稷,事情传开去,崖山附近追随殉国的读书人和普通百姓,人数绝对不会低于十万。 全国各地,闻讯而死者,估计会更多。 既然大家连死都不怕了,何必不与元军拼死。 就像国舅杨亮节那样,至少还不曾坠了大宋威名。 “我等俱是文人,邓大人何出此言!”夏士林愣了愣,正色喝道。 为国捐躯,是士大夫的本分。 但提刀上阵,却是把自己的身份降低到与武夫同类,实在有损文人脸面。 几个御史低声附和,在与敌人拼命而死和自尽之间,他们宁愿选择后者。 大伙实在不明白,一向文章、气节都为文人表率的帝师邓光荐,怎么会到了最后关头,说出如此文武不分的混账之语。 “大伙既然连死都不怕,还在乎这文人名声。 我辈若是自尽了,跟在身后的数十万大宋百姓,不过一同做了千秋雄鬼而已,能奈蒙古人何。 我辈今日杀贼而死,日后必有千万万大宋男人血洒疆场,前仆后继,把蒙古人赶出去。 放眼江南,真正的蒙古人不过两万,而愿意为国捐躯的百姓,又何止二十万,两百万……”礼部侍郎,帝师邓光荐不顾朝堂礼仪,大声疾呼,“等死,做人杰而死可乎?”“咔嚓!”闪电当空劈下,照亮金殿外众人的脸。 陆秀夫愣了愣,抬头看看邓光荐,突然发现,自己方才的行为着实可悲可怜。 众目睽睽下,陆秀夫走到殿前都检点张德面前,拔剑出鞘,挥舞着喊道:“既然如此,我等就血流五步,让鞑子知道何为壮士之怒。 张大人,烦劳你且出去,找几十把刀来!”“末将遵命!”张德大声回答,昂首而出。 不一会儿,金殿内外就响起了沸腾的人声,侍卫、太监、宫女,还有附近大臣之家眷,奴仆,男女老幼,提着刀,捧着枪,集结在一起。 幼帝赵?m被太监换了一身戎装,金色皮盔,银色锁甲,精钢战靴,一手拉着杨太后,一手拉着陆秀夫,到金殿口。 此刻已经无需皇帝开口勉励,如林刀枪中,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与天空中风雷之声遥遥相和,把环岛的海浪声都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宫墙外,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脚步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清晰,风雨中,隐隐有一哨人马,直奔皇宫而来。 “诸位,跟我举刀杀贼!”殿前都检点张德大喝一声,提枪向宫门口冲去。 千余刀枪相随,呼喝而上,那气势,仿佛瞬间集结了千军万马般。 陆秀夫上前几步,提剑,护在金殿口。 杨太后笑了笑,抓着一支从杨亮节身上拔出来的血箭,抵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幼帝赵?m提着把不知何人塞在他手中的匕首,锋刃向前,一双大眼中精光滚来滚去,竟无半点畏惧之色。 “好一个少年帝王,若加以时日……”帝师邓光荐看了看皇帝,满眼爱怜。 转身入宫,将大宋历代皇帝的灵位和宗谱、典籍,百官名册,御印等传国之物依次擦净,在御案前摆放整齐。 摘下布幔帘帘幛等易燃之物,将御案围好。 捧着一把香烛,站在了布幔旁。 只等元兵一入宫门,立即举火。 把三百多年传承化做一股清烟,随赵?m的魂魄飞了去。 忽然,陆秀夫的身体晃了晃,手中长剑“叮”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邓光荐闻声抬头,只见殿前都检点张德,带着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冲了进来。 第五章 龙吟 (六) “万岁、太后、陆丞相莫慌,破虏军苗春前来护驾!”一声断喝,粗鲁,却如天籁般,传进邓光荐的耳朵。 身体晃了晃,手一松,蜡烛掉到了布幔上,腾起一片火光。 邓光荐手忙脚乱,连踢带扯,将火扑灭,不知道是被浓烟熏的,还是被外边的呼喝声喜的,眼泪鼻涕一并流了出来。 忙乱完了,邓光荐抬头细看。 只见面帝景面前站了二十几个壮士,个个都是虎背熊腰。 身上穿着清一色的精钢细链软锁甲,头顶清一色的亮银盔。 推开的面甲下,露出张张疲倦的脸。 当先一个肩甲上饰了一颗铜花的将军躬身在帝景面前,低声,不知在启奏着什么。 旁边,陆秀夫大人额头皱成了一个圪塔,脸上的表情阴情不定。 注意到陆秀夫的表情,邓光荐的心突地一沉。 赶紧上前几步,凝神细听,只闻杨太后用极低的声音问道,“苗将军所言有理,但不知,此策,又几分把握保得陛下平安?”“跟随末将前来的,除了破虏军教导旅五百弟兄外,还有流求苏家的水手,一向在海上行走,懂得海情。 此外,文丞相重金雇佣的数百大食、色目水手,也是弄惯了浪的。 臣既然能平安进来,自然能把保护太后、陛下和诸位大人平安出海!”苗春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道。 他与陆秀夫当年同在大帅李庭芝麾下效力,虽然等级相差甚远,但也有过数面之缘。 陆秀夫上次去福州,也与他叙过旧。 所以,经过陆秀夫作证后,杨太后不怀疑苗春是北元派来赚皇帝的奸细,只是十分担心皇帝此行的安危。 “可海民分明曾说过,崖门外风高浪大行不得船!”幼帝赵?m也在一旁问道。 他没见过苗春,也不知道陆秀夫和苗春的关系,所以心中一直对苗春的身份报以警惕。 苗春抬头,看看幼帝赵?m手中始终紧握的匕首,笑了笑,说道:“海民的乌延小船,不能远洋,当然出海立覆。 而随臣所来大舰,皆是专为航海所造。 比这再大的浪,也无法颠覆它。 陛下勿疑,此刻事态紧急,其中差别,到了海上,末将再与陛下细讲!”“是依文丞相传授的图谱所造么?不知爱卿此番勤王,带了多少人马,多少水手?”幼帝赵?m听完苗春解释,想了想,继续问道。 他心细,自从苗春等人一来,就发现这些人所穿的锁甲与常甲不同,虽然锁环之间有细细的空隙,但内里不知衬了何物,雨点打上即顺着甲纹滚落,一滴不尽。 脚下的精钢战靴也一样,雨一打,泥浆立刻被洗去,冷冷透出蓝光来。 听了苗春关于船的解释,立刻就就联想到文天祥进献的火炮、钢弩等物上来。 既然火炮、钢弩这些奇物,文天祥都能造,那造几只抗浪的船,自然也是应该。 “张弘范那厮在广州城外设了圈套,引丞相上钩。 为了防备他恼羞成怒,伤了陛下,末将只得带了五百教导旅弟兄从外海转来,同来的战舰五艘,水师弟兄千名。 苏家的远洋海船五艘、海商李芬利的阿拉伯海船两艘。 此外还有三艘雇佣来的远洋商船,加在一块总儿共十五艘大船,总计两千多水手!”苗春见小皇帝赵?m问得仔细,心中暗暗称奇。 虽然急着上船,却也不敢怠慢,细细地介绍了自己绕海而来的理由,免得将来让皇帝对破虏军起了疑心。 “那好,母后,儿臣欲随苗将军出海,不知母后和陆丞相意下如何?”赵?m问完了苗春,转头向杨太后请示道。 性子柔弱的杨太后吃了一惊,不知道向来不肯多说一句话的赵?m,为何今天如此决断。 连连点头答应了,心里却是又忧又喜。 喜的是,瞧今晚赵?m的表现与作为,将来必是一个有雄才的君主。 忧的却是,其兄端宗皇帝因为自作主张,莫名其妙地落水。 倘若去了福建,被破虏军保护,文天祥虽然有忠义之名,赵?m所处局势,却和当年的端宗类似,还是权臣当政,皇权旁落。 赵?m行事如此干脆,一旦得罪了权臣,弄不好,将来会落得和端宗皇帝一样下场。 陆秀夫见皇帝已经做出了决定,自然不再多说。 心中对赵?m所报的希望,又高了几分。 信心一回,脸上的气色好看了不少。 马上命令人替赵?m准备轿子,蓑衣等物,随苗春出海。 赵?m见太后与陆丞相都没否定自己的意见,胆子更大,抬起手来,扯着苗春的绊甲丝绦问道,“苗将军,不知每船可载几人,可否把百官及其家眷装下?”“此番专为救人而来,十五艘巨舰,每船装二、三百人无虑,只是仓内拥挤些,委屈诸位大人了!”苗春心中更奇,没料到赵?m小小年纪,已经懂得施恩与诸臣,正色答道。 此番前来的海船,除了五艘军舰外,都是远洋货船,航速不如军舰快,运载力却远远过之。 苗春怕给了人太多希望,耽误了幼帝赵?m行程,所以不敢多报数字。 但船队运载力远远不止三千,旗舰上安排了皇帝和行朝大臣,其他四艘兵舰上的水手舱里塞了百官家眷。 同来的苏家和另五艘商船,则尽可能地将宫廷护卫、太监、宫女和闻讯赶来的百姓装了进去。 大伙俱不愿意留下受元军的侮辱,所以狭小的船舱,每人一支吊床的安排,也毫无怨言。 一些饱学且威望颇高的老者,还主动站出来,替破虏军维持上船秩序。 半个时辰,十五艘巨舰皆满,港口周围,扶老携幼赶来的百姓却聚集了数以万计。 大伙站在雨中,不向前挤,也不肯散。 眼巴巴地看着战舰旗舰拔锚,下桨。 “大伙散去吧,稍做隐忍,一年之内,我苗春一定杀回来!”苗春站在旗舰头上,冲着人群大声喊道。 众人默不作声,此刻雷声稍小,无边风雨里,大岭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却越来越清晰。 有人恨恨地跺了跺脚,自作主张,钻到停泊在港内宋军水师战舰上去解缆绳。 几个帮助破虏军维护秩序的父老重重地向苗春面前吐了口吐沫,相继走进旧式战舰中。 “那些战舰只可近海航行,经不起浪……”苗春心中大急,连忙解释道。 却没有人肯听他的劝告。 越来越多的人默默沿着栈桥走进船舱,看情形,是宁愿坐了海船葬身鱼腹,也不愿留下再做一次北元的顺民。 闽乡侯苏醒见状,咬咬牙,把心一横,大声喊道。 “那港里还有军船和水手,若诸位不怕死,且听我的安排挑船坐了。 此去生死有命,莫怨天由人!”话音刚落,只听见人群中一声喊,男女老幼,同向栈桥涌来。 苗春阻拦不得,只得任苏醒指挥着,将百姓分成人和孩子,装在官涌港内的大号军船上。 再由各船抽调了水手,船上帮助行船。 流求地广人稀,临来救驾前,苏醒早就存有招揽人口的心思。 所以苏家特意尽遣行船老手,并且把几家大海商麾下水手,重金雇佣了一批过来。 众水手齐心协力下,又装满了五十几艘旧式军舰的百姓。 眼见着每艘军舰上分的水手越来越少,已经低过了远航的底限,还有百姓陆续赶来,扶老携幼地向旧式军船上走。 把个苗春急得双脚直跳,明知道苏醒此举,无异是让百姓赌命,却亦无可奈何。 直到凌震将军闻讯撤下来了,舰队方才拔锚离港。 船一出崖门,浪果然涌得小山一样高,把个船儿像树叶般抛上抛下。 百官皆是富贵之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都道是船马上要沉了,在心中,把漫天神佛求了个遍,只要保佑逃得生天去,一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只是此刻,神佛仿佛也害了怕,一个个躲起来不肯显灵,由着风浪越来越大。 “呃”礼部侍郎邓光荐干呕一声,从吊**翻身而下,摇摇晃晃向舱口跑。 才走出几步,甲板颠簸了一下,把他整个人摔了出去。 手扶着甲板欲起身,嗓子口却再也憋忍不住,中午陪幼帝用的饭菜连同胃肠里的酸水一并从鼻子里窜了出来,把个皇帝恩师,天下斯文表率的礼部侍郎,呕得满胸秽物,鼻涕、眼泪淌了满脸。 几个太监于心不忍,试图上前为他捶背。 身体才离开了吊床,立刻仆倒,相拥而吐。 顷刻间,潮湿阴暗的水手舱里,弥漫起刺鼻的味道。 到了这般光景,一些强忍心中烦恶的人也忍不住了,顾不上斯文,狂吐不止。 食物尽了,继而是清水,恨不得将肠子一并从嗓子里倒出来。 心中暗自后悔,若知道浪中行船如此难受,还不如留在岛上做了刀下之鬼。 嘴上却不肯将这番想法说出,吐够了,歇一歇,立刻找相熟的人托付身后之事。 一些平素不和睦,上朝时白眼相向的,到了此刻也放下了心中恩怨,凑在一处,说得全是同生共死的诺言。 陆秀夫担忧幼帝赵?m安危,扶着船壁,一步一跌蹭到赵?m歇息之所问候。 替赵?m护驾的破虏军士卒认得是陆丞相,赶紧把他搀进了尾?,靠了舱壁站好。 让陆秀夫担心受不得苦的赵?m,此时正玩得高兴。 罗盘、信号旗,旗花火箭,东一支西一支丢了满甲板。 见陆秀夫被人搀进来,脸色一红,赶紧规规矩矩地在床边坐正了身体,一边用眼神示意贴身太监收拾地上杂物,一边客客气气地问道:“陆丞相可好,太后和诸位臣工都平安么?”“劳陛下忧心,诸臣都安泰,太后在二号舰尾?,应该与万岁这里类似!”陆秀夫强压住腹内的翻腾感觉,半倚着舱壁答道。 好不容易回过一口气,定神看起尾?内的布置来。 船舱内的布置,显然花费了苗春一番心血。 比起陆上的宫殿略显狭小,但比起每人只有一张吊床,又暗又潮的水手舱,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了。 错开门口,背风处放了一张大床、八尺长短,上边铺了一床崭新的缎被。 床头旁,枕头斜上方的木壁上伸出一支灯座,半空中弯了个钩子,分散出五根蕊,半掩着铁叶托儿,呈梅花状。 每个花蕊上都插着根香烛,照亮床旁的书案。 与床相对的另一侧,亦是同样一个灯座,五根蜡烛,火光跳跃着,照得尾?内如白昼般明亮。 书案上,平铺着一张海图,四角用钉子钉牢。 左上角有一个弯钩,拴着根绵绳。 绵绳子另一端,吊着个盘身木柄的东西,不知为何物。 右下角,却是固定着个沙漏,葫芦形状,透明琉璃制造,里边有细沙缓缓漏下。 无论船如何晃动,沙子的速度始终如一。 书案旁,还有一个五尺多高的圆几。 上面刻着些方位,一个磁勺吸附在圆几正中,勺子的尾巴不停的摆动。 圆几旁,是一个异族老汉,碧眼、灰发、白须,双眼盯着圆几,不时地嘟囔几句,把身边伺候的水手支使得跑进跑出,不得空闲。 根本不管此刻皇帝就在身边,丞相就站在门口。 “告诉舵手,航向又偏了。 怎么弄的,难道舵房没有罗盘么?还是存心要害大伙死。 再点几根蜡烛,把四个窗口的烛台全点上。 传信号出去,让所有领航的战舰都照着做!”异族老汉用生硬的汉语叫嚷道。 “是!”水手答应一声,小跑着出门。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水手闯入,四下里点了不下二十根牛油大蜡,把个尾?内照得如冬雪初晴时的田野般,亮得人直想流泪。 幼帝赵?m儿童心性,见老者忙得有趣,跳下床来,蹑手蹑脚的凑了过去。 刚靠近圆几,老者抬起头,把眼睛一瞪,大声呵斥道:“**玩去,休碰了罗盘。 害了大伙性命!”“大胆!”陆秀夫忍无可忍,冲上前斥责道。 呵斥的话刚欲出口,一个浪头涌来,将船打得偏了偏,甲板斜成了陡坡。 幼帝赵?m站立不稳,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君臣二人同时跌倒,摔了个滚地葫芦。 那老者一双脚如同长到了甲板上般,丝毫不为风浪所动。 见陆秀夫君臣二人摔得狼狈,哈哈大笑,边笑,边说道:“雨夜行船,罗盘最大。 失之毫厘,谬已千里。 哪管是皇上,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乱碰。 这位大人,难道你没出过海么?”话音刚落,就听门外响起苗春的笑骂声,“好你个斯笛文狲,难道你不怕陆大人发怒,天亮后砍了你的狗头么?”接着,一双大手伸过,将幼帝赵?m轻轻抱起,放到床榻上。 大手的主人一边替赵?m遮被挡寒,一边满怀歉意的说道:“陛下勿怪,这人是化外蛮夷,不懂大宋的规矩。 但雨夜在大海上行船,四面都是水,没有山和海岛标记,也看不见星斗,只好先记了他罪,等靠岸时,微臣替陛下收拾他!”如此一说,陆秀夫反而不好发作了。 抬眼看看看苗春,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幼帝赵?m倒不介意,围着被子,边自己揉着摔疼的屁股边问道:“化外蛮夷么,怪不得如此高大。 是昆仑奴的族人么,使不使得飞剑!”几句话,把陆秀夫又气得几乎吐血。 幼帝口中的昆仑奴,是五代闲人杜撰的奇异人物,能御飞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陆秀夫有负有教导幼帝之责,平素里,皆以古圣先贤之言培正其心性,修其品行。 最忌讳有人拿怪力乱神来误导皇帝。 幼帝在他面前,也一直是个贤良睿智的明君形象,谁知道今晚死里逃生之后,居然像换了个人般,露出平素难见的顽童本性来。 毫无疑问,这昆仑奴之类的怪谈,定是国舅杨亮节那不学无术之人言传身教的。 陆秀夫大窘,又不好当着苗春的面数落已死之人,只好坐在甲板上,背靠着舱壁生闷气。 那苗春却是和赵?m投缘,见他问得有趣,笑着答道:“市井传言,昆仑奴通体漆黑,唯有牙齿洁白如雪。 依臣所见,应该是木骨都束(摩加迪沙)一带的部族。 这个化外蛮夷是佛罗伦撒人,到天方做生意,蚀了本钱,流落的泉州的。 他的家乡比昆仑奴远些,不会用飞剑,但看得好航向,是个使船的好手!”此刻苗春又换了一身衣着,不再穿那身锁甲。 样式不是官员身上常见的袍服,而是绵布剪裁的贴身短打。 上装下摆刚刚过腰,腿上是和看罗盘老者一样的散腿长裤,裤子口刚及鞋面,虽然不像官服一样儒雅,看上去却别是一番整齐。 赵?m看得好奇,伸手上下在苗春身上摸索了几下,笑道:“苗将军这身衣服倒是利落,是从那人的家乡传过来的样式么,还是我大宋之外的航海者都这么穿着?”“不是,这是破虏军中裁缝,专门为航海者量身而做的。 水上交战,要避免近身肉搏,所以铠甲没什么用途。 穿了散腿裤子,不穿袍服,适合在甲板上奔跑。 这是咱大宋首创,不是从这蛮夷家乡传来的异俗!”苗春慌不及待地解释道。 破虏军中很多风俗,规矩,与大宋旧俗迥异。 原来不和行朝混在一处,大伙也不怕皇帝和诸位大臣挑刺。 此时要把行朝接来,破虏军中标新立异的东西,少不得要惹些麻烦。 所以苗春刻意强调这些习俗、规矩,都是丞相首创,避免日后受人指摘,说丞相府众人离经叛道,尽学蛮族礼仪。 “我是佛罗伦萨市民,不是化外蛮夷。 按你们大宋这种,国土丢光了,文明依旧算绵延不绝的算法,我是罗马人和你们的历史一样久。 那昆仑奴是阿福瑞克沙漠人,自古就是罗马人的奴隶,不会使飞剑,干力气活倒是好手!”灰发老者听苗春总拿蛮夷称呼自己,心中不高兴,气哼哼的说道。 “罗马人,罗马国很大么?在什么位置?汉、唐时代,可曾来朝?”赵?m丝毫不以老者的话为忤,好奇地问。 “他们的商队,可能来过。 在泉州时,末将问过陈龙复,他说史书没有记载。 有可能误归了波斯人一类!”苗春也不敢以没有确定的答案应付皇帝,含混地答道。 “如果把汉、唐、宋算做一个国家的话,你们的国家曾经很大。 但还没有做到让全天下臣服的地步。 所有国家都来进贡,那是官员在吹牛,我们罗马帝国的官员也这么吹过。 其实,我们的领土根本不接壤,隔着大海,还隔着大漠和野蛮人的国度,谁也不可能臣服谁!”没等苗春回答,灰发老者自豪地介绍。 他流落到大宋已久,最不习惯的就是,所有人都以蛮夷称呼自己。 按他自己的观点,宋人的历史追溯起来,和佛罗伦萨市民的历史差不多长。 同样拥有文明流传不绝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称对方为蛮族。 倒是蒙古人,是的的确确的蛮族,但大宋的读书人谈到他们,却是另一种既敬且畏的神态。 “休得无礼,难道文丞相没教导过你礼法吗?”赵?m的贴身小太监庄省见陆秀夫脸色越来越难看,站出来,狐假虎威地斥责道。 “我是实话实说,至于文大人,他雇佣了我,但不是我的主人。 我是自由民,和他之间只有契约,没有高下之分!”老者瞪了庄省一眼,冷冷地答道。 说完,把心思又放到罗盘上,继续旁若无人地指手画脚起来。 陆秀夫听得心头火向上撞,抓着床腿站起,手指老者欲斥,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说辞。 罗马、自由民、契约,一个个都是他不懂,也没听说过的词,完全出离他的见识之外。 特别是那句,:“官员吹牛,罗马的官员也这么吹”,极大打击了他的自信。 自幼读的书中,都说的是当年圣人之世,四夷来朝。 儒者无不以恢复圣人时代国家的地位为目标。 谁想到,这个家乡比昆仑奴还远的蛮夷,一句吹牛,就把圣人之世的记载全颠覆了。 仿佛四夷来朝,以周天子为正朔时代,只是古代贤哲编出来的谎言。 没有依凭,也没有证据。 学者讲究考据,如果证据占不住脚,那自然所有从此证据上得出的结论,也占不住脚,不值得一驳了。 “丞相切莫动怒,他就是这个性子,凭技自傲,不值得一般见识。 文丞相的确只是雇佣了他,就像店主和伙计,合同一到期,谁也不欠谁的。” 苗春见势不妙,赶紧中间斡旋。 将来福建发展,要仰仗眼前这位陆大人许多,他可不想因为几句话把陆秀夫得罪了。 岔开话题,讲了几句不相关的笑话,看看沙漏上的刻度,用手指了指船尾方向,对赵?m说道:“陛下,海上无趣得很,臣恐陛下烦闷,特地命人准备了一场焰火给陛下看。 估计时候快到了,陛下可愿赏光!”“如此,好,且带朕去,且带朕去!”赵?m手拍得啪啪直响,起身就要向床下蹦。 但想想刚才被海浪摔得那个大跟头,心有余悸,又怕怕地缩回了脚。 苗春微微一笑,张开双臂,将赵?m抱到怀中,举到尾?最外侧的窗口。 眼神挑向船尾,向赵?m示意道:“陛下向船尾方向看,焰火马上就开始了!”尾?四壁,各开了一个圆窗。 能看到外边黑乎乎的世界,雨水却打不进来。 赵?m自上船后,就一直觉得奇怪。 在苗春怀里,伸手去摸了一把,发现手指所及,镶嵌的居然是一整块厚厚的琉璃,一圈圈水波样的花纹将雨水冰冷的感觉从指尖处传来,说不出的异样。 赵?m在宫中,见过福州贡来的琉璃杯,认得琉璃。 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平整得一块。 没等看焰火,目光已经被琉璃勾住了。 (早期平板玻璃是由玻璃泡吹制扩展而来,所以表面有圆形条纹。 )“好个苗春,他倒是会享受!”陆秀夫轻轻簇了一下眉头,心中暗道。 水晶琉璃板他曾经在邵武见过,知道此物得之不易,越是纯净,价格越贵。 如尾?四壁上镶嵌的这几片大小与成色般的,卖到市面上,价格不会亚于同样厚的银箔。 没想到破虏军如此奢侈,居然拿了此物来遮风挡雨。 强压住心头不快,手扶着舱壁向外看。 目光透过重重风雨,看到几十点灯光连成一条长龙,随着海浪上下起伏。 陆秀夫吃了一惊,这才明白,原来尾?的水晶琉璃窗,和?中的二十几根蜡烛,是用来指点航向之用。 破虏军战舰和苏家海船,还有文天祥雇佣来的商船,显然是镶嵌了玻璃板的,所以在夜色中,看起来非常清晰。 跟在船队后,原大宋水师的战舰,却只能靠船舱中透出的灯光指示自己的方位,看起来就有些模糊不清了。 几重巨浪涌过,舰队的阵型跳了跳,队伍中,有一点***熄灭,许久也不曾亮起。 苗春的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冷,咬着下唇,以极低的声音叹了口气。 陆秀夫知道,每一盏***熄灭,就意味着又一条船被海浪打翻了,想到如此一路行来,不知多少条生命要葬身鱼腹,心中亦是一阵黯然。 突然间,船队尾部方向极其远的地方,有数点火光亮了亮,接着,几道明亮的火焰直冲夜空。 彭湃的海浪声后,隐隐有滚滚的雷声传来,却没有闪电。 闷闷的,一响接着一响。 远方的焰火越来越高,雷声也越来越急。 附近几艘破虏军战舰上,士卒大声欢呼。 欢呼声中,远处的云层渐渐露出轮廓,绵延的火焰从海面上一直烧到云端,烤得半边天一片通红,任窗外风雨再大,也无法将其熄灭。 是崖山,陆秀夫豁然明白,苗春口中的焰火是什么意思。 “苗将军,那里是崖山么?”幼帝赵?m收起笑容,指着火焰的方向问道。 “是崖门对岸。 崖山一侧的火炮,凌震将军留下的断后人马,已经承诺全部将它们毁去。 崖门对岸那几十门炮,不能留给张弘范,让他拿来杀我将士。 所以末将命教导旅的两百弟兄摸了上去,全部给炸了!”苗春低声回答。 “那教导旅的壮士呢,能平安归来么?”赵?m吃惊地问。 “他们去了,就没打算回来!”苗春放下赵?m,躬身施礼,郑重地回答。 海浪袭来,赵?m的身体晃了晃,却学者苗春的样子,用双脚紧紧扣住甲板,强撑着没有摔倒。 在今天前夜,他也曾决定自杀殉国,所以知道人赴死前的绝望。 却没想到,明知必死,还有人豪不犹豫地走上前去。 自从跟着哥哥开始流浪以来,赵?m心中,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一个大英雄出世,挽狂澜于即倒。 所以舅舅杨亮节说的剑客故事,才在他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和世间所有八、九岁儿童一样,赵?m盼望英雄出现,崇拜英雄的作为。 所以,他能容忍苗春和异族老人的一再失礼,认为大英雄都不受小节拘束。 童稚的心却没想到,关键时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和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的名将都未曾出现,救了他,并给敌军以颜色的,是一群普通士卒。 一群杀敌人时,也会把自己的生命搭上的破虏军壮士。 “苗将军,朕能知道他们的名字么?”过了许久,赵?m才又开口问道。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他不以为羞,心中反而为远去点燃云天那二百人十分地骄傲。 “他们都是破虏军士卒,陛下将来记得,狂澜之中为大宋承担责任的,未必只是士大夫和肉食者,就足够了!”苗春看看陆秀夫,看看皇帝,大声地答。 海面上,波涛翻滚,浊浪万重。 第一章 劫(一) 天快亮的时候,雨渐渐小了起来。 崖门两岸的炮台被天光照亮,青烟夹杂着被余烬蒸腾起来的白雾,萦扰不散,仿佛无数灵魂眷恋着故乡。 “他***!”副元帅阿里海牙大声骂了一句,抬腿,将半截插在泥水中的长枪踢下了断崖。 一阵风吹过,卷得断枪在半空中盘旋飞舞,被血浸透了的枪缨刷地散开,绽出一朵夺目的红莲花。 “邪门!真邪门!”阿里海牙一肚子不满,望着断枪跌进海浪的轨迹,喃喃地说道。 这一仗打得过于艰苦,他麾下的万夫长阵亡了两个,士兵损耗上千。 这还是在汉军和探马赤军尽力配合下的结果。 如果是蒙古军单独与崖山守军厮杀,阿里海牙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按期把崖山岛拿下。 张弘范和李恒相对苦笑,他们也没想到留守崖山的宋军战斗力这么强。 与以往见势不妙,立刻投降的大宋官兵不同,岛上的守军简直就是在以命换命,即使战到无力提刀,也要抱着对手一并跳海。 元军在崖山上几乎没抓到什么有价值的俘虏。 就在他们所站立的不远处,凌震留下来断后的偏将孙横,在任务已经完成,士卒死伤殆尽的情况下,纵身进了滚滚波涛。 “如果大宋官兵皆如此……”张?绕过一具倒在泥浆中的尸体,叹息着低语。 包裹着那具尸体的铠甲上,大大小小的创伤有十几处。 但铠甲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手中依然没有放下已经卷了刃的刀。 这样的勇士,无论是对手还是伙伴,都值得尊敬。 跟在张?身后的几个年青将领都存了同样心思,一个个小心翼翼的从无名宋将的尸体边绕了过去。 谁也没想到去割下死者脑袋为自己请功。 “不要乱说,天命在我大元!”张弘正谨慎地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阿里海牙,低声对侄子张?教训道。 “找几个弟兄,下去清点一下港中能用的战船,等打听到了卫王的落脚处,咱们马上追上去!”蒙古人面前,张弘正不敢表达自己对宋军的敬佩。 虽然他的脊背,至今还被崖门两侧的青烟熏得阵阵发冷。 关键时刻,让行朝这头熟了的鹿从烤架上跳下来溜走,几个统兵元帅的责任都不小。 如果这个节骨眼上再让人抓到什么不合适言辞,和崖山之战的结果一并送到忽必烈那里去。 皇上虽然对张弘范信任,恐怕也要给百官们一个交代。 特别是那些蒙古御史,他们学别的不快,把大宋文人搬弄是非,鸡蛋里挑骨头的本领却学了个十足十。 一个个在蒙古贵族的纵容之下,已经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 “还能去哪,肯定去了福建跟文天祥汇合。 这么大的浪,文天祥能想到从海上救人的主意,着实够胆量。 这样的对手,值得老子一会。 看看凭什么页特密实和索都,都栽在他手下!”副帅阿里海牙倒没有张宏正想得那么不堪,他虽然对张弘范担任都元帅之职务,一直不怎么服气。 但以武将的眼光来看,此战,张弘范的指挥并没有什么失误。 关键时刻出现纰漏的原因是因为对手过于胆大,敢在如此险恶的海情下派船来救。 要知道,几年前大汗派遣的四万东征大军,就是覆没在这种风浪之下。 至今将士们提起远航来,还一个个心有余悸。 “是啊,文天祥够胆,我等始料不及。 海民说,此刻扬帆,船出伶仃洋,立刻会颠覆。 谁能想到他破虏军居然能造出不怕风浪的大船来!”阿剌罕小声应合着阿里海牙的说法,给大伙找台阶下。 没一举消灭南宋行朝,这次做战计划已经完全失败了。 大宋伪皇帝逃走的消息传开后,赶来支援的兴宋军和破虏军肯定会缩回福建去,大伙布在广州外围的“口袋”完全失去了作用。 张世杰的残部得知卫王平安后,肯定也会想办法突围。 眼下需要做的,不是追究谁应该为残宋行朝逃脱的事情负责任,而是应尽快调整战略部署,为挥兵入闽做好准备。 福建各地经过半年多修养,已经慢慢恢复了元气。 接下来的战斗,有可能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想到这,阿剌罕抬头看了看主帅张弘范,却发现他一直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海面,仿佛魂魄已经融入天地之间,浑然不觉身外喧嚣。 “副都元帅!”阿剌罕用手指轻轻捅了一下阿里海牙,嘴角冲着张弘范的方向轻轻示意道。 “都元帅,都元帅…..”阿里海牙轻声呼唤着,不知道张弘范此刻心里在盘算什么。 这位都元帅虽然是四等汉人,但绝对不能小视。 无论家族背景和他本人的受宠程度,都不比蒙古大员们差。 如果他把残宋行朝逃走的责任向外推,几个副都元帅中,肯定有人会倒大霉。 听到阿里海牙的呼唤,张弘范从远方收回目光,微笑着说道:“一会儿本帅会亲自上本请罪,承担此次失败的责任。 几位副帅暂且把兵马撤回广州修整,以备再战!”“此乃文贼过于大胆,非元帅之过也!末将可以同时上本,跟大汗说明今日情况”见张弘范似乎对自己的意思有所误解,阿里海牙连忙解释。 “九拔都哪里话来,末将也愿一同上本解释此事!”副帅阿剌罕也跟着替张弘范开脱。 既然元帅已经说过把所有责任一力承担,顺水人情,他也不愿错过。 “是本帅过于轻敌,只想竟全攻于一役,小看了天下英雄!”张弘范摇摇头,叹息着说道。 他并不是为如何向忽必烈解释而担忧,刚才走神,是在回想此番指挥失误的原因到底在哪里。 仔细回想文天祥最近出的每一招,张弘范震惊的发现,文天祥居然在模仿自己,把自己奇兵入粤的每一步,模仿了个惟妙惟肖。 自己故意隐藏李恒的旗号,却听由李恒在信丰城外花天酒地。 利用的就是江南西路与福州相距甚远,消息来回传递需要时日的机会。 文天祥发觉李恒不在军中,麾下斥候和细作们的注意力自然会被此事吸引。 等文天祥明白了张弘范自己是在用疑兵之计时,大元兵马已经到了广州城外,做出补救措施也来不及力挽狂澜了。 而前后不到一个月,文天祥把元军的计策如数奉还。 破虏军大张旗鼓地从两浙撤退,水师高喊着要入卫崖山,同样也是疑兵之计。 当隐藏在破虏军内部的眼线将文天祥真正的目的传到张弘范自己手中时,他想调整战略,同样也来不及。 好个文天祥,不愧为大宋状元,不愧能让留梦炎、许衡等人交口称赞。 江西会战,面对李恒时,他还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 到了邵武战役,他就懂得了如何袭扰战术疲惫和瓦解敌军。 泉州会战时,他排兵布阵还漏洞百出。 而此次广州会战,他却巧妙的用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 这样的对手,才值得一战。 如果光凭着那些神兵利器,自己无论胜败,永远都不会看得起他。 张弘范默默地想到,手指不停地曲伸,计算着下一步行动从哪一招开始。 “都元帅,恐怕我们没有修整时间了!”李恒知道张弘范的心思,低声说道。 “此话……”张弘范刚欲问一问李恒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立刻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 李恒说得对,战机一转即逝,弟兄们已经没有时间休息了。 文天祥既然有本事想到这招金蝉脱壳,就肯定还有别的部署。 “现在回军广州,恐怕已经晚了,我们都小瞧了文贼。 佛岗与罗浮山不过八十里,我军主力尽在新会,张世杰恐怕已经被人救了去。” 阿里海牙也翻然醒悟,大声惊叫道。 “如果是昨日偷袭对面炮台那样的精兵,有一千人,足以救张世杰脱困,我等回军又有何用?”阿剌罕的反应也不慢,跟着叫嚷。 昨夜激战正酣的时候,崖门对岸突然起火,二十几座炮台尽数被炸毁。 张宏正带分兵去救,一直杀到大火熄灭,才知道对手来了不到五百人。 而就这区区几百士卒,却给元军造成了死伤超过两千的损失。 最后还有几十人借着吊索,坠入了断崖下的小船中,去向不明。 “能在黑夜爬上断崖,偷袭我炮台守军的壮士,文天祥麾下不会有那么多。” 张弘范摇摇头,低声分析。 “但等我军主力赶回时,张世杰的残部肯定已经脱困。 眼下我等关键是要把握战机,快速攻入福建。 逼文天祥与我军决战,否则,再这样下去,范文虎这个废物的情况估计要糟!”“你是说,破虏军可能会倒打两浙?”阿剌罕惊诧地问道。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 既然文天祥开始就没打算派重兵来援崖山,他又何必将张唐、萧明哲、李兴等人从两浙撤回来。 并且到手的地盘,轻易就放了出去。 他要的是两浙的新附军,而不是两浙的土地。 我估计范文虎不追则已,一追,肯定落入破虏军的圈套。 能不能保住命,尚在两可之间!”张弘范将张?等年青的部将叫到面前,仔细地分析。 文天祥在这次会战中,使用了太多的新式战法。 水师跨海入临安、战舰夜救行朝脱困,精兵偷袭炮位。 种种手段,虽然还透着生疏,但都是历代名将都不曾使用的方式。 可以想象,随着新式武器的配备和新式战舰的制造,破虏军会使出更多的新招。 诸将稍有不慎,以常理度之,就会着了他的道,落到和页特密实,索都等人一样的下场。 接下来大元和南宋之间,会是一场持久战。 而谁最终取得此战的胜利,就要看双方将领,谁对新式战法领悟得最快,最能适应。 新式武器有出尽的时候,而新的将星,却会层出不穷。 “启禀张将军,崖门之中,还有大舰七十余艘,中型战舰三百余只,乌延小船不计其数!”一个浑身是泥巴的士兵从海港处跑过来,半跪在张?面前汇报。 “父帅,那海上行朝呢,我们还追么?”张?不甘心让残宋如此逃脱,试探着问。 有三百七十多艘大船,已经足够武装起一支水师来。 如果把广州被迫降的大宋水兵打散编入元军的话……“不追了,海上浪大,我军将士未必能适应。 即使追上了,你也不是破虏军水师的对手。 战舰都交给李帅,等海上浪小了,试试沿海路去攻惠州。 你尽快清点麾下士卒,出广州,回兵循州!”张弘范摇摇头,大声命令道。 “是,末将遵命!”张?心中约略有些失望,拱了拱手,快速跑了下去。 张弘范望着儿子的背影远去,轻轻点头,心中,又有了一个全新的做战方案。 广南会战至此已经算结束,自己虽然没有抓到南宋小皇帝,却了结张世杰麾下的江淮军,这个结果不算太坏。 接下来的福建会战中,自己必须以快打快,打破文天祥试图长期与朝廷对抗的打算。 趁张唐、李兴和萧明哲等人还在两浙,趁陈吊眼所部还在漳州为广南战役善后的机会,向破虏军的心窝捅一刀。 这个战机稍纵即逝。 如果达春能看到,张弘范希望他能先行一步。 当达春吸引了文天祥的注意力时,自己会有更好的机会。 经历了广南一战,把文天祥像傻瓜一样玩弄在鼓掌之间的打算,张弘范完全没有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以快打快,和文天祥比一比,谁把握战机更准确,谁临阵调整策略更及时。 “张帅,如果我军出兵海上?”李恒在张弘范耳边,低声建议。 作为副帅,他很会维护主帅的权威,有了想法,也从不大声卖弄,而是小声低语,让张弘范先做判断。 “李帅,俘获的战舰全归你带回广州。 我等兵发梅、循两州,直插南剑。 你带领本部人马,和新来的几个降将,沿海岸东进,务必拖住许夫人的兴宋军,让她无力回援福建!”张弘范点点头,低声命令。 “是!”李恒大声答应。 心中一喜,广南东路各州降将家产颇丰,到了自己麾下,少不得弄些会有些孝敬。 如果在利用他们地头熟悉的特长访得几个美女……,李恒想着,眼中露出色迷迷的光。 “李帅小心,文贼诡计多端,不可以常理测之。 分兵之后,李帅务必做到两条!”张弘范看到李恒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放心的叮嘱道。 眼前这个党项将领指挥、统率和作战能力俱是上上之选,唯一的缺点就是贪财好色,所过之处,总惹得地方官员一片抱怨之声。 “大帅请讲!”李恒抱了抱拳,做出一幅很认真地样子说道。 “第一,不得以水师与敌军海战。 哪怕是以十敌一,也不得接战!”“是!末将遵命!”李恒点头答应,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破虏军水师主力还在两浙与福建之间,据俘获的乡民讲,昨夜救走宋帝的,只有五艘战舰,剩下的全是商船。 以区区五艘战舰,李恒不信对方有三头六臂,可以击败自己用港中几百艘战舰武装起来的水师。 “第二,天黑后,不得离开军营,独自出行!”张弘范不知道李恒心中的想法,接着叮嘱。 “这?末将谨尊大帅教导”李恒有些不满,但很快满口答应下来。 军中高级将领抢民女入营消遣,本来是很常见的事。 朝廷对此向来睁一眼必一只眼。 但比起在军营耍子,李恒更喜欢到对方家里去玩乐。 看着一家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会让他找到更多的人上人的乐趣。 “两位副帅,崖山被烧毁的行宫及府库的清理之事,就烦劳二位副帅选派人手。 张某先行一步,在广州等着二位元帅到来,明日一早,大军立刻出发!”张弘范回头,对着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命令。 “是,末将遵命!”阿里海牙和阿剌罕痛快地答应道。 先时张弘范让李恒单独领军,并增加他的部曲,使得阿剌罕和阿里海牙两位副元帅在内心深处约略有些不满。 但听得张弘范把残宋的行宫和府库归自己处理,两个副帅登时喜上心头。 虽然负责断后的宋军将士焚毁了行宫和仓库,但烧掉的都是绸缎、布匹和字画之类。 金银等物不怕火,不会被轻易烧掉。 清理行宫和仓库,就意味着二人可以随便把抄得的物品中饱私囊。 反正众人都知道府库和行宫是被宋人焚毁了的,将来御史们也找不能指责大伙贪污。 这番恩惠,可比麾下增添几万不会打仗,只会拖累人的新附军大得多了。 当即,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点了几百个手脚麻利的亲兵,开始搜索残宋行宫中的金银细软。 等张弘范走远,捎带着把行宫附近的人家也像梳头发一样搜索了一遍。 无论家中有无主人在场,蒙古兵踢门进去,翻箱倒柜,举止比在自己家里还随意。 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敢怒不敢言。 赔着笑脸,忍受着蒙古人的无礼,心中却默默祷告,期待漫天神佛睁开双眼,看看这黑白颠倒的世界,保佑大宋幼帝能逃出生天。 “救苦救难的菩萨,风调雨顺,风调雨顺!”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太太,跪在一座玉制的观音面前,喃喃祷告。 门板“砰”地一声响,几个蒙古兵破门而入。 一脚踢翻老太太,抱起观音像挑剔地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扬长而去。 雨被风裹着从残破的门板处吹入,落在老人的脸上。 躺在地上的老人身体抽搐了几下,慢慢爬起来,继续跪在蒲团上,对着空空的佛座喃喃祷告。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你开开眼,开开眼!”仿佛听到了她的祈祷声般,外边的风渐渐小了,雨也慢慢收住,几丝阳光,从乌云背后,缓缓地透了出来,刹那间,阳光洒满了半边海面。 千百只受了惊吓的水鸟,鸣叫着飞上天空,在乌云下,碧海上,展翅翱翔。 白鸥绕着风帆,五十几只大小不一的船排成一条长队,静静地卧在碧波间。 。 陆秀夫、邓光荐、张德、凌震,从死亡边缘拣回一条命来的官员们趔趄着走上甲板。 风暴终于停了,海面平静的就像熟睡的少女般,再看不到如山波涛。 几十里之内,无树、无山,放眼只是一片柔和的蓝。 被风浪折腾了一夜,此刻大伙一个个脸色苍白,精疲力竭,却谁也不愿入睡。 扶着甲板的木栏像舰队尾部眺望,心中默默数着船只的数目。 一、二、三、四…..一共五十二艘,有十三艘战舰已经不知去向。 那意味着,至少三千多条生命,交给了昨夜的风雨。 “唉!”有人叹息了一声,抬头去看头顶久违了的阳光。 入眼,却是一片醒目的白。 军舰上,云一样的白帆高高挂着,借着风力,推动战舰劈波斩浪。 “原来这船,与后面的水师战舰不同。” 有人望着高耸的主桅,低声说道。 终于明白文天祥并不是拿大伙的性命来做赌博。 脚下的战舰,躯干和大宋原来的战舰差不多宽,却有原来的三倍长。 三根主桅高耸入云,桅杆下,横横纵纵,挂着四十几片帆。 一些帆片被风鼓得浑圆,另一些帆片却没有张开,用缆绳卷着。 显然为了照顾整止舰队的步伐,战舰并没使足全力。 “苗将军,破虏军中,这种战舰有很多么?为什么来的不全是这种船?”幼帝赵?m站在船尾,眺望着长长的舰队问道。 经历一次生死边缘的徘徊,和昨夜的风浪,他仿佛瞬间长大。 眼前,也仿佛瞬间被人打开了一道门般,看到了皇宫内很多不曾看到,陆秀夫等人不会,也不曾教导给他的东西。 比如这船、这帆、罗盘、舰炮、还有契约,职责,等一系列似懂非懂的概念。 “不多,就这五艘,刚刚下水没多久!”苗春指了指不远处,另一艘战舰的侧舷说道,“水师所用战舰,目前还多是旧舰改造的。 陛下可看船漆下面的痕迹,只有这种大块厚板的新式战舰,才能抗得住海浪。” “嗯!”赵?m点点头,对苗春的话似懂非懂。 “具体细节,末将也不得而知。 末将听说,这船是根据福船、广船和阿拉伯船的结构,参照文大人给出的图纸而建,改进过很多次。 船身多用得是整料,不像我大宋原来得战舰,全是由短板拼成……”苗春搔搔头皮,尴尬的解释。 新船为什么建造成这种样子,他也说不清楚。 只知道,建成这种样子后,船速快了许多,航行时也平稳了许多。 “原来色目人,除了航海,还懂造船!”赵?m结合昨夜对灰头发老者的印象,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我们懂,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很多。 他们懂,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也不少。 反正,反正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学了他们的本事,咱不吃亏!”苗春笑了笑,看看不远处竖起耳朵听自己与幼帝谈话的陆秀夫,提高了声音说道。 他突然发现,赵?m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千万不能跟着行朝那些读书人学呆了,一辈子就死抠半本《论语》。 今后有机会,他下定决心要偷偷教赵?m很多东西,有些是他从战场上领悟的,有些是他从文丞相那里学来的,有些是他从色目人、法兰克人,甚至更远的民族那里听说的。 总之,文丞相让自己把幼帝带出重围,自己就不能再把他陷进另一个让人绝望的重围里去。 望着慢慢走近的陆秀夫,邓光荐等人,苗春心里暗暗地想。 “苗将军,咱们准备去哪?”陆秀夫慢慢走进,低声问道。 突然间,他对面前这个看似粗豪的将军充满了戒心,唯恐自己一个疏忽,让他把皇帝拐带了去。 “这也是我准备为皇上和陆大人的事情,此时我等航向正东。 可去流求,也可去泉州。 流求远离福建和两广,北元目前没有舰队可攻入。 闽乡侯打算在那里为陛下重建行宫,文丞相也会派军前来护驾!”苗春抬起头,大声目光深邃得如眼前的大海。 “另一个目的地是泉州,张弘范取下崖山后,立刻会强攻福建,达春的兵马已入汀洲。 此刻我等到底船向何方,请陆大人明示!” 第一章 劫(二) “报!大都督,宋军分为两路,一路撤向宫山,另一路撤向庆元!”细雨中,一个盔斜甲歪的斥候飞身下马,伏在泥地上汇报道。 “再探,有情况火速汇报!”两浙大都督范文虎挥挥手,大声命令。 “是!”斥候跳上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绵绵细雨后。 范文虎轻轻叹了口气,看看泥浆里摇摇晃晃的弟兄,再看看远处浑浊的龙泉溪,对左右亲兵吩咐道:“传本帅的命令,各队兵马减缓行军速度,切莫贪攻冒进,中了破虏军的奸计!”再有百余里就进入福建了,每前进一步,范文虎心中的不安就多上几分。 保卫两浙安宁,是他的职责所在,所以他不得不对破虏军尾随追击。 但麾下士卒已经被拖得疲惫不堪,无力再战,这是事实,不由他不处处谨慎。 “是!”衣甲比斥候稍为光鲜的传令兵接过令箭,翻身跳上比驴子高不了多少的战马。 浑身是泥水,毛脱的东一斑西一块的战马晃了晃,勉强没有卧倒在地。 蹒跚着张开四蹄子,载着传令兵向队伍各方“跑”去。 不一会儿,人群里就响起了吆喝声,“大帅有令,大帅有令,缓步慢行,不得贪功冒进。 缓不慢行,不得贪功冒进!”大队人马的速度一下子停顿下来,几个士兵借机蹲在了泥地里,捶腰敲腿,仿佛已经累瘫倒了般。 “嗤!”两浙东路宣慰使田凤鸣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不满地带住了马头。 敌军撤退的速度,已经接近乌龟在爬,每天不过四十里。 而范文虎的追击速度更慢,通常是敌军停了,他亦下令扎营,敌军不走,他也决不整军。 十几天来,两军就这么相跟着,保持着十里左右的距离。 知道内情的人,明白范文虎正带着两浙的新附军收复失地,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范文虎欠了破虏军好大的人情,正万里相送呢。 “田大人,破虏军的李兴和萧明浙俱是一时名将,所以本都督不得不谨慎应对!”范文虎听到了田凤鸣的冷哼,放慢战马,微笑着解释。 “是啊,是啊,范大将军用兵仔细,不贪功,大有古之名将之风。 下官佩服,佩服!”田凤鸣拱手为礼,慌慌张张地附和。 “知道本帅难处,就好!”范文虎的笑容看起来比天色还阴,一拨马头,向队伍后方去了。 把个田凤鸣干在当场,前进也不是,跟上也不是,歪着嘴巴不住苦笑。 李兴山贼出身,曾经带人马勤王临安,失败后投降过大元,在成为破虏军将领之前,一直是邵武大都督黄去疾麾下的一个小下千户。 在新附军中比起范文虎的身份和名望,不知道差了多少倍。 至于萧明哲,不过是个中过进士的书呆子,连名将的边儿都沾不上。 而这两个人,在范文虎嘴里居然都成了名将,真是一个大笑话。 范文虎肆意夸大敌将能力,分明是消极避战之举。 这点,田凤鸣心里明白,但他没胆子与范文虎争,谁不知道两浙是范文虎的地盘,在这里他只手遮天。 前任浙东宣慰使陈岩的例子在那里摆着,血的教训让田凤鸣不敢造次。 去年,当时的浙东宣慰使陈岩仗着皇帝的宠信,强行命令各地将领出兵福建讨贼。 兵马还没聚齐,他就被人击杀在巡视的路上。 事后朝廷认定此案是破虏军的探子所为,但明白人都知道,如果不是范文虎刻意削减陈岩的护卫,破虏军探子没那么容易得手。 甚至有人坚信,所谓破虏军探子根本不存在,陈岩之死,就是范文虎亲的亲信所为。 纵使心里再不满,田凤鸣也不敢离开范文虎的大营。 两浙各地被破虏军搅成了一团乱麻,山贼流寇四起,攻四处攻城掠地,杀官吏,开府库。 对为蒙元做事的汉官,一律杀之而后快。 如果离开了新附军,田凤鸣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听见第二天的鸡叫。 正在心里自叹苦命,读了半辈子书,好不容易熬上了个地方大员,却又逢乱世的时候。 突然间,田凤鸣又听见了马蹄声响。 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向远方望去,只见几个斥候接二连三地跑了回来。 “报,启禀大都督,萧鸣哲部渡过瓢溪水,在瓢溪东岸扎营休息。 李兴部退入庆元,关城落锁!”斥候大声汇报着,眼中充满对休息命令的期待。 庆元城距此大约十里之遥,即使大伙今晚能兵临城下,也没力气攻城。 瓢溪距此不多不少,恰恰也是十里。 大伙千辛万苦赶过去,也提不起精神渡水。 “累死了!”几个士兵们懈怠地放下武器,乱哄哄地议论道。 根本不管大都督就在不远处,可以清晰地听见大伙的抱怨。 仿佛看出了斥候的心思,体贴下属的两浙大都督范文虎大声命令,“传令下去,找高坡扎营。 伐树烤火,明天一早,继续追击,把破虏军赶出两浙!”话音刚落,四面八方响起了一片欢呼,“都督英明!”“都督仁慈!”“都督神武!”操着各种口音的马屁声有如潮涌。 士兵们扔下刀枪,卷起旗帜,撒羊般散了开去。 马背上的范文虎四下挥手,很享受周围的欢呼声。 这是他的家底,他的部曲,谁也甭想谋了去。 至于朝廷和破虏军怎么打,张弘范那边抓没抓到小皇帝,那是别人的事,与两浙无关。 追破虏军?笑话,破虏军是那么好追的吗,反咬一口怎么办。 朝廷从来就没给新附军发过饷,补充过器械,万一将士们战死了怎么办?拿什么补充?范文虎清楚的知道,有了麾下这二十万人,才有自己大都督的位置,没有了士卒,自己什么都不是,早就像牌位一样挂满灰尘了。 “都督……”田凤鸣近范文虎,欲言又止。 “田大人有何指教啊,莫非觉得本督处置不妥么?”范文虎眉头微微一皱,脸上依然是笑容,但是这种笑容却令人头皮发炸。 “不敢,不敢,卑职只是想过来跟都督打个招呼.”田凤鸣脖子一缩,陪着笑脸答道。 想说的话全给憋回了肚子。 本来,他想提醒范文虎一下,两支后撤的破虏军动作反常,照理说,崖山被张弘范所困,他们欲前去解围,应该日夜兼程才对,没理由一天只行四十里。 况且从破虏军以往的表现上来看,他们的行军速度可用疾如火,迅如风来形容。 这般走走停停的,明显是有所图谋。 “田大人是担心敌将别有所图对不对?”范文虎看见田凤鸣对自己敬畏的样子,心中觉得有趣,说话的语气愈发张扬。 “本督与文天祥是旧识,知之甚深。 此刻,他才不会去援救崖山,故意缓缓撤兵,不过是拖延战机,保存实力而已。 所以,本督亦不能将其逼得太急,免得他情急之下,反咬一口。 反正眼下他已经是苟延残喘,待张弘范大人东下福建之时,本督再派重兵,竟全功与一役就是。” “是,是,都督英明!”田凤鸣装出一幅受教的样子答道,心里却对范文虎的话好生不以为然。 战报上说,张弘范已经把残宋行朝困在了崖山,不日可将残宋彻底消灭。 可以想象,宋主一亡,会给破虏军上下带来多大震动。 趁此机会,张弘范、达春汇集四十多万大军攻入福建,必然会势如破竹。 范文虎那时再抖威风,不过是趁火打劫一番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本事。 正在他腹诽范文虎刚愎时,听眼前这位两浙大都督又自顾说道:“至于田大人担心敌将有什么图谋,也并非无一点儿道理。 这样吧,本帅拨你五千兵马,向东三里别立一营。 如果敌将前来袭击,咱们就一举把他歼灭,如何?”“下官,大都督……”田凤鸣语无伦次地答道。 肚子里将范文虎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 此刻范文虎本部带着不下十五万兵马,却让他领五千人去东向扎营。 说是与大营遥相呼应,实际上,是给大营外围,加了一道防护。 退往宫山的破虏军不来则已,若来,第一件事就要攻打自己的营寨。 到时范文虎等自己与破虏军斗得两败俱伤时再赶过来,拣一个现成便宜。 至于自己这个诱饵的死活,估计根本没人会放在心上。 “怎么,田大人怕了吗?难道咱二十万兵马,能怕了他两万破虏军不成!”范文虎皮笑肉不笑,逼视着田凤鸣的眼睛问道。 一道寒气扑面而来,刺得田凤鸣登时矮了三寸。 望着范文虎那刀一样的目光,他觉得浑身发冷,被雨水透了的长袍贴在身上,仿佛结了冰了般,扎得骨头生疼。 咬咬牙,把心一横,大声答道:“下官听命,今晚一定忠于职守,誓死护卫大都督安全便是!”“如此,有劳田大人!”范文虎从亲兵手中抽出一支令箭,亲自交到了田凤鸣手里。 看看对方吓得白中透着死灰的脸,心中大乐。 暗道:叫你还敢在背地里指摘本都督的不是,想逞英雄么,吓死你这书呆子。 一口恶气出完了,范文虎却不敢真的葬送了这个新任的浙东宣慰使。 田凤鸣是文官,跟着他在军旅中混,实在是万不得以。 如果真的被人袭营杀死了,皇帝追究下来,两浙新附军中少不得有人要出来承担责任。 想到这一层,范文虎又从亲兵手中拔出一支令箭,大声喊道:“铁雷,上前听令!”“末将在!”人群中闪出一个高大的黑脸汉子,扯着嗓子答道。 不像其他新附军将士那样满身泥浆,邋里邋遢。 此人混身上下收拾得极为齐整,黑盔,黑甲,护胸钢板擦得铮亮,半点泥星都不沾。 虎背,熊腰,**战马和人一样,膘肥体壮。 伸出右手来接范文虎的将令,左手里,却自始至终提着一杆长矛,时刻都可以刺出去,夺人性命。 “你带本部三百契丹武士,跟着田大人,保护他的安全!”范文虎仿佛很满意麾下悍将的表现,笑着命令道。 “是,末将誓死保护田大人!”被唤做铁雷的将领收起将令,策马远离。 跑出几百步后,举矛一呼,立刻有一队身穿罗圈甲的武士从人群中涌了出来。 与身边的其他新附军士卒不同,这些人衣甲鲜明,骨骼高大,一看就知道是十几万大军之中的精锐。 “田大人,这是万岁钦赐给本督的契丹铁卫,共五百人。 本督拨一半给你。 如有不测,这三百人个个可以一挡十,护得大人安全!”契丹族武士一直有骁勇之名,女真灭辽后,对契丹人颇为忌惮,曾想尽各种办法控制其族人数量,针对契丹人的,时间长达一个月以上的大屠杀见于史书多次。 铁木真在草原上崛起后,契丹人为了复仇,纷纷赶去投靠,在灭金战争中居功至伟。 他们强大的战斗力引起了蒙古大汗的猜忌。 为了分散契丹人的力量,同时也为了拉拢有功之臣,历代大汗经常把赏赐契丹部曲,作为对武将的一种极高级的奖励。 蒙古将领们也喜欢这些身形远比蒙古人高大,体魄和蒙古人一样强壮的战士,每每以麾下拥有多少契丹侍卫而自夸。 范文虎一次拿出三百契丹武士来保护田凤鸣,的确算得上是大手笔。 (酒徒注:后契丹族整体消亡,与其族人善战有很大关系。 )“如此,多谢大都督!”田凤鸣见范文虎的确拨了军中精锐给自己,胆气稍壮,低声道谢,领命,点齐兵马,殃殃而去。 他是文官,知道自己的真实斤两,所以也不敢去得太远。 约摸着离开范文虎大营两里左右就止步不前,择了块地势稍高的土丘扎了营,把三百契丹武士的营帐,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中军帐外围。 好在那契丹将领铁雷被人差遣惯了,并不因为田凤鸣胆小而违抗他的命令。 与几个新附军将领配合着,把整座大营扎得滴水不漏。 看到这种情况,田凤鸣心中的恐惧又减少了几分,脊背上不再冒冷汗。 吃过晚饭,装模作样的巡了一次营,便早早的躲入了自己帅帐中。 此刻细雨已停,四下里蛙声如雷。 田凤鸣心想着到了浙东之后,在范文虎这里受到的种种委屈;想着还要花多少银子打点,才能买通阿合马大人,让他给自己调到一个安稳处上任;想着年少时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壮志和现在仰人鼻息的现实,倦意渐渐上脑。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多长时候,正梦见自己一路加官进爵,位列三公,封妻荫子的当口,猛然间听到有人在耳边大声喊道:“田大人,醒醒,敌军劫营!”“劫营?”听到这两个字,田凤鸣一跃而起,睡意登时散到了九霄云外。 一边手忙脚乱地向身上套铠甲,一边结结巴巴地问道:“牵,牵本官坐骑,快,敌军,敌军,离,离中军,多远?”“大营处传来火光,敌军劫了大都督营寨。 何去何从,请田大人明示!”契丹武将铁雷上前一步,躬身回答。 “且待我看!”田凤鸣听到敌军不是针对自己,心中的畏惧立刻被羞愧所取代。 推开众将,大步出帐,举头向西看去,只见白日范文虎扎营处火光熊熊,黑夜里,也不知道多少人马在混战。 “田大人,我等接下来该怎么办?”一个新附军上千户走到田凤鸣身后,躬着身子问。 “敌,敌军来了多少兵马?”田凤鸣望着远处的火光,颤声问道,不知道该如何决定是好。 白天讥笑范文虎消极避战,待轮到自己头上,才发现,出战的决定如此难做。 “末将不知,敌军未发现我等在此。 所以绕过我等,直接劫了范都督的本营。 我等是否前去救援,请大人示下!”几个新附军将领同声答道,满面真诚。 契丹武将铁雷甚至跳上了马背,只待田凤鸣一声令下,即率部杀出营门。 远远地,传来了几声手雷的爆炸声。 田凤鸣心里一哆嗦,眼神不断向四下飘。 土丘下荒芜了的水田里,野稻子已经长得像人一样高。 隐隐约约,几十点蓝色的火焰在稻杆间飘荡,不知道是萤火虫,还是无人掩埋的腐尸飘出的鬼火。 二里外,范文虎本营的处的火光越来越亮。 滚滚黑烟间,不断有旗花火箭拖着亮丽的焰尾自天空滑落,那是范文虎发出的,命令诸军向他靠拢的信号。 “大人,到底怎么办,您倒是说句话啊!”穿着新附军上千户服色的将领大声催问。 中军帐外,几千士卒整好了队,黑压压站了一大片。 几个低级军官用眼神相互沟通着,嘴角间,隐隐涌出几丝带着嘲讽的笑容。 刹那间,朝廷的恩德、范文虎的傲慢、还有为官的职责,在田凤鸣心中反复交战。 把心一横,他飞身跳上战马,从腰间抽出宝剑指向苍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范大都督对尔等有恩,危难之时,我等岂能见死不救…….”所有将领愣了一下,面孔上浮现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此刻敌暗我明,局势凶险。 众将火速随我向北出击,然后转道西向,在龙泉溪下游搭建浮桥,接应范大都督回撤!”“是,大人!”铁雷等将领大声领命,哭笑不得地带着队伍“杀”出了营门,避开西侧范文虎的大营,向北“杀去”。 五千人马偃旗息鼓,顷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二里外,火熊熊地烧着。 范文虎的帅旗在火光中轰然而倒。 第一章 劫(三) 李兴弯弓,搭箭,一箭射落范文虎的帅旗。 紧接着,把大弓扔进贴身侍卫怀里,从背后抽出马刀,纵马突入敌军当中。 几百名骑兵跟在他身侧,策马挥刀,如虎如羊群般,从混乱不堪的新附军当中踏出一条血河来。 文天祥给李兴和萧明哲的将令是,缓缓撤回福建,寻机歼灭敌军一部,打痛范文虎,让他在接下来的福建保卫战中无所作为。 经过与参谋人员商议后,李兴和萧明哲发现这项任务完成起来有点儿难。 难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新附军的战斗力强大,而是因为范文虎这个人,根本不能以常理来衡量。 简单一点儿说,这个先是靠做了人家女婿换来大宋军职,然后把长江防线拱手卖给北元的范大都督,根本不认识羞耻二字。 只要你不把他的命要走,不把他所依仗的万余核心的部曲打光了,他就像个苍蝇般,没完没了地纠缠你。 无论打多少次败仗,损失多少人马,他都不会在乎。 打了败仗,他会向上边报告,说是战略撤退。 损失了兵马,他会从当地百姓中“补充”。 核心部曲中随便派出几个士兵来,就可以抓到数十百姓。 原来的士兵就可以升官为百户,千户,两浙新附军人数就会迅速恢复原状。 靠这个办法,范文虎在临安战败后不到二十天,就把在临安城下损失的几万人马“补充”了回来。 两浙的几番恶战,张唐、杜浒、李兴、萧明哲四部,每部消灭的范家军都不下两万,但范文虎麾下依兵马加在一处,依然是二十余万,只多不少。 这二十万人数是他富贵和功名的根本,有了这个数字,范家才能坐稳两浙第一豪门的位置,他范文虎,才能保证在忽必烈眼中地位不倒。 至于临时抓来的,自备兵器铠甲的百姓有多大战斗力,范文虎不在乎,他也没打算真的凭着这些人和破虏军硬碰。 他只打算在元灭宋的最后一战中,赶上去打打外围的太平拳,从厚厚的功劳簿里分几页出来,给自己的官位下垫几块镀过金的砖头,给自己子孙,留一些可以让元庭重视的功绩。 所以范文虎跟在回撤的破虏军身后,不战,也不走。 破虏军停他就停,破虏军撤离,他就尾随前进。 偶尔破虏军反击,范文虎立刻壮士断腕,扔下一部分非嫡系士卒,断然后撤,决不给萧、李两人留下和自己碰面的机会。 李兴和萧明哲反复核计,制订了一条颇为冒险的计策。 先分兵撤离,然后各自掉头回杀,避开范文虎布置在外围的警戒人马,直扑他的中军。 如果范文虎布置在外围的警戒人马对他忠心不二,发现情况后迅速回援,破虏军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不得不放弃范文虎,从重围中突出去。 如果范文虎布置在外围的警戒人马不敢回援,或者回援动作稍慢。 两支破虏军就可以做一次钳形配合,击溃范文虎的中军嫡系,让他短时间之内恢复不了元气。 参谋们根据新附军的士兵作战力,军械铠甲配备情况,行军速度和范文虎的扎营习惯等情报,很快敲定的行动细则。 破虏军中没有久经沙场的名将,注定他打不出官渡之战、淝水之战这种一战定乾坤的决定战役来。 但这也让破虏军上下对将领个人智慧的要求降到了最低,不会奢望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传奇。 而是踏踏实实地,协助参目人员将一些战争的因素量化,带入布局谋划当中。 例如后勤补给的计算,敌军人马中老兵人数和新兵人数的分别统计,强弩、硬弓和重甲在敌军中的配备情况等。 根据这些情况,再制订出相应的计划来,供主将选择。 如此,一旦行动展开,除非自己这一方主将过于白痴,或者敌方将领是个盖世英才,否则,结果都不会太出乎人的预料。 显然,范文虎不是什么名将。 他老老实实地按自己的习惯扎了营,也按自己的习惯,在中军外围,南方和东方两个方向布置了外线营寨。 唯一的变化是,今夜他放在东侧外围营寨的主将是田凤鸣这个文职,而田凤鸣发现中军大营被劫的情况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走。 田凤鸣一逃,萧鸣哲这路破虏军立刻没有了后顾之忧,一直负责监视东侧敌军行动,并量力进行阻击的斥候们,立刻在空中打出了相关信号。 萧明哲看到信号,马上对战术做出调整,全军扑向范文虎的后路。 后阵一乱,已经被李兴冲得焦头烂额的范文虎立刻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 在他眼中,对面不远处那个呼喝酣战的宋将简直就是个莽夫,作为一军主帅,不在后阵擂鼓助威,监督麾下将士冲锋,而是提着把血淋淋的刀冲在最前头,专往新附军的薄弱之处杀。 片刻之间,范文虎布置的阻击阵地已经被他突破了三重,每一次突破后,他都立刻拨转马头,利用战马的冲击力,将这一层新附军分隔成碎块。 然后,破虏军步兵就会排着队杀过来,将不肯放下武器的范家军一一格杀。 “发火箭,令左营和右营人马向中军靠拢!契丹铁卫,准备出击!”范文虎低声喊道,同时向身边的亲兵使了个眼色。 此刻,营寨内被着了火的帐篷照耀如白昼般亮,他已经不敢再挑起帅旗,也不敢大声呼喝。 包括李兴在内,来袭的破虏军中有几个人箭法甚高,已经两度射落了他的帅旗,现在双方距离不超过二百步,如果被人看出自己是主帅,说不定李兴那个莽夫就会拉弓射过来。 虽然身上的猴子甲的防护力惊人,范大都督可不想亲自去试黑漆弓的穿透力和猴子甲防护力那个更好些。 亲兵会意地点点头,跑开数步,点燃一支火箭。 凄厉的嘶鸣声和绚丽的焰火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左右侧新附军将领一看,立刻奋不顾身地向中军靠拢过来。 而范文虎和自己的贴身侍卫却趁着这功夫,悄悄地拨转了马头。 “做女婿换功名的小子,哪里走!”身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范文虎的身体在马背上晃了晃,蓦然回首,只见李兴放弃对手,拨马向自己冲来。 “坏了,上当!”两浙大都督范文虎立刻知道,自己中了人家的计。 中军战旗被射落后,李兴也失去了目标,乱军之中,根本不知道范文虎转到了哪个方位。 旗花火箭一出,他立刻把目光转向了范文虎的亲兵。 报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喊了一嗓子。 居然真的让范文虎回了头。 李兴脚磕马腹,策马撞倒两个新附军。 弯刀一挥,借着战马的冲力,将迎面冲过来的一个新附军千户抹去了半截。 **的战马雪无痕是破虏军用钢弩从北方换来,这匹产自上京辽国马只有四岁口,跑起来就像风一样。 几个新附军骑兵冲过来拦截他,被雪无痕纵身一跃,就甩到了身后。 跟过来的破虏军骑兵立刻迎上去,将李兴的后背护住,根本不给别人从背后伤害他的机会。 一杆铁矛迎面刺来,借着火光,李兴看到对手凶悍而茫然的眼神。 不止一双,在对手的身后和身侧,还有三十个脸上带着同样绝望的武士。 那是范文虎麾下的契丹铁卫,忽必烈赐给范文虎的私兵,如果范文虎死,他们全部要殉葬。 长矛一往无前,直奔李兴小腹。 马背上的武士狞笑着,身上的甲叶在颠簸中发出哗哗的声响。 这一矛他算得相当精确,纵使无法将李兴挑落下马,对方手中的马刀,也砍不动他护身的精钢罗圈甲。 刀侧与枪尖相交,擦出一串凄厉的火花。 李兴用刀侧面将刺来的矛杆拨歪,借着马速,冲到了对手近前,两匹战马在相撞前的瞬间彼此错开,李兴的手腕一压,刀刃偏斜下,快速从对手身侧冲了过去。 长长的刀刃在对手的战马身上划过,开出了一条暗红色的口子。 眼角的余光中,李兴看见那个契丹人手拼命想安抚坐骑,结果,血如喷泉般从马刀切开的口子射了出来,然后,他听见了契丹武士的落地声,和战马无助的嘶鸣。 科学院专门为骑兵设计马刀样子细长,刀背轻薄,不利硬砍,但利于划切。 对付契丹骑兵上身的罗圈甲有不逮,但对付战马的皮肤却是轻而易举。 一旦造成创伤,就会血流不止,对方的骑兵就会变成步兵,进而被接踵而至的奔马活活踩死。 跟着李兴冲上前的破虏军骑兵没有李兴般娴熟的身手,与身披重甲的契丹铁卫接触后,几把马刀剁在了甲叶上,没给对手造成实质伤害。 久经战阵的契丹武士立刻捕捉到了战机,将破虏军士兵打于马下。 战马的嘶鸣声引起了李兴的注意,马刀在自己与放对的契丹武士毫无遮挡的喉咙处划过后,李兴收刀,从马鞍后摘下骑兵弩,转身射了回去。 如此近的距离,追过来的契丹武士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眼睁睁看到短弩扎在自己的眼眶里。 随即,李兴放慢马速,拨转马头,再次杀了回来。 一个契丹武士挥矛迎上,李兴拨开对方矛头,马刀用力一抽,将武士的左手齐腕切断。 没等长矛落地,李兴弃刀,抓矛,双手一拧矛杆,借着马力将矛尖刺向另一个契丹武士的胸口。 “砰”地一声闷响,酸麻的感觉从腕间传来,李兴的身体在马背上的晃了晃,又瞬间坐直。 他对面的契丹武士的腹甲上被撞出了一个大坑,整个人鹞子般从马背上飞了出去,半空中翻了几下,一头栽落于地。 嘴角、鼻孔、眼睛、耳朵一同流出血来,眼见就不得活了。 得到强援的破虏军骑兵发出兴奋地叫喊,渐渐靠拢起来,再次结成攻击阵型。 破虏军高价换来的北方战马,冲击力远远好于对手。 马背上的骑兵们越战越勇,遇到身穿皮甲或者没有铠甲保护的新附军,则用马刀劈砍,遇到身穿罗圈甲的契丹武士,则远远地用手弩射杀。 转眼间,在范文虎急召过来的护卫士卒中间,再度撕开了巨大的缺口。 就在这个时候,营寨外围突然传来嘈杂的喊杀声。 范文虎留在主营南侧的士卒,在主将的带领下,杀穿破虏军的阻击阵地,冲了回来。 破虏军的腹背受敌,阵脚登时有些乱。 “只杀范文虎,无关的人闪开了!”李兴见敌军越聚越多,而自己麾下的士兵人数远远不足,灵机一动,大声喝道。 新附军靠拢过来的势头登时缓了缓,有些人趁带队的军官不注意,偷偷地向后挪动脚步。 剩下的契丹武士却放弃对手,拼命向他冲了过来。 “不好!”李兴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 蒙古军中,一直有长官战死,逃脱护卫要被统统杀死殉葬,家属充做官奴的习惯。 如果护卫与长官同时战死在阵前,他的家人就会得到朝廷的抚恤,子孙也会根据情况被授予一定武职。 这些身材高大的契丹武士明显是范文虎的护卫,家人估计俱在北方。 如果范文虎被杀,他们谁都逃不脱关系。 所以,所有人都向李兴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李兴又挑翻了两个新附军军官的时候,几匹战马同时冲上。 当先的一名契丹武将纵马提枪,直取李兴胸口。 好李兴,一见自己已经避无可避,双手拧矛,脚跟一碰马肚子,对着契丹武士冲了过去。 二人双矛互对,各不想让。 三十几步的距离转眼被双马缩近,矛尖处的寒光已经清晰可见。 契丹武士咬牙切齿,脸色铁青,不闪不避。 李兴紧夹马腹,毫不退缩。 周围酣战的士兵纷纷呐喊起来,暂时没有对手者甚至停住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看向了马背上对冲的二人。 马头相接,契丹武士眼中闪过了一丝恐惧,轻轻侧了侧身子。 李兴把腰稍微弯了弯,口中爆出一声大喝,长矛端得纹丝不动。 “砰!”沉闷的撞击声震撼了战斗在周围的双方所有士兵。 没人看清楚那一瞬之间发生了什么。 闷响过后,二人同时落马,两匹战马嘶鸣着交错跑开,又慢慢停住脚步,嘶鸣着跑了回来。 冲过来的双方士兵同时一愣,不约而同放弃对手,奔向己方将领落地之处。 泥地上,契丹将领仰面朝天,双眼不甘心地望向天空。 肚子上插着一杆铁矛,血从罗圈甲的缝隙中缓缓流了出来。 距离他很远的地方,李兴仰面而卧,碎裂的护胸板甲被甩在一边,血顺着内衬的精钢锁链的缝隙涌出,染红了半边身体。 就在此时,地面上的李兴动了一下,捂着肩膀摇晃着站起,拉过雪无痕,飞身跳上。 顺手接过一把破虏军士卒送上来的马刀,呼喝着冲向了新附军将士。 百余名破虏军士卒,紧随其后。 契丹武将在关键时刻的胆怯行为让李兴拣了一条命,就在他侧身避矛的刹那,李兴的腰弯了弯。 两个不同动作的结果是,契丹武将的长枪失去准头,刺在李兴的右胸处。 挂在细链锁甲外的龟板形护甲被巨大的撞击力砸得四分五裂,长枪上的力道,也多半被护甲分散了去,刺破锁甲后,无法再多进入李兴身体半分。 而李兴手中的铁矛,准确地扎进了对方的小腹。 新附军将士哪里知道其中有这多关窍,望着“刀枪不入”,满身是血的杀神,不由自主地避了开去。 李兴一马当先,切入敌军,转眼,将近前的新附军阵型冲散。 紧接着,李兴又挥舞着马刀从人群中杀了出来,边冲,边向所有新附军将士喊道:“范文虎早溜了,你们不逃,跟老子较什么劲?”几个骑在马背上的将领举目四望,人群中果然已经不见范文虎的踪影。 而大营后侧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一杆“萧”字大旗当空飞舞,旗帜后,不知道有多少破虏军从那个方向杀了过来。 剩余的契丹铁卫再次寻觅了一遍不可能出现的范文虎,看看浑身是血的李兴,留下钦佩的一瞥,率先撤了开去。 临近的新附军将领见状,紧跟着撤向西撤走。 附近的新附军士卒本来就已经被杀得胆落,见长官败走,一声发喊,扔掉武器四,撒腿跑了开去。 转眼间,战场形势逆转。 几千破虏军将士占据了完全主动局面,在低级军官带领下,追着十倍于己的新附军厮杀。 而被他们追赶的新附军士卒跑得动的,决不回头迎战。 跑不动的,则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上,叩头如蒜。 “追,莫跑了范文虎!”李兴大声喊着,面色苍白如纸。 眼前的场景他曾经见到过,那是当年宋军被元军追杀的时候。 从那时起,他做梦都梦见自己能这样追杀元军一次。 萧明哲远远地冲了过来,死命拉住他的缰绳。 李兴回头,看见是萧明哲赶到,精神头一松,身体晃了晃,趴到了马背上。 第一章 劫(四) 当李兴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午时。 天完全晴了,久违的阳光从云缝隙中洒进来,洒在窗外的竹丛中。 快速拔节的新竹散发出缕缕幽香,和屋子里的药香味道一起,振奋着人的精神,让人按耐不住,想爬起来拥抱阳光下的世界。 李兴动了动,锥心的感觉从右胸口传来,疼得他闷哼了一声,额头上冷汗立现。 几个在一旁忙碌的大夫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赶紧跑了过来照看,眼中的目光,又是欣喜,又是崇拜。 “我在哪?”李兴看了一眼自己被白纱裹得像综子一样的身体,低声询问。 “将军在庆元,县令李大人府。 将军感觉怎样,除了右胸,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么?将军可醒来了,倘若再不醒,草民只好弃医务农了!”为首的大夫帮李兴正了正枕头,饶舌地答道。 李兴用左手扶着右腕,轻轻的地将右臂抬了起来,小心翼翼活动了两下,笑着答道:“还好,右臂没断。 其他地方都是小伤,不妨事,有劳金大夫了!”李兴床前这个大夫姓金,用得一手好药,只是人饶舌了些。 并且喜欢引经据典地卖弄一些文辞,以儒医自居。 见李兴跟自己客气,金大夫登时骨头一轻,嘴巴立刻合不拢,滔滔不绝地说道:“哪里,哪里,能为将军疗伤,是草民的福分。 前夜将军匹马单骑,杀得敌军魂飞魄散,龙泉溪畔,血流成河……”。 “行了,行了,金大夫,你再不打住,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前夜?前夜战果如何,抓到范文虎了么?”李兴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打断金大夫的发挥,把话题岔到别处。 说道战果,金姓大夫就知道的不太详细了。 破虏军缺乏医官,他们这些大夫都是李兴在破虏军回撤时,从民间强行拉进军中的。 短时间内还融不到军旅当中,接触不到太核心的消息。 勉强给李兴讲了半天,翻来覆去不过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八个字,具体的敌我双方伤亡数字和中级将领战损情况一概说不清楚。 “好了,扶我起来吧,我去找个参谋问问!”李兴听得索然无味,低声吩咐道。 经过破虏军内部的熏陶与实战积累,他已经脱离了过去那种以单纯的胜负来战争的阶段,而是学会了把战场的细节量化,通过具体数字来检验最终成果。 “那,那怎么行。 您要有个闪失,将士和百姓不得把我活剐了!”金大夫闻言,赶紧用双手按住了李兴。 一边压着李兴躺好,一边冲着外边喊道:“来人,李大将军要召见参谋,赶快去找!”“什么大将军,尽胡说!”李兴伤后体虚,挣扎了两下没爬起来,笑着骂道。 “李将军横枪竖马,威震敌胆,今后两浙小儿闻将军之名不敢夜哭,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金大夫一口气解释道。 原来前夜一战,新附军大败。 溃军四散逃命之时,为了给自己遮羞,刻意夸大了李兴的作为。 此刻,附近几个州县百姓都知道破虏军中飞将军李兴的名号,慕名而来劳军的不下万人。 若不是他一直昏睡着,县衙的大门早就被百姓挤破了。 正说话间,就听见远处传来鞭炮声响,人声就像开了锅的水一般,沸腾不止。 在震天的欢呼声里,李兴分辩出了“李将军!”三个字,心口突然一热,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当年跟在蒙古人身后耀武扬威时,从来没有享受到过这般待遇。 虽然那个时候自己杀的人也不少,冲锋陷阵时一样勇敢。 “李兄醒了?”门外传来的问候声,打断了李兴的遐想。 萧明哲带着几个破虏军将领,大步走了进来。 “皮外伤,不妨事。 萧兄弟,门外怎么闹成了这个样子?”李兴挣扎着抬高脑袋,讪讪地答道。 门外的百姓把功劳都归到了他一个人头上,欢呼声虽然令人自豪,却也容易惹来麻烦。 特别是在萧明哲等跟着文天祥从百丈岭上下来的老破虏军面前,李兴可不想留下揽功自傲的印象。 萧明哲挥了挥手,命令几个医官先行退下。 然后,俯下身来,笑着解释道:“前夜一战,李兄威名远播。 参谋们认为这个条件可以利用,就在顺势在百姓中推了一把,于是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萧兄弟,你这岂不是折我的阳寿!”李兴恍然大悟,笑着抱怨道。 破虏军一直比较注意在百姓当中的口碑,丞相府有专人负责编写报纸、评话等百姓喜闻乐见的东西,跟北元争夺民心。 萧明哲这样做,肯定也是出于如此考虑。 但把本来属于他自己的功劳推到别人头上,这份心胸,令李兴端地佩服。 “岂敢”萧明哲抱了抱拳,夸张地后退了几步,说道:“从页特密实、索都到张弘范,北元随便拉出来一个将领,都号称百战百胜。 害得大伙没跟他们交手,底气先弱了三分。 其实还不都是凡夫俗子,用兵也会有疏漏。 如今咱也造一个名将出来,吓唬一下鞑子。 让他们动手之前,先折几分锐气!小弟这个身板,说成万夫不挡也没人信。 只好委屈李将军一下,穿上这身行头…….”“哄!”左右将领见萧明哲说得有趣,一齐笑了起来。 大伙都经历过民军、溃卒、百丈岭新丁和破虏军老兵四个阶段的转变,知道当年与蒙古军接战时心中的恐慌。 而今回头看来,其实双方战斗力相差并没有当时感觉的那样大。 当年被蒙古人赶鸭子一样追杀,体力和装备的差别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导致屡战屡败的缘由却是,大部分人在交战之前,信心已经溃了。 笑了一会儿,话题又走向正轨。 萧明哲知道李兴心急,简要地向他描述了前夜的战果。 两万破虏军损失两千三百多人,却取得了击溃十六万敌军的惊人战绩。 当夜杀死敌军五千多人,抓了两万多俘虏。 至于击伤多少,目前还无法统计。 在契丹铁卫挡住李兴战马时,范文虎带着亲兵跑了。 大伙在后边追了半夜,直到天亮,才从俘虏口中得知范文虎已经退过龙泉溪,逃往松阳方向。 带在身边的士卒不到一万,剩下的要么走散,要么被其他将领带着北返,去金华、绍兴一带和流寇抢地盘去了。 一些将领鄙视范文虎为人,暗中派人与破虏军联络,希望破虏军给他们留一条活路,不再追赶。 他们回到驻地后,一定洗心革面,待“王师北上之际,修路搭桥,做马前先锋”。 虽然这些人的话不可相信,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今后范文虎想像原来一样指挥新附军诸将,怕是有些困难了。 “我已经派人去告知浪里豹、钻山鹞子等人,范家军已经散架的消息。 两浙境况今后如何,就看这几位的作为了!”萧明哲见李兴眼中隐约带着失望的神色,笑着说道。 “那些豪杰?”李兴愣了一下,旋即醒悟到其中关键,指着萧明哲的鼻子笑道:“好你个萧将军,借刀杀人,这种计策你也玩得出来!”“岂敢,岂敢。 只是给鞑子头一个借口而已,我不帮忙,范大将军早晚也是个死罪!”萧明哲拱拱手,故作谦虚地答道。 诸位将领们又发出了会心的一笑,都知道范文虎这个奸贼阳寿将尽。 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等人,都是两浙有名的悍匪。 此番张唐和杜浒横扫两浙,一干草莽英雄跟在破虏军身后实力大涨,每支队伍能战者现在都有几千人。 如果范文虎不经历这次大败,还有实力把众豪杰逼入山区,维护好两浙治安。 但前夜一战,范文虎把临阵脱逃,不但丢光了嫡系,而且丢尽了军心。 再与草莽英雄们遭遇,胜负就很难说了。 忽必烈重视范文虎,一是因为给他高官厚禄,对未降的大宋将领有示范之意。 二是因为他在两浙新附军中人脉深,可以约束士卒,并且弹压地方。 如今,肯降元的宋将早就降了,剩下的都是要血战到底的死士,范文虎的千里马骨作用已无。 而他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去了对新附军的掌控力,可以说,在忽必烈眼里,昔日的范大将军已经是个废物。 对于废物,蒙古人通常是处理得极其利落的。 就像投降了北元的宋恭帝和谢太后,当他们失去了招抚地方的效果后,迅速被元庭抛弃,封号一降再降,眼看就要变成庶民了。 想到范文虎可能死到临头都会稀里糊涂上路,大伙又跟着惋惜了一回。 文丞相说得好,在大多数蒙古人眼里,无论北方汉人也好,南方汉人也罢,无论张弘范也好,范文虎也罢,不过都是可供驱使得鹰犬,没有用时,自然要杀了下酒。 很多汉人自己觉得北元代宋不过是改元换代,急着在乱世中捞取功名。 其实,你自做多情贴上去,高叫‘我朝武功,天下无敌’并以此为荣,人家却根本没把你当成同类,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悲哀的笑话。 听到这些议论,李兴轻轻地叹了口气。 当年,自己何尝不是另个范文虎,总以为大宋朝廷贪腐,可以成为投靠外敌的理由。 经历的很多事情后才明白,大宋贪腐,可以成为自己造反的理由,却不能相信外敌的力量可以解决这些痼疾。 因为那些外来力量进入时,带来的只有灾难。 萧明哲心细,听到李兴的叹息声,知道大伙不小心戳到了他心中的痛。 轻轻咳嗽一声,压住众人的话,笑着问道:“两浙的新附军已经没有力量南下,但福建那边战况却不知道进行得如何。 所以我打算带一部分兄弟先走,李兄以为如何?”“尽管去,我能起身后便跟来!”李兴非常痛快地答道,猛然意识到由于风雨所阻,的确已经多日收到大都督府送来的战报。 想了想,郑重地补充道:“我的第四标,留两营弟兄看守俘虏,保护彩号。 剩下的人马你都带走,范文虎战败的消息一传开,达春老贼怕是会狗急跳墙!”“两个营,会不会太少?”萧明哲有些犹豫。 留守福建的兵力不多,第二和第四两个标精兵早回去一天,大都督府就多一分保障。 但如果只留两个营人马,照顾千余名伤员,并弹压两万多俘虏以待筛选,李兴手中的力量未免太少。 “你忘了,我是飞将军李兴!”李兴笑着摆了个姿势,牵动伤口,立刻疼得呲牙咧嘴。 “哄!”大伙哄堂大笑。 当下萧明哲整顿人马,留下两营精兵和无法继续行军的伤号后,加速向福建回撤。 身后没有新附军做尾巴,行军速度陡然加快,每天除了留出短暂空闲吃饭修整外,其他时间都花在赶路上。 过松溪、政和,每日行军一百余里。 直到远远的看见了建宁府城,才放慢了脚步。 看到官道上络绎不绝的四轮豪华马车和建宁府敞开的大门,萧明哲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年多来,随着福建路内连接各府的马路平整、拓宽,福州府特产的四轮马车已经成为了商人们身份的象征。 四轮马车不擅爬坡,但在平地上,却远比两轮马车迅捷,在舒适和安全性方面,也远远好于北方常见的那种两轮模式。 一些商人手眼通天,不知从何处购来的拉车用良马,有的甚至比军马还神俊。 有身家的人通常都惜命,如果福建战势紧张,这些人才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继续跑邵武接洽买卖。 就在这时,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萧明哲抬头看去,只见自己前几日派往福州报捷,并向大都督府请命的信使,骑在一匹大食战马上,飞奔而来。 几个身穿大都督府传令兵服色的士卒,骑马紧随其后。 “萧将军,丞相有令!”信使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喊道。 冲到萧明哲面前,滚鞍头下马,不顾满脸油汗,递上一卷包着令箭的白绸,大声禀报:“禀萧将军,丞相急命,我部立刻沿丁水西进,七日内赶到永安。 力争在永安一线,将元军堵住!”“什么,元军?”萧明哲大吃一惊,劈手夺过了命令。 永安距离此地足有五百余里,如此仓卒行军,即使到了永安,麾下兵马也会失去战斗力。 在铜鼓山、龙岩等地,破虏军都筑有炮台、关墙,防守严密。 怎么会这么快就被人攻破了?“两日前,杨晓荣将军已经带一标人马赶了过去。 鞑子来势汹汹,丞相恐杨将军势单,所以特派萧将军支援!”大都督府来的传令兵低声解释道,从背后拿出一份封了火漆的牛皮纸带,交到了萧明哲手里。 萧明哲签好收据,撕开纸袋,几行熟悉的字落入了他的眼里。 “黎贵达战败投敌…..”如闻霹雳,萧明哲的身体晃了晃,刹那间,满嘴苦腥。 第一章 劫(五) “名为宋相,实为宋贼。 假民族大义之名,谋一己私利之实,不忠不义,数典忘祖……”眼前的檄文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自己的腰眼上。 文天祥的手按着桌面,不住地颤抖。 几支特制的狼豪细笔经不住桌子摇晃,噼里啪拉接连落地,在青石地板上滚出老远。 “丞相,下令吧!”刘子俊在文天祥身边轻声催促道。 他星夜从泉州赶回来,一日夜未休未眠,满眼都是血丝。 配上那愤怒的神色,就像一头随时可以扑出的饿虎。 负责情报和内务的刘子俊无法不怒。 驻守在铜鼓山前线的黎贵达兵败投降,相当于在福建路西侧防线上开了一条大口子。 元军由此进入后,北可攻汀洲,南可下漳州,东可进泉州,占据了全部战场主动。 这种形势的逼迫下,驻守在上杭一线的陶老么所部兵马,不得不放弃坚守了一个多月的防线,撤向莲城。 而前往惠州接应张世杰的陈吊眼部,则随时面临着后路被切断,兵困广南的危险。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情况,从冒死突围而出的将士送回的急报中,刘子俊可以推断,五千余破虏军被围的局面,分明是主将黎贵达一手造成。 这位战败投敌的将军,很可能在战前,已经与达春互通款曲,所以才会主动出击,把麾下将士送往死地。 而黎贵达将军是邹??皇痔岚纹鹄吹模??耐兜校?锌赡苁艿搅俗??闹?埂f坡簿?校?幸换锶艘恢倍载┫喔?豢隙猿?10┟?谴拥奶?炔宦?u馀扇死铮?嗝芨笔棺??堑比什蝗玫氖琢臁?望着刘子俊血红的眼睛,文天祥觉得自己的心在发颤。 无论如何,他不相信邹??嶙龀稣庵质隆>??烁幽匣嵴矫挥型兜械娜耍?嵫≡裨诳吹礁葱讼m?氖焙颍?瓜蜃约旱某鹑嗣矗康??郝?芯??榛我磺梗?导噬喜捎煤b菲嫦?姆绞剑?茸哂椎邸!?飧霾呗裕??司咛逯葱腥耍?挥凶??燃?偈?诵慕?熘?馈f??韫蟠锿兜泻蠓2嫉南?闹校?颜?龉隳险揭鄣墓丶????嫦??懔顺隼矗?14源俗魑?奶煜椴恢矣诨适遥?锰熳有悦?龆淖5闹っ鳌?制订策略的时候,黎贵达不在福州。 他能知道具体细节,肯定是邹??较赂嬷?摹h绻?亲??兜校?i娴降木筒恢故撬?屠韫蟠锪饺恕u?銎坡簿??辽儆腥?种?唤?焓亲???隼矗??呛苣阉涤氪耸旅挥泄细稹?“丞相,下令吧,还等什么,难道眼看着他们与敌军里应外合,将大伙辛辛苦苦积累几年的成果毁于一旦?”刘子俊得不到文天祥的回话,继续催促道。 这次回福州,他把内政司所有精锐全调动了起来,如果现在出动,他能保证在两日内,将有嫌疑者全部拿下。 文天祥依然没有回答,仿佛肩膀上压着千斤重担一样,整个人都驮了下去。 大敌当前,内部清洗的事情,在他记忆里不是没有过,结果呢?他同样清楚。 为了一个无法确定的罪名,将邹??陀胱约赫??缓险咭煌?蚓。 ?敌衅鹄慈菀祝?残硎敌泻螅?淌奔淠诨鼓芷鸬秸?畛┩ㄎ拮璧男Ч?5?て诳慈ィ?庵肿鞣u?吹暮蠊?鞘裁矗恳恢в勺约阂谎跃哦Γ?富悠鹄慈缧氖贡鄣钠坡簿??故且蝗何ㄎㄅ蹬担?谏衔徽呙媲安桓姨?返拿嘌颉t谏衔徽呙媲氨肮??サ哪腥耍?竿??窃谇康忻媲耙逦薹垂耍?赡苈穑?“丞相!”刘子俊又催了一句,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涉及到邹凤叔,文天祥的表现都如此软弱。 这次,文天祥没有沉默,缓缓抬起头来,迟疑着问道。 “子俊,凤叔他这几天,忙着些什么?”“闭门谢客,既不提回邵武整训新兵的事,也不提前线的事情。 仿佛一切都跟他自己无关了一般!”刘子俊气哼哼地答道。 在他看来,邹??司伲?渴粲?敲终谩h绻?韫蟠镌偻硗督盗教欤?人?氐搅松畚洹?峙孪衷诹?畚洌?脖凰?舾???恕?“走吧,咱们去看看凤叔!”文天祥从树案上收回手臂,低声说道。 仿佛突然间想通了一个症结般,脸上的表情,渐渐轻松。 “丞相,如果此事轻易作罢,何以威慑后来者。 岂不是授意他人,随便谋反!”刘子俊愣了一下,随即大声抗议道。 主管内务的敌情工作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妥善处理此事的重要性。 邹??u械闹ぞ莶幻飨裕??绻?淮?碜???纫馕蹲沤?雌渌?送u校?挥腥吩渲ぞ葜?埃?谡?疚薹u扇⌒卸??“子俊,咱们号令天下英雄的起来反抗的话,你还记得么?”文天祥不理睬刘子俊的抗议,一边向外走,一边问道。 “不给鞑子做狗!”刘子俊大声地答道,声音激动得已经开始发抖。 “可没有罪证,就杀自己的同伴。 这些同伴,在你眼里是什么?是狗么?”文天祥冷笑了一声,低低的问。 不待刘子俊回答,他自己说出了答案。 “不是,他们是咱们的弟兄,从百丈岭一起下来,同生共死过的弟兄。 他们不是鞑子的狗,也不是我文某的鹰犬爪牙!”这是刹那间,他想明白的道理。 随着跟刘子俊的解释,脑海中的结论越来越清晰。 “如果我们连他们都不能保证,我们将来何以保证天下百姓的福址。 现在我找个莫须有的罪名杀了邹???慊崤宸?业木龆稀=?矗?绾伪vの也灰阅?胗械淖锩??蛘叽笠宓拿?郑?绷四悖?“丞相??”刘子俊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细弱蚊蚋。 仿佛害怕了文天祥一般,脚步不敢加快,与他比肩而行。 “如果丞相大人哪天嫌我权重,要杀我怎么办?”刘子俊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会乖乖地,伸出脖子让他杀么?”答案是肯定的,不会!刘子俊知道自己会反抗,虽然自己一直对丞相大人很忠心,但这种不把自己当奴仆和家臣想法,早就埋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生根发芽。 在它发芽前,文天祥是主公,自己是臣,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它发芽后,自己却为自己和理想而活着,而不是别人的附庸。 至于这颗种子是谁种下的,什么时候种下的,刘子俊说不清楚。 隐隐约约,觉得是来自走在前面的文天祥,但又不能确定。 “怎么,不快点走,难道你真的恨凤叔,希望除之而后快么?”文天祥笑着回头,问道。 “我,啊!”刘子俊支吾了半句,加快脚步,追上了文天祥。 自己与邹??挥兴匠穑?3夜叵祷顾悴淮怼?晌?裁聪肷绷怂??褪且蛭??型u械南右擅矗?故且蛭??恼???怕藕拓┫嘞嘧螅?刘子俊默默地想着,他也想出了答案。 其实,自从自己领悟了丞相一些话的内涵后,自己就一直自视为先知先觉,见识高邹??坏取6杂诩?兜停?3衣怕诺沧「=u17沟缆返娜耍?匀挥????罂臁?但实际上,邹??妥约菏巧?佬值埽?煌?铀廊硕阎写蚬?龅娜恕w约嚎梢圆辉尥??募?猓?疵蛔矢袢衔?咚?煌贰c扛鋈硕加兴伎己捅泶锼伎冀峁?娜?Γ?词顾?南敕ǎ?诒鹑搜壑锌雌鹄慈绾位拿?5?庵秩?θ床豢砂?幔?裨颍?炔皇瞧降龋??亲砸晕?钦?氛撸?源砦笳叩木?匝拐ァ?正想着,邹??淖〈Φ搅恕n奶煜榇蛄烁鍪质疲??钭??那妆?槐赝ㄙ鳌g崆岬赝瓶?嗣牛?吡私?ァ?刘子俊跟在文天祥身后,踏进了邹??募颐拧a偃朊诺纳材牵?吃谏砗蟮氖种付?硕??隽思父銎婀值亩?鳌?邹家对面,刚刚开门迎客的酒馆中,几个在大厅喝酒的人愣了愣,站起来,默默地走出了酒馆,向城外走去。 街道两边,三三两两,陆续有一些行人、小贩收拾好家什迅速离开,整条街静了静,瞬间又恢复了喧嚣。 “卖鱼啊,刚捞上来的海鱼啊!”一个声音拖着嗓子喊道。 “老板,给我来一条大黄花!”有人隔着街道,远远地回应。 雨季终于过去了,难得又见了海鲜,又见阳光,大伙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风雨过去了,听着远处的买卖声,刘子俊微笑着想。 抬腿走向内院,看见邹??谠鹤又邪诹烁銎迮蹋?嗔撕?疲?怨俗月渥印?文天祥走到近前,看了看一个人的棋局。 笑了笑,从脚下取了一个子,“啪!”地一声,砸在了纹称上。 “丞相来送我?”邹???鸷焱ㄍu乃?郏?柿艘痪洌?淮?苑交卮穑?テ鹁坪??恿斯?础?文天祥抬手接壶,对着嘴抿了抿,放下酒,又下了一颗子。 “一人一招,不得耍赖!”邹??庠鹆艘簧???郑?焖儆α艘患恰?“局是你布的,我开始落子,已经出于下锋,自然多下一子算一子。 否则,凭何取胜!”文天祥笑吟吟地回答,手上动作却不慢,一颗颗黑子摆下去。 “大伙看谁手快,心快而已!”邹??胛奶煜檎?缱牛?稚隙?饕膊豢舷嗳茫?涣a0鬃痈?藕谧佣?洌??碳洌?芯忠丫?崾??棋盘上的子黑白分明,犬牙相错,不细数,无法分出输赢来。 邹??恢?雷约夯鼓芩敌┦裁础w源永韫蟠锿督荡锎海?12聪?模?冈鹞奶煜槲?卧舻南?4?矗??痛媪吮厮乐?摹?不死,他无法赎回自己的过错。 不死,他也对不起曾经生死于共的朋友。 所以他闭门谢客,将练兵的心得整理了出来。 然后一边下棋自娱,一边等着刘子俊派人上门,抄自己的家,砍自己的头。 唯一不甘心的是,他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无法更好朋友解释其中的误会。 没想到,文天祥亲自来了,陪自己下完了人生最后一盘棋。 “除了快,还要讲全局,讲谋划!”文天祥一边收子,一边说道。 “痛快,没想到丞相此时还肯来,陪我下一局棋。 平生与你所下,此局最快,也最痛。” 邹??鎏斐ばィ?テ鹈媲熬坪??莺莨嗔思复罂凇?门口的亲兵悄悄地转过身去,擦干了脸上的眼泪。 邹家老小在空坑一战,尽落入李恒之手。 两儿一女死于押送途中,妻子不知流落何处。 破虏军稳定福建后,一些将领纷纷娶妻纳妾,邹??匆恢惫律肀疾ㄔ谏畚浜透v葜?洌?挥腥魏吻9摇?这几天,门口有很多不相干的人走来走去,邹??那妆??榔渲絮桴巍<?纤疽庵鞠?粒?桓腋嫠咚???闹性缫炎隽俗罨荡蛩恪?“杀退了元军,你我再来十盘,百盘又如何。 难道凤叔怕了我,准备永远认输了不成!”文天祥从邹??种卸嵯戮坪??崆崦蛄嗣颍?诺搅艘槐摺?“嗯?”邹??读算叮?焓秩ザ岷??疵挥写游奶煜槭种卸嵯隆:?傻乜醋盼奶煜榈难劬Γ?档溃骸凹俸b肪仍?椎鄣氖拢?俏倚奘楦嫠呃韫蟠锏模?“是啊,所以根据破虏军军规,你犯了泄密之罪!要被处罚。 我已经决定,上本朝廷,建议皇上免去你的枢密副使职务,并在破虏军中,把你的军衔降到少将!”“黎贵达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西线防御任务,也是我替他争来的!”邹??路鹈惶?靼孜奶煜榈幕埃?绦?ザ峋坪??槐叨幔?槐咚档溃骸澳阏飧鍪焙蚰芾此臀遥?丫?煌髂阄蚁嘟灰怀n?似坡簿?慕?矗?抑?烙Ω贸械j裁丛鹑危?“你荐人不当,对属下的行为考察不清,应该受责。 但具体承担多大责任,需要破虏军高级将领聚齐了,议论决定。 但眼下军情紧急,大伙无法聚齐,所以,这个错先记下。 参谋部制订了个防御计划,需要人带队迎战元军!”文天祥按住酒壶,缓缓说道。 “丞相!”邹???鹜ê斓乃?郏?路鸫永床蝗鲜段奶煜橐话悖?醋牛?醋牛?蝗唬?牌?苏?倬坪?呐?Γ?派?罂蓿骸拔颐挥型u校?颐挥型u邪x┫嗫梢陨狈锸澹??豢梢酝u兄?锶杵浼颐拧!?四十几岁的人,如个失意少年般,双肩不住**。 门口的亲卫跟着哽咽起来,邹???颂逄???久挥衅坡簿?卸?湃宋锏募茏印23腋易鞲椅??永床挥米约旱墓?淼竽咽粝隆u庋?娜耍?邓?信?ㄖ?樱?蠡镄拧k邓?u校?孜烂鞘谴蛩酪膊豢舷嘈诺摹?“我知道,否则我也不来找你!”看着大伙难过的样子,文天祥也动了感情,伸出手,拍了拍邹??募绨颍?笊?档溃?澳贸龅阊?永矗?饣故前僬鄄荒樱?>??币惨?艉群ㄕ降淖薹锸迕矗俊?闻此言,邹??昧δ?税牙幔?笊?卮穑?柏┫嘤?锸迦ツ睦铮俊?“邵武。 眼下军情紧急,你有个机会待罪立功,去邵武,把军校没训练完的那些新兵领出来,带着他们去稳固西侧防线!”“西线?”邹??质且汇叮?テ鸶?髦?矗?诘厣瞎戳思副剩??艘桓龃植诘牡匦问疽馔迹?蜕?实溃?柏┫嘧急冈谀睦镉膑沧泳稣剑?“戴云山和太史溪之间,具体战场,要看局势发展。 眼下只是达春一部杀了进来,张弘范的人马还没到。 所以,咱们集中全部力量迎上去,争取把达春击退。 然后步步为营,把张弘范拖垮!”文天祥在邹???牡赝忌媳炅思副省?邹???牡赝己芗?Φ祝?淙幌咛醪欢啵?辞逦?乇晔读烁=ㄎ鞑康乃?邢找??凇l?废?痛髟粕街?洌?且黄?矶却锇耸?嗬锏那鹆甑卮??舜γ淮笊酱蠛樱??宰罾?谄锉?箍?4锎和黄屏?液螅?詈鲜实墓セ鞣较蚓褪钦庖淮??“杨晓荣将军已经带人迎了上去,漳州守军也抽调出人去阻击。 再加上从达春包围圈中突围出来的破虏军残兵,应该能拖得达春一拖。 等萧明哲带着人赶到了,咱们手中的兵马,就不比达春少太多。 我再把吴家父子的炮师全部调过去,应该有力量与他博上一博!”文天祥豪不犹豫地把战略部署向邹??俅谓坏住k?嘈抛???蚕嘈叛?镜挠岩辍?“陈举将军呢?”邹??实馈h绻?碌跹勰芗词孤什扛匣兀?坡簿?苏降氖に愀?蟆?“吊眼很难赶回来了,苗春将军飞鸽传书,幼帝已经被他救下。 张弘范吃了一个亏,肯定会红着眼睛咬过来。 如果我是张弘范,知道达春已经打破了龙岩,肯定会派兵从此路赶过来,并拼死割断吊眼回援福建的道路!”文天祥又用树枝画了几笔,添上了福建外侧,其他敌军可能出现的位置。 “啊!”邹??钗?艘豢诶淦?u饧柑煲恢毕胱湃绾稳コ械t鹑危?挥型蒲菡骄郑??砸裁幌氲骄质埔丫?绱讼斩瘛5赝忌希?锎骸18朗Γ?藕敕丁16詈悖??迨?虮?恚?游飨叩目谧勇叫?拷?础f坡簿?肿浼?岬娜?蛉寺恚?恢?涝谡饩?魏Ю税愕某中?セ飨拢?苤c哦嗑谩?“咱们还有援军么?”邹??桓市牡匚实馈k?氲搅怂占遥?氲搅朔郊遥?氲搅艘磺锌梢愿匣乩吹牧α俊?“在吊眼夺路杀回福建之前,你的七千新兵,是前线唯一的援军。 今晚你我同时出发,我在战场上等你!”文天祥摇摇头,站起拉,伸出了大手。 邹??ど碚酒穑?砩纤?型欠弦簧u?铡j郑?艚舻匚赵诹撕门笥训氖稚稀? 第一章 劫(六) 两、三枚拳头大小的弹丸悄然而来,冒着青烟落入行军的队伍中。 刹那间,队伍大乱,整支人马都停滞了下来。 更多的弹丸乱纷纷飞来,砸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弹丸周围的士兵抱着脑袋四散跑去,任军官如何弹压,也阻拦不住。 “别慌,别慌,趴下,趴在地上!”有人在队伍中用汉语大叫。 无论听得懂,听不懂,探马赤军、蒙古军、新附军,各族士兵互相学习着,齐整整趴了一地,比割倒的麦子还整齐。 “轰!”“轰!”“轰!”爆炸声接连响起,一道道烟柱卷着破碎的肢体升上半空。 没有被弹片伤到的士兵头顶在泥里边,双眼紧闭。 身体不断瑟缩着,期待这恶梦般的场景快速结束。 终于,鼻孔中不再充满硝烟的味道,带队百夫长的喝骂声压住了伤者的呻吟,士兵们殃殃地爬起来,看看永远也走不完的泥路,茫然地站在原地,等待下一个命令。 “这就是我大元精锐么?”达春悲哀地叹了口气,举起了手中的令旗。 身边的传令兵立刻吹响了号角,把搜索前进的命令发了出去。 几队身披轻甲的士卒冲向铁弹丸来袭的方位,他们身后,强弓手怀抱四尺多长的黄桦大弓,扣箭在弦,机警地监视着林间每一个可疑响动。 “哗!”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从草丛间晃晃张张地跳出来,向远方丘陵后跑去。 才走了几步,数十支羽箭同时飞来,把它射成了刺猬。 轻甲劲卒立刻伏在了地上,躲避敌军的攻击。 林子间,被羽箭挂到的树叶飘飘而落。 无所不在的敌军并没出现,阳光从被射疏了的树梢头洒下,照亮士兵们紧张的脸。 带队的百夫长驽了驽嘴,一个党项士兵跳起来,去捡被射杀的野兽。 没跑多远,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士兵连忙低头,一根细绳飞快地钻入草丛深处。 与此同时,半空中,一个满是竹钉的竹排砸下,将他远远地拍了出去。 “啊!”短促的尖叫声令人头皮发炸,血乱纷纷地从空中落下来,溅了同伴满脸。 百夫长悲愤地抬头,看惯性作用下的竹排,在半空中往来摇晃,每来回一次,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而竹子削制的尖钉上,已经被染成了红红的一片,那是他麾下士卒的血肉。 “给我冲!”百夫长不顾一切地叫着,挥舞着弯刀冲了上去。 踏翻了三个陷阱,踩中了两道捕兽拍后,剩下的士卒到达了目的地。 除了一把用过的火折子,几根东倒西歪的竹杆,目的地什么都没有。 敌人就像草尖上的露水一样,在太阳下蒸发了。 没人知道他们溶进了哪里。 南、北、西、东,偷袭一波接着一波。 元军的行军速度被拖成了蜗牛,一上午的时间都没走出十里。 达春愤怒地挥舞着令旗,一次次组织反击,每次的收获都差不多,是一堆捆成古怪形状的竹子。 “传,不,请黎贵达将军,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达春终于按耐不住,拉下面子,向自己的属下求教。 刚刚高升为新附军万户没几天的黎贵达从最前方匆匆忙忙地赶回了中军,看看达春脚下的竹子,弯腰,摆弄了几下,说道:“禀大帅,这是执弹器,破虏军的目的是骚扰,拖延我军前进。 末将请大帅不予理睬!”“执弹器?”达春愣了一下,没听进黎贵达后面的话。 一心想立功的黎贵达强压住失望的情绪,进一步解释道:“就是抛射弹丸的东西,和大帅的投石机差不多,您看,就这样…….”说着,他把几个竹竿组合在一处,挂上了块拳头大的石头。 然后开动机关,将石块弹射出去。 石块轻松地飞越人群,在两百多步外落下。 吓得附近的士兵又是一场**,直到带队军官拔出钢刀,才平静了下来。 “这样的执弹器,破虏军中怎么配备?”达春望着石块落地的方向问道。 如果是二百步外飞来一块石头,没人在乎。 但二百步外飞来一颗手雷,饶是蒙古兵胆子再大,也不能于死亡面前无动于衷。 “大帅,破虏军中只教了士卒怎么做这些东西,没有配备。 此物用竹子和草绳就可以做,这周围的竹子,满山遍野……”黎贵达哭笑不得的解释道,心中暗叫倒霉,怎么遇上如此没有常识的上司。 直到看见达春脸色变了,才慌忙闭上了嘴巴。 这才猛然意识到,此刻自己已经是新附军,再不是破虏军统领的身份。 破虏军中,简易执弹器的制作和使用是常识。 元军中,这些常识却是玄密。 无力的感觉涌上黎贵达的心头,刹那间,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冲动,选择了投降北元。 旋即,后悔被无尽的恼怒和愤恨所取代。 ‘都是文天祥这贼,若不是此贼如此轻贱我,若不是此贼一再侮辱斯文,自己怎会如此!’他心里恨着,骂着,脸上也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大帅,末将,末将一时失言…….”。 “算了,你下去领军吧!”达春大度地挥挥手,请黎贵达走开。 眼前这个人刹那间变幻不定的表情他非常熟悉,很多投靠北元的书生,提起故宋来,都是这种怀才不遇,受待不公的嘴脸。 真的让他们表现出点儿才华来,他们偏偏又无所展示,并且还振振有辞,仿佛天下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他这块璞玉般。 可惜,在宋军中,这种人越来越少。 望着前方满眼绿色,达春郁郁地想。 黎贵达投降过来已经七天了,本来自己可抓住这个机会,急插南剑州,扼住破虏军的心脏。 谁料到七天来,大军居然连永安都没赶到,三百多里的路仿佛被无限拉长,队伍永远也走不出眼前这片绿海。 想想两个月来的战绩,达春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大军先是在上杭,被一个山贼出身的破虏军将领所阻,连续攻打了四十余日,都没突破槿江防线。 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绕路去攻永定,谁料到,永定守将黎贵达居然放着好好的城池不守,学古之名将,玩什么夜半袭营。 七天前夜,黎贵达来劫达春的大营,被达春以重兵围困,迫降。 此后,元军在黎贵达的指引下,四日内连克永定,克铜鼓、龙岩,势如破竹。 得知侧翼失守,上杭守将陶老么被迫放弃槿江防线,退守莲城。 就在达春意欲抢在张弘范带大军赶到前,再建奇功的时候,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破虏军第六标统领杨晓荣,带着八千兵马迎了上来。 以六万对八千,达春以为自己胜算在握。 谁料到,杨晓荣“胆小如鼠”,根本不与元军接战。 宋将杨晓荣,当年是页特密实麾下的千户。 而现在,此人却成了自己的敌手。 达春一想到这,怒火就直冲顶门。 当年此人除了马屁拍得好外,没有任何能力。 现在,此人的用兵能力也没见得有多少提高,但娴熟程度,却远远超过了当年。 骚扰,偷袭,迂回,逃窜,阻击、放弃。 趁元军不注意啃上一口,然后利用地形熟悉的优势快速远遁。 流寇的作战方式被杨晓荣学了个十足。 翻来覆去,杨晓荣就这一招。 偏偏达春拿这种流寇战术没办法。 从几次小规模战斗上分析,该死的杨晓荣至少把部署分成了三十余队,每支队伍的目的都是一个,拖延战机。 那些手脚极其麻利的破虏军士卒躲在林间,向元军投掷手雷。 如果元军停下来,派大队人马反击,他们就快速钻密林逃离,让反击者扑个空。 如果元军置之不理,他们就寻找机会,突然冲进元军薄弱处或辎重队中,烧杀一番,然后快速撤走。 如果元军分兵前进,他们就在路上用竹子和石头垒起简易的寨墙,进行杀伤性阻击。 那种简陋到寒酸地步的寨墙,根本敌不住大军三次以上冲锋。 可杨晓荣的部下和他一样没胆,总是利用寨墙,挡住元军一到两次进攻。 等达春把第三波进攻组织好,寨墙后的人早已消失不见了。 达春扎营,杨晓荣派人劫营,却连营门都不肯入,远远的发射火箭,丢手雷。 达春故意中军和辎重队间留下空隙,布置好了圈套,等杨晓荣来劫粮。 结果,宋军依然是老一套,跑来几十个人,扔几颗手雷,放一把小火即撤,根本不想一战而竟全功。 让守在陷阱外的元军急得直跳。 三天三夜下来,元军行军总计不到一百五十里。 消灭破虏军二百多人,自己却承受了十倍的损失。 粮草辎重被毁无数不说,士兵们也疲惫到了极点。 所以,黎贵达刚才不顾一切,轻装前进的建议根本行不通,以队伍目前的状态,轻装急行,刚好是去送死。 一旦再有其他破虏军于前方布下埋伏,六万大军就会面临全军覆没的风险。 况且此时的福建也不比当年。 当年达春带领人马几度经过,都是就粮于道。 残宋百姓不敢逃,也不敢反抗。 遇到蒙古军,会乖乖的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牲畜和种籽贡献出来,充做军粮。 而现在的福建人都被破虏军教坏了,变成了刁民。 大军没等杀到他的家门口,村子里就会燃起火光。 百姓们烧了房子,藏了粮食,赶走了自家牲畜。 就连水井,都会找石头和泥土填死。 那些来不及或没有力量带走的牲畜,则杀死了扔到泥桨中。 如此炎热的天气中,等大军找到那些牲畜,肉早就臭了,闻都不能闻。 所以达春只能步步为营,只能压住心头的厌倦感,跟杨晓荣周旋。 对出奇制胜的建议,他现在根本不想考虑。 唯一抱着的希望是,张弘范的兵马尽快赶来,凭借军队人数上的优势,把破虏军彻底压垮。 前军又传来的爆炸声,队伍又不得不停了下来。 达春再一次举起信号旗,几百名强弓手和两队探马赤军冲入了密林。 后队中,也传来阵阵喊杀,达春叹着气,命令的声音说不出的疲倦,两队轻骑兵冲向辎重营方向。 爆炸声再响,达春再派兵反击。 号角声再起,骑兵再火速救援。 爆炸,号角,号角,爆炸。 没日没夜,就像福建夏天的暴雨,你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达春累了,将信号旗交给了亲兵。 只顾发令,不再亲自举信号。 新附军疲惫了,探马赤军厌倦了,蒙古军懈怠了。 大伙好像在赣州城内,看那种无聊的折子戏,每日都是这么几句词,不痛不痒,不急不徐。 达春坐在战马上,疲惫的应付着。 不再去想永安城什么时候能到达的问题,反正行军速度再慢,十天内也能杀到永定城下。 占据了此城后,就可以慢慢修整,等待张弘范前来汇合。 突然,他眼皮跳了跳,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这种疲惫的感觉,他很熟悉,当年草原上,看大汗的犬队追杀孤狼,就是这种战术。 一条猎狗跑上去,咬一口,远走。 另一只再上,再咬,再走。 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当孤狼被猎狗们咬得疲惫不堪时,突然冲上来的那只猎犬,终于露出了它的尖牙……狼和狗的力量差不多,单打独斗,没小半个时辰无法分出胜负。 但那突然的一击,却瞬间结束了整个战斗,孤狼倒在血泊中,致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如此脆弱。 达春猛然清醒,伸臂,从传令兵手中夺过令旗。 “大帅!”传令兵楞了一下,迟疑着问道。 “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达春高举着令旗喝道。 传令的号角呜呜地响起,还没等吹响第二遍,突然,侧翼一阵大乱。 有杆战旗,高高地竹林里挑了出来。 三千余名破虏军战士直直地撞进了达春的中军,当先一将,骑着匹大食战马,马背上挂满了短弩弓。 射完一支,又摘下一支。 几个蒙古百户措手不及,被他当场射死。 “杨!”飘舞的战旗上,斗大的汉字,映入达春的眼帘。 “杨晓荣!”几个蒙古将领的眼睛登时瞪得滚圆,露出难以置信光芒来。 在他们的视野中,当年的窝囊废如同脱胎换骨般,冲杀在队伍的最前面,仿佛根本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滋味。 在疲惫的状态下骤然遇袭,即便是最精锐的蒙古军也被呆住了,忘记了做恰当的反应。 杨晓荣带着破虏军士卒,刀一般切开元军外围,向队伍中心扎去。 密集的弩箭从破虏军中射出,将临近的元军士卒纷纷射倒。 弩箭手外围,身披轻甲的破虏军战士挥舞着断寇刃,将敢于冲上来的元军一刀两段。 以无厚入有间,大汗身边的亲卫队之勇悍也不过如此。 达春惊讶地看着破虏军士兵突破自己仓卒组织起来的防线,快速靠近。 四下里,号角声犹如雷动。 一队队蒙古武士舍生忘死地扑上去,一队队蒙古武士倒在血泊中。 “骑兵,骑兵,骑兵去突!”达春挥舞着令旗,大声喊着。 大批的蒙古骑兵涌过来,却被自己人挡住。 破虏军中,有人挥了挥手,几百颗点燃了的手雷扔向了元军最密集处。 “轰???”仿佛只响了一声,极其漫长的一声。 声音过后,草地上出现了一排弹坑,弹坑周围,躺满了元军尸体。 “嗖???”又是百十枚手雷,冲上前的元军猛然停住脚步,试图后退,却被拥上来的同伴挡住退路。 眼睁睁地看着手雷冒着烟,在脚下乱滚。 “轰!”手雷爆炸,腾起一团血雾气。 “强弓,强弓手!”达春气急败坏地喊。 无论将领指挥能力,还是部队的真正实力,元军都高出眼前的宋军甚远,没想到一代名将却让无名小卒打了个措手不及。 骑兵无法冲杀,打着马向外围撤去。 强弓手涌了上来,搭箭向天。 “嗖——嗖??嗖”仿佛下了一阵急雨,杨晓荣周围的战士,不分敌我倒下了一大片。 活着的破虏军举起刀,向弓箭手扑去。 “跟上!”第六标统领杨晓荣挥舞起令旗,传令兵把几支火箭射上了天空。 “嗤??”火箭拖着亮丽的焰尾,带着尖啸声,从空中落下。 看到信号,杀红了眼睛的破虏军士卒收拢脚步,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举盾护头,跑回队伍内。 整队人马收拢成一把刀,向达春面前猛刺。 乱箭如雨,不断有破虏军士卒在跑动中倒下。 手雷声爆炸不绝,不断有受伤的破虏军士卒,点燃手雷,抱着冲进元军最密集处。 达春在护卫的簌拥下,不住后退。 强弓手全部楞住了,混战中无法精确瞄准,如果还是继续无差别漫射,这么近的距离,有可能下一波射击中,就会将达春和对手一起射死。 箭雨骤停。 杨晓荣收弩,纵马,抡刀,一刀砍死达春的掌旗官,夺过元军的帅旗。 刹那间,喊杀声停滞。 数万元军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代表蒙古人不败荣耀的羊毛大纛在半空中飞舞的半圈,落入了火里。 剩余的破虏军士卒突然转向,从元军最薄弱处杀出,快速向远方奔去。 “破虏军·杨”,战旗招摇的随风飘舞,渐渐隐没在远方天地间。 达春握着令旗,忽然觉得全身发冷。 他不知道是否该派轻骑去追,虽然以对手的速度,轻骑兵片刻就可以赶上。 山坡上,负责断后的破虏军战士,慢慢撤退,对着几万元军,毫无畏惧。 “这还是宋人么?”达春不敢相信。 记得当年,他带着几千士兵,就可以把数万宋军赶羊一样追杀出数百里。 此人不是他认识的杨晓荣,福建也不是他熟悉的福建。 整个大宋,整个南方已经都变了。 “轰”一声爆炸从远处传来,几个元军小兵和一个受伤的破虏军士卒同时化作了灰烬。 第一章 劫(七) 喊杀声渐渐去远,士兵的喧嚣声也渐渐平息。 几个部属损失较重的元将垂头丧气地凑到达春身边,等待他的发落。 让他们惊讶的事,向来治军极严的达春没有发怒。 脸上的表情平静的出奇,平静得就像草原上风暴来临之前的天空。 达春默默地看着杨晓荣消失的方向,心中掀起万重风浪。 他不是一个输不起的人,杨部的突然袭击所造成的损失,远远没达到让六万大军伤筋动骨的地步。 但杨晓荣刚才那一刻的张扬,让他想起了很多东西。 那是一种在百战百胜的蒙古人身上才有的表现。 至于宋军,他们要么像原来的杨晓荣那样,猥琐、懦弱。 要么像死守孤城的李庭芝将军那样,无奈中带着悲壮。 杨晓荣那一瞬间的张扬,表达了自信、表达了骄傲、还表达了血战到底的绝然。 达春胆子再大,也不敢由着这样一个对手在背后折腾。 大宋变了,在文天祥的带领下,他们已经找回了自尊。 与一个懂得自尊的对手交战,必须采用些非常手段。 从十几岁就开始担任忽必烈贴身侍卫,陪着他一路从塞外打到江南的达春,知道征服一个国家代价最小的手段是什么。 大汗和大汗的父辈,曾经用这种手段征服了桀骜的金国,不驯的西夏,还有西域各地百余城。 虽然,被征服的地区,可能几百年后都难以恢复原来的繁华。 但是,对长生天保佑下的蒙古人来说,只有手段是否有效,没有正义和邪恶的区分。 没有人的地区,正好作为蒙古人的牧场。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 “大帅,还继续行军么?”上万户阿古达木儿走向前,低声提醒道。 他可不希望达春再沉思下去,几万大军还等着他的命令呢,再憋在谷地里不进不退,,军心非溃散了不可。 “传令三军,清点人马,派先锋去附近查看地形,择平整有水源处暂且扎营!”达春的心神被阿古达木儿唤回,沉着声音吩咐。 “大帅,咱今天不走了?”阿古达木儿楞了一下,不知道达春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刚才杨晓荣那一击让大军损失惨重,但破虏军的损失也不少,战场清点后的结果表明,至少有七百多名破虏军士卒阵亡在刚才的袭击中。 这种损失巨大的袭击,阿古达木儿敢肯定,杨晓荣没勇气,也没实力再来第二次。 “不走了,在九拔都的兵马赶来之前,不再继续前进。 当务之急,是稳固后方,别给破虏军将这条通道夺回去!”达春点点头,目光慢慢开始变冷。 “是!”阿古达木儿答应一声,刚要去安排具体细节。 一转头,刚好看见黎贵达献媚的笑脸。 “大帅,阿古将军,末将知道一个扎营的好地方。 就在左侧不远。” 黎贵达卑微地笑着,仿佛后生晚辈见了有钱的远房长者般。 “哪里?”没等阿古达木儿回答,达春抢先问道。 黎贵达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杨晓荣。 刚吃了一次亏的达春,对他一百二十个不放心。 “就在西北边,不远。 翻过左边那个土丘去,半个时辰就能走到。 哪里叫三溪,是罗溪、藿溪流和九龙江交汇的地方。 地势平整,水源充足,刚好安营扎寨!”黎贵达折了根树枝,比比画画地说道。 熟悉地形,是破虏军考核军官的即便要求之一。 黎贵达为了保住职位,在这方面狠下过一番功夫。 此刻虽然投靠了鞑子,破虏军将领的基本技能还没丢。 达春面前,他不敢肆意乱指,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草图,粗略地标出了三溪的位置。 “黎将军好像对那里很熟?”达春的浓眉一挑,狐疑地问。 草原上长大的蒙古人,因为天地空旷的缘故,眼神都很深邃。 疑惑之下,威严自生。 刀一样的目光登时把黎贵达刺矮了半截,佝偻了腰,望着达春的马镫说道:“文疯子侮辱斯文,硬让文官学种地。 末将的一个朋友在三江试种占城稻子,曾写信说过那里的地形!”“占城稻子,难道比其他稻子好吃,还是产量大”达春漫无边际地问了一句。 关于文天祥的一切作为,他都感到好奇。 此人能在一年多的时间内,让杨晓荣这样的降将脱胎换骨,手段不是一般人能及。 至于黎贵达所指责的,种稻子侮辱读书人的颜面问题,达春不理解,也不懂。 蒙古人即使对待牛羊,也有割鲜草抓膘的任务。 难道读书人眼中,百姓还不如牛羊么?“产量大,熟得早!”黎贵达如实回答道,猛然想起了,自己刚刚还在谴责这件事,脸一红,闭上了嘴巴。 “看来黎将军只是不喜欢放羊,喝奶吃肉倒不在乎!”达春笑着用蒙古谚语调侃了一句。 叫住阿古达木儿,让他一旁少待。 接着又对黎贵达问道,福建其他地方的地形你熟悉么,能不能画出一幅图来,不必太详细,标出城市位置即可,现在就画!““末将愿意效劳!”黎贵达受宠若惊,高兴地答道。 这是自从攻破龙岩后,达春第二次给他笑脸。 看到了再一次立功受奖的机会,黎贵达岂能不尽力。 凭着在军官学校苦炼出来的功底,在泥地上,将福建路全部城市,道路,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放羊小径,一些隐秘的村落画了出来。 这一画,足足画了两个时辰。 几万大军都等得不耐烦了,一些蒙古将领甚至围拢过来,准备待黎贵达这个马屁鬼表演完了,就将他拖到僻静处,暴打一顿,免得他再给大伙添乱。 “如果本帅要取漳州,你认为走哪条路好?”看看黎贵达画得差不多了,达春跳下马来,以马鞭指着地图问道。 “走九龙溪,沿着溪畔走,地势最缓,遇到破虏军,可用骑兵突击。 但取漳州之前,必须取南靖和平和,否则,一旦漳州九攻不下,陈吊眼率军回援,我军必败!”黎贵达用树枝指了指石腾溪旁的两个小城,卖弄道:“西溪、石腾溪和漳江都不宽,但眼下雨季刚过,水流很急,如果我军取了南靖和平和后,沿岸布防,没半个月,陈吊眼回不到漳州城下!”达春的眉毛又跳了下,这是一招好棋。 据张弘范送来的消息,陈吊眼的兵马正星夜向回赶,张弘正已经分兵去堵,但能不能劫得住,在两可之间。 一旦陈吊眼先于张弘范赶到这里,福建的战局就有不乐观了。 黎贵达看看达春脸色,知道主子在担心什么,树枝在地图上画了个***,标出了自己一方目前所在位置。 继续说道:“依末将之见,我军不宜攻之过快。 永安是南剑州门户,文贼闻西线已失,必然调动兵马死守。 我军即使赶到了,也要打一场恶战!”“打就打,老子们怕了不成!”几个蒙古将领大声喊道。 虽然心里没有底气,但表面上的硬气还要坚持住。 自从大军南下以来,还没有蒙古人在宋人面前说过怕字呢,他们不想做第一个,死也不想。 “不是怕,而是不值!”黎贵达四下扫视,轻蔑地说了一句。 上次劝不顾一切奋力向前的建议被达春否决后,他仔细斟酌,又想到了一条可以邀功领赏的主意。 几番考虑得出的结论,当然比几个蒙古将领临时想起的办法缜密得多。 “文贼好战,却不知兵。 光知道死守永安。 却不知道,三溪寨一地,比永安还重要。 我军五万人马,无法将福建拿下。 但屯兵三溪寨,却可保住入闽之路不失。 待张将军大兵致,合兵一处,四十余万人,想打哪里就是哪里!”“大帅请看,大帅若欲在此等候张大将军,三溪寨是最佳屯兵之所。” 黎贵达见围拢过来的蒙古将领越来越多,有心卖弄,指点者地图说道,“此地地势平缓,适合骑兵突击。 位置又正在汀州和泉州之间,可南可北。 在这里屯兵,既可以凭借九龙江水运之便,威胁漳州,又可以北上汀洲或者南下泉州。 文贼无法判断大帅进兵方向,只能分兵防守。 可惜文贼有眼无珠,可惜杨晓荣那厮知道此地乃兵家必争,却无力驻守….”听到这里,在场的元军将领眼睛俱是一亮。 黎贵达的为人虽然让他们瞧不起,但打过仗的人经他这么一解释,都能看出来三溪所处是一个什么样的要地。 拿下了这个小村落,等于把闽西战场的主动权,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里。 “我道是杨晓荣为什么像个护巢的鹌鹑一样,没完没了的骚扰!”达春刹那间弄清楚了敌方的战略企图。 杨晓荣显然也发现了三溪寨的战略重要性,而在六万大军面前,无论向文天祥请示,或者临时加强防卫,都已经来不及,所以他才孤军犯险,想凭借张扬的举动,把大军引开。 想到这,达春微微一笑,马鞭向三溪方向指了指,对黎贵达大声命令道“给你一个万人队,悄悄地摸过去,把高过车轮的宋人全砍了,给大军腾干净了扎营的地方!”“大帅!”黎贵达吃了一惊,倒退了两步,问道。 兵败之后投靠达春,黎贵达给自己找的理由有三条,第一是文天祥对大宋不忠。 第二是破虏军对儒家不敬,离经叛道,侮辱斯文。 第三是大都督府结党营私,打压有才之士。 虽然这些理由没一条经得起推敲,但黎贵达勉强还可以凭此自醉,不至于心中承受太大的煎熬。 但现在,达春却命令他去屠村。 这显然已经超过了他为自己设定的道德底线。 “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叫‘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么?怎么,黎将军觉得那些为残宋交纳钱粮的人,不是乱臣贼子?还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将来好学一学杨晓荣将军啊?”达春冷哼了一声,逼问道。 “末将不敢,末将不敢!”冷汗立刻从额头上淌了下来,黎贵达一边作揖,一边解释。 “末将只是想如果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过去,不让宋人提前逃了!”一个宋字,在他口中吐得分外清晰。 片刻之间,黎贵达完成了宋人到蒙古人的转变,露出狰狞的本色来。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把别人踩在脚下么,何必以一时不忍,坏了自己打好前程?!!“你去,所获财物,自行处置!”达春挥了挥手,示意黎贵达去执行任务。 转过头,冲着几个蒙古、党项将领命令道:“阿古达木尔,你带一个万人队向后搜索三十里,道路两侧村庄要有人,都给我杀了。 房屋、农田全部烧掉!”“是!末将听命!”阿古达木儿舔了舔嘴唇,兴奋地答道。 自从去年大汗听了董文柄的话,严令军队不得再肆意屠戮后,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这种放手杀戮的快乐了。 嗜血回忆,让他浑身肌肉都跟着发抖。 “李浩、元峰,你们二人各带五千士卒,向东、向西搜索,三十里内,不准留一个活着的宋人!”达春冷笑着,把两支红色的令箭,扔到了马前。 两个探马赤军千夫长高兴地拾起令箭,撒腿向自己的部曲跑去。 方才杨晓荣的偷袭让他们大失颜面,一会儿,他们要把这笔帐,从宋人身上百倍地讨回来。 蒙古军,探马赤军、新附军,几个万人队被达春先后派了回去。 离天黑还早,今天他不打算再继续行军。 破虏军以流寇战术对付他,他要以蒙古人最擅长的战术把局势挽回来。 身后有两座城池,三百里路。 沿途的宋人,达春一个也不打算留下。 他知道,只有屠杀,才能打击宋人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 也只有屠杀,才能让心怀不满者彻底屈服。 在长江以北,大元杀白了无数城市,让汉人再也不敢抬头。 在福建,他还要这么做。 让那些敢于反抗者看看,这就是不肯做大元子民的下场。 杀!目光穿过油然绿意,达春看到了满眼的红。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 “爹,你怎能下这个令,如果大汗怪罪下来如何是好!”女儿塔娜的声音,把达春狂热的目光从远方拉了回来。 骑着一匹骏马,跑了满脸是汗的塔娜拦在达春面前提醒道。 “大汗?大汗会理解我的战术,他当年比我现在还狠。 傻丫头,咱们不杀,破虏军会主动迎战么!”达春仰天大笑,带着几分疯狂答道。 女儿塔娜自从被破虏军放回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般,文静了许多,乖巧了许多。 但她变得不像蒙古人,蒙古人心里,不该把宋人的生命当回事。 “爹!”塔娜轻轻地叫了一声,不再说话。 父亲做得不能算错,如果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塔娜,也会想到这一招。 在福建作战,不能按常规来。 破虏军的火器犀利,铠甲优良。 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攻下去,不知这场仗要打多久。 并且大军的后方,还要随时承受破虏军散兵游勇的威胁。 采用屠杀的办法,可以把破虏军尽早逼出来。 只有在蒙古人选定的战场决战,才可用铁骑和强弓的优势,克制住破虏军的手雷和火炮。 这一招大军原来不使,是因为大伙并不认为破虏军有力量与元军决战,不愿意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而两个月来的交手表明,破虏军完全与几十万元军抗衡的能力。 几缕浓烟从远处飘来,山林中,隐隐传来了哀哭声,像是人,又像是风。 “我们宋人知道建设自己的家园,而你们蒙古人,只会劫掠和破坏!”耳边,又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塔娜苦笑着摇摇头,尽力想把那个英俊的面孔从脑海中赶出去。 却越摇,越清晰,越摇,越清晰。 “四海一家,你们那个大汗,你父亲和你自己,把宋人当过人么?”林琦的问话,一遍遍敲打着她的心脏。 胸口无端地痛了一下,血腥的滋味涌了满嘴。 山风刺痛了她的双眼,泪光里,她看见周围山川、河流、土地,一片殷红。 殷红色,以三溪为中心,绵延着向四周散去。 宋祥兴二年八月初,元军进入三溪。 三溪百姓未随破虏军撤走者二十四人,全部被黎贵达处死。 随后,一场杀戮宣告开始。 发了疯的元军不再向福建腹地进攻,而是调过头来,把沿途征服的城市和乡村,细细梳理了一个遍。 虽然大部分百姓在破虏军和福建地方官员的动员下,撤入了深山中。 但还是有一些对北元军纪抱有幻想的而留在家中的人,倒在了屠刀之下。 特别是永定和龙岩两个城市,因为已经被达春攻克过,暂时归属了北元,无辜被杀者数以万计。 仓猝赶来的萧明哲被逼无奈,只得主动向达春发起进攻。 双方在罗溪畔,一个叫黄土坪的地方遭遇。 达春以强弓压制破虏军的钢弩,以分散队形躲避破虏军手雷,以骑兵迂回包抄破虏军炮位。 萧明哲以一万五千疲军对敌四万,不敌,主动后撤。 元军尾随追击,将沿途房屋、农田全部烧毁,另派出搜索队,到丘陵地带寻找逃难百姓,大肆屠戮。 杨晓荣率军歼灭了几支北元搜索队后,被蒙古骑兵赶上。 双方恶战,由中午杀到深夜。 四下元军纷纷赶来,杨部破虏军寡不敌众,阵亡两千余人,剩下的战士,趁夜色撤离了战场。 营正楚天舒领兵断后,弩尽,自杀殉国。 达春调头向南,与漳州援军野战。 破虏军将领朱平兵败,强行突围,率残部退往泉州。 八月中,张弘范引大军入闽,以元军平宋都元帅之名,下《戡乱令》,‘规范’了达春的屠杀手段。 规定,‘凡一人从贼或为宋官者,屠全家。 邻里隐瞒不报者,屠全伍(元代户籍管理办法,相邻五家为伍,有罪连坐)。 大军兵临城下,守军守城一日,城破后屠城一日。 守城十日以上者,城破后永不封刀。 ’同时,号令各地百姓互相揭发,检举出与破虏军有关联的家族为自己赎罪。 血,染红了九龙江。 吕师夔领十万大军沿九龙江而下,攻华安。 华安乃弹丸之地,城墙新筑,高不及六尺,守军只有一千余人。 守将苍松,?人,闻元军来,遣散百姓,拒城苦守。 吕师夔劝之曰,“百倍之差,何逞匹夫之勇”。 苍松对之曰,“国无匹夫,何来英豪!”。 吕师夔笑曰:“且看英豪为何物!”围城不攻十余日,守军粮尽,无力接战。 师夔遣使劝降,苍松对曰,“天晚,明早当听命。” 第二日,元军整兵,以待苍松来降。 及午,城门未开,吕师夔遣死士攀城而入,见阖城已无一活人。 千余将士,皆服毒死。 吕师夔大怒,焚城,兵锋直指漳州。 途中遇西溪县令孟浪所部民军两千,双方激战半日。 民军不敌,孟浪领兵且战且退,致九龙江,被围。 有鱼民引一小舟来救,诸军请孟浪上船自走,浪曰:“阖县父老推浪为县令,浪不能保境,亦不能安民,有何面自立于世!”乃留书吕师夔,曰:“将军未攻城,浪亦未曾守。 官吏有责,百姓无罪!”然后望东而拜,转身走进了九龙江中。 麾下残兵三百余人,皆不肯降,战死。 李恒奉张弘范命,领探马赤军、新附军和地方诸豪强兵马十万,攻惠州。 许夫人率部迎战,双方激战于博罗,难分胜负。 元将李治、乃尔不花、朴哲元战死,兴宋军阵亡逾万。 陈吊眼、张世杰知宋帝平安后,福建必危,领兵星夜回援。 张弘范闻讯,遣其弟宏正率军急攻平和,云霄,切断陈吊眼东归路线。 陈吊眼与张弘正接战,连破元军六道防线,杀敌两万余。 张弘正不敢撤退,亦无力阻敌,危难之际,吕师夔引大军致,与张弘正合兵一处。 以十五万兵马,挡在了陈吊眼的四万破虏军。 张弘范遣张?和阿里海牙攻汀洲,破虏军守将陶老么得到萧明哲和杨晓荣先后战败的消息,主动放弃了莲城防线。 带着莲城、清流、宁化三地数十万百姓,缓缓退过了九龙溪。 隔着河,构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八月下,过够抢劫与杀戮瘾的元军再次发动攻势,兵分三路。 北路,张?强渡九龙溪。 试图击败陶老么部,进入邵武。 中路,张弘范、达春合兵一处,进攻永安。 南路,阿剌罕领蒙古军万人、汉军万人、新附军四万,兵指泉州。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三路元军如三头恶鬼,所过之处,唯余焦土。 酒徒注:历史上,北元的屠杀,使中国人口剧减少。 直到明初还没恢复到宋末水平。 写这段文字只为记得悲剧,并非要挑起矛盾。 发生了,记住它,避免重演,如是而已。 第二章 破局(一) 永安城是个方圆不足五里的小城,背靠着太史溪。 太史溪是闽江的一条重要支流,发源于大武夷山,在绕过永安之前,名叫九龙溪,流向由西北东南。 水流碰到永安城后,骤然加急,转了一个近直角的弯,掉头向东北而去,一直汇入闽江中。 破虏军全取了福建后,丞相府大力促进手工和商贸,太史溪就因为其奇异的走向,成为连接汀洲、南剑和福州的重要运输水道。 宁化、清流、沙县、三明,沿途几个小城市的特产、手工和矿藏,沿着溪水运到闽江中,再由福州装上海船,运往南北各地。 而海商们贩来的粮食、布匹和香料、书籍等,也沿着溪水运往上游各个地区。 永安因正处于太史溪的拐点处,而作用日益凸显。 闽地多山,物资运输不易。 控制了此城,就等于控制了联结汀洲和南剑州的水道。 控制了水道,则等于控制了民间的商品通道和军队的后勤补给。 所以,丞相府特地在永安设立航路保卫和税务稽查机构,并拨出资金,在永安城的土墙之外,砌了一层石块。 结果,这些无意之举在关键时刻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场。 萧鸣哲双手扶在城垛上,借助砖石棱角与手掌摩擦的刺痛,压制着心头的愤怒。 自从主动出战,被达春击败退回这里后,连日来,他几乎没合过眼。 非但是他,几乎所有家在福建的将士都无法入睡,大伙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满眼的血光,老年、幼儿、男人、女人,一具具被虐杀的尸体仿佛就摆在眼前。 耳朵里,也同时响起百姓无助的哀哭声。 这声音,如烈火般,时时焚烧着他的灵魂,让他无法保持头脑清醒。 西边的天空红艳艳的,晚霞好像着了一团火。 翠绿色的山川也被霞光镀上了一层金色,与城外不远处那几条不知名的溪水辉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静谧的金色世界。 在世界的外侧,有几层铅灰色的云,丝丝缕缕的,从天上到地下,雾一般凝聚着,越远越浓。 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则是凝聚成了一条条巨大的烟柱,随着晚风徐徐靠近,不断吞噬着霞光的范围。 那是元军经过的路线,只有他们,才会像蝗灾一样,把经过的地方糟蹋得毫无生机。 也只有他们,才会沉浸在杀戮与毁灭中不知疲倦。 “呜??呜??呜”号角在暮色中,苍凉地响了起来。 由西向东,几个外围观察哨上,陆续腾起了狼烟。 随着号角声,大地开始震颤。 大群的战马出现在地平线上,黑色的战甲、红色的战旗,映着金光的弯刀,蝗虫一样卷过原野。 吹上城头的风顷刻改变了味道,粘粘的,带着挥不去的血腥与羊膻气。 了望手的呼叫声,顺着风传出去老远,“敌袭,骑兵,蒙古骑兵!”。 一声声相接着,让人心里微微发寒。 几个自告奋勇留下来协助破虏军守城的青壮哆缩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 蒙古人的兵威他们没亲眼见过,只是听了逃难百姓的哭诉后,才激起了他们的一腔热血。 然而曾经的热血和眼前兵势相比,是那样的单弱。 有人抬眼看了看附近的破虏军士兵,脚跟开始向后努力。 “鸣炮示威”萧鸣哲大喊了一声,手重重地拍下。 传令兵立刻吹响了接战的号角,几个破虏军士兵走到敌楼旁,将一串暗黄色角旗,高高地升了起来。 “敌楼大将军炮准备就绪!”“左角将军炮准备就绪!”“右角将军炮准备就绪!”“近战轻炮就绪!”干脆利落的喊声,透过雷鸣般的马蹄声反馈了回来。 萧鸣哲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令旗交给了吴康。 吴康接令在手,快速跑敌楼正中的火炮旁,大声吩咐了几句。 司炮长拿出一杆红旗,挥了挥,当空斩落。 “砰”天崩地裂般一声巨响,一道浓烟推着巨大的火球飞了出去,砸进了远来的敌骑中。 所有的声音瞬间沉寂,当耳朵恢复听觉后,马蹄声嘎然而止,代之的是战马悲凉的嘶鸣。 志愿留下来的青壮转身跑上了城墙,不顾破虏军士兵的告诫,挤到城垛口向外看去。 只见二里外,那群蝗虫般的骑兵停了下来,马蹄带起的烟尘也随即凝固在他们的头顶。 无数战马不安地盘旋着,显然,蒙古人被打懵了,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反应。 “近射,前方一千步,第一组,三炮齐发!”正当大伙为巨炮之威兴奋的时候,吴康的喊声又在身边响起。 紧接着,轰鸣声又起,刺鼻的硫磺味道熏得人透不过其来。 硝烟散去后,蒙古人的马队前,端端正正地摆了三个黑色的泥坑,泥坑边缘,丢弃着几件破烂的铠甲。 十几匹战马受惊,掀翻了背上的主人,拼命向来的方向跑。 整个骑阵都被惊马搅散,乱哄哄地聚成了几个疙瘩。 “噢!”青壮们在城头上发出兴奋地呐喊,恐惧的感觉一扫而空。 有人边喊,边向城下做出种种鄙夷的手势,也不管这么远的距离,对手能否看得见。 正在这时,两队披着暗红色披风的蒙古武士从元军中跑了出来,一队迎向受惊的战马,一队奔向落马的骑手。 “他们在干什么?”有人惊诧地喊道。 隔得太远,只能看清人影,对手的举动,无法看得仔细。 “别让他们救人,快,开炮,再开炮!”有人不顾军纪,大声向吴康提醒。 话音刚落,只见红披风下,有寒光闪了闪。 受惊的战马接连倒了下去。 紧接着是落马的人,无论躺在地上的,还是尽力追赶战马的,全部被寒光招呼了一个遍!“他们在杀自己人?”青壮们惊呆了。 大伙都说元军残忍,却没想到,他们连自己人也杀。 初秋的熏风吹过战旗,让人感到透骨的寒。 “军需官,带百姓下去。 不需要运送炮弹时,别让他们冒险!”萧鸣哲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几个负责向城头运送炮弹军官走上前,劝告百姓暂时闪避。 元军每临城下,喜欢先猛攻一阵立威,今晚的杀戮不过刚刚开始。 “禽兽啊!”一个年纪稍长的民夫叹着气,轻轻地摇头。 “比禽兽都不如!”有人用颤抖的声音附和道。 刹那间,他们明白了一年来,茶馆说书人经常挂在嘴边的,“率兽食人”四个字的全部含义。 心中同时涌上了几分悲壮与苍凉,落在这些禽兽手中,的确还不如战死。 “需要的时候,给他们每人发一把刀!”萧鸣哲放下望远镜,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对身边的亲兵低声吩咐道。 刚才敌军中发生的一幕,他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中。 张弘范用纵容士卒滥杀无辜来鼓舞士气,同时,也用杀戮来维持军旅秩序。 整顿了军旅秩序后的元军,迅速退出了火炮射程之外。 骑兵在低级将领的安排下,分散成几百组十人规模的小队。 稀疏的队型使士兵的人数显得更多,阵容也更庞大。 一个金盔金甲的将领策马在阵前来回跑动,边跑,边用蒙古话大声说着些什么。 镇定下来的士兵们,则以嚎叫声相答,金甲将领每喊一句,他们就长嚎一声。 “呜??啊??”长嚎声夹着战鼓,不断地卷过原野。 附近的群山间传来阵阵回响,“呜??啊???”,“呜??啊???”,连绵不绝。 仿佛一群孤狼看到月光般,苍凉中,透着嗜血的残忍。 “他们在做战前动员,大概说的是杀光男人,烧光房子,几日不封刀的话!”杨晓荣在两个士兵的搀扶下,挪到萧鸣哲身边,低声耳语道。 萧鸣哲的瞳孔猛然收缩,眼里跳出了重重火焰。 强压住内心的愤怒,他对杨晓荣说道:“杨将军,你能不能把刚才的话,大声向所有人重复一遍!”“行!”杨晓荣苦笑了一下,站到炮弹箱子上。 双手拢在嘴巴大声说道:“兄弟我在那边干过,鞑子在做动员。 这几话的意思是,杀光男人、烧光房子、强暴所有女人……”“呜??啊???”上万元军的呐喊恰巧响了起来,一瞬间,城头被怒火点燃。 万余铁骑风一样卷过原野。 城头上,炮弹呼啸着飞起,拖着长长的烟尾砸进元军当中,把骑兵和战马一并掀翻。 弹坑附近,血肉和碎甲散了满地。 周围的骑兵却看都不看,头贴着马颈,屁股从马鞍上翘起,手中的弓弦不停地敲打着马背。 被逼到极限的战马奋力急奔,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向前,不断地向前。 战鼓雷鸣般在远处响起,压过炮弹炸裂的轰鸣,淹没受伤者的哀嚎与呻吟。 “注意距离,注意距离!”吴康在城头不停地跑动,提醒麾下的炮手注意炮弹的落地点。 对付高速移动的目标,炮手们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尽量把几门炮的力量集中起来,在敌军中制造死亡地带。 然而,在炮弹射击的间歇,死亡地段被骑兵快速穿越,转眼间,敌军已经冲到三百步之内,进入了几门重炮的射击死角。 “轻炮,轻炮垫高炮尾,近距离射击。 投掷手准备,投掷手准备!”吴康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喊,咸腥的味道在嗓子里泛了上来。 相比起前几次作战,这次元军的战术灵活得多,对火炮的弱点,理解得也清楚得多。 显然,黎贵达的投降,给破虏军造成的损失,并不止是一时的战略被动。 十几门加在城头的轻炮快速喷射着死亡之焰,每一炮下去,都能轰到三、五匹战马。 而未受炮弹波及的元军如同发了疯般,毫无畏惧,只顾向城墙靠近,靠近。 “弓箭手,准备!”萧鸣哲大声喊道。 传令兵高高升起了一串画着弓箭的方型令旗。 还没等他下令射击,杨晓荣一个健步窜了过来,大声冲他喊道,“命令士兵趴下,趴到城垛后!”“全体趴到城垛后,举盾护头!”萧鸣哲立刻改变命令。 他一直瞧不起杨晓荣这个降将,但杨晓荣最近的表现,让他不得不对之刮目相看。 天空中响起细细的风声,一片黑压压的云坠了下来。 萧鸣哲看到杨晓荣伸出手,用力将自己推倒。 黑色的羽箭落到城头,跳起,迸发出蓝色的火花。 士兵们接二连三倒在了箭雨下,血顺着城墙的砖石缝隙聚成了小溪。 几名亲卫冒死冲上,用盾牌将萧鸣哲和杨晓荣护住。 羽箭打在盾牌上,啪啪做响。 萧鸣着接过一张巨盾,护住自己和杨晓荣,看到红色的血,顺着杨晓荣的背流了满腿。 “杨将军!”他的嗓子仿佛瞬间被什么东西堵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甲好,不深,没毒,马上组织反击,蒙古人打仗,这是头一招!”杨晓荣笑着答道。 脸上的表情,依然带着几分让人不舒服的媚献,眼神中,却不经意间透出几分自豪来。 “来人,来人,把杨将军护送下去!”萧鸣哲大声命令道,目光透过盾牌缝隙向城外扫去,看到一个个疾驰而来的蒙古骑兵,在城下转了个直角弯,接着战马转身的瞬间,弯弓搭箭。 蒙古人扬名天下的驰射术,此波攻击,他们不是为了攻城,纯粹是为了立威。 萧鸣哲想明白了这一点。 推开盾牌,滚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城垛下,从一个阵亡的掷弹手怀中捡起带血的手雷,拉出导火索,在砖石上擦燃了,等了片刻,在火花钻进弹丸前的一刹那,将手雷扔了下。 “轰”半空中炸起一个霹雳。 手雷在一个骑手的头顶上当空炸裂,将他连人带马炸成了黑炭。 “盾牌手掩护,掷弹手出击,目标,敌人头顶!”吴康的声音从城墙某处,沙哑地响了起来。 紧接着,二十多枚小弹丸从城头各处飞出,当空炸落。 攻击得手的蒙古骑兵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一招,慌慌张张地射出羽箭,打马向远方跑去。 前几批已经奔远,又兜转回来的骑兵也放慢了速度,徘徊着,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向前。 “呜???呜???呜???”苍凉的号角在远处响起,羊毛大纛下,达春亲自吹动牛角,发出继续进攻的命令。 鼓声连绵不绝,火焰般,点燃武士们的斗志。 远处的骑兵兜转回来,继续向城头射击。 近处的骑兵抖擞精神,把利箭冰雹般砸向城头。 城墙上,碎石飞溅。 箭头和石块碰出的火花,星星点点,在薄暮下显得分外绚丽。 一个又一个弹丸投了下来,将一匹又一匹战马放倒。 一个又一个骑手冲上去,用羽箭在城头上制造死亡。 敌楼正对西方的木梁上,羽箭就像丛生的蒿草一般倒插着,没留下一块空白。 后续的羽箭还陆续地射上来,打得整个敌楼瑟瑟土落,仿佛随时都会坍塌般。 萧鸣哲举着盾,在城头蹲步往来,亲自联络麾下将领,布置反击。 达春发动第一次攻击的目的是为了打击守军的士气,自己偏偏不能让他得逞。 几次往来后,城头的被突然袭击打懵的将士们被他组织了起来。 箭雨中,几面绿色的战旗高高地升起。 粗布的旗面上,一会就被撕出了无数破洞。 残破的旗帜依旧升高,一直升到旗杆顶。 破虏军的号角缓缓地响起,高昂,激越。 几百面巨盾在城墙后,沿着石台,陆续升上城头,以旗杆为中心,向两侧散去。 蒙古人用的角弓劲道大,准头足,有的木盾和盾后的主人一并被射穿,落下了城墙。 但立刻有人走上来,接替了阵亡者的位置。 盾牌挤满城头,紧挨着,不留一丝缝隙。 羽箭打在上面,发出令人胆寒的“啪、啪”声,却无法将盾墙冲出较大的缺口。 几百个弹丸从盾墙后飞了出来,凌空爆炸。 冲到城墙下的几十骑同时倒了下去。 后续的蒙古骑兵微微一愣,远远地张开了手中的弓,没等他们发射,一排亮晶晶的钢弩,从城垛的箭孔中飞了出来。 钢弩映着晚霞的微光,仿佛当空有人挥舞起一把利刃。 几十个蒙古骑兵从马上跌落,随即被自己的同伴踏成了肉泥。 又一排黑色羽箭以不同的角度落下来,落入盾墙后。 有破虏军士卒倒下,无数黑羽立刻从缺口处射进来,将失去保护的弩手、执弹手射杀。 缺口周围的破虏军战士奋起反击,将一个个蒙古骑兵放翻在地。 一个蒙古骑兵弯弓,长箭未等出手,已经被射落于马下。 一个破虏军执弹兵擦燃手雷,刚刚举起胳膊,一支黑羽穿透锁甲,钻进他的胸口。 身体一软,手雷落到了地上。 执弹手用尽全身力气跃起,死死地趴在了手雷上。 浓烟从城头涌起,爆炸声低沉喑哑。 硝烟散后,执弹手所趴之处,只有一团黑色的血迹。 新的执弹手冲了上来,站在血迹上,擦燃手雷引线。 新的蒙古骑兵冲上来,拉开角弓。 鼓声如雷。 号角声宛若龙吟,穿云裂石。 第二章 破局(二) 元军在天黑后撤了下去,半个时辰的生死博杀,,双方都没占到多大便宜。 破虏军想不出办法对付蒙古人的高速驰射,蒙古人也没有办法对付火炮的轰击。 最终战果是,两千多元军战死在永安城外,守城的破虏军的总伤亡人数也超过了五百。 城墙上下,堆满了尸体。 血厚厚地涂了一层,在湿热的晚风中散发着浓重的腥味,熏得人无法呼吸。 黑夜中,陆续有元军赶来,在骑兵探明的火炮最远射程外扎下大营。 为了驱赶闽地的湿气和蚊虫,士兵们砍伐木材,在军营中点燃了无数个火堆。 远远望去,灯球火把连缀成一片,比模糊不清的永安城规模还要大。 永安城附近的村庄中,百姓早已经逃光了。 破坏欲望得不到发泄的北元士卒点燃了所有的竹楼,把人类文明的痕迹,从大地上干净彻底地抹去。 破坏带来的快感让士兵们不知疲倦,破坏带来的快感,也让士兵们忘记了彼此的种族界限。 蒙古人、党项人、契丹人、女真人、汉人,还有西域而来不知名的民族,所有人,此刻都披着同样的号衣,彼此的眼中,都充斥着嗜血的暗红色。 萧鸣哲枕着箭匣,躺在敌楼的砖地上,辗转反侧。 城外敌军扎营时的打桩声、士卒们的喧嚣声顺着箭匣上的铜箍,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 偶尔还有细细密密的马蹄声从地下透出,萧鸣哲知道,那是敌军隐藏在黑暗中的巡逻队。 在杨晓荣手下吃了几次亏,元军变得非常警觉。 大营外明里暗里布满了守卫,想要劫营,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眼下守军也没有力量劫营,敌我双方人数差别过于悬殊,虽然破虏军战士个人战斗力已经比得上蒙古武士,但总计人数只有两万出头。 而城外敌军得人数已经超过了二十万,并且陆续还有兵马涌来。 一旦劫营行动被敌军发觉,单凭人海战术,元军就可以将破虏军完全淹没。 “萧将军,还没睡?”一声低低的问候贴着地面传来,钻进萧鸣哲的耳朵。 睁开干涩的双眼,萧鸣哲看见近卫团统领完颜靖远提着盏黯淡的黄色灯球,蹲在自己身侧。 “没有,完颜兄,你怎么上来了,丞相大人有新命令么?”萧鸣哲慢慢坐了起来,低声问道。 “还没,丞相怕鞑子趁夜攻城,派我带一个营上来帮你的忙。 参谋们提了几套方案都有缺陷,敌军太多,我军人数太少。 而对方将领又太狡猾,不敢兵行险招。 否则一旦给对方瞧破了,整条防线就会被攻破,后面的百姓就跟着遭殃!”完颜靖远摇摇头,低声答道。 福建的三座重镇,邵武、福州和泉州,离永安都有一段距离。 即使永安防线被突破,破虏军也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和元军周旋。 甚至可以利用山区复杂的地形,给元军布下重重圈套。 但达春的屠杀令让一切布置落了空,百姓们拖家带口撤得慢,目前还有几十万人滞留在闽江西岸不愿过江。 一旦破虏军让开永安防线,这些人就会成为元军刀下冤魂。 破虏军不愿,也不敢这样做。 “唉!”萧鸣哲低声叹了口气。 反正睡不着,他索性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绕过其他躺在敌楼中休息的将领,与完颜靖远一起走上了城墙。 城墙上,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抱着刀剑、钢弩,相挨着躺在垛口后。 有的人已经睡熟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有的人还没有睡,看见萧鸣哲过来,挣扎着坐起来行礼。 “别起来,别起来,赶快去睡。 明天还有大仗要打!”萧鸣哲躬下身子,低声命令道。 凭借以往对敌的经验,他知道今晚的战斗,不过是元军的一次试探。 明天或者是后天,等后续的元军到齐了,对永安防线的考验才真正开始。 “白旭派人回报,水寨那边,傍晚也遭受了元军攻击,持续时间不长,但威力很大。 整个外围木栅,几乎被元军踏平了!”完颜靖远一边检查城墙破损情况,一边低声说道。 形势不容乐观,自从赶到邵武投军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文天祥的脸色这么沉重。 其他几次大的战役,无论是对付页特密实,还是对付索都,丞相大人都油然成竹在胸一般。 即使整个作战计划出现了纰漏,他那镇定的笑容,也让身边所有人感觉到有了主心骨。 而最近几日,完颜靖远明显觉察到文天祥肩头所承受的压力。 这个文职出身的统帅在众将面前,依然泰然自若。 但回到自己的寝帐后,整个人就像麻木了般,有几次连官服都忘了换,坐在地图前整晚一动不动。 这些话,作为文天祥的近卫团长,他是不能向外人说的。 一说出来,恐怕会动摇整个军心。 但自己一方获胜的希望在哪,他也看不到。 蒙古人这手屠杀计,曾毁掉了盛极一时的金国。 拥有比大宋还广阔疆域的大金,在屠刀面前快速土崩瓦解。 “有火炮助阵,他们一时攻不下我们的防线。 但是,如果就这么被动挨打,我怕元军还会想别的主意!”萧鸣哲自言自语般说着。 他想到的问题和完颜靖远差不多,元军兵势大,完全可以分兵攻掠地方。 破虏军主力被张弘范钉在永安,其他几路元军就可以四下攻打漳州、汀洲等地。 外围城市如果纷纷陷落,纵使几个战略重镇保住了,福建大都督府也是元气大伤。 没有五年时间,被元军糟蹋过的地方恢复不了生机。 而蒙古军去而复来,去而复来,五年之内不知还会杀来多少次。 二人都不再说话,听着远处的喧嚣,各自想着心事。 方圆不足五里的小城很快被巡视过一圈来,除了背后的太史溪外,西北、西南和正西三个方向都发现了敌军的营寨。 与连绵的营寨相比,整个永安城就像淹没在灯海中的孤舟,显得分外单薄。 入侵者们用南腔北调的俚语嬉闹着,高唱着,不知疲倦。 突然,一声号角被夜风送了过来,苍凉而婉转。 紧接着,所有喧嚣声都沉默了下去。 静下来的夜空,让人感到可怕。 仿佛被卡住了脖子,萧鸣哲听见了自己艰难的呼吸。 心脏没来由地狂跳不止,伴着远处火焰起伏跳荡的节奏。 “噗!”风吹过,灯笼里的牛油腊,被吹熄了。 元军的第二次进攻从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 几十面半人多高的大鼓架在高坡上。 蒙古壮汉赤精着上身,根据身边的指挥旗不断调整鼓点节奏。 踏着鼓声,元军忽快忽慢,像蝗虫一样滚了过来。 这一次,步兵成为了进攻的主力。 迎着初升的朝阳,他们排出了松散的攻击阵型。 以队为单位,亲头并进。 各牌子头(十人长)站在队伍中间,根据鼓声调节本队的进度。 布置在城墙上的轻、重火炮同时开炮拦截。 但对于如此稀疏且准备充分的阵形,火炮造不成初次投放战场那种毁灭性杀伤。 有时炮弹打正了,可以毁掉一个小队,但附近的其他小队则跟着战鼓声继续前进,根本无视队友的死亡。 有时炮弹落偏了,打在几个小队中间的空地上,附近的元军立刻卧倒于地,等爆炸声响过后,才继续前进。 这种避弹方式非常有效,炸裂的单片和加在火药颗粒中的铅丸在空中飞不了多远,就失去了杀伤力,即使落下来恰巧砸在士兵身上,很难砸破坚韧的皮甲。 炮弹的爆炸,掀起了滚滚烟尘。 数以万计的北元士兵顶着炮火,稳步前进。 中间偶尔有几十队人停顿下来,放下枯树枝,点燃篝火。 其他人则绕过火堆,继续向前。 点了篝火的小队元军完成任务,小跑回到本阵。 又有小股元军扛着新砍的树枝、柴草冲上前,在战场间点燃新的篝火。 。 战场上,火堆越来多,烟雾越来越浓。 站在城头的司炮长再看不清敌军的动向,只好命令属下士兵调整火药发射量,轰击距离城墙最近的敌军。 而每一轮射击过后,疆场上就会出现新的烟柱,炮弹炸出的,蒙古军点起的,纵横交错混杂在一起。 一步步,元军逼近了。 几门重炮无法再减少火药的装填量,相继停止了射击。 很快,轻炮的声音也稀落下来,司炮长不停地指挥炮手们用砖石垫高炮尾,把射角从仰射调节成平射,再改成俯射。 “隆-隆隆”战鼓的节奏突然一边,由错落变为连绵。 几十队元军从硝烟后冲了出来,当先的两名士兵竖盾于地,架起简易防护。 其他几名士兵站在木盾后,拉开大弓,奋力向城头射去。 羽箭、钢弩的破空声取代炮弹爆炸声,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 破虏军据高临下,钢弩射得稳、准、狠。 元军手中的弓箭却占了一个快字,几乎是毫无间歇地连续发射。 每承受一轮钢弩射击的时间,他们往往反击上两到三次。 双方都有士兵倒在了箭矢下,双方的发出的箭矢都越来越密集。 赶到城下的元军射手越来越多,层层叠叠有几百组。 虽然以稀疏阵型射击,没有列阵齐射那种浩大的声势。 但如此多的弓箭手,也给城头带来的不小的杀伤。 特别是炮位附近,几乎站不下人,元军每一次射击,都有数十支羽箭落在火炮前后。 几百枚手雷从城墙上弹射下来,落入弓箭手的阵型当中炸开。 头上的阳光突然暗了暗,一排烟尘相继升起。 羽箭的射击停滞了一下,接下来却更加疯狂。 没被炸死的北元士兵蹲在同伴的尸体旁,拼命地拉动弓弦。 烟尘落下,城墙外出现了一大片新的死尸。 机灵的北元士兵干脆将同伴的尸身搭了起来,摞成了高高的掩体。 手雷砸在“掩体”外,滚到了一旁,炸裂。 “掩体”后的士兵毫发无伤,抹了把落在脸上的碎肉,继续和城头上的破虏军对射。 其他北元士兵见状,立刻开始学习。 一座座血肉搭建的掩体诞生在城墙下,黑烟中,就像恶鬼蠕动的舌头。 又有百余小队元军从硝烟中冲出,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冲向了城墙。 有人哑着嗓子喊了几句,冲在最前方的兵士举起了门板大小的盾牌,护住了自己和左右的同伴。 巨盾后,其他士兵从腰间抽出了凿子,尖锤,跃过护城壕,冲向城墙根儿。 一排弩箭射下来,放倒百余名北元士卒。 剩下的元军脚步丝毫不停,直直地向城墙扑去。 在身体贴紧墙根,贴到弓箭射击的死角后,举起凿子,重重地抠进砖石缝隙中。 叮当的凿击声令人牙酸,守城的破虏军战士点燃手雷,贴着城墙扔下。 手雷砸在巨盾上,滚落,负责护卫凿城的北元士兵手疾眼快,远远地将冒着烟的手雷踢飞了出去。 “轰!”爆炸声在不远处响起,后边有人被误伤,大声高喊起来。 前方的人不管不顾,继续清理着脚下一切障碍。 这种办法对付需要引线燃完才能爆炸的手雷效果很好,虽然踢手雷者动作稍慢,就会被炸上云霄。 但元军的伤亡大减,不一会儿,已经有几百人贴到了城墙根下,开始凿城。 萧鸣哲点燃一枚手雷,在引线燃尽的刹那,贴着城墙边缘扔下。 手雷凌空爆炸,将一组凿城的士兵全部掀翻。 爆炸的碎片同时射进了城墙,在砌在外围的石块上炸开了几道黑色的裂纹。 几个破虏军掷弹手犹豫了,把点燃的手雷扔向了更远方的弓箭手。 没等他们看到自己的战果,疾飞而来的羽箭,已经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萧鸣哲红着眼睛,指挥士兵推下数十条滚木。 外围钉着尖钉的圆木借重力加速下落,带着风声砸在巨盾上。 被集中的巨盾四分五裂,滚木去势不衰,继续下落,将两个凿城手压成肉饼。 几十个幸存的凿城手叫喊一声,丢下凿子,逃向远方。 破虏军的弩箭无情地从后边将他们追上,一一射死。 有人接近了自己方的弓箭手,试图躲进“掩体”后。 血肉铸就的“掩体”后突然伸出一把弯刀,将逃跑者剁翻于地。 紧接着,一双大手从“掩体”后伸出来,揪起还在血泊中挣扎的逃跑者,搭在“掩体”的最上层。 密集的弩箭飞来,逃跑者惨呼几声,就此不动。 更多的元军冲过浓烟,有的继续贴近城墙,有的补充进弓箭手的队伍。 战鼓声如雷,弓弦声嘈嘈切切如雨。 血,溪水般顺着城墙淌下。 与城下的血迹混在一处,艳艳的,在偶尔穿透烟雾的阳光下,红得耀眼。 萧鸣哲提着把弩弓,在城墙上往来奔波。 哪里出现危急,他就跑向哪里。 敌军中的弓箭手给破虏军造成了很大伤害,但暂时威胁不到城墙。 那些趴在墙根处的凿墙者才是真正的祸害,永安城的城墙很薄,外围只有一层今年才贴上去的方石块。 一旦城墙角被凿穿了,整段城墙都可能坍塌下去。 “不要怕,用滚木,雷石,看准了砸。 铁拍子,铁拍子推过来,放下去。 弩手,弩手和盾牌手掩护。 火炮,火炮手再想想办法,有小点的炮弹么,不需要打远的!”他大声呼喝着,提醒着士兵们灵活运用手中的武器。 躲在城垛后的炮手听到他的话,眼神亮了亮,冒着箭雨跑向了敌楼,不一会儿,军需官带着几十个民壮,扛着草袋冲了上来。 几十杆羽箭飞过,三个扛着草袋子的民壮躲避不及,被当场射杀。 草袋子掉到城头上,摔破,打造农具用的废铁渣洒了满墙。 司炮手冲过来,用木铲铲起铁渣,跑向了火炮。 装填手撕开容积最小的火药包,将半袋子火药添了进去。 铁渣也随即被送进了炮口,用木椎打实,几个炮手推动火炮,将炮口对准城下的弓箭队。 “轰”炮口喷出一道红光,直直地射向城外的一组弓箭手。 红光在接近目标的刹那骤然扩大,把整队弓箭手包裹进去。 一百多步的距离,弓箭手根本来不及反应。 呻吟声都没发出,就被掀翻在地上。 硝烟被风吹偏,五、六个黑色的躯体露了出来。 凿城的北元士兵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什么事,本能地向后看去。 没等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铁拍子当头砸落。 沉重的钉板砸碎巨盾,把几个士兵同时砸翻在地。 城上的人转动摇臂,铁钉拍高高升起,向下一组凿墙者移动过去。 北元弓箭手放箭拦截,城头上的轻炮陆续发射,每一炮,都是成千上万粒铁沙,只要被波及到的人,都会变成筛子。 可怕的是,受伤者多数不是被当场炸死,一个个血肉模糊,在地上翻滚哭号。 “***,看你怎么射!炸,狠狠地轰,全都给轰死!”萧鸣哲兴奋地大叫着,弩弓随着手臂上下挥舞。 “发射!”“发射!”“发射!”火炮手和弓箭手互相配合着,将元军的攻势压了下去。 没等破虏军士卒松口气,又一阵雷鸣般的战鼓滚过,浓烟后,传来“嘶、嘶”地破空声,萧鸣哲本能地蹲下身体,然后,看着自己的贴身护卫飞了起来,带着根丈余长的木杆,高高地飞向了空中。 血,雨点一般落了他满脸。 转身,目光透过硝烟,他看见一排床弩,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推到了五百步以内,在北元士兵的拉动下,弩弦快速复位。 “火炮,火炮,炸强弩。 注意强弩,注意强弩!”萧鸣哲大声呼喝起来。 几十队元军弓箭手,冲过硝烟,逼近城下。 火炮更换炮弹,调整角度,射向五百步外的强弩。 近处,又成了弓箭手发威的天地,钢弩、羽箭,往来交错。 萧萧如风。 第二章 破局(三) 元军退下去了,落潮一般,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 永安城下,篝火渐渐熄灭。 烟尘和血雾被风吹散,露出水晶般纯净的天空脸。 突然出现的阳光让人有些不适应,刺激得直想流泪。 有人递上了个装水的皮袋,萧鸣哲喝了一口,感觉到喉咙辣辣的,生疼。 “什么时辰了!”他想问一句,却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像撕纸,细弱沙哑。 根本不像一个三十几岁男人所有。 原来不知不觉间,嗓子早已喊破。 “午时一刻,鞑子退下去吃战饭了,今天下午还有得打!”来人的嗓音像拉风箱般粗糙,听起来很别扭。 萧鸣哲回过头,看见了完颜靖远那张烟熏火燎的脸。 这张脸和所有守城将士一样,被硝烟和血污染得如黑无常转世,如果在大街上猛然让人看见,肯定能吓翻几个。 此刻看在萧鸣哲眼里,却万分亲切。 “你带近卫的人先下去吃饭,然后上来接替!”萧鸣哲沙哑地说道,转过头,冲着左右大声命令,“一、二、三营下去吃饭,然后上来接替其他弟兄守城,大伙轮流休息。 身上有伤的下去找大夫上药,速去速回!”“是!”弟兄们答应一声,纷纷散去。 城墙上登时空了许多,露出激战过的痕迹来,有些砖头已经被血浸成了黑褐色,有些砖头上面带着箭矢碰撞留下的深槽。 最吓人的是城墙西南角,用草袋添平的缺口上密密麻麻扎满了羽箭,那是上午一门轻炮炸裂后崩开的豁口。 若不是关键时刻完颜靖远带着近卫团的弟兄填了上去,用快刀拼死将豁口封住,永安城已经陷落了。 “统领,咱们有,有援军么?”城垛口,一个身穿营正服色的黑大汉犹豫着问道。 萧鸣哲低头细看,这个人他认识,叫杨晓光,是杨晓荣的远房兄弟,跟着新附军投过来的。 第五标与偷袭达春时,阵亡了两个营正,他刚好补了缺,还不太懂得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军官。 “一定有,陈吊眼的四个标精锐很快就会杀过来!”萧鸣哲想都不想,尽量让自己的回答被更多的人听见。 军队调动,轻易不应该在普通士兵面前谈论。 一则是要保守机密,二是怕动摇军心。 上午的战斗打得过于惨烈,至少有三百多破虏军弟兄倒在敌军的攒射下,此外还有七百多受伤。 所以此刻萧鸣哲不敢说没有援军,只好凭空画一张大饼来鼓舞士气。 但援军在哪里,陈吊眼能否及时赶来,他也拿不准。 张弘范用兵向来缜密,他既然敢挥军攻打永安,肯定会安排人马阻截陈吊眼,护住自己的侧翼和补给通道。 反正眼下他手下最不缺的就是人,除了本部和达春麾下的数万精锐外,还有在几十万新附军。 这些新附军没有和破虏军对攻的实力,但是由吕师夔这样的名将统带着,混在汉军和探马赤中间,凭险据守,还能起到很大作用。 “有援军就好,有援军就好。 等咱们把鞑子的精锐消耗尽了,援军赶来,刚好把他们全歼在永安城下!”杨晓光得到萧鸣哲的肯定回答,登时精神头大振。 自言自语地分析了几句,转过身去,对着自己麾下的士卒喊道:“分组下去吃饭,吃饱了,干他娘的。 等打退了鞑子,让我哥给你们每人说一房媳妇!”“行啊,只要小心些,别让箭射掉了把儿!”有人接着他的话茬说道。 “噢!”士兵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 萧鸣哲不适应如此粗糙的鼓舞士气方式,脸有些红,笑着向别处走去。 正午的阳光投下来,看上去有些明媚。 文天祥坐在沙盘前,看着几个参谋将战局可能的走势反复推演。 无论是坚守,还是主动后撤,寻机决战,陈吊眼所部人马是必须尽快赶到的。 北元为这次进剿下足了本钱,张弘范、达春、李恒、吕师夔几路人马,加在一起超过了四十万,而后方,还有运送粮草辎重的新附军源源不绝地开过来。 以倾国敌一隅,看样子,忽必烈这回是下定了决心,要一战而竟全功。 他对张弘范支持的力度如此之大,连广南会战最后时刻让宋帝溜走的过错,都没有追究。 具北方送来的情报说,忽必烈甚至亲自在朝堂上处置了几个弹劾张弘范的言官,兑现了出兵前对张弘范的承诺。 “丞相,结果出来了!”曾寰走到沙盘前,递过一份报告。 。 报告上的数字触目惊心,参谋们根据昨天傍晚和今天上午的战损比推算,如果战斗一直保持目前的紧张程度,半个月后,永安城将无兵可守。 虽然元军的伤亡几乎是破虏军的五倍,但在两万破虏军全部战死后,永安城外还有十余万北元主力。 “实际情况可能会比这好些,伤亡比例不可能一成不变。 我们在不断适应敌军的打法,伤亡会慢慢减小。 敌军在城下仰射,力道不足,弟兄们中箭后当场阵亡的很少,伤兵的战斗力很快会恢复。 并且,推算胜败,弹药储备、弓箭储备、还有军粮、士气都得算进去!”曾寰见文天祥面色凝重,低低的说。 这是一套让主帅宽心的说辞,在曾寰的设想中,随着战局推演,情况可能比报告上写得还要糟。 张弘范今天趁守军不备,利用烟雾和弓箭手的掩护,把床弩推到了城下五百步范围内。 虽然那些床子弩最终被破虏军用轻炮炸毁,但也给守军造成了很大损失。 如果下一次,张弘范故技重施,在弓箭手压制住守军后,把投石机推上来,破虏军的损失会更大。 永安城的城墙过于单薄,只要张弘范有一波发射石弹的机会,就能把城墙砸出缺口来。 并且,这个在最近一年才快速发展起来的小城,不具备护城河、瓮城等辅助防护设施。 城墙一旦被突破,破虏军连退守第二条防线的机会都没有。 “恐怕元军也在适应着咱们吧,至少,他们现在火炮对他们的威胁,越来越小了!”文天祥笑了笑,把报告放到桌案角,“宪章,有话实说,这样下去,咱们最多能守几天!”“七天,顶多十天,十天后,必须退守剑浦,否则,可能会全军覆没!”曾寰咬咬牙,大声说道,“所以,参谋们一致认为,眼下放弃漳州,命陈吊眼、张唐和吴希?]将军火速与主力汇合才是上策。 分散下去,只会被敌军各个击破!”所有俯身在沙盘前的参谋们都抬起头来,目光看向了文天祥。 张弘范和达春来得太快,这场战役,根本不在参谋部的计划之内。 所以,很多兵马调动都来不及,特别是张唐的第一标、吴希?]的炮师还有陈吊眼所带的四个标人马,都分散在各处调不回来。 让大都督府在敌军威逼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而再这样招架下去,恐怕结果正如曾寰所说,只有被逐个歼灭的命运了。 过去大宋和北元交战,屡屡吃的就是这个亏。 宋军为保卫城市,处处分兵。 元军却没有任何负担,迂回穿插,在每一处,都可以集中起优势兵力。 “陈吊眼目前到了哪里,水师、炮师和第一标呢,到达指定位置了吗?”文天祥没有直接答复曾寰的话,换了一张桌子,俯视着摆在上面的地图问道。 “陈吊眼刚刚打破吕师夔的防线,跃过了漳江。 目前敌我双方在漳州东北的长泰附近对峙。 张唐和吴希?]已经到了泉州,随时可以向永安靠拢。 但末将以为,炮师在山地移动过慢,与其命之赶往永安,不如取水路去福州,然后沿闽江至剑浦与我军汇合!”曾寰取了几面角旗,别在剑浦附近,同时把标记着福建大都督府的角旗向后移动,摆到了闽江东岸。 这样一动,战局马上清晰。 除陈吊眼部外,剩余的破虏军几支主力全部汇集在剑浦,凝聚成一个拳头。 张弘范如果挥兵追击的话,凭借宽阔的闽江,破虏军绝对可以布置一次成功的反击。 如果杜浒再把陈吊眼的兵马从水上接来,剑浦的破虏军兵力就接近八万,一举将敌军打残亦不无可能。 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漳州、泉州、汀洲和半个南剑州要放弃掉,如果张弘范不肯追击,继续分兵劫掠的话,纵使破虏军获得反击战的胜利,也只有邵武、建宁和福州三府没遭到彻底破坏,今后的粮饷和兵源都会出现很大问题。 文天祥摇了摇头,曾寰这个计划把握性大,但损失过重,只能作为后备方案,不到万不得以,他不打算这样做。 “还有一个办法,让陈吊眼放弃漳州,与水师一同协防泉州。 其他兵马退守剑浦,以闽江为屏障与元军周旋”曾寰见文天祥摇头,轻声又说出第二套可行方案。 这套方案也是参谋们反复商量过了,认为相对比较稳妥的。 元军人多势重,但消耗也大,入了冬后,粮草接济不上,自然会退却。 虽然战局拉的时间很长,但泉州没有丢,破虏军的钱罐子保住了一半。 有了泉州港的收益,就有财力快速恢复那些被兵火毁灭过的村镇。 “这也不是好办法,咱们再想想,能不能有其他解决之道。 比如,以攻代守。 毕竟守需要守很多地方,攻只需要攻敌一点。 陈吊眼可以赶过来,但要用在刀刃上!”文天祥抬起头,低声问道。 文忠的记忆中,有很多堪称经典的根据地保卫战。 敌我双方的比例也和眼前一样悬殊。 几次,文忠所属一方都大获全胜。 但是,这需要各部人马娴熟的配合。 在没有文忠记忆中那些通信设施的帮助下,破虏军有可能么?张弘范肯上当么?达春、吕师夔还有李恒,他们会做出什么反应?“张大帅,这样硬攻,可不是办法?”达春阴沉着脸,在中军帐中,低声怒吼道。 帐壁的毡子和牛皮很厚,他不用担心自己的声音传出去。 即使传出去了,麾下士卒也没胆子乱嚼舌头。 战术上的分歧,是统帅们之间的事情,低级将领想搀和,只会自讨没趣。 “下午的攻势可以缓一缓,蒙古军休息,把强弓集中到汉军手里。 新附军配合,挖城、放火,干扰敌军的判断力。 投石车做准备,找到机会就上前砸几下!”张弘范笑了笑,不与达春争辩。 他是平宋都元帅,兵马大都督,达春是江西行省的地方诸侯,相互之间没有统属关系。 所以,达春能做出昨晚和今天上午的配合,已经给了他很大面子,他不能指望达春付出太多。 “张大帅,末将,在下,我说得不是这一回事情!”达春听完张弘范的安排,心中火气更盛。 看样子,自己的话完全被张弘范误解了。 论爵位,他比张弘范高得多。 论官职,二人也不相上下,所以在张弘范面前,达春自称什么都很别扭,军事上的建议提出来也很尴尬。 他的本意是,硬攻永安,损耗过大。 虽然张弘范号称统兵百万,各路人马加在一起实际上也有四十万众。 但其中真正骁勇善战者只有七万多,其他都是过来凑数、壮声势的新附军。 如果蒙古军、汉军和探马赤军在永安城下打残了,接下来的战役就不用打了,新附军们遇到硬茬,肯定逃得飞快,发生临阵倒戈的事也说不定。 “大帅是担心我部精锐损失过重,这点,末将知道!”张弘范依旧是笑容满脸,镇定而自信。 “只攻两天,从第三天开始,让新附军作为进攻主力,让文贼弄不清楚我军真正实力。 大帅以为如何?”“九拔都的谋略,某一直佩服的,我部兵马,你也可尽数调用!”达春被张弘范谦卑的态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笑着说道。 “但这样能把文贼耗死么,何不继续原来的办法,把他从城里逼出来!”“原来的办法很好,只是后果过于沉重。 大帅可想过,平宋之后的事?如果你我一再为之,那些言官把你我所为奏上一本,恐怕陛下恩宠再重,我等也难逃一劫啊!况且文天祥若不肯出来,可奈之何?”张弘范摇摇头,满脸无奈的说道。 屠城、屠村、烧毁房屋和农田,的确可以起到激文天祥出战的效果。 起码说,目前文天祥守着永安不敢后退,就是因为屠杀令的存在。 但张弘范却不赞成继续下去,这倒不是他心里同情闽南百姓,而是他认为,只要破虏军不垮,那些百姓心里还是不服,杀得太多了,反而激起了他们反抗意志,给破虏军帮了大忙。 还有一层原因,就像他跟达春解释的那样。 平宋之后,天下繁华之所尽入大元版图。 武将们没了用途,自身的缺点就会凸现出来,恐怕兔死狗烹的事情是难免发生的。 能不留下太多把柄最好,实在有把柄被人握着,也尽量将其与“不得已而为之”几个字靠上。 将来也好凭此保得身家周全。 “平宋?莫非将军别有妙计”达春犹豫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狐疑。 如果双方战斗力还像当年的元军与宋军一样悬殊的话,他也不想做屠城的事。 但破虏军的实力越打越强,平宋战争可能要打很长时间,失望之余,他才想出如此歹毒的办法。 “妙计没有,但灭了破虏军主力,江南百姓们心里也就没指望了,宋帝的日子也到了尽头!”张弘范笑了笑,很认真地解释道。 “江南之乱,原来是因为江南百姓心里有个残宋,后来是因为百姓心里多了个破虏军。 残宋朝廷被咱们赶下了海,一时半会儿上不来了。 所以,眼下消灭破虏军主力是正经,至于地盘,还是次要的事。 失人存地,最后结果必然是人地两空!”“莫非……?果然!好你个九拔都!”达春楞了楞,突然醒悟了张弘范的话,鼓掌笑道。 “大帅想必也有此意,故意考教弘范而已。” 张弘范点点头,满脸谦虚地说,“我已经让吕将军和弘正故意示弱,让开了石腾溪和漳江,放陈吊眼进来。 ?儿、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将军,也加快了在汀、泉两州的袭扰。 陈吊眼与文天祥素来交好,我们在永安攻得越急,他越沉不住气……”“又是一个围城打援!”达春心里豁然开朗。 张弘范根本没想将永安拿下,他付出这么大的伤亡,只是为了制造一个永安危急的假象而已。 “烦劳大帅立刻命令轻骑出击,截杀所有看似破虏军斥候的人。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大帅手上的鹞子也放出去,把附近天上的鸽子全抓下来!”张弘范点头,低声吩咐。 这是他用兵的一贯做法,他不怕此计被人瞧破。 永安危急,陈吊眼即使怀疑永安城外存在陷阱,也不得不跳进来。 到时候,吕师夔、阿里海牙的人马回兵一围,三十几万大军就可在张弘范选定的战场包围住陈部不到四万破虏军。 以十打一,陈吊眼必灭。 而守在永安城内的文天祥,届时已经被新附军肉盾们消耗得筋疲力尽。 即便得知陈吊眼被围的消息后,也没有力量出兵救援。 一旦他走出永安救援陈吊眼,必死。 一旦他坐视陈吊眼部覆灭,破虏军实力和士气都会蒙受毁灭性打击。 福建大都督府,必亡。 第二章 破局(四) 箭尖上反射的寒光与六十步外的蒙古武士的咽喉连成一条直线,松手,蒙古百夫长应弦而倒。 收弓,提刀,纵马,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陈吊眼带着亲卫冲了出去。 断寇刃在阳光下闪成一团蓝影,沸汤泼雪般,将元军队列闯出一条口子。 千余名破虏军骑兵顺着这条口子杀了进来,一瞬间,把挡在面前的元军切成了两段。 三个北元低级军官试图阻挡破虏军的攻势,策马迎向了陈吊眼。 刚一照面,就被陈吊眼的护卫用手弩射翻了一个。 另两个不顾同伴死活,一左一右包抄了过来,陈吊眼打马迎上,伸刀拨开对手的倾力一击,断寇刃顺势一带,从对手前胸口处拖了过去。 紧接着,刀身斜挑,大叫了一声:“开!”已经刺到他胸前的长矛被磕歪,斜刺向了空中。 二马错蹬而过,陈吊眼拧身,手臂回扫,断寇刃夹着风,扫过了对手的后颈。 元将的首级飞上了半空中,穿着下千户号衣的身体依然被战马带出了十几步,才晃了晃,落到了地上。 手足不住抽搐着,在血泊里来回蠕动。 陈吊眼却头也不回,抡着雪亮的钢刀,向敌军最密集处冲去。 从大食高价购买来的战马速度快得就像风,配合着陈吊眼狠辣的杀招,所过之处,把新附军士卒向野草一样吹倒。 北元将士不敢单独与他放对,看见他的战旗,立刻向两侧避开去。 破虏军骑兵从敌军避开的缝隙中渗入,将元军已经破碎的阵型切得更碎。 跟在后边的步兵列队杀上,盾牌、长刀和弩箭互相配合,推着敌军不住后退。 片刻间,张弘正布置下的第一道防线被破虏军冲破。 打了多年仗,见惯了士兵生死的张弘正当机力断,放弃第一垒兵士任陈吊眼屠戮,把大批弓箭手调到第二垒上。 陈吊眼稳固住阵脚,立即向第二道防线发动了攻势。 他麾下的骑兵多出身于绿林。 打起仗来素来悍不畏死,特别是打顺风仗的时候,全身的血仿佛都被喊杀声点燃了般,对发生在身边的伤亡视而不见,只顾举着刀向前猛冲。 一百五十步的有效打击距离,新附军士兵只来得及发出两次齐射。 骑兵已经冲到了第二垒前。 “举枪,结枪阵!”下万户张珏大声命令道,掌旗官高高挑起暗红色令旗,鼓手见到旗帜,拼力擂响了战鼓。 四下里,鼓声如雷。 弓箭手收起角弓,潮水般向后退去。 把队伍后的三千长矛兵露了出来。 长矛兵半蹲于地,双手握住长余长的白腊杆,以粗的一端支地,装着铁制矛头的细端,斜斜地指向前方。 骑兵收势不及,重重地撞了上去。 “嘭!”地一声,大地都跟着晃了晃。 当先几个破虏军骑兵连人带马被刺成了蜂窝,血像泉水一样喷起来,迎着朝阳喷起老高。 第二波的骑兵却不肯拉缰绳侧转马头,从枪阵前横着跑过,赌一赌敌军的弓箭无法射透自己身上的锁甲,而是用力夹了夹马腹部,踏着同伴的血迹撞了过去。 白腊杆折断,战马和马背上的骑兵山一样砸下来,砸到了枪兵的身体上。 二人一马在地上滚出十几步,待在摩擦力的作用下停止滚动时,已经碎作一堆血肉,难分彼此。 又有骑兵顺着缺口处撞入,刀砍马踏,击倒三、四个新附军长枪手,然后掉下马来,与对手同归与尽。 第三波骑兵转瞬杀致,马蹄踏着战友的撞开的缺口冲了进去。 身上只配备了一层纸甲的新附军枪兵哪里见过这种亡命打法,心寒胆落,几个士兵大叫一声,没等对方战马冲到自己面前,主动放下长枪,转身跑了开去。 顺利闯阵的破虏军骑兵偏转马头,斜着冲击新附军长枪兵。 缺口一旦打开,刺猬般的枪阵立刻失去了作用。 一排排白腊杆掉落在地上,同时掉落的,还有新附军士兵的胳膊和手指。 陈吊眼提着刀,冲进了新附军弓箭手当中。 刚才在战马与敌阵相撞的刹那,他凭借过人的骑术高高的跃了起来。 依靠专门为军官配备的铠甲保住了他自己的命,但坐骑却被杀死在两军阵前。 羞辱的感觉让他疯狂,下手更加狠辣,凡挡在他面前者,无论转身逃走还是挺身迎战,无一不被他剁成了两段。 他麾下的亲兵则奋不顾身地追赶过来,替他接住来自侧面和背后的袭击。 “挡我者,死!死,去死!”陈吊眼疯子般喊着,手下没有一合之将。 他身材本来就远比普通人魁伟,此刻铠甲和护面上都染满了血,看上去更像杀神转世。 手中只有角弓和短刀的弓箭手们被他杀得魂飞魄散,抱着脑袋,像被猎的傻狍子一样没目标的乱窜。 这一逃,新附军的阵型更乱,连奉命上前迎敌的长刀手都被自己人冲乱了队形。 得了便宜的陈部士卒迅速稳住阵脚,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分组攻击,把胜局稳稳地锁定在自己手里。 两柱香,张弘正的第二垒又破。 恼羞成怒的他亲自带着卫队冲上来断后,才勉强挡住了陈吊眼,没让自己一方的队伍完全溃散。 陈吊眼缓了口气,立刻整顿兵马,猛攻元军的第三垒。 负责第三道防线的吕师夔吸取前两道防线的经验和教训,把第三道防线的正面厚度增加了一倍,更多的长枪手和弓箭手被他调了过来。 并且在长枪手和弓箭手的队列之间,塞进了四排朴刀手做为缓冲。 谁料到陈吊眼吃一次亏学一次乖,第三次冲锋不以骑兵为主角,而是以盾牌手为前队,弓箭手为核心,缓缓压了上来。 在盾牌手挡住了新附军那不是很有准头,也不是很有力度的攒射后,破虏军的弩手立刻发威,成排的弩箭风一样扫了过来。 将没有大面积护具的长枪手成批的射倒。 吕师夔发觉事态不妙,赶紧发出信号命长枪手后退。 但长枪手身后,习惯了密集阵型迎敌的朴刀手却没练习过这种穿插配合,长枪手一退,立刻朴刀手的阵型立刻出现混乱。 对面的陈吊眼见状,令旗一挥,命盾牌手让出缺口。 几百匹等待多时的战马,撒着欢从后阵中冲了出来,冒着箭雨,踏入了新附军当中。 陈吊眼这次没有随队冲锋,而是站在中军,负责协调指挥全局。 但充当骑兵矛尖的武将比陈吊眼更加凶悍,乘在一匹胖胖的蒙古马上,手中提着的居然是一只四尺多长,没怎么开刃的铁锏。 这种重量在四十斤以上的兵器很少有人能抡得动,却被那个大汉舞得向风车一般。 新附军士卒一旦被它砸上,连人兵器都会倒飞出去。 喊杀声震天,战鼓声犹如雷动。 吕师夔站在帅旗下,身上的铠甲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不该奉张弘范的号令,把陈吊眼和他的部曲放进来。 眼前的破虏军和记忆中宋军的战斗力根本不能相比。 无论士气,还是低级军官的能力,都远远超越了他知道的任何一支军队。 自己麾下的新附军和汉军比之不如,甚至连探马赤军和元军也无法与之相比。 从今天和过去的几次战斗上来看,陈吊眼依然没脱离猛将范畴,勇则勇矣,用兵却不是很灵活,打起仗来依然喜欢像马贼头一样,身先士卒。 这样做,虽然可以最大程度上鼓舞士气,但负面后果也很明显,战局一开始,士兵的调度,阵型变化,主帅立刻无法干涉。 但破虏军的低级军官却比任何一支军队的小校强得多。 那些职位可能是牌子头(十长)、百夫长的小校们,居然自己可以一边作战,一边调整士兵的阵型与前进速度,甚至在主将落马,或临近的百人长战死后,还能迅速地将附近的士兵聚拢在自己周围。 而那些士兵也像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兵般,遇到突**况,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向附近最高级别的将领靠拢。 指挥这样一支军队,即使陈吊眼是个疯子,也不会轻易把战役输掉。 况且在陈吊眼阵前冲锋时,破虏军中明显有人替代他,统筹全局。 如果此刻陈吊眼部还在漳江以东,吕师夔可以保证,自己与张弘正可以凭借地形,再挡陈吊眼二十天。 但奉了张弘范的命令,他和张弘正把陈吊眼放进来了,还要造成力不能敌的假象,且战且走,把陈吊眼部引到永安附近,引到张弘范和达春布置的包围圈中。 这样,任务就太难了。 首先,没有江水的保护,吕师夔自己和张弘正的部曲,根本挡不住破虏军。 已经把佯败打成了真败,马上就要向溃败靠拢。 其次,以眼前这支破虏军的战斗力,即使进了包围圈,吕师夔也没把握自己能堵住包围圈的出口。 只要陈吊眼发觉上当,或者不再顾文天祥等人的性命,完全可以带领人马溃围而出,想杀到哪里就杀到哪里。 并且,这还是在陈吊眼救人心切,没带火炮随行的情况下。 如果在潮州一带与李恒对峙的许夫人放弃城市,带着火炮不顾一切赶来,结果会怎样?吕师夔心头一颤,忽然觉得前途一片黯然。 “杀上去,杀上去,后退者力斩,后退者力斩!”张弘正声嘶力竭的叫喊从不远处传来,牵动吕师夔的视线。 定睛看去,第三道防线眼看又要不保了,刚缓过气来的张弘正又带着亲兵去堵缺口。 而退下来的新附军士卒却不愿意掉头再战,任张弘正怎么叫喊,甚至接连砍死了几个溃卒,都稳定不住败势。 “来人,擂鼓,把我的枪抬过来!”吕师夔咬着牙,恶狠狠地喊道。 “是!”他的亲兵楞了一下,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到过主帅亲自上阵了,大伙脸上登时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楞什么,抬枪来。 如果败了,破虏军会放过大伙么?你们杀了那么多人,烧了那么多村子!”吕师夔大喝道,纵身跳上了战马。 几个亲兵如梦方醒,赶紧抬过吕大帅的铁枪。 吕师夔握枪在手,掂了掂,用枪尖指着破虏军的方向大喊道:“弟兄们,跟我上啊。 他们都是福建人,跟大伙不共戴天!”说罢,带头向手提铁锏的破虏军将领冲去。 这句话,比张弘正几百句督战的话都来得狠。 吕师夔的亲兵一边贴身保护大帅安全,一边扯着嗓子把话传播开去,“弟兄们,杀啊,陈吊眼回来报仇来了。 给福建人报仇来了!”正在互相推搡着后退的元军士卒听见喊声,楞了楞,猛然像意识到什么般,转身跟在吕师夔身边杀了回去。 双方战士又混战在一起。 一名破虏军士卒将与他放对的新附军的兵器击飞,上前欲抓俘虏。 手无兵器的新附军士卒居然不肯投降,弯腰拣了支断箭,狂叫着扑了过来。 破虏军士兵侧身,挥刀。 新附军士卒倒地,临死前,将半截断箭扔出,砸在破虏军士兵的胸甲上。 断箭打在板甲上,溅起一串火花。 破虏军士卒楞了楞,不知道一向软弱的新附军士卒,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勇敢。 战势开始胶着,吕师夔和张弘正带着亲兵,四处堵缺口。 边堵,边将破虏军会杀俘虏报仇的谣言传播开去。 已经现出败像的元军向突然得到强援般,士气渐渐恢复。 新附军、汉军、探马赤军,还有少量蒙古武士,互相配合着,逼得破虏军战士连连后退。 “陈双不行了,我还得上!”在后边统筹全局的陈吊眼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声,将指挥旗和令箭向身边一个矮个子武将怀中一丢,伸手去拉马缰绳。 “陈将军,不可!丞相有令,营正以上军官,不得亲自接敌!”矮个子武将赶紧阻拦,大声喊道。 “得了吧,你哥哥曾寰都不曾拦过我。 丞相若有此令,难道他会不早说!”陈吊眼翻身上马,边向前冲,边说道:“曾兄弟,指挥权归你。 反正你是参谋统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说罢,双腿一磕马肚子,带着近卫营亲兵,飞也般向前窜去。 “你!”被称为曾兄弟的参谋统领脸一红,咬了咬牙,高高地举起了令旗。 “轰隆隆!”破虏军一侧的战鼓滚雷般响起,几支预备队闻听鼓声,同时杀了过去。 局势瞬间又是一转,元军战了半日,人困马乏。 刚刚被害怕对方复仇的恐惧心里刺激起来的士气又迅速低落下去。 任吕师夔与张弘正怎么鼓舞,也鼓舞不起来。 陈吊眼在人群中杀开一条血路,直奔吕师夔。 在北元诸将中专司剿灭各地义军的吕师夔很有勇名,一杆铁枪曾经断送了很多江湖好汉的性命。 今天为了挽回残局,他使出了浑身解术。 一杆铁枪使得如乌龙般,神出鬼没。 片刻间,已经将两三个破虏军骑兵打下了马,跟在他身后的亲兵也狐假虎威,不断打骂着,向附近了破虏军骑兵邀战。 吕师夔却越战越惊。 不亲自迎敌不知道,原来破虏军的装备和自己麾下士卒的装备相差有这么大。 吕师夔亲手用铁枪将一个破虏军小校刺下了马,就在身边亲兵准备割下小校头颅的时候,那个左胸中了一枪的小校从地上翻起来,在两个士兵的保护下退入了人群。 猴子甲,只有产自西域的极品镔铁猴子甲才有这种防护效果。 但吕师夔知道,对方身上穿的不是。 猴子甲虽然坚固,却失于沉重,穿在甚至手臂伸展不便,根本不适合轻骑兵。 而破虏军骑兵身上穿的铠甲却像是传说中的西域锁子甲和大唐明光铠的综合体。 特别是护腹和护胸的那几块,从光泽上看应该是极品镔铁(钢)。 可镔铁素来昂贵,就连蒙古人打造兵器,也只舍得在刀刃处用上一条,罕有人肯花这么大价钱穿在身上?即便是普通铁甲,在北元军中,除了蒙古军之外,无论汉军还是探马赤,也只给主将的亲卫和百夫长以上将领穿,普通小兵只有皮甲护身。 至于新附军,有身纸甲挡挡流矢已经不错,很多人连最基本的防护都没有。 这样的装备差别,难怪麾下的士兵士气提不起来。 设身处地替士兵们想想,当他们看到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击,只给对手造成了点轻伤。 而对手一刀下来,却把自己的伙伴连人带兵器砍成两半时,内心的冲击有多大。 文天祥哪里变出来的镔铁,即使有镔铁,他又哪里来的时间,把如此多的镔铁打一块块打造成型?除了甲,还有战马。 在吕师夔的记忆中,福建无一处是可产马之地,非但福建,整个大宋自从颤渊之盟以来,就没有过良马可供骑乘。 蒙古、西夏还有吐蕃诸部,相约不卖良马给宋人,即便是通过茶马贸易,也只提供拉车的劣骑。 可陈吊眼哪里来得这么多战马?能组织起一支人数不少于两千的骑兵来,并且坐骑都是三、四岁口的良驹?突然间,吕师夔感到心头一阵恶寒,在刺出手中铁枪时,本能地伏在了马颈部。 一缕风擦着他的后背飞了过去,把他身边的一个护卫推翻在马下。 吕师夔抬头,看到自己五十几步外的地方,陈吊眼弯弓搭箭,冷冷地看着自己。 。 刹那间,冷汗满脸。 吕师夔脚揣马镫,纵身飞了出去。 **黄骠马长嘶一声,一个人立跃起,陈吊眼射过来的第二箭正中其颈,直没至羽。 酒徒注:准备开始vip了,正在存稿子。 请几天假暂时不更新。 届时请大家多多订阅支持。 您的订阅是我更新的动力,也许,当订阅超过某个数字,人品会小爆。 超过酒徒的预期,人品会大爆或者巨爆。 酒鬼说话,绝不虚言。 第二章 破局(五) 陈吊眼欲弯弓再射,已经找不到目标。 几十个身穿罗圈甲的元军不顾生死地围过来,在他面前挡出了一道人墙。 破虏军士兵唯恐主帅有失,在低级军官的带动下也拥了过来。 一时间,双方以陈吊眼为核心聚集成了一团人疙瘩,贴着对手的鼻子抢刀互剁。 肩膀抵着肩膀,膝盖碰着膝盖。 吕师夔在亲兵的搀扶下站起,跳上一匹战马,没闯出几步,跨下的战马又被人用冷箭射死。 他再落马,再站起,赖以成名的铁枪不知道丢到了何处,手中握着一把拣来的弯刀,抵死不退。 “剁他的帅旗,剁他的帅旗!”,人群中,不知谁大声喊道。 在军官夜校受训的时候,有人传授过这样的经验,混乱中砍翻敌军帅旗,可以最大限度的打乱敌军指挥,影响对手士气,听到喊声,战团边缘的一队破虏军士卒不再向吕师夔身边挤,迅速调整方向,朝吕部掌旗官冲去。 新附军当中,也有几十个死士上前拦截,双方一碰,又是一团血雾。 埋头、拦腰、斜削、硬舞,断寇刃在人群众绽放出一朵朵约丽的刀花。 邹在替陈吊眼整军时,针对义勇们的身体状况,特地加强了刀术的训练。 此刻两军硬碰,训练的结果立刻显现了出来。 半柱香的功夫,三十几个破虏军士兵冲破了敌军防线,杀到了吕部掌旗官面前。 吕部掌旗官大惊,拔刀迎战。 一名破虏军小卒架开他的弯刀,另一名小卒冲至侧面,斜向猛扫,钢刀绕过密实的罗圈甲,重重地砍在掌旗官毫无遮盖的小腿上。 “啊!”掌旗官痛呼一声,跪倒。 第三个破虏军士卒冲上来,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第四个破虏军士卒上前斩断吕师夔的帅旗,扯住半截旗杆,空中示威般挥舞几圈,然后快速将帅旗剁成了碎片。 “吕师夔死了,杀死吕师夔了!”陈吊眼在马背上,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本帅在此!本帅在此!”吕师夔被气得双眼冒火,第三次跳上马背,大声反驳。 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惊呼声里。 附近的破虏军士兵齐声呐喊,将吕师夔的“死讯”传播开去。 远处的元军士卒不明真相。 回头看不到吕师夔的帅旗。 本来就低落的士气变得更低,纷纷放弃抵抗,转身远遁。 挡在陈吊眼马前的元军士卒得不到有效支援。 越战越少。 终于支撑不住。 被破虏军强行冲开了一条口子。 到了此刻,纵使神仙也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吕师夔当机立断,带领亲兵,且战且走,不住把没头苍蝇般乱逃的元军收拢在自己周围。 对于这种穷寇,陈吊眼也不与之拼命。 拔转马头,冲向其他几股负隅顽抗的元军。 那些元军士卒本来就已经支撑不住。 侧翼被破虏军骑兵一冲。 防线立刻土崩瓦解。 十几万元军被人数不及自己三分之一的破虏军干鸭子一样赶离了战场,向着东南方逃命。 张弘正的战马前,溃兵如潮,挤得他的亲兵站都站不稳。 此刻他也不敢再强行弹压,只得调转马头,被溃兵拥着向后撤。 在他身后不远,才投入陈吊眼麾下不久的绿林好汉陈双拼命追来,铁锏上下翻飞,凡挡在身前者,无论是人是马,皆一锏拍扁。 在中军负责调度的参谋统领曾琴见状,知道机不可失。 一声吩咐下去,把战鼓擂得震天做响。 破虏军将士踏着鼓声,奋力冲杀,钢刀卷起千重血浪。 几个新附军士兵跑不动了,扔掉兵器,跪到了地上。 陈双纵马从他们身边跑过,铁锏急挥了几次,投降的新附军士卒立刻变成了肉泥。 附近正准备投降的新附军士卒见状,赶紧跳起来,亡命奔逃。 “陈将军,破虏军军规,不杀俘虏!”有人大声提醒。 “不杀,他们屠村的时候,可曾留过活口。 弟兄们,冲上去,只杀不俘!”陈双红着眼睛叫道。 跟在他身边杀得浑身是血的几个福建籍破虏军士兵咬着牙,把这个命令重复了下去,“陈将军有令,只杀不俘,只杀不俘!”乱军之中,普通士兵分不清楚是哪个陈将军的命令。 举起刀,追上跑得精疲力竭的敌手,从背后将他们一一砍翻。 即使对手放下了武器,也毫不客气地补上一刀。 几十个预计自己逃不掉的新附军士兵调转头来,绝望地冲进了破虏军队伍中,溅起数朵血花后,倒了下去。 几十个汉军和探马赤军士兵停住脚步,自动排成两排,挡在了破虏军面前。 百余汉军、探马赤军,还有几十个蒙古武士回过头,加入战团。 绝望之中,元军战斗力提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歪歪_书屋_论坛追在最前方的陈双被拦下了,铁锏打翻了五、六个人,却有更多的人挤过来,拦在他的马前。 陈双挥锏,把一个矮胖的蒙古人拍进了泥浆中。 再抬锏,把一把钢刀和它的主人一并磕飞出去,抡锏再打,结结实实将一个身穿探马赤军百夫长服色的家伙拦腰扫断。 没等他收回锏来,一把断了的弯刀,砍上了他的大腿根。 “奶奶………”陈双转头怒骂,却看到只有十几岁的面孔贴在自己的马背上。 面孔的主人身上不知被弟兄们剁了多少刀,血像泉水般喷涌不止。 但是握刀的手却不肯松开,机械地上上下下,冲着自己腰腿间猛刺,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吱,吱吱”,刺得锁甲发出难听的声响。 “你……”陈双心里没来由的一软,偏开铁锏,曲臂,将跳上自己马背的少年推了下去。 少年如一片秋叶般从马背上坠落,身体已经不能动,一双眼却死死瞪着陈双,充满怨毒。 “是你们先杀了我的家人!”陈双冲着死去的少年大喊道,心中却突然觉得万分悲凉,满腔郁结无处可释。 “啊——”他狼号一样大叫着,冲进了拦路的元军中。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陈吊眼的传令兵举着令旗冲了过来,声音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太阳慢慢地从远山头落了下去,厮杀了一天的大地陷入了宁静。 鼓鸣山旁,燃起了一堆堆篝火。 破虏军士兵们坐在篝火前,整理铠甲,收拾刀箭。 火焰照亮一张张疲倦的脸,照亮每一双眼睛中的困惑。 白天一战,他们大获全胜,将吕师夔和张弘正二人统帅的两支北元兵马杀得溃不成军,远远地逃向了华安和龙岩一线。 至此,漳州、长泰附近,已经再无大股元军,躲进漳州城的几十万父老相亲得到了保全。 但是。 他们却没有心思高唱凯歌。 四下里,房屋没了,村寨没了,出兵广南之前沿途看到过的绿油油的庄稼都变成了灰,洒在农田里。 自己留在家中的妻儿老小也断了消息,即使他们侥幸逃过了元军的屠杀,马上也要面临受冻挨饿的困境。 而造成这一切后果的罪魁祸首们,却被参谋统领曾琴严令不准随意诛杀。 第一骑兵营营正陈双在阵前乱杀了几个,战后居然被当众责打了二十军棍。 降职为伙长听用。 难道为了一个仁义之师的虚名,就可以让杀人者逃脱罪责么?大多数将士想不明白,把郁闷憋在了心里。 此刻的陈吊眼,内心里比麾下将士更郁闷,站在中军帐,不停地拍着桌子。 怒吼声穿过薄薄的帐壁,隔着老远都能听得见。 严禁杀俘虏的命令,他也赞同。 毕竟已经是一军统帅,不是原来那个快意恩仇的绿林总瓢把子。 眼中除了厮杀之外,还要想着破虏军如何发展壮大等“重要”问题。 在陈大当家眼中,把俘虏一刀杀了,非但太便宜,抵不上他们在福建犯下的罪孽。 并且对于福建大都督府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如果把这些俘虏全部塞进各地的矿井中,让他们一辈子不见天日,干活赎罪,显然比杀了他们更合算。 身上的铠甲,手中的兵刃,还有**的战马可都是由矿石变出来的。 歪.歪.书.屋.论坛没有人去挖矿,萧资和林恩老汉再灵巧,也做不出无米之炊来。 所以,陈吊眼对曾琴禁杀俘虏,并责罚陈双的建议举双手赞成。 但他不能接受的是,以曾琴为首的参谋们,居然合伙站了出来,阻止他乘胜杀向永安。 “即使那是刀山火海,咱们也得向里边跳。 没有文大人,就没有这四个标的破虏军。 见死不救,忘恩负义的事,我陈举做不出来,你们也别逼着我做!”陈吊眼愤怒地叫着,手底下的帅案被他拍得吱嘎做响。 “没人逼着你做,但作为一军主帅,你得考虑全军的生存,而不是个人恩怨。 就这样冒冒失失杀过去,非但救不得文大人,几万将士也会被你葬送掉。 张世杰将军的前车之鉴就在那里摆着。 他麾下的江淮劲旅不比咱这四个标人数少!”参谋曾琴站在帐角边,慢条斯理地回答。 他是第一批邵武军校指挥速成班出来的高才生。 大都督府参谋总长曾寰的胞弟。 曾寰奉文天祥的命令,辅佐陈吊眼救援张世杰。 在陈吊眼顺利与许夫人会师后,担心福建安危,借海路赶了回去。 临走前,把曾琴留给了陈吊眼。 陈吊眼对这个子矮小,身材单弱的参谋打心底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行军打仗的事,每每与之相商。 而曾琴也不负其所望,所献之计,每策必中。 是以二人平素偶有争执,陈吊眼也会本着不与后生小辈为难的心思,退让半步。 曾琴也不为己甚,谨守参谋之责,很少干涉军中其他事。 将领们对这个新来的参谋也很佩服,因其长得年青秀气,往往以“小周渝”称之。 没人想到二人的意见会出现根本性冲突。 一个执意轻装前进,杀向永安。 一个却不肯答应,要求把军队带往泉州府,在安溪一带观望修整,寻找相应战机。 一帐将领谁也不说话,大眼瞪着小眼,等待陈吊眼和曾琴争论出结果。 平心而论,二人说得都有道理。 文夭祥死守永安,本来就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如果他把战线收缩到闽江沿岸,目前的局面要明朗得多,陈部四个标破虏军,也可以从容地放弃漳泉二州,由海路赶到剑浦与大都督府本部汇合。 失地存人,在运动中争取主动。 这是军官夜校一直强调过的道理,破虏军中,每个将领军官都懂,也能理解大都督府在万不得以时,让福建百胜做出的牺牲。 但文天祥却死守在了永安。 以清流、永安、戴云山和泉州,作为一条漫长的防线。 这条防线除了戴云山外,基本上无险可据,造成整个战局非常被动。 相比之下,张弘范的战术就高明得多。 他强攻永安一点,对清流和泉州府内的各地只是派兵袭扰。 清流和泉州的破虏军明知永安危机,也不敢向文天祥考虑。 而元军一旦在永安形成突破,则清流和泉州也会失守。 破虏军表面上多守了两州半之地,实际上面临满盘皆输的险境。 所以,陈吊眼要不顾一切去救永安。 歪-歪-书-屋-论-坛他不能让文天祥的本部人马被张弘范击败,一旦文天祥本人受伤或不幸落入张弘范之手,整个破虏军就失去了主心骨。 接下来有可能被张弘范逐个击破。 但曾琴却力主移师到泉州境内。 理由是张弘范用兵一向狡诈,眼前战局与广南战局出奇的相似,有可能又是一次围点打援。 陈部四个标不去则已,一去必然进入死局。 届时,非但永安之围解不了,文天祥还要不得不从永安杀出来救援陈吊眼。 以弱势兵力弃城野战,一旦不利,满盘皆输。 “嗤!你以为不救永安,我们就能守住漳、泉两州了。 大都督府一败,张弘范调头就会扑过来。 况且此刻我们不去救援,天下英雄会怎么说!”陈吊眼强压着火气,降低了说话的嗓门。 如果曾琴是自己山寨中的师爷,他的建议陈吊眼可以置之不理。 反正破虏军军规中,参谋只是有协助运筹之权力,不能干涉主将的指挥。 但曾琴是参谋长曾寰的胞弟,又素来言出必中,不把他说服了,陈吊眼实在不甘心。 此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左右着陈吊眼的举动,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总觉得不让这个参谋心服口服,纵使强行决策,也很没面子。 “做参谋的,第一要素就是沉静,不考虑与战争胜负无关的面子问题。” 曾琴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走到地图前。 在安溪和青阳铁场一带画了条线,低声分析道:“况且我们移兵泉州境内,并不是放弃永安不救。 如果能与泉州兵马会师,一同压向张弘范侧翼,对元军的威胁更大。 张弘范既然以永安圈套,引咱们上钩,咱们没到之前,他也不会甘心真把永安攻下,没吊到鱼之前先收饵!”陈吊眼素来不怕与人拍桌子,偏偏对曾琴这种不温不火的人没办法。 正想着怎样反驳的时候,又听见曾琴说道:“我军先移动到安溪,做出迂回救援永安的假象。 张弘范摸不清我军的战略意图,自然会继续等待。 而这时候,就是我军的机会!”“可这也让丞相太冒险,你哥哥也在永安,你就不担心他的生死?”陈吊眼被气得彻底没了脾气,曾琴的办法他明白了,其实就是拿文天祥的大都督府当饵。 把张弘范的主力吸引在永安这个点上,而陈部破虏军在外围徐徐图之。 这招,辣则辣矣,失之过狠。 完全建立在张弘范不会尽全力攻永安的假设上。 而眼下永安方面消息已经断绝,最后的信息是,张弘范挥兵急攻,不计部下生死。 “军校上课时,先生教导,出谋划策,利用一切有利条件取得胜利。 其他问题,一概可以不计!”曾琴又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把陈吊眼又气得满头冒烟。 “你们呢,你们怎么看?”万般无奈之下,陈吊眼只好向麾下寻求帮助。 歪~歪~书~屋以图凭借人数优势,劝曾琴打消这个念头。 曾琴的计策看起来虽然比直接去救援永安稳妥,但冒的风险都是未知数,比陷入张弘范的包围再突围还令人心里没把握。 “这……”几个将领面面相觑。 他们心中,更倾向于曾琴的建议。 但是陈部四标不是文天祥原来所带的嫡系,一旦做出迂回前进的动作,很容易被人误解。 将来福建战役结束了,难兔会有人从中生出是非来。 “说,别婆婆妈妈的。 刚当了破虏军,怎么就长了官瘾!”陈吊眼从麾下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端倪,不满地斥责道。 “我赞成曾参谋的建议!”门外,响起了一声回答。 帐帘高挑,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走了进来。 第二章 破局(六) 见到来人,大伙眼前均是一亮。 特别是陈吊眼,一双刚才还瞪得如牛铃当般的大眼睛,转瞬变成了月牙形,一边陪着笑脸,一边低声问道:“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某人自诩为万人敌,却被吕师夔和张弘正两个小毛贼挡在了漳江西岸。 我听说后,怕他有失,跟人借了条船,水路赶了过来。 果不出我所料,这个莽夫明知道眼前是陷阱还要往里跳,被人拦着就跟人家比嗓门大……!”来人笑吟吟地调侃道,话还没等说完,陈吊眼的脸已经变成了茄子色,几条青筋从脑门上尽数蹦了出来。 闽粤两地绿林总瓢把子陈吊眼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服本族姐姐陈碧娘。 听许夫人如此奚落自己,知道她已经在帐外听了好半天,把自己焦躁之态全看了去。 心中大窘,搔着头皮强辩道:“不是没想到涨水么,要不是石腾溪和漳江都发了洪,一时找不到船只,两个毛贼怎么拦得住我!你怎么来了,潮州那边战事不紧么”“为将者不知观察天文,不知分析地理,也不肯认真判断形势。 一个劲儿由着性子蛮干,不是拿士兵命做赌博么?我若不来,眼见着大火坑你就要跳进去!”许夫人摇摇头,低声数落了几句陈吊眼的不是,抬眼看了看参谋曾琴,楞了一下,连忙换了种语气说道:“潮州那边,有张元帮我撑着,张世杰将军的心情也平复得差不多了,李恒一时半会儿攻不过他们二人的防线。 杜浒将军自海路过来助战,提了个方案出来。 我看可行,就跟他借了条快舰,自海上赶来了,昨天夜里到的漳州,今天一早快马加鞭向你这里奔,本以为能助你一臂之力,没想到你打得这么利落,已经才把吕师夔和张弘正的人马击溃了!”“元军的兵太杂,配合混乱,自然不是咱破虏军的对手。 是邹将军帮我把兵训得好,使起来如使自己的胳膊一般,甭提多顺溜了。” 陈吊眼终于得机会缓了口气,谦虚地说道。 “所以呢,你才更要多动动脑子。 已经不是拿着柴刀跟鞑子拼命的时候了,有如此兵威,如此军械,如果你还被张弘范所败,岂不条负了你陈吊眼百战之名!”许夫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 军中诸将多是陈吊眼原来当山大王时的伙计,素于许夫人熟识,知道二人是同族姐弟,所以当着他们的面,稍重一些的话许夫人也敢说出来,但站在地图旁那个青年参谋,许夫人却不认识,隐隐觉得此人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好把很多更重的话都收了起来,留待一会私下里,再教训自己的族弟。 “姐姐说得有道理,姐姐说得有道理,我以后记住就是,记住就是!杜贵卿提了个什么建议,他不带舰队守福州老巢,大老远跑到潮州干什么?”陈吊眼见许夫人一边说话,一边不住地打量参谋曾琴,知道姐姐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留了颜面,岔开话题问道。 许夫人笑了笑,拿出一卷绸缎做的形势图,递给了陈吊眼。 边看着陈吊眼展开,边解释道:“杜将军听说李恒得了朝廷抛弃的几百艘战舰,怕北元水师由此成了气候,所以海上浪一停,就星夜杀了过来。 李恒舍不得他的战舰,分了一大半兵马去守广州,对潮州的攻击也乏了力……”原来杜浒从两浙撤回福州后,文天祥已经带兵去了永安。 歪-歪-书-屋他与张唐二人核计了一下,觉得从陆地上追赶文天祥,与事无补。 所以决定兵行险招,从外围开始破解张弘范布下的战局。 二人在船上边走边商量,根据元军与破虏军的战斗力和人数对比反复推算,策划了一个巧妙的计策。 破局的第一步,就是把破虏军的菁华,第一标老兵从海路运到泉州。 打碎张弘范中路出击,两翼骚扰的美梦。 破局的第二步,是利用水师的火力,帮助许夫人的兴宋军稳固潮州,把李恒的兵马钉死在广州、潮州一线。 让他无论从陆地和海上,都无法跟张弘范做战略配合。 第三步,就在陈吊眼这里。 如果不论质量,但算人数,陈部所辖的四个标,是破虏军规模最大的一支力量,这支力量在关键时刻如何动作,直接影响着全盘胜负。 所以杜浒与许夫人碰头后,立刻决定把兴宋军的指挥权由张元暂时掌管。 许夫人亲自赶到陈吊眼军中,跟他商量战术细节。 陈吊眼把绸布平扑在帅案上,低着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杜浒性子偏激,行事果决,在军中一直有狠辣之名。 这个计划,也充分体现了他的性格特色,兵行险招,招招夺命。 如果整个战术动作如期完成,元军不但要撤离福建,并且在短时间内,在整个江南都没有力量组织起第二次进攻。 而一旦战术动作失败,破虏军可能又要退进武夷山区去,重新与鞑子展开游击战。 几个将军和参谋也凑了过来,面色凝重地看着杜浒的计策。 计策的前半部分,和曾琴的建议类似,但曾琴却没能提出这样明确的战术动作和战略目标来。 计策的后半部分,却远超出了曾琴的建议,所图已经不是保全半个福建和手中的实力,而是重夺两广了。 大伙拿了各色旗帜,在地图和沙盘上反复摆来摆去,都觉得此计策甚险,一时拿不定主意。 第九标统领刘重性子急,见大伙都不再说话,敲了敲桌案,大声说道:“若此计可行,丞相为什么不亲自下令来。 他杜贵卿这样做,怕是有几分冒失!”“嗯!是这么个理儿”平素与陈吊眼交好的几个将领纷纷点头迎合。 眼前的计策除了本身有些行险,让人不放心外,大伙对杜浒以水师统领身份对其他人马指手画脚,也约略有些不满。 照常理,杜浒是水师统领,所辖士兵大约一个半标。 而陈吊眼是陆标副统制,所辖四个标,无论军衔和实力,都比杜浒要高。 所以杜浒若想让陈吊眼配合他做战术动作,应该先向丞相府请示,然后由文天祥亲自派人协调才符合双方身份,断不应该想做就做,甚至怕过不了陈吊眼这一关,把许夫人拉出来当说客。 许夫人是何等聪明之人,跟陈吊眼和他的麾下交往多年,知道此刻大伙心中打的小算盘。 微微摇头,也不点破,笑着解释道:“杜将军临来广南前,已经派人给丞相大人送过信,把整个计划告知了他。 但等丞相做出回复,恐怕来不及了,所以才边执行边等丞相的消息。 想必现在文丞相已经知晓我们的打算,只是回信还没及时送到!”“恐怕丞相那边不会有信送来,这几天我派出联络永安的信使,都被元军半路截了回来。 蒙古人手中有鹞鹰,信鸽也难放出去。 只是这种办法,丞相怎么事先没想到?”陈吊眼点点头,低声回答。 仔细考虑过后,他认为杜浒的计划可行,但心中却有很多顾虑,不知如何跟许夫人一一细说。 “大伙能想到的办法,丞相不一定能想到。 他又不是诸葛亮,能算无遗策。 练兵、治国、鼓舞士气、号令群雄,这是他的强项。 但临敌应变,他未必很擅长。 毕竟他状元出身,前半辈子连战场都没上过,能做到目前这样,已属不易!”许夫人笑着回答,目光中,不经意间露出几分赞赏和期许。 “倒是!”陈吊眼应了一声,抓抓光溜溜的青头皮,犹豫着问了一句,“只是如此一来,敌我双方都把丞相大人当成了饵料。 将来仗打完后,不知丞相大人是否会心中感到郁闷!”许大人终于明白了陈吊眼在犹豫什么,用白眼球好好地赏了他一记,声音瞬间提得很高:“丞相岂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如果胸中连这点小节都放不下,还如何带着大伙跟鞑子抗衡!”“那是,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行么?”陈吊眼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又捅了马蜂窝,连忙给自己找台阶下。 他知道,自从第一次邵武会战后,族姐心中就有了文天祥的影子。 歪歪.书屋.论坛难容人在背后说丞相大人半点不是。 按照畲人规矩,丈夫去世后,遗孀再择人再嫁,乃是天经地义的事。 许夫人有畲族血统,本不应该受汉人礼节拘束。 但是,偏偏许夫人的前夫是赫赫有名的抗元义士。 偏偏许夫人是受过大宋两任皇帝册封的诰命夫人。 偏偏这个名满天下的一品诰命,喜欢的是大宋丞相,天下文人的领袖,理学大家文天祥。 所以,这份因缘,在陈吊眼眼中,比把鞑子赶回漠北的希望还渺茫。 所以,他绝不跟自己的族姐,在对文天祥的评价上进行争执。 况且,陈吊眼内心深处,也一直认为文天祥对自己有知遇之恩。 “你也不必自谦,天下英雄,我想,能入你陈举法眼的,也就文承相一位!”许夫人嘴角微微挑起,脸上的笑容看起来,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 她知道文天祥在陈吊眼心中,也是个了不得的英雄形象。 所以自己这个曾有趁乱世建立功业之心的弟弟,才会放弃了那种不切实际的梦想。 第一见面,文天祥就分了一半战马给陈吊眼,让他知道了,大宋官员,并不是一个个自命高人一等,白受了人家恩惠却认为理所当然。 其中还有像江湖人一样受人滴水之恩,相报以涌泉的。 西门彪带了骑兵去江南西路骚扰达春,一时难回。 文天祥知道后,特意把从第一批海路高价购来的骏马,全部相赠。 并且唯恐陈不开心,还专门写了一封信,保证西门彪所部将来的归属。 陈吊眼自己跟林琦杀入江西,把兵马交给邹整训,当他几个月后归来,文天祥把数万人马一个不少地还给了他,并且人人手中都分发了与破虏军同样的兵器和铠甲。 陈吊眼一时冲动,提出将自己的部属与破虏军合并。 文天祥很高兴地接纳了他,并且给了他四个标的编制,和破虏军副统制的官职,比张唐、杜浒等跟着文天祥出生入死的将领地位还高。 所以,如果换了别人被困,前来搬救兵,陈吊眼都未必肯去为之拼命。 但文天祥被困,他必须不计生死去救援。 这才是许夫人放下军务,亲自来找陈吊眼的原因。 她星夜兼程,唯恐赶到的时候,陈吊眼已经做出了直扑永安的决定。 那样,再说服他收回已经发出的军令,就很困难了。 令她感到非常幸运地是,一向固执的族弟,居然被人拦阻住了。 想到这层,许夫人又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曾琴一眼,突然发现,这个参谋的脖颈皮肤很白,比一般读书人的皮肤细许多。 顺着低垂在地图前的脖颈再向上扫,却发现耳垂处,有一点非常淡的脂粉痕迹。 “耳孔,他有耳孔,用脂粉巧妙地堵起来了!”一个清晰的结论猛然在许夫人心头跳起。 她自己在年少顽皮的时候,也曾女扮男装出行,用过同样的手法。 就在这时,参谋曾琴抬起眼来,目光快速与许夫人相遇,稍微有些乱,然后迅速镇定,用一种低微却很坚定的声音说道:“依我看,此计可行。” “张将军和吴将军那边怎么联络,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动向,与我们做出有效配合?”陈吊眼对曾琴的建议向来重视,见族姐和参谋都赞同杜浒的计划,也不再固执先前的动议。 而是认真地追问起新计划的实施细节来。 “让信使走海上,如今我军与元军相比,优势就在于海上多了一条通道。 那些鞑子将领都打惯了陆战,不知道水路的远近。 今晚我军原地修整,同时派出信使去龙口(九龙江入海口)。 歪~歪~书~屋论坛借许夫人的快舰连夜启程,连人带马一起上船。 急行一夜后,明天一早在安平附近上岸。 那些大食马是海上运来的,不会晕船。 安平和泉州目前还在我军掌握中,两地相距仅四十里,有官道相连,快马加鞭,用不了一个时辰可把消息送到泉州。” 参谋曾琴拿出纸笔,一边说,一边写下心算出来的数据。 几个将军陆续围拢过来,听曾琴讲解。 大伙基本上都没读过几天书,在夜校里被监督着,勉强认了些字,但对算术却不是很清楚。 况且夜校里的老师也多是应募而来的儒生,本身对懂计算之法也不大清楚。 所以,参谋曾琴随说随报出的数字的行为,让大伙既觉得佩服,又觉得神秘。 “如果与张唐相约,从明日起算,第四日早上,出现在青阳寨附近。 我军距离青阳寨直线距离一百二十里,但中间隔着鼓鸣山,骑兵行动不便,必须沿山脚下谷地迂回,大概是一百八十里山路。 算上路上可能出现的耽搁,三天后应该赶到。” 曾琴用手在地图上顺着道路画了画,仔细地分析道。 “第一标和炮师距离青阳寨是一百零七里,可以沿安溪逆流而上,人走岸边平地,火饱用船运送,三日内,也能到达指定位置!”“若一方早到怎么办,若途中遭遇元军怎么办?我们走了,谁来守漳州?”第十标统领董泽迫切地问道。 曾琴的计葬,给两支军队都留了很大余地。 特别是对陈吊眼部将士,对于自幼山间长大的他们来说,一百八十里山路有两天时间足够。 大伙不担心是否能按时赶到约定地点,只是担心到得太早,或者前脚刚一离开,吕师夔和张弘正又杀回来骚扰地方。 “第九标留半个标弟兄和所有轻伤员守漳州,其他人明早拔营!”陈吊眼大手一挥,做出了决定。 “途中如果遭遇元军,小股则一口吞掉,大股则强行突破过去!”“在我军靠近青阳寨之前,不会与元军遭遇。 吕师夔和张弘正已经退往龙岩,而阿里海牙和阿剌罕的兵马,志在洗劫,山中无可抢之物,他们提不起兴趣!倒是青阳寨附近的铁场和银坑,一年来泉州富豪在那里投了不少本钱,阿剌罕等人定不会放过。 歪.歪.书.屋很大可能,咱们和第一标之间先到达的一方,要与元军打一场遭遇战!所以,行军速度必须控制在预定范围内,不能到的太早,也不能太晚”曾琴看了看陈吊眼,目光中露出几分欣赏。 “多派斥候,二里一组,轮番搜索本队前后左右十里范围!张弘范的精锐都在永安设套,等着咱们钻。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手中兵不会多,遇到后,咱们活吞了他!”陈吊眼在曾琴目光中得到鼓励,豪气万丈地说。 突然,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大声补充了一句,“如果逼得张弘范情急拼命,把徉攻变成主攻,该如何是好?”“文丞相顶得住!否则,他也不会选择在永安迎战!”许夫人毫不犹像地回答,看向远方的目光中,充满信任。 第三章 死生(一) 泉州城依旧热闹,看不到半点战争即将到来的迹象。 一艘艘归航的巨船将海外各地的新鲜货物运回来,报关,然后卸在码头上新修的货舱里。 一艘艘近海航行的福船和沙船离港,满载,将远洋贩运过来的香料、奇珍和泉州、邵武、兴化、剑浦等地的货物运走,分散到北方各地去。 至于那些福船和沙船的目的地是哪里,大伙彼此都心照不宣。 无论仗如何打,人终归要吃饭、穿衣和享乐的,只要天下还存在着还没被战火波及的地方,那里就有富人,有货物需求。 那里就是货船的目的地。 “尤老爷,您,您说,咱这泉州守得住么?”栈桥旁,泉州鸿海联号管事田德宝擦着脸上的汗,对刚刚跳下搭板的二掌柜尤麦克低声问道。 “应该守得住吧,大当家和知府大人有约定在先,如果泉州城守不住了,知府大人会通知大伙先行离港!”尤老爷看了几眼码头上忙碌得景象,有些不自信地回答。 初秋的日光很毒,白画画地晒得水面刺眼。 百十个光着膀子的大汉从田德宝身后走过来,推过木架子搭制的卸货塔,放下货钩,拉动滑轮,把大船上的货箱和草袋,一个个吊了下来,摆放在四轮小车上。 立刻有人赶着马和牛跑来,套辕,把装满了货的四轮车一个个拉走。 “可咱们走了,这货物怎么办呢?这几天您和大当家不在,股东们私下里找过我好几次了,有人闹着要折现退股,害得我连家都不敢回。” 田德宝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哭丧着脸叹道。 他是泉州鸿海联号的码头总管,仓库里有多少存货,价值几何,整个商队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鸿海商号是他们几个泉州大海商,在许夫人大力扶植下合股建立起来的。 名下一共有一百多艘大小海船,四十多家店铺。 其中许夫人家族出资最多,所占股份最大。 由许夫人的堂弟陈硕代表陈、许两家管理。 尤老爷口中的大当家,就是他。 而尤、田、利、麻、赛等几家本地老盘商人,也占了一成到一成半左右股份不等,大伙忙活了一年下来,眼看着资本成倍的增长。 正当预计着到年底分红时刻,每家都能分到几万两白银作为红利时,鞑子杀了过来,这,不是明摆着要抢大伙饭碗么?“嗨,别说,卸货吧。 破虏军第一标和炮师不是已经开来了吗,有他们在,应该能挡住鞑子吧!”听了田管事的抱怨,尤老爷心中也有些沮丧。 他祖籍不是宋人,按道理,宋元相代,不关他的事。 可眼下,家族的利益与泉州的存亡已经牢牢地绑在了一处,不由得他不为福建战局的进展而担心。 “可我听人说,第一标和炮师准备撤向剑浦,以闽江为依托与鞑子决战!”田管事不看人脸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说什么?剑浦?难道破虏军准备放弃泉州了么?”尤老爷吓了一跳,向田管事跟前凑了几步,大声问道。 他的身材远比田管事高大,二人站在一起,就像一根扁担和一个水缸在对峙,远远看去,情景说不出的滑稽。 “说是要放弃泉州,退保潮州和剑浦!麻烦你小声些,别让刘阎王的眼线听了去!”田管事后退了半步,脚跟踩着栈桥的边缘,压低了声音说道。 “难道咱们一年的税都白交了!”尤麦克又向前逼了半步,吵架一样嚷嚷道。 仿佛对面站的不是田管事,而是泉州太守陈龙复一般。 “不成,我要找他们问个清楚。 蒙古人来了他们就跑,那咱们还给他们缴税做什么!”“您,您小声些,拜托了,别让伙计们听见!”田管事后仰着身子,从栈桥边缘挪了出来,换了个背对码头的位置与尤老爷说话。 如此,尤麦克再进逼,他尽可退上码头,不至于掉进水里。 “听了又怎样,拿了咱了税,就得替咱们出头!”尤麦克挥舞着胳膊,打架般吵嚷道。 他在联号中的股权大小占第二位,仅仅次于许夫人。 当初因为看好联号发展,很多资金都是他向亲戚朋友挪借来的,说好了第二年年底连本带利一并归还。 如果破虏军真如田管事所说那样退出泉州,任仓库中存货被蒙古人劫掠,到了年底,他就只好去跳海。 “您说得有道理,可咱们能找谁理论去!几十年了,收咱们税的不止破虏军一家,谁管过咱们的死活”田老爷耸耸肩膀走开,不想再和尤麦克一般见识。 在他心中,已经把眼前这个姓尤的归入了不可理喻的一类人物中。 跟官府理论,笑话,官府如果肯和百姓讲理,他还是官府么?“我,我……”尤老爷的手臂绝望地挥舞着,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词语表达自己的愤懑。 嘴巴中的味道又腥又苦,仿佛胆汁都从嗓子口涌了出来。 他心中自是明白,所谓和官府理论,不过是一句气话。 田管事说得对,宋也好,元也罢,浦家也好,文家也罢,官府的职责就是收钱,哪里承担过半点官府的义务。 官府是父母官,百姓是子民,犬羊。 自家‘儿子’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自家‘儿子’的屁股,不打白不打。 至于‘儿子’是否会饿死,那是‘儿子’们自己的事情,父母官大人没功夫搭理。 周围的海浪刹那间有些高,航惯了海的尤老爷晕船般晃了晃,蹲到了栈桥上。 已经走远的田管事吓了一跳,赶紧冲了回来,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搀扶起。 二人摇摇晃晃地彼此搀扶着,一时间,身形显得那样无助。 “我已经理论过了,破虏军不会放弃泉州。 如果泉州丢了,只要大都督府没倒,咱们就可以申请国家赔偿!”一个声音从码头上传来,天籁般钻进田、尤两位的耳朵。 “您,大当家,您回来了!”田管事高兴地叫道。 尤老爷强忍住心头烦恶抬起头,看见陈硕和太守陈龙复先后,向码头走来。 身后,几个当地商人兴高采烈地跟着,仿佛有人生意开张,要派发红包般热闹。 “泉州一定守得住。 如果守不住,根据你们纳税的记录,所有报过税的货物,可以申请国家赔偿,只要大都督府还在,就会把所有损失赔给你们!”陈龙复找了个稍微高一些的位置,站上去,大声宣布。 “好啊!”人群瞬间沸腾,很多围拢过来看热闹的商贩同声喝起了彩。 虽然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做的全是拼船舱的小规模买卖,其中还有不少人还偷漏关税。 即便真的有赔偿,也没他们那一份在内。 但陈龙复说的话,是他们从没听说过的。 带给他们的不但有震惊,更多的是感动。 “陈大人,陈大人,您是说真的!”尤老爷慢慢挪上前,不敢相信地追问道。 田、赛、麻、利,几家较大的商户,都有族人涌了过来,期待地仰望着陈龙复,唯恐听错了一个字。 “泉州一定能守得住。 如果守不住,我会通知大伙从海上撤离,以避兵祸。 至于诸位所受到的损失,只要有收税凭据记录在案,国家事后会照价赔偿,决不食言!”陈龙复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声音缓慢而清晰。 这是他和刘子俊、杜规、张唐等人反复商量过,稳定民心的办法。 用杜规的话来说,商人看重钱财,只要能少交的税,他们肯定会少交。 即使律法惩罚再严格,也会有人钻空子。 但如果你在收税的同时,给他们利益的承诺,他们自然会权衡其中得失。 如今城中商人们担心战争带来损失,大都督府刚好趁此机会,把自己的国家理念灌输下去。 通过国家赔偿的承诺,让大多数不再盲目逃亡或与北元暗中勾结,而是选择与大都督府生死与共。 国家赔偿,前提是国家依然能存在。 当国家的兴亡和百姓利益联系在一起时,百姓们自然会尽力守卫这个国家。 看得见的蝇头小利,比圣人之言更有效。 “国家赔偿?国家?”田管事愣愣地看着突然恢复了精神的尤老爷,看着周围沸腾的人群,喃喃地嘟囔。 关于国家与朝廷,亡国与亡天下的理论,在大都督府颁发的报纸上,他不止一次看到过。 今天,才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所谓国家,在商人眼里,就是一个契约。 你付出了税收等义务,就能享受相应的保障和权力。 维系一个国家存在的,不是强权,不是清官与明君,而是实实在在的契约,能约束每一个人的契约。 在契约的面前,所有持约人一样高矮。 黄昏的时候,一队队破虏军离开城市,向北开去。 商人和百姓们自发涌出了城,站在安溪旁的官道两边,欢呼相送。 一些小餐馆,做好了馒头熟肉,摆在路边,企盼破虏军的军需官能将这些劳军物资收下。 一些在码头出卖力气的苦工和被遣散后赋闲在家的前蒲家军士兵,则挤到了幕兵站,看看还能不能抓住加入破虏军的机会。 五年来,泉州城唯一一次,没有在强敌面前,核计着牺牲掉谁去换取投降机会和敌人的怜悯,而是与守军站到了一起。 尽管破虏军主力开拔后,留守在城中的兵力已经不足五千。 远远少于前几次守城部队的数字。 这是因为,大都督府给了泉州百姓们承诺,福祸与共的承诺。 虽然这个承诺看起来很渺茫,但能做出承诺的行为,本身已经满足了大伙心中本来就不多的奢望。 张唐和吴希?]并络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不停地根据地形情况,协调各营的行军速度。 为了征集商人们手中的运货马车,破虏军出发前的准备时间有些长。 所以不得不尽量加快行军速度,争取在元军杀来之前,在青阳寨和安溪之间的山谷里,把他们迎头截住。 “通知第一标各营将领,趁夜间天气凉爽行军,争取明日巳时(上午十点左右)之前进入安溪城休息!把王老实团长叫来,告诉他有任务安排给他!”第一标统领张唐掏出令旗,交给了身边的传令兵。 “是!”传令兵接过角旗,纵马疾驰而去。 安溪城在泉州西北,因靠着晋江的主要支流安溪而得名。 安溪又名西溪,发源于戴云山脉间,沿着戴云山南麓的丘陵地带奔涌而下,把沿途的村落和矿山连接在一起。 沿着河畔行军,可以看到远处河水如一条发光的金蛇般,在绿色的谷地间往来蜿蜒。 河畔两侧的沙地相对平坦,大约有半里宽,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星星点点地长在沙滩间,与河道旁的高挑的芦苇丛相映成趣。 太阳快落山了,霞光正在头顶的天空上蔓延,几道金光从西边的彩霞边缘直泻下来,仿佛当空落下了一阵光雨。 “大好河山,偏偏有人喜欢以烧掉它为乐!”吴希?]感慨地说了一句。 许夫人和陈吊眼的回音还没到,出击决策做得比较突然。 但第一标和炮师不能再等了,因为据斥候前天最后一次送来的消息,元军对永安城采用了不计伤亡的人海攻击。 弩炮和投石车等大型攻城设备,也盯着守城的火炮推到了阵前。 张弘范在用武力逼迫分散在各地的宋军向永安靠拢,所以破虏军必须做出些回应来。 一方面,让张弘范不至于情急拼命,把佯攻弄假成真。 另一方面,也必须制止阿剌罕和阿里海牙二人在泉州府外围各地的疯狂破坏。 据斥候送来的消息,阿剌罕和阿里海牙攻下空无一人的青阳寨后,大肆破坏,把百姓辛苦开出的矿井全部用巨石填平了。 附近的村落和农田也不放过,统统付之一炬。 丧心病狂的阿剌罕甚至点燃了几片竹林,说是要把山中的百姓烧出来。 好在闽地潮湿,天气阴晴不定,也没让火势大规模蔓延。 “他们二人这么做,无疑是想拖住泉州守军,让咱们不敢去救援永安。 咱们就满足两个鞑子的要求,不救永安,先给他们来一下狠的”张唐笑了笑,自信地说道。 他读过的诗词不多,对周围景物变化,没吴希?]那样**。 一路上,想得更多的是如何以手中有限兵力,与元军周旋的细节。 在今天早上,做出迎击敌军的决定后,他便派信使抄海路去给陈吊眼送信,希望能及时得到陈吊眼部的支援。 但是行军打仗的事情,有很多不可预知的因素存在。 漳州那边陈吊眼与元军之间胜负如何,张唐并不清楚。 陈吊眼能不能摆脱吕师夔和张弘正的纠缠,解了漳州之危后还有没有力量分兵东进,都是未知数。 毕竟陈吊眼所部四个标归入破虏军建制时间短,战斗力相对较弱。 不像张唐自己所统率的破虏军第一标,几乎由清一色的百战老兵组成,自从百丈岭上就开始进行素质和战术训练。 “此战,张将军有几成胜算?”吴希?]回头,看了看张唐的表情,笑着问道。 无论年龄和资历,炮师统领吴希?]都比第一标统领张唐高得多。 但吴希?]很佩服张唐对战局得把握能力,心甘情愿地带着炮师配合张唐的行动。 “胜算?”张唐摇摇头,微笑着回答,“如果陈将军的兵马能及时赶到,打击阿剌罕的侧翼,这五万元军就被握在咱手心中。 如果陈将军不能来,凭借咱们手中这两万多人,也能与阿剌罕杀个势均力敌。 届时,陈吊眼即使杀到永安城外,阿剌罕和阿里海牙也回不去,张弘范的包围圈一样合不拢。 所以,只要能保证不被元军击败,咱们已经胜了!”“而吴将军以为,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在山地中,他能击败咱们麾下这些老兵么?”张唐伸手指了指沿河畔急行的大军,笑着反问道。 这是他敢与迎战元军的决定因素,在破虏军所有兵马中,第一标是唯一一支,以原百丈岭老兵为主体构建的队伍。 几番扩建后,目前有四个团,总计二十个营,一万两千余破虏军老兵。 两年多的战争打下来,军官之间配合得极其熟练,士兵的个人战斗能力,在军中也数一数二。 可以说,放眼天下,除了苗春的斥候旅,没有一支步兵可与第一标抗衡。 此外,还有吴希?]的炮师在侧提供火力支援。 破虏军军制以标为最高单位,但炮兵和水军却称为师。 在张唐眼里,这样称呼,绝不单纯是为了与陆标相区别。 文丞相还存在着一种构想,就是把炮兵和水面力量集中起来,作为单独的兵种使用,而不是简单地作为陆标的配合。 否则,一个陆标下面,配两个炮营就够了,绝对没必要单独建立炮师。 而战舰和炮兵单独成列,发挥火力集中的优势,这种战法他已经尝试过。 在两浙,破虏军第一标曾经有好几次,就是凭借战舰的火力支援,才击溃了数倍于自己的对手。 所以,虽然阿剌罕和阿里海牙麾下以蒙古军和探马赤军为主体,山地战中,张唐并不以为对方占据绝对优势。 眼下战局的关键,是陈吊眼能不能按自己信中的新建议赶来,在战局进行到关键时刻,给元军致命一击。 如果陈吊眼能来,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必败。 张弘范侧翼受到威胁,只有大步后撤,然后集中兵马与破虏军决战这一条路可走。 由黎贵达投敌给福建造成的危局由此可解。 这是张唐反复考虑并和参谋们推演过的策略,出现纰漏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他一直满怀自信。 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料到,此刻,陈吊眼根本不知道元军已经攻占了青阳寨。 陈吊眼的信使,就在来泉州的路上,希望他缓缓行军,以便双方配合。 张唐也没有料到,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的胃口,不仅仅是劫掠地方。 泉州的富庶早已令二人垂涎。 这两个北元悍将并不知道破虏军第一标已经到了泉州。 他们醉心于劫掠,正加速向安溪推进。 如果冥冥中真有神明存在,从空中看去,祥兴二年的秋天,他会看到一幅令人惊异的景象。 五万元军,自青阳寨沿河畔顺势而下,直扑安溪城。 同时,与元军方向相反,两万破虏军,却沿溪畔向安溪前进。 在这两支相对急行的军队的西面,鼓鸣山下,却有三万大军沿山路缓慢前行,悄悄地向青阳寨靠拢。 如果,三支兵马的统帅知道彼此之间的位置,他们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但是,在这个依靠信鸽和战马传递信息的时代,他们关于对手的行动,除根据有限情报做出的推算外,几乎一无所知。 第三章 死生(二) 秋日的朝阳从山顶探出头来,暖暖地照在安溪城头。 破虏军团长朱平从敌楼里走出,带着几个士兵四下巡视。 平心而论,他不认为安溪城能挡住元军奋力一击,这个弹丸小城方圆不到三里,城墙低矮破旧,已经多年没有经过修茸。 虽然城西侧的安溪水量充沛,安溪城却连条护城河都没引出来。 这个城市地理位置太不重要了,所以破虏军根本没在此浪费自己有限的兵力。 朱平能驻扎在这里纯属偶然,他麾下这个营的职责原本是守卫漳州。 黎贵达带着达春突破龙岩防线后,在三溪一带对百姓大肆屠杀。 三溪属于漳州府,守军有守土之责。 为了把元军注意力从逃亡百姓身上引开,朱平向漳州守将主动请缨,带着四个营人马骚扰达春后路。 结果达春在击败萧明哲部后,掉头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朱平拦在半路上。 两千破虏军虽然训练有素,人数和敌军却差得太悬殊,血战半日后,四个营人马只有五百多人跟着朱平突出了重围。 眼看着撤回漳州的道路被断,大伙只好顺着山区走进了泉州府的地界,暂时在安溪城内修整。 在安溪城,朱平把所有士卒整编成了一个营。 派人分头向漳州城和福州大都督府汇报战况。 结果不久之后,漳州和福州的消息均被敌军切断。 他这个营,成了彻底的孤军。 好在朱平当孤军已经当习惯了,有很多经验。 当年在四川抗元,兵马被打散后,他也是一个人带着二十几个弟兄从元军缝隙中杀了出来,辗转到了福建,投在文天祥麾下。 等了十余日,没等到大都督府和漳州方面的指示,朱平知道外边肯定战事吃紧,所以一面抓紧时间给伤兵医治,一边四下派出信使,寻找距离自己最近的破虏军动向。 四日前,信使回报,破虏军第一标已经到达了泉州。 统领张唐要求他暂时驻扎在安溪,监督元军动向。 朱平欣然接令,踏踏实实地担负起安溪的防御任务来。 即使知道安溪不可守,也要执行军令。 这是朱平为人的一贯原则。 准备守城物资,竖立比城墙高出一倍的了望雕斗,清理城墙附近通道。 三天时间在忙碌中,不知不觉地过去。 现在是接到命令后的第四天,正准备开城门放百姓进出的时候。 天际边传来一阵低低的雷声,很轻微,却带着大地一同震动。 朱平警觉地握住了刀柄,抬头望向城墙上高挑的雕斗。 高耸出城墙的雕斗上,负责了望的士兵快速挑出了一面红旗,斜斜地,指着西北方向。 “放狼烟,通知弟兄们全部上城!”朱平拔刀在手,大声高喊。 凭借本能,他判断出来人是敌非友,如此浓密的马蹄声,只有元军,只有元军中的蒙古军行动时才能发出来。 城墙四个角,各有一股狼烟升起来,笔直地冲到晴朗的天空上。 秋日的早晨没有风,狼烟飘起老高都没有散。 正对着安溪水的城门突然打开,在守军的组织下,城中百姓快速有序地冲出,顺着河畔逃向远方。 距离安溪城最近的城市南安,远在五十里外。 朱平不知道凭借望远镜的帮助,那里的守军能不能看到自己放出的警报。 他只是凭借着一个军官的本能,在第一时间送出了元军靠近的警报。 这个仓猝之间的本能反应如此重要,直到很多年后,人们检视安溪城外的那场遭遇战,还不得不将狼烟的作用写在首要位置。 无人能忽视突然腾起的黑烟,远在三里之外的张唐和吴希?]也不会。 当二人看到冲天而起的烟柱时,同时楞了一下,然后各自快速发布了命令。 “把火炮拉上岸来,与溪水成丁字型布置阵地。 保持火炮之间距离,辎重团,把炮弹卸下来,尽快就位!”吴希?]拔出令旗,大声喊道。 这是他平时训练时经常做的科目,炮师官兵配合得很娴熟,帮着纤夫,快速将货船靠岸,搭起踏板,把火炮推上河岸。 “马车卸掉辎重,轻车前进,在前方一里外扎搭拒马阵,斥候快速向前,联系安溪守军,并探明敌军位置。 第一团跑步前进到拒马阵内,贯重甲防御。 其他各团保持行军队形,继续前压!”张唐熟练地做出了决定。 在两浙与新附军交战时,不少战斗都是遭遇战,不同兵种之间怎么配合,在第一标中已经形成了固定模式。 “呜??呜呜”低沉的号角声响起,走在前排的士兵快速分散向两翼,让出中央通道。 队伍后边的辎重车卸下粮食、军械,排成长队向前冲去。 蒙古人的骑兵来得快,遭遇战中,能否在第一时间组织起有效防线,避免被骑兵冲击是以步抗骑的关键。 否则,即便让数百骑兵迫近,也能在步兵中造成巨大损失。 冲出队列的马车,在掌车辕者的驱策下,排成了两条横队。 边前行,边根据道路宽窄调整彼此之间的距离。 安溪城南地势稍宽,不是一个与骑兵交战的理想场所。 但是,既然与敌军遭遇了,此战已经在所难免。 烟尘从军中升了起来,士兵们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快速调整为接战阵型,最后一次检查盔甲,最后一次调节兵器。 就在这时,前队负责探路的斥候策马跑回,大声报告道:“禀将军,前方七里,发现蒙古人前锋一千骑兵,正向安溪城飞奔!”“知道了!”张唐点点头,示意斥候下去休息。 斥候送来的消息太晚,如果不是安溪守将及时点燃了狼烟,自己可能今天会被元军杀个措手不及。 四里的路程迅速被马蹄踏过,这边破虏军刚刚把阵型扎好,蒙古骑兵已经杀到了安溪城下。 带队的千夫长停住脚步,稍做歇息。 随即一声呼哨,带着队伍向张唐的人马扑去。 扑到一半,突然又一个急停,拨转马头沿来时的路匆匆跑回。 “擂鼓,送他们一程。 战车拔营,推进到安溪城下。 斥候营监视敌军动向,第一团保护战车,其他各团顺次前进,通知炮师,可能的情况下,尾随第一标向前推进一段,先不忙着开炮。 等我这边的联络信号!”张唐当即力断,命令全军做出战术调整。 千余元军不战而走,说明他们的任务只是探路。 元军本队和安溪城之间,肯定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如果这千余元军骑兵不顾一切杀上来,敌我双方的战场只能在安溪城南,对任何一方都不是很理想。 探路的元军撤走了,破虏军就要尽可能把位置向安溪城靠近。 一旦军队能以安溪城为支点,在城墙和城外的土丘之间列一个半圆阵,就可以把元军堵住,最大程度上避免阿剌罕利用骑兵优势迂回包抄。 破虏军将士知道能否占据战场上的主动,关键就在速度上。 张唐的命令刚下达,全军立刻动了起来。 列阵的大车快速收拢,套上驾辕的挽马。 轻甲步兵上前,把负责保护车阵的重甲士兵抬上战车,拉着向安溪城急奔。 人和马车带起的尘土升起老高,远远看去,不知有多少人马在急行。 接到探路千夫长满都敖拉的报告,阿里海牙恨不得抽出马刀来,把眼前这个蠢货砍死。 如果满都敖拉遭遇破虏军后立即发动攻击,虽然一千骑兵难免陷入苦战。 但大队人马却可以从容杀上,将安溪城守军和破虏军援兵隔离开。 而满都敖拉在关键是时刻却选择了保存自己麾下的士兵,后退和主力汇合,导致大军完全错过了将敌手分隔的机会。 不用问,此刻懦弱的宋人肯定进入安溪城内了。 那里的城墙虽然不是很高,但自己不付出成倍的代价,断难拔掉这个前往泉州的障碍。 所以,得到第二波斥候回报,说破虏军没有入城,而是选择在城外摆开野战队形时,阿里海牙大喜,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全军加速前进的命令。 “阿里海牙兄,当心敌军有诈!”阿剌罕拦住阿里海牙地命令,低声提醒道。 他和阿里海牙都是副元帅,级别相同,所以谁也不能完全指挥谁。 平素里,阿剌罕心胸宽阔,对阿里海牙处处容让,所以这路兵马的大事小事俱是以阿里海牙的命令为主。 但关键时刻,阿剌罕说句话,阿里海牙也不得不考虑。 犹豫了一下,阿了海牙放下令箭,低声问道:“难道有什么不妥么,既然是仓猝遭遇,汉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要不是这个蠢材耽误战机,此刻,咱们的铁骑已经踏穿了宋军营垒?”“我是怕敌我实力不明,这个蠢材也没弄清楚到底来了多少破虏军,打着谁的旗号!”阿剌罕同情地看了被骂得无地自容的满都敖拉一眼,低声劝道:“咱们的细作说,泉州本来没有多少兵马,怎么突然就多出几万大军来?难道不是有诈么,这样,让新附军先上,咱们蒙古军关键时刻再冲上去!”“只怕,这样走得太慢!”阿里海牙还是有些不甘心,仔细想了想,同意了阿剌罕的部署。 七万元军整顿成密集阵型,缓缓向安溪城前进。 半个时辰后,像一块巨石般,出现在张唐的视线内。 一场遭遇战,因为破虏军的出色临敌应变能力和元军将领的犹豫,变成了阵地战。 朱平站在城头上,突然发现自己的角色有些尴尬。 作为破虏军,他却既没有力量给张唐有力的支持,也没有能力吸引元军的注意。 敌我双方都忽略了城头上那五百人的存在,专注地把精力放在自己的正面战场。 “白连城,带着你的千人队,杀第一阵!”阿里海牙跟阿剌罕耳语了几句,高高地举起了令箭。 被唤做白连城的新附军千夫长一个哆嗦,面孔瞬间变成了石灰般颜色。 回头看看面无表情的阿里海牙,再看看笑里藏刀的阿剌罕,咬着牙答应了一声,纵马接过令箭。 举起来,跑到了自己本队人马中。 “弟兄们,冲上去,敌军只有那么一点儿人,砍了他们,附近的村子随便抢!”白连城挥舞着令箭,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喊道。 他的几个亲信将领各领人马,带头冲向了破虏军。 反正,一路上杀人也杀够了,抢劫也抢够了,已经够本。 即使明知道蒙古人想让大伙去充当消耗品,只有硬着头皮冲上去。 “擂鼓!”望着白连城的背影,阿里海牙低声吩咐。 雷鸣般的战鼓声瞬间响了起来,贴着地面,远远地传播开去。 那一刻,仿佛天与地都跟着在颤抖。 一千多仅仅有纸甲护身的新附军,仿佛扑火的飞蛾,向着破虏军扑了过来。 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每一步迈出,都带着残忍与绝望。 张唐站在车阵中,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万余破虏军和他一样肃立着,整个阵地鸦雀无声。 压抑的气氛随着元军的战鼓声从众人心头滚过,很多人发现,自己握刀的手,居然慢慢开始发抖,发抖,接着,颤抖停止,整个身体刹那间硬起来,被寒冷的战意所充满。 “第二团,派弓箭手迎战。 其他各部,呐喊助威,杀!”张唐猛然拔出刀,发出一声大吼。 “杀!”万余人异口同声,发出一个字,山崩地裂般响彻原野。 元军的战鼓声为之一滞,由激昂走向低沉。 千余亡命冲击的新附军楞了一下,脚步瞬间出现了停顿。 一瞬间的停顿,已经足够。 几百支白亮亮的弩箭从破虏军车阵后飞了出来,射进了新附军当中。 登时,把新附军射倒了一小半。 剩下的人发出一声惨叫,亡命冲上。 才冲得十几步,又是一排钢弩迎面射来。 跑在最前方的新附军士卒,身上每人身上扎了至少两到三支弩,惨呼,跌倒。 剩下的人来不及恐惧,很快被另一排弩箭拦截,倒在了同伴的不远处。 血,慢慢地从一个个孤零零的尸体前流出来,汇集成了一片。 一刻钟过后,千余新附军覆没于阵前。 千夫长白连城从尸体中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回走,走了几步,倒下,再爬起来,再走。 反复了几次,终于没能走出破虏军的射程。 一支长箭远远飞来,将他钉死在两军中央。 “嗯,好像攻击力比崖山的守卫还强些,莫非是破虏军主力?”阿里海牙捋着胡须,冷静地得出结论。 “他们没动用火炮,城头也没有火炮布置!”阿剌罕在一旁附和,仿佛刚才阵亡的千余人,根本不是他的属下。 “再探探,也许对方在保存实力。 否则,他一万多人,凭什么和咱们野战!”阿里海牙微笑着,再次举起了令箭。 三个千人队排成横列,盾牌在前,钢刀在后,慢慢走向了不归路。 北元军中,催命的战鼓更急,仿佛地狱里的恶鬼,发出一连串烦躁的咆哮。 “杀!”三千多元军缓慢贴近破虏军车阵后,发出一声呐喊,顶着箭雨冲了上来。 这批人比前一批冲得稍远,个别人甚至爬上了外围的木车,但很快,在弩箭和钢刀的双重打击下,败退了回来,除了给两军阵前增加了一千多具尸体外,什么效果都没得到。 “组织汉军以稀疏队形分组攻上,烧毁对方的木车,探马赤军骑兵上前,从战车缝隙间寻找破绽。 蒙古军做强攻准备。 这里全部交给你,我带两个千人队,探探前面的山丘有多大!”阿剌罕靠近阿里海牙,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怕影响士气,他已经不敢再盲目试探。 对面的破虏军很强悍,但人数不多,硬碰硬的话,自己和阿里海牙损失虽然大,但应该能把对方吃下。 由阿里海牙打正面,自己策面迂回。 一旦自己从山坡后迂回成功,就可以把骑兵插进破虏军后队,给对手致命一击。 即便对面的敌军阵地后,真的隐藏着炮兵,只要骑兵能迂回到近前,就会砍瓜切菜般将那些炮手杀死。 这是经历了无数次战斗后,北元将领们用血总结出来的经验。 “好!交给我!”阿里海牙伸手,与阿剌罕双掌相击。 然后亲手升起了攻击旗。 两万多元军踏着鼓声,缓缓压向破虏军本阵。 十几人一组,盾牌手在前,弓箭手居中,长枪兵河骑兵跟在弓箭手后。 军队前进带出的烟尘,遮断人的视线,阿剌罕带着两千骑兵,在烟尘的掩护下,悄悄离开了本阵。 喊杀声四起,破虏军第一标,与阿里海牙麾下的精锐,开始了第一次碰撞。 第三章 死生(三) “对付他们的兵团,最好的办法是将他们诱入我们预先设好的埋伏圈里,然后用骑兵在近距离发动突然袭击,让他们的炮火无法发挥优势。 如果不能伏击,野战中,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用骑兵寻找,清理他们的火炮集群。 如果短时间内无法找到他们的炮位,我方兵马必须尽可能快地,冲到对方一百步内,进行混战……”很多年后,在金帐汗国的军事学校,已经到了垂暮之年的客座教授,阿剌罕将军如是讲道。 “为什么我方不用火炮与其互射呢?为什么不可采用传统的驰射与践踏战术?”一个蒙古王公的儿子,站起来不满地问道。 面对华夏诸族联军旺盛的攻势,西域蒙古诸汗国罕见地再次团结在一起,许多有与华夏军队作战经验的老将都被聘请来教授战术。 那些诸汗的子孙们,也再次跨上了战马,追忆着父辈曾经的荣耀,试图重振成吉思汗时代蒙古人的雄风。 阿剌罕正是从中原战场上幸存下来,为数不多的老将中间的一位。 面对晚辈们无知且自大的提问,老将军脸色变了变,沉吟了很久,才叹息着给出了答案:“第一,我方的火炮,无论数量和射程,都远远不如对方。 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想很简单,因为时代变了,传统已经无法让我们继续生存!”时代变了,这是他在整个中原战场上经验的总结。 而经验的起点,就在安溪城外,一个不知名的土丘后开始。 阿剌罕趁着第一波正式攻击开始的时候,带领两千精锐轻骑离开了本阵。 凭借速度,迂回到敌军的侧后,这是蒙古军的传统战术。 从这一传统战术中,还衍生出很多变化。 每一种变化都是前人成功经验的总结,每一种变化,都可以致人与死命。 阿剌罕冲得很快,这是一场遭遇战,宋军火炮还没布置好。 如果他能在火炮给自己一方造成大面积杀伤前,找到炮位,将炮手杀死。 七万元军将瞬间锁定胜局。 在半个多月前,达春元帅就是凭借这一招,击败了萧鸣哲部一万五千精锐。 达春曾经把那一战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远道而来的各位同僚。 阿剌罕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自己重复同样一次胜利。 但是,他忽略了达春获胜经验中的关键两点,第一,达春是在自己选定的战场,与萧鸣哲决战,相当于打了一场准备充分的伏击。 第二,为了加快行军速度,萧鸣哲部只携带了二十几门轻型火炮。 而张唐身后,却是一个炮兵师,一个拥有上百门火炮,外加一个护卫步兵团的炮师,即阿剌罕后来所总结的火炮集群。 为了有效地给炮师提供支援,张唐甚至把麾下精锐,铁血百夫长王石(王老实)的第二团留在阵后,作为了后备兵力。 喊杀声震天,阿里海牙用战鼓,督促着麾下将士奋力急行。 两万多兵马呈分散队形前进,远远地看上去,就像平地上突然出现了一波山洪。 而隐藏在战车后的一标破虏军,看上去却像阻挡在山洪前的卵石一样渺小。 前锋距敌一千步,没遭到火炮打击。 前锋距敌八百步,火炮还是没有动静。 甚至连对面的破虏军将士都仿佛睡着了的火山般,静静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前锋距敌军五百步,远处举着从崖山之战缴获来的宝贝望远镜观战的阿里海牙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浑浊的汗水从头盔下流,滑过眼睑,在望远镜上的“宝石”片上,留下一道道泥泞的痕迹。 从不洗澡,浑身散发着臭气,体态如恶魔般的他,居然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紧张。 紧张得直想扯开嗓子,高声狂喊几句。 “大帅!”有亲兵跑过来,用手向安溪城头指了指。 阿里海牙不高兴地侧过望远镜,看到安溪城头,高耸入云的雕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挑起了两面青绿色角旗,一上一下,有节律地晃动。 “派一队骑兵斜插,把雕斗上的南人射死!”阿里海牙大声命令,凭借本能,他感觉到雕斗上的人在向对面的破虏军传递着什么信息。 几十个蒙古射手鱼贯而出,直扑安溪城下。 比起两万踏着鼓声前行的大军,他们的声势实在渺小,很快就被淹没在遮天蔽日的烟尘中。 阿里海牙回过头来,继续观战。 鼓声一波波犹如潮涌,元军踩着每一步鼓点,向前缓慢挪动。 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被压缩到不足四百步,双方之间的空气,也压抑得几乎要炸开。 与以往的战场不同,这个距离上,居然没看见一些承受不住压力的宋军,射出的零散而无力的羽箭。 破虏军没发一弩一炮,一声呼喊。 散发在整个车阵中的,只有一股气,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 压迫着元军将士的精神,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感动万分艰难。 三百步,担任先锋的元将史都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从马颈上解下牛角号,放在了嘴边。 “呜???噜噜噜”凄厉的牛角号从蒙古军中响起,刺破了震天的金鼓。 史都旁边,每个亲兵都拿起一支同样的牛角,同时吹了起来。 鼓声嘎然而止。 两万蒙古将士一声呐喊,快步向前奔去。 松散的阵型慢慢聚拢,在一个个百夫长的身边,聚拢成一把把尖刀型。 阿里海牙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他麾下的精锐。 急若惊马,徐若野狐。 一瞬间由徐至急的切换,再加上队形变化,毫无停滞。 若非百战之兵,断做不出这种流畅的动作来。 剩下的事,就等看破虏军到底有多大战斗力了。 凭以往的作战经验,阿里海牙敢保证,一柱香时间内,他的前锋可以突入破虏军第一垒,将对面看似坚固的防线捅成筛子。 蒙古人是野战之王,没有人敢在野战中与蒙古人争雄。 以前的战斗中,破虏军虽然曾经歼灭页特密实部,歼灭索都部,那都凭借的是埋伏和围困,而不是正面接战。 阿里海牙心里不认为那是真正的野战。 而眼前这一次,才是真正的,双方都没有准备,计谋和策略都无法施展的硬碰。 两百步,手持良弓的北元弓箭手,已经开始了第一轮对空漫射。 长箭呼啸着,发出狼嚎一样的破空声,在蓝天下划了一个整齐的弧面,斜斩入破虏军的马车后。 几面标志着番号的角旗被射烂,旗杆登时变得光突突的,破碎的布条随羽箭带出的狂风飞舞。 “崩,崩,崩”单调的弓弦声缓缓地响起。 破虏军开始有组织地用床弩反击,威力强大的弩箭逆风飞来,不时将一个前冲的北元将领推出队列。 但床弩的数量毕竟太少,无法给数万人的冲击,造成任何障碍。 一百七十步,破虏军中也升起了战旗,高耸入云。 伴随着火红的战旗,还有一串淡黄色的灯笼,五颗,每一颗灯笼中,都有微弱的火光在闪动。 “他在干什么,大白天点灯笼?”阿里海牙惊讶地想。 仿佛在回答他的疑问,半空中突然滚过一阵闷雷,几百个黑点,带着烟尾,从破虏军战阵后不远方升空,快速飞过战阵,砸在车阵前三百步到六百步之间。 前冲的元军瞬间被黑烟隔成了两段。 黑烟中,红色的火点一个个陆续闪亮,每闪起一个,就伴着一声震耳的爆炸。 爆炸声一个挨着一个,已经分不清中间的差别。 热浪夹着硫磺的味道涌来,刺得阿里海牙睁不开眼睛。 “对面的破虏军有炮!”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对面的破虏军有几百门火炮,长生天啊,难道你真的抛弃了蒙古人么?”阿里海牙的第二反应是心头传来的一阵刺痛。 眼一黑,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几乎从马背上掉下来。 在进攻崖山时,守军的火炮攒射已经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所以,两军交战前,他根本没有抱对面破虏军无火炮助战的侥幸。 但是,突如其来的打击,依旧让他头脑发蒙。 崖山上守军也曾用火炮轰击蒙古人,但他们发出的炮弹稀落而零散,从一千五百步到五百步,几乎每个距离上都有。 元军只要不处在炮弹的落点附近,就可以保证自己安然无恙。 所以无论守军的火炮如何猛烈,总有人能冲到宋军近前。 只要与宋军展开混战,火炮的优势就荡然无存,除非疯子,没有人会把炮弹打在自己的阵地里。 而今天不同。 今天阿里海牙遭遇到了一个疯子。 这个疯子在远距离,根本没有利用火炮优势,而是把北元兵马尽数放到了跟在。 放任分散成组的元军,再次汇集成阵列。 然后,乱炮突发,同时打在五百步附近这个区域内。 这个疯子,居然不怕炮弹落偏,砸入他自己的本阵。 阿里海牙数不清落下来多少炮弹,但他知道,在被黑烟所笼罩的那个区域内,是七千余即将发起冲击的探马赤军,和三千多手持长矛的蒙古重甲。 双方之间的视线完全被隔断,几匹受惊了的战马嘶鸣着,从浓烟中逃出。 空荡荡的马鞍上再没有骑手,拖在一侧的马蹬边,挂着几点黑中透红的黑影,远远地,无法分辨是人体的哪一部分。 第二波雷声接着响起,浓烟将逃脱的战马遮盖在内,爆炸、烟柱、尘沙成了浓烟中偶而能见的全部景色。 火光闪起的刹那,未曾出击的士兵们,能看见浓烟里被掀翻在地,绝望而痛苦的同伴。 火光消散,一切又被掩盖在浓烟当中。 正为下一波出击做准备的蒙古武士们惊呆了,战马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向后挪动。 仿佛一千五百步外爆炸的炮弹,随时会飞过来,落到他们头上。 一些弓箭手和长枪手的队形开始发散,有人焦急地看向自己的上司,希望能听到那个久违的“撤退”二字。 撤退,是蒙古人的耻辱。 但在不可预知的力量面前,这样的撤退并不十分让人感觉难堪。 阿里海牙的手按在刀柄上,一根根血管从手背冒了出来。 这是他的祖辈,追随着成吉思汗战马时被赐的金刀,还从来没向后指过。 阿里海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他想稳住心神,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脏。 第三波雷声响过,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喊杀声从浓烟后透了出来,听上去,居然像隔了几十里般,是那样的渺茫。 阿里海牙知道,那是被炮击隔断在阵前的士兵,正在和车阵后的破虏军激战。 他却无法看清战局,只能看见浓烟在眼前慢慢迫近,慢慢扩散。 血和硫磺的味道越来越重,终于有幸存者从浓烟后跑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向元军的本阵跑。 一个,两个,三个,更多,浑身上下全是血污,丢了兵器和战马,亡命地跑。 “弓箭手准备!”阿里海牙终于抽出了金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宛若鬼哭,“拦住后退者,让他们分散到侧翼待命。 如有不从,杀无赦!”“杀!”亲兵们习惯性地跟着喊了一声,喊过后,才蓦然发现,大帅这次杀得是自己人,惊讶地彼此护望,把同情的目光看向本军阵前。 几个分不清面孔的士兵互相搀扶着跑了过来,带领弓箭手的千夫长纵马上前拦截,却被溃兵们绕了开去,他再挡,溃兵再绕,再挡,溃兵再绕,根本不能听其阻拦。 “弟兄们,不能冲击本阵,大帅恩准你们去侧面休息。 大帅恩准你们,侧面候命!”千夫长带着哭腔喊道。 没有人理睬他,在炮火中逃得生天的士兵们蜂拥从他身边跑过,黑色的面孔上,瞪着茫然的双眼。 千夫长拔刀,砍翻两个,第三个溃兵从天身边绕走,看也不看。 终于,他不再砍,不在拦,哽咽着举起了手,挥落。 一排羽箭平射过来,从溃兵中间穿过。 然后,又是一排。 跑在最前面的溃兵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棍,楞了楞,不甘心地跌倒。 手捂住胸口,血从箭杆处泉水一样喷了出来。 “冲击本阵者,杀无赦!”阿里海牙的亲兵,声嘶力竭地喊道。 后续的两千多溃卒听到熟悉的军法,脚步缓了缓,终于有人在鲜血面前醒悟,趔趄着向侧翼跑去。 “来人,给本帅擂鼓!”阿里海牙大喊。 低沉的鼓声在战场上再度响起,带着疯狂,带着一点点绝望。 四下寻找退路的士兵们,仿佛突然被人棒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挺起腰,站到了队伍中。 接连后退,几乎冲动本阵的战马也竖起了耳朵,四蹄在地面上来回击打。 马背上的蒙古武士手擎弯刀,满脸绝然。 “大汗座下,只有战死的武士!”阿里海牙疯狂地喊道。 “大汗座下,只有战死的武士!”五万多元军,齐声呐喊,喊声穿破硝烟,直送到破虏军阵前。 一个汉军百夫长翻越马车,跳进了破虏军士卒中。 他的武技相当出色,几个退避闪躲,逃过了接踵刺来的刀枪。 然后反手,将一名破虏军士兵砍翻在地。 刀尖处传来股异样的感觉,百夫长提刀,却发觉无法带动战刀分毫,低头,看见被他砍伤的破虏军小卒,双手死死握着砍破了锁甲的刀刃,对着他,嘿嘿冷笑。 脑后袭来一股凉风,接着,百夫长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失去头颅的身体扑到在地,扑倒在其他士兵的尸体上。 “弟兄们,冲啊,向前冲。 冲到他们当中才不会被炸!”万夫长史都大声喊道,督促着麾下的残兵跳入车阵。 他在军中的位置靠前,没有被炮弹炸到。 身后的惨烈景象,让他对生还倍感绝望。 这种绝望的心情,反而成了带领部下血战到底的精神支柱。 在他的组织下,万余名没有被炮火波及的元军士卒,拼命靠近破虏军本阵,发动了一波波亡命攻击。 没有队形,不讲章法,却不顾生死。 他们在福建杀了太多人,造了太多的孽,没人相信自己落入破虏军手中,还能活着回去。 而向后撤,能不能逃过火炮轰击还不一定,即使有幸不被火炮炸死,阿里海牙的军规也不会放过他们。 张唐用辎重车布置起来的车阵并非毫无破绽,卸去战马后的车辕间位置最矮,是车阵的最薄弱环节。 十几个探马赤军中幸存下来的骑兵顶着弩箭攒射,纵马跃过了车辕。 攻击者中发出一声喝彩,几十个汉军步卒,追随着探马赤军的脚步杀来。 依照他们的作战经验,骑兵踏破障碍的地方,绝对是一个缺口,扩大这个缺口,或许能挽救自己的性命。 令他们吃惊的是,几匹战马没有加上速度,而是被人逼着,慢慢地退后,退向了死角和绝地。 一队浑身上下都被铁甲包裹着的重甲步兵,手持长柄大斧,平推了过来。 斧斧夺命。 骑兵弯刀砍去,在铁甲上溅起数点火星。 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两把战斧交叉而来,一斧砍人,一斧剁马。 战马长嘶一声,栽倒。 马背上的党项骑兵半空中断为两截。 “步人甲?”跟过来的汉军士卒惊诧地叫道。 在当年围攻临安时,他们曾在大宋御林军中见过这种几乎刀枪不入的装备。 但在谢太后投降后,没有一个蒙古将军把这些步人甲据为己有。 这种重达四十斤的铁棺材根本不适合做战,带着他,以元军的行军速度,没战死,也会被累死。 (酒徒注:步人甲,南宋重装步兵的铠甲。 史料记载重二十余公斤,浑身上下密不透风。 因为过于贵,并且过于重,所以装备军中很少。 宋亡后,在库房中被缴获数千副。 )谁料到,张唐攻破临安后,在库房中将这种落伍的铠甲搬了回来。 用重甲步兵躲在战车后敌挡轻骑,和火炮集群区域密射一样,是他在两浙新附军身上演练过多次的战法。 练熟了后用来对付阿里海牙,立刻收到了成效。 重甲步兵步步进逼,十几名投机的探马赤军被困在车辕旁边狭小的空间内,无法前进,也无法退出。 附近的破虏军弩手从容地装弩上弦,把战马上的活靶子射了下来。 “冲啊,大汗在天上看着你们呢!”史都呐喊,奔走,绝望地发起一次次强攻。 每一次攻击,都被挡在战车外。 张唐用旗语指挥着军队,从容不迫地将冲上来的元军,一波波打下去,一波波杀死在战车前。 “只有野战中将元军击溃,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从此望你的战旗而走!”百丈岭上,文天祥在给大伙讲解游击战、阵地战和遭遇战要领时,展望将来的战争,曾经这么说过。 张唐从那天起,盼望着这一日很久很久。 对面的呐喊声让他很兴奋,无论是史都的呐喊,还是远方传来的高呼,听在张唐耳朵里,都透着同样的绝望。 在野战中,将兵力占据优势的蒙古人打得失去必胜信心的,他可能是行朝入海以来的第一个。 轻轻地拍了拍卫队长的肩膀,张唐向车阵外奔走呼号的史都指了指。 卫队长会意,从亲兵中招呼上三个弩手,悄悄地掩了过去。 阳光下,几个亮点闪了闪。 万夫长史都晃了晃,栽下了马背。 就在此时,车阵忽然一分,数百个手持钢刀的破虏军士卒冲了出来,在阵前来回几次,将剩下的元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张唐的目光透过硝烟,锁定在阿里海牙的羊毛大纛上。 大纛下,阿里海牙的已经恨得咬破了嘴角。 但是,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输掉,阿剌罕已经出发了近半个时辰,阿剌罕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呜???呜呜!”突然,几声低沉号角隐隐地从破虏军侧面响了起来。 那是蒙古草原上特有的蛮牛才长得出的号角,这韵律,阿里海牙听了一辈子,绝不会错。 “塔里布,金刚奴,你带骑兵做第二队,松散队形,距敌一千步时开始冲击!迟射往来”阿里海当机立断,大声喊道。 “火里胡,扎合尔,你们带所有步卒和弓箭手,在骑兵发动冲击后,快步接近,冲到敌阵百步之内,用弓箭压制对方弩兵,朴刀手上前掀翻战车!”“博罗罕,跟着我,带领其余所有汉、探马赤军,还有刚才退下来的伤兵,寻机杀上。 后退者,死!”“后退者死!”阿里海牙的亲兵跟着主帅呐喊道,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促使阿里海牙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是,他们习惯于对主帅寄于无限的信任与服从。 三万多元军开始了新一轮攻击,明知道有可能一去不回,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看着属下舍生忘死的勇敢,阿里海牙骄傲地抬起头,目光看向了被血雾与硝烟染黄了的天空。 他看见西溪城头上光突突的旗杆。 不知道什么时候,雕斗上空飘舞着的青绿色角旗,已经被射落! 第三章 死生(四) 秋日的残阳将最后一抹光照在永安城头,照亮半墙碧血。 烟熏火燎过后的城墙已经残破,堞楼上的战旗却依然倔强地随风招摇。 “破虏”两个字,针一样刺痛入侵者的眼睛。 张弘范、达春、咬柱、乃尔哈等北元宿将站在永安城西侧的土丘上,轮番用一只崖山之战缴获来的千里眼,观察着永安城的情况。 虽然此刻参与攻城的大部分都换成了新附军,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拿下永安的希望。 但诸将还是被守军身上表现出来的勇悍所震动。 纵使号称对南人禀性最熟悉的张弘范,也无法把守城的破虏军将士和攻城的新附军将士联系在一起。 同是四等南人,守城的破虏军就像一群受了伤的豹子,虽然伤口处不停有血滴落,但一举一动,都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而攻城的新附军,则像一群丧家的恶狗,吼叫得很疯狂,伸出的爪牙却没有任何底气。 “行了,鸣金收兵,今天就攻到这!”达春看了一会,自觉沮丧,自作主张地下达了收兵命令。 张弘范看了看达春,没有说话。 借着望远镜的镜桶,遮住了眼中的不满。 清脆的锣声从元军本阵响起,攻城的队伍陆续撤回,留下了满地的尸体。 达春猛然意识到了自己是在越权指挥,不好意思地赔了个笑脸,贴近张弘范的耳边低语道:“反正都元帅也只打算佯攻,今天到此为止吧。 再下去,我怕吴有用那家伙,只会给大帅丢人!”“他本来就是出来丢人现眼的,吴有,右丞大人,难道不知道吴有,在南人的话里就是没有么。” 张弘范笑了笑,顺着达春的口风损了担任攻城任务的新附军万户吴有用一句,仿佛根本没介意方才达春贸然所为。 “啊,吴有就是没有啊!”几个蒙、汉将领一起笑了起来。 刚才大伙都意识到了达春越权,唯恐两家大帅闹将起来令大伙跟着难堪。 此刻见张弘范轻描淡写地将话题揭了过去,佩服之余,纷纷打趣起新附军将领的名字来。 “照大帅这么说,吴有就是没,他们吴家三兄弟,有德、有才、有用,就是没品味,没学问、没用途的杂种废物了!”蒙古万夫长咬柱大笑着说道。 人群中响起一阵狂笑,有人捂着肚子,伏在了马背上。 吴氏三兄弟都是大宋地方名士,蒙古人刚一南下,就组织人马迎上去表示效忠。 半辈子都在靠拍马屁过活,花了十几年,才拍到了新附军下万户的职位上。 这种人,非但被大宋百姓唾骂,就连他的主子也瞧之不起。 军中诸将一有时间,就拿着三兄弟当猴子耍。 但吴氏三兄弟却不以此为耻,反而以被万夫所指,视为一种“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和荣耀。 听着众人放肆的笑声,队伍外围的黎贵达脸色慢慢变得难看,侧转马头,慢慢向远方挪去。 刚走出几步,就听见张弘范在背后叫道,“贵达,你过来,看看那是什么!”“是!”黎贵达殃殃地答了一声,拨回了战马。 称人名而不称字,虽然听着亲密,却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张弘范这么叫他,让他心中愈发感到不舒服。 张弘范看看黎贵达的神色,尴尬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笑着说道:“嗨,我是个粗人,一直忘了询问,黎将军表字为何?”如此一来,反而让黎贵达觉得自己过于小气,笑了笑,讪讪说道:“末将表字适之。 大帅称末将之名,亦无不可!”“适之,你来看看,城头上那串旗子是什么意思!”张弘范拍了拍黎贵达的肩膀,把望远镜亲手递了过来。 这一拍一递,立刻将黎贵达满腔怨气拍得烟消云散。 诚惶诚恐地用双手将望远镜接过,举起来看向永安城头。 刷地一下,一串青绿色的信号旗,被望远镜拉到了近前。 三面角旗,一面方旗,显然是刚刚升起来的,伴着号角声还在继续向旗杆顶端行进。 “东方来了援兵,约八千人,从太史溪而来,自东北方的水门入城!”黎贵达放下望远镜,低声回禀。 “何以见得?”达春疑惑地问了一句。 蒙古军也有一套类似的用旗鼓传递号令的方式。 却不像对面破虏军那样,表达的意思那么清晰,连人数、方位都一清二楚。 “东方属水,所以是青绿色。” 黎贵达一身所学,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对着两个主帅,滔滔不绝地卖弄道,“三角旗每只代表人数一千,方旗代表五千,所以加在一起就是八千人。 旗子镶了一圈金边,意思是友军,如果没有金边镶嵌,则意味着来者是敌非友。 先向上,再向下…….”片刻间,破虏军的整套旗语被黎贵达解释了个清清楚楚。 他有心卖弄,将自己在军中使用旗语的心得一并讲了出来,“白天用旗帜,晚上用***。 放在高处,辅之以望远镜,方圆数里,敌我两方动向可以一清二楚。 如果放几个观察哨在附近山峰和城中雕斗之上,彼此以旗帜联络,几十里内外的军情,顷刻间可传送到主帅眼里!”“啊!”张弘范和达春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同时来抓黎贵达手中的望远镜。 两手相遇,又各自缩了回去。 “都元帅请!”达春客气地后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此,末将心急,就先扫两眼,然后再与中丞大人商量!”张弘范客套了一句,从黎贵达手中接过望远镜,向四外山丘扫去。 夕阳下,远山静悄悄的,方圆几十里,没有任何怪异建筑。 张弘范一颗提在嗓子眼的心又落回肚内,笑了笑,将望远镜传给了达春。 达春举起望远镜,重复了一遍张弘范的动作,笑着把望远镜向其他将领传去。 “文贼做事,一直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张某不得不防啊!”张弘范摇摇头,一边策马向大营走,一边自我解嘲般说道。 “是啊,文贼……”达春摇摇头,做出一幅痛苦不堪的表情,“天知道此贼怎么突然开了窍,掌握了这多古怪本领。” “岂止是文贼本人,就连他麾下的将领,也都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般,转眼就长了见识,由纸上谈兵的废物变成了名将!”“是啊,想那李兴当年,不过是一个废物,到了文贼麾下,居然杀得范文虎十几万大军望风而逃。 杨晓荣当年也与吴氏兄弟一般,被文天祥拾搡了一次,居然就会用起兵来,连老夫都差点招了他的道。 那个萧鸣哲更是了得,老夫苦心孤诣设了个套给他,他前脚踏进来,发现事情不妙,当即壮士断腕,留下千余人与老夫周旋,带着大队人马逃了出去……..”达春一边摇头,一边不甘心地总结道。 两年来,蒙古军依旧像原来一样勇悍,新附军依旧像原来一样没用。 但对面的破虏军,却越战越强,越战越强,非但普通士兵越来越难缠,领军的武将也快速成长起来。 亲身体验到其中的变化,令达春对未来充满忧虑。 “就连这个黎将军”张弘范回过头,眼睛向正在蒙古诸将中间继续卖弄旗语知识的黎贵达扫了扫,低声对达春说道,“也是个人才,加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右丞麾下的一员虎将!”“他对战场机会把握得稳,出手迅捷狠辣,岂是一个虎将可局限。 可惜,就是功利心太重,见好处就钻,又没有担当,也难怪文贼不肯重用他!”达春低声应了一句。 用其才而不齿其人,这是蒙古人对投降者的一贯态度,无论黎贵达多卖命,也改变不了在达春心中已经定格的形象。 “哦,他对眼前战局怎么说?”张弘范显然对黎贵达非常感兴趣,夹了夹马肚子,靠近达春,郑重地询问。 他本来就是投降者的后代,对黎贵达没那么多成见。 对其急欲表现的行为,也很理解。 相对人品,他更关心黎贵达对眼前战局的考虑。 如果不是与达春各不统属,他早就下令将黎贵达调到自己身边来听用了。 “他说,眼前之局有些乱。” 达春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是一些把破虏军抬得过高的书生之见,说说而已,都元帅不必拿他当真。” “无妨,毕竟他在破虏军里边混过,比我们更明白文贼底细!”张弘范摆摆手,大度地回答。 心中暗骂达春大意,这么重要的人物提出了意见,居然不早些告诉自己。 “他认为,吕将军挡不住陈吊眼。 而陈吊眼虽然是个莽夫,却有些急智,未必会如我们所愿!”达春笑着将黎贵达的建议转述给张弘范。 这个建议是黎贵达三天之前,见元军改主攻为佯攻时所提。 其时黎贵达的原话是,“张大帅此番布置,未免太一厢情愿。” 但被达春认为是挑拨之词,所以刻意把这个建议压了下去。 “这……?”张弘范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快速变了几变,瞪大了眼睛问道:“此话何时所说?”“三日前,怎么,都元帅认为有何不妥么?”达春楞了楞,狐疑地问。 吕师夔和张弘范的弟弟张弘正此刻并在一路,带着十几万人马。 虽然其中有一大半是跟着混吃喝的新附军,但队伍中能战的探马赤军和汉军精兵,也不下五万。 以两员名将带着如此多士兵拦截一个山贼出身的陈吊眼,在达春眼里已经是小题大做行为。 在他眼里,张弘范听到黎贵达的建议表现得如此慌张,显然是由于过于担心自己弟弟的安危而影响了对战局的判断。 “唉!”张弘范用手掌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想表达几句不满的话,又无法对达春发作。 满腹怒火正无法发泄的时候,只听远处马蹄声大作,几个斥候,簌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信使跑了过来。 遥遥地看到张弘范,马背上的信使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报,报都元帅,吕将军与张将军前日被陈贼击败,退向龙岩!”“什么?”达春双眼瞪得如牛铃当一般,纵马冲了过去,一把将信使从马鞍上提了起来,“你再说,再说一遍!”“吕将军与张将军前日被陈贼击败,不得已退向龙岩!”信使有气无力地重复道,头一歪,昏了过去。 “取马奶来,给他喂下。 让医官无论如何,救得此人醒转。 醒来后,抱着他到帅帐等我!”张弘范纵使涵养再好,此刻也按耐不住心头火气,狠狠瞪了达春一眼后,对着斥候们吩咐道。 “是!”斥候们答应一声,赶紧抱起信使去找医官。 愧疚、懊悔、愤懑,各种滋味同时涌上达春心头。 看看浑身是血,显然路上几度遭人截杀的信使,再看看张弘范远去的背影,扯开嗓子大喊道:“来人,传本帅将令,我部所有将领去张大帅帐中待命,随时准备出击!”听到达春的喊声,张弘范回转身,对着达春满脸歉意地抱了抱拳。 刚欲出言解释,达春抢先说道:“军情紧急,细节莫论,都元帅,末将今晚听你调遣!”“好!”张弘范答应一声,与达春并络向中军走去。 待医官将信使弄醒来,扶到中军坐好,天色已经全黑。 不待两位大帅发问,疲惫的信使看了看达春,心有余悸地汇报:“张将军前后共派出三拨信使,俱无回音。 是以昨夜又命小的带了二十几个弟兄,连夜赶了过来。 结果路上被破虏军流寇截杀,弟兄们都死在了流寇手里!若不是遇到了咱们的斥候……”张弘范摆了摆手,示意信使不要再罗嗦路上的事。 他已经询问过斥候们遇到信使的经过,并且命军中医官暗中验了伤。 军中医官认为,信使身上的伤有几处几乎致命,不会是人为造假。 他现在急欲知道的是,张弘正和吕师夔到底遇上的什么强敌,陈吊眼目前在什么位置。 “破虏军战斗力强悍,并且有大批骑兵。 骑的是清一色高头大马,比咱军中的三河马还高大。” 信使尽量简短地转达了张宏正和吕师夔总结的败因。 喘息了一阵,继续说道:“陈吊眼两日前带兵东进,绕过鼓鸣山后不知去向……”听到此,达春再也坐不住,一个箭步冲到挂在中军帐侧的地图前。 这幅黎贵达进献来的地图非常详细地画出了鼓鸣山下所有道路的走向。 在山的南麓,有一条废弃的官道,隐隐地指向了安溪。 张弘范又问了几句,命人带信使退下,继续找医官治疗。 缓步走到达春面前,跟他并肩看向了地图。 此刻已经不是再彼此埋怨,推卸责任的时候,陈吊眼如果杀向安溪,有可能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所部。 很难预料以二人手中的兵力,能否阻挡住陈吊眼的咄咄逼人的进攻。 “谨防万一”达春侧过头,看着张弘范的眼睛说道。 关于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所部人马的战斗力,他自认比较了解。 按以往战例,人数如此多的蒙古与探马赤军,断没有再败给陈吊眼之理。 但破虏军的战斗力,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敢再肯定,有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在,就能保证自己的侧翼万无一失。 “两位大帅,怕是此事不妥!”诸将的队列末,有一个声音,献媚地响了起来。 “嗯?”张弘范回过头,看说话的是黎贵达,冲他招了招手,笑着命令道:“你且前来,说说有何不妥!”“是!”黎贵达看看达春,从主人的眼中看到了鼓励。 快步走到地图前,指点着泉州府周边的地势说道:“陈吊眼既然于一场大战之后,明知道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将军在,还敢挥疲惫之师迎上,恐怕是有恃无恐!”“此话怎讲?”达春立刻追问了一句。 经历一次打击,他已经不敢再忽视黎贵达的建议。 “大帅请看,安溪、青阳一带,虽然有山,却不高。 陈部虽然有骑兵,人数却远远不如阿剌罕将军麾下多。 无险可凭之下,他贸然取道泉州,要么是因为急疯了,想通过与阿剌罕将军拼命,来解永安之困。” 黎贵达边说边摇头,显然不认为陈吊眼是出于这个原因杀奔安溪、青阳一线。 见张弘范和达春听得仔细,黎贵达心中得意,走到桌案前,拿起一支毛笔,在青阳寨一带虚虚地画了一圈,继续分析:“要么,他就是有强援在暗,想在此大口吞了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将军的兵马,逼两位大帅撤军!”话音一落,满帐的将士们都喧哗起来。 众人都是疆场老手,知道黎贵达那一笔代表着什么。 眼下张宏正和吕师夔所部已残,攻城打援的计划已经失算了一半。 如果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的兵马再出了差错,非但对永安城的攻势无法维持下去,十几万大军的退路都会出现问道。 况且大军此番入闽,屠戮过重,已经有人陆续生了怪病,遭了天责。 真要困人不成,反被敌军所困,大伙就都要死在穷乡僻壤中,无法还家了。 “可援兵从哪里来,四下里,咱们的斥候难道都是吃干饭的么?”蒙古军万夫长咬柱向前走了几步,靠近地图,大声质问。 他无法接受黎贵达的推算,也无法接受,十几万精锐以文天祥为饵引人入瓮,结果却上了人家圈套的假设。 “海上!”黎贵达看了咬柱一眼,骄傲地回答了两个字。 一瞬间,他自己也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到底在帮着哪一方。 “海上,哪支人马?”张弘范更加惊讶,大声追问。 自从他领兵以来,大小百余战,都是陆地与人争雄,对于海上迂回,他心里没有半点概念。 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在崖山,眼看着大宋皇宫在即的时候,被苗春将宋帝从海上劫了去。 在场的非但张弘范,所有北元将领都没有海洋概念,看看泉州城外那大片大片的空白,脑子也如海面一样,一片空旷。 “如果我是文贼,此刻,就会把所有能调动的兵马,都从海上运到泉州来。 眼下北风渐渐起,即使从两浙运兵到泉州,顺风顺水,也用不了十天!”“第一标!”张弘范和达春同时想到那支搅得两浙乱成一团的兵马。 那是文部精锐中的精锐,如果此刻第一标去了泉州,则眼前战局,正应了汉人那个古典谋略,以我之中驷,敌彼之下驷,以我之上驷,敌彼之中驷!陈吊眼与张宏正,张唐与阿里海牙,不正是中驷与下驷,上驷与中驷的差别么?可文天祥用兵有这么巧么?除非他能事先推演整个战局。 如果这一切仅仅是巧合,那破虏军中的诸位将领们,未免也太胆大,太不把文天祥这个大都督的安危放在心上。 “如此,以黎将军之见,此计该如何破之?”张弘范和达春互相看了看,同时问道。 此刻,没时间去想这一切是不是文天祥安排的圈套,如果那么想,只会让自己更没有取胜的信心,也只会让己方士气低落。 现在需要做的事,如果打破对方的如意算盘。 就像一盘好棋到了收尾,考虑如何落子,才能一子决定胜负。 “急攻永安,一路破,路路破!”黎贵达并拢五指,虚虚的做了个握拳相砸的手势。 “还是急攻?”万夫长咬柱愕然惊问,抬头看向达春和张弘范两位主帅,却见二人同时点头赞了道:“好计!”“传令三军,吃过晚饭后合甲而卧,准备夜战。 全军弓箭手,无论蒙古军、探马赤军还是射声部,全部集中到咬柱麾下,并力向前!”张弘范当仁不让,走到帅案前,大声命令。 “是!”蒙、汉、西域诸将,同时答应了一声。 达春点点头,伸出了三根手指。 张弘范与达春目光相接,继续命令道,“二更整队,三更,出营,三日内,必须将羊毛大纛,插进永安城内!”“是!”诸将振奋精神,回答声冲破中军帐,远远传了出去。 第三章 死生(五 上) “末将路过剑浦时,孙良正已经调动船只将西岸百姓全部接过了闽江,沙县、将乐和尤溪眼下已成为空城。” 邹??畔率种芯?ǎ?⌒囊硪淼靥嵝训馈?桌子上的蜡烛跳了跳,爆开几点烛星。 骤然变暗的烛光下,临时征做中军殿的县衙大堂显得有些空旷。 参谋们都去用餐了,此刻屋子里只剩下文天祥和邹??礁鋈恕r恍┡掠跋焓科??怕揖?牡慕ㄒ椋?沼谟谢?崴盗顺隼础?“我知道,凤叔,吃罢晚饭,你就安排船只,把重伤员陆续从水寨撤下去,送到剑浦调养。 别点***,让张弘范猜不到咱们城里到底还有多少人!”文天祥点点头,翻看着邹??唤由侠吹氖勘?10镒是宀幔?蜕?卮稹7路鸶?久惶?隼醋??幕袄锶盟?耸孛鼋??狻?“百姓已撤尽,死守永安,已经没任何意义!难道丞相没看出来,元军是用新附军跟咱们拼消耗。” 见文天祥能没理解自己的意思,邹??焉?籼岣撸?笊?档馈?入了城,他才知道永安城守得艰苦。 萧鸣哲和杨晓荣两部人马俱是残兵,原来人数就不足两万。 苦战四日后,如今身上没带伤的只剩下一万出头。 一些轻伤号带着伤在城头上坚持,而那些重伤号,缺医少药,全部躺在民宅中苦捱。 这还是张弘范没尽全力之下的结果,如果张弘范真的拼了老本,把全部人马硬压上来。 即使把新来的八千后援计算在内,永安城也多坚持不了半个月。 与其等着城破后仓惶逃命,还不如趁现在生力军到场,元军意料不到的情况下,留下千把人断后,把主力人马趁夜撤走。 “金蝉脱壳,凤叔的主意不错,不过,咱们眼下必须在此坚守!”文天祥笑伸手从身边抓起一条写满阿拉伯数字的苏绸,递给了邹???婧螅?值萆狭艘槐局熳拥闫赖摹堵塾铩罚?幼牛?致裢酚谖镒是宀岬敝小?“密报?”邹??1014汇叮?庸?塾铮?炝返亍胺?搿逼鹄础1《??某裉跎洗?怕坡蒲?#?匀唬?兔鼙u男鸥牖蛐攀乖獾降芯?菇兀?胪臼芄?恕?在交战期间传送情报,很容易被敌军截获。 所以无论宋军和元军,都有一套独特的加密措施。 关键情报传递的通常只是一套暗语,通常只有己方核心将领才知道用什么办法,将暗语翻译成有用的消息。 破虏军为了提高情报传递效率和准确度,多采用信鸽和信使同步的方法传递消息。 所以为了防止泄密,情报加密和解密手段,也比常见的方法改进了不止一层。 一些核心情报,则只有加密者本人和大都督府和核心人物,才知道具体破译方式。 有些用来破译密码的媒介,还是将领出征前,临时于参谋部门约定的。 就像邹??种姓飧?裉酰?绻?皇俏奶煜榻?堵塾铩犯???幢闼?闷鸩继酰?卜治霾怀隼锉呤鞘裁匆馑肌?短短的密报很快看完,邹??仙下塾铮?成系牟宦?砬橐幌伦颖徽鹁??〈??如果密报上,张唐和杜浒所写的计划真的可以实现的话,破虏军能保住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福建了。 但这个计划可行么?张唐和杜浒的设想也太胆大了些。 并且是谁给了他们权力,让他们以一标统领之身份,来命令整个福建大都督府围着他们二人的计划运作!仿佛看出了邹??男乃迹?奶煜榉畔率种星宀幔?叩剿?悦妫???岩巫幼?拢?ψ沤馐停骸拔液筒文泵巧塘抗?耍?既衔?飧黾苹?档靡皇浴h绻?晃镀咀欧烙??言??掀a恕<词拐藕敕蹲詈蟛坏貌怀罚?痹?乃鹗6脖仍勖切9?涣税肽辏??切拚?瓯暇陀稚绷嘶乩矗《?勖谴蛞淮危?耸6淮卧??w詈蠊夂模?埠木x耍?“可,可丞相大人也太冒险,同时给双方当饵料!”听文天祥说是众人都同意的策略,邹??膊缓迷俪鲅苑炊裕?肓讼耄?p牡厮档馈?“若不如此,又怎么吸引住张弘范的注意力。 张唐和杜浒他们,是第一次主动提出针对全局的策略,并且策略本身也没太多疏漏!我在这里守的越久,他们在外围运作越从容!”文天祥笑了笑,话语里带上的几分赞赏的意味。 “所以,丞相不惜以身犯险!”邹??锌?赜α艘痪洌?布涿靼琢宋奶煜檎庋?龅牧硪徊阋馔迹?闹屑染从峙濉?名将都是打出来的,除了少数罕见的天才,没有人天生就能算无遗策,百战百胜。 所谓读了几本兵书,就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说法,都是文人们编织出来的梦幻,听听解闷可以,当不得真。 所以,文天祥给了破虏军各标将领足够的成长空间。 他不像诸葛亮那样事必躬亲,也没有大宋朝廷每战必授武将以图的恶习,他只是竭尽全力地,让诸位将领将自己的才能充分发挥出来。 “你我皆非名将,也没有精力每战亲临阵前。 咱们这些人中,必须培养几个大将出来,否则,将来凭什么北伐。 张唐和杜浒能这么做,我很高兴!”看着好朋友邹凤叔的脸,文天祥满眼坦诚。 “这样,即使将来你我俱不在了,这面抗元大旗,也有人能继续扛下去,直到把北元赶回漠北,还我河山的那一天!”“丞相!”邹??卸?貌恢?盟凳裁春谩0僬闪胄牙春螅?门笥训男幕?涞蒙畛粒?源笏纬?14膊辉傧裨?匆谎?倚模??耘笥训恼娉希?投钥乖?笠档闹醋牛?此亢撩挥懈谋洹?这就是文天祥,与先前性子迥然不同,却又丝毫没变的文天祥。 邹??辉僦室晌奶煜榈木龆ǎ?酒鹄矗?叩降赝记埃?晗傅睾耸灯鹩腊渤堑姆牢馈?翻来覆去研究了半晌,邹??故蔷醯貌惶な怠l?鹜防矗??偶阜纸男业男奶?柿艘痪洌?柏┫嘁晕??思颇苈鞯谜藕敕都溉眨?“不会超过五日,我估计,陈吊眼与张唐汇合的消息一传来,张弘范立刻会与咱们拼命。 张弘范近三日攻城,用得大多是新附军和汉军,他和达春麾下的蒙古军和汉军,都在积蓄力量。 所以,你这八千援军,来得正是时候!”文天祥拍了拍邹??暮蟊常??浪?允爻腔故敲恍判摹u獠怀龊跛?脑ち希?娑宰耪藕敕逗痛锎憾?肆?郑?绻???谰尚判氖底悖?鸥?钊耸???听了文天祥的回答,邹??质且汇叮??僖傻匚实溃骸八?裕?┫喔?久幌牍?梢云?秸藕敕叮俊?文天祥微笑着摇头,实话实说,“我骗不过张弘范,论谋略,论经验,我都差他很远。 此计能骗他一天是一天,尽力而已!”“如此,我守此城,你走!”邹??局鄙硖澹?苍诹宋奶煜槊媲啊<热晃奶煜橛谐浞值睦碛杉崾赜腊玻??崾氐氖に阌植淮蟆2蝗缱约禾嫠?疵罢飧鱿眨?氨厮镭┫嘀?龋闭馐撬?薹锸澹?诙?耸?昵霸谀辖v菘?桓?保?卓谛硐碌某信怠?“凤叔,莫急!”文天祥依旧是不慌不忙的神态,伸出手,拍了拍邹??募绨颍?扒榭鲆裁荒阆氲哪茄?眨?抑羌票炔还?藕敕叮?16锖q篮桶20莺币驳胁蛔≌盘坪统碌跹哿?帧5形宜?礁髡家话胗攀啤o衷冢?形宜?皆诒人?亩?骺欤?浜湘凳於?选h绻?诓嘁肀换骼5南?4?词保???姑荒苋氤牵?藕敕吨挥泻蟪芬煌究勺摺h绻?虑椴患茫?勖腔箍赏耸孛鼋??藕敕恫嗪笫艿叫财龋?谰晌蘖ψ坊鳌k?裕?苏焦丶?丫?辉谟腊玻?不在永安,在哪?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此战关键应该在安溪,即使攻下永安,也于事无补!”带队出发前刹那,蒙古军万夫长咬柱回头,对达春低语道。 “击溃文天祥,然后回扑陈吊眼,此战咱们还有胜机。 否则,非但九拔都无面目回见大汗,你,我,恐怕都得回家去放马!”达春咬着牙回答了一句,在黎贵达提出急攻永安的刹那,厉害得失,他早已考虑清楚。 此刻,比的就是速度,看是张唐与陈吊眼的动作快,还是自己与张弘范的动作快。 一切计谋都到了揭底的时候,速度,已经成为左右全局的关键。 “呜??呜呜-呜呜!”号角声从四面八方,震天地响了起来。 达春一夹马肚子,高举着火把,率先冲入了黑暗。 数万支火把,天河决口般从元军大营中宣泄出来。 跟在达春、咬柱、乃尔哈、夏明、吴有用等将领身后,直扑永安。 “杀,不死不退!”用火把在夜空中画着圈,北元江西行省右丞达春大声呐喊道。 夜风呼啸着吹过他的脸,把他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 “杀,不死不退!”呐喊声响彻原野,蒙古人、色目人、汉人,一个个仿佛全身热血都被鼓角声和火把点燃,举着兵器,快速向永安靠近,靠近。 夜色下的永安城,如惊涛骇浪中的岩石般宁静。 一串灯球,缓缓地沿着旗杆升起来,向上,再向上。 第三章 死生(五 下) 速度决定生死,骑在蒙古马背上,平宋副都元帅阿剌罕狂热地想。 耳畔闷雷般的炮击声,已经让他无法在保持冷静,破虏军在开炮,每一次都是上百发炮弹。 麾下的骑兵早冲进炮位一刻,就有数以百计的蒙古男儿的性命得到拯救。 夹在两座山丘之间的谷地小路不算宽,地势有些起伏,土也有些软。 可阿剌罕已经无暇考虑这些了,蒙古马的优势就在于能在平缓的土坡和沙地上冲锋,蒙古骑兵的速度优势,正是破虏军的劣势。 短短的谷地很快被战马冲过,目光越过谷口稀疏的树林,已经可以看见远方青黑色的硝烟。 那是炮弹发射时特有的烟雾,阿剌罕拔出弯刀,指向了硝烟升起的方向。 “左前方,啊!”一个冲字没有喊出,**的坐骑突然腿一软,把阿剌罕甩了出去。 护卫亲兵赶紧提缰绳,纵马从阿剌罕摔倒之处跃过,然后脚踏马镫,飞身跳落,护在阿剌罕身前。 后续的亲兵陆续拉缰绳,在阿剌罕身后用身体挡成围墙。 几个反应不及的蒙古武士重重地与亲兵撞到一处,双方俱是筋断骨折。 整个骑兵队伍登时一滞,紧接着,细细的风声就从丘陵两侧响了起来,不知道多少破虏军弩兵从草丛中站起,端着弩弓,把雨点般的利箭泼向蒙古武士。 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 十几支弩箭同时打在马身上。 血,从战马的鼻孔,嘴巴,身上的伤口,喷泉般落下,溅了阿剌罕满身满脸。 半昏迷状态的他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亲兵捂着胸口,一个个倒了下去。 埋伏!阿剌罕清醒地认识到,翻身欲坐起,却被一个受伤的亲兵,死死地压住了肩膀。 “人多!”亲兵喘息着说道,头一歪,趴在阿剌罕身上死去。 躺在亲兵身下,阿剌罕听见喊杀声,陆续从山谷两侧中响起。 “完了!”阿剌罕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嗓子底。 但经验丰富的他很快就从喊声的密度上判断出,伏兵的数量不比自己所带的人马多很多。 强忍住肢体的疼痛稳住心神,找准个机会,他背着亲兵的尸体翻身跳起,低着头,快速跑进了乱作一团的大队人马中。 十几支弩箭尾随而来,射在他背后的尸体上,在他跑过的路线留下一串血迹。 “给大帅让马,让马!”有将领认出阿剌罕,大声喊道。 一名身份低微,有孛斡勒(牧奴,早期氏族战争中的俘虏)血统的武士被人推下马背,空出的战马让给了阿剌罕。 到了此刻,阿剌罕也顾不上这样做是否有违军纪,跳上马背,疯狂地喊叫起来:“两翼骑兵下马,以战马为掩护放箭还击。 斥候回身探路,各百夫长整队,乱跑者杀!”“乱跑者杀!”附近的士兵高声将阿剌罕的命令传了开去。 几名红了眼睛的低级将领策马巡视,将不肯安静下来的人和战马都射翻在地上。 很快,蒙古军在打击下恢复了镇定。 各百夫长一面组织人手向前方和山坡两侧的破虏军还击,一面快速把各自的损失报告给了阿剌罕。 骤然遇伏,两千北元骑兵被打下马三成以上。 特别是冲在最前方,追随在阿剌罕左右的亲信,几乎全部死在了弩箭下。 阿拉罕的掌旗官也被人射死了,连尸体,带旗,还有联络本军的号角,俱落入了伏兵手中。 但此刻被挡在山谷里的蒙古武士,尚能战斗还有一千四百多人。 镇定下来的阿剌罕想凭借这一千多弟兄,突破前方谷口几百人的埋伏。 一边安排善射者向两侧山坡上的弩手反击,阿剌罕一边调整的队伍。 所部士兵不愧是打仗打出来的蒙古精锐,在阿剌罕的调整下,迅速组成一个棱形。 随着阿剌罕一声令下,百余名蒙古骑兵给在千夫长苏合的身后,刀锋一样刺了出去。 此刻,他们的目标已经不是远方的炮位,而是突破拦截在面前的破虏军士兵。 如果不把山谷口的士兵突破,即使倒退回去,也难保后路被人封死。 “全队,跟上!”阿拉罕又是一声命令,除了与两侧山坡上破虏军对射的弓箭手,其他蒙古武士一拥杀向谷口。 从最初的慌乱中平静后,他们也发现,所谓伏兵,等多两千多人。 与这个数目的宋军交战,蒙古人从来没败过。 看着不远处呼啸冲来的骑兵,铁血百夫长王老实高高地举起了令旗。 埋伏在山谷两侧的士兵立刻转动树枝搭成的转盘,将几根细细的铁线,以山谷两侧的古木为支撑,拉到与马头同样高度。 王老实笑了笑,拿出从敌军掌旗官身上搜来的牛角号,呜呜呜呜地吹将起来。 听到号声,自觉受了侮辱蒙古铁骑骤然加速,风一样冲上。 “找死!”王老实骂了一句,带着一个营破虏军,缓缓后退。 阿剌罕的判断不错,埋伏在这里的只有王老实麾下的一个团。 自从安溪城上打出信号旗,他就奉命跑到了这个位置。 随军地图上显示,此地是敌军骑兵迂回的最近位置。 赶到谷口后,打仗打出经验来的王老实立刻分兵,让两个营弟兄分别到两侧山坡上埋伏,剩下的人,立刻就地制造对付骑兵的陷阱。 陷阱刚刚制造了一半,山梁上打出了旗语,告诉他蒙古骑兵已经迫近。 王老实带着人隐蔽,然后趁着阿剌罕不备,给了对方当头一击。 一击得手后,他又陆续把一些阴损招数用了出来。 有些是苗春教导给他的,有些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大兵团会战时,这些伎俩不值得一提。 但在山地与丘陵间,却个个能置人于死地。 千夫长苏合红着脸,狂叫着冲出山谷。 在狂奔的途中,他挨了两记弩箭。 但身上的罗圈甲很厚实,两支弩箭都没给他造成致命伤。 流血的感觉,更激发了隐藏在他身上的兽性,他扬着头,发出一声声狼号。 “啊????”凄厉的喊声在丘陵间回荡。 下一刻,苏合发现自己又掉下了战马。 心爱的乌龙驹突然跌倒在地上,脖颈出裂开一道刀痕,滚烫的马血喷了他全身。 “啊———”苏合高举战刀,站在血泊中号叫道。 跟在他身后的骑兵陆续掉下了马背,有的被战马压在了身下,有的甚至活活被后面的骑兵踩成了肉酱。 一头又一头战马倒下,挂在树上的铁线支撑不住,砰一声绷断。 后续的骑兵又向前冲了几步,又成了其他铁线的猎物。 终于有人发现了端倪,纷纷勒马。 如此高的速度,碰到如此细的铁线上,效果和撞在刀锋上没任何区别。 蒙古武士们再勇敢,也不会主动向刀锋上撞。 **战马被勒得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声悲愤的长嘶,没等战马的四踢着地,几十枚手雷扔到了马肚子下。 爆炸声接连不断,山谷口,浓烟和火光相继涌起。 王老实带着弟兄,缓缓地压到烟雾周围。 弩箭射击声再次响起,被挡在谷口的蒙古武士全部成了火靶子,被破虏军士兵逐个“点名!”几个蒙古武士不甘心被隔在铁丝后捱射,,跳下战马,在老兵和牌子头(十长)的带领下,猫着腰杀上。 才几步,一脚踏上了沙土中的三角钉。 “啊!”当先的蒙古武士抱着脚掌,向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四处狂跳。 滑稽的动作立刻吸引了破虏军的注意力,几支弩箭陆续射到,蒙古武士抱着脚,跌倒在尘埃中。 后面的士兵见此惨景,掉头便退,远远地逃回了本阵。 王老实拿起号角,“呜呜呜呜”吹个不停。 阿剌罕被他吹得恼怒,组织人手去攻击山坡两侧放冷箭的破虏军,却没想到,十几个蒙古武士才冲上半坡,就被人向滚地葫芦一样撞了下来。 论身材,蒙古武士比破虏军战士粗壮得多,无奈此地为山区,百丈岭老兵,当年终日炼得就是如何在山间奔走,厮杀,走在山坡上就像走平地般稳当。 而骑惯了马的蒙古汉子,却无法在草皮和石块间站稳,十分本事发挥不出其中三分。 角声越来越急,阿剌罕被逗弄得越来越怒,几番冲锋,都被破虏军赶回。 而山谷两侧和堵住谷口的破虏军士卒却好整以暇,慢慢地蚕食着山谷中的蒙古武士。 终于,快马赶回的斥候抱住了阿剌罕,告诉他后路并没有被封锁的消息。 杀红了眼睛的阿剌罕也终于明白,对面的破虏军从头到尾都没做过全歼自己的打算。 拦路的破虏军士卒不多,即使四面合围,将自己麾下这两千人全歼,也要付出极大代价。 所以,对面那个破虏军将领只想把自己激怒。 激怒自己,他就可以把这些蒙古骑兵拖在山谷中。 拖延一刻,对骑兵偷袭炮位行动抱有希望的阿里海牙,就要付出成倍的代价。 阿剌罕猛然清醒,狠狠地瞪了王老实一眼,打马回撤。 剩下不足九百的蒙古骑兵跟在阿剌罕身后,呼啸而去,留下一地人和战马的尸体。 王老实站在谷口,没有下令追击,战术目的已经达成,他不愿意付出更多代价去冒险。 跳在一块岩石上,望着战马带起的烟尘,他再次举起了号角。 “呜??呜呜??呜呜”,北地寒牛特有的角声在丘陵间回荡,仿佛在给阿剌罕送行。 第三章 死生(六) 阿剌罕退得很果断,很快。 没时间跟王老实纠缠,他要抓紧时间赶回去给阿里海牙通报信息,制止阿里海牙的进一步攻击行动。 在带着足够的骑兵回来,突破破虏军拦截,消灭炮群之前,所有与破虏军硬碰的动作必须制止。 当他再次赶回正面战场时,正面战场已经成为地狱。 阿里海牙的第二波攻击早已经开始,破虏军炮群的第二次密集攒射,也已经拉开了帷幕。 数以百计的流星拖着火焰之尾,划过被硝烟熏黑的长天,一枚接一枚地坠落。 落地处,皆成焦土。 火光中,阿剌罕看到失去主人的战马悲嘶着到处逃命。 原本平整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弹坑,每一个弹坑的周围,都躺满了尸体。 那是曾经横扫中原的蒙古精骑。 而今天,他们连对手的面都没看见,就回归了长生天的怀抱。 “停止攻击,退兵,退兵!”阿剌罕一边策马,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整个天地之间,都被战鼓、号角和炮击声所充满。 “退兵,退兵,你再不鸣金,咱蒙古军就全完了!”阿剌罕跳下战马,分开周围士兵,冲到阿里海牙面前,一把抱住阿里海牙正在擂鼓的双臂。 阿里海牙扭了扭身躯,把阿剌罕甩到一边,红着眼睛,再次举起鼓锤。 阿剌罕双手架起阿里海牙的双臂,悲愤地大喊道,“副帅,你给咱蒙古人留点种子吧!求你了!”高举着双臂的阿里海牙终于看清楚了阿剌罕浑身是血的惨状,也明白了为什么联络号角响了这么久,对方的火炮还在射个不停,鼓锤无力地从手中落下,双眼却瞪着阿剌罕身后呐喊,“退兵,你看看,他们退回来,还能叫蒙古人么?”阿剌罕回头,双眼看向远方。 数以万计的北元士卒扔了刀,逡巡在火炮落点外。 不敢返回,也不敢前冲,茫然的,就如群待宰的羔羊。 这是城破后宋军身上才能看到的神色,一瞬间,阿剌罕的心如坠冰窟窿。 如果失去了上阵厮杀的勇气,蒙古人还能叫蒙古人么?炮击声嘎然而止,成功实现了将元军攻击部队隔离成两段的炮群开始休息,准备下一轮战斗。 徘徊在硝烟外的蒙古士卒,如受惊的羔羊。 硝烟背后,喊杀声隐隐不绝,遍野的号角声苍凉而悲壮。 在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目光穿不透的硝烟被后,已经冲过炮群齐射区域的北元将士,绝望地扑向了破虏军车阵。 事实上,因为队形松散,破虏军火炮的这次齐射造成的伤亡并没有第一次冲击时大。 但几百发炮弹在周围炸裂的景象,却深深震撼了元军,让他们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以往的作战中,弓箭也好,刀枪也罢,来的再急,再密,你都有机会躲闪,逃避。 凭借娴熟的作战技巧和强壮的体质与之对抗。 但炮弹不行,只要它落在你身边,就注定了你生命的结局。 这是一种非人力所能抗衡的力量,在这种力量下,一切阵型、配合和作战技巧,都失去了作用。 当你发现,对方的力量已经出乎了自己所能理解范畴的时候。 那种绝望,会洪水般淹没所有理智。 冲过火炮遮盖区域的北元士兵,无论是蒙古人、汉人还是西域人,此刻想到的只有一个字,死。 临死之前,如果能拉几个宋兵垫背,死得就值。 放弃了生还希望的人,一瞬间爆发出的攻击力很大。 但丧失了生还希望的人,绝对不会再想什么队形配合,什么单点突破,什么作战技巧。 他们想的只是拼命,而张唐所布置的车阵,最不怕的就是人上来拼命。 躲在盾牌和马车后,比例高达六成以上的弩手分成排,轮番将弩箭射出去。 每一排钢弩,都能收割掉上百人。 第一排冲上来的北元士兵被射倒,射散。 第二排士兵冲上来。 第二排士兵被射倒,射散。 第三排士兵冲上来。 海潮般,一浪接着一浪。 在车阵上撞得粉身碎骨。 这次志在必得的攻击,阿里海牙投入的兵力足足三万,扣除被隔离在火炮覆盖区外的,和被炮弹炸死的,此刻冲到车阵前的士卒人数依然超过了一万五千。 如果此刻有一个威望较高的北元将领站在车阵前,把这些穿越了火炮覆盖区域的士兵组织在一起,完全有机会给车阵造成单点突破。 但是,幸存下来的北元将领却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们被炮弹炸懵了,同时出发的三个中万户,五个千夫长,路上被炸死了一半。 剩下的一个下万户是个汉人,指挥不了蒙古军和探马赤军。 三个千夫长各属于一族,谁也无法调动谁。 并且几人个个带伤,被伤痛和眼前惨烈景象影响得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 北元士兵很勇敢,但勇敢的盲目冲击只能使得对方娴熟而协调的杀戮更精确。 片刻之间,两千多人倒在了破虏军车阵前。 后续的士兵却丝毫不肯减慢脚步,号叫着,怒骂着,蜂拥而上。 几个探马赤军士卒合力推翻了一辆马车,用生命为代价给车阵制造了一个缺口。 张唐连忙调度铁甲军去堵补缺口,甚至派出了后备队扑上准备硬拼。 出乎他意料的是,周围的元军居然没有从缺口处一拥而入,而是只顾着各自为战,任由破虏军士卒将缺口牢牢封死。 一个身穿百夫长服色的蒙古武士跳上了马车,破虏军弩队扫过来,在他身上扎了四、五支弩箭。 百夫长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死,仰天发出恶狼一样的长号,一跃跳入了破虏军车阵内。 几把断寇刀迅速结束了他的生命。 身体被捅成筛子的百夫长仰面朝天,双眼瞪得如牛铃当般,里边充满了不甘,充满了绝望。 车阵内外,士兵的尸体堆了一层。 土地被血浸透,滑得几乎站不住人。 一个北方汉军踏着同伴的尸体越进了车阵,被破虏军士卒用长枪捅倒。 临近的士兵想活捉他,喊了声“投降免死!”,听懂了汉语的元兵却就地一滚,将钢刀扫向了对手小腿。 “啊!”被刀锋砍中的破虏军士兵抱着腿倒下,几把长枪上前,结果那个顽抗到底的元军。 受伤的破虏军士卒因为失血过多,面孔快速变成了惨白色。 半截腿被链甲挂在他的膝盖上,血顺着腿喷泉一般向外涌。 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中士蹲下身,用佩刀刺进了士兵的左胸。 然后站起来,大声喊道,“车阵内,只杀不俘!”“车阵内,只杀不俘!”附近几个下士,快速将中士的命令传出去。 周围其他几个队的士兵听见后,也迅速执行了这个命令。 冲上去,战死。 冲上去,战死。 和煦的阳光下,元军盲目地攻击着,无止无休。 破虏军车阵仿佛一台巨大的杀戮机器,高效运转着,不急不徐。 苍天仿佛也不再忍心看着这样血腥的场面继续下去,吹来一阵风,将弥漫在战场周围的硝烟吹淡,吹得透明。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同时看到了自己忠勇的属下正在进行的绝望攻击,同时下达了撤退命令。 “鸣金,鸣金!”阿剌罕大喊道,再也不管阿里海牙的意见。 从破虏军停止炮击,到战场上硝烟被吹淡,不过半刻钟时间。 但这半刻钟,在阿剌罕心里却如一生般长。 在此后的所有争战生涯中,阿剌罕再没发动过一次这样的密集阵型攻击。 迂回包抄、偷袭、埋伏、夜战,成了他的看家法宝。 即使如此,多年后,每当在恶梦中醒来,阿剌罕眼前晃动的还是,第一次面对火炮集群时的场景。 “吹号角,命令弟兄们分散回撤。 骑兵去侧翼迂回,防止破虏军趁势追杀!”阿里海牙红着眼睛喊道。 铜锣和号角声交织着从元军本阵响起,在炮火覆盖区外围待命的,和已经杀到破虏军车阵前的北元将士,如蒙大赦般跑向本阵。 破虏军追射的弓箭,和再次炸起的拦截火炮,根本挡不住他们逃生的脚步。 前后不到一个半时辰,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损失了近两万人马。 而具他们二人判断,对面的破虏军损失不到自己的十分之一。 这种毫无胜利机会的硬碰,阿剌海牙和阿剌罕不敢继续,带着剩余的四万多弟兄,缓缓向青阳寨方向退去。 此战几乎是完败,唯一让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感到欣慰的是,破虏军没有追击,脚步停在了安溪城下。 “如果他们挥兵来追,咱们就可以用骑兵杀一个回马枪,趁火炮没来得及发射和车阵没有摆开之前,冲入他们的本阵!”下午未时,从失败打击中缓过精神来的阿里海牙自言自语般说道。 此战,他败得并不甘心。 反复考虑战场当时细节,元军并非毫无胜机。 如果就这样收兵回去见张弘范,二人实在没有面目。 “这个机会很难把握,从五百步到一千步,都是火炮打击范围。 我们要想获胜,必须在两军相距三里左右的时候,突然发动进攻。 并且这支破虏军战斗力极强,即使骑兵冲到近前,也未必能将其阵型冲散!”阿剌罕明白阿里海牙的想法,低声回答道。 他倒不在乎怎么去面对张弘范。 相比于被张弘范斥责,他更在乎如何才能提高蒙古军的士气。 如果让炮击的阴影留在队伍中,今后无论什么时候遭遇破虏军,只要对方火炮一响,自己这边肯定会士气低落。 二人各自怀着心事,把以前的作战经验想了个遍,依然想不出个稳妥办法。 才到申时,就靠着西溪扎了营。 一边命医官治疗伤号,伙夫屠杀驽马给士兵改善伙食,一边派出斥候打探破虏军动向。 太阳落山时分,斥候赶回,汇报说破虏军依旧停留在安溪修整。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两位主帅才把心放回了肚子,召集左右将领、亲信幕僚,仔细商讨起克敌方案来。 二人都是百战之将,虽然白天败得有些惨。 但这种失败,并没有打掉二人争取胜利的勇气。 蒙古军对付宋军的办法有很多,轻骑冲阵只是其中一种,在战争中后期才变成了最主要的战术。 这是因为此刻的宋军精锐尽去,无论装备和士兵训练程度,都已经对蒙古骑兵造不成太大损失。 在元宋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宋军战斗力比后期强得很多,弓箭手在军中比例占六成以上,重甲步兵,床子弩队也在军中占很大比例。 面对配有远程打击力的宋军,元军通常不会与其正面硬碰,而是采用迂回、或诱敌深入的办法,让宋军自己跳入陷阱。 元军最大的优势在于战马多,具有宋军无法比拟的机动能力。 利用己方机动能力方面的优势,元军可以派一部分士兵凭险与宋军对峙,然后派轻骑迂回包抄到宋军身后,切断宋军的辎重与粮道。 被切断粮道的宋军日久自散,无论将领本事再大,也挽回不了败局。 这是经典战法之一。 但这个办法对眼前的破虏军无效。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都知道,白天与自己交手的破虏军人数加在一起不超过三万。 虽然被这么少人数的破虏军打得大败,让人提起来感觉有些难堪。 但二人都坦率地承认,用切断粮道的办法如此少的兵马不现实。 并且,以这支破虏军的攻击力,也没有什么险阻,能在他们的火炮攒射前支撑三日。 主动脱离接触,引诱宋军来追,在后撤过程中,将领们控制与宋军的距离,然后突然以骑兵反身回冲,这是破解宋军步、射混编方阵另一个妙法,号称回马枪。 阿里海牙想试试,阿剌罕却不同意。 从白天对方火炮与步卒配合的娴熟程度上,阿剌罕认为统帅着这支破虏军的将领对战机的把握能力极高,如果彼此之间的距离控制不好,恐怕没等蒙古军反冲,对方的火炮早已轰了过来。 幕僚们提出的第三条策略,就是分兵。 以一部人马继续按计划撤向青阳寨,另一部分人马向西北的永春县方向佯动。 与己方交战的破虏军兵力少,必然不敢分兵。 无论他们追向哪一支队伍,另一支队伍都可以快速扑向他的身后。 两支兵马合击之下,破虏军步卒再无力保护自己的炮兵,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好计!明日一早,我撤向青阳,兄去攻永春!”阿里海牙一拳砸在桌案上,差点把放着地图的桌案砸成两段。 “明日且看破虏军动向,若他不来追,你我也不分兵。 以免分得早了,被人看出端倪。 若来追,你我分兵后退,彼此相距不超过二十里,听到炮响即回扑…….”阿剌罕点点头,对阿里海牙的决定表示支持。 此时二人手中兵马数量依然将近是敌军二倍,或者可能超过敌军二倍,不再打一次,心里实在有所不甘。 第二天直到下午,斥候才送来破虏军兵出安溪的消息。 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大喜,立刻按计划分兵。 张唐得知元军分成了两路,立即停止了前进。 在距离安溪城东北二十里的地方扎下了大营。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如意算盘落空,气得半死,只好各自安营扎寨,等待破虏军的进一步动作。 一等,又是一夜。 第三日是个大晴天,一早用罢战饭,张唐即传令拔营,带领第一标和炮师缓缓压向了阿里海牙部。 阿剌罕闻讯大喜,悄悄地调转了队伍方向,一边派出大量游骑兵截杀所有破虏军斥候,一边向破虏军身后扑去。 他不敢让兵马走得太快,他在等,等破虏军的火炮再次轰响。 那时候,他的骑兵突然出现在破虏军侧后,将一战而竟全功。 那样,即便在炮击中有所损失,受损失的也只是阿里海牙这个笨蛋。 而他阿剌罕,却是力挽狂澜的英雄。 当然,如果能再度碰到曾经设埋伏截住他那个破虏军小将更好。 阿剌罕希望看一看,此刻自己两万多人马,谁还有本事迎面截住。 “轰!”企盼已久的炮击声终于响起,阿剌罕拔出弯刀,发出一声呐喊,带着骑兵冲上了山梁。 墨绿色的草地,在阳光下亮得刺眼,阿剌罕的战旗快速在丘陵上挑了起来。 距离和时间掐拿得恰到好处,吴希?]的炮师,就摆在距离他二里之外的另一座丘陵上。 站在阳光下,阿剌罕甚至看到了炮弹发射时,从炮口部喷射的火光。 朝阳下,阿剌罕如金甲战神般,高高举起了弯刀。 无数蒙古、西域和汉军骑士拉着缰绳,等待着弯刀回落的刹那。 雪亮的刀锋此刻是那样的扎眼。 阿剌罕却定格在了蓄势待发的动作中,身边时间仿佛已经停滞。 在他绝望的眼里,看到了护卫在炮群外的那杆大旗,还有大旗下,以逸待劳的三万余将士。 “陈”斗大的汉字随风飘荡。 第三章 死生(七) 一瞬间,阿剌罕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弯刀如千钧重。 对面的丘陵半坡,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骑、步混合方阵。 三万多破虏军将士,将炮群牢牢地护在身后。 如果此刻是在平原上,阿剌罕将毫不犹豫地带人冲将下去,将对面的破虏军踏成碎片。 可眼下却是在福建,一个平原比山罕见得多的地方。 阿剌罕的脚下,是一个无名的丘陵。 陈吊眼双脚踏着的,也是一个土坡。 夹在两军之间,是一个溪谷,一条清澈见底,深度不会没过马蹄的溪流,唱着歌,沿溪谷远去。 无论双方谁先展开攻击,都要先冲进山溪中。 那条看似美丽的溪流,就会成为一个死亡陷阱。 冲下来的一方到谷底时,惯性耗尽,脚步必然变缓。 而那一刻,他们就要承受敌方弓箭手居高临下的痛击。 阿剌罕勇,却不鲁莽。 把麾下带入溪谷送死的行为,他不愿意做。 他不动,对面的陈吊眼也不动。 进行到眼前这一步,陈吊眼已经能看到此战的最终结局。 前天傍晚,陈吊眼在鼓鸣山中被张唐的信使快马追上。 当时,他正在抱怨曾琴制订的作战计划过于轻松。 每天行进六十里,对于走惯了山路的草莽英雄和畲族士兵来说,简直就是在游山玩水。 谁也没想到,正是曾琴这个缓慢行军的计划,让陈吊眼和张唐有了重新调整战术的机会。 接到张唐已经向安溪方向攻击前进的消息,陈吊眼当机力断,把会师地点改在安溪,并派人连夜翻越鼓鸣山,将自己这边的位置和想法通报给了张唐。 随后,陈吊眼部骤然加速,昼夜兼程向安溪赶。 第二中午,陈吊眼在鼓鸣山东侧一个叫木兰寨的地方收到了张唐的第二封信。 张唐在信中告诉他,两天前,他派人沿海路送来的信已经收到。 但破虏军第一标和炮师此刻已入安溪城,并且昨天在城外与鞑子恶战一场,略有斩获。 张唐请求陈吊眼,如果能见到信使,务必尽快赶到距离安溪城北二十里,一个叫三道洼的村落,第一标和炮师将在那里,为陈吊眼部准备好帐篷和干粮。 随即,陈吊眼命令抛下辎重,轻装急进。 而张唐在此刻,也收到了陈吊眼的第二封信。 所以他以激战过后士卒疲敝为幌子,在安溪城赖了大半天。 直到把阿里海牙和阿剌罕耗得几乎没耐心了,才率部出了安溪。 一下午,第一标只走了二十里。 见了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分兵,立刻停步。 扎营位置,刚好是三道洼。 陈吊眼所部三万多人,连夜溜进了张唐的大营。 一夜间,与元军作战的破虏军人数由两万涨到了五万,无论从士气、训练程度和装备上,都远远超过了对手。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的计划很完美,却没想到,张弘正和吕师夔没有挡住陈吊眼,更没想到,陈吊眼会放下身价,听从比他职位低得多的张唐的调度。 这是一个阿剌罕和阿里海牙无法理解的配合。 所以,在看到陈吊眼的战旗的刹那,阿剌罕知道,此战自己已经输了。 剩下需要考虑的,只是输多输少的问题。 陈吊眼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耗,阿剌罕却消耗不起。 晨风不断将爆炸声和硝烟的味道送入他的鼻孔,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阿里海牙部正承受着数百门火炮的狂轰烂炸。 犹豫了片刻,阿剌罕终于挥落了弯刀。 一万多名蓄势以久的铁骑山洪决堤般从他身边冲下。 喜欢与部下一起冲锋,体味万马军中斩将夺旗快感的阿剌罕却死死地拉住了战马的缰绳。 **的战马被勒得两条前腿踢空,张开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万余北元将士的背影,消失在马蹄带起的烟尘里。 那一瞬间,阿剌罕看到的是满眼猩红。 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城墙,红色的大地,红色的溪流,还有永安城头,那杆血红色的破虏军战旗。 万夫人长咬柱高举砍出了豁口的弯刀,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啸,再度扑了上去。 永安城已经不能再称为城,薄薄的城墙经历两天两夜的打击,已经破了十几个缺口,每个缺口处都堆满了尸体,蒙古军的、探马赤军的、汉军的,还有破虏军的。 每个缺口都是一张地狱魔鬼的大嘴,攻守双方的士兵,不断将人添进去,添进去,无止无休的添进去。 城头上的火炮已经因高热无法继续开火。 炮手们拿水、马尿、甚至人血,一切可以找到的**向炮管上浇,但火炮的冷却速度依然赶不上敌军的攻击速度。 旷野中的北元的回回炮(投石车)也都分解成了零件,借着夜色的掩护,这些笨重的攻城利器曾经给守军造成了很大的杀伤,但过于短的射程,太慢的射速,让它们很快成了火炮和床弩的靶子。 战争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被还原到最低级的状态,没有秘密武器,没有占绝对优势的装备,甚至连统帅的指挥和机谋也派不上用场。 双方将士完全凭借意志和体力在硬拼,看哪一方先倒下。 体力上,以抢掠为职业的蒙古人远远好于宋人。 缺口处,往往是攻入一个蒙古武士,需要三到四个破虏军战士上前迎战。 但缺口毕竟只是缺口,跟在后边的其他北元士卒只能看着自己一方的武士与敌人激战,却半点也帮不上忙。 意志力的坚韧度,破虏军却远远超过了元军。 这里面,有平素训练刻意打下的基础,更多的是,对北元在福建所犯下暴行的痛恨。 萧鸣哲部亲眼目睹了附近村落如何被元军变成了无人区,目睹了粮田变成白地,房屋变成瓦砾场。 而跟着邹??侠吹男卤??蛟谘赝局校?话傩盏目匏咚?鸷场?后退一步是家园。 守住此城,则身后父母兄弟皆得保全,失去此城,则福建上下百万余人无人能活命无人敢退,也无人能退,禽兽面前,后退亦是死,何不上前一战,保留一个男人应有得尊严。 几个破虏军士兵凭借日常训练出来的娴熟配合,将一名踏着同伴尸体闯入缺口的蒙古武士挑了起来,高高地甩上了半空。 身体被长枪捅出数个窟窿的蒙古武士落地,却没有立刻气绝,挣扎着站了起来,狂啸了几声,才又仆倒下去。 目睹了这一切的其他北元士兵跟着一起狂嚎起来,蜂拥着,涌向缺口。 一排弩箭呼啸而来,将攻城的士兵放倒了十几个。 没有被弩箭招呼到的却毫不畏惧地擦去脸上溅到的血珠,等着暗红色的双眼扑上。 “杀呀,拿下此城,永不封刀!”“杀呀,拿下福建,一切都是你们的,大帅分文不取!”低级军官奔跑着,鼓动着,用美好的画饼,调动士兵体内最后一丝战斗力。 张弘范和达春在刻意隐瞒了侧翼可能已经失利的推断,代之以肆意屠戮和抢劫的承诺鼓舞士气。 北元士兵体内嗜血的因子被二人的承诺所激发,冲击起来完全不顾生死。 前冲的元军士卒一浪高过一浪,拍得永安城瑟瑟发抖。 萧鸣哲带着十几个老兵守在城墙角一段豁口处,这段豁口有十几步长,残留的墙根已经被元军的尸体添成了斜坡。 大队的北元士卒从这里攻了上来。 萧鸣哲抬手,发出了一支响弩。 尖利的破空声立刻传遍的整个城墙,跟在萧鸣哲身边的破虏军弩手,交替着扣动了扳机。 冲在最前方的北元士兵被射成了刺猬,摞在同伴的尸体上。 他们的身体立刻成了后来者的踏脚石,几个横向和竖向一样宽的蒙古人踏着同伴的尸体跳到了萧鸣哲面前。 萧鸣哲弃弩,出刀,断寇刃斜着扫向距离自己最近的蒙古武士腰间。 “当!”的一声,断寇刃被蒙古武士挑开,萧鸣哲感觉到手腕处一阵酸麻,胸前空门大露。 蒙古武士一击得手,前踏半步,弯刀带起一阵风,斜卷而回,直奔萧鸣哲面门。 就在此时,两杆花枪交叉而来,一杆拦住弯刀,一杆刺向蒙古武士胸口。 萧鸣哲后退两步,收住身形,断寇刃在夕阳下带起一道寒光,再次劈向蒙古武士肩膀。 论武技和臂力,文榜进士出身的他,与眼前的蒙古武士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萧鸣哲有信心,他相信破虏军将士之间的配合。 战场上,一个人纵使是武进士出身,无法同时敌挡三杆花枪组成的枪阵,何况对手只是一个膂力过人的莽汉。 埋头刀、拦腰刀、斜削刀、漫头硬舞,杜浒根据断寇刃特点总结出来的几招必杀技被萧鸣哲发挥了个淋漓尽致,三、五招下来,对面的蒙古武士非但没能再从萧鸣哲手中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被他逼退了数步。 再退半步,就是城外,蒙古武士狂喝一声,高高跃起,用肩膀硬撞开一杆花枪,连人带刀向萧鸣哲扑下。 另一杆花枪连忙朝空刺出,蒙古武士一刀将枪头击飞,身体去势不停,径直朝萧鸣哲头顶砸落。 连人带甲,将近二百斤的重量,不死,也能将萧鸣哲砸成残废。 半空中,蒙古武士狞笑,无限得意。 就在此时,一根白腊杆半空挑来,一抖一带,将蒙古武士的身体拨转了方向。 还没等那个武士落地,几把钢刀同时劈入了他的身体。 “你!”惊魂稍定的萧鸣哲瞪大双眼,不知敢说出怎样的感谢之词。 白腊杆的主人杨晓荣对他笑了笑,转身又迎上了新的敌手。 手中一杆长枪使得如蛟龙出水,拨、挑、带、刺,几下,扭转了豁口处的局势。 “我奉丞相将令,带轻伤号前来支援!”杨晓荣用长枪挑翻一个对手,背对着萧鸣哲解释。 “多谢杨兄!”萧鸣着举刀,再次加入战团。 调度着豁口附近弟兄,借着两侧残存的城墙,把滚木、擂石、钉拍尽情向靠拢过来的元军招呼。 “能活着出去再说吧!”杨晓荣懒懒地应了一句,话语里有几分郁闷。 随后就再无暇说话,手中长枪抖成了一团花,枪枪夺命。 此刻,杨晓荣别提心里有多后悔。 学好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是杨晓荣自幼被灌输的古训。 至于帝王是哪一个,家族里的长辈没有刻意强调,杨晓荣也不拘泥。 他不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当年无论在大宋一方,还是大元一方,都是为了混碗饭吃。 如果能混出个衣锦还乡的高位来,当然更是得偿平生所愿。 所以除了家传的枪法,他最精熟的是如何拍上司马屁。 凭着手上的和嘴巴上的功夫,他也快速在元军中,谋得了一席之地。 如果不是页特密实冒冒失失带着大伙闯入了破虏军的包围圈,杨晓荣在大元的前途可谓光明似锦。 谁料到页特密实败了,被才组建不久的破虏军打了个全军覆没。 关键时刻,杨晓荣选择了临阵倒戈,出卖了页特密实的突围计划,保全了自己的实力。 以杨晓荣的持身理念,这样做,在乱世中无可厚非。 迫于兵势投靠了文天祥,将来依旧可以找机会投降回去。 让他震惊的是文天祥麾下破虏军的军威和邵武城的繁华。 在邵武,梦幻般的几个月整训下来,杨晓荣彻底改变了自己对局势的判断。 不曾改变的是他跟着强者打天下的投机心理。 凭借在宋军、元军和破虏军三支兵马中的经验,杨晓荣敏锐地感觉到,将来的天下,有可能是姓文。 此时追随在文天祥左右的人,未来都是开国元勋。 所以,他把极大热情,投入到士兵整训和新的战术、指挥方式学习中去。 甚至家人被害的消息传来,都没影响到他的热情。 黎贵达投降后,奉文天祥命令,杨晓荣率部到第一线阻击达春,他打得尽心尽力。 打得达春起了爱才之心,让黎贵达写信给他,并且将元庭处死他全家老小的罪责推卸到文天祥身上,告诉他是破虏军先传出了杨晓荣临阵倒戈的消息,才逼得北元朝廷动手。 这种从黎贵达口中泄漏出来,有根有据的挑拨之词,也没让杨晓荣动摇。 相反,他更坚定的认为文天祥将来必能取得天下。 杨晓荣认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文天祥是一个不会用任何手段的老好人,反而更不值得自己为他效忠。 所以,他守永安,依然守得不遗余力。 但是杨晓荣没想到文天祥居然以身犯险,身为上位者,替部将充当诱敌饵料。 他没想到,仗打到如此惨烈程度,文天祥依然不肯退却。 如果今天战死在永安,什么将来名垂青史,什么荣华富贵,全没了。 所以,杨晓荣后悔,后悔没有及早选择投降。 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条件。 只能咬牙坚持。 天色渐渐变暗,城墙周围的战斗,却越发激烈。 一大队元军弓箭赶了过来,压制住了缺口两侧的破虏军士卒。 没有了滚木、擂石和弩箭的支援,杨晓荣和萧名哲面临的压力骤然增大,城外所有的敌军都涌到了一处,硬生生要从二人面前闯过去。 杨晓荣手中的白腊杆长枪过度疲劳,折了。 他弃掉半截腊杆,换了把短了许多的花枪。 很快,花枪又在捅穿了一名百夫长的罗圈甲后,折成了两段。 杨晓荣再次兵刃脱手,从死人堆上捡起一把弯刀来,与蒙古武士战在一处。 萧鸣哲的武技远不如他,头盔被人打歪了,不知道是敌军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顺着额头淌了满脸。 锁甲外关键部位加装的板铠也掉了下来,在胸前晃动着,对应着左肩膀黑糊糊的伤口。 几个北元士卒看出便宜,纷纷向萧鸣哲守卫的地段涌,试图抢先一步割下萧鸣哲的头。 萧鸣哲的亲兵却已经耗尽,没有人能赶过来帮他。 只能自己救自己。 杨晓荣挥刀砍翻面前的武士,弯刀脱手,呼啸着从背后将扑到萧鸣哲面前的蒙古武士砍倒。 他心里默默念叨着“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上来个职位高一点的,老子就投降!”捡起一根狼牙棒,敲在另一武士的面门上。 跟这些没有眼光的小兵投降,脑袋只会被人割了去请功。 他才不敢冒这个险,他要找个懂得自己身价的,拉着萧鸣哲一并投奔过去。 然后才能立下功劳,逃过眼前劫难。 终于,杨晓荣在涌上来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身穿万夫长服色的蒙古武将。 与此同时,万夫长咬柱大吼一声,扑向了萧鸣哲。 筋疲力尽的萧鸣哲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丧命在咬柱刀下。 “不要杀他!”不知道是出于关心,还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杨晓荣大喝一声,放弃了自己的对手,扑了过去。 “那就杀你,来得好!”咬柱弯刀横扫,当地一声,把杨晓荣的狼牙棒磕向一旁。 紧跟着转身,将杨晓荣圈在弯刀攻击范围内。 二人原本有一面之援,此刻咬柱见是卖了页特密实的杨千户,难掩心头愤恨,放弃了萧鸣哲,一刀紧似一刀向杨晓荣猛剁。 杨晓荣被前后敌军逼得手忙脚乱,想做出弃械投降动作,心中没来由一阵犹豫。 腿下打绊,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也有今天!”万夫长咬柱狞笑着挥刀,直奔杨晓荣脖颈。 “完了!”杨晓荣本能地一闭眼。 紧接着感到身体被人撞了一下,向旁边倒去。 待他从紧张中回过神来,看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士兵,用双手握住了咬柱胳膊。 那把本该砍断自己脖子的弯刀,完全没入了士兵的胸口。 “将军!”士兵吐了口血沫,用尽全身力量抱着咬柱的胳膊不放。 杨晓荣瞬间被这两个字叫得浑身血热,跳起来,一棒砸在了咬柱的面门上。 身材高大的咬柱被砸得晃了晃,跪倒。 萧鸣哲扑过来,豁了口的断寇刃刺入咬柱的小腹。 几个人同时跌倒。 “将军!”受伤的士兵冲着杨晓荣露出笑了笑,一脸崇拜与满足。 “啊??”杨晓荣快速爬起来,疯了一样挥舞着狼牙棒在城墙豁口处左右冲突。 边冲,边发出狼嚎一样的呐喊,“老子是杨晓荣,破虏军杨晓荣,上来受死,上来受死!”几把弯刀在他身上留下了长长的伤口,受了伤的他却更加疯狂。 平生第一次,有素不相识的人为了他去付出了生命,没考虑任何值得不值得的问题。 此人临终之前的一句“将军”,和满脸崇拜,打破了杨晓荣心中最后的防线。 “我是破虏军杨晓荣!”耳朵边,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喊。 脸上,杨晓荣感觉到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 萧鸣哲一手提着刀,一手提着咬柱的人头跟在杨晓荣身后。 凡是从侧面偷袭杨晓荣的人,都被他拼命地挡住了。 杀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放弃了生还的希望,只要与人交手,就是两败俱伤的招数。 豁口处的北元士兵受不了这种不要命的战法,缓缓向后退去,被阻在城内的破虏军残兵顶了上来,慢慢填补了所有空缺位置。 有人把一门冒着热气的半截小炮推上了城头,对准了城下的弓箭队。 挽弓执行压制任务的弓箭手见状,呐喊一声,逃向了远方。 督战队冲上来,把后退者接连砍翻数个。 剩下的人发一声喊,又冲向了永安城。 鼓声震天,城头被射成一条条的战旗下,一串人头接连被升了起来。 中万户咬柱,上千户张升、王文成,下千户董鸣,咯日楞等,一张张北元士兵熟悉的面孔,从高杆上望将下来。 城墙外,达春痛得心如刀搅。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他属下,跟着他打了十几年的仗,没想到俱葬送在永安城外。 “大帅,退兵吧,再这么打,咱们就没有弟兄了!”乃尔哈跌跌撞撞跑到达春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喊道。 没有投石机的协助,硬攻城池,攻守双方伤亡比向来在五比一之上。 元军对宋军有百战百胜的信心,通常建立在守军阵亡三分之一后,就会溃散的基础上。 而几天来,乃尔哈看到了一支比蒙古军还勇悍,伤亡率超过四成,依然不肯退却的队伍。 必胜的信心在数名中级将领阵亡的消息传来后,立刻动摇。 达春不说话,握着望远镜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大帅,你给咱们部里,留点种子吧!”乃尔哈又哭喊道,烟熏火燎的脸上全是泪痕。 达春放下望远镜,抬腿将乃尔哈踢翻在地上,边踢,边大声骂道:“你给我带人杀上去,进不了城别回来。 撤,撤了后,叫咱们今后如何面对破虏军战旗!”。 乃尔哈楞了一下,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 达春说得对,如果此刻再打输了,所有败退回去的人,今后将永远提不起面对破虏军的勇气。 想到这,他拔出弯刀,带头向永安城墙跑去,边跑,边召集新一波攻击队伍跟上。 “弟兄们,上啊,城里没多少人了!”乃尔哈大声喊道。 几个千夫长跟在他身后,把羊毛大纛高高地擎起。 元军攻势再次犹如潮涌。 萧鸣哲与杨晓荣肩膀并着肩膀把住城墙豁口处,死战不退。 文天祥和邹??采鄙侠戳耍??烁鞔?乓欢忧妆?诔峭酚?保?叩侥睦铮?寄芴??徽蠡逗羯??没人言败,张唐与陈吊眼会师的消息已经被传播出去。 此刻元军攻得越凶,意味着他们越到了强弩之末。 永安城就在眼前了,乃尔哈举起弯刀,大声狂喊起来,“呜呼,呜,呜,噢????”。 “呜呼,呜,呜,噢????”几千名士卒跟着发出狂喊,狼嚎一样的声音响彻原野。 城外一下子宛若鬼域,让天边落日,都散发出阵阵阴寒。 文天祥站在残破的城头,亲自敲响了战鼓。 “咚,咚,咚,咚咚!”激昂的鼓点压过疯狂的狼嚎,在天地间回荡。 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提起刀来,站在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上,身上最后一丝力量被鼓声点燃.“杀!弟兄们,让鞑子看看我大宋男儿”邹???弦欢殉亲??俚逗艉暗健?“大宋男儿!”无数人齐声呼和。 “驱逐鞑虏!”邹??趾傲艘簧ぷ樱?蝗唬?醯眯耐繁蝗妊?伦。 ?恢?盟敌┦裁蠢炊?贝丝桃丫?刑诘氖科?6倭硕伲?沼谟镁u?砹ζ?俺隽艘痪洌?盎刮液由剑?“驱逐鞑虏,还我河山!”千万人的声音,汇成一句惊天动地的呐喊。 喊声中,一个个站立的男人,迎上了雪亮的弯刀。 第四章 断腕(一) 太阳再次爬上东面的山坡,将凉凉的日光洒向永安城,照亮城墙上下,横七竖八的尸体。 残存的城墙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血与泥土厚厚地涂了一层。 高处,还不断有血水流下来,在发了黑的血渍上,涂抹出一抹新红。 一滩滩或浓或淡的血迹,吸引了大量的食腐动物。 阳光爬上头顶之前,他们是世界的主宰。 “噢????”一匹秃尾巴的野狼,张开大口,对着初升的朝阳发出一声长啸。 “呜??噢??”四野里,野狼和野犬的声音往来相和,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散。 几只乌鸦大小的鸟类“嘎,嘎”叫着飞上天空,嘴里还钓着半截吃食,长长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内脏。 突然,野狼竖起了耳朵,脖颈转了转,撒腿跑了开去。 野犬、乌鸦、鹰,还有其他一些尸体中寻觅早餐的动物也跳了起来,四散逃向远方。 几匹快马从西边飞奔而来,马蹄声刹那打破战场的静谧。 一杆床子弩从半截城墙上探出。 然后是几门小炮,接着,一个个倒在城墙头,睡得如死尸般的士兵,快速跃起来,挽弓端弩,对准马匹本来方向。 邹??佣锨胶笈榔鹄矗??仙砬暗耐呃?选?是斥候,凭借高高举起的角旗,他分辨出来人是丞相在破晓前派出城的斥候。 阳光下,高大的阿拉伯马浑身散发着金光,步履间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神俊。 “鞑子退兵,我们胜了!”没等靠近城墙,斥候便按耐不住心头的喜悦,高喊起来。 城头静静地,没有人回话。 所有破虏军士卒拎着兵器站立,呆呆地望着斥候奔来的方向。 “鞑子退了,连夜撤兵了,我们胜了!”几个斥候没有听见预料到的欢呼声,楞了楞,扯开嗓子齐声呐喊起来。 城头上低低的传出几声**,“是么?”“真的么?”,随即,是一声狂喊“鞑子退了!”“鞑子退了,我们胜利了”狂喊声顷刻间响彻原野,断墙后,临城的房屋后,屋檐顶,破城头,无数只手臂挥舞了起来,欢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鞑子,退了。 邹??纫凰桑?畹阍缘乖诘厣稀h拥羰种幸丫?吵闪司獬葑吹亩峡苋校??诔夂蛏砗螅?蝗骋还盏叵蛳匮米呷ァk??颜飧鱿?15牒门笥逊窒恚?淙凰??溃?人?叩浇?埃?夂蛟缫寻严晗盖榭鐾uu?宋奶煜橹???一队队人,相互搀扶着,出现在街道旁。 有伤兵,还有留下来协助守城的百姓,身上血污未清,脸上却露出了过节般的笑容。 彼此之间,一遍遍打着招呼。 尽管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句话,‘鞑子退了’,却互相重复着,乐此不疲。 阳光,穿破晨雾,打进永安城内。 被烟熏黑的青砖,被血染红了的碧瓦,一瞬间,那样的耀眼。 张弘范是在半夜十分退的兵,在发觉永安城不可仓猝而下后,他走得十分果断。 几乎是前脚把攻城将士召回来,后脚就拔了营。 永安城外,方圆十里已经无敌军踪迹。 斥候们根据马蹄和车辙留下得印记分析,元军沿卧牛岭一带平缓的谷地,撤向了莲城、汀洲方向。 “看来,张弘范走得极不甘心啊!”看了看参谋们匆匆摆出的形势图,文天祥苦笑着说道。 “我估计,张唐和陈吊眼他们,此刻已经击败了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否则,依照达春的性子,今天我们还要承受元军的猛攻!”参谋长曾寰将几只白色,代表不确定力量的角旗,添在大田、叠泉一线,谨慎地分析。 “该是如此,他若再不走,就要冒后路被断的危险。 所以,他才会向汀洲转移,免得张唐真的赶来后,受咱们两面夹击之苦!”邹??幕坝锢铮??拍岩匝谑蔚男朔堋3悄谒?械脑け付幼蛱彀?硪丫?读松先ァh绻?裉煺藕敕都绦?コ牵?坡簿?椭缓萌贸鲇腊玻?葱兴朗亟f值谋赣眉苹?恕?文天祥点点头,对邹??姆治霰硎驹尥?h舨皇呛舐肥艿酵?玻?哉藕敕兜男愿窈陀帽?肮撸??换峁サ桨胪径?埂?只是元军这一撤,让杜浒的很多计划都落了空。 破虏等于只赢了一半福建保卫战,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在后头。 张弘范不愧为张弘范,他选择趁后路没被张唐切断之前,移师汀洲。 这是一个极其精妙的补救招数。 汀洲临近江南西路,一旦战事不利,元军可以从容地退到瑞金、会昌一线,避免全军覆没在福建南路的风险。 而右翼张弘正、吕师夔、阿里海牙等人,也可以自行撤军,向广南东路的李恒部靠拢。 几路兵马虽然都承受了一些损失,却依然对福建呈夹攻之势。 稍做修整,即可能找到机会再次杀进来。 这就是以全国敌一隅的好处,张弘范有的是本钱,占不到便宜可以退一步,不在乎一时得失。 而破虏军上下经历了这场战役后,虽然面对蒙古军有了不再畏惧,人数上却少了接近一半,没有一年半载无法恢复。 况且福建也经不起张弘范如此折腾,这次张弘范与达春焚毁了大量村落和农田,制造了几十万无家可归的流民。 马上秋去冬来,流民的安置、粮食的发放等,都成了棘手问题。 再这样攻防几次,恐怕无需决胜疆场,光战场外的消耗,就把福建大都督府消耗垮了。 看着两路北元兵马的方位,文天祥再次皱起了眉头。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很快吸引了大伙的注意力,一些沉浸在胜利兴奋中的参谋停止小声议论,慢慢聚拢到摆放局势图的桌案边来。 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文天祥担心的是什么。 但是,这种局势谁也想不出好办法。 除非破虏军主动出击,将张弘范彻底击跨。 可接近十倍的兵力对比,谁也没有在野战中,击溃张弘范的信心。 “丞相何不等等张唐将军的消息再做定夺!”站在文天祥身边,默默地计算了一会儿,参谋长曾寰低声建议。 “也好!”文天祥舒展开眉头,看看曾寰,微笑着答道。 曾寰的意思他明白,这个参谋长对张唐与陈吊眼联手之下的战果期望很大。 如果结果真的如他设想的那样,破虏军的下一步动作,要好走得多,很多辅助计策的结果,也可以被激发出来。 眼下,自己着急,恐怕张弘范也在着急。 毕竟双方主帅谁都没拿到漳州、泉州两战的详细结果。 大伙都不是神仙,纵使算无遗策,也要看手中究竟掌握着多大的实力。 细川,一个距离永安四十余里的谷地中,元军停止了脚步。 达春、乃尔哈、索力罕、李谅、元继祖等十几个蒙古、西夏将领,挤在中军帐内,大声嚷嚷着,尽情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分明是再坚持一天,永安城就破了,都元帅为什么要撤军?难道几万兄弟就白死了么?”乃尔哈的嗓门最大,仗着背后有达春撑腰,手指几乎点在了张弘范的脸上。 他实在不甘心这样退兵,两个白天,三个晚上,号称所向无敌的大元在弹丸小城永安外,又添进去了四万余兵马,眼看敌军就要支撑不下去了,文天祥都亲自上了城,张弘范却突然半夜鸣金收兵,将所有兵马撤了下来。 并且不顾众人反对,趁天黑转移了大营。 这哪里是调动兵马,分明是逃。 乃尔哈恨不得一拳打到张弘范的鼻子上,让这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体验一下什么叫痛。 “再坚持三天,永安也破不了。 乃尔哈将军没见敌军士气甚高么?况且我们破了永安,文贼还会退到剑浦去,届时我等追还是不追?”张弘范轻轻将乃尔哈的手臂向外拨了拨,淡淡地解释道。 达春和他手下的蒙古将领对自己并不服气,这一点张弘范很清楚。 这些蒙古人在打顺风仗时,不会对自己这个汉人当统帅一事表示不服。 而此刻战事不顺,难免有人要借机会闹事。 但是眼下是两家合作,需要仰仗江西地方之处甚多,他也不愿意为一些小节和达春伤了和气。 他这番忍让显然没换来相当的回报。 乃尔哈的手臂硬了硬,依旧指着张弘范面孔,嘴巴里吐沫星子飞溅,带着挑衅的口吻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等破不了城,他城内一共才多少兵马。 他退到剑浦,我等为何不能追?”“不是不能追,是没机会追!”张弘范的脸上,带上了几丝怒意,手掌包住乃尔哈的指头微微用力,径直将那根不礼貌的手指掰了开去。 “啊!”乃尔哈吃痛不过,身体跟着张弘范的手掌歪向一边,口中的话却更加歹毒,“莫非张帅心怀大宋,有意给文贼放水,啊!……”所有人都听见了关节断裂的声音,张弘范将乃尔哈的手指一把掰断,单臂一搅,又把对方的膀子卸了下来,紧跟着一记斜踢,将乃尔哈踹出了帐篷。 “张大帅这是何意!”几个蒙古武将同时跳了起来,事出仓猝,他们都没有防备,才让乃尔哈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听帐篷外乃尔哈惨叫连连,而帐篷内达春黑着脸不说话,胆气更壮,擦拳摩掌,就打算给张弘范一个教训。 “哼!”张弘范扫了一眼达春,从腰间解下金刀,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然后冲着帐外大声喊道,“来人!”“在!”几个近卫武士已经忍耐多时,听到张弘范呼唤,大步走了进来。 “把门外那个莽汉斩了,首级号令全军!”张弘范扫视全帐,愤然捧刀在手。 看到忽必烈的金刀,几个北元悍将各自退了一步,楞在当场。 大伙刚才光顾想着不是张弘范的直系属下,却忘记了忽必烈钦赐金刀这一层。 达春见此情况,赶紧上前替乃尔哈求情,陪着笑劝道:“都元帅息怒,乃尔哈是个混人,昨日打了一整天仗,相必是在阵前见部属伤亡过重,心疼糊涂了,才做出这种以下犯上之举。 都元帅刀下留人,刀下留人!”“不给他些教训,他还真以为本帅软弱可欺!”张弘范不依不饶地说道,双目瞬间迸发出的精光,径直刺入达春心底。 直到把达春看将头侧转开去,才冷笑着吩咐手下:“既然右丞大人求情,也罢,打那个混人一百皮鞭,要鞭鞭见血。 让全军上下知道,不听号令,是什么下场!”“是!”武士们拖着乃尔哈向远方走去,一会,大帐外就传来惨叫声和皮鞭入肉声。 纵使见惯了生死的北元悍将,也被惨叫声惊得直向帐篷角落里闪。 唯恐张弘范想起他们刚才的嚣张样子来,下令把他们也给拖将出去。 达春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仿佛每一鞭子都抽在自己身上。 堪堪忍了三十几鞭,又硬着头皮上前劝道:“都元帅且饶他一次,此人虽混,却也追随属下多年,立过斩将夺旗的大功……”“原来是达春大人的属下,怪不得有胆子当众殴打本帅”张弘范抚摩了一下金刀,不冷不热地说道:“既然陛下派我来总督江南兵马伐宋,我想应该包含了这个莽夫在内吧。 这样吧,打完这一百鞭,本帅给万岁修书一封,如果打错了,本帅当面给他道歉。 如果这个混人不幸在本帅统辖范围内,哼哼……”张弘范冷笑让所有人头皮发炸,江西省右丞达春知道是自己惹出的麻烦,不得不低头服软,弓下身子恳求道:“他当然在都元帅统辖范围内,末将等也一直以都元帅马首是瞻。 乃尔哈以下犯上,论罪当斩,但昨日攻城,曾受伤在先。 望都元帅念在他身先士卒的份上……”“扑通!”平素跟乃尔哈交好的几个将领同时跪倒,连连叩头。 “原来是受了伤,痛糊涂了,嗨,右丞大人怎么不早些让弘范知道!”张见立威效果已经达到,先伸手把诸将一一搀扶起来。 然后摆摆手,对帐外吩咐:“先打到这吧,找大夫给他疗伤,把所有伤一并治好了。 咱们好了伤疤忘记疼,今天的事情,本帅就当没发生过!”“谢都元帅!”达春带着诸将躬身施礼。 “不用谢,我知道,大伙打到节骨眼上,我下令退军,过于仓猝。 可本帅也是没办法啊!”张弘范挥挥手,命人抬过桌子,放好地图。 算上前面几日的佯攻在内,在永安城下,两支元军损失了六万多人。 其中,达春的部属占到七成以上。 打掉了达春的气焰,接着就要对之施以安抚。 一硬一软,张弘范掐拿得极其到位。 指着地图,他低声解释道:“大家请看,昨夜我们在这里。 而距离我们不到二百里的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将军,却数日没有了消息。” 听到张弘范的话,众人楞了楞,旋即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阿剌罕和阿里海牙曾经跟张弘范争过主帅之位,对张弘范做平宋都元帅,也不完全心服。 一路上,张弘范完全靠丰厚的战利品和敏锐的战机捕捉能力才将二人的不满压制下去。 他二人奉命去骚扰泉州,如果一路顺利的话,以其张扬的性格,一定会大张旗鼓地派信使回来报捷。 如果多日音信皆无,则很大可能是被人击败了。 “几天?”达春强压住心中震惊,问道。 陈吊眼赶往泉州境内的消息他知道,但他不敢相信阿剌罕和阿里海牙会败得如此之快。 “三日,从舍弟送来战败军报那时起!我已经命令吕将军和舍弟立刻加派骑兵,四下搜寻阿里海牙将军的消息!”张弘范郑重地答道。 达春倒吸一口冷气,上前两步,趴到了地图前。 张弘正的信使到达大营时,陈吊眼的人马差不多也赶到了泉州府境内。 假如从那时起阿里海牙和阿剌罕二人失去了音信,右翼人马的结果,恐怕不止是战败那么简单。 所以,如果昨夜张弘范不强行撤军,几日后,张唐就会把永安退向汀、漳两州的道路全部封死。 野战中,宋军未必是元军对手。 但据险死守却是宋人的专长。 到那时,自己和张弘范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又没有足够粮草供应,十几万大军就要被文贼拖死在永安城下。 想到这,达春肃然站直身体,端端正正给张弘范施了一个蒙古礼,大声说道:“谢九拔都提醒!”“谢九拔都!”几个刚才还打算找张弘范麻烦的将领翻然醒悟,同时施礼。 “罢了,本帅也是推测。 此去汀洲,还仰仗大家同心戮力。 能将此局扳回来也罢,扳不回来也好。 所有责任,本帅一人承担,绝对不让大伙背黑锅就是!”张弘范摆摆手,语重心长。 “九拔都哪里话来,既然大伙并肩作战,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达春等人舒了一口气,客套道。 恐怕是有难我当,有功大家捞吧!张弘范心里有些悲凉地想到。 笑了笑,也不把这些无聊的话宣之以口,指了指清流城方向说道:“文贼大部分兵马既然在泉州,清流一带守军必然薄弱。 我军移动到此,找个机会突破进去……”经历了这次失败,大伙本来对尽快击败文天祥已经失去了信心,听张弘范如此说,几个主要将领的目光全部移动到他手指方向。 清流城在汀洲,距离此地并不算远。 左翼元军在张?的带领下,一直在那里与破虏军陶老么部对峙。 张?麾下士兵多,陶老么手中兵器利,又站着地形之便,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 “只要攻破宁化或清流任意一城,我军就可以抢到文天祥背后!”张弘范一拳砸在地图上,大声说道,“届时,或从背后取永安,打文天祥个措手不及。 或直扑邵武,将那些工厂、炮场全部给他砸烂了,看他破虏军还拿什么与我等对敌!” 第四章 断腕(二) 浓烟笼罩了暗红色的天空,一群蒙古兵奔跑在天空下,拆除房屋、焚毁农田、杀死老人和孩子。 自己手握着祖传的铁枪,试图迎战,浑身上下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混帐,你还配姓杨么?”浑身是血的老令公骑着匹战马,冲到自己身边。 眼前景色瞬间切换到了某个山谷口,对着四面杀来的敌军,老令公杨业哈哈大笑,跳下战马,一头向身边的石碑撞去。 李陵!杨晓荣清晰地看见了碑上的字,伸手去拦,却忘了长枪还在自己手中,拦阻,变成了刺杀。 “啊??”杨晓荣大喊一声,从**坐起来。 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的屋子中,浑身上下像死尸一样缠满了白布条。 “我是在哪,不是又被鞑子俘虏了吧!”心头涌起一阵悸动,他惊恐地张大眼睛四下望去,看见了白色床单、白色的蚊帐、白灰涂抹过干净平整的墙壁。 习习秋风从白色的窗纱外吹进来,吹淡屋子中的白酒味道。 我在破虏军中,只有破虏军中才设有专门的医馆!三魂六魄又回到体内,心神稍定后,他感到浑身上下针扎般疼。 “嗯!”杨晓荣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身体重重地向**栽去。 这一下又震动了后背上的刀伤,疼得他呲牙咧嘴,眼泪鼻涕一块淌了出来。 还没等他自己收拾干净,门帘一掀,萧鸣哲拄着根拐杖蹭了进来。 “萧,萧,萧将军!”杨晓荣赶紧抓起床单擦脸,手臂上厚厚的白布影响了他的动作,越着急越笨拙,鼻涕眼泪抹了个一塌糊涂。 “杨兄一场好睡!”萧鸣哲假装没看见杨晓荣尴尬的样子,向窗口挪了几步,笑着说道。 “还好,还好!”杨晓荣忙活了半天,终于想起个巧妙办法,翻过身子,把头在枕头上蹭了几下,喃喃地答。 萧鸣哲笑了笑,从窗口探出头,叫过一个负责照料伤号的畲族女子,让她们打盆水来给杨晓荣擦脸,然后回过身来说道:“醒了么,就赶紧吃些东西。 厨房里有温了半日的鸡汤,专门给伤号补身子的。 待会儿净过面,我叫两碗,咱们拿它做酒,一块喝个痛快!”“嗯!”杨晓荣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又自己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萧兄,鞑子撤了?”“当然撤了,前天早上,你不是在城墙豁口那听斥候亲口说过么?怎么这会儿反倒不记得了?”萧鸣哲楞了楞,睁大了眼睛反问。 “那时太累,那时太累!”杨晓荣不好意思地解释,一颗心终于完全放下。 看看自己满身的绷带,再看看萧鸣哲缠被成天竺商人一样的脑袋,笑道:“我只记得打了半夜,鞑子退了。 那以后的事情,压根想不起来。 对了,萧兄可知道鞑子退往何方,丞相大人如何应对?”“汀洲,张弘范不甘心,准备在那边再找突破口。 张宏正和吕师夔的队伍被陈吊眼打残了,阿里海牙……”萧鸣哲的话里充满自豪。 以弱势的兵力打退了北元志在必得的一次攻击,这场胜利的意义,比以往每一次都来得大。 这意味着破虏军的战斗力已经不逊于北元任何一支力量,也意味着历尽劫难大宋,终于再次有了和北元一较短长的实力。 虽然,目前的实力仅仅只够自保。” 汀洲,张弘正和吕师夔被打残了?”没等萧鸣哲把话说完,杨晓荣惊诧地插了一句。 困守永安时,与外界的消息几乎隔绝。 他只知道张唐和杜浒策划了一个外线战略,试图用文天祥吸引住张弘范主力,然后在外围把元军其他分支逐个掰掉。 但他却不知道这个计划具体进行到哪一步,有多大实现预期目标的可能。 印象中,陈吊眼的所部四个标人数虽然多,却是破虏军诸标中成立时间最短,训练最不到位的一支部队。 虽然这支部队中有骑兵,但福建这地方,留给骑兵发挥的空间很小,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非但张弘正和吕师夔被打残了,陈吊眼还配合张唐,把阿里海牙和阿剌罕给击溃了。 阿里海牙丢光了兵马,只带了几十个护卫逃离了战场。 阿剌罕比他聪明,从战场上撤下了一万多人,却没勇气再战,一路狂奔去了龙岩。 丞相现在正调兵遣将收复失地,杨兄若不尽快把伤养好,恐怕功劳都是别人的了!”萧鸣哲兴奋地解释道,他身上受的伤没有杨晓荣那么重,所以很多最新捷报都没错过。 张弘范撤离后不久,陈吊眼和张唐的信使就陆续赶了过来。 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听得所有将领都兴奋异常。 至此,福建路人口最多的三个大城市漳州、福州和泉州都转危为安,丞相府可调动的兵力立刻不再那么捉襟见肘。 虽然此时张弘范和达春在汀洲的人马还不少,但可以说,从此福建保卫战已经从被动防守,转向战略相持阶段。 形势已经远远没有前一段时间险恶。 几个畲族女兵端着半盆温水走了进来,放到杨晓荣床边,用毛巾给他擦脸。 兴奋过度的杨晓荣却不肯乖乖被女兵们摆布,从热毛巾后边露出嘴巴来,大声嚷嚷道:“那张弘范还打个什么劲儿,他所带人马损失这么大,士气还不一落千丈,呜…….”话未说完,他的嘴巴即被捂在了毛巾后。 急得瞪大眼睛,手脚一阵乱动,晃的木床咯咯做响。 “别动,洗完了脸,还要给你检查伤口。 医官吩咐过,你的伤口太长,周围每天都得用白酒抹过!”带头的女兵出手甚为利索,几下就把杨晓荣的脸抹得干干净净。 扔掉毛巾,伸手开始解他胸前的绷带。 “别”杨晓荣急得面红耳赤,在加入破虏军前,他家中有一妻三妾,在外边也没少做沾花惹草的风流勾当。 可那都是他解别人衣服,哪有被女人剥光的经验。 大窘之下,连官威也忘了摆,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萧鸣哲,期待对方上救自己脱困。 “他们畲族没那么多规矩,况且这是医馆,以活命为主,其他不论。 杨兄莫小看这些女兵,她们可是许夫人亲自请高人训练过的,若不是她们手段巧,很多人早就到阎王老子那里当差去了。” 看到杨晓荣的窘迫样子,萧鸣哲自觉有趣,笑着安慰道。 解释了几句医馆的制度和为什么招畲族女子当兵的理由。 语风一转,又回到眼下局势上来。 “至于张弘范,我听曾寰分析说,这小子现在是不甘心撤,也不敢撤。 忽必烈如此重视他,给了他五十几万大军,却被他东一堆西一伙丢了过半。 如果没点实际战果交差,即使忽必烈再信任他,北元那些蒙古大臣也会用口水把他给淹死!”“噢,嘶!”有部分绷带粘住了伤口,女兵手虽然轻,也疼得杨晓荣直吸冷气。 受了疼痛刺激的头混混涨涨,没来由地替张弘范难过起来。 五十万兵马,范文虎那里就去了二十万。 后来虽然又在沿途收了些地方豪强充斥门面,加在一起不过三十五六万的光景。 分了李恒五、六万,张弘正和吕师夔葬送了十几万,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带走了七万多。 实际上张弘范亲自带的,不过是六万余人。 虽然后来又并入了达春的数万人马,但永安城下一战,鞑子的损失怎么算都在五万以上。 元军里没有破虏军这么好的医官,也不懂得用药。 虽然实际战死的人数不到损失数字的三成,但那些轻重伤员,一时半会儿也好不起来。 甚至有可能因为他们的存在,影响全军的士气。 这么算,张弘范和达春两部人马,加在一起能战者只剩下十万出头。 用十万疲惫之军强攻清流,试图打开通往邵武的缺口,也只有张弘范敢行这个险。 想到这,他心里一阵黯然。 作为异族将领,无论再受皇帝重视,也始终是个外人,进不得人家的***。 张弘范在得知了阿里海牙全军覆没后还试图力挽狂澜,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不得已。 “怎么,疼得厉害。 不行就喊几声,在医馆,不怕人听见!”萧鸣哲见杨晓荣脸色十分难看,关心地问。 对于这个两次救了自己命的杨将军,他在感激之余,由衷地敬佩。 “没事,我在想,张弘范下一步会出什么招?”杨晓荣惨然一笑,低声答道。 萧鸣哲摇摇头,话语间对未来充满了自信,“丞相已经派人去充实清流防线。 陈吊眼和张唐将军的人马正抓紧时间向这里赶。 等他们二人到了,就带着人马从侧翼压过去。 到时候,咱们以四万精锐压在他腰眼上,他想玩花样,也玩不了!”“不能给张弘范下一次出手的机会,民章,你动用手中所有力量,把永安、安溪和漳州三战的结果传播出去。 十日之内,让天下人全知道,张宏范的百万大军在福建损兵折将,再也没力气扭转战局!”文天祥抽出一根令箭,郑重地交到了刘子俊手里。 “??是!”负责敌情和内务工作的刘子俊楞了楞,有些迟疑地答道。 这可不是丞相大人的性格,在自己的记忆中,丞相大人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不喜欢夸大战果。 击溃、击败不等于全歼,特别是在福建这个多山多林的地方,那些战场上逃走的残兵、溃卒找地方一钻,就等混上十天半个月。 等破虏军主力去其他地方执行任务了,他们还会聚集起来。 或者成为流寇危害地方,或者结伴逃回广南、江西等地去。 只要鞑子将领们许下好处,过一段时间,他们还会聚集在北元的战旗下。 看到刘子俊茫然的表情,文天祥知道他不理解自己的做法。 笑了笑,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尽量把咱们的战果夸大,让商人和细作们向北方传。 特别是东京路、上京路和北京路三地(今天东三省和内蒙东部一带),传得越快越好!”“是!”刘子俊恍然大悟,快步跑了出去。 张弘范想利用持久战来寻找破虏军的纰漏,福建大都督府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 眼下双方都打累了,暂时不可能决战。 一些战场之外的力量,就要充分调动起来。 指挥作战,文丞相也许不如张弘范般精明。 但用一些匪夷所思的手段,天下又有几人比得上文丞相。 “丞相莫非要动借助蒙古人的力量?”邹??丈锨埃?蜕?实馈>??腊惨徽剑??退?衅坡簿??煲谎??晕奶煜榕宸?梦逄逋兜亍6晕奶煜榉3龅囊恍┕殴置?睿?丫?换嵊腥魏位骋桑???遣戊?闳ダ斫馄渲邪旅亍?“不是借助,是给乃颜、海都、史都他们一个机会!”文天祥笑着回答。 文忠记忆中对于“盟友”的理解,远远高出了目前丞相府所有将领和参谋人员的水平。 有些地方,非但丞相府的武将和参谋们弄不懂,文天祥自己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明白过来其中三味。 就拿联络北方的蒙古诸王这件事来说,在文忠记忆中得知北方蒙古诸王对忽必烈早生反意,文天祥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与对方联络。 收到的结果却出乎预料,那些王爷们非常高兴地与破虏军结盟,积极推动了战马和弩箭贸易。 但在元军大举南下时,文天祥期待北元诸王趁势而起的愿望却落了个空。 从他自己的角度,文天祥无法理解这种背盟行为。 而换做文忠的角度,却清晰地了解了北方诸王的心态。 那就是实力,一切外交以实力为后盾。 单凭讲道理和祈求,不会得到任何帮助。 这让他明白了陈宜中屡屡以试图称臣孙为代价向忽必烈祈和却屡屡被拒绝的原因,也明白了蒙古诸王在等待着什么。 破虏军需要一场胜利,哪怕是一场局部的惨胜,也能让“盟友”们明白其有交往价值。 让其在北方诸王眼里,作为一种可以牵制忽必烈的力量,而不是单纯的武器交易者而存在。 “这三场胜利来的正是时候,乃颜他们不会在咱们危难时刻造反,让咱们这些宋人白占便宜。 只有得知咱们打胜了,他们才会冲上去捞好处,打落水狗!”见邹??故怯行┎唤猓?奶煜槟托牡亟馐偷溃?氨痹?越俾恿9??渚?级疾欢?眯扪??1h缃翊笏胃皇?牡胤揭丫?凰?歉?辣榱耍?俟尾怀鍪裁从退?矗?涓?獗厝豢招椤1狈降暮6肌20搜账?橇?肿髀遥?霰亓矣忠?蛭颐牵?忠?ケ狈狡脚眩?较咦髡健j种屑词褂凶愎坏谋???饫镆材貌怀瞿敲炊嗲?础k?裕?藕敕妒酝加胛颐谴蛳?恼降闹饕馐谴虼砹耍?峙旅坏认?牡粑颐牵?霰亓夷潜咭丫?c植蛔。 ?“所以,丞相先派人砸了他的财赋重地,然后再散发张弘范兵败的消息,挑动乃颜造反!”邹??笊?档馈?“我没有张弘范的实力,所以我能多放一粒子,就多放一粒子!文天祥当日下棋时说的话,再次闯入他的脑海。 联系到广南东路和福建两场战役的前前后后,刹那间,有一道光直冲邹??范ァ?仿佛有人给他打开了一扇窗子,让他瞬间看清楚了整个世界一样。 他明白了自出兵两浙以来的所有布局。 摆在身侧的局势图也豁然明朗,那一面面小旗,仿佛都活了起来,变成了数支人马,在山野间穿插运动。 “丞相,我有一计可让张弘范雪上加霜”不顾周围参谋们惊诧的目光,邹??笊?档馈?文天祥笑着点点头,从邹??哪抗庵校???雷约赫飧龊门笥鸭姹郯虻难劢缬滞黄屏艘桓鲂碌慕撞悖?庹?亲约浩诖?丫玫慕峁??与北元的战争刚刚拉开帷幕。 对方有数不清的谋臣、良将,而福建大都督府却人才寥寥。 虽然目前军校、夜校和科学院都已经走上轨道,但新人的培养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此之前,必须充分挖掘身边每个人身上的潜力。 所幸,无论是邹??17盘啤11裘?埽?故浅碌跹邸16钚恕13钕?伲?扛鋈擞涤凶约旱目占浜螅?寄苷故境龈髯缘姆绮伞?曾寰带着几个参谋忙碌起来,在邹??闹傅阆拢?诘赝忌习诔隽诵碌囊痪帧u酱?11鹋凇2奖???碜鸥髦p慷拥男∑欤?孀抛??幕奥??捕??曾寰犹豫了一下,把一个标挪到了石牌。 邹??∫⊥罚?テ鹨桓舜?碜诺芯?慕瞧欤?谠谖湟纳浇牵???峭獾奈恢谩t?镜愕阃罚???碜抛约阂环降娜寺碓俅吻芭玻?朐??灾拧?邹??α诵Γ?悠旌欣锬贸銎究粘冻鲆恢Γ?崆岬胤旁诹寺尴錾较隆?罗霄山下,林琦、西门彪各带着几百个衣衫褴褛的弟兄,从层峦叠嶂间钻了出来。 西门彪环目四望,笑了笑,张开双臂对着苍天发出一声狂喊:“我西门彪没死,又回来了!”“西门彪没死,又回来了,回来了!”群山遥相呼应,把这个示威般的呐喊,越传越远,越传越远。 第四章 断腕(三) 北国的秋,来得向来比江南早。 。 苍翠的蓝天间几片黄叶飞下,已经告诉你,一年最悠闲的季节来临了。 集市上慢慢热闹起来,忙碌了大半年的农夫,吟诗作画归来的读书人,还有推着独轮车的小贩,三三两两地向人多的地方赶。 虽然在大元朝的”雨露恩泽”下,大伙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虽然口袋里的闲钱一天比一天少,头顶上的税赋一天比一天重,但爱热闹是人的天性。 集市里非但可以看到南方各地出产的新鲜玩意,遇见在朝廷严令下不敢过多来往的朋友、熟人,还能听到天南地北消息。 其中一些消息虽然无凭无据,却是大伙在这乱世中,挣扎着活下去的希望。 虽然,这希望是如此之渺茫。 大都城街头最吸引人的,通常是有说书人落脚的茶馆。 这年头当官不需要认识字,也不需要造福地方。 大量读书人都没了营生,为了糊口,纷纷把精力转移到写评话、散曲这些平素不起眼的勾当上。 虽然做这些末流活计换不到一举成名,跨马观花的辉煌。 但字码得好了,混个一日三餐不会成问题。 特别是那些描写靖康之后的段子,几乎是出一段火一段,把作者的名字传播得比往年间中了状元还响亮。 “鄂王墓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几句过门唱罢,弦子一收,四下里立刻换得了满堂的彩。 “好!”茶客间一边喝着彩,一边摆出几枚铜钱于桌子角。 早就等着这一刻的小二哥手疾眼快,屁颠屁颠跑上来。 一边给茶客换新水,一边收钱落袖,中间还不忘了扯开嗓子给说书的报一句帐,“贾老爷赏十文,足色的通宝啊!“说书人听见了,立刻站起来抱拳谢赏。 出了钱的茶客,也起身还礼,周围只带着耳朵来的闲人则兴奋地拍着巴掌,将一半敬意送给那说书的,另一半敬意送给出钱给人润口的茶客。 十文钱虽然称不上多,但在这兵火连结的年头,足色制钱已经很难见到。 比起前大宋朝廷发行的铁制小钱,坚挺了不止一倍。 比起元庭交钞就更不用说了,那些标着十文、二十文乃至一贯面值的中统钞,实际购买力不如面值的二十分之一。 若不是官府强压着流通,早就被人抹了屁股。 热闹声中,说书客兴奋地红了脸,团团做了个罗圈揖谢大伙捧场,手中惊堂木一拍,大声讲到:“话说金兀术点了百万大军,分三路南下。 左路由他侄儿金禅子率领,兵马二十万攻泰州。 右路主帅是毡罕,亦是兵马二十万攻合州。 中路由兀术自带,把了个哈迷蚩做军师,谋良户为先锋,直扑健康。 出兵未及半月,已饮马长江,震动江南。 那丞相秦桧老儿计无所出,一个劲地催皇帝投降。 说女真鞑子人多,兵微将寡啊…….”说书先生顿了顿,故意听下来喝茶,吊听众的胃口。 急得一干茶客抓耳挠腮,正焦躁间,听得又一声惊堂木响,说书客高声道,“就在这个时候,武穆爷跃众而出,当众斥曰:‘丞相若想降,自己且降了吧,休夸那敌人厉害。 那女真兵多算了什么,难道能多过我大宋百姓么。 只要大宋男人肯为国出力,哪怕是一人一块砖头,也把他打回大漠去!”“好啊!好个一人一块砖头,也把他赶回大漠去。” 下面又是一声彩,掌声雷动。 其实大伙都知道,说书客所讲,未必是历史真实。 但在这士大夫争相奉北元为正朔,为禽兽歌功颂德的时代,有人肯替大宋英雄说句话,自然能获得满堂彩。 况且聪明的说书人,往往采用移山添海的手法,把破虏军的作为,和当年岳家军比照在一起。 当说到岳武穆以数千士兵在六合拖住金兀术六十万大军,而牛皋、张宪合兵破了金军右翼,打得毡罕割须弃袍,匹马逃命的时候,茶馆里的气氛更是被退向了**。 谁都明白,所说的毡罕,就指的是阿里海牙,而金兀术和哈迷蚩,说的就是达春和张弘范两个。 一些坐在临窗座位,衣着相对整洁的茶客纷纷拿出钱来,放到桌子角上。 打赏得虽然没有贾老爷那么丰厚,却也抵得上普通人家一顿饭的开销。 那些挤在远处大桌子边喝茶的无业闲汉,则几个人凑钱买了些茶点果子,命伙计送到说书先生案前略表心意。 那说书人也不客气,无论多寡茶资一并收了,语调渐转悲壮,以岳家军的角度,叙述起战场的惨烈来。 喝彩声渐渐平息,人们的注意力皆被沙场的惨烈景象而吸引。 从赏钱中抽足了寸头伙计悄悄地钻到打赏最积极的几个人面前,小声说道:“客官,要字纸么,武穆爷抗金的旧事?”“怎么算?”几个茶客四下瞅瞅,低声问道。 “一文一份,只收咸亨制钱!交钞按市面行情,三十文折一文!”茶伙计利落地说道。 几个茶客心照不宣把手伸向自己的口袋,摸出钱来放到伙计的手心里。 片刻之后,另一个伙计借着来给大家上点心的功夫,悄悄地把一叠朝廷几个月前明令禁止流传的报纸垫到了盘子底下。 茶客们收报纸入袋,又听了一会儿书,陆续离开座位,回家看报。 也有个别胆子大的,把买来的报纸放到桌子下,偷偷扫上几眼,然后快速收起来,若无其事的继续听书。 “怎么样,什么消息?”有人不愿意花钱买报纸,却按耐不住心中好奇,陪着笑脸凑上前询问。 偷看报纸的人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然后佩服地说道,“牛,副统制牛皋只带了一个营兵马,就把女真人的溃兵挨个山头清理个遍,半个月内连胜七场,斩首数千级,俘虏了一万多…..”“那金兀术呢,他就能咽下这口气?”“他当然咽不下,他又引兵来战过一次,被岳爷爷挡住了,没取得任何战果!”手中有报纸的人卖弄说道,低头向桌子底下扫了一眼,又继续说道:“好像,不对,哈,这下好了,罗霄山下又乱了,西门爷夜袭吉州,嘿嘿,烧了某人粮库!”呼啦,听众围上了一大群。 吓得正在买弄的茶客匆匆站起来,藏起报纸跑了出去。 “西门彪百人闹吉州,破虏军一战定安福!好啊,离赣州不远了么?达春这个杀才,他不是跟朕上奏,说把贼兵赶离江西了么!”御书房,忽必烈抓起报纸,重重地摔在桌案上。 “陛下莫急,想那西门彪和林琦两支流寇,当时的确被达春大人打得落荒而逃。 但眼下江西空虚,他们偷偷转了回来,也非不可能之事!”呼图特穆尔上前几步,捡起报纸,轻轻擦去刚刚溅上的茶渍。 这份报纸得之不易,是他派了亲信家丁,伪装成市井闲汉在闹市中费劲辛苦才买来的。 今年夏天,忽必烈准了叶李、赵孟?(赵匡胤十一代孙)、孔洙(孔圣人后裔)、胡梦魁、万一鹗等人的联名上书,把坊间流传的各种报纸全部查禁了。 此举让呼图特穆儿好生不满,在呼图特穆儿眼里,查禁报纸的事情实属徒劳。 民间向来有与官府做对的习惯,你越禁,他私下流传得越厉害。 倒是呼图特穆尔等忽必烈器重的大臣,从此少了一条了解民情和前线战况的渠道。 “如卿所言,达春斩草不除根之举,没有半点过错了。” 忽必烈瞪了呼图特穆尔一眼,忿忿不平地说道。 “他也是不得已啊,西门彪跑去了荆湖南路,陛下亦未允许擅离自己的辖地!”呼图特穆尔不看忽必烈的脸色,又替达春解释了一句。 忽必烈从呼图特穆尔夺过报纸,继续看里边的旧闻,不再继续关于达春的话题。 董文柄去世后,他身边就缺了个既能理解圣意,又能提出合理办法解决困局的人。 汉臣中,留梦炎是个庸才、叶李是个沽名钓誉的假清高、赵孟?本事名气都大,却贪婪到刮金佛面的地步。 那个孔洙更不堪,枉顶了圣人之后的名号,既贪又色,还没有什么真本事。 蒙古诸臣,除了伯颜,只有一个呼图特穆尔比众人强一些,其他人不是心胸窄,就是眼界窄,个个不堪重用。 这种身边人才凋零的情况让忽必烈感觉到形神俱疲,每临上朝前,都有一种躲在寝宫内不出门的冲动。 “累啊,长生天赐给我大元的豪杰怎么越来越少了呢?倒是文贼帐下,豪杰出了一个又一个。 前几天才崛起了个李兴,接着又出现了张唐、陈吊眼。 眼看着小毛贼西门彪也成了气候!”又看了一会报纸上的旧闻,忽必烈低声叹道。 “依臣之见,这上面的话不尽属实!”呼图特穆儿有心替忽必烈分忧,凑上前,指着报纸上的几篇文章说道,“陛下且看,这上面,关于九拔都他们烧了多少农舍,杀了多少百姓,毁了多少田产牲畜,数字统计得清清楚楚。 连具体哪个府、哪个县、哪个村都给指了出来。 而关于双方交战结果,却只说了个大概,过千,过万,匹马逃回,没有一个具体数字。 这分明是文贼故意夸大战果,欲采用虚虚实实的策略乱我军心!”“噢?”忽必烈抬起头,惊诧地看了呼图特穆尔一眼。 这几句精辟的分析出乎他的预料。 连日来,朝堂上要求撤换张弘范的呼声日高,一些蒙古色目大臣落井下石,甚至连汉将刘深以前犯的错事,都再次被人提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呼图特穆尔的目光能超越族群界限,实事求是地分析问题,冷静的头脑难能可贵。 “照你这么说,九拔都和达春给朕的战报更可信了?”忽必烈想了想,追问了一句。 “为了让陛下安心,我想,少少地造一些假的胆子,他们还是有的。 所以关于西门彪的事情,臣才不想让陛下追究下去。 臣拿这份报纸的意思是,陛下兼听则明……”“好个少少的造一些假啊,难道当朕是没上过战场的么?”忽必烈冷笑一声,双目中瞬间射出两道精光,把呼图特穆尔刺得一愣,接连退后了几步。 “不敢,不敢,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为!”虽然心里害怕,呼图特穆尔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伯颜北巡和董文柄“西去”之前,俱以国事相托。 想起他二人的器重,呼图特穆尔不敢不尽心尽力。 “那你说说,眼前形势如何?西门彪的事和前线战况又怎能扯在一起”忽必烈见呼图特穆尔居然敢不顺着自己口风说话,惊异之下,头脑慢慢冷静。 “陛下,九拔都和达春只所以不具实报告战况,就是怕朝中诸臣提临阵换将之议,耽误了破宋的大事。 陛下亦说过九拔都用兵如神,百战不曾一败。 如今他进攻虽然受挫折,兵马有所损失,但毕竟替陛下把广南东路拿了下来。 功过已可相抵。 九拔都此刻在汀洲,想必在找文贼的破绽,图力擒文贼以报陛下。 而此刻如果我们在后方乱了阵脚,反而拖累了九拔都,乱了他的军心!”呼图特穆尔躬着身子,大声说道。 接替董文柄的职务后,他自知才能不足,所以特意参照传闻中破虏军的模式,在自己家里组织了个幕僚团,每日收集前线信息,群策群力。 这番功夫很见成效,相对高效的参谋机制作用下,呼图特穆尔看问题的眼界,高出了群臣不止一个层次。 见忽必烈对自己的谏言露出一幅若有所思考的模样,呼图特穆尔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林琦和西门彪再次为祸江西,我想,也是这般道理。 九拔都用兵压着文天祥,让他疲于应付,无力于我军决战。 所以文天祥才想起这么一招,一方面令西门彪骚扰江西,试图迫陛下令达春撤军。 另一方面,把战况公布于众,并夸大战果,好让陛下撤了九拔都。 所以,越是如此,陛下越要沉住气,不能遂了他们的愿!”“有几分道理!糊涂兄并不糊涂”忽必烈点点头,低声赞了一句。 呼图特穆尔的分析虽然与他心中所想不完全相符,但也说出了关键一点,就是无论群臣如何交相攻击,张弘范绝对不能动。 非但张弘范,所有汉臣目前都不宜动。 动了一个,其他人难免心冷。 一旦其中有人与文贼暗通款曲,给朝廷造成的损失会更大。 但呼图特穆尔的分析并不完全,西门彪的出现,不仅仅是为了动摇自己对达春的信任。 忽必烈心中知道,对于江西右丞达春,自己早就没了信心。 无论有没有西门彪这码事,自己都要找机会换掉他。 眼下林琦和西门彪出现在江西的目的,是截断前线大军的粮道。 这伙毛贼的数目虽然不大,但对前线战局的影响却不可小瞧,所以必须想办法尽快平了下去。 想到受到福建大都督府鼓励而四处蔓延的叛乱,忽必烈又看了一眼报纸。 心头突然冒出了些古怪想法,自言自语般问道:“这报纸,难道是福建大都督府印得么,怎么传得如此快?”“臣派人查过,这报纸不是文贼那边的原货。 是拓了文贼那边版本,就在大都附近直接印的。 这样才能流传得广,流传得快!据说有人定期给印报纸的人发放现银,臣正在派人查,到底是谁在印,谁出钱做这赔本赚杀头的买卖!”仿佛料到忽必烈会问到这层,呼图特穆尔从容地回答道。 “有眉目了么?”忽必烈鼻头向上卷了卷,心头慢慢浮起一层杀意。 卷鼻尖是忽必烈的一个习惯动作,只有气极了想杀人时才会出现。 作为近臣,呼图特穆儿对此清清楚楚,呼图特穆尔向后挪了半步,低声启奏:“有一点儿,但无实据。 最近民间说书,开场白是赵夫子的词,就是‘南渡君臣轻社稷,水光山色不胜悲那段。 报纸的标题,也是赵夫子的笔法,像是他亲笔书写!”“赵夫人,他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担当?你别上了他人的当!”忽必烈眼中的精光闪了闪,笑着说道。 蒙古大臣不喜欢叫汉臣的名字,往往以外号称呼他们。 这样一是为了省事,二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份高于对方,可以居高临下地轻贱他们。 赵夫子是赵孟?的外号,这个赵匡胤的子孙在忽必烈朝廷中是北元征服南宋的象征,不可轻动。 并且据忽必烈的观察,赵孟?的字画水平虽然很高,政治能力和胆略都差得很,根本不可能入了破虏军的眼。 “陛下圣明,微臣也这么想,所以,没敢惊动赵夫子。 但微臣意见派人与那些卖报纸的交往,一定会尽快把传播流言,混淆视听的人揪出来!”呼图特穆尔习惯性地拍了句马屁,低声向忽必烈保证。 “传播流言,混淆视听,卿家的话甚有道理。 朕觉得文天祥故意夸大战果,就是为此。 混淆视听,混淆视听,聪明人自然会辩解其中真假,那些糊涂人,恐怕…….”忽必烈叹了口气,刚要笑诸臣不分是非,听风即雨,突然想到伯颜,楞了楞,脸上浮起一片乌云。 “陛下……?”呼图特穆尔小声呼唤道,他不知道忽必烈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伯颜在哪?最近他给朕的奏折转自哪里?”忽必烈没理睬呼图特穆尔的呼唤,径自问道。 “伯颜大人在和宁路,正准备继续返回大都!”毕竟反应速度慢,呼图特穆尔稀里糊涂地答应。 “速召伯颜回来,令中书省、辽阳行省各路将士立刻回营,枕戈待旦!”忽必烈盯着北方,大声命令道。 “莫非文贼夸大战果是为了辽阳?”呼图特穆尔终于醒悟,失声大叫道。 一阵秋风自窗外起,吹得他浑身冷汗从脊背上滚滚而下。 第四章 断腕(四) 几行大雁排成人字从穹隆般的天空下飞过,缓缓向南。 辽阳城头,象征的大元统治的羊毛大纛,被秋风吹得呼呼作响。 几个蒙古族士兵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走上城头。 脚下曾经为辽与金的东都的这座城市,此刻,装满了各部族贡献来的财富。 珍珠、玉石、玛瑙、黄金,长生天把最勇敢的武士赐给了蒙古人,让他们可以高高在上的享受这些供奉。 那些女真、契丹还有更北方生活在草原和丛林间的部落,如果他们想继续看到这草原上的落日,就要为生活付出代价,否则,塞外那些消失了的部族,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蒙古人不擅长生产,自成吉思汗起即以劫掠为立国手段,塞外诸城,无论是原来属于辽国、金国还是西边的大夏,大多数变成了废墟。 而辽阳城却是一个难得的例外,这所在汉代已经设为郡府的城市,由于窝阔台汗的一念仁慈而保全了下来。 也因为其还算坚固的城墙的完善的防御设施,成为了如今大元在东京路的治所。 城墙上高高架起的驽炮,垒垒成排的滚木擂石,还有在瓮城内侧探出半个头来,闪着寒光的钉拍,无不昭示着,此乃兵家重地。 只是对着这醇酒一般的秋色,让人实在提不起杀戮之心。 虽然辽东道宣慰使阔里吉思大人反复在军中强调过,哈剌哈河(今哈尔哈河)的主人,并不断向哈剌温山以东广大土地的拥有者乃颜可能会谋反,让大伙加强防卫。 可这话有几分可信之处?大伙是蒙古人,彼此之间同气连枝,哪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道理。 况且话又说回来了,论辈分,乃颜大人是忽必烈大汗的嫡亲侄儿,纯的无法再纯的黄金家族。 铁木哥斡赤斤系与拖雷系向来交好,当年若不是乃颜祖父塔察儿以东道诸王之长的身份率先拥戴,忽必烈大汗也无法与阿里不哥相争。 (酒徒注:铁木哥斡赤斤是铁木真的幼弟,最受铁木真喜爱。 成吉思汗分封诸子弟,铁木哥斡赤斤最大,草场最肥美。 乃颜是铁木哥斡赤斤的玄孙,忽必烈的族侄。 )“流着乳汁的斡难河啊,滋润了我的牧场。 河岸对面的姑娘啊,今年秋天,我会赶着九十九头羊靠近你的毡帐……”牌子头(十人长)保鲁斯张开双臂,冲着夕阳高吼了几句。 无边无际的旷野中,蒙古长调婉婉转转飘出老远,一直飘荡到绿草长天的相连处,才随着大雁的身影溶入暮色中。 (斡难河,即西拉沐沦河,成吉思汗在此河畔被公推为全天下蒙古让人的汗)。 “九十九头羊,白云般滚过草场。 想着你鲜花般的笑脸,我希望骏马长出翅膀。 我希望秋天早日来临,我希望牧草早日发黄…….”几个蒙古士兵拍打着城垛唱和起来,蒙古牧歌调子悠长,正适合此季越来越高远的天空。 一时间,城内城外,都有牧人以歌声相和。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或粗狂豪迈,或清亮绵软,伴着偶然间随风飘来的雁鸣,仿佛有人在旷野间,正组织起了一场盛会。 “诸位爷,拜托眼睛瞪大些吧。 一旦城防有失,大伙都逃不了的责任!”城墙根下,有人不识趣地喊了一嗓子,打断了大伙对秋色的流连。 随着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响,一队盔甲鲜明的汉军鱼贯走了上来。 带队的是一个上千户,银盔,铁甲,擦得一尘不染。 廉廉有须的面孔上,透着一股无形的威严。 仿佛跟热闹有仇般,上得城墙来,四下扫视一圈,立刻,把所有歌声都卡在嗓子眼内。 “你们谁带的头,不知道这是非常时期,大汗有令,时刻要小心谨慎么?”千夫长刘文中沉着脸,冷冷地问了一句。 塞外不比中原,随着战事扩大和新附军将领的投靠,千户、万户的官帽子漫天飞。 在这里,每一个官职都是实打实的,有多大官职就领着多少户人口,统辖着相应面积的土地。 虽然刘文中只是个上千户,但是身份已经高出了城头上的所有军官。 所以,他一开口,立刻压制住了一群人。 几个带头放歌的低级蒙古军官的青了脸,没趣地向城墙另一段走去。 “呸,一个靠拍马屁爬上来的汉人罢了,有什么资格对大伙指手画脚!”有人心怀不满,小声地骂道。 “算了,人家可不是普通汉人。 他叔祖是刘秉忠,大汗的宿卫士!”一个知情的老百夫长低声提醒。 刘文中虽然是个汉人,背后的靠山却着实过硬。 他叔父刘秉忠曾经是忽必烈的宿卫,相当于书记官的角色。 此人为人圆滑,处事狠辣。 在蒙古和汉族高官间,都很吃得开。 为了唱几句歌和他的后人起冲突,实在没有必要。 “还不是耍心机害人,只会拍马屁的走狗!”被劝慰者不服气地回应,走出了十几步,回头向队伍中的牌子头问道,“保鲁斯,你说,这天下还有王法没,驴子居然向主人训话?”。 城头上空阔,武士的嗓门故意抬得很高,所问的话,几乎一字不落传进了身后的汉军耳朵里。 千夫长刘文中登时被气得脸色煞白,手死死地按到了刀柄上。 “约南,你可不能这么说话,上帝说,在他面前,众生平等,都是他的血亲子侄,彼此要如兄弟般相待!”牌子头保鲁斯拖长了声音戏谑地答了一句,引经据典。 蒙古人崛起过于迅速,还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化。 所以信仰很复杂,有人信奉藏教(喇嘛教),有人信道教,还有人信基督教。 因为当年窝阔台大汗的几个得力助手是聂思托里安教教徒(基督教的一个古老分支),辽阳城当年又因窝阔台汗的“金口”而保全,所以,在辽东一带,聂思托里安教教徒甚众。 非但蒙古人、女直诸部(辽东地方部族包括但不仅仅是女真、契丹、汉人中,都有大批的基督徒。 其中虔诚者,甚至改了教名。 如牌子头保鲁斯和他麾下的武士约南、鲁合等人,如果按神父的发音,就是保罗、约翰和路加。 在聂思托里安教中仁爱、谦卑等教义的熏陶下,辽阳一带的蒙古武士脾性变得比原来和气,顺从。 但在聂思托里安教骨子里的排他性和对世俗权力的干涉性,又让这些地方蒙古武士和倡导以佛法为本,儒、道等宗教为分支的朝庭官员们,彼此之间隔阂甚深。 可能是因为杀人过多的缘故,历届蒙古大汗本人和身边那些高官们都是多神信仰者,希望时间所有神佛都能保佑他们福运绵长。 元庭之上,和尚、道士、还有冒险途中丢光了财产,冒牌的西洋传教士,带着真主旗号敛财的穆斯林,一抓一大把。 窝阔台汗麾下的两个谋臣,都是虔诚的基督徒。 忽必烈本人也下过旨意,宣布所有宗教,只要是求上天保佑蒙古人的,一概可以在大元境内自由传播。 但以忽必烈为核心的统治者们,在诸派法门之中,首推的还是佛法。 对于动辄杀人屠城的他们而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说辞,最适合他们的亲身经历,也最具有吸引力。 所以在允许诸派教法自由传播的旨意后,忽必烈还加上了一句,“佛法是手掌,而其他道法是五根手指。 手指的作用虽然大,却不像手掌一样起到决定作用!”为了投大汗所好,朝堂官员和封疆大吏们,纷纷开始阪依佛门,一手持刀,一手托钵。 更机灵的如伯颜、呼图特穆尔等人,在佛学之外,还修习了理学,这个教导人如何对皇帝更忠诚的学问。 辽东道宣慰使阔里吉思和汉军上千户刘文中,都是有名的居士。 而聂思托里安教却告诉辽东当地的蒙古人,上帝是世间唯一的神。 这让他们彼此之间很难和平相处,甚至有时故意互相较劲头。 找阔里吉思这个正宗蒙古人的麻烦,低级军官不敢。 但找一找刘文中这个汉人的麻烦,有胆大者却乐此不疲。 “可上帝没说,那些自甘为奴的,咱们是否要成全他。 我记得某些人给大汗奏事,挺大个男人,却以奴婢自称!”被称作约南的小卒唯恐天下不乱,话锋磨得如小刀子一样,句句戳向上千户刘文中的痛处。 投靠到蒙古大汗旗帜下的儒生们为了表示对大汗的恭顺和亲密,以刘秉中,张文谦等大儒为代表,与皇帝说话时每每以奴婢自称。 这种带有很强阴柔性的称谓,虽然帮助他们很快在几代大汗身边立住了足。 使得他们的后代和“四杰”、“四狗”等功臣的后代同列,拥有世袭的世袭千户、百户之职,对普通牧民出身的哈剌出和战俘出身的孛斡勒们有绝对的支配和控制权。 但处于从属地位的哈喇出和孛斡勒们,却对自己的汉族主人没一点尊敬。 在他们眼里,自己虽然出身低贱,却是蒙古人的一支。 而刘文中这样的千户却是汉人,是被人征服却以被征服为荣,骨头里没有半点血性的汉人。 听着蒙古武士们肆无忌惮的嘲讽,刘文中握刀的手慢慢变成了雪白色,一根根青筋从手背上绷了出来。 此刻他恨不得拿出刀来将前面的几个蒙古小卒就地正法,作为负责城池安危的中级将领,他有这个权力。 但是,他却不得不考虑逞一时之快之后会有什么结果,辽阳城守军大多数是蒙古人,那些和自己级别相同,或比自己级别高的蒙古将领们不会相信自己杀人的理由。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对血脉的认同,远远高于对道理和职责的坚守。 辽阳城中蒙古军将领和汉军将领不起冲突则罢,一旦起了冲突,则所有蒙古军将领会不分派系地抱成团,对汉军将领进行打压。 一旦这个机会被阴谋者所乘,辽阳危矣。 一旦辽阳因为蒙、汉将领不和而丢失,汉将背后的家族就会受到打击。 长叹了口气,刘文中松开卧刀的手,一掌击在城垛上。 青砖擂就的城垛被拍得闷响了一声,残去了半个角。 粗砾的断砖与掌心接触,刺痛的感觉清晰地传来,清醒了几乎被怒火烧焦了的神经。 “等,等,等你爷爷哪天在战场上寻觅到机会,把你们行了军法!”刘文中心里暗暗骂道。 虽然他也明白,这种机会很难找。 那些蒙古武士虽然平时疏忽散漫,在战场上却大多是宁死不退的硬角色。 仿佛与他的期望相呼应般,草尖上的落日下,远远的飘来一朵淡黄色的烟云。 成千上万只不知名的野鸟惊叫着从空中掠过,密密的翅膀遮断了半面云天。 “敌袭,赶快上城,关门落锁!”刘文中抽出佩刀,声嘶力竭的大喊道。 几个故意用话奚落刘文中的蒙古武士大吃一惊,迅速扑向垛口。 大伙都是经历过战场的人,不用将头贴在砖墙上,就能判断出敌军的到来。 烟尘,黄色的烟尘,越来越浓。 自西北掩向东南,携着隐隐的风雷之声。 所过之处,一片萧杀。 那是千军万马才能发出的杀气,几个蒙古武士听见自己牙齿轻轻作响。 方欲骂上几句给自己一壮军威,夕阳下,一杆羊毛大纛挑出了地平线。 蓝底,没有蒙古战旗上常见的流苏做妆饰。 也没有飞禽走兽图案相辅,纯净的旗面正中间,端正地画着一个白色的十字。 象征着基督召唤的十字架。 阳光一下子暗了下去,秋风却瞬间大了起来,呼呼的,吹得头上的旌旗猎猎做响。 第四章 断腕(五) 宋祥兴二年秋九月(1279年,元纪为至元十六年),北元内乱,东道蒙古诸王之长乃颜叛,竖十字旗,自称授命于上帝。 军至辽阳,围城不攻。 遣传教士詹姆斯入城,与诸军论圣经故事。 辽东道宣慰使阔里吉思惑其言,领城中蒙古军降。 汉军千户刘文中不肯屈身事敌,被杀。 自此,乃颜势大。 半月之内,横扫辽东,东道诸王纷纷归附。 辽东诸统军万户府也屈于其兵威之下。 九月下,乃颜与哈撒儿(成吉思汗弟)後王史都儿?合赤温(成吉思汗弟)後王胜纳哈儿?别里古台后王哈丹秃鲁乾等会盟于斡难河畔,立誓复成吉思汗与诸部蒙古之约,重建大忽里台,共推明主。 乃颜在颁发天下的檄文上,重申了成吉思汗当年在斡难河畔的誓言,“哥哥弟弟们商量定,取天下了呵,各分地土,共享富贵。” 痛斥了忽必烈不尊重蒙古传统,自立为汗,击败并毒杀经大忽里台推举出来的阿里不哥汗等劣迹。 认为他宠信汉臣,妄改祖制,带领异族侵吞蒙古人的利益;并且无德无能,窃取了大汗的权柄,驱使着数百万大军,却连个小小的南宋也吞并不下,坠光了蒙古人百战百胜的名头,丢尽了黄金家族的脸面。 檄文中说,如今在上帝的指引下,乃颜等人将要把天下蒙古人引回到正路上。 要建立信奉基督教的国家,让上帝在东、西方拥有同样的地位。 至于大汗的位置,乃颜等人将它空了出来。 在讨伐忽必烈檄文中郑重承诺,待“剿灭叛逆”之后,由新的大忽里台推举有威望和才能的黄金家族后人居之,并且由上帝的代言人亲自给新的大汗加冕,让他集上帝的恩宠与人间的荣耀于一身。 (酒徒注:历史上这次叛乱发生在六年后,打着十字旗,很多聂思托里安教徒参与其中。 )西北诸王闻讯,亦起兵应之,一时间,草原上硝烟四起,天下震动。 天下无法不震动,辽东的乃颜与西北的海都联手,双方兵马总计超过了二十万。 这是二十万货真价实的蒙古军,天下精锐。 想当年,成吉思汗横扫西域,攻破金、西夏、花子谟诸国,所带不过六万兵马。 拔都汗西征,从北方大草原一直打到多瑙河畔,一路屠灭四十余国,所凭借的仅仅是两万蒙古铁骑。 即使在灭宋之战中,也没有二十万蒙古军同时上阵的情况。 虽然攻宋之战中,北元帝国兴师动辄号称百万,但那里边大多数是汉军、探马赤军和在一旁押运粮草器械,摇旗呐喊的新附军,正规蒙古军人数从来没超过十万。 而现在,却有二十万蒙古人从东、西两个方向夹攻而来。 东破广宁、下大宁。 西克肃州,夺和林。 若不是发了秋汛,有玉昔贴木儿和伯颜两人隔着滦河与黄河死守着,马上大都城内都要听见叛军的号角声了。 平素繁华安宁的大都城内乱成了一锅粥,自北方逃难而来的各族百姓挤满了寺庙、道观和城门洞等廉价的栖身之所。 商贾断绝,物价飞涨。 平素衣着光鲜,恨不得把全部财产穿到身上的色目商人悄悄地换了布袍、芒鞋,准备向南跑路。 一些汉、女真、契丹富豪开始悄悄地向乡下转移家产。 就连对忽必烈最有信心的蒙古人,也偷偷地备好了快马,鞍具、马镫日夜不离马背。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真正兵火烧起来,可分不清楚蒙古人和汉人。 草原上的战争向来不讲究仁慈,屠城是家常便饭,纵使蒙古人攻破蒙古人的城市也如此。 想当年大汗攻破和林,对着亲生弟弟阿里不哥的属民,大军数日没封刀。 如今形势反过来了,一旦乃颜攻破大都,这个城市想必与忽必烈汗攻破和林的结果一样。 百姓乱,皇城内的大臣们更是日夜不安。 朝会接连开了三日,也没拿出个合适的应对举措来。 唯一能压制住群臣的丞相伯颜被叛军拖在黄河岸边了,左相呼图特穆尔资历浅,见识和能力都差伯颜甚远,威德无法服众。 蒙、汉、色目大臣之间的矛盾在此危急时刻,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以伊彻察喇、萨里曼等人为首的蒙古系重臣不顾北方形势紧急,把眼前的所有过错都推到了正在福建与文天祥苦战的张弘范头上,认为若不是九拔都辜负圣恩,百万大军长期在外,毫无建树,造成北方防御空虚,乃颜和海都也不会有可乘之机。 而以阿合马、赛义德等人为首的色目系大臣,则趁机落井下石,不但历数张弘范在南方专横跋扈,导致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全军覆没等用兵失误之处,还捎带着将刘深在南方侵夺农田,纵容属下杀百姓冒功的旧事翻了出来。 两派大臣共同的观点是,既然乃颜和海都在檄文中攻击大汗过于纵容汉人,朝廷就要做出点实际行动来,塞天下悠悠之口。 如今追随在海都和乃颜之后的,都是受了二人迷惑的蒙古勇士,与他们交战,朝廷即使胜利了,也会大伤蒙古人的元气。 不如先采取些行动,做出些牺牲来,安抚蒙古诸部,将眼前局势缓上一缓。 当然,这些牺牲品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色目人。 诸位汉臣听到了,立刻跳起来反驳。 认为此刻张弘范与文天祥胜负未分,朝廷这个时候将张弘范撤换,刚好坐实了乃颜在檄文中,认为朝廷屡战不胜的谣言。 况且,以留梦炎、叶李和赵孟?为首的汉系大臣,还有理有据的指出,北方叛乱的原因,主要是阿合马等人肆意挪用朝廷答应给诸王的钱粮导致。 特别是叶李,拿出了当年在南朝时弹劾贾似道的本事,义正词严地弹劾阿合马身为为国理财的重臣,却肆意中饱私囊。 眼下大元朝加在百姓头上的税收已经收是宋朝时的三倍,使百姓辛苦一年,依然交不起税钱,寻常小吏之家也无隔夜之粮。 但即便横征暴敛如此,拨给“大兀鲁思”(黄金家族的公产)的钱却一年比一年少。 漠北苦寒,很多跟着几代大汉打天下的家族都依靠朝廷赏赐过活,而近几年,朝廷赏赐不到位,自然逼得他们铤而走险。 (酒徒注:大兀鲁思是成吉思汗首创的一种分赃制度,类似于后世的股份公司)乃颜在檄文中说这些都是汉制与汉臣的责任,实际上,此责任应该由阿合马与它麾下的运转使们来承担。 叶李的话刚说完,立刻得到了很多人的赞成。 其中多为汉臣,也有几个性子相对耿直的蒙古臣子。 其中河北道提刑按察副使不忽木恰巧回朝,被忽必烈钦点应卯。 他弹劾阿合马“益肆贪横,结党营私,内同货贿,外示威刑。 只通敛财,不知惜民!”认为此刻南方久战不下,北方叛乱连连,中原各地盗贼成群的原因,都是因为这位平章大人的贪婪而引发。 请忽必烈当机立断,杀阿合马,没收其家财。 以其财力招募壮士,安抚漠北诸部。 采取软硬兼施两种手段,快速把叛乱平定下去。 几句话一出,底下立刻响起了一片嘤嘤嗡嗡之声。 不忽木是太子真金的同门师弟兼好友,二人都师从大儒许衡。 他的立场,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年青一代蒙古世家子弟的看法。 一些本来将矛头对准汉系大臣的蒙古人以为不忽木此举得到了太子真金甚至更高层的授意,见风使舵,立刻把声讨的对象换成了阿合马。 阿合马见事态不妙,赶紧给自己亲信使眼色。 中书省官员郝祯、赛义德、耿仁、脱欢查尔先后跳出来替阿合马辩驳。 这下斗争超越了族群界限,变成了蒙古、汉、色目诸臣之间的乱斗。 恼得忽必烈大发雷霆,命人将几个职位较低,但闹得又特别欢的臣子拖出去,绑在金殿外的树上,狠抽二十皮鞭。 一通鞭子打下去,各派系的带头者都收敛了。 但一时也将心思转换不到如何应对塞外叛乱上来。 恼得忽必烈只好殃殃散朝,连与呼图特穆尔、阿合马、留梦炎等重臣朝后议事的环节也省了。 第二天一早,朝议继续。 这回各方大臣不再互相指摘,而是各自说起各自的谋划。 汉系大臣昨日吃了小亏,为扳回颓势,率先跳起来奏本。 由赵孟?亲自出马,转述辽阳之战里,唯一为朝廷死节的军官刘文中的日常作为与对大元的忠心。 认为当今之时,朝廷应该下旨表彰忠义之士,非但要给刘文中嘉奖,那些在与破虏军作战中阵亡的将士,无论蒙古军、探马赤军还是汉军、新附军,都应该大肆表彰。 通过这种手段让参与叛乱的人认识道,他们追随在乃颜身后行为乃是不忠不义之举,从而动摇乃颜的军心。 至于从东西两个方向杀来的二十万大军,赵夫子认为不必大惊小怪,只要朝廷对他们坚壁清野,不让他们攻入任何大城。 马上严冬将致,没有补给的他们在劫掠一番后,自然会溃散开去。 到那时,朝廷再派大将领兵,分头将他们收拾掉。 这个办法自然得不到蒙古系诸臣的赞同,除了汉臣包藏在其中的私心让人不满外,坚壁清野的策略来对付乃颜也行不通。 伊彻察喇等蒙古大臣认为,诸位汉臣不懂得草原上的作战方式,所以才乱出点子。 草原男儿打仗向来是就粮于敌,打到哪抢到哪。 坚壁清野的办法,可以保住燕山以南的大部分地区,对塞外诸省却没效果。 一旦朝廷应对慢了,反而让乃颜有了机会,长期割据在塞外,与朝廷形成真正的对峙之势。 眼下朝廷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与乃颜谈判,采用怀柔的方式将几个王爷的势力分化瓦解,这是个不让蒙古人力量受损的上上之策。 要么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所有蒙古军集中起来,到塞外与叛军决战。 能在塞外旷野中战胜蒙古军的,只有蒙古军。 什么汉军、探马赤军,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资格。 在阐述自己的应对之策的同时,伊彻察喇还提醒忽必烈要注意处理与聂思托里安教的关系。 该教在辽东影响甚深,朝廷应该派人与该教的牧师交涉,说服他们不要支持乃颜的叛乱。 如果他们肯为朝廷出力,则朝廷可以像册封长春宫、龙虎山和藏教一样,册封他们,给他们赋税和政治两方面的好处。 阿合马等色目大臣昨天因为蒙古系诸臣中途倒戈,没来由受了气,心中不满。 站出来将一年来国库收支一一列举,一方面正告诸位大臣,眼下国库空虚,无法支持南北双向作战,更支付不起给蒙古武士的撒花儿钱(赏赐)。 另一方面,也将不忽木等人关于色目系诸臣贪污的指责轻轻巧巧地推了个干净。 末了,阿合马顺带还提了一句,他不赞成两线同时作战,同时也不认为此时提倡什么理学,什么基督教能起到瓦解敌军,鼓舞自己士气的作用。 聂思托里安教来自他的故乡,是正统基督教和穆斯林教都无法容忍的邪恶分支,早就应该禁止掉。 打仗也罢,治国也罢,讲的是责任清楚,政令分明。 犯了错或失了职责,该承担什么责任承担什么责任,该付出什么代价付出什么代价。 而不是玩一些谁都不相信的虚玄概念,抹杀官员们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基督教这东西就像宋人理学一样,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其实都是自欺欺人。 不信大伙想想南宋当年的结局。 那些忠字当头的南宋大儒们,除了一个文天祥,现在还不是都在北方胡混?此言一出,朝堂上又是一片哗然。 董文柄这个北方出身的汉臣去后,朝堂上汉臣的代表人物出身大都在江南。 其中叶李曾经是南宋的御史,留梦炎曾经是南宋的丞相,赵孟?虽然职位不及二人高,却是赵匡胤的嫡系子孙。 三个人听了阿合马夹枪带棒的讥讽,直羞得面红耳赤。 留梦炎当即提出告老,叶李和赵孟?执意请辞。 恼得忽必烈一拍桌子,把几个大臣全部斥责了一顿。 一番庭议又开成了批判会,直到傍晚,君臣不欢而散。 到了第三日,诸臣不再互相攻击了,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偶然有几个无关紧要的四品小官儿跳出来,提出些建议,一个个也是听起来简单,落实起来困难。 “这就是朕的大元朝么?”忽必烈扫视群臣,悲哀地想。 此刻他越发怀念起董文柄来,有董大兄在,那些汉臣不会笨到国事紧急,还一心想着捞取利益。 而色目人和蒙古臣子们,也不敢对汉臣过分欺压。 可惜董文柄死了,他弟弟董文用和儿子董德馨都不是可独当一面的大才。 眼下朝臣就要缺了一条腿的圆凳,办什么事情都不稳妥。 第四日,就在忽必烈看着诸臣的表演黯然神伤的当口,玉石贴木尔的告急文书又送进了皇宫。 滦河全线告急,就在诸臣们举棋不定的时候,前线又阵亡了三个怯薛军千户(蒙古大汗的近卫军,也有军官培训团的作用),五千多名将士。 如果朝廷再拿不出什么办法,近卫军的精华就要葬送干净了。 此刻在滦河前线的,都是忽必烈仓猝从中书省调派的人马,除了普通蒙古军,还有忽必烈的近卫军团中的怯薛和色目新军,那怯薛军是大汗亲卫,向来由蒙古族功臣子弟组成。 而色目新军却是阿合马等色目高官的后人。 哪怕在阵亡的五千士卒中间,他们只占十分之一,也意味着有五百个贵族的子侄从此埋骨荒野。 刹那间,朝上又是一片混乱。 过了好一会儿,群臣才于震惊和痛心中回过心神。 这次,三派大臣再顾不得相斗,而是彼此之间,有选择地做出了一些退让和妥协。 但提出的办法依然混乱且不堪用,除了从百姓中按五个抽一的比例,临时招募士兵,以数量取胜的无聊办法外,连迁都到汴梁,放弃广南与福建蛮荒之地这种荒唐主意,都被人提了出来。 “真金,你代朕将诸臣的各种办法整理一下,挨个写成条陈,待朕慢慢看。” 忽必烈听得不耐烦,也意识到把战事拿来庭议,不会有任何收效,站起身来,大声吩咐。 “是!儿定不负父皇所望!”太子真金点头答道。 “退朝!”执事太监拉长声音喊了一嗓子。 “躬送陛下!”诸臣一起鞠躬施礼。 然后带着隐隐的失望跟在了太子真金身后。 几个平素说话没人重视的青年臣子跃跃欲试,想给未来的国君留几分好印象。 郝祯、赛义德等与太子系力量不睦的人则悄悄地溜出了宫门。 左丞相呼图特穆尔看看没人注意自己,偷偷地放慢了脚步,然后趁大伙与墙角转弯的功夫,拔腿向忽必烈的书房走去。 “依我看,皇上对此事有些挠头。 满朝那么多老将军,居然没人提出一个合适的主意来。 这种情况还能怎样,先打一架,试试彼此深浅再说呗!”宫墙外,中书省右丞郝桢低声对同僚说道。 “就你聪明,谁心里不藏着自己的道道?谁比谁傻?打,谁带兵去打。 两边都是蒙古人,都是黄金家族。 这边挽弓的是侄子,那边挨射的是亲叔叔。 这仗啊,玄妙!”与郝桢同在阿合马属下为官的色目人赛义德摇头晃脑地品评道。 “高,高见!”郝桢目瞪口呆地夸赞道。 他靠贿赂阿合马而得官,对政务和蒙古人的心态都不很熟悉。 听了赛义德的话方才意识到,诸臣看似混乱的议论了数日,没拿出一条有用主意。 实际上,很多人不是无谋,而是出工不出力而已。 “蒙古人杀蒙古人,黄金家族杀黄金家族,这仗,有意思!看不懂啊,看不懂!”赛义德嘟囔着,摇摇头,跨上马,小跑而去。 第四章 断腕(六)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呼图特穆来到了御书房。 出乎他的预料,忽必烈居然不在。 皇帝身边的几个亲信太监看到左丞相大人的到来,笑了笑,做了个且随我来的手势。 呼图特穆尔举步跟上,三转两转,转到了御花园里蒙古人的宫廷远没有汉家宫廷那么多规矩,诸位重臣有急事见驾,找人通报一声,然后直接向内宫里闯就是了,遇到宫中妃子不过是打个招呼,问声平安而已。 只是天下紧急事情少,所以大伙平日也轻易不去打扰忽必烈享乐。 今日呼图特穆尔心中有话,不吐不快,所以才会直追进宫来。 远远地看见了忽必烈的身影,拿着一根细金属棒,在太清池边上弄鱼为乐。 呼图特穆尔上前几步,刚要施礼,忽必烈一抬头,两道目光直刺到呼图特穆尔的心里来。 “臣呼图特穆尔有事启奏!”呼图特穆尔没来由地一阵胆虚,躲开忽必烈的眼神,低声喊。 “来了,朕知道你会来,所以才派人在书房等你。 且莫说话,看朕弄这鱼儿!”忽必烈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伸手从太监提的竹篮里抓起一把饵料,投到水面上。 水面上立刻翻起重重细浪,红的、金的、白的、黑的,一条条买来放生的鲤鱼争先恐后地窜出水面,在忽必烈眼前争食,忙得个不亦乐乎。 忽必烈哼了一声,手中细棒突然抖了抖,剑一般急刺出去。 紧跟着腕子一提,一甩,“啪”地一声,一头半尺多长的红鲤被甩上了岸。 血顺着被刺透的孔洞缓缓流了出来,那头倒霉的鱼儿却没死透,在金黄色的落叶上翻滚,跳跃,把甜腥的味道弥漫得到处都是。 池中的鱼群受惊,乍散,很快又围拢过来,继续为些许饵料争夺。 呼图特穆尔看得心下发寒,目光瞄了瞄忽必烈淡淡的笑容和微拧的鼻尖,大气也不敢呼。 鲤鱼垂死挣扎的声音从脚边传来,“啪!”“啪”“啪”,一声比一声清晰。 “收了它,叫厨房烤了给朕!”忽必烈笑着吩咐了一句,掏出一片丝巾,在金属细棒的端头抹了抹。 “是!”几个贴身太监如蒙大赦般捡起鱼,快步跑了开去。 太清池边,只剩下了君臣二人,谁也不说话。 微风吹来,片片落叶卷过飘舞的衣?。 细细的金属棒在午后的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从尖端致柄,影射出无数个金十字。 “朕的剑术如何啊?”沉思了一会,忽必烈将金属棒插到了岸边,笑着问道。 “剑?”呼图特穆尔不解地问。 “剑,这是波罗兄弟送给朕的西方刺剑,端地用得是好钢呢!”忽必烈的手在金属棒上一拂而过,刺剑弯成了个圆弧,随后又“嗡”地一声弹成了直线。 “好钢!”呼图特穆尔由衷地赞道。 他是个识货之人,能让一块顽铁发出如此光泽,柔韧到如此境地,恐怕非巧匠秘法不能为之。 马可#8226;波罗在大伙眼中虽然是个弄臣,但此人却着实能称得上是见多识广。 “可屈却不折,无刃而有锋!可惜,可惜未为朕所用啊!”忽必烈喃喃说道,不知是说剑,还是说人。 “陛下,臣等让陛下失望了!”呼图特穆尔低头道,“但陛下且不可为臣等之言所误,此际,人人乱得,惟独陛下乱不得!”“好一句人人乱得,惟独朕乱不得。 呼图特穆尔,朕真的没看错你!”忽必烈猛然抬头,目光上下扫视呼图特穆尔,口中直呼其名。 这可是一句难得的嘉奖话。 呼图特穆尔遇事反应慢,所以蒙古大臣和忽必烈常以糊涂兄戏称之。 叫他本名的时候,少之又少。 “臣资质愚顿,只是不敢对陛下不尽心而已!”从夸赞的话语中听出忽必烈的火气渐消,呼图特穆尔谦虚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有人对朕不尽心了?”忽必烈背了手,饶有兴趣地在落叶上踱了几步,低声问道。 此刻,他只穿了一身夹了丝绵的布袍,看上去矮墩墩的,一幅江南富家翁模样。 但略显蹒跚的步履间,却一步比一步坚定。 每一步踏出去,都让呼图特穆尔的心紧缩一下。 心跳归心跳,呼图特穆尔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深深吸了口气,尽量以平静的语调说道:“臣以为,此刻朝中有人被乃颜许诺的那个大忽里台所迷惑,失去了根本!”“啪!”忽必烈的脚步嘎然停在呼图特穆尔身后,一瞬间,呼图特穆尔感觉到皇帝的目光直压下来,压得自己的后背仿佛负上了一头数千斤的蛮牛般沉重,抑或是有人提了杆长矛钉在了自己腰眼间,逼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臣虽然愚鲁,说的却是实话。 诸臣都比臣聪明,却一味敷衍!”咬着牙,呼图特穆尔又跟进了一句。 “哈哈哈哈!”身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狂笑,呼图特穆尔回转身,看见忽必烈弯着腰,仿佛看到了什么稀罕景色一样,笑个不止,直到最后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落在有些跛的右腿上。” “陛下?”呼图特穆尔被笑得心里发冷,怯怯地叫道。 “好个呼图特穆尔,无怪董大他肯将左相之位传给你。 伊彻察喇、萨里曼他们几个岂是不分轻重之人,此刻却只顾着找留梦炎和阿合马的麻烦。 嘿嘿,嘿嘿,当真以为朕老糊涂了么!”忽必烈边擦笑出来的眼泪,边说道。 呼图特穆尔感觉到忽必烈的心境,浑身上下更觉寒冷。 铁木真在斡难河畔大会诸侯时,根据当时草原的习惯,制订了大忽里台制度。 蒙古大汗虽然权力尊崇,却受到那颜们(蒙古贵族,最早为各部落首领)的推举制约。 不经过忽里台推举,即使大汗亲自选择的继承人,也没有资格继承汗位。 所以,虽然蒙古汗国全部权力归于一人,即归于被推举为汗的人,然而实际上所有儿子、孙子、叔伯和推举者都有权分享权力和财富。 忽必烈不经大忽里台推举自立为汗,其后又建立大元朝,这不仅仅是对忽里台制度的背叛。 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举动已经彻底抛弃了蒙古传统,将蒙古体制向中原的宋国靠拢。 与阿里不哥争位时,蒙古诸王们可以因为忽必烈的个人魅力和战功支持忽必烈。 但击败阿里不哥后,诸王与忽必烈的利益冲突就日益明显起来。 没有忽里台制,诸王手中就丧失了与大汗讨价还价的利器,地位就会日益降低,甚至慢慢低到连忽必烈麾下的权臣都不如的地步。 所以,围绕着忽里台制度和所谓的蒙古传统,忽必烈与蒙古诸王们一直在暗中较力。 这些年阿合马故意克扣供给诸王的钱粮,恐怕也是忽必烈暗中所授意的削弱诸王势力的策略之一。 只是这些策略,平时没人注意,或者说没人点破而已。 所以,乃颜造反,自己不做汗,却把大忽里台制度在檄文中着重提出来。 所以,朝廷上的蒙古重臣们故意怠政,试图利用无形的压力,逼迫忽必烈屈服。 在他们眼里,击败乃颜是必要的,重新建立大忽里台制度,却是必须的。 但忽必烈却不能屈服,无论为了他自己还是天下蒙古人的未来。 “陛下,诸臣有私心,却无不忠之意。” 见忽必烈笑得苦,呼图特穆尔忍不住出言安慰。 “是啊,没了朕这棵大树,他们上哪里去乘凉。 这点,咱们蒙古人比不上汉人和色目人,他们虽然权力欲重,关键时刻,却知道先帮朕渡了眼前难关再说。 只是……”忽必烈摇摇头,惋惜地说道:“那些汉臣才能有限,阿合马有才能,却不得人心!”“是啊!”呼图特穆尔顺着忽必烈的口风附和。 他匆匆入宫,为的就是提醒忽必烈诸臣在故意怠政。 该说的话说完了,如何应对眼前困局,却出乎他的能力之外。 忽必烈知他反应慢,也不拿这个话题难为他。 岔开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品评起朝中诸臣的能力来。 二人都明显感觉到,相对于南方文贼麾下豪杰纷出的局面,朝廷里人才显得凋零许多。 这样下去,非但残宋难平,地方治理也越发要依赖于色目人和汉人。 对于以蒙古人为天下尊的忽必烈和呼图特穆尔而言,这绝对不是个好征兆。 二人正议论间,执事太监匆匆地走了过来,躬下身子回禀道:“陛下,不忽木请求‘入白!’”“噢?”忽必烈与呼图特穆尔同时楞了楞。 相对点了点头,忽必烈吩咐道:“让他到泡子(蒙古人对湖的称呼)边上来吧,不必拘礼!”入白,是一种非正式的觐见。 在草原传统中,只有家奴出身的臣子对大汗秘密启奏极其重要的事情时,才会用到这个词。 相对于当众奏本,入白的好处显而易见。 首先这是主人和奴仆之间的私密商谈,即使说得有错,也不会受到苛责。 其二,入白时说的一些话也许会扫了主人颜面,但因为话没入第三人之耳,所以逆耳忠言也不会激得龙颜大怒。 不忽木的父亲是忽必烈的好友,英年早逝。 忽必烈一直把不忽木当作自己的后人来培养。 而不忽木也不负期望,非但在给太子真金伴读期间表现优异,得到了大儒许衡的赞赏。 出去为官后,他的表现也可圈可点。 在河北道几年之内,他因为持身清廉,处事公正而博得了青天之称。 此际天下受文天祥之事鼓舞,叛乱众多,而河北道单单无事,不忽木于其中居功致伟。 片刻后,不忽木跟着太监来到太清池旁,见到左相呼图特穆尔站在皇帝陛下身侧,楞了一下,躬身施礼。 “臣有要事,禀告大汗!“臣回家中,好好考虑一下应对之策!”呼图特穆尔听到不忽木的话,赶紧向忽必烈告辞。 “不必,你身为左相,有资格在此旁听。 不忽木,有话你就说吧,咱们不瞒糊涂兄。 也别学那些汉人,弄一些没有必要的繁文缛节!”忽必烈大手一摆,吩咐道。 “是!”不忽木直起身子,一边从怀里取奏章,一边文驺驺地说道:“其实宋礼虽复杂,却保证了臣子对陛下的忠心,并非一切都是为了虚应故事。 就像理学一样,若天下臣子皆以此持身,陛下也无今日之烦恼!昔日圣人见周室之衰微……”“罢了,你别跟朕掉文了。 你说的这些,朕亦知晓。 书生论事大概不差,问他具体措施,却没有一计能拿得出手。 朕让你学他们的理学,是让你明白汉人的心思,以便替朕更好地管理他们。 并不是让你跟他们学引经据典。” 忽必烈像一个宽厚长辈般,笑着制止了不忽木的解释。 眼前这个年青人一切都好,只是学得有些迂腐了,不像一个蒙古人。 “是!”不忽木又答应了一声,举起了早已写好的奏折,不经意间,露出了官服内打着补丁的夹袄。 “臣弹劾阿合马大人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祸乱我大元江山……”“你弹劾阿合马,太子知道此事么?你怎么穿打补丁的衣服,难得朕给你的官俸不够么?”忽必烈楞了一下,低声问道。 显然对太子与此事的关系,以及不忽木为何穿打补丁的衣服这两个问题的关心程度,远远超过了奏折的本身。 不忽木脸色微微红了红,手忙脚乱地去敛掏奏折时不小心露出的破夹袄。 这一乱,官袍袖口处又露出一段磨毛了边的衬袍来。 呼图特木尔在一旁看得奇怪,又从不忽木褪了色的靴子和清瘦的面孔间,感觉到此人不是在装穷,饶有性质地听起不忽木的陈述来。 原来这份奏折太子真金数日前已经看到过,却一力压了下去。 不忽木在太子那里得不到支持,只好当面向忽必烈启奏。 至于穿破衣服,是因为外界交钞贬值太厉害,不忽木俸禄不够,所以才如此潦倒。 “你说朕给你俸禄不够买衣服钱?”忽必烈惊诧地问道。 这可大大出乎他得预料,河北道提刑按察副使这个职位按说不低,加上朝廷的例行赏赐在内,每年正常收入也有两百余贯,照理不应该连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官服内部就是旧袍。 “臣,臣不好说!”不忽木犹豫了一下,像蚊子般嗡嗡道。 忽必烈对他弹劾阿合马的奏折不感兴趣的事实让他很失望,一些该说的话,他也提不起精神来。 “那有什么不好说的。 阿合马大人的事,非你所想般简单。 至于其他,朕一直视你为亲生儿子一样,你说出来,朕和呼图兄也听个新鲜!”忽必烈放缓了语气,柔声安慰道。 官吏穷到穿不起衣服的地步,历朝历代都没听人说过。 不忽木的寒酸样子非但引起了他的好奇,把他对大元地方治政情况的关心一并也勾了起来。 “可此事,和阿合马大人息息相关!”不忽木退开半步,低着头说道。 “噢,那你先说说你为什么穷成这个样子?如果涉及到阿合马大人,朕为你做主就是!”忽必烈又笑着应了一句。 心中暗笑不忽木执着,你想弹劾阿合马也就罢了,犯不着把自己受穷的过错也推到他身上。 想那阿合马虽然手长,却也不敢贪污百官的俸禄。 朕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老师许衡,教了你怎么把无关的事情向一起攀扯!“臣家世受皇恩,不敢枉法自肥。 但阿合马大人乱发交钞,无本无凭。 导致地方上物价腾跃,价逾昔日数十倍。 民间交钞十贯,易斗粟不得。 而臣所在郡县,百姓皆以物货相贸易,公私所积之钞,遂俱不行,人视之若弊楮。 若不是臣还有些家业,恐怕连饭都吃不起,哪里有实力顾及身上之衣服。 臣不敢欺瞒陛下,这次回京所用路费,臣都是卖了妻子首饰换回来的!”酒徒注:非杜撰,原文为“物价腾跃,价逾十倍……既而所在郡县,皆以物货相贸易,公私所积之钞,遂俱不行,人视之若弊楮,而国用由是遂乏矣”为历史上同一年由赵孟?所写。 “有此等事?”忽必烈大惊,追问道。 他知道不忽木没胆子骗自己,但民间若疲敝如此,那些比不忽木职位还低的人如何活得下来,京城百官,如何活得这般滋润?“臣不敢杜撰。 微臣记得,当然陛下设钞法,乃定法为‘钞两贯抵银一两’。 每印两贯钞,国库里需有一两存银。 但阿合马大人却不肯执行,去年一年新印钞数百万贯。 如今在民间,交钞四十贯都抵不上一两银子用。 臣每年凭俸禄和陛下的赏赐所得,岁入只折合五两银子。 臣上任时没敢收地方的上任费,断案时没敢收百姓的伸冤费,逢年过节也没收过下属的孝敬钱,所以才穿破衣服在陛下面前失礼。 臣妻是汉人,擅织布,五日断匹。 凭着她的手艺,臣才不至于为了吃饱饭而去贪污!但阿合马大人乱发钞票,却是逼着臣不守臣节!”不忽木抬起头来,悲愤地说道。 想到妻子的辛苦,家境的困扃和自己持身的艰难,眼眶发红,胆气越发强壮。 嘴巴如倒豆子般,把地方上的见闻,逐个说了出来。 第四章 断腕(七) 忽必烈静静地听着不忽木所诉说的,民生种种艰辛与官员贪污的种种手段,脸色渐渐发白,身体也跟着慢慢颤抖起来。 在青年时代,他曾经因为指摘大汗身边近臣贪污而受到责罚,所以立誓要建立一个相对‘干净’的蒙古帝国。 南征时,宋朝官员贪污的诸般花巧,也常常成为他与诸将酒后的笑料,大伙当年俱认为权臣如此贪婪之国不亡,简直是没有天理。 而现在,他一手缔造的蒙元帝国,却比任何一个国家更黑暗,跟着他的官员也更无耻。 这冷冰冰却铁一般的事实,如何不让他震惊,让他感到绝望!“官员上任,要收上任礼。 调职,要收送行钱。 官吏升堂,百姓要给相关差役人辛苦费,叫“常例钱”,原告一方要付钱,叫“贲发钱”,被告也要付钱,叫“公事钱”。 收了钱,叫“得手”,收不到钱叫“晦气”,调到好地方当官叫“好地分”,留在大城市里叫“好巢窟”。 上司来巡视,要送车马费,如果要想一级级升官,哪级不得塞给上司万八千的。 而送给上司这些钱,过后都得在百姓身上捞回来。 阿合马大人还下令地方官员,不得干涉转运使的事情。 那些转运使们,每年有税额在身,收多了有奖励和提成,收不到就要受罚。 臣那里的转运使张大人,不忍盘剥百姓邀功,今年秋天只好挂了印逃走了。 臣快马去追,他居然对臣说,如果臣再逼他,他就自杀!”不忽木不看忽必烈脸色,自顾自说着。 “寻常百姓忙活一年下来,非但没盈余,最后反而欠了官府一屁股债,需要卖儿卖女来偿还。 他们活不下去,自然就企盼着有人来解救。 才不管来的人是谁,自南方还是北方来!”(酒徒注:蒙古官收钱的特有名词见于史书,非酒徒杜撰)想想当年大汗对自己的训斥,想想弟弟阿里不哥临死前对大元帝国的嘲弄,忽必烈感到有一把刀,直直地捅在自己心口。 一块快肌肉鼓起来,撑开了布袍,标志性的鼻子,也拧到了耳朵边上。 呼图特穆尔知道事情不妙,赶紧给不忽木使颜色,示意他不要再给大汗火上浇油。 谁知道不忽木却突然抱定了以死相谏的决心,肆无忌惮地叫嚷道:“国事糜烂如此,像臣这样一心为国的官员,吃不起饭,也穿不起完整衣服。 但阿合马大人却有无数田产,家里每年都要新盖库房藏银子。 老婆取了五百多个,比历代大汗都要多。 大元朝都被他们这伙人掏空了,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 所以文天祥才能成事,所以各地百姓才纷纷造反。 臣请陛下下旨杀阿合马,抄没其家产充军资,以平北方之乱!”(史实,阿合马有妻五十,妾侍四百余。 是名符其实的种马)“好,好!”忽必烈接连说了几个好字,手指关节握得咯咯作响。 呼图特穆尔欲出言相劝,又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 心中只盼着天快些黑下来,尽早结束这不该有的“入白”。 可天色却偏偏不肯黑,深秋的冷风从泡子面上拂过,带着无尽寒意直向人脖领子里边钻。 不忽木话说完了,直身,整顿衣冠。 如释重负般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等着忽必烈处置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忽必烈发作,偷眼看去,只见皇帝陛下瞬间如老了十几岁一般,一步一挪地,向泡子边的石头凳子上蹒跚。 “陛下,小心秋凉!”呼图特穆尔赶紧冲上去,和太监们一起扶住忽必烈。 “不妨事,朕还没衰弱到那种地步!”忽必烈一语双关地说道。 驱散众太监,然后点手把不忽木叫到近前,以平缓的语气说道:“把你的奏折留下,你回去继续上任吧。 朕从内库里拨几斤金子给你,奖励你今天对朕直言!”“谢万岁!”不忽木赶紧谢赏,把奏折放到忽必烈手边。 脚步却不肯挪动,看着忽必烈的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难道你今天非要逼着朕杀了阿合马么?”忽必烈疲倦地笑了笑,问道。 “臣?”不忽木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从皇帝赏赐自己这一点上来看,他应该接受了自己的谏言。 但他留下奏折,却不采取行动,暧昧的举止的却隐隐让人感到失望。 忽必烈知道不忽木此刻在想什么,那神态,像极了年青时受到斥责的自己。 笑了笑,低声问道:“如果朕杀了阿合马,你心中可有为国理财的合适人选?”“这?”不忽木的回答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勉强应道:“汉臣中的卢世荣,畏兀儿人桑哥,据说都擅长理财!”“他们二人像你一样清廉么?”忽必烈点点头,继续问道。 “他们二人?卢世荣因为贪污被革过职,桑哥大人也喜欢收礼!”不忽木犹豫了一下,如实说道。 心里的失望突然变成了对自己的不满。 按老师的说法,空指出了问题所在,却没拿出解决方案来的谏言,不能算一个好谏言。 想了想,不忽木低下头说道,“臣知道自己鲁莽,可眼看着他们毁陛下的基业,臣日日心急如焚!”“你是个好孩子,朕没白疼你。 可咱们饭要一口口吃,不能因为饿急了就把自己噎死!”忽必烈拍了拍不忽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出宫后,今天的事情,跟谁也不要提。 朕会慢慢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咱蒙古人中间,不能光出将军,还要出诤臣,出能吏,你没让朕失望!”“是!陛下”不忽木躬身施了一礼,慢慢走向了远方。 太清池畔又只剩下了忽必烈和呼图特穆儿君臣两个,对着一池秋水想心事。 沉默了一会儿,忽必烈摇摇头,叹道:“文贼说朕的朝廷是率兽食人,朕还恨他骂得恶毒。 如今看来,朕果真养了数千只衣冠禽兽!”“陛下言重了,据臣所知,百官并非人人贪污!”呼图特穆尔赶紧出言替大伙解释。 忽必烈是个有雄才大略的君主,处事果决,但有时却难免不计后果。 一旦忽必烈忽然冲动,严格反起贪来,恐怕满朝大臣,没几个身上干净的。 “他们跟着朕打江山,朕也不能不让他们捞些红利。 否则,谁还愿意与朕效力。 但他们不知止境,未免也太高估朕的忍耐程度了。 阿合马的事情,你盯着些,咱们现在不能动他。 否则没人给朕筹措钱粮对付北方。” 忽必烈摇头,叹息着说道。 “陛下莫非要从南边撤军?”呼图特穆尔从忽必烈的话中听出一些端倪,试探着问。 他可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当日忽必烈亲口答应张弘范,给他提供一个稳定的后方。 如今,战斗才打了几个月,当皇帝的不能出尔反尔。 况且当年大伙南下攻宋,哪一块硬骨头不是花上几个月,甚至十几个月的时间去啃,有时为一个城市打上三、五年,也不算耗时太长。 “哪那么容易撤军啊,他们说得简单。 一个撤字,要牵扯多少事情?多少人要为此掉脑袋?”忽必烈摇摇头,长叹道。 呼图特穆尔默然,皇帝陛下说得明白,从南方撤军,恐怕不是一时胜败这么简单。 蒙古诸臣会认为师老无功,会找张弘范的麻烦。 塞外诸王也更加认定了大元武力不振的事实。 并且当年陈宜中曾经主动请降,愿意残宋以孙子辈分替大元守广南烟璋之地。 大元朝廷中蒙古人、色目人都赞同议和,认为广南两路自古是发配犯人的地方,根本不值得用重兵。 而汉臣们却不答应,以史天泽的长子史格为首领,联名上疏忽必烈,为之分析天下形势,认定穷寇必追。 如果在此时从南方撤军,文天祥不是陈宜中,肯定不会让残宋给大元当孙子。 如今两浙被文贼打烂了,江西成了土匪窝。 大元兵马撤下来,破虏军肯定趁势收复失地。 几场败仗打过后,张弘范难逃罪责,达春难逃处分,就连当年上书给忽必烈执意灭宋那些人,都会受到蒙古系官员的全力打击。 大元朝,蒙古、汉、色目三系官员像个凳子的三条腿,少了哪一根,都是麻烦。 “可朕要不做出些让步来,伊彻察喇、萨里曼他们一伙也不会跟朕干休。 说不定会从背后捅朕一刀,难啊!”忽必烈继续摇头,眉头紧紧的缩成了一团。 他知道呼图特穆尔能力有限,也没指望此人能帮自己分担些什么。 只是为难时刻,有这样一个忠心的臣子在身边听自己说说,心里的郁闷也会减轻些。 “陛下何不试试董相遗策!”呼图特穆尔却不甘心充当无力为君分忧的庸臣角色,想了一会儿,冲口说道。 “你说蒙古军南下,汉军北上?”忽必烈瞪大了眼睛问,旋即迅速摇头,“不成,不成,朕不想再造此杀孽。 糊涂兄,当年破和林时你也知道,几十里路上,洒得全是咱蒙古人的血啊!”“可不如此,凭什么敌挡乃颜。 如今蒙古诸军皆无战心,朝中诸臣又三心二意。 至于杀戮,乃颜杀来,会给咱们留情么?并且,如果有德高望重者在军中约束,杀戮还是可避免的!”呼图特穆尔大声道。 和林之屠,是忽必烈前半生干得唯一一件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次屠杀,直接割裂了大元帝国和西域蒙古诸汗国的联系,使得两拨人不再成为一体。 彼此之间不再互相支援,而是互相仇视。 乃颜叛乱,辽东地区诸军敌挡不住,纷纷投降。 与其说是因为战斗力不及,还不如说,双方不愿意在一个民族内自相残杀。 所以,这种情况下,董文柄的遗策最为可用。 汉军北上,不会给蒙古军和当地叛乱者以同情。 有一个出色的将领指挥,凭借人数堆,足够把北方推平。 蒙古军作战经验丰富,大举南下,凭借机动力和士兵战斗力,即使不能一鼓荡平福建,也能把文天祥压在老巢无法出头。 但蒙古军不会给汉人留情面,他们所过之处,会烧杀成一片白地。 同样,血战之后的汉军,对北方蒙古人也不会手软。 “约束,约束诸军。 糊涂啊,你难得不知道所谓皇帝,是骑在倔驴背上的瞎子,只能被拉着前进,自己却决定不了方向么?”忽必烈苦笑了一下,说道。 仔细把呼图特穆尔的话权衡了一下,又想了想董文柄当时所奏的话,低声询问:“董大当日所献火药方子,咱们造得怎样了?”提起具体事情,呼图特穆尔的反应速度一下子提高了许多,想都没想,脱口报出一串数字。 “造了四十余万斤,本来想和仿造的几十门铜炮一块儿,给九拔都送过去。 现在,臣想它可派上别的用场!”“近卫军中,有人擅长操炮么?”忽必烈听到利器在手,心情为之一振,声音也跟着提高了几分。 “他们在通州一带的荒地里,日日操练。 摊到每个炮手身上,消耗的炮弹也有二十余发。 应该炼出来了。 只是无通晓炮战之将,不知战场上,能否发挥其最大威力!”“那个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呢,两个废物被人用火炮轰了半死,不会打仗,为什么挨打总知道吧。 你替朕拟一道旨,让他们把残兵交给达春,火速回京!”忽必烈突然有了主意,大声命令道。 “是!”呼图特穆尔见忽必烈再度振作,心头一喜,大声答应。 “不忙,你再替朕拟一道旨意,将中书省、还有山西、河南诸地的蒙古军召集起来,让他们到健康汇合,随时准备南下!”忽必烈继续命令道,头脑中慢慢有了对付眼前危局的大致思路。 “是!”呼图特穆尔大声答应,叫太监赶紧取来纸笔,将忽必烈的口谕一一记录。 “下旨,嘉奖就九拔都攻下崖山之功,让他将前线军权交割给达春,回来到朕身边,朕有大任务交给他!”“陛下?”呼图特穆尔手中的笔停了一下,迟疑地问。 “召中书省诸路,陕西行省,北方各地,除了跟在伯颜身边作战者外,所有汉军和探马赤军到大都汇合。 召所有近卫军,除了跟在玉石贴木儿身边外,其余都到大都汇合。 一个月后不致者,按耽误军机之罪论处!”忽必烈没理睬呼图特木尔的质疑,继续说道。 “诏告天下,朕受命于天,不受任何异端邪说要挟。 凡信奉基督,却与乃颜勾结干涉世俗之事者,杀!”忽必烈拍了一下石案,站了起来,在秋风中大声吼道:“朕要亲自与乃颜决战疆场,命玉石贴木尔统领所有蒙古军和探马赤军,张弘范统帅所有汉军。 阿里海牙和阿喇罕通晓炮战,朕准他们待罪立功,统帅炮师。 那个投降过来的黎贵达,达春和九拔都不是说他有大才么,就让他与阿里海牙、阿剌罕一起,替朕操炮。 朕倒要让人看看,这天下到底谁是英雄!”“陛下圣明!”呼图特穆尔大声赞道,对忽必烈的应变能力和宽阔胸怀佩服得五体投地。 以战事危急的名义,将张弘范从南方召到北方,即没让忽必烈违背先前许下的诺言,也没像外界表示此次南攻残宋彻底失败。 至于达春,以他的才智,他应该知道如何稳定住防线,坚持到北方危机完全解决的那一天。 “伊彻察喇、萨里曼他们几个,你私下会会他们,不要多说,只是告诉他们,朕不会输给乃颜。 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回报朕!”忽必烈扫了呼图特穆尔一眼,冷静地命令道。 一瞬间,他脸上的兴奋又被难过而取代,声音渐渐转低:“大伙都是蒙古人,难得朕倒了,乃颜会善待他们么?也罢,他们朕再退一步,你把所有事情处理完毕后,代朕去看看刘深,就说朕知道自己很对不起他!”“是,臣尊旨!”呼图特穆尔答应着,笔尖上有墨汁流了下来,将纸湮了一大片。 “臣谢陛下厚恩!”三天后,刘深听完呼图特穆尔的话,对着皇宫方向跪倒施礼。 当夜,汉军副元帅刘深暴病身亡于府,临终无片字遗言。 蒙古、汉、探马赤军,浩浩荡荡,沿着官道向大都城开去。 酒徒注:历史上乃颜叛乱发生在至元二十四年(1286?),此役,蒙古军皆不愿战,忽必烈前后调动了五十多万汉军才将乃颜等人击败。 事后,所有可能与乃颜有瓜葛的蒙古人都被遣散到江南各地。 第一章 进攻(一) 祥兴二年十月,汉军副元帅刘深因贪污了本该贡献给忽必烈的珠冠之事被发觉,于家中畏罪自杀。 忽必烈念其多年鞍前马后之功,赦免了他生前的罪过,命人以那颜之礼厚葬。 刘深的两个儿子奉张弘范命出使安南,路上遇到盗贼,不知所踪。 按蒙古人的习惯,奴仆有罪,处罚时不能将这些罪状一一列举,否则会影响主人的威信。 所以,先前指责刘深侵夺田产,杀百姓冒功的罪名自动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片啧啧惋惜声。 许多令人困扰的麻烦迎刃而解。 蒙古系重臣失去了打击目标,怏怏收手。 色目系诸臣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得意洋洋。 至于为此做出牺牲的汉系重臣,张弘范领天下汉军从忽必烈亲征的决定,让他们感到委屈的心灵又得到了些许安慰。 “陛下还是看顾我等的,毕竟,忽必烈陛下没有推翻自己的承诺,也没有追究当年不肯接受残宋请降那个决策失误的责任。” 有人自我陶醉地想。 消息从不可见的渠道,快速地传到了南方。 关注着南方战场的所有人,闻讯都悄悄地松了口气。 大伙心里都明白,大宋捱过了近两年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虽然胜利取得的有些惨,广南东西两路几乎全部落入了元军之手,福建路的土地也丢失了近三分之一,但他们毕竟捱过来了。 小皇帝还在,朝廷还在,文丞相和破虏军不但存在,而且越打越结实。 一些隐藏于民间的抵抗力量开始发展壮大,一些本来对残宋已经绝望的人,偷偷地从泥土里挖出了刀枪,在灯下擦去上面斑斑锈迹。 那些靠近福建,受到破虏军影响或暗中支持的地方,如两浙、如江西,抵抗之火越燃越烈,有的地区的豪杰甚至赶走了地方官员,扯起了反元兴宋的大旗。 福建大都督府愈发忙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信使来来往往。 无数信息从各地送来,亦有无数军令,政令,物资,由此送往全国各地。 永安城一仗,打出了破虏军的威风,也使得福建大都督府的影响力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跟着商队翻山越岭前来投效的年青人日渐增多,一些儒林中颇有号召力的名流,悄悄地派遣门下弟子,来福建与破虏军接触。 一些在两浙、荆湖南北两路及利州、江南东路等地的世家大族,也私下里开始与福建联络,并且派遣族中才俊带着做生意的旗号,前来“考察”。 很多人来到福州、邵武、泉州等地后,对丞相府与传统大相径庭的政令和治政模式的作为感到好奇,了解了其中机理后,心态又由好奇专为赞赏,从而在福建扎下根来。 也有一部分人对破虏军剃发违背古训,福建大都督府倡导农、工、商、士四民平等的做法不满,认为其大大违背了汉家制度,选择了离开。 对抱着各种目的纷纷而来的客人,大都督府都采取了欢迎态度。 除了活阎罗刘子俊抓获了几批试图偷窃火炮和钢弩图纸的探子,和试图刺杀文天祥的刺客外,基本上没对外界百姓出入福建进行任何干扰。 相对清廉高效的官府和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加强了往来行人对福建的好感,很多人在离开之后,出于对大宋的眷恋,尽量把在福建看到的,自己认为好的一面,传播给外界。 也有个别心怀不满或者期待得到北元赏识的无赖文人,写了大量文字诋毁大都督府,谁料他们这样做,反而更加强了外界对福建大都督府的好奇心,无形中增加了人们对大都督府的向往。 通过江南东路、两浙东路等与福建接壤的地区,还有海上,很多百姓带着仅有的家产,冒着生命危险向福建跑。 有了充裕人口,破虏军的力量渐渐恢复。 接替张弘范职位,出任平宋都元帅的达春发觉这种情况,采用了很多防范措施。 甚至残暴地宣布,没有官府的路引,出现在破虏军控制区附近的人,一旦被游骑兵抓到,当即以通敌罪处死。 hclw/m7l这些措施收不到任何效果,北元派出的游骑兵巡视得很努力。 奈何破虏军控制的地区越来越大,出击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福建群山中,小队的元军与同样数量的破虏军相遇,结果基本上都是刹羽而归。 无论在地形熟练程度、装备精良程度和人心向背上,元军都没有优势。 经历了元军在三溪、华安、龙源等地的屠杀政策后,福建百姓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北元代宋,不是仅仅的改朝换代。 这些元人,根本没把大宋百姓当作同类看待。 同样,大宋百姓也不会将他们再当作同类。 在百姓的帮助下,往往元军刚离开营门,消息已经被传到了附近破虏军的联络点中。 各路元军的兵力部署、补给状况、士气、装备等信息,详细地摆到了破虏军参谋们的桌面上。 甚至连李恒的舰队在受到杜浒的“欺负”后,李恒本人发狂而杀人的经过,都毫无遗漏。 北元的军粮要从江西、荆湖南北两路调集,千里迢迢,还要防备林琦和西门彪两部人马的偷袭,一路上,损耗往往过半。 而海面上,却经常有不打任何旗帜的运粮船,将百姓和世家大族捐赠的粮食运往福建各港口。 海盗们对这些近在咫尺的肥肉几乎视而不见。 也有股不开眼的毛贼打劫了几艘粮船,不到三日,东海上最大一股势力,方家船队的老三就带着船堵了他们的窝,连粮食带人全部清理一空。 据消息灵通者描述,粮食和被找到的赃物都送给了破虏军。 至于那伙不开眼的海盗,流求苏家按福建大都督府的指点新开了很多矿山,那里正缺乏犯了罪的苦力。 十二月,经历了十几次小规模战斗,处处吃瘪的达春按耐不住。 趁冬天水浅,强渡九龙溪。 宁化城外,陶老么带领第八标与达春激战一日后,突然后撤。 达春得到一个空城,不明所以,不敢强追,带领军队缓缓前进。 就在这时,张唐的第一标和吴希?]的炮师突然出现在连城附近。 为达春守后路的探马赤军千户李谅带着五千人试图固守城池,吴希?]以重炮轰开城门。 仅仅半日,守城五千人马全部被歼灭。 达春后路危机,不得已回兵相救,张唐以逸待劳。 依靠福建地形狭窄,蒙古骑兵无法展开的优势,采用步兵死守险地,火炮远距离轰击的办法迎敌。 双方激战三日,达春因麾下兵马死伤过重,退过了槿江。 与此同时,陈吊眼在西线骤然发力,半途中阻击了奉达春之命前来拣便宜的张弘正和吕师夔,双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一场恶战从早上打到傍晚,夜里,张弘正采用偷营计,被陈吊眼部参谋曾琴识破。 陈吊眼趁机反攻,张弘正支撑不住,败退,连累得吕师夔部跟着营垒不稳。 `%.hv9g(二人试图退守龙岩,陈吊眼却不肯放弃,率部尾随而来。 龙岩城曾为达春所毁,匆匆修补起来得城墙承受不住陈吊眼的强攻,坚持一日夜后倒塌。 先锋陈双持双铁锏率众从豁口处杀入,从城墙根一直杀到吕师夔当作中军的县衙门。 张、吕二人匆匆忙忙逃走,连亲信将领都没通知。 二人的很多亲信在漳州外围战中,已经被主帅抛弃过一次。 好容易翻山越岭才回到军中,时隔不到三个月再度被抛弃,寒了心,干脆带头放弃了抵抗。 陈吊眼入城,不驻,率军急追。 一路上势如破竹,再克铜鼓寨,永定。 一直把张、吕二人“送”回了广南东路。 至此,达春再无力主动进攻,他却不肯退,赖在槿江北岸,汀洲、武平两地,把着汀洲府的一个角儿,等待副都元帅李恒在广南,由西向东给破虏军施加压力。 然而,李恒的表现却越来越让他失望。 这个曾经把文天祥打得大败,把文部老巢都端掉了的名将,自从跟张弘范分了兵,就一直没过上顺心日子。 陆地上,李恒用兵堪称一绝,每次攻击都迅速,有力,并且攻击方向出人意料。 但是,跟他做对的却是破虏军中以防守而出了名的张元。 当年张元只带着几百个士兵,就能把王积翁的数万大军挡在建阳关外,半个多月无法前进一步。 如今他指挥着许夫人麾下的四万多畲、汉联军,岂能给李恒得了手。 虽然许夫人的兴宋军战斗力和装备情况与破虏军无法同日而语,但在张万安(张狗蛋)和他的教导队训练下,兴宋军的凝聚力和军纪得到了大大提高。 况且畲人是天生的山地战高手。 兴宋军隔着罗浮山、莲花山,死守惠州和潮州两地,无论李恒采用任何策略,就是不肯出击。 李恒攻不入潮、惠两州,清理不干净后路,不敢带兵进入福建。 有一日他听从降将建议,试图从水路运兵到惠东。 船队刚出伶仃洋,就与杜浒的舰队遭遇。 张弘范在数月前,曾经叮嘱李恒,不要下海。 李恒并未将其忠告放在心上。 看见杜浒只带了二十几艘战舰,并且分明是从旧舰改装过的,并非传说中的巨舰。 心生轻视,命令舰队直接围拢过来。 这下正好满足了杜浒的心愿。 他带着舰队且战且退,一直与李恒舰队保持着二里左右船距。 李恒从崖山缴获而来的旧式战舰采用的是木帆、横舵,除了结实程度和稳定性较好外,转弯和加速都远不如杜浒手中装了布帆和轮舵的改进型,只能远远地跟在杜浒身后挨打。 一个白天,被击沉战舰十六艘,击伤二十余艘。 李恒气得暴跳如雷,下令返航,半途中偏偏又遇到了苗春所带的五艘新式大舰前来找麻烦。 苗春趁夜一阵乱杀,把李恒的舰队冲了个七零八落,直到天明检点损失,居然又有二十几艘船不见踪影。 李恒气急败坏,斩杀了给他出主意的新附军将领出气。 这种疯狂举动引起了很多人的气愤,汉军,新附军,还有被翟亮、陈宝、孙安浦协裹而投降的地方豪强所部纷纷鼓噪欲散,费了李恒好长时间才镇压下去。 随后,李恒就听说了张弘正、吕师夔再度兵败的消息。 正在他心中幸灾乐祸的时候,有信使匆匆来报告,一支打着破虏军旗号的人马攻击南恩州。 李恒大怒,挥师急援,陆地上作战,他可没怕过谁。 当他带着部队翻山越岭赶到南恩州城外时,刚好看到破虏军撤退的一幕。 无数百姓、还有新附军背着从府库分来的财物,跳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乌延船。 那些渔船立刻起锚,载着大伙向海上散去。 茫茫大海上,杜浒的舰队不慌不忙拉下炮门,对着空无一人的南恩州放了一排炮。 临近海面的房屋当即化作了一堆瓦砾。 李恒没有火炮,当然不敢让属下去送死。 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率部到附近劫掠了一番,杀了几千百姓冒功。 撤军途中,又接到信使报告,说杜浒袭击了台山,两个盐场的食盐和银两被一卷而空。 紧跟着,新州、高州、化州,投降了北元的各地海岸接连遭到了破虏军水师的袭击,李恒不去救援,破虏军就攻城、开府库放粮、斩杀为北元效命的官吏。 李恒派兵去救,人少了会被杜浒一口吃掉,人多了则破虏军又从海上远走。 一时间,广南东、西两路治安大坏。 许多被张弘范打散,藏入深山的江淮军残部也纷纷杀出,与杜浒、苗春二人遥相呼应。 跟着翟亮、陈宝、孙安浦等人投降北元的地方豪强们安全得不到保障,又屡屡被李恒部下勒索,怨气冲天。 一些跑出来给大元当官的士人,也纷纷挂印而走。 李恒有力无处使,有气无处散,行为愈发放任。 广州城的豪门大户让他探访了个遍,专门找新婚未久的人家去“拜访”。 广南各州的大户人家们苦不堪言,迅速忘记了张世杰为了在崖山重修行宫,强行抓夫派税等劣迹,怀念起大宋的好处来。 特别听有心人说福建新政的种种爱民之处后,更是整日盼星星盼月亮般等着文天祥派人来解救大伙脱离苦海。 第一章 进攻(二) 文天祥手中无兵可派。 福建之役,破虏军采用杜浒和张唐所建议的,中路固守,外线作战的策略,给元军造成了南下以来最沉重的损失。 吕师夔、阿里海牙、张弘范等人先后损兵折将近二十余万。 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破虏军亦蒙受了成立以来最大程度的损耗。 萧明哲的第二标、杨晓荣的第五标,还有张元留下来的第六标被打成了空架子,李兴的第四标只剩一半,还要防守两浙与福建交界那漫长的防线。 黎贵达的第七标除了少数人从达春麾下逃回外,几乎全军覆没。 陶老么的第八标损失相对较小,但因伤减员人数也在两千以上。 打到最后,文天祥手中除了张唐的第一标和无法独立作战的炮师外,只有陈吊眼的九、十、十一、十二四个标可用。 但整个西线,还需要陈吊眼部来防御。 如果不是元庭后院起火,战略重心北移的话,继续打下去,胜负的结果的确未可预知。 两个月来,张世杰的旧部苏刘义等人屡屡请战,要求文天祥派人带他们收复两广失地。 脱了险的残宋诸臣们听闻张弘范北返,也纷纷上表朝廷,敦促破虏军早日兵出两浙,光复旧都。 文天祥丝毫不为其未动。 破虏军现在有多大力量,他自己最清楚。 目前这个结局,已经是福建大都督军事力量的极限。 北元虽然遭受的挫折,但其实力,依然远在大宋之上。 忽必烈和张弘范等人吃亏,就吃在没有一支完整的水师方面。 如果北元能派遣一支舰队突然于福建沿海登陆,眼前看似大好的战局,马上就会向相反方向发展。 张弘范北返,前线战局稍见平缓后,大批逃难来的青壮踊跃入伍,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大都督府缺兵少将的局面。 但大量流民的涌入,同时增加了福建大都督府的粮食供应难度。 除了缺乏有经验的老兵外,福建大都督府面临的第二大困难就是缺乏粮食。 尽管大都督府一再提高了粮食的入港价格,尽管苏、方两家和盐帮在尽力向福建输送米面,但福建依然面临的灾荒的危险。 福建多山少平地,本来粮食就无法完全自给。 张弘范和达春一抢,一烧,把百姓们过冬的余粮和明年春天下地的种子都化作了灰烬。 这意味着,两年之内,百姓都必须靠大都督府供养才能生存。 而此刻福建路的百姓数量,已经超过了北元治下的任何一路。 在战争胶着时期,破虏军曾组织了几十万百姓撤离到泉州和福州。 这两个城市未曾经历过邵武那样惨烈的攻防战,虽然三年内几度易手,基本上都以“和平”的方式交接,城内人口数量没发生明显变化,一直保持在三十到四十万之间。 从被战火波及到各地撤下来的百姓大举涌入后,每座城市人口瞬间突破了五十万。 再加上全国各地不堪忍受北元暴政逃难的流民蜂拥而来,本来格局就不大的城市立刻变得拥挤不堪。 (史料记载,宋末泉州人口在四十万上下,杭州超过了一百万)漳州、泉州、福州、邵武、剑浦、建宁六所大城,每天都有两百万人嗷嗷待哺。 解决不了这两百多万张嘴巴的吃饭问题,不用北元再度大举进攻,光灾民暴动,就能让刚刚站稳脚跟的福建大都督府颠覆掉。 泉州府,户部度支元外郎杜规一下子感觉到了肩头上的压力,每天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恨不得能从地里挖出几仓粮食来。 他出身商贾,知道底层百姓的心思。 如果一个政府连饭都不能让百姓吃上的话,什么忠孝礼义,统统都是放狗屁。 读书人说饿死是小,失节是大。 你真把说这话的人饿上三五天,嗟来之食他照样裂开嘴巴向嗓子里塞。 在杜规看来,所有先哲之言都没有这两句说得实在,“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果一个政府连给治下百姓吃饱饭的责任都尽不到,那么无论上面的人打着大宋的旗号,还是大元的旗号,本质上已经没有了差别。 “大人,从兴化、湄洲两地收购来的鱼干到了!”一个底层小吏小跑到杜规身边,低声禀告道。 “有多少,检查过质地了么?”杜规停住打算盘的手指,头也不抬地问道。 “这批来了三万斤,新鲜货,还没完全干透。 货主答应按六成结算,折农具!”小吏清楚利落地回答。 他是酒店伙计出身,经过邵武夜校速成班培训过,表现相当干练。 “分三份,一份送邵武,一份送剑浦,另一份留在城内。 给货主开免税证明和折款证明,让他去货栈取农具!”杜规在账本上记了几笔,拔拉几下算盘,低声命令。 “是!”办事员答应一声,放欲转身,又被杜规叫了回来。 “等等,通知他,下趟货直接送到福州去,找福建大都督府的田大人。 如果一次送货超过五万斤,大都督府给他半折优惠!”杜规思索着说道,一双小肉眼泡眯缝成了条细线,两个大大的黑圈在眼眶周围显得分外清晰。 “子矩,能不能动员四周的鱼户,向他们收购新鲜海鱼!”没听到小吏的回应,带之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杜规永远不会忘记。 如果没有此人,也许自己依然是一个庸碌无为,家仇难雪的商贩。 浑身的疲倦感一瞬间消失,杜规噔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整理官服,一边惊讶地问道:“丞相大人,您怎么来了!”“见几个客人,顺便到杜大管家这里看看明天的早饭还供不供得上。 子矩,你好像瘦了!”文天祥缓缓从门口走了进来,一身便装,愈发显得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没,没瘦,瘦些,也好。 丞相大人,鲜鱼不能大量收购,那东西只能吃当天,放不住!”杜规感动之余,急促地拦阻道。 文天祥的问候让他感到亲切,但文天祥的建议却不是个好主意。 海鱼味道鲜美,特别是在泉州这种不缺乏香料的港口,偶尔弄几条黄花来下酒,实在为人生一大乐事。 但作为粮食供给百姓和军队却不可,那东西不顶饱,且变质极其快。 纵使眼下福建已经入冬,鲜鱼也储存不了三日。 除非家里有大冰窖,可那日耗斗金的奢侈物,即便是陈家许家这种豪门,也未必建得起。” 是啊,这一带鱼户从来不敢多捞,就是因为搁不住!北方好些,冬天结冰,能把冻鱼拉到很远地方去卖!”一个户部官吏站起来附和杜规的建议。 如果冰窖是普通人家可有之物的话,凭借出色的捕鱼技巧,那些海上讨生活的鱼户,早就变成了大富豪,也不至于守着大海却代代受穷了……“不妨,科学院那边想了个好办法,可以把海鱼做熟了储藏,放两个月不成问题。 来,你们尝尝,这可是萧资的手艺,味道非常特别呢!”文天祥变戏法般,掏出了一个陶土做的钵盂,放到杜规面前,顺手剃掉了盖子周围的腊封。 腊封下,是一层细密的纸绳。 杜规虽然跟文天祥很熟,知道他的脾气禀性随和,但也不敢让丞相大人伺候自己。 吩咐人搬来几把椅子,请文天祥和侍卫长完颜靖远坐下,抢过陶钵盂,自己开了起来。 刚把纸绳绕开,一股浓郁的香味就飘了满屋。 几个跟杜规一块办公的户部官吏肚子被勾得咕噜直叫,大着胆子凑过来,从打开了盖子下,看到了金黄色的鱼块,还有半透明的汤汁。 “靖远,把咱们的样品多开几个,今天犒劳户部几位大人,他们最近劳苦功高!”文天祥笑着吩咐。 侍卫长完颜靖远答应一声,出门又取了几个陶罐来,一一打开,摆在一张空出来得桌子上。 几个户部官吏知道文天祥不喜欢太多繁文缛节,道了声谢,围了上去。 每个陶土罐子看上去有二斤容量,里边放的是不同的鱼肉,刺很少,汤汁调得甚浓,虽然是冷食,也没太多腥味。 杜规吃了一口,楞了一下。 又夹了一筷子入嘴,闭上眼睛细细品了品,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筷子如风,顷刻间扫荡了半钵。 见文天祥笑吟吟地看着他,方觉失态,脸红了红,笑着说道:“如果做出来都是这般味道,倒也比得上松鹤楼里的大厨了?不知道萧资他们用了什么秘方,怎么能放得这么久!”“是萧资在科学院悬赏,花了重金攻克的难题!”文天祥笑着说道。 在文忠记忆中,罐头是西方一个叫法兰西国家的发明。 但文忠自己也不知道罐头的制造方法。 文天祥把文忠的记忆搜罗个遍,只搜罗出来一个后世诸强国军队多用携带罐头充饥的印象。 于是,他把这个概念飞鸽传给了萧资,让科学院作为重点来研究。 萧资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在邵武贴出了悬赏告示,结果,告示刚出来不到一天,就被一个叫桑大宝的厨子给揭了。 桑大宝是个山东大汉,身高足足八尺开外,偏偏胆小的要死。 蒙古军在山东“平叛”,大开杀戒。 桑大宝举家南逃,半路与家人走散,干粮、银两皆失,只好靠讨饭为生。 可这年月兵荒马乱,哪里有那么多施舍可得。 与他同路的乞丐纷纷饿死,而他却一直捱到了邵武,在餐馆里找了个厨子的差事。 见到科学院的告示,他立刻把储藏食物的秘诀献了出来。 原来桑大宝在路上乞讨,一旦有了多余食物,则不像其他乞丐般,随便照顾袋子装了或拼命吃掉,而是放在陶罐里加火烧上一个时辰,然后用尽可能的方法密封起来,这种方法可以保证残羹冷炙数日不坏,几度成了他的救命粮。 萧资得到秘方,经人一试,果真合用。 第一批鱼肉罐头储存了两个月,依然新鲜可口,作为样品,给文天祥送到了剑浦。 刚好文天祥有事到泉州,就一并带了过来。 “人说百业中,处处皆学问,果不其然!”一个户部官吏听完文天祥的介绍,扬着油乎乎的嘴巴惊叹道。 陈龙复在泉州府号召节粮,他们这些低级官吏已经很久没放开肚子吃饭,突然见到美食,吃相没一个雅观的。 文天祥笑了笑,知道大伙日子过得清苦。 在没有完善制度的制约下,底层官吏是否用心,是否清廉,完全看上级主事官员个人素质。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贪官手下,绝对不会带出什么好鸟来。 而在陈龙复这种清廉、能干的官吏麾下,则难有人会耍滑偷懒。 但治理一地,一国,光凭官员的自觉是不行的,必须建立一个合适的机制。 这一点上,大宋原来的理学和文忠记忆中的世界大同都未必走得通。 虽然睡梦中,他经常被文忠记忆中那个美好的理想激动得心潮澎湃。 但作为目睹了大宋走向衰亡的理学大家,他知道朱子所谓的圣人之世和文忠说追求的世界大同相差不大,要求的都是个人品质。 而个人品质这东西,是最靠不住的。 现在效力北朝的留梦炎、叶李等人,学问、人品都曾堪称一时典范。 可在关键时刻的个人气节,却连彭震龙这种因贪墨被撤职的小吏都不如。 正思考间,听见杜规问道:“敢问丞相大人,做此一罐鱼,所耗几何?一日可做多少?”“我正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做鱼罐头的材料,无论陶罐子还是鱼,都是你泉州特产之物。 逃难而来的百姓当中,又不乏壮劳力。 萧资他们设计了个生产线,图纸等详细资料我都带来了,你立刻可以安排商家合作。 出了产品,一部分供应军需,一部分赈济百姓,你看看,有没有机会做大……”文天祥拿出一叠图纸,详细的解释道。 很多事情需要一步步来,将来用什么办法保证华夏永生,那是将来的事。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生存。 文忠记忆中的祥兴二年马上过了,在大伙的努力下,崖山的悲剧终于没有重演。 今后的历史走向,与文忠的记忆已经完全不同。 可以说,从幼帝被苗春救离崖山那一刻起,历史已经翻开的全新的一页。 华夏文明和草原文明,重新开始了一次赛跑。 华夏即将走到哪里,途中还有什么变化,文忠不会知道,对文天祥、杜规、陈龙复,对所有人来说,也都是未知。 酒徒注:1、关于蒙古皇帝杀大臣不公布真实罪行的记载,见于史书。 元初三大巨贪阿合马、卢世荣和桑哥,死后的罪名都是不忠,而不是贪脏枉法。 2、原始罐头的发明者无处考证,据传为拿破仑。 上世纪中国的一些老字号的酱肉,也用陶罐腊封法保存。 第一章 进攻(三) ble cellspacing=0 cellpang=0 width="90%" align=center border=0“丞相好像忘记一件事,现在是冬天,食物本来容易储藏,若是盛夏,未必能放得了这么久!”泉州知府内堂,陈龙复品尝尝完科学院的新发明,笑着提醒。 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文天祥有些雀跃的心情立刻沉了下来。 对于科学院发明的罐头,福建大都督府上下都寄予了厚望。 否则,他也不会从前线风尘仆仆地跑到泉州来令杜规等人想办法推广。 福建路海岸线长,粮食匮乏,有了这种东西,相当于利用起来了海洋这个大粮仓。 将来,无论跟北元的战斗多艰苦,只要保持住水上优势,破虏军和福建大都督府就可以坚持下去,直到敌我攻守之势逆转那一刻。 可被陈龙复这么一提醒,明年彻底解决粮食问题的希望又很渺茫了。 解决不了粮食问题,自己很多对未来的规划都相当于空中楼阁。 自己用国家概念取代朝廷固然可以凝聚一部分有识之士,破虏军接连的军事胜利固然可掩盖大都督府治下的一部分危机。 可如果连饭都吃不饱,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长期坚持自己的理想。 这么多年,经历了官场的是是非非,经历空坑兵败与福建崛起,生生死死一路走下来,对这个时代的很多痼疾,文天祥已经很清楚。 而通过文忠的眼睛,他更能看明白表象背后的实质。 在冷却的**后,采取的措施未必完美,却更谨慎,更看重可行性。 “不过,这东西还有改进余地。 在陶罐外涂一层厚厚的腊,就会好得很多。” 陈龙复见文天祥情绪有些低沉,不敢再卖关子,把自己想到的方法提了出来。 “泉州城杨家老字号做酱肉,就是放在陶罐子里,外边再裹一层蜡壳。 不过酱肉里边汤汁少,味道也咸得多!”“噢!当真?”文天祥的心动了动,难以置信地问。 他怀疑的倒不是陈龙复所说的罐头改良方法,而是很好奇甚有文名的老儒陈龙复,居然对保存肉食的工序如此清楚。 要知道这个时代儒者通常以“远疱厨”为荣,懂得如何烹调,并非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若不懂如果储藏这些鱼儿,陈某怎为得这一方太守!”陈龙复看了文天祥一眼,有些得意的说道。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福建山多,平地少。 而丞相自占城所引稻种,亦未形成气候。 最近被张弘范一翻搅闹,又损了甚多田地。 若不教百姓吃些鱼儿,难道把大伙饿死不成!只是本地百姓终久比不得那些海商,有鱼即可度日。 每日还需有些老米,才能饱肚。 罐头供军需为好,如果供民用,未免工序过于复杂。 况且,百姓的口味一时也改不来!”说罢,自桌案边取出一叠字纸来,依次摆放到文天祥面前。 此时的文天祥,满脑子的迷惑早已被惊诧所取代。 他知道陈龙复是丞相府中受自己影响较大,接受新事物较快人物之一。 但万万没想到,几日不见,陈龙复的进境已经当刮目相看。 非但自己想到的,他想到了。 自己没想到过的细节,陈龙复也想到了。 灯下翻开那叠字纸,入眼得是清一色的楷书,笔力遒劲,字迹清晰。 不是士大夫之间互相夸耀所用的诗词和佛法、修行等无病呻吟的感悟,而是关于以鱼代粮的各种实际操作办法。 “取生油三钱,急火烘锅。 净鱼入锅,改文火烘烤,加盐、生姜……,半个时辰后肉烂骨脱,可得肉茸,入口即化,诚为美味也,名为鱼松。 如是,一斤鱼可得鱼松四两(古代一斤为十六两)。 五口之家烹之,每日可制鱼松二十斤。 可自食用,亦可售之,衣食无忧也……”一张未署名的文章中写道。 从作者用词的小心谨慎上来看,明显是受到上司要求,认真完成的一份报告.接下来的几分报告都是类似的内容,有快速制造干鱼的流程,有熏鱼的保存期限研究,有在沿海建立超大冰窖的可行性报告,如是种种,全是关于海鱼如何长时间保存,并转化为粮食的分析。 还有人建议,将城中百姓大批迁往流求,利用那里不下于福建的平地面积和与世隔绝的环境,开荒屯田,为丞相府开拓稳定粮食供给渠道。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过,文天祥的心下越来越惊。 显然,陈龙复和他主持的泉州府,在如何利用海鱼的探索上,走在了大都督府和科学院的前面。 在所有报告的最下边,是一张宣纸,上边只写了“建城”两个字。 从字体上来,肯定出自陈龙复亲笔。 一瞬间,文天祥的心情已经出离了惊诧,蓦然从灯下抬起头,仔细地打量起陈龙复,打量起这个文名不在自己之下的儒者来。 “丞相大老远跑到泉州,不只是为了一个罐头厂吧!”陈龙复被文天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他的目光问道。 “恐怕,少卿看得比我还远!”文天祥点头,答非所问。 少卿是陈龙复的号,这两个字今晚被文天祥每每提起来,都带上了几分嘉许之意。 屋子内没有其他人,两个曾经的大儒笑着,从对方的目光深处寻找答案。 “华夏以耕战立国,而耕战,却无法与女真、契丹还有蒙古这些北方牧人争天下。 王荆公曾云,时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可惜荆公所在之世,积重难返,非鼎革之良机。 而宋瑞兄自空坑兵败,无地立锥,虽然局势困扃,手下却为一片白纸……”沉默了片刻,陈龙复品了口茶,笑着说道。 文天祥抚掌,大笑。 他这次来泉州,本来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和陈龙复做一番探讨。 陈龙复福建最有名的大儒,并且人也开明,如果他能理解自己将做的事,自己所谋,则会顺利得多。 却没想到,没等开口,陈龙复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一番更大的改革。 “当日在百丈岭中,四下无路,文某只好斗着胆子从绝境中杀一条路出来。 所幸两年多来,这条路还走得通畅…….”“只怕危机过后,挡在丞相面前的人反而会更多。 这两年大伙被蒙古人逼入了绝境,如何谋求生存,让大宋不亡于外族之手,才是重中之重。 其他,皆是手段,不值得深究。 而眼下福建慢慢安稳,恐怕有人又要存心生出些事端!”陈龙复打断文天祥的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两年来,他看着福建一点点发生改变,看着大都督府成长。 虽然初始时对文天祥的很多策略不满,但实际执行过程中,却明白文天祥所作所为都是对的。 所以,他试着不以抵触,而以接受的心态顺着文天祥的想法去迈进了一小步,结果,居然发现这一步跨得海阔天空,几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自己面前。 “少卿莫非知道我接下来意欲何为?”文天祥故意问道。 “丞相不是一直在做么,从百丈岭开始?莫非丞相忘了,某亦出自福建陈家,那最早的盐场、绸缎作坊,可都是陈家的产业!”文天祥心中的谜团终于被揭开,他从来没想到这一层。 陈龙复在儒林中名气甚高,但为人难得的开明。 这两年来,自己的一切新政得其支持甚多。 文天祥一直以为陈龙复是为了大局着想,才委曲求全,不与自己相争。 今天才明白,其实陈龙复对工厂,矿山等新鲜事物以及其作用,了解得比身边大多数人都清楚得多。 他平素不提,只是因为没有人给他提这些的机会。 但一旦有人给了他这个机会,陈龙复回报的,将超越所有人的期望。 这才是真正的儒者,有着高洁的品行,同时也具有开阔的心胸。 精研儒学本意,亦不介意对新学兼容并蓄。 相对于博学有容的陈龙复,这个时代很多名儒或学派领袖,更像井里的一群青蛙。 叫得声音很大,群聚在一起也煞有介事。 却从来没勇气从圣人设计好的井里探一下头出来,看一看井口外的天空。 “丞相此刻,是想将邵武之工厂、矿山向各地推广,所以,解决吃饭问题是当务之急。 而萧资恰恰想到了如何用大量鱼肉弥补粮食的不足。 陈某不才,亦有一些心得献予丞相。 有了食物,丞相的新政则有了底气。 其他,总结起来应该是两句话,以细密代替粗疏,以协作代替分散!如此数年,若国家有事,则不愁无壮士应募。 而百姓亦知秩序,圣人之道于是得以大行天下!”灯下,陈龙复侃侃而谈。 已经很久没和文天祥这样毫无隔阂地交流过政见了,他的思路流畅如江水。 张弘范通过烧杀抢掠,把百姓都逼向破虏军所控制的几个大城市。 特别是福州和泉州,人口几乎瞬间翻了一倍。 这是蒙古人打仗的经验做法,通过这种手段,他们可以非常轻松地消耗净对手最后的力量。 而这个不利条件,陈龙复却认为大都督府可以充分利用起来。 人口集中在沿海城市,固然给这些城市的粮食供应增加了难度。 无形中,却为将邵武的工厂、作坊推广开来,提供了契机。 所以,陈龙复并不赞成属下提出的,迁移百姓到流求的做法。 在他眼中,那无疑是在浪费机会。 即便流求可以大面积垦荒,新粮食入仓,也是秋天才会发生的事情。 在稻熟前的几个月,给百姓供粮便成为大麻烦。 而把百姓集中在城市里务工,则可“以工代赈”。 眼下泉州商路通往海外四十余地,生产出来东西向来供不应求,短时间内不愁没有销路。 所以,工厂、作坊可以尽可能地扩大。 而百姓手里有了做工赚来的钱,则可以买鲜鱼来代替一部分食物。 几个环节结合起来,比长途运输粮食到内陆损耗小,也容易实现得多。 至少,不会有太多的人因官府照顾不到而面临饿死。 福州、泉州城外有大面积的平原,依靠新式农具和新的占城稻种,明年可以收获更多的粮食。 与鲜鱼相搭配,不难对付过一个荒年。 城中百姓多了,则诸般作坊可以大兴。 诸般作坊大兴了,则城市会越来越繁华。 城市越来越繁华,则大都督府的税收会越来越宽余。 有了钱,则可以加快武装破虏军的步伐。 随着破虏军的持续壮大,大都督府将不断从北元手中攻城掠地。 每攻下一处,都可以把新政以武力为后盾,直接推行下去。 而以近两年的实践所得出的经验,推行的新政后的地区,民间会更富庶,获得的民心也越大。 总之,陈龙复以为,新政和破虏军相辅相承,新政走多远,破虏军就能走多远。 反过来亦是如此。 陈龙复双眼中精光闪烁,仿佛已经看到了新政铺向全国后的情景。 在他心中,所谓新政,其实是对圣人之道的一种全新解释。 随着大宋或者大都督府的振兴,圣人之道也可以灌输,并传播下去。 这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功业,完成或者参与它的人,都足以凭此名留青史。 “圣人之道?”文天祥目瞪口呆地听着陈龙复的话,心里又多了几分困惑。 陈龙复的设想,已经有些类似于文忠记忆中的工业化国家。 但自己曾经认为,这与圣人之道格格不入。 文天祥为此一直非常苦闷,费了很多时光才想明白到底该何去何从。 而陈龙复这个没梦见蝴蝶的人,居然能把工业化国家和圣人之道毫无缝隙地联系在一起。 “圣人提倡兼收并蓄,而不是固守其成。 最终所求,乃是秩序。 而百姓在作坊做久了,自然知道令行禁止,也自然知道彼此容让合作!”陈龙复笑了笑,把自己平时的一些思索一一道出。 如果对方不是文天祥,这些思考结果他绝对不会轻吐。 在这个以死守为荣,变通为耻的儒林里,他宁愿把自己真实的想法烂在肚子中。 “如此,大道可行,国运可昌!”文天祥终于明白了陈龙复的意思,笑着总结。 虽然陈龙复的想法与自己的想法并不完全一致,但没经历过文忠记忆侵蚀的他,能想到这一层已经非常难得。 接过陈龙复的话头,文天祥继续补充道,“少卿可曾想到,除了少卿所总结了那两句话外,以宋瑞之见,欲行圣人之道,还要加上‘由下而上’四个字。” “由下而上?”这回,轮到陈龙复发楞了,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文天祥的眼睛。 “少卿请看,自李唐以来,我朝制度,皆为如此结构!”文天祥用手指沾了些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大大的佛塔,然后与佛塔上点了几点,说道:“就像这个塔,最上边是皇帝,然后是宰相,各部官员,然后是知府、县令,小吏,最底层承受重压的根基,却是百姓。 丞相对皇帝尽忠,百官对丞相尽责,小吏对上司尽职,惟独那些交粮纳税的百姓,他们的事情,没人管。 当官的贪婪,不尽心做事,只要不被上司发觉,或者被发觉后也能讨好上司,就不会被撤换。 所以,官员们乐得轻松,吟诗作画,清谈傲物,没有人还想着替百姓做实事。 时间久了,诸弊淤积,百姓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自然要起来造反。 百姓一反,国之根基腐朽,大厦将倾。 纵使有能臣可强撑一时,亦难敌外族顺势一推。 由是看来,以元代宋,不过是将百姓头上这些塔中,换掉或加上一层。 实际上对百姓而言,其中差别并不大。 所以,国难当头,豪杰不出。 却尽出些董大、张弘范这种人物……..”烛光下,文天祥详细剖析着历朝结构,指点着其中优点与不足。 与圣人所言不同,文天祥并不认为上古的结构是最好的。 实际上,除了乱华的五胡和入侵的大元,中原历朝一直在实现着一个自我完善的过程。 唐制是隋制的修整与延伸,宋制借鉴了唐末藩镇割据的现实。 无论是想赶走北元,还是为了避免悲剧的重演,都需要一种更可行的治政方式。 这种方式到底是什么,文天祥希望陈龙复能和自己一同摸索。 内心深处,目睹了谢太后、贾似道时代无能与无行的大宋,圣人之世这个理想在文天祥心中早已破灭。 这点他的理念与陈龙复不同,但作为非根本性分歧,文天祥没有说出来。 同时,文天祥对文忠所追求的大同世界也不相信,在他那双历尽风波的眼中,大同之梦和圣人之世,本质相差不大。 都对个人修为无限的高,这对执政者很有利,一旦无法兑现他们当初的承诺,他们就可以拿百姓素质不够做借口。 而他所期望的制度,执政者却不应该如此轻松地推却责任。 他必须以这个国家的现实为依托,寻找一条相对公平和安全的路。 一旦失败,那是执政者与他的同伴失职,而与百姓素质无关。 “所以圣人以礼义廉耻教化士人,让他们谨守牧民之道。” 陈龙复苦笑着插了一句,然后摇头道:“可惜,自古以来,肯尊圣人教导的没几个!”“所以,前一段时间,咱们要百姓自己推举官吏!”在陈龙复的提醒与指摘下,文天祥觉得自己的思路更加清晰,自己前一段时间为什么要那么做,今后想做些什么,都可以解释得明明白白。 “可百姓推举上来的官吏,却多出于地方名门。 长此以往,国事必然被世家大族所把持。 而李唐以来所做的,削弱世家大族势力的所有努力,皆将化外乌有?丞相,这才是我为你所担心的!”陈龙复摇摇头,叹息道。 “丞相用意好,最后收获却未必是丞相本意!”“所以,我要提倡民间开办工厂,让百姓不依赖家族,也可以活着。 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契约,让百姓受到豪门欺负后,有个讲道理的凭借!这些未必可一措而就,却是文某坚持的方向!”文天祥坚定地说道。 陈龙复的表现,让他对即将要做的事情,有信心了许多。 “恐怕到时候要杀丞相的,不止是蒙古人!”陈龙复楞了楞,有些忧郁地说道。 “恐怕那时杀了我,皆挽不回天下大势!”文天祥摇摇头,义无反顾地答。 文忠记忆中的东西,他不打算完全接受。 但文忠记忆中的一些道理,却非常有独到之处,可以揣摩,借鉴。 纵然心中多了一份记忆,他亦不是文忠。 此一世,他依然是文天祥,大宋丞相,一篇文章里绝望地写下二百个死字也不肯放弃的文天祥。 没得到文忠记忆的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去做。 而经历了两年对文忠记忆的吸收和推敲,他已经决定,走一条与文忠所想不尽相同的路。 虽然,这条路在眼前这片土地上,可能比照搬文忠的理想更为艰难。 “如此,陈某愿为宋瑞牵马执戈,为阵前一卒!”陈龙复见文天祥如此绝决,心中亦生干云豪气,大声说道。 “那好,你先与杜规等人一道,把工厂找商家开起来。 科学院所发明的东西,除了武器,都可以在泉州着商人制造。 还是与邵武一样,科学院提供技术细节,商人们出专利费即可。 其他泉州能原来的各种作坊,都想办法鼓励他们加大。 城里那么多流民,一定要抓紧时间给他们安排事情做,免得闲人生出是非。 实在没地方安排的,就安排他们去修路,补城,或出海捕鱼去!”文天祥大声安排道。 泉州和福州都是商港,只要海面控制在破虏军手里,生产的东西就不怕没人买。 张弘范当时想用这个办法拖垮福建大都督府,而自己刚好可以因势利导,把所有不利条件化解为有利条件。 至于百官那边如何应对,文天祥并不太担心。 如何揽权,如何弄权,如何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如何欺骗,隐瞒,倾轧,在自己的前半生所见的官场和熟悉的《资治通鉴》里,有无数鲜活的范例。 他清楚,只是不齿也不愿意去效仿。 但如果为了自己认定的事情,有时,不得不弄一些非常手段。 也许这是在玩火,但眼下形势,却由不得自己不把火烧大一些。 否则,谁知道北方的叛乱能支持多久。 最近商队用武器换来的战马越来越差,有很多只能用来耕地。 这说明乃颜积蓄的实力渐渐要被耗尽了。 好在科学院已经开发出了马犁,劣马也可用。 耕作起来,比牛犁还快一些。 一旦乃颜输了,蒙古军就又会大举杀过来。 破虏军与元军,又将是一次大规模的消耗战。 大都督府必须和时间赛跑,和忽必烈比谁发展得更快,谁的治政方式更适应这个时代,包括民政与武力。 在这场游牧文明和中原文明的角力中,大都督府不能一味的防守,要进攻,用各种方式进攻。 在进攻中削弱对方,在进攻中完善自我。 祥兴三年一月,福建大都督府下鼓励参军令,重新申明,凡加入破虏军为国捐躯或致残者,国家有责任让其本人和妻子儿女,终生不受冻、饿之忧虑。 令下,诸军欢声雷动。 其时罐装鱼、鱼松等物初问世,以其做法简便,味道鲜美,易于储藏风靡宇内。 南北各地纷纷抢购,福州、泉州、漳州三港罐头厂接连建立,日耗鲜鱼数十万斤。 福建各地鱼户从此不为贱业,世家大族争购巨船出海捕捞,每日早晚,卸鱼码头,千帆云集。 摆脱了食物匮乏的困扰,福建大都督府开始加速运转。 钱庄,这个自王荆公开办青苗法时就应该出现的事物,在文天祥的大力支持下,以官府占股四成,民间占股六成的方式开办了起来。 往来商号可以在钱庄存好银两,凭票据于异地钱庄领取。 并且可以凭借家产或者有信誉的大商号为担保,申请小金额贷款。 福建各大银坑所产,已经通过假钞从北元掠夺来的银两,以这种更高效的方式,重新流回了民间。 祥兴三年二月,早春。 福建大都督府下鼓励工商令,有在福州、泉州、漳州、邵武、剑浦和建宁开办工厂,并雇佣流民达四十人以上者,其厂减税一成。 有开办工厂之心,却无资金者,可凭家中地契,到大都督府所办钱庄贷款,年息止一厘。 同时,大都督下令,凡百姓家产,非贪污、投敌等重罪,任何人不得剥夺。 包括大都督本人和皇帝亦无权侵犯。 令下,商家和百姓雀跃。 儒林震动,百官议论纷纷。 陆秀夫、邓光荐、夏士林等重臣欲阻止,因文天祥功大,权重,而诸军皆唯其马首是瞻,帝幼,太后暗弱等故,不得已而从之。 酒徒注:圣诞快乐! 第一章 进攻(四) 平宋副都元帅李恒最近的心情一直很恶劣,纵使在百余名侍卫的簌拥下,威风凛凛从广州街头纵马疾驰的时候,心中的郁闷也得不到半分缓解。 私下里,李恒真的很想找龙虎山那帮牛鼻子们看看,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冲撞到了什么神灵,所以一年多来让衰运长期相伴。 虽然明知道那帮装神弄鬼的道士和街头摆摊算命的骗子是一路货色,可骗子们至少能给人一整套关于命运的说辞,让人在重重厄运中看到一线摆脱的希望。 否则,再于这夏天热如火炉,冬天寒风似刀的广州城呆下去,李恒非得疯掉不可。 也难怪李恒沮丧,一年多来厄运几乎与他寸步不离。 先是在平宋都元帅位置的角逐中输给了战绩和出身都不如自己远甚的张弘范,让他这个西夏国的皇亲,蒙古宗王合撒儿的养孙颜面扫地。 接着,又在广南东路之役中毫无建树,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在疆场上纵横驰骋,杀人立业,功劳簿和分赃帐本都写得满满。 好不容易熬到一直刻意压制他的张弘范挥兵入闽,得到机会坐镇一方,却又被许夫人的兴宋军和广南各地的“毛贼”闹了个灰头土脸。 等到了张弘范北撤,达春接了平宋都元帅之位后,李恒的运道更差,居然鬼使神差,率领新成立不久的舰队出海,试图以自己之短击人之长。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一代名将在海面上被名不见经传的宋将杜浒杀了个大败,连座舰都沉到了海底下。 狼狈逃回广州后,非但李恒自己,所有跟着他的武将,李獾、李狰等人都觉得灰遛遛的抬不起头来,甚至在达春派来的信使面前,都不好意思为自家的主帅辩解一句。 杜浒是谁,是文天祥手下一个无名之辈。 想当年,文天祥本人都曾被李恒杀得落荒而逃,连老婆孩子都被活捉了。 事隔不过两年光景,一切居然颠倒过来,原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名将,变成了不会打仗,处处受制于人的窝囊废。 而原来那个纸上谈兵,枉自断送将士性命的书呆子,居然好整以暇地把十几万元军耍得团团转。 从东边的恩州到西边的钦州,李恒治下漫长的海岸线成了杜浒来去自如的“客店”。 并且这个客人还没有一点儿做为客人的自觉,入了店门,拿了粮草补给,杀官逐吏,将府库劫掠一空不说,在走之前还喜欢放上一把大火,让闻讯赶来救援的李部士卒,隔着很远就知道这次又白跑了一趟,除了给那些地方官员收尸外,别的什么收获也得不到。 李恒不是一个轻易被对手打倒的人,两姓家奴的生存经历把他的神经磨砺得非常坚韧。 在忍受了达春派来的信使百般指责后,他曾暗下苦功,试图以崖山之役缴获的战舰为主体,重整水师,彻底解决掉杜浒这个隐患。 结果,练兵刚刚开始,那些懂得水战的新附军将领就一个个告了病,死活不愿意再次将船驶出珠江口。 李恒知道这些人是被杜浒舰队中的火炮吓破了胆子,又是许愿封官,又是杀人立威,好不容易让将士们上了船,没等沿伶仃洋兜上半个***,走在外围的二十几艘战舰突然脱离了本队,呼啦一下在消失在外海深处。 (酒徒注:蒙古人攻西夏,李恒的祖父不屈,战死。 他的父亲被蒙古宗王收养,后来因告发李檀叛元之功而得到封爵。 )李恒无奈,只好把战舰暂时用铁索相连,泊在广州城外。 一面督促麾下嫡系努力学习水战,一面试图从沿海渔户(又名海民,因无固定居所和产业,所以在宋时无百姓资格,但要承受税务)中招募善于弄船者。 结果招募告示刚刚贴出去没几天,沿海的渔户居然纷纷搬了家。 李恒心下觉得奇怪,派人仔细一打听,才知道老对手文天祥在福建开了什么鱼肉加工厂,那边钱好赚,海民与农夫地位平等,把临海的渔户大多数给吸引了过去。 加工厂是什么东西,李恒不知道。 但他却从流传在广南东、西两路,屡禁不止报纸上,看到了文天祥率领福建本地官员和儒林人物,临海赋诗,观潮品鱼的盛况。 那份来之不易的报纸中,对当时盛况大加赞赏,认为那是福建各地数年来难得的盛事。 并且顺便将盛唐时代曾经风行,但已经失传甚久的海鱼之数十种吃法,一一刊载出来。 还于每一种吃法下,附上了古人赞美的诗词,和今人不遗余力的描述。 什么脍、炙、蒸、烧、干、茸……很多李恒听都没听说过的新词,接连牵动他的眼球。 让他大流口水之余,心下更是气恼。 恨那个打仗不按常理的文疯子,居然胆敢在他和达春两路大军的夹击下,如此好整以暇。 “这不是看不起本帅么?”恼怒之余,李恒把一身精力都发泄到了下半身上。 隔着惠州和潮州,福建路他攻不进去。 但凭着手中十几万大军,他也有把握不让杜浒在广南东、西两路立住脚。 既然能维持住不输不赢的现状,都元帅达春就不能拿他怎么样。 何况眼下大元用兵重点在辽东,南方兵力投入不足,平宋都元帅本人在福建也接连打过几个败仗。 “让开,让开,没长着眼睛么!”两百多个新附军士兵快步跑过,清空东濠畔临近石桥的街道。 (酒徒注:东濠是宋代广州城内的一条大河。 那时广州城与现在不同,现在的番禺等地还是海岛)一个买混炖的小贩躲避不及,摊子被士兵们踢翻在地,盘儿、碗儿四处乱滚。 小贩还不开眼,试图跑到路当中去拣,几匹开路的战马冲了过来,马背上的骑兵挥动长枪,将小贩的身体远远地挑了开去。 血如雨点般飞溅,周围百姓被惊得东奔西走。 实在躲避不及的,皆双手抱头,瑟缩在路边的柳树下。 平宋副都元帅大人气势汹汹地准备杀奔哪里,大伙都心知肚明。 这个两姓家奴在达春面前是受气包,但于广州城内却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 鞑子皇帝有一百多个妃子,李大元帅的临幸过的女人加在一处也超过九十九。 眼下城内谁家娶新娘子过门,都得先搬到城外乡村里躲几个月才能回来。 不然,一旦被李恒知道,无论新人是美是丑,肯定逃不掉他的魔爪。 而那些被他欺负了的人家还必须摆出一幅笑脸,否则,一旦被李恒感觉到招待不周,一家老小都会莫名其妙地“病死!”所以,虽然李恒假惺惺地曾经下过几道‘不准士卒抢劫百姓,不准蒙古人强占他人产业,掠夺百姓为奴’的禁令。 但明白人都知道那是他为了收买人心摆出的样子。 作为掌管两路军政的大员,他自己都没把治下的百姓当人看,麾下官兵们的行为自然更加无法无天。 “造孽啊!”蹲在柳荫下的顺民中,有人摇头叹息。 为了保护平宋副都元帅安全,横跨东壕的石桥被李恒麾下的士兵强行封锁了,没有一时半会儿不会解封。 大伙保持这种委屈的姿势,至少要等到李恒离开后才能结束。 “老天不开眼啊,才二月的天气,就这般热,地狱都搬到了世间啊!”有人借着议论天气的由头,含沙射影地骂。 “要是状元公来这里巡视一圈就好了!我辈也能过几天舒心日子!”一个好像读过几天书的人企盼地说。 “是啊,是啊!”其他人大声附和。 广州人熟悉的状元公只有两位,一个是降了大元的本地状元张镇孙,另一个就是文天祥。 显然,大伙企盼能赶来的人不是前者。 “快了,快了,你们没听童谣说么,河南河北路断,状元现!”柳荫下,一个身材坚实的游方和尚,笑吟吟搭言。 边说,边高高地托起手中的钵盂。 紫铜钵盂甑明瓦亮,将背后马队通过的影像,一丝不落地映照了下来,反馈到和尚眼里。 几个当地人楞了楞,看了看这个面相和口音都不似本地人的和尚,警觉地向两边挪了挪身体。 “兀那贼秃,休要胡言!河南河北路断,除非石桥自己塌了?”背对着众人,为李恒占街的一个新附军什长转过身来,狐假虎威地骂道。 东濠是横穿广州的一条大河,河道上的石桥已经屹立了百余年。 百年来,几次漫过堤坝的大秋汛都未曾将它冲断过。 和尚妖言惑众,看在他手中那个紫铜钵盂价值不菲的份上,当兵的也要管上一管。 “军爷,你怎知道石桥不会塌呢,要知道人在世间一举一动,菩萨都看得清清楚楚。 冥冥中老天要惩罚你,饶你是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雷霆一击!”外来的和尚显然不知道李恒麾下士兵的凶恶,笑嘻嘻地应道。 那什长见用话吓唬不住和尚,登时火向上壮。 看看李恒的马队已经上了桥,距离自己远了,提高嗓门大骂道:“你这个贼秃,爷们好心提点你,你倒踩鼻子上脸!你在哪里出家,拿出你的度碟来,这紫铜钵盂是做甚用的,拿来军爷验看!”“贫僧无果,不积善行,不求正果!”和尚一脸慈悲地答道,手向前托,把个钵盂抡得如大锤般,径直砸在什长的面门上。 “碰!”什长被砸得脑浆崩裂,直挺挺倒了下去。 恶和尚无果抹了把脸上的血迹,伸手抓过什长落下的长枪,手腕一压,一抖,把冲过来的几个士兵接二连三挑飞。 “有刺客!”士兵们扯着嗓子喊道。 周围百姓乱做一团,东跑西窜,任士兵们如何阻拦,都阻拦不住。 有人胆子大,躲在柳树后偷偷四望,看见石桥另一侧,二十几个被挡在路边的商贩抽出刀,杀向了李恒的卫队。 受到突然袭击,训练有素的骑兵们围成了一个***,将平宋副都元帅李恒牢牢地护在石桥中央。 负责清理街道的新附军士卒快速聚拢成队,在低级军官的驱策下,奋不顾身地挡在石桥两侧,任刺客们个个武功高强,却无法靠近石桥。 “放箭,放箭!”李恒高举着马刀,声嘶力竭地喊。 打了几十年的仗,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石桥两侧的刺客人数不多,但进退之间组织严密,显然不是一般的江湖匹夫,而是经历过战阵之人所为。 能驱使如此多江湖人为他效力的贼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文天祥。 李恒想到这个可能,血就冲上了脑门。 红着眼,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重金购来的手弩,扣动扳机,将上面的弩箭一支支射了出去。 弩箭破空,飞出八十余步,力尽,被带队的刺客头,无果和尚用长枪一一挑落。 李恒楞了楞,将手弩狠狠地掷入了河中。 伸手,抽刀,试图冲下石桥,却被周围的护卫死死挡住。 “大帅休急,援兵马上就到!”亲信将领李獾拉着李恒的马缰绳劝道。 仓猝遇袭,死守待援是最好的办法。 石桥两侧是水面,刺客不可能从河面上杀过来。 只要守住桥的两端,就能保护好李恒安全。 此地距离军营不远,时间又是傍晚,纵使有更多的刺客在其他地方埋伏,大军闻讯赶来后,也能将他们踏成肉酱。 “杀,杀,一个不留。 周围的所有汉人,都是刺客,一个别放跑了!”冷静下来的李恒毫不犹豫地吩咐。 不用他的吩咐,周围的士兵也不会给百姓留情面。 桥上空间小,拉不开弓。 桥两侧的士兵却很快在李狰的组织下,用弓箭对闲杂人等进行了清理。 几轮齐射过后,刺客、商贩还有被阻挡在附近,没来得及逃离的百姓倒了一地。 无果组织着刺客们缓缓后退,慢慢退出了弓箭手的射程。 几个骑兵纵马追来,无果横枪,挑开对方势在必得的一记斜劈,枪花一抖,刺入了骑兵的梗嗓。 李恒欣赏地点点头,对无果和尚的武功好生惋惜。 远处已经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这个武技甚好的和尚,纵使再善战,也难逃离生天了。 突然,他感觉到一丝危险。 从开始到现在,好像那个和尚一直在石桥外围与自己的部下周旋,如此好的武功,却从来没有试图抢上石桥过。 莫非他的目的仅仅是把自己困在石桥中?“河南河北路断,状元现!”一句绕嘴的童谣刹那间闪过李恒的脑海。 紧接着,他感觉到了脚下石桥飞了起来,托着自己高高地飞向云端。 “轰!”一声爆炸在东濠上响起,历经百年风雨的石桥,随着爆炸声消失在浓烟中。 酒徒注:有客户不得不应承,刚回到家,发晚了,抱歉。 第一章 进攻(五) 三年二月下,有僧无果与其客杀贼酋李恒于道。 贼兵万余追之,无果被围,战死,其客八十三人皆没于军阵。 消息很快送到了大都,监国太子金真大惊,一边遣使快速将此事报告给亲征辽东的忽必烈,一边连夜召集留守在大都的众臣,商议派人接替李恒,收拾两广残局事宜。 出乎金真的意料,原来为了一个官位争执不休的蒙、色目、汉三系大臣突然谦让起来,争执了半天,居然无人肯担当平宋副都元帅的位置。 金真不得已,只好命令自己不看好的两江大都督吕师夔去掌管李恒留下来的兵马。 旨意送达广南东路后,诸将皆不服气,一些原本就在宋与元之间摇摆不定的地方豪强,悄悄地带领队伍回了故乡,打着维持地方治安的名义,观望两广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一些被翟氏叔侄协裹入元军的故宋官兵,也成批携械出走,半前后半个月不到,李恒所部兵马散去大半,只留给了继任者一个空架子。 儒林中,对无果等人的评价莫衷一是。 有人为这这八十多人义举吟诗赞颂,也有人跳起来斥责其行为鲁莽,不敢在两军阵前堂堂正正的与李恒厮杀,反而采用如此下流手段,辱没了大宋礼仪之邦的美名。 直到文天祥亲自写了文章祭奠无果,并以“贼未离宋境,反抗者一切手段皆为正义!”作为全文终结,儒林中争论才慢慢平息下去。 一些对元庭不满的民间力量受到鼓舞,趁势大起。 一时间,两江、两浙、荆湖、两广,到处都是打着大宋或破虏军旗号的义军,就连北元统治了多年,治安最稳定的中书省各地也受到了波及。 忙得监国太子金真焦头烂额,不得已,将原本聚集在建康,随时准备南下接受达春调度的八万多蒙古军再度分散往各地去灭火。 导致没有友军支持,也没有援兵补充的达春部对福建的攻击越来越乏力,慢慢地,连骚扰之军都派得少了。 刺杀行动带来的震撼还不止如此,自无果战死后,很多江湖豪杰不敢再自称一个“侠”字,一些喝醉了酒便上街打架,靠一股子狠劲横行乡里的地痞流氓,更不敢以江湖人自我标榜。 在世人的眼中,所谓侠客,不再是简单的“以武犯禁”,也不再是勇武有力的标志,而是代表了荆苛等人在暴政面前的抗争与不屈,代表了一个匹夫肩头对国家的责任。 七百八十余年后,有为评话者重新演绎的无果等人的故事,用一句话把侠客形象概括总结,闻者皆拍案赞赏。 那句话便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些都是后话,书中暂且不提。 福建大都督府,文天祥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情报。 从各地细作送回来的情报中分析,针对李恒的刺杀行动,已经严重打击了北元在江南的统治。 一些地方高官甚至不敢轻易出门,稍闻风吹草动就全城封锁,搜查可疑刺客。 对百姓伤害最重的那些贪官,特别是北元派往地方的转运使,仓库使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其麾下狐假虎威的小吏们,甚至连离城十里的村落都不敢去收税。 但文天祥却否决了由刘子俊、何时、陈子敬等人联名提出的,对北元治下各省高官逐个进行清除的行动。 民间自发的抵抗热情需要鼓励,但刺杀行动付出的成本过高,让文天祥不得不慎重考虑。 李恒遇刺后,北元随即进行的“宁错杀不错放”的疯狂反扑,几乎把敌情司潜伏在两广的细作给连根拔了个干净。 所以,这种影响长远,但实际收效不明显的做法还是谨慎些为佳。 杀了一个地方官员,北元会再委派一个。 只要蒙古人还占据着战场主动,天下有的是经不起高官厚禄**的精英。 而相比这些所谓的精英,敌情司潜伏在各地默默无名的细作们显然更重要。 以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去硬拼,对破虏军不合算,破虏军也拼不起。 他需要更有效的办法,比如,用战场上的局部胜利来打击观望和盲从者对北元的信心。 眼下随着在永安之战受伤的士兵陆续归队,从流民中招募的壮士慢慢适应了军旅,破虏军已经开始慢慢恢复元气。 正是再度出击,挑拣实力弱小的对手练兵,并扩大地盘的好时候。 而两广的混乱,刚好给大都督府提供了填充北元战略重心转移后,所留下武力空白的好机会。 在战场上正面角逐的同时,还有另一些高效、易行的战术可以采用。 北元兵多将广,但对战争的理解上,却与文忠差了不止一个层面。 三月,伶仃洋,昏暗的星光下,二十多艘帆船分先后两个纵队,悄悄地靠近滑过了水面,幽灵般,向沉睡中的广州港靠去。 为了防备破虏军水师偷袭,前平宋副都元帅李恒可谓费尽心思。 用小船和巨木在港口外如陆上建营垒般扎了一座巨大的水寨不算,还在港口外围的海岛的礁石上,修建了百余个烽火台。 烽火台上,昼夜有人监视。 一旦外海有警,片刻之内,所有驻扎在广州的元军都会倾巢而出。 可今天,外围的几个烽火台同时进入了沉睡状态。 直到连帆船靠到了脚边上,都没发出半点反应。 “嘎、嘎、嘎嘎!”帆船上,有水手模仿着受惊的海鸟,发出一连串叫声。 “咕咕,咕咕!”烽火台上,有野鸽子低声相和。 随着鸽子与海鸟的唱和,一行人慢慢走到了岸边,从礁石后扯出条乌延小船,轻轻地荡向了黑暗中的云帆。 “苗兄,顺利么!”没等小船靠近,舰队长杜浒迫不急待地冲到船舷边,低声问道。 “顺利,秀山七岛守烽火的弟兄都愿意跟着咱们走,一会我派人带着,你先用大船把他们接下来,别让他们落在吕师夔手里。 内海那边,番禺附近几块礁石上有人不肯合作,已经被咱们的弟兄沉到海底去喂龙王。 从这里到水寨一路畅通,接下来怎么干,就看兄弟你的了!”随着话音,苗春的轮廓在黑暗中露出来。 跟在他身边的,有十几个教导旅的弟兄,还有十几个穿着北元号坎的新附军小卒。 “在下李望山,恭迎天朝大军,咱广州水师盼星星,盼月亮般……”有个黑影从苗春身后闪了出来,冲着杜浒拱手,讪讪地说道。 “快上船,别婆婆妈妈的,咱破虏军不兴这一套!”杜浒皱了皱眉头,有些厌恶地说道。 眼前这个人显然是个低级军官,开口就是逢迎之词。 “是,是,谨尊将军所命。 但,但苗将军答应咱等的……”黑影再度躬身施礼,口气谦卑,话题却是迫不及待。 “答应你们的事情不会反悔。 愿意留下的,可以加入破虏军。 不愿意留下的,安家费就在船上,每人二十两,现银。 到了外海,你们就可以决定在哪里上岸,有附近的渔户驾船接送你们!”杜浒的鼻子都快给恶心歪了,厌恶地回答。 有道是什么官带什么样的兵,吕师夔为人贪婪,手下的士兵也是一路货色。 除了钱,眼中再放不下没有别的内容。 黑影所担心的事情有了答案,再不罗嗦,沿着缆绳率先爬上了最后一艘大船。 跟在他身后的新附军降兵陆续沿缆绳攀援而上,动作虽然疏于训练,身体却依旧保持着敏捷。 苗春冲杜浒点点头,与部下挂起船帆,快速向内海漂去。 几艘大船跟在他身后,慢慢向广州城靠拢。 沿途的烽火台很快易主,越来越多的新附军士兵,走进了预备好的运输船舱。 广州水师大营的轮廓,慢慢出现在杜浒的望远镜内。 牛油大炬在水寨四周猛烈燃烧着,寨墙上却没有任何士兵巡逻。 水寨口,连艘日常巡视的敞蓬快舰都没开动。 几艘蒙着牛皮的艨艟懒懒地泊着,借着明亮的灯光,可看见主桅杆旁,挂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其中有几件颜色煞是鲜艳,明显是给女人穿的苗春指挥着几艘改装了三角帆的乌延小船,悄悄地从黑暗中浮现。 船只都是满载,吃水很深,推进的速度却丝毫不慢,借着风势鼓满了帆,箭一样向水门射过去。 一个今晚在值的士兵从艨艟上直起身体,走到船舷边解手,突然,他听见了不一样的水声。 以为是有什么人出去玩闹,半夜才归宿。 抬起头来,嘟嘟囔囔地骂道:“刘将军说过,吕大帅要整军了,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猴崽子再不……”他的下半截话完全卡在了喉咙里,眼前的三角帆船他没见过,完全不是营中兵士卒常借出去胡混兼贩些私货的五百料小船。 是乌延船,比寻常速度乌延船快出三倍有余的改进型乌延船。 一瞬间,他明白是谁来了,伸手去掏号角,却发现手已经不听使唤。 一支弩箭飞来,直插进了他的梗嗓。 “扑通!”巡夜的士兵落水。 几个坐在寨墙上瞌睡的士兵耸了耸肩膀,继续自己的美梦。 ***下,苗春等人驾驶的小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忽然,随着苗春一声呼哨,所有水手和士兵弃船,飞身跃进海水中。 “劫营!”有人终于看到了尽在咫尺的危险,扯开嗓子叫了起来。 没等他的声音落下,几艘小船同时撞到了木墙上,船头三尺多长的铁钉狠狠地将船身和木墙钉在了一处。 一道亮丽的火花,就在守军呆楞楞的眼神注视下,钻进了船舱,紧接着,黑夜中响起数个霹雳,坚实的水寨外墙与寨墙上的守军一起,飞向了半空。 杜浒所带着十二艘战舰从黑夜里冲了出来,直扑被炸开了水寨大门。 周围巡逻船上的士兵大多数在睡梦中见了阎王,一部分幸存者从恶梦中惊醒,却不知道该做出何等反应。 一瞬间,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乱轰轰地在甲板上鼠窜。 又有几艘大型帆船冲来,冲到水寨旁的艨艟身侧。 站在帆船甲板上的破虏军教导旅弟兄弯弓,将火箭和引火之物豪不客气地倾泻到艨艟上。 被惊醒的士兵更乱,有人慌不及待地跳海逃生,有人跪在甲板角落开始念佛,更有甚者,干脆把双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听吕大帅麾下被破虏军俘虏过又放生的士兵传授,如果战场上被破虏军逼得走投无路,丢掉兵器,高举双手就能换来对方的仁慈。 这种保命的经验,向来在军营中传播得快。 一个盔斜甲歪的百夫长提起刀来,砍了数个举手投降者。 方欲命令士兵们各就其位,开动座舰,却冷不妨,有人从海水中跳上了甲板。 “给我……”百夫长狂喊,欲指挥士兵将斗胆蹬舰者拿下,没等喊完,就发现自己的头颅飞离了身体。 一把钢刀扫过了他的脖子,提刀的主人穿一身水靠,双眼中全是轻蔑。 破虏军教导旅以三十人为组,采用各种方式清理着大梦初醒的北元士兵。 一方本来就士气低落,训练粗疏,另一方却是精锐中的精锐,半个时辰后,水寨外围的流动船只已经都失去了抵抗力。 李恒苦心经营的水寨四处都是火头,一艘艘破虏军战舰在寨内往来驰骋。 为了防止有人偷船溜走,每天傍晚,水师将领们照例将战舰用铁链锁在一起。 这个错误的做法,成了此刻广州水师的致命伤。 开始,杜浒还指挥自己的舰队与敌舰保持一定距离,进行队列炮击。 等到发现敌方战舰居然彼此相连,一艘船失火后,临近船只也无法逃脱时,当即将舰队分散,命令麾下舰长各自为战,不择一切手段焚毁敌船。 这样一来,广州水师大营更加热闹。 到处都是爆炸、到处都是火头,惨叫声和炮击声连为一片,仿佛有官员不小心将地皮刮透了,将地狱突然搬到了人间般。 在李恒麾下就兵额严重不足,在吕师夔麾下更加缺兵少将的广州水师于混乱中走向了末日。 大部分睡在船上的士兵没等从梦中醒来,就葬身于火海当中。 他们的结局却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那些已经醒来,看着临舰失火却解不开铁链的将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慢慢向自己身边延伸,烧掉落脚的最后一片甲板。 杜浒的旗舰冲在敌舰最密集处,两侧舰炮轮番发射,如此近的距离,几乎不用瞄准。 每一次击发,都能把一艘敌舰送到海底下。 苏刚的座舰跟在杜浒身后,他父亲苏醒命他到破虏军中找智者学习。 能跟着杜浒这样从来不给敌人留情的上司,苏刚觉得非常过瘾。 每当有敌将驱使着起火的战舰试图靠近杜浒时,苏刚都从斜次里劫上去。 装备了火炮的战舰对付只装备了投石机和床弩,训练明显不足的对手,简直就像在玩耍,往往一个照面之后,苏刚就又可以放弃对手,扑向下一艘敌舰。 被他放弃的战舰燃烧着,打着旋,沉入大海深处。 最凶悍的是苗春与他麾下的教导旅,在营救少帝的行动中,未能带走的战舰成了大伙心头挥之不去的遗憾。 如今得到机会将这些战舰彻底毁灭,专门从各军中挑选出来的“狠角”们如何会手下留情,对于链接在一起的大船,斥候旅用火炮和手雷,将他们尽数炸毁。 对于脱离了队伍,自不量力冲上来厮杀的船只,则跳上对方甲板,凭借凶悍的肉搏战,将对手彻底制伏。 “轰!”一弹丸落在了杜浒座舰的船舷边,爆炸,激起了个巨大的水波,将战舰推得晃了晃。 杀得正在兴头上的他抬起向巨石来袭的方向张望,看见远处有几堆火把,聚集在港口附近的高地上。 是长管重炮,当年破虏军曾经不远千里送给了行朝十门这样由几段炮管套铸在一起的,大威力火炮,试图凭此挽救行朝的命运。 后来这些火炮和大部分其他样式的火炮被苗春在营救少帝的同时炸毁,剩下几门,则都被李恒宝贝般竖在了水寨附近的高地上。 杜浒大声喊了几句,吩咐传令兵在主桅杆上挂出了一串灯笼。 三艘在附近正杀得热闹的破虏军战舰立刻放弃对元军的屠戮,靠拢了过来。 四艘战舰以最快速度排成了一列,杀出水寨,以岸边火把聚集处为圆心,轻巧地兜了几个***。 百余点流星划过长空,砸在岸边高地上。 一堆堆火把骤然惊散,半夜赶来操炮的士兵,抱着头,逃下了山梁。 没打中任何目标的巨炮被掀翻,顺着山梁滚进了大海。 杜浒调转分舰队,围着水寨往来兜旋,岸上只要出现***聚集的情况,就一通火炮砸将过去。 战斗在黎明前彻底结束。 广州水师彻底变成了一堆灰烬。 破虏军水师和教导旅来袭时的二十四艘船,有五艘轻伤,一艘重伤。 撤退时却俘虏了十一艘大型和中型敌舰,串成一串,拖在舰队后。 躲在黑暗处,目睹了整个战斗过程的新附军百夫长李望山满脸崇拜地看着远处的旗舰,对着身边的破虏军舰长陈复宋问道:“将军,咱们这是去哪,回泉州么?”“你想去泉州?你不回家了么?”陈复宋饶有兴趣地问道。 今夜的战斗中,这些负责外海警戒,却与破虏军约定投降的新附军士兵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没有他们,偷袭战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俺,俺听说泉州很繁华。 跟,跟着文大帅,那个,那个…..”李望山搔着头皮,不好意思地说着。 他是受到属下之托前来和陈复宋搭讪的。 经过昨夜现场观摩,大伙觉得加入破虏军水师,也许比回家打鱼有前途,说不定运气好还能弄个开国将军干干。 “破虏军水师要求很高,训练勤苦。 并且军纪严明,不能抢劫百姓,也不能向船上携带女人。 如果犯了军纪,通常是直接扔到大海中喂鲨鱼…….”陈复宋横了李望山一眼,故意扳起面孔说道。 “我们干了,只要让我们继续干水师!”李望山喜出望外,大声道。 “先不着急,想加入水师,你们也得去福州水师学校培训,学射击,操炮,旗语和灯语,还得学看书写字!”陈复宋摇摇头,给降卒们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几个跃跃欲试的新附军什长、都头垂下了脑袋。 学射击、操炮这些都不怕,当兵么,当然要练习杀人手段。 但提到读书识字,大伙都蔫了。 三十多岁的人了,和娃娃一样背着书包上学堂,羞也羞死。 “怎么样?马上到了外海,海民的乌延船就在伶仃洋外等着,到哪里去,你们自己拿主意!”陈复宋笑吟吟地说道。 眼下这些新附军阵前举义者都是老兵,训练他们,可比训练新兵容易得多,并且这些人的海战经验也比普通士兵丰富,白白放走了,的确是一笔损失。 “我干!”李望山咬咬牙,把装赏银的包裹狠狠地掷在了脚下。 “我也干!”一个绰号叫海鹞子的了望手喊道,“航了半辈子海,风浪都不怕,还怕识他几个字!”“我干!”“我干!”“请将军收留!”有人带头,立刻有人跟上。 大多数拿着银子准备回家的水手留了下来,交出了赏银做投名状。 “银子还是你们的,那是你们以前应得的。 留着,等仗打完了,买地买房子!”陈复宋笑着将装银子的包裹一一拣了起来,塞回诸位投效者手中。 “待会儿我给苗将军说一声,请他派大船顺路把你们送到福州去。 那里有钱庄,你们可以把银子存起来吃利息。 然后你们可以拿着我的推荐信去水师报名处报名,半年后,我带大船来接你们!”“将军不回福建?”几个士兵死抱着一时冲动差点失去的银子,吃惊的问道。 “不回!”陈复宋和气地回答。 “那,那将军去哪?”李望山大着胆子问道,随即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补充:“将军不便说,小的不该打听!”“去琼州,咱们半年后见!”陈复宋笑了笑,替李望山整整衣冠,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琼州?”无数人惊诧地问道,瞬间,嘴巴张大得可塞下鸡蛋。 琼州距离广州数百里,中间隔着恩、高、化、雷四州,跃过大海直接攻打琼州,这种战法他们听都没听人说过。 “这是水师,船能行多远,水师的攻击范围就有多大!”陈复宋站在船头,豪情万丈地答。 第一章 进攻(六) 李恒辛苦整训的近半年的广州水师,一夜间全军覆没。 两广沿海十一州,千余里海岸线立刻像被剥了壳的鸡蛋,完全保露在破虏军水师的打击下。 平宋副都元帅吕师夔当夜就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战舰被一艘艘击沉。 在那一刻,他知道两广完了,纵使自己是诸葛复生,孙吴现世,也挽救不了这场命中注定的败局。 手中兵太少,需要防御的地域太多,关键是,从始至终,人心就不在大元这一边。 以目前的士气状况和人心,明智的选择是主动后撤,把战线放到绍州、雄州和连州等几处背靠江南西路和荆湖南路要地上。 这样,即可以安全地接受来自后方的补给,也可以寻找机会,攻击破虏军的破绽。 文天祥在福建推行的新政和大宋传统格格不入,为了保证命令不被朝堂上其他同僚拦阻,他必须时时建立战功。 依靠破虏军辉煌的战绩,压下朝野之间的非议之声。 因此,破虏军主力不会一直龟缩在福建不出来。 而破虏军一但离开福建进入两广,众寡之势立转。 两广群山中的山贼和地方豪强不会轻易接受大宋的统治,破虏军想在两广站稳脚跟,就必须分兵去扫平群豪。 那个时候,才是大元一战平宋的大好时机。 吕师夔觉得自己的推断很有道理,但是,他却不敢真的把主力撤离广州。 攻陷广州,荡平崖山,这是忽必烈陛下前一阶段武功的标志。 无论是谁从崖山和广州撤出来,无论在多困难的情况下,他都将是千古罪人。 忽必烈可以冤杀一个副元帅刘深,就不会在乎多杀一个替罪羊。 这就是为什么李恒死后,平宋副都元帅之位无人去争的原因。 朝堂上,蒙、汉、色目三系大佬都不傻,都知道谁接替李恒,就是把谁架在火上烤。 只有太子真金这个笨蛋,才傻乎乎的乱点将,把人送到风尖浪口上,还好像是破格提拔,需要人承好大的人情。 吕师夔郁闷地想着,抱怨着,哀叹着仕途的艰难和命运的不公平。 这么多年,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把良心踩到脚底下,爬到今天这个地位不容易。 如今战无法战,退不能退,就和等死差不多。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了替罪羊,或者被人一炮轰死,给大元尽了忠,即使入了地府,他心下也有所不甘。 “其实大帅也不必那么为难,古来打胜仗不易,打败仗却相对简单得很!”吕师夔的师爷见他整日愁眉不展,靠在他身边,低声说道。 吕师夔的眉毛挑了一下,突然间有一种把此人拖出去痛打一百鞭子的冲动。 身为武将,纵使在为敌国效力,谁不希望活得轰轰烈烈,死得灿灿烂烂。 敌军没来呢,先计划着怎么把仗输掉,岂不是把武将的脸都丢光了么?“这仗啊,不知道要打多少年呢。 手里有兵,就有奔头儿。 要是连兵都没了,恐怕在谁的眼里,价值都不大喽!”师爷见东主对自己的话不置可否,向旁边走了几步,蹒跚着说道。 吕师夔的手指咯地响了一声,握过了头,疼痛的感觉让他清醒。 师爷吕省是在吕家干了多年的老人,知道轻重。 他这句昧心之言说得不错。 如今这事态,按达春的将令,在广南两路与破虏军硬拼,没有半点胜算。 把起家的老本拼光了,顶多只落个无功无过,弄不好还招来一大堆无果和尚那样的疯子,有生命危险。 同样是败,还不如败得漂亮些,看上去是力战而败,实力不如人而致。 这样,达春挑不出什么来,剩下几万老兄弟在手,忽必烈陛下想降罪,也得考虑考虑这样做的结果。 想到这,吕师夔心下稍安。 和颜悦色把师爷拉了回来,按照他的指点开始布置。 李恒麾下有一批战斗力不弱,也不肯买别人帐的探马赤军,大概七千人左右。 这帮家伙收买起来难度较大,所以吕师夔按师爷的指点把他们尽数派去了增城,那里距离兴宋军较近,是保卫广州的第一道防线。 反正自从李恒遇刺后,这帮探马赤军一直疯子般地叫嚣着要杀进福建去报仇,不如直接成全了他们。 清远、真阳、曲江这几个隶属与广州府、英德府和绍州府地方,是撤回北方的要道,这几个地方得放自己人。 吕师夔将几个本家子侄吕商、吕文和吕强派了过去。 命令几人只管守城,外边流寇闹得再厉害,也不准主动出战。 至于广南西路,吕师夔非常“照顾”地把陈宝、翟亮、王安世、翟国秀、方景升等安排了过去。 他们投降的时候,张弘范曾经答应向朝廷上本,准许他们“世镇广南”。 但后来朝廷一直没就此事做出批复。 既然此刻自己能临时做主,吕师夔索性大做好人,安排他们尽量远离广州去当土皇帝,自己带兵为他们挡住广州前线。 一番功夫做足,把翟国秀几个感动的泣泗交流,发誓一旦广州有警,马上带兵杀归来援救。 “土豹子,你们等着为万岁尽忠吧!”吕师夔心中骂道。 大宋水师向来就有跨越攻击的传统,当年宋金对峙,就曾从海上突袭过山东河北数州。 更何况此时带领水师的是著名的狠人杜浒。 腹诽归腹诽,脸上却做出一幅大功无私的姿态来,叮嘱众人好生为国守土。 一番小动作搞完了,时间也到了三月中。 吕师夔松下一口气,开始整训盘点自家嫡系士卒。 还没把人马拉出广州城,就接到了广南西路的求救信。 “贼犯琼、雷二州,郝万山、霍志战死。 郁、容、高、廉各州主将皆作壁上观。 敌众我寡,元帅若半月不来,柳某将以身殉国!”刚补了安抚使的缺,屁股还没坐热乎的化州守将柳德润在求救信中哀求道。 吕师夔把求救信收了起来,没做任何安排。 当夜,化州前来求援的信使在广州城内不知所踪。 琼、雷、化、廉四州相继失守。 福建大都督府,文天祥拿起几只角旗,别在了标记着等高线的沈氏地图上。 破虏军参谋长曾寰带着一干参谋,快速推演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 按原定作战计划,杜浒率领的水师在将北元广州水师消灭后,任务仅仅是拿下孤悬海外的琼州。 那里去年没受到战火波及,粮食大熟,刚好劫来补充福建各地的食物缺口。 谁也没想到,广南诸路群豪居然看着杜浒一个挨一个的打下沿海四州,不做任何行动。 此刻杜浒手中兵马不足壹万,若广南西路诸豪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把破虏军水师堵回海里。 “广南西路的地方群豪们后悔了,暗中给杜浒输粮送款,期望杜将军能手下容情!”刘子俊走上前来,送上一叠拆了口的信件。 每一封信的外皮上,都如验名死囚的正身般,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大伙一看,就知道红叉是杜浒所为。 关于这些骑墙者,杜浒向来只有一条应对对策,“杀!”“派快舰给杜贵卿传令,让他暂时不要继续前攻,先把琼、雷、廉、化四州稳定住。 把无主之田,和投靠了北元那些豪强的家财,先给百姓分了!”文天祥笑了笑,把信随手扔到了一边。 “丞相意欲如何,莫非还心存善念么!”苏刘义从一边快步走过来,有些不满意地抱怨道。 此刻手中无兵可持,但苏刘义不认为自己就得一切听文天祥的安排。 按官职,他也是兵部侍郎,有参与战局决策之权。 况且去年若不是翟亮等人临阵投敌,江淮军的结局也不会那样惨。 对这些一箭不放,把行朝侧翼让给张弘范的家伙,文天祥也没什么好感。 见苏刘义发急,笑了笑,说道:“苏侍郎何必急在一时,这些人家产尽在两广,难得舍得弃家逃命不成!”“那丞相准备如何?”苏刘义楞了楞,不知道文天祥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在他心目中,眼前大宋丞相对别人的田产家财看得很重,几乎每次打仗,首要目的都是抢钱。 “先稳住他们,别把他们打急了,否则,他们联起手来,杜将军那里也会麻烦!等咱们击败了吕师夔,然后再慢慢收复两广,要么不打,要打,就把拥兵观望的人都扫荡干净了,以免给将来留下麻烦!”文天祥和气地解释。 以杜浒的性子,打起来就不留情分。 刚好满足了吕师夔驱虎吞狼的心思。 广西南路地形复杂,苗、汉杂居,对那些投靠了北元的地方大族,还需要区别对待。 这些人心里没有华夷之别,也没有国家概念。 在乎的只是家族利益的绵延。 所以,无论在谁麾下,都不会忠心耿耿。 只会跟在他们认定的强者身后打秋风。 对于他们这伙人,分化、瓦解、安抚、打压等手段并施才是正道,如果一味以杀戮为主,反而会势得其反。 “若如丞相出兵两广,苏某愿为帐前小卒!”见文部将官几乎都盯着自己,苏刘义歉意地抱了抱拳,后退了半步,躬身说道。 “苏将军不提,我也要请将军出马。 我准备让邹??17盘啤11裘?堋13钕?俸臀庀o?]带一、二、五三标,还有炮师从循州杀过去。 苏将军可与他们同行,沿途招拢旧部!”“第二和第五标?”苏刘义强压着心头的狂喜问道。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自从来到福建,大伙一直盼着在文天祥的帮助下重整旗鼓。 但第二和第五两标兵额严重不足,破虏军派出三个标外加一个炮师,看似气势汹汹,实际上人马却没多少。 应付两广那么大的区域,恐怕会力不从心?“眼下许夫人的兴宋军驻扎在潮州、惠州一带,人数有五万余,随时可杀向广州。 如果苏将军不弃,可以沿途收拢江淮军旧部,补充进萧鸣哲的第二标和杨晓荣的第五标。 这样,在广南东路,破虏军加上许夫人的兴宋军,咱们的兵力不比吕师夔少。 如果能将吕部击败或挤出广南东路,西路诸豪失去靠山,恐怕只有任咱们宰割的资格!”文天祥点点头,低声安排道。 “补充进第二标和第五标?”苏刘义发出一声惊叫,眼睛瞪得大若铜铃。 几个破虏军参谋和中级将领不满地看了过来,见过行事不知轻重的,却没见过这么不知轻重的。 江淮军被张弘范打得全军覆没,如果不是破虏军杀开一条血路,连张世杰本人都无法脱身。 事过后,文丞相非但没上本弹劾江淮军诸将无能误国,反而替他们说了很多好话。 比起当年张世杰、苏刘义等人对文天祥的处处排挤,简直是以德报怨。 做了这么多,这位苏将军居然还不知道满足,居然还念念不忘让福建大都督府出钱出物,替他们重建队伍。 天下便宜事情多,有占起来没完的么!“对,江淮军弟兄们被打散,在广南受尽了苦头。 与第二标和第五标的老兵混编在一起,躲在第一标身后,可以边作战,边适应破虏军战术。 各级将领官职不变,由枢密副使邹??骋话才盼恢茫??装雌坡簿??鬃?弧k?贩5馁郝缓途?靡淮涡圆蛊耄蔽奶煜樯ㄊ恿怂樟跻逡谎郏?欢???夭钩洹?自从张世杰和苏刘义气兵败来投,如何安排他们的职务,就成了大都督府的难题。 如果心胸开阔地提供装备,重建一支江淮军出来,必然会遭到杜浒、刘子俊等当年曾受过张世杰排挤的将领们的反对,文天祥自问也没那分胸怀。 与北元胶着的关键时刻,需要军令绝对的畅通无阻,这个时候再于朝廷内部建立一直可以擎肘自己的力量,傻子才会那么做。 但苏刘义等将领对朝廷的忠心,依旧令人钦佩。 流落在广南两路坚持抗元的将士,如果能整合起来,也是一支不弱的力量。 在对付北元这个外寇方面,大伙没有根本性的冲突。 需要区分的,仅仅是谁居主,谁居次。 所以大都督府和智囊们,替文天祥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 第二、五两标在永安损失很大,基本上成了空架子。 让一、二、五三标同时出福建,沿途的抵抗力量,可以名正言顺地补充进二、五两标。 等新力量熟悉了破虏军的方式和环境,按往常经验,即使赶他们另立门户,大多数人也不愿意走。 作为这支队伍的名义领导者,邹??亲罴讶搜k?砩嫌腥ツ瓿?10?朔只?坡簿??臃獾氖嗝芨笔沟耐废巍b酃僦埃?鼋霰日攀澜艿土艘患叮?腥???室磺芯?写笫隆4送猓???宰尤岷涂砗瘢?梢员vざ运?腥艘皇油?剩?换崛媒?淳??坑斜黄缡又?小?“怎么,苏将军莫非不愿意出征么?”见苏刘义依然发呆,邹??锸迳锨埃?牧伺乃?募绨蛭实馈?“末将遵命!”苏刘义咬了咬牙,低头应道。 心中痛得像针刺般,眼前的人物渐渐模糊。 “那就下去准备吧,明日五更,大军准时出发!”文天祥柔声吩咐,看看邹???倏纯慈缌俅蟮邪憬浔缸诺钠坡簿?诮??崆嵋x艘⊥贰?苏刘义再次施礼,蹒跚着,缓缓走出了帅殿。 呆立过的地方,留下了几点清晰的水渍。 “他还忘不了江淮军啊!”邹??纯赐?潘樟跻宓谋秤敖ソトピ叮?鞠19潘档馈5蹦晁?臀奶煜榈热饲Ю锾鎏鐾侗夹谐??Υk苤朴谌耍?哉夥菁娜死橄碌淖涛渡钣刑寤帷q巯滦问品戳斯?矗?闹腥疵挥腥魏伪u春蟮目煲狻7炊??钌畹赝?槠鸲苑降淖纯隼础?这种感觉,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邹??晕什皇歉鲂云?恋娜耍?泶铩4蠖纫恢笔撬?男奚砟勘辍h欢?丝蹋??床坏貌蛔鲂┎换泶铮?膊淮蠖鹊氖隆?“能不能把江淮军和破虏军捏合在一起,凤叔,就看你这枢密副使了!”文天祥苦笑了一下,应道。 第一次弄权,让他感到从心里向外不舒服。 但不这样做,他又实在无法保证随着控制地域扩大,生存危机缓解,朝廷内部的矛盾会不会越来越大。 相比与来自背后的打击,与北元的战争反而轻松。 毕竟双方出于不同阵营,敌我关系可以分得轻轻楚楚。 而背后,谁知道哪张面孔下,藏着怎样的心思。 恐怕,将来很长一段日子,自己都不得不带上不同的面具吧。 文天祥郁郁地想,胸口一阵阵闷,一阵阵痛。 轻叹了一声,缓缓向门外走去。 临出门,腿绊了一下,身形略有些跟跄。 没有人上前搀扶,看见文天祥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曾寰和几个参谋目光互视,脸色带上了几分嘉许。 第二章 职责(一) 有宋一朝,福州都不是个非常繁华的所在。 无论和南边不远处船通六十余国,有着“光明之城”美称的商港泉州相比,还是与北方物产丰富,有着“人间天堂”绰号的临安、苏州相较,福州城都显得过于普通,过于简陋。 甚至连建筑格局颜色和街道宽窄走向,都显得有些陈旧局促。 这一切在两年前的某一天,突然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很多福州城的老人至今还记得当日破虏军巧计赚城时的情景。 就像夏日里的一场雷雨,说来就来了,根本让人来不及准备。 当人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蒙古人的羊毛大纛已经被踩到了脚下。 本来,大家都以为,换了大宋统治不过是换个地方缴税而已。 这年头,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次数多了,很多人都已经麻木。 只要还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就不愿意管城墙上的事。 反正,自古官府的唯一职责就是收税,从来不曾理睬小民的死活。 过了几个月,有人慢慢发现了新官府与原来的不同。 衙门里那些公差见了百姓渐渐客气起来,不敢再四处勒索。 跟在公差屁股后狐假虎威的白员(协警,城管)也被裁撤一空,其中有几个设局诈人钱财,民愤极大的还被判了罪。 各级书吏也换了人,不再是跟完了大宋,又跟着大元那批老官油子,代之的是一些因年龄和体质原因退伍的破虏军老兵。 给大伙感触最深的还是道路上的变化,原来逢门必卡,逢桥必堵的厘卡统统不见了踪影。 无论行路还是贩货,再也不必担心路上被人狠宰一刀。 至于在儒林和官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的选举,对普通百姓来说反而影响不大。 大宋百姓向来老实本分,除了一些胆子出奇大的“刺头”,没有人认为自己是当县太老爷的料子。 至于那些读了半辈子书只为了谋求高官厚禄的,又都不看好福建大都督府的前景。 所以福州、建宁、邵武三府第一次让百姓推选官吏,基本上就没人出来参选。 很多当了县令、府丞的地方名士,还是被陈龙复从家中强行拉出来的。 并且允许他们在破虏军战败后,自行选择守城和投降。 那些躲在家里不肯出来参选的儒士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过了凭空而降的一次绝好的出头机会。 随着福建大都督府一系列刺激民生的新政实施,随着科学院发明的民用新技术和新器械的快速普及,随着新式作坊和新产品的出现,破虏军所控制的各府快速繁荣起来。 特别是福州这样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的大城,眼看着就商旅云集,万帆竟至,繁华程度已经隐隐有了超越苏、杭两州的趋势。 随着破虏军相继收复了泉、漳二州后,作为大都督府的治所,大宋政令的中枢,福州城的变化更大。 破旧的城墙被修茸一新,年久失修的道路被拓宽,压实,个别重要地段还铺上了来自邵武的新产品--水泥。 港口内的淤泥被清理干净,木架的码头变成了石头和水泥的。 码头附近的荒滩和洼地都被平整,梳理,盖起了方便商人存放货物的货栈。 就连城边上供航海者烧香、许愿的妈祖庙,也被官府花重金翻盖过。 不但重新粉刷的墙壁,修补了屋檐、加固了廊柱,而且在庙宇外专门开了家航海博物馆,将汉唐以来各类船只,航海器械还有各式海图做了模型摆在里边,供有志航海者参考。 官府投入资金最大的是夫子庙,孔夫子和他的七十二贤者被重新塑了像,摆在宽阔的大堂里边。 远远走过,仿佛有琅琅读书声千年流传。 一些先秦典籍、文史孤本也被搜罗出来,由名家亲手抄了摹本,放在夫子庙内新开的图书馆中,与诸般杂学,来自阿拉伯的百科典籍一同供感兴趣者翻阅。 在夫子庙的临近处,还利用没收来的官宅,新开了一所占地面积近百余亩的义学,分小学和中学两部,低龄的孩子可在小学里边读书、识字。 年龄稍大的,可以就读义学里边的中学部,在学习半年基础的数术(数学)之后,就可以选择义学里边的商、虞(地矿)、冶、工等科中的一门修身。 战乱年代不开科举,这些杂学虽然比不得儒学高雅,但精通一技足以在城内诸多新兴产业中谋得一席之地,不愁读完书后反而地方混饭吃。 诸般学业中最正统,最需要人仰视的儒学,也在义学里开了科,由学生们自己选择是否精研。 有些头脑顽固的老儒们为此还抗议过,认为儒学华夏传承的根本,其他杂科虽然有一时之用,却不能与儒学同列。 但义学的资金由大都督府亲自调拨,并未要求老儒们捐款。 并且文天祥还重金聘请他们前去任教。 所以大伙尽管反对,声音也大不起来,反而随着时间推移,由于家族中有人在新兴产业中获得了收益,慢慢觉得义学大门楹梁上文天祥亲笔书写的“有容乃大”四个字看起来不那么扎眼了。 义学是免费的,只要能凭本事考上,一切拜师费用全免。 官府除了一日三餐供应外,每年还供给学子们一套单衣和一套棉衣。 针对有心学习,但错过了读书年龄的市井百姓,还开设了晚课,免学费,但不提供食品衣物,从“人之初,性本善”和阿拉伯计数的“1、2、3”学起。 虽然一切只是开了个头,很多有远见的人还是得出了“这是功在千秋的义举”、“凭此足以在世间流名”等诸如此类的结论。 有些人甚至认为,即便福建大都督府真的如一些反对者认为的那样,不过是昙花一现。 凭借它两年多来为百姓做的那些事,凭借它的图书馆和义学,参与其中的人都足以流芳百世。 随着市井的逐渐繁荣和破虏军在战场上不断胜利,一些不甘心投降大元做个四等奴隶,心中对大宋又早已绝望的读书人的心思慢慢热络起来,把目光集中到了大都督府。 政府各部门和各级官员聘请幕僚和从吏不再是件困难的事,一些别出心裁,但薪水丰厚的部门,如户部预算衙门和海关等,还成了人们钻营的热点。 组织那些新光复地区的官吏选举不再是件轻松的工作。 不同于第一次官吏选拔那种门可罗雀的冷清,吏部所管辖的选举处如今门庭若织。 由于看好破虏军的政治前景,有些世家大族开始慢慢把触角伸向了新光复地区。 一些新老名士、清流除了吟诗作画,著书立说外,开始走出院子,与百姓接触。 一些曾经对新政冷眼相待的人也找上门来,拖关系,走人情,为一个候选资格而折腰。 更有一些机灵者,不但出钱出力帮助破虏军稳定地方,还同时采用开办粥棚,降低田租等办法讨好平素从来不正眼看的平头百姓,期待他们中哪个祖坟冒烟,捞到了投票权,能在选举时投自己一票。 还有一些心思过于敏捷者,甚至在选举前在百姓中散发铜钱,公然贿选。 这些人中,不乏真心赞同新政,想为国出力者。 但投机者占了绝大多数。 为此,身系内政和敌情工作的刘子俊和吏部主事兼泉州太守陈龙复伤透了脑筋。 甚至结伴专程跑到福州,找文天祥商量对策。 让他们惊诧的是,一向持身高洁,恨透贪官污吏的文天祥却不像他们想象般着急。 只是给刘子俊增加了资金和人手,让他加大监察力度,力争把那些混水摸鱼者剔除掉。 “丞相,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眼下破虏军只占了福建一路和半路广南,已经乱到这种地步。 如果拿一天光复了大宋全境,岂不是更乱。 那时候即便我等强力苦撑,天下…….”刘子俊没继续说下去。 他相信自己的潜台词文天祥能听明白。 在他的意识里,文天祥采取的选举制度,并不算什么新鲜事物。 汉代的举孝廉,与此差不多。 但汉代后来吏治大坏,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大族,导致政令不通,天下大乱。 所以,隋唐之后各朝才采用科举的办法选拔人才。 科举虽然选择人才的面狭窄单一,但比起推举制度来,无疑公平得多,至少寒门学子有了一举成名的机会。 新政试行的让百姓们推举代表,由代表和有军功者从候选人中推举官吏的办法,虽然比举孝廉的手段复杂了些,但也敌挡不住来自世家大族的力量侵蚀。 真的推广到全国,到时候不但民间一些有能力者因找不到出头捷径而积怨,朝廷上的反对力量也会趁机群起而攻之。 这样,文天祥等人就相当于把自己摆在了天下读书人的对立面,除非靠武力将反对者斩尽杀绝,根本没有与其他人和睦相处的余地。 听完了刘子俊的话,文天祥给出明确答复。 世家大族和读书人们这么快就转变了对丞相府的态度,速度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在他的规划中,大都督府招募官员却无人应募的状态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毕竟眼下北元还站着绝对上风,大都督府与行朝的关系也不甚清楚。 等破虏军的控制的地域稳定下来,与北元真正到了战略相持阶段,与行朝的关系也一一理顺后,投机者想参与进来,关键位置也被真心为国的先行者占据了,一、两个混水摸鱼的投机分子成不了主流,败坏不了整个吏制。 而选举制度一旦形成,就会慢慢循环下去,逐渐改进,成为新政的强力支撑。 没相到破虏军控制地区的官员职位这么快就变得热门,热到令人为攫取官位不择手段的地步。 “子俊说得有道理,单凭吏部和内政部的检查,终归会有疏漏。 并且吏部和内政部的官吏也是人,监察过程中难免会徇私!”陈龙复见文天祥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以往他并未重视到表面乱像下隐藏的内在危害,低声提醒道。 “恐怕,贿赂是在所难免。 除了由你和民章(刘子俊的字)多费些心思,想些办法,一时也没有解决的捷径!”文天祥叹了口气,跌坐进椅子中。 一瞬间,他仿佛失去思考能力。 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刘子俊和陈龙复的抱怨。 刘子俊和陈龙复将新收复地区选举官员时发生的丑闻一一列举了出来。 二人的结论都是,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 但提出的解决办法却不尽相同。 刘子俊希望废除选举制度,重开科举,利用北元不准汉人应试的契机,争取天下读书人的支持。 而陈龙复的意见却是,选举的办法需要改一改,最好由官府指定名声和家世好的人做代表,免得代表权被百姓滥用。 文天祥听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仿佛看穿了外面的春夜般,笑得是那样坦然。 “丞相因何而笑?”陈龙复勃然变色,大声质问道。 他知道文天祥不是个接纳不下谏言的人,作为丞相的臂膀,关键时刻自己必须直言,督促他对政令做出适当的改变。 文天祥看到刘子俊和陈龙复都变了脸色,知道他们误会了自己,收起笑容,低声解释道:“我是在想,如果我给每个百姓投票的权力,那些世家有没有财力,给每个百姓发满足他们愿望的钱!”“开始,容易!随后,恐怕百姓胃口也会变大!”陈龙复想了想,非常认真的答道。 又仔细按照这个思路推演了一遍,忽然笑道,“如此,亦非完全是坏事!至少他们得了几吊钱,好过原来什么都得不到!”“属下看不出这有何好笑之处!丞相,眼下破虏军在进展顺利,大都督府所辖区域越来越大,必须防微杜渐,不给敌手反扑之机,特别是不能让行朝的陆大人、邓大人和刘、李等位大人挑出太多的错处!”刘子俊见陈龙复与文天祥一问一答,乐在其中,索性把自己的担忧直接点了出来。 “我知道,民章,你的心思我明白。 但咱们既然试行了这种办法,总不能因为有人贿选,就退回去。 考科举上来的都是文人,作诗大概不差,治理地方么,没几年磨炼干不好。 还不是一样顺着地方豪强的意思走,自己去游山玩水,乐得轻闲?”文天祥笑了笑,坦言。 做过地方官员,他知道其中的窍要。 透过科举出身的新官到达一地,两眼一抹黑,纵使想造福百姓,也找不到门径。 头几年只能混日子。 等有了些心得,想施展拳脚时,任期也到了。 要么调任,要么升迁,相当于再任期间什么都没干。 相比之下,倒是那些靠捐献得职的官员,因为要捞回本钱来,反而与地方豪强打得火热,干起坏事来如鱼得水。 刘子俊也是科举出身,知道自己这类任初次为官时所面临的无奈。 在过去那种制度下,要么惰政,做糊涂蛋;要么合流,做贪官,几乎没有第三种选择。 可以目前的状态看来,采用文天祥倡导的选举制,这种以下制上的办法,真的走得通么?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真的会珍惜他们手中的权力么?如果他们太执着于手中的权力,要求文天祥自己也让位于人,破虏军该如何应对?自百丈岭来第一次,他对文天祥的策略产生了怀疑。 虽然这种怀疑在心中一闪而过,却依然让他感到万分迷茫。 文天祥把这一切看在了眼中,他自己何尝不困惑。 治理国家不同与行军打仗,领兵与北元对抗,在文忠的记忆中,他能找到很多好武器,好战术。 根据破虏军的现实情况模仿一下,就能打北元一个出其不意。 但文忠记忆中,却没有治理这个国家的好办法。 有的,只是一次次亡国灭种的屈辱。 唯一的成功经验,就是根据地的选举示范。 从文忠的记忆中得知,他认为改变这种官场弊病的唯一办法是选举。 只要官吏的任命或罢免权其中一个掌握在百姓手中,地方官员就不敢惰政。 即使有人仗着家族在地方势大而胡作非为,也会被政敌找到把柄,快速暴露出来。 关于民智未开和贿选,根本不能成为反对选举的借口。 文忠所处的时代,那个当政者就总以这种借口把持国家,而文忠所在的党派,则写了大量的文章来批判这些借口。 三人又在一起争论了一会儿,却谁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 退回科举选拔官吏的方式是不可取的,过去已经有了太多失败的例子。 依靠名望来选拔贤能也不可行,这个时代,很多名流都是靠儒者们互相吹捧出来的,能力和骨气都经不起考验。 最后,决定的办法依然是由刘子俊的内政部来加大监督力度。 当刘子俊表示自己力有不逮时,陈龙复表示自己主抓的报纸可以帮一部分忙。 毕竟报纸诞生了这么久,一些写文章抨击时政的人已经有了一定经验。 “如果写文章的人也收了人家好处呢?”刘子俊继续追问。 “那就看官位的**够不够大,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够不够多了。 多几个人争,互相之间就会攻击,彼此行事也会小心些,不给对手留把柄!”文天祥犹豫了一下,慨然道。 刘子俊默然。 当晚,送走了刘子俊与陈龙复,文天祥在烛光下挥笔写道:“也许,我的选择是错的,但我的确没发现第三条路可走。 选举不是善政,它只是一种制度。 有人制订这种制度,就有人试图钻它的空隙。 而政府的一个职责就是,瞪大眼睛将钻空隙的人揪出来,并将发现的空隙一一堵死!”这样,真的可行么?放下笔,他又陷入了沉思。 如果百姓因为出售手中选票,而换得了几吊零花钱,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呢?烛光闪烁,将文天祥孤独的身影投到窗帘上,忽长忽短。 第二章 职责(二) 接连几天,文天祥的心情都有些沉闷。 刘子俊和陈龙复离去前脸上的失望他看在眼里,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让二人不失望。 百丈岭整军以来,周围的人都形成了习惯,有什么疑难事情找文天祥,凭借传说中的“天书”和文大人能力,对一切都有答案。 而此刻,偏偏文天祥自己与周围的人一样迷茫,一样困惑。 文天祥当然不知道,此刻困扰着他的问题,在另一个时空居然困惑了几代人。 文忠和文忠的后辈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要继续困惑下去。 并且,这些人的见识和智力都不比他这个大宋状元差。 他只想凭借自己将这些事情一劳永逸的解决,让新的华夏从开始的时候就建立在相对完善的框架上。 让我华夏不再坠入兴衰交替的轮回,这是文天祥在承接了文忠记忆的同时,承接的一份责任。 他当然找不到准确答案。 确定的说,文忠记忆中的答案,也是支离破碎的,很多地方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对当时的中央政府,文忠要求民主。 而对自己所在的党派和所坚持的理想,他又要求绝对服从。 这一点,文天祥做不到。 他羡慕文忠记忆中那种抓把黄豆也可以进行的,简单而朴实的选举。 但却无法相信文忠理想中的世界大同。 他认定那种让底层百姓掌握选举权,以下制上的官员选拔方式,却不得不面对很多令人失望的现实。 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让他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但不继续坚持下去,他又看不出凭借新式武器强大起来的大宋,与原来那个有什么不同。 如果官员的任免权力依然掌握在他的上司手中,与百姓无关的话。 那么,军队越强大,也许官员压榨起百姓来越肆无忌惮。 因为任何时候,军队都掌握在朝廷手中。 就如现在的大元,强大到世界上无可匹敌,但生活在其统治下的百姓却是世界上最困苦,最无保障的。 纷乱的念头困扰着他,再次超越了他的承受能力。 以至于对自身实力认识比较清醒的他,都忘记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那就是,此刻考虑如何治理这个国家的问题为时尚早,大宋能不能在北元的打击下生存下去,还是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对时局乐观者大有人在,特别是邹??泳?タ斯阒莺螅??拿裥拇笳瘛:芏嗳朔追椎截┫喔?撞撸?ㄒ槲奶煜樵僮橐痪??氖p狈ィ??丫?黄坡簿?崂砉?淮蔚牧秸隳没乩矗?飧创笏尉啥己贾荨;褂腥私ㄒ槲奶煜榇??煜拢?耪偬煜潞澜芷鸨?谕酰?谜飧龌?岱6?员痹?淖詈笠徽健t谑だ?瘴y牧?窒拢?恍┏械1n栏=ㄈ挝竦钠坡簿??煲捕?钠鹄矗?恿?媳泶蠖级礁??肭蠹?辛α坑氪锎壕稣健>土??驳搅髑蟮男谐??才陕叫惴蜃u谈狭嘶乩矗?胛奶煜樯桃榻?使?ɑ馗=u氖隆?尽管理智中,一个声音不停地提醒着文天祥,北元不会这么容易被击垮。 但眼前的局势和民心却让他感到胜利也许并不遥远。 此刻,科学院又传来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耗时尽一年的火铳研制工作终于完成,林恩老汉带着第一批定型的五百杆火铳,正顺着闽江向福州赶。 “老文啊,你最近可愈发瘦喽!”一见面,林恩老汉就笑呵呵地问候。 年余不见,老人的精神越发健旺,一张黑脸不知道是在路上被太阳晒的,还是因为兴奋,带着浓烈的潮红色。 “还好,还好,我本来就是这种体格,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子。 不像您老人家,七十几岁了还能轮得动大锤,和古时的老黄忠差不多。 怎么样,路上倦不!”文天祥丝毫不以林恩对称他“老文”为忤,一家人般笑着答应。 “你们几个,也不说给丞相大人弄点吃的补补身子。 难道做人的亲随,就只管防范刺客么!”跟文天祥寒暄完了,林恩老汉回过头来,对着完颜靖远等人倚老卖老。 ‘这关我们什么事情!丞相饭量小,我们又不能硬塞饭到他嘴里’完颜靖远郁闷地想,看看文天祥仙风道骨地瘦弱样子,心里随即涌起几分内疚。 裂了裂嘴巴,借着帮亲兵抬军械箱子为由跑远了。 “该给丞相大人添个人暖被子了,身边都是男人,难免照顾不好!”林恩老汉看着完颜靖远开溜,自言自语般说道。 自从百丈岭见到文天祥那天起,他就没把文天祥当作丞相来看待。 而这种亲切的态度,也让文天祥觉得很舒服。 与他交谈时如和自家人谈话一样轻松随意。 于是,在丞相府的属员当中,林恩老汉成了最特殊的一个,别人不敢说的话,他敢提,别人不敢干预的事情,他敢插手。 当然,林恩老汉很好地把握了这个分寸。 自己理解不了,无权限干涉的国事,他从来不乱参与。 “那个,那个,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文天祥持续多日的烦躁心情,被林恩老汉几句亲切的问候涤荡了个干干净净。 不知不觉间红了脸,迫不及待地将话题向其他地方岔。 他的妻子儿女均在赣南会战中被李恒掳走。 妻子和儿子死于押解途中,两个女儿被忽必烈没入皇宫当女奴,从此生死不知。 破虏军在福建站稳脚跟后,不断有亲信幕僚和好友想给他再娶一房妻子,均被他以国事繁忙为理由拒绝了。 内心深处,文天祥忘不了妻子的身影。 同时,因为接受了文忠的记忆,这个时代别人眼中的贤良淑德,品行和美貌俱备的女人,已经很难再入他的眼。 三年来,唯一让他动心过一次的,就是那几句“长干行”。 可当时吟唱着此曲的人,偏偏又是他无法娶的那一个。 两人的身份、名声和地位,注定了他们只能彼此以欣赏的目光相对,而不可逾越雷池一步。 “以后再说,你不过四十多岁,以后的日子很长呢,难道就孤零零的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不成。 再说了,你被照顾得好一点,也能多活几年。 把跟我老汉讲过那些好事儿啊,挨个给实现了!”林恩老汉如文天祥的长辈般,带着嗔怪的口吻说道。 顺手自随从身边取过一个长条木盒子,递到了文天祥手里。 “拿着,这枝是老汉我亲手打造的火铳,试过几十次了,绝对不会炸膛!”文天祥接过木盒,轻轻打开。 一杆六尺多长的火铳,和一把鲨鱼皮鞘匕首静静地躺在红绸上。 用绿钒油(浓硫酸,古人用煅烧绿钒(硫酸亚铁)的方法获得)侵蚀过的铳筒和匕首柄被太阳一照,散发出淡淡的蓝光。 有股冷冰冰凉嗖嗖的感觉从脑门直冲而下,一瞬间,文天祥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慢慢模糊的目光里,文忠当年在黄崖洞中渡过的岁月,一一浮现在眼前。 眼前这杆火铳与文忠等人在黄崖洞中制造的“七九”“、八一”式步枪,在技术上不可同日而语,但包含在制造者内心深处对国家与民族复兴的期待,跨越七百余年,却无丝毫不同。 以文忠的家世和背景,他应该投靠当时的中央政府才对,是什么驱使他站在了自己家族的对立面?甚至想把自己的家产与周围人分享?这绝对不谨谨是“车马轻裘,与朋友共”的侠义思想作怪,而是他当时为了国家而不得不这样选择。 那一刻,文天祥再次分不清哪一世是庄周,哪一世是蝴蝶。 如果能知道文忠为什么如此选择,也许他就能参透数日来一直困扰着自己的矛盾。 但偏偏那个时代与这个时代相距过于遥远,文忠的影子犹如隔着一团迷雾,无论如何凑近,都无法看得清晰。 见文天祥的脸色一刻不停地变幻,林忠老汉楞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文丞相,仔细看了看盒子里的火铳,突然醒悟到了什么,抱歉地拱了拱手,解释道:“丞相勿怪,这个火铳,的确和最初那个设计有很大差别,长了许多,引火孔也改到了侧面!”说着,林忠老汉从盒子中将火铳取了出来,亲自给文天祥示范其用法与改进的原因。 “这个,引火孔放在侧面,是为了防雨。 您也知道,咱南方雨水多,容易耽误事儿。 上次张弘范就是趁着雨天,火炮不易击发的时候,打了大伙一个措手不及。 我们将火孔放到侧面,再于上面遮个铁片,雨水就淋不到了”文天祥的思绪被从庄周晓梦中拉了回来,随着林恩老汉的介绍,回到火铳侧面的孤行防雨盖上。 此时,他才注意到这杆火铳与萧资设想中那杆差别甚大,联动击发的打火锤和炮子点都不见了,代之的是一个侧面的燧石轮和一个药线孔。 “火绳枪”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虽然文天祥自己对此也懵懵懂懂,但这个词汇,显然在文忠记忆里占据着很特殊的地位。 “火绳枪,这个名字贴切!”林恩老汉对文天祥的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 利落地从木盒边角处翻出一个黑色布袋,自里边拿出寸余长的药捻来,塞进引火孔里,一边示范,一边说道:“纸炮子儿太小,容易掉出来。 引火孔开在侧面,就不能用炮子儿了。 大伙想了好些日子,才想到了用药捻子的办法。 这东西制造起来简单,引火也方便。 切成一寸长的火绳,装填起来比炮子儿还快些。 燧轮制造,也比打火锤简单,还不用弹簧回拉!”说着,老汉取出纸包火药,铅子儿,按部就班地塞进内膛,合拢外膛,将火铳递回文天祥手里。 文天祥接过火铳,自手掌间传回的熟悉的感觉让他心情愈发激荡。 平端,瞄准,对着院落中一棵老树伸展于半空中的枯梢扣动了扳机。 燧轮回转,擦出淡蓝色的火花。 药绳被引燃,火苗瞬间钻进火铳里。 “乒!”清脆的枪声在丞相府内回荡,半空中的树梢应声而落。 文天祥取药,装弹,添火绳,一枪又一枪打下去,足足打了二十余枪,直到盒子内的火绳用完了,方才罢手。 正在丞相府内各部门工作的官吏都被枪声惊了出来,站在各自的屋檐下,看着文天祥拿着仙术般的神兵指哪打哪,一个个被惊得目瞪口呆。 “有如此利器,还怕蒙古人不退!”刹那间,文天祥的内心又被自信充得满满的,把火铳交回林恩老汉手里,大声问道:“老丈,这东西射程多远,威力与破虏弓比到底如何?”可能是被硝烟熏得太厉害,林恩老汉咳嗽了几声,强压着身体的不适答道:“按丞相教导的标尺,大概八百米。 不过,打到那个距离,基本上就是瞎猫抓个死耗子,纯靠蒙了。 真正有准头,有力气的距离,是二百五十米以内,比钢弩远,也比钢弩狠。 一百米内,能打透柳叶甲和罗圈甲。 就是装填麻烦些,比钢弩还慢。” “比钢弩还慢!”参谋长曾寰惊诧地问道。 刚才文天祥演示火铳用法,大伙光顾着惊叹火铳的威力和文天祥用起火铳浑然天成的熟练度。 却没注意到火铳从装填到发射,整个过程比弓箭慢得多。 回头想想,以文天祥所表现的熟练程度,每发射一颗弹丸,敌军可射三箭,如果对方是个熟练射手的话,可能射出四到五箭不止。 这样,即使装备了火绳枪,军队在平原与蒙古军相遇,面对蒙古人的漫天箭雨依然没有优势。 “比钢弩省材料!火铳造起来虽然慢,但弹丸用不值钱的铅籽儿就行,造起来简单,小学徒一天也能造个几百颗。 钢弩太费材料,咱邵武的铁矿,这两年炼了钢,大部分都造了弩箭,要求手艺又高,不是熟手干不了,为了保密,还不能把活转包给别的作坊干!”林恩横了曾寰一眼,摇头晃脑的解释。 火绳枪的诞生,凝聚着科学院所有人的心血。 为了制造不易炸膛的枪管,先后就有四个工匠被炸瞎了眼睛,毁了相貌。 有人看到最后成品还乱挑毛病,这种行为让林恩老汉心里非常不乐意。 从文天祥手里拿回火绳枪,顺势从皮鞘中取出匕首,轻盈地一捋,咯嚓一声,将匕首装在了枪管上。 众目睽睽下摆了几个花式,林恩老汉说道:“装备了火枪,就不需要再配刀。 鞑子靠近了,把匕首装在枪头上,就是杆现成的花枪,直接挑翻了他。 他跑远了,我卸下刀,借着用铅籽儿追,看他跑得快,还是我的弹丸飞得快!”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劳累,老汉的脚步有些虚浮,喘了口气,杵着火枪试图站稳,却一不小心跌坐到了地上。 “老丈!”文天祥见状,赶紧伸手去扶。 林恩老汉笑着推开他的手,讪讪道:“人上了年纪,这腿脚就是不灵光了。” 接连努力几次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立起来,却觉得腿越来越软,仿佛已经不在自己的身上。 林恩老汉大惊,用尽全身力气向起站,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一张,直直地栽了下去。 文天祥赶紧去抱老汉起来,隔着单衣,发觉林恩老汉的身体如火炭般烫。 再看老汉的额头,嘴角,都有淡淡的青黑色透了出来。 “快去请大夫!”曾寰冲着楞在一边的亲兵喊道。 林恩老汉虽然为人不拘俗礼,也爱管些年青人的闲事,但在破虏军中的人缘一直不错。 很多低级将领都是他的弟子和晚辈,如果林恩老汉因为自己的一语无知冒犯而病倒了,那样,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不算别人,科学院院长萧资第一个会冲到福州来找人拼命。 “宪章,不关你的事,他大概是路上中了暑吧,应该会很快好起来!”文天祥见曾寰着急,低声安慰道。 抬眼看看围拢在自己身侧,与与林恩一同送火铳来的随从,却发现,很多人脸上都带着潮红之色。 一股不祥的预感快速涌上文天祥心头。 被李兴从两浙掠回来的金大夫提着药箱子匆匆赶来。 抱起林恩的头放在腿上看了看,又翻了翻老汉的眼皮,突然伸手将文天祥推到了一旁。 “怎么回事?”文天祥被推得一楞,不顾追究金大夫的无礼,低声问。 “赶快回去,把衣服用热水烫了,用白酒漱口!”金大夫抬起头,对着所有人说道。 指指林恩老汉,接着命令:“跟他一起超过两天的所有人都不许离开,文大人,赶快给属下找个院子。 要人手,只要学过医,不怕死的,统统都要!”“怎么?”丞相府所有人都发觉试态不妙,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瘟疫,春瘟!不想染上的,赶快去换衣服,漱口。 五天内别出这个院子,别跟他人往来!”金大夫声嘶力竭地喊道,却忘记了病情最严重的林老汉,此时正躺在自己的腿上。 蒙古人的致命一击悄然来临。 四月初,随着前线频频传回的捷报,连城、宁化、清流陆续传来大批百姓和士兵病倒的消息。 其中与达春作战的陈吊眼部损失最大,四个标人马几乎有一半士兵染病,不得不放弃了对上杭的攻势,撤到漳州的龙岩去修整。 随即,永安、沙县、剑浦陆续出现了大批病人,甚至连许夫人的兴宋军也有人被传染。 紧接着,福州、漳州街头上都发现了病人,很多人头一天到工厂上工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再也爬不起来。 要好的工友前去探望,却跟着染病。 沿着槿江、九龙江和闽江,瘟疫以不可控制的速度继续蔓延。 第二章 职责(三) “什么大宋状元,什么文曲星下界,狗屁!”程老蔫一边奋力向街道旁洒着石灰,一边嘀嘀咕咕地骂道。 石灰的味道很呛人,纵使带着布遮口(类似于口罩,但较口罩肥大),也熏得人鼻孔里边直冒火。 想想自己只是因为向院子外丢了半簸箕垃圾,就被罚干如此辱没身份粗活,心头上的气更不打一处来。 闹瘟疫了,家里但凡有点儿存粮的城里人,谁不是躲起来不出门,等到瘟神走了再出来活动。 但程老蔫偏偏没这个躲避的机会。 按道理,他家在夫子巷算个富户,粗笨活不用自己动手。 可家里的仆人病了,被大都督府开设的医馆捉去住院。 程老蔫见家里垃圾积攒得实在太多,就趁着天黑丢到了巷子口。 谁料到刚好被巡逻队抓了个现行,罚了三钱银子不说,还要他无偿做劳役十天。 虽然每天的任务只是用石灰将街道两边有积水的地方垫平,可这活儿实在不是程老蔫能干的,从小娇生惯养的他才干了三天,手上就被石灰烧起了口子,晚上回家摘手套时,血连着皮肉,撕心裂肺般地疼。 “还得过天书呢,要我看,是狗屁不懂。 闹了瘟疫,那是因为为政者不修德行,不赶快写诗祭祀瘟神,连带着让皇帝下罪己诏,洒什么这劳什子白灰。 好好的石灰不去抹墙壁,非向里边上扔,劳民伤财!”又洒了几铁铲石灰,看看手中的簸箕空了,程老蔫骂骂咧咧地向领灰处走。 周围一同干活的人,有的是领了官府发的工钱,承担本段街道清理工作的。 有的是和陈老蔫一样因为犯了小错,被罚服劳役的。 更多的是刚刚入伍的破虏军战士,抗着铁锹,推着独轮车,忙得热火朝天。 街道死角处,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的垃圾山被推走了。 供百姓们倒废水的排水沟也被强行添平。 不远处,有一条宽阔的暗沟正在开挖,很多到城里逃避战火的佃户都在那边找到了事情做。 福建大都督府讲信誉,每五天结一次工钱,给的不是交子和皮钱,而是足分量的大宋通宝。 所以那些乡巴佬们都干得很欢,虽然城市中正闹着瘟疫,可没有人像程老蔫这些城里人一样,怕得不敢出门。 “德行,就跟着文疯子瞎胡闹吧。 如果挖暗沟能防止瘟疫,我的程字就倒过来写!”见没有人理睬自己,程老蔫愈发觉得忿忿不平。 “老蔫,省点吐沫吧。 虽说大都督府有令,不得因言而治罪。 你少骂两句,嗓子里也能少进些石灰!”一个声音在背后劝道!福建大都督颁布的临时约法中,没有妖言惑众这条罪名。 所以程老蔫骂起来才毫无顾忌,根本不怕别人举报。 听有人绰穿了自己的心思,程老蔫脸色有些红,索性加大了声音嚷嚷道:“我呸,他那是行事不正,心里有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我还不怕人抓呢,抓了,咱正好把他们那些鬼心思全说出来,咳,噗!”一口浓痰随着骂声,被他吐到刚洒过石灰的街道旁。 旁边几个工友看见了,厌恶地皱皱眉头,绕路走开。 程老蔫见自己的行为惹了他人不快,心中郁闷稍解,得意洋洋走过去,刚欲用鞋底把痰蹭掉,身背后那个令他郁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随地吐痰,与随地便溺同罚,罚钱二十文或劳役五天,从本期劳役结束时算起!”“姥姥!”程老蔫开口欲骂,猛然间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回过头,看见本区夫子巷里正钱老四手里拿着个小本本,冷着脸站在自己身后。 “老蔫,这是你的罚单。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原因你自己核实一下,是交钱呢还是干劳役呢,随你。 明天一早开工前到区公所应卯,找帐房张叔销单子!”钱老四飞快地用炭笔在本本上写了几句,撤下罚单的下半联,不由分说塞进程老蔫手里。 “钱,钱四叔,四老爷,您,您大人大量,装没看见行不行!”程老蔫一下字慌了,涎着脸祈求道。 骂文天祥,诽谤新政,他无所顾忌。 反正文天祥自己订的规矩就是,言论自由与真理无关。 按程老蔫对此话的理解,就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指摘谁就指摘谁,只要不带脏字,不辱及对方家人,官府就不能拿他怎么样。 但随地吐痰被人抓了现行,在瘟疫流行期间可是个大罪过,要是被人扣上故意传播瘟疫的帽子,这场牢饭就吃定了。 “不行,单子都扯下来了,对不上底联,县丞大人唯我是问!”钱老四冷着脸,不依不饶地说道。 “四叔,咱们一个巷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还来真的啊!”陈老蔫见钱四叔转身准备离开,赶紧上前拉住对方衣袖子,温言好语地祈求道。 “不行,放了你,被人举报了,我自己脱不了干系!”钱四叔狠狠摔了下袖子,将程老蔫的脏手摔到了一边。 “上次选举,我还投了你的朱签呢!”陈老蔫见求情不成,跺了下脚,翻起了旧帐。 “承蒙大伙看得上,让我当这个里正。 拿了这分俸禄,就得干这分事。 就得行正,走直,不能让人背后戳我的脊梁骨,给文丞相丢脸!”钱四叔笑了笑,自顾走开。 “德行,下次,我叫上老拙、八爷、小六子他们,都不把朱签投给你!”程老蔫冲着钱四叔的背影悻悻地嘀咕了几句,灰溜溜地拿起簸箕继续洒石灰去了。 此刻,对两年前的那次失误,他心中充满了后悔。 当年,破虏军初入福州,一切规矩都重新改了。 原来的衙门、从吏全部解雇,县令、县丞皆从地方士绅中推举。 并且把福州府称分成了东、南、西、北四个区,每个区又按街道分了十几个里,要百姓们自己选能识文断字的区长和里正出来,协助官府做事。 夫子巷在夫子庙边上,读书的人家较多。 但大伙谁也不愿意当这个里正。 无论大宋和大元,底层小吏都不是有良心的人能干的。 没有俸禄不说,催粮催款的事还都落在头上。 一旦催出个错来,或把钱交得迟了,就得吃官司挨板子。 夫子巷前一任保长就是因为替官府催款催得急了,逼死了钞户,被抓去蹲了大牢。 家产也被冲了公,抵了亏欠的款项。 (酒徒注:钞户,是元代的一大发明。 专对没有田产的城市人口而设,每人每年要交一定数量的钱,履行做草民的义务!)。 所以,几个大族私下核计了,找那些家族人口少的外来户来应差。 在福州,陈、程、黄、王都是大姓,有上百年家族史。 钱、杨、冯是小姓,属于外来人。 所以,第一次选里正、区长时,各家代表们把表达民意的朱签,全部投到了几户小姓候选人的竹筒子里。 等选举完了,大伙才知道,原来大都督府的官制与大宋不同。 区长、里正都算官府职位,每月有固定的俸禄拿。 只需要想办法为所辖区域做事情,不需要协助官府摊粮派款。 并且还有弹劾府、县官员的权力,只要他们不犯律法,县太老爷都不能将他们罢免掉。 这种好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几个大族叫苦不迭,可又没地方买后悔药去。 发誓下一届选举推自己人上。 可一届是五年之期,下一届选举,谁知道届时大丞相府会玩什么新花样。 反正,那些花样程老蔫儿是看不懂。 就像这次瘟疫,往常的时候,官老爷们早做了船到海上避瘟疫去了,可文丞相没走。 虽然他不肯自请降职,也不肯写文章烧给瘟神娘娘请罪。 但这份直面瘟疫的胆量,让人在指摘他的过错同时,难免心生几分敬佩。 那些对付瘟疫的手段,也是百姓们闻所未闻的。 如生了病的人不准在家养着,必须全到固定的医馆去治疗。 不准人乱丢垃圾,乱倒废水。 还有喝水必须喝烧开了的井水,不准从江河里挑水喝。 用石灰垫道路和宅院,百姓日常的生活垃圾不准随便丢,要倒到指定地点,每天由官府派人装车收走,拌上大量的石灰拉到野地里深埋。 最让人无法弄明白的是,灾难当前,丞相府却大兴土木。 把福州城内臭了几十年的排水沟全部填平了。 一边填,另一边开挖新的,几丈深,一丈多宽。 据说邵武、剑浦、漳州、泉州都在这样做,一直要通到大海深处去。 完工后,还要用水泥铺了底,盖了面,皇上家也不敢这么花钱啊,很多习惯了节俭的老人摇头叹息。 据说,这种“无节制”的奢侈行为,让皇上身边的陆大人都看不过眼了,几次苦口婆心地劝。 但那文疯子却像听不见一样,把准备给皇上修宫殿的钱,都砸了进去。 “疯子!”程老蔫洒一锹石灰,骂上一句。 “文大人要做的事情,决不会错!”钱四叔合上自己的小本,把上边发下来的炭笔(铅笔)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揣进怀中。 酒徒注1:关于好人不为吏的说法见于一本介绍民国初年基层政治得失的文章。 具体名字酒徒忘记了。 据说,最初,当村长一级都是由地方士绅来担任。 这些最初的小吏大多数人品都比较正,村中有人交不上赋税时,他们会用自己垫付。 后来民国征求无度,村长们垫不起了,纷纷请辞。 官府为了完税,只好启用了一批地痞流氓来当村长。 这样,税收立刻有了保证。 新村长们不但能按期完成任务,还个个捞足油水。 只是,百姓都活不下去了。 注2:关于火炮射程、瘟疫防治措施及如何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有限分权与制衡,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到论坛中,‘酒徒专区’发帖子讨论,那里不限制字数。 酒徒今天把文忠的原型发到了那里,请大家参考。 这段比较难写,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指教。 第二章 职责(三 下) “我看丞相大人是忙昏了头!”抱怨声里,陆秀夫重重地摔了一下门,将尘世间的喧嚣隔离在驿馆的门墙外。 天热,他的头上汗津津的。 苍白的脸色也因愤怒带着了几分病态的暗红。 看上去就像刚被火星儿溅到了般,已经濒临了爆炸的边缘。 与他同来福建的帝师邓光荐笑了笑,暂时放下手中的《商学》。 亲手倒了杯新茶,放到陆秀夫面前。 “每次庭议上,你不是对文大人百般回护的么?怎么此刻反而背地里骂起他来了!”。 邓光荐的声音听带着几分调侃。 “我,我那是为了稳定大局!”陆秀夫没想到邓光荐会这样问,脸上的血色愈浓,从脑门一直延伸到了脖子,“本以为宋瑞他心里还念着一分君恩,没想到,没想到……”他说不下去了。 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矛盾,如果有人胆敢说文天祥对朝廷心怀不轨,陆秀夫人肯定会跳起来反驳。 最近半年来诸臣在太后面前议事,陆秀夫简直就成了文天祥在行朝的代言人,无论那一件针对福建的弹劾,都会被陆秀夫义正词严地驳回去。 但文天祥的所作所为,又的确让陆秀夫失望。 行朝君臣在流求住得非常不习惯,几度与他联络,希望把朝廷搬回福州,文天祥都以战局不稳来搪塞。 好不容易福建战事稳定了,他又说府库空虚,不肯出资给朝廷另修行宫,也不肯给百官新建住宅。 只是承诺如果行朝来福建,他将把福建大都督府腾空了,供少帝和诸臣暂时安身。 这叫什么话?皇帝和臣子住在一个院子里,你以为是在船上么?在陆秀夫大人眼里,君为臣纲,无论何时何地,上下尊卑要分得清清楚楚。 否则,大宋就不能叫大宋,而是自甘沦落为边陲之地那些不分长幼尊卑的蛮夷。 所以,他才不辞辛苦地亲自跑到福建来,希望凭借自己与文天祥的交情,和心中的大义来感化他,把他从岔路上拉回来,趁本性纯良的宋瑞此时走得还不算远。 结果,到了福建才知道,所谓府库空虚不过文天祥的一个借口。 此时的大都督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富裕。 特别是在打赢永安保卫战后,新兴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在几个大城市中建立了起来。 光凭每个月的工商税,大都督府就被填得满满的。 各级官吏和破虏军将士薪饷一加再加,丰厚程度让陆秀夫这个视金钱为粪土的清高之士亦心新生羡慕。 但是文天祥有钱给士兵发双饷,有钱给百官加俸禄,却偏偏没钱增加行朝的用度。 甚至一边跟陆秀夫哭穷,一边将价格并不便宜的石灰白白向地上洒。 还美其名曰:“消毒!”今天上午见到的事情更让陆秀夫感到义愤填膺,北方的乃颜派使者前来拜访,说草原上战火纷纭,没有足够的钱购买破虏弓和弩箭,文天祥大笔一挥,当时把弩弓的价格降了三成,还答应了使者如果没有足够战马,亦可用牛羊抵数的要求。 陆秀夫对这个决定都非常不满,几度以咳嗽声相提醒。 可固执的文天祥却对陆秀夫的示意充耳不闻,一直到协议框架大致敲定完了。 才抽出一些时间来,向辽东来的使者介绍陆秀夫??大宋朝的另一位宰职。 而那个精通汉语的使者则以满脸茫然相报,仿佛根本不知道大宋朝廷还有陆秀夫这样一个人物。 “陆兄没想到文大人变成了一代枭雄,还是陆兄自一开始就没看清楚文大人!”邓光荐不急不徐,又追问了一句。 “我是恨他变成了如此刚愎之人,今天,陆某亲耳听到,他将一大船弩箭,折价卖给了乃颜的使者!”陆秀夫喝了口茶,恨恨地骂,话语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权奸和枭雄这两个词,无论如何陆秀夫是不肯从自己嘴里加到文天祥头上的。 在行朝几次象征性的庭议中,有人弹劾文天祥专权,陆秀夫还据理为文天祥力辩。 以至于很多言官私下里都骂陆秀夫是文天祥放在皇帝身边的内应,是文天祥的爪牙和帮凶。 但人的思维就是这样复杂,一直为文天祥辩解的陆秀夫,到了福建后就再没说过文天祥一句好话,甚至每次去大都督府旁听回来后,都拍桌子砸板凳地宣泄心头的怒气。 此刻,邓光荐的表现更让尤其让陆秀夫感到窝火。 这位肩头承担着劝说文天祥以盛礼接皇帝回闽的帝王师,自从到了福建就迷上了新学。 夫子庙中新建的图书馆简直被他翻了个遍,一些从大食等地搜罗来的,和不知道谁是作者的新奇书籍,被他逐个借了出来。 每天看到兴起处,连饭都顾不得吃,更甭说与陆秀夫在一道想办法劝文天祥改邪归正了。 “低价卖弩的事,我看文丞相做得未必错。 至于为什么答应辽东蒙古以牛羊代替战马抵帐,我看还是因为福建粮食不足吧!”邓光荐耐着性子听陆秀夫发完了牢骚,应了一句,随即把目光投向了手中的书籍。 《商学》两个字,清清楚楚映入了陆秀夫的眼睛。 “邓大人这是何意,莫非这书中,早已写明了答案么!”陆秀夫有些不满,强压者心头的火气问道。 “这书,不过是我朝海商和各大行商关于如何经商的一些经验总结罢了,里边没有答案。 但邓某却从这一大堆书中,领悟了些文大人治政的精要。 把书中所云和眼前现实比较一下,虽然看得不是非常明白,也好过了原来如雾里看花!”邓光荐用书脊敲了敲摆在桌案上的一大堆书,沉思着回答。 那一瞬,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深邃,深邃得仿佛灵魂飘离了世外,隔在远方把一切分辨得清清楚楚。 “此话怎讲!”陆秀夫被邓光荐的目光吓了一跳,低声询问。 “陆相可记得你我此行,是为了何事?”邓光荐笑了笑,故作高深地问。 “传达陛下旨意,希望文丞相早日迎朝廷回福州驻跸。” 陆秀夫坦率地答到,话尾,还念念不忘地补上了一句,“原来邓大人也记得你我有责任在身,大人不提,陆某还以为大人已经忘了!”“文丞相不是已经答应了么?大人为什么还不回朝复命。 莫非大人滞留于此,内心还另有所图?”邓光荐的眼神飘了一下,不理睬陆秀夫话中的刺,继续问。 “若只是回来和大伙挤一挤,陛下又何必这么郑重地向文大人传旨!”陆秀夫耸耸肩膀,苦笑着答。 少帝?m是个豁达的君主,吃住好坏,符合不符合礼仪,向来是不挑拣的。 但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官员,内待却未必都能放下这个身价。 如果不把一切操办好了,难免有人会借题发挥。 行朝在流求,就是因为这些小事与苏家的关系越处越僵。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度发生,杨太后等人才决定派陆秀夫和邓光荐来跟文天祥正式沟通一下。 大兴土木,倒不是一味地维护皇家尊严。 某种程度上,也是希望来福建后,君臣之间处得融洽些,别生太多的误会。 邓光荐也苦笑了几声,把手中的《商学》,轻轻放在书堆上。 然后,感慨地问道:“有些话,太后不能直说,所以让陆大人转达。 陆大人想必也转达过了。 而陆大人心中,未免依然存着劝文大人回头的心思吧!”“唉!”陆秀夫报以一身叹息。 当日在邵武与文天祥一番深谈后,他原以为,凭借自己的学识和能力,能慢慢把文天祥拉回正路上来。 所以,他主张一切皆以大局为重。 这次再来福建,却发现文天祥非但没有回头,反而在背离的路上越行越远,远到自己已经无法看清楚他的身影。 “宋瑞他不是奸臣,如果他想篡位,何必派人救我们离开崖山。 让大伙死在蒙古人之手,不比他自己承担杀君的罪名好得多。 诸臣皆曰‘宋瑞逢迎朝廷,不过是为了借正统之名,行篡夺之实’。 而邓某以为,自崖山之后,宋瑞羽翼已丰,根本不用借助朝廷,也可以号令天下!”邓光荐笑了笑,仿佛通过几天翻书,已经了解了文天祥内心的一切。 “我又何尝不知宋瑞他不是奸佞,可他再这样肆意妄为下去,恐怕他不欲做奸佞,也自成奸佞了。 届时,万岁将置身何地,即便万岁可容他,他自己能容得下自己么?”陆秀夫跌坐在椅子里,面孔上带着几分沮丧,几分忧伤。 被邓光荐把心事说破了,他索性对自己的想法也不再加隐瞒。 除了一些别有用心,以找茬挑事为成名手段的言官和辩士,此刻行朝大多数人心里未尝不明白文天祥毫无篡位之心。 他的两个儿子都已夭折,并且自空坑战败后又一直未娶,没有后人可交接权力。 如果权力不能传递给子孙,当个执掌政令的权臣,和当一个皇帝其实没太大差别。 而以文天祥对大宋的功劳,当个权臣也是众人能容忍的事。 毕竟现在皇帝年龄还小,等皇帝长大到能亲政了,再提这些争权的事情也不迟。 到那时候,文天祥年龄已近花甲,又建立了中兴大宋的伟业,把权柄交回皇帝手中,是保持一世英名的最佳选择。 文天祥不是傻子,他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后,应该知道这样做是对他自己最有利。 所以,虽然几乎每次庭议,都有人上窜下跳,指责文天祥专权,指着文天祥对皇帝不够忠诚,指责文天祥误国。 但在陆秀夫等人的刻意打压下,这些言论都没掀起什么大的风波。 少帝赵?m也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有一次甚至对弹劾文天祥的言官李文谦戏问:“若朕予你兵马五千,卿能为朕光复一路之地否?”李文谦回答说不能。 少帝又问几个平素弹劾文天祥最欢的臣子,如果把破虏军兵权交给他们,他们是否能挡住蒙古人的再度来攻。 几个大臣都沉默不语。 所以少帝赵?m笑着总结了一句,“如果挡不住蒙古人,社稷没了,朝廷也没了。 朕想找个权臣、奸臣做手下,恐怕也没这个机会了吧!”几个弹劾文天祥的大臣都无言以对。 终于认清了如果把文天祥逼得太狠,逼得破虏军造了反,行朝将什么都剩不下的事实。 正是因为从皇帝到大臣都认可了文天祥的专权,福建大都督府的政令才可以如此畅通无阻。 但眼下,陆秀夫却无法看清楚,文天祥到底要把大宋带向何方?他为了与北元对抗,而新编了一套军制,这点陆秀夫能容忍。 实践也证明,这种变革是有效的,是抗击蒙古人的良策。 为了与北元对抗,文天祥重新划分了大宋军中将领等级,在六部之外,又创造了很多自古未有的衙门。 这点,太后和行朝的诸重臣也能理解。 毕竟此刻文天祥是右丞相,他有任免低级官吏的权力。 并且他开创的那些部门都隶属于丞相府,可以算为了方便而行的一时权宜之计。 但陆秀夫和行朝其他几个重臣,无论如何理解不了文天祥为什么处处以小民为根本,站在小民角度上说话。 他有钱开票号,借钱给平头百姓做生意,却没钱增加皇室开支。 他有钱在福建大兴土木,在几个主要城市,无论爆发瘟疫的福州、剑浦还是没爆发瘟疫的邵武、泉州,同时开工挖自古未见过的大型地沟,却没钱替皇家盖一个简陋的,如崖山行宫一样的临时宫殿。 更有甚者,他居然打算把低级官吏的任免权交给百姓。 自古以来,哪朝哪代准许过这种以下犯上先例?让那些大字不识,不懂得大义所在的老百姓自己做主,如果他们受了人蛊惑,选择投靠大元怎么办?难道你文天祥也听之,由之。 换一个角度说,如果将来百姓不满足于自己推选里正、区长了,要求推选一府,一县之官,难得大都督府也准许他们所为。 如果他们要求丞相辞职,皇帝去位呢,大都督府难得自己拆掉自己不成!文天祥在玩火,或者他军务和政务忙昏了头,所以他才出这种昏招。 在福建这几天,借着鼓励百姓抗击瘟疫的机会,陆秀夫接触了几个文天祥的得力手下,这些文天祥的铁杆支持者,对曾经尝试过一次的选举办法,也甚有微词。 那些百姓既没有名声,学问,也没有军功,凭什么就可以为官?他们把有限的官位占满了,将来没仗可打时,那些为国出了力的破虏军弟兄向哪里安排?陆秀夫愁,他不但愁行朝安危,还愁文天祥自己的安危。 他怕,怕文天祥等瘟疫结束后,继续倒行逆施,自毁基业,拉整个大都督府和大宋为他个人的一时冲动去殉葬。 “此刻文丞相心神俱被瘟疫所拖,无暇狂悖之事。 若一日瘟疫去了,恐怕以文大人所居之位,所握之权及所负之民望,纵倒行逆施,天下亦无人能止之。 所以,邓大人若有所悟,望不吝赐教。 陆某将代天下百姓拜谢邓大人点拨之德!”说完了自己所担心的事,陆秀夫站起来,对着邓光荐一揖到地。 “陆相折杀邓某了!”邓光荐赶紧站起来,用双手将陆秀夫搀扶住。 他是个做学问的人,虽然身上难免有文人身上常见的,喜爱故弄虚玄的毛病,但为人却很谦和,不是个偶有所得便觉得天下唯我独醒的酸丁。 此刻见陆秀夫问得坦诚,心中一阵感动。 搀扶着这位年龄四十出头,面相却老得有六十开外的大宋丞相到座位上坐好,然后郑重地答道:“邓某但有所知,言无不尽!”“陆相可曾听人说过,文丞相有今天的成就,全赖在百丈岭上得了三卷天书?”待二人都坐定后,邓光荐一脸郑重地问。 “此事人尽皆知。 那火炮、钢弩、手雷、战舰还有金丝明光铠,无一不是天书所载之物!”陆秀夫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 “那这些物事能否称得上克敌利器呢?”邓光荐又问。 “自然,若无此物,何以对抗蒙古铁骑!”陆秀夫毫不犹豫地答。 “若陆相得此天书,或对治国之策突然有所醒悟,是藏私于家,独传子孙呢。 还是要他大利天下?”“大利天下,正是我辈毕生之愿!”陆秀夫的回答十分流畅。 内心深处,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上天眷顾的那个幸运儿不是文天祥而是自己,自己将怎样把天书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怎样以此来让大宋兴旺。 “假如陆相得了天书,除了用它来治国,平天下外。 还会做什么?”邓光荐顿了顿,把手按于书堆上,追问。 “若神明允许,当将天书所载,刊刻流传。 让我华夏百姓,世代受此书之益!”陆秀夫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指着邓光荐,嘴巴中“呃!”“呃!”有声。 半晌,才合拢了已经酸疼的嘴巴,低声叹道:“原来,你搜寻这些书籍,是在搜寻天书真意!原来,在你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依邓某愚见,若陆相欲劝文大人回头,当以其矛,攻其盾。 不可再以自己先前所学,来劝谏文大人。 此一刻,你莫当他是先前的大宋状元,莫当他还是宋瑞!”邓光荐把堆放在一起的书摊放于桌面,大声说道。 第二章 职责(四) “不把他当做宋瑞?”陆秀夫惊诧的问,仿佛刚刚被人当头棒喝过,了悟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迷茫。 现在的文天祥之表现与他所熟知的那个文天祥的确大相径庭,随着破虏军与福建大都督府的壮大和发展,每见到文天祥一次,陆秀夫心内陌生的感觉就增加几分。 奉行“不语怪力乱神”古训的陆秀夫甚至不止一次怀疑过,空坑之战后,文天祥已经死了,是另外一个人借尸还魂,占据了好朋友的躯壳。 但前后两个文天祥身上表现出来的那股子百折不挠的倔强劲,又让他坚信,现在的文天祥就是当年那个文天祥。 虽然现在的文天祥处事手法和原则与当年那个宋瑞相差甚远。 但他们在言谈举止中,对国家还有百姓那分诚挚的感情,陆秀夫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是一种浓烈而深沉的爱,尽管前后的表达方式不同,却依旧令人钦佩,令人感动。 也正是因为感受到了文天祥内心深处对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感情,陆秀夫才一再地出头为文天祥说话,为破虏军摇旗呐喊。 虽然更多的时候,文天祥的所作所为让他愤懑,但这种愤懑更多的成分是失望之后的“怒其不争”而不是恨之入骨。 “你可以把他当疯子,或者当一个圣人,但就是不能把他当原来那个宋瑞!”邓光荐抚摩着一本本印装精美的图书,低低地说道。 “这是第一步,过了这一步,你才能心平气和地考虑他所作所为的本意,邓某所领悟的道理,才能派上用场!”“谨受教!”陆秀夫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给邓光荐施了一个大礼。 愤懑的心情渐渐平复。 纷乱复杂的思绪中,也随着邓光荐的几句点拨,透出了几分亮光来。 “其实,让邓某想起到福州参阅书籍的,还是那个苗春!”邓光荐笑着受了陆秀夫一揖,继续说道:“大人可曾记得,当日在海船上,苗春骂几位内臣和言官之语!”“当然记得,否则,我等也下不了让朝廷暂去流求驻跸的决心。” 陆秀夫人思考着回答。 往事如烟,从现在的角度看来,当初去选择去流求的决定是大错而特错的。 本以为,到了流求,行朝可以很快建立起一支可以掌控的力量来,制约破虏军。 谁想到,流求的苏家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主儿,他们对朝廷表面恭敬,涉及到根本权力的争执,却是一步不让。 使得几位事先对形势估计过于乐观的重臣如坐囚笼般,度日如年。 而当日,使得陆秀夫等人做出前往流求选择的,不过是苗春的一句重话。 事情的起因出在那个罗伦撒人斯地文狲身上。 当海上风浪平静下来时,那个化外蛮夷将领航工作交给了助手,自己到甲板上休息。 刚好少帝赵?m也在甲板上散步,双方对彼此的身份都很好奇,忍不住攀谈起来。 谈话中,斯帝文狲对自己的祖先“大吹特吹”,认为那个罗马帝国,是不逊于华夏任何一朝的伟大国家。 其富庶程度和政治清明,在某一面,还远在中原王朝之上。 本来这种以祖先成就向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就像出嫁的女儿总是在外人夸自己娘家好一样,不值得大伙跟他们一般见识。 哪个出门在外的人,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吹一吹自己的故乡。 但船上的几个言官,和后宫的老太监们不这么认为。 他们觉得,连国家名字都叫成什么‘骡子、马儿’国家,肯定是一个化外蛮夷。 没见过天朝繁华,才躲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夜郎自大。 结果,聊了一会,谈话就变成了抬杠。 几个太监和言官不断拿中原的繁华、物产、甚至平素不大看得起的奇技**巧与斯帝文狲吹出来的“骡马”比较。 而斯帝文狲也不甘示弱,引经据典地认为文人们所说的上古之盛世和万国来朝不过都是瞎掰。 禹游九州的故事,多半是杜撰的。 那个大禹,估计连大海边缘都没涉足过。 最后论战升级到对天地的认识,书生们认为天圆地方,大宋是世界的中心。 而斯帝文狲却凭借多年航海经验,说大地是浑圆的,天包地就像蛋清包着蛋黄。 还说这在很多国家都是常识,只有大宋这些足不出户的言官,还抱着天圆地方之说不放。 (酒徒注:天覆地若卵黄,是元朝时已经被总结出来的地理推论。 元史上有专门记载。 )几位言官恼羞成怒,纷纷斥责斯帝文狲以下犯上,亵渎古圣。 要求苗春拿出“夫子诛少正卯”把气魄来,把斯帝文狲扔下船去。 苗春怎么肯扔这个活海图下船,置诸人的要求不理。 几个胆大的言官和太监又开始弹劾苗春,并且把矛头渐渐对准了破虏军和文天祥。 气得苗春忍无可忍,当着诸位大臣和少帝的面骂道:“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一个个总以为什么都懂,天下无人比自己高明。 不过是坐在井口下的烂蛤蟆罢了,呱呱的声势挺大,却没有爬到井口看一看的勇气!”当时在一边冷眼看热闹的人中,就有帝师邓光荐。 与众人事后义愤填膺的表现不同,他冷静地分析了苗春的观点。 认为骂得虽然重,却的确击中了几个自以为是的言官的痛处。 过后,又仔细观察苗春的作为,发现这个看似粗豪的武夫,实际上在默默地通过各种机会,影响着少帝对外界的看法。 “那日苗春骂人的话虽然粗糙,仔细想想却并非无可取之处!我大宋立国两百多年来,外界的敌手和内在的形势都在变。 而士大夫们却依然死抱着半本论语不放,所以难免有今日蒙古人乱华之祸!”邓光荐叹息着总结,“其实,兴国之路不止一条。 既然文大人执意要走一条与以往不同的路,我们不妨静下心来看一看他的理由和打算。 即使不同意,至少也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知己知彼,才能把他拉回到正途上来。 若一言不和,就要分道扬镳甚至刀剑相向,那只会让蒙古人在旁偷着乐。 况且,眼下行朝也没有何文大人分道扬镳或动刀子的本钱!”“陆某愿闻其详!”陆秀夫频频点头,郑重地答道。 与破虏军彻底决裂,或出其不意杀文天祥夺其军权,这种念头在行朝里不是没人动过。 但邓光荐最后一句话说得对,眼下行朝没有和破虏军决裂的本钱。 真的把文天祥除掉了或者逼反了,恐怕非但破虏军,流求苏家、海上方家、福建陈家和卖私盐的张家都会立刻与朝廷翻脸。 没有强大的陆上力量,也没有海上支持,更没有来自福建众商家的资金和走私商人的资助,行朝在蒙古人面前,恐怕一个月都支撑不了。 “邓某在图书馆中,除了古代典籍的手抄本外,共搬回了各色图书二十六种。 其中有翻译自大食人的,也有大都督府请人,为了办学而临时编纂的。 虽然很多书做得粗糙不堪,无法与古圣先贤的著述相比,但从中可以窥探新政,却可窥得管中一斑!”邓光荐拿起刚刚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本《商学》,翻开数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这本书不过是各家商号经验的总结,夹杂了些新式的记帐方法,没什么太多花样门道。 但其中有几句话却总结得非常经典,陆相请看…….”陆秀夫顺着邓光荐得指点看去,只见在一篇论述赚钱多寡与利益分配的篇章里,有人用炭笔加重了几句粗鄙无文的话,“有赚不为赔,利益相左者,取其交!”陆秀夫虽然素来瞧不起商家,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把几句话翻来覆去了念了念,联系到今日文天祥给乃颜使者的折扣,若有所悟。 “今日文相给乃颜使者高额折扣,在你我不通商道的人眼里,自然是亏了本。 若换以此书之语来看,只要乃颜一日不败,福建和辽东的生意就可以做下去,利润虽然薄了,却可以细水长流,好过了看着他们被忽必烈击败,大伙再没生意做。 乃颜要求降价,这点上,辽东诸部的利益与我相左,但……”“但让乃颜坚持下去,却是双方的共同利益。 北方一日不平,元军就没有力量再度南下!”陆秀夫打断了邓光荐的话,大声道。 换个角度看问题,眼前豁然开朗。 从大宋的长远利益上看,此刻不但给乃颜的折扣有道理,即使白送铠甲和武器给乃颜,对大宋都是有好处的事。 “陆相再看此页,关于契约的论述。 订立合同的双方必须视对方地位平等,即便是父子,兄弟之间,在订立契约的时候,没有尊卑关系。 只有这样,契约才会被双方自愿接受,才能维系的长久”邓光荐翻开另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 “这句话乍听起来大逆不道,但市井中所定合同时,原则就是如此。 这里,关键图的是个长久。 如果有一方拿着身份压着另一方强签合同,被压服的一方只要有机会,就想毁约。 结果双方结局都未必妙…….”邓光荐侃侃而谈,把近日来翻书的领悟倾囊相授。 《商学》、《虞学》、《兵法》、《格物》……二十几本书,还有一大摞两年来福建路公开发行的报纸,从第一次到最近一次,被他一一翻过。 不拘泥其中细节和对错,只是把其中包含的新观念一一条件出来,对照福建的新政各种表现加以评判。 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十分。 邓光荐将最后一叠报纸放下,总结道:“依邓某所看,文大人所行新政,总结起来不过是平等、契约、权利、义务八个字,并非要标新立异,而是期望以此为根基,来驱逐鞑虏,重建华夏。 观点上虽然与圣人之道格格不入,最终目标却与我等所谋并无不同,都是为了让国家强大,百姓富足。 况且,在除了那八个字外,新政中商学意味甚重,而一本商学,却处处以互利和妥协为最高原则!”“互利和妥协?”陆秀夫反复咀嚼着邓光荐的话。 以平等和契约为基础,重构华夏。 尊重契约,而不是等级和纲常。 国家有保护每个百姓正当权利不被侵犯的义务……这些根本性原则,根本与圣人之道找不到融合之处。 但眼下把蒙古人赶出江南,却是朝廷与福建大都督府的共同目标,符合互利原则,所以双方有机会互相妥协。 是这样么?他感到自己的心里非常迷茫。 皇帝和大臣之间不再是绝对的从属与支配关系,而是像掌柜的和小伙计般,签订的是雇佣契约。 而国家和百姓之间,也是因为契约存在,福祸与共。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另一面,还同样存在着‘匹夫福祸,国家有责’的诉求与约束,这些东西,他无法接受。 但写长篇大论来驳斥它没有丝毫意义,如今主动权掌握在文天祥之手,只要他认定了要做,朝廷即使下旨阻挠,也不会有效果。 眼下自己能做的,只能想办法让文天祥看在破虏军和朝廷的共同利益上,把革新的步伐不要迈得太远。 看清楚了隐藏在新政后边的本质,也明白了文天祥所图。 陆秀夫蓦然发现,自己手中能和文天祥交换的筹码实在不多。 换句话说,自己可以**文天祥妥协的价钱不够。 默许文天祥成为一代权臣,这是朝廷能给出的最高底线。 但在广南战役后,文天祥实际上已经是大宋的权相,朝廷认可不认可,都与事无补。 此刻即便前丞相陈宜中从安南返回来,这位擅长权谋的前丞相也控制不了破虏军,也没法让福建各部门俯首听命。 “陆相可是自觉手中底牌不够?”邓光荐看到陆秀夫的神色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愁苦,试探着问道。 “岂是不够,陆某好生后悔没早日看到今天!”陆秀夫懊恼地答。 若知道文天祥内心早已背离了大道,自己真不该在行朝为其说那么多好话。 “其实,陆大人昔日所为,没有半分差错。 朝中几位大臣忠则忠矣,他们的做法,却只能让朝廷与大都督府的隔阂加深。 而大人昔日处处维护破虏军,正好是此刻双方妥协的依仗!”邓光荐笑着说道,“大人可曾听闻,两年前福建选举,百姓和士林中揖让成风,比古之许由、务光志向远大者甚有人在?”“那是因为破虏军当时只掌握了小半个福建,前途未明,所以没人愿意出头当这个官。” 想想当年被陈龙复强行征召出来的士子们如丧考妣的模样,陆秀夫苦笑着摇头,“现在不行了,眼下福建虽然受瘟疫之苦,但根基已成,前途一片大好。 想做中兴名臣的大有人在,这些日子报纸上揭露的暗中活动,贿选等恶行,就有十余起!”“着啊,对大都督府走到今天没有出过半分力气的人尚想从中捞个官职,那些破虏军将士,那些跟着文大人一路苦过来的大都督府从吏们会不想争么?利益不够分时该如何呢,结局还是妥协?大人只要屈身做一做恶人,跟文相讨价还价,届时为天下圣人门徒分一杯羹出来就好了。 只要大都督府门下中有了士人足够的位置,将来新政到底怎么发展,还有的争,有的妥协呢!”邓光荐抚掌大笑道。 这是他博览群书,最终参出来的一个良策。 凭陆秀夫几个人的力量,阻止不了文天祥在岔路上越行越远。 但凭借众人的力量呢?信奉什么道理是一回事,最终做出来的结果却是另一回事。 历史上,讲尧舜之言,做桀纣之行者大有人在。 将来,把文天祥所主张的平等、契约放在嘴边,却处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觉维护长幼尊卑的人,也不会少。 只要大伙别动刀子,一步步来,最终复兴之后的大宋是什么样子,着实值得期待呢!“邓大人好卑鄙!”陆秀夫向地上啐了一口,笑道。 邓光荐的招数他完全明白了,就是让他还如往常一样与文天祥据理力争,阻止新政的关键,选举的进一步实施。 实际上,在内心准备好妥协的方案,无论如何不把脸面撕破了。 新政的原则是从众,是各种利益的妥协。 到最后,由于破虏军内部、大都督府内部和朝廷这边以自己为代表诸人的大力反对,作为一个能带领破虏军走到这一步的枭雄,文天祥自然懂得做出适度退让。 退让的结果就是,文天祥的一部分主张得到执行,而大宋的传统、朝廷的利益和大都府众人的利益,也会得到顾及。 至于这个像分赃方案的妥协结果更符合传统,还是更符合文天祥所坚持的平等与契约理念,只有天知道了。 想到这一层,陆秀夫觉得心头烦恼尽散,外边的天空跟着也蓝了几分。 窗外的天很晴,几朵雨云在海面上翻滚着。 瞬息万变的天气,变化的速度赶不上人的心思。 第二章 职责(五) 半空中,无数枝弩箭飞了下来,白亮亮的,犹如一阵急雨。 一个被火炮震昏了的元兵从城垛后爬起来,摇摇晃晃举盾相迎,几枝弩箭同时打在他的木盾上,乒、乒、乒,打得他身体直向后退。 “弟兄们,顶…….”孤零零的元兵发出绝望的哀鸣。 话音未落,几枚由抛石机近距离扔出的手雷准确地落在他身边。 轰鸣声里,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分成了数段,飘散在半空中。 更多的手雷被抛上了藤州城头,城墙上的元兵无处躲闪,被炸得抱头鼠窜。 城墙下,一队队破虏军士兵彼此掩护着,将战线快速向城门推进。 很快,城门周围的抵抗就被清除干净。 一小队轻甲步兵从重甲步兵和弓箭手队伍后冲出,将十几个方方正正的火药包摞在了城门洞中,点燃导火索,然后快速跑开。 “轰!”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浓烟笼罩了城门。 躲在城门洞内的十几个元兵还没弄清楚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觉得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随即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向后飞,接着,四肢百骸间一阵剧痛传来,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 城门不见了,站在城外,可看见街道上没头苍蝇般来回乱窜的私兵。 千夫长翟强试图组织士兵们巷战,却被吓破了胆的士兵奋力一推,立足不稳,一头扎进了路边店铺中。 待他抹着脸上的血迹从店铺中跑出来,街道已经快空了。 “咱翟家一向对你们不薄啊!”翟强哭喊道。 喊了两嗓子后,见得不到人同情。 扔掉长刀,扒下柳叶甲,义无反顾地加入了逃难者队伍。 “冲进去,杀光翟家,为弟兄们报仇!”城门外,苏刘义高举着马刀狂喊。 两个团的原江淮军战士跟在他的战马后,红着眼睛扑向城门。 “弟兄们!”萧明哲向后挥了挥手,刚要示意自己麾下的几个团长发起总攻击,却看见第五标统领杨晓荣从侧面闯过来,刚好用身体把自己的手势封死。 “第五标,一团掩护苏将军入城、二团清理城墙、预备团原地待命,其他各团绕城而过,去堵北门,别让翟家的人跑了!”杨晓荣抢先对第五标发出了命令,一边布置任务,一边给萧鸣哲使眼色。 怎么?不入城?萧鸣哲诧异地听着杨晓荣的布置。 凭着对救命恩人的本能信任,对自己所属的弟兄发布了类似的指令。 福建爆发瘟疫后,广南东路的潮州、惠州也受到了波及。 为了避免瘟疫给队伍带来更大的灾害,破虏军副统制邹??铝睿?缶?懔ξ餮梗?芸?烈咧?亍m?蔽?思涌旃セ魉俣龋????缶?殖闪肆讲糠郑?徊糠钟烧盘坪退?约郝柿欤?胨??ハ嗯浜希?崭囱睾8髦荨a硪徊糠忠韵裘?芪?鹘??钕?佟7樟跻濉10庀?]为副手,带着第二、第五标和炮师,攻略肇庆、德庆、封、藤等州,一边收复失地,一边收拢原江淮军失散的弟兄。 而许夫人的兵马则担任外围警戒,提防吕师夔趁大伙不备杀一个回马枪。 广南西路的几家豪强见破虏军兵少,试图凭城固守。 通过小规模战斗来为家族争取谈判筹码。 邹??弥?焕恚?帕罡鞅辏?布?坡簿?浩觳豢?钦撸?宦汕抗ァ?肇庆府、德庆相继被攻破,守将没于军阵。 封州镇扶使方汉杰见大势已去,弃城逃走。 在忠镗山被江淮军旧部截住,全家于乱军当中不知所踪。 破虏军第二、第五两标阵容迅速壮大,除了江淮军残部,很多义军慕名而来。 其中不乏一直在山中与北元周旋的硬汉子,也有很多人打着趁乱世捞取功名的算盘。 对于来投靠者,萧鸣哲一概接纳,但是严格按照是否当过大宋正规军的标准,将他们分成了主力团和预备团两个部分。 每个团都加派了破虏军老兵去整编、训练。 杨晓荣的胞弟杨晓光被临时提拔为预备团团长,看见苏刘义带着两个团人马冲进了城去,自己这边却没有任何命令传下来,心中痒得受不了了,偷偷蹭到两位统领身边,讪讪地跟萧鸣哲打了个招呼,央求道:“萧将军,怎么就派那么点儿人马入城去,弟兄们手正痒着呢!要不?我们几个预备团也拉出去锻炼一下?”“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杨晓荣竖起眼睛,怒骂。 他这一骂,萧鸣哲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拦住他的话头,低声商量道:“小杨将军说得也有点道理,几个预备团一直跟在主力身后观摩作战,没正式上过场。 眼下战事已经接近了尾声……”“萧将军,别让他们添乱了。 预备团整训没结束前,千万别拉上去!”没等萧鸣哲说完,杨晓荣使着眼色回答。 转身,对着杨晓光继续呵斥道:“才几天,翅膀就硬了。 训练科目完成了么?想冲上前是不?下次攻城,你带着预备一团打主攻!”“打就打,有什么了不起的!”杨晓光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敢跟哥哥顶嘴,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杨晓荣摇摇头,脸上露出了怒其不争的神色。 “杨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鸣哲低声问道。 对于这个两度救了自己性命,一肚子坏水的杨统领,除了感激外,他心中还带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 有几分是佩服,几分是敬重,还有几分无奈和不满。 杨晓荣就是这样一个人,遇上好机会,好上司,他可以成为一个名将,一个英雄。 若运气差,他就是个汉奸、混吃等死的废物。 初入破虏军时,全军上下将领没人瞧得起他,萧明哲是个涵养好的读书人,虽然心里也对杨晓荣颇有成见,但平素交往却从不以白眼相待。 所以杨晓荣后来才和他推心置腹,什么想法也不瞒他。 此刻,见萧鸣哲一脸茫然。 杨晓荣笑了笑,跳下战马,吩咐随从摆开一张地图,指点着上边广南西路各州县,低声分析起了眼前形势。 几个亲兵见主帅有要事相议,自动围成了一个小***,将不相干的人隔离开去。 ***内,杨晓荣指指点点,不停地说着什么。 萧鸣哲开始听着还诧异,反驳,到后来连连点头。 “我哥又安排大战役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杨晓光远远地看着,自言自语道。 “萧、杨两位将军,不争功,不图利。 一场战斗刚刚结束就开始筹备下一场,怪不得一路上势如破竹呢!”预备二团代理团长,从苍悟山中走出来的民军首领周世超佩服地想。 谁也没料到,此刻杨晓荣和萧鸣哲讨论却是另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没有硝烟,激烈程度却丝毫不亚于眼前战局。 “广南西路,除了那些苗寨,土司之外,实力最大的就是陈、翟、王、方四家。 这四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势力蔓延数百年,遍及各州县。 无论当年咱大宋,还有眼下的蒙古人,都拿他们没办法。 当年张世杰将军试图收服这些世家为自己所用,结果最后江淮军都被他们卖了。 张弘范入广州,得了世家大族的帮助,但张弘范刚一走,吕师夔立刻调不动他们。 眼下咱们要在把广南纷乱如麻的关系理顺,比攻城掠地还难!”杨晓荣看着地图,忿忿不平地说道。 “的确,去年若不是这帮家伙背后捅刀子,江淮军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咱福建的局势也不至于那么险!”萧鸣哲点头附和。 刚才杨晓荣用笔在地图上把几家的势力范围大致标了一下,居然从北边的融州到南边的琼州,世家大族的势力无孔不入。 这让他深刻感觉到了前路艰难。 那些世家,从李唐以来,向来把家族利益摆放在第一位。 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忠诚对象。 破虏军一路攻伐下去,顶多把投靠北元的那部分人给剪除掉,而世家大族的根基,依旧牢牢地扎在民间。 一旦破虏军遇到危险,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反扑回来。 这种藏在暗中的冷箭,防不胜防。 “像翟国秀、翟亮这些人,表面上风光,在家族中,却未必排得上号。 而那些族里真正掌握实权的,全部藏在私底下。 这样,即便翟宝他们跟错了人,家族演一出大义灭亲即可,根本无法伤其筋骨!”杨晓荣的接下来的分析与萧鸣哲的想法不谋而合。 咬了咬下唇,这位一向以鬼点子多而著称的破虏军名将低声道:“并且,杨某听说,文大人打算在两广之地,推广福建那种选举!”“的确,两年前福建就选过一次。 敢出头给大宋当官的,都是好汉子,没白读圣贤书!”萧鸣哲大声应道。 心中暗自纳闷,为什么转眼之间,杨晓荣把话题从两广战局,又岔到了选举上。 “两年前,咱破虏军势力单薄,看不出成气候的苗头来,所以当日没人愿意给咱们当官。 可眼下,破虏军明显有与北元一争短长的实力,这地方官,还会没人当么?”杨晓荣摇摇头,低声点醒。 “萧将军请想,一旦咱们撤了,这地方选举,职位会落到谁手里?”“还不是陈、方、翟、王几家推出来的!”萧鸣哲怒道。 对上一次选举留下的好印象,被杨晓荣几句话扫荡了个干干净净。 广南不比福建,北元进入福建时,福建第一、第二两大家族陈家和许家,舍家为国,最后,陈、许两家和几十个屹立了几百年的中、小家族灰飞烟灭。 所以,大都督府于福建北部推行选举时,世家在里边的影响非常小。 而广南西路却是一路迎降过来的,没有经过战争的破坏,那些大家族完全可以把握住这次选举的机会,取得地方的主导权。 几个低级军官好像有要事前来禀报,看见杨晓荣与萧鸣哲讨论激烈,远远地停住了脚步。 藤州城内,有几处浓烟冒了起来。 预备团的士兵们愣愣地望着,不知道到了这般境地,怎么还有人敢抵抗大军兵锋。 “兄弟我是个粗人,文大人对我有恩,我自然替他卖命。 但咱破虏军辛苦打下来的地盘,凭什么让那些世家摘了去?即使我听文大人的命令不抱怨,弟兄们同生共死的弟兄也不会甘心!”杨晓荣挥动拳头,把地面砸得碰碰做响。 “那能怎么办。 咱们领军在外,没法让丞相知道咱们的意思!”“邹将军为什么让咱们这么快推进,末将以为,就是为了不给翟国秀等人再次投降的机会。 但是,这样还不够,要想让丞相大人的选举办法不被世家大族利用,就得来招狠的,把能拔掉的全拔掉!”杨晓荣冷着脸,恶狠狠地说。 “拔掉?”萧鸣哲一愣,眼前的杨晓荣突然变得有几分陌生,陌生得有些令人可怕。 “屠城,绝对不可以,那是蒙古人所为。 刘子俊知道了,饶不了咱们!”杨晓荣嘿嘿笑了几声,冷冷地道:“你当我不知道咱破虏军军规么?屠城,这种缺德事情当然不能干。 可我也不会让那些世家白占了便宜去。 昨天晚上,苏刘义找我,说他想带着人先进城半个时辰。 知道跟你说不过去,所以,我就默许了他!”“杨将军!”萧鸣哲发出一声怒喝。 附近亲卫不知道一向关系要好的二位统领怎么突然就吵了起来,纷纷诧异地转过头来观看。 “你,你怎么这样做!”萧鸣哲气得脸色发白,冲着杨晓荣低吼。 二人在城外一番交流,所耗时间远远不止半个时辰。 苏刘义和江淮军残部被世家所卖,如今得到机会,自然会大肆报复。 恐怕,这时候城里与几个世家大族有关的分支早被他们连根拔除了。 “好个杨晓荣,你真够狠!”萧鸣哲喃喃地骂道。 杨晓荣的算盘他终于完全看清楚了,苏刘义提前进城,即使违反了军规,因为他是新人,为了不令江淮系将领过于寒心,文天祥也不能对他责罚太重。 接下来,在其他城市的豪强们得知藤州之战的结果,自然会组织人马拼命抵抗。 而根据福建大都督府的规矩,对拒不投降者,向来是夺其田产,家财,分给周围百姓。 如此一来,大军所过之处,哪里会再有世家大族留下,广南西路得诸般势力,将完全被铲成白纸。 只是这样一来,扫平广南西路的战斗会越来越艰难。 越向后打,破虏军遭遇到的抵抗将越激烈。 “好人,你当。 恶人,我来做。 反正,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破虏军打下来的地盘,被别人平白摘了去。” 杨晓荣气不过萧鸣哲的‘迂腐’,转过头,冲着烟熏火燎的藤州城说道。 “刚才,就当我什么话都没说,你什么话都没听见。 出了事情,我杨晓荣自己来背,不拖累你萧大将军升官发财!”“杨晓荣,你***混蛋!”萧鸣哲不顾儒将形象,忍无可忍地骂道。 赶紧叫过亲兵,吩咐他们拿着自己的将令入城整顿军纪。 却发现几个向来利落的传令兵,动作比寻常迟缓了许多。 大火在藤州成烧了起来,浓烟笼罩了半边天空。 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在烟尘中回荡,经久不散。 郁林州,几个地方豪门的代表,顶着烈日站在破虏军大营外。 报信人进去了十几拨,破虏军副统制邹??匆恢北芏?患??“将军大人,能不能请您再给通禀一声,说郁林陈家甘愿输田五百亩以做军资,献罪人陈克俭之头,请邹大人宽恕陈家管教不严之罪!”一个身穿绿色丝袍,头戴镶玉软帽的儒生,对着守营门的伙长祈求道。 破虏军军装整齐,标识分明。 从服色上,可以轻易分辨出军衔高低,眼前这个军官顶多是名中士,与将军差着十万八千里,儒生却不得不折节相待。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邹???谎?腥肓擞袅种荩?疵挥写鹩θ乃∈亟?捌浼易宓淖锕?>驮诖耸保?袅种葜诤狼刻?搅肆硪宦菲坡簿?谔僦荽笏敛渡庇氡痹?唇嵴呒沂舻南?1v谌私锌嗖坏??辖襞勺逯心芩祷岬勒叩阶???兴迪睢k??雷??彰判豢停?炔凰瞪保?膊凰瞪饷獾奶跫??“等着吧,你给我多少银子也没有用。 将军们开会呢,有了结果自然会通知你!”伙长将读书人送上的红包,掂了掂,又丢了回来,“这个,咱不敢要,军中规矩紧,你自己收好!”“是,是,小的无礼,不该拿这脏物污军爷的手!”儒生模样的人连连作揖,陪笑道。 “开会,是议事么?什么大事,邹将军不能一言而决!”“当然,咱破虏军向来不是一个人说的算。 要是邹将军能一言而决,说不定早把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的……”伙长用手比了个杀头的姿势,“给咯嚓了,但参谋长大人不肯,你们等着吧,快了,不会太久!”说话间,只见苗春从大营内板着脸走了出来,后边跟着陈复宋、方胜等几个水师低级将领。 “哪个是陈长卿!”陈复宋黑着脸叫道。 “在下是,在下是,见过将军大人!”绿丝袍扫了一眼陈复宋胸甲上的金花,知道他的官职不低,凑上前施礼。 “怎么你也姓陈!”陈复宋鄙夷地骂道。 “邹将军给你们两条路,第一,把家中所有田产自留五百亩,其余无论水田、旱田还是山地,皆以三钱银子一亩由官府收购,统一分给百姓耕种!此后,广西各地,与你等各家有关武将,要他们见到破虏军旗帜立刻投降,别继续给北元卖命!”“啊!”陈长卿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没昏了过去。 大族们全凭对土地的控制权来控制周围的佃户,失去了土地,拿什么要百姓俯首听命?到时候甭说趁着选举的机会混到官府里,估计连投票的资格都未必能捞到。 正惊惶间,又听陈复宋大声说道:“第二,你们阖族搬迁,去找家族中能人投靠,破虏军不阻拦。 大伙凭本事打,打完了再坐下来谈条件。 有本事,你就将土地家财全夺回去,没本事,战败了就自己抹脖子,别给大伙添乱!” 第二章 职责(六) “普宁大捷,歼敌两千余人……”“浔州大捷,守军三千余人无一漏网!”“龙山大捷,共歼灭元军四千三百余人,杀元将翟光!”“横州大捷,歼敌近五千,我部正在分散追击,预计月底前扫平横州全境!”祥兴三年五月,西征军在副统制邹??穆柿煜率迫缙浦瘢?源菘堇?嘀?疲??隳衔髀返胤胶狼看虻帽?肥蟠堋?一道道捷报接踵而来,被瘟疫折腾得焦头烂额的大都督府幕僚们兴奋得忘记了疲倦,把福建两广连成一片,是大伙筹划已久的布局。 完全拥有了沿海三路,大宋就有了相对战略纵深。 再不复一点被突破,就只能躲入深山,或流亡海上的尴尬局面。 几乎所有人都非常高兴,除了个别心思非常缜密的参谋外。 战报上的文字看起来固然令人欣喜,可一路打下去,每战歼敌数目却越来越多,这明显不符合常规。 所谓广南西路元军,绝大部分是地方豪杰的私兵,战斗力和士气都极其低下。 仗打到这个分上,他们居然还不肯投降,难道张弘范临北返前,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答案就摆在文天祥的桌面上,一份份捷报下,压着几分绝密报告。 内政部的探子们将最近一段时间军中发生的事情,如实地记录了下来。 经过刘子俊的加工整理,一切的前因后果,已经呼之欲出。 是军中几个高级将领充分利用了士兵们对选举制度的误解与不满,对广南西路的豪强进行了清洗。 或者可以这样认为,是军中将领们利用手中职权,在规则允许范围内,以一种激烈的手段,表达了他们的政治诉求。 几乎与刘子俊的报告同时送达的,还有邹??拖裘?芰饺说男拧t谛胖校??颂孤实爻率隽怂?嵌孕抡?唇?蝗死?玫牡s牵?3也辉级??娜衔??热回┫喔?推坡簿?蛳铝苏馄?嘏蹋?诿宦?阖┫喔?途?拥男枨笄埃?胤焦僭辈挥Ω糜擅挥腥魏喂?偷耐馊死醋觥a侥昵暗难【偈鞘录贝尤ǎ??巯麓蠖几?芟降牡赜蚝兔媪俚木质疲??攘侥昵案丛拥枚唷9僦岸匀嗣堑挠栈螅?脖攘侥昵按蟮枚唷4耸蓖乒懔侥昵暗难【俜绞剑?坏?缓鲜剩??一嵩斐尚鹿飧吹厍??植晃榷ā?邹认为选举的弊端主要有两条,第一,粗糙的选举办法,难以保证官员对大都督府的忠诚度,其二,选举上来的官员,与科举官员一样,不能保证他们的办事能力。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经选举而上来的官吏们比科举而造就的官员还少了十年寒窗苦读,一旦连字都认不全的土财主被选上来,难免成为内外对手的笑柄。 “你们以为打江山就是为了分赃么!”文天祥用指关节敲打着桌面,恨恨地想。 这次西征,之所以选择邹??5敝魉В?粗械鼐褪撬?欠挚砝?男男亍1疽晕?兴?诰?凶?颍?罱?牵?乇鹗窃??淳??烀嵌怨隳贤梁赖谋u床换崮敲醇ち遥???溃???堑?挥衅鸬秸鄢遄饔茫??页浞掷?昧私?淳?刹康谋u葱睦怼?在给文天祥的信中,邹??亢撩灰?髯约旱南敕āk?谛胖兴档溃?约翰欢?秘┫啻笕宋?裁醇岢帜歉鲅【伲?鞫?湃ㄓ谌恕5?牵?绻?┫啻笕思岢终庋?觯??峋?杂胴┫啻笕吮3忠恢隆n?税呀?吹奈;??鹩诿妊孔刺???试缸鲆桓龆袢耍?唤邮芄隳先汉赖氖涑希??墙?切┡谈?斫诘募易迨屏iu锤删唬?桓?┫喔?徽虐字健?在这张白纸上,丞相大人可以随意挥洒。 新政重百姓而轻豪强,广南两路的豪强土地被没收了,就失去了当豪强的资本。 这些人除了进城开作坊或当商人,没有其他路可选择。 当然,他们还可以选择投奔北元或抵抗到底,那更省事,大都督府连赎买土地的费用都省下了,可以出资多开几家工厂,安置更多的流民。 萧鸣哲的信比较委婉,这个进士出身的儒将先自我请罪,承认是由于自己安排军队进城顺序有误,导致了藤州城十几户大家族被苏刘义带人清算。 但他认为,不应该因此就治苏刘义的罪,因为从那些豪强家中,苏刘义抄出了足够的犯罪证据。 这些人除了勾结北元,背叛大宋外,还与地方官员狼狈为奸,夺人田产,抢男霸女,无恶不作。 凭借他们犯下的那些罪行,也该将他们绳之以法。 至于其他州县豪强,因为同情藤州豪强们的境遇而奋起反抗的行为,萧鸣哲这样解释。 这些豪强本来就不甘心受制于人,自李唐以来,广南西路就几乎是世家大姓的独立王国,朝廷官员来了如同摆设。 既然他们选择这个时间跳出来与破虏军为敌,不如借势将他们挤掉。 就像拔脓割疮,短期看来虽然有些疼,却能为沿海诸路,赢得长久的平安。 在信的末了,萧鸣哲也与邹??谎??硎救绻?┫啻笕巳衔???砦侍獾姆绞接形螅??适苋魏卧鸱!5??=u辈吭??孕泄?难【傧蚱渌?胤酵乒悖?欢ㄐ枰?髦?稚鳌4蠖级礁?淙灰谰煞钭糯笏纹旌牛??磺姓?疃际亲云鹇?睢o衷冢?秃孟裨诹9??酢r磺兴淙欢际遣荽矗??鹿毓?抑贫龋??繁匦刖】赡芎侠怼7裨颍??捶11钟写笕毕荩?钠鹄匆餐砹恕h绻?奶煜榈募倘握咄??20芰u恫患八?救耍?蚧岜e徘叭说拇砦笠恢弊呦氯ァ>拖竦蹦甑拇笏危??媪9?蔽?朔乐刮浣?罹荻?┝18匚那嵛涞墓?撸?笫阑实劬鸵恢奔坛邢氯ィ?挥辛α恳裁挥心芰Ω谋洌??谢?酰?钡奖槐狈结绕鸬穆?迕鹜觥?初夏的阳光很明亮,大都督府院子内,完颜靖远指挥着一个营的亲兵,热火朝天地挖着排水沟。 对于这个深度和宽度都可以藏一支人马在里边的暗沟,士兵们心里感到很好奇。 为了早日看到成品的样子,大伙干起活来精神百倍,劳动的号子喊得震天响。 相比于院子中的热闹,文天祥处理军政大事的房间却显得冷冷清清的。 核心参谋们从来没见过丞相大人脸上出现这种阴沉的表情,都觉得有点怕。 几个刚刚补充进来不久的新人借着出门找寻情报的借口,悄悄地顺着墙角溜了出去。 文天祥很愤怒,也很失望。 如果只是杨晓荣、苏刘义犯下这样的错误,他还能设身处地的从二人角度上,给他们的行为找一个可以理解的理由。 但邹??11裘?堋6配岸际撬?肀咦钋仔诺娜耍?绻??嵌孕抡?睦斫猓?痪窒抻谝怀【莨π猩偷姆衷叽蠡岢潭龋?鼓芷诖?鹑嗽跹??他们是百丈岭那场大梦醒来后,受自己影响最深,心思与自己靠得最近的人。 同样还包括陈龙复和刘子俊,几个人加在一起,已经涵盖了大都督府文、武官员中见识最深,目光最远的核心力量。 难道江山社稷,一定就是强者的红利么?突然间,文天祥感到自己很孤独。 这种感觉,就像在百丈岭上刚刚醒来时,自己拿出无数神兵利器的图案,却没有一样能被人接受一样,窒息般的难过。 “丞相,广南西路最新局势图摆出来了!”参谋长曾寰小心翼翼地靠上来,低声说道。 也许,误解的人还包括他们,文天祥叹了口气,望着手足无措地参谋们想。 捡了几封密函,交到曾寰手上。 带着几分试探的心情问道:“宪章,你怎么看!”也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严肃,其余几个参谋全找借口走开了,这种情况,他们可不想留下。 一旦丞相大人想严肃军纪,大伙求情不求情都不合适。 一直想进言又找不到机会的曾寰快速把密函翻了一遍,事态的发展程度令他感到有些吃惊。 但曾寰脸上,却不敢把惊诧的表情露出来,徒增文天祥的烦恼。 想了想,笑着安慰道:“依末将之见,这好比眼前的瘟疫,来得快些比慢些好!”“此话怎讲?”文天祥楞了一下,曾寰的回答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丞相大人可曾记得金大夫关于瘟疫的论述否?”曾寰没有直接回答文天祥的提问,绕着***劝谏道。 李兴从两浙掠来的那个金大夫为人饶舌,但治病的确是一把好手。 瘟疫初起时,全凭了他的建议,丞相府才实行了一些及时有效措施,减缓了疫情的扩散速度。 瘟疫初起时,包括文天祥在内,所有人都非常紧张。 在众人忧心忡忡地讨论达春是否会趁机来攻时,在一旁带着学徒给房间“消毒”的金大夫上前进言道,这场瘟疫是蒙古人故意投毒,而不是正常瘟疫爆发。 所以,元军的进攻,最早也会于盛夏来临后。 金大夫人关于瘟疫是人为投毒的论据是,以剑浦为界限,闽江的上游无一处被瘟疫波及。 而闽江的下游,和闽江支流太史溪沿岸,却是瘟疫为祸最重的区域。 这说明,瘟疫是沿清流和太史溪下来的。 林恩等邵武来的巧匠们,在邵武时身体健康,来到福州却立刻病倒,就是因为在闽江上喝了不干净的水而导致。 综合槿江、九龙江两岸送来的瘟疫爆发消息,种种证据表明,瘟疫始发点肯定在汀洲,北元的驻地附近。 为了避免被世人责骂,也避免自家兵马被波及,短时间内,达春只会带领元军向后撤,而不会将战线推前。 这番论述在瘟疫爆发初期,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混乱的人心因此而稳定,大都督府也凭此从容地制订了应对措施,把财力和精力最大程度集中到抗击瘟疫上。 但这些话,与邹??11裘?艿热说淖鑫?惺裁垂叵担课奶煜榘偎疾唤狻?“丞相可曾记得,金大夫说,瘟疫初来时,最怕的是缓,而不是急?”见文天祥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曾寰低声提醒。 “依你之言,这不是一件坏事?”文天祥猛然醒悟,诧异地问。 “在乎丞相大人如何看,依末将之见,邹将军和萧将军倒是胸怀坦荡,不似一些人,把手段尽使在背后。 最近儒林之中,好多对新政一向颇多微词的人,冒着被瘟疫感染的风险,在福州大肆聚会,谁在背后组织,丞相大人知道么?”曾寰耸了耸肩膀,进了一句“谗言”。 “你是说陆大人把他们召集起来的吧!”文天祥低声问道,话语里带着深深地失望。 关于瘟疫的缓急,金大夫曾经说过,如果是蒙古人投毒,则瘟疫表面来势汹汹,却持续不过夏天。 认为“毒表”属于外来,没有埋在民间。 若是瘟疫缓缓而发,反而更加麻烦。 那说明“疫根”早在百姓中潜伏,一旦开始爆发,形势虽然缓,却无可收拾。 对于目前反对新政的各种表现,曾寰认为与瘟疫爆发类似。 破虏军内部虽然反对声音高涨,邹??11裘?艿热说氖侄嗡淙挥行┘?耍?炊酝獠欢阅冢?头懦隼春螅?导噬厦欢源蠖级礁?斐墒裁次:Α7炊??灰桓鼋嵌壬辖玻?蕖11舳?说淖魑??娜酚欣?谡?u奈裙獭@习傩罩辉诤跛?苋盟?员シ梗?畋ザ亲又?埃?辉诤跄敲炊嗨?酱笠搴统ぴ赌勘辍f坡簿?郧苛Υ蚧骱狼浚?て鸬姆炊岳顺备撸?悠犊喟傩罩谢竦玫闹c至x纫餐??蟆?而对大都督府和新政真正有威胁的,是那些没有表现出来,却潜伏于平和表面下的“疫根”。 就如一些死抱朱子之言的腐儒,和一些投机者。 如果他们操纵了选举,恐怕最后爆发出来时,的确像邹??11裘?芎统铝?吹热酥赋龅哪茄???荽蠖级礁?谕蚪俨桓础?从内政部门送来的情报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浑水摸鱼的动向。 非但一些宗族势力把眼睛盯上了被瘟疫耽搁的,两广地区官员的选拔。 儒林和朝廷,也在背后跃跃欲试。 几方面的表现比较,邹、萧两位将领在广南的作为,与其是说用极端手段,向丞相府暗示他们的不满。 倒不如说是军中针对士大夫、行朝旧官吏和地方豪强的一记强力反击。 所以,站在破虏军的立场上,曾寰不认为邹??龅糜惺裁创怼<?奶煜槎宰约旱幕叭粲兴?迹?馕幌蚶粗还芫?瘢??俑烧?钠坡簿?文背ず笸肆税氩剑?榷硕苏??┝艘桓隼瘢?缓螅?笊?档溃骸澳┙?晕??┫嘤?斡?一?睦????俪n希??僬咧慌纳纤韭砥ǎ?床还税傩账阑畹酿蠹病a14馑淙缓茫?慌碌酵防幢蝗怂?茫?装妆阋肆擞行恼撸∽藿??庖簧保?淙坏a诵矶嗦蠲??凑鹕辶巳诵模?彩栈窳巳诵模?“噢?”文天祥没想到曾寰以清晰的逻辑,却推出了与自己所想完全不同的结论。 刚刚缓和几分的火气,又被勾了起来。 瞪大双眼,盯着曾寰问道:“如宪章所言,丞相府该嘉奖军中诸将擅杀之举了?”手握权柄这么久,第一次,文天祥想找一个罪魁祸首来推出去砍掉,让人看看自己推行新政的决心。 那是被历史中无数国家证明过的好办法,为什么偏偏由自己试行起来,就这样难,这多擎肘。 邹??谋硐至钊耸???裘?苁歉隼煤萌耍?叫惴虼ΥΩ?约荷柘葳濉w魑?桓瞿训玫那逍颜撸??痉治隽怂?奖硐趾螅?尤灰惨逦薹垂说卣驹诹俗约旱亩粤19妗?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时势真的逼着自己成为一个铁血宰相,用钢刀推行自己的理想么?阳光从窗子外射进来,照在他的背上,使他的身形显得分外高大。 几乎充斥了整个空间,居高临下地,欲将挡在面前的所有东西压成碎片。 欲行非常之事,必须以非常之手段。 古书上几句格言,刹那间闯入了他的脑海。 身体里,他感觉到仿佛有一头猛兽,咆哮着欲冲出囚笼。 内心深处,却有一丝清明的感觉,压抑着心中的狂噪,加固着牢笼的强度。 感觉到了文天祥身上强烈的恨意,曾寰楞了楞,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一瞬间想解释几句,澄清丞相大人对自己的误会。 内心中涌起的倔强却令他直直地站稳了身躯,大声抗辩道:“二位将军是否有错,末将不敢多言。 破虏军檄文中,对兵临城下依然坚持为北元效命的,的确可按通敌罪论处!规则如此,其他,非末将所知!” 第二章 职责(七) 那一刻在曾寰眼里,丞相大人的背有些驼。 青衫下那双单薄的肩膀好像被压上了一幅千斤重担般,压得他直不起腰来,胳膊和腿都在微微发抖。 曾寰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表达得如此直率。 虽然直言敢谏是对于一个谋士的基本要求,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打击了丞相大人的自信。 或者说,干扰了丞相大人心中已有的定案。 文天祥半晌没有说话,曾寰最后那一句“规则如此”深深地刺痛了他。 无论是现实规则和潜规则,曾寰说得都在理。 是自己一直怀着个美好的愿望,希望短时间内一劳永逸地解决几千年来所有积累下来的问题。 但现实中,这样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打江山的人一定要坐江山么?那样,与占山为王,聚义分金的草寇有什么不同!以文忠的角度,文天祥看不到打江山和坐江山之间必然的联系。 但诸将和参谋们的反应清晰地告诉了他一个众人认为正确的答案。 问一百个人,其中九十九个都会不假思索给出的答案,那就是,‘江山是谁打下来的,就天经地义归谁管理。 否则,大伙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为了什么?’文忠的记忆教会了他太多的东西,现在破虏军的所有成就,几乎都于那些之鳞片抓的记忆有关。 文忠教他用游击战解决最初的生存危机,他做了,抵抗的种子因此而保全了下来。 文忠教他用火器弥补南方人身体条件的不足,他做了,破虏军因此而成名。 文忠教他开办军校培训低级将领,他做了,如今破虏军运转得如新式机械般灵活。 惟独文忠教他的基层选举办法,他试图有选择的接受,收获的却是完败。 敌人、朋友、旧部,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争先恐后。 这一刻,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丞相如果真的决心一意孤行,把选举推广下去,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沉默了一会儿,参谋长曾寰不忍见文天祥过于沮丧,低声建议道,“邹将军他们在广南两路,把豪强杀得差不多了,即使推行选举,也不会让世家大族占到便宜。 丞相此刻再下定决心,把儒林中试图混水摸鱼的,和行朝中试图把事情搞乱的人,抓一批,关一批,杀一批,如此,庶几可成!”“庶几可成,不知能保持多久?”文天祥笑了笑,问道。 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惨然。 “只要破虏军保持兵威二十年,只要丞相大人把军权一直握在手里。 二十年后,大伙习惯了新政,自然就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曾寰尽力安慰道。 无论对新附军还是蒙古军,破虏军的优势都日渐明显。 凭着这支军队的震慑力,强行推广新政并非完全不可以。 只是那样,需要付出的代价将非常之大。 也许历史上任何一个乱局,都不会比强推新政后更惨。 从目前形势上看,破虏军不会背弃丞相府。 但丞相大人能下这个决心么?他心里为此做好了准备么?曾寰心里没有答案,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文天祥颓然摇了摇头,曾寰是个忠心的参谋,这条计策虽然他出得很不情愿,但能感觉到,他是真心在为自己排忧解难。 但是,以军刀行下去的新政,从开始就违背了新政的原则。 这样还有意义,还能叫新政么?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看着窗外的日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庭院中士兵的喧闹声渐渐平息,收工了,一天的辛劳即将结束。 三三两两,有人从议政厅旁走过,从卫士脸上的表情上感觉到屋子内可能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远远地绕了开去。 “宪章,你起草一道军令,嘉奖西征军各级将士,就说大都督府收到他们连战皆胜的消息,甚感欣慰,让他们继续努力,争取在入秋前结束战事,稳定两广!”不知过了多久,文天祥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低声吩咐。 “遵命!”曾寰的回答很干脆,但脸上却闪出了几分迷惑。 越向西北进军,山越多,地形越复杂,越不利于火炮的运输。 而如今各地豪强的反抗力度越来越大,一个夏天内把所有抵抗火焰扑灭,简直没有这种可能。 “再起草一份政令,注意措辞。 就说因为瘟疫爆发,新光复地区的官员委派、地方治理诸事后延。 待瘟疫过去后,丞相府将召集军中诸将、儒林名宿、地方士绅,和两年前被推举出的里正、区长们,一起于泉州商讨国是,商讨一下,我们起兵抗元,到底是为了什么?商讨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临时约法》来,包括政务处理和官员选拔方式及原则。 凡不愿屈身事元者,得到地方百姓推举或士绅名流认可后,都有机会参加!”“这,丞相,北伐的事?”曾寰低声提醒道。 文天祥的命令他理解,丞相大人不愧当世人杰,心胸足够开阔,性格坚韧却不执迷,这一步退得够大。 现在这个政令,是仿效当日高祖入咸阳,与诸侯和百姓约法。 这样,可以照顾到各方利益,也可以平息所有人的不满。 但是,以儒林和士林人物喜欢扯皮的性格,要扯多长时间,约法才能出笼呢?“宪章,你以为,被凤叔在广南这么一杀,两广一时半会儿能安稳住么?”文天祥苦笑着问道。 那些豪强在出其不意之下,遭到邹??厥执蚧鳌k?敲挥辛α坑肫坡簿??孀髡剑?纯梢云窘枳谧宓闹c郑?训挚棺?桨荡Αa焦阌械氖巧角??灿械氖钦忌轿?醯拿?簟:狼坑朊?艄唇崞鹄醋髀遥?挥屑竿虼缶?wぃ?胤缴隙淌奔涓?疚薹ɑ指雌骄病?后方不稳,北伐就是一句空话。 使用新式武器的破虏军实力强悍,但对物资的需求也高。 没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保证不了稳定的军械粮草供应,无论向北打多远,无论主帅多优秀,最后都免不了全军覆灭的命运。 “我是怕有人故意扯皮,让约法推不出来!”曾寰低声解释。 文天祥打算让有过选举经验的里正、区长们参加立约,这些经历过新政,并且从中得到好处的人,肯定试图把约法向对自己有利方向引。 而破虏军将士届时肯定会在一定程度上,给自己人必要的支持。 儒林和旧官员们在立约时占不了主动,自然不会非常满意。 弄不好又会玩些阴暗手段,让《临时约法》胎死腹中。 凭借对士大夫们行事方法的理解,曾寰对此很不放心。 正想着有什么办法能让文天祥的政令贯彻得更完满时,又听见文天祥说道:“不妨,告诉大家,临时约法一天不出来,两广就一天归邹??11裘?芙?旒肝辉菸??埽??亲龅氖拢?┫喔?换岣缮妗h绻?烫至艘桓鲈潞笠廊簧烫植怀鼋峁?矗?退得鞔蠡锒济挥泻冒旆ād蔷椭缓弥葱性?丛勖堑难【侔旆ǎ?锤=u辈渴孕泄?姆绞嚼矗?“这,丞相?”曾寰感觉到自己头有些晕,文天祥在短短几句话中,暗藏了太多的玄机。 邹、萧二将把广南两路的豪强们杀怕了,地方名流们把不得赶他们走。 为了早日实现这个愿望,他们就没太多时间纠缠于细节。 而各行各色不愿意接受原来的选举方式的人,为了在临时约法中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利益,,也只好对别人的诉求,做出必要的妥协。 ‘这个国是会有的开,弄不好要开出大麻烦来。 ’曾寰默默地想,抬起头,再次把目光投向文天祥,豁然发现丞相大人的脊背已经挺直了,仿佛突然顿悟了什么般,活力和信心再度笼罩了他的全身。 “文疯子又在玩什么花样?起兵抗元,自然是为了重建我大宋正统了。 天、地、君、亲、师,有了上下尊卑,政令才能畅通,朝野才能秩序井然。 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搞这么大动静干什么?”五天后,在福州城最大的海鲜酒楼,一个临窗的雅座中,几个峨冠博带的老名士们议论道。 他们都是被有心人召集来的,原打算在选举进行的时候,趁机捣点乱,谁料到选举后延,大都督府又推出了共商国是这一折子戏。 大伙既然来了,就不好半途而废,于是坐在一起,一边翻看刊载大都督府政令的报纸,一边推断文天祥下一步意欲干什么。 “不好说,文疯子行事一向出人意料。 打仗如此,治政亦如此。 就如几个月前那场百鱼宴,他遍请各地名流,在福州品鱼做诗,老夫本以为他转了性子,想在儒林中留一段佳话。 现在才明白被他利用了,破虏军当时是缺粮缺急了,想让大伙带头拿鱼当饭吃!”一个背光而坐,年龄有六十上下,白发垂肩的老儒摇头晃脑地品评。 从话里,听不出他到底是夸赞文天祥聪明,还是指摘他行事不合常理。 “不过,这鱼味道也不错,咱们被人利用了,也没吃什么亏!”在他对面,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儒用筷子夹起一片橙红色薄可透光的鱼脍,沾了些调料,放在嘴里。 新打上没多久的海鱼生吃起来味道很鲜,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满足,也很陶醉。 “是啊,至少发现了很多以前没尝过的美味!”花白胡子身边,一个留着黑色短须的人说道。 不甘落后地伸出筷子,挑起了另一片鱼脍。 这种体形巨大的海鱼刺少,肉厚,特别适合生吃。 但在百鱼宴之前,因为酒楼做法不当,并不受大伙欢迎。 百鱼宴上,各路厨师各展手艺,让很多近于失传的绝活再现世间。 从此后,吃这种鱼的生脍,简直就成了一种潮流。 鱼户、酒楼和大户人家,都因此而得到了好处。 “陆大人呢,他那里有没有新指示给大家?别光顾着吃,靠着大海,有大伙品的呢!”白头发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闲杂人等靠近,压低嗓子喝道。 “陆大人说,既然文丞相要于大伙共商国是,大伙就拿出一个章程来,齐心捍卫千秋正道!”黑胡子小声答。 末了,却自作主张加了一句,“我看这不妥当,论武功文治,陆相哪及文相半分,大伙帮他是帮他,可别把自己绕进去。” “对,文丞相手软,可那姓邹的可不讲道理,听说在广南西路,他,喀……”花白胡子比了个用刀砍的手势。 “那帮奸佞卖国,该杀!但咱们是真心为了大宋的,不会有事吧!”墙角处,有人担忧地问。 “难说,争权柄这事,向来不留情面。” “胡说,文相和陆相都不是那种人,他们是道义之争,就像,就像……”试图打比方的,半天也没找出合适例子来。 本来想举司马光和王安石,可一想当年这两个名相为了改制和守制拼了个你死我活,连累了无数人到海南岛做客。 文天祥与陆秀夫之争同样是为了治国方略,此时虽然文丞相让了一步,谁知道如果大伙逼得太过分,他会不会翻脸。 舌头再厉,锋利不过刀。 眼下北元虎视眈眈,以维护抗元大局为名头,除了皇上,文疯子谁的脑袋不能砍?“我辈理当以死,捍卫正道!文死谏,武死战,大义在我,刀俎何惧!”有人长身,正色。 “你怎么知道大义在我?原来一切如果是对的,契丹、女真、蒙古人怎么都是怎么打进来的!”有人冷冷地反驳。 “你懦弱!”“你迂腐!”自己人和自己人吵了起来,各不想让,声音渐渐升高,隔着街道传出老远。 广南西路,邹??11裘?堋17盘啤7樟跻宓热耍???话驳卮?戳舜蠖级礁?浞5募谓绷睢n奶煜槎灾谌嗽诠隳狭铰反蚧骱狼康木俅耄?粗靡淮省5?蠡锒甲罱?木?詈驼?钪校?吹搅素┫啻笕说姆从Α?选举办法要改了,要在《临时约法》推出后,根据约法做出调整。 这是文丞相对大伙做出的极大让步,但逼得文丞相在对大伙让步的同时,对行朝那样试图抢功劳人以及儒林人物退让,是诸将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文天祥在报纸上公开问,大伙起兵抗元是为了什么?大伙在赶走北元后,到底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大宋。 这一问,问得邹??热硕钔飞侠浜怪泵啊6杂诎僬闪胂吕吹睦辖??飧龃鸢冈?竞芮宄??俏?瞬桓?晒湃俗雎孔樱?蛔鏊牡扰?ァ5?孀牌坡簿?睦┱藕途?律系氖だ??芏嗳嗣允r俗约骸?“要我说,咱们得想个办法,尽快把两广战事结束了,然后早点派人回去参加国是会议,否则,光听那帮儒林名士煽风点火,又把大伙扇迷糊了。 到时候立个约法出来,写的尽是他们的好处,咱们在广南的恶人,就白当了!”杨晓荣见大伙有些气短,站出来说道。 他也后悔自己当日做得有些过,比较起邹??迫嗽旆矗?壤窈蟊?男芯叮??醯米约旱淖龇?蛑笔切《?蜗贰5?热灰丫?隽耍?筒荒馨胪径?希?髡骶?诠隳洗罂?苯洌?褪俏?耸だ?奶易硬槐槐鹑苏?摺k?裕?蘼廴绾危?诹16蓟嵘希??腥苏境隼次??棵堑睦?嫠祷啊?“利益是争来的,你不争,别人不会主动给你。 文丞相这种开会的方式,是个好办法。 大家讨价还价,到时候谁也别埋怨……”邹??闪搜钕?僖谎郏?阉?檬o掳虢鼗把够亓硕亲樱???罚?云渌??煳实溃骸爸钗蝗衔?兀?勖墙酉吕锤迷趺窗欤俊?“是该派几个人回去,一来给丞相大人撑腰,展示咱们破虏军的力量。 而来,也给众人提个醒,让他们也别做得太过,不给大都督府留下半点好处。 毕竟,将来北伐,大都督府还是主力,丞相不在乎利益,麾下将士们的后路却不能不考虑!”吴希?]的建议很持重,他散尽家财扯起抗元大旗,本来不在乎个人得失。 但带了这么久的兵,他亦知道不能要求部下个个都是圣人,这世界上,毕竟还是俗人占大多数。 “对,大宋积弱,就是因为没人能在朝堂上为武将说话。 害得武将后继无人!”苏刘义大声说道。 对大都督府,他向来不甚满意。 但与其他文人比起来,他宁愿选择支持大都督府。 气氛渐渐开始活跃,很多将领都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就是要把握住立约这个关键机会替武人张目。 虽然是一部临时约法,也要认真对待,把武人的利益明明白白地写在上面,不能重蹈大宋武人打仗却处处受制于文人的覆辙。 大伙起兵抗元是为了什么?大伙在赶走北元后,到底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大宋?邹??躲兜乜醋糯蠡铮?蝗患洌??芯醯阶约河械忝靼琢宋奶煜榈男乃肌2碌谜?酚敕瘢??貌蛔迹???婪较蚓驮谀牵?约阂丫?胝媸荡鸢覆辉丁?福建与两浙交界,松溪,守将李兴联络人快马将丞相府的邀请信送了出去。 大都督府要召集天下豪杰商讨国是,两浙、江西、荆湖和两淮的抵抗者都在邀请之列。 如今两浙已经成了空白地带,浪里豹,钻山鹞子等受到破虏军指点和支持的豪杰们,将山村和城郊搅得天翻地覆。 很多地方,一度被蒙古人和汉奸抢占的土地,都被强行发还到佃户手中。 范文虎有心替汉奸撑腰,却再也调不齐足够兵马。 基本上除了他的几个本族武将,没有人肯真的再为其卖命。 “咱们起兵抗元,是为了不当四等人,而不是为了维持大宋正统。 如果上天垂怜,可以让咱们重建一个国家,我期望,在这个国家中,不以出身,贫富来区别对待一个人,也没有人再是奴隶!”望着远去的信使,李兴默默地想。 在他的梦想中,打江山不是为了分红,不是为了建立功名。 保护每个人的利益,是政府的职责,也是建立国家的唯一目的。 第三章 天下(一) “这天下当然谁打下来归谁,难道世上还有打了天下送给别人的傻子么?”忽必烈冷笑着将一份报纸摔到了桌案上。 大元朝虽然禁止报纸发行,但朝廷内部对来自南方的这种新兴事物,一直非常感兴趣。 呼图特穆尔、叶李、桑哥等蒙、汗、色目大臣几乎都在收集报纸,甚至忽必烈本人,在北征途中,他也没忘记不时将通过各种渠道弄来的报纸翻上一翻,看一看南方那个新崛起的对手又玩出了什么新花样。 最近一段时间文天祥的表现让忽必烈百思不得其解。 按忽必烈的判断,作为一个高明的统帅,文天祥应该把握住元庭作战重心北移这个难得的作战机会,大举反攻江浙才对。 怎么这么好的条件,文天祥居然不知道利用?非但没有北上两浙,而且在自己窝里边玩起了什么约法。 约法这事有意义么?!这世界向来强者的天下,强者说的话就是法律,哪怕他早上说了,晚上就食言也未尝不可。 按忽必烈的人生经验,与实力不如自己的人讲信誉,讲契约,那是极度不可理喻的行为。 就像当年蒙古人进攻西夏,在承诺保证西夏皇族平安的情况下骗取了对方投降,入了城后却立刻将西夏皇族全部杀掉。 虽然此举遭到党项人的痛恨,但蒙古从此彻底灭亡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这世界本来就是凭实力说话的,信誉和契约,那只是用来麻痹对手,或者作为厮杀之外迫对手就范的辅助手段。 文天祥在残宋内部已经一枝独大,这个时候他不趁机废掉宋帝自立,或者将残宋彻底架空,做一个实权宰相,却又是玩选举,又是玩约法地给自己找麻烦,岂不是晕了头?但忽必烈又不敢相信文天祥是真晕了头。 三年来,这个有疯子之名的对手由小变大,几乎每走一步都令自己匪夷所思。 然而,就是凭借这些令人无法理解的手段,文疯子一步步在福建站稳了脚跟,一步步将力量延伸到两广和两浙。 以前那些看似疯狂的招数,与现在的局势相印证,无一不显出其精妙来。 就像文天祥高调宣扬永安之战,当时大元君臣都以为文天祥不过是重复残宋喜欢吹牛的习惯。 结果,永安之战的结果一传出,乃颜和海都就迫不急待地起了兵。 出于对敌手的尊重,忽必烈将“盗版”的报纸又拣了起来,从头致尾,一字不落地又看了一遍,却越看越觉得迷茫。 这份民间甚为流行的报纸印刷质量远不能和报禁之前那些福建货相比,原来那些福建货据说是水力印刷,活字排版,精美得简直何以用来珍藏。 而现在的土版本却是不法商家冒着杀头危险私下盗印的。 纸很脆,很黄,很多地方字迹都不清楚。 忽必烈一直没弄明白,这种质量的东西居然有人不惜高价买,有人冒着丧命的危险传播?!报纸上最重要内容不是临时约法,而是福建瘟疫的蔓延情况。 据上面的文字说,这次瘟疫是达春故意投毒所致,所以短期爆发虽然剧烈,却没有蔓延到福建全境。 重要的商港泉州,和以新器械闻名海内,文天祥的老窝邵武都没受到波及,眼下福州、剑浦和漳州的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不会再向外继续蔓延,所以,商队可以放心去泉州交易。 为了吸引商队,福建大都督府在瘟疫爆发期间特意将部分新产品打了折扣。 报纸上,也将一些比较流行的交易品价格范围印了出来,让天下商人们自己计算值不值得去泉州冒险。 这种为来往行商大开方便之门的行为被叶李等汉臣讥笑为见利忘义,却被桑哥等色目大臣(注:桑哥是维吾尔人,属色目系)大加赞赏,认为是文天祥为国理财的又一妙招。 对于北方战事,报纸上也给予了相应的关注。 福建的读书人们抓住乃颜与海都的身世大做文章,“污蔑”忽必烈的大元没有合法性,无论从蒙古人的角度和其他民族的角度,都应该属于是“以武力窃居权柄”的货色,号召各族豪杰共同起兵,将这伙只知横征暴敛,不顾百姓死活的强盗抛弃。 只是在报纸的最后一版,才以小半版面刊登了大都督府准备召集天下豪杰,共聚泉州,订立《临时约法》,驱逐北元的告示。 告示中,声明不限于福建和两广,天下有志抗元的英豪,都可以派代表参加。 告示下,附加了几个提问。 文天祥以福建大都督的身份问天下所有起兵反元的英雄,无论是占山为王的,还是下水为盗的。 无论是破虏军盟友,还北方与破虏军没联系的红袄军余烬,大伙起兵反元,目的是什么?到底要得到什么?天下到底属于谁,是否真的该是胜利者的战利品?天下当然是胜利者的战利品了,忽必烈对此从未怀疑。 “大汗初起北方时节,哥哥弟弟每商量定,取天下了呵,各分地土,共享富贵。” 这是蒙元学者极为熟悉的一个史实,也是忽必烈自幼亲身体会到的真理。 历代大汗,都遵守着这个约定,无论起初的在草原上的牧场、奴隶分赠办法,和兵临中原后的财富按比例分配的“大兀鲁思”制,都体现了天下为胜利者所支配的这一原则。 文天祥把这一条单独提了出来,是什么意思。 难道汉人对这个草原上通行的准则还有不同的解释么?忽必烈曾经拿这段文字去问叶李,作为南方的名士,这个以冒死弹劾贾似道而成名的,曾经的南宋御史调了半天书包,从上古讲到唐宋,忽必烈只听明白了一句,“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鹿也罢,锅也罢,还不都是谁抢到算谁的么?忽必烈很不满意叶李给出的答案,像叶李、留梦炎这种名儒,忽必烈心中对他们的评价一向不高。 认为他们讲大道理时,引经据典,有把明白事情也说糊涂的本事。 做起事情来却眼高手低,干什么砸什么。 至于人品,更是与他们日日挂在嘴边上的圣贤之言格格不入。 忽必烈以为,像文天祥这样,既有本事兴国、强兵,又有本事给自己所作所为找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道理来的大儒,全天下不会超过两个。 留梦炎、叶李等人空有虚名,给人家牵马坠镫都不配。 可弄不明白文天祥的想法,忽必烈心里又觉得不踏实。 这就像下棋一样,如果对手每一招你都不名其所图,要么对手是个棋道白痴,你可以轻松杀得他满地找牙。 要么,对手棋艺高出你太多,不知不觉间就让你盘中之子全废,不得不中途弃秤。 “惜哉董大!痛哉董大!”忽必烈不经意间叹出了声音。 到了这个时候,他更怀念起董文柄这个聪明而又忠直的属下。 如果他在,肯定能看出文天祥到底玩的什么虚玄,也能找到相应的对策。 只可惜这么优秀的一个人才,居然被蒙古人和汉人的心结活活郁闷死了。 “陛下何不问问张副元帅,他在南边与文天祥周旋了那么久,想必能有些心得!”听到忽必烈的叹息,左丞相呼图特穆尔觉得心里有些闷,上前进言道。 “你说弘范啊!”忽必烈放下报纸,回过头,看了呼图特穆尔一眼,有些惊讶的问道。 “正是九拔都,臣记得董相在世时,屡赞其才!”呼图特穆尔低下头,小声回答。 作为一代雄主,忽必烈很快就从呼图特穆尔的话语里分辨出来一股酸味,心中慢慢涌上几分内疚。 呼图特穆尔为相以来,整合众臣,并力向外,虽然为政没太大建树,但诸系大臣们之间的关系表面上看去融洽了许多。 自己在新相面前叹旧相,虽然显得自己有情有义,却也太扫了呼图特穆尔的面子。 但对呼图特穆尔的内疚,很快就对张弘范的内疚所取代。 摇了摇头,忽必烈有些无奈地说道:“朕当年赐九拔都金刀,许他阵前自决战守。 承诺给他一个稳定的后方,不教别人擎肘。 结果朕自食其言,以小败而将其招回。 眼下达春和吕师夔在南方不仅折了他的弟弟,还把他辛苦打下来的广南两路全丢了。 朕现在遇到与行军作战不相关的事情又把他招来,即便弘范心中无怨气,朕又有什么面目问策于他!”“陛下,九拔都岂是不顾大局之人!他……”呼图特穆尔见忽必烈顾虑重重,大声替张弘范辩解道。 话说出了口,突然意识到忽必烈不召见张弘范问策可能不止是口头上说的这点儿原因,将后半截劝谏的话又吞了回去。 忽必烈笑了笑,轻轻叹了口气。 呼图特穆尔反应慢,纵使偶尔能揣摩帝王心思,也不似其他人一般快。 所以在他口中,常常能听到一些忠直之言。 这也是忽必烈在董文柄之后,任其为左相的原因之一。 但张弘范的话,此刻不能万万不能听。 说实话,忽必烈现在有些怕见张弘范,唯恐这位忠心耿耿的九拔都,一见了面就又重提那些经量田亩,以笼络流民的老话题。 张弘范自从于南方回来后,对文天祥能迅速在福建站稳脚跟,没重蹈残宋四处流窜覆辙的原因,总结为“甚得民心!使得福建百姓之心皆为其所用,朝廷大军每行一步,皆有百姓以实报于天祥!江浙等地,黎民视破虏军若兄视弟,父视子。 所以随隔高山大河,亦阖族投之福建。 破虏军因此兵源不绝……”而文天祥拉拢民心的手段,无非就是削减关卡,降低赋税和分无主之田给流民等。 这些手法,大元朝做起来更方便。 特别是黄河以北,经历辽、金、元三朝更替,荒芜田地遍野皆是,流民更是多得如春天里的野草,倒下一茬接一茬。 张弘范认为,大元欲稳定中原,与南北两个方向的对手竞逐,试行些仁政是必须的策略,也是一种长远手段。 所以,他一回到北方,就迫不急待提出建议,请求忽必烈将分在诸宗王、贵族、大臣名下,已经荒芜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野地划一部分出来,招募流民前往屯田,国家借给农具和种子。 这样,几年之后,地方上治安会越来越稳定,朝廷对南方粮食、税收的依赖,也不像目前这么严重。 对于张弘范的忠心,忽必烈毫不怀疑。 在大元诸武将家族中,张家对忽必烈的忠诚度,恐怕比一些蒙古世系将领还牢固些。 张弘范的父亲张柔是金国的昭毅大将军,被俘投降后为大元立下了很多绝世大功,曾独军克金三十余城,杀得金国的老上司们不敢与其交战。 元攻破金朝首都汴京,张柔居功致伟。 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位时,对蒙古族武将不敢过于倚重,惟独调张柔率军入卫大都。 而张弘范的老师郝经,更是一代以“忠贞”闻名的大儒。 曾经创下被南宋扣押数十年,依然不忘故主奇迹,时人将他与牧羊北海的苏武并称。 (酒徒注:以上两人在元史中皆有传。 儒家的忠,呵呵)有这样一位父亲和这样一位老师言传身教,张弘范自然不会是个受到些许委屈就心怀怨望的奸佞。 但他的建议,忽必烈却不敢采纳。 即便明知道这些建议着眼于国家的长治久安。 在忽必烈眼里,皇帝也好,大汗也罢,是靠着各族精英拥戴,才能做得安稳。 在北方外患为除的情况下贸然削减贵族手中土地,为了一些流民而得罪精英,明显得不偿失。 一旦关内诸侯被惹急了也和塞外诸王一样起兵反抗,他这个皇帝就做到头了。 “若陛下不忍在九拔都丧弟之痛时,依旧为国操劳,何不问问其他汉臣,看他们对文疯子的做法有何见解!毕竟他们都与文天祥相识,知道其脾气禀性!”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忽必烈是不愿意听张弘范那些劝大元仿效福建新政的建议,呼图特穆尔又婉转地给忽必烈支招。 “留梦炎、叶李他们几个,不问也罢。 他们如果能看出文天祥做什么来,南宋也不至于那么快被朕所灭了!”忽必烈摇摇头,不屑地点评道。 说到与文天祥相识的人,忽必烈心里还真有了一个人选,沉吟了一下,吩咐:“你派人将那个黎,黎什么贵儿宣来,朕正要找他问造炮和操炮的事。 对于福建那边,恐怕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臣,尊旨!”呼图特穆尔躬身答应,小步跑了出去。 一会儿功夫,随着脚步声响,侍卫们将黎贵达拥了过来。 “陛下,黎将军来了!”呼图特穆尔凑到忽必烈身边禀告道。 “让他进来吧,呼图,你去弄几碗肉汤,咱们君臣一起暖暖身体!”忽必烈吩咐。 虽然已经到了夏初,塞外的天气却刚刚转暖,晚风依旧有些凉。 帐篷内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忽必烈感到身上有些冷。 他又想起带着汉军与阿里不哥争夺皇位的日子,好些年过去了,那时自己还像脚下这个降人一样年青,身子骨结实,不畏惧塞外夜晚的寒风。 而现在,雄心依旧,身子骨却越发留恋大都城的温暖,一过燕山,就浑身没力气。 “奴婢黎贵达,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黎贵达按照叶李等人私下传授的理解,口称奴婢,对着忽必烈施三扣九拜大礼。 才长出没多久的头发梳不起书生结,固定不了软皮帽子,才磕了几下,帽子便咕噜噜滚到了桌子底下。 “噗哧!”几个近卫被黎贵达奴颜卑膝的样子逗得肚皮发抖,实在忍不住,不顾君前失礼而笑出了声音。 忽必烈的目光微微一寒,四下扫视了半圈,把几个侍卫的笑容压回了肚子。 待黎贵达的头磕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说道“平身吧,你是武将,不要用奴婢这两个字自称。” “臣,奴婢不敢!”黎贵达的头在地上又重重捣了几下,才停下来,慢慢答道。 在福建几年不行跪拜之礼,让他的膝盖和腰杆都僵化了,几个头磕得甚不习惯,脖子憋得紫红,有几根青筋跟着冒了出来。 “平身吧,陪朕喝碗肉汤,朕有事问你!”忽必烈弯腰捡起黎贵达的羊皮小帽,亲手替他戴好,和气地命令道。 “奴婢尊旨!”黎贵达缓缓地站起身来。 才见面没几次,就承蒙皇帝陛下赐汤,并亲手戴帽,这份恩典让他很感动。 但在破虏军中受到的一些影响,又让他对元庭礼节感到非常别扭。 这里不像福建大都督府,上司和下属见了面,彼此行军礼或抱拳了事。 这里的规矩比大宋朝廷还多,还复杂。 蒙古武将在忽必烈面前,要自称鹰犬。 汉臣、南臣皆要自称奴婢。 虽然听叶李等先来者介绍说,奴婢这个词在此极其尊贵,非此不足显示一个人与皇帝陛下之间的亲近。 但黎贵达心里,还是有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 即便当年文天祥不肯重用自己的才华,在那里,自己却是一个人,有尊严,有名字。 而现在呢,才华施展的空间好像有了,刚才侍卫前来宣示大汗口谕时,黎贵达能从几个南朝同僚脸上,看到一丝丝羡慕。 但这份羡慕,却以一个人变成奴婢为代价,值得么?黎贵达不敢多想,内心深处,仿佛有把刀,一下下刺得心脏生疼。 第三章 天下(二) 羊肉汤散发着浓郁的膻腥味道,这种味道在忽必烈君臣口里,比鲈鱼大蟹还要鲜美几分,可喝在黎贵达这种南方人嘴里边,却比咽汤药还辛苦。 黎贵达觉得很郁闷,如果眼下还在破虏军中,你可以随时放下碗,走出去透透新鲜空气。 但在忽必烈面前不行,你是他的臣子,奴婢,皇上口中的好东西,你却想把它倒进泔水桶,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在破虏军中,黎贵达最不喜欢的就是低级军官们不分尊卑,不对他这个进士出身的儒将面前保持应有的尊敬。 此刻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面前苦苦忍受对方的善意,才明白原来文贼一直所执着的‘平等’,有时候未必是件坏事。 有些东西,拥有时不理解其价值,失去时才知道其可贵。 如果当时,自己也换个角度,从被欺压者方面想一想,如果,在被围困时坚持一下,也许…….。 黎贵达默默想着,目光不觉变得痴了。 “嗯、哼!”呼图特穆尔善意地用咳嗽声提醒黎贵达在皇上面前不要过分失礼。 这个破虏军降将不一般,虽然同样是降人,比起留梦炎、叶李,甚至大将夏贵等人,身上都多了一分从容感。 虽然这种不卑不亢的气度在黎贵达身上总是一闪而没,但呼图特穆尔还是能感觉到。 这就像羊群里突然跳出一头野鹿,纵然是反应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其活力所在。 这可是南宋降臣身上不多见的气度,由此,可以管窥福建大都督府的一斑。 存了这种想法,呼图特穆尔不希望黎贵达这么快就激怒忽必烈,被发配到远方去。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观察,从黎贵达身上来了解文天祥和他麾下的破虏军,除了火炮和弩箭外,还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 能这么快从一群温顺的绵羊,变成一群奔跑的豹子。 黎贵达听到了呼图特穆尔的咳嗽声,讪讪地笑了笑,端起已经快冷了的羊肉汤,狠狠灌了一大口。 这一口下去,胃肠翻江倒海地闹将起来,一股苦辣酸甜百味道交加的汁液,顺着小腹窜上了鼻孔。 “呜!”黎贵达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没敢将御赐之物吐出来。 泪水被刺激得顺着眼眶滚滚而下。 “大胆!”忽必烈的侍卫长诺敏高声喝斥道。 黎贵达被喝得一哆嗦,拼将全身力气将口中之物咽下,放下碗,趴在地上顿首道:“臣失礼,请陛下治罪!”忽必烈轻轻地笑了,南方人不适应羊肉味,自己一番好心反而坏了事。 作为一代天骄,他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与下人计较,大度地将黎贵达拉起来,安慰道:“何罪之有,你受不了羊肉的膻腥气,就早说么。 何必忍得这么苦,朕自幼在草原长大,肉汤做得不膻,反而要怪厨子弄跑了味道。 光顾着想让你喝几口驱寒,却忘了你是汉人,不是我蒙古儿朗。” 说完,转头对内待吩咐道:“来人,给黎将军换碗浓茶来清口,要杭州的贡茶。 水要开,如果冲得不合将军口味,小心你们的皮!”“是!”内待恶狠狠地瞪了黎贵达一眼,小跑着出了毡帐。 “臣,奴婢谢过陛下!”黎贵达没想到忽必烈会如此大度,硬生生又跪了下去。 感动之余,也不觉得自称奴婢有些过于轻贱了。 “不必谢,你好好做朕的鹰犬,朕自然会赤心相待,不让你流血流汗后,还要一无所得!草原上,跑得最快的骏马,总是享受最好的廊厩,水草。 这与你们汉人不同,你要记住了!”忽必烈拉起黎贵达,推心置腹地叮嘱。 “奴婢谢陛下指点!”黎贵达大声道。 虽然在他内心深处,总觉得鹰犬、骏马这种比喻实在是一种侮辱,却也感觉到,自己跟在忽必烈身边,功名可能不仅仅是现在的一个下万户。 弄不好,封到那可儿、那颜,或者成为董文柄那样的一代名相也说不定。 届时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眼下受得些委屈,也就值了。 功利心一旦强过个人尊严,屈辱的感觉立刻消散,整个人也显得精神起来,不像刚一进帐时那样落寞。 忽必烈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黎贵达重新坐好。 不理睬黎贵达的谦让和感恩,把谈话转向了正题。 “黎将军来北方有半个月了吧,军中还习惯么?”“蒙陛下眷顾,臣的帐篷、用具和衣食都是军中上好的,所以臣很习惯,目前正跟着叶大人学蒙古语,争取早日与诸将融为一体,为陛下效力!”黎贵达坐了半个椅子边,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习惯处直接跟朕说,或者找呼图特穆尔大人,他是朕的左相,必须替朕把你安置好!”忽必烈点点头,非常认真地叮嘱道。 黎贵达心里如抱着一个小火炉,热乎乎地,甭提有多舒坦。 即便是老上司邹凤叔,也没对自己如此体贴照顾过。 在北元军中这段时间,,他知道元军中各族士兵待遇差别极大,蒙古军寻常小兵,也顿顿有肉,扎营有毡帐,行军时代步以马。 而汉军中只有前锋精锐,才有肉食可吃。 寻常步卒,即使做到百户,平素连个肉渣都难见到。 住的帐篷就更甭提了,几乎是眠沙卧雪。 而他是忽必烈钦点北来的,在军中与汉军精锐部队的大将享受相同待遇。 因为要协助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管理炮师,所以忽必烈还特意派了几个女奴来伺候他,让他尽量过得舒坦。 这可是留梦炎也享受不到的待遇,蒙古人打仗,除了绝对的亲贵大将,中、低级军官身边是不准携带女眷,所以很多人看黎贵达的眼睛都红红的。 甚至像叶李这种跟了忽必烈好些年的汉臣,也羡慕地终日躲在黎贵达营帐里,以教授其蒙古语为名,享受温柔**之福。 如今忽必烈又亲自问他有什么不习惯的,黎贵达还能说些什么呢?人不能不知足,抱着感恩的心态,黎贵达低声道:“奴婢受陛下恩德,粉身碎骨亦无以报。 唯愿替陛下早日平定草原,挥师南下,一统江山!”“好,好,你有这个心思,朕甚感欣慰。 你在军中多日了,朕今天叫你来,是想听你说说,朕的炮师,和破虏军的炮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张元帅和阿里海牙几个,提起破虏军的炮火,就是铺天盖地四个字。 而朕军中的火炮也近两百门,对上乃颜,却没占到多少便宜!”“奴婢,奴婢…….”黎贵达有些犹豫,需要说得地方太多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忽必烈讲。 一路北来,已经和乃颜麾下的外线人马打了几次。 但炮师非但没发挥决定作用,反而拖累了全军的行进速度。 这当中,有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甚至忽必烈指挥不利的错,也有很大原因是因为火炮配置不当的缘故。 但军中诸将不明白这个道理,不满致极,甚至有人向忽必烈提出,将炮师直接解散掉,火炮炼化了给将士当赏钱。 “尽管说,朕想听你一句实话,我的炮师,和破虏军那个姓吴的相比,到底怎样!”忽必烈的话就听起来就像一个长者在鼓励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骨子里透着理解与温和。 黎贵达受到鼓励,胆气渐壮。 整了整思路,大声道:“奴婢该死,早该给陛下上本启奏此事。 我军炮师与文贼比起来,就像儿童与壮士,绵羊与虎豹,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嗯?”忽必烈楞来了一下,有些无法忍受黎贵达的评价。 要知道,这些火炮可是他从国库和私库里拨了重金,“省吃俭用”才造出来的。 每个都是纯铜所铸,光铸炮的铜,就浪废了数百万斤,搞得京畿附近铜价飞涨,一个洗脸用的铜盆能卖几百贯钱。 “是火炮数量不够么?”呼图特穆尔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唯恐黎贵达把炮师威力不足,归咎道火炮数量上。 作为君王,忽必烈只是觉得造炮开销太高,国库有些承受不起。 作为丞相,呼图特穆尔可是知道火炮与民生息息相关。 如今在民间,纸钞越来越不值钱,故宋、辽、金所铸的铜钱,还有银子,都成了商人手中的宝贝。 有些南方卖来的奢侈品,只有银子和铜钱才能买得到。 而银子和铜最大的产地,据呼图特穆尔知道世间只有三个,一为福建、一为八百媳妇(云南边境),另一个就是日本。 这三个地方,大元没在其中任何一处建立有效控制。 如果黎贵达再提出用大量铜材,要么大元仓猝间择三地中之一大举进攻,要么,号令百官捐献家中器具。 这两招,无论哪一招,呼图特穆尔都不敢使。 好在黎贵达接下来的话没向火炮数量上扯,看了一眼呼图特穆尔,然后低声向忽必烈回禀:“不是数量不够,而是火炮铸造方法有问题,火炮、火药和炮弹的规格搭配也不合理。 打起仗来,连十分之一的威力都发挥不了,自然不是破虏军的对手!”“噢?你细细道来”忽必烈被黎贵达的话勾起了兴趣,笑着吩咐。 呼图特穆尔在旁边见状,赶紧快步走出去,吩咐了几声。 立刻有女奴过来收拾了君臣三人放下的铜碗,将桌案抹干净了,铺上一块上好的福建细布。 接着,有内待和女奴陆续走进来,放下一铜壶刚烧好的奶茶,一铜壶清茶。 摆好四个干净铜碗,分别给忽必烈君臣斟满。 随着脚步声响,一个汉人书记官小跑着告进,坐在桌案边,铺开白纸,将黎贵达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录在案。 “造炮之材,不一定非要用铜!铁、钢均可”黎贵达第一句话,就给了众人一个惊喜。 眼下铜贵铁贱,如果能用铁铸炮,或者炮弹,将大大节省国库开支。 钢材就不用提了,眼下精钢的主要产地是福建,文天祥再傻,也不会不控制钢材的外流数量。 “铁性坚硬脆,造炮难出成品,并且炮壁厚,导致火炮笨重,挪动困难!”黎贵达看了看忽必烈等人的脸色,心中隐隐涌现出几丝没来由的自豪感。 要把火炮铸造原理跟眼前几个‘没文化’的蒙古人解释清楚,实在太过于艰难,所以他尽量用浅显易懂的道理。 “铜性绵软,造炮成品率高,并且炮壁远薄于铁炮,所以,铜虽远重于铁,铜炮反而轻于铁炮!”黎贵达继续说道。 关于造炮的疑问,他曾经专门请教过萧资。 萧资告诉他,同等大小的铜块,重量远大于铁,但铜延展性好,所以纯铜或者青铜造的火炮成品率高,连续发射上百发也不会炸膛,炮管亦容易冷却。 铁炮则不然,必须造得很厚,否则连续十发以上,多数要出故障。 而萧资等人多方摸索,才把根据火炮的用途,改出了青铜、铜胎铁芯和精钢三种材质。 具体哪一种,黎贵达也只知道些大概,但这些只鳞片爪的知识,已经足够他在忽必烈面前献宝。 看着被自己唬得双眼迷茫的忽必烈君臣,黎贵达继续卖弄道,“所以,造炮取材,铜胎铁芯为最佳!成品重量比纯铜或纯铁火炮轻,并且比纯铜或纯铁火炮结实”至于事实是不是真的如此,黎贵达不想管它。 反正从破虏军火炮的配制上看,中等射程的火炮,铜胎铁芯或铜胎钢芯的占到绝大多数。 (酒徒注:中国是最早使用复合材料造炮的国家。 现摆放在山海关的明代火炮,多为铜胎铁芯。 而西方直到拿破伦时代,炮管材质才由铜向铁转变。 )“噢!原来如此!”忽必烈君臣连连点头,心中一个谜团终于得到解释。 福建只是一隅之地,两年多来造那么多火炮,却没有因此而入不敷出,而朝廷以一国之力,却被造炮之事累得不清。 原来,文天祥造炮并非一味用铜,怪不得他能省钱。 他们君臣不知道福建如今的铜铁产量和制造力,远远非当年的福建能比。 更不知道,阿合马等人在造炮时,玩了许多花帐在里边。 所谓数百万斤精铜,至少有三分之一算成了火耗,入了阿合马个人腰包。 至于底下人跟着阿合马贪污揩油浪费的数量,更是无法计算。 (阿合马被杀后,忽必烈派人抄家,除了金银珠宝外,还抄到一库房未吃的烧饼。 贪婪吝啬程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而火炮根据用途,有不同规格,并非越重越好!”黎贵达见了忽必烈和呼图特穆尔的表现,心中越发自信,把所知窍要一股脑倒出。 “如今我军中火炮,皆为千斤以上重炮,射程虽远,功能却过于单一。 不适合野战,敌军一靠近,就没法用了。 并且火药也有问题,一经运输,立刻分出层次,每次装填之前,必须重新搅拌,费时费力!”“莫非破虏军的火炮,还有很多花样!”呼图特穆尔仿佛心有所得,迫不及待地问。 “破虏军陆上所用火炮,分为攻城、野战、近战、子母速射四种,每重之中还划分为几个等级。 邵武有专门的火炮制造局,掌管图纸和规格。 所谓攻城炮,就是三千斤重炮,射程远,威力大,却不需配备太多。 三、五门,能压制城头床弩,足矣。 野战炮的炮长三尺三寸致六尺六寸,炮口内径四寸到七寸,射程多在五百致一千步,最远一千五百步。 乃为先发致人而用,每战携带三、四十门,以壮声势行色。 这种炮最重者不过千余斤,放到炮车上,一匹马即可拉走。 近战炮由名虎蹲炮,自带炮架,全长尺半,内径一寸半,重量不过三四十斤,最大者重不过百斤,可用驽马驮之,临战放置于地。 百余门同时点火,五百步之内,威不可挡。 子母速射炮分为子炮和母炮,专门为克制骑兵而用。 母管腹部有口,子管平时装好火药弹丸。 战时,每发一炮,换一子管,射速远超床驽,而威力较投石机不逊。” 黎贵达详细解释道,也不管忽必烈君臣能否接受内径,外径这种新名词。 其时破虏军火炮规格详细,制造工艺要求严格。 有科学院直属的工厂,最后还有个强装药检验把关。 虽然有文天祥的‘天书’做参考,但具体每一道工序,每一条经验都是萧资、林恩等人拿命换回来的。 黎贵达说起来简单,却不知道萧资等人当年为了改进工艺和生产流程,花费了多少心血在里边。 为了控制火炮质量,一个品种在走向成熟前往往要返工几十次。 “还有一种手雷弹射器,用竹子编成,可就地取材制造。 更是方便,几乎投弹兵们人手一具。 与骑兵交战时,野战炮先发,打乱对方进攻队列。 虎蹲炮随后,给不顾生死者迎头痛击。 子母速射炮在虎蹲炮装填间隙时连发,造成火炮绵绵不断假象。 通常打到这种程度,军阵正面已经成为火海,匹马难入,敌军早就溃了。 如果这时还有人冲到近前,数百具投弹器同时招呼过去,铁打的人也炸翻了。” 黎贵达越说越兴奋,一时间有些忘了自己现在已经处于破虏军敌方,话语里充满自豪。 (酒徒注:野战炮即大佛朗机,尺寸见于明代史料,为中国工匠根据缴获海盗舰炮仿制。 关于虎蹲炮,属于明代工匠自创,见于明代文献。 史料记其重三十六斤,即现在的二十一点五公斤,长一尺九寸,射程五百步。 字母连环炮为明代工匠根据西洋火炮改进,规格如上文,一母炮配八枚子炮,可持续发射,是后代有壳发射的始祖。 明代我国军械技术并未落在西方之后,而经历一个清代,却望尘莫及。 所谓满清十几个‘明君’贻害无穷。 直到现在,提及古代火炮,很多人的认识还停留在康熙年间重达三千斤的大将军炮上。 却不知道,康熙年间的永固大将军炮比起明代火炮,只能算艺术品和摆设。 )“至于弹丸,更是复杂,有开花弹、链条弹、葡萄弹、还有纯粹的钢珠铁沙。 根据用途不同,敌人阵型疏密而调整。 火药也分外发射药和弹丸用药,成分不一。 最重要一条是要用冷水结块后,再晒干粉碎,做到颗粒均匀,任你运送多远,都不分层!”(酒徒注:火药颗粒化技术也诞生于明代,黑火药威力不如现代火药,但颗粒化后,却能满足古代作战。 甚至在抗战初期,八路军还用其做火炮发射药。 )忽必烈眼睛瞪得如灯笼大小,他万万没想到,小小火炮,还有这等多学问在里边。 回头再看呼图特穆尔,见自己的左相口里嘟嘟囔囔念着黎贵达说过的新名词,心神早已不知飞到何处。 “陛下身边那些将官,大臣,不知道火炮运用之法,亦不知道其中分类。 凭着些许印象就说什么可与不可,废与不废,要么是为了挑刺而挑刺,要么是不懂装懂,以外行冒充内行。 依臣之见,火炮乃战争之神,将来沙场决胜关键。 放着此等利器不用,而去强求骑兵,才是真正的愚蠢!”黎贵达得意洋洋道,炮师最近受了很多窝囊气,终于被他找机会给发泄了出来。 这句话打击面太广,忽必烈君臣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相视苦笑。 草原民族向来以体魄强健为荣,能骑马摔跤者即为好男儿,至于读不读书,懂不懂其他知识,那都是末节。 外行冒充内行的事,大伙入主中原后谁都没少干。 想想现在仓猝之间知道这些道理,也没机会将火炮重新回炉。 能改的,不过是火药颗粒而已,君臣二人不觉有些沮丧。 又想到黎贵达的来历,此人据说在破虏军中并不受重视,所以被包围后才愤而投降。 文天祥麾下的一个弃将,见识能力都远超蒙古军中阿里海牙、阿剌罕这种老将之上,其他如张唐、陈吊眼等人,岂不是更神鬼难测?一丝阴影从忽必烈君臣心中涌起,充满所有空间。 草原上,夜风呼呼刮着,吹得毡帐来回晃动。 酒徒注:康熙永固大将军炮,南怀仁监铸。 重三千斤,炮长310厘米,口径smenhu厘米。 全身绿色,凸刻精妙花纹,荷叶、莲花、芭蕉等。 自制成后没有发射记录。 直到光绪年间被八国联军抢走。 第三章 天下(三) 此刻,黎贵达已经完全沉浸在带领一支仿照破虏军方式打造起来的军队,与文天祥争雄于沙场,以雪其轻视自己之耻的幻想中,压根没有注意到忽必烈与呼图特穆尔的脸色已经越变越阴沉,阴沉得像草原上四月的天空。 “……..,以火器挫其锋樱,以铁骑斩其两翼。 敌必败,我军则以轻车缀其尾,稳步图之,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也!领军五千,亦可对敌数万!”讲完了火炮规格与火力搭配,又讲了一下步、炮、骑、车四兵种配合要领,黎贵达非常自信地总结道。 “黎将军,若陛下给你工匠两千,精铜、精铁各十万斤,不知道用多长时间,你能将说过火炮一一造出来?”呼图特穆尔实在无法忍受黎贵达突然间表现出来的轻狂,低声问道。 “这?”黎贵达的回话有几分犹豫。 在破虏军中,掌握任何新式火器的性能、战场配制方式、作战准则,是每个高级武将必须的本领。 一种新武器配备后,相关使用说明的使用建议会很快印装成册,颁发到将军们手里。 所以,黎贵达谈起火炮规格与火力搭配来才能头头是道,但真的让他去督造火炮,恐怕连最简单的虎蹲炮也造不出半尊。 “恐怕又是嘴巴上说得明白,动起手来甚也不是!”忽必烈于心中低低叹了口气,儒生们眼高手低的缺点他太了解了,所以,他对儒家的治国方略和做事能力一直抱有怀疑态度。 在他的心目中,这些人最大的用途是装点门面,顺带着写点天命、五德的文章混淆视听。 真的办实事,反而是色目人更顺手。 虽然色目人不像儒者那样看上去一身正气,还有贪财好色的坏毛病。 这样一想,对黎贵达的重视立刻降低了几分。 笑了笑,说道:“黎将军能将火炮规格和制造要领倾囊相授,与国已经是大功。 至于如何造,还是将记录下来的文字着快马发回百工坊,让阿合马、董文用、董德馨他们几个头疼去罢!”“是!臣尊旨!”书记官躬身听命,收起文案,倒退着走出了大帐。 黎贵达突然间觉得有些窘迫,好像走江湖的骗子突然被观众看穿了底细般,脸上涌现一片潮红。 正当他犹豫是否该鼓起勇气,把改造火炮的任务接下,于军前造几门最简单的小炮来证明自己的时候,又听见忽必烈宽容大度地安慰道:“黎将军是领兵大将,而不是军中匠人,对这些雕虫小技能关注到如此地步,已属不易。 咱今天不提这个,朕对文丞相在南方的新政很感兴趣,不知道黎将军能否给朕说说?”“新政?”话题突然从火器跳到施政,让黎贵达有些不适应。 看看忽必烈鼓励中夹着期待眼神,再看看呼图特穆尔的脸色,想了一下,极其不情愿地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文贼试行新政已经两年多了,不知道陛下想了解哪一点?”“古人云,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可最近文天祥的招数,朕却如雾里看花。 你在福建待的时间长,应该能了解一二!”忽必烈说着,顺手将盗版报纸拿起来,丢进黎贵达怀里。 这可难坏的黎贵达,由于内心的抵触情绪作怪,黎贵达对新政的态度一直是怀疑大于接受,有时甚至不愿去了解,偏偏忽必烈问的问题又如此含混。 抓起报纸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道:“依臣之见,那文贼,恐怕是,恐怕是中了平等的毒,行事悖乱,舍本逐末了!”“中了平等的毒?”忽必烈楞了一下,这个说法非常新鲜,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 没等细问,旁边左相呼图特穆尔已经自作聪明地抢先问道:“平等?可是儒家所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恐怕,非但这几个字般简单,文贼认为,天下人生来无高低贵贱之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己所欲,别人不欲,亦不可施于人!”黎贵达缓缓地说道,心思又回到了在福建时与同僚的恩恩怨怨中。 在福建时,他对新政及文天祥本人最大的不满意之处,就在平等这两个字上。 自幼所学,所坚持的,就是天、地、君、亲、师,这种等级顺序。 与这个时代大部分儒者一样,黎贵达认为,只有下位者对上位者绝对的服从,才能维持国家的稳定,才能使国家能集中起全部力量应付外敌。 救亡之道,不是玩什么平等、契约。 而是依靠军力快速建立起一个绝对的儒家顺序。 以理学的严整应对北元的混乱。 为此,他与文天祥等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以至于后来对福建大都督府彻底绝望,所以才在战败之后,选择了彻底离弃破虏军。 但到了北方,离得远了,他对‘平等’二字的理解反而更加清晰了。 在这里,蒙古系、色目系大臣对汉臣的轻视与欺压,纵使做了将军,也能深刻地体会到。 虽然,忽必烈一再强调,不把他们这些汉人中的精英当作汉人看待,可黎贵达明白,那是因为自己此刻对大元朝廷有用。 而将来,一旦自己没有用途时,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孙后代们,将永远匍匐于蒙古人及其后代脚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己所欲,人不欲,亦不可施加于人!”忽必烈反复咀嚼着黎贵达的话,就像念佛经般,数遍不停。 “所以,他才试行选举,让百姓有资格监督施政者,防止他们滥用权力。 而军中,儒林和朝廷很多人对此不满,纷纷出来与他做对。 依臣之见,这约法会,恐怕是文贼不得已而为之。 对于我朝,倒是一个好的用兵机会!”黎贵达继续分析道。 文天祥的性格坚忍不拔,但并非固执己见之人。 除了在军务方面,他有时候会力排众意,独断独行。 其他的事情,通常都会找人商量后再做。 大伙商量时,可以各抒己见,但得出结论后,却不得拖延抵触。 新政试行这两年多来,大都督府内部从来就不只是一种腔调在说话,但由于文天祥能接受大伙的建议,并倡导‘从众’与‘妥协’,所以,大伙嚷嚷过后,总是能找到一条彼此都能接受的办法来。 恐怕,所谓的约法会,亦是如此。 文天祥看到自己的办法别人接受不了,就把各方力量集中到一处,商讨个折中策略。 “这样做,未免错过了北伐两浙,恢复旧都的大好时机!”一瞬间,黎贵达又忘记了自己此刻属于哪一方,惋惜地想。 “也许这样做了之后,内部将来有争端,却不需要用武力来解决。 妙计,放在盛世中的确是个妙计。 但用在此刻,却是一招臭棋!”忽必烈从沉思中回过神,抚掌叹道。 他终于明白了文天祥欲做什么!汉人向来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自己大军压境,所有人当然唯文天祥这个马首是瞻。 但此刻自己把兵马都抽调到了北方,文天祥轻松得了福建和两广,地方大了,危机不在眼前了,各方势力的心思恐怕又活泛了起来。 加上文天祥这个大都督府名义上本来就隶属于残宋朝廷,而残宋朝廷的威望和能力对派力量根本无法压制和平衡。 这样,残宋几个月来看上去军事上顺风顺水,实际上各派力量已经面临了对决的边缘。 文天祥动用武力去压,恐怕会动摇其地位和忠臣形象。 于是只好先进一步,抛出个选举,再退一步,玩一招约法。 一进一退之间,与各方力量讨价还价,最后通过约法来把各方力量整合于自己之手,彻底将残宋朝廷和士大夫们架空。 同时利用约法,束缚住军中的实权派将领,让他们不得居功自傲。 这一手,漂亮固然漂亮,却过于婆婆妈妈,失去了英雄本色。 按忽必烈的想法,如果换了文天祥为自己,面对这种危机,何不快刀斩乱麻地直接动手砍。 虽然过程血腥些,大敌当前,早一日在内部竖立起绝对权威,早一日可以整顿兵马全新迎战外敌。 “文贼见识有限,自然不如陛下般高瞻远瞩!但在福建,其地位的确已经无人可动摇。 经此约法后,恐怕更没有人相信他是个窃国权奸。 今后无论想干什么,都有无数人前仆后继为其开道了!”黎贵达不着痕迹地送了忽必烈一记马屁。 内心深处,却不认同忽必烈的理解。 对于文天祥,黎贵达的感觉一向很复杂。 一方面,他佩服文天祥的人格和能力,以及他身上那种为了国家不顾生死荣辱的精神。 另一方面,他却恨文天祥不符合自己心中的完美形象,恨其不采纳自己的建议,甚至不重用自己。 或者说,他最恨为什么自己不是文天祥,或者天书的好事为什么没让自己遇到。 这种敬畏与恼怒交织的感觉让他的表现一直很矛盾,几乎无时无刻,都想与文天祥背道而驰,指摘其错误。 但当别人说起文天祥的错误时,黎贵达内心深处,又会想到,文天祥也许是对的,只是世间除了自己,没有人能了解他的作为。 自己是文天祥的知己,是其劲敌。 除了自己,没人能了解他,毁灭他。 同时,也没人配了解他,毁灭他,甚至忽必烈也不能。 自己与他就像周公谨与诸葛孔明,整个时代必然被自己与他所照亮,其他所有人,不过是折子戏里的龙套和陪衬。 黎贵达想着,想着,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痴迷与疯狂。 “朕也不一定是见识就高于他,而是我们蒙古草原上有个规矩,叫追随强者。 做强者的奴仆并不丢人,因为强者是世界的主宰,只有强者才能给大伙指引正确的方向,带领大伙开辟领土,应对劫难。 所以,当年以木华黎、者别这样的英雄,都匍匐在成吉思汗脚下,甘为大汗的鹰犬。 而你们南人呢,虽然有天地君亲师的顺序,却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人,除了自己,别人都是傻瓜笨蛋,所以有力量也不能向一处使。 文天祥的办法,可能是不得不为的办法。” 忽必烈不理会黎贵达的马屁,自顾自剖析起来。 看到大汗终于解开了心中疑问,呼图特穆尔也很高兴。 虽然他觉得南方的事情未必就如此简单,但今晚得知的火炮规格和配制,又能推算出文天祥短时间没有力量给帝国的南方制造更大的混乱,已经基本上达到了召见黎贵达的目的。 追随强者,可怎样才能判断谁是最强呢?追随错了怎么办?黎贵达在心中反驳道,望着忽必烈明澈而自信的眼神,脑海里,突然清晰地想起文天祥的几句话。 当年破虏军刚刚打下福州,文天祥在福建北三府试行选举,以应对士人不肯出门做官的尴尬局面。 黎贵达曾经质疑文天祥的做法,认为其过于异想天开。 当时,文天祥曾经说道:“纵使不能抓住机会,让这个时代进行一场哪怕是简化的普选,至少,也要慢慢订立一个契约,把平等诉求以文字的方式表达出来,写进律法,让后世追求平等的人,从此有一个法律依据。” 当时,文天祥的目光,与此刻忽必烈的目光一样坚定。 那一刻,文天祥还说道:“新政一时有缺陷不要紧,大伙可以慢慢改,慢慢修补,甚至根据现实做出退让。 怕的是以缺陷为借口推脱,明知这样做有好处也不去尝试。 这样无限循环下去,整个民族会永远沉沦,永远拘泥于古,不再向前!”黎贵达发现,自己终于明白了文天祥的真实意图,但他不想说出来。 说出来,估计忽必烈也听不懂。 第三章 天下(四) “费了这么大力气,只为制定一个让众人都不痛快,却都能接受的契约!”张弘范摇摇头,慨然长叹道:“宋瑞所谋过于深远,非我辈轻易能及也!”r0?/gts-nzkzff\此刻,他正坐在自己的军帐中,与儿子张?一道品评最近发生的天下大事。 南方的来的报纸,就摆在父子之间的桌案上。 自从奉旨北返后,张弘范的身体一直不太好。 无端虚弱了起来不说,对外界的温度变化也出现了偏差。 冷、热的感觉总是和天气相反着。 天气温暖时,他忍不住打哆嗦,裹了皮得勒(蒙古皮袍)升起火炉也不顶用。 天气寒冷时,他又感到非常燥热,甚至恨不得脱光了到寒风中裸奔。 随军医生们对这个怪病束手无策,只好胡乱开方子。 忽必烈前来探望过几次后,却不知听了谁的谗言,以为他是在装病赌气,从此君臣二人之间也存了隔阂。 对此,张弘范感到很无奈,也很失落。 特别是弟弟张弘正‘殉国’之后,对于家族的前途,他更加觉得迷茫。 大元朝的气数和活力都要被耗尽了,就像我的身体,有时候,张弘范不觉这样想。 也许是因为对时局失望,也许是因为自觉时日无多,他把心思,越来越多地放在对后人的培养上。 每天有了闲暇,就与儿子张?一起,总结在南方的做战得失,预测此刻南北两方的战局发展,以及作为对立双方的最高决策者,忽必烈和文天祥每一步是否做得恰到好处,有没有给敌手可乘之机。 当然,有些话只能在父子之间交流,不能让外人知道。 特别是,不能让忽必烈知道。 国家兴衰,皇权更替,这些东西在张家祖训中都是过眼烟云。 只有家族利益才是永恒的,值得每个人为之去牺牲。 从利益角度,张?不看好文天祥。 指着报纸中的一段描述,他笑着说道:“看这几句,把他说得像个圣人一样。 还不是为了更好地架空宋室找个理由,明着干不得了,还非要藏着掖着的。 伪君子,这世上,就是这种人最假,最招人烦!”“文天祥不是圣人,但他也不是小商小贩。 他眼中的利益,和你眼中的利益也许不尽相同!”张弘范笑着打断儿子的话。 作为家族权力的继承人,张?无论从武艺和智谋方面来讲,都是一时之秀。 如果大元朝能一统天下,凭借祖孙三代的功劳,张家的辉煌恐怕能和蒙古人的国运一样,代代传递下去。 但生在于文天祥同一时代,注定张?要成为别人的陪衬。 这与大元最后能否征服大宋无关,南方那颗刚刚崛起的星宿太耀眼了,几乎让整个天际为之黯淡。 所以,生于这个时代,不知道是张?的幸与不幸。 张弘范看着儿子眼中的迷茫,笑着提醒,“记得你小时候玩的叼羊么,一帮男孩子争来抢去,为的是什么?”(叼羊,北方民族的马上争夺战利品游戏。 有培养战马控制能力和团队协作的作用。 )“当然是为了抢彩头,分最大一块羊肉,当然,本身过程也很刺激!”张?毫不犹豫地答道。 在他十五岁之前,在同龄贵族子弟间玩叼羊,他总是胜出者。 那分胜利者的荣耀,还有周围女人们灼热的目光,足以让一个未成年男子热血沸腾。 “是啊,记得当时,每年你赢回的彩头都不小。 连皇孙铁木耳都被你赢哭了好几回!”张弘范笑道,目光里充满自豪与慈爱之色。 “但要是让你组织叼羊呢,你最注重的是什么!”“规矩,不让人耍赖,或者仗势欺人!”张?大声回答。 想起与皇孙铁木耳之间的纠葛,至今还觉得有趣。 当时只要皇家的人出场,大伙纷纷避让。 只有张柔不肯,每次把皇家的人赢得颜面扫地。 结果,因此他反而与皇孙铁木耳成了莫逆之交。 “是啊,只要大伙都能玩下去,组织者就有红利分,源源不断。 如果没了规矩,或有人总仗着身份压人,大伙就玩不下去了。” 张弘范笑着说道,“所以,这就是文天祥的利益所在。 他现在是南方各路豪杰的头,最大利益不是自己抢那块肉,而是维护一个规矩,让大伙都能继续玩!”“噢!”张?似懂非懂。 他年纪不满二十,虽然做过一段时间领军大将,却从来没当过主帅,也没管理过地方政务,还缺乏从全局和发展角度上考虑事情的眼光。 张弘范知道儿子还没成熟到自己预期的地步,心里有点遗憾。 身上的感觉也随即发冷,仿佛整个塞外的风都从帐篷缝隙钻了进来。 “要想战胜你的对手,首先就要了解你的对手。 而了解他的最佳方式,不是嘲笑他的错误,而是让自己站到他的角度上,看一看同样条件下,你会怎样做。 然后,比较一下他所作所为,和你的设想,哪个缺陷更多!”张弘范强忍住心头的寒意,教诲道。 “噢,孩儿想想!”张?取出火折子,点燃父亲面前的薄铁火炉。 这种薄铁皮做的火炉是张弘范的旧部为了给他治病,特地从南方走私来的奢侈品。 比铜火盆干净,效果好,点起来也方便,并且有专门的烟囱向帐篷外排烟。 对于福建等地其他方面了解不多,但对其精美的生活用具和犀利的火器,与身边的大多数蒙古贵族一样,张?一直情有独衷。 “如果我是文天祥,首先,要把所有权力抓在自己之手。 不能由着行朝那些官员在我背后瞎搀和,以免在前方打仗,后背上捱刀子!”望着炉子内渐渐发红的白炭,张?低声说道。 “理由呢?办法呢?你是大宋丞相,有什么权力不受皇帝之命。” 张弘范笑着问。 张?能在第一步,想到南宋行朝的最大弱点,说明他对朝政并非一无所知。 “办法?理由?”张?呆呆地重复父亲的问话,心思完全飞到了遥远的南方。 张?知道,大宋并非完全是因为军力太弱,才亡于北元。 实际上,无止无休的内耗,才是导致大宋灭亡的根本原因。 那些被国家高俸养起来的文官,最大的本事不是治国,而是互相拆台。 有时为了打击政治对手,甚至不惜牺牲国家利益。 这种情况下,一旦遇到对外战争,根本集中不起举国之力。 并且,面对强敌,南宋朝廷中也拿不出一个持之以恒的策略。 主战也好,主和也罢,大多数情况下是为了权力斗争,而不是真的为了拒敌于国门之外。 主战派得胜了,那些主和的代表人物无论才什么关键位置上,有什么政绩,都要撤职、流放。 而主和派一旦在政争中获胜,那些主战的也免不了身败名裂的命运。 哪怕他正在前线指挥数十万大军,哪怕他正与外敌血战沙场。 所以才有割自家宰相人头向北方谢罪的事情发生,所以才有前线将士孤军奋战,而后方文官却压下告急文书经年不公示,营造太平盛世假象这种荒诞事情的发生。 要与大元争天下,作为宋相,文天祥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掌握朝政在手。 把目前残宋已经所剩无几的力量都拧在一起,而不是继续内斗下去。 这需要他做一个名正言顺的权臣,而不是继续像眼前一样,与行朝不清不楚地混下去。 目前他虽然凭着破虏军的支持,造成了与行朝分庭抗礼的事实,但这种结构不稳定。 至少,张?认为,以目前的残宋朝局,文天祥不敢派破虏军主力北伐。 一旦破虏军离开南方过远,让福建和两广出现力量空白,那些自认为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会打着各种名义迅速填补进来。 在很多人眼里,维护朝廷权威,永远比北伐重要。 届时,如果宋帝的心思一动摇,破虏军的后援有可能立即被切断。 那样,文天祥的路就只剩下两条,要么领兵反叛,杀回福建,将破坏其北进的人全杀掉。 要么交出兵权,做下一个岳飞。 无路他选择哪一种,残宋都会受到致命打击。 那时候,以忽必烈的敏锐目光,绝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解决办法有两个,第一是废宋帝自立,接管残宋全部权柄,重建秩序!”沉思了半晌,张?突然说道。 声音大得吓了他自己一跳,回过神来,歉意地看向父亲。 张弘范微笑着点头,认可了他的想法。 “自己做皇帝,自己说得算。 别看那些残宋文官诈唬得欢,其实骨头很软。 届时,除了一两个陆秀夫这样的忠臣外,估计无论文天祥说什么,大伙都跟着喊:‘皇上圣明,皇上高瞻远瞩!’”张?压低声音,笑道。 “的确如此,那些人呢,嗨!只忠于皇帝,却不在乎谁当皇帝!”张弘范被儿子的俏皮话逗笑了,苍白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慢慢恢复了几分血色。 “可这样做,他对两浙豪杰,就失去了号召力。 不如暂时让宋帝在头上当摆设,做一个曹操那样的权相。 这是第二种办法,比第一种办法代价小。 不过,难度更大。 其他臣子肯定不会甘心如此,一找到机会就得搅得他背后鸡犬不宁。 除非文天祥真横下心来,像曹操一样,把反对者全杀了,然后派心腹把皇帝看管起来!”张?想了想,又主动推翻了自己提出的第一种办法。 “这种办法比第一种好多少,效果如何呢?”张弘范笑着问。 “短时间有效,时间一长,内部异变又生。 就像当年曹操,终其一生都在忙着内部灭火,白白让蜀汉和东吴得到喘息和自立的借口!”张?低声答道,突然觉得很沮丧。 自己原以为正确无比的看法,摆到文天祥那个位置,居然全是臭棋。 “残宋的政局,非改不可。 否则,文天祥与大元之战,屡战屡胜则已。 一旦小败,难逃与韩?腚幸谎?南鲁!闭藕敕栋?y嘏牧伺亩?拥耐罚?ψ胖傅恪?北方汉人世家有自我培养后世接班人的传统,父教子,兄教弟,如此,才能把家族的繁荣一代代延续下去。 在这方面,董家与张家,都是其中表率。 董文柄教弟,还曾传出一段佳话来。 但董家不如张家,董文柄死后,其弟董文用的表现一直平平。 而张家,张弘范可以确定,只要关键几步处理得当,在张?手上,家族实力绝对不会比在自己手中差。 “文天祥百战百胜亦不可,如今很多破虏军将领眼中已经只有丞相,没有朝廷。 他百战百胜,肯定有人谋划着给他黄袍加身。 届时,即使他不想反,也只好反了!”张?顺着父亲的思路答道。 “即使他能控制住破虏军,不让黄袍披在身上。 行朝君臣感觉到他有黄袍加身的机会,也将在不知不觉间逼着他反!这就是文天祥的困局,解不开这个困局,大宋想重新崛起,就是一句空话。 况且大元朝不会给他太多思考时间。” 张弘范点头总结。 这种困局,其实不仅仅将文天祥困在其中。 古今权臣,无一个不受其所困。 只是大部分情况下,外边没有一个强大的敌人虎视眈眈,权臣们或进或退,能慢慢地将死结梳理开,图个一生平安。 而文天祥没有这个机会,内外条件决定,他退亦是死,进亦是死。 “咯、咯咯、咯咯!”张?对着炉火,居然开始打冷战。 年少的他从没想到政治斗争会凶险到如此地步,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没有半点逊色之处。 “这就是文天祥的高明之处,放着权臣不做,却费力不讨好地去立个契约。 原来那个框架不打破,他的结局只能是身败名裂。 而一旦跳出原来的框架,约法就取代了龙袍,成为天下最大。 他进也罢,退也好,反而能从从容容!”张弘范抱着自己的双肩,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这是他花费数日时间,才终于参透的一步棋。 与下出这一步棋的人做敌手,没有敢言自己有胜算。 也许,现在把这些东西教给张?,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 但能做到这一步,张弘范觉得很轻松,也很满足。 平宋之战,张弘范内心里承认自己败了。 但失败,也让他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浩荡皇恩、什么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那些都是靠不住的东西。 大宋也好,大元也罢,世间最靠不住的情分,就是君臣之间的情分。 无论谁做了皇帝都一个样,昏的、智的,贤的,愚的,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每言每行就没有正确与错误可考虑。 而作为臣子,就只能是君王手中的一粒棋,需要放弃时,会被毫不犹豫地扔进棋盒。 至于公布于人的罪状,不过是皇家的一个借口。 这个死局,从秦汉以来无人能打破。 而文天祥的作为,也许是破局的第一步。 而他一旦破了此局,那些世家大族,不必掌握权柄,也可永世不倒。 可惜自己没时间看着他把整盘棋下完,看看最后的结果是成是败。 可惜自己只能站在他的对立面。 张弘范想着,想着,身体一点点向后倒去!“父亲,父亲,你怎么样,大夫,来人,去叫大夫!”张?被父亲突然间的表现吓了一跳,用双臂揽起张弘范几乎僵硬的身体说道。 “日后局势真的发展到南北对决。 我儿好自为之,不可妄自逞强与此人交手!切记,切记!”张弘范咬了咬舌尖,用剧痛保持灵台最后一丝清明,伏在儿子耳边叮嘱。 “ 第三章 天下(五) 祥兴三年六月(至元十七年),元汉军都元帅张弘范暴卒,年四十有二。 忽必烈大悲,停军广宁府,罢朝五日。 经左相呼图特穆尔,御史大夫叶李、中丞桑哥等重臣苦劝后,方出帐理事,命人以诸侯之礼厚葬张弘范于辽河畔,斩军中医官杨克勤、李有德等十一人为其殉葬。 这是大元朝一年来损失的第三个非蒙古族元帅,/与刘深、李恒之死联系起来,不由得人们浮想联翩。 关于张弘范之死,很快有很多不同版本的说法在世间流传。 除了大元朝官方的病死之说外,传播最广,影响最大的一种说法是,毒杀。 市井传言,忽必烈在张弘范南下攻宋时,曾赠其金刀,并亲口许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给他一成不变的支持。 结果,在张弘范与文天祥对峙期间,因为人老耳软,忽必烈听信谗言,毁掉了自己的承诺,以明升暗降的手段,将张弘范从南方战场调了回来。 张弘范北返后,因为接替其指挥大军的蒙古将领达春能力不足,导致大元丧城失地兼损兵折将。 忽必烈心中有愧,觉得对不起张弘范,为了给自己遮羞,所以命人在张弘范的药中下毒,把这位替大元立下赫赫战功的绝世名将毒死于军中。 谣言的杀伤力非常大,个别为元庭卖力的儒者,心中偷偷打起了改换门庭的注意。 甚至连一些汉军世侯,也打起了各自的心思。 输送到忽必烈军中的粮草,器械,开始有意无意间出现短斤少两,以差充好现象。 军队的推进速度也越来越慢,有时遭遇少量的敌军,各族将领之间还出现互相推诿,消极避战的情况。 忽必烈大怒,连斩千户以上蒙、汉武将七人,/以正军法。 同时,追封张弘范为淮阳王,镇南大将军,子孙世袭。 追赠其弟张弘正为平南大将军,世袭。 并在亲兵中拨五百人为张弘范守灵三年,以彰显其父子兄弟对大元的功绩。 恩威并施之下,军队的士气为之一振,推进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 但有一道阴影,却如乌云般横在了忽必烈君臣的心头。 那就是福建大都督府对张弘范的评价。 来自南方的报纸,花费了整整两个篇幅,三千多字评价了张弘范的是非功过。 站在对手的角度,破虏军主帅文天祥认为,张弘范是个杰出的军事天才,运筹能力与临阵机变能力高出自己数倍。 如果不是北元朝廷在关键时间干扰了其作战部署,也许福建大都督府将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此外,文天祥还对张弘范数年前治理地方时,/因灾害减免百姓赋税的做法表示了赞赏,认为这种冒着被鞑子头怪罪,也要为百姓着想的做法,足以让张弘范留名青史。 文天祥在文章中同时说道,一个人出生在哪里,父母是谁无法选择。 但他成年之后的所作所为,却可以由自己决定。 张弘范在治理地方时,懂得善待治下百姓的举止值得称道。 但其身为汉人,在明知道北元将天下汉人全视为奴隶的情况下,依然替蒙古人攻打本族,则罪不可赦。 特别是他与达春两人在福建杀人屠城的暴行,简直是禽兽举止,百死亦不可赎其罪。 如今张弘范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些仍然为忽必烈效劳的汉军将领们应该睁开眼睛看看,这些年蒙古大军给人世间带来了什么。 看看那些灭族、屠城的暴行,看看蒙古人故意传播瘟疫,制造出来的人间劫难。 然后拍拍胸脯想想,自己是蒙古人,还是汉人。 想想自己的富贵能保持多久,想想自己的子孙,能被蒙古人当作同族,还是不得不做一个三等、或者四等奴隶。 文天祥在文章最后总结道,蒙古与宋的战争,不能等同于改朝换代。 因为他在华夏大地上制造了前所未有的劫难,并让整个汉民族沦为奴隶。 任何时候,奴隶和奴隶主,不同属于一个国家。 忽必烈心中恨得要死,他尤其恨文天祥在文章末尾这句“奴隶与奴隶主不属于一个国家”的断言。 偏偏自己麾下那些大儒们,找不出恰当的言辞反驳这句话。 儒学强调秩序,但孔夫子的言行中,却亦强调了一个人所必须的人格和尊严。 孟子中,更是把独立的人格提高到与大道比肩的高度。 任叶李等人如何撰文狡辩,都无法抹杀目前大元所控制地区,人生下来就被分为四等的现实。 “大元代宋,乃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阻挡!”情急之下,叶李与留梦炎等人晃动笔杆子,把一切归咎到天命与气运上。 但是,以北元朝廷名义颁发天下,劝大伙不要做螳臂挡车之举的文告,激起了更大的反弹。 “如果老天如此不长眼,莫如让他塌了吧!”流传于两浙、江淮一带的折子戏中,头颅被砍掉,依然挥舞者巨斧的不肯倒下的刑天高呼道。 “没有用的,这是命运,任你力气再大也徒劳!”杭州城,一家装潢华丽的大画舫中央戏台上,生者长长的驴子耳朵,画着白鼻子的小丑从舞台一角跑上来,四肢着地,假做好意地劝道。 “你没试,怎么知道!”扮演刑天的演员抬腿,踢在小丑的屁股上。 小丑发出一声驴叫,晃动着屁股后的尾巴,下。 “头可断,膝不弯。 骨可碎,心如铁。” 刑天扯开上衣,胸口出现一双圆睁的虎目,对着苍天,大声地唱道:“胸前尚有一双眼,看世间奔流千年,千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好!”台下响起一片南腔北调的喝彩声,几个坐在前排的有钱人,把整叠的中统宝钞,向舞台前的铁盘子里扔。 画舫二层包厢里,几个身穿丝袍,/却长了张略带煞气面孔的高级豪客,拿出一把两面有花纹的宋钱,塞到了“恰巧!”前来添茶的堂倌手里。 “几位爷,太客气了。 小的代戏班子的男女老幼,谢谢大爷打赏!”凭借手感,堂倌知道入手的是足色的武穆币,恭恭敬敬地施礼拜谢。 武穆币是民间对福建大都督府最近发行的金属货币的通称,这种新潮货币是随着商旅脚步从南边流传过来的,分为金、银、铜三类。 每个金币重约民间一两有余,中间无孔,按福建那边新戳子计,为四十克。 银币为半两,中间有孔,按福建标准为二十克。 铜币则为大钱和小钱两种,中间有圆孔供穿线,大钱和金币一样重四十克,小钱重四克。 四种货币的兑换比例为,一枚金币兑换十枚银币,一枚银币兑换五百个小钱或者五十个大钱。 无论金币、银币还是铜钱,都不是足色的。 但这种钱难得的是耐磨,并且造得均匀,同一面值的两枚硬笔重量毫厘不差。 市井传言,有家境宽裕且好事的人曾经试图用锉刀将铜钱反面的凸铸的武穆像与边缘凹铸的‘还我河山’四个字挫去,结果耗了一下午功夫也没得逞,反而搭上了把铁锉刀。 硬币是否真的如传说般结实,负责端茶倒水兼收小费的堂倌不知道。 但他却知道这东西如今的身价。 因为福建这种硬币与北元宝钞和原大宋小钱之间都没有兑换标准。 所以自从这种钱出现后,行商们私下里能收武穆币,绝对不收大元宝钞。 弄得大元中统宝钞更无市场。 天黑后,有人甚至用宝钞百贯,换武穆银币三枚。 今天包房里的几位豪客,出手就是十几枚银币,这是寻常时候戏班子半个月才能赚来的价钱。 堂倌心中感激,嘴上的话也多了起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收好赏金,一边讨巧地问道:“几位爷,您接下来想听哪一折?刚才那出《铁骨丹心》是关汉卿先生最新力作,咱们这个画舫上的戏班子里还会《单刀会》、《易水寒》、《中流击辑》等,都是最近比较上口的!”“方兄,您喜欢听哪一折,尽管点。 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本地人,早听过了!”靠在下首,一个下巴上隐隐有条疤痕,皮肤在众人中相对白皙的客人低声问道。 “就易水寒吧,天热,刚好用此戏来乘凉!”坐在上首客人位置上,一个四十多岁,身板结实的古铜脸汉子爽快地答道。 此人身上隐隐带着些杀罚之气,一看就知道是走贯了江湖的主儿。 “好吧,就《易水寒》,小二哥,你去招呼一下,这几个包厢都不需要人伺候了!”坐在古铜脸汉子旁边的是个矮胖子,说话声音嗡里嗡气的,但举止间却比众人多出几分谨慎。 环视四周,见大伙对古铜脸汉子的话都无异议,大声吩咐道。 守在门边,几个保镖打扮的人快速走了出去,装作闲谈聊天的样子,牢牢把住了包厢附近的两条过道。 小二哥见到这种阵仗,知道来的人不是善类。 赶紧答应着跑了下去。 一会儿功夫,舞台上管弦皆转徵调,合上的帷幕再度拉开,几个白衣白帽的生角,缓缓走上前台。 “…..他有雄兵百万,我有一把匕首,良朋两个,也要那吕家小儿知道,也要那吕家小二知道啊,真男儿可杀不可辱……”清越的男声从包厢外陆续传来,钻入几个江湖豪客的耳朵。 “怎么说,几位决定没有?张兄、白兄,咱们是亲自去,还是派了亲信前去!”下巴上有疤痕的人起身,亲自掩好了门,将舞台上的动作和乐曲皆关在了包厢外。 “我们张家无话说,反正海沙帮的财源都在福建,受了人家那么多恩惠,早晚我这当家的,得和文老大碰上一面。” 坐在包厢最里侧角落,有个举止非常儒雅的中年人,以标准的江湖口吻答道。 “何兄,你怎么说?”下巴上有疤痕的人对着矮胖子继续问道。 “我,我随大伙,大伙说要上乘了方家的船一起去,我就去渐渐素未谋面的丞相大人。 如果大伙……?”矮胖子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镇常山也是一方大豪,/说起话来却跟个小娘皮似的。 要我浪里豹说,咱们就结伴去,给张唐大哥撑个场面,会一会那些一打仗跑到海上的宋官儿!”没等下巴上有疤痕的人再问,左首一个身材匀称的汉子不服气地指责矮胖子。 “我,我不是也为了大伙着想么?谁知道大宋官家这当口开什么大会,打的是什么主意。 当年,蒙古人没退,他可就是缴了咱们的械。 不信,你问问钻山鹞子他们,有没有这回事情!”矮胖子红了脸辩解道。 他号镇常山,是活跃在严、衢二州的民军首领,因为老巢靠近福建的缘故,崛起得很快。 麾下号称有十万众,扣除老弱妇孺,实际上能战者不下万人。 破虏军南归后,元兵几次进剿都被他打了回去。 对他表示不满的那个汉子叫浪里豹,/与坐在上首的海盗方家三当家方馗绰号相同,本领也不相上下。 当年破虏军将领张唐、杜浒等人血战两浙时,曾与浪里豹、钻山鹞子和过江龙等人携手杀敌,结下了莫逆之交。 过江龙被范文虎的部将射中了下巴,小命还是杜浒亲自救下的。 “我看,大伙还是再想想,先别急。 想好了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能给破虏军些什么。 这东西就像做买卖,双方都有对方所求,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况且这次泉州英雄大会,还不止是丞相府,咱们要面对的有可能是整个朝廷,还有,还有皇上…….”见镇常山把自己推到前台,钻山鹞子站起来,四下里拱拱手,说道。 “聂兄,你从人家手中拿刀枪铠甲时,可没这么说过!”浪里豹见钻山鹞子如此说话,怒气冲冲地叫道。 “那,那不是此一时,彼一时么?况且,我听人说,文丞相大人最近很受排挤,他推行一个新政,朝廷那帮人千方百计地给他使绊儿。 一旦两方打起来,你说咱帮谁?”钻山鹞子擦了把脑门上的汗,振振有辞地辩解道。 文天祥召集天下抗元英雄,去泉州共商国是的消息传开后。 活跃在两浙一带的民间武装纷纷响应,大伙商量了好长时间,按江湖规矩,推举出了势力最大的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和镇常山为代表。 几个人承蒙大伙信任,非常得意,一口应承要替大伙把对文天祥的仰慕之情带到福建。 但临行之前,却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镇常山和钻山鹞子年龄最大,所以戒备心理也比其他人强。 特别是镇常山何淑明,控制的地盘接近两州,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 如果破虏军与北元之间一直这么没完没了地打下去,他就可以在浙东南一直作个掌握一地生杀大权的无冕之王。 而想到去了福建,无论约法谈成什么样子,将来也难免要听从丞相府号令,心里就隐隐拨打起来了小算盘。 恰巧以走私海盐为主业的海沙帮帮主张翠峰和东南沿海第一大海商兼海盗方家的三当家方馗经过杭州。 几伙人一联络,就大着胆子在范文虎眼皮底下开起了英雄大会,一同商量起如何去泉州,去了谈些什么,怎么谈的事宜来。 钻山鹞子聂云鹏认为,几家头领别亲自去。 以免朝廷突然起了坏心,把大伙全抓起来当人质。 这样,破虏军下次北进,两浙豪杰就只能听从破虏军号令,而失去了原来那种合作关系的独立性。 这个观点惹得浪里豹很不痛快,他认为几家豪杰手中的兵马加一起,也不是破虏军一个标的对手。 人家如果想吞并大伙,上次早吞并过了,何必借这个开会的名义。 况且加入破虏军没什么亏吃,陈吊眼的例子就在前边摆着。 趁着破虏军实力没达到能单独北伐前,大伙加入进去,还能混个副统领或者团长当当。 如果破虏军实力已经强大到可以北伐了,大伙厚脸皮贴上去,人家还未必瞧得上眼。 海沙帮的态度最搞笑。 历朝历代,食盐都是官府专卖。 所以海沙帮这种走私盐商,永远是“叛乱”一方的盟友。 无论合作方是谁,一旦从“叛匪”升级成“正硕”,海沙帮立刻从朋友走上了敌对位置。 这是由食盐的巨额利润决定的事情,不以合作方的姓氏、人品为转移。 所以,张翠峰一方面不愿意与破虏军的合作关系破裂,/另一方面还期待着,破虏军永远成不了大气候,与北元对抗中只能自保,永远无法占据主动。 包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冷,断断续续有唱词趁着无人说话的机会,从外边传来。 按旋律,此刻应该是荆柯入了咸阳,在金殿上追杀嬴政时的段子。 只听那嬴政一边喘息,一边恨恨地问道:“你焉知这个位置上坐了别人,会比本王更仁慈。 你要本王还了诸侯土地,可知道诸侯的土地也都是抢来的,周天子封时没有这么大。 本王不吞并他们,他们也要互相吞并!”“我杀了你,今后这个位置上的人,就会时时想着世间还有这样一把匕首。 还有持匕首的人睁大眼睛盯着他的所作所为!”荆柯一边追,一边喊道。 浪里豹气闷不过,轻轻将门拉开一条小缝隙。 顺着门缝,他看到,几个文官打扮的人冲上舞台,被荆柯一一踢翻。 扮演夏无且的小丑扔上一个药包,荆柯挥匕首去格,药包散,药粉迷住了荆柯的双眼。 “卑鄙!”看台下,观众愤怒地喊。 “什么卑鄙,各为其利益而!”小丑夏无且嬉皮笑脸地抗辩。 武士、文官纷纷拥上,以木笃、金瓜等捣荆柯。 荆柯目不能视,倒地,被众人砸成肉酱……. 第三章 天下(六 上) 一股热流冲上了浪里豹的鼻子,他感到心里酸酸的,眼睛中有什么东西禁不住往下掉。 论名头、实力,他与文天祥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但在这一刻,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理解了原来看上去那遥不可及的文天祥,知道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与迷茫。 丞相大人就像台上那个荆柯,有的仅仅是一把匕首。 而敌人却前仆后继,数不胜数。 他因以为援的兄弟,此刻只能远远看着,不知道被吓破了胆子还是犹豫,居然无法施以援手。 浪里豹站了起来,他不想再与眼下这些江湖豪杰浪费时间。 这些人一个个看上去大义凛然,其实心中不过像夏无且所说那样,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 自己是个粗人,实力也不大,却无论如何要去福建走一遭,要让世人看看,文丞相不是一个孤独的前行者,江湖中,有的是人愿意与他同往。 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文天祥将把国家带到何处去。 “我去,既然你们大家都忙得脱不开身,我也不在此废话,耽误大伙的行程!”浪里豹环视四周,不屑地说道。 “咱,咱们不是没商量完呢么?谁,谁又说不应丞相大人招呼了!”被浪里豹的目光逼得有些心虚,镇常山的身形看上去更矮了,盯着桌面,颤抖着声音应道。 “等大伙商量出结果来,文大人的英雄大会也开完了吧!”过江龙也笑着站了起来,下巴上的疤痕随着笑容上下**。 “我和浪里豹两个水上讨生活的见识短,得了人家好处,就寻思着给人回报。 诸位要胸怀大志,不去参加这大会也罢!”一句话,把大伙心中的那点小心思全抖落了出来。 几个实力比较弱小的山大王讪讪地站了起来,抗议道:“过江龙大爷又何必如此逼人,就是文丞相的信里,也没要求大伙一定到场。 你要说去,咱们就去呗,大不了闹再一脸臊回来,反正咱是占山的,不在乎这点儿场子!”“就是,去了,咱们也未必说得上话。 那些宰相、尚书,哪个不比咱们有学问。 摆起道理来一套套的,眨眼就把大伙绕进去!”有人嚷囔着,把去了福建之后,即便大伙都不顾一切为破虏军张目,但能否对抗得了儒林和行朝的问题摆了出来。 “文大人不愿意动硬,要和朝庭上的反对者讲道理,但讲道理岂是我辈所长。 要动枪棒么,那些书生绑在一块也不够兄弟一个人杀的。 可动软刀子,掉书包,咱们种地打鱼出身,哪弄过那本事!”有人大声补充道,“要我说,咱不用去,一起拍胸脯说句话,就说文丞相打算干什么,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咱都不皱眉毛。 如果其他人想说得算,先问问咱手里的家伙是否答应!”包厢内的气氛由冷清瞬间转为热闹,镇常山、钻山鹞子等几个谨慎派也加入了大发豪言行列。 反正承诺不能当真,大伙发个誓没坏处。 将来文丞相真能誓师北伐,大伙也都算远见卓识,提前铺了门路。 如果文丞相未等出师,在内耗中已经败了,大伙对发过的誓矢口否认便可,反正到时候继任者为了大局,也不能过分相逼。 “依我看,只要这个大会开起来,文丞相就已经赢了。 大伙不用发什么誓,也别争去不去的问题。 先想想咱们去了,能做些什么,能给文丞相送个什么礼才是正经!”听众人把话题越扯越远,一直没说话的方家老三方馗敲敲桌子,慢条斯理地插了一句。 话音一落,满屋子的豪杰们全楞住了,包括已经将脚迈出了门槛的浪里豹和过江龙。 他二人彼此对视一眼,若有所思般点点头,又慢慢地退了回来。 江湖上混,除了义气之外要讲个实力。 在坐的任何一家豪杰实力也与方家无法相提并论。 特别是自从方家贴上了破虏军之后,几乎霸占了从苏州洋到泉州港之间的所有海上岛屿,牢牢坐上了沿海第一大帮派的位置。 如今方三当家都放出了话来支持文天祥,其他人要好好掂量一下,有没有说“不”的资格。 镇常山何淑明反应最快,见去福建已经成定局,立刻把话题引到如何齐心协力保全自己利益上。 “方三爷说值得去,当然有值得去的道理,咱们跟着就是了。 可去了之后,与那帮当官的分说不清楚怎么办?我听人说,最近各地大儒,名士都在想办法向福建赶。 冒着被瘟疫感染的危险,也要逼着丞相大人在英雄大会上,承认儒学的千秋正义,把君臣纲常定下来!”方馗理解镇常山为什么犹豫,也知道他的想法代表了在座大多数人的心思。 世人皆于嘴巴上小瞧‘名利‘二字,可真正视名利如粪土的,全天下也找不到几个。 江湖中,像浪里豹、过江龙这种血性汉子,一直是凤毛麟角,早晚要被人收入囊中的。 但这并非说文天祥的新政毫无胜算。 作为体验过邵武新政,并目睹破虏军及福建大都督府一步步发展壮大的人,方馗有足够理由相信,文天祥不是“拗相公”,他这样做,肯定已经把众人的反应计算在内。 众人皆有私心,而即将召开的英雄大会,反而能以私心做一篇大文章。 点点头,方馗笑着说道“这才咱们应该想的事,没了文丞相,就没有咱们今天。 一旦文大人被那群伪君子弄倒了,或被人蒙蔽住,咱们大伙都没好果子吃。 所以,福建大会大伙非但要去,而且要去得大张旗鼓。 至于怎么保全自我,大伙想想,论口才,咱们辩得过陆大人、邓大人么?”“辩不过!”众人老老实实地答道。 “论军功和实力,大伙抵得上半个陈吊眼、张唐么?”“抵不上!”几个豪杰叹息着答。 对于张唐,他们没有不服气的资格。 但对于与大伙出身相同的陈吊眼,众人每每提起来,佩服之外,多多少少带上了几分嫉妒。 “大伙如果不去,能保证张唐、陈吊眼他们会为咱们说话,想办法保全咱们的利益,处处替咱们争好处么?”方馗继续问。 见方馗将话题又向利上转,浪里豹扶着桌子欲站起来,被好朋友过江龙死死地按住了肩膀。 方馗见状,笑了笑,解释道:“依方某所猜,文丞相开这个会,不是为了教大伙做圣人,也不是为了教大伙都绝对支持他。 而是希望建立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不靠力量压服,而是大伙都把想要的摆到桌面上来,看看有没有共同之处!”“那不是分赃大会么!你怎么以此心猜度丞相!”浪里豹不满地抗议。 “你说他分赃大会也好,别人试图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也罢。 只要这个会开起来,今后,国家大事就得按照这个方式办!至于皇帝说什么,古圣先贤说过什么,再也不必去理睬。 所以,只要会开起来,丞相大人就赢了。 至于出什么决策,我想还靠我们自己!”方馗笑着解释,仿佛早已看穿了文天祥的整个布局。 “这?”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摆在前面的问题一下子清晰起来。 如果文大人要的只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模式,事情就简单了。 大伙只要去了福建,就是对他的支持。 至于会场上说什么,该争什么,坚持什么,不必顾忌太多。 管他是皇上他二大爷还是孔夫子的嫡孙子,都得坐下来慢慢说话。 “去,大张旗鼓地去,并且为天下豪杰喉舌!”翻山鹞子聂云鹏一改刚才的吞吞吐吐,拍打着桌子喊道。 “关键是怎么才能让咱们的话有分量,眼下大会日期还没定,大会赶快想办法。 不然,到了会上,论文说不过那些高官大儒,论武比不过破虏军,论政绩没那些选出来的里正,区长来得实在,咱们凭什么大声说话!”海沙帮帮主张翠峰站起来鼓动道。 如果大会的目的真如方馗所说,海沙帮必须赶快想些办法,做出点声响来。 一旦所作所为能在会上让大伙认可食盐不再由朝廷专卖,海沙帮就从永远的反贼,改成了正道商号。 此后再也不用提着脑袋做生意,也不用看着官吏脸色说话。 “咱们聚齐了,先在两浙干一大票。 让天下人都知道,两浙豪杰为抗元出了大力!”有人站起来呼吁道。 众人群起响应。 范家军如今已经成了软脚蟹,两浙豪杰凑到一处,杀了这只蟹也许力有不逮,但掰个蟹钳子蟹腿却不在话下。 “打,来不及!咱们没破虏军那么强的攻击力。 再说,即使打下半个浙东南,功绩也比不上破虏军!”方馗摇摇头,否决了大伙的建议。 “那咱们干什么?总得干点儿什么不成?”镇常山急切地叫道,众人之中原先数他沉稳,如今数他坐不住。 “锦上添花,没意义。 雪中送炭,才让人感激一辈子!”方馗笑着提醒大伙,“你们说,福建眼下最缺什么?”“当然是粮食!谁不知道福建去年就开始吃鱼度日。 今年又糟了瘟疫,种地的百姓死了不少,粮食肯定更缺!”有反应快的人大声回答。 粮食,包厢里再次陷入沉默。 众人虽然各有地盘,手中也有些从大户人家劫掠来的存粮。 可谁手下没有几千张嘴,如果把粮食给了福建,大伙拿什么收拢弟兄?“粮食,我知道谁手里有!”沉默了片刻,海沙帮主张翠峰低声说道。 “谁!”众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就像一群饿了许久的豹子,突然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nk" style="color:e7f4fe"梦想文学网 http://smenhu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 第三章 天下(六 下) 元运粮上万户朱清没来由打了个冷战,三步并做两步窜上了甲板。 六月天,四下里热得如着了火一样,纵使行舟在海上,也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十几个赤精着上身的水手爬上爬下,不断根据风向变化调整着木帆,但四桅沙船还是无法行得更快。 船装得太满,吃水线浮得极高,以至于船队每调整一次航向,都要花费好大力气。 “寨主爷,您有何吩咐!”一个漕丁百户见朱清出来巡视,上前讨好地问。 “螃蟹,给打头的黄万户、张万户发个信号,问问他们四下里有什么动静!”朱清皱了皱眉头,小声吩咐。 他很厌烦别人称自己为寨主或龙头,虽然在被董士选招安前,他曾北经是黄水洋上(东海西部,现在多为陆地)七十二岛的龙头大哥,纵横宋、蒙古和高丽三国水面的江北水路总瓢把子。 但是,对于不堪回首的江湖生活,朱清更喜欢现在的生存状态。 镇国上将军、江东道宣慰使、海道运粮万户,一连串令人头晕目眩的头衔,不知道是朱家祖上积了多少德才换来的。 “是!将军大人”被唤做螃蟹的百户非常机警,从朱清对几个当家人的称呼上,明白了他的心思。 一边称呼着朱清的官位,一边飞也般爬上了沙船中央的主桅,站在横桅上,挥动旗帜发出了信号。 “这小子,还是像当年一样机灵,回头,该升他为千户了!”看着螃蟹灵活的手脚和敏锐的反应,朱清心里默默地想。 有福大家享,有难大家当。 这是朱清的行事原则,凭借这一条原则,他从一个杀人亡命的盗贼,慢慢爬上了拥船五百艘,聚众数万人的江北水路总头领。 不但沿海富户见其帆影瑟瑟,就连蒙古人的水师,轻易也不敢搠其锋樱。 德佑元年,忽必烈引大军南下。 朱清力排众议,不惜采用杀人立威的手段,胁迫江北众盗投降北元,被封为下万户。 随即率部随元军攻打临安,从海上断了大宋朝廷的退路。 谢太后投降后,朱清奉伯颜命,运送宋库藏图籍自崇明州由海道入京师,为大元一统天下立下‘大攻’,荣升为中万户。 从此,昔日横行海上的江北群雄,就正式吃上了官家饭,以替大元海运粮食和劫掠得来得财物为主业,再不用做“上不得台面”的海寇。 虽然成为官军后,江淮百姓看过来的目光里总是包含着轻蔑成分。 但是朱清不在意,平头百姓么,看人升官发财当然嫉妒。 如今太仓朱家,可是响当当的两淮第一豪门。 声势往小了说,与故宋的苏大学士家有的一比。 当年苏东坡家最盛时,不过一门出了四个学士。 而太仓朱家,门下弟子中出了张?、黄真、张侑,殷实、唐世雄五个管军万户,千户更多得车载斗量。 (酒徒注:关于朱清事迹参见元史,他与张?等人起初为海上巨盗,降元后积功为万户,后因主管海运官致骠骑冲上将军,后因不明财产太多被杀。 )“大将军,黄万户、张万户他们回信号,说四下无事!”桅杆顶端传来的叫喊声打断了朱清对往事的回忆。 螃蟹用脚勾住横桅,倒挂着向下喊。 “告诉他们两个,派两艘快船,前后左右测探五里。 通知押尾的殷、唐两位将军,让他们加快点速度,今晚争取赶到东海港下锚!”朱清冲着桅杆上喊道。 (东海港,即现在的连云港,当时还是海岛)他心里还是感到不放心。 作为横行海上多年的人物,对于危险,朱清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为了这种直觉,自从出了长江口,他就舍弃水深,行船便捷的东海,而是取道沙洲云集、暗礁丛生的黄水洋。 虽然这样做,船队的行进速度会慢些,但黄水洋离陆地近,一旦海面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马上将舰队向岸边靠拢。 依赖平底船适合浅水的优势,摆脱敌手的威胁。 船队所运的二十万石粮食,朱清不敢不慎重对待。 自从去年两浙被文天祥砸烂后,北方的粮食供应任务,就全压到了江南东路和荆湖两路百姓身上。 几经搜刮,以粮仓著称荆湖南北两路很快见了底。 今年忽必烈带领五十万大军在辽东平叛,军粮亦要从荆湖与江南东路供应。 负责征粮的耶律合为了拍皇帝马屁,派人四下劫掠富户,硬从百姓嘴里抠出了这百余船军粮。 如果这批粮食不能按期运至,非但忽必烈的大军要面临断粮危险。 荆湖两路,再也凑不出第二批来供大军嚼裹。 “前方五里无动静,左边五里一路平安,右边五里平安,后边五里没动静!”不断有清烟信号从海面上升起,报平安声,一声连着一声钻入了朱清的耳朵。 “算了,估计是多心了,回头上普陀山找静光大师唱几遍经,清清心思!”朱清暗暗舒了一口气,倒背着手走向了船头。 几个贴身侍卫赶紧围拢过来,生怕将军大人一不小心,掉到海里去。 “你们散开吧,让我一个人静静!”朱清看着渐渐清澈的海水,吩咐道。 看水色,可知道船队已经过了淮河入海口,用不了半日就能到达海州。 东海岛那有海州大总管杨辛秘密打造的大元水师,虽然没经历过几次战阵,但凭借数百艘战舰的规模,应该能保得粮船平安。 风平浪静,海水越来越清澈。 沙洲慢慢都被抛向了远方,一片空旷的天地出现在船队正前方。 舰队中,了望手们发出阵阵欢呼。 黄水洋到尽头了,走贯了海路的他们知道,前方的蓝色水域暗礁少,浮力大,最适合船只航行。 六月的天色,海天之间几乎没有半点尘杂。 运粮船如的大雁般排成一个菱形,在篮兰宝石般的水面上划出一条漂亮整齐的白线。 云端深处中,不同颜色的阳光泻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光幕,流苏般披挂在桅杆尖上。 间或有不知名的水鸟飞来,拍打着被阳光镀成五色的翅膀,围着舰队蹁跹起舞。 “好一片水色!”桅杆顶,百夫长螃蟹大声赞叹。 再没受招安前,这是他最喜欢看的风景。 人挂在半空中,吹着海风,比起裹在蒙古皮袍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自在。 正在此时,他发现阳光下,隐约多出了几个金点。 “什么东西,也忒地快?”螃蟹用力揉了把眼睛,再次向远方望去。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花了,不是船,凭借多年的航海经验,他知道船逆风时不可能走得那般快。 金点慢慢变大,慢慢清晰,一点、一端、一片,整张帆突然间从水面上跃了出来,迎着大元船队飞驰。 “正前方,不明船只,不,是船队!”螃蟹大声叫了起来。 紧跟着,前方传来了急切的警报声。 是舰队,一只有数十艘大船组成的舰队,正挡在粮船的航道上。 旗花火箭拖着长长的烟尾,一枝接着一枝升上半空。 四下里,都发现了不明船只,有身材修长的白帆战舰,也有宽阔笨重的大号海舶,还有三桅、四桅、五桅沙船,打着不同旗号,从前后左右围拢过来。 “减速,舰队呈战斗队形,打黄色海雀旗帜,派张?去,跟他们谈判!”朱清跳上船?,大声喊道。 按照江湖惯例,商船队与海盗相遇,如果不想厮杀,就可以打出黄色海雀旗求和。 海盗们为了不将附近海域变成商家不敢踏足之死地,也为了避免事后商家买通官府报复,通常会接受海商请和。 双方代表在一艘不设武装的船上会面后,双方讲好了留几成货物为买路财。 海盗们拿了买路钱后便四下散去,不再找商家的麻烦。 “他们,前方排的是一字阵,打的是黑色旗,黑色鲨鱼旗,不接受任何谈判”螃蟹伏在桅杆上大声汇报。 黑色鲨鱼旗是海盗之间为了寻仇而设,一方打出黑色旗,作为敌对的另一方,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投降,接受对手随意处置。 要么血战到底,直到全军覆没。 一股怒火直冲朱清脑门,为了减小舰队损失,他已经做出了最大让步,屈身向对手请和。 本以为凭着自己当年的名号和如今的官位,可以在谈判时吓唬住对手,让对方知难而退。 谁料到对方居然胃口如此之大,竟想把他这支拥有一百多艘运输船,八十多艘护卫舰的大舰队一口吞掉。 “谁这么大胆子,发令,让张侑带二十只护卫舰出阵,让来人知道知道在跟谁说话!把咱们的黄蛟旗给我挂到桅杆顶上去!”朱清冲着帆顶,气急败坏地喊道。 一面绘着黄色蛟龙的旗帜缓缓升上了桅杆顶,这是朱清当年纵横海上的标志。 归降大元后,为了避嫌,他已经很久没动用这面旗帜了。 麾下曾经的大小海盗,如今的漕兵们看到帅旗再次升起,激动得血脉贲张,齐声发出一阵呐喊。 “轰!”海面上突然响起了一声霹雳,就在朱清的视野内,排成一字阵出击的张侑舰队出现了个缺口,正中间的两条船顿了顿,快速向侧面倾覆。 “火炮!是方家”海盗们的欢呼声被压住了。 挂在桅杆间,喊声最响亮的了望手和传令兵们闭上了嘴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分舰队被方家派出的分舰队从中间切成了两段。 “海狼号减速,海狮号和海象加速跟上,与海狼保持平行。 其他战舰跟住海狼,甲字阵!”旗舰中,方馗放下望远镜,大声命令。 一连串唢呐声将他的命令传达到各船,冲在最前方,给了张?舰队当头一击的海狼号战舰将主帆收了收,骤然减速。 跟在其后的海狮、海象调节帆片角度,偏离航线,从舰队两侧分出,与海狼比肩。 海豹、海鲸、海蛟、海鲨四艘战舰紧随海狼,七艘战舰排成一个“t”字。 然后同时加速,如张开大口的鲨鱼般象对面的分舰队扑去。 出战的元军万户张侑楞住了,当了十几年海盗,他从来没见过这种打法。 虽然南方的方家装备了火炮,对大伙来说已经不是秘密。 但强大到一个照面撕毁两艘战船威力,还是出乎了漕兵将领们的预料。 “床弩?这么远的距离,打上去也没太大效果。 准备接舷?可对方的阵型不是短兵相接阵型。 发射火龙,每个船上的火龙只有两具,一旦打不中,连反击机会都没了……”还没等北元管军万户张侑想好用什么办法迎战,方家分舰队已经插向了其舰队的缺口处。 “切左翼,右侧舷炮准备,分批次射击!”分舰队头领方震岳大声命令道。 七艘战舰瞬间以不可思的方式调了个头,在张侑面前兜了个圈。 如一面轮锯般,切在了张侑舰队的左翼上。 阳光突然暗淡了下去,数十枚巨大的火球,带着风雷之声砸在了靠近张侑舰队中央的一艘四桅沙船附近。 海水沸腾了,仿佛一只被惊醒的猛兽般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将那艘沙船吞了下去。 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不到五百步的距离,火炮的命中度得到空前的提高,半个***堪堪兜完,北元出战的二十艘护卫舰已经被毁去了一半,剩下右侧的十艘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冒着浓烟,一点点向水面下沉。 尚未沉没的战舰上,漕兵们哭喊着,拼命向水里跳。 有运气好的抢到了片碎木板,死死地抱在怀里。 有运气差的无物可攀,拼命地拍打着水花,向自家主力舰队游过去。 分舰队的旗舰上,又响起了一阵号角。 方家七只驶向远方的战舰缓缓减速,调转方向,兜了半个圆圈,又加速冲了回来。 “弩炮准备、投石机准备、火龙点火!”管军万户张侑这次终于做出了反应,带着哭腔喊道。 一枝枝丈余长的巨弩贴着水面向方家分舰队飞去,投石机掷出的石块在海上砸出一个个巨大的水花,挡在方家分舰队前进的路上。 火龙咆哮着冲出船舱,冒着烟掠向白帆。 “加速、切斜角,一千步开火!”方震岳轻蔑地笑了笑,命令道。 片片船帆一同张开,如朵朵莲花骤然绽放于海面上。 船队速度一下子提高到极限,蛟龙般,飞过沸腾的水面。 nk" style="color:e7f4fe"梦想文学网 http://smenhu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 第三章 天下(七) 舰队在弩车的最远射程外,斜斜地切了一个钝角。 如今方震岳麾下的这几只战舰已经不是两年前围攻泉州时的福船改装型。 通过与福建大都督府的几次密切合作,方家、苏家和福建大都督府已经建立了亲密伙伴关系。 福建大都督府有很多新奇的航海技术和舰船设计图样,却没有具备丰富经验的航海者。 方、苏两家舰队中的海盗头目,随便拉一个出来就有十几年的航海经验,但两家对如何设计和建造新式海船却一无所知。 各方互通有无,很快将“文氏天书”上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论融合入实践,再加上远洋胡商们不遗余力的帮助,一些结合东西方航海船只设计优点,在中国海面上见不到的舰船型号纷纷涌现。 方震岳分舰队这七艘战船,就是几年来各方合作的成果。 由于作战的目的主要用于护航而不是跨海对陆地进行攻击,所以方家舰队中的新式战船不像破虏军主力舰那样巨大。 海盗们根据自家经验和需求,打造的战舰长宽比在三点五到四之间,尾?和首?全部取消,风帆除了斜拉帆外,又加挂了前首三角帆,这样的设计使得战舰看上去非常漂亮,全部风帆展开时,有一种力量和速度结合的美感。 更特别的是,战舰的外壳板不是平接,而是搭接的。 这使得战舰的抗打击力度相当大。 即便不小心被石块或者弩箭击中,也造不成致命伤害。 (酒徒注:效果类似复合装甲,是古中国独创,清后失传。 )在几位海上老当家眼里,海战中船只之间的距离,和火炮命中率成反比。 所以,他们的战舰上很少装备破虏军水师用的那种笨重的长射程舰炮,而是将射程五百步到一千五百步的轻炮请上了船。 这种炮重量轻,所以侧舷上可以布置更多炮位。 更重要的是,这种火炮因为用料少,价格也比长射程炮便宜得多,海盗们可以大批量购买装备。 由护粮队乱纷纷射来的弩箭大多数没接触到战舰,便跌落到了海水里。 个别弩箭侥幸命中的目标,却没有力量穿透战舰外壳板。 几每仓猝发射的火龙冒着黑烟从舰队尾部飞了过去,空中翻了个筋头,一头扎进万顷碧波内。 方震岳不屑地摇了摇头,挥下了令旗。 七艘战舰先后瞄准目标开火。 大多数炮弹落空,在敌方战舰前后左右击出高高低低的水柱。 但如此高密度的炮弹射过去,每一轮射击总有三、五枚命中目标。 而一旦被炮弹击中,敌舰的生命就走向了尽头。 对于外壳多用短木板平接的旧式海船来说,即使炮弹不能炸开,强大的冲击力也足以在侧舷上给海船开一个大口子。 大量海水会顺着开口涌进来,把海船的速度拖到静止。 而静止的靶子,向来是操炮手们最喜欢招呼的对象。 根据海战战术,各战舰会纷纷将炮弹向敌方行动最慢的受伤敌舰砸过去,直到将其彻底解决为止。 一记斜切结束,元万户张侑连同他的座舰一并沉入了大海。 剩下来的几艘战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茫然随着波浪且沉且伏。 水面上,到处都落水待救的漕丁。 有的已经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还本能地向船上的同伴伸出胳膊。 有的毫发无损,抱着片残板,愣愣地看着远处再次靠近的白帆。 “砍主桅,砍主桅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嗓子。 立刻,漕丁冲上甲板,不由分说地斩断缆绳,落下了自家木帆,推倒了船中央的主桅杆。 周围的几只北元战舰见样学样,纷纷将主桅杆折断,横在甲板上。 这是向对手投降的标志,主桅杆一倒,战舰的动力就几乎完全丧失,只有被人宰割的权力。 站在本阵中的朱清难过的闭上的双眼。 他不怪临阵倒戈的弟兄,实力对比太大,抵抗下去只有送死的份儿。 临阵投降,船上何落水的弟兄们还可能有一条活路。 “大当家,三当家和四当家打旗号来问,下一步咱们怎么办?”桅杆尖,百夫长螃蟹不合时宜地追问了一句。 口中的称呼再不是什么大将军,而是恢复了当年纵横四海时的老习惯。 “粮船靠里,战船靠外,排方阵。 看一看有没有机会一齐向岸边闯!”朱清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命令道。 运粮舰队缓缓变阵,放弃已经投降和受伤的舰只,排出一个被动捱打的姿势,调整角度,向西北方前进。 这是一种不成办法的办法。 一百五十多艘船,海盗们即便一艘一艘地抢,也要抢上大半天时间。 只要到了浅水区,那就是平底沙船的天下。 海盗船多为尖底,吃水深,纵使有火炮助战,也未必能占到更多便宜。 况且,此地已经距离东海港不远。 那边的大元水师听到炮声,很快就会派出兵马来支援。 “沙船,沙船,还有海鳅船,西北方!”螃蟹的惊呼声,逆龙道中文网/再次宣告朱清的如意算盘落空。 站在船头,朱清抬眼望去,只见海天相接处,数以百计的各色小船冲了过来。 有南方的福船,有北方洋面上常见的平底沙船,还有只适合近海航行的小海鳅。 有的已经看颜色很暗,明显驶了很多年头。 有的却非常新,看样子刚下水不久。 “海沙帮、流求苏家,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镇常山,飞鱼门……”朱清低低地念着对方的旗号,越念,心里越吃惊。 大江两岸,几乎能数得上号的山贼海盗们全来了,挥舞着旌旗,围在运粮舰队的四周。 几艘护卫舰按耐不住,率先向盗贼们冲去。 才冲出了百余步,两枚炮弹破空而来,带着呼啸声落在护卫舰附近。 “轰”“轰”,一前一后两个水柱先后涌起,溅湿了护卫舰甲板。 疾驰的护卫舰猛然落帆,停住不敢动了。 带队的千户非常聪明,他知道对面有船只装备了火炮,并且手下留了情。 能准确地打在自家战舰前后,就说明人家在两炮落点之间,可以随便下手。 看到此景,朱清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完全破灭。 横下心来,冲着桅杆大喊道:“传令,让弟兄们稍安勿噪,保持方阵!放小船,待老夫会会方大当家!”挂在桅杆顶的百夫长螃蟹不情愿地将命令传了出去。 江北海盗与江南海盗素有瓜葛,如果是在七年前,大家还有交情可攀,说不定念在同是海上讨生活的份上,对方还会放自家一马。 可现在…….?螃蟹抬头,看见自家的黄水蛟龙旗在桅杆顶,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在蛟龙旗正上方,还有一面黑旗,上书着一个大大的“元”字。 整支运粮舰队停住了脚步,一百五十多艘船只挨挨挤挤排成一个方块,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过了片刻,方阵正中央冲出了艘挂着白旗和黄色蛟龙旗的小船,朱清、张?两个大头领身穿布衣,腰横宝剑,站立在小船头。 “大当家!”运粮下万户唐世雄站在甲板上,不安地喊了一句。 眼前突然出现了数年前那一幕,当年,朱清和张?二人就是这身打扮,去赴元招讨使董士选的约会。 那次约会,让海蛟帮和江北水路群豪洗白了身份。 同时,也让众人的妻子儿女从此有了安定日子过,不再为男人们做的事情担惊受怕。 虽然诸位统领从此担上了卖国求荣的罪名,可当时朱大当家说得好,“咱不能世世代代都当贼啊!”“老五,和老三、老四看好水门,我们向方老当家借条路,顺便给小六讨个说法!”朱清笑了笑,和气地叮嘱道。 小六指的是张侑,想想这个做战最为勇敢的六弟已经尸骨无存,唐世雄的心“咯噔”了一下,缓缓沉入了海底。 “摆开迎宾队列,派人把黄水蛟和黑龙接上来!”方馗放下望远镜,大声命令道。 通过望远镜的帮助,他已经清晰地掌握了对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朱清此举背后的小算盘,都看得清清楚楚。 交战的双方停止了相互靠近,海面上,大大小小二百多艘船围成一个大***,将运粮舰队包裹在正中央。 几群白鸥从天空中飞过,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吓得不敢降落讨食,拍打着翅膀快速向远方逃去。 两层甲板,双层侧舷,单侧三十二个炮孔。 朱清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战舰的真正造型,踏在舷梯上的双脚变得更加疲惫。 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设计,凭借这种造型带来的速度和灵活性上的优势,凭借那密密麻麻的火炮,一个照面间毁掉一艘海船,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 而这样的船,方家舰队里有近四十艘。 四十艘船,就是一千多门火炮,即使大元水师能赶过来,也不会在方家面前讨到任何便宜。 方馗不说话,任由朱清慢慢沿舷梯向上爬,把自己所带战舰看了个清楚。 得到方馗传回的情报后,方家舰队几乎是倾巢而出。 表面上看去声势极为宏大,但只有方馗和方震岳这种核心头领才知道,装满了火炮的战舰不超过十五艘,剩下的要么每艘上面只装了三、五门小炮,要么是舷窗后空无一物。 倒不是因为方家舍不得花钱买更多的火炮武装自家的舰队,而是因为大伙的营生变了。 方家现在的主业是跑高丽和日本航线的远洋贸易,给其他商船护航的工作因为利润薄已经退居次要。 至于打劫商船的老本行,更因为碍着破虏军的面子不得不停了下来。 再长的舷梯,也有爬完了时候。 朱清双脚踏上甲板,立刻抱拳施礼,按江湖规矩招呼道:“方三当家别来无恙否。 多年不见,浪里豹风采不减当年,真叫咱黄水蛟兄弟佩服!”“朱大将军折煞老夫了。 我浪里豹一个莽汉,怎当得起镇国上将军这样一礼。” 浪里豹方馗笑眯眯地还礼,嘴巴上说得客气,却一句话否认了朱清的江湖身份。 碰了一个软钉子,朱清也不恼。 官场这几年,早把他的涵养锻炼了出来,笑了笑,继续说道:“豹兄哪里话来,我黄水蛟虽然进了官场,心却还在海上,还记得当年一同乘风破浪的好兄弟!在水上讨生活的虽然分个南北,但天下之水相连……”“是啊,天下之水相连。 当年北方水路有个大英雄,绰号黄水蛟,被人从崇明岛追杀岛高丽,都没说一个服‘字’。 这些年天下大乱,要是朱大将军遇到此人,还请手下留情,别割了他的脑袋给鞑子请赏罢!”浪里豹方馗拦住朱清话头,叹息着嘲讽。 “你!”跟在朱清身后的上万户张?腾地跳了出来,前行了几步,欲出言回骂,忽然想到此刻自己兄弟有求于人,强压着心头怒火说道:“方三当家何必如此折辱我兄弟几个,大家都吃海上饭,不看往日交情,也请念祖师爷的香火份上,放我等一条生路。 我黄水洋六兄弟今后定是逢年过节上香上供,绝不敢忘今日三当家的好处。” 海盗行规,同行之间禁止赶尽杀绝。 两帮海盗相遇,如果发生冲突,力量薄弱一方放下三到四成财物,就可以离去。 今后再次相遇,对手也以同样方式回报。 这是东海上自隋唐以来就传下的规矩,朱清和张?之所以在对方亮出黑鲨鱼旗帜后,依然厚着脸皮前来交涉,打的就是方家不会坏了海盗规矩的注意。 如果此时朱清和张?自认为是官船或者商队,方馗和诸位当家自然可以将他们抢个干净。 如果站住海盗的身份不放,则等于占住了理,有希望保住六成以上粮食。 保住六成以上粮食,就可以保住几位大头领的官位。 大元朝以海路运粮,是伯颜和朱清联名提出的一条策略。 一艘海船的运载能力相当于四十到六十辆马车,一次运输量大,消耗也不到陆路运输的两成。 所以,二十万石粮食即使被方家扣留四成,只运到北方十二万石,运到的粮食比也同样用陆路运剩余得多。 众人编造一个海上遭遇风浪的理由,在忽必烈面前也说得过去。 所以,以前羞于在人前承认的身份,此刻反而成了朱清和张?的护身符,无论方馗如何用言语挤兑,二人绝不肯放弃黄水蛟的旗号。 “我方馗一介草寇,岂敢折辱大元的将军。 你们两个自然冒充黄水蛟和黑龙,那我问你,当年大金招安时,北方水路的屈老当家说过些什么?”屈老当家是朱清的前一任北方水路总瓢把子,当年,曾侧应大宋水师夜袭登州,把大金国为了伐宋秘密建造的数百艘战船焚毁在港口里。 他在世的时候,北方水路群豪声势浩大,各家水师都不敢轻惹。 大金国无奈,派了重臣前去招安。 而屈老当家一句‘头顶蓝天,脚踏大海’将使臣所有的话噎了回去。 “头顶蓝天,脚踏大海!”朱清喃喃地回答。 正统儒学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说,这也是千百年来无数江湖豪杰接受招安时自我安慰的理由。 而‘头顶蓝天,脚踏大海’八个字,却彻底否决了它。 脚下没有寸土的人,当然是天下最自在者,没有人有资格纳他们为臣下。 “我,我们也是为三万多弟兄,十几万老弱妇孺找条生路!”张?见朱清气短,咬着牙,为自家兄长辩解。 “找条生路,就可以帮着异族屠杀自己的同胞。 找条生路,就可以屈下你高贵的膝盖?”方馗大声质问,声音里充满激愤,“好一条生路,为了你十几万老弱妇孺的生路,就让我江南几百万人死于屠刀之下。 好一条生路,为了你三万弟兄有口安稳饭,就让我华夏膻腥万里?”他越说越激动,须发飞扬,指着张、朱二人骂道:“你二人休再提黄水蛟,黄水蛟早与蒙古人交战中死掉了,活着得不过是一个叫朱清的行尸走肉罢了!”“方,方三当家,你,你怎能这,这么说!”张?结结巴巴地顶撞道。 想说几句话找回面子,却找不到半个合适的词,结巴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他,他赵家不,不仁,气数已尽,怪,怪不得别人!”“谁说天下就是赵家的,兴亡只是他一家的事?赵家气数已尽,你兄弟就可以引狼入室,为虎作伥?谁给你兄弟出卖同胞的权力!赵家气数尽了,江南千万家百姓的气数尽了么?你凭什么让他们跟着家破人亡?朝廷昏庸,又岂可拿来做卖国的理由?”“大元……”张?兀自欲强辩,却被朱清拉了拉衣服,拦住了话头。 苦笑了一下,朱清冲着方馗抱拳施礼,“浪里豹教训的是,朱清再次受教了!”“如果你是自认是黄水蛟,就把大元旗号解下来,带着船队跟我走,福建那边需要粮食。” 方馗骂得也有些累了,摇摇头,叹息着说道。 “如果你是鞑子上将军张清,就把黄水蛟龙旗解下来,与我一决死战。 别用鞑子的羊膻腥味,辱没咱水上兄弟的名头。 至于东海港的援军,你别等了,破虏军教导旅早就注意上了那里,逆龙道中文网/有苗春将军在,他们片板也出不了港!”黄水蛟龙旗,朱清抬起头,再次看了自己的船队一眼。 几个时辰前,再次挂上此旗时,麾下弟兄们的欢呼声犹在耳畔。 “受教了!”朱清躬身施了一礼,不再多说话,带着张?走下了舷梯。 驾着小船,向自家船队驶去。 董文选招安之义,伯颜知遇之恩,还有忽必烈解衣推食之德,一一浮现于眼前。 海面上,还有数万双眼睛,静静地等着他一个决断。 nk" style="color:e7f4fe"梦想文学网 http://smenhu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 第三章 天下(八) 平底沙船仿佛也感受到了来自周围目光的压力,涩滞而行,两里余水路,走了数千年般漫长。 只是下午的阳光,始终灿烂地照在木帆面相同的位置,未曾稍移。 沙船终于驶进了自家水门,黄真、殷实、唐世雄等几个管军万户同时迎了上来,围住朱清问道:“大当家,怎么说?”朱清没有回答,爬舷梯的脚突然抖了一下,差点把自己摔落到水中去。 旁边的张?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他。 边搀扶着朱清向甲板上走,边冲众人嚷嚷道:“进船舱里说,没看见大当家累么!”几个管军万户自觉唐突,带着满脸歉意走进了船舱。 也难怪大伙举止失措,自从朱清接任大当家以来,今天是帮会中所面临最恶劣的局势,未倾力而战,败局已定,所有人一下子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朱清亦不知道!想当年,黄水帮受到大宋水师偷袭,他带着张?、黄真等人一路逃到高丽,九死一生,都未曾气馁过,未曾说过一个“服”字。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站在道义的制高点。 谁不知道北方水路豪杰心怀大宋,向来只袭击金国和蒙古的船队,不向南方劫掠。 赵姓官家刚得到过北方水路豪杰的帮助,转眼就忘了大伙的恩德,帮着寇仇剿灭起海盗来!只要大伙一口气尚在,怎肯向这忘恩负义之辈服软?可今天,方馗几句责骂却让朱清无法自辩。 很多话,依然如洪钟一样回荡在他的耳边。 虽然在某种角度上,朱清觉得自己与方馗的选择差别不大,都是上岸寻了出路,只不过一家投靠了文天祥,一家投靠了大元而已。 但方馗问得好,“为了你十几万老弱妇孺的生路,就可以让我江南几百万人惨死于屠刀之下么?”不能,朱清心里明白,十几万与几百万,牺牲哪个都不应该,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浪里豹欺人太甚!”四当家黄真的一句咆哮,把朱清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 抬起头,他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平素议事的帅位上,而麾下几个管军万户,已经吵成了一团。 “他方家不过找对了时机,投了个有实力的主子罢了,有什么资格指摘别人不是!要我说,咱们干脆破釜沉舟,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老三黄真跳着着脚说道。 这个四弟平时行事鲁莽,是出了名的拼命三朗。 看样子,他已经从张?口里得知了方馗开出的条件,准备与对方决死一拼。 “对,咱跟他们拼了,老子这就是组织水鬼队。 潜过去凿了他的座舰,拼着死也赚他一个够本!”老四殷实跳起来迎合。 这种情况下,取胜是没有可能了,但黄水帮向来与南方方家不分高下,此刻宁可死了,也不能坠了北方水路豪杰的颜面。 “只怕靠不近浪里豹的座舰,他们的船速度快。 并且浪里豹也是个老行船的,知道这水里的路数!”老五唐世雄向来谨慎,摇摇头,低声提醒。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咱黄水帮就伸出脖子去,任人砍?”老四殷实指唐世雄的鼻子质问道。 “他们目的是劫粮,不是杀人。 一会小弟带人冲过去,缠住方家的炮舰。 大哥、二哥换了小海鳅,向岸边突。 三哥和四哥各驾驶一艘两千料巨舰,挂着大哥的旗号带人分头向外海和岸边冲。 咱近二百艘船散开,他挨个抓,也得抓上一天一夜……”唐世雄不理睬殷实的质问,条理清晰地安排。 “老五!”殷实收回手指,噎住了。 “咱们兄弟,只要有一个活着,将来找回这个场子罢了!他方家势力再大,总有船只落单的时候!”唐世雄抱了抱殷实,笑着说。 根本没把刚才对方的指责放在心上。 这就是海盗的行事原则。 之所以彼此之间不赶尽杀绝,就是因为海面宽阔,每战难免有漏网之鱼。 而一旦结下了不解冤仇,被人惦记者一辈子就难以合眼。 几百年里,海面上有多少个千船大帮,就是被几个附骨之蛆般的仇家咬住,最后整个帮派灰飞烟灭。 几个当家人不说话了,都认为唐世雄的建议是此刻最佳选择。 船舱被一股悲壮之气所笼罩,大伙彼此抱了抱,就等着朱清一声令下,便分散突围。 这时,却听见朱清梦呓般幽幽说道:“你们这么做,想过家中那十万老弱么?”“啊?”唐世雄等人楞住了,心中的悲壮感觉一扫而空,代之的却是一股深深的忧虑和无奈。 如今,大伙的家已经不在海上了。 无论是在刘家港还是在崇明镇,弟兄们的家小已经生根发芽。 忽必烈待臣子宽厚,轻易不加罪于人。 但如果有人让他失望,受到的惩罚也非常严厉,抄家灭族是常见的事。 二十万石粮食失去,耽误了大军北伐。 恐怕任何活着逃回去的人,都难免被砍头正军法的命运。 而生活在岸上的那些家人,或充军、或没为官奴,恐怕没有一个人能落得好下场。 “那怎么办,难道咱就低头服软不成!咱北方豪杰,什么时候怕过他们南边人物”张?红着眼睛问道。 跟在朱清后,他与大当家一起感受到了在方馗面前的屈辱。 这种屈辱的感觉焚烧着他的思维,让他无法对眼前局势做出正常判断。 “从我带着你们受招安那天起,咱们北方水路,已经无法在他们面前抬头了!”朱清缓缓站起身来,长叹道。 仿佛瞬间了悟般,生命的光彩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苦笑了几声,朱清对着几个好兄弟吩咐道:“老二,麻烦你与老五再去浪里豹那边一趟,就说我答应投降。 让他想办法保守秘密,一个月内,别把粮船被截的消息散出去!咱们也好安排家眷撤离。” “这,是!”张?楞了楞,不情愿地答应一声,转身出了舱门。 临出舱门前,唐世雄回头看了朱清一眼,突然,眼圈无端地发红。 摇摇头,他死命地将心中的不安压了下去。 “老三,老四,你们两个一会带人回老家,将弟兄们的家眷分批接上船,先到岱山,大小衡山和泗礁诸岛躲一躲,等人到齐了,带他们去福建投文丞相吧。 有二十万石粮食做见面礼,文丞相不会亏待了大家!”朱清看了看唐真和殷实,郑重地吩咐。 “是!”唐真和殷实低声领命。 对于朱清这个大哥,他两个一向信服,即使心中不愿意,也会不折不扣地将他的命令执行下去。 “要是有人不愿意出海,就分些银子给他们,让他们散去吧。 别留在老家等人来捉!”朱清拿出一串钥匙,按在黄真手中。 “咱们这些年积累的家业,还有归顺大元后走私所得,都在这儿,你们分配匀了,别让人有了抱怨!”“嗯!”黄真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收起钥匙,心中依然有所不甘,低声问了一句,“大当家,你呢?文丞相会重用咱么?”“我听说杨晓荣、李兴,都是降将,在破虏军中皆独当一面。 你们去了那里,地位不会低于千户之下。 至于我”朱清惨然一笑,“我丢了陛下的粮食,也该去北方,给他个交代吧!”“大当家!”唐真和殷实一个箭步跳了过来,死死地拉住了朱清的胳膊。 此刻,二人终于明白朱清为什么安排张?和唐世雄去接洽投降,而把他们两个留下的道理。 张?在舰队中影响大仅仅次于朱清,唐世雄心思缜密,有他二人在,朱清就无法做种舍生取义的事。 “放手吧,如果没人去岸上给沿途各港口官员一套说辞,让他们相信粮船还在。 你们能有一个月的脱身时间么?”朱清笑着抖动双臂,从黄殷二人的掌握中脱出身来,“是我自己把路走尽了,怪不得别人。 是我,是我明白的太迟了。 眼中只有朝廷,却不知道朝廷之上,还有国家!”“国家?”黄真和殷实喃喃道,一股无名的悲愤涌上他们心头。 从小到大,耳边听到的全是君臣父子,谁曾告诉他们‘国家’两个字?而这两个字,不过是从南方刚刚有人提出来,凭什么为了这两个字,就要朱清无怨无悔地去死。 “到了南边多看看,你们慢慢会懂!”朱清笑着道,仿佛一个了悟的禅师,在鼓励着迷茫的弟子。 国家是什么,一言两语朱清说不清楚。 但投靠了文天祥的方馗,却可以站在国家的角度居高临下地冲自己呵斥,让自己看看江南百万百姓在蒙古人屠刀下迸射的鲜血。 朱清当时心里不服,却找不到一个词为自己申辩。 海盗们不像儒家,在他们的词典里没有天命和气运这一说法。 海盗们也从来没承认过任何龙子龙孙有资格成为整个华夏的主宰。 但海盗们的心中,却有着明确的国家概念。 虽然他们的信仰中,对这两个字从来没像南方报纸上,那么清晰地阐述过。 但是,上一任老盟主虽然没受到过赵宋半分好处,依然带领弟兄协助赵宋水师去焚大金战船。 但是,此刻文天祥的令旗一出,从万里长沙到蓬莱诸岛,无数豪杰甘心俯首。 文天祥本人没有这个威力,但他的旗帜后却代表着一个国家。 这个国家,不属于大元,也不属于大宋,它属于千千万万世代生活在大江南北的华夏百姓。 朝廷是王八蛋,皇帝是软骨头,道貌岸然的大儒名士们是伪君子。 但这一切,都不能成为卖国的理由!你生在这里,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血脉深处已经打上了这个国家的烙印。 这一点,无论你怎么抹杀,怎么掩盖,都涂改不去。 朱清至今清晰地记得,自己去年奉忽必烈之命押运四万石粮食到高丽赈灾的情景。 高丽王庭上下在明知道自己是北元上将军,上万户的前提下,酒酣耳热时依然忘不了恭维一句,将军是汉人吧,不知道祖籍何处啊?我高丽对中原文化,自古仰慕得很呢!一句恭维,让他无地自容。 虽然他自投降后,日日在心里自我安慰,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了给背后的十几万老弱妇孺觅一条出路。 数百只战舰让开一条通道。 水寨中,驶出一艘轻舟。 站在船头,朱清唐衣汉帽,对着万余弟兄轻轻挥手。 大海上波涛汹涌,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就在方馗等人为如何保守秘密,如何完成对朱清的承诺,救出岸上十万百姓的时候。 席卷半个福建的瘟疫随着盛夏到来悄悄的结束。 这次由北元人为制造的灾难给福建造成了难以估计的损失,虽然大都督府采取了及时的预防举措,保住了人口集中的大城市,但闽江下游的一些来不及做出反应的农村和小镇,却永远被从地图上抹了去。 低劣的医疗水平和不良的生活习惯,加剧了瘟疫的危害程度。 这个时代地广人稀,根本没什么公共卫生概念。 在农村,很多人家做饭、洗衣、清洁,用得都是一条溪水。 甚至连自家用夜里用的马桶,每天早晨都会用溪水里去冲洗。 至于溪水下游的人在不在乎,上游的人不去想。 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流水不腐概念,使得他们认为一切水流都是干净的,从来不知道,也没人提醒过他们,一旦水源被污染后,该怎么处理。 即使在城市内,随处乱扔垃圾,以自己院墙外为垃圾场和污水池的行为,也是一种大家都能容忍的习惯。 反正阳光会将污水晒干掉,垃圾会被人踩车碾混同于泥土。 至于随垃圾和污水而滋生的蚊虫苍蝇,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从盘古开天时,这些小东西就存在,只要不让他飞进自家窗内就是了,何必追究是什么原因使得它们越来越多起来。 瘟疫爆发后,大都督府及时推出了很多应对措施。 号召百姓不要四处逃难,把病人集中到指定地点接受医疗。 号召百姓喝开水,不吃生食。 禁止百姓乱扔垃圾,乱倒污水。 定期派人清理废物,用石灰洒在空地和污水池中消毒,还招募流民开凿了古往今来最大规模的下水系统。 但一切为时已晚。 福州、漳州、剑浦这几个大城市中,由于官府采用了强制手段,虽然很多人心内抵触,还是不得不按照官府要求去做。 瘟疫的规模很快就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因病死亡的人数也控制到历史最少。 但那些偏远乡村,即便以现在福建大都督府对其的控制力度,也无法让所有百姓按官府命令而行。 很多人家把官府的不准喝生水和乱倒垃圾污物的通知视为麻烦,甚至故意把垃圾倒在官道上示威。 而村庄被瘟疫波及后,又有人在族长带领下,四处投亲靠友,将瘟疫携带着传播到临近村落。 对于这种情况,大都督府很着急。 文天祥亲自出马,把能找到的,稍通些医道的大夫全派了出去,甚至许下数倍的诊金,征募不怕死的大夫带领破虏军士兵去农村发药,协助百姓抗击瘟疫。 但是,到了五月,依然有个别地区开始出现大批灾民死亡。 一些人,整家整家的倒在逃难路上。 还有一些舍不得田里庄稼的硬汉,拎着锄头,倒在水田里。 哀鸿遍野。 个别地方已经成为人间地狱。 五月底,派出帮助百姓对抗瘟疫的破虏军士卒,带回了更让人担心的消息。 在留守福建的破虏军士兵努力下,瘟疫蔓延的趋势被控制住了,然而经过去年达春等人的杀戮和今年瘟疫的侵袭后,福建中部,有大片地域成了无人区。 田野里的庄稼都荒芜了,草已经长得比麦苗还高。 为躲避北元屠戮而逃入大城市无辜百姓们,经历了瘟疫打击后,又要面临断粮的威胁。 尽管大伙在大都府的带领下,已经吃了多半年的鱼,每日消耗的谷物量已经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 可几百万张嘴加起来,三分之一的需求也足够将福建拖垮。 广南东路、广南西路这些新收复地区,还有琼州和流求,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将存粮调往福建,调往人口集中的几个大城市。 可城市内的粮价依旧飙升不止,个别不法商贩开始发国难财,利用百姓的恐惧心理囤积居奇。 局势慢慢险恶起来,随着军事危机的缓解,大都督府控制地域的内部矛盾日益突出。 六月初,陈家派出船队去占城买粮。 苏家应文天祥之请,派船队绕过万里石塘,远赴小天竺购买稻米。 六月初,福建暑热,疫情稍稍缓解后,逆向朝江南西路与福建路交界处蔓延。 元江西行事右丞,平宋都元帅达春率部后撤一百二十里,将北元兵马完全撤离了福建。 六月初,两江、两浙、荆湖、两广诸路大儒云集福建,冒着暑热和被瘟疫感染的危险,在福建大都督府门前情愿,联名要求宋丞相文天祥在即将召开的约法会上,重申君臣纲常,把理学作为立国之本,写入约法。 六月中,破虏军副统领邹???缶?崭戳?荩?痹?:?笞芄埽?惺橛邑┫喟6??抛跃:?下芬??凑剑?徽盘苹髌疲?潜诽尤ァ?杜浒引军攻邕州,守将马成旺及其子都统马应麒以城降。 杜浒数其父子在危难时刻弃宋不义之事,推出帐外斩之。 广南东路巨寇陈懿本托身于许夫人麾下,闻此事,率部再反。 张元遣军围剿,杀之于循州白鹿山。 至此,广南两路,除诸苗聚居的特磨道、右江道和宜、融两州外,大部分落入破虏军之手。 副统领邹??槐吲汕步?欤?肷浇嗣鹜练耍?榷u胤剑?槐咭勒瘴奶煜榈慕?钆汕簿?杏泄?ㄕ叻祷馗=ǎ?渭蛹唇?倏?脑挤u蠡帷?帝师邓光荐见约法大会势在必行,回行朝复命。 一直沉默不语的行朝终于有了反应。 幼帝亲自下旨,约法大会所立之法,即为大宋新法。 若得通过,则举国依行。 同时,下旨封文天祥为信王,右丞相兼天下兵马大都督,枢密使,假节钺。 作为回报,户部侍郎杜规从大都督府内拿出一笔银两,在泉州蒲寿庚家的花园的原址上,开始修建一所小规模的行宫,供宋帝暂时驻跸。 六月下,前丞相陈宜中与其客自占城还,这位在危难时刻‘出使’安南两年多的大宋前丞相给大宋带来了安南郡王的回复,说安南愿意与大宋约为兄弟,共同对抗北元。 其余各项要求,一字不提。 纷乱的政局由于陈宜中的归来,又增添了一些变数。 人们在争论中期待着,盼望着,瞩目着约法大会召开的那一天。 nk" style="color:e7f4fe"梦想文学网 http://smenhu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 第三章 天下(九) 祥兴三年七月,有船队自南海还。泉州商尤、利、田、赛四家,将自沿海各国所购粳米两万石捐赠于福建大都督府。户部侍郎杜规感其德,问四姓所欲。四姓曰“别无所求,唯愿在约法大会中得一席之地而!”宋丞相文天祥允之,天下大哗。刚刚堵在福建大都督府门外闹过事的老少名儒们再次聚集起来,大声抨击文天祥此举乃破坏华夏千载文制,遗祸殃及子孙的乱命。大都督府不予回应,只是由刚刚病愈的陈吊眼出面,敦请诸位儒生门换一个地方闹事,不得妨碍大都督府日常运作。陈吊眼素有恶名,又曾经染过瘟疫。众儒避之唯恐不及,怎肯冒着生命危险与其理论。于是将战场从大都督府院墙外转移到报纸之上,从齐公重商丧国开始骂起,一直骂到蒲寿庚辜负大宋,将两千余年商人祸国殃民的恶行一一挑拣出来,号召天下有识之士认清这些人的嘴脸,抵制他们参加约法大会。这一来,将福、泉、漳、广四州的商家全部惹怒了。有钱的大商人们纷纷效仿尤、利、田、赛等人,捐粮捐物帮福建大都督府赈灾,以此换取自己在即将举行的约法会上的发言权。而财力有所不及中、小商家,则出钱雇佣了大批文人,在报纸上对腐儒们的言论进行反击。从玄皋犒师、吕不韦兴秦,一直说到大都督府成立近四年来商人们所做的贡献,举例说明商人们非但不是祸国殃民之人,而且比儒者有良心。请儒者们自己拍胸脯算一算,每当国家危亡之时,投降外族的名流中,到底商人居多,还是儒者居多?双方打了个不亦乐乎,在陈吊眼和完颜靖远的压制下,都不敢采用武力,只能试图用言语贬损对手。短短数日内,大商人们私下买卖良家妇女**乐,仗财力欺压良善,趁天灾囤积居奇的 “丑行”,和大儒们搬弄是非,朝秦暮楚,卖国求荣,说一套做一套的 “壮举”都被翻了出来。虽然这些事情大多数是牵强附会,查无实据,依然让看热闹的百姓大开眼界。最近几年,通过工人夜校和军队学堂的培训,城市中识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很多人平素本来对报纸不感兴趣,见争论双方吵得如此热烈,纷纷将注意力转移到名人隐私上面。一些私人开办的小报销量由此扶摇直上,隐隐有逼近官办的《华夏旧闻》的势头。 “原来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也有如此不堪的一面!”道边小店里,替人打杂的小伙计们一手托着油乎乎的报纸,一手拿着作为午餐的热乎包子,边吃边想。为了让更多的人站在自己这边以壮声势,报纸上的文章不约而同的采用了半白话。这正好符合了市井百姓识字不多的特点。 “赶快吃,吃完了抓紧时间帮帐房赶工。月底东家赶着要上半年的结算明细呢!”掌柜地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脑袋来,不满意地嚷嚷。 “哎!”小伙计答应一声,将半个包子一把塞入口内,顺手将裹包子的旧报纸团成一团,扔进了门后刚刚做好没多久的垃圾篓里。 “败家玩意,看完了么就乱扔。难道那是大风刮来的么!”掌柜的不知道是心疼自己的新垃圾篓还是心疼那半张报纸,大声骂道。 “旧的,旧的,三天前的。人家王家包子铺用来裹包子的!”小伙计见掌柜发怒,赶紧嘟嘟囔囔地解释。 “旧的也不能乱扔,有字的纸都是斯文!拣回来,有空给我念念,让我听听朱大圣人又怎么逼良为娼,许大名士又怎么千里求官了!这帮家伙,满嘴仁义道德,其实没一个好鸟!”掌柜的骂声渐低,不经意间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这帮家伙,没一个好鸟儿!这句话,已经渐渐成了市井百姓对儒林和商侣的共识。套在头上的光环和神秘感消失后,一些人的本来面目在百姓眼中渐渐真切。在很多人眼中,商人为了谋求私利不择手段,形象固然可憎,但他们言行一致,从来不掩饰自己逐利的心思。而那些儒者们,嘴巴里说的都是为国为民,都是圣人般的大道理,暗地里追逐一己私利却做得比商人还直接。从做人坦荡这一角度上,显然商人的人格比儒者们还要高尚些。还有有心人研究了大宋南渡以来的历史后,突然发现,原来商侣和儒者本来就是一家。自从康王南渡后,每逢殿试,就有大商家到金榜下 “捉女婿”。那些凑巧金榜题名,又囊中羞涩的儒生,往往中了进士,立刻与商人们联姻。凭借商人的财力,他们在仕途上青云直上。而青云直上后的他们,又每每将手中权力 “出租”出去,为商人们谋取更多的财富。(酒徒注:金榜下捉女婿是宋代商人们寻求利益代言人的一种方式。现代学者认为,这标志了宋代的商人阶层初步形成,并且第一次有了参政欲望。)立刻有人将这种观点发表出来,质疑商人和儒者参政的合法性。报纸上的嘴架从楚汉争雄打成了三国演义,越打越乱。 “靠这些嘴巴比鸭子还硬,骨头比水蛇还软的儒生,还有见利忘义,什么都敢卖的黑心商人能制定出兴国之策么?”七月中旬,有人在报纸上大声质问道。吵做一团的商人和儒者们都楞住了,突然间,大伙觉得自己先前的举止非常愚蠢。光顾着向彼此身上泼脏水,却忘了眼下福建和两广实力最大的不是商家,不是儒林,而是文天祥极其领导下的军人和地方官吏。军人们有击败蒙古人,恢复两广与福建的赫赫战功。最初选举出来的那批地方官吏们,亦有与破虏军共患难,为了百姓不顾牺牲身家性命的义举。这片残破的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是他们守住的,论起功劳和民望来,谁也没有他们大。如果他们提出来,与国无功者无权参与约法,那么,眼下嚷嚷得最欢的儒者们,将第一个被从约法大会中剔除出去。他们参政的理由甚至不能和商人比,商人们好歹还为国捐献了一笔财物,顶着赈灾的美名,而儒者们,除了给大都督府添乱外,什么好事都没有干。几乎在一夜之间,报纸上的文章纷纷转移了口风。互相攻击的犀利文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互相恭维。有几篇不署名的文章以推心置腹的口吻,赞颂了商人们在抗击瘟疫和赈济灾民过程发挥的作用,认为虽然有不法者哄抬物价,囤积居奇,但作为一个整体,商人们大多数还是好样的。至于过去种种不肖行为,都已经是过去,如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商人们重金雇佣的喉舌也投桃报李,认为儒林中虽然多有不肖人物,但古今大贤大圣,也多出自儒林。甚至连被儒者们不动声色开除出列的大宋丞相文天祥,和福建安抚使陈龙复,也都被悄悄地贯上了当世大儒的名号,成了儒林公认的新领袖。大儒们立刻撰写文章,认为福建大都督府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士工农商,皆曾为其尽力。虽然有人的作用很显赫,有些人的作用暂时看不出来,但毕竟大伙都曾为国出了力。治国之策,应该考虑到所有出力者的想法,而不能是单凭功劳显赫者说得算。文天祥不是曾经问过大伙打天下的人是否一定就得掌握治理天下的权柄的问题么?儒者们迫不及待地引经据典给出了非常肯定的答案, “政者,众人之事也。故国以民为本,政以民称便,而非武功之红利也!”。他们认为,打天下主要靠武人,但治理天下与领兵打仗并不是同一门学问,打天下与治理天下,没有必然的关系。为了把国家治理得更好,国家应该广开门路,选贤与能,而不应该把天下权柄论功行赏。否则,那就和北元的强盗分赃般治国方法没有了区别。儒者们声称,纵观古今,在治理国家,延续国运方面做得最成功的,还是儒学。所以,约法大会应该订立儒学的地位,以新兴的理学为治国根本。同时,给商人一部分权力,让他们为国敛财。保障武将的一部分利益,让武将在儒者的指导下,收复故宋失地,把北元赶回漠北去。 “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皆本也。”商人们的代言者立刻写了文章反驳这种论调,这次,文字写得非常平和,不再挖掘对方隐私,而是引经据典地说明,自古以来,治理国家并非只一种学问。儒家的《论语》诚然为经典,而《吕氏春秋》所表达的道理,也未必比儒学差,并且里边还有更多应用实例。本着寻求最大同盟军的原则,商人们在报纸上,肯定了两年多来那批民选官员的政绩。认为他们从百姓中来,想百姓所想,无论治理地方的能力和花费的心思,都比那些读了几天书,便自以为天下尽在掌握的书生们强得多。而武将们虽然不知道如何治国,但他们劳苦功高,为福建和两广流血流汗,所以,他们和曾经为国出钱出力的商人们一样,理所当然在约法会上有发言权。否则,将来谁还肯为国出力,谁还肯为国出钱。毕竟这天下之间圣人少而庸人众,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没有半点私心。商人们引用姜太公兵法上的古训说,正因为人人都有私心,所以大伙才有同利。同利的情况下,众人的力量才能最大可能地凝聚在一起。让百姓都理解圣人之道需要几百或上千年时间,但让百姓明白自己的利益与国家利益一致,只要执政者稍稍做一些保护私产的行为,就足够了。实现起来,比教化百姓理解儒家经典简单得多,也贴近现实得多。儒者不满,写文章反驳。认为商人见识短浅,并把陈龙复先前倡导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语搬了出来。商人们的枪手写文章反驳道“若无百姓之利,所谓天下者,君者一人之天下也,非天下人之天下也。天下兴,则君者一人获其利;天下亡,则君者一人罹其难,黎庶无与焉。所谓黎庶者,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非其力不食,非其利不得,与天下无争之匹夫也。天下兴,于匹夫何利?天下亡,于匹夫何害?”一波新的论战再次掀起,由于大都督府的刻意纵容,各种观点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冲撞着人们的头脑承受低限。针对这种情况,大都督府下令, “言者无罪,诸人皆有说话之权,与是非对错无关!”并重申,可以在报纸论战,不可以侮辱性语言攻击对方亲属。亦不可以动用手中力量强迫对手就范。否则,大都督府将以先例既开之故,借非常手段维持秩序。所谓非常手段,按大伙的理解就是军队。据情报部门传回来的消息,江南西路的北元军中亦爆发大规模瘟疫,达春老贼害人终害己,短时间再没有力量南下。而福建大都督府麾下受瘟疫影响减员最厉害的陈吊眼部,正好被大都督府调回福、泉两州,一方面招募训练流民入伍,补足士兵人数。另一方面,承担起维持地方治安之责,防止有人给约法会捣乱。捣乱的罪名,是辩论各方谁也不愿意承担的。是以报纸上的论战越来越激烈,论点和论据越发匪夷所思,但发生在执笔者之间的人身攻击却越来越克制,甚至双方主力在街头碰到,也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仿佛多年未见的好朋友般。在福州城整训队伍的陈吊眼被商人和儒者们的表现气得一个劲骂娘。 “他***,老子算开了眼,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粗鲁的声音,伴着他消瘦的背影,终日在福州城内回荡。 “甭说你没见过,我老人家活了七十多岁,最近才长了见识,感情,天下所有道理圣人都提及过,只是咱们笨,没理解到那个深度!”林恩老汉骑了匹青花骡子,跟在陈吊眼的马背后,笑着调侃。凭着打铁打出来的强健筋骨,他最终逃过了生死大劫。虽然身子骨与原来比起来虚弱了多,再抡不动大铁锤,但老人依然不愿意闲在大都督府内安渡晚年。他有自己的养生办法,就是拼命给自己找事情做。只要能忙碌下去,他就认为自己能永远活下去,直到看着破虏军横扫天下那一天。文天祥把指导陈吊眼军官团学习火枪射击技巧的任务交给了林恩老汉。这种新式武器的性能和使用方法,没有人比它的制造者更熟悉。作为第一个指挥火枪队的将军,陈吊眼感觉非常自豪。他暗暗发誓,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绝对要维护文天祥权威,无论文丞相做出什么决定,无论多少人反对,他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性子桀骜不驯的陈吊眼不会轻易折服于人,但他一旦佩服某个人,就会一辈子追随此人。他认为,虽然大宋丞相文天祥说话很少引经据典,但他的目光比当前所有人都长远。从第一次邵武会战到现在,哪一步他不是走在众人的前头?哪一招不是超越众人视野之外?凭借这一点,那些儒者和朝廷大员们想与文天祥争权,就是萤火虫与日月争辉,说好听些是自不量力。说不好听些就是自寻死路。 “让那帮家伙制定约法,简直是告状告到灶王爷那里,找错了门脸。那帮没骨头的家伙,也就会跟着强者身边起起哄。还不如丞相大人先制定约法,再当面问他们答应不答应来得痛快。你看着,如果挨个叫出来当面问,肯定每个人都说好。即便丞相大人说天下儒者都该杀,也有人立刻改口,写出几百篇证明丞相大人杀人杀得正确的文章来!”陈吊眼回头,对着林恩大声说道。他不怕有人听见,把这话传出去,给自己招来儒林的声讨。眼下,如果文天祥愿意,他陈吊眼甚至可以背上万世骂名,将那些腐儒、奸商、无赖文人和官场混混找个月黑之夜全抓起来,挖个坑埋掉。省得他们在旁边对大都府的政令擎肘,大伙也都能就此图个耳根子清净。 “嘿嘿,让他们折腾去吧,越乱越好。反正丞相大人说过,从会议开始起三个月后,如果大伙商量不出个临时约法来,一切就由大都督府说得算,到时候谁都别埋怨!”林恩低声笑着回答。林恩老汉认为,这才是文天祥的高明之处。明知道商人、儒者、军官、小吏、世家大族、各色人等彼此之间利益冲突甚大,不可能达成一致,还给他们一个机会。三个月时间一过,此后大都督府再说什么,别人就只能听着。谁叫给他们机会时,他们不肯珍惜,光顾着打架呢?祥兴三年七月中,长江南北海寇聚船四百余艘,押粮二十万石入泉州。最后一批有资格参加约法会的代表们随船到达。七月二十日,由海盗、奸商、腐儒、无知小吏、草莽英雄和野蛮武夫共六百多人参加的立法会召开了。其时,为西元一二八零年,距西夷小国英格兰签订的《自由大宪章》,刚刚过了六十五个年头。nk" style="color:e7f4fe"梦想文学网 http://smenhu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 第三章 天下(十) 从开始的第一天,围绕着第一次约法大会的争议就没有停止过。 赞颂和抨击的声音如此之激烈,以至于在文天祥等人都作古数百年后,华夏国的百科全书里,关于约法大会的评价,还是不能让所有人都心平气和地接受。 肯定约法大会的人往往把其与英国的《自由大宪章》诞生的意义相提并论,认为从这一刻起,东西方两个几乎隔绝的世界,同时向宪政与民主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约法大会所表达的精神,是华夏走向现代的基石。 约法大会的召开,代表着华夏从朝代国家,开始向宪政国家演变。 从此以后的华夏,无论采用哪种制度,都是群策群力商议并妥协而成,而不是由某个先贤异想天开地拍拍脑门,随意设定个框框便从朝廷套向全国。 而对约法大会持否定态度的人则认为这不过是群见识短浅的人召开的一次不成功的分赃会议。 参加会议的人本身皆有这样那样的污点,没有一个大公无私的完人。 “农民在哪里,城市手工业者在哪里,既然彼时大宋已经有了近代农业和工商业的萌芽,为什么没有人站在农民和手工业者的角度上说话!”有激进者义正词严地质问,“既然参加约法大会的人只是当时社会的极少数,他们就不能代表全体社会。 他们订立的约法,依然是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命运,和腐儒们闭门造车的制度根本没有任何分别!”“临时约法不是完善的,它的制定者似乎也没考虑到后世的诸多情况。 所以,千年来的每一次修改,都未取缔其头上的临时二字。 而正是因为临时二字的存在,在座诸君才能根据时代需要不断修改它,让它逐步走向完善。” 一千年后,第十版《临时约法》的执笔者,华夏国的大法官耶律达林在召开约法修订大会时,对着数千代表大声说道,“但是,我们睿智的先辈,开创了一种体制,那就是,一个国家内部的争端可以由各阶层的代表坐在一起,通过协商和妥协来解决,而不是以武力相向。 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人类的进步,约法会保护越来越多的人的权力,直到这个国家的每个人,不分民族和肤色,都能在其庇护下,获得平等、自由和幸福!”代表们对耶律达林的演讲报以长期热烈的掌声,随着电波、视频和网络,演讲的内容与掌声传递到了每个关注者面前。 人们为此兴奋,为此欢呼,很少人注意到,千年前,他们那些所谓睿智的先辈在约法大会上,曾经进行了多么‘拙劣’的表现。 在华夏国立大图书馆里,如果你向机器助手发布命令,可以查阅到关于第一次约法大会的文献。 残缺不全的报纸扫描版本上如是记载,‘约法大会召开第一天,诸代表群殴,受伤被抬出场外和被驱逐出场者,盖四十余。 ’约法大会第四天,被天外飞石打破脑袋的大会主持者陈龙复在代表们开始发言前,临时增加了如下规则,第一,每个发言人必须募集到四十人以上支持签名,才可以提出上前台说话的申请。 第二,每人每天只有一次签名支持他人发言的机会,不得重复使用,滥用签名权者,将被驱逐出会场。 第三,每个发言人每次只能提一条建议,每次发言不能超过一刻钟。 非经发言者允许,台下不得中途打断其讲话,不得蓄意喧哗。 经警告不听者,将被驱逐出场。 第四,会场中打架、起哄、乱扔脏物者,清除出场,今生永无入仕资格。 ……….陈龙复的眼睛很红,明显,这些规则是他与文天祥等人连夜想出来的。 而台下的代表们不得不对规则表示支持,因为经过前三天的混乱,各方都损失巨大。 甚至有些核心人物因伤失去了出场资格。 文天祥给大伙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一想起三个月无法达成协议,大都督府就要决定一切,并有可能强力推行选举的后果,诸位代表们就不寒而栗。 约法会在充满火药味的气氛中继续进行,每天,都有好事者将会场上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以合适的价格卖给在场外翘首以盼的报纸写手。 而写手们,则将会场发言记录和代表们的狼狈形象,添油加醋地吐抹一番,交给东家快速刊刻印刷。 第二天,新闻和谣言就同时传遍了福建各个角落。 南到流求北至辽东,几乎所有英豪的目光都被这个闹剧般的约法会所吸引。 相对于约法会上层出不穷的花样,忽必烈在辽东和乃颜的激战,反而显得异常平淡,平淡到几乎吸引不起人们评论的兴趣。 八月初,流求。 几个文官打扮的大臣从狭小却精致异常的大宋行宫里走出来,一路吵嚷着向远方走去。 流求天气热,所以官员们的火气也随着气温暴涨,身上看不出士大夫们半分温文尔雅的样子。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一个沉重里带着阴柔的声音,冲着帝师邓光荐谴责道。 说话的人个子不高,脸上带着阳光与风雨的沧桑,一双眼睛非常深邃,仿佛包含着千秋大义在里边,让人在其面前自觉渺小。 此人正是大宋前丞相陈宜中,刚刚从安南回来没多久,但在朝堂上的表现却异常活跃。 御史们几次弹劾文天祥专权误国的折子,都是在他的授意下递上去的。 而他本人也经常在庭议中痛陈车驾回福建的重要性,认为福建之所以出现乱相,之所以放着大好收复失地机会不把握,而舍本逐末去召开什么约法大会,就是因为皇帝车驾距离那里太远,黎民们感受不到皇家雨露之恩的缘故。 只是杨太后没有什么主见,小皇帝对一切建议都听不懂,帝师邓光荐总是装傻充楞,流求安抚使,闽乡侯苏醒又出海在外,导致了陈宜中的提议一直拖延到约法大会召开,也没有通过。 对此,陈宜中很是不满。 所以今天下了朝,他特意找了几个义气相投的言官,把帝师邓光荐堵在了皇宫外,开口,即以圣人之言相责。 “邓某不才,请丞相大人赐教!”邓光荐停住了脚步,端端正正地给陈宜中施了个礼后,坦诚地说道。 虎兕自然指的是文天祥和他的新政,而龟玉自然指的是皇家威严和大宋祖宗成法。 陈宜中不相信,以邓光荐的惊世之才,连这么浅显的比方都听不懂。 但面对邓光荐的装傻大法,他又实在没辙,只好强压住心头火气说道:“宋瑞弄权误国,先是不奏请朝廷,擅自取缔了江淮军。 眼下又召开什么约法大会,篡改大宋祖制成法。 难道大人身为帝王之师,对此就一点儿也不着急么?”又来了,邓光荐心中不满地讥笑道。 表面上,却不得不做出深思的样子与陈宜中等人敷衍,“这个?江淮军是被张弘范击溃而亡,实非宋瑞之责。 至于约法大会么。 我想,宋瑞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吧!”“怎是不得以而为之,分明是蓄意而为,欲以瞒天过海之计窃居权柄。 我大宋自有祖宗成法,三百年国运皆赖于此,文相不经庭议,不奏明圣上,擅自改之。 胆大妄为之处,实乃古今第一奸人也!”御史大夫叶旭上前,大声说道。 他与陈宜中,李麟等人素来交好,把持朝廷清议多年。 陈宜中去了安南后数年不归,几人失了主心骨,才消停了下去。 眼下虽然陈宜中平安归来,叶、李等人在朝堂中也渐渐恢复了昔日的活跃。 邓光荐轻轻皱了皱眉头,向侧面走开了数步,没有答话。 对于陈宜中以及他的朋友,邓光荐甚有成见。 在他眼里,陈宜中这样只通权谋,不通政务的丞相,还是乖乖在安南呆着好,免得给混乱的局势增添变数。 这个观点代表了行朝中很多正直大臣的看法。 想当年在抗元的关键时刻陈宜中找借口溜到了安南“寻找驻跸之所”,直到行朝被赶入了苗春的战船,庇护之所也没找到。 眼下破虏军在福建与两广站稳了脚跟,陈宜中又不合时宜地回来了,并且一回来,就试图染指国家权柄。 在大伙眼里,文天祥如今行事虽然专横跋扈了些,但其救行朝于为难之中,挽狂澜于即倒之时,有绝世之功,当然可做跋扈的资本。 而陈宜中呢,先是面对强敌无一策可救国,后来又拿着与安南这种弹丸之地的和约,为自己脸上贴金。 谁不知道,安南一直是宋的属国,双方关系只能算作父子。 如今父子变成了兄弟,就算立了大功。 与这种形同废纸的和约相比,文部任何一个将领,岂不是功劳大的都没了边。 况且如果陈宜中不从安南回来,大伙还能挺直了腰杆与文天祥说话。 毕竟破虏军为国奋战时,行朝官员们也未曾退缩,最后结果虽败犹荣。 回来一个陈丞相,大伙追随其后跟福建大都督府的使节理论,目光都不敢与对方相接。 自己这方增加了一个临阵逃脱的懦夫,一个战时流连海外,战后匆匆赶来的抢功者,未及与人争,气势先自矮了三分。 陈宜中却没感觉到邓光荐等人的排斥,或者说,明知道不受欢迎,他也将诸臣的敌意自动忽略掉了。 论资格,他地位一直居于文天祥等人之上。 论功劳,他有先后拥戴两任皇帝的大功。 论人脉,他的门生故旧在行朝与破虏军中,数量都不少。 关键让陈宜中能提起自信的是,他认定了文天祥的做法是无法成功的,并且包含着很大的不臣之心,为了江山社稷,他也要想方设法把治国之权与领军之权夺回来,交还到幼帝手中。 至于幼帝是否有能力执掌这个权柄,陈宜中没有考虑。 反正幼帝身边,有他这样的‘忠直’之臣辅导,凭借越来越多的新式战舰和火炮,不必担心无力自保。 叶旭在邓光荐身上碰了一个硬钉子,灰溜溜地把目光转到陈宜中处。 陈宜中笑了笑,用眼神向他表示安慰。 刚刚回朝,立足未稳,邓光荐还属于必须争取的对象,不能轻易撕破面皮。 特别是邓光荐背后还站着一个陆秀夫,代表着天下文士的力量。 向前赶了几步,陈宜中再次与邓光荐并肩而行,边走,边陪着笑脸说道:“若事实真如邓兄所言,文相乃不得以而为之。 我辈何不助文相一臂之力,早日稳定地方?奈何由着福建、两广被一个约法大会搅得不得安生?”“助一臂之力,如何助法?”邓光荐不能对陈宜中的举动视而不见,停下脚步,低声问道,“莫非丞相另有良策乎?”“办法有一个,只是不知道是否可行。 若文相之约法大会只是为了平衡各方。 本相则建议行朝早日移驾福建,重申君臣大义,弹压群豪……”陈宜中见邓光荐的话语似乎有些松动,将自己的建议又重新提了出来。 “重申君臣大义,不知丞相大人以何申之?”邓光荐又开始装糊涂,故作茫然不解地问道。 “自然是陛下下旨,诸相附议。 诏告天下,然后…….”陈宜中非常有条理地说道,话没说完,忽然被邓光荐的哈欠声所打断。 “啊??”邓光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看看陈宜中瞬间涨红的面皮,歉意地说道:“嗨,最近忙着在福建与流求之间跑,身子太倦,丞相勿怪。 由陛下下旨,重臣附议这事很好办,陆大人与我也如此打算过…….”“如此,陈某代天下苍生谢邓大人!”陈宜中长揖到地,瞬间忘记了邓光荐的失礼。 “只是邓某有一事不解,还请陈大人赐教!”邓光荐侧身避了避,回礼,然后问道。 “请讲,陈某知无不言。 若有所需,愿赴汤蹈火!”陈宜中笑着说道,身上又恢复了一朝宰相之气度。 刚才邓光荐的话已经等于答应在庭议上支持他还驾福建,重整朝纲的提议,并且从邓光荐口中,得知了陆秀夫也有同样想法。 按大宋官场不成文的规矩,接下来邓光荐要开出自己的条件,给陈宜中一个投桃报李的机会。 无论他举荐什么人,或者提出什么封赏要求,陈宜中必须发动自己一派人马,竭尽所能地去达成他的心愿。 “邓某不才,不知道万岁下旨后,若文丞相拒不肯接,我等又当如何?”出乎陈宜中意料,邓光荐没有提个人要求,而是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假设。 “这,则其不臣之心示于天下,天下人皆,皆……”陈宜中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想说一句,乱臣贼子,天下人皆可诛之。 却猛然意识到,如今文天祥手中权力已非昔日可比,一旦与行朝闹僵了,恐怕被诛杀的,绝对不是文天祥。 “丞相久在海外,可听说过福建儒林近两年所倡导的,‘国家’二字?”邓光荐冷笑着问,目光中充满对陈宜中的鄙夷。 朝廷不等同于国家,它属于天下所有人,而不是一家一姓。 这是三年前由陈龙复等人在报纸提出来的新理念,随着破虏军声势的壮大,这种理念已经渐渐被天下豪杰所接受。 如果国家概念没出现前,陈宜中的办法尚可以一试。 还可以凭借大宋朝廷的旨意,逼迫文天祥就范。 而如今国家概念已经逐渐形成,朝廷若再苦苦相逼,只会把自己逼到天下豪杰的对立面上。 到时候,无论是陈吊眼还是邹凤叔,随便有人拿件黄袍向文天祥身上一披,大宋朝命运就算完结了。 凭着文天祥这几年的政绩和战功,会有无数儒者们站出来,引经据典地论证文家取代赵家管理天下乃属天命所归。 作为儒者的一员,邓光荐对儒生人格的软弱性和媚强心理,有着清晰的认识。 “国家,那不过是有些人苦心积虑制造的惑众之言罢了。 子曰:……”御史大夫叶旭见陈宜中被邓光荐的话逼到了死角,上前强自分辨道。 “子曰,如今之世,诸侯杀君若割鸡!”邓光荐没好气地调侃道。 博览群书的他最讨厌这种张口子曰,毕口诗云的家伙。 圣人之言博大精神,但圣人之言却未必把什么情况都概括进去了。 争天下讲究的实力,而不是比谁更会掉书包。 陈宜中等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畏惧地看着突然发作起来的邓光荐,不知所措。 大伙之所以敢这么闹,凭借地就是对文天祥不会真正造反的信心。 如果文天祥真的提刀反向,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需要考虑一下是否换一个皇帝来效忠。 “宋瑞不是为了夺天下,诸位心里应该比我清楚!”邓光荐被众人的表现气得苦笑不得,冷笑几声,独自向前走去。 “邓,邓大人!”陈宜中跟在后边叫道,他不愿意与邓光荐闹僵了,更不愿意在事态未明前,凭空多出一伙敌人。 “宋瑞如果真的要夺权,他何必派人冒着风浪来救陛下出海。 若当日陛下自沉于崖山,宋瑞随便立个傀儡,现在哪里还有你我现在说话的份儿!”邓光荐转过身来,对着陈宜中大声分析道:“宋瑞有心问鼎,亦不必召开这个约法大会,直接效仿一下我朝旧事。 难道苏家、方家和天下豪杰,还会在乎柴家的孤儿寡母何处安身么?”“这?”陈宜中汗流浃背,迟疑道。 当年陈桥驿,赵家天下就是如此从柴家夺来的。 同样是武将功高,同样是朝中只有孤儿寡母。 并且,从追随者的口中,陈宜中得知,幼帝赵?m似乎对苗春的教导旅有非常特殊的好感,到了流求后,宫廷侍卫中的各级军官就都换成了教导旅战士。 这些人中,自然效忠文天祥的比心怀大宋的多。 此刻行朝最大的依仗江淮军已亡,如果文天祥突然发难,恐怕朝廷连一丝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诸侯杀君若割鸡,话听起来尖利,对照此刻情形,却一点儿也没有错。 想到这,陈宜中终于明白了陆秀夫等人为什么任由文天祥“胡作非为”而不从中阻拦。 并非二人没看出其中危机,而是二人早就明白了,行朝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制约文天祥。 他感觉两腿发软,悲从心生,不由自主地向邓光荐拜了下去,以头抢地,哭道:“帝师,万岁与你有师徒之义,望帝师念我大宋历代陛下之恩,救万岁一救!”“起来,起来,快快请起!”邓光荐没料到陈宜中突然玩了这样一手,慌忙伸手去搀。 边拉陈宜中起身,边安慰道:“依我之见,约法既成,则陛下之位可安。 若无约法,我辈反而日日如履寒冰!”“帝师,此言何解?”陈宜中抽了抽鼻子,拉着邓光荐的手问道。 事到如今,他真的手足无措了。 几个追随者纷纷侧过头去,连连叹气。 刚才那一瞬,对陈宜中个人而言,不过是突然失态。 对他们整个个派系而言,则是彻底崩溃,从此再无力量和领军者与其他派系竞争。 “凡读书之人,即便有不臣之心,有人敢公然宣之于口么?”邓光荐低声问。 从陈宜中的方才的举止上推断,此人心里除了权力欲望外,还装着大宋天子,所以,邓光荐也不再跟他卖关子。 “当然不能,可约法会上,全是兵痞、小吏、奸商和热衷名利之人!”陈宜中若有所悟,担心地回答。 耐于颜面,他没把参加约法的儒者一并骂进去。 “他们出身如何,并不代表他们一定会说出什么话来。 大奸大恶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会说出圣人之言。 而最后一旦成为约法,恐怕轻易无人能推翻它!所以,陆大人才留在泉州,不顾个人荣辱参与进去!丞相尽管放心,若邓某所料没差,约法不出则已,一出,肯定会包含匡扶宋室这一条在内!”“果然?”陈宜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邓光荐说的话,看上去甚有道理,但大部分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之外。 “非但如此,约法一出,恐怕永远堵死了文相黄袍加身的可能!”邓光荐自信地回答。 这是他在福州,翻越了无数典籍才得出的推论。 为了弄明白这个道理,他不惜硬啃了阿拉伯文,将阿拉伯人记述的英夷小国的大宪章故事从头到尾啃了一遍。 啃完后,顿悟,曾对着陆秀夫长叹道“宋瑞所谋之远,非我辈能及也!”“堵死了黄袍加身的可能?”陈宜中的话,不解中带着欣慰。 如果文天祥本人不加身黄袍,恐怕天下没第二人有黄袍加身的资格。 幼帝会平安地长大,自己这些皇帝身边的大臣,也能平安地渡过一生。 “我和陆相反复商议,此刻,非但不能阻止其设立约法,反而要想尽办法,让约法尽快通过,不要错过三个月的最后限期。 所以,才请陛下封其爵,假其节钺!”邓光荐喃喃低语,目光穿过明澈地天空,远远投向了北方。 约法大会,到底会出一个什么样地结果呢?他突然发觉,自己心里一直很期待这个结果。 能在这个纷乱地时代,看出时代变化的大致方向,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几个宫廷侍卫匆匆从众人眼前跑过,镇殿将军张德骑着匹大宛良驹,远远地朝皇宫方向狂奔而来。 “怎么回事,站住!”本能地感觉到外边出了大事,邓光荐与陈宜中不约而同地跳将出来,挡住了张德麾下的侍卫。 大宛马发出一声咆哮,不甘心地停住了脚步。 镇殿将军张德见是当今皇帝的老师和当朝宰相,不敢怠慢,飞身从马背上跳下。 侍卫们瞬间列成了两排,收敛起兴奋的表情,代之是一脸庄重。 “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伙惊慌成这个样子?”邓光荐低声问。 皇宫外驰马,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纵使以张德镇殿将军的身份,亦不该这么做。 “新闻,新闻,皇上要的报纸,随船送来了!”张德气喘吁吁地回答。 抱拳揖了揖,补充道,“二位大人见谅,万岁催得急,所以,末将不得不赶着送入皇宫!”“什么内容,莫非,莫非约法出来了?”脑海中突然闪现一道灵光,陈宜中大声问。 “只出来了第一条,算水路,大概是四天前出来的!”张德大声答道,看看两位大人没有让路的意思,从马鞍下取出一个包裹,拿出一份报纸塞到了邓光荐手,“大人,您慢慢看,剩下的,末将抓紧送到宫里去!”邓光荐顾不上与张德客气,闪在路边,借助日光细细翻看报纸。 才看了几个字,头上阳光一暗,陈宜中,叶旭,还有几个散了朝经过大臣,全围了上来。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 政者,众人之事也。 故国以民为本,政以民称便…….”邓光荐从人群中推开一条缝隙,借着日光读道。 这是约法会花费近十天功夫,通过的第一条约法,类似于文章中的开篇明义。 众人不约而同地给邓光荐让出些空间,脸上的神色肃然起敬。 参与制定约法者,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无外乎是兵痞、草寇、奸商、小吏,其中纵使有一二个儒生,也占不了主流。 但这些人制定的约法第一条中,却延续了儒家千年大义。 几句话,上接孟子,下续今儒,没一条不是至理。 关于众人最关心的皇权,约法第一条第二款如是说道:“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 故老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非为一人。 上古之世,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为民立君,而非为君王立万民。 为民而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一也,而非绝世之贵。 代耕而颁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 ……”把君王、宰相、士大夫等同为一个职位,而没有高低贵贱和天命的差别。 对于如何治理国家,临时约法第一条第三款,借上古之世说道“上古治国以法,先治法而后治人。 三代之法,贵不在朝?,贱不在草莽。 藏天下于天下,至平至正……..”邓光荐的声音越来越大,洪钟大吕般在皇宫前回荡。 他有些激动了,报纸上的一些话,是他一直想说而不敢的,还有些话,是他想表达而表达不明的,今天,居然被一群才智品德皆不如己的人表达了出来。 阳光从头顶洒下,把捧着报纸朗读的邓光荐衬托得越发高大。 散着墨香的报纸边缘处透出着淡淡的光芒,仿佛是一页带满众神祝福的佛典。 邓光荐捧着报纸,大声朗读道:““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上古之世,人数少而猛兽多,故同文同种者立约,聚为一国。 以国家之力庇佑百姓之身,之利。 一国之内,万民平等。 当今之世,强梁欲驱天下百姓为鹰犬,故我辈聚于此,重申立国之意,保护天下百姓之生命、财产与自由。 一国之内,无人生而高贵,生而低贱。 无人生而为主,生而为奴。 圣者称之为贤,乃其行也,非其血脉。 愚者称之为贱,乃其人格与品行皆有不堪,非其根骨……”邓光荐的头向后用力拗过去,拗过去。 万道阳光从其身后洒下来,照亮如画江山。 第三章 天下(十一) 邓光荐读得很激动,但陈宜中却听得非常不满意。 作为一个学识渊博的儒者,他能听出来,约法第一章的内容几乎全部出自儒家经典,很多话甚至是一些前辈大儒的原话。 但被约法大会的参与者们这样一组合起来,所表达的概念完全变了味道。 这不是儒学,充其量是挂着儒学的皮,骨子里却在为文天祥的新政张目。 陈宜中心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但通过与邓光荐的冲突,此刻他亦明白,自己能做的事情已经非常有限,军权、民心、外界支持甚至可能皇家支持都在文天祥那边,大宋内部已经无人可以与文天祥抗衡。 “也许,我真的不该回来。” 陈宜中黯然地想。 下一刻,他有想起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自己处在文天祥的位置上,会怎么办呢?“我绝对不会开这样一个大会,给自己找麻烦。 这简直是自己挖坑自己往下跳。” 想想市井中关于文天祥在空坑之战后曾经疯掉的传言,陈宜中笑了,“也许传言的确是真的,这个纷乱的人世上,也许只有疯子才能做出些事情来”这样想着,他慢慢远走,将夕阳下的皇宫、兴奋的同僚和朗读完约法第一条陷入沉思后的邓光荐完全抛到了心思之外。 此刻的泉州城亦是一片兴奋。 叫好的,抗议的,愤懑的,聚集在茶馆酒肆,一边听着别人的议论,一边迫不及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大宋朝本来对言论就比较宽容,加上近两年福建大都督府刻意培养的宽容氛围,大伙没有什么秋后算帐的担心。 只是不得动武这一条,高高地贴在酒楼最显眼处,取代了历朝历代那个“莫谈国是”四个字,让人觉得分外扎眼。 “那些腐儒,就该冲上去用鞋底子抽。 打掉了他们的牙,看看他们还能逞什么尖牙利齿!”一伙站着喝酒的人群中,有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人大声吼道。 “陶老三,算了吧你。 会场上抽人家,不用动手,早被陈吊眼给拎了出去。 你真有那个心,明天埋伏在会场口,暗地里抓住一个穿长衫的暴打一顿,我们哥几个请你喝一个月的酒!”有个穿短衫,胳膊上横肉尽现的年青人在旁边起哄道。 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之声,纷纷怂恿陶老三该出手时就出手。 这伙人里边,除了陶老三是维持会场秩序的士兵,其他人都是城里新兴产业的苦力工人。 大伙平素下了工后,没有什么事情可开心解闷,只好靠喝这种一个大子儿两碗的黄汤混时间。 按理,参加会议的儒者也没有什么具体得罪他们的恶行。 但想想能看到平时在雅座里喝酒的那伙人挨打,大家心里就会涌起莫名其妙的兴奋。 “你们知道什么啊,我说他们该抽,却不一定抽他们。 这就像今天王老夫子说的那个什么来着,对了,其心可杀,对,就是其心可杀。 其心可杀这词儿你们懂不懂,就是说凭着他们的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心思,杀了都不为过!”陶老三被挤兑得有些下不来台,望着二楼干净的沙窗,示威般大声道。 “是其心可诛!”一个上过几天夜校的苦力回头插言。 “诛和杀是一样,诛杀诛杀,杀就是诛,诛就是杀。” 陶老三红着脸道。 “但文丞相说过,任何人有罪,要经过法律审判才能责罚。 所以我不打他们,但并不是代表他们不该打!”“你就吹吧你,张开闭口都是丞相,你们既然效忠丞相,怎么由着约法大会上规定,天下还是赵家天子的!”周围的人见陶老三叫了半天劲又缩将回去,毫不客气地嘲笑道。 这是让大伙最不满意的地方。 今天下午,临时约法第二条也得到了三分之二与会者的赞成。 说大宋治国三百年,虽然有缺失之处,但善待士大夫,轻赋税徭役,三百年来功大于过。 所以,大伙认为,行使君主权力的还应该是赵家天子。 从今天起,福建大都督府升格为天下兵马大都督府,天下豪杰应该在大都督府领导下,驱逐鞑虏,戮力王事。 待战事结束后,大都督必须将权柄规还给朝廷。 由朝廷召开新的约法会,决定新朝制度。 “这?”陶老三窘住了,他只是陈吊眼麾下一个伙长,没有资格投票,也没资格发言。 但他的心思代表了却破虏军中绝大多数将士的想法。 “说啊,嘿嘿,不敢说了吧。 要我是你,就用刀子逼着那些代表,把……”起哄者促狭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大伙都不跟着嚷嚷了,有些话只能在心里说,不能宣之于口。 “你们懂什么,天子归天子,朝政归朝政!”陶老三不服气地强辩道,“那约法第二条,不还有很多细则说了,天子也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么!”“呵呵,糊弄人的吧。 哪个皇上不是一言九鼎,否则要皇上干嘛!”周围人跟着起哄,粗鲁的声音从楼下一直传到楼上。 “这些粗痞!”楼上雅座里喝酒的人不满意了,站起来,用力将窗子关好,将外界的喧嚣隔离在外。 “赵兄何必跟那些粗人一般见识,咱们今天至少绝了文贼的心思,让他这辈子都沾不得黄袍!”骂人者对面,一个下巴上长了几根细毛,面相带着几分龌龊的人劝道。 “朱兄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今天这条,损了多少皇家尊严,败坏了多少纲常礼法。 我辈无能,愧对列祖列宗啊!”龌龊男身边,一个满脸忧愁的人叹道。 “是啊,若是当年,光凭楼下这些人的说辞,就可以治他们一个不敬士大夫之罪。 嗨,眼下,什么平等,让白丁与读书人平起平坐。 唉,斯文扫地啊,斯文扫地!”赵姓儒生缓缓坐下来,边喝酒边叹。 “赵兄,董兄莫叹,咱不是规定了,驱逐鞑子后,还要召开大会重商国是么。 那时候,南北士子聚集起来,就不信辩不过那些粗人。 眼下鞑子在侧虎视眈眈,咱们不得不与他们虚与委蛇,将来么,只要赶走了鞑子,日子长着呢!”朱姓龌龊男毫不气馁,咬着牙齿分析道。 “只怕让那些白丁从此活了心思,人心一活,就不好收了。 没听见楼下那些人嚷嚷么,咱们做出了这么多让步,他们还不满意呢。” 董姓忧愁客摇头说道,“并且那约法细则上,规定了百姓私产无人可侵犯。 任何人犯了罪,必须证据清楚,不得以朝廷之意随便加刑或宽纵。 朝廷还不得随意加税。 有了这些条款,那些人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还会再听我等的话!况且修改约法谈何容易,咱们眼下无法让三分之二人追随陆大人,将来怎能保证凑够三分之二人数修改约法?”“那未必,这次咱们见识短,上了文贼一个当!”朱姓龌龊男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想,这次与会者,兵痞、奸商、末流小吏占了多数,自然咱们占不得上风。 下一次,只要咱们想法在代表中占得多数,就能把局势翻过来!”“只怕,别人也会在此动心思……”赵姓儒生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来。 “所以,关键在明天,明天就要商讨代表权和官员选拔问题,咱们千万小心,再别让文贼糊弄过去!”朱姓龌龊男咬牙切齿地说道。 赵、董二人不再说话了,目光透过纱窗后的喧嚣,看到一轮初升的明月。 明天就是八月初八,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那是一年中月光最亮的一天,不知同一轮满月下,会有多少不同的故事。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此刻,无数双眼睛,都期待着明天。 “明天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福建安抚使府,疲惫了不堪的陈龙复捶着脊背叹道。 “还能乱到哪里去,陆大人保住了朝廷和皇上,杜大人替文大人保住了大权。 群雄们得到了安全保证,商人们保住了私产,即便是种地的百姓,也有农家出身的士兵代表替他们嚷嚷几句。 大家各取所需,该分的都分了,还抱怨什么!”陈龙复的小妾谢氏笑着说道,“要我看,天底下也就出文丞相这么聪明人,大家不是想要权么,好吧,明着分,好过暗地里下绊子,洒蒙汗药!”陈龙复的妻子在赣南会战中被李恒俘虏后,不知贩卖到了何处。 这个妾是他到了泉州后娶的,小商家,庶出。 虽然没有正妻的名分,但陈龙复只娶了一个妾,加上二人年龄差了近三十岁,所以受宠的很,有什么话也敢当着陈龙复的面说。 “你不懂,你不懂,过来,给我敲打敲打”陈龙复指着自己的后腰说道,二十余日只通过了两条约法,累得他只想吐血。 “这,就是这!手轻点,我吃不住劲儿!”“那有什么不懂,我们商家有话,叫有赚不为赔。 大伙讨价还价再激烈,还不是为了成交。 您看着吧,越往后,他们打得越激烈,但成交得也越快,用不了三个月,约法就能全部订出来!”谢氏仿佛早已看透了天下英豪的本质般,微笑着得出推论。 “为什么?谁告诉你的?”陈龙复楞了一下,好奇地问道。 内心深处,他隐隐约约觉得谢氏的话有道理,第二条约法虽然耗时间很长,但从会场上的秩序,和众人说话的内容上看,都比第一条约法商定时有条理得多。 在不知不觉间,某种固定规则在与会的者当中慢慢开始形成。 “没人告诉妾身,是妾身自己琢磨的。 老爷您想啊,他们那么不愿意别人参加会,却没人主动退场,这说明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他人手里。 即便是交给老爷和文丞相这种大英雄也不成!”谢氏笑道,白皙的面孔上不知不觉间浮起一丝淡淡的自豪来,衬托得她越发娇媚。 “所以他们会把握一切机会,漫天要价,着地还钱,但不会把买卖做僵!”陈龙复与夫人异口同声道,彼此相视,目光里尽是温柔。 没人愿意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即便掌握自己命运的是他们所崇拜的大英雄。 虽然,与会的很多人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切切实实是在这样做。 虽然,他们的目光没有文天祥那样长远,决策也未必有文天祥一个人来得准确。 但他们宁愿在磕磕碰碰中妥协,平衡,在摸索与错误中寻找正确方向,也不愿意闭上双眼,由英雄或皇帝决定一切。 祥兴三年八月十五日,出人意料,临时约法第三条,关于官吏和选拔和下一次大会代表推举办法,仅仅七天时间,各方就达成了协议。 这一条没有微言大义,全是实打实的东西。 所以,各方力量的主导者在此之前,心中早已有了最高目标和退让的底线。 临时约法第三条宣布,此后,国家法度发生大的变化的调整,必须通过约法大会的表决。 战时,约法大会的召集权属于大都督府。 北元退走后,约法大会召集权属于朝廷。 但是,无论任何人召集约法大会,代表人数都不得少于第一次的人数,并且,代表中必须有四分之一官吏,四分之一儒生,四分之一商人,和四分之一士兵。 这些人必须与国有功,不能光凭著作了几本书,写过几篇文章就获取代表资格。 至于会前争议最大的官吏选拔,临时约法第三条第二款规定,恢复唐制,从此科举、推举并行。 区长、里正这些九品以下小吏,均由当地百姓推举担任。 任满后根据任上表现和百姓支持度,可以升迁到县、府一级。 而县级以上官吏,必须由与国有功者担任,如卸任军官、大都督府幕僚,朝廷各部属吏等。 无论士、农、工商、任何人的后代都可以参加各级科举考试。 茂才、进士资格取得者,可入大都督府或朝廷各部门做幕僚三年,满三年后,进士视其能力外放为府级以上地方官。 茂才可选择继续考进士后外放,或凭功绩外放为官吏。 这是一个大伙都能接受的结果,虽然操作起来有很多困难。 但将士们不再是打了天下也白打,将来即使退了役,也有红利可分。 儒生们十年寒窗不再是白读,比起北元不准南人参加科举的政策,他们从此也多了一条进身之阶。 所以,在众人眼中,这条约法比起原来文天祥一味坚持的选举,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了。 特别是茂才以上即可入幕这一条,让读书人们大声欢呼。 有宋一朝,十年寒窗,每届能取进士资格者不过数十。 但茂才这级的功名,对很多人来说却是手到擒来般简单。 眼下大宋与北元对峙,战事频繁,入了幕后很容易立功,因功劳而得官,比考进士的出路要宽得多,也相对容易得多。 至于区、里一级别的小吏,本来读书人们就看不上眼,所以也不愿意尽力去争。 倒是已经当过区长、里正的代表们,听说干好了还能继续高升,心里着实高兴了一回。 第三条约法最后说道,当了官,并非代表他们从此比别人身份显赫,而是因为拿了百姓的供奉,从此比百姓肩头多了一份责任。 眼下,这份责任就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陈纲立纪,救济斯民。 将来,国家和政府的责任是,保护这片土地上每个人的平等,财富与尊严。 这每个人,包括北方汉人、也包括契丹、女真等少数族群,甚至,包括愿意留在中华大地上的蒙古与色目人,约法细则中说道:“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华夏之民者,相待与华夏之民无异。 天下之人,约为兄弟,同荣同辱,福祸与共!”当晚,由大都府出钱,邀请与会所有代表们饮酒赏月。 在当做点心的胡饼上,厨师桑大宝特意把“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字雕在了正反面。 这八个字,点燃了所有人的热血,虽然大伙彼此对治国的意见不同,虽然大伙彼此之间暂时无法理解对方所坚持的理念。 但这些年来,蒙古人加诸在华夏身上的伤害,每个人都深切地体会到了。 “来,大伙同饮此杯,同心协力,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昂贵的玻璃杯里,从海上运来的葡萄美酒闪出血一样的颜色。 文天祥祥举起酒杯,对着所有代表说道。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人们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喊。 那一刻,彼此心中不再是偏见,隔阂,而是由一种热血,将他们紧密相连。 月光如水,哪天晚上,每个人都醉了,醉倒于千秋家国梦中。 史载,当日与会代表共五百五十七人,活到北元退出中原那一年的,只有三百零五人。 若干年后,第二次约法大会召开,有人提议将中秋这一天,永远订为华夏国的国庆日。 这个提议在大会上被全票通过。 虽然,八月十五这一天,距离第一版《临时约法》完全出台,还有一个半月。 虽然八月十五这一天,距离文天祥等人赶走北元,重建华夏,还有十一年。 但是,陆秀夫、陈龙复、杜规、朱子铭等活下来的人都认为,从这一天起,他们梦想中的国家已经建立了。 因为,华夏有史以来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把‘平等’二字写了进去。 他们在那一天已经宣布,为什么而抗争,打算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他们抗争的理由不是因为天命,也不是因为气运,而是因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 酒徒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陈纲立纪,救济斯民”。 见于朱元璋的北伐檄文。 朱元璋在檄文中还有:“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华夏之人抚养无异”等语。 第四章 初(一) 文天祥轻轻叹了口气,把陆秀夫和陈吊眼二人送来的《临时约法》放到了桌案上。 出乎他的预料,才两个月多一点儿,约法会已经临近了尾声,所有的约法细则都已经定好。 只待他看过一遍,明天就可于大会上从头到尾当众宣读了。 宣读之后,此法即为大宋国法。 大宋各项法案凡与此冲突者,皆以此为标准修正。 好过《自由大宪章》,却与《独立宣言》的境界相差甚远。 这是文天祥站在文忠的角度对《临时约法》的评价。 所以,他觉得很不甘心。 在他心中,宋是一个文采斐然的时代,人们的见识,目光所达之境,应该远远高于那些北美奴隶贩子。 但事实却与他的想象差得太多,甚至个别地方让他感觉大失所望。 那种感觉很孤独,就像当年百丈岭上一梦醒来,周围还是那些人,却无一人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 “丞相若不满意,何不拒绝署名,发回约法大会重议!”陈吊眼看不习惯文天祥落落寡合的样子,瓮声瓮气地提议。 候在旁边的陆秀夫闻此言,大急,赶紧出言阻止:“丞相万万不可听信吊眼之言!”文天祥笑了笑,提起笔,在最后一页郑重地签好自己的名字。 陆秀夫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出了一口气,抓起草案揣进怀中,匆匆向外走去。 “我去将草案交会约法会,准备明天当众宣读。” 陆秀夫边走边道,仿佛唯恐文天祥在陈吊眼的怂恿下反悔般,“陆大人!”文天祥叫住了陆秀夫,低声允诺:“宣读后,我会叫杜规拨出钱来,在福建、广南东、西两路各要道口上勒石头为铭,把约法一字不落地刻上去!”“愿助丞相一臂之力!”陆秀夫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文天祥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这个陆老夫子!”文天祥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选择了接受现实。 按文忠的记忆,现在只是十三世纪,距离英夷的《自由大宪章》通过日期,才过了六十多年,还要有数百年时间,人类思维经历无数次冲击、磨合,才有《独立宣言》存在的条件。 “罢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心眼多,咱老陈看不懂。” 陈吊眼被两个当世名儒的古怪举止弄得一头雾水,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仿佛心中犹有不甘,数落了几句,又试探着问:“不过,丞相大人,你真打算这就完了?”“仅仅是个开始而已,咱们这两年扩展虽快,所辖不过三路之地。 连大宋的十分之一土地都没收回来,况且凤叔那边还天天闹叛乱,搅不清的流寇劫匪。” 文天祥被陈吊眼憨厚的样子逗得展颜一笑,淡淡地说道。 这一切不过仅仅是开始,只要国家能延续下去,不完善的约法就有完善的机会。 文忠记忆中的蛮夷小国不列颠,在通过第一部的《自由大宪章》后,七百余年未经外族入侵之难,才发展出了一个日不落联邦。 而文忠记忆中的华夏,却一次次被外族杀回原点。 《约法》只是一个锲机,不是一劳永逸。 希望华夏凭此可以凝聚起一个国家,唤醒百姓的国家意识。 希望凭此,将平等与契约观念传播开去,让华夏多一分在日后竞争中领先的机会。 “大人,别跟我说弯弯绕绕,您知道,我不懂!”陈吊眼大声抱怨。 入破虏军以来,对一些政治上的东西他心里亦有所感悟,但更喜欢文天祥亲口说于他知道。 这样,一则让他感到丞相大人待自己推心置腹,二则,也有利于他带着军队做些直接配合。 “我是说,这两三年咱们忙着攻城、掠地,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表面上看着风声水起,内部却有很多地方没理顺。 与朝廷关系、与地方关系、怎么治理国家,怎么选拔人才,怎么让将士们觉得越来越有盼头,都凭着大都督府几个核心人物的摸索,没原则,也没章法。 如今,立法初成,很多事情就可以分出去,参照约法解决,而不事事凭人……”“我是说,您真的要把皇位给了赵家小儿?”陈吊眼听文天祥把话题又扯到了如何治国上,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如何治国,他不感兴趣。 直觉告诉他,跟着文丞相身后,百姓生活会变得越来越好。 他关心的是,文天祥为什么把送到了手边的黄袍又推了出去。 是不是觉得时机不成熟?知道底细后,他也好适度地调整自己的立场。 以免会错了意,给丞相大人添乱。 文天祥被问得楞了一下,想了想,笑问“坐那个位置,好处很多么?”“一言九鼎,出口成宪。 想做什么,尽管放手施为,再无阻挡,当然比现在方便!”陈吊眼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 抬头看看文天祥笑眯眯的样子,知道双方不会因此而产生隔阂,又低声补充道:“丞相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再娶几个妻子,还怕将来没有人继承大业!”文天祥笑了,被陈吊眼质朴的关心感动得笑了。 破虏军中诸将,怀着把自己推上皇位的人不知道多少,但以这么直接方式来问自己,并且毫无功利之心地发问的人,只有陈吊眼一个。 “笑什么?”陈吊眼被文天祥的笑容弄得心里有些发毛,追问道。 “你就不怕当上皇帝后是个昏君,无故杀了你?”文天祥笑问。 “你不会是昏君,否则也不会在北元轮番打击下,还生存下来。 你也不必担心无人拥戴,军中怀着和我同样心思的,十个里边有九个。 就连那些现在老跟你作对的文人,其实他们在乎的是有没有皇帝,并不在乎龙椅上坐的是谁。 你登基后,他们中大多数人肯定会山呼万岁,迫不及待地表示效忠!”陈吊眼非常肯定的说道。 “那不一定,本朝太祖虽贤,也无故杀了结拜兄弟。 还借了酒醉的名头!”文天祥故意吓唬陈吊眼,把赵匡胤当年诛杀郑恩的故事搬了出来。 他与陈吊眼关系一见如故,不是毫无来由。 在后世的文忠的眼里,什么礼法、权力,皆如粪土。 这正符合陈吊眼性格里反叛的一面。 所以陈吊眼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文天祥身上文忠的性格折服。 却无意间本能地忽视了,文天祥身上为传统所拘的一面。 “倘若那样,被你杀了,是咱陈举瞎了眼,咱也只好认了!只要能早一天赶走鞑子!”陈吊眼没想到文天祥会有此一问,楞了楞,慨然道。 “我登了基,号令天下,无所不从。 然后大举北伐,驱逐鞑虏。 大功告成之后,杀了你这功劳大的,关系近的。 以你的首级,逼着凤叔、贵卿他们交回兵权。 然后呢,生的儿子一代不如一代,然后,蛮族再次入侵,百姓再次流离失所。 这样,你也认了?甘心么?”陈吊眼无言以对,大宋历史活生生在眼前摆着。 赵匡胤当年在诸将中的威望,不亚于文天祥如今。 他刚才想表达的意思是,只要能赶走鞑子,个人不惜做出一些牺牲。 眼下形势,文天祥当皇帝的阻力显然要比立法小得多,需要解决的事情也少得多。 而眼下光维护约法让其被人接受就要花费很大力气,还白白耽误了北伐的战机。 但文天祥问得好,如果数十年后,蛮族再次入侵,悲剧再次重演,今天大伙做出的牺牲还值得么?“吊眼,你知道濒死的感觉是怎样的么?”文天祥见陈吊眼不说话,叹了口气,幽幽地问。 “这次招了瘟疫,也算死过了一回。 发烧被热糊涂的时候,想到快死了,鞑子还没赶走,很不甘心。 后来想想这辈子做的事情,又觉得没什么遗憾了,后来,就很轻松,非常轻松!”陈吊眼低低的回答,心思完全沉浸在文天祥的问话中。 真的了无遗憾么,他眼前闪起一张洒满阳光的脸。 “没想到这辈子还没封过侯,娶几个娇妻美妾什么的?”“丞相又笑我,人都快死了,还想那些。 说实话,没病之前,心里还有些念头。 大病之后,反而把这些心思病没了!”陈吊眼憨憨地答道。 眼下有一个单薄的身影挥之不去,脸无端有些红,赶紧把目光向旁边移开。 “吊眼啊,其实我也死过。 和你一样,醒来后很多东西都看开了,只想这一世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少留一些遗憾。” 文天祥没有注意到陈吊眼无意间透出的忸怩,坦诚地说道。 “我听说过,在空坑。 丞相因祸得福!”陈吊眼心不在焉地答。 突然间觉得心思很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上了这种断袖之癖,居然喜欢一个随军参谋。 这话,他不能跟文天祥说,怕被文天祥看不起。 但憋着,又非常难受。 一个有短袖之癖的人还可以做一军主帅么?一把蒙了尘的宝剑还可以发出光辉么?没人能给他答案。 文天祥又苦笑着摇头,他无法告诉人,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宋瑞。 虽然跟陈吊眼沟通起来,比跟陆秀夫等人随意得多。 那个秘密,过于惊世骇俗,他说出来也没人信。 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各自想着心事,一种孤独的感觉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透过窗户,遥遥地散了出去。 “我懂了,丞相是说自己死过了一回,对权力已经没那么大欲望了。” 过了一会儿,陈吊眼从心事中拔出魂来,改口道。 “也是,将死之时,在乎得更多是心里是否有愧,是否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而不是这辈子多辉煌!”文天祥点点头,这句话和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已经贴近了。 拥有了文忠那部分记忆,再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人世,恐怕任何人都提不起争名夺利之心。 不是整个人突然变得高尚,而是文忠记忆中那个华夏的灾难太沉重了。 从蒙古入侵后,近千年时间,西方未曾被野蛮民族征服过。 但以文明辉煌著称的华夏,却一次次陷入轮回。 蒙古一统,死亡六千万。 满清入关,十室九空。 然后是列强入侵,然后是日本侵略。 文明一次次发展到转折点,一次次被屠刀杀回蒙昧状态。 这份难以承受之重,让人无法呼吸,无法以整个民族的沉沦为代价追寻短暂的欢乐。 “如果丞相真的放弃了皇位,也只好由你。 只怕这样,挡了很多人的道路,今后更得处处小心!”陈吊眼叹了口气,说道。 当山贼的打下块稳定地盘,还要称称王,称称帝,封一堆军师、丞相、将军出来。 何况如今破虏军这么大的家业。 作为曾经的绿林人物,陈吊眼知道,不是那些称王称帝的头领目光短浅,而是你不这样做,就断了手下出将入相的美梦。 “不是把大宋天子留下了么,想挂印封侯的人自管努力。” 文天祥知道陈吊眼担心着什么,笑着安慰。 约法大会保留了皇帝,也保留了原来的封爵体系。 虽然此后爵位仅仅代表着与持爵者国家有功,失去了特权和与爵位相关的俸禄,但人们获取封爵,进而光耀门楣的道路并没有断。 文天祥对内部矛盾的看法,不像陈吊眼那样悲观。 如今通过军校和夜校,国家观念已经慢慢被世人所接受。 在国家大义面前,很多从古代儒家角度解释起来名正言顺的行为,现在都成了不义之举。 如果有人图谋不轨,很难通过军队这关。 况且内部安全这方面,有刘子俊死死地盯着。 任何人想闹事的话,得先想想如何瞒得过刘子俊的内政、敌情两司的耳目去。 “也罢,我说不过你。 若丞相想让约法尽快深入人心,恐怕除了勒石为铭、印报,还得想想别的办法!”陈吊眼无奈地摇摇头,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文天祥不想当皇帝,自己也只好辅佐他在另一条路上走。 虽然这条路看不到通向何方,也看不到尽头。 “吊眼莫非还有更好的办法?”文天祥问道。 作为破虏军中独当一面的名将,无论为人处事,还是领军作战,陈吊眼都别具风格。 他出身于绿林,行事不按常理。 但不按常理的风格,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所以,政务方面,文天祥也想听听他的妙计。 “也不算什么新招”陈吊眼嘿嘿笑了几声,促狭地说道:“我在绿林时,每届瓢把子上任之初,总得带大伙轰轰烈烈的干上一票,这样才能让人觉得信服。 丞相的《临时约法》用意长远,一般人看不到。 所以,约法通过后,抓紧时间打几个胜仗。 让陈老夫人挥动笔杆子,把功劳全算在《约法》头上。 人们看到《约法》的效果立竿见影,接受起来,自然不那么抵触了”“妙计!”文天祥抚掌赞道。 也就是陈吊眼这非常之人,才会想出这非常的办法。 破虏军能独当一面的将领中,邹凤叔性格宽厚,长于布局,所以适合坐镇中军,协调指挥。 杜浒性格阴狠,长于机变,所以适合长途奔袭。 张唐沉稳好学,心思缜密,适合步步为营,与敌人精锐硬碰。 而陈吊眼绿林总瓢把子出身,统御能力极高,对机会的捕捉能力也很敏锐。 性子虽然急了些,小处难免疏漏,但在其人谦虚随和,反而能与破虏军的参谋机制相得益彰,发展空间比他人更广阔。 建立临时约法,让人们学会通过妥协而不是厮杀的政治模式来解决一个国家的内部争端,只是改变华夏轮回宿命的第一步。 这好比一张白纸上的第一点墨,如何把整幅画卷完成,还需要大处着眼,小处着笔,于细节处见玄妙。 文忠的千年智慧再高深,也得与大宋的现实相融合,一步步踏实地走下去。 约法是一步,平等观念与契约精神的传播是一步,基层选举是一步,舆论监督又是一步,但这些步骤,都需要一个载体,那就是陈吊眼所提议的军事胜利。 比起看得见的捷报,圣人之言和祖宗成法,都是那样的苍白。 哪怕此刻圣人之言的诠释者是身负盛名的陆秀夫。 想到这,文天祥与陈吊眼相视而笑。 文天祥和陈吊眼显然误解了陆夫子,此刻,心事重重的陆秀夫,想得非但不是放弃约法,而是如何才能把约法保护下来。 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唇枪舌剑,他终于保住了赵家的皇位。 儒家的很多经典词句也如其所愿加到了临时约法里。 但陆秀夫却丝毫不觉得高兴。 刚才在文天祥身边的一刹那,他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 因为陆秀夫突然发现,文天祥有足够力量让尚未出台的《临时约法》胎死腹中。 虽然,这份将皇权限制到最小,将税收、官员任免和军队行动等大权都集中到丞相府的《临时约法》,让士子们很不满意。 但这毕竟是一份约法,有了它,那些试图给文天祥披上黄袍的将军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但文天祥凭借他个人的威望和手中的权力,游离在约法之外。 虽然眼下文天祥可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或者他还不能确定这一点。 但是,他已经成了出笼的猛兽。 虽然这头猛兽还警惕地四处观望,不敢太早伸出利爪尖牙。 但他迟早会发出第一声咆哮来。 陆秀夫捂着胸前的《临时约法》,额头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在此之前,他还想着如何寻找机会,在下一次约法大会召开时,把不利于皇家的条款推翻掉,或者寻找机会把整个约法颠覆掉。 但此刻,他却只想不惜一切代价护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约法。 “这是困住猛兽的牢笼,必须想办法,把文天祥本人也关进去。” 陆秀夫愣愣地想着,一抬头,发现自己不觉之间已经策马跑出了五里余,几个侍卫不明所以地跟着自己,满脸茫然。 “人之初,性本善…….”前方传来传来学子们琅琅的读书声。 夫子庙到了,新建的学院内,梧桐叶随读书声飞舞,祥兴三年秋,九月,约法成。 有百鸟齐鸣于孔庙,丞相陆秀夫召人卜之,曰:吉。 十月,有船自南洋还,献天竺稻,其穗大若帚。 十月中,陈吊眼、李兴挥兵再入两浙,势若破竹。 达春染重疾,无力发兵相救。 前线捷报频传,众人皆言,《约法》之利也 第四章 初(二) 几匹骏马,沿着新修的水泥官道,快速疾驰而过。 在路边流连的百姓纷纷抬起头来,望着骑手的背影,脸上浮起自豪的微笑。 “去的是大都督府方向,前线肯定又大捷了!”有人自信地说道,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瞎猜,末了,还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那马是专门养来传递情报的,我三姨夫的二表哥的五舅舅就在驿站做事,我见过马屁股上的烙印!”“得了吧,你,尽吹牛,谁不知道那是大食良马,文大人专门养来做驿马的!”立刻有人笑着奚落起来。 “这大街上一天跑过四、五匹,哪匹不是烙得同样记号!”“花纹一样,但编号不一样!”吹牛者兀自嘴硬,旁边的小商贩们却转移了话题,开始讨论是不是早些把摊子收了,到酒楼买几杯酒庆贺的“大事”。 自从入了十月,沿通往两浙、两广官道上传回来的捷报就没间断过。 如今市井繁荣,人们手里有了些余钱,晚上都喜欢到茶馆、酒楼下面喝几口淡酒,跟认识不认识的酒友天南地北胡侃几句。 而机灵的酒店老板,也加宽了底楼站着喝酒的空间,有胆子大的人甚至将桌案摆到了酒楼外的空地上,顺带卖些咸菜、干鱼等东西给喝“穷酒”的人填肚子。 负责街面安全的区长、里正曾经以预防瘟疫的名义派人整顿了几次,但随着瘟疫的结束,人们的胆子渐大,整顿的效果越发不明显。 慢慢地,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间就达成了默契,一方减少了稽查次数,另一方尽力保持场地和食品干净,彼此之间也就相安无事了。 华夏人爱扎堆儿,这是天性,谁改变不了的。 而扎堆儿的时候,最好的话题就是时政,特别是近一个月来,前方捷报频传,更鼓舞了人们扎堆儿的兴趣。 “这都是《约法》带来的好处!”大部分人直率的认为。 昔日孔夫子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至于乱臣贼子有几个被《春秋》吓得改邪归正,年代离得太远了,大伙无办法也无兴趣考证。 但是,《临时约法》通过后,破虏军的战绩却在报纸上明摆着,西线再次大败云南方面杀来的元军,光复了广西全境。 东线,陈吊眼和李兴以两万人马,杀得范文虎麾下那些虾兵蟹将溃不成军,出兵不到一个月,已经收复了温、处两州,把两州之地刚刚入库的秋粮,整船整船向福建运。 而盘踞在其他各州的范家军,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据报纸上的新闻说,甚至有个北元守将领见到李兴的大旗不战自溃,把城内粮草器械乖乖地交到了破虏军手上。 也有细心者发现了这次破虏军重入两浙和上次的不同之处。 上次张唐与杜浒挥兵入浙,一路高歌猛进,只攻不守,转眼间把两浙搅了个稀巴烂。 而这次陈、李二位将军却是稳扎稳打,每光复一个地方,一定在当地义军的协助下,将范氏残部以及盘踞在山岭间祸害百姓的土匪清理干净。 并且将缴获来的“无主”土地重新分配给百姓,同时,按《临时约法》上的规矩,建立起里、区、县、州四级政权。 但细心者不敢胡乱猜测大都督府的用意,自从瘟疫结束后,大都督府的命令在普通百姓眼中就是王法,哪怕是不理解,也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前面的例子在那明摆着,大都督府让大家迁徙入城市,大家来了,就发现城市里有比种田更好的活路。 大都督府让大伙向路边洒石灰,不准乱倒垃圾、乱泼脏水,大伙执行了,瘟疫就没像以往那样造成那么多人死亡。 大都督府出钱雇佣大伙修下水道,平整路面,如今街道上就不再是臭气熏天,蚊虫子乱飞。 即便下大雨,也没有积水倒灌进屋里。 若是放在一年前,有人当众质疑大都督府的举措,说不定还会听到附和之声。 如今,若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文丞相的政令发出质疑,片刻之间肯定被烂菜叶子、臭鸡蛋淹没。 临了,还会有人告诉你:“小样?仗着读过几天书不是?你读书有文大人读得多么?人家是大宋状元,从无到有打下了这片江山。 你牛,你的办法合理,有本事到北方自己打片天地出来!”这种情况让某些自命为清醒者很着急。 他们不敢在百姓面前公然与大都督府作对,便把阵地转移到报纸上,不断地撰写文章提醒福建百姓,陈吊眼和李兴的功劳没有那么大,两浙一带范家军早就是只死螃蟹,以福建大都督府的力量,随便出动几个标,就可以把范家军赶出两浙,甚至收复临安。 文天祥之所以派兵入浙,目的往好了估计,是为了抢粮食,缓解福建粮食匮乏之危。 恶意推测,就是为了糊弄百姓,以示他的《临时约法》正确。 《临时约法》规定,百姓有思考和表达言论的权力,这个权力与其观点是否正确无关。 本着这个原则和某种哗众取宠的心理,商家自办的小报《闽江》把这篇文章发表了,结果,遭到其余十几家报纸的合力反驳。 有报纸愤然质问,“你说大都督府入浙是为了抢北元官库里的粮食,难道你可以不吃饭而活着么?你说收复处、温两州的战绩是糊弄百姓,那不糊弄百姓的战绩是什么呢?难道要破虏军跨海北征,直接拿下大都才算真的战绩?”一场笔战下来,几家参战报纸的知名度都大幅度上涨。 虽然从销量上看,距离兴办者大笔获利的目标还很远,但参战者都发现了一个提高报纸知名度的办法。 那就是围绕时政和《临时约法》做文章,别人支持,自家就反对,别人反对,自家就支持。 从此后,报纸上的辩论之风大涨,随着被提及的次数渐多,《临时约法》四个字,慢慢在人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临时约法》上,与读书人利益关系最大的就是第三条第二款,官吏的选拔方法。 有心者回头细看,闹了几个月的约法大会,起源就是光复地区官吏选拔制度问题。 所以,关于是否该攻打两浙的争论告一段落后,报纸上争论的焦点,很快就汇聚在两广的官员任命上。 两浙的温、处二州面临战场。 陈吊眼、李兴在那里怎么折腾,大都督任命哪个不怕死的去做县令、知州,官员和儒林们都不关心。 但两广不同,特别是临海的钦州、雷、廉、化、广、惠等十数州,与北元已不接壤,又背靠大海,随时能得到破虏军水师照应,一下子成了大伙眼里的肥肉。 那些地方被冷面阎罗杜浒梳理过一遍,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早已被扫荡干净,治政之时,没有地方豪强擎肘,也没有前人功绩比较,如白纸涂墨,想怎么着笔就怎么着笔。 一时间,试图真心真意为国出力的;打着扩展家族势力居心的;还有认为自己才华被埋没多年,试图有所施展的,都把眼睛盯到了吏部。 盯得新任吏部尚书赵时俊叫苦不迭,三天两头架起马车朝福建大都督府跑。 “丞相大人,您还是让末将回来当参谋吧。 再这样下去,末将就算不被诸位大人的吵嚷声烦死了,早晚也得被刘阎王抓起来喝早茶!”赵时俊堵在文天祥日常处理政务的房间内,不停地哀求。 他的哥哥赵时赏于文天祥有救命之恩,他本人又是所剩无己的赵家皇族,所以跟文天祥说话时没那么多忌讳,想提什么就提什么。 “怎么,才半个月就受不了了,难道做个吏部尚书,比提刀子上战场还危险么?”文天祥笑着问道。 《临时约法》通过后,短时间内吏部和刑部承受的压力最大,所以他才举荐了赵时俊这个皇亲国戚去顶吏部尚书的缺。 有皇家血脉支撑者,即便有人想下套陷害赵时俊,也要考虑考虑失败后的结果。 “上战场,都是明刀明枪,死了不过痛一下。 当尚书,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您也知道,咱们大宋别的不多,就是官儿多。 眼下从北方涌到福建来知县、知州,太守,一抓一把。 朝堂上还有那么多御史、侍郎、员外等着补地方实缺,僧多粥少,自然想尽各种办法走门路。 末将自从上任以来,除了皇上和太后,几乎所有人都私下向我这递过帖子,为了当上个官,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招数都使。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苗将军在海上把他们丢下去,免得到了陆地上来现眼!”赵时俊嘟嘟囔囔地抱怨道,对同僚们的举止非常不齿。 随着由蒲家花园改建的行宫濒临竣工,寄居在流求一年多的行朝也开始陆续向泉州搬迁。 《临时约法》规定,各部官员今后统一归大都督府领导,一些在战时用不到的部门和人员要尽快裁撤,以减少国库支出。 因此,很多官员,特别是礼部、兵部和工部,本来里边的职位就形同虚设,只是跟在皇帝身后混饭吃。 这下更是成为了裁撤的重点照顾对象,与丞相府相应部门合并后,多出了一堆没了实际权力,只剩下虚衔的官儿来。 大宋素来有养闲官的习惯,优厚的待遇和无所事事的虚位,让很多人心怀感激,在危难难时刻,这些人亦不肯抛弃皇室独自逃生。 如今皇家大权旁落,丞相府不肯如和平时期一样如数给闲官支付俸禄,很多人就萌生了出来做事的念头。 最关键一点是,北元主力被陷在辽东无法拔足,大宋复兴的前景看好。 此刻当官,哪怕是小小县令,亦是开国元勋。 纵使不能凌烟阁上题名,青史上也能重重留下一笔。 况且大都督府崇倡高薪养廉,对有实职的官员薪水支付得非常封厚,到了任上,即便做不得千古名臣,几辈子得衣食亦有了着落。 《临时约法》规定,知县以上等级的官员,任命权在丞相,推荐权在吏部,所以,面临“失业”的官员纷纷找赵时俊走门路。 但一直追随在文天祥身边的赵时俊却清醒地知道,文丞相对属下很信任,却不会放弃监察。 为了不让刘子俊找上门来,他干脆从泉州跑到福州,一方面向文天祥诉苦,寻求解决方案。 另一方面避免收受贿赂,买官粥爵的嫌疑。 文天祥叹了口气,没立刻回答赵时俊。 他又遗憾地想到了夭折的选举制度。 如果不是百官和部下全力阻挠,地方官员委派哪里会生出这多麻烦。 但时代局限就是时代局限,自己总不能拿着钢刀来逼迫大伙接受选举。 这一步,既然已经退了,就只能尊重现实。 况且在一进一退之间大都督是最大的受益者,如今重整大宋各方势力的机会已到,官员任命,是个难得的契机。 “要不,咱们丞相府拟一份名单,把那些冗官择才而用!”赵时俊见文天祥不说话,试探着问道。 文天祥依然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陈龙复送来的石碑纸样上。 这是丞相府专门拨款,准备在各大州、府衙门前,和交通要道口竖立的《临时约法》碑。 约法内容,将一字不落刻在石碑上,为了体现约法的郑重,陆秀夫亲自执笔书写了每个字。 ‘如果苗春当年少救几个官员出来就好了,免得这帮白眼狼添乱。 ’赵时俊心中恶毒地想,对于找上门来的冗官,他很看不起。 这伙人身上都有功名,文章写得都如花团锦簌,但治理地方,不是写写文章就能做好的事情。 官府的职责是维持地方治安,是给百姓创造赚钱养家的门路,是修路、建桥、整治水利,干这些百姓力量做不起,亦不会去做的公益之事。 以大宋目前的地方官制,真的把心思花在治国方面的人,绝对没时间去写那些花样文章。 但赵时俊不打算只举荐原大都督府的同僚出任地方官员,虽然大都督的同僚对官府职责的理解,比行朝冗官,和赋闲在家的进士们强得多。 按他的理解,花了数月之功打造《临时约法》,为的就是让大宋各方势力妥协,如果因为官员任命激化了矛盾,反而辜负了丞相大人对自己的信任。 怎么办?他望着文天祥,等待一个确定的答案。 却发现文天祥一直望着自己,目光里充满鼓励与期待。 赵时俊心里有些紧张,目光漂移到《临时约法》上,突然,他的目光亮了一下,一个绝妙注意出现在心里。 第四章 初(三) 祥兴三年秋十月,吏部尚书赵时俊点起了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大火,以福建、广东、广西三路初定,民生凋敝为名,上书朝廷,请大都督府与皇帝下令重整地方官制,将府、州、军、监四种行政单位划分统一为府,每府辖地最低三县。 辖地不足三县、料民不及十万者皆裁撤为县,视地域远近,与相邻县合并为一府。 大都督府许之,帝?m用印,百官哗然。 大宋划分天下为二十四路,路之设下有府、州;府、州之外又有军、监。 南渡后又为了满足官员升职欲望,将大批州、军、监升格为府。 种种历史遗留原因,导致行政区域和地方官职混乱。 而广南东、西两路在大宋历史上属于边荒地区,由于朝廷对两路控制的松疏和地方豪强势力强大,行政区域更加混乱不堪。 很多州、军如横、贵、宾、雄等,辖地面积尚不及福建一县。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挂着知府、知州、都总管,副总管职位的官员和挂着孔目官、勾押官、开拆官、押司官,粮料官名目的小吏不计其数。 朝廷为了安抚地方,对这些不干活却白拿粮食的冗官、冗吏往往采取睁一眼闭一只眼态度,任由其在地方上肆意妄为。 邹??投配把册髁焦悖?捎们苛k侄伟涯切┍承牌?宓暮狼棵侨?ㄆ搅耍?恍┑胤缴系闹拔痪涂樟似鹄础6?庑┢桨卓粘隼吹闹拔唬?簿统闪诵谐?哟蟮娜吖俣游楣刈5慕沟恪?历史上,一旦乱世结束,或者说由乱世转入短暂和平时代,都会出现一个繁荣期。 由于大量人口在战争期间死亡,历朝历代令人头疼的土地兼并问题得到了缓解。 而在乱世中活下来的百姓有了自己的土地,会迸发出极大的生产热忱。 加上只有战乱时代这个反面参照物做对比,于是,盛世自然而然地诞生。 很多糊涂蛋皇帝和二百伍宰相,都因此成了明君、贤臣。 (我们这个历史分支,很多所谓的盛世就是这样形成的。 )行朝官员的智力,一点都不比文忠所处的时空分支那些闭着眼睛将异族殖民夸赞为太平盛世的无赖文人们傻。 所以,他们才竭尽全力给自己争取一个外放为官的机会。 大宋朝向来有派中央官员兼职地方的习惯,在外行看来,他们的要求完全附和大宋传统,并且包含了为国尽力的无限忠心。 可赵时俊一招撤州并府,把大多数人的梦想给击碎了。 广南东、西两路四十七州(一说为五十余),按赵时俊提出的标准裁撤,保留下来的知府职位不会超过十五个。 而此刻行朝冗官中,够资格外放替天子知一府的官员,就有四十余位。 大伙的期望骤然遭受打击,难耐心头愤懑,纷纷上书给朝廷,希望杨太后和幼帝出面给大伙做主。 但杨太后生来性子软弱,经历崖山一劫后行事更加谨慎,躲在泉州行宫里对冗官们的陈词视而不见。 幼帝赵?m例行上了几次朝,面对御史、言官、散职和恩荫们的叫嚣,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诸卿为官,是为民,为国,还是为己。” 然后拂袖散朝,羞得众人无地自容。 (酒徒注:门荫即宋代的高干子弟,按宋制,他们可不经考试直接为官)见赵时俊的第一把火已经成为事实,面临裁撤命运的冗官们又把目光盯到了知府、知县以外的闲散职位上。 按宋制度,一路主官有四,除了总管军政大权的安抚使外,还有负责粮草税收的转运使,负责刑狱公事的提刑官及负责赈济的提举,四个大员互不统属,都直接对朝廷负责。 而一县之地,除了知县外,还有县丞、县尉、主簿,一州之地还有通判,知州等。 这些职位虽然没有路、府正职那样具有实权,却待遇丰厚,至少结局比起被裁撤回家好得多。 没等众人想好了去盯那个地方副职,赵时俊又烧起了第二把大火。 他上书给大都督府,要求改变以往地方官职太多,人浮于事的情况。 建议明确路、府一级官员职责,裁撤虚职,把相关职位与大都督府下部门或朝廷各部直接挂钩,以免地方和中央行政重复,令百姓无所适从。 文天祥允之,奏请幼帝赵?m。 十月末,帝?m下令,各路安抚使只负责维持地方正常运转,替朝廷管理百姓,不再负责军务。 而转运、提刑二职及其从吏,皆不得干涉地方日常政务。 转运使负责地方税收钱粮,归属户部之下。 提刑负责地方诉讼复核,归属刑部之下。 提举撤消。 另外,参照左相陆秀夫的建议,在各路增加学政一人,负责替天子教化百姓,使百姓明礼仪,知约法。 并且在灾年有赈济地方的权力。 在县这个级别的官位上,帝?m下令,将县丞与县尉合并为县尉,由其负责地方治安。 将主簿职责归属于转运使之下,负责地方税务。 在县尉、主簿之外,增设立督学一人,归上级学政管理。 将区长、里正归为朝廷正式官员序列,其任命由地方百姓推举而生。 其他不如流的小吏,则由县令自行任命,每县不得超过十五人。 这些小吏,亦不得干涉区长、里正分内事务。 这一下,地方上的散职又少了三分之一。 僧多粥少,冗官们眼睛更红,恨不得将赵时俊从家中拖出来撕碎掉,免得他再烧第三把火。 无奈赵时俊生来胆大,很快提出第三条建议,各府、县主官,有在地方上推行《临时约法》,帮助百姓选举区长、里正的职责。 到任后半年之内,区长、里正选举没有举行,或不经选举指派区长、里正,以失职论处。 行朝官员忍无可忍,跳起来指责赵时俊蓄意扰民。 本来大伙在制定《临时约法》时,就做好了有法不依的打算。 官员们的如意算盘是,利用约法规定县以上官员需经科举的漏洞,将县、州、府各级职位抓在手中,然后消极怠工,让区(乡)、里一级的小官产生办法照旧,把选举制消灭于无形。 昔日王安石变法,大宋官员们就是用这种办法阻击新法推广的。 而王安石失势后,旧党重提旧法,被发配到地方的革新派官员也是用同一种手段进行对抗。 有法不依,是大宋官场惯例。 而赵时俊的建议,显然让众人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 众人争吵不止,就在这个时候,左相陆秀夫再次站了出来,呼吁官员们尊重约法。 既然大伙在约法大会上立誓,要以生命捍卫约法,就不要出于私心而试图曲解它。 否则,要此约法何用?“约法不过是奸相文天祥揽天下大权于自己之手的工具,如今,他如愿揽权在手,自然不会给我等好脸色看!”御史大夫叶旭红着脸在朝堂上咆哮道。 “此乃朝堂,叶大人若无应对之策,请勿说这等无凭无据之言!”陆秀夫不悦地斥责道。 叶旭语塞,无奈地将头转向陈宜中,却发现陈宜中又开始在朝堂上打瞌睡,不肯带头再发一言。 “老狐狸,你也难逃被裁撤的命运!”叶旭心里恨恨地骂道,殃殃归班。 一干冗员们议论纷纷,失去了有分量的带头人,他们反对声音再大,也阻碍不了赵时俊提出的建议被通过。 想想到了任上,还要硬着头皮推广新法,很多人都觉得地方官职索然无味。 “大家集体请辞,宁愿回家,亦不去做地方官,看文丞相怎么办?”情急之下,不知道是谁出了个嗖主意。 这个主意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你文天祥不是想揽权么,如今圣上年幼,太后软弱,咱撼你不动,回家赋闲总成吧?抱着这种念头,一些面临裁撤命运的冗官纷纷递上辞呈,以此,向朝廷施压。 “制定约法,就是为了整合各方力量,让大伙莫把力气花在内斗上!”文天祥在福州得知行朝官员纷纷请辞的消息,摇头笑了笑,派人用快马给幼帝赵?m送去了大都督府的决议。 宋祥兴三年冬十一月,文天祥举荐庶人杜规为户部尚书兼海关总长,总领大宋财政及海关事务,举荐萧资为工部尚书兼科学院长,总领军械制造、科学研究和宫殿城防、河道修整诸事。 请左相陆秀夫兼领刑部尚书差遣,总领修订大宋律法、监督诉讼诸事。 请前右相陈宜中领礼部尚书、外事大臣差遣,总管对占城、麻夷、渤泥等海国通好诸事。 举荐帝师邓光荐兼职广南东路安抚使,主管地方民政。 举荐原户部尚书王世泰出任广南西路安抚使。 举荐闽乡侯苏醒为流求节度使,总领流求军政。 帝冕许之,百官心下稍安。 六个新职位上有三个是行朝旧臣,这个结果让大家又恢复了些对大都督府能“公正”处事的信心。 新任户部尚书杜规虽然非出身于科举,但四年来此人筹粮筹款,保证补给的功劳在那里摆着,谁也抹煞不掉。 并且参照《临时约法》,在大都督府任职三年以上的幕僚可出任七品以上官职,杜规出任户部尚书无可厚非。 “不好,宋瑞要动手了!”逃脱了被裁撤命运的陈宜中从文天祥的这番举措中,明显感觉到了阴谋的味道。 在约法通过之前,他就料定文天祥会凭借《临时约法》对目前大宋内部的各方势力进行一次暴风骤雨般的整合,但是,他没想到文天祥的手段玩得如此高明,如此果决。 没等陈宜中用自己的推测说服众人做好准备,大都督府的另一个建议送到了赵?m面前。 文天祥举荐大都督府幕僚和任满三年的原福建地方民选小官七十余人,出任广南东、西两路府县官员,举荐行朝无差遣六品以下冗官四十余人任其从属,同时,征调行朝冗官二百六十余人,包括全部御史和谏官为大都督府幕僚。 文天祥的建议上说,“若有坚持辞官者。 念其患难之时护驾之功,大都督府给其银五百两,准其荣归故里。” 同时,文天祥下令,在大都督府下设监察院。 由刘子俊出任监察院正卿。 负责监督百官行为,防止贪污舞弊。 规定,监察院有监督之责,无拘捕之权。 证据确凿后,需交刑部陆秀夫处,由其裁夺是否对疑犯进行羁押。 原大都督府敌情和内政二司合并为谍报司,由陈子敬担任总监。 何时与另一位匿名人物,担任南北总统领。 朝野震惊。 丞相府内部的变动,大伙不甚关心。 内政和敌情二司的工作本来就很神秘,事关抗元大业,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对这个机构表现出过分的热情来。 但外派官员和征召冗官入幕的事情,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众人到此时,才豁然发觉,文天祥不仅仅是个为人正直,又擅长领兵打仗的直臣。 他也有“奸诈”的一面,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时刻,他不会将自己“奸诈”的本领充分使出来。 《临时约法》规定,在大都督府入幕三年以上者,即使没有功名,也可以出任高官。 而从攻下福州,试行选举到约法建立,差不多正好是三年时间。 所以,文天祥举荐的七十余名地方官员,无论原来是否有功名在手,出任地方都名正言顺。 这些人或在大都督府内,熟悉新政运作。 或在地方任上,有过选举和被选经验,知道其中好处。 他们一但主理地方,新政和约法自然会毫无阻碍地推行下去。 行朝群臣纷纷出言反对,但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所有人的任命都不违背约法,大都督府是在规定权限内,合法地使用自己的权力。 但大伙却不敢在以辞官相要挟。 当年文天祥在福建与北元苦战,行朝见危不救,给破虏军唯一的支持就是纹银五百两。 文天祥此时得了势力,答应给不合作者每人五百两银子遣散费,已经是仁之义尽。 当然,这五百两银子,也许是个巧合。 但所有人不敢向巧合方面想。 万一不是呢,现在大伙想着从文天祥手里捞好处,当初做得为什么又那样绝情呢?叶旭、李麟、张奇龄等御史跳出来,大声呼吁被征调到大督府幕下的官员们,群起抵制这个不合理的政令。 但是经过先前一个多月的折腾,又被五百两银子勾起了心中的愧疚,大伙渐渐没了精神。 一些挂着尚书、侍郎、员外虚衔的官员,纷纷整理行装,乘马车到福州报到。 一些没有治政经验,只会找茬挑错的御史们,也纷纷打消了反抗的念头,结伴走向福州。 “能为国做事,何必争太多虚名?”很多真心为国的官员们如是想。 陈龙复、吴希?]、邹??裙嗜四壳暗某删腿盟?歉械较勰剑?芟裆鲜黾溉宋??易鲆恍┦凳拢??遣辉诤豕傥桓叩汀?况且大都督府裁撤冗官,削减虚职,高薪养廉,严刑肃贪,正是他们所期待的雷霆手段。 在这种相对干净的官场环境下,正直的人不愁做不出番事业来。 “跟在丞相身后,比混吃等死强。 况且丞相大人羽翼已经丰满,咱们再折腾,也争不来什么。 三年之后,大伙也算是经验丰富干员,外放到新征服之地,职位不会低于府、县。” 除了新政的支持者外,大多数被征召的人这样想。 大都督府的幕僚供给丰厚,虽然大伙入了幕,就失去了原来的官职,但那些没有实际差遣的职位本来就是噱头,还不如去大都府做事有奔头。 “丞相这次外放官员,一次就是七十多。 先前有进士功名的,多放了知府。 先前有秀才功名的,多放了知县。 大伙功名、职位都不比这些人低,差的就是跟错了人,没在丞相府下混些实际功劳。 此番去了,说不定有更好的前程在等着,只有傻子才跟着叶旭瞎胡闹!”更有机灵者,私下如是议论。 十月以来,破虏军动作巨大。 除了在两浙一带稳步前进外,萧明哲和杨晓荣二人在广南西路的剿匪工作也进行的卓有成效。 如今,大都督府已经下令将主帅邹??17盘坪退?牡谝槐辏?庀?]和他的炮师调到了广南东路和江南西路的交界处。 许夫人的兴宋军也奉命分散到各地,接管了地方治安和防务。 可以预见,一旦军队调动完成,破虏军主力就可能杀入江西与北元主力决战。 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能有多少新职位空出来。 按这次职位安排的惯例,肯定是大都督府从员优先,到时候大伙的机会更多。 “说不定三年之内,能扫荡江南,恢复故国吧!那时候,作为丞相门下士,心中抱负还怕无处施展么?”这样想着,很多人心里的郁闷渐渐释然。 “宦海沉浮,荣华富贵不过云烟过眼。 今天你做了一品大员,明天就可能是阶下苦囚。 何必呢?如今国权旁落,哪天陛下禅位了,大伙是尽忠呢,还是转舵呢?即便文天祥无篡夺之心,这个根基不稳的约法,这个风雨飘摇江山,又能多支撑几天?”也有人硬下头皮来,在杜规手中领了五百两银子,回去做自己的富家翁。 出乎人预料,大都督府没有难为这些人,反而奏请皇帝,反而根据以往功绩,给了他们一个不拿俸禄的爵位。 弄得辞官者反而觉得自己心眼小了,长叹几声后,大隐于福、泉二州市井。 叶旭、李麟、张奇龄等折腾了几天,发现身边响应者越来越少,只好认命。 好在丞相府事情多,也没时间难为他们几个。 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情,几个御史跟在队伍的最末,依依不舍地拜别了宫殿。 热闹而嘈杂的行宫附近立刻清净起来。 例行早朝时,也再不复乱哄哄的集市模样。 原来蒲家花园,现今的大宋皇宫门口,稀稀落落停了几辆马车,陈宜中、陆秀夫、赵时俊三个留守的最高长官,陆续走进了宫门内。 “陆大人昨夜睡得如何,可曾把酒吟诗,驱赶这无边寒意?”礼部尚书陈宜中看了看左右两个同僚,意味深长地问道。 经过文天祥这番辣手整顿,跟在皇帝身后吃空额的官员一下子被扫荡了四分之三。 六部官员除了吏部、礼部和刑部还留在泉州外,其他三部全部迁往福州,与大都督府合并精简。 权力的旁落和同僚的减少,让陈宜中很不习惯,每当看到空旷的金殿,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昔日议政时那番热闹模样。 虽然那时热闹却没有效率,如今冷清却效率甚高。 陈宜中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再夺回权柄。 虽然他因为得了礼部尚书的差遣,丞相的虚衔得到了保全。 但他知道,如今军心、民心皆不在自己。 但他一直不甘心的是,为什么以正直和忠诚而闻名的陆秀夫会变相支持文天祥推行新法。 为什么身为皇族的赵时俊,眼眶皇权旁落却站在文天祥身边为虎作伥。 “昨夜风大,陆某披阅案卷时闻庭院内寒鸦不住惊鸣,今早开窗,本以为落叶满地。 却见窗前苍松风采依旧,只是窗台上一壶旧水,却凝成冰,倒也倒不出来。” 陆秀夫心不在焉地答道。 “嘎,嘎”仿佛与他的话呼应,几只寒鸦从宫墙内梅树枝头跃起,哀鸣着飞上了半空。 第四章 初(四) “冷啊,透骨的寒!”如果有人问起大宋官员们对祥兴三年冬天是什么感觉,十有八九会得到这个答案。 冷,非常地冷。 不管天气,还是每个人的心里。 跋涉了上百里路,从泉州赶到了福州,总觉得念在昔日同僚的面子上,文丞相不会让大伙太难堪。 没想到,到了福州,连丞相大人的影子都没看到,福建安抚使陈龙复带着个什么叫完颜靖远地接待了大家,不分官职大小,统一安排在靠近闽江的官方驿站里。 没等冗官门从失落中缓过精神来,新任户部尚书杜规又来了。 先是给每人发了一个金属制的号牌,说是俸禄卡,告诉大伙凭此卡和个人的名贴,每人每月可以在福建境内任何一家票号领到五两纹银做生活费用。 然后,传达大都督府将令,从今之后,大伙头上的虚职全部作废,统一为九品幕僚,先到邵武书院去学习半年数术与格物,学业完成后方可根据个人成绩补充入大都督府内做事。 这下,非但原来就心存不满的几个御史,连同一心想为国做些实事的各部侍郎们都跳起来了。 在座诸位从二品大员到六品御史,就连职位最低的员外朗的俸禄,每年都不止六十两之数。 五两银子一个月够干什么,连雇几个仆人牵马坠镫都不够!况且大伙都是为国效力过多年的,你大都督府不想用,一并开革便是,何必想出让大伙再去学校补习这一招数来羞辱大家。 “我们要见丞相大人,问问他到底何意!”前御史大夫叶旭跳着脚说道。 危机面前,斯文不得。 反正文天祥不敢杀人灭口,此番拼着丢官罢职,也要让人们看看言官的风骨。 “对,对,丞相大人不给咱们个说法,咱们决不听令!”跟叶旭向来交好的几个言官大声嚷嚷道。 在泉州城,几个人曾以辞官回家相要挟,后来又跟随大流来了福州,种种有始无终的举动已经折了面子,眼下抓住机会,一定要把它争回来。 “诸位大人稍安,每月五两俸禄,只是供大人们日常花销。 至于衣食住行,邵武书院中自会替诸位安排,大人们不用操心!”杜规笑眯眯地安慰,隐藏在肉眼皮后小眼睛里充满了不屑。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以往自己每月给朝廷拨两万两白银,御史们还弹劾大都督府不如数供应朝廷用度,慢待皇室。 敢情这些大人们无论做不做事,都要拿与虚衔相应的俸禄。 照他们的需求,甭说两万两,每月二十万两也填不满这个贼窟窿。 这还是在大宋刚刚光复福建和两广三路的情况下,如果破虏军把江南各地都光复了,凭着民间那一万多名进士,一万多名门荫的花销,大都督府还不得去砸锅卖铁?(酒徒注:宋代为了拉拢文人,每年取进士数量非常庞大,宋太宗在位二十余年,进士科取就达近万名。 此外,南宋还每年恩荫补官五百人。 这些人为国家公务员阶层,导致国库空虚,连养兵的钱都拿不出来)周围响起了一片嗡嗡议论声,大伙依旧对文天祥的安排感到不满,内心里却没那么恐慌了。 五两俸禄虽然少,但丞相府能给实打实的现银,而不会像行朝那样用米、绢和一些没有用的物品来折算。 如果省着些花,买个书童也够了,或者攒上几个月后买个妾,大冬天里也好有人捶腿暖被。 见大伙又要向文天祥妥协,御史大夫叶旭赶紧向前走了几步,不依不饶地叫嚣道:“那也不够,当初说好了到大都督帐下听令,凭什么让咱们从头来过?难道我等生平所学,还不如那些贩夫走卒,没一样可被文大人看得上眼的么?”“对啊”几个原本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算的官员,心事又被叶旭的话勾了起来。 大伙虽然没有跟丞相并肩作战过,但多是功名在身,学识优厚,做个低层幕僚已经是委曲求全了,难道文大人真的瞧不起我辈致斯么?在诸冗官中,原兵部侍郎王志诚年龄最大,又曾补过实缺,看看众人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上前两步,冲着杜规拱了拱手,说道:“杜大人,我等既然来了福州,亦未打算贪恋原来的权位。 但报国心切,纵使不堪为丞相大人运筹帷幄,留下作个帐前行走洒扫之士也堪用的,又何必到邵武重操学业?望大人将我等心愿转述丞相知晓,若丞相依然嫌我等才疏学浅,再做计较不迟!”作为一任兵部侍郎,王志诚胸中还是有些才学的。 眼下大都督府兵马司和行朝兵部合并了,才导致此人失去了官职。 杜规对有真才实料的人素来敬重,见王志诚出面说话,赶紧还礼,客气地解释道:“王大人何出此言,对诸公的到来,丞相大人欢迎之致。 只是这几天忙于军务,才没时间亲自前来接迎诸位大人!”“那又为何安排我等去邵武学习?其中缘由,还请杜大人解释一二!”王志诚郑重问道。 行朝与蒙古人作战每战必败,而面对相同的敌人,破虏军却是百战百胜,所以失去兵部侍郎的官职,王志诚并不觉得可惜。 只是他本怀着一腔热情,希望能在文天祥帐下重建功业,此刻却被打发到邵武,实在心觉不甘。 “对,论诗文,论兵法,我等比不过丞相大人,至少比那些无功名在身的粗人强一些。 难道破虏军上下就没这点肚量,给我等一个容身之所么?”有着前兵部侍郎做主心骨,叶旭咋呼的声音更高。 三角眼睛上下打量着杜规,口中的词锋越来越利。 “对真正有才华的人,破虏军上下向来是欢迎的。 但对于光会给别人挑毛病,自己却拿不出一点计策来的废物,恐怕非但破虏军,哪里也养之不起!”杜规的脸色一冷,淡淡地回答。 他由商贩出身而得高位,心中本来就藏着一个疙瘩,被叶旭三番五次地戳到痛处,涵养在好,也按耐不住。 冲着众人团团做了个揖,大声说道:“之所以让大家先去邵武书院,是怕大伙初来,对大都府下制度不了解,导致水土不服。 邵武乃破虏军重生之所,大都督府诸般制度,皆自那里所创。 大伙去了,多看看,多听听,自然有莫大好处。 至于军中能否容下诸公,想杜某一介白衣,都能在丞相大人麾下建功立业。 诸公之才千倍于我,还怕将来报国无门么?”几句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叶旭方才处处紧逼,态度近乎无理取闹。 杜规身为丞相面前新贵,都能始终能相待以礼。 丞相府一个幕僚尚且能宽容若此,如是推来,文天祥能是心胸狭窄之辈么?**声渐渐平息,有人怀着歉疚,从杜规带来得随从手里领了各人的号牌。 有人性急,干脆问起了去邵武的船何时出发。 叶旭等几个带头闹事的御史们心犹不甘,兀自压低了声音强辩:“学一学大都督府的规矩,看看破虏军重生之所,自然重要。 但学上一半天也就够了,何须浪费半年时光?”“恐怕花半年时光学习,对叶大人来说还是太短呢?大人若不信,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杜规知道今天不把叶旭这个刺头说服了,事态难以善了,强压着怒气笑问。 “但凭大人考教!”叶旭拱了拱手,不服气地说。 他出身于进士三甲,面对一个小商贩的问话,自然信心实足。 “如是,大人请听好。 杜某的第一个问题是,出兵打仗,首先要保证的是何物?”杜规笑了笑,提高了声音,尽量让所有人听见。 “自然是粮草,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叶旭毫不犹豫地回答。 答完了,得意洋洋地四下扫视半圈,然后再次向杜规拱手,“杜尚书,不知道叶某可否答对!”“叶大人才高八斗,此等问题自然不在话下!”杜规点点头,笑着夸了一句,然后继续问道:“以破虏军最大编制的整编标,每标分为五团,二十个营。 每营将士五百。 战时每位士卒日饷纹银一钱,供米一斤,菜一斤。 每三日供每士卒肉半斤。 假设官兵待遇同等,出兵江西作战两个月。 作为丞相府幕僚,叶大人得提醒丞相至少需要准备多少银两、多少米粮,多少肉食以供军需?”“这个?”叶旭眨巴着小眼睛,半晌接不出下文。 若问论语、春秋,他可以背诵出每章每节,甚至说出每句出自何处。 但对这些琐碎帐目,心中却没半点概念。 想了好一会儿,才悻悻说道:“计算之学,的确非我等所长。 但行军打仗,讲究的是文官运筹帷幄,武将奋勇争先。 这些杂学,自然交给底下小吏来做,何须我等考虑!”“非也,叶兄此言大谬!”杜规高声打断了叶旭的狡辩。 “叶大人是文职,自然想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却不知道所谓运筹,不但是如何给地方设圈套,还要把自己这方面的种种细节考虑进去。 其中物资供应,首当其冲。 你设了圈套,敌将上不上当说不准。 但算不清自己这边所需物资,一旦仗打到一半,军中粮尽,叶兄可知什么后果?况且刚才杜某说言,尚未计算沿途消耗,未计算军械损失,未计算驮马所需草料。 真实筹划作战,比此复杂百倍。 叶兄想把这些杂务交给从吏,但从吏计算正确与否,叶兄心里可曾有数。 一旦所计算数字失误,损兵折将,是叶兄之过,还是前线主将之过?纵使到那时叶兄勇于承担错误,万余将士性命,谁能把他归还回来?一败之后卖给敌人的可乘之机,何人能前去弥补?”叶旭无言以对,只觉得头发下有几滴汗,沿着脑门子流了下来。 他向来号称满腹经纶,总恨自己没机会独领一军,施展平生所学。 到了现在才突然发现,自己肚子里的诗经、论语,对战场无半点用处。 正惶恐间,又听杜规说道:“我辈为人谋者,不求像主将那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要能替主将分忧,把战前准备做好。 不求每战料敌机先,但至少得明白自己一方士兵虚实,每支军队每日能行多远,士气多高,攻击多锐,当得了对手几分。 要把一切算得清楚,才不至于做出毫无根据的谋划来。 如果连最基本的数术都不懂,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嘿嘿,恐怕多是吹牛!”“咱去做地方官还不行么?”有人垂头丧气地小声嘟囔。 杜规的话对众人积极性打击实在太大,照他的说法,此番入丞相幕的官员,十有八九是废物,需要重新回炉。 “做地方官员,至少也得清楚治下多少百姓。 每年税收中留出多少,才能补贴劳力不足之家,使其不至于心生怨恨,铤而走险。 要算出每年雇佣多少民壮,才能修整河道,平整道路。 还得清楚要多少开销,才能完成陛下所托的教化万民之责!”杜规向南方拱了拱手,义正词严地补充:“如果做官只是写写诗,拍拍上司马屁,恐怕人人都能做得,何须委屈诸位高才?做了这般糊涂贪佞官,逼得百姓怨声载道,我们行为,与那蒙古人有何区别?换句话来,任由如此糊涂官员当道,做我大宋百姓,与做蒙古百姓有何差异!”“你,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如同油锅里溅了滴水,人群立刻炸了开来。 叶旭等人虽然被杜规挤兑得无地自容,但本能的反应,还是斥责杜规的说法目无君上。 “是不是大逆不道,咱不清楚。 约法里也没有这一条。 咱老杜没读过多少书,心里却明白,这当官的是百姓雇的小伙计,拿着百姓的血汗钱,若不能为百姓做些实事,甚至祸害地方,无论有心无意,都是昧了良心的王八蛋。 诸位骂老杜时,先拍拍胸脯想想,这几千年来,是百姓养活了咱当官的,还是咱当官的养活了老百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从小到大,大宋的读书人受到的都是这种教育,无论其出身王侯之家,还是在农村野地,凭着父辈的血汗钱供养寒窗苦读后一举成名,都在心里把自己归类为劳心者,归类为众人头上的精英。 却从来没人想过,到底是精英们哺育了百姓,还是精英们承受了百姓的供养。 在福州,胆大妄为的杜规借着发号牌的机会,给他们上了破虏军第一课。 无论杜规的话能否被其接受,人们的观念中,除了天地君亲师外,至少被强塞了个百姓二字。 《临时约法》规定,所有大宋百姓生而平等。 但是,约法中并说明如何实现平等,并未指出任何道路。 在杜规眼里,这条约法比起佛家的众生平等还虚无。 但杜规在不知不觉间,向他人灌输着同样的道理。 非但他,破虏军乃至大都督府很多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强化、传播着文天祥的理念。 这个过程中有反复,有磨合,甚至有阻碍,但那些烽火岁月里,以文天祥为核心,很多理念不知不觉间向外扩散开去。 过程中,有人承受不了新观念的冲击而离开,有人愤然走到了文天祥的对立面。 但无论如何,新的观念以各种方式由《天书》走到了人间,慢慢生根,发芽,开花,结籽。 把冗员们连哄带劝送上前往邵武的客船后,杜规匆匆赶回城内。 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他很高兴自己又替文天祥做了一件事。 文大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所以,杜规总希望自己能给其更多的回报。 辅佐着丞相大人达成他的每一步心愿,就是杜规认为的回报之一。 为此,他纵使呕心沥血,也无怨无悔。 “杜大人,去视查港务了,怎么样,货栈够用么?”城门口,巡城官魏定国看见了杜规的马车,远远打招呼。 他与杜规同时入的破虏军,虽然现在级别差了很多,但彼此之间情分非浅,交往起来也没半点拘束。 “没,送了批人去邵武读书,文丞相说他们都是可造之材。 一旦感悟,将来可堪大用!”杜规从车厢内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答。 关于行朝冗官的安排,大都府内部曾经有过一番争论。 刘子俊、陈子敬二人认为冗官皆不可用,政见亦与大都督府不合。 最好办法是安排些微不足道的闲职给他们,逐步将他们驱赶出决策中心以外。 而陈龙复和文天祥认为,这些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才智也不算低,以前无所建树,只是因为他们所学的东西和个人见识有所不足。 大都督府要推行新政于天下,就要有包容天下的心胸,与其将冗官们弃置不用,不如尝试改造他们,发掘其身上的潜力。 杜规为人圆润又不失原则,所以才受命去安置行朝官员。 “噢,那大人赶快回去议事吧,估计丞相还等着大人呢。 今天门口过了一批海商,长得其貌不扬,携带的货物也极其粗糙。 但一个个却好像有多少钱似的,烧地很呢。 我听说他们来自什么高丽,对,是高丽国,就是那个蒙古人的奴仆,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 第四章 初(五) 自从破虏军攻下第一个出海口后,与外界通商的事情就由杜规统一管理。 他出身商贾,自知学问有限,所以着实对沿海各国情况下了番功夫去了解。 据杜规所知,此刻巡城官魏定国口中的高丽,乃是大宋东边的一个小国,北元的藩属之一。 虽然国号为高丽,但与被唐所灭的古高句丽国没半点关联。 相反,却与边陲小国新罗有不解之缘。 史载,“唐衰,新罗战乱,弓裔自立称王,国号摩寰。 后其将王建杀之,建高丽,定都松城。” 高丽建国后,一直趁着中原战乱的机会扩张疆土,贪得无厌地将国境推进鸭绿江边,结果惹恼了刚刚崛起的蒙古。 窝阔台汗派大将撒礼塔来攻,高丽人望风而降。 撒礼塔撤兵回国,高丽王降而复叛。 反复数次后,高丽彻底变成了蒙古的属国。 并且积极帮助蒙古人打造战船,训练水师,从受害者摇身一变,变成了蒙古人南下攻宋的得力鹰犬。 而蒙古大汗也知道不时地赏赐这头恶犬块骨头以奖励其忠心。 不但派兵帮高丽王镇压国内叛乱,还先后把耽罗(济州岛)、西京(平壤)等地赏赐给了他。 (酒徒注:从历史变迁看,现在的韩国领土,应该继承于新罗,向北最多到平壤。 如今他们把中国东北算做韩国的一部分,这个算法非常无耻。 )在杜规的印象中,大宋与高丽的贸易量很小,并且多以民间交易形式进行。 虽然从福州、泉州两大商港去高丽的路途不远,沿途海况也算平静,但大部分海商都不愿意与高丽人来往。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高丽王惧怕蒙古,不允许国内商人与大宋海商进行大规模贸易,更深层原因是,高丽货质量实在太差。 那些高丽人出售的物品表面看上去光鲜实足,用起来却没几天便损坏了。 在福建未曾大规模生产民用刀具的时候,还有高丽商人假冒日本刀具来港交易。 待到福建、泉州等地大规模水力作坊出现后,高丽人的假冒伪劣产品便再也没有了销路。 每次随船而来的,不过是些麻布、药材等物,实在卖不上什么价钱。 “来一大批海商,还要求见丞相大人,他们想做什么?”杜规有些怀疑这伙海商的来历。 没有商业利益为驱使,这批海商的来历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高丽的官员,而不是商家,至少,他们的到来是奉了某种特殊使命。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走到了大都督行辕外。 杜规跳出车厢,刚要向行辕内迈步,看见参谋长曾寰匆匆自里边跑了出来。 “杜大人回来了,快些进去吧。 文大人有事情安排给你呢!”看见杜规,曾寰的脚步缓了缓,低声说道。 “马上去,是什么要紧事么?”杜规见曾寰的脸色不太好看,惊异地问。 “来了伙高丽人,自称是高丽王的使节,很嚣张。 丞相下令赶他们出去,他们又赖在驿馆不走。 很麻烦……”曾寰摇头说道,脸上的表情充满鄙夷。 “赶他们出去?”杜规更加觉得奇怪了。 与文天祥相处三年多来,他很少看到对方发这么大的火。 即便是在黎贵达投降,福建西部被达春血洗时,丞相大人待人也保持着应有的礼貌。 这伙高丽人到底说了什么,惹起的风波这么大?带着一肚子疑问,杜规走到文天祥常办公的内堂。 只见比自己早回来一步的侍卫长完颜靖远、福建安抚使陈龙复,还有监察院长刘子俊等人都在,每个人脸色都青黝黝的,仿佛和人刚刚生过一场恶气。 “报告丞相,杜大人回来了!”远远地看见杜规的身影,完颜靖远大声禀报道。 “赶快进来,子矩,我们正在等你。 冗官的事情安排得怎样,还算顺利么?”文天祥听见杜规的名字,放下手中事务,关切地问。 “还好,大家都是知书达理的人,虽然不开心,也都接受了丞相的安排!”杜规简明扼要地将劝说众人前往邵武的过程说了一遍,根本没提起叶旭等人当时如何刁难自己的事。 听杜规说完,文天祥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 “肯去就好,他们读书多,若肯用心思,学东西也应该比别人快!这件事先放一放,眼下有更麻烦的事情安排你去做!”他对杜规如此处理冗官安置问题很赞赏,在他眼里,杜规是个难得的干才。 虽然读书不多,但心胸气度和处理事情能力,都远在这个时代一些所谓的“名士”之上。 “但凭丞相吩咐!”杜规不知不觉间挺了挺胸,大声道。 能被丞相如此赏识,他心内觉得甚为得意。 看了看刘子俊等人的神色,又赶紧低声补充了一句,“卑职愿尽力而为,定不负丞相和诸位大人所望!”“没有那么严重,好了,大家都笑一笑,犯不着跟那些人生气!”文天祥先安抚了一下众人情绪,然后对杜规介绍道:“来了伙高丽商人,却自称为高丽国的使节。 拿着些不值钱的东西却想换咱们的大船,并且提出要求,要咱们限制船只进出港口,不准到高丽附近海面贸易。 我一生气,就下令把他们赶到了大街上。 后来与大伙一核计,觉得这背后有文章。 所以才需要子矩出马,摸一摸他们的底细!”“丞相莫非以为他们有恃无恐?”杜规小肉眼一眯缝,立刻想到了事情的关键。 “对,刚才陈大人分析,高丽人作为别人的鹰犬,主人还没发话,却自己扑过来做势欲扑,这番举动实在过于蹊跷……”刘子俊点了点头,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和众人的分析说于杜规知晓。 来的高丽主使名字叫宋桐,副使名字叫王全。 据他们自己说是奉了高丽王的命令前来堪合贸易。 想与大宋约为兄弟之国,但希望大宋每年赠给给他们白银五万两做友好费。 同时,希望用一批劣质漆器,换一艘新式海船。 当然,他们不好意思说交易,而是说海船用做给高丽王的回礼。 “商不像商,官不像官,实在蹊跷!”刘子俊疑惑地说道,“子矩和这些外邦打交道多,过去看看,应当知道他们确切身份!”“并且如果他们欲要挟我等,派使节来便是?何必遮遮掩掩,打着商人的旗号前来!”陈子敬在一旁跟着补充,刚刚接替了刘子俊的敌情收集工作,他干得非常尽职。 但情报部门的精力主要集中于北元,对海外各国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实在了解不多。 “我听说高丽王王?鬃罱?17撕霰亓业呐????吮硎局倚模?衙?指某闪送?z。 他们敢如此嚣张,估计和在北元面前得势有关。” 杜规想了想,快速给出了关于高丽国的最新传闻。 北元在高丽施行羁縻政策,任命高丽王为大元忠烈王,替大元管理高丽。 同时,还任命了几个达鲁花赤在高丽驻守。 市井传言,在没娶到北元公主前,高丽国王见到北元的达鲁花赤都得赶上前施跪拜礼。 娶了北元公主后,自觉腰杆子硬了,已经敢与元将并肩而坐。 这种在宋人眼里觉得是耻辱的事情,吃顿牛肉就能吹嘘三年的高丽人却觉得甚为光荣。 虽然眼前平安是做了女婿换来的,可毕竟与强者搭上了关系。 (酒徒注:高丽缺牛,所以牛肉只有上层社会可以食用。 直到现在牛肉价格依然昂贵)“所以,我认为这事可以从两个角度看,一种可能,高丽狗仗人势,想借着北元撑腰从我大宋捞取好处。 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高丽王试图与大宋建立联系,以便将来有机会对抗北元。” 介绍完了高丽形势,杜规总结道。 “你先晾他们几天,等他们等得着急了,再与他们交流一下。 那些人带了批货物来,自称为世间品质第一。 你也看看,值得不值与他们做别的交易。 海船是绝对不能给的,等价货物可以考虑。 你与他们小心周旋,顺便打听一下,蒙古驻高丽军的最近得情报!”将杜规的分析综合在一起想了想,文天祥命令。 杜规领命而去,屋子内的气氛很快又恢复凝重。 刘子俊、陈子敬、陈龙复等人的目光,陆续落到了参谋们刚刚摆好的沿海地图上。 高丽人不但是仗着北元的势力妄生事端,他们敢找上门来出言要挟,手中除了北元这支力量外,应该还有其他凭借。 文天祥皱着眉头,脸色慢慢开始变得冰冷。 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听见高丽二字,就压不住心头怒火。 好像有一股浓浓地恨意埋藏在心中,左右着他的思考,让他无法静下心来,对高丽人的真实目的做出判断。 “即便高丽人真的打算助纣为虐,恐怕也力有不逮。 咱们离高丽有数日海程,他欲跨海来攻,未必过得了水师这一关!”想了一会,陈龙复低声道。 “咱破虏军如今对北元最大的优势就在海上,高丽为北元的附属国,水师力量应该比北元还差。 如果他真的想趁着元、宋交战之机捞好处,也应该想想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实力。” “不怕他没有实力,怕的是他自己认不清自己的斤两。 进攻福建,高丽力有不逮。 但如果他出兵骚扰北方海上商路,咱们却防不胜防!高丽认虽然是蒙古人的奴才,但一向表现比蒙古人还坏!”刘子俊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道。 高丽人仰慕汉文化,所以多能说得汉语。 凭借这种本事,他们在北元军中一向很吃得开。 蒙古人四处烧杀抢掠,高丽人就作为他们的“通译”,或者传声筒,四下大捞好处。 一股怒火再次涌上文天祥心头,无尽的杀意从记忆深处传来,毒蛇般撕咬着他的内脏。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高丽人成见如此之深。 这份恨意不是来自现实,而是来自文忠的记忆。 在文忠的记忆里,正是这个号称高丽的民族,跟在日本人身后杀进了中国。 从东北三省到江南,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罪恶的身影。 凭着流利的汉语和对华夏民族习惯的熟悉,他们坏事做尽。 以至于华夏百姓中流传这样一句话,“杀人的日本鬼子,剥皮的高丽棒子!”日本鬼子喜爱滥杀无辜,但日本鬼子不熟悉中国,很多时候找不到百姓藏身地点。 而高丽人在自己国家灭亡后于中国生活过多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凭此,他们充当日本人的眼线,打手,做坏事的手段有时比日本人还凶残。 两份不同的怒火重合在一处,使得文天祥很快做出了决定。 轻轻敲了敲地图,他低声道:“不管他们有什么打算,有备无患为妙。 先让水师到福州戒备,让方家也准备一下,等曾寰回来,让他带着参谋们拟一份作战计划。 适当时,水师得护着商队去一趟高丽,看看这些人有什么叫嚣的资本!”东方海面,早晚要清理一下。 无论是为了打击北元,还是为了自身发展。 陈龙复等人楞了楞,显然没想到文天祥这么快就做出了准备出兵的决定。 众人互相以目光交流,都觉得现在并不是四下树敌的好时候。 临时约法刚刚通过,大都督府也刚刚正式建立了自己号令天下的权威。 大宋内部,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理顺,这个时候贸然跨海东征,会给内外敌手留下无数可乘之机。 “丞相,末将觉得此事还需慎重!”沉默了片刻,刘子俊上前劝道。 他今天给大都督府带来了一叠非常重要的情报。 据监察院在安插的细作反馈,因为削减冗官的动作过于猛烈和地方权力安排过于向破虏军内部倾斜,导致了很多人的不满。 一些有心之士已经暗自联络,发誓要用一切办法为大宋皇帝夺回权柄。 还有几个表面对大都府政策甚为温和的重量级人物,也打算采用“非常”行动,以当年大宋对付权相的办法,“为国除奸”。 虽然这两伙人目前都没将意向付诸实施,但牵连人之多,涉及层面之广,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曾经发生的权力争斗。 这是导致大伙心情沉重的另一个原因。 如今的大宋,就像久病初愈后的一个人,随时还有可能再倒下去。 虽然最近丞相府成功整合了各方力量,虽然在军队与丞相府官员的联手压制下,大伙通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约法。 但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临时约法》不是终极目标,它只一条契约,一种最大限度整合各方力量的契约。 约法大会也不是开过后就一劳永逸的锦囊妙计,大宋面临的一切矛盾不是凭着一次或者几次大会就可以完满解决的,它只是一个手段,一个有助于大宋走出困局的手段。 没有一处是可一劳永逸的事,对比约法大会召开前,大都督府只是得到了名义上的抗元主导权。 除此之外,面临的其他问题非但没减少,而且随着力量整合的过程逐渐增多。 短时间内,大都督府需要保证北方的乃颜能与忽必烈抗衡下去,让北元主力无法大举南下;大都督府需要解决困扰着福建和两广的粮食问题,保证百姓和军队的需求;大都督府需要赚钱,需要扶植新兴产业,为自己培养支持者;大都督府还要睁大眼睛,防止有人借着皇家的名义篡夺权力,煽动内乱……,所有这些归结于一句话,大都督府需要在最短时间内,保证在不得不与北元倾国之力决战那一刻,积蓄起足够的力量。 一切才刚刚开始起步,高丽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前来下绊子。 这朝来寒雨晚来风,大都督府能挺过去么?文天祥看了看刘子俊,再看看摆在案头上那一摞绝密报告,脸上明显出现了几分犹豫。 比高丽人横插一脚更让人头疼的就是来自大宋内部的矛盾。 送冗官们去邵武学习、实践的举措是必须的。 这条策略的成败,不但关系着大都督府能否顺利整合原来属于行朝的力量,还关系者将来收复部分失地后,如何让各地读书人,数万名进士和数十万名儒生更好地为新政所用。 这些书生虽然迂腐,虽然学无所用。 但是他们受到的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教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华夏千年文明要通过他们的手来传承。 如果能顺利解决好这个问题,新政的推广将无往不利,解决不好这个问题,纵使在军队的威力下,新政强行得到推广。 恐怕华夏文明也要面临一次大的断裂,这条裂痕,不知道后世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去修补。 送他们去邵武书院学习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花时间让他们认识到,时代已经变了。 已经不是孔夫人做论语那个年代。 外族的压力和内部的矛盾,需要儒学和儒学的传承者去适应,去改变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抱残守缺。 如果从第一步开始,就有人已经试图以暴力来反抗的话。 接下来的融合工作,还有希望么?难道同样是为了国家兴盛,只要政见不同,就非得流血千里么?难道重新获得一次生存机会的大宋,依然要重复历代王朝那种,对外仁慈,对内残忍的“仁政”么?文天祥心里没有答案。 “要不,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无论对高丽,还是几位大人,毕竟他们还没有进一步行动,罪责还未明显!”陈龙复犹豫着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对刘子俊提出过的,立刻采取非常手段,将所有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的看法,他有些与心不忍。 说完,他谨慎地看看文天祥的脸,唯恐听见一个不字。 他没听见文天祥的回答,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很沉重,沉重得令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叹息过后,文天祥如老僧入定,脸上一切喜怒哀乐皆归于虚无。 文忠的经验里,有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方案。 但是,文天祥下不了决心采用。 他知道,自己没有文忠维护信仰时那种绝决。 对自己人,他下不去手。 那些曾经与行朝共存亡的人,不是叛逆,也不是软骨头,他们的人格远比见风使舵者高尚。 但他们的固执程度,和给新政带来的阻力,也远远超过一般庸庸碌碌者。 和他们一样固执者,全天下恐怕不止百万。 大都督府难道一路砍过去,直到最后一个敢说实话的人倒下么?如果不,大宋该怎样做?同样,在大宋复兴过程中,还会遇到无数个高丽这样见风使舵的周边小国。 在夹缝中生存的本能,注定他们在某个时候会借北元之威,成为大宋复兴的阻碍。 这些事情,大宋该怎样处理?没有固定答案,没有一个可以采用后将一切矛盾都解决的办法。 圣人之言不能,临时约法同样也不能。 一切刚刚开始,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候总是最迷茫,也最艰难。 屋子里的呼吸声渐渐粗重,文天祥、陈龙复、刘子俊思考着,思考着,在黑暗中寻找那一线可能的微光。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侍卫长完颜靖远受不了屋子内的压抑气氛,借机跑了出去。 片刻,他扶着一个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的保镖,跌跌撞撞跑了回来。 “南洋战乱,葛郎国攻击我靠港商船队,截断海路。 焚我粮船二艘,杀水手六十余人!”保镖从怀里掏出一个染血的白绢,高举到文天祥面前。 酒徒注:请多多订阅,多多推荐。 如果您不喜欢花钱看,请帮酒徒多多宣传推广。 第四章 初(六) 腆着有些微微发福的肚子,杜规走在去往专门接待各国海商驿站的路上。 他的步伐不快,或者说刻意放的很慢。 几个贴身侍卫知道杜大人有边走路边想事情的习惯,远远地跟在他身后面。 对自己目前的身份,杜规很满足。 所以,他倾尽全力地去为大都督府的近一步发展而效命。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眼中容不得任何一点对大都督府不利或不满的举动,与文天祥的热忱和刘子俊的严格不同,杜规的生意人出身决定了他思考问题的角度。 生意人讲究讨价还价,不怕人给自己的货物挑毛病,大多时候,挑毛病最厉害的那个,往往是一个真心想出钱的买家。 他嚷嚷的声音大,只是为了最后和你讨价还价时占些上风而已。 叶旭、李麟、张奇龄等死硬的御史,在杜规眼中不过是讨价还价者,甭看他们现在叫嚷得欢,等他们真正认识到了新政的好处,或切身享受到了新政的好处,将立刻转变为新政的鼓吹者和全力支持者,甚至有可能比他们现在捍卫传统还卖命。 同样,在杜规眼里,新政也并非完美到不可挑剔的地步。 无论是《临时约法》和大都督府现在的很多措施,在执行过程中都有这样那样的偏差。 但杜规不打算跳起来挑毛病,他认为,挑毛病的事情容易,无论是给大宋的传统制度还是给现在的新政挑,长眼睛的人都能找出其一大堆不足来。 但大家毕竟是大宋百姓,心中最希望的是振兴这个国家,而不是毁灭这个国家。 所以,与其给新政挑一万条毛病出来,不如踏踏实实做好一件事,或想出一个改进方案。 想改进方案,那是文天祥和陈龙复这种大智者的责任。 而踏踏实实以实际行动修补完善这个制度,辅佐新政从起步走到强大,杜规认为自己责无旁贷。 用自己擅长的一方面,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而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讨价还价,杜规愿意为了大都督府,为了新政和文天祥,与各种人讨价还价。 他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也不在乎谈判的对方是佛前童子,还是地狱妖魔。 被软禁在通商馆驿把角处一个小院子里的高丽商人,显然不是恶魔。 地狱里的恶魔也不会像他们一样没皮脸。 远远地看见有官员向自己这边靠近,两个带队的使节不顾士兵们的拦阻,全力冲向大门,边与监护自己的士兵撕打,边扯开嗓子大喊道:“冤枉啊,大人,我们冤枉啊!”福州开港后,对过往各国海商接待都很优厚。 这家靠近闹市的驿站,就是专门安排海商们居住的地方。 房租公道,内部设施也完善。 破虏军士兵很少进入里面,更甭说专门辟出院子关人了。 所以几个高丽商人误打误壮,创造了很多福州“第一”。 住在附近院落的商人的目光早就被他们所吸引,听到喊冤声,纷纷走出来看热闹。 ‘冤枉?你道本官是问案的么。 即便是问案的,谁敢问丞相府的公事?’杜规被几个高丽商人的古怪举止逗笑了,摆摆手,吩咐士兵们把他们放开,然后以非常和气的口吻问道:“几位客商从何处而来,有什么冤枉?为什么不去衙门告状,反而在本官面前喊冤。 难道你看不出来,本官的职责不是问案么?”“哄!”周围的看客都笑出声来。 平素出入海关,众人总是能看到杜规的身影,知道他是主管大宋对外商贸的第一人,也知道这位杜大人待人素来亲厚。 几个高丽人主管商务的大人面前喊冤,难道不是肚子疼拜阎王爷,烧香烧错了衙门么?“我,我们不是真冤枉,不,不,我们是冤枉。 此冤枉不是彼冤枉,我们……”从周围看客善意的笑声中,几个高丽人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迷迷乎乎地看看杜规的官袍,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们,我们是说,我们受了委屈,误会,对,是误会!”“就你们这样子,没法让人不误会!”周围的几个不明国籍的海商操着流利的汉语奚落。 汉话都说不利落,就想来福州做生意,真是不得不让人佩服,高丽人有“冲劲儿”。 “什么误会,你且慢慢说!看看本官有什么能帮忙的!”杜规客气地说道。 凭借几句话,他基本已经认定了这几个高丽人不是真正的商人。 真正的商人不会连对方底细毫无了解,就一头撞上去。 这也让杜规心内松了口气,起码,得罪这些高丽人不会给大宋造成什么实际威胁。 “我们带了一船珍宝,前来堪合,不,交易,不不,前来朝贡。 不知言语间怎么得罪了文大人,他就把我们轰了出来。 交易不成,我们做不了买卖无所谓,影响了两国的关系,那,那可大大不妙,大大不妙。 烦劳这位大人回禀文丞相一声,就说我们还有要事和他商量,请他再见我们一见!”两个使节见杜规说话客气,瞬间又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话语渐渐不着边际。 “早知这样,多关他们几天好了!”杜规心里暗自骂道。 脸上依然带着几分笑眯眯的样子说道:“几位不用去见文大人,本官负责大都督府对外贸易,有什么话,直接跟本官说好了!”“你能做得了主?”两个使节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 “他是海关总长杜大人,户部尚书!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吧!”周围看热闹的海商不屑地数落。 心中暗骂两个高丽商人有眼无珠。 有心给往来海商们留下大宋官府处事公道的好印象,杜规客气地回答:“本官当然可以作主。 你们带了什么珍宝,能否拿出几件样品来,让诸位同行估个价。 如果真的值得交易,我愿意为你等斡旋。 至于其他要事,咱们先把交易的事情理清楚了,慢慢再说不迟!”“杜大人别理睬他们,打出去算了。 这两个家伙肯定是骗子。 做生意哪有他们这样子的,还交易呢,连规矩都不懂!”围观者中终于有人按耐不住,跳出来给杜规帮忙。 “对,这伙人肯定是骗子,杜大人小心些。” 海商们纷纷附和。 从几个高丽人的举止和说话的语态上,他们也感到了蹊跷。 纷纷出言提醒杜规小心,防止这几个高丽人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目的。 “不妨,诸位可在旁作个见证。 我大宋对于真心前来做生意的,一向以礼相待。 对于那些成心捣乱的,也不会客气!”杜规笑嘻嘻地做了个罗圈揖,说道。 围观者见他丝毫没有官威,甚觉受用,纷纷还礼,笑着回答:“那我等就在旁边看着,帮大人揭穿这些家伙!”说话间,高丽使节的从属已经将货样取来,十几个漆得铮亮的木盒子,看上去甚为精致。 正使宋桐下令打开木盒,露出里边蓝丝绸包裹。 打开一层层漂亮华贵的包裹,入眼的是几把镶嵌着松石、玳瑁、水晶、珍珠的黑色鱼皮刀鞘。 刀鞘上的宝石虽然质量参差,大小不一,但摆放的非常繁杂,隐隐约约,居然把长刀衬托出几分贵重意味道来。 “日本唐刀!”几个识货的海商惊诧地叫嚷。 大宋境内铁矿质量差,所以日本制唐刀,特别是用玉钢打造的日本唐刀前几年在市面上甚受欢迎。 一把随船而来的普通唐刀亦能卖到四千文铜钱,若是名家锻造,则着实能称得上珍宝。 (酒徒注:宋人喜爱日本刀,欧阳修曾写诗赞颂)但制造一把这样的刀颇为不易,玉钢乃是用木炭低温炼制,成品率低,质量也不易控制。 通常需要一年半时间才能打出一把好刀来。 所以,日本唐刀价格高,收藏价值大于实用。 尽几年随着邵武钢的面世,日本刀已经渐渐被挤出了福州市面。 眼下几个高丽人随便就搬出十几把日本刀来,并且妆饰的如此花哨,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兴趣。 众人均未像文忠一样经历过后世之痛,对日本刀好感颇深。 指指点点,低声计算起来。 如果真如高丽人所说,他们带了一大批名家打造的日本刀来,这批货物着实价值不菲。 两个高丽使节见吸引的众人目光,自觉很有面子,将一把刀从鞘中少少拔出部分,尽量远离杜规,放下,然后毫不谦虚的说道:“这不是日本货,是我们高丽货,天下最好的刀具。 我们来这里,带了五百把刀,就是为了换一艘帆船!”“高丽货?”商人们立刻变了脸色。 高丽货向来以华而不实著称,如果五百把日本名刀的话,的确有换艘小小的新式海船的价值。 但如果是高丽货,恐怕连个桅杆都换不得。 “韩兄弟,能否借你的腰刀一用!”杜规的小肉眼眯缝更细,笑着从贴身侍卫韩楚腰间,解下把断寇刃来。 “天下第一刀是吧,敢问这位高丽兄弟贵姓?”杜规一手擎刀,笑眯眯地问。 “姓宋,名桐。” 高丽正使警觉地后退了几步,大声回答。 手一指旁边的副使,这位“姓王,名全。” “哄!”周围又响起一阵哄笑。 在大宋民间历练过几年的人,谁不知道宋桐这个名字与“送铜”谐音,而“王全”在市井之间的意思乃做“不是人的王八”之解。 两个高丽骗子连这点都没弄清楚,就到福州来行骗,无怪被人关押起来。 “宋桐是吧?”杜规强忍住肚子里的笑意问道,“敢问宋先生,能否拿你这天下第一刀,和我邵武最便宜的腰刀互砍一下,看看哪个更锋利些?”“有何不敢?”宋桐上前将杜规手里的断寇刃接了过去,拔出,刃口朝上。 旁边的王全与他配合默契,抓起一把仿日本长刀,奋力砍了下来。 “犯规!”看热闹的人齐声叫道。 互砍的意思,自然是用刀刃互相击打,以检验兵器质量的好坏。 拿自己的兵器由上向下砍别人的兵器,力量上占了太多便宜,即便赢了,也不光彩。 “铮!”刀刃处传来一声刺耳的撞击声。 众人眼睛突然一花,再看去,断寇刃口出了一个蚕豆大了豁,显然不能用了。 再看王全手中的“天下第一刀”,下半截握在他手里,上半截已经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呸!”众人齐齐吐了口吐沫。 侍卫韩楚从王全手里将自己的兵刃夺回来,望着缺口,肉痛得直跺脚。 两个高丽使节全傻了眼,三天前他们在文天祥面前献宝,大言不惭地提出很多无礼要求,认准的就是宋、元交兵,大宋缺乏优质兵器。 而直到今天才发现,大宋的制造技术已经高出自己太多,一个寻常小兵的佩刀,都比自己手中的利器结实。 “大伙散了吧,剩下的事情,就不是有关商务的事了!”杜规朝周围海商拱拱手,笑着说道。 知道杜规准备惩罚高丽骗子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纷纷离去,本来他们中有人还出于误解,对高丽报着些同情。 如今,同情心全然不见,剩下的只是鄙夷。 “二位,还用我问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此什么目的?”杜规拔腿走进了内院,淡淡地问。 周围的破虏军兵士将几个面如土色的高丽人拖将回来,顺手闩住了院门。 “我们是高丽使节,以经商为名,意欲与大宋定交。 这些刀剑,就是给大宋皇帝的礼品。 请杜大人收纳,并给我王回赠!”假冒海商宋桐依然嘴硬,虚张声势地叫嚣道。 “骗子被拆穿了,还如此嚣张,如果没被拆穿,你们还不反上天去?”杜规心中暗骂高丽人无耻,冷哼了一声,问道:“你高丽现在已经是蒙古人的属国,根本无对外订交之权。 这堪合一说么,不知道从何谈起?”“我高丽虽然被蒙古所征服,但依然自成一国。 国王现在不过是在韬光养晦,待时机一到,定会驱逐蒙古,还我河山。 所以才愿意与大宋私下交往,约为兄弟!”那几个高丽骗子也怪,见商人身份被杜规拆穿,反而越发咬定了自己是奉命前来的使节。 “他***,要不给你们些颜色,你们还真当我老杜是羊牯!”杜规心中怒火上撞,收起笑容,拱手说道:“几位,这种没边际的盟约,我大宋实在不敢当。 况且堪合贸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们现在与海外诸国皆平等贸易,不互相赠送。 几位还是收了‘宝物’租船回国吧,杜某不再打扰!”说吧,一甩袖子,做势欲走。 两个高丽骗子一见杜规态度如此强硬,心下有些慌了,上前几步,抓住杜规的袍袖哀求道:“杜大人且慢,大人且慢!”“何事?”杜规回头,不悦地问,“杜某主理海关,每天要管上百件事情,难道你等回国的客船,还得杜某联络不成?”“不敢,不敢。 杜大人,我等其实还有其他要事相告。 待我等说完后,你在看咱们值得不值得交易,成不?”“不值得,你等不是海商,也决不是高丽王座下使节。 如果真的希望以一点点财物,换取百倍回赠,我看你们还是向北边去。 不过别装作高丽使节,随便换一个国家名字,大都城那位还不是回赠优厚?若知错不改,非要冒认使节的话,这可不在我海关能处理的范围内了?我大宋矿井里边,正需要补充苦役呢!”杜规冷笑几声,假做生气地威胁。 来人不是高丽使节,高丽人对大宋非常了解,绝对不会派出这两个活宝来现眼。 但这些人也不是普通骗子,普通骗子手里不会有这么多在高丽属于管制物品的刀具。 意识到骗子背后还有秘密,杜规只能耐着性子与他们周旋。 “我,我等是高丽王麾下侍从,他叫林声,我叫金正强!”高丽骗子红着脸解释。 “你们叫什么我不关心,如果再自认为是高丽使节的话,我就派人把你们押送到江西边境去,丢给蒙古人。 看达春能否逼你们说出真实身份!”杜规的肉眼泡里瞬间迸发出一道寒光,盯着高丽人的脸说道。 “别,别,大人息怒,我等的确是高丽王座下侍从,但不是现在那个伪王的侍从,是林衍将军和王温陛下的旧部……”两个高丽骗子被杜规吓得面色发白,恨恨地说。 “林衍将军是谁?王温又是哪个?”杜规吃了一惊,追问。 “难道杜大人没听说说林衍将军,他老人家可是我高丽的大英雄!”金正强大声抗议,随即,想想自己国家与大宋比起来的确太小,自己国家的事情,宋人没听说过也不能算无知。 讪讪地低下头,解释道:“林衍老将军是我高丽的大英雄,他们一家都是英雄。 大元攻破高丽,高丽举国投降。 人人望元旗而唯唯,只有林将军敢说个不字。 后来林将军战死,裴仲孙将军拥立承化侯温为高丽王,与蒙古人抗争…….”两个高丽骗子低声说着,道出了高丽内部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酒徒注:最近几章涉及高丽史部分,皆为正史。 其他部分与正史略有出入,但酒徒保证不比韩国的历史学家们“创造”得多。 第四章 初(七) “这两人不是做骗子的料!”没等林声和金正强两个把高丽百年史痛说完毕,杜规在心里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同时,他也不认为这两人是做使节,或者武将的料儿。 尽管两个高丽人说到**处慷慨激扬,在一边听故事的杜规心里却涌不起半分感动。 相反,他倒打起如何用高丽人内部矛盾给破虏军捞取好处的主意来。 按林声和金正强的说法,并不是所有高丽人在蒙古人面前都是软骨头。 那么大个国家,喝醉酒后切自家手指,或用夜壶砸自家脑袋的硬气人总是有几个。 高丽王投降后,一部分高丽人不甘心被征服,在林衍将军的带领下废其王。 忽必烈派大将辇哥率兵平乱,高丽统领崔坦、李延龄等以西京(今平壤)五十余城归降。 从此高丽分为南北两个部分。 至元七年,蒙古人南下,林衍病死。 其部裴仲孙等拥立承化侯王温为王,退守珍岛(今南金罗道)坚持抗元。 但高丽民族喜欢投降的比喜欢抵抗得多,没多久,抵抗者内部分裂,被元军各个击破。 王温等人均被处死,一些侥幸逃得性命的残部退入大海,成为海盗。 林声和金正强就是一支海盗的大头领,带着一千两百多号人,在眈罗(济州岛)一带干得风声水起,特别是北元攻击rb失败后,高丽水军损失严重,大大增长了海盗们复国的信心。 但是就在去年,高丽王突然下令造船,大建水师。 十几个船厂同时开工,光四千料以上大舰就造了数十艘。 水师平素没有攻击目标,就以周边海盗力量练兵。 林声和金正强招架不住,被人家追得无处容身。 二人想来想去没有对策,就打起了大宋走私商船的主意。 眼下高丽王奉北元命令,不准南方商船入港。 但商人们总是能找到办法“走私”,地方高丽官员们也因为对中国货的需求,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丽水师虽然经常在海上巡逻拦截,但他们的船速慢,根本追不上海商的走私船。 林声与金正强等人和手下核计后,认为对付高丽水师,非走私商船或方家用的那种布帆大海船不可。 他们听说这种船在福建可造,就凑了一批高丽“最好的刀”,前来买船。 到达福州后,又被福州的繁华所吸引,于是就动起了歪心思。 金正强很多年前听人说过,大宋对外来使节赏赐丰厚。 于是二人决定冒充高丽使节,若能凭着蒙古人的威风,骗大宋送一艘新式帆船,则此行大赚。 如果骗不到,则以朝贡交易为名,争取让大宋“回赐”一艘新船。 二人主意打得倒是好,谁料到文天祥似乎对高丽人成见甚深。 没等林声把第一招“狐假虎威”表演完,就命人直接将他们打了出来。 “好在丞相不喜欢高丽人,如果换了陈丞相,说不定真让你们给骗了!”听完高丽冒牌使者的话,杜规心中暗叫一声好险。 中华上国向来对外大方,陈宜中出使安南,把属国变成了兄弟,还倒贴进两船珍宝。 如果让他看了高丽骗子的表演,倒贴十艘大船的交易都可能达成。 “高丽与中华向来一衣带水,唇齿相依。 我等名义上在为高丽复国,实际上却是帮助大宋保卫疆土。 望…….”林声看看杜规的脸色,嘴巴又开始不着边地瞎忽悠。 “停,停,别一衣带水。 离得近不假,可每次都是你们占便宜我们吃亏。 看我们这没便宜可占了你们就帮别人动手。 跟蒙古人这档子事情咱暂且不说,当年大宋和金国对阵的时候,你们怎么没念一衣带水的交情?”杜规的心里可没有大国风范,开口就把林声的话噎回了肚子内“那,那不是迫,迫不得以么?”林声被噎得喉咙里“咯”的一声,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在高丽时,听老一辈人说大宋官员都是彬彬礼,对外人客气有加。 怎么轮到他这,就全变了样子?“行,您别迫不得以保卫大宋了,您先保卫一下自己就好。 这些刀具,你到路边摆个地摊去儿卖,我给你免税。 卖完了赶紧回国,继续抗元也好,投降也罢。 都是你们自己国内的事情,与大宋无关。 但要是以次冲好,招摇撞骗,嘿嘿……”杜规小眼睛一眯,笑容说不出有多阴险。 “杜大人,杜大人,您不能这样啊。 咱们可给你带来了重要消息啊!”林声哭丧着脸哀求,表情仿佛被人偷光了回家的盘缠般晦气。 “什么情报?你什么时候给我情报了!”杜规故做糊涂地问。 “高丽伪王打造水师啊,在合蒲等沿海大港,从中原抓来的工匠集结了两万多,把周围的山都伐秃了。 大人啊,您怎么翻脸就不认帐呢?”林声无可奈何地哭叫道。 “他造战舰剿灭你们,关我大宋何事?”杜规继续装傻,就是不肯许给两个高丽骗子半分好处。 “咱们一千多人,哪值得那么多船来打。 造那么多船,还不是来伐宋的?”金正强受不了杜规的“狡诈”,大声抗议道。 “啊,原来你们才一千多人啊。 不是一直在保卫大宋么?”杜规做恍然大悟状,抓住刚才对方吹嘘时留下的话柄不松手。 两个高丽骗子面面相觑,知道这回碰到了硬对手。 无论撒泼耍赖或是摇尾乞怜的招数都不见效果,把心一横,跪倒在杜规面前,频频叩首。 “如果大人能以大宋水师相助,我们兄弟愿充当向导,将伪王战舰尽歼灭于港!”“起来,起来,这对外作战的事情,不归本官管辖范畴。 况且了,两位高丽兄弟,我大宋为你们出兵,也不能白去啊。 你们也曾说过,蒙古人作战凶猛……”杜规伸手相搀,嘴巴上却毫不留情地继续“敲打”。 “若大宋能仗义援手,我高丽愿意生生世世,永为藩属!沿海二十岛弟兄,皆归大宋驾驭。” 林声知道今天不付出大代价,从杜规这里得不到任何好处,举掌立誓,“如违此誓,我林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不得安生!”“别发誓,别发誓。 这念头,很多人发誓转眼就忘!”杜规笑嘻嘻地嘲讽道。 他也不想逼得二人过甚,如今大都督府立足未稳,有一伙这样的外援,虽然力量薄弱,却聊胜于无。 打仗不用指望,至少今后高丽那边的消息有了着落。 想到这,他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道:“蒙古人凶残,以天下百姓为奴。 动辄灭人国家,屠人城市。 凡世间有血性者,皆不欲从之。 二位既然有心抵抗,我大宋看在同仇敌忾的份上,也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仓猝之间出兵,一无粮草军需,二需要皇上应允。 所以能否出兵相助,出多少兵,怎么个打法,杜某也不敢轻易允诺。 二位且在驿馆小住,待某将此事禀告丞相之后,再给你二人答复!”“多谢大人!大宋之恩,高丽百姓永世不忘!”林声和金正强喜出望外,再次拜谢于地。 “罢了,只要将来你高丽人别忘了今日之事即可!”杜规摆摆手,说道。 他才不相信什么永世不忘的话,在杜规眼中,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就像商号与商号。 只有利益,没有交情。 利益相同时,则可联手。 利益相左时,立刻翻脸。 与其图对方日后补报,不如签个合同,把本钱和利息写清楚稳妥。 “子矩能如此想,难能可贵!”傍晚,大都督府,文天祥听了杜规的汇报,颔首赞道。 “属下,属下只是想那些高丽人虽然奸诈,却并非无可用之处。 作为盟友,他们的确不够资格。 但是作为前锋,却是可用之棋。 只是咱不能白白替他出头,至少要让他付出点代价。 否则一旦成了习惯,将来反而会尾大不掉!”杜规被文天祥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道。 闻此言,曾寰、陈龙复、刘子俊等人心中暗叫一声惭愧。 众人先前光顾着为高丽骗子大言不惭举止而恼怒,却没想到对方的真实身份。 待听杜规说完两个骗子的真实身份后,又光顾着气恼和担忧,没想到如何利用这两个有利棋子。 而杜规的学问、名声都不及大伙,对外见识,却远远超过了自己这些饱读圣贤之书者.“水师去高丽一趟,势在必行。 派谁去,打到什么程度,我会叫参谋作个规划。 子矩擅长与外人打交道,就负责和这些高丽人签个合约,帮他们做的事情,都有代价。 即便眼下还不起,将来有机会也得还上!”文天祥点头,认同了杜规的建议。 据文忠的记忆,北元曾经两度自高丽出兵,征伐rb。 在自己的这个时空分支,第一次已经发生过了,以失败告终。 第二次征日,日期好像就是今年。 但究竟北元在高丽国打造的船只,是为了伐日,还是为了攻宋,文天祥不敢确认。 自己这个时空,随着破虏军的逐渐壮大,已经与文忠那个时空越离越远。 那个时空的很多历史,已经不能再借鉴。 “苗春他们上次火烧登州,已经烧了北元战舰二百多艘。 这次北元又在高丽也大举造船,恐怕就是冲着咱们来的!”陈龙复见文天祥陷入沉思状,低声在一边提醒。 “再委托方三当家送一千把骑兵弩,两万枝短箭去乃颜那,顺便打探一下,乃颜到底还能坚持多久!”文天祥低声吩咐。 让乃颜与忽必烈互相残杀,流干蒙古人的血,是大都督府上下取得共识的良策。 相关参谋接过将令,飞跑出去安排。 文天祥对着地图想了一会,抬起头,对曾寰吩咐道:“将南洋的事情跟子矩说一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 曾寰点头答应,拿出一叠案卷,将最近南洋葛郎郡发生的袭击大宋商船事件以及爪哇国的资料交给了杜规。 原来大宋南方海中诸国林立,都曾经有使节与大宋往来。 破虏军入主福建后,大都督府鼓励海上贸易,沿海诸国与大宋的关系愈发密切。 各路海商赚钱赚得顺风顺水,渐渐对当地土人失去了警惕。 商队往来大小东洋(历史上对菲律宾、印尼),都喜欢去爪哇停靠。 那里的铜器和锡器价格便宜,运回福建后利润巨大。 爪哇国是南海第一大国,不仅统治着东、西爪哇,还征服了马都拉、巴厘,并是三佛齐等国的宗主。 但最近二年,随着蒙古人的势力渐渐向南渗透,缅甸、占婆、清迈和速古先后表示臣服北元(酒徒注:正史,东南亚各国起初投降,后因不愿将国土划入北元,先后反叛),蒙古人趁着这个机会与爪哇建立了联系,欲和他们相约夹攻大宋,但遭到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的拒绝。 十日前,大宋船队在爪哇一个叫葛郎的地方靠港,与当地百姓交易。 当夜,葛郎地方土酋哈只葛当带着万余士兵驾驶小舟袭击了大宋船队。 大宋船队仓猝起锚迎战,被焚毁粮船二艘,其他船只抛弃大部分货物,夺路逃回报信。 “只怕是在蒙古人帮助下,爪哇已经内乱!”杜规翻看完情报,低声分析。 “你是说哈只葛当并非受到其王指使?”刘子俊惊诧地问。 他也有这种预感,但具体详细消息,还没有斥候从南海送回,所以他不敢确认自己的判断。 “那些海岛国家可不像咱大宋。 他们一个岛上的土酋就是一方霸主。 所谓国王,有时候根本管不了地方上的事!”杜规点点头,仔细剖析爪哇国最近种种可能发生的事情。 “各岛名义上是一国,实际上互相不服气。 再加上蒙古人在旁边煽风点火,不打起来才怪。 不过,这对咱们也非坏事…..”“难道子矩有什么妙计?”陈龙复看了杜规一眼,问道。 与杜规共事三年,对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矮胖子他可不敢小瞧。 甭看此人平时不笑不说话,实际上两眼一眯缝就能给人下一串绊子。 “商队说,最近爪哇和三佛齐都发现了铜矿,纯度很高?”杜规低声说着,小眼睛里,放出了咄咄光芒。 曾寰、刘子俊、陈龙复,甚至包括文天祥都楞住了。 在杜规没进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过如何出兵保护航线的事情。 但大伙的思考角度仅仅局限在大都督府应尽保护百姓之责的位置上,从来没有人动过抢劫的心思。 护航的开销很大,船只入海后,粮食、淡水、蔬菜都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但杜规一句话,解决了所有困难。 他的话与大国形象和圣人之道完全不符。 但他的话,却在众人面前推开一扇尘封已久的窗口。 “打仗耗粮耗钱,况且放着故土不收复,去征讨海外,对百姓和朝廷都交代不过去。 但如果一仗打下来能稳定后方,并且拿下个钱罐子,大粮仓出来,这仗就值得一打!”杜规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奸笑着说道。 “听你的话,咱大宋一点都不像个天朝大国!”刘子俊笑着推了杜规一把,调侃道:“倒向个占山聚义的强盗,天天盘算着如何大块分金!”“能做占山为王的强盗,总比被人亡国灭种好。 能抢劫外敌,总比抢劫自己的百姓好。 我倒是想以德服人,可别人不认识这个德字,咱怎么办?”杜规笑着回应,从刘子俊的语气中,他听出来对方支持自己的看法。 再将目光移向文天祥,却看见文天祥的表情极其古怪。 “这是资本主义国家的殖民做法,伤天害理!”文天祥心头突然涌现了一股抵触情绪,但很快,这种情绪就被杜规所描述的利益压制住了。 仗势欺人,抢人财产、粮食,既不符合文天祥平生所学忠恕之道,也不符合文忠的国际主义精神。 但现实却告诉文天祥,这是解决目前面临错综复杂难题的一个突破口。 对南洋如此,对高丽也如此。 “子矩,你说说看,咱们是出兵将南洋诸岛统统拿下,还是逼他们道歉赔偿?”文天祥口中突然冒出了一句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惹得陈龙复等人纷纷侧目。 丞相大人变了!陈龙复等人这样想,约法大会召开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大伙觉得距离文天祥非常遥远。 而此刻,却发觉他又变近了,比原来更贴近凡俗。 “不需要派很多船,派几艘大船去,以威压为主。 扶植其中一方,让他取得相对优势。 然后要求战败者以铜矿、粮食为赔偿。 战胜者以关税、矿石和粮食做咱们出兵帮忙的酬谢。 咱们尽量直接作战,或少作战。 但必须保证大宋在诸岛的最大利益…….”杜规见文天祥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兴奋得双眼放光,一个接一个坏得冒烟的点子,接连从他嘴巴里蹦了出来。 “祸水外引,因外部胜利缓解内部矛盾。 这个杜规,嘿……”陈龙复在心中默默地想。 “啊嚏!”正在晒太阳的哈只葛当酋长突然打了个喷嚏。 放下部属进贡来的战例品,他站起来,遥遥向海面上望去。 “宋人不会来报复吧,蒙古使节说了,宋人马上要亡国了,没有力量派兵出海!”已经宣布自立为葛郎王的哈只葛当不安地想。 从占婆绕路赶来的蒙古使臣曾信誓旦旦地保证,一旦宋人派舰队出海,蒙古人立刻从江西攻入福建。 江西和福建都是哪里,哈只葛当不知道。 他只知道大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与大元比,大宋的武力微不足道。 “啊嚏!”高丽国主王?z(王?祝┙袅私粢铝欤?笛劭戳丝醋约杭业耐蹂?龆悸辰嗬雒姿梗??乱蛭?桓雠缣缛橇苏飧鐾蹂?豢欤?裨颍?筒坏?约阂桓鋈寺榉常??龈呃龆家?θ?荒?恕?“王怎么了,不舒服么?”忽都鲁洁丽米斯伸手摸了摸王?z的额头,关切地问。 “没,没事!”王?z的身体明显一哆嗦,颤抖着声音回答。 向自己的妻子陪着笑脸,心中却在忐忑不安地想:“她怎么对我如此好,不会是战船偷工减料,被蒙古人发现了吧!”酒徒注:请多多订阅,多多推荐。 如果您不喜欢花钱看,请帮酒徒多多宣传推广。 第四章 初(八) 直到走出从大都督府,水师天旋分舰队提督陈复宋还没明白手中的命令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看身边由大都督府新委派的副手,破虏军第七标副统领,原石牌寨寨主李翔那满脸陶醉的模样,陈复宋真的很后悔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在文丞相面前许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承诺来。 这下好了,丞相大人没让自己赴汤蹈火。 他只是架了口油锅,让自己和李翔往里跳。 偏偏李翔这家伙还利欲熏心,只想着如何立功,根本不想想此行有没有生还的希望。 “唉!”陈复宋看看李翔,故意大声叹了口气。 希望以此引起这位临时搭档的注意,以便跟他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怎么,陈老板舍不得刚娶的老婆么。 丞相大人不是说了么,咱们不再归军队统辖,可以带家眷随行!”李翔惊诧地看了陈复宋一眼,笑呵呵地问道。 一双手在脸上拔来拔去,显然对脸上新生的黑毛,比即将面临的困难更感兴趣。 老板?陈复宋怎么听这个词怎么别扭。 奉大都督府之命,跟着水师千里迢迢从广南西路赶回来,陈复宋本以为凭借自己在杜浒麾下立的战功,可以把护肩上的金杠添一道,甚至把两条杠杠变成一个金星,如果能把军衔从中校升到少将的话,非但新娶的妻子会跟着高兴,陈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脸上也有光彩。 可丞相大人根本没提升职的事情,只是找他去问了半个时辰西南沿海剿匪情况,考教了他一番对海战的理解,然后就突然说了一句,如果有一个任务需要他做出点牺牲,他陈复宋是否肯做。 陈复宋一冲动,立刻并拢双腿,挺着胸脯说了一句无所畏惧的豪言。 结果,文天祥给他的命令就是,暂时退出水师,去做南洋商团的首任团长,任期五年。 “你暂时退出水师,皇室、大都督府、东海方家、流求苏家还有泉州联号等十八家大小海商出资组成了一个南洋商团,需要一个精通水战和陆战的正副掌柜,我们和贵卿(杜浒)、定国(陶老么)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你和李翔两个人担任正副掌柜的职务。” 文天祥微笑着安排,仿佛给予这样的任命,是对陈、李二人最大的信任。 陈复宋一冲动,立刻并拢双腿,挺着胸脯说了一句无所畏惧的豪言。 结果,文天祥给他的命令就是,暂时退出水师,去做南洋商团的首任团长,任期五年。 “你暂时退出水师,皇室、大都督府、东海方家、流求苏家还有泉州联号等十八家大小海商出资组成了一个南洋商团,需要一个精通水战和陆战的正副掌柜,我们和贵卿(杜浒)、定国(陶老么)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你和李翔两个人担任正副掌柜的职务。” 文天祥微笑着安排,仿佛给予这样的任命,是对陈、李二人最大的信任。 当时,陈复宋就懵了,他甚至有一种冲动,质问一下文天祥为什么要强令自己退役。 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是作战不够勇敢,还是品行不够端正。 但是,看了看身边笑嘻嘻接受任务,好像莫大荣耀的李翔,他强迫自己咽下了这些问话。 丞相大人处事一向公道,他不会做没来由的事。 本着对文天祥的一贯信任,陈复宋接下了这个任务。 但是,接受任务,并不等于愿意效命。 “你们二人有二十万块银币,三艘战舰和十艘新式货船作为本金。 各家股东共派了一百五十个年青才俊归你二人调遣。 名单和职务在这卷文件里,你们二人带回去慢慢翻看。 你们有半个月的准备时间,半个月之后,和大宋水师一块出港。 先到葛朗,给被杀的宋人复仇,问其不宣而战之罪。 然后的作为,就归你们两个自行决定!”文天祥将委任文凭交给陈、李二人后,参谋曾寰如是向二人介绍任务。 “至于其他人手,你们可以在泉州、福州和漳州招募退役老兵加入,多少不限。 但要记住,出了海后,你们的所作所为不再代表大宋。 换句话说,你们是一个有武器的商团,负责保护出资客商在南洋的商路,并且为客商谋取最大的回报。 但你们不属于破虏军一员,所做一切与破虏军及大都督府无关。 具体阶段性任务和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问杜规大人,他会跟你们详细介绍……”参谋长曾寰交代的话至今还回荡在陈复宋耳边,他至今不敢相信,这是从破虏军总参谋长嘴里说出的话,也不敢相信,曾寰说这些话时,一向持身以正,足以成为士人楷模的文丞相就在旁边站着,不说一个字阻止。 第四章 初(九) 一排晶莹的汗珠在陈复宋苍白的额头上冒了出来。 暖冬的风中,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后背潮哄哄的被风吹成了冰凉的一片。 “这就是丞相大人所说的平等真意么?”陈复宋拒绝相信。 作为大都督府的铁杆追随着,在他心中,新政就像出生的婴儿一样干净。 人世间的欺诈、肮脏、巧取豪夺行为绝不应该出现在新政身上。 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新政不是善举,也非恶途,这个新政本无善恶,它只是一种方式,一种可以让国家崛起更快速,百姓生活更富足的治政方式,如此而已。 丧失了道德制高点后的他很迷茫,但是,他还是决定把文天祥的命令执行下去。 “但愿,通过你我之手,大宋崛起之路要少些血腥,多些光彩!”陈复宋这样想着,身影渐渐消失于冬季的福州街头。 街头巷尾,不止陈复宋一个迷茫者。 关于南洋商团的正义性的讨论及其后来的行为的关注,贯串了漫长的世纪,甚至慢慢发展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论战。 伴着这场论战,新政和传统,新学与旧学,约法与祖制,野蛮务实与仁义清高,所有带有时代烙印的东西,在思想领域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这一点,非但文天祥和杜规等几个商团的始作俑者没有预见到,整个大宋的儒林都没预料到。 “这是个混乱的时代,当大多数人还在为北方局势未稳,大都督府如此大张旗鼓去惩办一个不知名的蛮荒小国的举动是否应该时,一个怪兽,已经悄悄地从新政和约法的蛋壳中探出头来,张开了长满獠牙的大口……”几百年后,一个在华夏国立中央大学做研究西方哲学家在给朋友的信中如是写到,“如果文天祥先生真的像传说中拥有一本上帝赐给的天书的话,他应该做得更好,避免这些血腥和肮脏原始积累。 很遗憾的是,他没有做到。 在我们西方,同样也没有人做到……”这篇充满个人感情因素的信在报纸上发表后,顿时成为一派社会科学研究者关注的焦点。 甚至在地球的另一端引起了场不小的轰动。 但一些冷静的学者,却对此嗤之以鼻。 经过研究,他们得出这样的结论:“所谓混乱、迷茫,还有那个时代与约法精神相抵触的武装商团,不过是在华夏旧的主流思想即将消亡,新的思潮诞生之初的一种表象。 表象下面的本质是,以陈龙复等人为主导的新派儒学渐渐战胜旧派儒学,成为新时代的理论基础!”这个结论很有说服力,祥兴三年福建发生的历史大事,在后世眼中也的确也表现出了这种端倪。 特别是武装商团诞生,更是突破了传统儒学的框架,也将华夏几千年来的外交思维带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在传统儒学的指导下,中原王朝对周边民族的政策可大体归纳为三种模式。 第一是吞并,在王朝建立之初,对于受中原文化影响深远的地区,一定会吞并其于版图之内,从而达到儒学所提倡的四海一家的理想模式。 第二种模式为羁縻,对距离中原王朝首都过于远,或者百姓过于“野蛮”的地区适用。 中原王朝通过外交或军事途径,让“蛮夷之邦”前来朝拜,进贡。 从而达到四夷来朝的儒学标准。 但这个方法同常会出现偏差,那些不知道礼仪廉耻为何物的周边小国往往体会不了中原王朝只让你表示恭顺,就给很多回赐的“良苦用心”,动辄造反,宣布不服王化。 而宣布不服王化后,他们亦没有太大损失。 沉浸在太平盛世假象中的中原王朝往往象征性地惩罚一下,让小国继续进贡,但随着使节回赠的物品会成倍增加。 久而久之,叛复无常居然成了一些“蛮夷”小国讨要好处的手段。 以朝贡为名义的勒索行为,也让中原王朝大为头痛。 第三种模式则为输送,这是大宋的独创。 在大宋自太宗之后与中原周边的国家战争中,无论占了上风还是处于下风,都喜欢以子女玉帛来平息对方的怒气,顺便显一显大国风范。 以至于北方民族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直到成为套在大宋脖颈上的绞索。 为几个商人的损失攻打他国,并派武装商团随军掠夺的外交政策,完全不符合华夏的大国风范。 用当时大宋负责外交方面事务的丞相陈宜中的话来说,“这简直是侮辱华夏斯文!我中华上国的颜面何在?我堂堂礼仪之邦,从此之后,就成为强盗之国矣!”以陈宜中及其支持者的眼光来看,抢掠是违背圣人之道的。 持干戈而舞,用自己的善良和真诚感化外夷,才是古人提倡的王道。 至于被葛朗国杀死的那几个海商,他们算什么,在不过是几万海商中的一员,一棵杂草而已。 为了达到圣人之世,这几个海商理所当然要被忽略掉。 绝对不能几个刁民的生命,调动一个国家的全部力量去强出头!更不应该通过战争的手段来谋利,战争必须是义战,不义之战纵然取得短暂的胜利,最终也得不到好结果。 空荡荡的朝堂上,陈宜中的声音寂寞地回响着。 几个留在皇帝身边的官员不耐烦地盯着廊柱,仔细研究其上面阳光移动的速度。 (请大家到smenhu支持酒徒)少年皇帝赵?m打了个哈欠,看看众人,在看看一脸激愤之色的陈宜中,慢吞吞地问道:“众卿家有什么看法啊,如果没人附议陈丞相,朕可就要在与葛朗国的宣战文告上用印了。” 说完,熟练地打开锦盒,拿出传国玉玺。 “臣附议!”枢密副使张世杰出班,颤抖着声音说道。 自江淮军全军覆没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 曾经在兴宋军中将养了一段时间,最近兴宋军应文天祥之邀,将总部搬往福州。 张世杰觉得无颜去见当年旧部,所以借故回到朝廷挂了一个枢密副使和禁军副统制的虚职。 赵?m楞了一下,停住了向文告上盖印的动作。 《临时约法》规定,他有一次驳回大都督府决议之权。 当决议被驳回后,如果大都督府坚持己见,则皇帝不能再驳。 但赵?m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个权力,他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福州送来的政令上看都不看盖印,然后尽快命人将用完了印的政令送出去。 每天只有履行完这个义务后,他才能回到后宫中与邓光荐等人读书、赏画,听他们议论天下大事还有大宋之外各国发生的故事。 才能有时间跟着苗春留给他的侍卫们学习格斗技巧,兵器与弩箭使用技巧。 表面上,赵?m依然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 但是,这个目睹了哥哥在绝望中惨死的孩子,比同龄人成熟得多的,心思隐藏得也深邃得多。 皇宫不是最安全的,身边纵有二十万宣誓效忠的兵马,依然难逃“失足”落水的命运。 口口声声为了大宋,为了皇家的人未必真的忠诚,今天满脸忠义的人,明天就可能为了蒙古,或者其他人的一句承诺卖了皇家。 儒学不是唯一的治国经典,世界很大,不同的国家在不同的时代,有很多行之有效的办法。 新儒和旧儒也不是一家,文天祥的新儒和新政,与陈宜中等人毕生所学,有着本质的区别。 赵?m心中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疑问。 但他知道在自己羽翼丰满到足以自保之前,最好的表现就是装稚嫩。 “臣以为,大宋目前危机在北,而不在南。 与其倾水师之内征讨南洋,不如集中力量攻打江西。 如今蒙古人主力被拖在辽东,长江以南,只有达春和赛因德齐两路大军。 而赛因德齐主力尽在云南,只要我军击溃达春,则两江两浙故地,尽可恢复!”跟张元等人在兴宋军中交流了一段时间,张世杰的大局观见涨,对眼下江南战局,分析得头头是道。 陈吊眼和李兴在两浙步步紧逼,范文虎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而达春却不发一兵援救。 这充分说明瘟疫对元军的打击也很大。 如果破虏军能抓住这个机会趁势一击,将元军赶出江南亦不无可能。 “喔!”幼帝赵?m张开嘴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这个动作十分可爱,连本来气愤添膺陈宜中都被逗得莞尔一笑。 金殿里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为数不多的留守之臣趁机笑着议论道:“是啊,是啊,这么好的机会,丞相大人怎么没抓住呢!”“恐怕文大人在积蓄力量吧。 最近兵马调动频繁,兴宋军到各地接替破虏军剿匪与维护地方治安之责,就是在为此做准备。 仗要一步步打,平定南洋后,大宋背后无忧,前方才能集中力量。 况且臣以为,水师这次出击,不会耗时太久!”帝师邓光荐笑着议论道,“既然陛下将战守之权皆交给了丞相,切莫再干涉其行使职责。 否则,三军不知听命与谁,反倒耽误了大事!”“臣以为邓大人之言有理!”赵时俊出班,站到了邓光荐身边。 虽然平素与邓光荐往来不多,但此时,赵时俊非常感激邓光荐能秉公论事。 张世杰与陈宜中以目互视,都感觉有些尴尬。 二人事先并未有过沟通,但无意间,就在朝堂上成了一派。 虽然彼此的见解有分歧,但被抛离权力核心之外的空旷感,却把彼此的关系慢慢拉近。 “既然朕与丞相有约在先,则不宜多问。 况且文丞相那里看局势,肯定比朕这边看得清楚。” 赵?m挥了挥手,大度地说道,“张爱卿可以将你们的建议写下来,送到泉州去。 如果真的有用,相信文相会采纳!至于南征葛朗么……”赵?m犹豫了一下,脸上出现了几分跃跃欲试的表情。 (请大家到smenhu支持酒徒)“陛下,根据《临时约法》,大宋有保护治下百姓之责。 所以文相此举,虽然声势过于巨大,于法却无可厚非!”陆秀夫快步走上前,躬身启奏道。 他的头很低,没有人看清楚说话时他脸上的表情。 但有机灵者却清晰地看见,陈宜中、邓光荐、张世杰等人的脸部,同时跳了跳。 没有人想到,陆秀夫会一而再,再二三地替文天祥说话。 “如此,朕就用印。 众卿还有什么事情启奏,若无事情…….”赵?m抓起玉玺,轻轻盖在征伐令下角。 “退朝!”执事太监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恭送陛下!”陆秀夫与陈宜中带头,二十几个留守大臣同时躬身施礼。 赵时俊偷眼看了看陆秀夫,试图从对方面部表情上知道这个看大都督府一向不顺眼的人,为什么最近屡屡为大都督府说好话。 令他失望的是,陆秀夫苍老的脸上皱纹纵横,掩盖了一切感情的痕迹。 “这个陆书呆,只会坏事!”陈宜中心里暗暗骂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皇权只会越来越旁落。 当皇帝完全成为盖印的泥偶时,文天祥篡不篡权,还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陈宜中的目光偷偷看向张世杰。 她欣慰地看到,拥有出入皇宫之权的禁军副统制张世杰,正将目光偷偷地看过来。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向一边挪去。 如果能偷偷觐见陛下,取得一道圣旨?陈宜中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如果陈丞相支持,能重返前线组建江淮军,张世杰心中涌起几分期待。 镇殿将军,禁军统领张德在旁边将这一切皆看在了眼中,他耸耸肩,没说话,慢慢地向皇宫外走去。 “也许平静的日子太长了吧!”张德边走边想。 自己的禁军该支持谁呢,是文相还是陈相?他们到底谁真正忠于陛下?张德心里很迷茫。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没有人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他也不敢相信任何肯定的答案。 如果说华夏复兴时代所有英杰中,有谁从始至终都相信文天祥,从来没怀疑过他任何命令的正确性,无论任何时候都能给其于最大的支持,答案里的人数绝对不超过三个。 第一个是萧资,自从百丈岭炼钢成功后,他就坚信,文天祥所做一切,都是有远见的。 作为文天祥的贴身侍从和得意门生,他对自己的老师有一种狂热的崇拜。 正是这种崇拜感,驱使着他在研究之路上一步步走了下去,甚至在科技层面上比文天祥所期待的目标走得更远。 第二人就是完颜靖远,文天祥不以其出身女真王族而另眼相待,把自己的安危完全交于其手。 完颜靖远感丞相知遇之恩,所以誓死相报。 这种朴素的感情和对政治的完全无知,让其无论任何时刻都追随在文天祥身后,对他的所有见解从不怀疑。 至于其他人,包括陈龙复所代表的地方势力和邹??6配啊17盘啤3碌跹鄣热怂??淼木?剑??嵌允澜绲娜现?蚨嗷蛏儆胛奶煜橛行┓制纭t诟霰鹗笨蹋??巧踔料敕缴璺ㄈビ跋煳奶煜椋?酝既盟?龀黾?磺樵傅木龆ā#ㄇ氪蠹业?smenhu支持酒徒)第三个人,从来没反对过文天祥的任何命令,也从来没质疑过文天祥的任何决定,总是在文天祥最需要的时候,给他始料不及支持。 甚至默默地站在角落,替他修补新政因为不成熟而留出的漏洞。 这是一个史家有意曲笔淡化,但文天祥身边的人都知道的名字。 她就是陈淑贞。 “陈淑贞,抗元义士许文龙之妻。 元军南下,朝廷避其锋樱于海上。 福建大姓陈、许两家散尽家财慕壮士抗贼,兵败,族中青壮皆死于索都之手。 淑贞于乱军中杀出,招旧部于群山之中,誓死不降。 世人敬之,称其为许夫人……”自从第一次看到文天祥,许夫人就坚信,此人可以带领大伙走出困境,所以,她率领兴宋军,给了文天祥无条件的支持。 这次,许夫人给文天祥的支持是,整支兴宋军。 《临时约法》通过后,随着内部矛盾的逐渐理顺和军队建设速度的加快,兴宋军的归宿问题,就摆到日程上来。 对此,文天祥曾经很为难。 因为不光是兴宋军,整个大宋旧地,大大小小活跃着尽千支抵抗力量。 随着失地的陆续收复,这些抵抗力量如何对待,就成了一个大麻烦。 于情,这些人曾经与北元誓死抗争,破虏军应该承认他们的地位,至少要敞开怀抱接纳他们。 但是,与理,破虏军做不到。 就拿目前与陈吊眼并肩作战的民军领袖镇常山何淑明来说吧,他麾下的兵马加一起三万多,却有两万以上为老弱妇孺。 与破虏军比起来,战斗力非常有限,军纪败坏。 如果破虏军不顾一切接纳他们,只会让军队的战斗力削弱,后勤补给更加困难。 但是,不接纳他们,非但会让天下英雄寒心,还有可能将他们推向反面,甚至推向北元的怀抱。 关键时刻,许夫人给文天祥写了一份条陈。 在条陈中,许夫人建议,将自己的兴宋军去芜存精,精锐部分并入破虏军。 剩下的分为两部分,年龄大按军功大小的发给土地和安置费用,返乡务农。 青壮则以队为单位分散到各地,承担起地方保卫和剿灭残匪任务。 这样,破虏军就可以将力量集中起来,毫无后顾之忧地对抗北元。 条陈送到后,整个大都督府为之震惊。 陈龙复、曾寰、杜浒、邹??10庀?],所有自认为淡薄名利者,皆暗叫一声惭愧。 “咱们必须给许夫人,不,给陈将军足够的回报,否则,难以面对天下英雄!”领军出征在即的水师统领杜浒赞叹着说道。 空有世家子弟虚名,自己的见识居然不如一个女人。 她这样一做,无疑成为了天下英雄的表率。 “陈将军淡薄名利,恐怕她所求,咱们无法给!”吴希?]看了看面色凝重的文天祥,悄然地叹道。 冬至快到了,伴着北风,有山歌不断从外边传来,依稀间,调子好似高山流水。 第四章 初(十) 初(十)屋子里的气氛刹那间有些黯然,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一股忧伤而又无奈的感觉慢慢扩散开去,充斥于天地之间,让人感到难以呼吸。 最近三年来,随着福建、两广的渐渐稳定,破虏军高级将领们纷纷娶妻,成家。 空坑之战在心中留下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平复。 惟独文天祥还一直还是形影相吊。 用林铮老汉的话来形容说,“老文日子过得难,大冬天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邹??10庀?]、陈龙复都曾私下跟文天祥提起过,想帮他再娶个妻子。 如果他心里实在觉得对不住空坑之战失散的家人,纳一房小妾也好。 反正以目前文天祥的地位和名声,很多好人家会争着把女儿送上门来。 对此,文天祥总是笑而不答。 实在被众人逼得紧了,就以没有时间考虑为说辞搪塞。 可这种理由又如何说得通,“娶个妾么,要什么时间,拜了堂就是你的人,抓过来洗脚暖被就是了!”自诩为粗痞的张唐曾经这样讲。 结果被医护营的女兵女将们群起而攻之,差点“牺牲”在疆场之外。 “文大人眼光高啊,寻常脂粉怎能配得上!”陈龙复新娶的妾侍如此评价。 这话说得甚有道理,跟文天祥患难过的老人都赞同。 但谁都明白,普天之下真正配得上文天祥的人,他娶不起。 虽然他在百姓眼中几乎无所不能。 虽然他可以凭一人之力,让破虏军死而复生。 可以凭一隅之地,抵御北元十万铁骑。 可以通过一部约法,将残宋内部支离破碎的力量整合起来,让华夏慢慢恢复昔日的生机。 但他无力穿越世人的目光去娶自己想娶的女人。 大宋素重礼法,作为破虏军的核心,万众瞩目的焦点,文天祥在个人道德方面必须没有任何暇癖。 任何私人方面的暇癖,都足以在有心人的夸大和推动下,成为致命的缺点。 都会给外敌和内部的权力窥视者提供可乘之机。 到那时,带来的冲击和动荡,比破虏军打了败仗还巨大。 “丞,丞相若无其他吩咐,末,末将去筹备出征事宜了!”杜浒受不了屋子里这种尴尬气氛,结结巴巴地说道。 “去吧,抓紧时间准备。 南洋不比广西,情况要复杂得多。 水师速去速回,灭掉葛朗郡国,给商团打下落脚地后,就立刻赶回来。 等你回来时,咱破虏军各标士兵也修养补充得差不多了……”文天祥终于抓住一个机会,把话题引向军事安排方面。 从南洋水师的战术动作说到破虏军兵源的补充,东一句,西一句,根本没有任何条理。 “如此,末将告辞了!”杜浒强打精神说了一句。 他知道文天祥的心现在很乱,但他亦知道自己无法帮丞相任何忙。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坎,如何面对得看他自己的悟性,别人怎么着急都没有用。 “末将去营里边巡视一下,刚刚从前线撤回来,那帮野小子别惹出什么是非!”“末将去看看火枪兵演练,那东西谁都第一次碰,马虎不得!”“末将去检查一下军粮储备,嗨,一天不看,还真不放心!”邹??16?尽3铝?吹热朔追渍医杩诟娲牵?用?憷肟?宋奶煜榈氖榉俊n抟饧湟挥锶浅鍪露死吹奈庀?]走在最后,临出门前,回过头,非常无奈地安慰道:“丞,丞相,其,其实……”“你去看看军校新毕业的炮兵学员吧,其他事情,我自有分寸!”文天祥苦笑着推了吴希?]肩膀一把,说道。 “如此,那我等就放心了!”吴希?]毕竟是拿得起亦放得下的人物,意味深长地看了文天祥一眼,转身离去。 文天祥冲着众人的背影连连摇头,众人的担心显然是太多余了。 自己身为一国丞相,难道这点儿女私情都看不开么?况且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许夫人,许夫人又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自己?冬日的阳光透过花格子玻璃窗洒了进来,照得书房内温暖如春。 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已经来临了,透过一叶叶小小的玻璃片,可以看到院子内的梅树在寒风中颤抖着虬枝。 在黑色的枝桠边缘隐隐透出几天暗暗的红,那是初生的花苞。 不经意间,它就会绽放,给寒冷的冬夜增添一缕俏丽的颜色。 眼前的花格子玻璃窗是科学院最近才推出的一项民用发明。 以目前邵武的技术能力,大块平板玻璃的价格还无法降到普通人家买得起的程度,萧资和杜规也不愿意通过大幅度提高产量将其价格降下来。 但小块的杂色边角料已经不再成为珍品,为了让这些边角料不被浪费,科学院推出了小格玻璃窗。 通过在窗棱间增加不规则小木格的方法,将玻璃生产中的面积较大,厚度相对均匀的残次品利用起来。 镶嵌了碎玻璃的小格木窗非但比纸窗、纱窗保温效果好,透光性也提高甚多。 为了让客户满意,在实际生产过程中,聪明的商人们还将不同颜色小玻璃块排出不同的花色。 这样,站在窗子后从向外看,可以看见出人意料的缤纷世界。 “丞相!”完颜靖远倒了杯茶,放在了文天祥身后,低声嘟囔道:“其实丞相喜欢谁,娶谁,是自家的事情。 跟别人根本没关系。 任何人说三道四,都是没事找事。 丞相完全不用理睬!”“靖远,你不懂!”文天祥笑着摇头,没做任何解释。 完颜靖远的话,就像站在碎花玻璃窗后向外看,由于站的角度不同,阳光亦是不同的颜色。 女真人崛起的时间短,衰亡的速度太快。 对问题的看法还保留着原始的古朴、实用阶段。 在草原民族中,寡妇再嫁,甚至兄亡,弟娶其嫂,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女人能在严苛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而中原不同,几千年文化传承留给了华夏民族丰富的遗产,同时也留给了它沉重的负担。 “那有什么不懂。 丞相不说过‘参与立约的民族,都是华夏子民,人人平等么?’汉家的风俗,在这一点上,我没看出比我们女真高明出多少来。 用我们女真人眼光看,许夫人家族财力巨大,本人在福建各族百姓之间又颇具影响,加上她麾下那几万兴宋军。 丞相喜欢她,娶了她,只会给破虏军和大都督府带来好处,大伙跟着高兴还来不及……”完颜靖远不服气地反驳道。 他不明白,为什么文天祥娶不得自己欣赏的人?这事儿在大金国就是一笔非常划算的政治联姻。 所有幕僚和朋友都会千方百计地劝文天祥把握时机。 怎么在大宋就成了大逆不道,陈龙复、邹??10庀?],这些平素以远见著称者明里暗里纷纷婉言劝谏,不希望文天祥的行为超越雷池一步?“靖远,你真的不懂!”文天祥摆手,打断了完颜靖远的话。 想跟完颜靖远解释一下宋人和金人因为生活地域不同,习俗之间也有所差异。 突然间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 我真的非常喜欢许夫人么?文天祥扪心自问。 自从兵出邵武以来,三年时光匆匆而过。 战争一场接着一场,内部争端一波接着一波,自己从来没有闲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如今,随着约法的建立和官制的初步调整成功,大宋内部矛盾稍微缓和。 终于有了点儿闲暇时间,文天祥却发现自己其实很迷茫。 如果说对许夫人一点好感都没有,那是骗人的话。 否则,陈龙复、邹??10庀?]也不会看出端倪来,慌不急待地试图防患于未然。 可自己真的喜欢陈家碧娘到可以不顾一切的地步么。 真的为了娶她可以不惜为她而与整个儒林为敌,不惜在刚刚稳定下来大宋内部制造一场分裂么?文天祥蓦然发现,其实自己心里根本没有答案。 “对,我不懂。 不懂你们眼中的大英雄,为什么一定是不食人间烟火!”完颜靖远愤然道。 作为侍卫长和朋友,他真心期望文天祥能快乐。 生活中除了战争和权谋外,还能拥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文天祥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完颜靖远的疑问。 如果人们的传统观点能轻易地改变,吴希?]将军又何必枉做恶人。 约法和新政推行过程中没遭到过大的反弹,一方面是因为破虏军实力足够强大,另一方面是因为它使大多数人从其中受益。 而自己如果真的违背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恐怕届时与自己为敌的,不仅仅是几个儒林人物。 欲改变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只能像院子中的那几株寒梅,在不知不觉间积蓄力量一部分理想,文忠对爱的渴望,虽然美好,但既然他的灵魂跟着自己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就必须受到这个世界的左右。 不知不觉间,文天祥下意识地把对许夫人的好感归咎到文忠的头上。 找到逃避办法的心渐渐平静,目光所及处,花苞在寒风中透出暗暗的红。 突然间,他看见有一道火炭般的身影在寒梅树前闪过。 文天祥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地发现许夫人带着两个女侍卫,一边与院子里的幕僚们打着招呼,一边向自己的书房行来。 “靖远!”文天祥低呼了一声,无端觉得有些紧张,匆忙从窗前转过身,走到书案之后。 “属下在!丞相有何吩咐!”完颜靖远显然也看到了“有人”正向丞相大人的办公之所靠近,促狭地回答。 “倒几杯清茶来!如果有人求见,直接请他进来吧!”文天祥的命令毫无条理。 目光落在桌案许夫人关于整军的条陈上,入眼是一排清丽的小字。 许夫人的表现还是像三年前一样落落大方。 因为身上具有部分畲家人血统的缘故,她的瞳孔颜色偏深,呈一种明澈的亮黑色。 每当目光向人扫来,即如泉水般,让人感觉到其中的甘冽滋味。 多年的戎马生涯,磨去了她脸上三十多岁女子应有的风韵,代之是一种坚毅与刚强,就像一束寒梅伫立于风中,令人无法不瞩目其夺目的冷艳。 “夫人为何而来?”文天祥尽力将目光从许夫人身上收回,以不似自己般的声音问道。 “当然是整军之事情,不知丞相考虑得如何了?”许夫人笑了笑,低声问。 随即,促狭地追问了一句,“难道无事时,我即不可进丞相府么?”“当然,当然可以!”直到此刻,文天祥才发觉自己原来如此笨拙。 看着许夫人盈盈的笑脸和挺拔的身躯,内心深处突然升起了一股无法诉说的欲望。 “夫人以一品诰命,兴宋军统制的身份,当然可以随时到大都督府来议事。 地方治安,还有很多仰仗夫人的地方!”想了半天,文天祥终于找到一句自己认为合适的说辞,低声回答。 “如果碧娘不做这兴宋军统制,一品诰命夫人呢?”许夫人仿佛没注意到文天祥的尴尬,以无比明澈的大眼睛望着文天祥,追问了一句。 “当然也可以,夫人乃女中豪杰,大宋女子之楷模,如今诸事皆在草创之际,宋瑞欢迎夫人随时前来赐教!”文天祥的话突然流利起来,仿佛冲破了内心一道魔障般,站起来,落落大方地回答。 许夫人又笑了,明媚的笑容如阳光般瞬间照亮了这个屋子。 接着,她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已经了悟到什么天机般淡然说道:“这次冒昧前来,一是关于兴宋军整编的事情,想跟丞相探讨一下其中细节。 第二是关于舍弟陈吊眼的事情,他最近给我写了封信,说自己遇到了些麻烦!”“整编的事情,我正与大伙商议。 明天一早,夫人请带几个兴宋军将领到议事厅来,我想多听听他们的意思。 兴宋军为国争战多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寒了心!”文天祥微笑着回答,“至于吊眼,他在两浙不是打得很好么?有什么事情还需要你这当姐姐的出面?”“自然是他的家事了,他来信说,喜欢上了一个姓曾的参谋。 偏偏他这个笨人不知道人家是女子,所以内心恐慌得不得了。 我想这位曾姑娘与参谋长曾寰必然有些联系,所以想给他们做个媒,顺便请丞相去信将曾参谋的身份说明一下,免得吊眼心里总是忐忑不安!”许夫人显然对族弟的“糗”事觉得很好笑,一边说,一边擦去脸上笑出来的眼泪。 “原来如此,这个吊眼?”文天祥摇头,微笑。 “当从夫人之命,曾家小姐若不反对,宋瑞也愿意替吊眼做一回媒人!”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经历了开头的生疏,文天祥与许夫人的交流越来越融洽。 关于陈吊眼的婚事,关于兴宋军的安排,关于南洋战事以及高丽方面隐藏的威胁,关于辽东局势和江南战场的下一步举措,二人谈谈说说,彼此之间补充着对方看法的欠缺与不足,不知不觉谈到了傍晚。 晚钟声从天际外传来,许夫人站起身,向文天祥告辞。 文天祥写了封信,唤进完颜靖远,吩咐他快马送往陈吊眼处。 然后,亲自送许夫人走出丞相府,挥手作别。 “真是什么人带什么兵,这个文丞相,跟张狗蛋一样虚伪!”许夫人的侍卫红叶打马跑出了几十步,小声骂道。 “嘘,别让夫人听见了,否则,又要骂咱们多事了!再说,狗蛋他也是没办法,破虏军刚刚站稳脚跟,天下大半还在鞑子手里!”女侍卫海棠把手指放在嘴唇边,低声抗意道。 “还、没、嫁、入、人家,就替人家说话,羞、也、不羞!”女侍卫红叶伶牙俐齿,笑着奚落。 “纵被无情弃,不知羞!”海棠用刚刚学会没几天的汉诗回了一句,提了提缰绳,快速追向渐渐去远的许夫人和几个同伴。 “呸!”红叶啐了一口,打马跟上,边追,边小声嘀咕,“明明喜欢咱们夫人,明明能看出夫人不会拒绝他,就是没胆子说。 绕来绕去的,他们汉人,唉!真麻烦!也不知道夫人怎么想的,居然由着他来绕***!”“你不懂,红叶!”海棠摇头,轻叹。 “不懂什么?”跟在许夫人身边的其他几个女侍卫刚巧听到这句话,在齐齐转过头来问。 “不懂?”海棠看了看许夫人平静无波的面孔,不知该怎么向大家解释如此繁琐的问题。 跟张狗蛋接触久了,她已经多少明白了一些汉人的习俗和传统,虽然不赞同,却也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如果有来生,让我在未嫁时与你相逢!”黑暗深处,传来一句低低的戏此。 下班了,此刻正是街头戏班子的黄金时间。 写词的人显然有些功底,婉转处,道出了很多无奈与心酸。 “如果有来生,让我在未嫁时与你相逢。 当我送你双明珠时,希望换回的不仅仅是眼泪……”夜幕中,传来旦与生低低的共唱。 分不清谁起的第一句,也听不到结尾。 “夫人,真的有来生么?”叫做海棠的女孩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冷,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酒徒注: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一章 狩(一) 狩(一)寒风呼啸着从北国大地上掠过,将硝烟渐渐吹散。 厮杀了数日的战场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将士们的尸体。 蒙古人的、汉人的、女真人的、契丹人的,黑色的头发,黄色的面孔,脸贴着脸,肩膀挨着肩膀,分不清谁是哪个民族。 无数双不能瞑目的双眼盯着硝烟散尽的天空,身体下的泥土吸收足了血迹,居然在日光照射下冒出缕缕白烟,仿佛缠绵于冰冷身躯上恋恋不去的魂魄。 血一层层在灰色的大地上蔓延开来,因为天气太冷,没淌多远便被冻成了黑色的冰。 后边新鲜的血液却不肯停止,继续沿着冰面向远方蔓延,层层叠叠,在冬日的阳光下散发出绮丽的颜色。 偶而有一块黯淡的地方,那是炮弹炸裂后留下的弹坑。 刀剑、长矛、断臂、残肢,破碎地落在弹坑旁。 一些余烬未熄的弹坑冒着淡淡的清烟,染满黑色的血痕,仿佛魔鬼猛然从地面下探出了头,张着了吞噬生命的大口在喘息。 风扫过,雪花夹着血沫卷向半空,纷纷扬扬,飘洒出别样的红。 “哕??哕??”不远处,几匹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着,拖着缰绳在雪野中往来徘徊。 它们试图寻找自己的家园,但阳光下的原野已经不复就是模样。 所有的标记都被硝烟染黑了,它们分辨不出家园在哪里,主人在哪里。 几匹老马俯下身躯,卧倒在已经浑身是血的主人身边。 试图将那冰冷的身体挂上自己的背。 但它们的努力白废了,昔日的主人再不可能与它们一起在原野中驰骋,再也不可能对着朝阳纵声高歌。 “陛下,您小心些,冰天雪地的!”有人类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无主的老马警觉地抬起头,看见一杆羊毛大纛缓缓从远方靠近。 仿佛通人性般,几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同时跳了起来,撒开四蹄向远方奔去。 它们认出了那杆羊毛大纛,就是那杆大纛的主人,让整个草原变成了地狱。 “小心什么,朕是大元天子,诸神庇佑!”大纛下,忽必烈不满地回答了一句。 单手遮住日光向远方看了看,用马鞭指着正向远方逃窜的战马命令道:“把失散的战马全抓回来,谁负责清理的战场,这么草率!”“万岁,是李庭将军。 昨夜北风太大,乃颜连夜撤走,所以李将军才没来得及收拢战马!”一个贴身侍卫躬身答道。 三天前这场硬仗打得过于惨烈,蒙古军、探马赤军和汉军轮番冲击,打了两天两夜,最后全凭人填,才把乃颜的防线冲溃了。 事后诸军皆无力再战,只好把打扫战场这个肥差让给了汉军。 但汉军装备差,御寒衣物不足,想必李庭不愿意士兵因严寒损失过大,所以匆匆忙忙收了兵。 “没用的东西!”忽必烈悻悻地骂了一句。 在蒙古马中,辽东马向来是上上之品。 即便这些战马不能再上战场,卖到中原去也是百十贯铜钱的身价。 李庭放走了一匹战马,就是任由上百贯钱、数十石米跑掉。 大元目前财政吃紧,他这样做,不是明显暴殄天物么!叶李、赵孟?(赵匡胤十一代孙)、胡梦魁、万一鹗等几个随军汉臣听见了,脸上不禁泛起几分尴尬。 李庭是接替张弘范的汉军都元帅,虽然其本人是个汉人与女真人的杂种,但其担任了汉军都元帅,自然应归为汉臣一类。 忽必烈当着众人之面骂李庭,大伙跟着也觉得面上不光彩。 挂名的尚书右丞叶李向来脸皮厚,见诸位汉臣这般模样,打马上前几步,靠近忽必烈身边俯首道“万岁听臣一言,汉人不善骑马。 昨夜风大,想必,想必李将军有心追赶,也抓不住这些无主的马。 而战场上一安静,这些马儿眷恋故主,自然又跑了回来!”“嗯,好一句眷恋故主啊!”忽必烈点点头,若有所思。 赵孟?、叶李等人刷地一下变了脸色,双眼死死瞪向叶李,恨不得将其踹下马去。 辽东战事进展不利,本来计划中几个月就结束的平叛任务打了将近一年依然看不出分晓。 此刻忽必烈满腔怒火无处宣泄,蒙古军、汉军将领之间也因相互间配合不利矛盾重重。 这时候叶李还不开眼说出什么眷恋故主的混话,不是上赶着找死么?叶李不屑地耸耸肩,从伙伴的目光中,他看出了大家在想些什么。 但自己的心思又岂是这些庸人所能猜度的。 看了看忽必烈的脸色,他又说道:“所以臣以为,日后清理战场的事情,还由蒙古军来做为好。 汉军皆视陛下为主,临阵奋勇,当蓄养其力!”“噢?”忽必烈诧异地抬起头,看了叶李一眼。 几个跟在忽必烈身边的蒙古系大臣发出一阵“嗤嗤”的讥笑声,心中暗骂叶李自不量力,这时候还想着替汉官出头,与蒙古人争荣争宠。 关于蒙古军与汉军谁为主力问题,北上以来,一直存有争议。 五十万大军中,汉军人数占了八成以上,每次与乃颜交手都是决定胜负的力量。 但汉军的体力、装备和行军速度,皆比不上蒙古军。 所以忽必烈内心深处一直很犹豫,一方面,他怕汉军功劳太大,将来不好羁绊。 另一方面,他又不满于蒙古军对乃颜总是手下留情,甚至几度在关键时刻不肯痛下杀手。 “陛下,请看!”叶李跳下战马,翻开一具冻得发硬的士兵遗体,用袍袖垫着,从皮甲上拔出一根银亮亮的无尾短弩来,高举过顶。 “嗯!”忽必烈脸色发黑,闷哼了一声,不做任何评价。 呼图特穆尔狠狠地瞪了叶李一眼,气他这个时候了还不长些眼色。 这种半尺长的短弩是乃颜的杀手锏,上面涂有剧毒,发射时毫无征兆。 乃颜麾下的轻骑兵将这种短弩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往往在非常近的距离突然发难,然后拔刀冲上。 元军将士即便逃过躲闪过弩箭偷袭,在接下来的肉搏中也丧失了先手。 此外,乃颜军中还有床子弩、万火集等远程兵器助战,在军械精良程度上,元军占的优势不大。 特别是最近几战中,乃颜居然出动了火炮与大元的炮师对轰,此举更是出乎了忽必烈君臣的意料之外。 (万火集,是唐宋时军中的一种高科技武器。 将数十枝火箭集中在铁架子上,用火药推射出去,对付骑兵,能起到密集打击的效果。 )这些骑兵弩、万火集和火炮肯定是文天祥卖给乃颜的。 对忽必烈君臣来说,乃颜与南方的残宋有勾结的事并不算什么秘密。 但忽必烈不愿看到乃颜与文天祥居然勾结到如此程度,残宋连保命的火炮都肯卖给他。 在忽必烈心中,乃颜再该杀,他也是黄金家族的后代,骨子里留着蒙古人高贵的血液。 而文天祥的残宋却是汉人,汉人中最低贱的南人!凭什么黄金家族与黄金家族互相厮杀,而南人却站在一边看热闹!为此,忽必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愿意给身边的汉臣好脸色看。 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既然蒙古人都和南人勾结了,汉臣的忠诚更不可信。 但偶尔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身边只有汉臣可信。 就像叶李等人,他们已经背叛了故国,除了死心塌地的追随在自己身后,的确没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忽必烈这种矛盾的心态被很多人看了出来。 所以蒙、汉、色目大臣们明里暗里又开始了新一轮权力争斗。 虽然有呼图特穆尔这个左丞相镇压着,大伙没能闹得太厉害,但也给诸事决策增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陛下,您不觉得最近十字军的炮火越来越密,用弩也用得越来越多了么。” 叶李毫不气馁,又翻开一具尸体,从翎根甲缝隙中,接连拔出了四根短弩。 (乃颜信奉基督教,军中打十字旗,所以叶李称其为十字军)忽必烈楞了一下,目光落在叶李翻动的尸体上。 这具尸体的铠甲还没被检视战场的士兵回收掉,从甲叶的精细度上,可以看出死者生前应该有一个不太低的职位。 翎根甲是一种优质铠甲,以细长钢条覆盖在皮甲外边,价格昂贵,非望族消费不起。 几个机灵的侍卫跳下马,用衣袖擦去尸体脸上的血污,一张年青英俊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阿尔斯楞(狮子)的儿子查干巴拉(白虎)!”有人惊讶地叫出声音来。 阿尔斯楞曾经是忽必烈的侍卫,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争位战中,阵亡于和林城下。 查干巴拉因为父亲的功绩而被提拔进了怯薛军,成为有前途的下级军官。 怯薛军是历代大汗的直属部队,蒙古各军中的千户以上级别军官,十有八九出身于怯薛军。 甚至朝廷现任官员,也多有出身于怯薛军者。 所以像呼图特穆尔这样的蒙古重臣,出于各种考虑,对怯薛军的每个可造之材都了如指掌。 大伙都知道查干巴拉前途无量,却没想到昨夜的激战中,他已经以身殉国。 “我军出塞后第一战,只有一成阵亡者死于短弩。 如今,阵亡的将士十之八九……”叶李根本不考虑众人心情,自顾说道。 “够了!”忽必烈一声大喝,打断了叶李的话。 他知道叶李想表达什么意思,但他心里实在太乱,不想听此人絮烦。 叶李耸耸肩膀,闪到了一边上。 忽必烈跳下马,不顾寒冷,亲手给查干巴拉整顿身上的铠甲。 这副翎根甲是他亲自赐给查干巴拉的,密实的条型甲叶可以挡住角弓在一百步左右射来的羽箭。 蒙古人的驰射术,多从这个距离发难。 逃过了羽箭漫射,忽必烈相信,以查干巴拉的武技,他能在两军厮杀中保得性命。 但现在草原上的战术已经变了,忽必烈闭上双眼,脑海中出现了两支打着不同旗号蒙古轻骑对阵的情景。 两军先是互相用羽箭在远距离互相问候,然后策马对冲,在极近距离拔出成吉思汗亲自设计的弯刀,这时候,乃颜麾下的十字军战士从怀中掏出了事先上好了弦的短弩…….“大汗…..”已经僵硬的查干巴拉突然动了动,喃喃地叫道。 即便是英雄盖世的忽必烈,也被这来自地狱的呼唤吓得倒退了几步,右手紧紧按住了刀柄。 几个御前侍卫跳过去,紧紧护在忽必烈身前。 更多的士兵冲了过来,在查干巴拉身边架起一排刀林。 “救,救我!”查干巴拉吃力地扭动着身体,用蒙古语祈求道。 一个身穿千夫长服色的低级将领蹲下身去,剥开查干巴拉的颈甲,将食指和中指放到了他的动脉上。 “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家里还有……”查干巴拉喃喃地祈求道,伸手试图抓住些什么,却无法合拢冻僵的手指。 千夫长站了起来,冲着忽必烈轻轻地摇了摇头。 人群后,忽必烈点头相应。 “救,救…..”查干巴拉紧张地叫道,他的呼声嘎然而止。 千夫长从靴子中拔出匕首,插进了他的喉咙。 所有士兵都难过地转过了身体。 忽必烈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骑,瘸了一条腿的身躯越发蹒跚。 “大汗……”呼图特穆尔难过地喊了一声。 没有什么事情比亲手杀死自己的族人更令人心中愧疚。 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战场下。 “厚葬了他,跟他家里人说,他是为了保护朕而死。 如果他有儿子,封他儿子一个爵位!”忽必烈回头吩咐道。 想要踩蹬上马,却一不小心踩空。 战马被嚼子拉痛,咆哮一声,向旁边跳去。 “大汗!”几个侍卫赶紧跪倒在地,把脊背伸到忽必烈脚下。 忽必烈踩着人肉垫子跳上马背,从鞍桥旁解下皮鞭,重重地抽了坐骑几鞭子。 挨了打的大宛良马四蹄腾空,快速向前飞奔。 “大汗!”呼图特穆尔、叶李等蒙、汗大臣皆大惊,跳上马背,拼命向忽必烈追去。 “让叶李调两万汉军,三天之内,将方圆一百里所有挂着十字旗的庙宇全拆了。 将所有当地人,无论哪个蒙古、汉、还是女真,高过车轮的全砍掉。 将没高过车轮的,卖到中原去,世代为奴!”忽必烈的咆哮声从远方传来,刺在众人脸上,比北风还冷。 “大汗三思!”呼图特穆尔大惊,一边策马紧追,一边狂喊道。 从乃颜交战时的从容举止上来推断,呼图特穆尔知道附近应该有数个支持乃颜的部落。 这种逐水草而居的部落绝对不会住着汉人。 忽必烈这一刀砍下去,今后辽东的蒙古人,再不会与中原的蒙古人成为一体。 “臣谨尊吾皇之命!”叶李带住战马,双手抱拳,向忽必烈消失的方向大喊道。 赵孟?拨转马头,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叶李。 突然间他发现,这个当年几度冒着生命危险揭发贾似道误国罪行的清流人物,脸色居然没有一丝怜悯之色,反之,带着一种深受重视的得意。 “叶尚书,赵某这厢恭喜尚书了。 三日之后,叶尚书身上官袍,必将换一种颜色!”赵孟?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冷冷说道。 他不明白,叶李的品行为什么变得如此之快。 赵孟?不敢鄙视这位南宋“名士”当年闻听忽必烈召唤,向北而拜,说什么‘仕而得行其言,此臣夙心也,敢不奉诏!’等种种丑行。 毕竟儒者讲求择主而侍,而赵家当年负叶李太多。 皇上过于昏庸的情况下,叶李弃南而北的行为在儒家眼里不能算过错。 甚至投北后叶李在忽必烈面前屡屡出良策对付残宋,也是他应尽的臣责。 但怂恿皇帝杀人,却是任何儒家学派无法容忍的恶行。 今天忽必烈之所以动了杀机,全是叶李在旁边撺掇之故。 他看似据理直言的几句进谏,却让几万,甚至几十万无辜百姓就此丧命。 “叶某也是为了我大元天朝!”叶李笑了笑,低声解释。 他很为能让忽必烈在最后关头接受自己的真知灼见而得感到骄傲,人么,就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没有一定位置,怎能施展心中的抱负。 自己出身低微,来北朝时,最初的官职仅仅为五品,如今已经是尚书,再升一升,估计该有机会升为正一品了吧?“难道叶大人不怕这塞外数万冤魂,搅得您日夜不得安生么?”赵孟?忍无可忍,斥责道。 “冤魂,他们既然为反贼,有何冤枉。 况且,陛下心中若不肯放弃这蒙、汉之分,如何做得了这天下共主。 赵大人只见叶某做事狠辣,为何看不到从今而后,陛下将是天下人的陛下,而不仅仅是蒙古人的陛下!”叶李正色辩驳道,仿佛做了非常大的好事,却不被世人理解般委屈。 “天下人的陛下?”赵孟?惊问。 一瞬间,他明白了叶李的意思。 从汉臣利益角度上,叶李做得的确可圈可点。 一番屠杀后,忽必烈手中最值得信赖的力量,绝对不再是蒙古诸军。 我们背叛了汉人,陛下抛弃了蒙古人,这大元天下,原来是叛徒和刽子手的乐土!望着叶李得意洋洋远去的背影,赵孟?悲哀地想。 阳光下,他的影子跌跌撞撞行走于尸体中间,分外孤独。 第一章 狩(二) 狩(二)感到郁闷的不仅仅是赵孟?一个人,丞相呼图特穆尔对忽必烈在叶李挑动下仓猝做出的杀戮决定也很不满意,从战场上追劝到河边,又从河边追着忽必烈的马头劝到了中军帐,直到把忽必烈劝得烦不胜烦,吩咐侍卫将他架了出去,呼图特穆尔依然不甘心,直挺挺地站在忽必烈的金帐外,死活不肯离开。 滴水成冰的天气,纵使军中武将在雪地里站上半个时辰,也会冷得直打哆嗦。 出乎所有人预料,一向性子柔和的呼图特穆尔犯了倔脾气,在忽必烈帐外站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眉毛胡子上都结满了霜,依然坚持不走。 “丞相,您回去歇歇吧。 大汗正在火头上,等大汗气消了,就没事了!”忽必烈的侍卫长格日乐图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呼图特穆尔身边低声劝道,顺手,将一个狐狸皮手筒塞到了呼图特穆尔怀里。 “谢谢,谢,嗯,格日乐图兄弟!”呼图特穆尔一边吸着冻出来的鼻涕,一边将僵硬了的手指伸进了皮手筒里。 “烦劳,嗯,格日乐图兄弟再进去通报大汗一声,就说左相呼图特穆尔求见!”“左相,您,您这不是难为我么?”格日乐图为难抓了抓自己的颈甲,手指在钢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您不是不知道,大汗发怒时……”“格日乐图,你记得怯薛之责么?”呼图特穆尔正色问道。 “当然,誓死保护大汗!”格日乐图挺直了胸脯,自豪地回答。 “若大汗被奸人迷惑呢?.”“若大汗被奸人迷惑,有一旁,一旁…….”格日乐图说不下去了。 怯薛作为大汗的亲信,有提醒大汗明辨是非之责,这是成吉思汗时代留下来的传统。 但现在当政的是忽必烈,他不仅仅是蒙古人的大汗,而且是天下人的皇帝。 若是二十年前,任你如何直言敢谏,忽必烈大汗都不会生气。 但最近几年随着年龄增大,皇帝陛下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在他生气的时候去招惹是非,下场不死也得脱层皮。 “左相,不是我们兄弟胆子小,当年咱们蒙古东征西讨时,谁手上没沾过血。 左相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惹大汗不痛快!”与格日乐图同时当班的侍卫恩和见上司受窘,过来帮腔道。 呼图特穆尔一听此言,怒火立刻冲破了顶门,劈手抓住恩和的绊甲,怒喝道:“咱蒙古人杀人屠城以立威,历代大汗都做过。 但咱蒙古人杀过蒙古人么?”“没,没有。 大人你别发火啊,咱们兄弟不是位置低,见识短么?”恩和在呼图特穆尔的逼视下自觉气短,低声解释道。 但呼图特穆尔这句质问,恩和却认为其纯粹属于强辞夺理。 蒙古族起源于室韦的一个分支,是由草原上各部落强力整合而成的松散部落联盟,当年成吉思汗为了将各部蒙古人凝聚在一起,没少将不肯屈服的部落铲成白地。 相比于成吉思汗的杀人手段,忽必烈陛下差得太远了。 格日乐图见自己好心惹上了大麻烦,心中暗自后悔不该发什么慈悲,给呼图特穆尔送什么手筒。 正想着用什么言辞才能把眼前难关蒙混过去的当口,猛然听到金帐内有人厉声喝道:“谁在外边喧哗!”“是,是,丞相!”几个侍卫隔着帐帘小声汇报。 “哈哈,那个糊涂家伙,他还没冻死么?”忽必烈的声音透过金帐传出来,分不清是笑还是在发怒。 侍卫们不敢答话了,这个问题超越了他们能回答的范畴。 帐篷里边是大元皇帝,帐篷外边这个是大元左相,哪个大伙也得罪不起。 呼图特穆尔闻听忽必烈的侮辱之言,怒气反消,昂首挺胸回答道:“大元左丞相,身负辅佐忽必烈陛下北征之责的呼图特穆尔尚未冻死,在帐外等候陛下召见!”“没死啊,那就给朕滚进来吧。 来人,煮几碗羊肉汤来给糊涂虫暖身子!”忽必烈在大帐里笑着吩咐。 几个侍卫暗暗擦了一把冷汗。 从笑声中,他们判断出忽必烈已经消了气。 有人赶紧跑去安排御厨做汤。 有人快步上前,讨好地替呼图特穆尔掀开帐帘。 金帐内点着高价从福建走私来的火炉。 上好的白炭在精工细做的镀铜火炉内泛着蓝光,将整个帐篷烤得温暖如春。 呼图特穆尔身上铁甲太冷,进得帐来,立刻挂上了一层霜。 衬着他白色的霜眉,白色的冰胡子,活脱脱一个雪人形象。 看到呼图特穆尔被冻得如此狼狈,忽必烈亦有些心软。 吩咐人赶紧取来一套火貂皮大衣来,换去呼图特穆尔身上的铠甲。 待一切忙碌完了,让人给呼图特穆尔在火炉旁搬了个包了羊皮的软凳,笑着说道:“坐下吧,左相大人。 没想到呼图特穆尔如此有种,冰天雪地非要逼着朕服软!”“微臣不敢!”呼图特穆尔赶紧从软凳上跳起来,躬身说道。 他的身材比忽必烈略高,内侍们拿来的火貂大衣有些小,穿在他身上显得分外拘束。 “去,给丞相拿一套合适的皮衣来!”忽必烈扭头向内侍吩咐,然后走到呼图特穆尔面前,拉起他冻得已经发紫的双手,说道:“朕知道你忠心耿耿,但你知道,朕今天为什么动了杀机么?”呼图特穆尔感觉到手掌间传来一阵温暖,抬起头,看见忽必烈双目中没有半分残忍之色,有的,只是深深的忧虑。 “臣,臣见识短浅!”本来冲到嘴巴的谏言,被呼图特穆尔硬生生咽了下去。 目光与忽必烈的目光相对,诚恳地回答:“但臣受伯颜与董大之托,不敢忘记身上职责!”“呼图啊,这就是朕欣赏你的地方。 如今我大元朝廷,还有几个臣子记得肩头的责任!”忽必烈长叹一声,说道。 放开呼图特穆尔,走到书案边,抓起一叠报纸,指着上面的文字摇头苦笑。 那是一叠来自福建的盗版报纸,头版一段文字,是书生们关于政府,即朝廷职责的一段辩论。 起因正是为了大宋水师出征葛朗的事情。 一派人认为,为几个商人向一个国家宣战,是疯子行为。 更多的人却根据约法指出,保护治下百姓不受人欺负,是朝廷应有的责任。 这种报纸,呼图特穆尔帐篷里也有许多。 如今福建那边有了水力印刷机,报纸印刷成本大大降低。 加上文天祥又不因言而罪人,在抱有各种目的的幕后人物支持下,很多民间报纸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上边的内容从国家大事、儒林是非、商业资讯一直到谁家丢了一条狗,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所谓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一般百姓看了福建那边的报纸,顶多是冒着被杀头充军的危险图个新奇,而忽必烈、呼图特穆尔这些大人物,却能报纸上的蛛丝马迹中,分析出福建政局的变化来。 “约法诞生才三个月,已经有无数人引之为经典。 呼图啊,你想过没有,文天祥什么时候,会突然从福建大举杀出来!”忽必烈敲打着报纸,低声问道。 “最慢是明年春夏之交,若快,天气一转暖,就有可能兵出江西!”非随机应变的问话,呼图特穆尔向来能从容应对。 从南方来的报纸上,他已经清晰地分析出了达春撤离后的大半年来,文天祥做事的轨迹。 文贼先是高调宣布,准备推广选举,借此激起各方势力对新政的关注。 然后,文天祥以退为进,放弃选举,转求约法。 在一切皆由选举这种荒唐治政方式压力下,残宋各方接受了约法大会。 不知不觉间,就掉进了文天祥精心准备的圈套。 忽必烈君臣不知道在福建和两广发生的很多事情是文天祥无力控制的。 现在的很多决策,已经背离了文天祥的初衷。 很多情况下,都是大都督府不得不与各方势力妥协的结果。 从忽必烈君臣这些旁观者的角度上看,大都督府的每一步都仿佛经过了精密的计算,步步进逼,以不流血的方式,将残宋各方势力重新整合为一体。 如果文天祥在北元注意力转向辽东后,立刻不顾一切北伐,恢复杭州。 忽必烈反而不会感到紧张。 因为当时残宋内部矛盾犹在,文天祥即便拿下了两浙,甚至拿下半个江南,都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强大。 待大元从北方腾出手来,可以利用残宋内部矛盾,将宋军各个击破,挽回整个江南战局。 但文天祥却有条不紊地,先通过约法平衡内部矛盾,将军政大权尽握在手。 然后通过科举与推举并行的手段,最大承担争取了民间的支持。 接着通过改变官制,一举革出了大宋多年遗留的冗官问题。 再接着整军,将野战兵马与地方兵马区分开来,各自承担不同的职责。 通过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几大步,福建大都督府已经取得了质的飞跃,推动着今残宋也慢慢从大元的重击下恢复了元气。 眼看着破虏军后方稳固,文天祥羽翼渐丰,而大元却旷日持久的陷在辽东,忽必烈君臣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养虎为患。 “这正是朕一直担心的,与文天祥这头老虎比起来,范文虎只是一条狗,而达春是个倔驴。 他们两个,守不住江南啊!”忽必烈长叹着跌坐于椅子内,举着另一页报纸读道:“兴宋军改名叫警备军,军饷与破虏军相同。 平素负责维持地方治安,剿灭盗匪,训练新兵。 破虏军退役或伤残将士,可到警备军任职,而警备军每年必须提供一万以上合格新兵,补充入破虏军各部……”呼图特穆尔的脸色慢慢凝重,这段话,他也读过,开始只是觉得这是文天祥收拢兴宋军和各地豪杰的一种手段。 现在,听忽必烈重新读过,突然觉得,其中含义不那么简单。 大元能横扫天下,靠的就是数万精兵。 通过怯薛军培训军官,通过部族武将私兵培养合格战士。 军官和私兵组合起来,就是一支无敌雄师。 文天祥在邵武设立有指挥学院,招收士兵中表现优异和百姓中身体强健且读书识字的人在里边培训,无疑相当于大汗的怯薛,甚至比怯薛培养制度还高效些。 而警备军,就相当于诸侯的私兵,精兵劲卒的培养中心。 通过警备军和破虏军之间的双向交流,残宋的军队会越来越强,越来越有经验……这是一种新制度,全新的军官与士兵培养制度。 呼图特穆尔感到汗水从额头上渗了出来,如果大汗是为了尽快结束辽东战事而进行屠杀,自己今天的劝谏的确很没有眼光。 丢了辽东民心,不过丢了一省之地。 陷在此地任由文天祥一天天发展壮大,却会丢了整个大元江山!“陛下…..”想想大元江山,再想想即将死在叶李屠刀下的蒙古同胞,呼图特穆尔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适合坐在左丞相的位置上。 “呼图啊,你真的以为,朕是听了叶李几句谗言,就对自己的族人痛下杀手么?你真的以为,朕做此决定时,心里不痛么?”忽必烈长叹一声,问道。 “臣不敢!”呼图特穆尔擦着脸上华开的霜气和汗水,低着头回答。 救不下附近的蒙古部族,他心里感到非常难过。 “你原籍辽东,朕知道,命令一下,你的族人难免会受到牵连。 那乃颜又何尝不是黄金家族,朕还与他是骨肉至亲呢。 可不痛下杀手,咱们在辽东要打到何年何月去?阿合马日日给朕写奏折,说后方拿不出更多钱粮。 各地反叛力量又牵制住了河北等地兵马,让他们无暇南顾。 朕是想了好几个月,才下得这个决心啊。 当年董大献给朕最后一策,你还记得么。 你真的以为,董大仅仅给朕的遗言,仅仅是如何调度兵马么?”“臣,臣……”呼图特穆尔结结巴巴地回答,董大最后一策,只有几个字啊。 难道这场杀戮,董大早已预见?他在内心里,一遍遍问自己。 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 九个字,血一样浮现在他眼前。 酒徒注:晚上有事情,今天提前更新了,祝大家春节快乐。 第一章 狩(三) 宋祥兴三年十二月,冬,北酋忽必烈突然对几个支持乃颜的辽东蒙古部族下了灭族令,顷刻间,草原上血流有声。 这是自成吉思汗将蒙古诸部整合成一个统一民族后,数十年来第一次发生在蒙古族内部的大规模仇杀。 自此,蒙古人不再是一个完整的概念,而是被政治派别强行分割开来,兄弟姐妹之间以白刃相向。 还没等军中诸臣们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忽必烈又下达了第二道圣旨。 命令军需官给汉军大面积换装,尽力满足他们的粮草与装备需求。 宣布从此之后,与北方反叛者之间的战争,以汉军和探马赤军为主力,将不肯对乃颜下重手的蒙古军从主力的位置上撤下来,改为策应。 同时,宣布诸探马赤、汉各军中,凡立下斩将夺旗大功者,皆可“升等”为蒙古人,本人及其子孙后代永远享有与蒙古人相同的特权。 受到激劢后的汉军与探马赤军奋勇争先,一个月内,接连三次重创乃颜,打得十字军连连败退。 在屠刀面前,很多支持乃颜的部族不得不重新屈服在忽必烈旗下。 祥兴四年正月,忽必烈重新夺回辽阳。 乃颜与哈撒儿(成吉思汗弟)後王史都儿、合赤温(成吉思汗弟)後王胜纳哈儿、别里古台后王哈丹秃鲁乾等退守东宁与合兰。 (今平壤北侧一带)也许是想起了当年窝阔台汗的承诺,忽必烈没有将辽阳城拆毁。 而是命人四处征召、劫掠工匠,在辽阳城建立了百工营。 以南方降将黎贵达为统帅,将行动不便的重炮重新融铸成规模大小不等的野战小炮。 同时,应丞相呼图特穆尔之请,将乃颜勾结南方汉人,试图将辽东草原并入残宋版图的罪证,“骑兵弩”、“轰天雷”、“虎蹲炮”等公之于众。 这些物品都是乃颜以战马、黄牛等草原上各部相约不向南方输出的战略物资从文天祥手中交换来的。 公示之后,几乎毁灭性打击了乃颜的声誉。 谁都知道,最近一个半月来对草原各部族大开杀戒的是一伙汉人,而乃颜偏偏与汉人联手,在两个方向上与蒙古人的帝国交战。 二月,忽必烈大会辽东各部族,当众立誓,宣布如果各部族重新归降于大元,自己将原谅他们一时被奸人蒙蔽而犯下的错误,既往不咎。 并且郑重申明,自己这么大的年纪了,还领军亲征,不是想让蒙古人之间自相残杀,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惨事。 而是不忍看见乃颜借助异族的势力分裂草原。 从窝阔台到自己,蒙古人经历了数十年才将南宋征服,而乃颜为了一己私利发动叛乱,却让几十万将士牺牲换来的战果化为乌有。 “联今天于此,重申成吉思汗的誓言,兄弟们打天下,战果共享之。 全天下蒙古人荣辱相连,福祸与共。 凡与外族勾结者,天下蒙古人皆可诛之。 那些支持乃颜的,弃械而来,或杀了上司而来,联将用黄金与牛羊回报你们的功绩。 那些给乃颜提供马匹、炒米的,断绝你们的供应,联将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 那些与乃颜称兄道弟反对联的,带着你们的部族离开,联将重刻你们的金印,片甲不入你们的封地。 那些高举者十字的僧侣,如果重新支持联,你们的教义将可在大元境内自由传播。 如果长生天叫你们继续支持乃颜,那一定魔鬼是涂改了上天的旨意,你们要自己分辨清楚。 联不喜好杀戮,但为了蒙古族的兴亡,联不介意流更多的血……。 (酒徒注:北元初建时期的旨意,通常为蒙古大汗口述,汉臣整理。 因为翻译的缘故,总是显得粗鄙无文。 此段为酒徒模仿其风格杜撰,非原文)这份用蒙古语写成,用汉语记录下来的,檄文不像檄文,盟约不像盟约的东西,很快在草原上流传开来。 一些逐水草而居,向来没有固定支持目标的小部落在铁血重压下快速倒向了忽必烈。 一些大的部落也开始反思,自己这样支持乃颜会落得什么结果。 从双方最近几场战斗结果来看,乃颜几乎没有胜利的希望。 与其让整个部族给乃颜殉葬,最后还落个勾结南人,毁灭草原的罪名,是不是不如向忽必烈认错合算?乃颜大急,连忙传檄到辽东各部,驳斥忽必烈的谎言。 所控制地区人心初定,但与忽必烈的交战依旧毫无起色。 双方的蒙古将领和士兵之间都是骨肉至亲,隔着疆场,就能用蒙古长短调攀上亲戚,彼此之间依旧无法狠下心来痛下杀手。 而忽必烈摩下的探马赤军和汉军却与乃颜这方没任何瓜葛,他们动起手来毫不留情。 特别是那些探马赤军,都是些被蒙古人亡了国的契丹、党项、女真遗族,心中对蒙古人的怨恨不敢向忽必烈这样的强者发泄出来。 乃颜所部蒙古人,正好成了他们的出气筒。 三月,乃颜再败,丢弃东宁路、合兰府两个出海口,退向兴凯湖一带。 十字军军粮不济,哈撒儿(成吉思汗弟)後王史都儿、合赤温(成吉思汗弟)後王胜纳哈儿、别里古台后王哈丹秃鲁乾各自撤回封地就粮。 各部背靠兀水(黑龙江),被忽必烈大军压缩成一条折线。 从此,乃颜与南方的交流物资的航路大大加长,弩箭、手雷、炮弹等重要物资更难接济得上。 在兵力和武器都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己经没有还手余地。 但出人意料的是,忽必烈亲自率领的北伐大军却在开元万户府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向前推进。 “感谢主的仁慈,您终于听到了忠实奴仆的呼唤。” 乃颜如垂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对着十字架连连叩首。 感觉敏锐的他预料到,南方出大事了,否则忽必烈也不会把握不住对东北诸王发起致命一击的机会.他派快马与纳哈儿等人联络,很快,从盟友处得到两个不确定的信息。 第一条消息是,文天祥遣张唐率领大军北进,在江南西路与福建路交界处再次击败了达春,江西行省岌岌可危。 第二条消息比第一条消息更令人震惊,忽必烈的大军断炊了,五十万大军正在分头征集粮食、牛羊。 这不可能,蒙古军与探马赤军有肉食与奶酷就能活,来犯之时,他们带着足够的牛羊。 那些汉军虽然必须吃干粮,但有阿合马这个刮地皮的能臣坐镇大都,军需供应绝对不会发生问题!乃颜对第二条消息不敢相信,认为是忽必烈故意放出虚假情报,引诱自己与他决战。 于是,他快马回书纳哈儿等人,劝大家小心谨慎。 几个盟友也纷纷做出类似判断,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待部属补充完整后,再与忽必烈决一死战。 一个月后,当文天祥的物资输送船队绕过高丽,抵达莫温河口之时,乃颜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么好的一个反攻机会。 但那时,一切为时己晚。 开元万户府,忽必烈像一头狮子般在帐篷内咆哮着。 呼图特穆尔、叶李等蒙、汉大臣面色铁青,不敢出一言相应。 桑哥等色目系臣子则跪倒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桑哥是维吾尔人。 元代色目人主要包括西域诸族、西北各族以及欧洲人)四十余万大军,粮草己经断了三日了。 而大都方面还没有运粮队出发的消息。 忽必烈认为是理财第一能臣的平章政事阿合马送来书信解释说,去年大元在两浙颗粒无收,而今年却要同时应付南、北、西三个战场粮草开销,所以调度一时出现混乱。 他请忽必烈先就地筹措一部分粮食来缓解燃眉之急,待从两湖紧急征调的粮食一到,立刻运往开元。 同时,阿合马向忽必烈提出两个要求,第一,让达春或伯颜两人之中任何一人,暂时以守为攻,降低粮食消耗。 第二,请忽必烈将他的长子忽辛从大都路总管,提拔到“同佥枢密院事”的职位上,以便威慑那些不按期向大都交粮的地方官。 (同俭枢密院事,地位相当于国防军副司令)阿合马在信中还振振有辞地说,自己举荐儿子为“同佥枢密院事”,实在是万不得己。 自从大汗北狩后,大都城中,总是有人试图找自己的麻烦。 特别是张易、崔斌、不忽不等人,整天对自己的事情指手画脚,导致各地粮草税银征收机构运展不灵。 诸位仓库使、转运使们既要完成为国家筹集粮草的任务,又要面对御史们的诬告,左右为难。 忽必烈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临北征之前,他把军队调度大权交给了太子真金,就是担心有人趁他不在时,窥探皇位。 但是,他没想到,窥探皇位的人,居然是自己平素最为信任的能臣阿合马。 眼下,平叛工作己经到了最紧要关头。 如果贸然撤军,乃颜等人必将尾随而来,军心大乱之下,自己连葬身之地都寻不到。 但坚持与乃颜决战,就要面临大战之际,军粮断绝,三军将士饿着肚皮与敌军交手的危险。 人是铁,饭是钢。 再强大的军队,饿上五天肚子,也会丧失战斗力。 况且在开元周围,各部族都是刚刚倒戈过来的,态度极其模糊。 一旦让他们发现大军面临断粮窘境,这些部族肯定会再次与乃颜勾结到一处。 “就会磕头,就会磕头,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说说,联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们!”忽必烈大声咒骂着,蹒跚几步,走到桑哥面前,将几个色目系臣子一一踢翻在地,踏着他们的脊背质问道。 “陛下待我等恩重如山,我等愿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之恩。 求陛下息怒,息怒啊!”桑哥在忽必烈脚下苦苦哀求。 唯恐激得忽必烈下杀手,他不敢用力挣扎。 心中暗骂阿合马鬼迷心窍,这个接骨眼上给自己的儿子争什么权位。 平心而论,色目诸臣在元庭之中受到的尊崇远远高于汉、女真和契丹诸臣,在某种程度上,忽必烈对他们的信任甚至超过了蒙古人。 蒙古人马背上得天下,精通算术、计量的人才几乎没有。 大元朝完全靠着色目人的支持,才能建立起一个有效的财税体系。 为了回报色目人的劳动,忽必烈对他们贪污、受贿、放高利贷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明知道有些政令,如在江南设立钞户、绢户等,是阿合马等人凭借私心提出来的,也不顾汉臣反对而接纳了它。 凭着这些法令,色目人放几贯钱给钞户救急,几年后就能连本带利收回数百贯回来。 虽然把一些南人逼得家破人亡,但整个色目系都与大元朝的命运连接到了一起。 大元朝繁荣,色目人则一起发财。 大元朝倒下,则色目人皆跟着破产。 所有色目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偏偏作为色目系臣子之首的阿合马被牛油蒙住了眼睛。 “恩重如山,桑哥啊,恐怕联这座大山,你等早欲除之而后快了吧!”忽必烈脚上加了点儿力,冷笑着问道。 除了震怒,他心中更多的是失落。 作为第一代开国帝王,忽必烈己经饱偿了被人欺骗的滋味。 当年,他一心拉拢汉臣,给汉人们极高的地位,结果,李擅这头恶犬背主反噬,几乎要了他的命。 如今,他只信任蒙古人与色目人,结果乃颜反,阿合马又以断绝军粮相要挟。 “臣不敢,臣不敢,那是阿合马一个人的事儿。 臣等虽然愚蠢,却知道陛下是我等的大树,我等是缠绕在树上的藤萝。 若陛下不给我等撑腰,我等早己死无葬身之所!”桑哥痛哭着回应忽必烈的话,唯恐说错了一个字,立刻脑袋搬家。 “是么?你还知道没有肤,你们全活不长久?”忽必烈继续冷笑,鼻子微微上卷做了一团。 这是他要动手杀人的征兆,呼图特穆尔等大臣皆吓得变了脸色。 三月的风从帐篷外吹进来,冷得人瑟瑟发抖。 几个怯薛手按在刀柄上做跃跃欲试状。 作为第二代入主中原的蒙古人,他们深受汉儒老师的影响,对忽必烈怀着无比的忠诚。 对桑哥、阿合马这种为了个人权力和财富盎惑皇帝的弄臣,则恨不得拖出去一刀砍死。 “尊敬的皇帝陛下,长生天下的万王之王。 罪该万死的小臣有一个计策,请求说出来后,再为平息陛下的怒气去死!”关键时刻,趴在桑哥身边,面孔朝地的一个高个子色目人说了一串饱含阿谀之辞的话,将忽必烈的理智从无边杀气中请了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在说话了,东方的色目人虽然擅长拍马屁,但无人达到如此境界。 几个心肠较软的臣子纷纷上前,请求忽必烈不妨听一听此人到底有什么良策,再对色目人进行处置。 现在军中色目臣子、色目将领和色目士兵加起来有数千人,如果一并杀了,对军心稳定大有影响。 忽必烈后退了半步,用包着铁皮的靴子踢了踢高个子色目人,命令道:“你爬起来说话,有什么好主意快说,如果想花言巧语为自己开脱,那就免了,联不会因为你会说话,就宽恕你们的背叛!”“该死的小臣尊旨,长生天下的万王之王,您的智慧比疆土还广大。 您一定能分辨出来,我们这些人与阿合马没瓜葛,他信的是真主,我们供奉的是主……”高个子色目人爬起来坐在地上罗嗦道。 “反正,你们没好东西。 乃颜不也信奉主么?你不与阿合马勾结,也难保不与乃颜勾结!”忽必烈怒骂道。 脸色的杀气慢慢缓了下来,坐在地上的色目弄臣马可?波罗说得有些道理,色目人内部派系繁杂,信奉真主的阿合马与信奉上帝的那些人平时间视若寇仇,扯在一处的确有些冤枉。 “臣信的上帝,与乃颜信的不是一个教派!”马可?波罗苦笑着解释。 “朕不听你花言巧语,你有什么计策,赶快讲来。 如果没所用,朕……”“智慧高过大山,广过海洋的万王之王啊,让您的仆从活下来,肯定比死去更有益处……”马可?波罗扯着嗓子,吟唱般说道。 他的计策来自西方的一场战争,当时罗马帝国有一支反抗军断绝的粮草。 但是这批反抗军将部队分成几部分,一部分吃鱼、一部分掠夺牛羊,一部分依靠支持者的供养,顽强地挺了过了难关。 马可?波罗认为,人的胃肠有限,吃肉多了,消耗的粮食就少。 就像去年这个时候,文贼天祥福建缺粮,他就让部下吃鱼渡过难关。 眼下几十万大军在草原上,对乃颜占据绝对优势,与其集中在一起等待后方补给,不如分头行动,摆出一幅对各个反叛力量分路攻击的架势,将补给危险分散开。 草原上各部落有的是牛羊,在各部百姓饿死前,大军绝不该坐以待毙。 “长生天下高山和大漠的主人,只要您稳定住军队,不让断粮的消息传播出去,您的敌人就不敢轻举妄动。 您在前方不失败,后方的阿合马就不敢发动叛乱,您有足够的时间,分头收拾他们。 现在,您需要的只是冷静下来,冷静下来!”马可?波罗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说道,透过衣袖底下的微光,他看到忽必烈脸上的阴云渐渐开始消散。 “万岁,奴婢有一计,可以除去阿合马!”听完了马可?波罗的计策,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小丑表演的叶李上前几步,低声奏道。 几个色目臣子的脸立刻变得更加苍白,叶李的厉害,他们己经见识过了。 如果把阿合马比作一头狡猾的狐狸,那么叶李就是一条蛇,总是在悄然之间,吐出他的血色毒牙。 酒徒注:春节快乐! 第一章 狩(四) 狩(四)三月的大都,平地积有三尺土,纵马踏上去,烟尘窜起老高,将整条官道都笼罩在浓浓的黄烟里。 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气喘吁吁地驰骋在尘土中,锅盔般肥厚的大脸上全是土,被汗水一冲,黑一道白一道的,煞是好看。 说来奇怪,这位一向喜欢坐轿的威权人物居然忍得不去擦,只顾用皮鞭敲打着马颈,催促**坐骑速度再加快一点。 “老,老爷,快到了,苍云观快到了,转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管家穆罕默德气喘吁吁地在一边报告。 从早上纵马狂奔到现在,路上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作为下人,他没有权力抱怨自家主人发疯,好端端清福不享,非要跑到这荒山野地拜访个臭道士。 但无论是为了平章家的脸面或自己已经磨出泡来的屁股,他也希望阿合马能停下来,在路边找个农家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再继续前行。 “歇,歇,就知道歇。 等哪天我被人砍了脑袋,你们就跟着全歇了!”阿合马瞪了管家一眼,没好气地骂道。 “快,速度快一些。 你们两个,头前去通知叠山道长,告诉他平章大人微服来访,让他准备热茶、细点。 其他几个,头前探路,把不相干人等赶开。 说你呢,楞什么,就跟木头桩子似的……”穆罕默德碰了一鼻子灰,转过头来,把火气全部都释放到众侍卫身上。 一干侍卫被人吆喝惯了,敢怒不敢言,敲打着战马四下散去。 阿合马带了带缰绳,将速度稍稍放慢,借着迎面吹来的山风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自从给忽必烈上了那道请求封自己的儿子忽辛为“同佥枢密院事”的折子后,这种不安的感觉就包围了他。 阿合马不笨,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犯了人臣的大忌。 但一个月前那个头生双角的梦,以及醒来后家中幕僚曹震圭替他解梦时所说的几句断言,以及算命先生王铁嘴对其命格的推算,让他实在难以抵挡得住那些**。 依照古兰经,这个头生双角的怪梦没有任何意义。 但此刻阿合马早已改信了赵公元帅,对一切于自己有好处的怪力乱神都甚感兴趣。 做了那个头上长角的怪梦后一个月,身边亲信无不贺他的命格贵不可言,只有平素往来密切的叠山道长,劝其小心谨慎,在根基未固之前,休要轻举妄动。 “大人是能臣,宠臣,却不是权臣。 手中无一兵一卒,若失了皇宠,被人掀翻在地易如反掌。 与其给子侄争什么兵权,不如花重金交好几个负责大都治安的万户,巩固根本。 如是十余年经营,羽翼丰满后,方可做其他打算!”半个月前,叠山道长听阿合马说完自己的美梦后,如是奉劝。 阿合马当时却不以为然,他之所以与叠山道长交往,看重的是这个道士幽默的口才,还有其丰厚的家底。 自从帮着叠山设计除去仇家刘深后,整个苍云观就把阿合马当成了大恩人。 逢年过节礼数不缺,平素里还会将道士们四处云游,弄来的珍稀之物不断孝敬。 而阿合马也欣赏叠山分析时政时思维的敏锐锋利,每每将朝堂上发生的大事说给他听,让他用市井语言调侃一番,发泄一下对太子真金,以及太子好友不忽木等人的不满。 叠山道士劝他不要为子谋兵权,惹火上身,阿合马听不进去。 但是,今天他从忽必烈千里迢迢送回的圣旨中,明显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老谋深算的忽必烈没有追究阿合马拖延大军粮草不发的事,反而安慰留京诸臣,说军中斩获甚多,粮草充足。 以忽辛未曾从过军,不熟悉军务为借口,拒绝了阿合马对他的推荐。 同时,为了安慰阿合马,忽必烈将总是弹劾阿合马的御史崔斌以诬告大臣的罪名下了狱。 并且让御前侍卫秦长卿持自己的亲笔手书,当众训斥了真金,命他不得再干涉阿合马份内的工作。 忽必烈有这么圣明?阿合马不敢相信。 按阿合马的理解,大元朝的君臣关系实际上是一种主仆关系,真金太子与自己名为君臣,实为主奴。 为了一个奴才去训斥一个主人,这种行为已经超越了忽必烈日常做事的原则。 而非常之举幕后掩盖着什么心思,阿合马猜不到。 在确定除了传旨的御前侍卫外,大都城附近并无大规模军事调动的行动后,他匆匆地送出了刚刚收集到大都的军粮。 然后在第二天一早,就带着管家和侍卫,向苍云观奔来。 他想向熟悉汉人做事习惯的叠山道长问一问,忽必烈下一步可能做什么。 自己应该怎么去应对才能修补这道君臣之间出现的裂痕?如何向忽必烈解释,才能让这个骨子里多疑、凶残的老头儿相信自己的确是竭尽全力在筹备军资,而不是故意拖延怠慢。 苍云观不大,干净素雅的一个小座院落衬托着主人的修养。 听说平章政事大人亲自来访,叠山道长早早地迎出了山门。 三、五个道士清水泼街,白帚掸尘,将门前石路打扫得干干净净。 阿合马下了坐骑,让侍卫们在观墙外候命,径自带着管家穆罕默德与叠山道长寒暄着走了进去。 淡青色的山门在众人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将尘世间的喧嚣关闭在外。 几行吃斋饭的鸽子受了惊,呼啦拉飞起来,向南边渐渐湿润的天空掠去。 “恐怕大人把军粮发得太早了!”洗过脸,奉过茶,听阿合马说完来意,叠山道长郑重地说道。 “什么?早?已经耽搁快半个月了,若是再晚,几十万大军都得饿死在荒野里!”阿合马楞了楞,手里得清茶差点没泼将出来,皱着眉头大声抗辩。 “先前不急,皇上头天申斥了太子殿下,第二天你就把军粮快马加鞭送了出去。 这不是授人以口实是什么?”叠山道长摇摇头,慢声细语地提醒。 近几年,在于阿合马的交往中,叠山收获颇多。 熟知了这个色目人的习性后,叠山在对其在鄙视之余,慢慢多了几分好感。 从某种程度上,阿合马算得上叠山道长在大都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虽然这个朋友贪婪好色,与叠山禀性迥异。 闻此言,阿合马脸上的肥肉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心思真有些乱了。 他的贪欲虽强,胆子却一向不大。 在上本为儿子讨要兵权之时,并没有向忽必烈撒谎。 当时军粮的确没有筹备齐,无法启运。 昨天发现自己的图谋没得逞后,立刻存了讨好忽必烈的心思,将军粮快速运了出去。 却没想到,在外人眼中这反而成了心虚的表现。 “你啊,根基未稳就想图大事。 做到一半又想中途反悔。 皇权之争,你以为是做买卖么,还能讨价还价一番。 那是赌博啊,要么不下注,输了就要把身价性命全搭进去!”看到阿合马那幅惶恐样儿,叠山道长叹了口气,数落道。 搭上这条线不容易,几年来,全凭着阿合马的炫耀,大都督府那边才能将北元的朝堂决策、兵力部署、调度情况掌握清楚。 文天祥才能从容地整合大宋各方力量,打下个稳定的立足之所来。 如果阿合马倒了,少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来源不说,买通如此级别的高官,又需要一大笔开销。 “那,那,有什么办法,让,让万岁不怀疑我!”阿合马擦了把脸上的油汗,结结巴巴地问道。 他完全明白了叠山的意思,如果粮草未发,忽必烈父子想要收拾自己,就得承担延误前线军粮补给的后果。 但是昨天粮草已经发了出去,此刻忽必烈夺了自己的权柄,启用新人,就有了足够的缓冲时间。 “没有办法让忽必烈不怀疑你,毕竟你事先有要挟他的企图。 现在派人去追粮队,没有足够的理由,估计也无法让粮队停止前进!”叠山道长摇摇头,给了阿合马一个否定的答案。 “那,那,那我该如何?我该如何?道长,真金太子一向视我为眼中钉。 如果他真发了狠…….”阿合马越说越怕,脸色慢慢变白,身体也跟着哆嗦起来。 现在,他真的很后悔当初没听叠山的话,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不臣之心。 但是祸已经闯出来了,眼下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应对,而不是说自己多么后悔。 自己门下食客幕僚上千,但真正称得上有远见的,任何人都比不过眼前这个出手阔绰,来历古怪的叠山道士。 “后悔,已经没有用了。 估计此刻太子已经做了准备。 平章大人,恕贫道直言问一句,京城留守司中,可有人与你关系密切?下属当中,可有能言善辩,能面见大汗为你陈情者?凭借手中职权,多少兵马,你能不经太子准许而调用?”“这…….?”阿合马一阵犹豫。 叠山道士的意思明显是劝他调兵作乱,然后诬告太子逼迫,请忽必烈回来主持公道。 这样,为了稳定后方,忽必烈就不得不放下杀心,饶恕阿合马的罪过。 并且连给忽辛要兵权的行为,都可以算作阿合马在太子极其党羽逼迫下,不得不进行的自保。 但这样做,有成功的可能么?即使成功了,耽误了忽必烈北征的罪名也跑不掉,平章政事的位置肯定得让给别人。 眼下的局势,真的到了不得不冒险的地步么?阿合马又开始犹豫,这不是如何敛财,没有任何数字性的东西可供计算。 自己在军中虽然有些故旧,但没有好处,谁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陪自己做这逆天大事?收买一个千户,没一万贯铜钱下不来。 收买几千士卒和家丁,让他们拼了命来保护自己,至少每人每天要发二百个铜钱。 熬到忽必烈从前方赶回来,估计几十万贯钱就花了出去……“大人不是有很多钱么?那些东西,要有命才能花啊!”见阿合马还在犹豫,叠山道长苦口婆心地劝告道。 “我再想想,再想想!”阿合马摆了摆手,在房间内踱开了步子。 过了好一会儿,心里终于有了计较。 走到桌案边,端起茶碗,大口大口狂灌了几碗茶水,然后叹道:“留守司达鲁花赤博敦与我有旧,他母亲生病,我曾送了他一百贯钱。 其他几个官员,今晚我就与他们联络,每人一百贯钱,应该买得他们两不相帮。 右司郎中脱欢察?撼錾砀吖螅?盟?ジ?菹陆馐停?菹掠Ω弥?牢颐挥锌桃獾10罅覆莨┯Αv劣谄渌??恚??巳帽菹卤鸹骋商?啵?一故遣灰??缌税桑?“大人自己掌握,贫道对行军打仗之事,实在一窍不通!”叠山点点头,轻叹着说道。 心中明白阿合马面临这种险境,依然舍不得家中钱财,觉得他又是可怜,又是可气。 阿合马从叠山的叹息中,知道对方嫌自己太小气,舍命不舍财。 脸色微红,咬了半天牙,依旧觉得肉痛。 想了想,说道:“忽辛的长子马鲁丁聪明好学,我想把他送到山中来,跟道长学几天书法、绘画,不知道长可有兴趣收徒?”“今晚就送过来吧,希望他能受得了山中清苦!”叠山道长楞了楞,低声回答。 “清苦点儿没什么,跟着道长这样的高雅之士,心胸开阔,行事也会洒脱。 不像我,小时候饿怕了,长大后还老做恶梦?”阿合马摇摇头,像是在恭维,又像是在解释。 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几句,转过身,带着管家径自出了屋门。 叠山知道他此刻心乱,也不强留他继续饮茶,跟在二人身后,默默相送。 十几步后,堪堪要出山门,犹豫了一下,低声劝道:“平章大人,以你之才智,留得三五百贯,几年后又可赚出上万身家。 这些东西,渴了不能饮,饿了不能吃,多到一定地步,不过是个数字……”“你不懂,你不懂啊。 没官职,怎么会有钱赚。 没钱,怎可能升得官职……”“未必,当官有当官的职责,经商有经商的规矩。 如果规则定好了,官就是官,商就是商。 根本不该搅合到一处……”叠山道长顺口反驳,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过于多嘴,将下一半话吞落到肚子内。 “是么?”阿合马将迈出一半的腿收回来,看着叠山,问道。 然后好像发觉了非常有趣的事情般,大笑着说道:“你不懂啊,你真的不懂。 哪里有那么干净的地方,我自己定的规矩,我自己还不明白其中厉害,哈哈,哈哈…….”他笑着,笑着,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大人!”几个侍卫见阿合马这么快就出了山门,赶紧牵过他的坐骑。 阿合马在管家的搀扶下跳上马背,抖动缰绳小跑了几步,然后回身问道:“如果真的有不当官也可以赚钱的地方,道长知道那个地方在何处么?”“这….”一股寒意冲上了叠山的脑门,将他送行的脚步死死地钉在了门槛上。 “那个地方,嘿嘿,真的有么?要有,你拜托你送马鲁丁去吧,一万两银子,五千给你,五千算他起家的资本!”阿合马大笑,狠狠地抽了坐骑一鞭子,飞驰而去。 叠山道士谢枋得望着阿合马远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缓缓地走回了庭院。 石云、虚竹、岱岩等几个小道士面面相觑,均不知道阿合马临行前那句问话到底是何意。 是不是在众人日常行为举止中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以至怀疑到了大都督府方面?“阿合马这个人,贪婪、卑鄙,但他却是一个合格的商人。 收了人家的钱,就一定替别人办事,决不推脱。 连他们家的门包,都是明码要价,童叟无欺!”叠山道士叹息着评价。 “师父,你说他是不是怀疑我们…….?”小道士石云低声问。 “他可能早就有些怀疑了,也可能今天才开始怀疑。 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 你们几个收拾一下,把信鸽放出去,告诉南方,大都异动,反攻时机到了。 然后赶快离开,到真定府苍云观汇合,等待下一步指示!”叠山摇摇头,低声吩咐。 “是!”几个道士答应一声,分头去做准备。 石云跟谢枋得时间最久,不放心他的安危,停住脚步,追问道:“师父,您不和我们一同走么?”。 “我今晚接到阿合马的孙子,带着小家伙一起走。 这是我和他最后一笔生意,不能言而无信!”叠山道长微笑着回应。 作为敌国细作,他却要救出阿合马的长孙。 作为恨贪官恨入骨髓的人,他却和天下第一贪做了几年的朋友。 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不可思议,你最不愿意面对的,也许是一生无法摆脱的。 天空中响起一阵阵鸽子哨,几大群白鸽拍动翅膀,向南飞去。 山路上,策马飞奔的阿合马抬起头,看看头上数百只信鸽,又看看信鸽飞来的方向。 摇摇头,又点点头,若有所思。 第一章 狩(五) 狩(五)当晚,阿合马将自己的长孙马鲁丁送到了苍云观。 事态发展仿佛并没有叠山道长分析的那样糟糕,十余天过去了,大都城内没有任何异动发生。 平章政事阿合马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慢慢松懈下来,又开始了坐轿上朝,热衷于争权夺利的日子。 私下里,他参照叠山的建议,与大都留守司的将领们往来不断,试图用重金和厚礼,买得自己一家平安。 对阿合马这些无礼举动,太子真金也没有再横加指责。 挨了忽必烈申斥的他仿佛变了一个人般,在朝堂上对阿合马及其党羽郝祯、张惠等人也唯唯诺诺,散了朝,则直奔佛堂,试图在青灯古卷中寻找寄托。 见到此状,阿合马心里暗暗开始后悔。 悔不该错判形式,让自己的长孙跟着一个出家人去受苦。 几次派人到苍云观去接孩子回家,下人们都回报说苍云观主叠山带着马鲁丁云游天下去了。 此刻道观的主人已经换成了龙虎山的高徒,对叠山及其弟子的行迹一概不知。 阿合马大惊,越发觉得自己对叠山身世的判断有道理。 正烦恼如何掩盖此事,别让人抓住痛处在忽必烈面前再奏上一本的时候,太子真金下令,说他要出城拜佛,为忽必烈祈求胜利。 请中书省整理香烛、素袍、碎银、粳米等布施物品,不得耽搁。 中书省官员很不情愿。 国库空虚如此的情况下,还要大张旗鼓拜那些土偶木?恚?翟谑瞧陶爬朔选5?诠僭币嗖幌胗胝娼鹬?涔叵荡Φ锰???暇苟苑绞呛霰亓业募坛腥耍?坏┘岛拊谛模?冉?春霰亓伊??樘欤?蠹叶疾换嵊泻媒峁??于是,在阿合马的授意下,中书省象征性地满足了真金一部分要求,打发走了前来传令者。 谁料想,就在当夜,变故突起。 大约三更时分,阿合马在睡梦中被管家隔着窗子唤醒。 就在他准备发怒时,心腹属下郝祯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进来:“相爷,相爷,大事不好了,太子的亲信王著带着一百多个侍卫,到中书省打劫来了!”“谁?”听到太子两个字,阿合马的倦意登时消除了一半,拼起衣服,警觉地问。 “太子的亲信,原益州千户王著,还有一个姓高的和尚,堵在中书省银库门口,骂咱们怠慢佛事,存心不想让皇帝陛下早日凯旋。 守库兵士跟他们理论,被王著全给打了。 相爷再不去,那些侍卫就要打开银库搬库银了!”郝祯的陈述带着哭腔,他是第一个闻讯赶到现场的中书省官员,结果被姓高的凶僧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头上的官帽都擂扁了。 大伙得罪不起太子的亲信,只好跑来找阿合马作主。 “你等等,我这就去。 国家银库,纵皇帝亦不可轻动,何况一个太子!”阿合马怒气冲冲地说道。 这下,太子真金又给了他一个口实,找忽必烈为儿子要兵权,又有了新的合理性依据。 “老爷,谁啊?”阿合马的宠妾引住伸出胳膊,搂住阿合马的肥腰,头贴过来,腻腻地问道。 “太子派人抢银库,笑话!我去去就来,你一个人先睡!”阿合马一边在婢女的侍奉下穿衣,一边安慰道。 “反正国家都是他父子地,爱怎么搬就怎么搬去呗,老爷何必为此而烦恼。” 引住抱着阿合马继续撒赖。 外边天塌下来都不是大事,能用**功夫迷惑住阿合马,对她来说才是一等要务。 这个腰如水桶,体若肥猪的老男人有五百多个女人,错过了今晚机会,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他的恩宠。 “好好睡,乖,回来后老爷再疼你!”阿合马俯下身,轻轻捏了捏引住的鼻子。 这个小妖精是水做的,缠上来就浑身清爽。 自己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否则,一边坐轿,还可以一边乐上一下。 “老爷,他搬自家的钱……?”引住恋恋不舍地松开胳膊。 “国库是国库,国库的钱不是皇上家的!”阿合马一边向外走,一边回答。 不是皇上家的算谁的?猛然,一个问题闯入他的脑海。 为忽必烈理财这么多年,好像他从来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一时间,迷迷糊糊地也想不到答案。 只是觉得如果任由太子去搬,自己这个平章政事太失面子,今后给忽必烈调拨物资也会遇到麻烦。 “你去通知一下博敦大人,让他带些人来作个见证!”走到半路,阿合马对着管家穆罕默德吩咐。 穆罕默德答应一声,纵马去了。 十几个侍卫护着阿合马的官轿,气势汹汹地向中书省银库赶。 为了运输方便,银库就盖在积水滩附近,距离阿合马的家及皇城都不算远。 片刻钟后,坐在轿子里的阿合马听见了喧闹声,轻轻拉开轿门,借着火光,他看见数百个护库银丁和几十名太子侍卫互相推搡着,乱做一团。 “让路,让路,平章大人来了,平章大人来了!”郝祯冲上前,狐假虎威地喊道。 银丁和侍卫们纷纷退开,给阿合马的大轿让出一条通道。 万众瞩目之下,阿合马慢吞吞地下了轿,清清嗓子,对着太子侍卫们问道:“谁让你们来的,难道你们不知道抢劫国家银库,是灭族的罪么?”“这里有太子殿下的手书,礼佛物资不够,无法让佛祖显灵保佑忽必烈陛下。” 一个丑和尚从人群中走出来,将一封手轧恭恭敬敬地举到阿合马面前。 “国家银库,非内府私库,太子无权调用!”阿合马推开太子的信,摆出一幅公事公办的姿态。 今天晚上的事情绝对不可示弱,否则,太子监国期间故伎重演,中书省会遇到大麻烦。 “太子手令你敢不尊?”丑和尚见阿合马不接手轧,生气地质问。 “今晚即使太子亲自来了,也不能开银库之门。 诸位请回,明天早朝,本官自然会向太子殿下请罪!”阿合马四下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 目光一扫之间,发现隶属于自己麾下的中书省官员几乎全被惊动了,挨挨挤挤地站在外围看热闹。 “诸位同僚,请给今晚之事作个见证……”阿合马冲着人群外围的同僚们喊道,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阴影里响了起来。 “那孤就亲自来找你!”伴着一声怒喝,太子真金在几个侍卫的簌拥下,缓缓走上前来。 侍卫身后,俾枢密副使张易带着一千铁甲近卫,慢慢挤进人群。 “太子殿下,你这是何意!”阿合马厉声问道。 隐隐感觉今晚大事不妙,回头给右司郎中脱欢察尔使了个眼色,脱欢察尔跳上战马,几步冲到银丁面前。 “圣旨下,百官跪地接旨!”太子真金不理睬阿合马的喝问,从怯薛秦长卿手中接过一卷黄绢,高高地举了起来。 “大汗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阿合马的爪牙们同时跪了下去,阿合马犹豫了一下,跪倒了肥硕的身躯。 脱欢察尔等人见阿合马跪倒,不得不带着银丁跪了下来。 “阿合马为平章政事多年,;屡屡辜负朕的信任。 贪赃枉法,陷害同僚。 克扣军粮,窥探皇位。 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天亦诛之…….”真金冷冷地读到,浑厚的嗓音借着夜风传遍全场。 “不对,这不是陛下的圣旨,陛下写不出这种语气来!”阿合马抬头,大声喊道。 “阿合马抗旨,给我拿下!”真金停住宣读,厉声大喝。 丑和尚与千户王著一左一右,直扑阿合马。 几个阿府侍卫如梦方醒,拔刀欲保护阿合马,被王著从袖中掏出一个金灿灿,圆滚滚的东西,轻轻一推,即推出了***外。 “他不是太子!大伙别上当!”阿合马大叫,转身向银丁群中跑,才跑出几步,被王著从后头赶上,脑后一锤,半个脖颈都砸得歪了下去。 “奉太子命,为国除奸。 放下武器者,既往不咎!”千户王著高举着铜锤喊道。 这一刻,他准备了好多年。 前年,家乡大旱,王著怀揣银两,千里迢迢赶回去救穷。 结果,回到家中时,等待他的是一屋子尸体。 父母和小弟因为交不出转运使规定的买路钱,无法离乡投奔亲友,活活饿死在家中。 而前来帮忙收尸的邻居,也因支付不了“下葬税”,无法让死人入土为安。 王著用自己的军饷付了下葬钱,然后击杀税吏,亡命江湖。 三个月后被太子的亲信找到,太子给了他一柄铜锤,告诉他所有罪孽,皆起因于阿合马这个巨奸。 凶神恶煞般的王著和高和尚让所有银丁都丧了胆。 几个亡命之徒想反抗,被张易帐下指挥使颜义带着铁甲军一冲,立刻作鸟兽散。 混乱中,秦长卿与王著接连杀了尚书左丞郝祯、尚书右丞耿仁、右司郎中脱欢察?旱劝10下硇母埂r恢鄙钡搅硕?椒?祝?习倜?氚10下碛星a?墓僭薄4永粼诨炻抑猩ッ?l?咏鹫婊共豢习帐郑?富幼耪乓作庀卤?恚?吨毕虬10下砀?n崩础?早有人将祸事报告到阿合马府上。 阿合马的长子忽辛带着几百个心腹家丁,关了大门,凭借院墙誓死抵抗。 到了生死关头,忽辛也顾不得心疼财产了,将几十大箱银锭全部摆在了院墙下,告诉家丁们守一天府,即可得五两足色银锭一枚。 重赏之下,人人奋勇,居然打出了气势,张易、颜义带着兵马,接连冲了三次,都被家丁们用弓箭射了回去。 天亮的时候,留守司达鲁花赤博敦带着保护大都城的兵马赶到,遥遥地堵住了附近街道。 王著、秦长卿、高和尚等人大喜,赶紧上前,将圣旨内容又重复了一遍。 敦促博敦调一、两门新造的火炮来,轰塌阿合马府城墙。 “博敦大人,我等奉圣旨在此为国除奸,请大人以国事为重,莫念私交!”枢密副使张易郑重地叮嘱道。 博敦是负责大都城防的主要将领,素来与阿合马往来密切,如果这个时候他不识大局,恐怕又是一番麻烦。 “知道了,把圣旨给我看看。 请太子出来,安抚一下将士们!”博敦不动声色地回答。 他是刚刚从银库赶过来的,阿合马脑浆崩裂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惨。 一些不法之徒,也趁机纠集起来,乱哄哄地从银库里向外抢库银。 而太子和他的侍卫们却只顾将阿合马的亲信斩草除根,根本不理睬银库的混乱。 博敦命人杀散了抢劫库银的暴徒,重新封闭了银库。 然后才带领部下匆匆赶到了阿合马家附近。 “奉天承运…..”真金在秦长卿等人的簌拥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高举圣旨,读到。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跟在博敦身后的尚书张九思指着太子高声喊道:“假的,他不是太子。 太子是假的,圣旨也是假的!”博敦微微一楞,立刻纵马冲了上去。 留守司兵马见主将动手,跟着杀将过来。 张易、颜义等人弄不清楚到底谁的话正确,一时慌了手脚,任由博敦带人将己方所部铁甲冲散,杀到真金面前。 “太子”见博敦杀到,丢下圣旨,转身就逃。 被两个骑兵夹住,直接揪下马来。 袍服、金冠一去,立刻现了原型,哪里是太子,分明是真金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而已。 张易自知上了当,长叹一声,放下了宝刀。 跟在他身边的铁甲兵已经砍杀了半夜,本来就筋疲力尽,见主帅弃械投降,纷纷效仿,转眼间被留守司兵马团团包围起来,失去了抵抗能力。 一时间,形势急转直下。 阿合马长子忽辛带着家丁们冲出府门,冲着假太子的部下乱砍。 秦长卿、张易、颜义等人在乱中被人所杀,高和尚转身欲逃,被冷箭射杀于街角。 王著持铜锤连杀十数人,力尽,被人剁成了肉酱。 又闹了半个时辰,忽辛依然不愿罢手。 博敦却收拢了兵马,将他和穆罕默德等人围了起来。 “博敦大人,你这是何意?”忽辛抹着脸上的泪哭喊道。 自己的父亲死了,而凶手却是个假太子。 幕后真凶永远都无法找到,这口气,忽辛实在咽不下去。 所以,不把张易带来的人杀完,势不甘休。 “太子是假的,但圣旨却未必有假!”博敦摇头长叹几声,用长枪指着忽辛说道:“你已经亲手杀了害死你父亲的仇人,现在弃械投降吧,我可以保你不流血而死。 刚才我已经派人占领了你父亲的府邸,陛下的真实圣旨,马上就到!”“什么?”忽辛惊诧地问。 接连的变故超过了他的思考能力,脑子里如一锅粥般,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博敦摇摇头,不与这没有头脑的人理论。 几个力士一拥而上,将忽辛和穆罕默德等人扑到在地。 阿府家丁还欲抵抗,被留守司兵马一轮冲杀,砍翻大半,剩下的投河跳湖,夺路逃了。 正午,真太子真金,枢密副使孛罗领涿州兵马进城。 宣布昨夜阿合马聚众叛乱,被留守司达鲁花赤博敦带兵镇压。 官府告示上说道:阿合马带领叛乱者袭击了银库,导致十于万锭库银丢失。 怯薛秦长卿、益州千户王著、枢密副使张易、禁军指挥使颜义等人为保护银库,以身殉国。 博敦有平叛大功,本人与麾下将领皆升三级,分派到他处重用。 至于事实到底怎样,需要怎样涂抹才能将当晚的真相抹杀掉,那是史官的职责,忽必烈父子懒得操心。 五天后,忽必烈的圣旨送达大都,如太子所请,升赏一干立场坚定的官员。 下令将忽辛绞杀于市,阿合马全家其余男子皆押到郊外腰斩,府中未来得急逃走的家丁三百六十余人,阿合马小妻五十余人,侍妾四百余人发到塞外苦寒之地为奴。 此案,共涉及到阿合马的党羽七百一十四人。 忽必烈下令“并黜之,置黑薄以籍其名”。 在太子金真的主持下,新任户部尚书卢世荣带人抄没了阿合马的家产,在各地共得金银十二仓,折合现银六百余万两。 粮食五十余仓,庄园七十余座。 此外,还在大都附近阿合马的一处庄园中,抄得发霉烧饼两库,计十万余只。 参与抄家者百思不解,问守库奴仆烧饼何用。 答曰:“大人曾云,年少时挨饿,全赖有人施舍半个烧饼活命。 所以,储藏烧饼,以备不时之需!”闻者扼腕。 四月,风波平静。 忽必烈升汉人叶李为中书省平章政事,接替阿合马之职。 卢世荣副之,为国理财。 叶李建议用阿合马家中抄没金银为抵押,以高出大都当地三成价格,向各地行商购买军粮。 以运到军前实际数额结算。 忽必烈允之,凭此,塞上运粮者皆富。 叶李又建议忽必烈免除江南与破虏军交战地区三年赋税,将全国无主之地分与流民,忽必烈亦允之,北方民情稍安。 同月,伯颜大胜海都,斩首三万余级。 第一章 狩(六) 狩(六)忽必烈在军中暗松一口气,对平素被自己评价为“论事出口成章,做事胸无一策!”的叶李刮目相看。 他并不看重叶李接替阿合马职务后所制定的那些稳定民心措施。 在忽必烈的心目中,这世界是强者的,草民之乱掀不起大浪。 提刀杀过去,不服的人死了,也就没人闹事了。 他在乎的是阿合马这样的豪杰,同样,忽必烈心里不愿意提起的一个隐忧是,他自己的儿子真金。 虽然忽必烈早已确立了真金的继承人地位,但权力这东西甜美无比,只要一沾上就没人愿意主动放开。 忽必烈觉得自己还能执政十几二十年,而真金的势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地位。 草原上,拳头大就是真理。 父子、兄弟之间相残的故事在历史上充斥不绝。 如何在处置阿合马的同时,不让真金做大,就成了忽必烈的一块心病。 而叶李这个“高明”的大夫,一条计策就把阿合马的势力连根拔除了,捎带着将太子真金的重要支持者也杀了大半。 “汉人,外战不行,内斗,还是很厉害的!”忽必烈心中暗自更改了对叶李的评价。 稳定了后方,又平白从阿合马家中抄出了几百万两赢通货,使得他对剿灭乃颜的信心倍增,挥师急攻,不到半个月内与乃颜又打了三仗,一次比一次打得顺利。 就在他集中力量,试图给乃颜最后一击的时候,一个不那么令人振奋的消息从南方传了过来。 南洋诸国皆叛。 这条消息不是信使用快马送来的,而是南方那些报纸争相刊载于头版的。 忽必烈看到盗版的时候,报纸的正式版本已经发行了十余日。 也就是说,此事至少发生在十日前,那么,大元帝国派往南洋诸国之使节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这帮势力小人!忽必烈大怒,试图派兵自云南征讨。 却愕然发现,手中已经没有多余士兵可派了。 荆湖、两浙、两江,几乎每个江南富庶之地都在打仗,破虏军、义贼、流寇,乱纷纷地缠着达春、赛因德齐等人,让他们在治所内都疲于招架,更甭说分兵去他处了。 怎么会这样?忽必烈带着满腹疑问,将注意力从大都内乱再次集中到江南战争上。 伴着最近几个月情报、报刊的来回整理工作,一个清晰的脉络出现在他的眼前。 阴谋,这一切都是文贼天祥的阴谋。 他是为了让朕分心,才故意挑动阿合马谋反。 他是为了稳定后方,才故意放缓进军江南的脚步,转而谋海上安全。 如今,南洋转头支持宋国了,福建与两广有了稳定的粮食供应之所,此贼再无后顾之忧了!忽必烈将手中毛笔重重地扔到了报纸上,心头涌起一阵懊悔。 如果当初不听叶李的话,不着急收拾阿合马呢?以这个短视的胖子之能力,他真的可掀起大浪么?太子真金虽然有心分权,他真的敢杀父自立么?“万岁,奴婢有一策,可败文贼!”在忽必烈身边侍奉笔墨的平章政事叶李不识趣地凑上前,媚笑着说道。 忽必烈抬起头,狠狠地瞪了叶李一眼。 半晌,强压住心头的厌恶吩咐道:“你先下去吧,给朕募集好钱粮是你的本职,至于其他,朕自有计较!”“呃…是,奴婢尊旨!”叶李被忽必烈的话噎得“呃”了一声,差点儿没晕倒过去。 低头答应一声,倒退着走出了大帐。 伸手抹了抹,额头上全是冷汗。 若不是你献的妙计,朕怎会忽略了南方?若不是你献的妙计,朕怎会父子相疑?忽必烈望着叶李离开的方向,心中暗自骂道。 如今,真金没能力造反了,但他也失去了调度北方兵马,对付文天祥即将发起的攻击之能力。 伯颜在西北,朕在东北,谁来为朕坐镇江南呢?忽必烈愁容满面,再一次感觉到了大元人才匮乏的危机。 索都、刘深、李恒、张弘范,五年来,那么多忠臣良将都去了,大元军中,现在几乎谈江南而变色。 “宋祚未尽,凡与破虏军争锋者皆不得善终。” 一个军中新近流行的谣言,清晰地出现在忽必烈的脑海。 “朕不信这个邪,朕偏偏要灭掉宋国,不惜一切代价!”忽必烈自言自语般发狠,伸手,将书案上的所有情报、奏折推向一边。 抓起一张白纸,亲笔给伯颜写了一道将令。 没有足够的人才和物资在三个方向同时作战,何不停下一个战场来呢?将给伯颜的信亲手封好,忽必烈走出金帐,命人快马送了出去。 目光掠过已经隐隐泛起绿色的原野,遥遥地投向远方。 远方天地相接处隐隐传来涛声,那是一片未命名的大海。 温暖的南洋,几十只商船乘着信风向北疾驰而去。 从船只吃水深度上看,每艘船都是满载。 这批货物的旧主人站在码头上,目送帆影消失在天地之间,一个个痛不欲生。 依照与大宋签订的合约,他们今年还有二十万石粳米要赔偿。 至于国内秋收时,能不能凑齐这么多粳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与大宋无关。 “大宋招惹不得,凡惹了他的,必付出十倍,不,一百倍的代价!”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叹了口气,沮丧地从海面上收回目光。 “是啊,大伙还是回去想办法吧。 用大宋赏赐的工具开荒种稻子,请宋人指导开矿挖铜、还有金银,总之,秋天的时候,准时送到葛朗岛租界去,别让姓杜的和姓宋地再找上门来!”爪哇王的女婿土罕指了指码头上的新建的灯塔,悻悻地说道。 那座洁白高大的灯塔,还有脚下这座宽大的码头,都是破虏军水师统领杜浒主动“帮助”爪哇修建的,总共在爪哇征集了五万劳力,并象征性地收取了爪哇国一万两黄金的建设费。 奠基的时候,将第一个带头攻击大宋商队的葛朗岛国国王哈只葛当的人头,依照南洋的习俗,作为祭祀品埋在了灯塔底下。 “唉!”十六家宗主,齐齐地发出了一声长叹。 早知现在,大伙何必当初呢。 当初,只是听了蒙古使者的怂恿,抢了几艘商船而已,如今,光第一年付出的赔偿,买一百艘商船都够了。 大宋是礼仪之邦,蒙古是蛮夷之国。 这是南洋诸国几十年来对中原交战双方的一致印象。 虽然元强宋弱,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踏半只脚出来,都足够将南洋诸国踩得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宋、元对抗几十年来,南洋诸国,以三屿(菲律宾)、渤泥(马来西亚与印尼一部)、爪哇(印尼)为首,对两大国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在向北元称臣的同时,与大宋大做买卖。 捞取着政治和经济上的双重好处。 这个平衡在北元攻陷两广后被打破了。 虽然元军在广南两路实际停留时间没超过一年,但整个南洋都闻到了这头猛兽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 以三屿为首,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岛国纷纷自请为藩属,接受了大元朝的册封。 并恭恭敬敬地迎接了蒙古权贵们赐予的王妃和护国使节。 (酒徒注:历史上,大元通过婚姻关系在南洋建立起了羁縻统治,至今,泰国、马来等国的王室还有蒙古血统)。 接受了蒙古的护国使节后,南洋诸国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如何处理于大宋关系的难题。 虽然破虏军很快收复了两广,但占城、八百大缅(缅甸北方)、白固(缅甸在南洋的出海口)等国已经投降,元军依然有一条通道,随时可以杀过来。 诸国暗通消息后,制定了宁可得罪大宋,不可得罪大元的策略。 这样做的理由有两个,第一,元强宋弱,大宋大半国土已归大元,说不定什么时候大宋就被大元灭了,所以不如趁火打劫捞些好处。 其二,从多年海上贸易经验来看,大宋比大元文明。 得罪了大元,有可能被屠城、灭国。 而得罪了大宋,最多口头上服一服软,按以往的惯例,爱面子的大宋说不定不会追究,还会送来大批金银珠宝以示“上国之风”。 抱着这些花花心思,各国开始针对来往船只进行试探性刁难。 但最初谁都没敢做得太过分,因为此时大宋的商船又大又结实,真打起来,诸国未必能占到太多便宜。 试探了几次,发现大宋商人“以和为贵”的态度后,葛朗岛国主哈只葛当大着胆子当了领头羊。 在蒙古使者的教唆下,他带人连夜袭击了停靠在港口内的大宋商船队。 虽然遭遇宋人的拼死抵抗,损失了五百多名奴隶兵,但收获颇丰,光从沉船上打捞出来的小天竺宝石制品,价值就超过了那些奴隶兵的总身价。 各国受到葛朗岛国的鼓舞,纷纷对小规模船队下手。 半个月内,竟打得大宋商队不敢靠港。 正当大伙庆贺的时候,过路的天竺商人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向来不袒护自家百姓的大宋,居然为了几个商人的损失,决定派兵出征了。 诸国国王都傻了眼,这种情况下,再遣使节去大宋解释“误会”显然已经来不及。 于是,大伙纷纷出钱出力,聚兵三万、船三百于葛朗岛,以此为第一道对抗防线。 同时请蒙古使节下令给三屿和渤泥,严禁他们准许大宋舰队入港补给。 数日后,三屿和渤泥两国回信,说无力抵抗大宋舰队,不得以开港迎降。 请以爪哇为首的其他诸国谅解两国的为难。 葛朗岛国主哈只葛当大怒,斩了三屿使节。 留下渤泥国使节一条命,让他回去给三屿、渤泥两国报信,说破宋之后,定让两国为今日错误选择付出代价。 使节刚一离开,葛朗港边烽火就燃了起来。 狼烟冲起数十丈高,整个岛上英雄都能看见。 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带领南洋诸国,以葛朗岛国王哈只葛当为先锋,三佛齐国王哈腊为侧翼,开港迎战。 在巫师们的吟唱声中,三百多艘“战舰”无头苍蝇般冲向了大宋舰队。 大宋舰队只来了三十几艘船,见敌方早有准备,立刻后退。 岸上观战的南洋诸王大喜,纷纷跳舞感谢上苍保佑自己的无敌勇士,让他们凭借神的力量驱赶了敌人。 正在这个时候,天地间响了一声霹雳。 一声霹雳,把所有巫祝的吟唱皆卡断在嗓子里。 三十多艘大宋战舰同时喷出了火光,五百步不到的距离,几乎是平着将侧舷对着的南洋“战舰”推开。 诸国密密麻麻如沙丁鱼般的战舰群立刻出现了个巨大的缺口,断桅残樯洒了满海。 巫祝们大惊,割牲沥血,齐声请求上天。 可上天仿佛突然变成了聋子,对巫师们的许诺充耳不闻。 大宋战舰继续向外退,拉开与南洋诸国舰队的距离。 剩下的两百多艘南洋战舰居然不知道是否该追,茫然地呆在原地,看海水里的同伴挣扎呼救。 又是一声霹雳将南洋诸国士兵从恶梦中惊醒,三十多艘战舰又同时喷出火焰来,弹丸拖着长长的烟尾,划着各式各样的弧线,落到南洋战舰甲板上、船周边。 一道又一道众人平生都没见过的高大水柱在战舰边冲天而起,胆子大的南洋士兵死死抱住船舷,瞪大眼睛看着附近战舰一艘接一艘被还原成木板,胆子小得早就吓呆了,跪倒在甲板上,喃喃地祈求各路神明,解脱他灵魂离开末日浩劫。 总共没交手半个时辰,南洋诸国拼凑起来的水师溃败。 一些船只抛弃同伴,没命的向港口内钻。 一些奴隶水手干脆抛弃多了战舰,跳入大海,拼命地向战场外游去。 聚集在岛上的各国国王、将领见势头不妙,纷纷带领自家队伍离开港口,到岛后寻找藏身之所。 哭喊着祈求上天保佑的巫师们仰天长叹,质问苍天不恭,为什么让自己遭遇如此横祸。 硝烟中,他看见杜浒的旗舰上,有数杆彩色信号旗,拉成一条条好看的直线。 多年后,爪哇女婿土罕知道了,那是旗语。 他根据回忆将当时杜浒打出的旗号画出来,发觉是这样一句话:“你们杀我渔民,抢我商船时,可想到过这一天?” 第一章 狩(七) 葛朗岛国主哈只葛当在率兵抢劫大宋商船时,的确做了一些准备。 他知道大宋可能会报复,但他却没料到,大宋的报复会来得如此快,如此猛烈。 打捞出大宋沉船后,哈只葛当按照蒙古使节的指点,将战利品分为若个份。 给爪哇国下属的土王们每人一份,请他们出兵援助。 同时,按照蒙古使节的传授,在港口周围的小山上,架设了数百具简易的床弩,派了三千多个奴隶兵去操纵。 按蒙古使节的设想,一旦大宋战舰靠近,这几百架床弩射出的点了火的长竹杆,就能让大宋战舰死无葬身之地。 使节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哈只葛当打退了大宋舰队,蒙元大汗就会龙颜大悦,封其为南海王,取代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的地位,甚至将沿海诸国皆归于管辖下!哈只葛当满怀信心地准备着一切。 他认为自己将天下局势看得很清楚,元强宋弱,所以依附于强者身后对付弱者,是小国的唯一生存之道。 利欲熏心之下,他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元强,但距离南洋过于遥远。 宋弱,南洋却就在其舰队的巡视范围之内。 舰队战败溃散后,破虏军水师再度迫近了葛朗港。 分布在附近小山上的床弩同时发威,数百枝尖端带火的竹竿,就像节日礼花一样冲向了舰队。 大宋战舰轻巧地转了一道弧线,将大多数礼花甩进了海里。 仅有的几根命中目标者,没等燃烧起来,就被一枝枝竖起的水龙喷成了余烬。 没等弩队发动第二轮打击,杜浒果断地命令舰队远飙。 然后快速在海上转了个圈,排成一列横队,侧舷对准了土丘。 三轮速射过后,土丘被硝烟和烈火遮盖。 从来没见过火炮的奴隶兵们,抱着头从火海中冲了出来。 杜浒微微一笑,不理睬土丘上的残兵败将,再度靠近港口,隔着水道,将挤在港口内的战舰一一点名。 一百七十多艘逃回港内的南洋战舰,一艘接一艘沉了下去。 那些被打懵了的南洋水兵,甚至连驾船逃命的勇气都没有。 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吞没同伴,眼睁睁地看着大宋战舰将侧舷上那两排黑洞洞的窗口对准自己。 “啊-呜-哇-呀!”一个战舰主官承受不住如此压力,挥动斧子,砍断了自己的主桅。 木制风帆重重地栽入了海中,掀起一片浪花。 仿佛明白断桅的意思,对准这艘战舰的大宋火炮齐齐转向,瞄准了下一艘南洋战船。 不待大宋舰队开火,看不懂大宋旗语,也听不懂对方命令的南洋战船立刻砍断了自家的桅杆。 一根接一根的桅杆倒了下去,在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和葛朗岛国王哈只葛当的眼皮底下,向他们的敌人输诚。 哈只葛达那加刺和哈只葛当气得直打哆嗦,收拢岸上部队,准备在适当时刻,予以嚣张的宋人迎头痛击。 令他们难过的是,诸王带来的部队居然走散了,三万多兵马如今留在港口周围的已经不到七千,剩下的,早已跟着各自的国王去寻找逃生之路,没人肯留下与葛朗郡共存亡。 “葛当,你看,事已经至此,守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 不如你留下断后,我带着大部兵马到下一道防线准备。” 哈只葛达那加刺非常沉痛地向哈只葛当表示了歉意,不待对方回答,带着自己的女婿土罕等人,向岛后跑去。 “没义气!没勇气!”哈只葛当冲着哈只葛达那加刺大声痛骂,一时间,居然忘了是谁昨天晚上还在梦里计划夺取对方王位,是谁以臣属身份,招募的士兵比爪哇国王还要多。 在贴身卫士和蒙古使节的劝告下,哈只葛当也放弃了对港口的争夺。 大宋水师已经开始放下小船,准备登陆。 再迟一步,就得被他们活捉。 抱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想法,哈只葛当逃到了到岛后的另一个港口。 在这里,他藏着二十几艘小船,足够让蒙古使节和他的亲信逃离险境。 没等出海,哈只葛当就知道自己又错了。 葛朗岛附近海流平缓,岸势参差,很多地方都可以作为临时港口。 前来“帮忙”的各家国王都不傻,都留了几艘船作为应急之用。 结果,岛后的海面上布满了小船,却没有一艘能跑远。 远方的夕阳下,又几艘船冒着烟,沉入大海。 那画面,于正面港口战舰被人击沉的场景非常类似。 更远的地方,七十多艘大小不一的布帆船分成十几队,往来巡逻。 一旦发现有船只离岛,立刻追上去用火炮将其击沉。 虽然轰鸣声听起来没有破虏军舰队齐射那样恐怖,但战舰狠辣、凶残的作风,比破虏军水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流求苏家和东海方家!”有人绝望地叫喊了一声。 “还有黄水洋的人!”有人哭喊着补充。 苏家、方家、和黄水洋群盗,都是海上赫赫有名的大势力。 其中方家和苏家近几年来改行跑起了远洋贩运,黄水洋群盗归顺了大元。 谁能想到,他们居然一起来到了南洋。 “别出海,寻仇!”老当家方笙的旗舰上,海盗们挥舞着黑色战旗警告。 这种“旗语”比水师用的简单,常跑水路的都懂。 “只寻元凶,胁从不问!”苏家舰队老当家苏醒在另一侧用旗号补充。 “按海上规矩,交人,理赔!”黄水洋豪杰唐世雄跟着起哄,给北元当了多年运粮万户,今天得以重操旧业,他心中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激动。 哈只葛当满怀恐慌地四下张望,发现附近的土酋们都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当晚,葛朗岛内乱,哈只葛当国王和蒙古使节哈根被破虏军将领苗春带人斩杀。 至于谁引领苗春上岸,谁替苗春挡住了哈只葛当麾下的上万残兵,黑夜中,分不清楚。 第二天,海盗们让开了一条通道,准许参战各国在留下各自的国名,位置,并签字认错后,各带三艘小船离开。 五天后,惊魂稍定的爪哇国王听到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海盗们将葛朗国劫掠一空,扬帆驶向三佛齐。 大宋舰队在杜浒的率领下,凭借手中名单,开始逐个“拜访”各国港口,“询问”他们与大宋舰队作战的理由。 三佛齐是爪哇的属国,扼守着满剌甲(马六甲的南洋音)海峡。 大宋到大食、大秦、波斯、巴格达、麦加、亚丁、大小天竺各国的贸易船,皆要从此补给。 在与各国相约抢掠宋船的时候,爪哇王都没敢命令满剌甲港参与。 他亦知道,如果失去了海上中转站功能,满剌甲港就会变成死港,爪哇国赖以称雄南洋的财富基础也就此丧失。 如果大宋海盗将满剌甲港夺了去,爪哇国就丢了一只会生金蛋的鸡。 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急得直跳脚,但有没力量抵抗大宋舰队和海盗们的联手进攻,只好每天到神庙中拜佛祖,请求佛祖保佑有贵人能帮助自己摆脱眼前劫难。 也许是佛祖听到了他的祷告,几天后,真的有贵人到来了。 哈只葛达那加刺的女婿土罕带领一名自称是大宋商人的家伙找到王宫来,说可以为爪哇国与大宋之间斡旋,让海盗和大宋水师都撤回泉州。 前提是,爪哇国必须与大元决裂,赔偿大宋出兵费用,并给中间人一定好处。 “贵人与大宋丞相真的有旧,与那些海盗真的也认识?”爪哇国王哈只葛达那加刺听完女婿土罕的介绍,怀疑地问。 眼前这个自称是商人的家伙,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强盗。 一身杀气不说,脸上还长满了黑色的寒毛,笑起来头发、胡子和寒毛像一处拧,甭提有多恐怖。 “当然,我们南洋商团虽然刚刚成立,但老板陈复宋,是大宋福建安抚使陈龙复的儿子,文天祥祥的世侄。 曾经年纪轻轻就做到了水师舰队长,后来不愿意杀人,才弃武从商,阿弥托佛,罪过,罪过,我又犯了口戒…”南洋商团副总李翔双手合十,虔诚地回答道。 那样子,活脱是传说中的罗汉,刚刚蒙受佛祖的点化,放下了屠刀。 “哦,佛法无边,回头是岸。 陈居士悟得透彻,比起我这个国王来,更拿得起,放得下!”哈只葛达那加刺合十,还礼。 对李翔的好感不由自主多了几分。 所有罪孽,一入佛门就可化解。 自己命人抢了大宋商队,杀了大宋海商。 这些罪孽都是不得以,都是被蒙古人胁迫的。 既然眼前这个满脸寒毛的家伙也有相同经历,彼此之间应该能互相理解。 “这位善人姓李,也在破虏军中做过,所以跟那个姓杜的魔王很熟!”土罕见爪哇王接受了李翔的说辞,赶紧在旁边煽风点火。 大伙受蒙古人**,抢劫大宋商船时,土罕对事情的结局就不看好。 这倒不是出于他对大宋百姓的呵护,而是他私下认为,蒙古人造船技术没大宋高,所以对南洋的威胁也没有大宋大。 与其杀宋人去讨好蒙古人,远不如杀蒙古人讨好大宋益处大。 不用抢,就凭越来越多的大宋商船在南洋之间往来贸易,就可以为南洋诸国创造无数财富。 况且,南洋还有大宋最急需的粮食、银矿和铜矿。 “李居士愿意为爪哇斡旋,我爪哇上下皆感激不尽。 但不知道李居士需要什么酬劳,我爪哇需要答应大宋什么条件!”哈只葛达那加刺意味深长地看了土罕一眼,转头对李翔问道。 “我现在是商人,虽然受了佛法感化,有了拯救天下苍生之心。 但为了自家生存么……”李翔笑了笑,一脸庄严地讲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佛祖讲经,还需要三斗米粒黄金呢?李居士需要什么,尽管提,我爪哇上下,尽力满足施主要求!”没等李翔说完,哈只葛达那加刺抢先答道。 这种热情的态度,反而让李翔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了。 顺手从脸上拔了几下寒毛,稳定了一下心思,才慢慢吞吞地说道:“我们商队么,要求自然不高。 也就是想从贵国手中租借一个小岛晒晒帆,修修船什么的。 至于哪个岛,您也甭担心。 葛朗岛目前被大宋占了,我帮您要回来,您以每年,每年以这个代价把他租给我们南洋商团二十年,如何?”说完,李翔吩咐随从搬来一个小木箱,打开盖子,放到了哈只葛达那加刺面前。 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灯落入爪哇王眼里,黄金打造的灯顶,白银打造的灯框,上面镶嵌着双层暗粉色玻璃。 里层玻璃与外层分兵画着不同的画,彼此同轴。 见爪哇王翁婿的目光被灯笼吸引,李翔得意地笑了笑,躬身挑起了玻璃灯,命人点燃了里边的香烛。 淡淡的龙涎香味道从灯口喷了出来,琉璃灯受热后开始缓缓旋转。 内外层玻璃画面交相呼应,居然变成了一连串的动作。 灯盏下,银铃当轻轻奏响,仿佛有一个菩萨,在慢慢讲述着梵文。 哈只葛达那加刺看得眼睛都直了,这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甭说李翔答应每年给他一座。 就是李翔不给他任何租金,能让被大宋攻占的葛朗岛回归版图,也足够他在诸土酋面前炫耀。 双手接在灯笼下,连声答道:“好,好,本王答应你。 葛朗岛租给南洋商团二十年,每年收取租金为琉璃灯一盏!”“大王且慢,此外,南洋商团在爪哇境内行走的关税…”李翔将灯笼故意抖了抖,拉长了声音问道。 “南洋商团如果能为爪哇求和成功,在爪哇境内,一切货物免税!”哈只葛达那爽快地答道,仿佛根本没把那点儿税收看作眼里。 第一章 狩(八) 狩(八)“大王果真是痛快人,我南洋商团将永远感念大王恩德!”李翔笑着恭维,略嫌丑陋的脸此刻看起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祥和之气。 早些年混绿林,绑票、打闷棍、堵庄子的事情他没少干,积累了无数谈判经验。 在李翔眼里,此刻葛朗岛就是被大宋水师绑了的肉票,苏、方、黄水源三路好汉攻打三佛齐的行为就是堵了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的庄子。 而他和南洋商团眼下的任务,就是诱骗爪哇王赎票、交份子钱,与大宋双方客客气气收场。 虽然以大宋水师的军力,把爪哇和南洋诸国打趴下,甚至烧成白地不是问题,但打下来后能不能站得住脚,这场战争有没有收益,则是另一码事。 而文天祥对南洋商团的要求是,要把战争的收益带给大宋,让国人从此认识到,战争并不仅仅是损害他们利益的苦差。 “好说,好说,如果李居士果真能劝得大宋撤军,非但葛朗岛可以租借给你,甚至封你当岛主,都没有问题!”出乎李翔预料的是,爪哇王根本不打算还价。 自从见了那套琉璃灯后,目光就一直盯在上面没离开过。 以至于李翔预先演练的很多套路都没机会卖弄,只能把大宋水师可能索要赔偿的话,试探着提出来。 “外臣不敢,外臣只愿做一个海商,逐些红利。 至于裂土封王么,外臣不是爪哇人,没有这个福分!”李翔后退了半步,恭恭敬敬地说道。 “但是大宋水师想要什么,外臣亦不敢保证。 只能从中斡旋,尽力保全爪哇国土!”“行,没问题,只要大宋撤军!”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用一句话,回答了李翔所有条件。 李翔耸耸肩膀,笑了笑,不再多费唇舌。 带着爪哇王的口头承诺,闷闷不乐地踏上了返回葛朗岛的海船。 “点烽火,召集国内所有能提起刀的男人到王城集结,准备在岛上迎击宋人!”李翔的座舰刚一离开,哈只葛达那加刺立刻仿佛换了个人般,一改方才颓废模样。 “王,我们,我们刚请李居士议和……”土罕吓了一跳,低声劝阻道。 “你脑子被太阳晒坏了么,看不出这姓李的与大宋是一伙的。 大宋水师没有常驻南洋的打算,咱们只要在陆上打几仗,只要不输,就能把宋人逼走。 然后在和谈,结果会有利得多!”爪哇王瞪了土罕一眼,信心十足地说道。 从与李翔的会谈中,他敏锐地推测到大宋舰队没有常驻的准备。 既然对方只想打一棍子就走,自己必须表现得英勇些,才能更好的善后。 大宋水师那种会喷雷火的怪船威力巨大,但这种船无法深入内陆。 葛朗岛小,作为基地跟大宋水师对抗自然吃亏。 但爪哇岛比葛朗岛大得多,凭借岛上山川河流步步为营,与宋人周旋几个月不成问题。 “那,三佛齐…..”土罕不甘心地问。 国王的办法,也许保得住爪哇,三佛齐却未必保得住。 三家海盗同时驾临,不把三佛齐刮成白地,也胜过一场龙卷风。 “抢钱,抢物,抢不走地!先打一打,反正我们已经跟姓李的说过,准备与大宋谈判。 打不过再找姓李的出面,也不算晚!”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一厢情愿地筹划。 在位数十年,哈只葛达那加刺与民间的威望还是很高的,爪哇本岛上又属于王室的世代直辖地,归属感颇强,所以岛上的青壮很快就被召集了起来,补充进了军队。 水师被打残了,但陆师骨架尚且存,王子哈只亦乃勒从王宫里拿了些钱犒赏了几次,陆师隐隐就有了精锐模样。 士兵们挺起瘦可见骨的胸脯嗷嗷叫着,发誓要护得家园周全。 不知道是因为有人走漏了消息,还是行动迟缓。 爪哇王预料中的攻击迟迟未至,大宋舰队放着爪哇王这个南洋诸王之首不管,把精力都放在了那些方圆不足百里的小岛上。 祥兴四年一月初,爪哇国下属的两个岛主哈只迷失儿和哈只礼把儿因为无法跟杜浒解释截杀大宋商船的理由,也没能及时赔偿大宋舰队提出的五千石粳米和十万两白银的剿匪费用,被杜浒派人攻入王宫杀死。 王族上下千余口被贬为贫民,发往葛朗岛服劳役。 一月中,各岛纷纷道歉,赔礼。 杜浒对认错态度积极的岛国秋毫无犯,并承诺,如果他们将来受到侵犯,可以向大宋水师求救。 即使敌军攻占了他们的全部国土,大宋也会将土地毫厘不差地替他们讨回来。 二月,三佛齐方面传来消息。 三佛齐王室敌挡不住海盗们接连的进攻,退无可退。 宣布投降。 海盗们居然大发慈悲,没有杀戮王族一人,反而拥立三佛齐王子林乐劳为新王,宣布三佛齐不再为爪哇臣属。 哈只葛达那加刺坐不住了,赶紧派土罕再去联络南洋商团。 转瞬,土罕殃殃而回,说南洋商团对爪哇王室是否有和谈得诚意表示怀疑,不再愿受理这项业务。 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无奈,只得再许下更多好处,派人请李翔前来商议和谈细节。 李翔拖延了数日才来,这次却不肯孤身一人,而是带了两百名火枪手一同登岸。 说来也巧,在李翔前往王城途中,有一队“土匪”约三千人来拦路。 火枪手们以盾牌结圆阵,把李翔护在中间,硬与“土匪”僵持了半日。 直到爪哇王女婿土罕带领亲兵来接,伤亡不足五十,却让“土匪”留下了七百多具尸体。 二月中,爪哇王子哈只亦乃勒暴卒。 国王哈只葛达那加刺强忍悲恸请南洋商团出面保全爪哇,李翔允诺。 “小样,跟我玩空手套白狼,让你赔掉裤子!”李翔洋洋得意地收起了爪哇王新增加的劳务费黄金两千两,扬帆出海。 半个月后回转,带回了大宋水师统领杜浒的要求。 “首先,您得与蒙元断交!”“没问题,我们本来就是受到了蒙古人的胁迫,才与大宋为敌的。 况且,他们还试图让哈只葛当这个白眼狼取代我!”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剌痛快地答应。 这次,他没有装出一幅痴迷之态,而是小心地选择着对自己有利的说法。 “第二,您属下的各岛国,从此必须准许大宋商船进港贸易。 征税不得超过货物总价的半成,不得纵容官员敲诈勒索!”李翔见对方这次真准备和谈了,也不报虚数,实打实地将杜规在数月前准备好的要价,一一说了出来。 土匪与苦主谈判,开出的价钱也讲究个度,宁可少赚些,也好过逼得苦主不出赎金而选择任由土匪撕票。 如果苦主根本不讨价还价,你说什么他都答应,那说明苦主不甘心付钱,交易时,定然埋伏下刀客痛下杀手。 所以,第一次接触,李翔知道不会有结果。 而这次,爪哇王被打痛了,准备谈了,细节就可以慢慢地纠缠。 “半成税,太少了吧。 李居士您心怀慈悲,可爪哇各国物产不丰富,全靠向往来船只征些税,才能维持国家运转。 如果只准许对大宋商船收半成税,您还不如让杜将军把爪哇灭了!”哈只葛达那加刺软语相求,露出一脸无赖相。 “只对挂着大宋旗号的船队,至于其他国家的商船,您爱征多少与大宋无关。 同样,贵国商船前往大宋,入关税额也不会超过半成。 咱们互利互惠,童叟无欺!”“可我爪哇什么都没有啊!”哈只葛达那加刺张口就是一句大实话。 气得土罕恨不得从背后替上一脚,把这个丢脸的岳父大人踢下王座去。 “您有,您坐在一座宝山上,自己不知道而已。 要不,那姓杜的怎么迟迟不攻爪哇本岛,他是在积蓄力量,准备一举将全岛拿下来!”李翔丝毫不觉得爪哇王的大实话好笑,点点手,让随从递过一个包裹来。 土匪做事有土匪的技巧,高手凭借看肉票的吃饭姿势,就知道肉票能出多少身家。 临来之前,他与陈复宋、杜规已经根据海商们提供的情报,摸清了爪哇国治下几个隐藏矿山的位置。 爪哇人不擅长使用器械,也没有福建那么完善的矿山开采管理技术,但大宋可以手把手地教导他们。 “您看,在瓜叠儿岭和五娘子岭之间,就这个地方,每年土人都能拣到银块。 这说明此地有银矿,只要您派人去开,就能挖出无数银子来。 到时候,天天派船去大宋做生意,关税低些,保证不吃亏!”李翔声情并茂地**道,仿佛开个银矿,就像在自家院子里挖个菜窖般简单。 “这是金坑,这附近可能有铜,在大宋都能卖好价钱。 还有粮食,你们吃不完的,都卖到大宋去,保证不亏本。” “什么,工具。 没有工具好办啊,我们南洋商团专门卖工具,如果您让我们入股,我们还能给您请来开矿和寻矿苗的高手,保证把矿山给您翻出来。 到时候您只要派些不值钱的奴隶去,就等着数钱吧。” “三佛齐,三佛齐算什么。 爪哇这么大,那个地方独立就独立去吧。 有了银矿,您还在乎满剌甲那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扔了算了…..”“什么,讲理?您可得弄清楚了,我这是帮您。 要讲理,您得亲自给杜浒讲去。 那姓杜的最喜欢杀人,据说对方身份越高,他越喜欢杀。 要不,跟姓方的和姓苏的讲也行,不过他们说过,拳头一样硬时才可以讲理。 拳头不一样硬,坐下来跟人家讲理是抽风。 ……”大宋有史以来,从来没这样跟别国谈判过。 非但不顾一丝大国尊严,有时甚至采用了恐吓、欺诈等不入流的招数。 前后共纠缠了五、六日,中间有几次因为双方期望值相差太高,差点不欢而散。 但在爪哇女婿土罕的劝解下,李翔与爪哇王都选择了让步。 最后,南洋商团拿着爪哇王的求和信,离开了王城。 才一到葛朗,李翔就听到一个令人惊的消息。 哈只葛达那加刺传令爪哇所属各岛国,把所有蒙古使节和妃子全绑上石头,沉入了大海。 同时,命令所属各国见到大宋舰队,不得再抵抗。 拿出本国最好的物品,为远道而来的大宋朋友接风。 哈只葛达那加刺在命令中向国内各土酋解释,说是蒙古使节窥探南洋诸国领土,所以派女子来混乱王室血统。 而那些护国使节,则四下里勾结奸佞,试图在蒙古军来时里应外合。 已经被破虏军所杀的葛朗国主哈只葛当就是上了蒙古人当的一个蠢材,他仗着有蒙古人的支持,劫掠大宋商船,还试图以蒙古人为后盾,窥探爪哇王位。 “所以”哈只葛达那加刺在王命中写道:“本王和诸位都是受了哈只葛当的迷惑和蒙古人的胁迫,才做了对不起大宋朋友的事情。 咱们都是受害者。 为了不继续受害,给蒙古人当凶器,本王决定彻底与蒙元决裂,与大宋结盟,用南洋财力,支持大宋对蒙古人的正义战争。 至于支付多少货物,诸岛稍安勿噪,待王室与宋人协商后,另行通知…….”这样也行?李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宋官员把屡战屡败说成屡败屡战,在李翔这种粗人眼中已经是绝顶高手。 像爪哇王这样把战败赔款当作胜利会盟来解释的行为,已经不能用“高明”二字来形容。 “当国王么,比当山大王简单。 对内能糊弄就糊弄,对外打不过就服软。 反正赔款不用他自己出,只要保住位子,就能继续享受!”陈复宋不屑地评价。 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正义感和对南洋土人的怜悯,完全被对爪哇王室的鄙夷所取代了。 “早知道这样,老子多敲他一点儿!”李翔后悔不迭地说道。 “不是还有几个细节没敲定么,杜浒将军什么时候给人留过余地!”陈复宋摇头,苦笑着说。 他已经预料到了,杜浒得知此事后,会开出怎样的一个天价。 一个月后,杜浒带领舰队自南洋诸岛“剿匪”归来,在南洋商团的撮合下,与爪哇王室进行了正式签约。 半途中,“海商”方、苏两家,还有“黄水洋商团”作为第三方,加入会谈。 作为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杜浒、方笙、苏醒和黄水洋众兄弟,没有像李翔般跟爪哇为了细节争吵,而是慷慨地承诺,帮爪哇、三佛齐等国,各修筑一个可泊三千料大海船的港口。 作为回报,大宋水师进入这些港口,可以不经当地官员批准。 这次谈判,共十余国,四十余岛参加,史称《海上之盟》。 大宋至天方的海上丝绸之路,从此畅通无阻。 第二章 蝶变(一) 蝶变(一)晚春的朝阳几乎斜斜射在海面上,溅出朵朵金花。 丝丝微风从水上升起,夹杂着海水的腥味,吹在脸上,有股难言的清爽。 陈宜中、陆秀夫、赵时俊等留守泉州的大臣站在岸边,眺望着海天相接之处。 在他们身后,千余名士兵,数以万计的百姓,把海港围了个水泄不通。 彩旗、纸带迎风飞舞着,点缀得码头如过节般洋溢着喜气,那些锣儿、鼓儿、铙儿、钹儿却静悄悄地躺在木架上,不肯提前发出一丝声音。 “还没来!不知道陛下等得急切么!”陈宜中不满地看了看头上越来越高的太阳,肚子里暗自抱怨。 今天是破虏军水师凯旋的日子,他本不愿上前凑这个热闹,奈何少帝赵?m偏偏自作主张下旨,要亲率留守泉州的文武百官迎接大宋勇士,所以,陈宜中才迫不得已前来充数。 人站在码头上,心思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作为主管礼部事务的宰职,这次征讨南洋的大事,从头到尾没一处插得上手,让陈宜中感到非常难堪。 按陈宜中的打算,当杜浒等人大败南洋诸国时,就是礼部诸人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携水师大胜之威,宣中华上国之仁义。 如此,可以让那些南洋小国心悦诚服,今后再不会生出二心。 更重要的是,朝中一些对大宋心怀忠诚的人,如他自己,就可趁机重新竖立威望。 寻找机会,将已经走上岔路的大宋推回正轨。 没想到,文天祥却根本没给礼部任何权力。 以小国不值得屈尊为借口,把和谈的事情,让一个南洋商团全部包办了。 此外,更令他无法接受的事情是,大宋居然对南洋小国大发**威,割人城池,杀人百姓,抢人财物,为了几个小钱儿,彻底毁掉了几百年来利益之邦的形象。 “我中华上国,做出如此之事,与北元禽兽有何不同?”朝堂上,陈宜中不止一次大声疾呼,希望诸臣能站起来说句公道话。 可同僚们不知道是屈服于文天祥的权势,还是痴迷于南洋航线带来的利益,鲜有人站出来相应。 即便偶尔有人接下陈宜中的话,也都是掀不起风浪性质的小角色,无法推动诸臣,拿出个制止文天祥肆意妄为的决议来。 “这架子也太大了吧,明知道陛下在码头上等!”仿佛听见陈宜中心思般,有朝臣在旁边交头接耳。 陈宜中偏过头去,借着乌纱的遮挡,看见礼部侍郎杨固带有怒色的脸。 “人家不是有战功么,况且海上不比陆上,耽误行程的事情多!”有人低声替水师分辨,话语里,分明带着几分酸酸的味道。 “战功,什么战功,国虽强,好战必亡,这个古训不记得么。 咱大宋刚刚在福建和两广站稳脚跟,不抓紧时间休养生息,南边、北边一块打。 你看国库里边,还剩了几个银子。 况且抢人钱物,又怎是我华夏千年古国所为!”杨固偷眼看看陈宜中,知道上司在听自己的话,悄悄地提高了声音。 “是啊,是啊,当年秦始皇一统六合,汉武帝扫平大漠又怎么样,还不是让百姓受苦。 圣人之道,不在言兵,而在….”阳光突然变得燥热起来,陈宜中明显感到官袍下,有湿湿的汗水在涌。 想说些带有总结性或者委婉劝慰,实际上挑动情绪的话,刚刚准备好说辞,突然,身边传来一声咳嗽。 “嗯!”重重地咳嗽声压住了所有议论。 陆秀夫扳着脸,目光四下扫了扫,把所有不合时宜的声音硬塞回发言者的嗓子眼里去。 对文天祥在南洋的一系列军事动作的目的,陆秀夫也不理解。 但以往的经验告诉他,文天祥对战局的把握和形势的判断,远远高于行朝诸人。 只要他所为对国家有利,陆秀夫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充分的服从与支持。 况且,这次迎接将士凯旋的安排上,少帝抱有深意。 少帝长大了,他已经知道如何来拉拢将士,收买民心。 虽然这样做未必有什么效果,陆秀夫依然希望群臣能站在皇帝的角度上,理解他的苦心。 而不要把精神都放在逞口舌之利方面。 “来了,在那边,那片白云底下!”有眼睛尖者在人群中发出一声大喊。 “哪里,哪里!”百姓们一下子动了起来,互相拥挤着,掂起脚尖,向远方望去。 人群涌潮般向水边涨了涨,又被维持秩序的士兵们用力推回原位。 镇殿将军张德挥舞着金瓜,恶狠狠地向百姓做着威胁动作。 “退,退,万岁在此。 惊动圣驾者杀无赦!”侍卫们大声叫喊着维持秩序。 人们报以善意德哄笑,却不真的害怕侍卫们手中的兵刃。 大宋很多年没征服过他国了,难得有一次威震四方的机会,百姓们跟着觉得高兴。 况且大都督这次与外国交战,没多征百姓一个大籽儿。 (铜币的俗称)“那边,那边,盘旋着海鸥。 闪着金光的就是!”有人跳着脚,指点着炫耀。 人群更乱,无数人颠着脚尖,伸长脖子,依然什么都看不到。 但欢乐的气氛却从人群中升起来,四下弥漫开去。 在众人企盼的目光里,一点闪着金光的桅杆探出了水面,紧接着,是一角云帆,金黄金黄的,被朝阳渲染得格外灿烂。 一角、一片、一重,十几面云帆缓缓地从海天相接处升起来,带着回家的喜悦,带着满桅的阳光。 一瞬间,阳光显得那样扎眼。 有人抓起粗布衣袖,轻轻地擦了擦眼角。 维持秩序的士兵被百姓推得前仰后合,紧张得观礼台周围的皇宫侍卫手臂死死纠缠,唯恐一个闪失,让狂热的百姓冲撞了观礼台,惊扰了圣驾。 太监们急得满头是汗,围在赵?m周围,替他挡住几乎被点燃的空气。 幼帝赵?m却不领情,伸手将太监拨拉到一边,以稚嫩的童声喊道:“擂鼓,奏乐!迎接我大宋勇士凯旋!”震天的鼓声从码头边响起,鼓手们甩开膀子,将快乐完全贯于两只手臂中,奏出风一般的旋律。 唢呐、铜锣、钹儿,铙儿,一并响了起来,在码头上激起一重重狂欢的巨浪。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在太监的组织下,宫廷乐手门奏响了一首雄壮的赛下曲。 南渡后,宫廷乐曲多委婉凄迷。 少帝赵?m不喜欢听,所以在泉州行宫乐师尽弃之,代以盛唐之金戈铁马之声。 此刻奏起来,恰恰应了凯旋归来的氛围,听得一众文官血脉贲张,与大都督府因为权力分配而闹的小小矛盾,一时间全忘记了。 乐曲声里,三十余艘战舰陆续入港。 水兵们知道皇帝陛下亲自来接,激动得两眼发红,一个个将最干净飒爽的姿态拿出来,于甲板上站得笔直。 威武的身姿配合着巨大的战舰,更显得英俊挺拔。 惹得人群中不断发出尖叫,一些大食、波斯等地海商的女儿,甚至直接把手帕抛向了海面。 欢呼声中,战舰靠上栈桥,士兵放下踏板。 杜浒、苗春、方胜、苏刚、张宣等主要将领排成一队,缓缓走下栈桥,来到百官面前,冲着坐在高处拍手的赵?m躬身施礼。 锣鼓,欢呼声嘎然而止。 杜浒充满磁性的嗓音,恰巧清晰地传入观礼台附近百姓的耳朵。 “陛下,末将奉命巡视南洋,为大宋打通南方航道。 历时三个月又十二天,幸不辱命!”十几个水师军官同时躬身,将右手放于左胸口。 这是破虏军通用的军礼,戎装在身时,遇到任何级别的上司皆以此礼相待。 他们没有跪,有人清醒地反应道。 但是,却觉得军中男儿就不应该做磕头虫,像杜浒这样躬身,握拳,才显男人气概。 赵?m明显地楞了一下,旋即高兴地喊道:“众位将军免礼,自诸位出海后,朕日日企盼着你们的好消息,来人,给诸位将军斟酒!”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欢呼,礼部官吏带领着几十个太监捧起几大坛子女儿红,逐次倒入杜浒等人面前的磁碗里。 赵?m甩开贴身太监的搀扶,缓缓走下台阶。 端起碗,一一高举过顶,亲自将酒碗放到杜浒等人的手中,然后,自己捧起一个大碗,环视四周,以稚嫩又坦诚的童音说道:“朕敬诸位,第一碗,敬我在海战中为国丧身的将士,祝他们英魂常在,永佑大宋!”说罢,蹲下身体,将满满的一碗酒洒在地上。 “陛下,谢陛下!”杜浒等人动情地说道。 端起碗,过头,然后蹲下身,将酒洒向大海。 喧闹的人群瞬间变得静悄悄的,连人们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甲板上,一些士兵背过身体,悄悄地擦掉脸上的眼泪。 经历了大宋死而复生的平头百姓们含着泪,将赵?m的话由近处向远方传开,所有人都感动了。 “万岁!”有人带头发出一声欢呼。 “万岁!”“大宋!”“大宋!”“万岁!”欢呼声不觉于耳。 在众人景仰的目光里,赵?m端起第二碗酒,翘起脚尖,对杜浒等人喊道:“第二碗,朕敬诸位活着归来的英雄,为你们的封功伟业,也为我大宋的国运昌盛!”说罢,率先一口将满碗的酒喝了下去。 “万岁!”苗春发出一声惊呼,想去夺碗,又碍于众目睽睽之下。 感动地擦了把泪,跟着杜浒等人将酒倒入肚子。 人群几乎沸腾了,不住有人高呼着万岁,不住有人高呼着杜浒等人的官职。 “杜将军、苗将军、辛苦!”“破虏军,破虏军辛苦!”人们不知疲倦地喊道。 多少年来,终于又看到大宋征服了别人的国家,而不是被别人打得东躲西藏。 “第三碗,朕敬船上诸位壮士。 祝诸位壮士日后多多为国杀贼,扬我华夏国威!”醉态可掬的赵?m又捧起一碗酒,向口中倒去。 礼部官吏带着民壮,将一坛坛美酒摆到了栈桥边。 “谢万岁!”甲板上水兵同时放拳于胸,向赵?m施礼。 然后低级将佐的组织下,有秩序地将酒坛抬上甲板。 人群几乎沸腾,锣鼓、鞭炮声交织在一起,比过年还热闹。 喧闹声中,赵?m再次甩开试图搀扶他的太监,走过栈桥,摇晃着向水兵们走去。 阳光洒在他金黄色的龙袍上,看起来是那样的圣洁,那样的祥和。 就在这时,又有数十艘白帆驶进港口,或四千料,或两千料,吃水线深得异常,几乎要接近底层甲板。 陈复宋站在最靠前一艘大船首?顶,冲着皇帝站立方向施礼,然后四下躬了躬身,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喊道:“见过陛下,见过父老乡亲们,奉大都督之命,南洋商团把战利品给大家带回来了!”“什么,战利品?”百姓们欢呼声渐渐放低。 互相之间迷惑地问。 大宋对外作战,鲜有胜迹。 偶尔剿灭伙盗匪,献俘、献捷也都是向官府,关百姓什么事?正疑惑间,又听陈复宋扯着嗓子喊道:“南洋诸国赔咱一百万石粮食,金两万两、银四十万两,分五年付清,其他物资若干。 第一批赔款,破虏军和众商团一道,给大家带回来了!”“什么,粮食!”陈宜中的身体不由自主晃了晃。 耳边听见一片欢呼,一片轰鸣。 人群呐喊着,高呼着,一遍遍重复着杜浒、陈复宋、文天祥等人的名字。 一遍遍重复着对大宋皇帝赵?m和大宋朝的祝福。 兵凶战危,好战必亡,自幼,陈宜中读过的书中全是这种格言警句。 他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打仗也可以为国谋利,为百姓谋利。 抬头再看方才抨击文天祥滥用武力的杨固等人,却发现这些顺风倒的家伙,早已端起海碗,与水师将领们对饮起来。 “他***,这次赔大发了!”人群中,几个米商小声嘀咕着,抱怨着命运的不公。 福建缺粮,尽管大都督府三令五申,严禁囤积居奇,可众商家依然尽最大可能保存粮食。 光吃鱼,百姓不习惯。 官府这两年鼓励百姓在福州、泉州附近小平原和流求、两广等地试种占城稻,短时间还未能能见到效果。 凭经验,商人们觉得粮价一时降不下来。 但陈复宋一百万石赔付的数字一报出来,大伙就知道粮价要跳海了。 虽然南洋诸国要分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偿还这些粮食,但人们的恐慌心理一去,隐藏于民间的粮食立刻会流通到市面上。 加上随船回来这十几万石,即便再遭遇一次歉收,都无法将粮价抬上昨天价位。 “坏了,文贼有了粮,就要大举北进了!”几个道士打扮的人跟着闪出了人群。 他们是龙虎山弟子,同时担负着替北元刺探情报的任务。 他们要用最快速度,把这条消息传到北方。 几个码头工,店铺伙计打扮的人会意地彼此点头,悄悄地跟在了道士们身后。 “今晚刘大人那里又开张了,双喜临门啊!”带队的内政司小吏笑着想。 他们的身影,很快被数十万计的人海淹没。 泉州城自从光复那天起,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虽然参与南洋行动的,只是几十家大商号,获得直接利益的只有几百人。 但国家的强大,毕竟与百姓的利益连接到了一块儿。 今天看着他人从国家强大中获得好处,谁晓得明天好处不会落于自己头上。 况且粮价马上降了,被堵塞的海路又通了,海船,贸易,打工机会,每个人的命运,千丝万缕与国家兴衰彼此相连。 这个国家的兴旺发达,也有我一份好处在啊,无数人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 心中,第一次对自己为什么做为华夏人而自豪,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缘由。 那天下午,泉州所有酒店都爆满。 有些头脑机灵的酒家甚至把台子搭到马路边,不卖菜肴,只卖酒水。 即使这样,伙计们还忙得脚不沾地。 平素因为粮价上涨,而价格高得少有人问津的烧酒也卖得一干二净。 很多读书人一边喝,一边在马路边写下慷慨激扬的诗句。 我是宋人,华夏人,人们说这句话时,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的归属感。 甚至在其后很多年,无论破虏军一帆丰顺还是遭遇波折,那些原来对政局素不关心的贩夫走卒,那些把亡国之痛只当作换个地方缴税的商贩、歌妓,大多数都坚定地选择了和大宋,和华夏站在一道。 我是宋人,大宋商人们行走沿海各国,第一次如此骄傲地报出自己的名号。 遇到对方官府欺压,往往义正词严地问一句,“你们知道,大宋水师离此不远么?”、第二天早晨,两百多艘等待多时的商船离开了泉州,信心百倍地驶向了茫茫大海。 他们有的驶向了南洋诸国、有的驶向了大、小天竺,还有的,穿过重重风浪,向传说中的天方驶去。 无论目标是哪里,每一艘船的桅杆尖上,都升起了一杆蓝底大旗。 旗帜上,有一条长城,一弯明月,还有一个浓墨重彩的“宋”字。 海商们相信,有这个宋字做保护,沿海妖魔鬼怪都会退避三舍。 第二章 蝶变(二 上) 蝶变(二上)“陆卿,朕不知道此语何解,你能替朕解释一下么?”傍晚,泉州行宫,幼帝赵?m笑眯眯地将一本书摆到了陆秀夫面前。 他依然沉浸在白天的兴奋中,虽然白天慰劳将士的行动在最后关头,被杜浒“无意间”安排的献捷抢了风头,但赵?m深信,凭借自己白天在众人面前讲过的话,将士与百姓们会牢牢记住,大宋有一个年少但睿智的皇帝,而不再认为自己是生长在深宫中,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废物。 “臣,尊旨!”陆秀夫快步上前,捧起赵?m画了墨线的书稿。 皇帝陛下太聪明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陆秀夫有些拿不准。 赵?m画线部分,文言写得很简单。 与其是说在向自己讨教,不如说在试探自己的政治态度。 想了想,陆秀夫决定具实相告。 指着“太宗曰:《司马法》言:‘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此攻守一道乎?’”这段文字,解释道:“陛下,‘国虽大,好战必亡!’这句话最早出现于司马法,是兵家之作。 司马法是否是伪书,臣不敢妄断,但就这篇大唐太宗与李靖的问对,臣以为,两句话必须连起来解,才不失片面!”“哦!”赵?m诧异地看了陆秀夫一眼,最近一段时间,抨击文天祥的折子,都以文天祥穷兵黩武为借口。 所以,赵?m本以为从陆秀夫的解释中,自己多少能探出他目前到底更倾向于谁,没料到与自己有师徒之义的陆秀夫居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于今,这句话更要慎重理解!”陆秀夫人笑了笑,也不戳破少帝的心思,耐心地讲授道。 “于今,难道古时与今时不同么?”赵?m瞪大了一双眼睛问,看上去非常天真无邪。 “时势不同,自然不能照搬古人之言。 蒙古、女真、都是在百战中得天下,却能席卷中原,好战,却没有亡国。 我大宋修仁德,却……”陆秀夫长叹一声,结束了自己的话。 本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蒙古好战却不亡国,宋修仁义,国家却越来越弱。 今日看了水师带回来战利品时,百姓们的表现,终于悟到了其中三味。 “陆卿不妨直说,此乃深宫,你我为师徒,并非君臣!”赵?m继续追问,拿出一幅不打破沙锅不罢休的劲头。 他自幼师从陆秀夫、邓光荐两位名儒,学得都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 但随着年龄增长和见识的增加,慢慢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感悟。 目前虽然没有机会把这些感悟与实践相印证,但大宋养民三百多年,慢慢找,实现抱负的契机总是有的。 “蒙古人打仗,抢了东西,全体蒙古人多少都能分一些。 虽然好战,部族百姓却能从其中捞到好处。 所以百姓愿意作战,甚至人人以作战为荣。 我大宋作战,百姓除了交粮,纳款,何时分到好处来。 所以无论胜败,百姓的生活都会变得艰难,自然没人愿意打仗了。 越打越弱,也是正常!”陆秀夫正色道,他希望幼帝能明白,很多古人言语,都是有其正确范围与适用条件的,并非放到四海皆准。 “依照卿家所说的道理,所以文丞相才…..”“所以文丞相才把战争红利分给百姓,像文大人这样的俊杰,几百年难出一个。 我大宋无人可替代啊!南人天性柔弱,不以利驱之,谁人远离家乡,为他人杀敌!”陆秀夫语重心长地说道。 最近朝堂中,已经有人提出了偏安的建议。 这种没远见的话自然有其成因,今后,福建和两广越富庶,恐怕支持偏安的声音越大。 而对一些试图恢复祖宗制度的人而言,偏安,也是他们与文天祥争权的最好机会。 陆秀夫不希望这种情况出现,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一旦选择偏安,蒙古人很快就会扑过来,大宋就会重蹈前几年的覆辙。 “朕明白了!陆大人说得有道理!”赵?m点点头,若有所思般说道。 “陛下要做大宋中兴之主,就得有常人难及的肚量。 文大人无妻无子……”陆秀夫低声劝道。 “朕会让母后,帮着文大人寻一个好妻子!”赵?m又开始装傻,假做听不懂陆秀夫的言外之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知道皇权到底是什么?同时,也知道此刻自己这个皇帝,比起大宋历代帝王,手中拥有的权力都小得多。 有人私下建议他想办法回收皇权,也有人劝谏他不要轻举妄动,以免重蹈哥哥的覆辙。 两种观点,赵?m都仔细考虑过。 他现在倒不担心文天祥会威胁到自己的安危,相反,他比陆秀夫还相信文天祥的忠诚。 “正因为忠诚,所以文天祥才不会弑君夺位。 正因为文天祥不会弑君,朕才得抓紧时间,恢复祖宗基业。” 赵?m不止一次这样告诉自己。 他知道,如果换了他人执政,自己白天劳军之举,就可能引来杀身大祸。 但文天祥不会这样做,所以赵?m敢去收买军心。 赵?m现在不敢保证的是,文天祥百年之后,他得继承者还会不会如此宽容。 所以,无论文天祥怎么对他好,他都得努力。 这是他作为赵家子孙的责任,也是宿命。 陆秀夫低低叹了口气,又拿起了皇帝的书本,将话题换到好战必亡方面来。 “陛下,凭空而言,好战忘战而亡国皆属于虚言。 一个国家崛起,就不得不面临与他国的利益争夺。 大国崛起的关键,是看百姓能否与国家同利。 如果不能同利,国家再大,再强,与百姓何干。 百姓凭什么要支持这样的战争。 所以,忘战,未必是吉,好战,未必凶。 如果国家能于百姓同利,即便有一时之败,也会同甘共苦,再度爬起来,直到让对手认输。 文大人南洋所为,就是告诉陛下这样一个道理啊!”“可大人过去曾教我,君子不言利啊!”赵?m又上来了顽皮天性,故意在陆秀夫的话里挑毛病。 陆秀夫说的道理,他都明白,从今天的民心上,赵?m就知道将来如果自己有机会把握这个国家,一定要让百姓从国家的崛起中分一杯羹。 但眼下他需要的是,明确分清楚群臣中谁更倾向于大都督府,谁更倾向于天子。 陆秀夫和邓光荐原来都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但最近,二人似乎都有些倾向于文天祥了。 这个苗头,才是赵?m最担心的。 新政就像一块磁铁,无论支持者,还是反对者,最后都不得不围绕着它而动。 时间久了,恐怕自己这个皇帝,就慢慢被人遗忘了。 “君子不言利,可现在不是君子之世啊!在上古之世,自然要用上古之世的办法。 在如今这个乱世,恐怕什么办法能让大宋不亡国,就得用什么办法啊!”陆秀夫苦笑着答道,猛然发现,赵?m话里包含了很多其他含义。 他有些犹豫了,怎么能让皇帝明白自己的苦心呢,暗示得太委婉,陛下肯定听不懂。 说得太直接,无形中等于鼓励皇帝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走下去。 “难道古人说得都错了么?先生当年可不是如此教我!”赵?m毕竟年龄还小,跟陆秀夫兜了几个***后,心里的不快很快从言语之间带了出来。 陆秀夫神情一窘,一股热辣辣的感觉从腹部直接冲到了脸上。 他知道,赵?m今日的很多观点,都是自己曾经教导过的。 他更知道,今天的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陆秀夫。 “陛下,古人没有错,而文大人的治政方式也没有错。 一个国家要想长久生存下去,为政者要么做到上下同心,要么做到上下同利。 上下同心,依赖的是教化,所以古之圣人教明君为之。 而如今之世,民心不古,上下同心甚难,所以,文丞相才想尽一切办法使我大宋上下同利。 臣当年只晓得圣人之言,却没有仔细看我大宋所面临局势,昔日所教陛下之道,失之过狭。 如今……”“好了,卿亦不必自责。 文相天纵英才,朕向他多学一些便是!唉!”赵?m叹了一声,不再为难自己的老师。 不甘心的目光穿过玻璃窗看向外边,期待冥冥中,有人能给他个更好的答案。 “我真是天纵英才么?”数百里之外的福州城,文天祥望着外边沉静的夜色,苦笑着想。 水师在南洋大获全胜,并满载赔偿物资而归的消息传回来后,整个大都督府的人都兴奋的跳了起来。 因为粮食和资金的擎肘,大都督府一直无法将摊子铺得太大,很多需要嗷嗷待哺的新兴产业得不到资金注入,不得不暂时搁置。 连破虏军各部,也因为没有足够的军饷和粮草预算,无法把握住来之不易的反攻机会。 有了这批飞来横财,困扰着大都督府的问题就迎刃而解。 可以通过资金鼓励的办法,将聚集在邵武中的工厂搬迁出一部分来,利用福、泉两州充裕的流民,将工厂的生产规模扩大一倍。 可以将目前正在试验装备阶段的火枪,加快配备给一线部队的速度。 可以拨出一部分钱,安置新收复地区那些曾经有抗元大功,又对大宋保有警惕的地方武装,让不能作战的老弱妇孺退下来,回家去过太平日子。 可以给科学院追加拨款,研制更大的海船和更好的武器……总之,这笔钱就像及时雨般,缓解了因战乱、瘟疫和人口激增而渐感疲敝的大宋国库。 同时,将困扰大都督府一年多的粮食危机问题压制下去。 更重要的是,它以鲜明的例子,告诉大宋的文人们,并不是所有的战争都导致国力衰退,有一种全新的办法,可以让国家在战争中走向强大。 所以,人们在激动之余,不吝啬用一切言语表达对决策者的钦佩。 有人甚至提出了请赵?m给文天祥加九锡之礼这样的建议。 对于一切赞扬和邀功请赏的提议,文天祥都婉言拒绝了。 他还没有完全为胜利而冲昏头脑,相反,除了最初的兴奋、激动外,内心深处,他还感觉到了深深的愧疚和不安。 “我这样做对么?”身边无人时,文天祥不止一次扪心自问。 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自己拘泥于传统才对南洋诸国产生了怜悯之心。 更主要原因是,自己的另一个灵魂,文忠不支持这类战争。 在文忠的记忆中,所谓的西方列强,正是采用这种手段,打开了中国的大门。 将中国从满清的屈辱统治中,向深渊里猛推了一步。 可以说,中国近百年的屈辱和灾难,都源于那次因鸦片而引发的战争。 文忠的心愿是让中国走一条与西方列强不同的崛起之路。 文天祥曾经按照文忠的思路尝试过,但他独自坚持的选举,被周围人用力推了回来。 从那以后,与其说是文天祥引领着大伙,引领着大都督府前进。 不如说是周围人,推着文天祥向一个未知的方向探索。 包括这次出征南洋的计划,最早都是杜规先提出来的,文天祥只是出于利害考虑,没有表示反对而已。 我这样,会把中国领向何方?后世人眼中,中国又和西方列强有什么区别?文天祥不知道答案,搜索遍文忠的记忆,他只知道当年中国的赔款,造就了英国、法国通往全国的铁路,公路,造就了列强们遍布乡野的学校、图书馆。 甚至那些国家对贫民的施舍和对病人的有限免费医疗,都与另一个时空的中国密切相关。 至少,我把这笔钱用到了应该用的地方。 至少,是取自别人,而不是被人取走。 望着窗外沉沉黑夜,文天祥默默的想。 “如果没有把握走出一条与众不同崛起之路,学一学别人成功的经验,未尝不是一种办法。 关键是,让每个华夏子孙能有机会分享国家崛起带来的好处!”夜色中,几只新钻出土的毛毛虫借着烛光向树干上爬,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咬破丑陋的外壳,在风中伸出柔嫩的翅膀。 酒徒注:下周一回国,要在国内逗留一个月。 不能保证天天更新了。 祝大伙看书愉快。 第二章 蝶变(二 下) 初夏的釜山港沉浸温暖的阳光中,光秃秃的丘陵、一望无际的原野,在大洋中如同张开的一双手臂,将平静的港湾拢在怀抱里。 港湾内,数百艘新打造的战舰静静睡着,疲倦的大元与高丽水手还没从昨日艰苦的训练恢复过来,缩卷于霞光中宁愿长睡不醒。 岸边,却依稀有了行人在活动,那是造船的汉人工匠,他们地位低,没有睡懒觉的资格。 几声长长的战马嘶鸣从远处传来,叹息般,借着晨风向远处飘去。 古寺的钟声、读书人的吟唱、还有运木者的号子一下字被马鸣声唤醒,交织着、重叠着,开始了一首喧闹的晨曲。 水军千户崔得志坐在了望塔顶,眯缝起被阳光刺痛的双眼,疲惫而忧虑地看着水中硕大的战舰。 这么大的船,他这辈子头一次看到。 这么大规模的舰队,高丽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 四百多艘战船啊,无论己经完工的,还是刚刚下水没装齐帆、舵的,随便拉出一艘来就在两千料以上,为了打造这支舰队,半个高丽的大树全砍光了,如今山头上全是一座座土丘,那是被累死的汉家工匠的坟墓。 可这支舰队能伐宋么?崔得志不敢向深处想。 对于大多数高丽士兵和工匠来说,舰队的目的是个秘密,上头对外宣称说要第二次攻打日本,所以才把造船地点选在釜山。 可崔得志从老婆的手帕交,郡守大人的如夫人那里分明听说,这支舰队是用来伐宋的。 蒙古水师近几年与大宋战舰遭遇,每次都吃亏,连藏在登州的舰队都让人家堵在窝里烧了,所以才不得不选了这样一个远离中原的港口造船。 待船只造好了,还要装备什么火炮之类的利器,打大宋一个措手不及。 但崔得志不认为大元朝自以为得意的计划妥帖,如今福建那边财货丰富,哪个港口没有几家高丽商人偷偷与大宋往来。 恐怕釜山港藏有大规模舰队的事情,早就被大宋探子听了去。 隔得距离远,大宋舰队就不敢来了么?那南洋比高丽距离大宋还远呢,大宋舰队怎么还气势汹汹地杀上门去。 作为忠心的高丽将领,崔得志曾经把自己的担优向上司提过。 可上司林可望一脸神秘地叮嘱了句“莫多管闲事!”,就在没给他下文。 弄得崔得志觉得甚没意思,什么教“莫多管闲事,打仗时还不是老子带人冲上去送死?”私下里骂了几天,崔得志也觉得心冷了,与几个同级将领相约,绝不乘这种船出海做战。 倒不怪崔得志等人贪生怕死,打过水战的人都知道,港湾里绝大部分船只都是样子货。 虽然看起来又大又漂亮,但绝对不能驾驶这种船远洋。 把东西外观做得漂亮、精致,这是高丽工匠的特长,大到城池宫殿、小到衣服手帕,他们都会做得华丽到令人不忍把玩的地步。 可做出来的东西是否结实耐用,高丽工匠向来是徽得管的。 所以自古以来,高丽货就是华而不实的代名词。 这一点,高丽人自己也知道,所以他们请求忽必烈,从中原强征了五万汉人工匠来。 但汉人工匠到来后,作为奴隶,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战舰还是按照高丽人的想法做。 高丽人的想法就是,一定要节约木材。 国内的木材不多,砍一棵就少一棵。 这种思路的指导下,本来需要一整根木材打造的关键部件,变成了几段木头拼接。 本来需要丈余长,数尺宽木板曲弯而成的外船舷板,变成了多段木板榫合。 如此一来,用料的确省了很多,但抗浪性如何?看过战舰的汉人老工匠都悄悄摇头。 (正史记载:元第二次征日本,战舰被风所毁。 据后人研究,在高丽打造的战舰就采用了拼接技术,导致根本无法对抗风浪》打过水战的崔得志明知道战舰不结实,却无渠道让蒙古人知晓。 他的上司林可望知道战舰是样子货,却刻意隐瞒不报,或者更大的幕后黑手在掩盖着此事。 整个高丽就这样糊弄着,将蒙古公主和他带来的大臣蒙在鼓里。 至于战舰造完了怎么办,什么时候出战,大伙都不去想。 太阳在酱菜的香味里渐渐升高,海面上浮光跃金。 起了床的水兵们开始在甲板上走动,有人蹲在船舷边,用清水漱口。 有人将昨晚洗过的衣服,从缆绳上收下来。 还有人拎着半碟咸鱼,几根葱,在甲板上找了宽阔地方开始吃早饭。 一群群海鸥闻到事物的香味,呼啦拉飞拢过来,围着甲板等待人们吃剩下的残羹。 站在了望塔上的崔得志无奈的摇头,这些新招来的农夫,还保留着在家中的习惯。 让他们去当战士,那简直是驱羊逐虎,送死而己。 突然,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大洋深处,有金光闪了闪。 凭借多年的守港经验,他知道有大船靠近。 谁家的商船驶得如此快,不是郡守大人的妻弟名下的走私船吧,大清早出来活动,难道不怕给蒙古人看见么?崔得志揉了揉眼睛,极目远眺。 这次,他看得更清楚了,是几支布帆快船的顶桅,看海程,应该还有五里多远。 整个高丽,只有往来福建的走私船才会用这种布帆。 崔得志摇摇头,他不打算派船去追。 对方船速太快,水师这种肚大腰圆的战舰根本追人家不上。 第二,敢这样大摇大摆白天行船的,肯定是哪个达官显贵的亲戚,水师追上去,弄不好自己第二天还得提着礼物上门给人家赔不是。 半年前,崔得志就干过一次这样的尴尬事儿,驾船追赶出一百多里把一艘走私船绳之于法。 结果,回港后才知道人家背后的靠山自己根本惹不起,被上司数落了一顿不说,还捎带着搭进了半年俸禄弥补走私商人的损失。 自那之后,水师官兵见了走私船都想躲着走。 谁知道背后站着什么人,老子管这些事情千什么。 崔得志闷闷不乐地想。 但不去追,这些走私商人也太嚣张了些,居然大摇大摆在水师面前转,这不是成心欺负人么?就在他迟疑的瞬间,战舰快速靠近了港口。 一艘、两艘、三艘,更多,足足二十几,后边还陆续有帆影出现。 “不对,这不是走私船!”崔得志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走私船通常是独行,最多两三只一伙,高丽任何一个走私船队都达不到如此大规模。 “敌袭”!崔得志扯着嗓子大喝道,“敌袭,快拿武器,准备弩炮,敌袭!大宋舰队来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了望塔下,士兵们茫然地向海面张望,视线被密密麻麻的桅杆所阻挡,他们根本看不见什么。 港口中的水兵更是悠闲,有人居然扯着嗓子问道:“在哪啊,宋人,宋人远着呢吧!”“老崔,你不是睡觉睡迷糊了吧,敌人,咱大元哪里会有敌人!”有高丽士兵很“自觉”地把自己划分为大元帝国的一分子,笑着打趣。 跟在大元身后,虽然国王都是人家的傀儡,但是在弱小者面前,可以趾高气扬地抖威风。 至于这威风到底是高丽的还是大元的,弄那么清楚干什么?犯得着么?“敌袭!各就各位,不听命令者,杀无赦!”崔得志又喊了一声,从了望塔中探出头来,一箭射向距离了望塔最近那艘船的首?。 甲板上的水勇被崔将军的举动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扔下早餐,衣服,向平素训练的岗位上跑去。 几艘船不情愿地解开缆绳,升起木帆,向港外晃荡。 大多数战舰却乱做一团,昨天训练结束,很多战舰的主官都上岸就寝去了,他们不在,士兵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敌舰己经可以清晰地被大元和高丽水兵们看清楚了。 是宋人,传说中的宋人,从他们整洁的船犯和威武的战旗上,大伙能分辨出与高丽水师的差别。 很多人都动了起来,乱七八糟地做着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反应。 有人快速上马,将消息向最高长官那里送,也有人四下张望,寻找可以藏身的地点。 几个汉人工匠望着远方熟悉而陌生的“宋”字,低下头,快速向最近的藏身处跑去。 大宋水师来了,很多人以低微的声音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 大宋水师来拯救咱们了,工匠们躲藏着,心中隐隐涌现些许期待。 岸边上,几个千户模样的蒙古将领督促着士兵向港口两侧土丘跑去,防卫设施都在高处,大伙必须赶在敌人杀到门口之前赶到。 几个动作相对敏捷的士兵跑上了炮台,七手八脚解开炮衣,把从来没使用过的铜炮推上炮位。 拣来石头砸开火药箱子,用手捧着将黑色的药粉一把把装进炮口。 “到底装多少合适啊!”有人带着哭腔问道。 黑色的火药顺着手指缝隙流沙般落了满地。 “箱子上不是有字么,要看敌人多远!”有明白人答话。 “我不认识啊,不是汉字!”装药者继续哭道。 为了显示蒙古人的高明,宫廷秘密制造的火药在包装箱子上都写上了方块蒙古字,那东西,一般人不认识。 “按训练时的口诀,装药六斤半!你们这些该杀的笨蛋!”终于过来个明白将领,气急败坏地命令。 “敌人多远啊,这么快,是两千步还是一千步啊!”装药者被骂得楞了楞,继续焦急地喊。 火炮是仿照大宋岸防炮标准造的,用法也是奸细们以生命为代价抄来的。 为了保住这个造船基地,大都城的北元官吏们在国内大多数重镇还没有火炮的时候,优先运到釜山二十几门来。 但是,他们忽略的一件事,武器是需要人来用的。 百工坊那种落后的制造方法和大元朝兵部原始的管理制度,导致火炮和弹药的造价极高。 平均三十两银子一枚的价格,让守岸的蒙古武将根本不敢给士兵们操练的机会。 跑步入位,推炮等临战姿势,士兵们平素操练得虽然步尽心,但是日久生熟。 怎么瞄准,怎么打才能威胁到对方战舰,无论对士兵还是军官,就完全靠运气蒙了。 “乒!”在主将的威逼、鼓励兼催促下,第一枚炮弹终于飞出了炮台,在半空中画了一道歪歪斜斜的弧线,一头扎在港口内。 “乒”、“乒”,十几枚动力不足的飞出三百多步,落入海面。 高高溅起的水柱,吓得周围几艘高丽战舰连忙躲闪。 炮台后,督战的军官破口大骂,命令卫士冲上去,将差点打了自己战舰的冒失鬼拖下来鞭打。 这一来,炮台上的操做速度更慢了,直到敌舰纷纷推开了侧舷远射窗,还没能准备好第二次打击。 “天旋、天机,清理炮台。 其他分队,封锁港口!”杜浒放下望远镜,信心实足地命令道。 传令兵快速跑向主桅,片刻,信号旗就从桅杆尖端升了起来。 此战,杜浒势在必得。 四个多月前,当杜规从两个高丽复国者口中套出北元在高丽准备战舰的情报时,破虏军上下都吃惊不小。 如今大都督府稳定控制地区皆靠大海,如果保不住海上优势,近年来所有血战成果都会被毁于一旦。 所以,情报部门迅速增派人手,混在走私商人的队伍里,将高丽几大造船所的规模以及周边情况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文天祥一面派人综合分析这些情报,一面将水师派往南洋“剿匪”。 当杜浒等人从南洋回到泉州的第二天,大都督府的最新作战计划就送到了。 文天祥命令,水师放弃休息,马上到福州港补充弹药、给养。 待物资补充完毕后,立刻启程攻击釜山等高丽军港。 力争在高丽水师没形成规模前,将其消灭掉。 杜浒在高丽复国者林声的带领下,星夜奸到。 刚开始的时候,大宋水师官兵们着实被釜山舰队的规模吓了一跳,特别是从望远镜中看见敌方炮台后,更是对犹豫是否该调整作战计划。 但是,看了高丽、蒙古水勇们慌乱的表现,还有敌人的第一波炮弹轨迹,大伙的信心全被鼓起来了。 “杀上去,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水师”有人放肆地喊。 他的喊声得到了极大范围的响应,欢呼声里,方胜、苏刚二人各带一支分舰队,高速贴着港口兜起了***。 侧舷上火光闪动,一枚接一枚炮弹飞出炮口,砸在港口两边的高地上。 大部分炮弹没有集中目标,在高地上炸起一团团烟雾,个别炮弹落在了炮位附近,将高丽人的火炮和炮手一起掀起来,翻向半空。 高丽、蒙古联军操炮反击,炮弹乱纷纷地射出来,砸在舰队附近的海面上。 岸防炮的尺寸远远大于舰炮,炮弹威力大,掀起的水柱有一丈多高,看上去甚为骇人。 但天旋、天机两支舰队仿佛没看见这些威胁般,靠近,抓远,飙远,靠近,画着折线,将一波波弹丸送到对手面前。 其他几支分舰队也开始了攻击动作,分散成一条条纵队,插进高丽战舰群中。 自从大宋水师成立以来,最多的战斗都发生在敌人的港口内。 打这种窝在港口里的船只,各舰舰长都非常有经验。 在他们的掌控下,大宋战舰与高丽战舰一直保持着五百步左右的距离,这个距离,对方的弓箭、床弩无法危险到大宋战船,而装各在大宋战舰上的火炮,却可以用水平的角度,向对方轰击。 “轰!”一排炮弹从兴化号侧舷飞出,将对面的高丽战舰硬生生击成了数段。 兴化号舰长许杰明惊讶地张开嘴巴,看着被还原成木片的高丽巨舰变成一团火球。 他惊呆了,从没想到自家的火炮有如此威力。 “省着点,每次十炮齐射就行,不,五炮齐射,其他火炮装药,休息,从船头到船尾,轮番射击!”在兴化号战舰旁边,仙游号舰长郑葱冲着传令兵大声喊道。 他看出来了,高丽战舰是摆设,不是用来打仗的。 一发炮弹就能射沉的战舰,大宋水师从来没见过。 传令兵跑下炮舱,片刻后,仙游号的火力弱了下来。 但船速不减,带着其他几只战舰游龙般在慌乱的高丽战船间往来穿插,几乎每一次炮击,都能将一艘高丽战舰送到水下。 大部分战舰都自觉减少了一次齐射的火炮数,经验丰富的舰长们看出来了,高丽船的结实程度照着宋船相差太远,就是南洋那些海盗手里的破烂货,都比高丽人早的巨舰结实。 明明没有挑战大宋的实力,高丽人为什么要给蒙古当打手呢?杜浒在座舰上,看着如同儿戏一般的战场,默默地想。 没有答岸,岸边,火炮的殉暴声此起彼伏,硝烟遮住了朝阳的颜色。 第二章 蝶变(三) “大宋比大元弱得太多,所以跟在大元身后向大宋挥挥拳头,不算什么错。” 吃早饭的时候,管军万户林可望向自己的儿子林虎儿如是灌输。 林家是高丽望族,出过林衍这样的大英雄,也出过不识时务的“叛逆”。 如今,英雄和叛逆都作古了,如何保证家族的兴旺的任务,就落在了林可望身上。 关于这一点,林可望有一个非常稳妥的打算,那就是依仗大元,威胁但不挑战大宋。 付诸行动就是,在大元官吏面前,一定要表现出十分地对大宋的痛恨。 但在军事方面,一定躲得距离福建远远的。 虽然盘踞在福建的大宋看上去奄奄一息,可只剩下一口气的大宋,也足以让高丽万劫不复。 所以,对于高丽境内声势浩大的伐宋准备,林可望表现出十分积极的支持态度。 但对于工匠们在国王暗示下的偷工减料行为,林可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伐宋轮不到他这个高丽将领来当主攻,反正,船驶离釜山后,就没有了林家的责任……“我知道了,依附于强者,借强者的力量攻击弱者,同时壮大我们自己!”林虎儿孺子可教,举一反三地总结道。 “乖,孩子!来,吃一块咸鱼!”林可望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表扬道。 林家后继有人啊,就像历史上的王家、崔家,说不定哪天也有机会登上顶峰呢。 内心深处,林可望惬意地想。 突然,天边传令一阵闷雷声,震得餐桌跟着颤了颤。 摆在桌角的茶杯应声而倒,滚了两圈,径直落到了地上。 “炮击!”林可望蹭一下跳了起来,推开惊呆了的妻子儿女,快步蹿出了木楼。 站在阳台上,他看见昔日熟悉的炮台腾起一团团烟雾,更多的烟雾升起在港口方向,夹着着隐隐的红光。 这是他经常在噩梦中惊醒的镜头,每次醒过来,他身上都淌满淋漓冷汗,妻子问他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在睡梦里,林可望总是避而不答。 但是,与那些仰仗着北元驻军就把大宋不放在眼里的街头混混不同,林可望知道,向人挥拳头是需要实力为后盾的。 盲目的自大,往往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来人,备马,抬兵器!”林可望大声喊道。 “备马,给将军备马!”林可望的亲兵声嘶力竭地叫。 这不是守港蒙古军操练打的炮,蒙古人舍不得一下子打这么多炮弹。 答案只有一个,宋人来了,传说中的大宋舰队来了。 可大宋是礼仪之邦啊,怎么能轻易向他国开启战端。 边批恺甲,林可望边绝望地想。 这不是他熟悉的大宋,他所熟悉的大宋向来不会对外宣战,即便与比自己弱得多的国家发生矛盾,每每也是主动让步。 “老爷,您一定要去么?”林可望的正妻冲出来,拉着马缰绳问道。 两个侧室、三个儿子,同时仰起脸,期待他的回答。 “敌人打到家门口,老爷我有守土之责!”林可望跳上马背,生气地回答,“放开缰绳,看好孩子!”“可那是大元和别人打仗,咱们是高丽人!”林虎儿仰起头来,冲父亲喊道。 高丽人?大元?林可望犹豫了一下,看看港口处高高腾起的黑烟,看看粉雕玉琢般的儿子,再看看暗自垂泪的侧妻,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大元和大宋打仗,我杀过去,值得么?一个声音在林可望耳边,大声问着。 大元赢了,对高丽、对林家有好处么?大宋赢了,对高丽、对林家好处是什么?他觉得脑袋乱糟糟的,仿佛两支军队,在自己的脑海里展开的厮杀。 火炮声越来越密集,硝烟越来越浓。 个别炮弹脱离目标,落到了港口边的建筑群中。 木质的建筑一下子燃烧起来,工匠们拎着仅有的包裹,在火堆间苍蝇般跑来跑去。 哭喊声穿过硝烟,依稀传入林可望耳朵。 “传令,点齐所有步兵,所有弓箭手,去港口外半里处埋伏,准备迎击敌军登陆!”林可望看了看家人,终于做出了“正确”决定。 妻子、侧室、孩子和卫兵们都笑了,眼神里全是佩服。 大宋的火炮再犀利,也打不到岸上半里之外,老爷选择的埋伏地点太高明了!旌旗招展,大队的高丽士兵从军营里冲出来,向“埋伏”地点冲去。 准备给登陆的宋军迎头痛击。 在他们的精心“配合”下,蒙古人布置在港口周围的炮位,很快被大宋舰队清理千净。 失去了火炮掩护的高丽舰队如同被剥了壳的鸡蛋,任由大宋水师宰割。 守港的蒙古万户巴拉根仓试图调集岸上人马发动反击,但看见排着整齐队伍缓缓而来的高丽军,再看看在海面上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他犹豫了。 最后只好接受了林可望扼守港外要道,防备敌军登陆的建议。 没有陆上保护的水师走向了覆灭边缘,几艘受伤的高丽战舰在蒙古舰长的威逼下,摇摇晃晃驶出港口,拼命向大宋舰队冲来。 明知必死的蒙古武士在船头,船尾点起大火,期待着自己能和对手同归于尽。 负责划桨的高丽水手不敢逃走,哭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操桨,笨重的战舰一步步向敌手迫近。 “靠上去,靠上去,烧掉他们,大汗在看着我们!”蒙古舰长用全船无人能懂的语言鼓舞道。 “妈呀!”几个被抓来的汉人桨手跳出船舷,一头扎向大海。 蒙古人的羽箭很快追上了他们,水面上浮起一朵朵血花。 一条条生命乘着异国他乡的洋流,飘向天涯海角。 杜浒在座舰上看不到这些悲惨细节,即便看到了,他也不会下令停止攻击。 登上了北元战舰的汉人在他眼里不是宋人,两军阵前没有怜悯。 几艘大宋战舰快速离队,堵在高丽船必经之路上。 几十门火炮同时发出怒吼,巨大的水柱把敌船冲得忽起忽落。 一艘高丽自杀舰沉了下去,绝望的水手哭喊着消失在烟波中。 第二艘没坚持过一刻钟,随后步入第一艘尾流,第三艘……,第四艘……,断桅残樯冒着烟,堵住了港口。 “轰”,一艘战舰被击中,桅杆、船舷、帆布、水手的残肢一同飞上了天空,伴随着炮弹落下来,被炸开的巨浪托起,又再次落下……。 “轰”又一艘战舰断裂,水兵们茫然地看着海水涌上甲板,淹没自己的脚面,淹没自己的眼睛。 没被击中的高丽战舰上,有人斩断了自家桅杆,有人把白色的衣服,纷纷挂在主桅上。 “全部击沉!”杜浒看见敌人的降旗,却命人打出了一个冷酷的命令。 他不想要任何俘获,这种挨上一炮就断裂的劣质产品,用于航海等于自杀。 各支分舰队靠近,在对手绝望的眼神中,将火炮发了出去。 在双方士兵的视线内,刚刚诞生的北元高丽舰队走向了终点。 受伤的战舰一艘艘打着旋,慢慢沉入水下。 甲板上,绝望的士兵们抱起所有可能漂浮的木制品,争先恐后的跳入大海。 尚未暖起来的海水立刻将他们的身体冻得僵硬,大多数人没等游到岸边,就失去了最后得知觉。 “弃船,弃船者不杀。 拼命向岸边游啊!”一边倒的屠杀让苏刚心软,这个从来不知道怜悯为何物的家伙,冲着高丽人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被巨大的爆炸声吞没了,更多的高丽战舰中弹下沉。 海面上,到处浮满了绝望的士兵。 堤岸旁,失去了抵抗勇气的岸防官兵趴在土坑内,任由自己的同伴在海水中挣扎,却不敢冲出来施加援手。 岸边,几个汉人老工匠于心不忍,从隐藏处跑了出来。 冒着被火炮击中的危险冲向岸边,用绳子、木杆,将岸边附近的士兵捞上来。 他们的行动鼓舞了很多懦弱者,一些港口高丽守卫试探着加入了救援行动。 船,肯定没指望保住了。 但落入水中的士兵,大多数都是他们的族人,能救上一个是一个。 活阎罗杜浒把这一切看到了眼中,叹了口气,放下望远镜。 让传令兵打出了避免攻击岸上的命令。 临近的战舰纷纷将这条命令重复开来。 为了国家的安危,大伙不能对北元高丽舰队手下留情,对于船上那些动作生疏,一看就知道当兵吃粮没几天的水勇,宋人凭着善良的天性,给了他们最大的逃生机会。 “打虎不死,终受其害。 你们也不想想,那些高丽人,是怎么跟在蒙古人身后杀我大宋城市的!”分舰队提督方胜摇头叹息道。 他对杜浒的这条命令非常不满,但没有机会反驳,只好把一肚子怒气发泄到那些还没有沉默的高丽战舰上。 分舰队在他的率领下靠上去,以最快速度将那些船送到水下。 其他几个分舰队提督看见了,也加快了消灭对方船只的速度。 虽然很多人无法理解杜浒的慈悲,却再没有人向岸上多发一炮。 一些战舰甚至悄悄地拉开了距离,尽量避免失去目标的炮弹落到岸上。 满海的求生者,争先恐后地游向岸边。 满岸的士兵,齐心协力地施加救助。 汉人工匠、高丽监工、蒙古武士,这一刻,他们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完了,二十年之内,高丽水师都无法免对大宋战旗!”土丘上,被浓烟熏得如同鬼魅般的崔得志绝望地想。 他知道,今天这恐怖的一幕,将永远留在高丽水勇的记忆中,伴随他们今生的每一次战斗。 第二章 蝶变(四) 美丽的耽罗岛,此刻在方馗、苏醒、唐世雄等人眼里,宛若天堂。 “这么多马啊,我老方这辈子都没见过!”浪里豹方馗裂着大嘴巴喊道。 因为经常替大都督府与辽东的乃颜运送交易物资,他知道马匹在福建和两广的价格。 除去那些接近天价的战马不说,即便是拉犁铧用的驽马,价值也得五十个银币以上。 这还是辽东和福建航线开通后的价格,如今乃颜被忽必烈打得大败,辽东航线马上面临关闭,马的价格眼看着就要飞涨起来。 这都是钱啊,跟着海盗们前来运马的商船掌柜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站在马场前,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跟随水师和方、苏几家海盗在南洋发了战争财后,大宋百姓对战争的看法,悄悄的发生改变。 “这不公平,南洋野人威胁了大宋所有商人,凭什么只他们几家得到了赔偿!”有人私下里愤愤不平的议论。 “是啊,同样是商队,为什么大都督每次都照顾他们几家。 那姓苏的和姓方的与国有功,黄水洋商团做过什么?论资格,咱们谁不比他们来得早?”“是啊,有财大家发。 临时约法上说了,大都督府保护所有人的利益!”人们私下嘀咕着,惋惜着,完全忘记了战争除了收益外,还有送命和血本无归的风险。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了,通过关系找到了杜规,希望一向有亲民之名的杜大人主持公道,让他们也有为国效力的机会。 商人出身的杜规怎么会不了解同行的想法,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说项者。 消息传开后,他的办公地点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从漳州到福州,凡与航海有关的大小业主们都找上了门来,声泪俱下地表达自己的迫切的为国尽力之心。 “不要急,大伙不要急么?你们能忧心国事,文丞相听说了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大伙先回去做生意,大都督府自有安排!”杜规眯缝着小眼睛,笑眯眯地答应。 “杜大人说话算话啊要!”有人躲在人群深处起哄。 “算,算,如果一个月内没好事安排给大家,你们就把我的海关户部衙门拆了!要是我安排了机会,你们又口不对心。 下一次千万别来找我!”杜规毫不介意商人们的不敬,用商人的惯用语气回敬。 “哪我等先谢过杜大人了!”人们不敢闹得太过分,半信半疑地散去。 才过了三天,杜规真的贴出了告示,命令众商家调集所有剩余船只,十天之内齐集福州,然后为大都督府出海运货。 “运货?”有人不满地抱怨。 大伙说为国出力,自然是出有赚头的利益,为大都督府运货能捞到什么好处,如果光赚个跑路钱,还不如自己去南洋贩香料呢。 大多数人都想起了当初对杜规的保证,虽然不十分情愿,也把船只、水手派了过来。 杜规也不介意大伙的不满,按先后顺序将船只整队,由官府出资维护、补给、刷上编号,并将所有前来参与者集中起来,要求他们不得外出,以免泄漏机密。 待船只汇集得差不多后,杜规召集各位船老大声明,这次行动有风险,但利益巨大。 希望大伙齐心协力,同去同回。 回来后,所得利益一半归大都督府,三成归方、苏、黄水三家,其余两成,按各家投入船只容量,出力多少,协商分配。 如有损失,也是按照这个比例赔偿。 众人听说有利益,喜出望外。 跟着方、苏两家舰队鱼贯而出。 两百多艘两千料以上大船,一百多艘中型快舰直向流求。 进了淡水洋,方馗传令,舰队调转航向,径直向北。 直到此时,各位船老大才知道目的不是已经被破虏军趟平了的南洋,不觉有些怕了。 但想想自家主人还要在福、广三州讨活路,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来。 方家舰队打头、黄水洋商团居中、苏家舰队收尾,近三百只海船浩浩荡荡,借着信风向北驶去。 一路上只在海盗们熟悉的孤岛停靠,绝不让岸上人看见帆影。 如是行了五天,过了陈钱山,又进了黑水洋,诸位船老大心中更加惊讶。 有人走过附近海路,暗自议论道:“坏了,文疯子不是吃了豹子胆,赶着大伙去抢直沽吧!”(直沽,又称泥沽,即现在的塘沽港。 元代南边航运重地。 史书记载,信风起时,从泉州到直沽的航程为十日)但是到了此时,想脱队也来不及了。 苏家、方家、还有黄水洋那帮强盗就在临近看着,谁逃,能逃得比炮弹还快。 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舰队又走了七日。 期间有十几艘船漏了水,被苏醒下令弃了,水手和补给物资都均到了其他船上。 这天傍晚,大伙终于看到了海鸥和礁石,方馗却下令道,“就地下锚,晚上行动!”“真打仗啊!”水手们哭喊道。 方家舰队却不肯给任何答案,倒是大伙一向看着不顺眼的黄水洋商团几兄弟发了慈悲,信誓旦旦地保证,即使打仗也不让商船上战场,才把人心安顿下来。 当晚,方家、苏家、黄水洋兄弟,还有苗春所部教导旅派出几十艘大船,不知去向。 同来的掌柜伙计们担惊受怕的一整个晚上,第二天天刚亮,却得到通知,要求大伙跟着方家舰队马上找港登陆。 到了此是,众人都知道后悔已迟。 骂骂咧咧地跟着大队向东行,行了约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个巨大的岛屿。 岛上还有硝烟未散,显然昨夜教导旅兄弟跟守军战了一夜。 待泊船登岸,大伙都兴奋地发出了欢呼。 岛上风景太漂亮了,草地平整如织锦,溪流奔涌,美得竟如仙境般。 偏偏这仙境般的所在几乎没有人家,千余个蒙古战俘被绳子捆着,关在码头旁的牲口棚里。 而商人们原以为伤亡惨重的教导旅战士,则兴高采烈地押赶着蒙古牧人,将一队队战马向码头上赶。 “每船装到五成载重,除了粮食外,加两成淡水,一成草料!按编号上前装马,五十艘船一组,跟着战舰回行!”唐世雄大声吆喝着组织,兴奋之余,又想起了朱清去年做选择时的嘱托。 “大哥,咱黄水洋弟兄们又露脸了,你在天之灵能看见么?”张?等人冲天祷告,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见了朱清临北去前的形象。 正当众兄弟感慨不已之时,突然,苏家舰队发出警告,有二十多艘小船从左翼向港口靠近。 唐世雄闻之大惊,连忙带了两艘改装过的炮舰,十艘普通战船迎了上去。 还没等双方接近火炮射程内,对面的船就乖巧地挂起了白旗。 一个穿着犊头短裤的汉子站在首舰上又跳又叫,唯恐唐世雄一个不小心,把他轰进海里去。 唐世雄命他停住舰队,单独上前来见。 那人甚为不满,大呼小叫地抗议了好半天,直到唐世雄命人将窗打开,将火炮推了出来,才悻悻地上前来见。 “你们大宋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么?”来人一靠近,立刻以生硬的汉语怒吼道。 这个人,唐世雄认识。 这样的朋友,唐世雄可不敢交。 自从上次林声和金正强冒充高丽使者冲大都督府发号施令被文天祥赶出门,又被杜规连哄带逼揭穿了身份后,几个高丽复国者在大都督府所有同僚眼中,就成了笑柄。 大伙闲暇时,经常抓把扇子,打扮出一幅大义凛然模样,冒充高丽使者来说笑。 所以,高丽使者这个词,在大宋就和骗子的概念相同。 虽然不喜欢高丽复国者的举止,但对于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唐世雄还是佩服的。 平心而论,没有林声和金正强等人,大都督府此行也不会这般顺利。 只可怜大元皇帝忽必烈,一心想着荡平残宋,斥重金在高丽打造水师,在耽罗饲养战马。 却万万没想到,林声、金正强两位高丽复国者,把战舰和战马的情报当作见面礼,送给了南宋大都督府。 唐世雄派小船将金正强送到了苏醒所在的旗舰,宾主之间很快就说明了各自的来意。 金正强残部两百余人,这几天正在附近海面上“闲逛”,昨夜听到了岛上传出了轰鸣声,知道大宋派水师来战,所以今天一早,立刻调集全部人马前来支援友军。 “支援?”苏醒老当家有些迷糊,抓起望远镜,推开船窗,看了看远处那二十几艘破破烂烂的双桅渔船,惊诧地问。 “当然是支援了。 咱们面临着共同的敌人,蒙古。 我高丽人先跟蒙古人在耽罗岛上给蒙古人打了很多年,没分胜败。 大宋朋友在林声将军的领导下去偷袭蒙古水师,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支援大宋分舰队,并肩作战,为高丽夺回耽罗岛!”金正强一点儿也不以自己说得话惭愧,振振有辞地说道。 “林声领导?”方馗三当家有些蒙了,那个见了杜浒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人,居然领导大宋舰队,这个姓金的真敢吹。 大宋文人能吹,也脸皮也没倒如此地步。 “当然啊,没有林声将军带路,杜浒将军那么顺利找到釜山港么?那边已经传来消息,釜山舰队全军覆没,眼下杜浒将军正围着高丽各港口扫荡,蒙古水师根本不敢出海来迎战,所以,咱们有的是时间收复耽罗!”金正强也感觉到了对方语气中的轻蔑,一边解释,一边将话题向眼前战局上岔。 据他估计,以大宋“第二舰队”的战斗力,一夜之间,顶多拿下个登陆点。 所以他才带着自己的“舰队”藏在附近等待时机,直到发现有战马被装上船,才急忙忙赶过来打秋风。 “耽罗已经收复了,港口四千守军全军覆没,苗春将军正带人向岛深处追杀,估计三日之内能扫平全岛。 金将军远来是客,先靠岸歇歇吧!”苏醒警觉地回答道,从言谈中,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金正强等人的来意。 “啊!”金正强大吃一惊,他没相到破虏军进展如此之快。 心思一转,陪着笑脸说道,“我们哪里能算客人,我们是高丽人,应该是此岛的主人才对。 我麾下有二百能征惯战之士,让他们跟着苗将军,也好彼此有个照应!”他的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苏醒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边回答道:“免了,免了。 苗将军已经出发小半日了,你追都追不上。 昨夜我们抓了些俘虏,关在码头上的牲口圈里。 你要是有心,就派人去照看俘虏吧!”金正强当然不知道整个破虏军中,教导旅是实力最强的一支部队。 虽然只有千余众,可个个都是百战老兵,无论战斗经验、体力、技巧,还是身上装备,都是破虏军中最好的。 并且军中将领荣誉感极强,曾经有他部将领以团长之位,请教导旅一连长高就,都被人家拒绝了。 金正强拿二百残兵去与苗春“互相照应”,以高丽复国者的战斗力,不拖后腿,就已经算照应了。 见众人围着自己发笑,金正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想想教导旅一夜之间全歼港口守军的威风,想想同样是港口守军,赶得自己无处容身的凄惨,终于有了些自知之明,讪讪笑着说道:“我麾下有几个个人在耽罗土生土长,要不,让他们上岸给苗将军带带路吧?大宋为我高丽收复国土,我高丽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在旁边看着!”“这还像句人话。 这耽罗,是我大宋帮你收复的。 记住了,将来别为了抢攻,向自己脸上贴金?”苏醒笑着说道,文天祥给他的任务中,没有长期占领耽罗这项。 以流求苏家和东海方家现在的实力,也难以在蒙古人眼皮下吞入这个大岛。 与方馗以目光交流了一下,点点头,对金正强吩咐道:“我大宋乃天朝上国,不会贪你这个小岛。 这个岛么,就赠于你们这些高丽复国者为基业,愿你们早日恢复家园!”“谢大人,谢诸位将军!”金正强翻身拜了下去,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嘴巴也不漫天乱说胡话。 “这个岛距离高丽本土太近,诸位运马还需抓紧时间。 一旦蒙古人情急拼命,难免会有损失!”“我们会分批撤离,待将岛上蒙古残部被剿灭后,苗春将军也会撤回去。 你们这些高丽人若是有骨气,就组织岛上的高丽人,自己守护家园,别让蒙古人再抢回去。 若是实在守不住了,就退到福建吧。 我们再想办法帮你夺回来!”苏醒笑着回应,好像打这样一仗,根本不费任何力气般。 “我等将竭尽全力,如蒙诸位将军不弃,我等将在耽罗立生祠,永世拜谢诸位今日之恩!”金正声感激地说道。 从流落四海到有了一地落脚,乍变之下,心情甭说有多激动。 “你高丽今后不忘记此事就好,至于生祠,那是摆设,不立也罢!”唐世雄看了看苏醒,得到对方允许后,接过金正强的话头说道。 “战马我们不会全带走,留下的两千匹给你组建骑兵。 其余部分,由你代为照管。 我大宋需要时,会随时派船来运。 如果你连这点马都养不好……”“我等一定养好战马,答谢大宋之恩!”金正强没口子答应,唯恐苏醒等人反悔。 “这个唐世雄,把人卖了,人家都得替他数钱!”方馗笑了笑,心中暗道。 回程是逆风,船只无法满载,航程长,人马所需粮食和淡水也要加倍携带。 所以岛上两万多匹战马,舰队顶多带走一半,剩下的一万多匹,当然不得不便宜了高丽人。 而唐世雄一句帮助高丽打造骑兵,委托对方照看战马,无形中给今后再派人上岛运马留下了余地。 并且凭借此举,更加拉近了大宋与高丽复国者之间的关系。 “不必谢,你帮我们照料战马,清点总数后,有了藩息,双方对半分。 如果你有多余运力,可以自己运马到福建,跟大都督府换战船、火炮和钢弩……”苏醒见金正强已经乱了方寸,也不为己甚,客气地建议道。 “多谢诸位将军!”金正强哽咽着回答。 他在福建见识过破虏军的兵器,有了战马,有了兵器,再买上几艘大船,高丽复国就有希望了。 几代人的隐忍,也终于有了回报。 为了表示自己的感谢,也为了炫耀复国者在岛上的民望,金正强派人上岸,把逃散到附近乡野间的高丽人强行征募了一批过来,帮助舰队准备补给,驱赶安置战马。 足足忙碌了一天一夜,所有商船都差不多满载了,苏醒一声令下,船队分为三波,陆续驶离了港口。 金正强带人送出二十余里,方才洒泪告别。 回到耽罗,与苗春一击教导旅舰队联系上,带着教导旅将全岛险要之处全部拿了下来。 数月后,高丽复国者以林声为帅,拥立一王室旁支为郡守,宣布耽罗自立。 高丽国监国王妃大怒,命令高丽王派兵征剿,双方在海面、陆地上打了几仗,彼此都是高丽人,打得索然无味。 监国王妃大骂高丽将士无用,把个国王关在宫中好一通**。 发泄够了,也没了脾气,一干高丽复国者的声势慢慢壮大,隐隐就有了崛起之势。 王妃气愤不过,日日在宫中抱怨父亲忽必烈心狠,放着女儿在外地受苦不顾。 她哪里知道,此刻两浙、辽东齐乱,忽必烈已经派不出多余兵马来了。 第二章 蝶变(五) 远在辽东的忽必烈此刻也是一脸愁容,在汉军将士的一致努力下,朝廷在开春前己经将乃颜给逼到了大海边上,谁料到气息奄奄的乃颜部突然起死回生,平白多出了一万五千多蒙古死士,这批人一个个生得肤色苍白,像下见不到阳光的僵尸般,力气却大得出奇,战场之上面对火炮和弩箭全无畏惧,冲进人群后则采用两败俱伤的打法,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求死。 元军悴不及防下,被“僵尸兵团”杀得大败,连赖以制胜的火炮都被人炸毁了几十门,不得己,后退二百余里修整。 乃颜的几个盟友见有机可乘,又从侧翼杀来,把日渐稳定的辽东战局又搅成了一锅粥.忽必烈大怒,命人详查乃颜之“僵尸军”出处,不多日,探子匆匆回报。 说辽东大俱传言忽必烈陛下弃南方蒙古将士不顾,明知道他们战败被俘,也不肯出钱赎买他们回来。 对其家属一概以阵亡搪塞。 而这些被俘武士被南人关在暗无天日的穴里受尽折磨,全靠乃颜出重金才从文天祥手中赎回。 忽必烈在檄文中指责乃颜与南方贸易,出卖战马,出卖蒙古人利益。 实际上乃颜是为了蒙古武士们平安归来忍辱负重。 一直出卖蒙古人利益的是忽必烈。 有那些被赎回的“僵尸”为证,一时间,草原上流言四起,蒙古军军心浮动。 忽必烈欲辩无言,气得大骂达春蠢贼小气误国,命其详查战场上失踪武士下落,不可再落人口实。 半月后,达春的表章送到,没提及一个字认错之词,反而告诉忽必烈,范文虎准备放弃两浙了从理位置而言,两浙势低洼,无险可守。 历史上取两浙者无不从两江着手,两江一得,两浙则不战而下。 所以,在陈吊眼和李兴刚杀过来的时候,范家军将领们还不甚害怕,大不了大伙再弃城而逃,反正前一次己经逃过,将士们都熟悉了逃跑路线。 只要达春守住了两江,破虏军在两浙就立不住脚。 可祥兴四年开春,外界突然传来了邹a和张唐兵出两江,大败达春的消息。 范家军的将领们都坐不住了,纷纷写信向范文虎告急,希望他能将各路新附军再整顿起来,带头迎战陈吊眼。 对这些建议,范文虎视而不见。 有人私下写奏折给忽必烈,说范大将军被李兴吓破了胆子,消极避战,范文虎知道后,亦不为自己辩解。 好在忽必烈心里也没指望范文虎真的做出什么大事业来,发了道圣旨,轻责一下了事。 而经此之后,范文虎更加消极,甚至连各将领的求救信也不拆了。 范大将军这是怎么了,他这样做,不是坐以待毙么?有忠心的幕僚疑惑问。 很快,两浙的战局就给了大伙明确答案。 经历多次战火洗礼,两浙在宋时的城墙都己经化作了瓦砾堆。 各将领临时搭建的城墙挡不住破虏军的火炮,所以,没有一个城市能在陈吊眼的打击下支撑上十天。 而因为范文虎的嫡系部队龟缩在临安一带不出,浙东、江东两路方兵马屡败屡战,阴魂不散,所以陈吊眼也不敢把战线推进太快。 这样一来,反倒拖延了两浙失陷速度,直到祥兴四年二月,陈、李两部破虏军才把两浙东南五路完全掌控在手里。 进军速度比起当年张唐、杜浒风暴一样席卷两浙,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大将军是在拖!看中了破虏军兵力少,要用土将他们拖垮。 幕僚们终于明白了。 这个时代的人语言能力有限,还提不出文忠所处时代,某大总统那种”以空间换时间”的高论。 但对草包将军范文虎的认识,终是无端高出了几分。 “你们这些蠢材!”范文虎听完幕僚们的恭维,恨恨骂道。 凭借当年岳父贾似道留下来的老班底,他摩下的幕僚不少。 有几个还号称是算无遗策的名士。 但在范文虎看来,这些所谓的“运筹帷握”之徒,见识连个占山为王的草寇都比不上。 他几曾是想以土拖垮破虏军了,他是被北元朝堂和破虏军双方逼得没办法,只能一步步苦握。 由他出马重整两浙二十万新附军,挥师迎战陈吊眼。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其实出主意的人根本没安好心肠。 自从上次被李兴杀得溃败后,那些旁系将领就生了二心,平素在各自驻关起门来当王,对范文虎这个大都督的命令睬都不睬。 破虏军打上门来了,他们联名请范文虎出来整军,还不就是为了推卸责任,找个傻瓜顶在前面。 “一旦俺老范出了面,所有战败责任都是俺一个人的。 他们阵前一败,哪怕跑到江北去,都会说俺老范一将无能,累死于军。 这倒霉黑锅,俺老范不背。 他们不是都有朝庭的官职在身么,俺不出马,他们就得自己担负守卫方之责。 要么战死,要么投降。 临阵举义?笑话,人家陈吊眼未必肯收!”私下里对着几个心腹将领,范文虎骂骂咧咧说道。 心腹们终于明白了,原来大都督是怪那些旁系将领不仗义,所以才按兵不动,由着他们被破虏军各个击破。 可破虏军将方势力收拾完了怎么办?众人望着范文虎,期待他能给出一个令人放心的答案。 “你们认为,咱们手下这十万精锐,挡得住陈吊眼奋力一击么?”范文虎不肯回答部将得话,瞪着大眼睛反问。 “这……”几个心腹将领全楞住了,静了好半天,才有人厚着脸皮应道,“范帅,属下以为,我们与破虏军交战,胜负在五、五之间!”“凭什么?是光对付目前陈吊眼和李兴摩下两万兵马,还是算上两浙十几万贼寇。 文贼摩下的水师在哪里?”范文虎冷笑数声,质问道。 “凭,凭大帅英明指挥,将士用命。 还,还有,敌军不,不全盘杀上,光,光陈吊眼一路……”被范文虎质问的将领支支吾吾讲道,自己也知道这些条件不可能成立,摇摇头,汕汕退了下去。 “你们啊,下去练兵吧。 陛下如果能早日从辽东腾出手来救江南,咱们拖着半个浙东不失,也算对得起陛下了。 如果陛下在六月之前还腾不出手来,唉!”范文虎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了。 内心深处知道那时就是自己身败名裂之日,不由得升起一阵悲凉。 局势落到如此步,是他范文虎一个人的错么。 那位远在辽东的忽必烈陛下,自从打下临安后,就没给新附军发过一次馆。 更甭说补充一些床弩、霹雳车(投石机)等重兵器了。 为了防止新附军作乱,防止他范文虎拥兵自重,甚至把整个两浙的城墙都给拆干净了。 没有兵器,没有城池,他拿什么敌挡破虏军的进攻。 况且双方的装备也不在一个档次上,人家破虏军寻常小兵都有身连环锁子坎肩护身,新附军这边百户都穿不起一件皮甲。 兵器就更甭提了,两军对阵,人家一刀辟来,自己这边连人带家伙同时成了两半,这仗怎么打。 上次李兴之所以能突入他范文虎的中军,杀得十几万新附军落荒而走,除了咱老范大意的原因外,难道没忽必烈半点干系么?事后各旁系将领之所以敢不听号令,难道不是朝中有人暗里支持他们这样做么?范文虎一肚子怨气没方散,对整个战局心灰意徽。 决定破罐子破摔后,他反而能更清楚分析起破虏军的目的来。 “陈吊眼、李兴这次攻得慢,不是他们没能力打进临安。 而是文贼这次存了站住两浙不放的心思,试图打一稳定一。 不信,你们看看陈吊眼和李兴在做什么,整编流寇,分发农田,稳定方治安。 还委托商团从福建运送农具,费这么大功夫,他还会向上次一样一击而走么?”三月的一天,范文虎跟着自己的师爷范增说道。 “如果那样,达春就有麻烦了!”师爷范增枉有一个古之智者的名字,见识却未必比范文虎高到哪里去,想了想,担心说道。 “岂止是达春,整个江南都很危险啊。 文贼羽翼己丰,很难有人治住他了!”范文虎摇头叹道。 私下里,再次将嫡系部队的防线收缩,以临安为中心,在绍兴、新城、富阳、昌化摆了个半月形,等着与破虏军进行最后的死磕。 这次,他还真把局势发展蒙对了,四月初,陈吊眼与李兴兵分两路,一路取了诸暨,一路取了淳安,犹如一把钳子的双臂,向临安府夹了过来。 范文虎的嫡系奉命死守不出,东侧的李兴尝试着向绍兴方向动了动,遇到暴雨,原停了下来。 陈吊眼见天气不作美,将部队推进到庐江,也停住了脚步。 一切都在范文虎的预想之内,唯一没让范文虎料中的是,陈、李二人摩下士卒数目不是预计中的两万,而是越打越多,己经接近了三万之数,并且战斗力极其强悍。 范文虎当然想不到,这一切都是去年许夫人带头将兴宋军改编为警备军后所带来的结果。 作为大宋存在历史最长,战功与势力最大的一支队伍,兴宋军接受改编,给所有方豪杰都带了一个好头。 在山野树林之间坚持抗元的各路豪杰们留下了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他们的功劳,每个执政者都无法忽视。 但这些民间武装成员良n不齐,战斗力低下,队伍庞大而拖沓,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文天祥与许夫人商定的,将野战部队与方部队分开的办法,最大程度解决了将北元势力驱逐后,如何对待方抵抗力量的难题。 大都督府规定,在北元势力被驱逐后,各路豪杰摩下的武装要整编为警备旅、警备团。 去芜存精。 对于老人、孩子和妇女,还有体质不佳者,每人颁发十五亩土,让他们回家务农。 对于那些无意留在军中者,也依照此例管理。 对于在抗元战斗中受伤、有功者,则与破虏军士兵一样,颁发守土证,见证他们的功绩,并责成方永远奉养他们。 经过淘汰留下来的人,则保证军馆与破虏军训练时相同。 平素负责维持方治安,剿灭盗匪,训练新兵。 破虏军退役或伤残将士,可到警备军任职,而警备军每年必须提供一定数量以上合格新兵,补充入破虏军各部。 作为当年的东南各路绿林总瓢把子,陈吊眼几个月来,把收编民间武装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 他知道这些绿林豪杰最担心什么,也知道这些绿林好汉最想得到什么。 所以,尽自己最大诚意去安抚他们。 在提拔一部分头领成为破虏军的中层军官的同时,把很多清理干净北元势力的方,交给了警备部队监管。 并任命了很多有初仕打算的人,担任方官吏。 这样,方武装因为实力分散,没有了因为误会而制造麻烦的可能。 那些得到官职的豪杰,也名正言顺与自己的部队分隔开来,不再有太大影响。 此外,陈吊眼还从方武装中选拔了大量有经验的战士,打乱后,合编了五个新兵团。 营、都两级的将领,则尽大可能从邵武指挥学院里调拨。 经过一系列小心翼翼的运作,东路破虏军虽然攻击速度减慢,实力却大幅度增强。 己经恢复,甚至超出了瘟疫之前,陈、李二人所部的水准。 而远在福州的文天祥,则给陈吊眼和李兴提供了最大可能的支持。 不但奏请皇帝,委任陈吊眼为大宋两浙大都督、李兴为两浙安抚使之职,还将陈、李两部人马,升格为破虏军第二师,与邹a、张唐所部的第一师、萧鸣哲、杨晓荣所部的第二师,还有杜浒所部的水师,并称为破虏军四大主力。 除水师、饱师外,三个陆师各自给了四个标的编制。 “等咱们把人征满了,带甲五万,就打过长江去,赶着bt子满跑!”陈吊眼在给摩下军官们的训话中,不止一次豪情满怀讲。 虽然眼下他摩下将士数量距五万这个目标相差甚远,福建那边一时也提供不了这么多装备,但陈吊眼不着急,他知道以目前的发展趋势,大都督总有一天能把几个师全部武装起来,用敌人的血洗尽万里擅腥到那时,全天下豪杰都会记得他的名字,而忘记他的绿林出身。 酒徒注:还在国内,下周回墨尔本后即开始还帐。 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二章 蝶变 (六)--(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陈吊眼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盖世英雄,带领十万兵马横扫天下。 文天祥的梦想是中兴大宋,让华夏不再陷入治乱轮回。 而在北元方面,达春的梦想却是,击败眼前由邹凤叔和张唐统帅的破虏军第一师,重新“安定”江南。 虽然,达春有时候清醒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但他依然忍不住将梦境翻来覆去重复几次,直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才睁开双眼,抖擞起精神,投入到新一天的战斗中去。 眼前的局势让达春无法不感到沮丧,也只能凭借不切实际的梦想来暂时鼓舞一下自己士气。 四下里的破虏军越打越多,越打越强,而麾下的将士却皆无战心。 新附军总是想着开小差,溜回南边的家里去看看由破虏军分给家中那几亩水田。 探马赤军中的党项、契丹和女真武士则纷纷传言,说老贼文天祥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所部中各族武士待遇和汉人无异,并且对远道而来归者既往不咎,所以,每当遇到武装到牙齿的破虏军主力,那些探马赤军将士往往三心二意,动作总是比平时慢上半拍。 即便是达春一直倚重的蒙古军,如今也没有了早年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将士们皆听说了被俘后要下到矿井中做苦力,无人赎买则永不超生的谣言,每当临战,没等对手发起攻击,军心先乱了三分。 与麾下将士越变越弱相比,让达春更郁闷的是,自己的对手却在不知不觉间越变超强。 达春记得自己初下江南时,一个蒙古武士可以放羊一样追赶着几十名宋军将士狂奔。 甚至将十几个兵器在手的残宋溃兵变成俘虏,让他们给自己挖坑,然后跳下去,埋葬自己,那些被俘的宋人除了痛哭流涕求饶外,生不起丝毫反抗之心。 而如今,同样是体质赢弱的宋人,三五十个一伙就拦在数万大元将士的马前,直到被潮水般的兵马淹没,也鲜有人转身向后。 甚至在局部战场,出现了少数破虏军将士追着倍于自己的元军厮杀的情况。 非但是军中,在民间,那些被征服者也发生了质的变化,以往,一个收税官带着三五小吏下乡,即使搜走了百姓家最后一粒米,那些平头奴子也不敢发出丝毫怨言。 如今,没几百个士兵保护,那些税吏绝不敢到乡间行走。 不但筹粮募饷的效率大大降低,甚至经常发生税吏和官兵被刁民袭击,一去不复返的情况。 这一系列变化不是瞬间发生的,但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让南方汉人脱胎换骨。 这种质的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达春不得而知。 他却时刻感受到了变化带来的威胁。 在他正前方,是三万多由火炮、钢弩武装起来的破虏军,在他的正后方,活动着两万余破虏军游击将士。 在他周围,从赣州城内到罗霄山下,到处都是仇恨的眼睛,达春不知道这些沉默的人群什么时候会爆发,会站起来,把大江南北的征服者吞没在仇恨的海洋里。 那一天迟早会来的,华夏就像一头沉睡的巨龙,蒙古人没能它沉睡的时候砍下他高贵的脑袋,就要面对他醒来后的愤怒。 而蒙古人南下后所犯下的罪行,恰恰是触在逆鳞下一根根钢刺。 达春想着,郁闷着,烦恼着。 对站在他这个位置上,切身体会到了近年来宋人精神到气质上变化的清醒者而言,眼下蒙古战俘及其家人的抱怨,还有大汗忽必烈的误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充其量,不过涉及到一个人的起伏荣辱,而发生在南方汉人身上的变化,却是涉及到整个蒙古民族的生存。 偏偏,他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推迟末日来临的办法。 “砰!”一枚炮弹在不远处炸开,震得达春脚下的军帐一阵晃动。 挂满宝刀名剑的兵器架子被震倒了,叮叮当当,各色刀剑落了一。 “大帅!”几个亲兵冲进帐篷,想劝达春暂时离开军帐,后撤半里,以免被破虏军远程火炮误打误撞蒙上。 看看达春铁青的脸色,奉劝的话又咽回了肚子。 “慌什么,把这里替本帅收拾一下。 宋人又没长着千里眼,怎么知道本帅就在这儿!”达春瞪了亲兵一眼,冷冷吩咐。 那些落在上的刀剑都是他在二十年戎马生涯中缴获来的,原来的主人不是北方贵胄,就是南方名将,最不济的也是个太守、安抚使一类的方大员生前最爱。 如今,这些昔日的对手一个个仿佛都通过遗留下的兵器盯着自己,等着看自己的笑话,达春怎肯在此刻畏缩,让别人小瞧了去。 “是,大帅!”亲兵们答应着,弯下腰去拾取下的刀剑,刚把兵器架子放平稳,又是一声炮响,一枚从天而降的炮弹在达春的中军帐外不远处炸开,弹片四射,把帐篷攒出几个脸盆大的窟窿,硝烟夹杂着泥土顺着窟窿倒灌进来,炝得人睁不开眼睛。 “大帅,嗯嗯,大帅,嗯嗯”亲兵们狼狈咳嗽着哀求,“大帅,您就移驾吧,这,这距离前方太近了,太,太不安全!”“不动,传我的命令,不准大惊小怪,有乱喊乱动者,杀无赦!”达春发出一连串咆哮,压根不理睬部属们的好心。 亲兵们哭丧着脸,把命令传达下去。 肚子里将达春的祖宗问候了个遍。 按蒙古军法,主帅阵亡,而亲卫生还者,亲卫本人及其家属皆得殉葬。 如果眼前战事还与传统无二,亲兵们也不敢抱怨达春拿大伙性命做赌注。 可自从破虏军兵出邵武以来,战场上已经不再是以往局面。 破虏军的火炮分为重、轻、快数种,最远的重炮一击可达五、六里。 虽然这种重炮配备不多,但是达春目前所处的位置,却正好在破虏军重炮的射程范围内。 虽然破虏军的炮手看不见达春,这么远的距离也无法瞄准。 但是,万一哪枚炮弹不长眼,给达春蒙上了,亲兵们跟谁诉苦去?担个“遇敌畏缩,导致主帅殉职”的罪名吧,这罪名着实有些冤枉。 有心勇敢起来,找敌军炮手拼命吧,连对手在哪里都看不见。 “大帅,大帅在哪里,大帅怎么样了!”有人看见达春的中军帐起火,冒着生命危险跑了过来。 刚在达春身边吃了鳖的亲卫们不敢大声回答,冲来人使了个眼神,匆匆忙忙跑开。 “大帅,大帅在哪儿?”仿佛故意火上浇油,四下里都响起了关切的喊声。 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焦急。 临近几个军帐的士兵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时鼓噪起来。 “本帅没死,你们慌什么慌!”听到外边的喧哗,达春知道,自己再不露面的话,军心肯定会大乱,气哼哼嚷嚷着,冲出了帐篷。 乃尔哈、索力罕、元继祖、李封、完颜晟等蒙古、党项将领一窘,讪讪停住了脚步。 刚才那几枚炮弹来得突然,大伙都被吓了一跳。 他们几个宿将有的是一直追随达春左右的嫡系,有的却是从张弘范、李恒手下辗转拨给达春的“客将”,抱着不同的目的来探望主帅,见达春毫发无损,齐声出了口长气。 “大帅,您移驾到七星岭吧,这里距离破虏军太近了,邹?老贼忒无耻,此种打法,咱们犯不着跟他较劲!”上万户乃尔哈上前劝道。 他与达春是同族,交情也最好,当年曾为了达春而蓄意触怒张弘范,无端受过一百大棍。 此刻上前说话,达春无论如何也不能向他发脾气。 长叹了口气,达春问道:“难道诸位皆想本帅未见敌先退,让人看了我蒙古武士笑话不成么?本帅此时退了,将置这雩山脚下数万将士于何?将置我大元军威于何?”“大帅!”乃尔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劝了,他本来就不是个有口才的人,跟在达春左右十数年,全凭一股临战时不怕死的狠劲头才积功升为万户。 此番开口相劝,原来就自觉别扭,见达春坚持,只好整了整铠甲,站在了达春身后。 “这才是我大元武士!”达春嘉许赞了一句,目光扫遍身边所有文武。 从武将和幕僚们的脸色上,他看到勇敢者的决然,也看到了很多失望。 又有几枚炮弹交替落下,将不远处数座营帐炸成齑粉。 当值的将领带着士兵,匆匆忙忙跑上去,一边救治受伤者,一边以武力弹压不服号令,扰乱军心的“懦夫”,一时间,哭喊声响成一片。 达春带着亲兵走了过去,砍翻几个喧哗者,又亲手给几个受轻伤的士兵包裹起伤口。 元继祖等一干将领见主帅如此用命,肚子里骂着达春的祖宗,硬起头皮跟了过来,帮着达春稳定军心。 众人七手八脚一通乱忙,混乱的状况慢慢恢复平静,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炮弹也仿佛打没了兴趣,断断续续打了几次,慢慢停了下来。 “大帅啊,您又何必亲身犯险?”嘈杂声初静,一个唱戏般的嗓音立刻响起。 听起来三分像是在抱怨,却有七分像是在拍马屁。 大伙强忍心头的厌恶回头,看见几根老鼠须,还有宋人焦友直那张孤魂野鬼般的青脸。 “焦先生也来?噪本帅么?”达春对宋人,可是没有对蒙古人那样好脾气,不耐烦质问道。 李甄、元继祖等旁系将领皆侧目,满脸鄙夷。 当年若不是这个无良文人给达春献了利用水流方向制造瘟疫,祸害福建百姓的绝户计策,元军也不至于如此失去民心。 本来,因为文天祥以及破虏军的一些不当革新措施,把很多高门大户推向了大元一方。 可焦先生一条妙计施行后,很多与元军交往密切者纷纷改变了态度。 这些人不在乎改朝换代,但做人却不是没有一点儿原则和底线。 利用水流传播瘟疫,这种无差别的杀人方式已经与禽兽没有区别,与禽**往,大伙多少心里都有些障碍。 “不敢,大帅可知,为将者身系社稷,不轻易言勇!况且邹贼手段卑鄙,大帅何必跟此人争一时短长!”焦友直丝毫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放毒一计虽然没有像预计般毁掉整个福建,但根据密报,瘟疫给破虏军带来的杀伤,绝对超过了一次大规模军事进攻。 在焦友直眼里,文天祥之所以迟迟没有令破虏军北上,就是因为自己的一条妙计。 可以说,大元朝在江南能坚持到现在,首功不是张弘范,不是达春,而应该是他焦友直。 虽然忽必烈至今没有酬谢他的功劳,但焦友直认定,凭着自己的聪明睿智,早晚有一天,自己能够出将入相,名扬天下。 “不轻易言勇?”达春擦了把脸上的灰尘,冷笑着问道,“难道先生听说过无胆之人,可决胜于两军阵前么?”“非也,军前争雄,乃一夫之勇,非主帅所为。 而大人身为主帅,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三军生死,所以……”焦有直故意把话停了下来,目光看向乃尔哈等人。 凭直觉,他感觉到即使是乃哈,索力罕这样的蒙古勇将,也不愿陪着达春在敌军炮口下找死。 果然不出他的预料,索力罕接过话头,对达春劝道:“焦先生所言甚是,卑职以为,一旦大帅受伤,三军必乱,邹贼恐怕等的就是这么一天!”“是啊,是啊,大帅身系社稷,何必亲临前线犯险,这半个月来,破虏军没日没夜打炮,我军前去挑战,他们又不敢回应。 大帅且换个安静方寻思破敌之策,没有必要跟宋人一般见识!”元继祖、李封、完颜晟热切劝道,仿佛达春撤离了第一线,立刻就能起到让敌人土崩瓦解的效果般。 达春的目光再度从众将脸上掠过,心中好生失望。 焦友直的意思他明白,诸将的心思他也懂。 只要他这个主帅一离开第一线,那些幕僚、心腹和重要将领,或者说自以为身份重要的人物,也会纷纷后撤,把行营扎到破虏军重炮够不到的方。 这样,将领们都安全了,可一线的士气也崩溃了。 破虏军持续用火炮骚扰上几天,抽机会断然一击,元军就不得不向后撤上几十里。 数月来,邹?就是凭这种名将不齿的招数,用几万破虏军压着大元十余万兵马,从石城、瑞金、会昌一直压到了雩都,眼看就要压进赣州城内。 这种战术,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可言,甚至与古今兵法书记载的任何计谋、良策都搭不上干系。 全凭着火炮带来的优势,向元军施展压力。 达春曾几次试图派人迂回到邹?后方,试图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突进破虏军的炮群。 或者利用元军的机动优势,切断破虏军的补给线,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当年在江南西路吃了北元铁骑无数次亏的邹?终于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凡事求稳。 用一个稳字,应对达春全部谋略。 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像一架隆隆行驶的马车般,向江南西路腹碾压。 虽然速度不快,但任何挡在车前面的螳螂,都难逃粉身碎骨的命运。 “本帅不能后撤,你们也不能后撤,邹贼想以势取胜,而咱们输不起的,就是这个势!”达春收回目光,摇摇头,对着所有文武说道。 “咱们人多,破虏军虽然来势汹汹,毕竟人少。 只要咱们在雩山一带能顶住了,就有取胜的机会。 只要两江不丢,文贼在两浙的仗就全是白打。 伯颜大人已经开始整顿兵马,只要他老人家来了,整个江南就是咱们的!”“伯颜大人?“乃尔哈闻言,微微愣了一下。 显然,作为达春的心腹,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伯颜即将到来的消息。 此人有着百战不曾一败威名和大元右相的重权,他的到来,对达春意味着什么?乃尔哈突然觉得心中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也许大帅不避炮火的行为,也是因此吧。” 索力罕心头涌起一股悲壮,紧紧握了握刀柄,站直了身躯。 “伯颜大人?大帅,是丞相伯颜大人么?”新附军万户李甄惊喜问。 蒙古人名字少,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大元朝叫伯颜的高官数数不下四十个。 如果是右相伯颜到了,整个江南的战局也许是另一番景象了。 “当然,难道还有他人能当此大任么?”达春笑了笑,反问。 人的名,树的影,方才还因看不见敌手被动挨打而士气低落的将士们立刻发出一阵欢呼,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最终来临。 “伯颜,大元右相,忽必烈肱骨,身经百战而未曾一败。 在军中索有声望……”“这不仅仅意味着蒙古人在江南又要换一位主帅,而且意味着,北元已经稳定住草原局势,重心由北转南!”当晚,油灯下,一支笔以工整的楷书写道。 光线很暗,看不见握笔的人是谁,片刻工夫,笔放下,纸被油灯烘干,被人卷好,送出。 半夜,几个人影,悄悄溜出了元营,向南方隐去。 半夜,邹??谥芯?誓诘玫搅说蟹剿屠吹南?14?诺氖且桓鲂赂骄?”????嗨甑哪昙停?祷按?琶飨缘牡?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口音,因为过于紧张,脑门上全是汗,滚下来把脸卜的尘土冲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就像雨天后的冬瓜。 “你是哪位将军的麾下,冒死前来送信,有这份勇气,本督万分钦佩!”邹??α诵Γ?畔旅白攀??闹教酰?运托湃丝推?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问道。 他的行营就扎在距离达春中军不到五里的一处山坡上,这一带形崎岖,丘陵众多,双方主帅各自占据了一个形理想的制高点,却都不知道敌手就在自己正对面。 否则,无论以邹??南肮吆推坡簿?衷诘恼绞酰?滋炜隙u宰徘懊娴耐燎鸲嗪浼甘?冢?苯影汛锎核突乩霞胰ァ?“背主谋事,所凭只有谨慎二字。 大人若不信,尽管把我杀了。 我家将军的名字恕不能言,时机成熟时,他一定会再派人与大人联络!”来人虽然精神极度紧张,却很有胆气,听出邹??杂镏械牟恍湃我馕叮?傲斯笆郑?槐安豢?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答道。 几个当值的部将把手都放到了刀柄上,只待邹汉一声令下,就将来人拖出去砍掉。 虽然据斥侯们汇报,此人和他的同伴被巡夜的蒙古轻骑追杀,是九死一生逃得生天的。 但两军对垒,用计无不用其极,很难保证他不是达春的死间,故意派来**邹??谋湔绞醯摹?谁都知道邹????越?衔髀酚凶攀?痔厥獾母星椋?诤芏嗥坡簿?懈呒督?煨闹校?饫锏纳缴剿???徊菀荒荆?加屑?涮厥獾?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位。 多年来,这片染满了弟兄们热血的土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们的梦中,无时无刻不令其魂牵梦萦。 当年,正是他们辅佐着文天祥,趁着蒙古人内乱的机会杀进江西,把萃不及防的蒙古“截收”大员们杀得丢盔卸甲。 也正是他们,凭着对方的熟悉和个人的声望,半月之内为文天祥召集了数万民军。 同样,还是他们,一厢情愿想快速光复两江全境,结果被西真奴李恒抓住机会,把分散在各的民军一一击破,让十万壮士作了千秋雄鬼。 这么多年了,每当提起零水,每当想起空坑,破虏军老兵们都觉得全身的热血向头上涌,光头上的发茬子都要冒出来,顶破头盔。 所以当奉文天祥将令,跟着邹统制、张唐、吴希爽攻略两江之初,大伙恨不得一日内把破虏军战旗插上赣州城头,用这面猎猎战旗告诉当年那些死不瞑目的英魂,时隔五年,大宋的军队又打回来了。 但随着脚步踏讨浑绵武夷山,一颖颗激动的心又逐渐恢复了冷静。 打了这么多年仗,血的教训让邹??桶肼烦黾业钠坡簿??烀敲靼琢艘桓龅览恚?蠡锒疾皇鞘裁疵???褰?k淙辉诰?械暮耪倭?艽螅?缓舭倥怠5?导手富雍陀p淠芰ξ幢乇鹊蒙隙允执锎海?踔亮?朗?纭4?舻缕胝庵侄?鹘巧?脖炔簧稀k?裕?顺镝∧弧14鍪でЮ镎庵止胖???砩系拇?孀6ㄓ氪蠡镂拊担?感?渚幌春?镜暮姥砸仓荒苡迷诠睦??牡某『稀s氪锎赫庵稚吵±辖?稣剑?娌坏冒氲慊ㄇ桑?荒芷窘枋盗Γ???凳?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打好每一仗,以不出错来代替巧布局。 元起朔方,俗善骑射,因以弓马之利取天下。 多年来,骑射战术一直是蒙古军克敌制胜的法宝。 每每临阵,他们的轻骑都会冲到敌军面前,以最快谁度??而过,边跑,边射出几轮毒箭。 然后依靠自己快速的行动再次拉开和对方的距离,然后又是新一轮的箭雨,最后等他们开始冲锋的时,对手已经疲惫不堪。 而在战略层面,蒙古人没有守土和后方的概念。 他们补给基本靠抢,开路基本靠杀。 凭借战马的机动性,往往出其不意抢到对手身后,将对手的补给线和与后方的联络完全切断。 这样,用不了多久,敌方就会陷入粮尽援绝的境,不战自溃。 凭借这种打法,蒙古军横扫西域,据传言甚至打到了大伙听都没听说过欧洲。 在当年的江南战场,大伙也曾吃了元军的大亏。 从书本上学来的阵而后战的打法,根本不能与时代相适应,即便偶尔在局部小胜,胜利的成果也转瞬随着全线的崩溃化为乌有。 所以,当发觉将指挥大军,与数倍于己的元军打野战后。 邹??胝盘啤10庀k?热苏偌??兄饕??旌椭富友г罕弦档哪涣牛??蟠蠡锶翰呷毫Γ?胍惶踝钗冉〉目说兄?摺4蠡镌谧芙岬脑??囊酝?髡椒绞胶偷形宜?降挠攀扑?诤螅?岢隽恕耙月?蚩欤?圆街破铮?只?呓猓?バ奈?稀钡恼铰浴?元军的最大优势就是其骑兵,其行军的速度和攻击时的穿透能力,都是以步兵为主的破虏军无法比拟的。 破虏军之所以能在福建和两广屡屡击败元军,除了火器的优势外,福建、两广多山多水的形和漫长的海岸线,也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 而两江和福建不同,虽然达春所盘踞的江南西路和吕师夔龟缩自保的江南东路的也多丘陵,但势远较两广和福建平缓,便利于蒙古马发挥作用,达春在此经营多年,人脉上,破虏军也不占绝对优势。 此外,从双方的人数上来看,元军的兵力也是破虏军的四倍以上。 破虏军的优势在火器上,火炮和钢弩的出现,无形中缩短了宋人和蒙古人在单兵作战能力上的差距。 甚至在士气、攻击和防御力等方面,破虏军环云示韶过了元军。 但无论火炮还是钢弩,都需要一个强大的后勤保障体系。 一旦与后方脱节,破虏军的战斗力就会逐日递减,弹药用尽的那一刻,他们就会被打回原型。 在近战肉搏方面,三个训练有素的宋军,也不是一个蒙古人的对手。 农夫出身的人和职业强盗在杀人经验和技巧方面,有着质的差别。 所以,中路破虏军不能图快,也无法图快。 只能徐徐推进,把火器的优势发挥到最大。 逼着元军向后退,每退一步,破虏军便跟上一步。 争全局之势而不图一时之利,直到把元军逼得士气崩溃,逼得达春一肚子的妙计良谋都派不上用场。 凭着对自己方实力的正确认识,连续几个月来,中路破虏军在邹??穆柿煜虏讲轿???浞址11恿怂尉?幕鹆t攀疲?蛳乱桓?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方,就努力稳定一个方。 达春几次故意示弱,诱导破虏军深入,试图采用包抄战术切断军队和后方的联系,都因为邹??驼盘频热说慕魃鞫?茨艿贸选o喾矗?晒湃怂?贸さ谋枷?健3ɑ卣皆谧??庵帧巴脐ら瘛钡难蛊却蚍ㄏ拢?亢疗鸩坏阶饔谩?敌我双方就这样相互挤压着,慢慢将战线贴近了赣州。 此是雩山余脉,侧面是零水河,背面是雩都城,破虏军只要再向前推进四十里,就挤到了赣州城下。 而眼前这道防线再被突破了,达春可没任何把握能守住赣州。 第一,赣州城墙早被拆过好几回了,根本扛不住破虏军的重炮。 第二,所谓墙倒众人推,几个月来他达春一败再败,魔下的非蒙古系将领们早就存了二心。 以狐疑之众守城,即便是成吉思汗魔下的“四犬”复生,也是找死的买卖。 因此,在这种关键时刻,达春很有可能再设一个圈套,利用援军即将到来的假消息,挑起大伙的速战速决之心。 然后趁大伙不备,寻找到一个致命破绽。 邹??南驴戳丝矗?媚抗馐疽獠拷?遣灰?峋偻??n庀k?挠?试谇鹆曜罡叽Φ呐诒??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附近,张唐带着一标人马护在大营的侧翼,所以二人今晚都不在中军。 即使他们都在,面对这样突然而来的情报,也难立刻拿出一个应急方案来。 略一沉吟,邹??运托湃怂档溃骸拔疑蹦愀墒裁矗?坏┥贝砹耍?癫皇侨锰煜掠12酆?摹u夥萸楸u晕颐呛苤匾??绻?闩挛揖?杏腥诵姑埽??哿四慵医???蝗缬晌遗扇怂湍闳ジv荨7凑?阆衷谡庋?樱?潜叩拇笥?不夭蝗チ恕5礁v菁?宋拇瓜啵?闱卓诎涯阒?赖那榭龈??惚ㄒ幌隆d慵医??拿?郑?阋部梢缘泵嫠涤氪瓜嘀?馈c獾媒?淳稣绞绷?绮患埃?盗四慵医??拇笫拢?“那敢情好,当年文大人在咱家乡募兵,咱年纪小,没能投军。 要不,也不至于被达春的人抓了去,披上这身辱没先人的号衣!”送信人听说可以亲自去见文天祥,高兴答道。 “你是赣人,老家在哪?”邹???慈怂档糜腥ぃ?ψ盼省?“信丰,当年文大人募兵,半数人马出自咱们那!只是……”送信人摇摇头,不再说了“当年,在信丰募兵的人就是我,是我对不起大家。 你叫什么名字,能骑马么?”邹??玖丝谄??蜕?省?“张山,俺能骑马。 俺老表是给蒙古人喂马的。 没打仗的时候,俺也偷着骑过!”送信人高声回答,声音中带着几分得意。 邹??α诵Γ??巳x艘欢Ы鹱樱???托湃恕h缓竺?钋孜赖阋欢悠锉??に退?鹚俑贤?v荨?送信人却不肯领赏,谢了恩,丢还了金子,跟着亲卫走了。 邹??锌?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摇了摇头,目送他离营远去,然后马上返回了中军,命人召集所有参谋和高级将领,探讨应对之策。 “我觉得,根据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而改变战术,未免得不偿失。 况且达春己经被咱们逼到了绝路上,凭一个没边际的消息骗不了几天。 只要半个月内援军不到,他这十几万人马还会崩溃。 所以十天之内,达春要么跟咱们决战,要么放弃赣州,无论伯颜是否赶来,都挽救不了达春的败局!”张唐听邹??樯芡曜钚虑楸ê螅???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说道。 根据大都督府的将令,中路破虏军的作战任务是压制而不是歼灭。 把达春拖在江西,让他腾不出手支援两浙战场,就算达到了预期作战目标。 能像现在这样,以区区=万之众逼得十余万元军步步后退,己经是超额完成了任务。 所以,无论达春目前放出什么风来,或者北元派谁到江西,以不变应万变,是中路破虏军最好的选择。 战局固然是不断变化着的,但大都督府那边谋士甚多,情报来源也比较广泛。 全局上的事情,张唐相信文丞相会作出相应的调整。 “我也不赞成立刻改变战术,我军战斗力强悍,但吃亏就在人数太少。 一旦急于求成,很容易出现纰漏。 况且对付蒙古人的大队骑兵冲击,咱们一直没找到合适办法。 离开营垒和战车保护,就会吃个大亏!”吴希爽向来老成持重,对张唐的建议表示支持。 从目前情况看,步步为营的逼迫战术,是对付元军的一种有效打法。 依靠营垒、战车的保护,依靠火炮的杀伤力,破虏军可以让蒙古骑兵无法靠近到跟前。 而在平原上,一旦破虏军冲出营垒,往往就要面对轻骑的反扑。 正面相对,轻骑兵的攻击力惊人,即便不采用驰射战术而是直接冲入,六列横队的弩阵也会被轻易冲垮。 几个参谋纷纷附合,在邵武的指挥学院中,大伙反常被灌输的一条军事准则就是宁可放过可能的战机,也不要怂恿主帅去冒险。 特别是在情报不准确,并且没有任何必胜把握的情况下。 “我何尝不知道是如此,只是这样一来,今后两浙的战局更为艰难。 你们看……”邹??统鎏勘剩??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图上画了个大***,把赣水、雩都、洞庭湖、长江都包了进去。 “古来守浙必守江,即便是当年南唐李后主,也知道把西边国境放到江西南路境内,而不是光占据着苏州、健康这些膏腴之。 丞相废了那么多心血,甚至不惜免费把俘虏来的矿工归还给乃颜,为的就是给咱们创造一个可乘之机,如今机会马上就逝去了,咱们却没能攻取两江,即便陈吊眼占据了两浙,整个大宋版图还是一条线,没有任何纵深,可以被伯颜轻易分割掉……邹??玖丝谄??幌爰绦?迪氯チ恕f缴?谝淮危??驹谌?纸嵌壬峡次侍猓?疵腿环11郑?馀唐逑缕鹄慈绱思枘选?“你的意思是,希望咱们在蒙古把战略重心南向前,攻取两江?”张唐惊讶问。 邹??氲氖虑椋??苍??牍?5?云坡簿?壳暗氖盗Γ??芯醯侥鞘遣豢赡芡瓿傻娜挝瘛k?裕?t诮魃鳎??裁恢鞫?岢隼础?吴希爽暗暗点了一下头,他己经明显感觉到,邹??詹潘祷笆蹦侵中凼犹煜碌钠?省k淙淮痈鋈私嵌壬峡矗???目悸枪?诖蟮ǎ??嘟嫌诘蹦昴歉鐾接芯?说耐陈柿Γ?闷鸨?慈创质琛6淌拥淖???裉斓淖薹缡澹?壕??巳艘恢滞烟セ还侵?小?这才是一方主帅应有的战略目光,至于细节,可以通过参谋部门的配合来弥补。 没有这份目光,只顾着眼前这点利益,邹??陀涝冻刹涣素┫啻笕说牡昧p郯颉?向前走了几步,指着图,吴希爽朗声说道:“抛开刚才的情报不看,光从形势上而言,眼下的确是攻取两江的最佳时机。 一旦取下两江,咱们就等于拥有了五代时期的唐、越、汉、闽四国之,周边不是高山就是大海。 纵使荆楚和蜀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来,也可以固守一方,保存住刚刚恢复讨来的元气。 再把水师于江面上一横,忽必烈即便起倾国之力南下,也难再重复当年的局势。 只是如何快速打败达春,把握住伯颜南下前的机会,还需要大伙好好议一下!”“直接出击,我军无必胜把握。 像目前这样以势取胜,收效太慢。 达春如果成心跟咱们耗,就凭咱们这点儿人,也难把他一战打趴下。 如果,如果达春那里……”张唐揪着脸上的胡须说道,心思用得太深,脸上被揪红了一片,却丝毫没感到疼。 突然,他眼睛一亮,把手指向沙盘上达春的侧翼点了点。 “他***,他人多,心眼儿也多!”“仗打到这个份上,探马赤军、蒙古军、新附军相互之间,恐怕已经互相猜疑。 如果断其手足,达春会怎么样?”几乎与此同时,邹??氖稚旃?矗?胝盘频氖种付ピ谕?桓鑫恢茫?实馈?“恐怕他不想退,也得退了。 只要他退过了赣州……”吴希爽点点头,目中透出一股杀气。 赣州是江南西路之眼,取了赣州,林琦和西门彪的人马就可以与中路破虏军并在一处,由南而北下压,达春只能退向江洲,而那时,己经拿下两浙的陈吊眼,会看不到三路合围的机会么?除非,伯颜南下得比预计中还快。 伯颜是忽必烈的臂膀,一生中,从来没让忽必烈失望过。 每当遇到需要有人独挡一面时,忽必烈往往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 此刻,大都城,右相伯颜在灯下焦急拍打着桌子,不住催问道:“来人,给我再催一次卢世荣,本帅的军粮筹各齐了没有?”“禀告大帅,属下白天去催,卢世荣说,只能筹到一半。 剩下一半,只能待秋粮下来后解决!”一个心腹幕僚匆匆忙忙跑来说道。 “各的蒙古健儿呢,都到了么。 大汗从前方撤回的蒙古军呢,他们到什么位置了?”伯颜显然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愤怒质问。 蒙古人南下,汉人北上,这是董文柄临终前给忽必烈的遗策。 伯颜并不喜欢这个策略,因为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晰看到,采用这个策略后,将有多少人身首异处。 戎马半生,伯颜不在乎杀人。 但如今大元是天下的治理者,而不是原来的入侵者,每杀掉一户百姓,就意味着来年的财政收入上,又少了一户缴税的。 蒙古人凭杀戮取天下,却不能凭杀戮治理天下。 大汗麾下的汉军,己经把辽东烧杀成了一片白。 乃彦还没有死,汉军们在忽必烈和叶李这条毒蛇的指挥下,还会继续烧杀下去。 而他丞相伯颜,为了大汗的花花江山,不得不带着蒙古人进行另一场无情的杀戮。 当把那些有骨气,有血性的南人杀光后,天下就会太平了。 董文柄的遗策也实现了最初报答大汗知遇之恩的目标。 可天下呢,天下变成了一片废墟。 伯颜打了个冷战,手握刀柄,站了起来。 不行,必须逼迫掌管户部的卢世荣筹集更多的军粮,多一份军粮,就可以减少一份杀孽。 “来人,给本相各马,我要亲自去拜望户部卢大人!”伯颜雄厚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了,在空旷的院落里回荡。 他常年领兵在外,大都的家基本是闲置的。 偌大个院落中仅有几十名心腹居住,显得阴森森的,虽是初夏,依然冒着股寒气。 几个亲兵牵出马来,各好鞍蹬。 搀扶着伯颜跨上坐骑。 伯颜踢了踢马肚子,直接冲向了大门。 冲到门口,停了一下,看看高高的院墙,还有空旷的院落,若有所思。 猛然,他抬起头,冲着心腹大声喊道:“来人,传我的将令。 己经到达涿州大营的蒙古军立刻拔营,开往庐州(合肥)。 沿途着大户收集军粮,无论蒙古人还是汉人,皆有供应之责。 其他未到兵马,直接到庐州集结!”“是!”心腹答应一声,接令而去。 “来人,传三百铁骑,跟本相去卢世荣家,如果他再推三阻四,给我抄了他的家!”伯颜在马背上高声喊道,双腿一夹马腹,快速向皇城根儿冲去。 剧烈的马蹄声在夜空中响了起来,如同一阵风暴般,卷过长街,遮断天间所有声息。 酒徒注:两更,还账。 推荐老友新书《逍遥记》,作者开玩笑。 第二章 蝶变(八) 大都督府内一片忙碌。 虽然通过情报综合与分析,大都督府的参谋们早己推算出北方战事将在今年内结束,届时蒙古人战略中心即将向南转移。 但谁都不期望北元的动作太快。 伯颜南下,意味着大都督府耗费无数财力、物力、人力扶植的盟友乃颜对北元再起不到牵制作用,也意味着刚刚恢复过些元气来的大宋,要与如日中天的北元政权过早来一场对决。 伯颜不来则己,一来必协倾国之力,对此,大宋准备好了么?没有人能给出肯定答案,文天祥自己也没任何把握。 数年来,他之所以能在战略层面,游刃有余与忽必烈周旋,靠的是文忠记忆中对全局的了解。 靠的是对另一个时空历史的熟悉,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优势己经渐渐消失了。 乃颜覆灭后,对全局的认知程度,他与忽必烈又站回了同一个起跑线上。 各自于黑暗中出招,他,能胜过有一代天骄之名的忽必烈么?文天祥摇了摇头,尽量将纷乱的思绪赶出脑袋。 目光再一次从报信人身上扫过,和气笑了笑,谢道:“你带了的这个消息对大宋非常重要,大都督府上下都会感谢你家将军的高义。 但不知壮士可否让我知道你家将军的名字?两江大战在即,我希望得到你家将军的进一步帮助!”“这个?”送信人张山万万没想到大宋丞相会对自己如此客气,目光四下看了看,不知道是否该在如此多人面前泄漏背后主使人的姓名。 刚才在文天祥思索时,张山己经偷眼观察了大厅中的人,除了文天祥本人外,没一个人让他感觉可以信赖。 站在文天祥左边那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带杀气,双眼中的目光如刀一般,每次望过来都好像要刺到你心里去,把所有秘密给挖出来公布于众。 张山看着他,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而此人还不是最可怕的,站在文天祥右侧不远处那个不笑不说话,一笑眉毛、眼睛、鼻子全挤压到一起的胖子更让人感到恐怖,每当他笑一次,张山就觉得被人卖了一次,卖了之后说不定还要给人数钱。 除此二人外,屋子内还有一个面目和善,须发皆白的文官。 一个英姿飒爽,肩膀挺拔的女将。 一个英俊潇洒,举止从容有度的书生,一个身材魁梧,骨节粗大,双眼带着淡蓝色的异族……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人在一处,令张山对自己和主使人的安全感到一百二十个不放心文天祥仿佛知道张山心里怎么想一般,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妨事,他们都是与蒙古人有刻骨深仇的,每个人的脑袋在忽必烈那里都值十几万贯。 你但说无妨,把你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 越详细,对两江战局越有利!”张山的肩膀不由自主向上挺了挺,无端多出了几分信心。 自己家将军对属下己经是极其宽厚,部下个个愿意为他效死力。 可与眼前的丞相大人比起来,自己家将军对人的尊重远远达不到这种推心置腹的程度。 想了想,他低声答道:“我家将军姓李,原来是夏贵大人麾下的指挥,不合被夏将军协裹着投了北元。 这些年忍辱负重,好歹熬到了下万户职位。 本来打算回家养老了,达春用尸体害人,我家将军看不过眼……”“可是李甄将军!”没等他的话说完,站在文天祥左侧那个冷脸将军上前一步,抢先问道。 “正是,大人怎知我家将军的名字?”张山吃了一惊,瞪大双眼问道。 “早闻李将军有古之名将之风,可惜明珠暗投!”冷脸将军微笑着回答,“在下刘子俊,对你家将军仰慕很久了,却没料到,他心里至今未忘故国!”“您是刘,刘……”张山更为紧张,差点把刘阎王三个字直接说出来。 军中传言,文天祥麾下有个刘阎王,专门负责行阴暗之事。 近几年来南北各官员被刺的案子都与他有关联,甚至连一军主帅李恒,也在三军护卫之下,被刘子军取了首级。 在他口中听到“仰慕”二字,八成没什么好事。 想到这,张山背生冷汗,拱了拱手,慌不及待的冲文天祥解释道:“当年在河水中下毒之事,我家将军曾极力反对,无奈人微言轻……”“不妨,有今日一善,己可胜过所有昨日之非!”文天祥大度摆了摆手,安慰道。 旋即把话题转向了达春所统带兵马人员构成方面,把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和新附军所占比例,将领、布防情况问了个遍,甚至连江南东路的吕师夔是否与达春联系密切,两支兵马相互之间往来情况也问了个清清楚楚。 张山是李甄心腹,自从主将与达春失合后,就开始留心元军内部的事情。 对文天祥所问问题尽量的给出了答案,对自己不太清楚的,则老老实实回答“不清楚”或“所知不准确自从披上新附军号衣后,他这是第一遭与人说话如此谦虚。 不知不觉间过了两个多时辰,文天祥、刘子俊、杜规等人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文天祥命人取来一身细环软甲,一柄断寇刃,亲自捧到张山面前说道:“壮士冒死前来,文某无以为谢。 金银之物,想壮士亦不爱。 功名富贵,提起来徒污你耳。 这一身软甲,一口钢刀,都是为大都督府近卫人员定做的,望壮士不嫌其粗陋,穿上它沙场称雄!”“张某岂敢受丞相如此大礼!”送信人躬身,哽咽道。 他知道破虏军不兴跪拜之礼,所以也不做屈膝之事。 只觉得文天祥这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能如此与自己说话,下一刻即便是战死沙场,也不枉在人生走上一遭了。 “壮士不必客气,如果可行,恐怕过些日子,还需壮士潜回敌营,为国家大事奔走。 这软甲穿在号衣里边,旁人轻易看不出来。 穿上他,才能保你担此重任。” 文天祥不容置疑说道,仿佛算准了张山不会推脱为破虏军效命。 闻此言,张山也不再客套,接过铠甲刀剑,深施一礼,说道:“丞相但有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文天祥点了点头,命人安排张山先去休息。 待参谋人员把刚才交谈的主要内容整理出条目,再次翻看了一遭,然后用平静的声音向众人问道:“看来辽东这盘棋,马上要收宫了。 伯颜不来则己,一来必将是雷霆万钧。 参谋们把形势图己经描好了,诸位看看有什么良策,可以在伯颜南下之前,把战势推到于我们最有利的局面?”许夫人很少参加破虏军的会议,这次前来福州与文天祥商议新光复区的方武装安置事宜,刚好赶上。 听见文天祥向大伙发问,想了想,率先说道:“丞相凭何判断此人不是达春故意派来的死间?”“派往北方的细作早就把伯颜在大都整顿兵马的事情报了过来,只是不能确定伯颜南下的具体时间罢了。 此人也没能给出具体时间,所以是奸细的可能性不大。 况且无论消息是否准确,蒙古军大举南下的行动己经定局。 咱们必须赶在蒙古军渡江前,做好充分的准备!”文天祥细致向许夫人解释。 把兴宋军融入破虏军体系后,大都督府尽力让兴宋军的高级将领不感觉自己被排斥在核心之外,所以破虏军的日常运作方式,组织结构,都需要向新来的将领解释清楚。 许夫人平素忙于方治安和朝庭保卫事务,没时间理会这些事。 碰上机会,文天祥觉得理所当然让她融入破虏军的中心。 “咱们在北方安插了大量眼线,那边朝廷上有什么大动作,十天之内咱们这里就有消息!”刘子俊接着文天祥的话头跟许夫人解释道,“伯颜逼迫海都签订和约后,随即奉忽必烈之命调集各蒙古军将士,准备进攻江南。 他己经筹备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因为北元财税吃紧,一时拿不出太多的粮草,也造不出充足的火器来,才有所耽搁。 从目前情况分析,恐怕达春这里一现劣势,伯颜立刻会带兵扑上来。 即便准备不充分,也好过待咱们全取两江后,再赶来救火!”“伯颜是成名己久的大将,无论能力、声望,都不是达春能比。 这个人几乎一辈子没打过败仗,并且非常有远见,当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位,就是他提出先取下临安,再北上凭灭宋之功夺权的!”福建安抚使陈龙复在旁边补充,虽然作为敌对方,他依然非常佩服伯颜的谋国之才。 “该死!”许夫人愤恨骂了一句。 平宋,在蒙古人眼里是大功,却包含了多少南方百姓的鲜血。 “祸害活万年,他这种人老谋深算,无论在朝在军,都吃得开。 没那么容易死掉。 据情报显示,他这次把培养了多年的旧部都带了出来,己经集结在涿州的蒙古军就有十一万多,各还陆续有兵马向涿州运动。 忽必烈急眼了,他不想再跟咱们耗下去……”文天祥继续介绍。 “他以倾国之力前来,咱们必须以倾国之力相迎!”许夫人大声建议,猛然间想起前一段时间幼帝赵?m“劳军”和陈宜中,张世杰等人最近急切的小动作,神情暗了暗,眉头轻轻皱做了一团。 “是啊,倾国之力!”文天祥看到许夫人似蹙非蹙的柳眉,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事情。 这种若有灵犀的感觉让他心里一紧,摇摇头,笑道:“大战当前,咱们必须把一切力量调动起来,皇上那边,我会抽空去一趟……”约法大会的召开,避免了大宋内部的一次自相残杀,尽最大可能把各种矛盾掩盖了下去。 但约法大会的负面作用是,那些隐含的矛盾随时都可能被激发起来,从内部将大宋割裂。 偏偏为了约法的威严,大都督府不能做任何防患于未然的违法举动。 许夫人抬起头,刚好对上文天祥那包含着淡淡忧虑与孤独的目光,无端心里感到一软,一痛,想说的话都忘记了。 慌乱侧过头,大声承诺:“丞相放心,有碧娘在,任何人掀不起大的风浪!”“难为你了!”文天祥心里亦是一痛,目光扫向众将,言不对心说道。 却在不知不觉间,忘了称呼许夫人的官职。 “陈某身为大宋保国夫人,为国出力,怎么算难为。 前方的事情,我也不懂。 但后方的事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许夫人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文天祥语态的不对,坦然一笑,回答。 “若是如此,关于前方运作,末将倒有一个想法!”参谋统领曾寰恰到好处插上一句,化解了气氛中隐含的尴尬。 作为大都督府参谋之长,在运筹谋划之外,他还考虑过很多局外的东西。 此刻文天祥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正面战场上的敌人,后边的明枪暗箭,曾寰也要帮他提防。 “不妨说来,老样子,面面俱到的计谋咱们想不出,有人先提出一个,大家寻找其中疏漏,然后把他尽力补充完善!”文天祥嘉许看了曾寰一眼,笑着说。 “伯颜没出招之前,咱们就盘算着如何打败他,估计很难。 扬子江那么长,光凭水师沿江攻击,也无法阻止伯颜过江。 我认为,如今之际,上策是充分把握住眼前这个机会,趁伯颜没过江之前,把达春、范文虎、吕师夔这几伙人干掉。 这几支势力一去,咱们再与伯颜周旋,压力就小多了!”曾寰非常有条理分析道。 “这恐怕不容易,伯颜渡江,估计就在这半个月内。 范文虎这头死猪不算,达春、吕师夔二人手中的兵马加起来尽二十万,半个月内全歼二十万大军,恐怕非我军所能!”刘子俊于一旁理智提醒道。 破虏军克敌制胜的法宝就是火器,凭借在福建和两广打出来的声威和敌人因为对火器战术的不熟悉而心生畏惧,才能发起这一次反攻。 但火器部队的缺点也非常明显,对后勤保障要求高,移动速度慢,没其他兵种保护形不成战斗力,诸多条件制约着破虏军无法像元军那样千里纵横。 福建等军械厂的生产能力和火器兵种对士兵素质的高要求,也制约着破虏军短时间内无法以更快的速度发展壮大。 把福建、两广的全部力量压上去,破虏军有机会击败达春,但没有全歼达春的可能。 一旦双方战到关键时刻,在战场侧翼突然出现一股力量,哪怕只有几千骑兵,都可能导致全局的逆转。 所以,刘子俊认为,曾寰的想法虽然好,却根本没有其可行性。 曾寰点点头,认可了刘子俊的提醒,但是他却不认为自己的建议不可行,来到图旁,继续说道:“刘将军所言极是,曾某也想到了这一点。 但我们不能把达春、吕师夔和范文虎放在一处看。 这三股力量名义上都归达春调遣,实际上各自为战。 目前陈大举(陈吊眼)将军己经推进到临安外围,如果杜浒将军的水师能按期抵达,十日之内,范文虎将全军覆没。 所以,范家军可以视为咱们囊中之物……”几个将领都笑了,稍显紧张的气氛被曾寰自信的分析涤荡了个干干净净。 文天祥满意点头,鼓励道:“好,好。 你再说下去。” “范家军一亡,甚至未亡之前,以吕师夔的人品,他必然要寻求自保。 如果我们在江南东路派少许兵马虚张声势,他肯定会匆忙北撤,而为了避免与达春距离过近,或被陈将军截杀,他能走的路线只有一条,就是撤向池州,那里有数座大山做屏障,既可以防备我军追击,又可以随时撤向江北。 但到了那里,他己经无法左右两江战局,所以,这一支人马也可以暂时视为不存在!”闻此言,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如果事实真如曾寰所分析,伯颜南下前,破虏军需要集中全部力量对付的,就只剩下了达春一部。 虽然这支力量非常庞大,但获胜的机会,无疑比同时进攻三路人马多得多。 “丞相麾下竟有此人物!”许夫人心中暗赞,上上下下把曾寰打量了个遍。 当年在邵武会战时,她曾领略过这位书生参军的风采,只是那时所有人的光芒都被文天祥一个人所遮盖,别人身上看不出太多耀眼之处来。 而四年之后,再看文天祥麾下众人,许夫人渐渐有了一个印象。 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四年的时间都过了,当初的雏鹰,还能不长出羽翼么?想到这,对即将到来的恶战,她又增添了许多信心。 凝神继续细听,只见曾寰在图上标了数笔,提议道:“两浙、两江各,身在北元,心怀大宋的豪杰不少,如果把他们的力量加进去,敌我人数就相差不大,达春只要经历一场打败,就己无生路。 只是,我们必须给“观望的豪杰们,必胜的信心,而这个信心就是……”曾寰在大江以北标出一条粗线来,“告诉他们大都督府有实力与北元一争短长,有实力北伐!”“北伐?”许夫人惊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个想法太大胆了,以破虏军目前的实力,任何一支北上的人马恐怕到头来都会是同样一个结局。 “对,偏师渡江,直指大都。 此举不但可鼓励江北豪杰斗志,亦可拖住伯颜的主力,让他短期内无法南下!其间有十利十弊,是否值得冒险,派谁去冒险,还需丞相定夺!”曾寰大声说道,身上隐隐透出昔日郭奉孝之风。 第三章 碰撞(一) 陈吊眼带着两万多破虏军将士,在浙东七、八万浙东豪杰的配合下,缓缓向临安城附近靠拢。 他并不迫切想攻城,守将范文虎是个窝囊废,水师还没到达指定作战位置,陆师攻得太急了,肯定会把范文虎吓得从海路上跑了。 这个范大将军打仗虽然没能耐,逃命的却是数一数二的,两浙方这么大,放跑了他,追起来也实在是耽误时间。 所以陈吊眼一边调整着兵力部署,整顿着队伍,尽力避免义军中出现骚扰百姓的害群之马。 一边派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鹤子等上次就有与破虏军合作经验的民军首领,打着大都督府的旗号去安抚方,勒令那些替北元守土的官员们投降。 陈吊眼以大宋两浙大都督的名义保证,凡在临安城破之前主动投降的,按阵前举义对待。 无论在范文虎摩下犯过什么事,只要不是民愤极大者,皆可恕其罪。 武将如果想继续留在军中,则可选择去邵武指挥学院培训两年,出来后根据原来官职高低和在学校内的表现担任破虏军或方警备队的将佐。 而那些出仕北元的文官,只要在任上没帮助蒙古人欺压良善,则可以进入候补官员梯队,或者领一份高昂的“安家费”回乡。 陈吊眼在给各残兵的檄文上写得明白,不是老陈欺负人,不给大家官做。 大都督府有规定,出任方官员只有通过科举、培训这条路或方选举才能实现。 即便现在为了拉拢大伙而封官许愿,两浙安定时,也会再把大家撤下来。 与其虚与委蛇欺骗一时,不如从开始就跟大伙说清楚。 至于两浙富户、百姓,陈吊眼告诉他们不必担心。 按大都督府的《临时约法》,他们的私有财产理应受到保护,如果有人打着破虏军的名义抢夺他们的财物,他们可以随时到陈吊眼的行营来告发。 陈吊眼以祖宗的名义起誓,决不允许有人趁乱祸害百姓。 檄文一出,两浙震动。 一些早就起了三心二意的范家军非嫡系武将纷纷投降,虽然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出于对时局的考虑,选择了领一份“安家费”后到福建去享福,做买卖。 但这种不抵抗的举动还是让两浙的光复速度大大加快。 而各百姓在上次破虏军横扫两浙时,就亲眼看到过这支仁义之师的英姿。 见范系人马支持不住,纷纷痛打落水狗。 有的给破虏军报信,请陈、范两位将军早派人马,到他的家乡去驱逐北元的转运使、仓库使,以及那些打着蒙古人旗号作恶的色目税吏。 有的干脆自发组织起来,将平素骑在大伙头上的蒙古、色目小官砸成了肉酱。 把这些税吏、贪官“辛辛苦苦”积累起来家私,全部分给了周围百姓。 中间也夹杂着一些试图趁乱捞好处的豪门、大户,利用家业巨大,在方号召力强的优势,将方衙门占了,号称替破虏军开路。 时局混乱,北元和破虏军双方都顾不上收拾他们,这些人也过得有滋有味。 到了五月底,几支试图冒险向杭州靠拢的死硬分子被李兴统率民军当头一击,烟消云散,两浙内能掀起风浪的势力基本都被收服了,陈吊眼见自己暂时无后顾之优,又接到情报,说杜浒舰队己经到达普陀山一代,立刻包围了临安,只给范家军钱塘江通往大海的这条水道范文虎苦盼忽必烈的援军不致,知道大元朝堂己经彻底放弃了自己。 到了此刻,他只好抖擞精神迎战,先派了几支战斗力尚可的心腹部队试探陈吊眼底细,结果将士们刚出城,就遭到了炮兵的迎头猛轰,好不容易把一轮炮击熬过了,随着面一阵震颤,李兴又亲自带着骑兵冲了过来。 对于李兴这个魔头的光辉形象,范家军至今记忆犹新。 望见万马奔腾的气势和高高挑起的李字将旗,魂魄先去了三分。 靠着城头上弓箭手的配合装模作样放了几轮冷箭,立刻调转身形,拚命问城门口涌。 范文虎气得破口大骂,亲自跑到瓮城督战,接连砍翻了三个百户,一个千户,依然制止不住溃势。 “他***,老子平时养着你们,供着你们吃,供你们喝……”范文虎大骂道,出战之前,他抱着挫一挫敌军锐气,也好将来投降时讨价还价的幻想,没想到自己的嫡系部队根本没有与李兴交手的胆子。 “大帅,不能打了,再打,李大魔头就杀进城里来了!”有靡下武将抱着范文虎的胳膊哭喊道。 范文虎长叹一声,宝剑无力掉到了上。 吩咐亲兵让开瓮城,放尽量多的溃兵回来,转身上了城墙。 手把着墙垛口向外看,只见李兴带着一队骑兵往来纵横,把留在城外的范家子弟冲得七零八落。 而那些失去了队形配合的人,就成了民军的练兵对象。 穿着各种衣冠的民军们分成小队,或用刀砍枪刺,或用羽箭射击,将新附军们送下狱。 最令人气愤的是那些民军手中的弓箭大多为粗制滥造,射在身上一时还不致命,把范家子弟扎得如刺mm般,躺在血泊里长声哀号。 “强弩,给我用床弩,射死姓李的,射死姓李的!”范文虎咆哮道。 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还打算献城投降的初衷。 二十几个心腹推来三具早己拉开弓弦的床弩,“嗡”一声射了下去。 城下李兴带人冲杀得正起劲,猛然间听得头上风响,一愣神,看见左右几个士兵纷纷倒。 一支巨大的弩箭直射进他身边的人群中,将骑兵连人带马掀翻了三、四个。 “范文虎,老子城破后剥你的皮!”李兴举刀冲城头上骂道,不待新一轮弩箭发射,纵马远去。 附近助战的民军间城上有弩箭射下,也跟着避开了。 守军趁机合拢的城门,凄惨惨的城墙下,躺满了新附军的死者,伤者。 还有人抱着受伤的胳膊,拼命敲打城门,祈求范文虎发发慈悲,放他们入城疗伤。 “弟兄们,范大软蛋不敢开城,你们投降过来吧,破虏军给你们治伤!”李兴找了距离城头较远,相对安全的位置,遥遥喊道。 “弟兄们,咱们冤有头,债有主。 他姓范的两代卖国,你们跟着他能捞到什么好,不如开城投降吧。 免得攻城时,刀剑无眼。” 陈吊眼派了几个大嗓门士兵,站在李兴身旁喊道。 城上城下又是一阵纷乱,这种形势,大伙谁都知道临安守不住了。 有人开始悄悄议论,计算凭目前的运力,到底有多少人能跟着范文虎从海上撤离。 有人低声说道,“算了吧,海上能跑哪去,大宋水师说不定就在海上藏着,就等咱们去送命{”这些话听在范文虎耳朵里,又令他头皮发炸。 用人之时,他亦不敢采取非常手段整伤,只好亲自巡城,命令亲兵们整顿守城器械,与破虏军一决雌雄。 还没等水牛牵动绞盘,把仅有的几支弩车重新拉好,破虏军的攻城重炮就推到了发射位。 李兴恨刚才范文虎用弩车暗算自己,命令炮兵先轰击城楼,把弩车给毁掉。 炮兵们接令,用沙包调整射击角度,然后在吴康的指挥下,对临安城临时垒起来没多久的城楼轰了一炮。 “乒”砖石四溅,城楼晃了晃,冒出一股浓烟,塌了小半。 范文虎看得火炮后,立刻离开了城楼,因此逃过了一劫。 替他掌管弩车的几个亲卫却与弩车同时被炸飞了,连个完整尸体都没落下。 “三十七度角,装药三斤六两四钱,开花弹,两炮一组,三次连射!”吴康高高举起了号旗,根据第一炮的数据命令到。 装填手迅速调整火药量和重炮角度,六门重炮分成三组,同时发出了怒吼。 “轰!洲轰!”“轰l”爆炸声一浪高过一浪,本来就没多高的临安城头顷刻间又矮了半尺,守城的士兵抱着脑袋,狼狈逃窜。 在城墙根下徘徊的伤兵们彻底放弃了入城打算,扔掉兵器,高举着双手,哭喊着向破虏军要求投降。 “停一停,放伤兵过来,给范文虎半柱香考虑投降时间l”陈吊眼见城头敌军根本就没什么士气,不愿打这些窝囊废,大声命令道。 炮击声嘎然而止,几队与破虏军配合娴熟的民军迎上前,命令前来投降的新附军士兵按顺序,走到民军队伍中间,蹲好。 随军的医生也不情愿走上前,替投降者包扎伤口。 此刻城上的弩车尽废,再也威胁不到城下的人。 几个口齿清晰的士兵在盾牌手的保护下,走到城墙附近大声喊了起来。 “弟兄们,投降吧,给鞋子当狗有意思么?忽必烈连军馆都不给你发!”“弟兄们,把范文虎绑了献城吧。 就是回家种,也比跟着范文虎这个窝囊废强,当年他被我们李将军打得连系了死扣的裤腰带都跑断了,光着脸逃了三百里!”一时间,范文虎当年在战场上的种种丑事,被士兵们添油加醋描述了出来。 每一句话都非常传神,听得城上的士兵两耳发烧,真恨自己瞎了眼,跟了这么一个弄种。 军心浮动的当口,城下又跑来一队民军,用两浙各,乱七八糟的土话喊道:“土保啊,别跟着范文虎干了,家里分到了,十亩水田啊,大宋三年内不收农税!”“七斤儿,回家吧。 大都督府有令,租种寺院和他人土,最多只交三成租金。 回家攒钱娶媳妇去吧!”各色方言抑扬顿挫,有些话守军听不懂,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是道的两浙方言,破虏军编不出来。 瞬间,城内士兵乱成了一锅粥e范文虎见不是办法,一边调派弓箭手上城取射杀喊话者,一边偷偷安排人去港口去照看早己备好的大海船。 这些海船都是他重金从南方走私来的,速度快,行的稳,拉的财货也多。 弓箭手在军刀的威逼下爬上城头,胡乱放了几箭,将喊话的敌军射退了。 害怕对方再放炮轰击,赶紧下城。 刚从垛口后直起腰,就看见几队破虏军士兵举着一人高的长盾走了上来“别下,别下,敌军要爬城!”范文虎的侄子范成用战刀威逼着喝令,“给我射,只要他们准备爬城,就不会开炮!”弓箭手们无奈,再度弯弓搭箭,a里啪啦一通乱箭,打得对方的长盾叮当作响。 城下的破虏军重甲盾手也不理会,任这些箭给盾牌或肩膀上的全钢弧形挂甲搔痒痒。 射了片刻,城上的人乏了,箭雨慢慢稀疏。 攻城的队伍不慌不忙,把几百支四尺余长的铁管子高高举了起来。 “什么东西?”范成惊讶叫道,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兵器,说是长枪,。 说是弩,又看不到弦在哪。 正探头探脑张望时,猛然听得一声喝令“放!”。 范成立刻缩头,可惜为时己晚,五百多杆火枪同时响了起来。 白亮亮的弹丸,登时给城头来了一阵铁雨。 倒霉的范成被三粒弹丸同时打中,鹤子般飞过垛口,落到了城下。 弓箭手们被射借了,哭喊着,跳起来向城下跑。 城外的火枪手憋了好几个月,等的就是这一刻。 排成三列横队轮番射击,几波攒射后,城头上再也不见一个活物。 “上城,上城!”范文虎背贴着城墙,向士兵们催促道。 到了这个时候,谁还肯拿生命冒险,大伙刚才看清楚了,凡是被打下城墙的,身上都多处了一个到数个不等的小孔,个别人显然被打透了,身前一个小孔,身后却是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血呼呼向外流,用多少土堵都堵不住。 “上城啊,杀退敌军,每人赏白银一锭!”范文虎咬牙,使出看家法宝。 “您留着自己花吧!”士兵们一边向后躲闪,一边大声说道。 酒徒注:两更,还帐。 第三章 碰撞(二) 范文虎大怒,拔出佩剑来,砍向那个让他把赏银自个儿留着的小兵。 谁料那士兵甚是刁钻,身子一扭就躲了开去,三蹭两蹭没入人流中,一边逃命,一边喊道:“姓范的杀人了,弟兄们,姓范的把咱们向绝路上逼啊!”周围形势本来就很混乱,士兵们不知道城外那些会喷火的铁管子是什么东西,又不晓得薄薄的城门能挡得破虏军重炮几次轰击。 见范文虎提着雪亮的宝剑胡乱砍人,纷纷鼓噪起来。 有破虏军细作就在人群堆里暗中用力,刹那间,乱兵成一锅粥,把范文虎的亲卫全给挤散了。 领兵之将,最怕的就是这种炸营情况。 再看范大将军,也顾不上再督战了,招呼上几个亲兵就向人群外冲。 围在外侧的士兵不明就里,见范文虎向自家人开刀,也纷纷拔出武器来自卫,没等破虏军的火炮将大门轰碎,范家军自己先在城门口儿“乒乒乓乓”乱战起来。 就在此时,谋士范曾带着几十个家生子到了(世袭的家奴),不用分说杀开一条血路,拉着范文虎就向码头跑。 守城的其他将士见范大帅跑了,自知大势己去,推举出一个平素能服众的千户,爬在城垛口后喊道:“我们愿意投降,请破虏军的英雄们别再放炮!”城墙外,李兴正指挥着一小队人马向城门口堆火药包,听见喊声,挥了挥令旗,让工兵们停止了作业。 负责压制城头的火枪手们也停止了射击,有秩序蹲在重甲步兵身后擦拭枪支,整理子药。 片刻过后,城头上硝烟散尽,十几个身穿军官号衣的范家军嫡系将领哆嗦着探出半个身体,挥舞着不知从谁身上扒下来的白袍子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愿意举义!”李兴一听,鼻子差点气歪了。 心说什么人带什么兵,范文虎为人恶心,带出的兵来也奸猾。 抬手戟指城头,怒骂道:“谁稀罕你现在举义,早干什么去了!”城头上死一般寂静,几个投机不成的中级军官见小把戏被人识破,彼此用目光交流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稳妥。 李兴不愿意跟这些人耽误功夫,叫过传令兵,吩咐几句。 传令兵打马跑向炮兵阵,片刻之间,破虏军的重炮又吼了起来,这次没有对准城墙,而是直接把炮弹吊射进了城内。 “轰!”“轰!洲轰!”三发炮弹相继炸开,将城门口不远处一所空屋子掀了盖子。 木质的门窗、梁栋耐不住火,纷纷燃烧起来。 吓得守军六神无主,抱着脑袋四处乱窜。 几个范家军将领知道再耽搁片刻,自己甭说讨价还价,弄不好连命都得搭进去。 拼命挥舞着白袍子喊道:“别打,别打,李爷,李爷,我们愿意开城投降!”李兴笑了笑,命令停止炮击。 投降的新附军将领驱散乱兵,七手八脚推开了城门。 李兴打马扬鞭疾驰而入,数百个骑兵紧随其后。 在远处押阵的陈吊眼看到了,唯恐李兴吃亏,将令旗一摆,数千铁骑紧跟着冲了进来。 “投降不杀l”骑兵们以队为单位,在各自队长的带领下,按事先约好的口令喊道。 城门附近的新附军将士纷纷丢掉武器,跪倒在路边祈求活命。 先入城的队伍没功夫理会这些懦弱的降者,顺着街道冲向府衙,仓库和其他几个城门。 不一会儿,四门大开,攻城的部队都冲到了城内。 “你们几个,带兵执行纪律,凡有趁机骚扰百姓的,杀他娘的!”陈吊眼怕民军和乱兵败坏破虏军声誉,叫过亲信将领陈双、夏俊、刘老实等人吩咐道。 众人得令,带上督战队沿街道散开。 果然有一些纪律不好的民军己经开始抢掠,还有一些范家军残部火中取栗。 陈双见了,抡起大铁铜一顿狠砸,把那些忘了自己出身的家伙砸翻了几十个,首级全切下来挂到路边做榜样。 凶巴巴清理了几条街后,乱势稍止。 陈吊眼又传令,派纪律严明的破虏军老兵去保护城内名流,大儒,还有那些早就与破虏军暗中有联系的开明士绅。 城内百姓最初还很慌乱,有些痞、流氓也窜出家门,寻找发财机会。 稍后见破虏军执行起纪律来丝毫不含糊,慢慢恢复了秩序。 等到各大街小巷都出现了破虏军的巡逻队后,百姓们悬在嗓子眼的心都放回了肚子里。 纷纷称赞破虏军不愧不仁义之师,威武之师,难得这么快破城,难得破城后秋毫无犯。 一些“懂规矩”的乡老则按照以往的惯例出来劳军,把当年给蒙古人准备的,给张唐、杜浒用过的香炉、乡案都搬了出来,再次抬到了闹市口。 在女参谋曾琴的协助下,陈吊眼不得不耐着性子,一面安排人手去清点府库,安置降兵,一面与方名流们周旋。 直忙到日薄西山,才好歹忙出些头绪来。 吩咐亲兵去召集各级将领和高参,在范文虎的大都督府中议事。 大部分民军首领都去“巡视”方了,陈双等高级将领也忙着处理善后工作,都没能立刻赶到。 陈吊眼不愿意等,先叫过参谋人员询问问起战果来。 有关参谋送上清册,临安城府库完好,只是里边的库银和存粮被范文虎贪污得没剩下多少了。 城内的书院、,名胜,除了当年大宋宫殿早己被蒙古人拆毁外,大多数都没遭到破坏。 人员方面,范家军守城的部队大部分弃械投降,小部分逃散,还有一部分死硬分子试图抵抗,在乱军中被杀,具体数字正在统计中……。 陈吊眼听说库银和存粮大多数被范家贪污,心中懊恼,没心思再听参谋们报告,夺过清册,从前到后扫了一遍,大声问道:“范文虎和他的家眷呢,怎么谁都没看见?李兴将军呢,他杀到哪里去了?”“范文虎在城破时,带着家眷乘船逃了。 李兴将军正在城内搜索残敌,以防入夜后有人捣乱!”参谋恭敬答道。 “怎么没人去追?”陈吊眼不高兴追问。 参谋楞住了,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分派任务是两位主将的事情,按破虏军纪律,除了少数高级军官,其他人没有调动兵马的权利。 曾琴轻轻从后边轻轻捅了捅陈吊眼的腰,示意他不要一高兴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现在他己经是破虏军主将了,不是绿林总瓢把子时代,什么事情都有底下人跑腿。 陈吊眼回头看了看曾琴,不好意思拍了自己的头盔一下,对被自己问楞了的参谋说道:“你们继续忙吧,追范文虎的事情,应该我来安排。 我老陈没发过财,听说府库空了就沉不住气……”参谋们都知道陈吊眼的脾气,明白他不是故意叼难大家,笑着自去忙碌。 曾琴轻轻扯了扯陈吊眼的征衣,把他拉到大厅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低声说道:“范文虎和他的家眷带了太多的辐重,跑不远!我己经派人去通知杜浒将军,估计一两天内就会有确切消息。” “就是怕他弃船登岸,跑到淮南去。 这家伙打仗没什么本事,但走到哪,都能召集起一帮人来。 贾、范两家在两浙经营多年,树大根深。 不把他这主干砍了,将来少不得有麻烦!咱们的兵太少,全用来进攻可以,分散开防守就差了那么点意思!”陈吊眼忧心仲仲回答,这才是他担心的重点。 方才他说辐重补给不足,不过是为了说给民军首领们听。 “他不敢去淮南,如果忽必烈能容得下他这个败军之将,咱们没到临安前,他早跑了。 就像吕师夔那样,手里有自己班底,也好给ft子当差。 我估计范文虎这回心灰意散,准备去当富家翁了,所以才不带人马,只带财货!”曾琴低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就凭他,到哪去。 到福建,还不被百姓用砖头砸死。 到北方,他没了兵权,惹得起那些色目贪官么?”陈吊眼笑着问道,每次与曾琴说话,他的心情都会不知不觉间变得舒畅,宁静。 就好像战舰驶入港湾般,任凭外边再大的风浪,都无法使起颠簸。 “天下又不止是大宋和北元,咱们福建船队能去海外六十余国,范文虎难道去不了么。 有人在范家抄出了几样新鲜东西,你来看看!”曾琴笑着回答。 陈吊眼对范文虎的评价让她感到很有趣,大元朝目前的情况就是如此,没有权,就不能生钱。 有了钱,则财源滚滚。 像范文虎这样的人都在那里活不下去,其他人的命运可想而知。 所以,宋兴元破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世界理应是清廉战胜腐朽,文明战胜野蛮。 像前几年那样黑白颠倒,确实是没有天理。 “什么东西?”陈吊眼诧异问。 如今他己经知道曾琴是女子,通过迁回试探、语言侦察,也知道这位花木兰对自己无恶感。 许夫人又承诺两浙战事一结束,就找曾琴的哥哥提亲,所以,看向曾琴的目光,总是分外温柔。 “是一些古怪的衣服,还有长刀。 乍一看,就像咱们破虏军的骑兵马刀。 比咱们骑兵刀还锋利,但没咱们的马刀那样结实!”曾琴拉着陈吊眼走回帅案,命令亲兵将自己的发现呈上来。 此刻己经有一些民军首领奉命赶到,见曾琴举止神秘,纷纷凑上前看稀奇。 亲兵捧来一个黑包裹,打开,十几把修长的战刀露了出来。 其中一把己经断了,显然是曾琴野蛮检验的成果。 “日本刀!”有识货者诧异叫道。 日本刀在大宋一直享有盛名,在断寇刃没问世之前,一把日本刀的价值能卖到四千至一万文足额铜钱,各别锋利异常的,甚至能卖到几十贯,比同等重量的银子都值钱。 范文虎以守财而著称,他连亲兵的武器都舍不得用高档货,怎么会收集那么多日本刀?“如果大家喜欢,可以每个人挑一把!”曾琴大方说道。 各路民军首领齐声欢呼,毫不客气分起赃来。 陈吊眼皱皱眉头,低声问道:“军师以为,范文虎想逃往f国!”“应该是,反正他范家出卖祖宗又不是一回了,卖谁不是卖!”没等曾琴回答,浪里豹自作主张说。 拎着一把刀,学着海上盗贼的模样“吹西,晗西”叫了数声,收好,继续说道:“这几年总有日本走私客到两浙来,弟兄们曾经和他们起过冲突。 小矮子凶恶得很,可惜忽必烈当年伐it失败了!”“忽必烈就干过这么一件好事,还没做到家!”一个海沙帮的豪杰插言,“弟兄们行走海上,最怕遇到逶人。 打不过你,他就与你交易。 打得过你,他杀人劫财,决不手软。 即便是势均力敌,他们也会突然发难!”“这就对了,范文虎指挥过水师。 而楼国被忽必烈打过一次,最迫切就是加强水师力量!”陈吊眼的脸色渐渐郑重,沉思着说道。 这是一个新情况,对于一个很难判断其是敌是友的国家,必须时刻做好防备。 抬头看了看曾琴,他继续问道:“还有其他发现么,范文虎走得匆忙,应该不会只丢下几把废铁?”“还有一些没来得及烧掉的信,都是萎文,看不明白。 己经封存起来,马上会给丞相大人送过去。 剩下的就是些字画、古卷了。 范大将军还是个雅人,收藏的都是些名家真迹!”“范大将军本来就有才子之名,可惜书没少读,心里却只装着自己!”陈吊眼摇头点评,对范文虎的行径甚觉不齿。 四下看了看,见将领们到得差不多了,清清嗓子,提高了声音说道:“陈某奉垂相之命攻取两浙,打了半年多了,今天破了临安,算是把任务完成了一半。 半年来,承蒙将士用命,各路豪杰支持,陈某非常感激。 诸位的功劳,陈某都命人记录了下来,写在功劳本子上。 一会儿大伙自己传着看看,检查一下陈某是否有记漏了,或是记错了的方l”“谢陈将军!”“为了垂相,为了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将领和豪杰们乱纷纷回应。 打了胜仗,几乎兵不血刃占了临安,大伙心情都舒畅,所以对秩序也不再那么讲究。 陈吊眼把双臂向下压了压,示意大伙听他把话说完。 “功劳a上没能留下太多事迹的,也不用着急。 咱打下了临安,收复了咱大宋故都,把皇上他们家的宅子又抢了回来。 虽然这宅子己经被蒙古人扒了,但基还在,这功劳在读书人眼里比什么都大。 将来史书上留名的好事,大伙都跑不了的……”“是啊,光复旧都!”有人兴奋议论。 突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太土,真让人写到史书上,都是什么狗剩、六斤、土生什么的,实在不雅。 还没等他们给自己想出一个合适的名字,只听陈吊眼口风一转,接茬说道:“可是,有些人今天干得不怎么样,一进了城,就想着发财抢女人。 这些事情要是被人写到史书上去,恐怕你们几代人都抬不起头来。 人家会骂啊,说某某是个土包,没见过市面。 发迹了立刻忘本,多收半斗谷子就想娶小妾,提了刀就想当强盗,比蒙古人还不如!”一些民军首领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白天入城的时候,他们对属下要求的确不严,被陈双等人镇压后,也说过一些过分的言辞。 现在被陈吊眼不点名一骂,心中突然生了悔意。 陈吊眼的话糙理不糙,大伙都是普通百姓出身,被勒子逼得没办法了,才拉竿子造反。 如今做的一些事情,的确比鞋子还鞋子……“陈将军,我们约束手下不严,请将军责罚!”有人带头跪倒,自责道。 “请将军责罚!”呼啦拉,底下跪倒一大片,一些对陈吊眼执行军纪还有怨言的,见势头不对,也跟着跪了下去。 白天大伙的一些作为不用载入史册,如果陈吊眼认真追究,光凭着破虏军军纪,有些民军首领就得夺职回家,甚至放到矿井去挖煤。 “都起来吧,捣乱的,我己经都杀了。 你们的责任,我都记在心里。 大伙回去以后好好约束摩下,别再做同样的事情,让我把今天的事情再想起来。 有句土话说是好狗护四邻,你们都是当人,总不能连好狗都不如吧。 两浙还有一半没收复,西路的嘉兴、镇江、苏州虽然没大股敌军,可都是天下闻名的富庶之。 大伙好自为之吧,两浙是咱们打下来的,将来肯定也归咱们防守。 如果把民心抢丢了,蒙古人一过江,咱们拿什么和他们周旋!”陈吊眼语重心长教训道。 他现在是大宋的两浙大都督,总管两浙军务,这么大个盘,他可不想像范文虎一样,治理到最后只留下一个骂名。 大战过后,这些与国有功的豪杰都要分派到方上,成为方的警备力量。 如果不提前给他们敲打敲打,难免中间会出现害民之贼。 “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咱们,咱们一来,他们过得还不如在蒙古人治理下,那他还支持咱们干什么?我陈吊眼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一句话得说明白了,咱们既然不想当山贼,抢了就走,就得拿出点官兵的样子来。 要是不管老百姓死活,大宋皇帝当年的宅子就在这城中摆着,盖得再大,嘿嘿,被烧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火星!老百姓不但不会帮你,说不定还会在火上添一把柴火,你还别怨他们不忠不义,他们需要你讲义气的时候,你他**忙着抢人家产,睡人女儿呢!” 第三章 碰撞(三) 范文虎的船扯了满帆,但行驶的速度并不快。 过于沉重的载荷让这些海船走得非常吃力,杭州湾内的水又是淡咸混杂,浮力小,更拖缓了海船的脚步。 那些被范文虎强行征来的船工、舟子也不愿意把船开得太快,主人家急着逃命,那是主人家的事。 底下干活的一没卖国二没贪污,犯不着为了主人家的私事把命丢到大海上。 就这样拖拖拉拉行了半日,才隐隐见了蓝水。 滩浒山黑乎乎在苍茫的暮色中露出些轮廓来。 那是苏州洋和杭州湾的分界线,过了此山,船就正式驶入大海了。 范文虎在舷窗内叹了口气,看看夜色中沉静的北岸,侧耳再听听南岸隐约的钟声,心中未免生出很多留恋之意。 今日一别,恐怕这辈子无缘回到故乡,恐怕子孙后代永远都没机会再听到这绵长的晚钟,没机会留恋这水光山色……“四十余年家国,三千里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起烟罗.……”触景生情,范文虎不由自主吟起李后主的一首词。 他年青时负有才子之名,否则也不会入了贾似道的青眼,攀附上这个高枝。 领军后虽然十数年没弄风雅,但骨子里功底尚在,声音伴着涛声跌宕起伏,听得随从们心里都酸酸的,半网方了,己经有人转过身去用衣袖抹泪。 “老爷,马上出洋了,要不要在滩浒山停一停,带几包故乡泥土!”心腹老谋士范增从甲板上小跑着走来,隔着窗子询问。 “故土?”范文虎楞了楞,停止了吟唱,感慨回答:“不带了,此去,你我皆成了无根之人,这点儿土,能养出什么?跟北条家派来的那个小五朗说一声,让他辛苦一下,连夜引路,咱们走得越快越好!”“是!”范增答应一声,匆匆跑了下去。 范文虎看着老幕僚那微驼的脊背和苍白的头发,又是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家国,家国,老夫虽然有负于国,但这些年是非功过算起来,也对得起范家列祖列宗了!此间事了,此间事了啊l”叹完,心里反而生出一股轻松之意。 此后,宋也罢,元也罢,与他范文虎都没关系了。 他戎马二十多年,虽然没能替任何一个主子分优解难,但给范氏家族打下了偌大基业。 此后他这个国家的罪人远逃了,按文天祥在福建颁布的没有株连条款的法律,范家其他人就可以干干净净的活下去。 就像历史上很多世家大族般,根据不同的外界环境,选择性把家族中某些人物忘记掉。 此间事了,几个幕僚也放松了心情。 家主范文虎这次出行虽然走得仓卒,却并非没有目标。 日本国最有实权的人物北条将军亲自派人来迎,虽然负责联络的家伙位低贱得连姓氏都没有,但毕竟是万里来迎么,写到书中也是个荣耀的事情。 昔日战国争雄时代,哪个名士不是从一家失宠了立刻投奔下一个东家,孔老圣人还有四处游说而不得重用的尴尬事,范大将军还没失势,却己经有人来迎了,岂不是比孔老圣人名声还大?将来大伙一旦在日本国做得风声水起,说不定还能领兵打回故乡来……大伙自我安慰着,在对未来的猜测与憧憬中走入了东海,为防止有海盗打货船的主意,船队尽量远离岛屿,摸着黑走了一整夜,第二天天明的时候,来到了嵊泗水域。 再向前就没有陆了,大海上要走十六、七日才能到传说中的日本。 分散在各船上的随从都走上甲板来,一边活动被船舱憋闷坏了的筋骨,一边最后一次眺望故国。 就在这时,有人在海天相接处,看到了几个帆影。 “有船,在侧前方!”那个幕僚手指着东北方兴奋喊道。 “哪里,哪里?”附近几个没有任何航海经验的卫士围拢过来,好奇问。 海上孤独,能遇到同行者,实在是令人兴奋的事。 那边,好像是三艘,好快的船速!”“是很快?好像冲咱们靠过来了!”人们乱纷纷议论着,猜测着是谁家的商队正在返航。 突然,负责领水的小五郎叫唤了起来,先是用诿文,然后改为汉语。 “..…是海盗,海盗才不载货,跑这么快!”甲板上一下子炸了锅,与范文虎同行的有不少武士,但是谁也没打过水战,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突**况。 正混乱间,听见小五郎喊道,“赶快,加速,加速,冲过去,从他们面前冲过去..…”船夫们匆匆冲进底舱,不由分说,把船舱里边除了粮食和淡水之外的东西抬出一部分来,抛向大海。 范文虎心疼在甲板上咆哮着,却终不敢拦阻,眼睁看着自己的大半积蓄赠给了龙王。 减轻的载重的船队骤然加速,从海盗船的前方直冲而过。 兜转过来的海贼们没预料到对手行事如此果断,留下一艘船打捞沉货,其他两艘船不依不饶追了过来。 “停船,爷爷只卖水,不卖血!”海盗们站在桅杆上大声喊道,“如果不赏脸,今天就请你们吃板刀面!”范文虎听不懂江湖黑话,心中暗自后悔逃命时光顾着带财宝,没多带些士兵。 追来的海盗船只有两艘,而范家船队却是五艘福船组成的大舰队。 如果每船带上一百士兵,反过头来个黑吃黑未尝不可。 茫茫大海之上,后悔药无处去买。 很快,队伍最末的一只大船海梭号就被海盗们追上了。 几十根带着挠钩的绳索飞过来,拖住了船帮,那艘船立刻失去了速度。 **着上身的海盗们咬着钢刀,跳过甲板……范文虎看得肝胆俱裂,不断催促水手们加速,为了逃命,任何东西都可以抛。 几箱银子抛入大海后,船速又提高了几分。 可尾随在后面的海盗显然从被刚才缴获的海梭号上看到了大鱼的苗头,居然驾了被缴获的海梭号追了过来。 在海盗手中,南方打造的福船被发挥到最佳性能,转瞬又咬住了范家船队的尾巴,三下五除二,干掉了另一条名字叫青鱼号的福船。 “完了,想不到我范文虎英雄一世,竟死在了无名鼠辈手里!”范文虎长叹道,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这样,还不如向陈吊眼投降,虽然最后结局难料,也好过做一个糊涂鬼…就在这时,海盗们突然停止了进一步动作。 调转船头,向东方冲去。 非但不再追击范文虎,甚至连刚缴获的青鱼号也不要了。 “救星来了!”水手们发出一阵欢呼,很快欢呼声就被范文虎和小五郎焦急的喊声压制住了。 “加速,加速,把除了粮食和淡水外的东西全扔掉!”范文虎声嘶力竭的喊,昨日唯恐装载不多,今日却后悔为何不装载更少。 水手们楞住了,马上反映过来是什么原因导致范大将军如此紧张。 茫茫的大海上,有十几艘速度更快的海船冲了过来,黑舷,白帆,每一艘船的主桅杆上,都挂着一杆天蓝色的战旗。 “是大宋水师!”谋士范增绝望叫道。 此刻纵使心中有偷天之计也派不上用场。 大宋舰队迅速作出了反应,队尾的三艘战舰脱离舰队,追向海盗,其余九艘大小不一的战舰直接向范家舰队扑来。 “停船,接受检查!”大宋主舰队和分舰队同时打出了旗语,仿佛怕范家舰队和海盗们听不懂,紧接着用大宋官话重复了一遍。 “加速,加速!”范文虎拔出佩剑来,冲着水手们要挟道。 范家幕僚和武士们纷纷亮出兵器,威胁水手们不得服从水师命令。 几个老水手摇摇头,脸上露出了轻蔑的微笑。 还没等范文虎弄明白笑容背后的意思是什么,天间突然传来了一阵轰鸣。 “轰!”仿佛天崩裂般,震得人头晕目眩。 范文虎回头看去,只见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海盗船被一团烈焰所包围,恶贯满盈的盗贼们从火里冲出来,下饺子般向海水里跳。 “这是警告,停船,否则马上开炮!”大宋舰队上再次打出旗语,接着,有人用范文虎熟悉的乡音重复。 “不能停,快走,每人赏黄金十两..…”范文虎毫不犹豫回应。 “停船,他们只抓范将军,不会为难我们!”关键时刻,负责领水的小五郎跳出来,与范文虎唱起了反调。 “你!”范文虎指着小五郎和他摩下的十几个只有名字,没有姓氏的日本武士,气得说不出话来。 “将军,抱歉了!”小五郎向范文虎礼貌鞠躬,就像走路不小心踩了对方的脚一样轻松。 然后钢刀猛然向外一推,直奔范文虎小腹。 这一招来得太快,周围卫士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 老谋士范增见势不妙,合身扑上。 只听“濮”一声响,红光四射。 范增得后背被切出了尺余长的一条大口子,血顺着小五郎抽刀的方向喷了出来。 “增叔!”范文虎抱住老谋士的身体,悲愤叫喊。 “将军,咱不该与虎狼为伍啊!”老谋士叹了口气,眼角滚落下几滴浊泪,在范文虎怀中死去。 “给我把这帮楼人剁了!”范文虎愤怒大喊。 几十个范家护卫冲上去,与楼奴们战到了一处,对近在咫尺的大宋战船,反倒视而不见了。 范家卫士人多,但小五郎带的武士身手不赖,双方刚好势均力敌。 正打得热闹的时候,头顶上又传来一阵怪异的轰响,几个条火龙打着旋,掠过了桅杆。 是链条弹,专门对付船帆的链条弹。 有识货的水手喊出了武器的名字。 布做的风帆承受不了链球的撞击,被扯得七零八落。 海船一顿,在原打起了旋。 把甲板上交战的双方同时震翻。 紧接着,大宋水师又调整了炮口,几枚专门用来破坏船舷的实心弹砸了过来。 这么近的距离,几乎静止的船速,范文虎的座舰避无可避,结结实实挨了几炮。 木条飞溅,海水顺着破损处倒灌进来,直接冲入底舱。 提着刀的人都吓傻了,扶着尚存的船jr.发出连声哀嚎。 “救命啊l救命啊l我们是商船!”小五郎再顾不上谋杀范文虎,挥舞着双臂冲着大宋战舰喊。 “商船上有这么多人拿刀么?”近在咫尺的大宋战舰上,有人嘲弄回答。 更多的战舰围拢过来,黑洞洞的炮口对着范家舰队,只要对方稍有异动,立刻准备将船击沉。 无论挨了炮还是未挨炮的范家船只都停了下来,就像待宰的羔羊般仿徨在原。 大宋水师围拢成一条半圆形,警惕用炮口监视着范家船队的一举一动。 不远处,分舰队也结束了战斗,三艘海盗船一沉两俘,无一漏网。 海水越灌越多,范文虎的座舰慢慢向下沉。 有经验的水手们纷纷抱起木版,跳进大海,尽力向其他船游去。 不知道海上如何逃生的范氏家臣和楼奴们仿徨着,哀叹着,等待着死亡的脚步一点点逼近。 “救命啊,范文虎在这艘船上,范文虎在此!”毕竟是北条家的重臣,小五郎急中生智,大喊起来。 “范文虎在在此,范文虎在此!”几十个人同时喊了起来,声音顺着海风传出老远。 “范文虎是谁,谁是范文虎?”大宋战舰上,有人故意捣乱。 按大宋律法,两军阵前,对反抗者决不容情。 但是一旦敌军放下武器,就不可随意杀害。 狡猾的范文虎临阵脱逃,害得水师在海上找了他一整夜,要不是看到海盗们留在后边打捞物资的船只,说不定就让这个祸害逃了。 所以,几个舰长故意拖延,成心想让范文虎和他的家人掉进海中淹死。 大宋舰队的旗舰上,水师大都督杜浒通过望远镜,早将这一切都看到眼中。 叫过传令兵,吩咐了几句,片刻后,旗舰发出了一道命令。 “活捉俘虏,清点缴获物资!”几艘大型战舰放下十数条小船,由另一个分舰队提督方胜带队,驶向了范文虎的座舰。 兵们攀上船去,放下绳梯,把范氏家族成员和幕僚、卫士,还有矮个子樱奴依次押上了小水船半柱香时间过去后,范家船队的其他几艘海船和海盗船队也清理干净了,方胜、苏刚、张惰等中级将领把俘虏们按水手、士兵、文人和重要人物归类,分别关押到不同的战舰上。 清册很快交到了杜浒手里,指点着俘虏清册,年青的水师大都督命令道:“给水手们每人发十两银子压惊,让他们去驾驶那几艘还能走的海船,告诉他们别害怕,把船驶回了临安,就放他们回家去!”摊在上的范文虎心里一痛,知道杜浒发给水手们的银子,肯定是从自己船上掠来的。 转念一想,自己命都要没了,银子何用,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这些士兵算作战俘,和海盗们关到你的舰底。 回临安后,你负责审问清楚了,果真没罪的,释放回家。 祸害百姓的,派人给杜规大人送去,他那正缺人手呢!”杜浒将俘虏清册向后翻了一页,分舰队提督苏刚吩咐。 “是!”苏刚答应一声,命人押着俘虏,向隶属于自己的几只分舰队驶去了。 杜浒冲着他的背影满意点点头,目光中充满赞赏。 海上作战不比陆上,要求将领反映速度更快,行事更果决。 流求苏家出身的苏刚显然符合这些要求,小伙子坐起事情来干净利落,有些方面比杜浒当年还胜一筹。 “杜老爷饶命啊,大将军饶命啊!”小船上,海盗们惶恐叫了起来。 刚才指挥一个分舰队与他们交手的就是苏刚,此人一言不合即开炮轰击,根本不给海盗们考虑投降的时间。 在抓俘虏时,趁主将杜浒不注意,凡是身上有伤的,统统命人砍了首级,抛尸大海。 让这种狠辣角色负责押解他们,陆上还不知道要死几回。 “早知今天,当初就别做恶l”杜浒冷笑一声,根本不理睬海盗们的告饶。 看着苏刚将几小船俘虏带远了,回过头来,向被按在甲板上的小五郎等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与范文虎勾结在一起!”“回将军,小的是日本客商,正要回国,所以碰巧跟范贼同路。 小的不知道他是您要抓的逃犯,知道后,马上与他打了起来!”小五郎用头触甲板,先施礼,然后恭恭敬敬回答“日本客商,你做什么买卖啊?”杜浒惊诧问道。 与文天祥不同,作为南宋世家子弟,他对楼国甚有好感。 自李唐以来,樱国人在中原,一直扮演着学生的角色。 无论大辽、大金还是大宋,国都中都经常看到他们的学者,僧侣,还有前来贩卖宝刀、玉器的商人。 至于他们在海上露出的狰狞面目,以杜浒当年的身份,接触不到,自然也生不出太多的恨意。 “这个,小人的,做刀剑买卖干活!”小五郎再次叩头,大言不惭说道。 i临安城还有人买日本刀么?什么人如此识货?”杜浒更加惊诧,据他所知,在蒙古人治下,汉人无论大户小户都不准拥有武器,连菜刀都要几家合用,买日本刀,除非他存心遥反。 “有,我们日本刀举世闻名,我搭别人的货船带了二百多把,很快就卖完了。” 小五郎非常自豪的说,“然后,正好这位姓范的有船去我国,我就说好了搭他的船,顺便帮他指路“是这种刀么,真的很锋利啊!”杜浒从战利品中拿出一把楼国武士的佩刀,抽出来,在日光下晃了晃,问道。 “正是!如果将军喜欢,我愿意把佩刀赠给将军!”小五郎见杜浒根本不与范文虎核实自己所言真伪,心下平静,谎言越说越流利,仿佛做过的事情都没发生般。 “哈哈!”杜浒仰天大笑,笑得俘虏们心里直发毛。 “将军为何发笑!”小五郎倒也识趣,手虽然被绑着,话却接得利素。 “小五郎先生,你看我很傻么?”杜浒没回答,笑着反问。 刹那间,小五郎的脸色变得雪白。 明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杜浒识破,却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道:“将军英名睿智,小五郎刚才没说实话,我卖了几百把刀,全卖给了范将军。 他是我的大客户,所以,在他战败时,我们所以才答应帮他引路去日本!”“恐怕,你不是卖刀,是买范大将军的命吧!”杜浒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这几个日本人为什么和范文虎在同一条船上,范文虎为什么要向东方逃,而不是逃往北方,几件事情,与陈吊眼那边的判断刚好吻合。 “他们是海盗,答应带我去日本,却在路上勾结别人,想截杀我!”范文虎突然在一边插了一句。 杜浒平生最恨别人欺骗自己,范文虎的证词,恰恰给了他发做的最好理由。 抓起楼刀,扔进了方胜手里,吩咐:“既然这几个日本人既然是来卖刀的,你就把这些刀给他享用吧。 带远点儿,别脏了老子的船!”“是l”方胜答应一声,带着几个水勇,拎小鸡一样拎其小五郎和他的下属,向船尾部甲板走去。 “我是日本人,你不能杀我!”小五郎垂死挣扎,狂喊道。 “可你与我的敌人站在同一条船上!”杜浒冷冷回答。 片刻后,喊声停止。 杜浒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范文虎面前。 “范某能亲眼看到这些恶棍服诛,心愿己了。 杜将军不必戏弄与我,不过是一死而己!”范文虎笑了笑,抬起头来,率先说道。 小五郎等人临阵出卖,让他感到非常愤怒。 见杜浒把几个楼人戏弄个够,然后统统杀了,又觉得非常欣慰。 情知落在杜浒手里,肯定难逃死劫,索性露出了几分光棍本色。 “如果我把你押到泉州,交给陛下,不知道你是否有脸见他!”杜浒看了看范文虎,又看了看在范文虎旁边瑟瑟发抖的范文虎的妻子儿女,叹了口气,怜悯问。 “范家大小固然会被斩首示众,但陛下却没脸审我?”范文虎摇头,笑着回答。 “哦?”杜浒没料到范文虎死到临头,却如此嘴硬,一时间,难掩心中惊诧。 “范某之罪,不过是带了二十万兵马投敌。 是为了范家,而出卖了大宋。 他赵家太后,天子,把整个临安,半个大宋,连同三十余万兵马卖了,同样是为了自家安危,恐怕罪孽比范某还深重!”范文虎振振有辞解释。 “你可知李大帅,你可知马太守,你可知娄将军?”杜浒暴怒,指着范文虎的鼻子骂道。 “天下正因为像你这样,把自家利益放在国家与民族之前,才导致我华百擅w万里!”“我只是说陛下无颜审我,并未说我所作所为一定正确。 杜将军家细算起来,恐怕有人在北方官做得也不小?”范文虎毫不客气顶撞道。 他不愿再受颠簸之苦,存心求死,所以尽力想激怒杜浒。 出乎范文虎预料,听了他的话,杜浒不怒,反而大笑起来。 “正是,杜某的族人,文垂相的弟弟,在北方的官儿都不小?”杜浒大笑着说道,“可天下总有李大帅,娄将军,文垂相和杜某这样的人在?只要我们之中一个在,你这种败类就永远抬不起头来,无论给自己找多少理由,涂抹多少无奈,都是徒劳!”范文虎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沉默了片刻后,换了种语气恳求道:“以将军所作所为,自然可杀我。 但我闻大都督府有一条约法,罪不及妻弩……”“是啊,你杀别人全家时,就斩草除根,顺理成章。 我抓了你,却罪不及妻鸳。 这世界上,好人总是要吃亏!”杜浒又叹了口气,叫过几个心腹,指着范文虎说道,“这位范大将军一心求死,你们给他留个全尸,找个岛屿葬了吧!”“谢杜将军l”范文虎闻言,躬了躬身,被士兵们推下甲板去了。 杜浒目送他远去,看了看跪在甲板上抽泣的范家子侄,皱了皱眉,不知如何处理才好。 依照他的冷酷性子,本打算找茬将这些人一并杀了。 但范文虎最后与他费了那么多话,绕来绕去无非为了最后一句,罪不及妻鸳。 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包括文天祥和杜浒,家族中都有败类。 所以范文虎一个人做的事情,只能让他一个人承担。 至于他的子孙是否在其恶行中受益,与他所做的恶事无关。 “这个范文虎,倒是个顾家的人”张惰在旁边叹息道。 他本是黄水洋豪杰之一,归宋后被杜浒要了去做了舰长。 入破虏军时间短,头脑里还有很多江湖思维。 “可惜,咱华夏,就是像他这种把家放在国之前的人太多了!”杜浒慨然长叹。 挥挥手,命人将范家其他人押进了俘虏舱。 第三章 碰撞(四 上) 当水师大都督杜浒押着俘虏返回临安的时候,陈吊眼的队伍己经开拔,向西杀去了。 除了浪里豹和过江龙两支队伍跟着陈吊眼去配合主力作战外,其他几支民军队伍都被陈吊眼分派了出去,分别去攻占湖州、嘉兴、平江等。 留守临安的是一个年龄比较大武将,名字叫做许行知。 曾经中过一榜进士,又在指挥学院完成了军事课程,是难得的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杜浒的舰队才一靠港,许将军立刻派人迎上去安排补给,简单介绍了一下两浙战局后,交给了杜浒一份紧急文件。 文件是从福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杜浒拆开一看,当即大吃一惊。 文天祥给他的命令居然是协助陈吊眼,不惜一切代价在短时间内拿下建康,然后,配合陈吊眼的一切军事行动。 让我听陈吊眼的指挥?这陈大当家想干什么?杜浒纳闷的想。 军令如山,纵有疑问也不能怠慢,立刻整顿战舰,连夜离开了临安,从水路开往长江口。 “建康,建康?”在路上,杜浒纳闷在图前思索着文天祥的下一步打算。 按杜浒对战局的推算,此时陈吊眼部非但不应该急着去进攻江南东路,而是应该抓紧时间把两浙剩余的方打下来,然后沿着扬子江下游布置一条防线。 在江阴、靖江、淑浦、镇江等固守,在水师的配合下,把长江下游区牢牢封锁住。 长江下游江面宽阔,适合水师行动,蒙古人要攻打两浙,不能跨江来击,只能从江南东路向下杀。 而破虏军就可以集中其他各路人马,包括人数众多的民军,在水网区与敌军决战,充分利用形优势,克制蒙古人骑兵的机动性。 但这样做,接下来的战事就集中到了江南东西两路,那里有达春、吕师夔,再加上大大小小的方势力,万一交战期间北方再来了援军……?想到援军,杜浒眼前猛一亮。 莫非垂相得知了蒙古人己经南下的消息?但蒙古人南下,有很多路线可取,打一个健康未必能阻挡得住。 “莫非垂相打算北伐?”杜浒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如今忽必烈手中的军队要么集中于辽东,要么集中在伯颜之手,在大都整训。 山东、河北等没有多少驻军,此刻如果以一支偏师北上,伯颜就需要权衡一下,要么赌这支偏师威胁不到大都城或北方粮道的安全,要么不立刻南下,而是先将背上这根芒刺拔掉。 想到这,杜浒眼前豁然开朗,文垂相不是一个很会打仗的人,所以他的布局方式从不依照常理。 偏师北伐,对这支偏师来说,所承担的风险甚大。 但对于整个江南战局来说,绝对是一步好棋。 以破虏军目前在各战场上的发展趋势,只要能顺利把伯颜拖在北方三个月以上,就有机会彻底将达春和吕师夔两支人马解决掉,以一支偏师换敌两路大军,外加两路利,三个月天时,这笔买卖绝对合算。 可去北伐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杜浒心中凛然升起一股寒意。 为了这个国家的复兴,五年来,己经有无数豪杰倒在了祭坛上。 每一天,还有无数豪杰前仆后继走上前去,接受命运的选择。 他忽然有些羡慕那些陆师勇士,作为水师,大宋对北元有着绝对的优势,他从来不用承担这种风险,也永远无法让自己与别人一样崇高。 入了长江口,舰队速度立刻慢了下来。 江水比海水浮力(密度)小,江风也没有海风那么强,那么稳,所以平素纵横海上的大战舰,在江里反而显得过于笨重。 好在长江下游水道宽阔,北元方面也没有什么水战人才,做不出什么有效拦截动作。 “将军,咱们是不是征些民船,放在舰队外围!”晚饭的时候,海豚号舰长张惰过船来建议道。 他当年在黄水洋里跟着朱清给北元运粮的时候,曾经与大宋水师开过一仗。 当时他运气差,座舰被大宋水师直接轰沉,多亏了他自己精通水性,才逃过死劫。 死里逃生后,咽不下这口气,没事总是琢磨水师炮舰的缺点。 虽然现在己经成了破虏军水师的一名舰长,还是改不掉这种“恶习”。 “你且说说,征集民船干什么?”与作战相关的事情,杜浒从不独断专行。 见张惰亲自跑过来提醒,安排他坐下后,耐心询问.“如果我是江阴军的管军万户,我就这么干!”张惰的脸红了红,显然对自己这个想法感到有些惭愧,“江阴是长江下游的咽喉,我征集大量民船,还有那种体形细长,用脚踏为动力的车船,在那里给您下个套子!”“什么套子,你仔细说说!”杜浒丝毫不以张惰的说法为杆,鼓励他仔细说清自己的想法。 “咱们水师战舰体形大,甲板厚,火力猛,这是优势。 但除了火力猛这一条外,到了江上后,所有优势就都变成了劣势力。 您看..…”张惰站起来,指着杜浒书案上的江图解释说:“江阴这块,中间是靖江岛,那上边有一个新修的要塞。 两边水道都很窄,不过里许宽。 如果我在这里埋伏,用快船装满麻油、稻草,等您靠近时,几百艘船一块冲出来.……”“我是逆流向上,速度慢,船大难掉头。 你小子,够阴损”杜浒笑着“骂”。 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事情。 大宋水师目前主要用在海上,内河作战,需要与目前水师完全不同的船形,但今年,大都督府显然无法提供新式内河战船。 “所以,我建议咱们征集民船,拣那些载重适当,速度快的。 从战舰上拆几门小炮,并派一批火枪手到民船上去。 鞋子万船齐发,靠得是一股子不怕死的狠劲头。 咱们用小船在外围把纵火船抵住了,大舰就可以远远轰他们。 只要把开头一波攻击全打沉了,其他的船就不敢上了!”张惰笑了笑,小心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非常好,我一会儿把方胜他们叫来,大伙再补充补充。 他和你都打过内河水战,你们两个负责护卫船队的配置!”杜浒点点头,命令。 第三天早上,船队经过江阴,北岸与靖江要塞的守将果然顺流放出百余纵火船来。 杜浒这边早有准备,方胜与张惰二人带着几十艘小船迎了上去,凭借几门小炮和数百杆火枪,把敌船上的水手射杀了大半。 主力舰队这边,又强行以火炮开路,战了半日,把前来纵火的元军水师给全歼了。 南岸江阴方面也有北元军队驻扎,但领军的主帅是本人,听说临安被拿下了,几支打着破虏军第二师旗号的人马正在向这里移动,总数己经超过了五万之众,当即举了义旗。 失去一侧支援的靖江守军独木难支,在杜浒的重炮轰击下,全军覆没。 北岸守军见火攻失败,靖江要塞丢失,吓得放弃了港口,没命逃了。 就这样,一路打打停停,第七天早上,杜浒强行通过了几个尚在北元手中的要塞,杀到了建康附近。 陈吊眼的部队比水师早走了一天,但路途过于遥远,沿途还得与北元残兵纠缠,还没抵达建康外围。 倒是有一支方打着李菜油旗号的义军,越三千多人,偷偷迎了上来,派小船联系杜浒,提出由他们协助攻打建康城。 杜浒等得不耐烦,留了半支舰队在江上巡视,把那支义军装到船上,掉头又扑回镇江,把焦山,金山,真州这些临近长江的险要之给梳理了一个遍。 当守军没有远程武器,又早失了民心,被杜浒带着民军打得抱头鼠窜。 又过了四天,陈吊眼终于杀到了建康城外,在蒋山附近和守军先大战了一场,抽冷子把督战的蒙古千户用轻炮轰死了。 跟在千户后面的千余蒙古武士冲上前来给主将报仇,被陈双带着骑兵拦住一通好杀,连半个马腿都没逃回去。 蒙古军一死,汉军和新附军立刻失去了主心骨,潮水般撤了下来。 守将王文秀无奈,只好跟着乱军向后退,这一退就是数十里,直到入了城,才站稳了脚跟。 好在当年杜浒和张唐骚扰两浙时,忽必烈准许建康城重建城墙,所以凭着新筑好没多久的高墙,王文秀还能坚持几日。 这个人是许衡门下的弟子,倒是自师门学了些审时度事的本领,知道凭借自己手中这三瓜俩枣“喂不饱”杜浒和陈吊眼,一边强行征集城中民壮协助守城,一边派人星夜向外边求援。 江面被杜浒的水师封锁了,告急信无法北送。 但南方的道路尚通,吕师夔作为一方都督,不能见死不救。 况且王文秀心里也盘算好了,如果建康守不住,吕师夔的退路就可能受到威胁,凭着这一条,不怕姓吕的不来帮忙。 第三章 碰撞(四 下) 建康府是一座历史名城,周围环着三山一水,形十分险要。 经历几代战火考验,去芜存精后的防御结构设计得很合理。 整座城市分为内城、外城两部分,内外城之间的险要段还分别设有防御用的堡垒,每个堡垒都是砖石头搭建,可以屯兵近千人,易守难攻。 北元初次过江时,为了防止当人造反,将外城和所有堡垒都给拆除了。 但自从上次杜浒和张唐旋风般扫荡了两浙后,为了避免两江也遭受同样的命运,在方官员的要求下,忽必烈又下旨重新修筑建康城。 陈吊眼派人与杜浒联络上后,立刻召集各路人马的主要将领升帐议事,制定攻城计划。 这次闪击建康的行动时间过于紧迫,陈部人马为了加快行军速度,把十几门重炮都扔给了义军。 随着陈吊眼本部行动的,只有几十门马拉轻炮和虎蹲小炮。 这些射程近,主要为杀伤敌方战斗人员为目的而设计的火炮显然炸不开建康城墙,而伯颜大军南下又是朝夕之间的事情,为了节约攻城时间,炸毁城墙的任务就落到了水师头上,但北侧玄武湖水道过于浅窄,水师大舰根本无法驶入。 江南东路安抚使王秀实在重修城墙的时候还特意把北侧城墙位置向南后撤了一里半。 这样一来,来自江面上的火力就无法起到作用了。 “能不能走西门,那边临着秦淮水,还有一个莫愁湖,派小一点儿的船靠过去,说不定能把城门轰开!”义军首领李菜油上前建议道。 这几天他的菜油军仗着杜浒的支持攻城掠,过足了打胜仗的瘾头。 因此全军上下也对舰炮的力量十分依赖,认为只要水师战舰冲得上去,就没有打不赢的道理。 “恐怕不行,秦淮水托起战船没问题,但靠近西门那段水域全是芦苇荡,还有很多隐藏的浅滩。 现在正是盛夏,苇子长得有一人多高。 如果有人在苇从埋伏,或者纵火,战舰退都难退出来。 况且王秀实既然决定据城固守,就不会不再那里防备着!”浪里豹站起来大声反驳。 他和过江龙都是吃的都是水上饭,对内河作战的打法很熟悉。 水师这种巨舰,在越宽大的水面上威力越大。 相反,狭窄的水域,对于战舰就是致命陷阱。 很多方进去容易,出却未必出得来。 “那你说怎么办,强攻肯定不行。 建康城这么高,得拿多少人命来垫?”李菜油不甘心嘟嚷.除了跟着杜浒这次,平素里他的队伍没打过什么硬仗,因此很怕硬攻时被破虏军强押着当先锋。 传言里,当年投靠了北元的江湖豪杰大多数都是这样战死的。 “守军兵马不多,即便我们炸不开城墙,直接向里打,也能把这块骨头硬啃下来。 不能是硬仗就依赖火炮,将来咱们需要打得方多了,不挨江靠河的,难道就不去碰了!”陈双与浪里豹交情厚,见李菜油话里话外带着躲闪,有些不高兴,大声说道。 “可咱们的人也不多,若能凭火力克敌,没必要硬来!”方胜不同意陈双的看法。 一时间,诸将各抒己见。 有主张强攻的,也有主张先把秦淮水与长江的连接水道清理干净,然后在借助水师舰炮的火力炸城的。 还有民军将领不知道陈吊眼这边军情紧急,建议陈、杜两部干脆围城打援,困住王秀实,然后以建康为诱饵把前来解围的北元兵马逐个吃掉。 陈吊眼听了半刻,不愿意再耽误时间。 用手指节敲了敲桌案,示意大家安静。 然后叫过菜油李,问道:“你靡下现在有多少人,不包括老弱妇孺,光算上阵杀敌的男人?还有,你们的队伍跟周围老百姓熟么?”“有五千,不,能打仗的大概三千人。 最近几天又招了不少俘虏入伙,还没仔细算人数。 把新兵全加上估计怎么着也四千挂零。 要说跟周围百姓关系,那是埃得了(再熟不过了),都是本乡亲。 我李菜油从来没抢过他们,抢了鞑子的东西,还没少给大伙分脏!”李菜油见主帅第一个询问自己,面子上觉得光荣,挺着胸脯回答。 他是当人,家中世代于袜陵镇卖菜油为生,所以才得了个李菜油的浑号。 北元初定天下后,关卡林立,税目多得如牛毛。 卖油郎们们被税吏们逼得活不下去了,只好扯旗造了反。 他的队伍中的头目以小伙计和手艺人为主,面子善,心肠好。 虽然战斗力差了些,但在百姓中的口碑却相当不错。 “如果出足够的钱给你,让你招募当百姓。 你能不能在三天之内,把秦淮河水道清理出来?”陈吊眼点点头,又问。 “没问题,不用给钱。 杀勒子还用给钱么?管饭就行了!不过,您老得再给我派点儿火枪手掩护着,我这点儿人马,怕城里那帮家伙偷袭,坏大帅的计策!”李菜油非常实在回答,目光里充满渴望。 “你倒会打主意,没问题!”陈吊眼伸出手,轻轻给了李菜油一记脖搂,“老子当了这么多年山大王,还第一次被人打劫了。 行,火枪营借给你。 说好了,打完仗必须还我。 我再给你拨两个营弩手,一个营的朴刀手配合。 三天之内,你必须把秦淮河水道清理出来。 花多少钱,用多少米,尽管去后勤参谋那支取!”“谢大帅!”李菜油接过将令,冲浪里豹翻翻眼皮,大夏天,心里就像喝了冷水一样舒坦。 陈吊眼安排相关人员与李菜油一同下去,立刻开始割苇子、挖河道。 然后看看杜浒,见对方轻轻冲自己点头,知道水师己经将此战的指挥权完全交给了自己。 感激点头还礼,接着叫过负责情报收集的参谋,问道:“城里情况怎么样,准备充分么?”“票大帅,根据敌情司安排在城里的眼线送出的消息,城里防各十分森严。 王秀实这家伙怕死,所以平时就预备了很多滚木、雷石,还有铁拍子,万人敌,弩炮之类。 眼下东、西两侧城墙防守最严密,他们觉得南北形复杂,认定了咱们要么走东门,要么走西侧水道!”前来议事的将领们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了。 攻城时最怕的就是万人敌,这种与破虏军手雷原理相同的火器,里边往往填着铁砂和毒药,炸开来,一伤就是一大片。 而攻城时,破虏军的兵力却必须集中在几个突破点上,这等于驱赶着士兵把命送上去。 北门呢,南门怎么样?城里大约有多少兵?”陈吊眼继续问道,对城内的布防情况,元军的组成,士气,一一问了个遍。 唯独不问城内粮草和武器储备情况。 众将一看,知道强攻己经成为定局。 剩下的只是选择水路还是陆路了,纷纷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做才能尽量减少本部人马的伤亡。 破虏军的士兵都是经历过多次战役的劲卒,阵亡一个,实力就减弱一分。 今后硬仗还多,再厚的家底也不能糟蹋。 “南北两门守军都不多,分别是两千人左右。 特别是北门,有玄武湖这个大护城河,姓王的放心得很。 况且攻破了北门后,还有藏金阁这个大堡垒挡着,内城也难攻得进!”参谋取出一张匆匆绘就的草图,非常详细介绍道,“城里总共约三万多兵马,战斗力都不太强。 但王秀实这老贼欺骗士兵说,咱们只要进了城,凡是给鞑子效过力的,就满门抄斩。 所以士兵们都很害怕,很多当大户,也吓得出钱出人,替姓王的守城!”“他***,打仗不灵,造谣倒是好手!”陈吊眼骂了一句,又向杜浒看了看。 他和杜浒二人的名声都不太好,一个是山贼头出身,杀入如麻。 另一个是有名的心黑手狠,这样的搭配组合,也难怪别人污蔑。 笑骂了几句,陈吊眼招呼过几个指挥学院毕业的年青将领吩咐,“你们几个去安排些人手,写点浅显直白的说辞,告诉百姓不要上当。 越白越好,文当当的别人听不懂。 把咱们上次缴获的弩车用上,把写好的东西绑在弩箭射进城里去。 能射多少射多少!”几个年青将领接令去了,在邵武指挥学院,如何宣传鼓动百姓曾经作为单独的一门功课来培训,因此他们施行起来得心应手。 安排完了驳斥敌军谣言的工作,陈吊眼看看杜浒,笑道:“杜将军,虚的玩完了,接下来就看你我的了。” 说着,指指参谋刚放在桌子上的图,“等李菜油挖开了秦淮水,黄瓜菜都凉了。 我这么安排,是骗守军玩的。 真功夫还得下在玄武湖上,这片水域大,虽然入口浅窄,行不得战舰。 但咱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你不是征集了很多小船么,如果每艘船上装一门舰炮的话,这湖上估计也能放几十门……”“岂止,我曾经估算了一下,北城外一字排开,排二百艘小船没问题。 如果你打算从这里攻城,我马上安排人从战舰上把炮吊出来!”没等陈吊眼说完,杜浒抢先回答。 刚才他之所以不说话,在很大程度上是想考较一样陈吊眼的能力。 这次文天祥让他给陈吊眼打配合,多多少少有些伤了这位水师大都督的颜面。 但看到陈吊眼虚实结合,思维活跃,杜浒心中的不满渐渐消失了。 “不着急,你偷偷准备,明天一天时间,别让守军看见。 后天一早,我打算这样安排,水师把小炮船开到北城墙底下,同时开轰。 陆师连夜运动过两个标去,再备上些火药车、云梯等。 我让派陈双、许叔恒他们两个带头强攻,打姓王的一个措手不及!”“妙计!”杜浒大声赞道,对陈吊眼在如此短时间内能作出如此巧妙的安排深感佩服。 陈吊眼摆摆手,谦虚说道:“什么妙计,如果咱们有时间,你老杜肯定比我玩得好。 但咱们的抓紧时间,抢在伯颜前头把这个必争之夺了。 这次让你杜大将军给我打下手,实在有些过分。 下次老陈听你的,你指到哪我跟着打哪!”“你我二人何分彼此!我去准备,保证把城墙给你削平了它!”杜浒大笑,豪气干云。 “千万别全毁了,人家王大人筑城没少花钱。 少开几个口子,够进人就行。 将来收拾收拾,咱们还能用它防鞑子!”陈吊眼亦大笑,与杜浒把手握在了一处。 二人有彼此补充着,商定了些攻城,以及城破后夺取内城的细节。 安排好了中级将领的任务,然后散去。 临散前,陈吊眼叫过工兵营营正张楚,命令道:“你去安排些人手,在东门外给我起一座高台,像祭天那种,与城墙等高。 连夜开工,后天一早必须完工。 要大,上边至少能站二十个人!”“是!”张楚领命去了。 其他将领也纷纷下去准备。 参谋曾琴落在最后,看了看陈吊眼,不解问:“将军,你搭高台干什么?”“天机不可泄漏!”陈吊眼故作神秘答道,看看左右差不多走光了,换了个话题,低声询问:“军师,你看我这样安排是否合理?”“甚好,如果垂相在此,肯定会非常欣慰!”曾琴见周围几乎没了人,低下头,小声回答几个拖后的侍卫和参谋以目互视,笑了笑,都悄悄散去了。 曾琴女扮男装入军营,虽然有违礼法。 但这些年来,曾琴的功劳在明处摆着。 所以在发觉其为女儿身后,大伙非但没因此而不满,反而心照不宣替她隐瞒着,同时,还都希望她能有个如意的归宿。 “又不是做给垂相看!”陈吊眼的话里约略带上了些失望,拉了拉曾琴的衣袖,接着追问:“依你看呢,我是不是比原来长进多了?”“当然,你现在是一方都督,早不是那个山大王了!”曾琴红了脸,声音像蚊子般小。 那等打完了两浙,我可给家姐写信了!”陈吊眼嘿嘿笑着,看看四下己经没有其他人,小声征求曾琴的意见。 “你给许夫人写信,关我何事!”曾琴慌乱甩开袖子,低着头向外走。 “当然是说媒了。 他是我姐姐,也是我家唯一的家长。 就像你哥哥是你家的家长一样!”陈吊眼追上来,不顾一切说道。 曾琴的脸顷刻间如苹果般红,低下头,轻哼了一口,说道:“尽扯这些没正经的,两军阵前,也不怕违了军法,你说媒,关我家长何事!”“这是再正经不过的了,军师,你的真实身份,我知道。 我的真实心思,你也知道。 咱们都是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有些话何必婆婆妈妈。 打完此城,接下来就是场最硬的仗。 我若不把心思让你知道了,行军打仗,我总是提着一颗心。 若说完了心事,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好,纵使战死沙场.……!”“你说什么啊,谁叫你死了!”曾琴回转身,用手将陈吊眼的嘴巴紧紧捂住。 又气又急,眼中不由落下泪来。 “谁叫你去死了,你死了,我怎么办。 姓陈的,如果你真有三长两短,我肯定不会为你落一滴泪.……”“嘿嘿,你现在不就落泪了么!”陈吊眼伸出大手,擦掉曾琴的眼泪。 “我不是逼你,其实,行军打仗,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打下建康后,我准备亲自带兵北上,跟勒子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了,终是日日挂着你!”“你亲自去,与李兴将军商量过么?”曾琴吃了一惊,旋即心中发软,捧住陈吊眼的手,关切追问。 “李将军擅长防守,不擅长进攻。 况且他毕竟是我的副将,明知九死一生的事情,让他去拼命,我在后边待着,北征的将士也不会心服。 打了就跑,抢劫绑票,是我的老本行。 伯颜人多,也未必追得上我!”“我与你一起去!”曾琴放下陈吊眼的手,果断说道。 “不行,我考虑过了,北上以骑兵为主。 天天在马背上,男人都受不了,何况你一个女娃。 在建康城等着我,一旦伯颜南下,这里就是两浙的大门,我是两浙大都督,只有自己的女人看家,肚子里才塌实!”陈吊眼笑着,说出自己的安排。 内心深处,他也渴望这个见识超群的女军师能在身边随时为自己出谋划策,但以一支偏师去搏伯颜近二十万大军的虎须,这个任务太危险,所以,反复权衡过后,他更希望曾琴留下。 这点小心思怎能瞒得过心细如发的女参谋,曾琴突然冷了脸,摔下陈吊眼的手,说道:“不行,我是参谋统领,必须和你一道,看着你,这样我才放心!”陈吊眼伸出双臂,按住曾琴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说道:“好军师,你留下,这样我才能放心去和人拼命!你听我说。 打仗是男人的事情,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婆娘都护不住,还叫什么男人!”曾琴还想说些什么,眼泪却忍不住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了下来,掰开放在肩膀上那双粗大的手,身体软软扑进了面前城墙般坚实的怀抱里。 “莫哭你等我,我肯定会把st子江北搅个稀巴烂,然后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娶你!”陈吊眼抱住怀里的娇躯,整个心都被刹那的幸福填满,自豪说道。 “我等你!”曾琴的声音如蚊纳般细,心中,却有一句誓言慢慢浮起。 “等你,即便长江水干,栖霞山倒!” 第三章 碰撞(五) 天刚一放亮,王秀实就被外边的嚷嚷声给吵醒了。 最近他的睡眠不太安稳,老担心部下趁他一不提防就把建康城献给了陈贼吊眼,让他无端担上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在王秀实眼里,建康城在破虏军倾力攻击下能守多久,能不能坚持到援军到来,甚至能不能守得住,那些都不算大事。 甚至有朝一日纵使城破被杀,也无损他王某人的名节。 但如果被底下士兵协裹着不战而降,稀里糊涂当了俘虏,就大大有违忠义之道了,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他也没面目去见那些传说中的古圣先贤。 至于古圣先贤们所倡导的忠义,究竟和他的师门所教导的理学忠义,是不是一回事,以王秀实的头脑和能力,他分辩不清楚,也不想去分辩。 圣人的说法本来就很含糊,王秀实如果真能弄明白圣人微言大义,估计着也早给忽必烈砍了,也没机会出任一方大员。 当然了,在有希望的情况下,王秀实也期待吕师夔能及时赶来。 毕竟攻城的南方逆贼只有两小股,吕师夔如果能赶来的话,里应外合未必解不了建康之困。 “来人,看看何人大声喧哗!”王秀实一边在爱妾的服侍下穿衣服,一边大声地问。 有人匆匆地跑上前,隔着门帘给出了及时回应,“票大人,水西门外发现大股贼军,协裹着百姓正在割芦苇,挖河道。 弟兄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因此前来请示!”“挖河?”王秀实吓得一哆嗦,一把推开小妾,跳了起来,“谁的旗号,多少人?”“据弟兄们说,是菜油李的旗号,估计有上万人,大多是附近百姓!”外边的部将头脑还算清楚,几句话将敌情描迷了个大概。 王秀实向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他之所以对守城抱有希望,就是因为玄武湖与秦淮水两大水道都淤积多年,行不得大船。 而只要破虏军水师战舰无法逼近建康城,那开开山裂石的舰炮就无法对城墙构成威胁。 光凭手中有限的火炮和兵力,陈吊眼短时间内不能破城而入。 但现在陈吊眼居然动员百姓挖河,这种虽然笨,却直逼卞题的做法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大人,大人,如何应对,请大人明示!”门外的武将许久听不见屋子内的反应,有些着急了,不顾礼节地催促。 听到属下的声音,王秀实多少从震惊中回过一点神,声色俱厉地命令道:“传本帅令,让崔老将军带五千人马杀出城门,把李菜油赶走。 有协助乱军的百姓,杀无赦!”“是!”来人答应一声,领命欲走。 刚刚转过身,又听见王秀实在屋子内吩咐:“等等,先在城墙上看清楚了,敌军有没有埋伏!”“是,谢大人提醒!”部将道了声谢,转身去了。 王秀实对着镜子,揉了揉苍白的脸,强打着精神走向前堂,人还没等跨出二门,又听见通往前堂的砖道上一阵脚步声响。 “大人,东门外有人向里发射弩箭,写了许多低毁大人的谣言!”有亲兵跑进来,双手呈上一卷白布。 只有逆贼才这么奢侈,把如此细的白布当纸张用。 “这帮暴珍天物的败家子,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 王秀实气得骂了几句,接过白布,抖开细看,只见上面用细细的蝇头小楷,写满了造谣煽动之词。 执笔的肯定是个本地人,为了吸引市井小民的注意,故意在字里行间夹杂了许多建康方言。 其中一些市井理语王秀实弄不太懂,但他大概能分辩出,这是破虏军射给城内军民看的文告,告诉大伙破虏军军纪严明,目的只是驱逐北元,救万民于水火。 不会像元军破城那样乱杀乱抢,请大家不要害怕,也不要给守军任何支持。 这太过分了,有种不要逞口舌之利,王秀实忘记了是谁造谣在先,握着白布的手指捏得苍白,咬牙切齿地追问:“射进多少来,你们看见都有谁拣了?“属下不清楚,属下这条是从一队巡逻兵那儿拿来的!”亲兵非常老实的回答,末了,又迫不及待地追加了一句,“属下只听人说上面写满了谣言,自己没打开过,也不认识字!王秀实应急能力和口才都不太好,能混上这么高的职位,全凭的是其师门在朝堂上的毛气。 上任后,他也遇到过一些自负文采出众,处处与许门理学作对的书生。 对于这些乱讲泥的人,王秀实的处理办法是一概参照,’il夫子诛杀少正卯”的先例,把对方从肉体到文字一同消灭掉。 底下亲兵知道大人有如此习惯,因而以不认字,没头脑就成为他们护身保命的不二法门。 大概是觉得此刻杀人也起不到作用了吧,破天荒地,王秀实这次没有下令将所有接触过布条,或收藏传播布条的人都抓起来斩首,叹了口气,吩咐道:“命令东门严加戒备,以防中了敌军奸计!”“是!”亲兵擦了把脑门上的汗,快步跑去传令了。 王秀实把今天早晨突发的两件事情结合在一道想了想,又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守城兵力,招呼过几个亲信,命令道:“你们随着本督去西门走走,菜油李敢明目张胆地在咱们眼皮底下挖河,怕是在玩什么阴谋!”“是,大人英明!”亲信们答应一声,下去各马了。 片刻后,王秀实带着城中的所有高级武将,还有一些文职幕僚登上了西城墙。 扒着城垛口向下望去,只见河道上烟柱东一股,西一股地窜起老高,奉命出击的千户崔延年和传说中的敌军都不见了踪影。 “人呢,怎么都不见了!”王秀实点手叫过一个守城的牌子头,问道。 “票大人,承大人的洪福。 崔将军采用火攻,大败敌军。 方才崔将军沿岸去追击了,还没有返回来!”牌子头很会说话,大声回答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爆豆子般的鞭炮声。 接着,号角声,喊杀声,响成了一片,还没等城头上的人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看见崔延年带着千余残卒,沿着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将回来。 在他们身后,五十多名破虏军士兵,擎着雪亮的朴刀,赶鸭子般紧追不舍。 “混帐东西,你也好意思回来。 来人,给本督擂鼓!”王秀实气愤地骂道。 如果敌军有自家士兵的一半多,也有人敢上前替崔延年讨情。 但此刻敌我比例分明是一对三十,甚至四十,站在城墙上的其他将领也觉得窝火,七嘴八舌地指责起崔延年的不是来。 打了败仗的崔延年听到战鼓,知道轻易回不了城,万般无奈下,收拢残卒排了个阵势,转身迎上了敌军。 那五十几个破虏军朴刀手见元兵回身迎战,不慌不忙把队伍排成了三角形,以一名大汉为尖刀,其他人做刀刃和刀身,喊着号子向元军本阵踏去。 “左翼,全体冲!”崔延年大声命令。 站在左翼的六百多名北元士兵见自家人多,胆气一壮,叫喊着冲向破虏军的“刀尖”,第一波攻击队伍瞬间与破虏军的刀阵接触,一阵喊杀声过后,形势慢慢分明。 破虏军的刀阵“瘦”了一分,几百人的元军队伍却被捅出了无数个窟窿,残兵哭喊着,四散逃开去。 “擂鼓,用力擂鼓!”王秀实气急败坏,他实在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也无法相信几千人的队伍,淹不没一小队破虏军。 崔延年听到鼓声,带着手中所有残兵杀了上去。 大伙都指望杀完了这几十个破虏军,保住了王大人的颜面,或许在大队敌军赶来前有机会退回城里。 因此,己经降到极点的士气多少提高了些,虽然有人脚下连连绊蒜,越跑越靠队伍尾端,但至少没人转身逃命。 眼看着那一小队破虏军士卒就要被人浪吞没,这时候,河岸边转出另一伙人来。 三千多持着各色兵器的民军,和两队衣甲鲜明的破虏军战士赶到了城下。 当先的破虏军士卒见同伴有难,迅速把队形拉成条斜线,与河畔成楔形,然后一排下蹲,两排站立。 “乒l”没等元军队形作出调整,破虏军火枪手同时扣动了枪机,隧轮转动,引z火药,一排白亮亮的子弹拨了出去。 两翼的元军士卒就像被雹子打了的水稻般,转眼倒下了一片。 剩下的见势不妙,掉头就跑两侧威胁解除,突前的破虏军朴刀手立刻变阵,队伍从尖刀型变为半弧型,尽量多地把与自己对阵的元军圈在了里面。 兵刃相交,被王秀实强征而来,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士兵们成了肉靶子,被几十把钢刀尽情蹂0。 作为领兵大将,崔延年不敢相救,带着几个亲信拼命地跑向城门。 “给我射!”王秀实丧心病狂地命令。 城墙上跳出几百名弓箭手,不分敌我地将羽箭射下去。 逃命的北元士兵悴不及方,又倒下一大片,其余的回过头,迎向破虏军。 李菜油指挥着自己的部下靠拢过来,接应下那队破虏军朴刀手退回本阵。 坠在后排的破虏军弩箭手,火枪手相互配合,很快将扑过来拼命的北元士卒尽数放翻在泥地上。 城门外,巴掌大的河滩成了修罗地狱。 六神无主的元军被双方的羽箭驱赶着,一会儿冲向破虏军,一会儿逃向城市,几度徘徊后,能站立的人己经没有了,只有一杆被射了无数窟窿的破旗,孤灵灵地插在河岸边,向鲜红的血河控诉着人生的不幸。 “传我的命令,敌军若靠近城墙,不,无论什么人,只要靠近城墙,一概用羽箭射退。 无论什么人,若乱传播谣言,一概就地诛杀!”王秀实苍白着脸,狞笑着命令。 “是,大人!”城墙上,愤w的士兵们不得不回应。 “我也是为了他们好!”王秀实目光四下扫了几圈,指点着城墙下冤死的躯体说道。 将士们敢怒不敢言,纷纷把头向两边侧去。 王秀实知道犯了众怒,也不再多解释。 叫过几个摘系,命令他们轮番督战,不得怠慢,然后带着心腹们向东城门赶去。 “大人,西门外敌军怎么办?”有将领强压着内心的怒火提醒道。 “让他们烧去,挖去。 半个月内,河道疏通不了。 陈贼吊眼这是给本督玩声东击西,不,声西击东。 西门外那么点贼军,成不了气候。 咱们重点还得防御东边,那才是陈贼的主力!”王秀实故作虚玄地说道,“兵者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实虚实,虚虚实实……”好像还真给王大才子蒙对了,东城门外的破虏军明显比西城外多,虽然目前的攻击举动只是向城内发射布条,但有细心的守军己经发现,大队的百姓在数名破虏军小校的指挥下,正在羽箭的射程外挑担,堆土。 而陈吊眼本人就在刚刚冒出头来的土堆旁,指手画脚地动员着什么。 “怎么不射,来人,给本帅射杀他!”王秀实站立于城头,指着陈吊眼喊道。 方才在西城失去了威信,现在,他要从东城找回来。 “禀大人,东南风急,敌将在二里之外,非床弩能中!”负责守东侧城墙的将领赶紧冲过来,迫不及待地解释道。 理论上,床弩的射程能达到陈吊眼站立的位置,但飞过如此远的距离后,弩箭己经穿不透一匹白布。 对于陈吊眼这种身手的武将来说,己是末势的强弩根本构不成威胁。 那为什么不射他们,他们这些妖言惑众者!”王秀实楞了楞,觉得面子受损,指着城下几队正在驱动床弩,向城内发送檄文的破虏军士兵问道。 “大人,他们身边有盾车保护,射了白费力气!”守将指着城墙下不远处那门板高的巨盾说道。 这种用来保护攻城士兵的巨盾用硬木打造,表面上包着铁皮,下边镶着车轮。 有它们在,城墙上的弩车很难给远方的士兵制浩威胁。 还有一点,守将不敢说的是,库存的弩箭所剩无几,如果在没有意义的床弩互射过程中浪费干净,一旦敌军攻城,守军就得不到任何远程武器支援了。 “难道你就不会想个办法,否则,本督养你何用l”王秀实连碰了两个软钉子,气愤不过,大声斥责。 “大人,请恕属下无能!”守城的小校后退几步,躬身道。 “废物!”王秀实大骂,骂了几句,自觉没什么意思。 停住口,与左右幕僚谈论起破虏军远处正搭造的建筑来。 因为有很多百姓前来帮忙,那边施工的速度很快,土丘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长高。 “这是什么东西,你们谁见过?”王秀实指着土丘问。 “我等不知!”几名武将齐声回答。 今天的事情,从里到外透着古怪。 按常理,陈吊眼舍了两浙无人防御的地盘不去占,放着安稳功劳不立而长途奔袭建康的举动,本身就有点疯狂。 在明知道建康附近几支援军随时有可能赶到,吕师夔大帅还可能抄了破虏军后路的情况下,陈吊眼却不速战速决,反而玩起了挖水道,修土丘的勾当,岂不是被太阳晒傻了。 作为武将,谁都知道陈吊眼这么做有点犯傻。 可作为对手,王秀实摩下的武将们又拒绝相信,自己的对手是个不通兵法的傻子。 “你们呢,知道么?”王秀实把目光转向几个平素诗词唱和的文职。 太阳有些高了,紧张情绪缓解后的他感觉有些肚子饿。 既然陈吊眼要慢慢磨蹭,王秀实心里也觉得踏实了些,起码不用担心敌军今天就杀进城里来。 “依属下之见,陈贼在起祭坛!”一个平素对阴阳五行等学说有所涉猎的幕僚拱了拱手,说道。 刚才在西门,目睹了破虏军强悍的战斗力后,他们这些文职都感觉到有些怕。 有人甚至打起了劝王秀实先弃城而走,避避陈吊眼锋樱的注意。 但这会儿看见陈吊眼忙着指挥人堆土包,又促使他们放弃了先前的念头。 大多数幕僚以为,凭借城外大获全胜的势头,陈吊眼全力攻城,守军未必能抵挡得住。 但此时陈吊眼不务正业,东起一个土丘,西挖半条河道,实在不像个有经验的将军所为。 所以,对守城的信心,无端多了几分。 也有人聪明,猜测着陈吊眼的古怪做法,对王秀实说道:“依卑职之见,陈吊眼知我建康城高池厚,军民众志成城,所以想以旁门左道来取胜。 市井传言,文贼崛起于败乱之间,凭的就是几本妖法之书。 方才在水西门外……”“着啊l”很多人恍然大悟。 方才在西门外,几百个破虏军士兵拿出根铁筒子,然后青烟乱冒,守军就随着“乒乒”声成片地倒下。 这种怪异的东西,不见于古圣先贤之典,不是妖术,还能是什么? 第三章 碰撞(六) 说到妖术,王秀实的心里突然涌起了几分胆怯。 关于破虏军的真正实力,通过前天城外的血战和今天西门外的接触,他基本上已经了解了。 如果这支军队真的依赖妖术取胜的话,那么,他们成功击杀了如此多名将的战绩就不难解释了。 同理,在这样一支会妖术的军队面前弃城而逃,也算不得什么不忠于职守。 大丈夫能屈能伸么,敌军用的是鬼神之力,凡人怎么能抵挡得了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几日来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很多矛盾突然有了调和之处。 王秀实与城俱殉之心已经不那么确定了,心底下不可抑止地涌出逃跑的念头来。 逃向哪呢?北、东、西三面道路全断,唯一有路的地方是南边。 而南下投奔吕师夔,又怎能保证他不是破虏军的下一个目标?正沉思间,又听那幕僚说道:“陈贼吊眼不自量力,妄图以旁门左道取我大城。 但我建康城向来正气当空,他这点毫末之技,恐怕伤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先生请讲其详!”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颗稻草般,王秀实大声问道。 “大人请细想,陈贼手持铁棍,却能冒出青烟,伤人于无形,分明采用的是传说中的离火之计。 所以,大人认为其佯取西门而实攻东方,正是窥得五行相克本意!”那名幕僚理论结合实际,先把火枪发射时的情形描述了一遍,然后拍着王秀实的马屁说道。 虽然子有遗训曰,不语怪力乱神。 但很多儒家子弟对阴阳五行之学、道德轮回之说深信不疑。 历史上几次著名的朝代更替,都有大儒不遗余力地从上天那里寻找根源。 因此,新朝代建立后,往往也率先从天道轮回上,给自己找一个立得住脚的借口。 从汉到宋,莫不如此。 即便是乱华的五胡,也能找到很多儒者为其代言天命。 所以像王秀实这伙顺天降元的“机灵”者,对阴阳五行尤其迷信,听幕僚说得煞有介事,纷纷抬起头向他看去。 那名幕僚姓朱,据说和理学大家朱熹还能扯上点关系。 虽然他为人和做事总给祖宗丢脸,但嘴巴上的功夫却远迈其先祖。 见几句话赢得了大伙的关注,得意地敛了敛衣冠,继续白话道:“北方阴极而生寒,寒生水;南方阳极而生热,热生火;东方阳散以泄而生风,风生木;西方阴止以收而生燥,燥生金;中央阴阳交而生湿,湿生土。 其相生也,所以相维,其相克也,所以相悖。 我建康北方为水,陈贼吊眼不敢以妖火攻北城,所以至今北城无敌军迫近。 西方属金,燥,利于火却无维系之物,所以陈贼在此大步疑兵,试图引我军上当,幸而被大人瞧破。 而东方属木,木与火相生相维,所以陈贼在东方筑坛,准备以妖术攻城……”朱姓幕僚振振有辞地说道,仿佛他就是陈吊眼肚子里的蛔虫,早已洞悉了对方心中一切想法。 众人听得将信将疑,但在王秀实这样的主将面前,也不敢指摘朱姓幕僚话里难圆其说之处,只好稀里糊涂地听着,看看这位姓朱的老兄如何通过五行相克的理论说出些破敌的妙法来。 不负众人所望,朱姓幕僚从理论上,把陈吊眼使用妖术的罪名坐实了,接下来就转入了实际操作方面。 指着城外那个越来越高的祭坛,他大声建议道:“所以,属下给大人献的第一策就是,速遣一将出城,趁敌祭坛竣工之前,把它给毁了。 祭坛一毁,妖气一泻,敌军自散!”围拢在周围的北元将士一听,鼻子差点都气歪了,有性格急躁的探马赤系将领张口就骂道:“直娘贼,有本事你自己出城去试试。 少在那故弄虚玄,害老子送死!”几个新附军将领也跟着鼓噪起来,生怕王秀实真的听了此人的说法,派大伙出城拆什么祭坛。 从战术角度上讲,朱大才子的说法并非全无道理,虽然五行之说甚为牵强,但在弄不清敌人目的的情况下,对敌人的工作加以破坏,肯定是没错的。 那朱姓幕僚见不小心犯了众怒,赶紧出言补救:“诸位同僚莫慌,诸位同僚莫慌,听朱某把话说完!”“有屁快放,如尽放些不着边际的臭屁,当心吃老子一顿好打!”武将们骂骂咧咧地回应,抗议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破敌之谋于其未发,乃上策也!”姓朱的乃一煮熟的鸭子,心里虽然虚,嘴巴毫不服软地说道。 见众人又要鼓噪,咳了两声,吐出两个清晰的转折字,“然而!”“然而什么,有屁快放!”武将们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大骂。 王秀实在一边也无法压制,只好随着大伙的性子闹。 “然而,贼既然在城下筑坛,必有护卫之策,我军贸然出城与之交战,难免中其诡计。 依朱某之见,若从五行相克上下功夫,即可兵不血刃,护得城池平安!”“先生请讲!”王秀实终于听到一句自己想听的话,迫不及待地问道。 “陈贼驱火助阵,我等则以水克之。 建康城内,池塘众多,若在东城的内外两层城墙间挖一条深沟,以水灌之,则水火相悖相克,陈贼之计必败。 待其计败,士气崩溃之时,我再遣一将击其前,一将袭其后,必建不世之功业也!”闻此言,王秀实大喜。 无论水是否能克火,在城内挖一条壕沟不算什么大工程。 陈吊眼在城外看不见城内的新举动,即使攻破了外城,在壕沟前也要受阻,说不定还会被守军打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他连声夸赞朱先生计谋高妙,吩咐人立刻开沟。 “还有,自古妖术皆怕污秽之物。 贼人用妖火,我军不可以常力克之。 可于城头摆放黑狗、黑猫之血,还有黑驴蹄子,人中黄,童子尿等,待其妖术施展时,一并泼之!”朱姓高人比比划划地指点。 立刻有人在王秀实的安排下分头去准备,一时间,东城墙根下的士兵、百姓一起动手,拆房子,迁店铺,搬石头,抬土,忙了个不亦乐乎。 王秀实吃过早饭,在旁边指点了几回,放心地返回府衙调兵遣将去了。 至于趁众人不备的时候派了心腹寻找万一城池失守后的逃跑路线,以及安排家人准备干粮马匹的阴事,除了个别机灵者,寻常人有几个能看见!就这样,城外忙着堆山,城内忙着挖河,双方隔着一道高墙各自忙活了一日夜。 第二天一早,王秀实听人汇报道,城外祭坛竣工,陈吊眼登了坛,正准备装神弄鬼。 作为城中主将,王某人自然不敢怠慢,赶紧着人备马,跨过临时搭的木桥,跃过昨天挖好的水沟,跑上城墙来。 只见宋两浙大都督陈吊眼一身戎装,带着四十几个彪形大汉站在平顶祭坛上,又是站方阵,又是变队形,正玩得开心。 守城的士兵从没见过这等古怪之事,纷纷趴在垛口后喝彩。 见王秀实来了,几个机灵的低级将领赶紧在人群中分开一条道,把王大人和他的亲信幕僚接到敌楼内,然后指着陈吊眼说道:“大人,那就是陈贼,从一大早折腾到现在了,不知在玩什么把戏!”王秀实鼻子里哼了一声,对幕僚昨日的妖法之说更坚信了几分。 扶着围栏,冲外边喊道:“大胆的陈贼,这么一点儿兵马也敢来攻建康,我劝你速速退去。 否则,朝廷天兵来临,你等连埋尸之所都找不到!”话音未落,早有会拍马屁的人扯着嗓子,将这几句说辞重复着喊出。 城外祭坛上,陈吊眼听了也不生气,喊了几声口令,把随行士兵的队伍整理好,转过身,先冲城墙上施了一个标准的破虏军军礼,然后大声喊道:“城内的士兵百姓听着,今天,我陈吊眼在此对天发誓……”“城内的士兵百姓听着,今天,我陈吊眼在此对天发誓……”四十几个大嗓门士兵,如事先排练过般同声喊道,登时把城墙上的喧哗声压了下去。 “他要做法了!”昨日忙了一天的新附军士兵畏惧地说道。 有人赶紧抬上事先预备好的狗血、粪便,准备法术一发动,立刻用秽物破法。 “他在跟我们说话,小声些,听他说什么!”有机灵者在人群中提醒。 众人的注意力顷刻间集中起来,无论抱着何种目的,都完全投入陈吊眼和他所在的祭坛上。 “破虏军攻打建康,只是为了驱逐鞑虏。 入城之后,秋毫无犯!”陈吊眼大声地喊。 “破虏军攻打建康,只是为了驱逐鞑虏。 入城之后,秋毫无犯!”四十几个士兵同声重复。 建康城的士兵和百姓们都惊呆了,昨日已经有人偷看过破虏军的文告,但大伙都半信半疑。 今天,亲眼看到陈吊眼身为一军主帅,费劲力气修一个祭坛,只是为了跟自己说上几句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驱逐鞑虏,驱逐鞑虏。 秋毫无犯,秋毫无犯……”群山交相回应,把四十几个士兵的喊话声远远地传回来,在所有人耳边回荡。 “床子弩,给我射,给我射!”王秀实第一个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命令。 几个心腹死士分开人群,推来一具床子弩,对准陈吊眼立身的土丘就是一记冷箭。 粗大的箭杆撕裂长空,直奔陈吊眼而去。 好个陈吊眼,拔刀在手,轻轻拧了下身子,冲着箭尖奋力一劈,那弩箭飞跃千余步距离,力道早就尽了,受了力后立刻转向,一头扎进了黄土之中。 “让他把话说完!”城头上有人喊道。 “不要脸,冷箭伤人!”城墙根,有被新附军强征来的苦力们怒骂。 陈吊眼高高举起了钢刀,阳光自背后照射来,把他的身影打扮得异常神圣。 金光中,他大声喊道:“我今天于此立誓,城破之后,杀一无辜男子,如杀我父。 辱一无辜女子,如辱我母。 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杀一男如杀我父,辱一女如辱我母!”祭坛周围,千百名士兵同声喊道。 刹那间,天地中所有声音被誓言所遮盖。 “放箭,把所有弩炮全射出去!”王秀实带着哭腔喊道。 他知道,自己纠集百姓守城的算盘彻底落空了,从这一瞬间起,城内百姓决不会再帮守军一分一毫。 亲信们开动弩炮,没头没脑地向祭坛射去。 陈吊眼带着属下,按拳于胸,端端正正地向城上敬了个破虏军军礼,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下了祭坛。 紧跟着,数门小炮被推了上来,齐声发出怒吼。 “快躲!”王秀实喊了一嗓子,低头扎进人堆当中。 炮弹拖着长长的烟尾,飞上半空,未到达城墙,便将火药的力道耗尽,落了下去,在半空中炸开。 “轰!”惊雷般一声巨响,以炮弹落点为中心传了开去。 “打不到!”已经吓得躲到别人身后的王秀实高兴地叫道。 他的心腹们的士气大振,在众人鄙夷的目光里跳跃着,发出阵阵欢呼。 陈吊眼也不着急,挥挥令旗,把小炮撤了下来。 数千破虏军战士在弩炮射程范围外列阵而立,仿佛在等着什么好戏上演。 “他们在干什么?来人,快到水西门看看。” 大约半炷香功夫后,王秀实终于等不及,大声命令道。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炮响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 一声接一声的爆炸宛若惊雷,从北边的天际间滚滚而来。 城东方,陈吊眼哈哈大笑,高高地举起了令旗。 “哪里打炮,哪里打炮?”王秀实焦急地问道。 城头上,守军乱做了一团。 大伙都知道是破虏军的火炮在响,偏偏谁也弄不明白,火炮射到了何处。 城墙下,被强征来的百姓炸了锅,推开负责看守他们的士兵,抱着脑袋向自己的家中逃去。 一些入伍没几天的儿郎本来就被陈吊眼的那几句话说没了主意,见百姓们逃了,也纷纷放下了刀,加入了逃命的人群。 “有乱跑乱撞,动我军心者,杀无赦!”王秀实大声命令。 声音传出去,却很难得到执行。 他的嫡系将领和亲信卫士纵然想严肃军法,可这会儿周围将士有一半以上乱了,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捅马蜂窝?就在大伙慌乱的时候,有匹战马纵穿城市而来,跑到刚刚灌入水的深沟前,前蹄腾空蹬了数下,在落水之前立住。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跌下马背,趴在泥地里哭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贼军,贼军从北边杀进来了!”“啊!”王秀实惊诧地应到,实在想不明白北边的玄武湖水道,如何被人一夜间凿通。 在侍卫的保护下,分开人群,跑下城墙,隔着水沟问道:“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大人,船,数不清的小船,每只船上都有炮,突然从湖中窜过来,突然开火啊。 弟兄们一下子就被炸死了大半,敌军,敌军用火船炸开了水门,冲进城里来了!”报信人哭喊道,脖子一歪,死在了水沟旁。 “完了!”王秀实终于知道,自己在用兵方面到底与陈吊眼有多大差距了。 从头到尾,这位草莽出身的将军就在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西边和东边都是疑兵,祭坛更是为了吸引守军的注意力,敌军攻击的重点在北。 玄武湖水道入口浅窄,进不了战舰,但小渔船却可以轻松地划进来。 回头再找那姓朱的高人,却发现朱高人站立的位置已经空了,文职幕僚们一个也不见踪影。 “来人,给我去塞住藏金阁,不让敌人一兵一卒进来!”王秀实大声命令。 玄武门与内城之间还有一道堡垒,守住那个堡垒,敌军就很难将战果扩大。 几个心腹武将答应着,召集人手去救援。 可昨天临时挖的水沟上只有几条木板做桥,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跑过去太多士兵。 将领们忙乱着,呼喝着,聚拢士兵。 好不容易凑齐了两个千人队,回头再找,王秀实大人却不知道去哪里调兵了。 “大人呢,大人呢?”王秀实的心腹武将谭国维着急地问。 没人能回答他,入耳的,只是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 “弟兄们,咱们吃粮当兵,卖命的时间到了!”谭国维扯着嗓子,做完最后的动员。 然后,带领着人马杀向藏金阁,才走了一半的路,两千士卒就失去了大半。 剩下的全是些老兵油子,一生中不知道曾经更换了多少次号衣的。 “他娘的,杀!”谭国维悲愤地狂吼,满腔郁闷在喉咙间化作一呼。 呼完,扔掉手中的刀,掉头向附近的胡同钻去。 跟着他的老兵见主将如此,纷纷弃械脱队。 刀剑,号衣扔了满街,唯恐扔得慢了,让人认出自己的身份来。 酒徒注:两更,为订阅正版的读者而努力。 第三章 碰撞(七) 王秀实凭借谎言打造的防线在破虏军的打击下顷刻间土崩瓦解。 百姓们的想法很单纯,对外界事物漠不关心的传统导致他们很容易上当受骗。 但谎言终究是谎言,当其被拆穿的时候,造谣者往往要付出成倍的代价。 建康城的守军就面临着这种情况,当百姓们发觉破虏军并非像北元官府描述的那样恐怖,并且行事还颇有仁义之师风范的时候,他们愤怒了。 不单单放弃了对守军的支持,还有些胆子大的人偷偷加入了攻城一方,为破虏军战士带路,抬伤员,指引正确的攻击方向。 甚至有心细者,把守军兵力部署方位、军官脾气秉性和士兵战斗能力都讲了个八九不离十。 在当地百姓的协助下,第一波攻破城门的破虏军沿着街道迅速扩大战果,很快攻到了藏金阁附近。 陈双拎着他那把特大号铁锏,冲杀在第一线。 所过之处,根本没有一合之敌。 被打懵了的新附军像群绵羊般被他驱赶着,东一头西一头乱钻。 有人实在跑不动了,干脆把兵器向地上一丢,跪在地上伸长了脖子等死。 而破虏军将士对这些失去抵抗勇气的人根本不屑一顾,用战靴轻轻地将他们拨拉到路边,然后快速冲向下一个目标。 几枚冷箭从藏金阁上飞来,打到了陈双的胸甲上。 弧形甲板进射处数个火星,将箭尖弹飞向了一边。 几个亲兵见有人敢袭击主帅,端起火枪回射回去。 “乒!”藏金阁的城垛后,一名偷袭者被子弹击中,落下城堡。 剩下的守军发出一声狼嚎般尖叫,端起几个木头盆子,泼将下来。 陈双等人不知道上边泼下来的是什么东西,闻到异味,掩着鼻子躲开。 藏金阁下,黄黄白白之物飞溅,臭气熏天。 “该死!”陈双气得破口大骂,打仗受伤他不在乎,自从跟了破虏军那天起,他就己经把脑袋别到了裤腰带上。 可若堂堂一个破虏军先锋被人泼了满身臭粪,今后在弟兄们面前怎能抬起头来。 跟在陈双身后的火枪手也给泼急了,不待长官命令,端起火枪就来了一轮齐射。 枪响声过后,城堡上黄白之物暂停,未被打死的守军放下粪桶,哆哆嗦嗦地趴在垛口之后向天祷告“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祖!”“王母娘娘!”守军东一句西一句祈祷着,也不管这么多神灵会不会自家因分赃不匀打起来。 昨日王大人“识破”破虏军使用妖术,各道防线都准备了秽物镇妖。 无奈镇妖之物不灵,粪便对上火枪,只有被动挨打的资格。 “别念了,老子是雷震子转世,刀枪不入。 天王老子也得回避三分,不想死的赶快给爷爷开门!”陈双听堡垒上的人念得有趣,装神弄鬼地吓唬道。 正在祈祷的众人听罢,联系到方才弩箭射不透胸甲,秽物泼不灭“妖火”的事实,惨叫一声,扔掉刀枪就向堡垒内部跑。 “站住”陈双挥将铁锏放下,自腰间掏出一把三眼短铳,抬手就射。 边射,边凶神恶煞般诈唬道:“逃跑者格杀,投降者有赏!”。 两名守军中弹倒地,剩下的守军不知道火枪能打多远,楞在当场,不敢逃,也不敢转身“老子手中法宝,乃太上老君亲赠,能千里之外取你首级,别跑,给老子开门!”陈双见威胁有效,继续装神弄鬼。 他身后的十几名火枪手明明己经射完了子弹,却不装填火药,蹲在地上,摆出一幅马上就要继续射击的姿势。 爆垒上传来一阵哀鸣。 在外城被攻破的瞬间,藏金阁的守将已经逃走了。 此刻剩下的最高军官不过是个百夫长。 他知道自己这点人马即使坚持也坚持不住,扔掉刀剑,选择了开城投降。 破虏军顺着甬道冲上去,快速占据了藏金阁。 浪里豹、过江龙等各路民军跟在破虏军将士身后鱼贯而入,沿着街道向城内冲杀。 攻击的势头如潮水般,锐不可挡!攻城战随着太阳落山降下了帷幕,建康城头飘荡了多年的羊毛大纛被扯下,代之一杆破虏军战旗。 三日前跟在王秀实身后信誓日日声明要与城俱殉的高官、名士和鸿儒们大部分做了破虏军的俘虏,小部份跟着王秀实从南门逃走。 只有极少数的几个,觉得无颜面对故国旗鼓,关起门来服毒自杀了。 真正与破虏军血战到底,为忽必烈朝庭尽忠的,万户以上职位者没有,千户以上者仅有两个,倒是一些底层军官,因为来不及对人生目标做出调整,稀里糊涂地做了屈死鬼。 陈吊眼连夜入城,派人清理隐藏在街头巷尾的北元余孽、维护城内治安、约束兵马、安抚父老乡亲。 在忙乱中过了一整夜,第二天,立刻在原建康府衙升帐议事。 众将欣欣然而来,说起城破时元军的丑态,每个人脸上都带满了兴奋之色。 一些中途追随破虏军前来的山寨头领性子急,趁着人没到齐的时候,偷偷比较起各自的功劳来。 “兄弟我昨天趁乱砍了两个百户,不知道这功劳,在破虏军能受什么赏!”菜油李麾下一个姓李的头目在人群中炫耀道。 “你那算什么,崔延年那斯仗着有蒙古人在背后撑腰,这几年坏了我多少江湖豪杰的性命。 昨天他碰巧栽在我手里,被兄弟一刀割了首级!”另一个姓王的小头目大声炫耀道。 “梅村、鲁墨,你们二人不要大声喧哗,咱们都是大头领的人,他若能博个一官半职的,咱们大伙都能跟着高升。 他要是不受重视,咱们的功劳说大就大,说小可小。 毕竟仗主要都是人家破虏军打的!”菜油李的军师,一个姓马的读书人小声提醒道。 两个比功劳的头领楞了半天,才想起梅村,鲁墨说得是他们自己。 这些名字都是他们昨夜让人给取的,大伙觉得经历一场血战,至少都能捞个一官半职过过瘾,如若还李疯子,王二狗地叫,平白辱没了菜油军军威,所以请军师给自己改名。 菜油李麾下的军师读过三年私塾,略有文采。 就根据诸位头领当年各自的职业,分别给他们取了“高雅”的名字。 李疯子当年是帮人整理园艺的花匠,所以更名为梅村。 王二狗入伙前做过木工,所以更名为王鲁墨。 至于李菜油,他的名字更好改,直接叫做李蔡。 根据军师马万里说,这是取了“李朔雪夜入蔡州”的彩头,保他百战百胜之意。 一时间,场面有些混乱。 浪里豹、过江龙二人麾下的头目跟在破虏军身后久了,知道陈吊眼为人最是公道,断然不会贪大伙之功为己有,所以尽力忍住了脸上的笑容,在旁边听新人不找边际的吹牛。 破虏军第二师和水师的将领却风闻马上有恶战要打,避开菜油李麾下这群“爆发户”,私下里商量起如何争做先锋来。 闹了片刻,陈吊眼开始点卯。 三遍过后,看看人己经到齐,翻开功劳薄子说道:“此番大军千里奔袭,一战而取建康,在座诸位都居功致伟。 具体功绩,都在这本子上写着,老规矩,大伙下去传看。 若有漏记,错记,或记录不实者,三日内找参谋长申诉。 三日后,封册送往福州,请大都督府过目!”“还要送大都督府啊,真不痛快。 人家北元都是当场委官的。 打下这么大地方来.……”李菜油的部下小声嘀咕,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不服你投鞑子去,别在这给老子丢人!”李菜油见别家弟兄默然而立,只有自己手下的人嘟嘟囔囔,脸上发烧,回过身来骂道。 发牢骚的人被他骂得一楞,裂了裂嘴,不作声了。 陈吊眼在上面早把这些小动作看了个清楚,抱有这样想法的人他见得多了,老实说,他自己当年也是其中一位,因此理解对方内心深处的感受。 “李蔡(菜油李)将军,这次克城,你先带人扫荡江畔,严重打击了鞑子的士气。 后来又出疑兵,迷惑了敌军判断,居功至伟”陈吊眼环视众将,故意把目光第一个落到李菜油和他麾下弟兄的身上。 “谢,谢谢,谢谢!”李菜油觉得浑身发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谦虚之词,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滚。 陈吊眼笑了笑,托起一套临时赶制的印信,亲自交到李菜油的手中。 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和你的弟兄这些年坚持抗元,理应受到嘉奖。 具体朝廷封赏,需要上报到大都督府,由丞相与吏部商议决定,但在正式委任未到来前,我推荐你暂时代理建康府警各团长之职,负责清理附近北元余孽,保护父老乡亲安全,你可愿意?”“谢,谢谢,谢大都督,谢谢!”经过在水西门外观战,菜油李知道自己手下那点兵马与破虏军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见陈吊眼第一个数说自己的功劳,自觉面上光彩,即便不当官,都觉得值了。 待到听说陈吊眼让自己代理警备团长,总管整个建康府治安,更高兴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谢谢二字翻来覆去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陈吊眼笑了笑,知道李蔡是个厚道人,除了有点“保老本”的江湖习性外,其他方面不失江湖豪杰本色。 帮他整理了一下抢来的铠甲,放低了声音叮嘱:“团长职位是个千户以上的大官儿。 底下有营、都、队、伙很多军职,待会我派参谋给你仔细解释。 具体委任给谁,由你上报决定。 我和你一样出身草莽,不会说漂亮话,就叮嘱你一句,做事要公道,别辜负了弟兄们这多年洒下的鲜血!”“是,末将明白!”李菜油双腿并拢,端端正正地给陈吊眼行了个军礼。 跟着他的几个亲信属下被陈吊眼的几句大实话感动得热泪盈眶,都觉得跟了个好头领,这辈子能给此人卖命,死也值得。 陈吊眼拍了拍李蔡,侧踱几步,走到菜油军的大小头目面前,面色一冷,非常严肃地说道:“你们都是当地人,吃当地水米长大。 也知道百姓被北元狗官欺压之苦。 所以当了官后,自己不能像北元那些狗官学。 倘若忘了本,做了欺压良善之事,也不用本督派人来拿你,你们自己照照镜子,跳井投河去罢!”“请都督放心,我等不会给您丢脸!”“谁要是当官坏良心,就是鞑子养的!”众豪杰纷纷立誓,陈吊眼笑了笑,说道:“这话,我可都听见了。 诸位都做个证,将来,谁要是坏了良心,大伙就当他是鞑子!”说罢,走回帅案,捧起一份印信来,转向浪里豹,说道:“张顺将军,你当年伴着张唐将军血战两浙,今年又伴着我……”浪里豹张顺为人最为憨厚,见陈吊眼准各给自己授官,赶紧上前几步,大声推辞道:“我浪里豹粗人一个,能跟着大都督杀鞑子己经心满意足。 我和过江龙大哥早商量好了,等把鞑子赶回了漠北,我们就买一艘大船去周游四海去,这职位,大都督您还是留给别人吧!”说完,不屑地看了菜油李和他的部下一眼,满脸鄙夷。 “这不是我给你的,是丞相大人有事需要拜托你和麾下兄弟。 你和过江龙熟悉水战,所以,丞相大人把镇江、江阴,常熟,嘉定一带的水上防务交给你们,把建康、太平两府的水上防务交给过江龙和他的兄弟,你们作为破虏军水师所辖的两个独立旅,受杜浒将军节制!”陈吊眼笑着解释道。 话音一落,过江龙和浪里豹都楞住了,二人自从跟着张唐攻略两浙以来,一心想的就是如何把自己的部队纳入破虏军体系。 只是没料到,这个愿望居然真的实现了,一时间,激动得浑身发颤,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还不去见过杜浒将军,请求归队!”张唐笑着命令。 “末将见过杜将军!”浪里豹和过江龙赶紧走到杜浒面前施礼。 先是抱拳,后来想想不妥,似是而非地模仿了一个破虏军军礼。 “杜某能得二位豪杰协助,荣幸之至!”杜浒笑着还礼,非常客气地说道:“内河作战,非比海上。 所以,将来仰仗你们二位之处甚多。 眼下咱们要紧的是把沿江要塞建立起来,严防鞑子过江偷袭.……”“是!”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浪里豹和过江龙高兴地答应。 同来的其他江湖豪杰议论纷纷,都说陈、杜两位将军够朋友,立功不忘弟兄。 陈吊眼又叮嘱了浪里豹和过江龙二人一些江防细节,转过头,对所有人说道:“按大都督府规定,出任地方文职官员者,要么为百姓公推,要么为科举、实习后由丞相委任。 我虽然身为两浙大都督,也没权安排你们去地方做官。 但愿意出任地方警各团长、营正,为维护桑梓安全而效力的,我陈吊眼一定尽力满足大伙需要。 愿意跟着破虏军继续作战,为国尽忠的,我陈吊眼也非常欢迎。 唯有一条,谁想像当强盗一样,打下一亩三分地来就想分赃,我陈吊眼决不答应!”众人看了方才浪里豹和李菜油两支队伍的安排,知道陈吊眼不会对不起大伙,欣然称诺。 陈吊眼点了点头,把其他几个前来帮忙攻打建康的义军首领逐个叫了过来,询问大伙今后的意向。 有愿意像李菜油那样维护地方治安,捎带着衣锦还乡的,陈吊眼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了安顿。 也有人愿意多立几次战功再谈安置事宜,陈吊眼把他们都交给了李兴,由李兴为他们更换服装,装各,并根据战斗任务统一调度。 把义军们的事情处理完了,命令大家先回营房,随时准备向丞相派来的上级报到。 众民军将领心满意足地散去,陈吊眼把李兴、陈双、许叔恒、刘康、伍英、曾琴等破虏军水、陆两师将领留下来,继续议事。 “各位弟兄,陈某之所以不顾兵马疲惫,带着大伙星夜攻取建康,不是为了求功。 而是从大都督府那里得到确切消息,鞑子十七万兵马,大部分为蒙古军,己经在庐州集结,不日即将南下!”陈吊眼让参谋拿过一叠情报,郑重地说道。 曾琴从内堂走出来,带着几个参谋人员,在墙上挂起一幅连夜赶制出来的地图。 大宋和北元都没有绘制精密地图的习惯,大都府虽然派出斥候,绘制了大量江南地形图,但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北上。 所以,为了这幅相对准确的江北地图,众参谋显然熬了夜,眼圈看上去都是乌青色。 “过江!”众将皆被吓了一跳。 此前有人己经推断出攻下建康后,破虏军第二师还要面临新的血战,却没想到,任务是杀向江北,杀到百年来朝堂兵马从未到过的地方去。 “对,过江,明天大伙休息一日,后天由陈某亲自率领五千勇士,捅他鞑子老窝!”陈吊眼点点头,仿佛去赴一次宴会般,平静地回答。 第三章 碰撞(八) “末将不认为此刻是北伐的最佳时机!”陈吊眼的话音刚落,部将许叔恒立刻站起来回答道。 这句话说得过于突兀,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说得楞了一下。 破虏军军规,在大事未决前,诸将有表达自己见解的权力。 但方才陈吊眼分明己经说清楚了,北伐为大都督将令。 许叔恒在这个时候表态反对,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况且这是第二师与水师的联席会议,还有很多杜浒制下的将领在场。 陈吊眼目视许叔恒,脸上怒意乍现,方要出口呵斥。 肩头却传来一股温柔的感觉。 参谋曾琴的手指,不经意间扫去了他肩甲上的一颗小昆虫,同时,也把提醒带给了他。 “这是大都督府的战略部署,我们必须执行。 但是,你可以说说反对的理由,如果见解独到,我可以将其封存,转交丞相大人!”陈吊眼强压住心头怒火,说道。 许叔恒是他麾下心腹爱将,同时,也是他的一位远亲。 他在军中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心腹居功自傲,更不希望看到自己的亲戚仗着血缘关系胡作非为。 “末将反对的理由有三!”许叔恒无视陈吊眼的怒意,不卑不亢地说道:“北方不闻大宋旗鼓太久,百姓早己忘记了自己是宋人。 我们此去,兵少不足以立威,兵多则补给难足…诸位将领纷纷点头,他们刚才听陈吊眼宣读丞相令,心中也有这样的顾虑。 第二师转战两浙,到现在己经是一支疲兵。 以疲惫之师去硬憾伯颜近二十万大军,此举的确和送死无异。 况且江北的民情与江南迥异,正如许叔恒所言,那里的汉人恐怕早不把自己当汉人,大军所过,再不会有江南作战,百姓这种赢粮景从的盛况。 “没有补给的军队是不可能打胜仗的”通过邵武指挥学院的军官轮训,大伙早就把这一信条刻进了心里。 杜浒在一旁看得也有些迷糊了,陈吊眼的震怒和曾琴的小动作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这一对搭挡是在卖什么药?他不明白,但凭借直觉,他认为许叔恒不是一个冒失的人,此人今天战出来反对大军北上,也许另外保藏着什么深意。 所以,杜浒宁愿冷眼旁观,看陈吊眼到底想凭什么出人意料的方式做好战前鼓动。 “第二,两浙新定,人心不稳,范家军残部还在四处流窜。 我军既然奉命经略两浙,就应该稳扎稳打,先于两浙站住脚。 待稳定了两浙后,再徐图北进不迟。” 许叔恒看了一眼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 他出身于许家的旁支,读过几天书,喜欢看《春秋》一类的典籍。 因此在军中,素有儒将的美称。 读书多了,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与其他将领不同。 相比于其他人,视野更开阔,打仗更讲究布局。 “还有呢?”听了许叔恒的第二个理由,陈吊眼反而不觉得那么生气了,笑了笑,追问道。 “第三,就是咱破虏军发展过快,军制混乱,将领稀缺,特别是能冲锋陷阵的中低级将校,所剩更是寥寥。 而指挥学院补充上来的新锐,又经验不足,一时不堪大用。 与江南新附军对阵,咱们固然能百战百胜。 与北元精锐硬碰,胜负却在五五之间!”许叔恒大声将要说的话说完,长出了口气,总结道:“为此,末将以为,北伐之举过于仓促。 眼下我大宋最大的危机未必是北元劲旅,而在于军中,在于朝堂!”此话,连浪里豹和过江龙这种刚刚纳入破虏军体系的新人,都深以为然。 破虏军以一个标的老本,在百丈岭起家。 最初军制参考了宋、元两方,以标、营、队、都、伙为基本编制。 但随着破虏军的壮大和其他力量的混入,军制进行了多次调整。 如今,有师,有标,有的部队在标下有团,有的部队不称为标而成为旅。 根据各自的传统不同,而建制不同。 有的师人数甚众,如陈吊眼所部的第二师,整支队伍力量超过了三万。 有的师却只有一万人左右。 至于军中低级将领,更是因为连年战斗缺损甚多。 这种情况导致各部队临战时有兵无将,不得不从医院里拉别系将领临时担纲。 像王老实、张狗蛋这种在百丈岭上下来的老兵油子,往往是在一支部队负了伤住院,伤愈后就被“抢”到别的队伍中。 直到再次受伤,才有机会被原来的上司给“抢”回来。 如此混乱的建制,在对付弱小的敌人时,弊端不会显现。 但是,一旦遭遇蒙古军这种百战之师,难免会遭到重挫。 陈部人马攻下两浙后,东南各地己经连成一片。 刚好可趁伯颜没南下前,对第二师的军制和军官进行调整。 无论调整的结果如何,以一支指挥顺畅,军官充足的部队迎战伯颜,取胜的可能总是大一些。 底下将领纷纷交头接耳,许叔恒的一些观点,他们不完全赞同。 但其中也有一些观点,正说到他们心里去。 此外,在很多人眼里,大宋的疆域只在江南。 军人的职责,也仅仅限于保卫江南故土。 让一个南方人去陌生的北方土地上去,为解救一群陌生的北方人而流血,难免有人感到不值得。 “大家听陈某一言!”陈吊眼敲了敲桌子,大声道。 他己经不是那个江湖豪杰陈大当家,在多年的争战中,他己经明白一个优秀将领需要哪些基本能力。 一个统帅不能光凭职权,强压着麾下将士向前冲,在他们用生命冒险时,你必须告诉他们为什么而冒险。 告诉他们,流血牺牲的价值所在。 所以,在许叔恒坐回原处的一瞬间,陈吊眼就明白了对方的良苦用心。 许叔恒不是一个懦弱者,他也没想抗拒大都督的命令。 他站出来置疑北伐,实际上是在为主帅创造一个机会。 一个让上下齐心,在不胜中争取胜利的机会。 目光从一张张年青,却饱经风霜的面孔上轻轻扫过,陈吊眼低声问道:“大伙跟着我转战两浙,可曾留意,那些把米粮拿出来劳军的百姓,他们身上穿得怎样,他们自己,吃的是什么?”“呃,苦,很苦!”将领们没想到,陈吊眼把话题从军务这么快就转向了民生,楞了楞,犹豫着回答。 比起福建来,两浙更穷。 除了临安等极个别城市,其他地方的百姓几乎穿不起件千净衣服。 即便是家有几十亩水田的土财主,也得穿着打补丁的袍子出来见客。 遍地饿莩的景象,破虏军将士一路上见多了,头脑也几乎麻木了。 “两浙土地怎样,比咱福建肥么?平整么?”陈吊眼点了点头,接着问。 “土地肥得流油,虽然土丘很多,但比起咱福建来,简直是一马平川。 雨水还充足,要是我摆弄这地,早发财了!”陈双站起来,裂了裂嘴,憨厚地回答。 他从军之前在田里给人帮过短工,分辩得出土地的好坏。 “那此地百姓为何如此穷困呢?”陈吊眼笑了笑,示意陈双坐下,继续问。 “被鞑子糟蹋的呗!”这个问题很简单,几乎人人都能给出答案。 “可鞑子己经给这里免税了!”陈吊眼脸上的笑意更浓,淡淡地说道。 “免税?”诸将惊诧地问。 破虏军制下地区,根据各地的情况不同,务农无税,但并不是干什么都不交税。 经商、开工厂,煮盐等主业,税额都是十之一二。 即便如此,百姓生活状况都得到了极大改善。 北元既然在短期内己经对两浙免去所有赋税,为何百姓生活还如此困苦,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 “己经无税,为何百姓还活不下去?谁能告诉我正确答案?”陈吊眼的声音突然转高,大声问道。 没人能回答,第二师将领,水师将领,还有新加入水师的将领,都看着他,期待着他的解释。 “战乱,连年战乱。 古人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就是这个道理!”陈吊眼站起来,大声说道:“前后不到十年,两浙打了多少场仗,你们自己算算。 咱们破虏军军纪严明,依然有百姓闻军鼓声而逃难。 鞑子、新附军兵马所讨夕处呢?还不是赤到哪,抢到哪里。 再富的地方,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啊。 所以,死保两浙的战略,根本不可能实现。 没人会给咱们这个时间慢慢调整,鞑子不傻,他也知道咱们需要时间。 所以,他们已经在庐江集结,连粮食都没准各齐,就打算过江了。 没有粮食怎么办,他们不是破虏军,他们会抢,从百姓嘴里抢。 像蚂蚱一样,把所过之处吃成白地。 所以,鞑子一旦过了江,即便咱们把两浙守住了,这片土地也要再被糟蹋一次。 诸位想想,两浙还经得起这样的糟蹋么?如果我们一旦初战失利,被迫做战略收缩,我们对得起那些给咱送粮送水的父老乡亲么?对得起他们的糕饼,对得起他们的眼里的期盼么?”没有人能回答,打仗,必然存在部队调动问题。 谁也不能保证不放北方一兵一卒进来,同样,也没有人能保证破虏军能一战而定乾坤。 “我陈吊眼是两浙大都督,负有保家卫国之责。 所以,要战,就要把战火推到两浙之外,推到鞑子的基业上。 咱们北伐,的确不会有太多北方百姓支持,但咱们可以用兵威和实际作为告诉他们,他们是汉人,即便他们自己忘记了出身,咱们南方汉人却没有忘记自己的骨肉兄弟!”陈吊眼动情地说道,虽然他自己出身畲家,但此一刻,他宁愿部下把自己当成一个汉人,一个汉家儿朗。 “愿追随都督!”陈双带着几个将领站起来,大声喊道。 许叔恒笑了笑,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效果,为了让陈吊眼完成从一个大统领向众人心目中完美英雄的转变,这些年,绿林旧部们暗中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 “这个陈吊眼,还真不简单!”杜浒在旁边轻轻点头。 有些动作,他已经看明白了其中端倪,但他不打算说破,一支军队中,总是需要一个核心。 只有这个核心的存在,才能使一支军队凝聚起最大的战斗力。 “此外,你们来看!”陈吊眼走到另一张地图前,指点着上面代表不同势力的小旗说道:“这是达春,这是吕师夔,这两个人在福建做过的事情,你们想必一辈子不会忘。 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是咱们的第一师,炮师,还有江南西路林奇,和你们好兄弟西门彪的两个独立旅,你们看看,如果此刻你在江南西路,准各做什么?”“干掉达春,干掉吕师夔,让他们血债血还!”将领们齐声怒吼。 如果说刚才陈吊眼把北伐与保卫两浙相关联起来,还有人心存置疑的话。 此刻,所有人的心思已经完全凝聚到一块。 达春与吕师夔当年制造的杀戮,是每个破虏军将士无法忘记的。 特别是达春,他传播瘟疫的办法,几乎让陈吊眼所部遭受灭顶之灾。 这个仇,大伙一定要报。 “这两支队伍血债累累,这两支队伍对咱破虏军的战法,实力,还有长处弱点无不知晓。 如果让他们与伯颜联系起来,咱们可能就要吃大亏了。 所以,咱们北伐,即便去的人都回不来,能吸引住伯颜无法渡江,能让第一师和两个独立旅顺利把达春干掉,咱们就是一个换五个。 这买卖,我认为值!”陈吊眼一拳击打在桌面上,大声道。 “值得!”诸将情绪完全被调动了起来,一同挥舞着拳头喊道。 “都督,你下令吧,只要能杀了达春,咱们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这次北伐,我只需要一个标弟兄,你们回去,把今天的话给所有将士说清楚。 明天一早,愿意跟着我北伐的,到大校场上见。 不愿意去的,自管留在营内,我陈吊眼决不勉强!解散!”将领们站起来,同时向陈吊眼施礼,然后带着满腔沸腾的热血散去。 过江龙,浪里豹等新人亲身体验了一场战前动员课,佩服地向陈吊眼抱了抱拳,跟着水师将士们回营休息了。 李兴、陈双、许叔恒、刘康等主要将领留了下来,商议进一步动作。 看看众人走远,陈吊眼捶了许叔恒一拳,笑着骂道:“今天你小子演得不错,差点把我给弄蒙了!”“是军师教得好,军师说咱们队伍中多为福建和两浙人,如果不能在战前统一军心,北伐的途中,难免会听到怨言。” 许叔恒笑着,把幕后主谋交了出来。 “谢谢你!”陈吊眼感激地向曾琴投去一瞥,却看见对方扭过头,把目光放到了地图上“军师和你还分什么彼此!”陈双笑着打趣。 几个核心将领全笑了起来,全军上下,知道曾琴是巾帼英雄的人不多。 但每个知道的将士,都期望着陈、曾二人能有个美满的未来。 大伙说了几句笑话,调节了下气氛,慢慢把话题又转到如何北伐上。 所有人都认为,北伐之师在于精,而不在人多。 只要把鞑子朝廷震动了,逼得伯颜在短时间内无暇南顾,战略目的就达到了。 因此,行动迅捷是保全这支偏师的第一要素。 “这次北伐,我建议,由我领兵,大都督隔江坐镇!”两浙安抚使李兴走上前,说道。 “不可!此番北伐,必须我亲自领兵!”陈吊眼立刻大声反对。 “都督身份重要,不应该亲自冒险!”李兴望着陈吊眼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自从与陈吊眼搭档以来,他从未曾反对过陈吊眼的任何安排。 唯独这次,李兴下定了决心要争一争。 “好兄弟,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陈吊眼推了李兴一把,感动地说道:“此去固然风险甚大,但陈某自幼打家劫舍,被官府追惯了。 伯颜虽然实力强,未必能奈何得了我。 而你李将军是出了名的善于防守,又做讨地方官。 所以,两浙交给你和军师,我才有个放心的后路。 况且,范家军最怕的人就是你,你在两浙,那些残兵败将才翻不起大浪来!”在陈吊眼的目光中,李兴除了坦诚外,看到更多的是信任。 他又分辩了几句,知道自己终究争不过陈吊眼,叹了口气,说道:“也好,火枪手你全带上,还有,马匹和虎蹲炮全给你。 陈双、许叔恒、刘康、武英、岑文杰他们几个,全跟着你北上!”“许叔恒留下,他身子骨单薄,经不起长久折腾。 另外,怎么把留在两浙的军队梳理好,把建制理顺、军官补充完整,他也能帮上你。 等带着弟兄们回来后,我希望能看到一个安定的两浙,一个焕然一新的第二师!”陈吊眼笑着叮嘱。 当天,破虏军即将北伐的消息传遍了全军。 很多家在福建的士兵起初并不愿意再去更北的地方与敌军拼命,但听底层将官说了只有北上,才能创造机会全歼达春,都喊嗽叫着请求参战。 第二天一早,建康府大校场上站满了人。 除了第二师士兵外,一些江湖豪杰的属下,也挤到了队伍外围,期待着能有一个机会,参与元、宋战争以来,第一次在“敌人的国土”发生的反击。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此去九死一生。 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复仇的渴望与期盼。 校场是蒙古人留下的,很大,点将台设得很高,站在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下所有人的表情。 陈吊眼的目光从台下缓缓扫过,点了点头,对着斗志高昂的士兵们喊道:“今天,本督要选一个标的勇士北上去杀鞑子,有谁愿意随我去?”“我愿意!”“我愿意!”“带上我!”人群立刻沸腾起来,士兵们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纷纷举起兵刃请战。 围拢在校场周围的百姓,江湖豪杰,也纷纷高举起手臂,唯恐陈吊眼不能看见。 “此去,敌军是我十倍,百倍。 很可能要埋骨荒野,没有人认识你们,后人也未必会记得你们的名字,你们还愿意去么?”陈吊眼挥了挥手,示意大伙安静,声音放低,放沉,以一种沉重的语调继续问道。 “愿意!”人群用更大的声音回答。 “驱逐鞑虏,驱逐鞑虏!”有老兵喊起永安之战时,大伙曾经喊过的口号。 刹那间,一个民族在危急时刻发出的吼声传遍四野。 “你们的妻儿呢?谁来照顾。 你们的年迈高堂呢,谁来将养?”陈吊眼的语气突然一变,喝问。 很多人楞住了,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破虏军士兵战死,官府有抚恤金给妻儿。 但冰冷的白银无法取代亲人之爱。 况且有些事情,并不是钱能解决的。 热情之火被现实浇冷后,人们心中涌起的是困惑。 有人依旧喊着“驱逐鞑虏”,但声音己经没有那么决然。 有人依旧说着愿意,但手臂挥舞得己经不那么起劲。 “我等父母己死于鞑子之手,妻儿也丧于战乱!都督去报仇,我等愿誓死相随!”人群中,挤出几十个福建籍的破虏军老兵,站在点将台下,大声说道。 “我家兄弟两个!”一个小伙子从百姓队伍中挤出,占到了老兵身侧。 “我们早就没家了!”几个江湖豪杰大笑着,走进陈吊眼的视线。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点将台前,乱了建制,乱了队伍,却没有搅乱台下的军心。 百人,千人,渐渐地,台下分出了层次。 “我等有家,也要去!战死了,子孙也知道其父辈不是胆小鬼!”几个低级将领冲上前,喊道。 这句话鼓舞了更多的人,顷刻间,台下的士兵都尽力向陈吊眼面前挤,场面于热闹中现出些许混乱。 “弟兄们,不要挤,听我命令!”陈吊眼向下压了压双臂,大声喝道。 “大都督有令,不要挤,按照他的命令行事!”“大都督有令……”几十个传令兵策马人群前跑过,快速将陈吊眼的话传开去。 士兵们虽然求战心切,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队伍,慢慢地恢复了秩序。 沸腾的人声在军官们的努力下,也慢慢平静了下去。 “此番北上,只需要一个标,所以,我命令……”整个校场上,回荡着陈吊眼浑厚的嗓音。 “家中是独子的,退场!”“父母需要奉养,妻儿需要照顾的,退场!”“父子都在军中,兄弟同在行伍的,父亲和弟弟退,儿子和兄长留下!”士兵们慢慢分开,向前后两个方向聚拢。 被选中的,满脸决然之色。 被留下的,心里却涌起了淡淡的遗憾。 “我们也去,我们战死了,家里有人照顾!”几伙本来己经退到校场外的士兵,又不甘心地冲回来,向陈吊眼请求参战。 更多的人跟着挤回来,请求加入勇士队伍。 台下的队伍又乱了,人们互相推操着,争先恐后向前挤。 “弟兄们,此去,并不需要人多。 跟我去的,固然是好汉子。 留下的,也是好儿郎。 你们留在两浙的,并不是要刀枪入库,而是要跟着李兴将军保卫地方安全。 用保护你们父母的孝心,保护别人的父母。 用善待你们妻儿的心思,对待别人的妻儿。 如果能这样,就是对北伐最好的支援!弟兄们,你们能做到么?”“能!”士兵们高呼着,为陈吊眼,也为自己今天的举止而感动,而自豪。 一些不能加入出击者队伍的人向后退去,目光,却紧紧定在点将台上,仿佛要记住陈吊眼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好,陈双、刘康,伍英,岑文杰,下去把北伐勇士们重新编队,分派将官。 明天一早,咱们出发!”陈双、刘康、伍英、岑文杰四位将领跳下点将台,向筛选出来的士兵走去。 愿意追随陈吊眼北伐的士兵和江湖豪杰甚多,足足聚集了一万余。 陈双、伍英等人根据士兵的身体状况和他们的马术技巧,又劝退了三千余人。 剩下的七千人整理成一个标,重编建制。 根据级别和资历,把其中的军官打散,分配到各团、营、队当中去。 足足忙碌了一整天,终于整顿出一支像样的队伍。 好在大多数士兵都出自第二师,知道如何与基层军官配合。 因此,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虽然组织上有些散乱,但从外表看去,气势却不输于任何一支没打乱编制的军旅。 第三天一早,陈吊眼带领将士用罢战饭,早早地上了船。 建康附近百姓知道他们要去北伐,扶老携幼送到了岸边。 在父老乡亲的祝福声里,战舰升帆起锚,切开水波,径直向北。 陈吊眼站在第一艘战舰的首艘,举头四望。 只见大江之上,白帆点点。 两岸青山,苍翠欲滴。 奔流的江水将大地切成两半,南岸是期盼的人群,北岸,却是冲天的烽火。 看着眼前的景色,想想此后的战局,不觉豪情满怀。 正拔剑欲舞之时,无意间却看到岸边栈桥上,立着一个俏丽女子,修身,长腰,一身福建女子出嫁时才穿的红衣烈焰般随着江风飘舞。 江岸边人声虽乱,却没有任何景物能遮住此人绽放的颜色。 “军师!”陈吊眼楞了一下,认出红衣女子的身影来。 曾琴恰恰在此时抬头,冲着陈吊眼所立的方向笑了笑,伸手,解开一头秀发。 猎猎江风将她满头青丝吹向半空,烟般飞舞。 曾琴亦不去管,素手轻仰,在栈桥上且歌且舞,就像一朵雨后的红莲,裙亦翩翩,发亦翩翩。 “等我,回来娶你!”陈吊眼不顾一军主帅之威严,将双手合拢于口边,冲着江岸喊道。 一军将士皆惊,很快,有人认出了舞者的身份。 或出于促狭,或出于钦佩,无数战士于甲板上,冲着江畔重复,“等我,回来娶你!”江风将勇士们的喊声传播开去,在天地间回荡,回荡。 第三章 碰撞(九) 炮弹爆炸声一下接着一下,重锤般敲打的着达春的耳鼓。 他睡不着了,披上外衣坐了起来。 伺候他起居的女奴以为他又要去巡营,赶紧跑过来替他穿软甲,被他一记耳光扇倒在地上。 几个亲兵听到大帐里边的动静,冲进来,不由分说将女奴架起,拖了出去。 “大人,打多少鞭子!”亲兵队长半跪在地上问。 最近达春心里烦躁,己经有好几个女奴因为伺候得不周到,被侍卫们活活打死了。 想想今天这个那温软的身体,队长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心中默默地想:“谁让你托生在汉人家呢?要是咱蒙古人的女儿,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算了,把她拖回来吧!”破天荒地,达春今天不想杀人。 摆了摆手,让人把女奴拖回到寝帐里。 惊魂未定的女奴含着泪谢恩,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讨好达春,跪在门口,站亦不敢,退亦不是,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般,瑟瑟发抖。 “起来吧,给我煮壶奶茶来!”达春向下看了一眼,吩咐。 “还不快去煮茶,记住,多放些盐巴!”亲兵队长上前一脚,把女奴踢了出去。 然后,低下头,走到达春面前,非常小心地劝道:“大人,才四更天,您是不是再休息一会儿!这个女奴伺候的不好,属下给你再去后营提一个?”后营是蒙古军的随军妓院,里边押了很多四处掠来的百姓家女儿。 寻常小兵自然无缘一亲芳泽,有官职在身的将领们,却随时都可以提一个出来玩乐。 将领们享受够了,就会把女奴赏赐给亲兵。 所以亲兵们对将领的私**十分热衷,巴不得他们每人每天用上数十人,大家好都分口汤水喝。 “算了,本帅不睡了。 今晚弟兄们怎样,又有多少受伤的!”达春摇头,拒绝了亲兵队长的提议。 “还没有人上报,打了一夜炮,估计少说得三百多人!”亲兵队长麻木地说道,仿佛死的根本不是自家兄弟。 他不麻木也没办法,最近十天来,对面的破虏军仗着火炮犀利,专门“欺负”蒙古军。 本来,这种疲劳战术是蒙古军的特长,以骑兵对付步兵的秘诀之一就是,在步兵意想不到时发动攻击,然后在步兵还手时迅速脱离。 想打的时候就打,想停的时候就停。 一日之内,翻来覆去来上几次,步兵即便不被击跨,精神也崩溃了。 眼下的情况恰恰反了过来,对面破虏军放着两翼的汉军、新附军、探马赤军不打,专门向中央的蒙古军大营开炮。 虽然从炮火的密度上来看,破虏军里这种远程大炮配备不多,可架不住他们没完没了的乱轰啊。 往往是刚刚入夜,对面就开始打炮,那脸盆大的弹丸落下来,三步之内,肯定留不下任何活物。 蒙古军出营反击,无法突破对方的壕沟和鹿砦。 不反击,刚刚准备就寝,炮弹就又飞过来了。 整个大营一夜数惊。 害得以气力见长的蒙古军士兵们一个个病泱泱的,脸上的颜色就像霜打过的茄子,甭说冲锋陷阵,连走路都提不起精神来。 “你下去吧,让辎重营多准备些羊毛、棉花,给弟兄们塞耳朵!”达春挥挥手,示意亲兵们离开。 亲兵们答应一声,走出寝帐去了。 空荡荡的帐篷里只剩下达春一个人,身影被烛火映在帐壁上忽长忽短,说不出有多孤独。 雩山防线崩溃是早晚的事,这一点达春心里很清楚。 就在七天前,从广南东路开过来一标破虏军,打着山地旅的旗号,翻过大庾岭,趁南安守军不各,夺下了南安、南康和上莸三镇。 达春从赣、吉两州调派了万余新附军去征剿,被人杀得打败而归。 据侥幸逃回来的溃卒们讲,此标人马都是些畲族生番,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 手中除了破虏军常见的钢弩外,还有一种冒青烟的长筒,隔着几百步的距离“乒”地一响,就能把人放倒一大片。 这支人马拿下南安军后,没有向赣州进发,而是杀奔了龙泉、永新方向,一旦他们与罗霄山中林琦带领的残匪汇合,江南西路与荆湖南路的联系就有被切断的危险。 那也就意味着,万一雩山战役失利,大元兵马只能向北奔往抚、饶二州,去与那早就该被斩首示众的胆小鬼吕师夔汇合。 一个月前达春曾经多次上本忽必烈,想以畏敌怯战,保存实力的罪名除掉他。 如今落了难去投奔此人,难免不会遭到暗算。 想着周边局势,达春的思路逐渐转到江南战场的全局上来。 范文虎在两浙己经全军覆没了,这是五日前他得到的消息。 如果把两浙战场和两江战场放在一处考虑,达春凭借直觉,敏锐地判断出文天祥在江南西路战场的目的不仅仅是想夺回这片战略要地。 破虏军的胃口很大,极其可能想把大元十几万兵马一口吞下。 但名将的骄傲和对蒙古军近战能力的自信,又让达春不愿意接受这个推论。 “两江的兵马加在一起,足足二十余万。 而破虏军在这里充其量不过五万,以五万人试图围歼二十万,除非文天祥疯了!”达春在心里这样宽慰自己。 但在此同时,又感觉到战局的失控。 破虏军推进速度不快,对后方依赖性强,士兵体力不及蒙古儿郎,这是事实。 但破虏军守起城池、堡垒、山头来,那份出色的防御能力可是世上无人能及的。 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林琦麾下的一个营进入了宁冈,达春记得当初自己派了五千兵马去夺城,结果,十倍于敌的兵力与对方纠缠了两个月,直到敌军弹尽粮绝了,才把宁冈夺回来。 即便如此,依然没能挡住敌兵溃围而出。 他思考着,犹豫着,烦躁的心情慢慢平复。 外边的炮声渐渐听起来不那么刺耳了,女奴奉茶的脚步声听在耳朵里也如同变了个人似的,犹豫中透着少女特有的调皮。 浓浓的奶茶香钻进达春的鼻子,这是地道的草原奶茶。 用粗茶砖加牛奶、黄油调制,江南长大的女奴们调制不出这个味道来。 达春**着鼻子转过身,刚好看见女儿塔娜担优的神色。 “爹,喝杯奶茶吧!天气热,喝茶解解暑!”塔娜把茶杯捧起来,学着汉人待客的礼节,举到达春面前。 “小心,小心,别烫到。 咱蒙古人的奶茶不能这么端!”达春心里最后的一丝烦恼也化作了对女儿的怜爱,一边抢茶杯,一边大声叮嘱道。 “还好了,用细瓷碗装奶茶,别有一分意境呢!”塔娜放下托盘,笑道。 淡褐色漂着油花的奶茶盛放于雪白的细瓷碗中,的确看上去与铜碗有很大差别。 没了草原上那分固有的粗豪,反而呈献出几分江南的雅致。 “你这孩子!”达春拿女儿没办法,小声斥责了一句。 后路的不安宁,使得塔娜避免了被送回大都,名为与公主为伴,实际上充当人质的命运。 但多年在江南生活的经历,也使得这个本来野性十足的蒙古少女,染上了许多南方人的“恶习”。 非但是塔娜,几乎所有蒙古贵胄,包括达春自己。 对江南汉人的“恶习”都没有抵抗力。 他们被传染了天天洗澡的奢侈习惯,没有清水洗身就无法睡觉。 他们沾染了以青菜、鲜鱼下饭,而不是顿顿大块吃肉的浪费吃法。 有些年青人甚至沉迷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动辄吟诗作对,顾影自怜,身上再见不到半点草原男儿那纵马逐风的英雄气。 “再这样下去,我们比汉人还像汉人了!”达春的一个幕僚,女真人完颜泰和曾经这样说过。 对这种观点,达春只能一次次报以苦笑。 契丹人染上了汉人的恶习,被女真所灭。 女真人变得越来越像汉人,亡于蒙古。 如果蒙古人变成汉人呢,背后,还有哪个民族即将崛起?这一切,达春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血脉高贵的蒙古人,在低贱的南人面前,有时候完全是个小学生,不顾一切的学,不顾一切地迷失自我。 “我怎么了,用细瓷碗喝茶不好么,至少不像铜碗那么沉!”塔娜拧着鼻子分辩道。 “荷叶呢,她跑哪里去了,大半夜的让你来烧茶?”达春没有兴趣与女儿在这种小事上争论,抿了口奶茶,爱怜地问。 荷叶是那个女奴的名字,蒙古人对捉来的奴隶,不愿意记住他们的本名,常常随便安一个容易记住的称谓即凑合。 所以男奴通常被称作柱子、石头,女奴多叫桃花、荷叶、马莲等。 “我让她去给青云骢添草了,她烧茶烧出这个味道来。 爹爹不睡,女儿也无法睡!”塔娜看了看达春熬红的眼睛,回答的话语里带着几分心疼。 “我没事,当年跟着大汗北征,比这累多了!”达春笑了笑,用一些陈年旧事来安慰女儿。 “可当年,大汗对于信任有加啊,那时候人累心不累!”塔娜叹息着提醒。 “是啊,当年,我,九拔都,史大郎,还有李恒,被视作大汗的四狗,就像当年成吉思汗帐下的者别、木华黎他们一样!”达春放下茶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九拔都张弘范死了,有一种谣传是被忽必烈毒杀。 史天泽的儿子史格也死了,据说是饮酒过量,从马上摔下来暴毖。 李恒结局稍好,被破虏军细作刺杀。 当年的四杰就剩下自己一人了,猛然想起这些旧事,达春心里好生悲凉。 “我听说者别将军当年在西域追击敌军,因敌情不明而果断退兵,曾经受到成吉思汗的嘉奖呢!”塔娜给自己也倒了杯奶茶,偷眼看了看达春,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什么意思,女儿家,别搀和男人的事!”达春登时变了脸色,低声呵斥道。 “爹,我不搀和你指挥打仗,但也不能看着你成为大汗的弃子。 就像九拔都那样,稀里糊涂被人害了!”塔娜放下茶碗,低声嗔怪道。 “一派胡言。 大汗对我恩重如山,浩荡皇恩,我纵使肝脑涂地,也难相报!”达春的双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厉声呵斥了几句。 大踏步走到寝帐口,掀开帘子,见亲兵们都站在二十步之外,才放下心来,转过身,低声命令:“滚回去睡觉,没我的命令不准再出营帐!”塔娜从小就不是能受委屈的人,见父亲如此对自己,梗起粉颈,不服气地反驳道:“既然大汗对你信任有加,您还四下张望什么。 亲兵们奉了我的令,不准任何人靠近寝帐。 今晚,您别当大军主帅,做一回我的父亲,让我把话说完!否则,即使杀了我,我也不会心服!”“你这孽障!”达春怒骂,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接连说的话都是汉家词语。 放下帐帘,压低了声音喝问道:“从哪学来这么多坏心肠。 咱蒙古人都是大汗的奴仆,纵然被大汗踢死了,也不应该抱怨大汗一个字!”这是达春的心里话。 从小到大,他就被灌输这个观点。 草原上信奉强者为尊,身在上位者对下位者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虽然黄金家族内部争斗不断,但大多时候,身为大汗的人,可以做到派个使者,把拥兵数万的武将脑袋提回来。 而那个武将明知必死,也很少反抗。 “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奴仆。 您也不是。 爹,您看清楚没有,大汗早就不信任你了。 明着让你替他经略江南,实际上,吕师夔、范文虎这些人,都不肯再听您的将令。 包括武忠、孔威这些小喽???肽?饷唇??疾豢吓杀??窗锩Αh绻?蝗烁??潜澈蟪叛???歉艺庋?雒矗俊彼?鹊姆床瞪?沟煤艿停?淳渚渲卮赴阍以诖锎旱男奈炎由稀?“他让女儿回去陪伴公主,明知道路上不太平,他又何说来!他让您防御江西,伺机反攻。 可吕师夔却从两广退到了江西,转眼跑到了江东,他如何处置的!眼下,咱们替他强顶着数万大军,他的援兵呢,粮草呢?怎么还不见踪影!”“胡说,伯颜大人己经赶到了庐州,马上就要渡江了。 援兵马上就到。 都是咱真正的蒙古人,肯定把局势扳回来。 你别乱猜,局势我清楚。 如果真如你想的那样,我自然会做相应安排!”达春听得额头冷汗淋漓而下,兀自强辩道。 有些事情,他想过,但是强迫着自己不去相信。 现在被女儿一一列举出来分析,刹那间心头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爹,您别糊涂了。 伯颜大人的兵马虽然强,但庐州离这里远着呢,破虏军也不是傻子,就不知道沿江抵挡一下。 若论水军,咱大元远不如宋人。” 塔娜走到地图前,指着长江的位置分析。 “且伯颜大人即便能准时杀过来,到那时您手里能剩下多少人马。 手中没有兵马的人都是什么结局,不用我说,您应该知道!”“你休得胡说,为父绝不会做对不起大汗之事!”达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说出的话三分像对女儿申饬,七分像跟自己赌气。 塔娜最后那句话,刚巧戳到他心头痛处。 趁目前手中实力没受到巨大损失前,主动与破虏军脱离接触,这个方案他不是没考虑过。 但主动放弃雩山防线,就意味着他达春在江西彻底失败。 战争的模式己经变了,凭借一个孤城阻挡敌军数月,乃至数年的传奇已经成为历史。 放弃了雩山防线,就意味着放弃整个江南西路。 这么惨的失败,达春接受不了。 他是个知兵之人,站在破虏军角度上考虑,两江乃残宋必争之地。 荆楚平坦,在没把握与骑兵在平原上作战的前提下,破虏军不会轻易出兵荆湖南北。 两浙低洼,加之民风文弱,更非可守之地。 只有拿下两江来,残宋才能建立一个相对封闭的防御线,让士兵和百姓都得到些时间休整。 不光是达春,即便换了忽必烈本人来,丢失两江的骂名,他也承受不了。 那意味着连续六年来的江南战略彻底失败。 也意味着大元与残宋之间的战争,从战略进攻,就此转入战略相持。 还意味着,忽必烈赖以炫耀的夺位赌本,覆灭大宋,成为一个彻底的大笑话。 因此,任何一个主动放弃江南西路的人,都是大元的千古罪人。 即便是他手握重兵,忽必烈一时投鼠忌器,不敢降罪于他。 将来,也会让他身败名裂。 除非,他真的拥兵自重,像当年李檀和今天的乃颜那样,用自己的全族的身家性命,与忽必烈赌一赌。 “你退下去,明天我安人送你过江,回咱们部去嫁人!”达春伸出双臂,抓住女儿的肩膀摇晃,嘴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声,如同一只落入陷阱中的野兽。 “我不能让你把全族的人都害死。 你中了汉人,不,中文贼的毒太深了,你疯了,我不能陪着你疯!”塔娜疼得脸色雪白,肩膀上传来的痛楚,和内心传来的痛楚深深地交织到一起。 曾几何时,眼前的父亲在她心目中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可现在她明白了,父亲不是。 父亲宽阔的脊背,在黄金家族面前永远是弯着的。 “如果我们撤向兴国……”她喃喃地说道。 如果眼下趁林琦、西门彪和破虏军山地旅没汇合前,放弃赣州,主动撤到兴国,江州一带的话,未必不是一步妙棋。 不但可以避免全军被围的命运,对朝廷,还可以用“为了主动接应伯颜过江”的借口来搪塞。 战略上,此地进可以再攻江西,退可以退往淮南。 手中有兵,就不怕朝庭降罪。 大不了在将来战局明朗时,父女两个驾船出海避祸,也好过在这里苦握。 “你不要再说,明天早上就走,我派一千骑兵送你走!”达春用力,将女儿推出了帐篷。 然后,用身体堵住了帐门,看着墙上的地图,喃喃道:“伯颜大人会及时赶来的,只要他赶来了,破虏军就全盘尽墨。 伯颜大人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伯颜大人真的能及时赶来么?达春心里没有答案。 他看见一只飞蛾围绕着油灯转来转去,明知道前面危险,依然无法摆脱那一线光明的**。 猛然间,飞蛾振翅扑向了炙烈的火焰。 第三章 碰撞 (十) 庐州城己经确确实实变成了一座大兵营,每天进进出出的,全是顶盔贯甲的蒙古铁骑。 大元朝军纪早就“名声在外”,这次,来的又是其中最“讲道理”的蒙古军,所以,百姓们只要方便逃的,早就逃到乡下去了。 即便是不得不留在城内的朝廷命官和豪门大户,也把家中女眷偷偷送到了临近村落里去“郊游”,把家中值钱一点儿的东西挖坑买到地底下,以免这些女子和金银不自觉地“勾引”了一等人,害得人家不顾名声找上们来求索。 街市几乎在一夜间萧条,连天空中得鸟雀,也识趣地远遁而去。 对于这种人间鬼域般的荒凉景象,处在其中的蒙古将士们浑然不觉。 相比于周边环境,他们更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大军能开拔到前线,以便他们开始娱乐般的砍杀。 自从上一次临安不战而下之日算起,武士们己经很久没这么大规模集结过了。 或者说,两淮一带从来没集结过这么多货真价实的蒙古军。 想想吧,十七万,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 当年成吉思汗攻破花子模国,军中真正的蒙古武士不过才四万余人。 拔都汗从西域把疆土扩展到多瑙河畔,所部蒙古军不过两万。 大伙儿不知道南方那个姓文的汉人,究竟使出了什么魔法,居然让大汗调动倾国之兵来对付他。 有的士兵年龄己经很大,头盔下面露出一缕缕白发。 但从他们苍老的面孔上,你根本看不到一丝对战争的厌倦。 相反,在这个城市里,无论百战老兵还是初上战场的少年,眼里都闪耀着嗜血的渴望。 大多数蒙古人不认识字,也疏于理财。 他们的家族自曾祖父那一代起,就跟着不同的大汗东征西讨,杀汉人、杀色目人、杀女真和契丹人,也杀蒙古人。 可以说,除了娴熟的杀人技巧外,他们一无所长。 如果没有掠夺和战争,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 而伯颜所下的征发令,是他们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 除了蒙古人自己外,全天下的民族几乎让大汗征服光了。 这次南下攻宋,也许就是蒙古民族的最后一战。 若能把握住这个机会,这些士兵们其中的一些人就能飞黄腾达,得到一个大大的官爵,以及与官爵相对应的牧场、农田和奴隶。 即便不能因军功而爬上高位,至少,能通过城破后的屠杀和劫掠,得到能花上十几年的财富和回到族中与他人吹嘘的资本。 即便不小心战死了,当然,在大多数人心里这不可能,汉人,特别是汉人中以懦弱为名的南方汉人,怎么可能有机会杀死蒙古武士呢。 所以,这种比方是晦气的,非常不恰当的一种假设。 即便在战场上被汉人杀死了,士兵们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遗憾什么呢,在草原上,大伙本来就是一无所有,战死了,反而不必回塞外去面对每年冬天那难握的风霜。 与士兵们几乎沸腾的求战心境不同,临时腾空的府衙里,伯颜,还有几位大元朝四处争战了数十年的老将们,举止反而越来越谨慎。 如今的汉人己经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汉人了,那个名字叫文天祥的人在短短五年间让他们脱胎换骨。 已经有数名以谋略著称的宿将栽在这个大宋状元手里。 索都、李恒、张弘范、刘深,他们其中随便一个,都非庸庸碌碌之辈。 即使是那个屡战屡败,最后尸首都不知埋到哪里的范文虎,当年也是排得上号的大人物。 忽必烈汗得到他的投诚的消息时,曾经从毡塌上跳下来,赤着脚在泥地里转了三个大圈,边转,边庆幸长生天保佑,让大元从此没有了值得重视的强敌。 而这些人转眼都败在了文天祥手里,或被破虏军阵斩,或被忽必烈汗诛杀。 征南名将中,如今只剩下一个达春还在江南西路苦苦支撑,他的求援信一封挨着一封,信使队伍几乎从赣州排到了长江边上。 在如此辉煌的战绩下,如果谁再能得出文天祥不会打仗的结论,那他昨夜睡觉时,一定是脑袋被风吹了,此刻在闭着眼睛说胡话。 但若说文天祥会用兵,伯颜麾下的宿将们,却看不出此人到底打算干什么,为何一出手,就是一个漏洞百出的昏招。 就在今天早上,盱眙军(今盱眙)和无为(今庐江、巢县一带)军的统军万户同时遣使告急,说有一伙破虏军,约数万人马于前日跨过了长江,趁守军不各拿下了真州(六合),目前其前锋正向滁州一带快速推进。 听到这个消息,正准各调遣兵马,分头从薪阳口和雷江口过江的伯颜大吃一惊,立刻擂鼓聚将,与麾下的那颜们探讨破虏军此举的用意。 十几位蒙古老将们议论纷纷,猜了小半日,也没猜出破虏军将领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两淮过江的最佳地点有三处,皆为当年大宋名将曹彬南下灭残唐所开辟。 一为薪阳口、二为雷江口,三为采石矶,三处水道江面狭窄,当年宋军南下时,曾经先后在那里搭设浮桥,接应大军过江。 在得到陈吊眼攻占建康的消息后,蒙古军己经决定绕路南下。 伯颜没有派遣兵马去距离庐州最近的采石矶对岸,与大宋水师做过多纠缠,而是直接调头向西。 西线南北两岸皆为大元所占,如此狭长的水道,宋将杜浒即便有心派舰队巡逻,也无法挡住大军的脚步。 谁也没想到,一口吞下建康的陈吊眼还不甘心,居然主动杀过江来。 滁州距离庐州不过一百五十余里,如果蒙古大军继续按原计划渡江,庐州肯定会落入陈贼手中。 到那时,十几万兵马的补给线就会切断,不但无法支援达春,恐怕连自己的退路都保不住。 可这样一来,陈吊眼等于把他自己送入了死地。 隔着一条大江,破虏军很难及时得到补给供应。 两淮百姓虽然心向大宋,可这里是十年九灾之地,加上百年来战火不断,民间贫瘩得连老鼠都打算搬家了。 除非破虏军向蒙古军学习,把打下的一切地方当作敌国,直接从百姓手中抢粮。 “依卑职所见,此乃陈吊眼的疑兵之计。 真州附近水面宽阔,便于大船往来。 陈吊眼故意拿下真州,就是为了让丞相心中生疑。 我军若前去剿贼,其必遁江而走。 若不去剿,则此贼虚张声势,威胁我粮道,……”争论了一会儿,伯颜麾下爱将诺敏上前说道。 诺敏出身于札刺儿部,他的家族是最早追随着成吉思汗扫平蒙古的诸部之一。 因此他的在军中地位非常尊崇,非但伯颜很看重他,其他年青贵胄将领也以其为楷模。 他的话音未落,立刻有几个年青的将领站起来对此观点表示支持。 蔑儿乞部也是最早被成吉思汗并入麾下的部落之一,其部出身的年青将领奥敦格日乐身份最高贵,自我表现的心也最切。 见伯颜对诺敏的话连连点头,有心从中分些好处,向前走了几步,站到诺敏身边,大声说道:“末将赞同诺敏将军的看法。 末将仔细解读了以往战报关于破虏军的描述。 发现文贼用兵一贯避实就虚,从来不肯与我军主力硬碰。 此贼通常做法是,以一小股部队作为疑兵,拖住我主力于战场之外。 而贼兵则集中力量击我外围,当我外围人马被重创后,主力即使赶来,也无法再挽回全局!”“的确如此!当年福建作战,文贼以西门彪、林琦骚扰赣州,使得达春无法全力以赴。 接着,又扶植乃颜与我作对,使大汗无法集中倾国之力南下。 如今,我大军过江在即,又遣陈吊眼到两淮流窜。 分明把陈吊眼用做了第二个乃颜!”塔塔儿部的老将塔赖捋着胡须说道。 在接到率军赶往庐州集结的命令后,平素分散在各地卫护中枢,弹压地方的蒙古军将领都知道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了。 因此,每个人都对敌手的用兵特点做了些研究。 近几件南方报纸风行,日常能买到的报刊不下十几种。 把那上面关于破虏军战绩描述的文章摘下来,汇总,不难总结出上述结论。 坐在帅位上的伯颜微微点头,手捻着胡须,眼睛却紧闭着,如同已经睡着了般,所做动作不过是与众人相敷衍。 这些结论与他内心的设想吻合,但这些结论却对决策毫无用处。 陈吊眼北上,打得是拖延时间的主意不假。 但识破了敌军的阴谋,不能于阴谋就此化解。 陈吊眼如此大张旗鼓的过江,为的就是吸引大军的注意力。 无论你说他是送死也好,虚晃一枪即退也罢,你都必须面对他兵锋己达滁州这个事实。 只要这支力量在建康附近存在一天,哪怕他明天就退回江南去,都表明庐州时刻在其威胁之下。 “依末将之见,眼下我军应兵分三路。 两路过江,一路迎击陈吊眼!”薛良格部出身的下万户格根见伯颜迟迟不语,走上前试探着说道。 闻此言,伯颜猛地睁开,目光如炬,照得座前所有人都觉得头顶亮了一下。 目光扫过众人,压下那些切切议论的声音,伯颜方开口问道:“格根将军,如果本帅兵分三路,你看如何分法?”“两路继续过江,一刻不停。 一路立即调转马头,回击陈吊眼!”格根见上司发问,躬了一下身,大声答道。 “废话,方才几位将军己经剖析了其中利害,分兵迎击这个道理,还需用你来讲?”老将塔赖回过头,不满意地斥责道。 薛良格部是个位于极北之地的小部落,被武力并入蒙古族内的时间晚,所以其部族在军中一直被诸将当作外人。 方才诸位将领所做的分析,己经接近了伯颜需要的答案。 只是大伙都不想在伯颜没做主张前,过分显示自己,所以才没提出剿灭陈吊眼部的建议来。 格根这一出头,等于抢了所有人的功劳,一些同样资历的将领不方便指责他,有着近四十年作战经验的老将塔赖可不会给他面子。 格根被骂得满脸通红,后退了两步,狼狈地说道,“末将,末将不是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末将,末将的话还没说完!”塔赖眼睛一瞪,还欲训斥。 却听见上面伯颜动了动身子,虎皮椅发出“咯吱”一声微响。 猛然间,塔赖意识到自己做得过了。 伯颜大人在军中素有公正之名,虽然这次大伙是从各地匆匆集结而来,可决断之权都在伯颜一人手中。 如果没出兵先让他有了倚老卖老印象,今后的功就不用想立了。 想到这,塔赖收回己经到了嘴边的斥责之词,退回了自己的坐位上。 其他几个蠢蠢欲动的年青将领见势不妙,也赶快收敛了自己的行为。 坐在帅位上的伯颜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有些懊恼。 当年他与忽必烈汗南下时,将领们可没这么多花花肠子。 十年不到的功夫,这些家伙把宋将的恶习全学会了,说不定某些地方还会“发扬光大”。 以一支带上了暮气的大军对付一支如朝阳般升起的新军,取胜的把握,看来未必有原来想得那样大。 伯颜叹了口气,压下心中所有不满。 此刻还不是立威的最好时候,等与破虏军真正交了手,才方便挨个敲打这些百战悍将,让他们收敛一下骄娇之气。 带着几分鼓励的口吻,他向格根问道:“你能不能细说,如何分兵,为什么要去攻打陈吊眼!不用急,本帅想详细了解你的看法!”格根听主帅如此发问,心里有些感动,仔细理了理思路,小声说道:“我想,敌军之所以冒险而来,必是心有所图。 即如塔赖、诺敏诸位将军所分析的那样,是为了把我军吸引在外围战场,以便他们有充裕时间经略江南。 那也就说明,江南战局己经到了关键时刻,达春将军、吕师夔将军所部人马危在旦夕。 所以,我部过江增援人马,动身宜早不宜迟!”“危言耸听!”很多沙场老将皱着眉头想。 虽然在战略上,诸将己经给了破虏军足够的重视。 但他们其中大多数人,不认为破虏军真的有能力威胁到达春安全。 当年歼灭索都,破虏军是集中的全部兵马,再加上张世杰的二十万大军,才在千钧一发之际完成了任务。 如今破虏军一部在两浙,一部在两广。 仅仅拿出三分之一力量即可全歼达春,除非长生天故意帮他们忙,一夜之间让蒙古军全部失去战斗力!但老将军们都礼貌地保持了沉默,塔赖的遭遇在前摆着。 既然伯颜大人有心提携眼前这个叫格根的薛良格小子,大伙也没必要扫一军主帅的兴。 抱着这个念头,老将和新贵们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可格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我军人马虽多,可都来自北方。 平时听说过破虏军的厉害,可破虏军到底厉害在哪里,火器犀利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 唯一能给我们提供详细情况的就是达春、吕师夔两位将军和他们的部属。 所以,破虏军才不惜血本,用一个陈吊眼,与我们换歼灭达春和吕师夔两部人马的时间!”“说下去,继续说下去!”伯颜从椅子上站起来,略显苍老的脸上己经丝毫不见了刚才那种疲倦之色。 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充满了对年青人的赞赏。 “所以,末将判断。 破虏军非但派了陈吊眼北上,而且,会派水师沿江巡逻,尽力破坏我沿江船只,渡口,以达到拖延我渡江时间目的。 所以,两路过江之兵,一明一暗。 明的赶往雷江口,架设浮桥,修建炮台,征集民船,虚张声势。 如敌军不来,则趁机过江。 如敌军水师来,则凭借岸上炮台和狭窄水道,誓死与之周旋。 暗中,则派大部人马快速赶往薪阳口,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手段渡过去。 待敌军毁掉我雷江水道,大军己经从薪阳口过了江,随时可给达春将军支援了!”格根继续说道,仿佛己经算到了,两路过江兵马中,必然有一路会被破虏军水师所阻。 这个观点很令人震惊,也着实令人无法相信。 过了建康后,长江水道骤然变窄。 很多地方,如薪阳口和雷江口等处,江宽不足一里。 虽然江水湍急,但在如此狭窄的江面,水战己经接近陆战。 逆流而上的破虏军水师大舰,在两岸强弩和不计其数的江防小船的威胁下,未必能占多少便宜去。 文贼如果真派水师逆流行到这两个地方,强行阻止大军过江,那只能说明一点,文贼真的豁出老本去了。 “你继续说,陆路呢,我们派多少人去追杀陈吊眼?”伯颜点点头,问道。 年青的格根的看法未必完全准确,但他的确是帐下诸将中,第一个摆脱老眼光和蒙古人的自大,综合考虑了敌军的长处,给予残宋劲敌般尊重的人。 “三万!”格根报出的数字,又吓了大伙一跳。 “必须集结数倍与敌的兵马,全歼了陈吊眼。 只有全歼了陈吊眼这支偏师,才能威慑住建康敌军,让他们不敢贸然打庐州的主意。 也只有这样,才能打破文天翔拖延时间的算盘。 大帅既然起倾国之兵而来,不妨把此战看作残宋与我大元之间一场真正的对决。 双方谁也别留下实力,真正的硬碰硬!”“说得好,对决!”达春哈哈大笑,他很欣赏“对决”这个词汇。 十七万清一色的蒙古军,这也的确是忽必烈能拿出的全部家底。 水师阻断大江,偏师深入敌后,主力云集江西,在南方,文天祥也的确拿出了全部力量。 格根说得对,这是大元倾国之力,与重生后大宋倾国之力的一场真正的碰撞。 国家的实力,士卒的素质,武器的优劣,将领们的谋略和朝廷中枢的智慧,诸多条件综合起来,全部集中在这一瞬。 未来谁能真正的主宰脚下这片土地,也将在此一战后,见到分晓。 第四章 惊雷(一) 夜己经深了,大都督府门前的街道却依旧热闹。 三三两两穿着长衫的读书人,坐在大都督对面不远处酒楼内靠窗子的矮几旁,一边喝着淡酒,一边交流着道听途说来的“最新消息”。 他们都是各家报纸请来的“执笔”,将天南地北的新鲜事综合成文,就是他们谋生的根本。 但是这年月,无论什么消息都没有从大都督府流传出来的消息受百姓欢迎。 几年来,什么胜利了、讨伐南洋了、邵武那边推出新兴产品了,丞相府即将颁发最新商贸条例了,种种涉及到国计民生的大新闻,最先都是从大都督府里流传出来的。 谁能抢先一步把最详细,最准确的消息刊发出去,谁家的报纸就能多销几成。 您可别小看了这一个铜板一份的报纸,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利润,可集腋成裘啊。 拜官府开办的各种学校之福,如今福建各地识字的人多,关心家国大事,民间买卖行情的人也多。 几个人合着买一份走,那就是一份不小的利润。 况且报纸销量到达一定数量后,就可以向福建安抚使陈龙复申请“教化”补贴,那可是一笔大数目,无论报纸的主要内容侧重点在哪方面,只要报上去的销量经得起查证,办报纸的本钱就全回来了。 况且随着报纸销量的增长,还可以多招揽一些婚丧嫁娶的声明了、商品打折的通知了。 加上一些道家增高水、佛门大力丸什么的告示。 虽然仗些东西眼下在报纸上还成不了大气候,但总归能给东家带回些外快来。 各位“执笔”们的腰包,也会跟着鼓上几分。 所以,平素里,各家报馆都派有专门的“执笔”,紧盯在大都督府门前。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门前那几块告示牌贴上了新的邸报,或者府门里有负责发布消息的小吏出来,立刻把消息传回报馆。 经讨卞笔、执笔们的推理、演绎,然后以最快速度印成文字,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分发到报童手中。 眼下是在战时,出于安全考虑,闲杂人等非经允许不得靠近大都督府门前三十步内。 但这些保安措施难不住头脑聪明的生意人,他们就在大都督对面的街上租了院落,开了各种档次的茶馆、酒楼。 有钱的“执笔”们等消息等累了,自然可以到楼上去小酌,甚至可以叫几个卖唱的女子前来助兴。 没钱的闲汉,下了夜班不想睡觉的工人,也可以聚集在底层,在临街的铺面租条板凳,沽上两碗粗酒,点上几碟子盐水田螺,边糊弄肚子,边等一些前线传来的好消息,鼓舞劳累了一天,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和精神。 此刻心情最为矛盾的是那些上夜班的堂棺,他们总是一边期盼着对面那个戒备森严的地方不要闹出什么动静,让赖在店里这些夜猫子们全百无聊赖的散去,以便让他们自己也能早些回家歇息。 一边期盼着对面那个令人充满希望的地方赶快弄出一点动静来,以安慰大伙都盼得有些饥渴心灵。 “唉,陈吊眼攻建康去了,不知道攻下来没有。 这千里转战,兵法有云,必蹶上将军啊!”有人不开眼,看不出酒楼热闹的氛围下掩盖着欲燃的烦躁,打着哈欠说道。 “呸,贾老六你个乌鸦嘴,喝多了还是没睡醒,连临安都光复了,还奈何不了个建康?回家去,回家去,别没事给大伙填堵!”立刻,周围响起了一片呵斥之声。 楼上、楼下,无论穿长衫的还是穿短褐的,纷纷站起来唾骂说话者缺乏头脑。 破虏军是什么,那是保护着福建和两广百姓的一把剑啊,如果这把剑折了,叫剑后的百姓如何生活?咱福建百姓虽然不好战,但几年来,军队的战绩和百姓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对商家来说,一场大的胜利,就意味着他们的商路又畅通了几分,不受色目人盘剥的销售地点又增添了数处。 对于功名在身的文人来说,那意味着他们在福建各职能部门的“实习”时间又缩短了几分,又有数个变成后方的府、县,空出官员的位置来需要补缺。 对于平头百姓、市井小民而言,则意味着打工机会更多,自家出征的儿郎们,平安归来的希望更大。 所以,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期望破虏军战败。 虽然等消息的时间非常难握,但几乎所有人都坚定的相信,大伙一定能等来好消息。 “各位爷,各位爷,我说错了,我给大家陪罪了,还不行么!”贾老六见犯了众怒,赶紧站起来,四下作揖。 一边说着讨饶的话,一边冲店小二喊道:“小二哥,给楼上各桌子换壶新茶,水钱算我帐上!”“嗯,这还算句人话!”楼上的读书人得了好处,笑骂着坐了下去。 楼下跟着起哄的人也不稀罕那壶免费茶,骂了几句过后,把话题即转到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国家大事上。 有人认为临安打下后,大宋国土己经光复了大半,朝廷必然会择日迁回临安,战事也将告一段落。 也有人认为北元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双方在长江一线,还会有一番争夺。 还有人认为,既然长江以南的元军都不是破虏军的对手,长江以北的元军也必然不堪一击。 文大都督接下来必将带领大军北伐,直捣黄龙府,完成当年岳飞大元帅没能完成的遗愿。 “那可不成,他们北方人不愿意让蒙古人骑在脖子上,得自己去打。 凭什么让咱福建人为他们流血!”底层角落里,有个声音醉醺醺地说道。 无数双愤怒的眼光向那个角落望去,入眼的,是一个穿着打补丁的长衫,却连条板凳都不曾租的醉汉。 看样子是个读书人,但落魄太久了,以至于混到没钱上楼的份上。 偏偏此人还不觉寒酸,摆着一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一文钱两大碗的粗焙,不住地说些冷言冷语。 “我说你这个人眼界咋这么短呐,还读过书呢,就没学学人家文大人那样胸怀天下。 文大人说过,咱要为了不当奴隶而战!”距离读书人不远的另一个声音大声反驳道。 他的话赢得了满堂喝彩,为了不做奴隶而战,破虏军新兵训练时喊的一句口号。 五年来,这句话随着破虏军的捷报,传播了福建和两广。 “就是,就是,不把鞑子打狠了,他今天退过了长江,明天又杀了回来。 况且北方人不是咱们大宋百姓么,咱能帮拉他们一把时,为什么不拉他们一把!”人们跟着议论,都觉得角落里那个落魄书生说话太刺耳。 楼上喝酒的人听到热闹,顺着楼梯向下探了探头。 有人立刻认出了读书人的身份,低声向周围的人打听道:“那不是被《闽江》报馆扫地出门的陈德光么,怎么混到如此境地?”“他是自找的,如今,谁还敢用他做执笔。 大都督府无论做什么事,出什么文告,他总是要给挑毛病出来。 总之,全大都督府的人,都是瞎子,每一个人有他看得清楚时势。 本以为靠骂街,能博一个清流的名声出来。 谁知道大都督府对这种人根本不理睬,他扬不了名,性子又古怪,没个报馆敢用他。 去做各部衙门,按规定做小吏慢慢熬出身,他又自觉屈才。 所以就终日赖皮膏药一样在楼下混着,等着有人慧眼识英雄!”有些笑骂着向众人介绍楼下那个书生的来历。 约法大会召开后,大宋举士制度随即进行了改革。 推举和科举并行,凡有功名在身的士子,都需要先到邵武学院培训,然后再去大都督府下属各部门做小吏实习,当熟悉了政务运作方式,才能补缺为官。 大多数读书人接受了这种安排,虽然如此一来,大伙要熬很长时间才能出头。 但比起当年虚职泛滥,不钻营就补不上实缺儿的情形,并不见得有什么损失。 但总有一部分人认为这样做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抱着各种心思和快速发迹的幻想,成为新政的坚决反对派。 他们不去接受培训,也不去做做小吏实习,终日以指责新政为乐。 让他们想些具体错失,他们又一条想不出来。 这些人在福建混得人人都嫌,偏偏新政规定,不能因言论而罪人,所以官府虽然觉得这伙人讨厌,却着实拿他们无可奈何。 民间的各种新兴势力,对这些无聊的读书人也很看不上眼。 通常采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但总有一些见不到光的力量,在背后偷偷地给这些人以支持。 让他们在千夫所指的境况下,找到坚持错误的理由。 “哼!什么玩意儿!”楼上有人骂了句粗话,把半壶茶水顺着楼梯角泼了出去。 星星点点的水花溅到了陈德光头上,他抹了把早已麻木的脸,对这无数双包含着鄙夷和愤怒的目光,大义凛然地说道:“打仗,是要死人,要花钱的。 即便胜了,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只成就某些人的虚名。 所以当年咱高宗爷就不贪图这些,只打到两淮就停了下来。 这才有后来咱一百四十多年平安日子!”“呸,亏你还读过圣贤书。 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一个瘸了条腿的退役老兵蹒跚着走上前,指着读书人的鼻子骂道。 “还读过书呢,肚子里边除了用来喷人的粪汁,什么都没装。 要死人怎么了,那看死得值不值。 文大都督说过,为了咱百姓不给鞑子当奴隶而战。 听清楚没有,是所有百姓。 包括你,也包括别人。 当年老子要和你现在一个念头,你他***早给人祭刀了!”他的话赢得了满堂喝彩,为不当奴隶而战,这话在五年前,听起来雄壮,其时却没太多的人能理解。 但眼下,在享受了最初的自由,有了最粗陋的物权后,己经有很多人明白了受奴役和自由之间的差别。 除非脑袋被驴踢过,否则,享受过一天自由的人,都不愿意再去做奴隶。 穿补丁长衫的读书人,显然属于被踢过那一类。 把身体向角落躲了躲,避开退役老兵的手指,喃喃地说道:“你,你,辱没斯文。 什么奴隶,圣人云,若使天下安定,必使贵役贱,上役下,贤役不肖……”“我看你就是最贱!”老兵拎起陈德光德脖领子,大声骂道。 虽然同是在楼下喝最便宜德粗酒,但他的心思,与陈德光的心思显然格格不入。 “揍他,揍这个没良知的!”同样是孔门子弟,楼上喝酒的人也不支持陈德光,扶着楼梯,大声为退役老兵鼓劲儿。 “算了,算了,好鞋不踩臭狗屎!”眼见要在自家酒馆发生斗殴事件,掌柜地赶紧冲出来,抱住退伍老兵劝架。 “您这是干什么呢。 他们这种人,你越理他,他越觉得精神。 像躲狗屎般别理睬他,他早就消停了!”“你们,无知,浅薄,根本,根本不懂……”陈德光从老兵手里挣脱出来,一边向外走,一边摇着头嘟囔道。 仿佛整个酒楼的人都是白痴,唯独他领悟了大道般。 “喂,您还没给钱呢。 两碗粗酒,一碟田螺!还有昨天欠俩的,一共四个铜板!”小伙计追上来,拎了块签了名字的黑木板说道。 “明天,明儿一块给,行么?”陈德光终于红了脸,在衣袋里摸索着,说道。 见小伙计眼神里带着鄙夷,终于知道赖不掉帐,脱下长衫来,放到伙计手中,“先押着,明天,明天等大都督府给的读书补贴下来,我再来赎!”“您可是读书人!”小伙计没有办法,把打了补丁的长衫丢回去,气哼哼地敲打着黑板说道。 显然,陈德光这类读书人的信誉,在他们眼中早己破了产。 “的,的,的”,就在此时,街道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的心思立刻从陈德光的长衫上收回来,满怀期待地向马蹄传来的方向看去。 几个信使打扮的士兵,骑着千里挑一的良驹,快速冲进众人视野。 大都督门前立刻涌出两队卫士,迎了上去。 有人上前拉住马缰绳,有人核对相关文凭,并将累得几乎虚脱的信使搀扶下马背。 “来了!”各家酒楼的窗户同时被推开,一双双热切的眼睛盯向大都督府门口,唯恐眨眼间,错过了今夜最激动人心的那一刻。 信使被搀扶进府衙后就没了音信,大都督府门口的灯亮着,把等待的时间衬托得如此漫长。 终于,有几个小吏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把数张告示贴在警戒线外的邸报栏内。 片刻前还热闹的酒楼里再不见客人的踪影,两三个新来帮忙的短工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去追讨欠帐。 这种场景,掌柜见得多了,反而不着急。 拨拉拔拉算盘,得意洋洋地吩咐道:“去,多备些酒来,各种档次都要。 看样子,今晚有重大消息!”说完,冲着街道对面喊了一嗓子:“各位,什么事情啊,哪位读书的给念念,让老汉我也长长见识!”“破虏军攻破建康!”有人兴奋地喊道。 “噢!”掌柜地耸耸肩膀,脸上带出了几分失望。 按他的预计,破虏军肯定能把建康拿下来,打不下建康才是新闻。 今看来晚多预各的酒菜是卖光的没指望了。 “王师,王师北渡,北伐了!”另一个声音激动地喊。 “啪啦!”掌柜的手一哆嗦,算盘掉到了柜台上。 几个正准各去后院搬酒的店小二楞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数年来,大伙被鞑子从两淮赶到两浙,从两浙赶到两江,从两江又赶到了福建,又从福建差点被赶下大海。 今天,终于有人告诉他们,大宋的旗帜渡过了长江,插到了当年的最前线。 “楞着千什么,取酒,取酒,把状元红,陈酿,粗焙,还有新酿的绿稠,全搬出来。 不论档次,全搬!”掌柜的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伙计们飞也似的跑了下去,片刻过后,一板车酒直接从后院推到了大堂。 大堂上,此时己经挤满了各色人,读书的,做生意的,打短工的,赶马车的,还有打更的,巡夜的,唱曲子的,男男女女挤在一处。 有人穿着襦衫,显然刚刚从家中听见外边的热闹,跑出来卖醉。 还有人从远处走来,见到酒馆就向里边钻。 “王师北渡!”有未忘记自己职责的报馆主笔,悄悄地把这句话记下来,用墨写在自己的衣袖上。 他知道,就凭这四个字,明天自家的报纸销量肯定比平时多出三成。 “王师北渡!”距离大都督府不远处一座三层高的小楼里,几个赵姓泉族的年青人叹了口气,轻轻地关上了木窗。 文天祥偏师北伐选择得正是时机,这一招走出后,又能赢得许多官员的心。 对于皇家来说,则意味着收回权柄的难度和付出的代价又要大上一层。 “王师北渡,丞相啊,真正成胁大宋生存的,岂止是北方!”更远处一个隐暗的院落,谍报司总监陈子敬忧心忡忡地吹灭了灯。 时节己是盛夏,月亮周围笼着层淡淡的晕,一场风暴正在天际间酝酿。 第四章 惊雷 (二) 谍报司由原来的内政和敌情二司演化而来,下面专门设有监督内部变节者和敌方动向的部门。 身为总监的陈子敬总是能在别人之前,了解一些惊天密闻。 这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感觉让他很陶醉。 作为陶醉的代价,他眼中同时也看到了过多的阴暗面,让他无时无刻不为大都督府的安危而担优。 那些总是以冷言冷语散发于大都督不利言论的儒生,并不像他们表面上显示得那样柔弱。 实际上,在他们背后,一直有一群人在支持着他们的行动。 那些恶意的批评和流言,不过是为某些阴谋做准各。 一旦背后那只手觉得时机成熟了,阴谋就会发动,所有流言,就会成为彻底颠覆大都督府的工具。 幕后那只手不会在乎冷言冷语在民间究竟有多大影响力,他们只需要这种不满之声一直存在就够了。 换句话说,时机到后,他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借口,还有一个夺权成功后对世人的解释。 虽然这种借口和解释无论如何看都是欺骗,但自古以来,哪个暴政不是靠欺骗巩固着权力的根基?但陈子敬现在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因为幕后那只手的所有动作,是在临时约法的框架下的。 负责立法的陆老夫子没有将这种活动定为犯罪,陈子敬即便手里有再多的证据,也无法明证言顺将一些人逮捕起来,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文天祥当时为了缓解各方矛盾召开的约法大会,一方面让即将火并的大宋内部达到了暂时稳定,为新政的成长争取到了时间,另一方面,他也保护了衰弱的皇族,让皇家力量得到了修养的机会。 如今,小皇帝赵?m已经长大了,随着他心智的成熟和皇权意思的苏醒,他的目光己经落到了军队上,落到了决策圈中。 如果这个皇帝是个昏聩的庸才还好,偏偏他拥有同龄少年所不具各的敏锐头脑和超强忍耐力。 一个聪明且具备忍耐力的虚君,对大都督府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况且跟随着这个少年君王的,还有一大堆负有声望的儒林名士,失意的高官,退隐的宿将,皇族精英,还有一些视传统为天的保守人物。 烛光爆出一个花,火星落到了桌面上。 陈子敬被火花从思考中惊醒,赶紧伸出手,将桌案上星星点点的余烬扫落。 随着他的动作,几份案卷露了出来。 几个熟悉的名字,随着烛光忽明忽暗。 陆秀夫、邓光荐、张世杰,这些当年名气和影响力都不在文天祥之下的人物,在新政与传统的争斗中,他们的面孔己经渐渐模糊,如今,谁也弄不清他们到底倾向与哪方。 即便站在陈子敬的角度,也分辩不出他们的真实面目。 岂止是他们,陈子敬苦笑了一下,翻开另一份新送来的报告。 散发着墨香的纸张上面,赫然写着几个更为熟悉的名字。 新政的支持者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作所为也不是毫无暇癖。 按监察院正卿刘子俊的说法就是,文丞相在尝试推行新政时,过分依赖了官员和军队的力量。 如今,大都督府的很多高官,破虏军的很多高级将领,本身就是一些大商号的拥有者,大工厂的股东。 当权力与财富结合在一起时,他们爆发出来的生命力非常惊人。 同时,他们的破坏力也非常惊人。 已经有很多大的商会和家族,试图独占某个行业。 虽然在律法的干涉下,这些图谋没有得逞。 但那些商会背后的权力,让其得到了普通百姓难以比拟的优越条件。 消息、铺位、运输方面的便利,以及新产品的优先投产权,让这些商会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成为不可抵挡的怪兽。 普通百姓的小打小闹,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只有被甩开,被碾碎的份。 工人夜校、图书馆、最低报酬、限时工作,这些在邵武曾经试行,并得到百姓拥戴的东西,慢慢也被挤压到一个非常低的程度。 那些大商会总是能找到不执行保护雇工条例的借口,而方官员在大多数情况下,对这些大商会无能为力。 陈子敬摇摇头,无可奈何合上案卷。 已经是四更天了,他却丝毫没有睡意。 自从当年赣州会战,他化妆成出家人逃脱了北元的追捕后。 人前人后隐藏真实的自我,就成了他的看家本事。 奉文天祥的命令,他扮演着见不得光的角色,从暗处寻找敌我双方的漏洞。 这个角色他演得极其投入,也极其吃力。 很多事情,身为新政创立者的文天祥没预料到。 很多阴暗面,忙碌的大都督没看到。 但陈子敬、何时、刘子俊等人看得非常清楚。 以目前的发展趋势,官员与商人结合在一起形成的怪胎己经越来越危险,越来越背离的新政的平等目标。 他们的行为越来越嚣张,甚至让陈子敬这些新政的创始者们怀疑,文丞相当年通过官员和豪门带动工商业发展的做法,是不是在饮鸠止渴。 与当初情况不同的是,五年前,大宋己经到了灭亡的边缘,大都督府明知道摆在眼前的是一杯毒酒,也不得不把它喝下去。 而现在,大宋己经有了复兴的希望,这杯毒酒是不是该放下,是不是该换成一杯养身滋补的女儿红呢?没人敢轻易向文天祥进这个谏言,因为谁也不知道,当新政能体现那些高官、名将,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们的家族利益时,这些人会追随新政打倒一切敌对势力。 当新政威胁他们的利益,试图更多的倾向与底层小民时,这些人会不会毅然决然成为走向新政的反面?陈子敬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外边的漫漫长夜。 已经是四更多天了,正是夏季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时刻。 灯光照耀下,他可以看到树枝上,有一些虫蚁正慢慢沿着树干向上爬,边爬边吞噬着树木赖以成长的枝叶。 在灯光照不到的方,谁也分辩不清黑暗里,有多少蛀虫在狂欢。 大都督府如今需要弥补的漏洞太多了,除了摆在他桌案头这些,还有混乱的军制,匆匆建立起来却软弱无力的方衙门,完全依赖对外贸易支撑的府库,这一切,都急需大都督府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整理。 所以,在这样一种条件下盲目与北元决战,不得不说是一种冒险。 但陈子敬也知道这个险大都督府必须冒,北伐的最大好处并不体现在军事上,而是体现在权柄争夺上。 只有北伐,才能让各方躁动的心暂时安宁下来,才能把那些看向内部权力的目光,暂时吸引开,盯向前方战场。 “唉,难啊!”陈子敬又长叹一声,不知道是说别人,还是说自己。 在他眼中此刻前方和后方,同时在进行着两场激烈程度相似的战争。 两场战争紧密相连,无论哪一仗,大都督府都输不得,也输不起。 眼下,大都督的人力、物力、和军力,都己经用到了极限。 也许唯一可以借助的,只有民心了。 虽然古语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 但谁曾看到民心真的发挥作用?“报,总监大人,北方有密信到!”从属的报告声,将陈子敬纷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 他回过头,看见了负责敌方情报收集工作的下属曹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哪边送来的,是不是何大人的谋划的事情有了结果?”陈子敬顾不得跟属下说几句安慰的话,接过被折成细条的密信,边展边问。 “封印上盖的是何大人的密章,是从江南西路那边用飞鸽送回来的,属下没敢拆封!”曹质躬了躬身,低声回答。 何时是长江以南的细作总头领,专门负责刺探敌军情报、扶植方抗元武装以及分化瓦解敌军事宜。 在破虏军建立之初,何时、陈子敬还有另一位神秘人物的工作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正是凭着他们出色的运作,破虏军才能在当初那么艰难的环境下给养无缺。 最近两年,随着破虏军在战场上节节胜利,谍报人员的贡献和影响更大。 一些方豪门甚至通过盐帮主动与何时联络,为破虏军提供各种支持,以求在不远的将来为自己的家族留一条后路。 陈子敬点点头,不再说话。 对着烛火把何时的信细细读了一遍,一丝笑容慢慢驱散了他脸上的阴云。 站在他旁边的曹质见总监大人面带笑容,急切伸长脖子,希望能看到密信上的一半个代码。 虽然没有密钥,他读不懂上面的内容,但这样做,至少让他好奇的心能得到些许满足。 “你回去歇息吧,让弟兄们除了当值的几位,都回去好好睡一觉。 告诉大伙,江南西路战事,咱们赢定了!”陈子敬心情大阅,不追究曹质出格的举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道“为什么赢定了?”曹质的心情愈发急切,伸手去摸桌子上的代码本。 “不该问的别问,这是咱们这行的规矩!”陈子敬伸手,将曹质的胳膊推开,笑着呵斥道。 虽然心痒难搔,曹质却不得不退了出去。 边退,边在脑子里不停琢磨,“何大人到底送来什么信?真怪,为什么陈大人一看他的信,烦恼之色全部都没了呢?真奇怪?”此刻,心中有很多疑团未解的,不止是曹质一个人。 远在数百里外,建昌军统军万户武忠,也在灯下紧锁着眉头。 破虏军与达春血战夕,距离他驻扎的方不到三百里。 半个月来,武忠都隐约觉得,自己能听得见风中的炮声,闻得到空气中的硝烟味。 手底下,能动用的力量几乎都被他动用了起来,期待着能早日判断出战局走向。 但是,每天匆匆赶回来的斥候,细作,只能给他带回一句话,“破虏军和元军在对峙,不分胜负!”“对峙,对峙,有完没完啊!”武忠懊恼将书案上的密报,统统扫到了板上。 他的万户府装潢很华丽,用得都是市面上最昂贵,最流行的建筑材料。 墙壁是穿过白灰,又涂了漆层的,窗户是打成拇指大小格,嵌了彩色玻璃的。 桌子,椅子,是从南洋运来的玫瑰木打造的最新款式,就连板,也是采用船甲板材料精心拼起来的。 有人曾戏言,但从华丽程度方面而言,武忠的万户府已经超过了当年的阿合马。 但所有这一切,没花费他武万户一分一毫,忠心的老师爷兼管家一手包办了这些事。 当然,管家苏灿包办的还不止是这些,几年来,建昌军在老人的打理下,俨然成为一个世外桃源。 达春在福建与文天祥打得死去活来,建昌只是派了几百人的队伍,到武夷山边上“牵制”了一下敌军,就匆匆撤了回来。 作为回报,破虏军北上南下,也从来不经过建昌,即使偶尔有人借一次路,留下的买路钱也足够武忠封部下的口。 在一个乱世,不受战乱波及的方总是显得特别繁荣。 南来北往的商旅,去福建投靠亲友的读书人,怀揣着全部身家寻找安身之所的富豪,总是在这个太平之所盘恒上几天,直到打听清楚了外界风向才再次远行。 过往的人流带走了是南边急需的粮食,留给建昌军的是如山财富。 在这个有山、有水、没战火的桃源里,管军万户武忠渐渐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时代。 可慢慢靠近的战火,又将他的记忆从桃花深处唤了回来。 望着花格玻璃窗外边己经放亮的天空,武忠发觉自己平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比判断不出战局的走向更令人烦恼的是,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哪一方获胜。 如果达春赢了,与福建一山之隔的建昌,则依旧可保全其走私货物中转站和南逃人员滞留所的功用。 建昌各就可以继续在这乱世中病态繁荣下去。 但那样,武忠知道自己并不开心,虽然,他自己现在是大元的万户,吃着忽必烈朝廷刚刚“想起来”颁发的俸禄。 “如果达春输了……”武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达春怎么可能会输呢。 破虏军在江南西路投入的分明是一支牵制力量,他们今年的重点攻击的方向是两浙。 达春大人凭着手中十几万大军,可能输给三万多破虏军么?武忠不相信这个假设,心中却又涌起几分渴望,期盼这个假设的成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期盼,但他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荒谬想法。 如果达春输了,我该怎么办呢?武忠拼命抓着自己的头发,想不出任何结果来。 达春不相信自己,关于这点,武忠很清楚。 否则达春也不会到了如此重要关头,也不下令让建昌军前去增援。 “可达春如果带着溃兵逃到我的头上来呢?我是保护他平安北撤,还是……”“我不能做这种落井下石之事?那是不折不扣的小人行为。” 武忠命刻否决了一个刚刚闪起的可怕念头。 “可他是鞑子,他杀了那么多宋人,连抛尸体入河传播瘟疫的事情都千了。 如果我背后打他一闷棍……”那个危险的假设继续**着他,仿佛无数人在他耳边呼喊着,“报仇,报仇,此仇不报,你算个人么?”“来人,请师爷,快点儿把师爷请回来!”武忠抱住几乎要炸开的头颅,冲门外大声喊道。 门口陪着武忠熬夜,熬得两眼发蓝侍卫赶紧跳起来,撒腿向西跨院跑去。 “终于想起请师爷了,早把师爷请来了大伙早就不用受罪了!”无数人在肚子里暗叫。 “老爷,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半个时辰后,从睡梦中被换醒的师爷打着哈欠问。 见到师爷火烧眉毛了,依然是一幅懒洋洋的样子,武忠心头火起,冲着外边大喝道:“来人,给师爷打一盆冷水来洗洗头!”“别洗,别洗,卑职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师爷见武忠生气了,赶紧讨饶,揉了两把脸,强打着精神说道:“清醒了,清醒了。 老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师爷虽然生性懒惰,但在智计方面可是百里挑一的。 武忠被他疲癞的样子气得哭笑不得,偏偏拿他没有办法。 倒背着手转了几圈,气哼哼问道:“破虏军与达春在雩山打得热闹,你知道么?”“这么大的事情谁不知道,大人不是每天都派细作去探风声么?”师爷又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巴回答。 “我说的是胜负,谁胜谁负。 光探有什么用,仗打完了,咱们再准各就迟了!”武忠见师爷不开窍,只好放弃兜***,直截了荡说道。 “那还用猜么?肯定是破虏军赢!”师爷苏灿这回破天荒没有诱导武忠自己想答案,而是直接给出了一个他不敢相信的结果。 “为什么?”武忠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问。 “很简单啊,大人想想,三年前达春在哪,破虏军集中了多少人马应付他。 眼下达春在哪,破虏军又集中了多少兵力陪他玩?”师爷苏灿笑嘻嘻说道,仿佛输赢结果就明摆在大伙眼前般。 “三年前,眼下……”武忠略一沉吟,即明白了苏灿的意思。 能做到管军万户的人,心智自然也不差。 三年前达春在福建,破虏军需要集中全部力量对待他。 而现在,破虏军一个师在两浙,一个师在两广,只腾出三分之一兵马来,己经让达春吃不消。 如果再投入些新生力量,达春确实必败无疑。 “那,那咱们怎么办?”猜出了结果的武忠茫然问道。 “将军打算怎么办?”老军师苏灿没有回答,反问。 “我,我……”武忠的茫然的表情就像一个迷路在野外的孩子,想按本选择方向,又不知道将来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这可是涉及到身家性命的赌博啊,一旦输了,所有财富,老婆孩子,都得赔进去。 “有关破虏军队在两浙的一个故事,将军听说过么?”苏灿摇了摇头,皱纹纵横交错的老脸上充满了爱怜之色。 “什么故事,陈吊眼么?他打得不错,过瘾!”提起与自己不相关的两浙战场,武忠立刻来了精神。 内心深处,他不止一次把自己想象成了陈吊眼,想着如何把敌军打得丢盔卸甲,想着两浙百姓如何夹道相迎。 “那样,才不枉做一回将军!”无数次,他心中如是想。 “不是打仗,我听人说,陈吊眼在两浙,有这么一条规矩。 如果在他大军未至前先易帜,算起义,相关将领可保留自己的家财和一部分兵马,纳入警各军编制,根据所部兵马多少和功劳大小授军职。 如果兵临城下再易帜,只能算投诚。 兵马要全部解散,人也放回家去做富家翁。 如果打不过再请降,就连投诚都不算了,算俘虏。 兵马解散,家财大半充公,只能保住一条命在!”师爷装做漫不经心说道,边说,边偷偷打量武忠的脸色。 武忠的脸色随着师爷的每一句话改变一次颜色,当他听到财产充公这个结果时,面色瞬间变得雪白,颤抖着发青的嘴唇,问道:“您,您老的意思是,咱,咱最好起义了!”“大人英明!”苏灿长揖到,大声答道:“这么多年了,咱这万余弟兄吃的,喝的,都是文大人的。 将领们在山那边,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产业。 您再带着他们打破虏军,他们能答应么?况且了,这些年来受蒙古人的窝囊气,咱也受够了。 眼下蒙古人败了,咱再不冲上去踩他一脚,也太不像个爷们了!”“你倒想得周全!”武忠看看师爷热切的目光,突然悟到了些什么,上前推了老人一把,笑骂道:“你就不怕将来大元再得了势?你就不怕咱这点人根本挡不住人家得溃兵?”“哪能呢,大人。” 师爷笑着将武忠得拳头从肩膀上娜开,解释道:“破虏军能以几千兵马成了气候,自然会越打越强。 这个顺风船,咱要是不搭,就再没机会了。 况且了,这痛打落水狗的又不是咱一家,您瞧着吧,达春不败,谁也不会动。 达春只要显了败势,恐怕从抚州到袁州,四府两军,没一个方会给他让出路来!他当年敢造那个孽,就应该想到咱们汉人有报复的一天!”“咱们汉人……”武忠跟着重复了一句,重复着师爷口气中的自豪。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设想破虏军获胜了,汉人,毕竟大伙都是汉人啊。 在大元帝国,这个称谓充满了屈辱,代表着生下来就是奴隶的身份。 在华夏古国,千百年来,这可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 “咱们是汉人!”武忠终于作出了决定,一把推开窗子,向外狂喊道。 外边,天光己经大亮了,早起的幕僚,正在晨练的部将,抬起头,迷惑望着武忠站立的窗口。 数年来,大伙都尽力去遗忘,忘记这汉人两个字的含义。 在逃避这两个字所带来的屈辱的同时,忘记了祖先流传下来的血脉,还有脉搏中的光荣和梦想。 但在这个早晨,突然有人把久违的记忆唤醒了,惊涛骇浪般冲击着大伙的心脏。 “咱们是汉人!”有人小声重复着,突然,明白了武忠话里的全部。 一轮朝阳跃出云层,把万丈金光洒在华夏大上。 第四章 惊雷 (三) 建昌军“叛乱”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道了达春手里。 接到斥候送上的情报,这位素以沉稳著称的平宋都元帅“腾”一下从帅椅上跳了起来,随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手用力在桌案上撑了两下,最终未能支撑得住,又重重跌坐回椅子。 武忠麾下的那帮新附军不过是群废物,若是在往常,达春和他的部将们根本不会把这些替大元朝弹压方的废物放在眼里。 比起范文虎、吕师夔等将领,武忠,韩文海等方管军万户更上不了台面,忽必烈从没给他们的队伍发过军饷,也没为他们的部属更换过任何军械。 达春、张弘范南征时都不会带上他们,以免这样的部队拖累了全军的战斗力。 但现在是两军对阵的关键时刻,就如同两个武士单挑,纵使是一片树叶,也足以让其中一人送命,何况是建昌军这么大一堆“废物”突然改变了位置。 如今,南安、永新一带己落入破虏军别部之手,元军去两湖的路己经被切断。 万一战事不利,大元兵马只能向北方撤。 而武忠的一万兵马,此刻正如匕首一样,刺在退兵的必经之路上。 “你从哪得来的消息,你们几个人一同出去,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晕了好大一会,达春才缓过神来,铁青着脸向下问道。 报信的斥候楞了一下,旋即从头到脚被无边的寒意笼罩。 不敢看达春那刀锋般的目光,侧开眼睛,大声回答:“回大帅,消息是破虏军游骑凌晨时射进大营中来的。 属下拿一份前来汇报,其他几个弟兄四下追缴箭书去了,把图将军说必须阻止消息流传!”“你下去吧,把其他几个斥候也叫回来。 既然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追也没用!”达春挥了挥手,示意斥候离开。 刹那间,他仿佛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脸色青白中透着死灰,看上去有股说不出的凄凉。 “是,大帅!”刚刚在鬼门关头走了一遭的斥候答应一声,倒退着向外走去。 达春的嫡系幕僚、部将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如果是斥候们自己打探到的情报,达春还可以通过杀人灭口的手段,把建昌军“叛乱”的消息封锁住,从而稳定住军心。 但这消息既然是被破虏军游骑射进营中来的,军营中流传的就不止是一份,达春即便是想封堵,也来不及了。 “大帅,战吧!”上万户乃尔哈走上前,大声说道。 “大帅,不能再等了!”上万户索力罕响应。 达春的目光扫过将领们决然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 面前这几个,都是跟着他厮杀了十几年的弟兄,彼此之间呼吸相通,不用太多的语言,就知道对方想表达什么。 是与对面破虏军决一死站的时候了,半个月来,三万多破虏军就像一块巨大的岩石般,死死的压在十四万元军头上。 论数量,元军占绝对优势。 论质量,蒙古铁骑也不比破虏军战士来得差。 问题就是,队伍中蒙古铁骑太少了,只占三分之一不到。 剩下的近十万人,除了两万探马赤军外,全是新附军。 如果后路无优,达春还可以凭着这些人马与邹??苄?弦欢问奔洌?岢值讲?盏拇缶?侠础7凑????啵?矶啵?贫?俣瓤欤?杂谌绱伺哟蟮囊恢Ф游椋?坡簿??顺浞址11踊鹋谟攀浦鸩奖破韧猓?挥惺裁从行д椒ā5?衷诓恍辛耍?渲艺庖环矗?r环6???怼8e荨17俳?16?荩?拗荩?父?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方都是破虏军在镇守,随便有一个管军万户与武忠勾结,大元兵马就陷入了重围当中。 到那时,即便不被破虏军和反贼们困死,大军也会崩溃。 那些新附军本来就是狐疑之众,带着他们,威慑敌人的效果比战斗的效果更大些。 半个月来,在破虏军的分别对待下,己经有军心浮动的传闻传入达春的耳朵。 如果让他们知道后路马上要断了,还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打吧,传我的命令,擂鼓,升帐,把全体千户以上的将领都召集到中军来!”达春叹了口气,大声喊道。 隆隆的战鼓声响了起来,听到点将鼓,一个个健壮的身影陆续跑进了中军帐。 “这都是我蒙古好汉啊,今天,本帅就要带着他们去送死!”达春望着坐下那一张张忠勇的面孔,悲凉想。 以疲惫之兵带狐疑之众,有胜算么?如果有五成获胜的把握,达春早就与邹??稣搅耍?伪氐鹊浇裉欤慷悦娴钠坡簿??娌蝗瘢?卸?谎附荩??朗仄鹄慈词且豢檠沂??桓鎏?啊q巯履芑靼芩?堑奈ㄒ话旆ǎ?褪怯掌??浅龌鳎?掌??欠直??裳巯率奔淙凑驹诹俗??且槐摺?蒙古军训练有素,很快,千户以上级别的将领就都赶到了。 探马赤军的大营在中军南侧,稍远,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元继祖带着麾下十几个将领也赶到了。 而士兵和将领最多的新附军却迟迟没有一个人来,达春命人又击了两遍点将鼓,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来人!”达春心里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大声喊道。 仿佛心有灵犀般,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飞马来报,新附军炸营了。 “什么!”所有将领都跳了起来。 炸营,是行军打仗最忌讳的事,一旦士兵炸营,往往需要主帅耗费极大精力才能恢复秩序,并且在恢复秩序后,短时间内军队不会有丝毫战斗力。 “大帅,新附军炸营。 李甄带着亲信谋反了!”一个令人憎恶的声音在军帐口重复。 大伙低头看去,只见上不知什么时候滚过来一个浑身是土的“爬虫”,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叫道。 “把焦先生扶起来!”达春眼尖,率先认出了上报信人的身份,柔声吩咐。 “大帅,管军万户李甄带着亲信谋反,黄志明将军去阻止,被李甄射杀。 如今,大营里几支互不统属的新附军互相打了起来,整个大营都乱成了一锅粥了!”焦友直为人龌龊,头脑却很清醒,在站直身躯的同时,将新附军那边详细情况简练概括了出来。 “怎么没把你这个恶心家伙射死!”探马赤军万户元继祖在心中骂道。 虽然现在李甄己经和他不属于同一阵营,但从人格角度,他更敬重李甄这样的“叛徒”,而不是焦友直这样的“朋友”。 “索力罕,你速带本部兵马警戒,严防敌军趁机进攻。 乃尔哈,调一个万人队跟本帅走!其他人,回营整顿兵马,等候本帅将令”达春当即立断,大声命令道。 将领们答应一声,飞跑了出去。 达春跨马,带着一万蒙古兵冲向了新附军聚集的几处营。 新附军大营内,士兵们乱做一团。 叛将李甄显然早有准各,带着五千多嫡系兵马在营内放了几把大火,然后掉头冲向了破虏军防线。 破虏军那边的接应兵马也做好了准备,见到李甄旗号,立即放开了一条路,把起义的弟兄们让了进来。 其他几支新附军没有达春将令,不敢追,也无心追,只好眼睁睁看着李甄逃走。 还有几股不知是谁的部下,哭喊着要回家,四散着向野外逃去。 而大多数士兵不明白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拿着兵器,见到有人靠近自家帐篷就是一通乱砍。 达春带着铁骑从大营外跑过,抓了几个逃兵,很快弄清楚了具体情况。 对付炸营,他有一招最见效果的办法。 叫过乃尔哈,达春大声命令道:“派几十个会说汉语冲进去,让士兵都回自己的帐篷。 半柱香后,有站在帐外者,杀无赦!”“回帐,回帐,站在帐外不听号令者,杀无赦!”两小队蒙古骑兵冲进人群,一边挥刀将来不及让路的新附军士兵砍翻,一边大声传达了达春的命令。 在蒙古骑兵眼中,破虏军不过是打仗时的肉盾和运送辎重的奴隶,他们的性命根本不值得珍惜。 马蹄很快在人群中踏出两条血路,把命令传达到了每个角落。 一些蓄意闹事者丢了性命,忠于大元,试图整顿兵马的百户、牌子头们,也有不少人在混乱中稀里糊涂成了刀下之鬼。 有些士兵气愤不过,扔掉号衣逃出了营垒。 对此,达春早有安排。 己经逃远的,他命人不必去追。 此刻才想起逃的,达春命令一个不许放过。 两个蒙古千人队,挽着弓,在在营盘外围往来奔走。 见到靠近栅栏的,立即射杀。 杀到后来,把那些动作缓慢,迟迟不肯归帐者,也一并射翻在上。 血把面上的浮土混成了泥桨,平日里被蒙古人欺负怕了的新附军见达春如此狠辣,头脑慢慢恢复了清醒。 大多数人放下了兵器,乖乖躲回了军帐。 少数人不满达春滥杀无辜,拔刀找铁骑拼命,却因为没有组织者,分别被镇压了下去。 忙乱了大约一个时辰,达春终于稳住了军队。 正待召集幸存的新附军将领训话,猛然间,身背后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 “炮击!”达春本能回头,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十数枚漆黑的弹丸掠过天空,拖着长长的烟尾,落入蒙古军营中。 “该死!”达春猛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半个月来,他的蒙古军大营一直受到破虏军的冷炮打击,士兵们对炮弹的反应,己经渐渐从恐慌变为麻木。 “并不是每一发炮弹都能爆炸,即便爆炸,只要不站在炮弹落点十步之内,就能保住自身安全。” 这是蒙古士兵用血总结出来的经验。 握炸握出经验的老兵还发现,炮弹飞来的速度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快,凭借其在空气中的咝咝声和背后的烟尾,握炸的人有一半以上机会能判断出它的落点。 但这些经验都是对付零星冷炮的,这么集中的轰击,在大军统帅达春眼里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破虏军率先发动了进攻。 而这关键时刻,作为统帅的达春偏偏不在他自己该在的位置上。 “迎战,迎战,乃尔哈,留给你一个千人队,尽快整顿新附军投入战斗。 其他人,跟本帅回营!”达春声嘶力竭的叫道,旋即带着蒙古骑兵,冲向了中军。 持续半个月来,邹???诺亩际敲晒啪???源锎河惺底愕陌盐眨?坡簿?裉斓墓セ饕脖亟?又芯??肌?索力罕立刻命令新附军将领们整顿队伍,几个新附军将领都楞住了,刚刚经历一场大混乱,每个人连手下损失了多少兵马,低级军官是否还活着都不清楚,仓卒之间,如何能把兵马整理起来。 索力罕不管新附军将领的难处,用鞭子劈头盖脸打将过去。 有的新附军将领机灵,赶紧答应着跑向本营。 有的新附军将领却不开窍,兀自跟索力罕强辩:“将军,将军息怒。 这仓卒之间,部队怎能集合得起来。 即便集合起来了,谁还会有心思打仗!”“我不管,速去集合,否则,咱们今天都得死!”索力罕疯狂喊道。 他恨,恨这些新附军将领没头脑,居然看不到就在眼前的危险。 在皮鞭的刀剑的逼迫下,新附军的万户、千户们跑回营中整理本部人马。 刚刚从混乱中回过神来的士兵怎么可能投入战斗,一个个哀叫着,哭喊着,不知道究竟该何去何从。 半柱香时间过去了,营内宽阔处只聚集了几小队残兵。 有的士兵拿着刀剑,有的则四处张望,试图拣一把兵器来武装自己。 从东面吹来的风将炮击声连同硝烟一并送了过来,在新附军士兵眼里,那是狱的味道与声音。 队伍整理得更慢了,有人甚至偷偷从队伍中溜出去,钻进附近的帐篷。 硝烟在原野间弥漫,索力罕己经能听见中军方向传来的喊杀声。 来自破虏军方面的炮击声越来越密,远程重炮,近距离轻炮,驮炮,还有用简易投石车扔出的手雷,在战场上炸出了一团团黑雾。 “动作快些,快些!你们这些挨刀的家伙!”索力罕用汉语骂道。 越来越稠的烟雾让他心神不宁。 今天破虏军不知道又使用了什么古怪兵器,造成的烟雾如此浓烈,就像附近山川河流都己经失了火般。 山风卷着黑烟四处乱涌,完全遮断了各军之间的光线。 “是艾叶、咳咳,枯草,咳咳,还有,还有马,咳咳,马粪!将军,小心敌军诡计!”有人疯狂咳嗽着,在索力罕耳边提醒。 索力罕惊诧回头,看见焦友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浓烟中钻了过来。 山羊胡子被烧掉了半边,剩下的,焦黄缩卷在下巴颏上。 “大帅呢,中军那边怎么样!”索力罕一把拎住焦友直的脖领子,问道。 “大帅,咳咳,大帅让我来帮你整军,破虏军只是打炮,试探性进攻!”焦友直被烟熏得眼泪横流,一边咳嗽,一边回答。 “整军,还整个屁!”索力罕用皮鞭指着兵营痛骂,己经小半个时辰了,还没有一个完整的万人队被拉出来。 这样的队伍与人交战,甭说破虏军了,就是一群土匪流寇,也能轻易将他们击溃。 猛然,索力罕感觉到了一丝危机。 他听见了烟雾之后有喊杀声,也感觉到了脚下传来的震动。 炸营、烟雾、试探,几件事情联系起来,都指向了同一个后果。 “啊!”索力罕发出一声狼号,高高举起了弯刀。 他不要求部下去督促新附军聚集了,现在,他最迫切需要做的事情是自保。 分散在营内的蒙古铁骑快速转身,向索力罕将军靠拢。 打仗打出经验来了,索力罕那声绝望的狂叫,大伙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就在他们即将冲到索力罕面前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浓烟中挑出一杆战旗。 是破虏军,借着烟雾潜行而来,刺出了必杀的一击。 一瞬间,所有人感到了刺骨的冰寒。 “着!”王老实挥动手臂,将己经拉出引信的手雷甩了出去。 几百枚手雷从半空中飞来,飞向同一个点。 “敌袭!”焦友直绝望喊了起来,双腿拼命的磕马肚子,期待能逃过一劫。 可怜的战马无法理解主人的意思,高高仰起前踢,发出了声长长的嘶鸣。 马鸣声瞬间被手雷的爆炸声淹没,索力罕、焦友直,还有几十个冲到近前的蒙古骑兵化作碎片,飞上了天空。 王老实脚步不停,从挂在脚前的布袋中掏出另一枚手雷,再次扔了出去。 顺着他投掷的方向,又是上百枚手雷。 匆匆聚拢过来的蒙古骑兵完全被炸懵了。 在双方都有准各的情况下,骑兵对上步兵,他们占着绝对的优势。 可今天,敌人是从烟雾中突然冲出来的,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 大营中的新附军再次炸锅,同一天早上连受两次致命打击,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 聚集成队的士兵四散奔逃,赖在营帐里的士兵跳出来,丢下兵器,撒腿即向北方跑。 东、南、西三个方向都有敌军,只有北方还是大元的属。 在得知建昌军叛乱的消息后,士兵们己经想清楚了逃难的路线。 破虏军来袭,刚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是男人的,拿刀杀鞑子!”王老实又扔出了一枚手雷,从背后抽出断寇刃,大步冲进敌群。 百余名破虏军轻甲步兵以他为锋刃,刀一般刺入慌乱的元军中。 外侧的士兵排成三角阵与敌军接战,阵内的同伴则不停将手雷向外丢去。 仓卒之下,失去了将领指挥的蒙古军只能各自为战。 如此近的距离,己经无法发挥战马的冲击力。 有心退远一些,又对付不了手雷和弩箭。 很快,蒙古武士破虏军淹没。 有几伙新附军的将领试图上前迎战,却招呼不动麾下的士兵。 对面的破虏军将领刀法太狠辣,无论和他放对的是蒙古武士,还是新附军士兵,往往一合不到,就被他砍翻在。 对于避开他的士兵,他决不追击。 对于敢挡住他脚步的人,他则刀、短弩、手雷并用,根本不讲究什么大将风度。 这样的疯子反而对新附军最有震慑力。 很快,王老实的队伍就寻不见了对手。 所讨拿处,新附军将士纷纷避让,根本不敢与他对阵。 “你们是不是男人,不敢杀鞑子,难道就愿意杀自家兄弟!”王老实将一名顽抗者的首级一刀砍飞,在血光中对着旁边的新附军喊道。 新附军士兵们茫然看着他,不敢抵抗,也不知道出言反驳。 男人这个词,离他们太久了,久到在心中己经陌生。 “鞑子完蛋了,要么快走,要么跟老子杀鞑子去!”王老实又大喝了一声,脱离本阵,伸手将一名穿着百户服色的新附军拎到面前。 那名百户挣扎着,哭喊着,求饶。 手里的刀来回乱晃,就是不敢向王老实身上砍。 “去吧,你也叫男人!”王老实松手,把百户丢在了上。 那名百户蹲在上,以手掩面,放声嚎啕。 “弟兄们,杀鞑子啊。 鞑子害了那么多人,难得你们都忘了么!”李甄纵马从烟雾中钻了出来。 身上的新附军铠甲还没来得及换,只是在胳膊上缠了块白布,用黑墨涂了个宋字。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起义士兵兴高采烈,每个人胳膊上都缠着白布,写着自己的归属。 大部分新附军士兵放下了刀枪,四散着逃命。 个别人试探着脱下号衣,跟在破虏军的队伍最后。 破虏军的士兵也不笑他们胆子小,用宽阔的肩膀遮替他们挡住了前方的刀剑。 “是男人的,拿起刀来杀鞋子!”李甄高举着佩刀大喊。 “杀鞑子,杀鞑子!”烟雾中,不知道多少人在回应。 渐渐,回应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好像附近所有新附军都加入进来,发出了同一声怒吼。 第四章 惊雷 (四) 烟雾一起,达春立刻做出了正确反应。 他先命令四个骑兵百人队梯次出击,试探敌军的真正作战意图和具体方位。 同时,把焦友直派到新附军方向,命令他协助索力罕快速整顿队伍,把能集中起来的全部力量向中军靠拢。 对于邹??庋?慕?欤?锎盒睦镆话俣??隹床黄稹4巳瞬换崆ɑ匕???纸?匣鳎?膊换岢ね颈枷??钡返懈埂i踔亮?笏谓?斐s玫恼蠖?笳剑??纪娌皇臁k?换岚哑坡簿?鲇械幕鹌饔攀品11拥阶畲螅??没鹌餮怪频芯???没鹌髌1沟芯??缓笤倮?没鹌魅枚允值恼笮捅览!?赢了这样的对手,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但输在一个这样的对手身上呢?达春无法忍受这样的假设。 他像狼一样号叫着,咆哮着,拎着忽必烈钦赐的宝刀在营盘内走来走去,用自己特有的方式鼓舞着士气。 经历了最初的恐慌后,蒙古士兵都被他唤起了心中的血性,号叫着,呐喊着,在中营前集结。 他们不怕死,如果向破虏军的营垒发动进攻,蒙古武士自问冲不不破那重重的战壕、鹿砦和铁丝网。 可让破虏军杀到自己近前来,武士们决不答应。 破虏军算什么,他们只有少量的骑兵,大部分都是行动缓慢的步卒。 躲在营寨后时,大元蒙古武士拿他们无可奈何。 但他们胆敢冲出来,蒙古武士肯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乃尔哈,带着你的万人队,向南侧迂回,绕到烟雾外围去,从侧翼寻找机会!”“元继祖,带着探马赤军在后营集结,时机一到,立刻反冲,把敌军踏扁!”“粘哥,脱脱多尔,各带两千弓箭手,寨墙后准备。 洪脱塔,带一个万人队担任前锋。 待敌情探明后马上出击!”达春大声喊出一道道命令。 既然被破虏军抢到了进攻的先手,大元将士就教一教姓邹的怎么打野战。 他不是主动发起了进攻么,好啊,本帅倒要看看他三万人怎么打我十四万!达春的布置很灵活,也很实用。 破虏军最大的弱势是兵力少,那么,大元兵马就尽量在中军集结。 即便新附军不能投入战场,凭借蒙古军和探马赤军组成的层层防线,也能挡住破虏军第一波攻势。 一旦破虏军的攻势被大元所阻,探马赤军就可以发动反击。 当探马赤军和正面的蒙古军联手将破虏军战疲后,外围的乃尔哈刚好可以横着插进来。 破虏军攻击的正面,必然会用战车、巨盾和长枪构成阻挡骑兵的防线,但他的侧翼,却无法安排如此强大的防护。 一旦被骑兵从侧面插进去,无论持有什么样的武器,步兵只有受人宰割的份。 况且,以索力罕的能力,他不会两三个时辰都整理不出一支军队来。 关键时刻,新附军在来个侧后包抄,半个月来的颓势就能立刻逆转。 “杀了这些南蛮子,抢了他们的炮。 抢下一门炮来,无论大小,都赏黄金十两,官进一级!”布置完了反击队形,达春又大叫着提高对士兵们的赏格。 给予一定的赏赐是应该的,蒙古武士向来为财富和土而战。 况且对于破虏军手中的神兵利器,达春早就盼红了眼。 如果能趁着敌军疏忽的情况下抢下十几门便于移动的野炮,哪怕是最小的那种马驮虎蹲,接下来的战场局势都可能逆转。 想到这,达春又叫过几名心腹武士,指点着浓雾后方说道,“海金,你带两个百人队,给我想法摸到对面山坡上去。 这几天我观察,那种可远射的大将军炮应该布置在小西天一带,不惜任何代价,你必须把火炮给我毁了!”几个心腹领命而去,达春喘了口气,抿了一下干渴的双唇,瞑目,握刀,静静等着敌军的到来。 传到耳朵里的炮声渐渐缓了,脚下爆炸带来的震颤也渐渐感觉不到。 战马的悲鸣声,受伤士兵的哭叫声渐渐远去,达春心如止水,整个人仿佛都融入到了眼前的烟雾中。 透过重重浓烟,他感觉到一支军队正从前方向自己靠近。 第一波试探敌军动向的骑兵与之遭遇,不敌,损失很大,幸存者正飞快跑回来报信。 第二波游骑紧跟着遭遇了敌军,也撤了下来。 近战小炮的声音越来越容易分辩,敌军在烟雾中距离本军己经不足一千步,第三、第四两波游骑根本没上前接触,就逃了回来。 达春猛然睁开了双眼,目中仿佛射出一道光,刀一般刺向逃回来的武士。 几百名武士蜂拥着冲出烟雾,在达春面前不远处滚鞍下马,一个浑身是血的百夫长趴在上呜咽道:“大帅,敌军,敌军,移动的城………”“乱我军心,斩了,身上有伤的到后营裹伤,没伤的就处决!”达春不待那名百夫长哭喊着说完,大声命令道。 两名亲兵冲上去,手起刀落,将百夫长的人头砍下,拎在手中,纵马于阵前往来展示。 退回来的武士大部分是身上没伤的,听达春如此命令,悲呼一声,跨上马,再次向烟雾中冲去。 浓雾深处,又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和清脆的爆炸,片刻后,声音又回归远程火炮射击时所发出的尖啸,所有杀入浓雾的武士再没人回来。 “所有死了的,包括他”达春用宝刀指了指马前那具无头的尸体,高喊道“全部算阵亡,本帅会亲自向大汗替他们的家人讨赏。 今天,无论前面是神是妖,全给我冲上去,不准后退!”“不准后退!”传令兵一同高喊。 “不准后退!”数万人交相呼应,如狂风巨浪般,卷过田野。 受到激昂的情绪感染,一个蒙古武士举起刀,仰天长叫:“啊——喔——呜——啊——啊!”“啊——喔——呜——啊——啊!”数万蒙古军高喊。 “啊——喔——呜——啊——啊!”数万探马赤军呼应。 仿佛两大群狼闻到了久违的血腥味道。 每个士兵眼中都放出了幽幽的光来,杀戮、践踏,践踏,杀戮,几代人都是这样杀戮践踏过来的,把一个个民族踏在脚下,亦重重白骨上建立了蒙古人的伟业。 一天,这场杀戮还要重复,还要继续。 永远重复,永远继续!“前锋,出击!”达春的宝刀凌空一斩,向烟雾中那个隐约可见的方阵指去。 悍将洪塔脱带着一个万人队,洪水般冲上前。 万马奔腾,巨大得震动让人站不稳脚跟。 黄色的烟柱从面上升起来,追随着骑兵的脚步,巨剑般斩向烟雾。 碰撞声、呻吟声、爆炸声、喊杀声从前方传来,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 后方的人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时时刻刻有人在死亡,有人在刀尖上发出绝望的呼喊。 元继祖清晰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一半是因为临战的兴奋,一半是因为烟雾中传出来的绝望。 他半生中经历过大小不下三十场战斗,没有一次战斗如此神秘,也没有一次战斗让他感觉到如此紧张。 风,一阵微微的风吹过,将杀场上的烟吹淡了些。 也许是因为血液使灰尘凝固,也许是喊杀声让时间变慢,前方的情景慢慢能看清楚了,一座移动的堡垒,挂满了血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 破虏军步兵方阵,不,具体的说,应该是战车方阵。 千余辆长方型手推车,排成了第一道攻击线。 每辆车的正面,都打着长长的钢钉。 尖利的钉尖在烟雾中一闪一闪放着光,仿佛是一只只猛兽的眼睛。 在战车与战车之间,是带有轮子的巨盾。 高大的盾牌后,伸出一杆杆需要两个人才能抬着前行的拒马枪。 在巨盾的侧下,则是一个个身穿重甲的步卒,全身都被甲板包裹,只在面甲与头盔的缝隙间,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 一波蒙古骑兵如决堤的洪水般冲了上去,战马无法收拢脚步,重重砸在战车前方。 长长的钢钉立刻将战马的身躯穿透,连同马背上的骑手一起,羊肉串般挂在钢钉上面。 血瀑布般从钢钉一端落下,人马却未曾死去,拼命挣扎,哀鸣,哀鸣,挣扎。 更多的蒙古武士毫不畏惧的冲了上去,族人的鲜血激起了他们身上的蛮勇。 有人继续用血肉之躯冲撞钢铁城墙,有人却拨动马头,冲向战车与战车之间的缝隙。 “乒!”巨盾、长枪与战马接触的刹那,盾倒,马死,枪折。 马背上的蒙古武士双腿腾空,借着坐骑倒前的惯性跳入破虏军中。 钢刀于半空中一挥,己有士兵倒下。 又一舞,重重磕在一柄迎上来的断寇刃上。 金铁交鸣声响亮,蒙古武士借力,落,挥刀,凭着普力逼得与他交手的破虏军战士连连后退。 对面的破虏士兵见自己无力与他硬拼,身形侧偏,向旁边让去。 蒙古武士大喜,拧身冲向战车后的推车者。 脚步方一娜动,一杆矛,两把刀,交替着向他袭来。 “啊!”痛呼声嘎然而止。 心犹不甘的蒙古武士仰面倒了下去。 钢刀与短矛组成的小阵立刻封住缺口,有人从上扶起巨盾,有人从战车上抽下另一杆长枪。 有人跑上前去,用肩膀架起枪身,用躯体顶直盾面。 方阵后响起几声唢呐,整个方阵停住了。 刚刚退下去的蒙古军见到可乘之机,快速打马冲了回来。 还没等他们接触方阵,无数支弩箭从半空落下,将冲在最前方的武士们射成了刺猬紧接着,有人快速从巨盾与战车的狭缝间推出五十余尊虎蹲小炮,用燧轮打着了引线。 “退!”洪塔脱知道火炮厉害,大声命令。 继续前冲的蒙古武士齐齐带住马头,战疯了的坐骑不甘心挣扎,咆哮,前蹄腾空。 “分散后撤二百步!”传令兵齐声高呼。 蒙古武士圈马后撤,怎还来得及,虎蹲小炮的杀伤范围只有数百步,什么时候用,怎样使用,炮师官兵们早炼得手都起了茧子。 五十多尊小炮同时发威,开花弹、铅丸、铁沙,长短配合,覆盖了五百步内的战场。 浓烟再次阻挡了人们的视线,当爆炸声和烟尘被风吹稀后,达春的望远镜里出现了狱般的景象。 数百匹战马,近千名武士倒在血泊中。 有人被开花弹炸得肢体不全,有人被铅子打成了筛子,最惨的是冲在最前方来不及后撤的武士,他们连同战马一齐被铁砂击中,浑身上下被打得焦黑,就像簧火上未烤熟的肉一半,焦黑的色泽中冒着缕缕青烟。 “冲上去,火炮来不及装填,冲上去,将南蛮子剁成肉酱!”洪塔脱的喊声就像狼嚎般,孤独中透着绝望。 又一波蒙古武士奋不顾身冲上前去。 百十个在炮火下侥幸生存的上一波攻击者见同伴赶来,长嚎连声,再度策动战马,冲在了第一线。 数以百计算的手雷,封住了最前方的攻击者。 没等爆炸声响完,第二波攻击者踏着硝烟,冲进火海。 钢弩呼啸着将数百名武士推下马背,却依然有数百名武士冲进了最后一道防御圈。 “放箭!”一名蒙古百夫长大声喊道。 跟在他身后的几十名武士同时弯弓,将涂了毒药的羽箭射到方阵内。 一名破虏军士兵中了箭,青黑色立刻笼罩了他的面孔。 这名士兵向后倒去,他的同伴伸手去搀扶,却被另一支羽箭射中了手腕。 麻痒的感觉旋即顺着腕部涌过手肘,涌向肩膀。 一名朴刀手当即立断,挥刀斩下了中箭的胳膊。 受伤的士兵软倒了下去,几个医护兵用皮盾遮住身体,将他抬到了阵后。 “举盾,举盾!”方阵中,低级军官们大声喊道。 一枚枚护身方盾举过头顶,将大批毒箭拦下。 “弩箭反击,轮射。 火枪手,瞄准了打,先杀官,后杀兵!”营正们在队伍中熟练发出命令。 数轮弩箭飞了出去,将骑射手逼向远方。 战车后,几根长长的铁管伸了出来,火枪手瞄准身穿牌子头、百夫长、千户服色的军官,扣动了扳机。 一名下千户正在二百余步外组织进攻,这个距离,用火炮打未必射得准,钢弩射程够不到,相对而言比较安全。 就在他叫喊着为摩下鼓劲的时候,眼前一道亮光闪过,巨大的力量将他的身体推下了马背。 “啊!”下千户惨叫一声,翻了个身,就此不动。 几名亲信跑上前,抱起他的躯体,除了胸口处一个箭尖大的小孔外,其他什么伤都没发现。 “后撤,后撤,分散后撤!”传令兵的呼喊声又响了起来。 蒙古武士们打马后退,尽量避开虎蹲炮的攻击范围。 队伍如碰到礁石的潮水般,倒卷了回来。 虎蹲炮再次发威,压制住了近处蒙古武士的攻击。 换过了火药和弹丸的野战轻炮也跟着响了起来,从一百五十步到一千步,到处是火炮的攻击点。 密度虽然没有在福建作战时那么大,但谁也弄不清下一枚炮弹会不会落到自己脚边。 蒙古军前锋的士气快速下降,洪塔脱一次次看向达春的大纛,却从那里看你不到任何命令的改变。 咬了咬牙,他对身边的武士喊道:“冲上去,长生天保佑着我们。 大汗在看着我们!”喊完,双腿一夹马肚子,带着自己的亲兵冲上了第一线。 “长生天在保佑着我们!”蒙古武士们绝望喊道。 主将己经冲到第一线了,其他人若后撤,按军法全部要处死,家人也要被罚为牧奴。 所有人红着眼睛跟在了洪塔脱马后,几十、几百、数千,担任前锋的整个万人队不留任何余力冲进了硝烟。 “没给蒙古人丢脸!”达春点点头,放下了望远镜。 转过身,看看木墙后的弓箭手,知道这批人白白布置了。 破虏军根本不会凑到弓箭射程范围内来。 他们现在最拿手的就是在别人伤害不到的方发动进攻。 “大帅,我们上!”探马赤军万户元继祖红了眼,跑上前主动请战。 “你带探马赤军兵分两路,一左一右杀过去,尽量别接触中军,击他的两翼!”达春看看元继祖,吩咐道。 从目前的战况上看,破虏军的火力主要集中在正前方。 如果利用骑兵速度优势找出侧翼火力薄弱点,此战未必就这样结束。 “党项儿郎,跟我上!”元继祖大声喊道。 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底冲出了本阵。 探马赤军士兵大多数来自西夏和西辽,骨子里和蒙古人一样勇悍。 看到今天的场景,全身的血液早就被点燃了,大声呼号着,攻向破虏军方阵的侧翼。 正前方,在付出了数千条人命为代价后,洪塔脱带着最后的几百名武士冲进了方阵。 战马在半路上己经死去,他提着刀,披散着头发,疯子般在人群中冲杀。 破虏军士兵在低级军官组织下,一边填堵被蒙古骑兵冲出的缺口,一边结成一个个小方阵,四、五名步卒配合着,缠住一个蒙古骑兵。 在自家方阵内,弩箭、火枪以及手雷全派不上用场,蒙古士兵和破虏军士兵完全靠短兵器互博。 双方士兵交替着倒下,几乎是在以命换命。 “杀!”洪塔脱力大刀沉,一记横扫,将两名破虏军士兵同时磕飞到***外。 紧跟着,他颠步上前,刀尖斜削,顺着短枪兵的枪杆剁下去。 短枪兵招架不及,只能撤手,扔掉兵器急速后退。 洪塔脱快速跟上,以刀为剑,直刺短枪兵心窝。 眼看一个小阵就被他冲散,那个短枪兵一侧身子,胳膊直接夹上了洪塔脱的弯刀。 洪塔脱手腕一翻,刀刃向外,直削在对方手肘关节处。 锁甲与刀刃接触,发出刺耳的磨擦声。 士兵手臂上血向外涌,却紧紧夹住了钢刀不放。 另一只手死死握在刀背与刀刃之间。 洪塔脱没料到对方的铠甲如此优良,这一刀居然没将枪兵的手臂卸下。 用力拔刀,把枪兵连人带身体一块拉进了怀里。 “***,看我摔死你!”洪塔脱狞笑着骂。 单手去搭枪兵的肩,指尖处却传来一阵锥心剧痛。 一把断寇刃从侧面横过来,将洪塔脱的四指连根切下。 没等他看清来敌,怀中的枪兵提起膝盖,重重顶在了他的胯部。 “啊!”洪塔脱惨呼一声,弯腰捂胯。 两把钢刀交错而过,重重砍在他的后腰上。 中万户洪塔脱仰面倒,致死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栽到了几个无名小卒手里。 弥留间,目光向四下看去。 只见跟着他冲进方阵中的蒙古武士纷纷仆倒,头被人割下来,皮球一样扔到了阵外。 凄厉的号角声从达春本阵响起,又一波蒙古军不顾生死冲了上来。 蒙古人是天下最优秀的士兵,主将不死,不下令,他们绝不会擅自撤退。 “擂鼓!”达春大声喊道。 数十面牛皮大鼓发出震天的声音,蒙古武士们踏着鼓点,毫不畏惧冲向方阵,冲向死亡。 “吹号!”邹??诜秸笾醒牖佣?钇臁?“滴嗒,滴嗒,滴滴嗒滴!”文天祥“独创”的铜号发出激越的音响,穿破硝烟,穿破鼓声,传遍杀场每个角落。 破虏军将士摆正阵亡战友的尸体,擦亮钢刀,扶正战车和巨盾,迎着蒙古铁骑向前走去。 战马掀起的烟尘和炮弹爆炸生成的硝烟再度交织在一处,羽箭和钢弩与半空中往来,奏响死亡的篇章。 战马冲破弩箭和手雷构成的封锁线,踢翻巨盾,闯入方阵。 一个破虏军士兵倒下,无数个穿着同样盔甲的士兵涌上去。 蒙古武士被打下马,砍翻,战马被砍倒……下一刻,同样的画面在不同的方重复。 方阵被撞出无数个缺口,蒙古铁骑的队形同时也被撕开无数条口子。 没有人后退,双方都在死亡中博杀,等待。 等待有一方支持不住,率先倒下。 这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碰撞,碰撞的结果,预示着两个民族最终的结局。 阳光不忍看到这血腥的场景,躲到了云层后。 起风了,猎猎大风吹过田野,吹散硝烟和血雾,吹得战旗“呼啦啦”作响。 万里长城,在风中舞动。 第四章 惊雷 (五) 达春麾下的蒙古铁骑不愧天下精兵之名,即便是在火炮、弓弩和手雷的三重拦截下,依然保持了很好的攻击序列。 一波波蒙古骑兵如潮水般,不断冲击着破虏军的战车方阵。 每一次冲击,都像巨浪砸在礁石上一般,被撞得粉身碎骨。 但旧的一浪倒下去,立刻有新的一浪接上来,前浪推着后浪,逐步逼向破虏军承受能力的底限。 方阵的正面大大小小被撕开了十几个口子,双方士兵就在口子边缘处拼死博杀。 破虏军士兵用生命为代价将缺口封死,蒙古武士则以生命为代价再度将缺口撕开。 血,红色的血,分不清蒙古人的还是汉人的,混和在一起,顺着缺口处四下蔓延。 人马的尸体枕籍,还不断有骑兵从尸体堆上冲上来,冲上来……大部分虎蹲小炮都哑了火,它们过于缓慢的装填速度己经无法适应战争的紧张节奏。 装药手和炮长捡起丢弃在上的刀剑,挺身加入了阻击队列。 在虎蹲炮的后方,双轮野炮的炮管也开始发红,司炮长伸出手,阻止了装填手继续填充火药。 他必须让火炮歇息,否则就有炸膛的风险。 子母连环炮还喷吐着火舌,但造价昂贵的子管己经面临消耗殆尽的边缘。 而前方,还有大队大队的蒙古军,不顾一切的冲上来。 达春敏锐发觉了炮声节奏的变化,挥动令旗,又一支骑兵蜂拥而上。 经过多年的较量,江南西路蒙古军无论战马还是士卒,都己经适应了在炮弹烟雾中冲锋,失去大部分火炮协助的战车方阵所承受的压力骤然加大,被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宽,越来越宽,马上就有了崩溃的危险。 “装填手,跟我上!”老将军吴希?]捡起一杆长枪,冲了上去。 仗打到这个状态上,己经无法再区分谁是步卒谁是炮兵,所有无法继续操炮的炮兵都捡起兵器,跟在了吴希?]身后。 在方阵的中央偏右侧,兜头截住了几匹刚刚冲入方阵的铁骑。 ““啊一一喔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啊!”蒙古武士口中发出狼一般的号叫,弯刀挥舞,在人群中泼出一片血光。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破虏军士兵倒了下去,第四个被战马撞翻,第五个毫不犹豫冲向了马腹。 破虏军的制式锁甲能有效防御远距离射来的羽箭,却无法抵御马蹄的践踏。 附近的人都听见了胸骨被马蹄踏碎的闷响,受伤的士兵痛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利刃砍向了马腿。 战马、武士、破虏军士兵倒在了一处,无数把断寇刃刺过来,将蒙古武士剁成了肉酱。 “冲上去,冲上去,别扎堆,堵缺口!”吴希?]大喊着,长枪挥舞,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蒙古武士刺落马下,另一名徒步的蒙古武士看清了肩甲上的金花,立刻放弃对手,向他冲了过来。 “杀!”吴希?]一抖手腕,挺枪突刺。 蒙古武士拧身避开,弯刀贴着枪身削了过来。 吴希?]侧身,收枪,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的,脚下一滑,身体向旁边倒去。 蒙古武士见到好处,刀尖一压,直劈吴希?]后脑。 几名亲兵不顾生死扑上,架住刀锋,救走吴希?],同时与冲入缺口的蒙古武士们战在了一处。 后续冲上来的武士越来越多,久经战阵的他们不用军官指挥,就明白哪里是最佳攻击点。 很多人在冲击途中拨偏马头,让开无法撞翻的战车,直接趟入堆满尸体的缺口。 “堵口子,堵口子!”破虏军都头武平大喊,带领麾下士卒迎住战马。 己经加起速度来的战马怎是轻甲步兵所能抵挡,士兵们纷纷被战马踏翻,缺口开得越来越大,己经可容三骑同时冲入。 这种情景武平很熟悉,当年赣州会战中,他所在的枪阵就是这样被李恒麾下的骑兵冲垮的,再有几匹战马冲进来,整个方阵就面临崩溃的风险。 眼下与当年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当年的民军被冲得四散奔逃,而今天,却有一个又一个弟兄前仆后继冲了上去。 四名骑兵并排冲进缺口,巨大的惯性推翻了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生物。 蒙古武士哈哈大笑,纵马践踏。 突然间,他们发现了一个不怕死的障碍物,都头扔下断寇刃,从同伴的尸体上捡起几枚手雷,擦燃引线,抱着冲向了骑兵。 一声天崩裂的巨响,几名骑兵和武平同时在缺口处消失了。 冲向此处的后继蒙古骑兵楞了楞,无法相信眼下的事实。 就在这个时候,另两名破虏军士兵冲了过来,抱着手雷,冲进了马队深处……爆炸声接二连三在各个缺口外响起,蒙古骑兵的攻势被遏制住了。 他们自诩为天下最勇敢的人,但他们今天却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勇者。 破虏军士兵在同伴的尸体上竖起巨盾,架起拒马枪。 扶起被血染红了的虎蹲炮。 一串串手雷被挫开蜡封,摆到了尸堆上。 弓弩、弯刀、战马、手雷,死亡的旋律再度响起,慢慢奏出最华丽的篇章。 邹??驹诜秸笳?械囊涣菊匠瞪希?成系募u獠欢?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抽搐。 与其他部队不同,第一师的骨千就是当年基本上都是当年空坑之战幸存下来的老兵。 邹??负跄芙谐鍪x忻恳桓龆纪贰6映さ拿?帧t谒??Φ奈恢茫??芸醇?羧找桓龈鍪煜さ谋秤耙逦薹垂?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扑向敌人的马蹄,每一个士兵倒下,都像有一根针扎在他心窝上一样。 “将军,让第六标上吧!”参谋熊定北跑上前,带着哭腔建议。 他也是百丈岭上下来的老人,实在无法忍受同伴一个个战死在眼前的惨烈景象,提醒主帅提前投入预各队。 “不行,达春人马比咱们多,他手中还有生力军没动!”邹??⊥罚?e叛来鸬馈?“将军!”熊定北哽咽着退到了一边,他明白邹??囊馑肌u馐且怀∈凭?Φ械恼蕉罚?坡簿?挠攀剖腔鹌飨??????挠攀圃诠セ魉俣瓤欤?耸?诙喾矫妗k?槐频孟韧度肴?苛α浚?欢苑娇辞宄?业祝??拖茸呦蚧倜稹?“哭什么,你,带着所有将领的护卫、亲兵、各标伙夫、督战队,给我堵上去!”邹??簧?蠛龋?蚨狭诵芏u钡目奁??熊定北抬头,想建议邹??粝录父銮妆?ど恚??坏姥?4幼??旖潜呗???洌??巴袒亓硕亲印i焓帜?税蜒劬Γ?嶙叩逗暗溃骸暗苄置牵?撸??胰ド摈沧樱?各级将领的亲兵、各标伙夫、督战队,所有平时不参加战斗的后勤人员拿起了兵器,跟着熊定北跑上第一线。 “鼓来!”邹??蠛取<父龈沾由畚渲富友г号嘌倒?拇笏谓?颗苌锨埃??蹲诺萆狭街Ч拇福???釉谑郑?幌乱幌?img src="http://smenhu/images/smenhu" /向立在战车上的大鼓猛击。 “咚!”“咚!”“咚!”“咚!”恢弘的鼓点配合着激昂的唢呐,将蒙古人冲锋的号角声压下,邹??昧η米牛?米牛?抗庠嚼丛郊岫ā?几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大宋进士终于明白了,战场并不是诗词中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写意,这里是生命与生命的博杀,是血与火的碰撞。 他们因紧张而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身体不再颤抖,从辎重车上取来弓,拿起刀,跟在士兵后向第一线走去。 风卷烟云,大就在脚下震颤。 平宋都元帅达春笔直站在硝烟与烈火之间,双眼早己变成了暗红色。 从第一波冲锋发起到现在仅仅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己经在正面投入了两万多部队。 两万蒙古铁骑,当年曾经踏破二十万西域联军的脑袋,今天却没能冲开车阵的第一线。 蒙古军自诞生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强横的对手。 这太不可思议了,更不可思议的是,有上百场作战经验的老将达春,到现在还无法判断对方还剩下多少实力。 “吹号角,问问元继祖、李谅二人到了什么位置,为什么还不发动进攻!”达春声音听起了就像受伤的野兽在喘息。 除了身边五个千人队外,他还有元继祖、李谅两个探马赤军万人队可用。 这么长时间,乃尔哈的迁回部队也应该也到达了破虏军侧后,如果新附军也能整理出一个万人队来参战,对面的破虏军即便是一条龙,达春也保证用人海把它淹死!“呜一一呜呜一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在达春身边响了起来。 战场上突然一静,立刻又爆发出更大的喧嚣声。 两个探马赤军万人队向破虏军的侧翼发起了反击。 元继祖、李谅,各自带着一个外人队,在两军激战的时候摸到了破虏军的侧翼。 二人所处的方位不同,面对的对手也不同。 李谅所在位置,正对着破虏军方阵左侧,他看到的是一个由长枪、重甲步兵组成的长方形斜阵,就像一只张开的翅膀般,斜挡在破虏军中央方阵的侧方。 而元继祖除了如林的拒马枪外,还看到了无数面金属盾牌,盾牌后蹲着两千多人,分为三列,每一列都端着根细长的铁管子。 二人同时带住了马头,他们不是蒙古人,所以无法体会达春心中的忠诚与绝望。 面对有可能让自己受到巨大损失的队伍,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全力取胜,而是如何才能把自身损失降到最小。 所以,他们才向达春主动请缨去迁回攻击破虏军侧翼。 侧翼的景象让他们感到非常犹豫,二人这些年跟破虏军交战十几场,对方的实力他们很清楚。 虽然侧翼这两支人马无法向正面方阵那样大量使用战车,但元继祖也能感觉到由对面传来的压迫感。 他敢肯定,即使自己冲上去,辅佐达春把这仗打赢了,麾下的儿郎们也剩不下多少。 对于探马赤军将领来说,位和北方汉军将领差不多,都是大汗脚下的猎犬。 武将手中没有了自己的家底,就等于猎犬掉光了牙齿,没有牙齿的猎犬是什么下场,元继祖不用脑袋也能想得出来。 如果不是顾忌自己纵容部下在南方所犯下的杀孽太重,元继祖甚至想过投降破虏军。 福建大都督府那边的包容性他了解,各族百姓一律平等相待。 完颜靖远、白旭、耶律雄等几个女真、契丹人甚至受到了重用。 特别是完颜靖远,文天祥在明知道他是女真皇族后裔的情况下,还让他掌管自己的卫队。 这等于把脑袋伸到了异族的刀头下,这种行为,这种胸怀,元继祖在大元从来未曾见到过。 中军传来的催战号角,打断了元继祖和李谅的思索。 军令如山,多年来养成的服从习惯,让他们不敢再拖延,但是,几乎不约而同的,他们在两翼都没投入全部人马,而是先派出了一个千人队上前试探。 “反正大帅在正面也能突破敌军的方阵!”抱着这个想法,元继祖发起了侧翼的第一波攻击。 他派出的部将叫马崇礼,是个绿眼睛西域人。 平素里就不太勇敢,见主将派自己前去当垫窝儿,心里十分不满。 念了几遍真主的名字,骂骂咧咧带队出战。 (酒徒注:垫窝儿,是游牧民族术语。 指的是一胎多仔的野兽每次生产时所降生的第一个。 由于各种原因,往往不能成活。 所以称之为垫窝儿)站在对面的张唐早就做好了准各,趁着探马赤军还没前进到加速距离,吩咐一声竖盾。 数百枚金属方盾立刻垒成了一道樯。 盾与盾的缝隙间,无数根长管子探了出来,仿佛凭空搭建出了一座移动堡垒。 “上前,上前,分列,二百步发起突击!”马崇礼用生硬的汉语命令道。 探马赤军士兵大部分为党项、契丹人,小部分西域各游牧民族和历次战争掠来的西方战俘。 大伙语言互不统一,所以将领只能用汉语来发号施令。 士兵们犹豫着向前靠,正面战场的密集炮击景象让他们很恐慌。 破虏军在侧翼没有开炮,会不会是一个更大的陷阱?他们不是蒙古人,不愿意做引发陷阱的牺牲品。 “对方的战意不强,听我的命令,敌军靠近二百步时,撤盾,火枪手轮射,先给他们来一个下马威!”张唐从敌军慢吞吞的动作中,看出了破绽。 低声向身边的传令兵说道。 几个传令兵弓着身体跑开,把主将的意思传达到各营。 这个火枪旅是秘密抵达战场的,上战场之前,曾经经过数月的特训。 队长以上军官皆经过指挥学院培养,无论心理素质和战场应变能力俱是一流。 各级士官们听到张唐将令,立刻作出相应战术调整,前排的长枪手悄悄后撤,火枪手上前填补了他们留下的空档。 “准各!”马崇礼高高举起了弯刀,快到二百步了,敌军居然没有用炮轰击,可见他们全部力量集中在正面。 正当他欲挥下弯刀的时候,对面的盾墙突然撤开,三排手持铁管的士兵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马崇礼楞了一下,他认不出对手所持的到底是什么兵器。 比花枪还短,难道这种兵器可对付骑兵么。 “乒!”“乒!”“乒!”爆豆子般的脆响给出了他最后答案。 马崇礼只觉得眼前突然有白光一闪,接着,就被一股大力推下了战马。 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着,带着鞍蹬,拼命逃向远方。 二百步的距离,只有当年张弘范组建的射声军,才能在如此远的距离上利用手中性能优良的黄桦、黑漆等名弓发起攻击。 但张弘范早死了多时了,射声军也早已因为自保能力太差而被达春解散。 元继祖站在千余步外,眼睁睁看着自己派出的第一支队伍像雨中浮萍般被人撕成了碎片。 嘴里一阵发苦,心脏不受控制狂跳了起来。 “妖法!”因为浓烟和火炮的作用,元继祖在达春身边时,没看清蒙古前锋被射杀的景象。 此刻,第一个窜入他大脑的,就是敌军中有传说中的大撒满在作法。 没有箭杆,甚至连破虏弓那种银白色的弩臂都没有。 几百步外取人性命时只冒出数缕青烟,那不是妖法是什么?他颤抖着手臂举起刀,却迟迟不愿意再挥下去。 “李谅那边己经发起了进攻,等等他那边的结果吧!”,元继祖抱着侥幸的心理想。 此刻,另一个探马赤军万户李谅抱着和元继祖同样的心理放缓了攻势。 对面的破虏军盔甲太厚,一上来就给他麾下的骑兵来了个下马威。 上前探底的骑兵或丧命于长矛,或丧命于弓箭,却未能让对手后退半步。 要不是看见对手身上的盔甲实在太重了,移动起来缓慢无比,根本无法主动发起攻击,李谅甚至想直接把自己的万人队撤走。 从单纯防守性能而言,像正面战线那样,采用战车和巨盾搭配的方式是对付骑兵是最有效办法,但邹???苏展瞬慷诱?宓幕??裕?辉诹揭矸帕撕苌俚恼匠怠u盘频哪且徊啵??度肓舜蠖级礁?嘈呐嘌?隼吹幕鹎孤茫??笠矸读?悄潜撸??杓?蹦昝????热硕愿队文撩褡迤锉?恼绞酰?贾昧舜罅康闹丶撞奖??邹???盘坪头读?堑拿?钍牵?蛔贾г?芯??x?ぷx揭怼8蘸锰铰沓嗑?矫娴脑?套婧屠盍露枷氡4媸盗Γ?勘?悄藕吧?鹛欤?床豢先??把埂k?礁糇攀?俨骄嗬攵灾抛牛?灾抛牛?猛??孤堑男那椋?群蜃胖芯?较虻恼蕉烦隼醋钪战峁??正面战场上,战斗己经进行到了白热化步。 双方士兵都忘记了生死,忘记了恐惧,用刀互砍,枪互刺,甚罕用头盔,拳头互相攻击。 车阵一次次濒临崩溃,又一次次被破虏军将士用生命修补完整。 蒙古骑兵一次次被杀退,又一次次冲上前,为黄金家族的利益,献出自己年青的生命。 风越刮越大,破碎的战旗被血雾与浓烟裹着,飘向远方。 远方天际间,云亦被战火烤热了,宛然呈献血一般的颜色。 “呜一一呜呜呜一呜呜!”凄厉的号角声接连响起,破虏军的后方,一连串高高低低的丘陵后,有根羊毛大纛,悍然探出了头。 第四章 惊雷 (六) 战场上风云突变。 乃尔哈所部万余骑兵,经历两个多时辰的苦战,终于绕到了破虏军背后。 号手们用狼嚎声告诉达春,总攻可以开始了。 破虏军阵中,邹??佣?狡欤?疽獠慷又葱械诙?自じ鞣桨浮u馐钦角安文泵强悸堑降淖罨登榭鲋?弧u攵缘芯?卸?附荩?贸でɑ刈髡降奶氐悖???沙隽肆礁霾奖??????腋侠粗?降拿窦湮渥埃?咽卦诘芯?赡芮ɑ氐穆废呱稀5?牵?窦湮渥暗恼蕉妨p暇刮薹ㄓ朊晒盘?锵啾龋??歉冻隽司薮蟮拇?郏?黄鸬搅顺僦偷芯?饔茫??疚薹g棺∧硕??耐雒?换鳌?左右两翼的破虏军斜方阵开始向中央靠拢,战阵从品字形慢慢变成了半圆形,张唐、方连城带领着重甲步兵、长枪手和火枪手,组成新的圆阵,护住了中央方阵的两翼和背后。 敌军变阵的时候,是骑兵最佳攻击时间,探马赤军万户元继祖犹豫着,迟迟不敢下达出击命令。 在另一侧,李谅依然进行骚扰性试探,两个人都认为,既然乃尔哈赶到了,探马赤军上与不上,己经无关大局了。 “全军出击!”达春苦笑着,挥动令旗。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胜利,即便今天将破虏军围歼了,江南西路的元军也必须撤走。 两个时辰的战斗,有一万五千到一万八千蒙古男儿葬身沙场,没了蒙古武士做主心骨,元军还有战斗力么?最后五支万人队快步上前,破虏军背后,乃尔哈也围了上来。 如果今天双方注定有一方要倒下,乃尔哈希望,倒下的永远不是蒙古人。 双方兵马越靠越近,此时,每个人耳朵里听得最清晰的,反而不是零星的火炮声和隆隆的马蹄声了。 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闷雷般作响。 吴希?]舔了舔嘴唇,有些腥,不知道嘴巴上的血液是自己的还是蒙古人的。 在重重硝烟外,乃尔哈抹了把脸,有些粘,血与火早己把他的面孔烤成了黑红色。 “呜一一呜呜呜一呜呜!”又一阵号角声在战场上响起来,达春本阵旁边,一支万余人的队伍走进疆场。 几个新附军士兵抬着长号,拼命吹着,讨好地告诉达春,他们亦可以投入战斗。 “哈,哈,哈,哈!”达春彻底狂笑起来,眼泪鼻涕一块往下淌。 新附军来了,他们来干什么呢?是打扫战场,还是埋葬同胞smenhu的尸体。 刚才他们那边不断有乱兵逃跑,不断有人报告遭到“数万破虏军偷袭”的“紧急军情”,借此逃避战斗,现在,大局己定,他们居然打退了“袭击”,前来助战了!荒谬,真是荒谬。 万余人新附军拖拖拉拉地向中军靠拢,前队距离达春还剩不到一百步,后队却拖出有半里长。 达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新附军的窝囊是天下闻名的。 这么散乱的队形,也只有他们能排得出来。 但走在新附军队列最前面那一伙人,却怎么看怎么怪异,凭借直觉,达春认为,这伙人无论精、气、神,都不应该是新附军所有。 就在这一瞬间,乃尔哈动,带领全军冲向破虏军背后。 元继祖动,探马赤军击向破虏军右翼。 李谅动,探马赤军击向破虏军左翼。 邹??诜秸笾醒牖佣?钇欤?魑?じ鞫拥牡谝皇Φ诹?瓿龌鳎?呗碓境霰菊螅??蛘?嫔崩吹拿晒啪?u盘啤7搅?歉鞔?游椋?浪赖肿〔嗪蟮牡芯??新附军亦动,直接奔向北元的中军。 “站住!”达春猛然发出一声断喝,禁止新附军继续靠近。 哪里还来得及,当先的千余名新附军士兵发出一声呼哨,迅速变出十几个锋刃形阵列,径直向达春冲来。 “保护大帅,保护大帅!”达春的亲兵惊惶地喊道。 最后五个千人队己经冲了上去,如今达春身边,连一千士兵都凑不齐。 传令兵慌忙吹响求援的号角,向最近的一支队伍寻求支持。 达春气急败坏,一刀刺死传令兵,将号角扔在地上。 “杀鞑子!”万余新附军同声高喊,举着刀、剑、长矛冲向中军。 己经快前进到攻击位置的蒙古军突然听见求援信号,回头一望,看见新附军造反,赶紧调转马头奔了回来。 王老实拎着一把砍豁了的刀,带着几十名战士直扑达春。 他的攻击速度太快,其他几各小队步兵无法接应,整支队伍陷入了敌军重围。 达春的亲卫虽然人数不多,却个个身手敏捷,围住王老实呼喝邀战,死活不肯放他再前进一步。 其他几个攻击分队也陷入了苦战,无法为王老实作出有效战术配合。 “杀!杀!杀!”王老实呐喊着,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处上,血从头盔一直流到战靴,根本分不出哪部分是他自己的,哪部分是别人的。 他身边的士兵不断倒在了蒙古武士的刀下,整个攻击分队所剩己经不足二十人。 跟着前来杀鞑子报仇的新附军却被隔在了远处,帮不上忙。 “杀!”王老实情急拼命,大喝一声,将与自己捉对厮杀的百夫长砍倒,然后骤然加速,边跑,边对身后叫道:“护住我的背!”十几名破虏军战士闻言,同时放弃对手,跟在了王老实身后,用尽一切手段将来袭的刀剑挡在外围。 王老实狂呼连连,接着刺死两名蒙古武士,甩开第三个敌手,直接冲到了达春面前。 “来得好!”达春大怒,冲着王老实兜头就是一刀。 他己经看出来了,纠集新附军前来偷袭,破坏了整个合围计划的,就是这个面相猥琐的庄稼汉。 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一刀将此人剁成两半。 双刀相交,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王老实的身形一顿,达春亦被逼得退后半步,随后,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怒吼,举刀战在了一处。 达春的亲兵唯恐主帅有失,拼命地冲上前,试图刺死王老实。 王老实所带的破虏军战士则肩膀挨着肩膀围成半个***,死死护住主将的身后和两翼。 达春挥刀,被王老实挑开,紧接着,王老实向前跨步,腰部发力,一记力劈华山,当斗罩下。 达春举刀相迎,将王老实的兵器击出,调转刀尖刺向王老实胸腹。 王老实不管不顾,挺身向刀尖上撞,手中利刃依旧是一记力劈华山,再度砍向达春面门。 身为一军主帅,达春岂肯跟王老实拼命,回刀隔挡。 王老实一刀不中,撤刃,抬腿一脚,刚好踢到达春大腿跟上。 达春被踢得后退几步,几乎跌到。 王老实快步上前,连连挥刀,慌的达春身前亲兵齐拥而上,用身体硬挡王老实刀锋。 王老实哈哈大笑,又是一刀挥出。 这一刀却不再用实,中途陡然转向,将侧面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蒙古武士砍翻,接着,他整个人纵身向旁边跃去。 这一招谁都没想到,一心救主的侍卫们失去了目标,呆了呆,不明白王老实到底打算干什么。 “拦住他!”达春坐在地上大声惊呼,宝刀出手,扔向王老实。 王老实头甩动刀头将来袭兵器击飞,身体却丝毫不停,直扑蒙古中军的羊毛大纛。 侍卫们如梦方醒,叫骂着冲上。 王老实根本不管身后敌军,举刀剁向旗杆。 碗口粗的旗杆晃了晃,卡住了刀刃。 王老实一脚踢在旗杆上,借力拔出刀,再剁。 木屑纷飞,旗杆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豁口。 风带着羊毛大纛歪向一边,摇摇欲坠。 王老实高高举起断寇刃。 两把钢刀同时剁向王老实后背,与此同时,王老实第三刀麾下,咯嚓一声,将羊毛大纛砍翻于地。 他自知不能幸免,淡然一笑,挺背求死,身上却没传来任何伤痛,回转身,被同伴的血溅了满脸。 跟着他杀上来的最后一名破虏军士兵挡在蒙古武士的刀前,致死,他也没让人伤到王老实的后背。 “**你祖宗!”王老实狂吼,举起满是豁口的断寇刃砍向楞在原地的蒙古武士。 一个武士被他砍翻,另一个与他撞在一块,同时倒地。 下一刻,王老实从血泊中爬起来,势如疯虎,看见穿蒙古军铠甲的人就剁。 一时间,周围的蒙古武士居然忘记了还击,任由王老实在人群中乱砍。 羊毛大纛代表着一军之魂,平素插于中军,出击时换成小号版,擎于贴身侍卫之手。 纵使战败,亦不可丢掉。 一旦倒下,即意味着主帅身死,三军皆丧。 “羊毛大纛倒了,杀了达春了!”有新附军士兵在远处不知道真实情况,兴奋地喊道。 这个消息迅速在新附军士兵间传开,刹那间,每个人都像吃了大力丸般,平添了几分英勇。 “达春死了,大纛倒了,跟我一块喊!”新附军将领李甄见敌军阵脚因羊毛大纛倒下而出现松动,灵机一动的,大声命令道。 装腔做势向来是新附军的拿手好戏,几百名新附军将士同时喊了起来,“大纛倒了,达春死了,达春死了,大纛倒了!”先是蒙古语,然后是汉语,接着又是蒙古语,又是汉语。 “大纛倒了,达春死了,达春死了,大纛倒了!”声音响彻原野,前来救援的蒙古骑兵不明白真相,带住马头,楞在了原地。 “胡说,本帅没死,给我抢回大纛,竖起来,竖起来!”达春忍住跨间锥心般的疼痛,从地面上跳起,气急败坏地反驳。 几个心腹带人smenhu拼死上前,试图抢回羊毛大纛,重新竖立以稳定军心。 哪里还抢得回来,十余名破虏军士兵先一步抢上,七手八脚将大纛剁成了碎布条。 “大纛倒了,达春死了,达春死了,大纛倒了!”无法拆穿的谎言以最快速度在战场上传播。 用蒙古语,宣于新附军之口,不由得人不相信其真实性。 远方战场,元继祖刚刚发起新一轮攻击,突然发现达春的本部人马乱纷纷回撤,紧接着,就看见羊毛大纛倒下,心中大叫一声不好,赶紧命人收拢队伍,暂缓攻击。 另一侧的李谅反应更快,看见势头不对,立刻把前进到一半的队伍硬生生拉了回来。 接着又发现中军大纛倒下,立刻命令全军撤退,绕过达春所在位置,径直向正北方跑去。 “冲垮他们,冲垮他们!”乃尔哈兀自呼喝酣战,与张唐等人杀得难解难分。 麾下骑兵千余人中弹落马,千余人被重甲步兵拦截,亦有千余人突入破虏军本阵。 正当他高声给部下鼓劲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的骑兵越来越少了,整个战场都沸腾了起来。 “达春死了!”一句蒙古话传入乃尔哈耳朵。 他楞了一下,劈向前的弯刀停在半空中。 在马背上颠起脚尖向外看去,再也看不到高挑于半空中的羊毛大纛。 “大帅没死!胡说。 大帅没死,给我冲,冲垮他们!”乃尔哈大叫道。 如果达春死了,他身边的人应该吹响撤军号角,没有角声,预示着达春肯定无恙。 突然,乃尔哈看到有人在人群中向自己举起了一根管子,然后,他一头栽下了战马。 “乃尔哈死了,乃尔哈死了!”蒙古武士们惊恐地喊道。 达春死了,乃尔哈死了,新附军反了,探马赤军撤了,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战场上蔓延。 最外围的士兵率先撤了下去,接着,由外到内,武士们争先恐后地向北撤。 “整队,整队!”达春挥舞着拣来的弯刀大声命令。 他突然发现,士兵们不听指挥了。 虽然撤下来的骑兵,稍微努力,就可把造反的新附军拿下。 其余将士,抓住机会就可能彻底赢回战场上的主动权。 但没有人再想继续下去,所有士兵都开始向北跑。 “跟我上!”达春疯狂了,挥舞着弯刀,向最近一股新附军冲去。 几个亲兵拦腰抱住了他。 亲兵队长夺过达春手里的兵器,背着他,跟着人流跑向北方。 “杀回去,杀回去!”达春拼命捶打着亲兵队长的脑袋。 亲兵队长忍住疼痛,一声不吭,脚下速度越来越快,一会就把其他人甩在了身后。 有人给拉来一匹马,把达春扶了上去。 悲痛欲绝的达春跨在马背上,看着硝烟滚滚的沙场,再看看抱头鼠窜,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的蒙古武士,眼前一黑,整个人从马背摔了下来。 第四章 惊雷 (七) 当达春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己经是半夜了。 天上的星星很密,躺在敞拥马车上的达春可以清晰地分辩出军队正在向北方快速奔跑。 从前后左右的马蹄声密度来判断,附近至少还有上万骑的样子。 上万名骑兵一起逃命,这可是世间罕有的大场面了!达春苦笑了一下,挣扎着从马车上坐了起来。 “大帅,您小心!”紧跟在马车后的两个骑兵听到车上的响动,探过头来,关切地说道。 黑暗里,达春无法通过面孔轮廓认出他们的名字,二人的身架看上去十分陌生,根本不是平时在身边行走的那几个。 他心里一惊,伸手向车上摸索。 手指尖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凭借直觉,达春分辩出那是一柄蒙古人常用的弯刀,立刻紧紧地握在手里。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格日乐图和塞格尔奉呢,他们到哪里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领兵的将领是谁?把他叫过来,我要问话!”弯刀在手,达春心神稍定,压低声音,发出一连串地质疑。 “禀大帅,小的是吉亚,他叫乌恩,是乌恩起将军让我们来侍奉大人的。 格日乐图……格日乐图和塞格尔泰……”骑兵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格日乐图和塞格尔泰都是达春贴身侍卫,白天溃败的时候,大伙谁也顾不上谁,拥有千户、万户头衔的显贵大将尚且有十几人丧于阵中,两个品级不过是百夫长的亲兵,死活更没人管了。 达春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骑兵不必为难了。 不是没追过溃兵,对于兵败如山倒这个词他很熟悉。 只是以往他都站在胜利的一方,骑在战马上看那些懦弱的宋人丢下同伴,亡命奔逃。 如今,逃的却是蒙古人,却是达春自己!“禀大帅,这里是方石山,一会翻过前方那道岭,咱们就进入吉州了。 把弟兄们收拢到一处的是额尔德木图将军,他到队伍边去了,一会就能赶过来!”另一个骑兵显然比吉亚口齿清晰些,在马背上躬了躬身,不卑不亢地说道。 “额尔德木图?乌恩起”达春从记忆中挖出一张苍老的面孔。 额尔德木图是个中万户,论起在军中的资历来,比达春还老些。 但此人生于小族,出身不显赫,又没担任过大汗的亲卫,所以官职一直升不上去。 至于乌恩起,估计连中千户都不是,达春根本想不起自己魔下有这么一号人。 想到这,达春心里涌起一阵黯然。 作为主帅的自己己昏迷后,轮到额尔德木图和乌恩起出面整顿残军,这说明几个亲贵大将全没能撤下来,乃尔哈、索力罕、哈尔巴拉、卓力格图,都是跟了自己无数年,身经百战的名将啊。 可惜,就这么一次失败,把他们的命全送了。 前方传来一阵喧哗,整支队伍不得不停止了脚步。 黑夜行军,速度不好控制,几名骑兵被后边的人挤压着,涌到了达春的马车附近。 吉亚和乌恩立刻带着卫兵用刀鞘把他们硬到了路边上。 口齿伶俐的乌恩一边砸,一边大声呵斥道:“混蛋,驴一样笨,不知道大帅在车上休息么?挤什么挤,宋人开炮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么勇敢过?”士兵们纷纷向两边避去,没人敢出言反驳乌恩的指责。 白天大伙在战场上的表现的确辜负了蒙古军的威名。 现在回想起来,有的人还为自己在最后一刻的懦弱而感到耻辱。 可四下里都是喊杀声,谁知道有多少宋军啊,况且中军的大纛第一个倒下了,从那边传来的号角声表达的意思也前后不一致。 “乌恩,给本帅找匹马来!”达春低喝了一声,制止了乌恩继续责打士卒。 战无不胜的蒙古军打了这么大的一个败仗,谁心里都不好受。 士兵们还可以互相责怪埋怨,而作为一军主帅的他,则根本无法推卸责任。 是自己这边人少么?大元士卒几乎是破虏军的三倍。 是士兵们不够勇敢?冒着那么猛烈的火炮,还能保持攻击序列的队伍,谁能指责他们的勇气!是主帅指挥不得当?好像在战场上某一刻,蒙古军已经完成了迁回包抄动作,把破虏军裹在了正中央……带着满腔的自责与迷惑,达春从马车上跳下来,翻身跃上一匹临时让出来的战马。 挺直疲惫的身躯向前看去,他看到道路两边开阔处,就在大军队列不远的方向,点着无数绿色的灯笼,一行行,一列列,无声无息,闪闪烁烁,好像几百万兵马在列队看着蒙古军从他们中间通过!“什么人?!”达春惊讶地喊出声来。 四野很静,除了蒙古军的嘈杂,周围没有别的声音,甚至连野狗的吠叫和蝉鸣声都听不见。 士兵们纷纷拔出了弯刀,弓箭,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仓卒摆开接战队形。 传令兵和斥候在队伍外围跑来跑去,将前方和后方的敌情汇总到中军,又将中军的命令一一传开去。 片刻后,几十名武士点旗火把,冲向田野。 在火把的照耀下,路边半人多高的稗草显得分外茂密。 战马在如此深的草丛里冲不起速度,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渐渐逼近绿色***的边缘。 所有人都绝望地屏住了呼吸,如果远处那些灯笼来自破虏军,接下来大伙就能听见剧烈的炮击声。 即便不是破虏军而是流寇,如此多的人马埋伏在路两边,一人一口,他们也能把整支蒙古大军吃掉。 火把照到地方,绿色灯笼潮水般散去,四下全是荒野,根本没有一个人,一个活物。 一个蒙古武士跳下马,捡起什么东西,用力向远方甩去。 夜空中,一道绿色的轨迹由近到远,流星般落到远方,落入灯笼之海。 “是鬼火!”达春心中一凛,冷汗顺着额头流了满脸。 这是鬼火,数年来,大元在江南各地屠城、屠村,把无数农田变成了牧场,习惯了杀戮的蒙古人乐此不疲。 只有在这种溃败之夜,他们才能看清楚自己多年来的杰作。 那么多鬼火,如果每一点都来自一个宋人的冤魂,将是多少宋人?几万?几十万?还是几百万!达春听见周围武士们牙齿碰撞的声响,这些无所畏惧的勇士在发抖,在打冷战。 他也感觉到自己也在发抖,连同**战马都跟着颤抖个不停。 蒙古人信奉长生天,自认为是长生天保佑的骄子,其他民族都是奴隶,都是可随便宰杀的野兽。 多年来,他们如出笼的狮子一样四处咆哮,四处征服,只有在这撤退的静夜,他们才能有空闲在自己留下的“伟业“之前,欣赏其中的“宏伟博大”!在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面前,万余大军显得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卑微。 恐怕把世人口中称颂的成吉思汗所有功绩加在一起,也无法比得上这“伟业”的万分之一。 蒙古将士们挨挨挤挤地向一处凑,尽量把彼此之间缝隙压到最小。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压得大军透不过气来。 “举火,传我的将令,全军举火,快速前进!”达春强压住心中的恐惧大喊道,这片土地是他的同伴所征服,但此刻,他却不愿意再于此多停留一刻。 “不能举火,会暴露我们的行踪!”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制止了传令兵的进一步动作。 达春愤怒地回头看去,只见中万户额尔德木图带着两个亲兵,匆匆忙忙地赶来。 “大帅,末将鲁莽,请大帅责罚!”额尔德木图冲上前,先在马背上深施一礼,卸掉达春的火气,然后,缓缓地劝道:“我军近万兵马同时举火,四十里外可见火光。 据斥候回报,逆贼林琦、西门彪,叛将武忠,张直都在向我军靠拢。 一旦有蟊贼趁乱堵我退路,则三军危矣!”达春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前来趁火打劫,略一沉吟,立刻作出了正确判断,冲着传令兵说道:“既然如此,传本帅将令,前锋派一个百人队探路,其他各部跟上,不得举火。 三军连夜急行,到……”说到这里,他又楞住了。 这场失败来得太突然,在他原来的计划里,根本没想到一旦战败,大军该撤到何处去。 “此地离方石山不远,翻过方石山后是狐溪,上游水浅,可驱马涉过。 溪北有一个荒村可扎营,再向北一百四十里即为乐安,末将和元继祖、李谅两位将军约好了,探马赤军将在那里等候大帅!”额尔德木图又施了一礼,低声提醒道。 “到狐溪北侧扎营造饭,明天日落前赶到乐安!入城修整!”达春点点头,把命令传了下去。 目送传令兵走远,突然回过头来,对着额尔德木图笑了笑,说道:“你很好!很尽职!”“大帅!”额尔德木图脑门上立刻冒出冷汗来,达春未醒之前,九千多蒙古残兵,两支探马赤军,都围着他一个中万户的指令而行动。 论功,他有收拢溃军,有序撤离之大功。 若论过,达春也可以治他个越级行事,以一部将擅专主帅之权的大罪。 “你很好,若无你收拢士卒,恐怕我万余弟兄,今日皆要命丧宋人之手!”达春伸手,拍了拍额尔德木图的肩膀,缓缓说道。 “本帅急火攻心,关键时刻若无你,真不知今天该如何向大汗交代!““大帅,末将,末将……”额尔德木图结结巴巴,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谦虚。 他和达春级别差距太远,平素里到中军议事,像他这样官职和出身都低的人,都很难有机会走到大帅近前说话,此刻被达春一支大手拍在肩膀上,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荣耀还是担优“虽败不乱,为将之德也!这点,连本帅都不如你。” 达春笑了笑,知道自己轻而易举地拿回了军队的控制权,无怪额尔德木图当了这么多年中万户,在权谋方面,他的确是毫无心机。 作为一军统帅,达春也不愿意贪属下的功劳,另一只手提了提马缰绳,示意额尔德木图与自己并络而行,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会把这次会战的前因后果报给大汗,全军战败,却不能因败而掩功。 大汗也不会看不到你的治军之能,将来军中之事,本帅就多指望你了。 “谢大帅提拔!”额尔德木图大声回答,语气里充满了感激的味道。 “元继祖和李谅这两个无能之辈,昨日若不是他们消极避战,我军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达春的语调突然一变,恨恨地骂道。 没等他把话说完,额尔德木图再次施礼,低声插言道:“大帅,末将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讲!咱蒙古汉子,别老施礼!”达春的眉头向上跳了跳,低声命令。 按大元朝的规矩,战败之后,主将自然要写折子请罪。 达春刚才的话含义己经很明显,幸存下来的将领中,作为主帅的他,将承担大部分责任。 而攻击时犹豫不定,关键时刻未败先逃的探马赤军两个将领,也是罪责难逃。 在朝廷没明确传来处罚命令前,所有残军将暂时交给额尔德木图掌控。 如果额尔德木图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将来的前途会一片光明。 额尔德木图不擅长争权,但在军旅里熏陶这么多年了,也不会听不出理解达春话里的好意。 但是,此刻他对前途的看法却不像达春想的同样乐观。 略略躬了躬身子,额尔德木图低声说道:“大帅,目前我军只有一个万人队,而探马赤军却剩下了一万五千多人……”“难道他们人多,本帅就不敢治他怯战之罪么?”达春的两道浓眉立刻竖了起来,厉声质问。 他本想在乐安将元继祖和李谅两个蠢材拿下,强吞了剩余的探马赤军。 没想到额尔德木图身为蒙古男人,却如此胆小怕事。 “大帅,当时战场上情形过于混乱,末将起初亦恨元、李二人不战而退,乱我军心。 可这一路边走,边收拢士卒,整理各方战报,末将发现,即便元、李两位将军全军压上,我军……”额尔德木图咬咬牙,决定实话实说,“我军也无胜理。 邹??帽?魃鳎?谡匠≈?猓??拱才帕酥辽偃?贩??k淙欢际切┦?肆骺茏槌傻奈诤现?冢?墒?考?渑哟蟆n揖?谕馕yh尉?涞氖?в纹锝员凰?撬?保?慷幽芴踊乩床还?饺?耍?“你说什么?”达春的身体晃了晃,差一点儿再度从马背上栽下来。 吉亚和乌恩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马上要走山路了,道路两边己经出现了沟壑。 达春一旦掉下去,神仙也无法把他救回来。 “哈尔巴拉、卓力格图两位将军,都是在退兵途中被乱匪所杀的。 我军与邹??钡昧桨芫闵耍?芪y哪切┞曳肆15桃缓宥?稀k?遣桓矣胛揖??嫖?校?蛩撤缯蹋?词歉龈龇苡拢「又菔俏脑衾铣玻?傩账馗衅渲握??隆!倍疃?履就家∫⊥罚?嘈Φ溃骸拔揖?艚恿?袷ぃ?切┠下?幼匀徊桓姨?费鍪印?晌揖?坏┏鱿职芟啵?峙滤?歉龈龆家?没鸫蚪倭耍?源吮u鹞脑舻蹦暄?ぶ?髁耍?他倒不是有意替元继祖、李谅二人开脱。 而是觉得,如果当时探马赤军也与蒙古军一样全军冲上,有可能冲破敌军大阵。 但双方彻底胶着在一起后,结局可能比目前还惨。 周围窥伺的几支流寇战斗力虽然差,但在关键时候,随便一支稻草都可以压翻骆驼。 这是他在撤军途中总结出来的观点,邹??帽?谒?钦庑┮怨?砣∈さ睦辖?劾铮?娜废缘糜字煽尚Α5?桓鼋嵌龋?驹谄坡簿?矫嫦耄?疃?履就既淳?鹊胤11郑?导噬弦云坡簿?那榭觯???陌旆ㄇn赡茏畲蟮胤11悠涑ごΑ?不是对方不懂战术,以乱刀砍死老行家。 而是现在己经不再是凭弓强马快争胜的年代了。 几年来,军械、兵种、江南人的秉性、民心都在变,而大元对残宋的认识,还停留在数年前。 对破虏军的认识,依然停留在炮利,甲固,弓强的肤浅层面。 “你是说,当时战场上,贼兵人数比我军还多?”听完额尔德木图的话,达春半晌才缓过神来,喃喃地问。 “当时破虏军不过三万,但我大元军中,新附军大部溃散,一部临阵倒戈。 我军能投入的人马,也不过在五到六万之间。 赣州百姓心向文贼,当年索都与李恒两位将军在此杀戮又太重了些。 胜败难料之时,恐怕田野有一民,贼军即多一兵……”“田野有一民,贼军即多一兵……”达春喃喃重复着额尔德木图的话,禁不住感到一阵阵心冷。 真的是这样么?那些宋人不是根本不在乎给谁交粮纳税,给谁磕头屈膝么?文贼如何这么快地把他们心中的廉耻唤醒,这么快地让他们认同了自己是个宋人!凭达春的见识,他整理不出一个答案。 蒙古族崛起不到一百年能在匆匆数十年间由一群部落聚合成一个民族,凭借的完全是杀戮。 把抵抗的男人杀死,女人抢为奴隶,没有明辨是非能力的小孩子抚养成蒙古人,这是草原上公认的融合之道。 靠着这种办法,他们融合了草原伤几百个部族,融合了契丹人、融合了女真、融合了党项人,甚至把半个中国融合了进去。 只是到了最后,他们在无法凭武力融合下这江南一隅!“必须把这些年在福建、两广、江西等地的作战得失和治政得失总结出来,否则,即便伯颜来了,恐怕也未必能呆得长久!”达春愣愣地想到,猛然间,他明白了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不是组织人马反攻,挽回已经不存在的颜面。 也不是排除异己,以阴谋和杀戮整合蒙古军、探马赤军和新附军残部《如果这个残部还可能存在的话》。 而是竭尽全力,在无数冤魂仇恨的目光中,把残余的兵马带出去,带到北方与伯颜汇合。 只有让伯颜知道这些年来江南的变化和大军作战得失,南征兵马才有机会,大元才有机会获取最后的胜利。 一旦错过这个时机,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将不是这几万残军,而是一个民族。 第四章 惊雷(八 上) 直到东边放亮,元继祖和李谅二人才准许麾下的士卒跳下马背,在狐溪边暂时歇息。 这一带因为索都当年的几度“梳拢”,早己荒无人烟。 因此周围的景色很空旷,像极了祁连山外的草原。 即使从西南方吹来的风,也隐隐约约带着牧歌的韵律。 “***,终于逃出来了!”元继祖骂了句脏话,连人带甲一起,重重地跌在一处稍微干燥些的草丛中。 死里逃生的感觉太美妙了,几乎像转世为人般。 以前看事情的很多观点,都在死死生生的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以前觉得重要无比的东西,也突然变得极其平淡。 这一刻,他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还活着,而继续活下去,在这纷乱的世间就是唯一的追求。 昨天那场战争太恐怖了,虽然他和李谅带领探马赤军提前“退场”,但队伍还是蒙受的巨大损失。 两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流寇”先后找上了他们,那些人手里的兵器很差,身上连件纸甲都没穿,居然毫不畏惧与盔甲整齐的探马赤军骑兵展开了对攻。 如果此战发牛在平时,元继祖肯定要将驱策部下,反复驰骋,把他们全部踏成肉酱。 但这次不一样,破虏军就在不远处,邹??募撇呦匀皇侵行目?ǎ?馕Ш衔Аr坏┨铰沓嗑?弧傲骺堋蓖显诖说兀?鹊狡坡簿?谟朊晒啪?木啦?刑诔鍪掷矗?峙抡??铰沓嗑?陀懈裁坏奈o铡?所以元继祖和李谅只能继续壮士断腕,丢下一部分士卒,带领大部人马先撤。 虽然四条腿的战马跑起路来肯定比两条腿的人迅捷,可耐不住好来参战的“流寇”队伍多,一波被甩开后转眼又碰上一波。 元继祖和李谅逃到了傍晚十分,接连冲过五伙“流寇”的围追堵截,才逃出了包围圈。 找僻静处清点了一下兵马,两万多士卒只出来一万三千多,其中还有四千多人身上轻重不一地挂了彩。 “老子再也不跟破虏军打仗了,早跟姓吕的学,咱们早回祁连山了,这叫什么事啊,像群被围了的傻狍子般,四处乱钻!”另一个探马赤军万户李谅叼了根青草,在元继祖身边躺了下来。 他们都是高级将领,不需要亲自饮马,做饭。 他们要凑在一起商议大事,而眼下最重要的大事为,接下来大军该向哪个方向逃亡。 “祁连山,那早成蒙古人的牧场了,咱们要是私自回去,肯定被大汗砍了首级,四处传看!”元继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这就是探马赤军的宿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为别族的大汗流血。 什么时候战死了,什么时候魂归故里。 只要活着,就甭想看到梦中的家乡。 “那你说怎么着,莫不成咱们真的到乐安等达春大人?昨天可是咱们带头先撤的,罪过不小,我估计他现在正琢磨着怎么收拾咱们呢!”李谅亦是满脸无奈。 为了避免遭到达春的报复,昨天傍晚,他和元继祖两个刻意拒绝了蒙古军将领额尔德木图的建议,以掩护大军侧翼为名,从另一条路翻越了方石山。 当时他与额尔德木图约好,两军抚州的乐安镇汇合。 但到了那里后达春会怎样处理探马赤军提前撤离战场的举动,李谅和元继祖心里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按大元的规矩,打了败仗是需要人出来顶罪的。 杀蒙古族将领,那不是大元的风格。 探马赤军、汉军、新附军将领,替罪羊很好找。 可眼下军中,除了蒙古人就是西域人了……“还收拾咱们呢,能不能活着撤到江北都说不定。 武忠反了,张直反了,吉州一支是林琦出没的地方,临江军那边,这些年,西门彪一天都没消停过。 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乐安,咱们提防着些就是了。 一旦达春想对付咱们,咱的人比他多,大不了也反了他娘的!”元继祖向身边的草丛中狠狠地吐了口吐沫,板着脸说道。 昨夜急行军时,他己经反常考虑过了。 以目前的事态,大元朝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击败破虏军,平定东南。 弄不好,还会被大宋打得灰头土脸,把整个江南都赔进去。 既然没有获胜的希望,大伙儿再跟着忽必烈干,就有点儿犯傻了。 不如凭着手里这点兵自己占个地盘儿,在一旁静观其变。 等时局明朗了,找胜利一方去投奔,少不得一身荣华富贵。 再不济,自己跟在蒙古军身后打家劫舍数年间己经弄了不少钱财,等到了安全些的地方把姓名一改,把将士们一丢,独自回西北做富家翁去。 虽然这么做太不地道,也好过留在军中天天听炮弹爆炸声。 “要反就趁早,我不瞒你,南边的情况我打听过,对待起义、投诚还有俘虏的区别很大。 咱们现在反了,还能算起义,像白旭他们那样混个校尉不成问题!”李谅把身体向元继祖跟前凑了凑,俯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 破虏军那边推行平等之政,对各民族一视同仁,这点对李谅很有**力。 帮大元作战,最后充其量不过是被归为汉官,官职爬得再高,也要受蒙古人欺负。 子女和家产被蒙古人抢了,都不能找地方告发。 但到了大宋那边,则不会有人再问你出身,色目人抢了汉人要判罪,汉人抢了色目人照样得吃板子、蹲大牢。 “起义,就凭你?”元继祖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望着李谅,如同望着一个怪物般问道李谅受不了元继祖那种轻蔑的眼神,一骨碌身体爬了起来,不满地申辩:“怎么?完颜靖远、白旭他们几个都不是汉人。 武忠,李直,还有杨晓荣、李兴还不都跟大元千过,文大人对他们怎么样,你我都知道!”“你也不看看你那双手,杀过多少南人,你自己数得清楚么?”元继祖冷笑着说道,“那边对手上有血的人怎么算,你知道么?兄弟,醒醒吧,就凭我们以前千的那些事情,功过相抵后,文大人纵使饶你不死,也得让你下矿井挖媒去,一辈子不见天日!”“这?”李谅楞住了,伸出粗糙的手来摆在眼前,反复端详。 在一条条被刀柄磨粗了的掌纹间,血迹隐约可见。 那都是南方汉人的血,有军人,也有百姓,有成年男子,也有老弱妇孺。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这双手沾满了罪孽,即便把眼前这条溪水抽干了来洗,也洗不清其上的血痕。 “兄弟,既然种了孽因,就要承受恶果。 想想咱们在福建是如何向江里抛毒尸吧!”元继祖叹息着,从草丛里爬起来,站在李谅身边说道。 “可,可……”李谅的面色一瞬间衰败了下去,就仿佛一个落榜后的穷书生,目光里己经没有了生命的颜色。 这全是我的错么?是大汗下的令,是达春下的令啊?无数个声音在他心里狂喊。 “兄弟,别乱想了,这是命!”元继祖不忍见李谅如此失落,从亲兵手里接过一块刚烤熟的马肉,塞到他手里,说道:“先凑合着吃些肉吧,一会若过了集镇,我派人给你“找”些酒来。 醉了,就不烦恼了!醉了,就把一切全忘了!”“把一切全忘了?”李谅抓着马肉,却无法向嘴里塞。 马肉上那丝丝缕缕的血津顺着他的手指,和着烤出来的油一同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尖上,留下点点斑斑黑色印记。 “乒!”远处传来一声号炮,吓得李谅一哆嗦,把肉扔到了地上。 刹那间,生存的欲望重新唤醒了他的理智。 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原来的自己,三步两步跑到战马旁,跃上去,从马鞍下抽出了雪亮的弯刀。 “敌袭,敌袭……!”四下里,饭刚做好,还没来得及向口里塞的探马赤军士兵紧张地喊。 “上马,上马,不要乱,保持队形,保持队形!”李谅高举着弯刀,往来驰骋。 不断将乱跑的士兵用战马兜回本队。 敌情不明,四处乱窜只有死路一条。 大多数探马赤军士卒明白这个道理,扔下吃食,上马拔刀。 一小部分四处乱跑的,或被自家将领严肃了军纪,或被突来的冷箭钉翻在河滩上。 一杆战旗从探马赤军的侧后方挑了出来,战旗下,数名破虏军悍将提着雪亮的长刀,纵马跃进探马赤军大队。 仓卒迎战的探马赤军摆不出恰当阵型,被当先的破虏军骑兵快速冲成了两段。 竹林深处,草从中,无数手里提着长矛、砍刀、花枪、钢弩的士兵陆续冲出,顷刻间将拖在队伍最后的几百名探马赤军淹没。 溪流边能落脚的地方不多,靠后的探马赤军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压力,乱纷纷向前挤。 而前方的探马赤军正准各回援,被自己的兵马一冲,阵脚大乱,根本组织不起有效反击。 “杀!”领头的破虏军将领一声断喝,将与自己捉对的探马赤军骑兵抹到了马下。 转眼,他的战马从背后追上两名探马赤军战士,长刀快速扫过,给每个人背上切出一条尺与长的大口子。 血瀑布一样落了下来,受伤的探马赤军战士并没有死,全身的力气却一丝丝从刀口中淌走,他身体一歪,从马背上轰然坠落。 “降者免死!”带队的破虏军悍将挥刀将把又一名探马赤军骑兵的兵刃磕飞,大声喊道“降者免死!”群山之间,无数人大声呼应。 紧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乒!”的炮击声,四下里也不知道多少兵马在埋伏,多少火炮在炸响。 有些被分割开的探马赤军兵士被吓得肝胆俱裂,扔掉兵器,伏地祈降。 破虏军士兵也不理会,将他们踢到一边,继续追杀其他探马赤军。 有些探马赤军兵士负隅顽抗,立刻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攒成了刺猬。 到了这个时候,一众探马赤军哪还生得起抵抗之心。 “过溪,过溪,全军速撤!”在元继祖声嘶力竭的命令下,不顾一切向狐溪中跳。 先前己经有一部分探马赤军士兵承受不住压力,纵马跳进了狐溪。 后面的士兵听闻主帅命令,又紧紧跟将上来。 这一段溪水甚浅,但河床内全是卵石,马匹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后边的士兵被人推操着,根本无法顾及倒地的同伴,一时间,人马互相践踏,把整支溪流都染成了血红色。 元继祖和李谅二人被士兵协裹着,踩在族人的身体上涉过狐溪。 留在岸上的士兵们见主帅己经先走了,秩序更是混乱,你争我抢,各不相让。 有人千脆弃了马匹,徒步过河。 有人却舍不得生死与共的坐骑,拼命把战马向河中心牵。 而岸边的破虏军弓箭手看到机会,千脆集中全部力量封锁河面,走在半途中的探马赤军无法还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水里。 大军勉强在对岸稳住了阵脚,将士们回头望去。 只见对岸的破虏军陆续从竹林,草丛中走出,沿河岸列阵。 总计才不过三千多人的队伍,却在半个时辰内要了两千多探马赤军的命。 元继祖气得破口大骂,到了这时他才看清楚的自己的敌手。 哪里是什么破虏军,根本就是一支打着破虏军旗号的土匪流寇。 众人方才皆听见四下里的炮声如雷,却没有一个士兵被炮火炸到。 他有心组织人马杀回对岸去洗雪耻辱,底下的将领们却不愿意再战,纷纷劝他莫要冒险,免得中了人拖延之计。 元继祖和李谅无奈,只好拔队继续赶路。 河对岸的兵马也不来追。 只是派了几百名士兵,在河岸边排成一个方阵,送别般,频频挥手。 “他们在玩什么花样?”李谅惊诧地问道。 正当他和元继祖纳闷的时候,听见对岸的流寇们齐声高喊:“谢弟兄们留饭!”“谢弟兄们留饭!”奚落的喊声在群山之间回荡。 万余探马赤军羞得抱头而走,根本不敢回头再看对岸一眼。 第四章 惊雷 (八 下) 就在达春与元继祖等人分头逃命之时,大江之北,也有两支队伍展开了一场追逐战。 与江南西路所不同的是,追击者与逃亡者的角色掉了个,担任追杀角色的是蒙古军,亡命奔逃的是陈吊眼。 战马飞快地跑过原野,带起的烟尘笔直升向半空,把纯净的蓝天分割成颜色截然不同的两半。 一半碧蓝,一般暗黄,衬托着天地间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喝高低起伏的丘陵,显得分外诡异。 如果这是在福建,那些山坡上肯定会分割成平平的小块,被种满庄稼,油菜,果树什么的。 福建山多,平地少,百姓们知道土地金贵,能浇到水的地方哪怕是巴掌大小,都想种上些作物。 可脚下这片土地是淮南东路,拥有大片平地和大片湖泊的淮南东路。 百姓们早被连年的战争折腾稀落了,一片片上好的水田都长满了草,至于山地,更是荒凉,杂草,矮树,四处疯长。 风吹过来,那些半人多高的稗草就翻出一层层巨浪,像极了鲜卑诗文中所吟唱的救勒川。 这里不是阴山脚下,这里是淮南,汉人世世代代生长的土地,是蒙古大汗的马刀硬把它从田园变成了荒野。 数千匹战马奔腾起来,声音像雷鸣般,随着风传出老远。 起伏的稗草在马蹄落下的一瞬间倒了下去,被踏进了烂泥里。 绿色的土地上顷刻间被踏出一条黑色的泥线,从西北向东南,看得到尽头,却看不到起点。 马背上的破虏军战士们看上去一个个疲惫不堪,但眉目之间,却带着几分欢喜和调皮。 过江十天了,他们与蒙古军打了四次小仗,每一仗都是占了傅宜就走。 五万元军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围追堵截,却始终未能将大军缠住。 虽然那些元军个个刀法精湛,骑术优良,但陈吊眼这种突然开打,打了就跑的战术还是占尽了便宜。 元军中的轻骑挡不住破虏军锋樱,重骑又因为盔甲太厚,太笨,影响了马匹的耐力,而追不上破虏军。 五万大军每天只好气急败坏地跟在破虏军身后兜***。 一个***兜下来,周围二百余里豪门大宅皆毁。 凡于北元有勾结的,家主肯定被破虏军坚决地镇压了。 与北元没勾结的,家产也被蒙古军疯狂地抢干净了。 那些平素连糙米都吃不上平头百姓反倒不受什么影响,或者说因祸得福。 破虏军镇压完豪门,留出自己的给养,剩下的财物,从银两、粮食到地契,立刻分给了附近百姓。 蒙古军赶到后,有心为那些“官员”、“太平士绅”们撑腰,苦主却不敢出来告状。 破虏军临走时留下了话,说随时会回来看有没有人再忘了自己的祖宗。 侥幸不死的豪门子弟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战局未明朗的情况下,公然借助蒙古人的势力。 陈吊眼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打豪门、吃大户那是他当年的拿手好戏。 当年做山大王时,这么干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而今天打了豪门,四下里却是一片喝彩之声。 况且通过往来奔袭,他也达到了锻炼骑兵的目的。 平心而论,如果不依赖优质的锁子甲和骑兵马刀,破虏军骑兵在个人战斗力、骑术、射术还有忍耐力方面与蒙古军精锐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如果放在两浙,在守土之责的重压下,破虏军绝对不敢这么大范围迂回,也无法依靠奔袭作战锻炼骑兵。 但在淮南,目前属于大元领土的淮南,军队却没有那么多顾忌。 即使抵挡不住蒙古军攻击而被迫转移阵地,也不用担心再发生屠城,屠村的惨剧。 名义上,这片土地上老百姓都是忽必烈的子民,虽然等级不同,但由于不是敌对势力,即便蒙古军也不能轻易屠戮。 纵使把蒙古军真给打急了,真的不择手段动粗,陈吊眼也不怕。 临行前,参谋曾琴给他出了一条妙计。 如今每到一个村子停留,破虏军找些口齿伶俐的士兵,四处宣讲福建、两广等地的繁华与富饶。 让那些不堪忍受北元暴政的百姓去扬州、真州等地集结。 并告诉他们说,每天长江南岸都有大船过来,在两地接百姓去南方过活。 当地目前虽然还属于大元治下,但面对破虏军水师咄咄逼人的攻势,地方官员根本不敢阻拦民船在两岸之间往来。 远处天际间隐隐传来的风雷声,通过望云镜,陈吊眼看到了几个蒙古千人队坠着自己在田野间留下的马蹄痕迹追了过来。 更远的地方还陆续有烟尘升起,那是其他数支蒙古骑兵。 从烟柱之间的距离上判断,每支蒙古骑兵彼此之间的距离有五里左右。 对于数万大军交战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间隔距离。 第一波骑兵把敌军缠住,其他几支队伍刚好交替杀上,或直接冲入战场,或迁回到敌军侧后,凭借人数的优势合围,将敌军一口吞下。 “对面那个家伙胃口不小!”陈吊眼笑着摇了摇头。 战术方面,敌手选择得很正确,对付以骚扰为目标的陈吊眼部,的确应该采取巨石压卵之势,一举将其击溃。 但敌将显然不熟悉火器的作战特点。 火枪、手雷这些东西的破坏力和短时间内制造的杀伤效果,绝不是弓箭和马刀所能比拟的。 敌将已经吃了几次亏,依然执拗地认为,可以采用传统战法消灭破虏军。 这种死板的用兵方式,正中陈吊眼下怀。 挥了挥手,他让马队在一个小荒坡上停了下来。 训练有素的骑兵们迅速以他为中心展开,排成了一个便于攻击的长阵。 陈吊眼放下望远镜,高声命令道:“斥候,分散打探附近敌军动向,一团、二团下马各战,三团退后做预各队,火枪营向前一百步,挖战壕,准备攻击。” 士兵们大声答应着,跳下了战马。 精挑细选出来的良驹通灵性,知道大战将临,在主人的安抚下缓缓地调整着呼吸。 有的骑兵抽出细长的马刀,在随身携带的细磨石上轻轻地把刀刃打匀,有的骑兵拔来嫩草芽,笑着捧到战马的嘴边。 这一刻火枪手和掷弹兵最为忙碌,他们从马鞍桥的特制挂架上取下短柄精钢铁锹,以最快的速度在斜坡中央挖掘出一道半人深,两尺宽的战壕来,挖出的泥土被仔细地在战壕前垒成一个斜坡,遮挡住士兵的整个身体。 “都督,有一个万人队从北面绕过来了,前方这五个千人队是疑乓。 真正的敌军在正北方,大概三里左右!”斥候营营正拍马赶了过来,急切地汇报道。 “我觉得鞑子也不会那么笨么,吃多少次生豆子都不嫌腥!”陈吊眼笑着骂了一句,轻松的态度赢得了一片笑声。 举起望远镜,他向正北方看去,之间层层的湖边池塘背后,有一朵云在缓慢的向前飘动。 敌军为了隐藏行踪,刻意放慢了前进速度,如果不借助望远镜的帮助,根本分辩不出那个方向有大队骑兵在靠近。 “张博,带三团过去阻击。 在那几个池塘中间洒拒马钉,在靠近咱们近处一千步到五百步之间的树从里拉铁线,剩下的,自己掌握,正面战斗结束后,立刻与敌军脱离接触!”陈吊眼放下望远镜,沉着做出相应安排。 “鞑子想吞了咱们,咱们就狠狠咬他一大口。 让他一边流口水一边流眼泪!”所有将士轰然答应,鼓乐手在参谋的示意下,把战鼓敲得震天般响,仿佛唯恐敌军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方位般。 担任正面纠缠几个蒙古千人队很快发现了破虏军的异常举动,带队的上千户孟和小心翼翼地勒住战马,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前进。 双方此时的距离还有千余步,如果发动攻击,必须在行进间让战马缓力,待敌我接近到两百至三百步距离之间再发起冲击。 但此刻破虏军占据了有利地形,双方骑兵人数也差不多,贸然攻上去,肯定要吃大亏。 时间在双方对峙中慢慢流失,破虏军士兵牵着战马,仿佛看大戏般,等着山坡下那五千蒙古军作出反应。 山坡下的五千蒙古军也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仰视着对面,那些从精神到体质都为他们所不熟悉的汉人。 正北方传来了零星的爆炸声,担任阻击任务的破虏军与担任包抄任务的蒙古军交上手了。 手雷爆炸后溅出的火星很快点燃的稗草,在火与烟的双重作用下,奔袭的蒙古军不知道遭遇了多少人马的伏击,慌乱地吹响了号角,向不远处的与陈吊眼对峙的同伴询问战况。 上千户孟和有些迷茫了,北面担任迂回任务的蒙古军人数是他所部的一倍。 如果陈吊眼的主力放在正北,山坡上和他对峙的人马怎么会这么多?“呜一呜一呜-一”正北方的号角响个不停,夹杂着浓密的手雷爆炸声让人心焦。 上千户孟和有些沉不住气了,跟在他身后的万人队距离不足五里,即便第一次攻击失败,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为了给北面担任主攻的万人队创造机会,他缓缓地挥动了令旗。 五个千人队分做五层,每层相距二十步,缓缓地向山坡上逼近。 八百步、七百步、五百步,“哄”破虏军携带的虎蹲小炮响了,突如起来的爆炸把第一攻击梯队打得一团糟。 虽然在南下前,蒙古骑兵和战马都受过专门的爆炸声训练,但鞭炮模拟的爆炸声显然无法与真正的火炮比。 几十骑当即被炸上了天,几十匹战马把主人掀翻,径自跑下了山梁。 剩下的蒙古武士在火海中挣扎,哀嚎,翻滚,把死亡的恐慌远远地传开去。 “吹号角,加速前进!”上千户孟和眼前的惨烈景象所动,大声命令道。 在涿州校场,跟着阿里海牙从福建退回来的老兵曾经亲口告诉过他们,破虏军的火炮不可连射,两发之间间隙很大,是骑兵取胜的唯一机会。 第二梯队蒙古武士从火海中冲出来,踏过同伴的尸体,冲上山坡。 五百步不是最佳加速距离,但为了避免遭受火炮多次拦截,第三梯队、第四、第五梯队同时加速,纵马越过了火海。 “杀上去,杀上去,敌军就那么几个人,用马蹄踩死他们!”蒙古骑兵们狂喊着,穿过硝烟。 疯狂的叫喊声鼓舞了他们的士气,两个方向的压力骤然增大。 很快,虎蹲小炮无法再承担阻击任务了,大队的蒙古骑兵潮水般冲上山坡。 正北方,担任主攻的蒙古万人队再度发力,一队队骑兵轮番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将半边天都用羽箭遮盖起来,茂密的羽箭打击下,担任阻击的破虏军承受不住了。 有人从树林、草丛中跳出来,窜上战马,拼命逃回陈吊眼的本队。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越来越多的溃兵冲动了整个阻击阵地。 负责指挥阻击的破虏军将领试图拦截逃兵,却被士兵们推到了泥塘中。 无奈之下,他自己也加入了逃命队伍。 也许是由于过于惊恐,逃命的队形都变得松散,马匹跑出的路线也不再是笔直,而是不停地变换着前进的方向,在稀疏的树林间折出一个个之字。 “吹号角,追上去,堵住陈吊眼的退路!”老将军塔赖狂笑着命令道。 什么精锐之师,伯颜大人真糊涂,居然派了这么多人马来对付一个破虏军万人队,今天自己就结束这场战斗,看那个薛良格部小子格根还凭什么在伯颜丞相面前胡说八道。 万余蒙古军轰然加速,海浪般,扑向陈吊眼的侧后。 陈吊眼站立的小山上,四个蒙古攻击梯队快速靠近,从五百步到三百步,马上就要接近了火枪兵藏身的战壕。 五千破虏军战士站在坐骑旁,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敌军,静静地听着侧翼的马蹄轰鸣,如磐石般,巍然不动。 第四章 惊雷(九) 敌骑相距两百五十步,陈吊眼手中的长刀快速向下一劈。 五千骑兵同时跳上马背,按编制分为四列横队,山洪般冲了下去。 滚滚烟尘跟在骑兵马蹄后腾空,就像一头挣脱了枷锁的怒龙。 前冲的蒙古骑兵见对手猛然发动,心下大惊,他们皆是马战老手,知道彼此之间因为地势不同会造成很大速度差异。 但攻到此时,以后退便是送死,只得拼命磕打马腹,将坐骑的最后一丝潜能压轧出来。 马匹吃痛,发出一连串咆哮,几个梯队蒙古骑兵骤然加速,烟尘遮天蔽日,在半空中幻化成只只苍狼。 就在巨龙和狼群即将相撞的当口,变故突生,两军之间的地面上突然冒出了数百根铁管子,接下来只闻一声霹雳,铁管口冒出股股青烟,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迎面将蒙古武士们撞下战马。 破虏军火枪手三人一组,爬在战壕里轮番射击。 马蹄溅起的泥土几乎能打到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人爬出战壕逃走。 突如其来的变化把蒙古武士打糟了。 刚拼凑整齐的攻击队列再次散乱,握过三轮齐射后,马队向前推进了不到四十步,路上却留下了上百具尸体。 还没等蒙古武士们从突然而来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数百个冒着青烟的手雷迎着蒙古战马掷了下来。 “啊!”蒙古武士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叫喊,却无法闪避,只能由战马载着,冲向死亡。 “轰!”几百股黑色的烟尘扶摇直上,冲过了虎蹲炮封锁的蒙古武士再次承受了灭顶之灾,火枪和手雷在他们的攻击队列中间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缺口内,人和战马的尸体倒了满地。 参加攻击的蒙古武士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前进速度,有人带住战马,试图拿出弓箭还击。 就在这致命的一瞬间,第一梯队破虏军骑兵带马跃过战壕,直撞进了蒙古人的攻击序列。 “乒”,两股不同方向的洪流对撞在一起。 第一梯队破虏军铁骑直接穿透了对手,向下一波蒙古骑兵撞将过去。 在他们身后,残破的蒙古骑兵攻击线被切成了无数段,转眼,被下一梯队的破虏军铁骑吞没。 风,风里面夹杂着血喷出身体的声音,传遍原野。 上千户孟和目瞪口呆,他眼前的世界刹那间被血色充满。 火器打乱了蒙古武士的攻击梯队,而破虏军铁骑却如海浪般,一浪浪砸了下来。 一招输,招招输。 骑兵攻击全凭队形和速度,失去了速度且混乱了队形的骑兵,只能任对手宰割。 第二梯队蒙古武士全军覆没,第三梯队与破虏军第一梯队相撞,又被撞出了一个大口子。 紧接着,后续的破虏军骑兵依序从口子中冲进来,把血色缺口扩得越来越大。 突然,蒙古武士的第三攻击梯队土崩瓦解,败兵被破虏军铁骑追赶着,撞上自己的第四梯队。 第四梯队转眼间被冲散。 “冲上去,冲上去,后退也是死!”在目睹了接连三个梯队覆灭后,上千户孟和终于从突如其来的打击醒过神,绝望地喊道。 “后退也是死!”这句大实话比什么鼓舞士气的说辞都管用,骑兵交锋速度极快,往往是在二马一错蹬间己经决出生死。 在对攻之时转身回撤,战马的速度加不起来,等于把生命交给对手宰割。 死亡威胁面前,被打傻了的蒙古武士重新振作。 孟和带着所有武士加入了战团,侥幸从破虏军刀下逃生的,和正打算打马撤离的武士,也狂呼着涌了上去。 混战,队形整齐的破虏军如犁桦。 挤成一团团的蒙古军如田间硬石块。 大多数蒙古武士身材矮粗,横向发展。 他们的武器也与体形相称,为一种重心偏前,三尺左右长的弯刀。 这种从西域流传过来的弯刀在马背挥舞起来非常流畅,砍杀瞬间依靠重心偏移的效果,能将威力发挥到最大。 破虏军骑兵现在所用马刀与步兵所用的双环断寇刃不同,刀身修长,略向外弯曲,刀背轻薄。 看上去浑不着力,根本不适合正面砍杀。 (酒徒注:雪枫刀,八路军师长彭雪枫发明)舞动起来却非常方便,就像马鞭一样轻巧。 上千户朝鲁不知道破虏军骑兵马刀是这个时代冶金与金属锻造的颠峰产物,凭借经验,他快速调整了战术。 命令几个身材粗壮的百夫长带领骑兵小队分头迎敌,以勇力破坏破虏军阵型。 这是一条不错的应变之策,此刻破虏军骑兵己经占尽了速度上的优势,蒙古武士若想达道预定作战目标,只能牺牲掉大部分弟兄,依靠蛮力缠住对手,拖延时间,握到北侧担任主攻那个万人队的加入。 “呀”百夫长朝鲁大喝一声,弯刀笔直向冲过来的破虏军骑兵劈去。 他的身材魁梧,臀力强劲,这一刀,憋足了劲儿要将对面的破虏军骑兵连人带刀砍成两段。 迎面冲来的破虏军骑兵却不肯与他硬碰,在千钧一发之际,身体偏了偏,避开了蒙古武士的弯刀,人和战马速度毫不停滞,直接从蒙古武士身边掠过。 在二人身材交错的一瞬间,马刀的刀锋滑过了蒙古武士的皮甲。 可抵挡羽箭远距离攒射的皮甲如同败絮般被切出了条尺余长的口子,血呼地一下喷射出来。 百夫长朝鲁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扔下弯刀,伸手去捂伤口,却看到血越涌越急,顷刻间己经染红了整匹战马。 朝鲁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身体暖洋洋的,整个人都飘了起来,飘了到天空中。 周围的水泊、荒野刹那间变成了草场和泡子(湖),无数只洁白的绵羊在草海中游荡。 他的身体落下了马背,几十匹战马疾驰而过,将他的血肉踩进了泥土。 无名小山坡上,破虏军铁骑就像突然爆发的洪水般,席卷对手,横扫面前一切活物。 同样是五个千人队组成的蒙古武士渐渐变成一块块洪水中滚动的石头,变成洪水中的浮木,变成枯枝败叶,变成尘沙,沉没到水下。 五个蒙古千人队转眼之间就崩溃了,武士们打了半辈子仗,从来没遇到过敢于和自己在马背上对攻的宋军,也没想到过,骑兵和步兵之间还有这种诡异的配合。 更没想到的是,敌军手中那看似窄而薄的马刀,居然有如此大的攻击力。 那种比剑还窄的马刀的确不适合用来硬砍,但配合上战马的速度,就是一架收割生命的巨镶。 只要被它碰上,就能割出一条尺余长的大口子,再厚的皮甲也挡不住。 受了伤的人几乎没机会感到疼痛,全身的血就会从伤口中流干。 破虏军铁骑挥刃,切、削、抽,肆无忌惮地分割,屠戮着敌军。 根本不在乎正北方,有一个万人队在快速朝自己靠近。 担任迁回攻击的老将塔赖被彻底激怒了,族人在破虏军刀下哀告、翻滚的景象,让他失去了一名武将应有的冷静。 疯狂地挥舞着令旗,他命令自己的万人队全军押上。 “把南蛮子杀死,冲上去,一个不要留!”搭赖怒吼着,就像一头被人捅烂了肠子的狗熊般疯狂。 蒙古铁骑不可战胜,行伍几十年,他还从来没见过蒙古军在自己面前,被人向砧板上的a鱼一样屠杀。 万余蒙古骑兵冲向破虏军骑兵的最后一道屏障,野树林。 稀疏的树木无法迟缓骑兵的脚步,那些急红了眼的蒙古武士越冲越快,越冲越快。 马蹄声如闷雷,由远而进。 大地在颤抖,树木、稗草,如遭遇了暴风雨般来回摇摆。 破虏军铁骑丝毫不为蒙古军的声威所动,继续有条不紊地,对己成溃军的孟和残部进行屠杀。 步兵战壕内,火枪手们跳出来,收枪,整理好子弹火药,跑向自己的战马。 “加速,别让他们逃了!”远处,塔赖怒吼着,他终于明白了破虏军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一口吃掉了与自己数量几乎相等的蒙古骑兵。 “呜哦一一呜哦一一一!”蒙古武士放声长号。 **战马四蹄腾空,将速度加到了极限突然,冲在最前方的几个蒙古武士不再呼喝。 他们的身体停了停,然后继续向前。 头颅和半截脖子却飞了起来,窜向了半空中。 十几个蒙古武士被同时割去了头颅,半空中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残忍地收割着生命。 没有头的尸体狂奔二十余步方才倒下。 后继的骑兵弄不清前方的情况,拼命勒住战马,战马却无法在刹那间停下来,嘶鸣着,载着他们冲向死亡。 有人冲到同样的位置,被割掉了头颅,有人却侥幸冲过了树林。 有人跳下了战马,逃避死神之手的抚摸,却被自己的同伴用马蹄活活踏死。 前仆后继,上百名武士死于非命,骑兵队的速度才稍微迟缓了下来。 正前方没有敌人,各处的无头尸体加起来有几十具,蒙古马在地面上不安地打着响鼻,马背上的骑兵苍白着脸,望着眼前的诡异现象,一股寒意从头顶直冲脚下。 “鬼!”有人恐慌地捂住胸口。 南来前,在喇嘛哪里求来的护身符依然在,却没给大伙提供任何保佑。 难道,连长生天也厌倦了杀戮,不肯再保佑蒙古人了么?树林哗哗啦啦地响着,没有风,树木却像被暴风卷过般,来回乱摇。 终于,有一棵碗口粗的小树耐不住振动,咯嚓一声断了。 上半截树干飞出老远,却像被人拉了一把,又飞了回来,砸向蒙古武士。 武士们本能地躲向两边,杀人,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可怕。 但与神鬼作战,没有能提得起勇气。 塔赖纵马上前,一刀飞来的树干砍断。 半截树干失去动力,砸伤了几个武士后,落到人群中,余下的尺把长树干,却又倒着飞了回去,盘旋了树圈,“啪”地一声掉在地下。 说时迟,那时快,树林外,突然涌起数百名破虏军士兵,端起钢弩,就是一通乱射。 惊魂未定的蒙古军促不及防,阵脚大乱。 己经冲过树林的蒙古武士立刻成了箭下亡魂,破虏军弩兵再此己经埋伏了很久,落单的他们是最佳射击对象。 没等塔赖作出任何反应,几十颖手雷冒着烟,扔到停滞的马队中,蒙古军大惊,互相推操,却无处闪避。 过于密集的队形让手雷发挥了最大威力,一瞬间,几百名武士受伤落马。 “后退,后退!”老塔赖大声喊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先前阻击自己的破虏军根本就是在示弱,眼前这片树林隐藏着一个极大的陷阱,就像恶魔张开的大口,等着他的万人队落进去。 这种愚蠢的事情,他不会干。 冒着被同僚奚落的尴尬,塔赖指挥万人队快速退下。 林中的树叶纷纷扬扬,仿佛在嘲笑着塔赖的胆怯。 “掷弹器!”张博目测着敌军的距离,冷静地命令。 担任阻击的破虏军士兵将用树枝临时绑扎的掷弹器架起来,点燃手雷,以最快的速度抛射。 手雷炸死数十个蒙古骑兵,爆炸溅起的烟尘同时将树林笼罩住,吃了大亏的蒙古骑兵试图用骑弓反击,却看不见目标的方位,只能对着树林乱射。 战马一匹接一匹被手雷放倒,蒙古武士互相拥挤着,越退越远,渐渐退出了掷弹器的射程。 担任阻击的破虏军士兵放下掷弹器,打着火折子,点燃了收集到一起的枯草。 林中杂草都燃烧了起来,很快串连成了一条火龙。 树林外,老将塔赖无计可施,只能绕开这片树林,到更远的地方去迁回。 通往山坡的路很多,他不能让一整个万人队莫名其妙地去送死。 至于上于户孟和与他摩下的五个千人队,塔赖只能祈求长生天保佑他们,坚持到援兵的到来了。 林子外担任阻击任务的第三团团长张博冷笑一声,跳上战马,带着骑兵徐徐后退。 山坡上,重新跨上战马的火枪手和他们汇集到一处,撤出战场。 他们没有去支援陈吊眼,事实上,此刻陈吊眼己经不需要任何支援。 上千户孟和己经成了笼中的困兽,身边的蒙古武士不足二十个,且个个带伤。 山坡外围,零星散落着被冲垮队伍的几小股蒙古武士,每股都有百余人,却像失去了魂魄般,徘徊于战团之外,根本不敢上前救援自己的主帅。 “命令弟兄们停止追杀,一团和近卫营,清理战场,寻找咱们落马的兄弟。 二团和辐重营,收集能用的战马。 陈双,带一队骑兵,把那个家伙的脑袋给我提过来!”陈吊眼在战圈外,趾高气扬地喝道。 传令兵用pa呐和旗语将陈吊眼的命令发送了出去。 战场上,各队骑兵停止了对蒙古残兵一边倒的屠戮,有条不紊地向陈吊眼的帅旗飘摇处靠拢。 一些骑兵在距离蒙古武士不到一百步远的地方牵走无主战马,一些人跳下马,挨个翻看地上的尸体和重伤号。 发现穿着破虏军锁甲的,就抬起来,放到战马的背上拉走。 看见活着的蒙古武士,则在大腿和肩窝处补上一刀。 战场上的蒙古残兵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做,根本不敢做出任何阻拦。 一旦有破虏军将士靠近,残兵们还本能地向远方跑去。 破虏军士兵摇摇头,根本不再把蒙古残兵当作活物。 他们敢保证,经此一役,那些残兵数年内再无法重新面对破虏军战旗。 陈双带着三十余骑,围着孟和的亲兵一圈圈旋转。 像剥综子般,每一圈,都将数个蒙古骑兵剥到马下。 “呜一呜呜一呜呜一呜呜!”上千户孟和再次吹响号角,向北侧担任主攻的万人队,还有远处赶来的另一个万人队求援。 这一刻,他的眼中充满了绝望。 陈吊眼不耐烦地挥了挥马刀,悍将陈双结束游戏,挥舞着双铁铜,向孟和杀来。 上千户孟和扔掉号角,挥刀迎向陈双。 弯刀与铁铜相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 孟和觉得虎口处一热,兵器便飞上了蓝天。 紧接着,他看到一根铁铜扫向自己胸口。 身边的几个蒙古武士试图上前救援,被破虏军战士一一切下了战马。 孟和本能地伸手护在胸前,手腕处却传来一阵剧痛。 然后是肺,是心。 他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张开的嘴巴,试图呼吸,却看到血水如喷泉般,从嘴里喷了出来。 接着,他就被陈双用铁铜扫到了马下。 几匹战马跑过后,山坡上不见了他的踪影,只有死里逃生的坐骑,孤零零地哀鸣着,低下头去嗅那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休。 “向南,向南,扫荡残兵,行进间整理队伍!”陈吊眼在马背上大声呼喝,带着骑兵调转马头,卷向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蒙古武士。 那些蒙古武士早己成了惊弓之鸟,见大队人马杀来,忘记了此刻自己己经占据了地形优势,也忘记了己经近在咫尺的援军,拼命打着马,向远方溃逃。 破虏军将士们哈哈大笑,搀扶着伤者,马背上放着战死的同伴,快速向南方撤退。 战场上,残余的蒙古武士呆呆地看着破虏军从圈套中逃离,不敢阻拦,也不敢追赶,一个个失魂落魄地站在马上。 这千余名失去了魂魄的残军附近,还有一地蒙古骑兵的尸体。 浓烟滚滚,野火在继续燃烧,风吹过树林,几根细细的铁线发出呜咽的和弦。 第四章 惊雷(十) 三日后,陈吊眼在一个名叫瓦梁的地方放了一把大火。 借助地形和火势,将追他追得最积极的一个蒙古军万人队杀得溃不成军。 五个蒙古军千户被阵斩,四千多人葬身火海。 老将塔赖带着余下的蒙古兵虽然逃出了生天,却望陈吊眼战旗而惧,再也不敢尾随其后。 负责追剿陈吊眼的上万户诺敏无奈,只好放弃了原来的分路包抄战术,把剩余的四万余蒙古军集中起来,力图以优势兵力与陈吊眼决战。 奈何陈吊眼不肯上当,带着骑兵东一头,西一头乱钻。 淮南东路各地新附军己经近十年没发过军馆,也近十年没补充过军械了,又有谁敢挡在他的前面找死?诺敏堵他不住,气得暴跳如雷,挥动大军紧追不舍。 陈吊眼带领破虏军沿瓦梁、六合一带兜了半个***,突然回头,在诺敏的侧翼“咬”了一大口,把两个凸出的蒙古千人队给全歼了,然后快速脱离接触,杀向了来安、清流关一带。 清流关距离庐州城己经不到二百里,蒙古军的粮道安全再次受到了威胁。 附近各路兵马闻讯,齐齐向庐州方向赶。 闹得两淮人心惶惶,各类流言不胫而走,比敌我双方的骑兵“跑”得还快。 “您知道么,陈吊眼又打赢了,这回他以五千骑兵吞了诺敏两千人马,然后从容撤退!蒙古人啊,都气疯啦!”早晨,有人在茶馆里偷偷地向身边的朋友介绍。 闻者眼睛一亮,会心地笑了笑,以茶代酒,一干而尽。 “干杯!”隔壁桌子上,几个年青人举起茶碗,不说为什么,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为什么长期以来,在很多人心目中,蒙古骑兵都是不可战胜的。 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在正面较量中凭借真正实力而不是诡计战胜蒙古军,这是从江南到西域,甚至到遥远的莱茵河畔,人们普遍认识到的“真理”。 凭借着这股自信和敌人的懦弱,蒙古大军打遍天下无敌手。 一个蒙古千人队,跟在数万敌军背后追杀的情景屡见不不鲜。 但这个传说在祥兴五年夏末被彻底打破了,先是在江南西路,十余万元军败在了三万多破虏军摩下。 后是在淮南一个无名之所,同样数量的蒙古骑兵和破虏军骑兵对战,蒙古骑兵被击溃,破虏军骑兵损失不到四分之一。 随后,陈吊眼越打越精,前后三四战,都未落下风。 这种在正面作战中打败蒙古人的新闻给民间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很多心如死灰的人抬起头来,抱着各种目的,悄悄地为新闻添上传奇色彩。 “您知道么,陈吊眼三千多骑兵,把诺敏将军五千先锋人马给全歼了!”中午,有人在街头沽酒时,跟几个酒友交头接耳。 m算什么啊,我听说苗春将军用小船奇袭了雷江口,把ft子水寨一夜之间烧光了呢!这回,伯颜大人吃瘪吃大了l”有人凑过来,搭茬。 几个酒友拎着壶,弄上碟子盐水豆,找个没人地方庆贺起来。 有人边喝酒,边唱词。 有人边唱词,边抹眼泪。 “您知道么,陈吊眼将军带着一千铁骑,马踏诺敏联营,杀了一万多人,自己连根寒毛都没落下l”同样的话题到了晚上,就从新闻变成了传说。 “您知道么,文大人设了十面埋伏,把达春给困在乐安了。 伯颜想渡江去救,雷江口那,兵马刚走到一半,浮桥被破虏军给炸了,误,那个惨哪,我二表哥说,下游的尸体把江面都塞住了!”“活该,这些年,他们杀了咱多少人啊l”传说、新闻、还有谣言交织在一处,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您知道么?陈吊眼带着百余人在诺敏数万兵马中三进三出,杀了血流成河。 诺敏被他打得抱鞍吐血,要不是人多,连首级都差点保不住!”几天后,新闻从传说变成了传奇。 “这回,伯颜还想渡江救达春呢,我看,自保都难it!”人们通过亲朋好友的耳朵和嘴巴,将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反复加工,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想象和祝愿加了进去。 对于民间舆论,北元本来就没能力控制。 一些地方官员有心献殷勤干涉,又怕半夜时,被人跳进院子割了首级去,只好任由传奇变成神话。 一个让江南江北精神鼓舞,复国希望再度被点燃的神话。 人们议论着,期盼着,等待着,等待着破虏军杀到自己家乡来的那一天。 雷江口,北元大营。 元右正相伯颜的背影被烛光投在帐壁上,看起来竟微微有点驼。 作为大元朝廷上权威仅次于忽必烈的人物,几年来,他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大得己经超过了一双肩膀所能担负的极限。 有几次,他都想一睡下去,再不醒来。 但是,对于黄金家族和对于蒙古民族的责任感,又让他不得不咬牙坚持,坚持到自己再无法坚持的那一刻。 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作为垂相,伯颜知道自己肩头与权力相对应的是责任。 哪怕是在指挥作战的时候,他的书案边也摆满了从全国各地汇集来的消息。 还有地方大员快马送来的手轧、报告、请示,他需要通过这些纷繁复杂的消息来掌握大元局势,然后再从大局出发,对那些手轧、报告和请示做出指点,写出自己的处理建议。 没一件事情是让他省心的。 街头巷尾所流传的那些谣言固然让人心烦。 但比起战局的真正发展和各地沸腾的民情,那些流言反而最让人能不放在眼里。 时局远远比流言所描述的情况要糟。 谣言传得虽然离谱,但那就是点点斑斑,谁也无法把这些破碎的事情穿成一线。 而朝野各地传来的消息汇集起来,却拼成了一幅图,一幅处处起火,百孔千疮的大元江山。 上个月,达春在江南西路战败。 十几万兵马剩下不到三万,江南重镇赣州被破虏军不战而克。 达春、元继祖、李谅三人在撤军途中被各路人马沿途截杀,最后居然被叛乱的新附军和西门彪所带领的民间武装,困在了乐安这个弹丸之地。 同时,建昌军造反,临江军的士兵杀了他们的管军万户,叛乱。 隆兴、抚州二地的大元官吏献城投降,半个江西行省转眼落入了大宋手里。 与达春近在咫尺的吕师夔见达春被围,居然不去援救,而是以接应大军过江为名,直接退到了池州一带。 让从福建路杀出来的陶老么部和两浙民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了江南东路的三分之二。 眼看着邹汉带着破虏军第一师和炮师向乐安逼近了,预计渡江接应达春的兵马却只在薪阳口过去了三分之一。 雷江口,就是在伯颜眼前这块地方,蒙古军在窄窄的江面上搭了几次浮桥,都被人破虏军教导旅给炸毁了。 那个破虏军将领苗春带着一群亡命之徒就像蚊子般,你根本无法预料他什么时候会来。 人数虽然少,你却无法小视他们。 烧粮船、炸浮桥、水里边下毒药,这伙人什么“卑鄙”手段都干。 伯颜曾派了几千人去围剿他,结果他向怀宁一带的沼泽地里一钻,立刻就没了踪影。 待大军这边刚把浮桥的绳索拴好,他从江面上又冒出来了,驾驶着车船砍断绳索,然后顺流而逃,大元水师追都追不上。 此刻伯颜心里很清楚,原定过江与达春汇合,快速稳定江南西路战局的计划己经失败了。 薪阳口渡过去的那五万多兵马,在与大部队汇合前,决不能冒险攻入江西。 此时的破虏军己经不是五年前那支初出茅庐的破虏军了。 那时他们与五千蒙古军厮杀,需要前后调集三四万人。 现在他们与五万蒙古军作战,以同样数量的兵马基本上就能不分胜负。 如果这支队伍贸然前进,说不定救不了达春,自己也会落入破虏军的陷阱。 无论用兵还是治政,达春都不能算庸才。 相反,他的能力还在大多数蒙古将领之上。 这也是伯颜为什么不惜代价想救达春的原因。 大元朝这几年连续对内、对外作战,损失的将领太多了,军中己经出现了后继无人的现象。 如果像自己还有也辛、忽勒罕等老人再受到长生天的召唤,能辅佐忽必烈和真金殿下的,就只剩下诺敏、巴拉根仓这样的新手了。 “他们。 ……”想到诺敏在淮南东路的表现,伯颜失望地连连摇头。 当初派诺敏领兵,而不派自己更看好的格根,就是因为诺敏家世显赫,声望高,能服众。 可他太轻视陈吊眼了,以为陈吊眼就像一般流寇那样好对付。 如今,非但陈吊眼没能消灭,两淮还有越来越乱的迹象,很多新附军都开始与陈吊眼勾结,一些被剿灭的山贼、流寇也死灰复燃。 “既然原定的目标己经无法完成,是不是该跟陛下商量商量,先不着急过江呢?”伯颜心里好生迟疑。 从目前的事态上看,达春残部被破虏军歼灭己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而陈吊眼的威胁迟迟解决不掉,南下的兵马就无法发挥出全部力量。 “也许这是一条可行之策,只是陛下未必有此耐心!”伯颜叹了口气,徘徊了几圈,跌坐回自己的帅椅。 如果救不了达春,准备更充分一些在南下与破虏军决战,未尝不是一条可行之策。 但这样,忽必烈就要面临丢失整个江南的指责,蒙古族内部的很多势力就会找到反对他的理由。 实际上,江南那块土地,对大元来说己经是如鲤在喉,吃下去很难,吐出来恐怕也非常不容易。 闷闷地又翻看了几份官员送来的密报,很快,伯颜自己推翻了暂不过江的假设。 此刻除了陈吊眼,长江以北还有很多更让人焦虑的事情,据中书省和江北行省的官员密报说,山东的红袄军己经死灰复燃,活跃在太行山内的八字军,近日也频频出击,四处攻打州县,残杀官吏。 “文贼一伙,看样子是唤起了所有汉人的希望啊!”伯颜又叹了口气,放下了密报。 以他的见识不难猜到各地流寇死灰复燃的原因。 当年大宋太后和皇帝不战而降,无疑是一盆冷水,浇灭了天下所有汉人抵抗下去的热情。 而文天祥和他的破虏军,就像一团团野火,无意间把所有余烬又给点燃了起来。 只有尽快消灭文天祥和他的破虏军主力,才是稳定江山社v之道。 可怎么去消灭呢?完全凭借武力,以破虏军越战越强的发展态势上来看,恐怕十七万蒙古军全部南下,也难以奏效。 如果不完全依赖武力呢?如果不完全依赖武力,只有依靠对手自己的失误了。 但这些年来,文天祥己经一步步夺取大宋的权柄。 以此人的聪明才智,还有他独创的那种议事制度、平等律法,让他犯大错,很难。 想到这,伯颜不仅佩服其自己的对手来。 从军械制造到经济民生,文天祥的才华的确在自己之上。 也难怪当年忽必烈为起众人,北垂相、南垂相哪个更贤,连留梦炎这些马屁精都回答:“南垂相更贤!”贤的不仅仅是他这个人,而是此人创立的那些典章制度。 如果大元能采用,国力肯定更上一层。 这种制度决策起来很慢,却最大地程度上避免了错误。 伯颜在心里如是评价文天祥,通过东鳞西爪的消息,他很佩服文天祥现在于大宋尝试的那些办法。 但同时他更清楚,那种办法在大元根本不可能实行。 因为,大元的皇帝比大宋的皇帝英明得多。 侵犯皇家利益的人,结果只有一个。 那就是万劫不复。 战争、内政、皇帝、大宋,仿佛有一团乱麻在伯颜脑子里搅着,让他瞬间头大如斗。 突然,眼前仿佛有灵光一闪,伯颜腾地一下从帅椅上跳起来,冲着帐外大声命令道:“来人,把李儒给我叫来,不,请来,把治亭先生给我请来。 还有张天师!”门口的亲兵不知道伯颜为什么突然由忧转喜,答应一声,匆匆跑了下去。 不一会儿,帐外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脚步声,一个四十多岁,峨冠博带的儒者和一个手持拂尘,面带媚笑的道士走了进来。 伯颜放下手里的公务,笑着站起来迎了上去。 一边做足礼贤下士的姿态,一边对亲兵命令道:“来人,给二位先生奉茶。 要今年的君山银针,莫要加奶!”“多谢大人!”一儒一道笑着唱了个肥诺,在伯颜安排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他们都是伯颜相交多年的“朋友”,在蒙古重臣中,伯颜垂相一直是对汉家诸学涉猎最广的,也是达到境界最高的。 不领兵在外的时候,他的府邸内几乎是日日高朋满座,光吃闲饭的幕僚、门客就养了两千多人。 很多归顺的北元的大儒们都认为伯颜有昔日信陵遗风,愿意与他交往。 而实际上,与伯颜交往也是出仕的一条捷径,不像其他蒙古官员那样讲究血统,伯颜用人一向讲究唯才是举,对出身、民族并不考虑太多。 像李儒,本来是个落第多次落魄书生,因为无意间写了几首歌颂蒙古人战功的诗词,被人发现,举荐给了伯颜。 很多幕僚嫌弃他没功名在身,为人握,十分瞧他不起。 而伯颜却从细节小事上发现了李儒的才干,经常委派他干一些安抚地方事情。 李儒每次都完成得很好,渐渐在伯颜的幕僚***里成为核心人物。 这次大军南下,伯颜点名带上了他,一路上出谋划策,好不威风。 而张天师能与伯颜同行凭的却是上一代的交情。 当年三十五代天师张可大拿着大宋的供奉,私下里却偷偷与忽必烈勾搭,为蒙古人把江南万顷良田变为坟场立下了汗马功劳。 三十五代天师功德圆满后,奉忽必烈之命总领江南道教的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出继续利用装神弄鬼的本领替北元卖命,门下道士非但免费替北元打探破虏军机密,还参与了几次刺杀文天祥的行动。 这些行动失败后,天师教因为其无耻的卖国行为受到官府打击。 道士们赖以招摇撞骗的画符捉鬼烧香灰等勾当,也因为各地图书馆和医馆的建立而渐渐没了市场。 今年破虏军在两广和两浙战场接连获胜,眼看着就要打到龙虎山下。 张天师为了顺应天命,不忍施展法术在万里之外以天雷劈死文天祥,也不忍洒豆成兵让生灵涂炭,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偷偷逃到了江”匕。 但北方除了两淮这种穷苦之地,其他大部分地区都是长春教的势力范围。 龙虎山弟子们在北方行走可以,要想与江南一样发展势力,长春教决不答应。 论投敌先后,长春教比龙虎山早了几十年,在蒙古贵族***里的根基,远非天师教能比。 三十六代张天师在江北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因此对江南的旧时盛事甚为怀念。 刚好伯颜率军南下,张天师就再度顺应天意,找上门来,商谈双方进一步合作事宜。 侍卫们很快端来几杯新茶,是完全按汉人的规矩冲泡的,香气四溢。 长长的叶尖在洁白的茶杯里上下起伏,看上去格外有一番韵味。 “人生起伏,就像这水中银针,不知道几时才得安宁呢!”伯颜作了个请的手势,端起一个杯子,自己先喝了起来。 相比江南新茶,他更喜欢饮用奶烧的茶砖。 但待客有待客之道,像李儒与张天师这种内心越卑鄙握的人,越在意你表面对他是否尊敬。 把牌坊给他立好了,让他卖祖宗八代给你,他都不含糊。 果然,一儒一道见伯颜如此客气,内心之感动无以复加。 端着茶,各自品了品,立刻开始了长吁短叹。 “是啊,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碳兮,万物为铜。 世事如沸水,我等浸泡其中,浮也罢,沉也罢,顺天应命而己!”张天师长叹道。 “虽然起伏不定,未必不能留一份清韵在世间呢?”李儒表面上的处世态度显然比张天师要积极,笑着回应。 “是啊,我大元顺应天命,吊民伐罪,仗也打了几十年了。 可世间总有一些人逆天而为,让百姓迟迟得不到修养。 本帅如今又奉命南下,想想今后战事,心中亦如有一锅沸水在烧啊!”伯颜摇头,苦笑道。 几句客套话揭过,宾主都急于奔向正题。 一儒一道猜不出伯颜今晚叫自己来的目的,只好又一句,没一句的胡扯。 扯了一些关于茶的人生感悟后,终于,李儒忍耐不住了,放下茶杯,汕汕地问道:“卑职想,正相今晚叫我们来,应该不只是品茶吧!”“当然,我想请二位携手,帮我杀一个人!”伯颜点点头,微笑着回答。 第四章 惊雷(十一) “不知道垂相欲杀何人?”听到伯颜的话,张宗演的面色瞬间变了变,强压住发自内心深处的慌乱问道。 以伯颜目前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实力,还需要他与李儒帮忙来杀的人,恐怕力量也不会小。 放在三年前,他还敢拍着胸脯应承此事,那时天师教在各地信徒众多,其中亦不乏身怀绝技的豪侠。 但自从天师教协助北元刺杀文天祥的阴谋败露后,很多信徒都为此深感不齿,一些勇武之人甚至愤而退教。 以此时天师教的日渐衰微的形势,自保都很困难,更甭说出面为伯颜杀人了。 “什么狗屁天师,不过是江湖骗子一个。” 看到张宗演失态的表现,伯颜心中不仅感到有些失望。 那张宗演虽然懦弱,却有一身家传的招摇撞骗绝活,察言观色能力几乎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见伯颜面色有变,知道自己的老底被人看穿了,脸一红,汕汕地笑了笑,又补充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承相交托之事,贫道自然要打听清楚些才好做准备。 否则一击不中,让敌手心生了戒备,反而会平添许多麻烦。” “伯颜大人恐怕用的不是我等匹夫之勇!”念在同族的情面上,李儒不忍看张天师继续丢丑,笑着插了一句。 “这又怎是匹夫之勇,铲奸除恶,乃你我责无旁贷之事!”张天师显然领会错了李儒的意思,红着脖子分辩。 李儒笑了笑,不与这个草包斗口。 将目光竟自转向伯颜,迎着对方的眼神说道:“若是可以勇力斩杀之人,垂相遣一将擒而杀之,又何须我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若是达官显贵,垂相尽管修书一封,陛下必为垂相杀之,也不劳我等动手!若卑职所猜不错的话,此人在南,而不在北吧!”“然也,治亭深知我心!”伯颜大笑着回答。 能凭三言两语推测出自己心中所想,李儒的能力可比张天师这个草包强得太多了。 “放眼江南,值得垂相用计杀之的人,恐怕只有一个!”李儒听出伯颜话中的赞许,拱拱手,补充道。 “正是,本帅此番南下,本欲与达春汇合,一战而定江南。 怎奈此刻战机己逝,为了让天下百姓早日得到修养,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了!”伯颜点点头,带着几分惋惜的表情说道。 既然己经错过了与达春汇合的时间,蒙古军就需要重新寻找有利战机。 破虏军不是新附军,不会一触即溃。 从达春等人的前车之鉴上看,一味求胜于战场并不是个好计策。 “只怕此人无罪,我等无从下手?”李儒想了想,回答。 此刻他与伯颜二人己经完全把张天师晒到了一边上,好像根本己经忘记了天师的存在。 三十六代天师几次欲插言,却弄不明白伯颜和李儒说的到底是谁。 只好作出高深莫测的神态来在一边听着,好像他己经完全弄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啊,此人无罪。 但治亭可知昔日岳武穆犯了什么大罪,大宋君臣非欲斩之而后快?”伯颜大笑着问,下巴上的白须乱颤,仿佛突然听见了一个好听的笑话般。 李儒愣了愣,旋即明白了伯颜的意思。 拱手应道:+垂相所言极是,所谓功到雄奇即是罪。 今日之事,正当此言!”+垂相可是欲除掉文贼!”听了半晌,张天师终于明白过些味道来,犹豫着问。 “正是,天师可愿为朝廷出力?”伯颜点点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张宗演,笑问。 张天师被他看得一阵头皮发紧,回答起来立刻有些结巴:“贫道,贫道自当,自当尽力。 只是,只是……”他想事先向达春说明,自己不擅长格斗之术。 但又不想一天之内被人瞧不起两回,支吾了几声后,再没了下文。 4,-k相乃胸怀天下之人,又怎会用我等匹夫之勇。 士大夫杀人,岂需用刀!”李儒及时地站了起来,借躬身施礼之机,替张天师解开眼前面临的尴尬。 tt相但有所命,我等誓死相从!”“龙虎山誓死,誓死相从!”张天师学着李儒的样子,站起来答应。 心中却仅不住在想:“让那个山头陪你吧,若是过于冒险,贫道才不陪你疯!”“哎,二位何必如此客气!”伯颜赶紧伸手相搀,边托着二人站直身体,边许诺道:“也不需誓死,只是借你二人之口而己。 若此计得成,江南平定指日可待。 届时陛下那里,还等着给你等加官进爵呢!”“谢垂相大人栽培!”见伯颜如此折节下士,一儒一道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儒在诗词中不惜颠倒黑白,把蒙古人的屠城屠村讴歌为前无古人的功绩。 张天师不惜亲自到大都捧忽必烈臭脚,弃龙虎山千年声誉不顾助封为虐,二人图的就是“加官进爵”四个字。 今天能听见伯颜亲口承诺下来,一时觉得往日所承受的鄙夷、唾骂都有了回报,当即信心高涨,跪在地上,发誓愿意为伯颜赴汤蹈火。 “如是,有劳二位。 张天师……”伯颜搀扶起跪到在地上的二人后,突然转换了口气,命令道。 “贫道在!”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上前躬身,幅度过大,额头差点顶到地上。 “你速速赶赴荆湖,召集与龙虎山有关各教派,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编出些流言来,说文贼天祥身上有天子相,当应天命而代宋!”“这?是!”张天师微微犹豫了一下,大声回答。 干别的天师教不在行,造些谣言欺骗百姓,那是他们的入门功夫。 只是以他的头脑,弄不清楚为什么还要替文天祥壮声势。 但想到伯颜、李儒二人智慧远非自己所能企及,只好含混着先应了下来。 伯颜笑了笑,也不奢求张天师理解自己的布置。 走到桌案边,写了一份手令给他。 然后又命亲兵取来一盘金子,亲手递到他面前,好言说道:“你且去做,这封手令,是我给你的护身符,荆湖两路官员见了,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这一千两黄金,是给龙虎山的香火钱,你也收下了。 天师教有大功于国,无论如何,陛下和我都不会看着它被人排挤!”“谢a相!谢垂相!”张天师连声称谢,听到后来,感激得差点又给伯颜跪下了。 伯颜一把将他搀住,拍了拍肩膀,命他回去休息。 明日一早,由侍卫护送绕路过江。 打发走了三十六代草包,伯颜转回军帐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李儒一遍,笑了笑,问道:“论谋略、文采,治亭都是人中翘楚,可惜南方君臣无目,不能用汝。 我今日让你以阴谋图父母之邦,治亭心中岂无怨乎?”李儒本以为给草包天师安排完任务,马上就要轮到自己,冷不防被伯颜问了这么一句,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旋即领悟出伯颜是在出言试探,身子瞬间挺得笔直,正色答道:“大丈夫行事,当逐不世之功名。 垂相推赤心以待我,卑职感激还来不及,心中怎会有怨!况且卑职既然身为元臣,又怎可再视残宋为父母之邦!”“你就不怕被世间千夫所指?”伯颜见李治亭答得痛快,又追问了一句。 李儒知道,此刻伯颜问得越多,越是要把一个紧要的任务交给自己,自己将来扬名立万的机会也就越大。 当下举手向天立誓:“儒者但颂王猛之贤,不以相前秦而耻。 长生天在上,李治亭甘心为垂相犬马,若有三心二意之处,天打雷劈!”“好了,好了,你不必发此重誓。 我并非出言试你,只因要你所为之事,非意志坚定者不可用之。 你我相交数年,我亦不愿让你独自承受那些世俗眼光。 这样,自今日起,我与你结为兄弟。 你李家一脉,皆入我部族。 从此你不再是汉人,自然也不必在乎世人评说!”“谢兄长!”李儒普通一声,跪倒在伯颜面前,叩头不止。 为了鼓励汉军为自己卖命,忽必烈采用叶李的建议,允许那些为大元立下战功的汉人、南人、以及其他民族“升籍”为蒙古人。 凭着这一政策鼓励,汉军在辽东奋勇争先,把乃颜打得溃不成军。 但随着加入蒙古族的汉人渐多,大伙才慢慢发现原来蒙古族内部也不是彼此平等。 黄金家族以及木华黎、者别等追随成吉思汗较早的部族,血统高贵。 而那些边远地区的小部族,地位不比汉官高多少。 很多汉官和探马赤军将领虽然加入了蒙古族,但能攀附的家族实力过小,在朝上朝下依然会受到歧视。 伯颜出身蒙古望族,家中历代有人为大汉的臂膀。 如果被伯颜认做同族,则意味着李儒一家世世代代的功名富贵都不必愁了。 如此“莫大”的恩惠叫李儒如何不感激,当即觉得即便明天就被人掘了祖坟也不枉此一生了。 “你且起来,我是成吉思汗帐下中央万夫长阿拉黑之孙、大英雄托雷帐下上万户晓古台之子。 咱们兄弟在大元属于巴邻氏,在蒙古族中可是显赫得很。 今晚我与你结为兄弟,祖辈、父辈的荣光你今后要记清楚了!”伯颜这次没有忙着搀扶李儒起来,站在他面前,如长兄般告诫道。 “是,兄长!”李儒又磕了个头,站起来,郑重说道:“从今之后,我就是阿拉黑之孙、晓古台之子,伯颜的弟弟!”“蒙古语中,牧仁乃江河之意,我帮你取名叫牧仁,希望你把家族荣耀如江河般传承下去!”伯颜点点头,说道。 李儒听到此,知道伯颜交给自己的,恐怕是一件惊天大事,一时间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浑身颤抖着回答道:“兄长尽管说,我李治亭,不,牧仁若做得不好,宁愿受家法处置!伯颜看看李治亭那份感激地样子,知道自己己经完全收复了这个眼里只有功名富贵的名儒。 即便将来他真的有什么反复,其家人在自己手里9着,也不怕他翻出什么风浪来。 不动声色地在肚子里鄙夷了对方一下,笑着说道:“此事,非智勇双全者不可承担,我需要你代我南下,去秘密联络大宋朝廷,就说大元欲与大宋议和。 接受七年前大宋之请,为祖孙之国。 若大宋肯以祖父之礼事陛下,大元将停止进攻,将广南东、西两路、江南东、西两路、还有两浙、福建这些膏胶之地尽赠予大宋为立国之本。” “议和?”李治亭被伯颜跳跃的思维吓了一哆嗦,伯颜在朝中权势虽重,却还没到有权擅自与敌国议和的地步。 自己代表他南下去联络宋国,明显是个骗人的把戏。 一旦谎言被大宋君臣识穿了,恐怕连个骨头渣都剩不下。 李治亭有心不去,想想自己刚才己经换了祖宗,做了屠城者的孝子贤孙。 若真惹恼了伯颜,恐怕巴邻族的家法不是那么好享受的。 咬咬牙,认贼作父的家伙说道:“牧仁愿为兄长一行,只是不知道我大元要些什么彩头,才能使大宋相信我真的与其议和?”“停战,各自令百姓修养。 此外,大宋给大元粮食、岁贡,要比当年加倍。 第三,也是最重要一条,要大宋拿出议和的诚心来给我看。 如若不肯答应,我必提倾国之兵南下,一举荡平残宋!”伯颜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自己面对的就是大宋和谈使者。 “若大宋君臣不肯答应呢?”李治亭又追问了一句。 “如今大宋权柄尽在文天祥之手,即便他分辨不出议和只是一个圈套,以此人的性格,恐怕也不会答应!”“谁叫你去找文天祥来,你随商队潜去泉州,想办法找负责礼部事的陈宜中垂相。 我想,大宋皇家此刻也盼着有一个和议吧!”伯颜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宋皇家?”牧仁李又是一愣,他分不清楚大宋国和大宋皇家的区别。 但以他的心机,很快明白了伯颜这么做的道理。 先让张天师去造谣,然后让大宋君臣看到苟安的希望。 这样一来,文天祥和破虏军的用途和威胁性相比,恐怕在宋帝心中,就很难区别哪个更大了功到雄奇便是罪,文天祥的“罪”,恐怕己经远远超过了岳飞。 即便赵氏杀不了他,可关键时刻经历如此一场风暴,破虏军还有暇对外么?届时,蒙古军倾力南下,谁能挡其锋樱呢?巴邻部的牧仁李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战场,看到了自己如何大展身手,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报负。 他笑了,欣然接过伯颜写好的手令。 “轰,轰,轰隆!”天际间滚过阵阵惊雷,一场夏日的风暴就要来了。 第四章 惊雷(十二) 红的、绿的、蓝的、白的、紫的,一道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在暴风中来回晃动的营帐。 天上的云很厚,厚到遮住了所有星星的光亮。 四下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在每一道闪电落下的瞬间,天地间都会骤然亮一亮,待到霎那间的光芒散尽,一切又沉入墨一般的黑暗中,无边无际。 “去,把格根将军请来{”右垂相伯颜从一堆战报中抬起头,大声向外边吩咐道。 一道闪电恰巧在此刻把天空照亮,映得他的脸青黝黝的,宛如刚睡醒的恶鬼。 “是l”亲卫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召唤下万户格根。 蒙古人名字少,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 但侍卫们绝对不会弄错伯颜希望见的是哪个格根。 那个薛粮格部的小子最近在伯颜面前炙手可热,风头己经把诺敏等世袭的武将都压过了。 诺敏又在陈吊眼手中灾了跟头,这是昨天送李治亭等人走后,伯颜收到的最新消息。 也是他召唤格根的原因,如今,一场针对南方的布置己经展开,伯颜不愿意两淮再出现其他变数。 片刻后,满身是水的格根出现在军帐里。 外边的雨很大,他的蓑衣根本挡不住这么大的雨水,百十步的距离,布袍子己经湿得贴在了身上。 这下更显得他身材匀称,一条条有棱有角的肌肉块从衣衫下透出来,几乎涨破洗得发白的征袍。 “去,给格根将军取一套新绸袍子来!”伯颜推开身边的公文,大笑着站了起来。 眼前青年将军就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虽然外表粗陋,在行家眼里却处处透着与众不同的光。 每当看到他,伯颜就想起自己少年时与忽必烈初次相逢的时候。 那时候自己亦是如此朴,如此不拘小节。 是忽必烈慧眼挖掘出自己,从此君臣二人在这世界上书写了一段传奇故的泽实事格根身上,唯一和自己不同的就是血统。 自己出身于高贵的巴邻氏,而格根出身于一个草原与雪域相交处的小部落。 “不知大帅唤末将前来,有何吩咐?”在侍卫的帮助下脱掉了蓑衣,格根冲着躬身施礼,然后低声问道。 “诺敏又输给陈吊眼了,损兵三千。 再这样下去,本帅给他的五万人马就丢尽了!”伯颜笑着,递过几份机密战报,“如今,两淮大乱,我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格根愣了愣,接过战报,在灯下一份份翻看起来。 水滴顺着他的袍子角流下,一会儿就把地毯润湿了一大片。 伯颜的侍卫很不满,走上前想请格根先换了袍子再看战报,却被伯颜用手势拦住了。 一个好统帅要的就是这份对战争的痴迷,舒适的地毯与华贵的征袍影响不了战争走向,而主帅在战局投入程度,却直接关系到战争的胜负。 一字不落地翻了两遍,格根放下了战报,快步走到伯颜的帅案后。 那里挂着一份新绘好的羊皮地图,地图上,敌我双方位置、攻击迁回的路线和方向,标识得清清楚楚。 在淮南东路靠近六合附近,接连打了几个红叉,其中有两个力透纸背,显然是伯颜带着怒火打上去的格根以大拇指和食指为尺,在几个红叉之间量了量,又估算了一下陈吊眼部与诺敏所部人马之间的距离,沉吟片刻后,摇着头发出几声苦笑。 “来,先换了战袍,别着了凉。 你可是咱们蒙古军中唯一还穿布袍的将军了!”伯颜亦摇了摇头,不问格根对策,而是将话题扯到了他处。 “谢垂相赐袍!”格根施礼,接过承相亲卫递过来的绸袍。 地道的苏绸贴在皮肤上有一种非常细腻的感觉,很舒服。 随着帐外吹进来的风,衣角前后飘摆,居然把一个沙场武将衬托得身上生出了几份儒雅气。 “这,这可比我那棉袍子凉快多了,也干爽多了!”格根用大手摸着自己的袖口说道。 他族里穷,人又清廉,数年来征战所得大部分送回了部落,所以手头一直没什么积蓄,无钱享受南方汉人的奢侈品。 这倒让他在诸多豪门出身的将领中显得与众不同,少了几分浮华,多了几分沉稳。 “绸缎这东西,在咱们草原上穿,又滑又凉,绝对没棉和毛来得实在。 在大江两岸,却是最适合不过,干爽透气l不同的东西,就要用在不同的地方。 用人么,也要量其才,取其长而避其短!”伯颜笑呵呵地说道,如不是满帐篷的兵戈之气衬托着,光看神情,真的像一个老人跟自己的子侄辈在唠家常。 +承相说的极是,格根受教了!”下万户格根无端红着脸,汕汕地答。 数日前他曾献计,劝伯颜以重兵先击溃陈吊眼以稳定后方。 伯颜采纳了他的计策,却不肯让他领军,而是让上万户诺敏带兵前往。 这让格根觉得很不公平,私下里也没少抱怨伯颜处事不公。 听今天伯颜关于“丝绸使用地点的”的评论,格根知道,自己那些牢骚话己经被人添油加醋报告给垂相大人了。 正在忐忑不安间,又听见伯颜笑着问道:“若是我派你去替代诺敏,你能快速剿灭陈吊眼么?”听了这话,格根的心猛地一跳。 本能地想大声说一句“末将愿往!”可话到了嘴边,又被理智强压了回肚子。 伯颜为什么不派自己而派诺敏领军,其中原因格根也很清楚。 统领五个万人队,需要主将有足够的人望,否则无法让大军步调一致。 而人望方面,正是他自己所欠缺的。 以他低微的出身和官职,绝对指挥不了塔赖等血统高贵的老将,弄不好,没等跟陈吊眼交手,自己人内部己经乱成了一锅粥o“如果现在我派你把诺敏换回来,你能保证我的后路不出闪失么?”伯颜见格根半晌不说话,知道他己经明白了自己当初的用心,换了个方式问道。 “垂相恕末将无能!”格根红着脸,后退了半步,说道。 “唉!当初虽然你一再提醒,本帅还是小看了陈吊眼!”伯颜长叹了一声,说道。 内心深处,他现在也很后悔当初派诺敏领军前往的决定。 如不是这个不知深浅的家伙被陈吊眼耍得团团转,自己摆在江畔的两路大军也不至于处境如此it尬。 但现在的蒙古军不是当年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军,那时候整个蒙古族是在高速扩张时代,兵越打越多,地盘越打越大,无论你出身哪一个部落,只要善战,就可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 而现在,蒙古族的积蓄了几百年的力量己经用到了极限,东西方的大汗们己经断绝了联系。 随着扩张的速度放慢,一些部族内部的0疾也跟着显现出来。 管理一个国家与管理一个部落不同,其人才选拔不应该依照血统而应该依照才干。 大元朝却恰恰做不到这一点,在这个快速崛起的国家中,几乎保留着部落的所有陋习。 作为大元右垂相,伯颜深知大元朝现在人才日益凋零的状况和用人过分注重血统不无关系。 朝廷没有宋朝那样规模宏大的科举制度,立国以来时断时续的几次科举,都是针对蒙古贵胃子弟的。 作为培养军官的怯薛制度,也是豪门大族的专利。 像格根这样小族出身的人无缘涉身期间,自然也无法快速被人赏识提拔起来。 但伯颜对这种恶习根本无能为力,说实话,除了忽必烈汗之外,其任何人都无法违背传统,否则必然被习惯的力量碾得粉身碎骨。 所以,在明知道格根比诺敏更适合领兵迎战陈吊眼的情况下,他只能向传统妥协。 “并非垂相之过,陈贼有各而来,我军仓促应战。 开始难免处处被动,只要耐住性子与其周旋,时间久了,陈贼未必讨得到好去!”格根见主帅叹气,赶紧出言劝解。 “你且说说,我军要如何才能胜得了陈贼?”伯颜摇摇头,把所有不相干的忧虑赶出脑海,带着几分鼓励的表情问道。 (12433843酒徒官方群,欢迎加入)“垂相且看陈贼的行军路线,几乎是一道锯齿,总是不肯离开江畔太远,总是不时的要回到岸边!”格根本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受到伯颜点拨,又见垂相如此赏识自己,心中的些许怨气早己烟消云散,指着帐壁上的羊皮地图,大声说道。 “据诺敏所言,陈吊眼每次到江边,都将大批挟裹的百姓送往江南!”伯颜没看明白格根的意思,按战报解释道。 “恐怕来往都不是空船。 战报上说,陈吊眼军中手雷,小炮,还有稀奇古怪的东西甚多。 他与我军比拼速度,显然无法带那么多m重在身边!”格根摇摇头,说道。 “所以他每战之后必然到江畔兜***,实际上是进行补给!”伯颜的眼神刷地一亮,惊叫道。 这是他一直没注意到的问题,收到诺敏的战报后,他一直懊恼破虏军的攻击犀利和行动迅捷,却没想到,维持如此强大的攻击力需要什么条件。 随着降将黎贵达等人的努力,火炮、手雷等新鲜产品对大元将士来说以及不是神秘之物。 虽然这次南征兵马没带太多火炮,但火器在战场上的优势和弱点,伯颜还是了然与胸的。 “所以,要打败陈吊眼,首先不是追他,而是切断他与南方的联系,逼着他向北走l”格根重重地敲了下地图,大声道。 这是他目前想到的最佳方式,一旦陈吊眼与江南的联系被切断,他的补给就会出问题。 没有了补给,也就没有了犀利的攻击力。 没有了犀利的攻击能力,陈部也就无法保持那么高的移动速度。 “以诺敏将军目前的追击方式,永远也追陈吊眼不上。 末将听人说,文贼把耽罗岛上的马匹,大部分给了陈吊眼,那都是三、四岁口的良驹……”顺着最初的思路,格根的分析越来越贴近事实。 江南的潮湿天气不适合养马,所以破虏军的骑兵很少。 但陈吊眼部这次跨江北进,带的居然全是骑兵。 破裂军的战马要么是与乃彦交易而得,要么是从耽罗岛大元的牧场打劫而来。 无论是哪个来源,马匹质量都高于诺敏所带的骑兵。 伯颜这次集结大军过于仓促,很多蒙古武士的战马都是自备的,家养的战马当然跑不过耽罗岛上那些千挑万选出来的良驹,所以从身后追,累死诺敏也追陈吊眼不上。 “有道理,可诺敏现在兵马大损,士气低落,怎样才能挡住陈吊眼,不让他靠近江岸?”伯颜搏着胡须问道,目光里除了赞赏,还有对后生晚辈的成才的期待。 “依末将之见,两淮那么多新附军,见了陈吊眼的旗号就躲,实在太过分。 野战拦不住陈吊眼,但他们驻堡垒而守,等待援军还做得到吧。 要他们盘查路人,别让人给江南带信总做得到。 如果这点力都不肯出,恐怕这些人的心思早已经不属于大元了!”格根的语调一转,阴阴地说道。 (请大家到smenhu支持正版,支持酒徒)蒙古军人多,如果再挟裹上足够数量的新附军做傀儡,打造一道封锁线并不难。 关键是让那些新附军找不到消极避战的借口。 处理这种事情,任何蒙古将领都很在行,不过是一个“杀”字。 不力战者杀,临阵脱逃者族诛。 伯颜所部都是蒙古族将领,对于新附军和两淮百姓,他不会心存一丝怜悯。 “甚好,你去以本帅的口气写封信。 把详细战法都告诉诺敏,告诉他,如果他依然拦不住陈吊眼,就不必领兵了!”伯颜拍打着格根的肩膀,说道:“本帅今天才发现,没让你去追陈吊眼是多么正确的一个选择。 本帅老了,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将来,还要多凭你们这些年青人!”话说到这个份上,格根若再不明白伯颜的栽培之心,就等同与白痴了。 他感动地再次向伯颜施礼,拜谢垂相大人的知遇之恩。 刚刚跪下去,却被伯颜一把拉了起来。 “不必谢,本帅为国,而非为私也。 我会保你为上万户的折子己经送到了大都,监国太子很快就会批复。 你将来好自为之!”伯颜笑着说道,随即,把几分南边送来的情报塞到了格根手边。 “这是南方细作发来的情报,还有一些紧急军情,你先看看,然后仔细给本帅一个说法!”格根郑重地接过了情报,以他一个下万户的身份,在参与局部军事决策之外,还能参与对整个战局分析,这是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殊荣。 垂相伯颜的培养之心清清楚楚,这份厚爱让他感动之余,更觉得肩头责任重大。 格根的所有表情,伯颜都看在眼里。 凭一人之力,难以改变整个蒙古族传统的选才方式。 但凭一人之力为国家培养一些栋梁,伯颜觉得自己还能做到。 与南方汉人之间的战争也许是一个长期的僵持,汉人的韧性强,人数庞大,其中像李治亭这样的打着儒学名义谋一己之私的伪道学和张宗演这类装神弄鬼以求富贵的教主、神棍固然不少,但像文天祥、李庭芝这样的民族脊梁更多。 这一代的争斗结束后,还要看下一代,战争未必全部在疆场上,一个民族的胸怀、抱负、对世界的认知和治国之道等,都是竞争的手段之一。 蒙古人和汉人之间必然有一方被另一方击垮,哪怕是战争延续几百年。 “达春大帅己经无法救,垂相打算如何应对江南战局?”过了一个多时辰,格根才将面前的情报看完,想了一会儿,皱着眉头道。 “若你领兵,欲如何?”伯颜不答,反问。 能一眼看出达春无可救便放其为弃子而不顾,格根的冷静和镇定比起其他叫嚣着三日之内杀到乐安城下的其他将领,己经很是难得。 但伯颜更期待格根能给自己一份详细的答卷,能站在大局角度快速击垮残宋的答案。 大元己经消耗不起了,临南征时找卢世荣催粮,伯颜在卢世荣的账本上清晰地看到帝国的窟窿有多大。 阿合马靠掠夺民间财物支持国库,卢世荣比他高明一些,靠处处增设关卡,把官道和路桥变成收钱站敛财。 这样下去,民间早晚会承受不起,大元早晚会像历代王朝那样毁于活不下去的暴民手中。 “如果达春将军己经不可救,整个江南战局就得重新考虑。 当年我军把残宋打得如何,破虏军最近战绩如何,都己经是过去。 这盘棋,咱们需要重新来过!”格根指点着己经成为破虏军囊中之物的两江南部,神采飞扬地说道。 第一次统筹全局,虽然是纸上谈兵,依然让他感觉到豪气满怀。 仿佛自己就是天生就该统帅千军万马,战事越大,越是游刃有余。 “破虏军半年之内连取两浙、两江,来势汹汹。 但其五年之内以一城之内扩张到四十余州,恐怕深后麻烦不少。 我大元刚击溃乃颜,草原上麻烦亦是多多。 双方这次尽全力一战,恐怕所凭借的不是谁战斗力最强,而是谁的疏漏更多了。 垂相刚才给我的情报中,着重提了两个人,不知道二人的任务,垂相能否告知末将?”格根越说,思路越清晰,有条一战而定江南的策略,己经在其脑海里慢慢形成。 “那两个人,作用不大,为本帅制造一个机会而己!”伯颜欣赏地笑了笑,把自己给李治亭和张宗演的命令复迷了一遍。 “恐怕,那就是决战之契机了!”格根冷笑着说道。 文天祥不是岳飞,岳飞只有一镇之兵,而文天祥有统领天下兵马的大权。 但伯颜取胜的寄托也不在李治亭等人身上,他们只是需要提供一个让残宋陷入短暂混乱的机会。 在两国倾力对决的关键时刻,一个机会己经足够了。 第五章 风暴(一上) 乐安城有史以来,一直是个岌岌无名的小县。 这是一块夹巴水、宝唐水与吉水之间的丘陵地段,山不够险峻,河流不够深广,土地也不够肥沃,所以也没有哪个英雄或袅雄能看得上眼。 可近几日来,小县一夜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江南江北,无数双眼睛盯向了这里。 人们无法不关注这个弹丸之所,方圆不足五里的小县城内,如今困着两万多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残部,其中光级别在万户以上的ft子头儿就有十几个。 县城外围着的兵马更多,从福建赶来的参战的警备军、各地匆忙“起义”的新附军、还有衣衫槛褛斗志却很昂扬的各地民间武装,近二十万众将乐安围了个水泄不通。 “嘿嘿,ft子也有被吓得缩在城里等死的时候!”刚起义不久的建昌军管军万户武忠用马鞭指着远处高不足五尺的城墙,笑呵呵的说道。 与大都督府打了五年多的交道,唯独这次,大都督府没给他任何好处就差遣他做事。 也唯独这一次,他觉得心里像喝了冰水一样痛快。 风光啊,哪怕是当年跟在蒙古军身后把宋军杀得望风而逃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风光。 那个时候周围百姓见了他,撒褪就逃。 而现在,十里八乡的父老把仅有的粮食都作成饼子送到的军中,武忠想付钱都没人肯收。 “别是大,达春使了什么诡计吧!蒙古人,蒙古人毕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被部下胁迫着起义的另一个新附军将领孔威结结巴巴地说。 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至今还不敢相信是真的。 做梦一般被部下从被窝里拉出来,举起了反元兴宋的大旗,又做梦一般看着平时作威作福的色目转运使、仓库使们被百姓们推到街头,用石块活活砸成了肉酱,然后做梦般被摩下几个将领簇拥着前来攻打乐安,做梦般看着平素凶神恶煞般的蒙古军被衣衫不整得民军打得不敢出头。 没人的时候,孔威曾经咬了几次自己的手指,每次那种通彻心脾的感觉都告诉他,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的。 但转眼间,他就又想去咬自己的手指头。 蒙古人啊,几万蒙古人,就这么败了?自嘉定年起,宋人就只有被蒙古人追得满山逃命的份儿,什么时候时运倒转了,元人被宋人追得四处奔逃?“达春使计,他还使个球计,方圆二百里的元军都被破虏军给清理干净了!”另一个刚起义的新附军将领张直笑着骂了一句粗话,拍拍孔威那略显单薄的肩膀,笑着安慰道:“夫子啊,你就别瞎担心了。 我听说了,ft子的援军一半被陈吊眼拖在了两淮,还有一半在荆湖,插了翅膀都飞不过来了。 至于吕师夔那小子,他听说邹将军来了,吓得连面都没敢照,直接跑到了池州去也。 这会儿达春即使会洒豆成兵,也没有人给他提供豆子,你还瞎担心个什么劲儿!”“我,我是说慎,慎重!谁,谁怕了!”孔威被人戳破了心事,一张苍白的脸刹那间变得火炭般红,拨开张直的手,汕汕说道:“兵,兵贵谨慎。 咱,咱们可带的都是本乡本土的弟兄。” 孔威无意间,把“本乡本土的弟兄”这几个字,说得很重。 既然造了大元的反,就很难再反回去。 如今,这些平素他看不起的弟兄们都是他的家底。 多一个,将来邀功领赏的底气就足一分。 即便将来破虏军无法成事,手底下有些弟兄在,投降北元的筹码也重一些。 如果不小心在攻城时拼干净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是啊,本乡本土的弟兄。 父老乡亲都看着咱们呢,如果二十几万人再把ft子放走了,不用文垂相怪罪,百姓的口水也得把大伙儿给淹死!”张直用马鞭指指四下里连绵的营帐,大声说道。 周围高高低低,都是宋军的营帐。 光着膀子的青壮们拎着铁锹,将阻碍骑兵冲锋用的壕沟挖了一重又一重。 壕沟与壕沟之间,还有木桩钉成了简陋鹿,ecjff,尖尖的梢头像刀锋一样,指向阴沉沉的天空。 如果有人能站在半空向下看,就会发现此地己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而乐安城则彻底变成了粘蜘蛛网上的一支苍蝇,无论怎么努力也逃脱不掉了。 “是啊,好好打吧,别想太多了,咱们汉家气数又回来了。 当年达春下令收缴民间铁器时,就有人跟我说过,哪天蒙古人的气数尽了,咱们汉人一人一块砖头,也把他们砸回老家去。 如今还真应验了这话!”武忠豪气满怀的响应。 至今,他也没弄明白自己的老管家、老军师苏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苏灿这些年说过的一些话,和帮他做过的一些事,却历历在目。 他不愿意深究这件事,无论如何,自己能重新找回做将军的感觉,全凭了这个貌似糊涂的老人。 如果不是他,也许今天被困在城里的,还有建昌军这万余弟兄。 现在,破虏军四下去收复失地,兵马不够用。 大帅邹a摩下除了一个火枪团破虏军外,围困元军所要倚仗的就是刚刚起义的新附军和各路民军。 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的话……,武忠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未来的自己绝不是换一身警备军的军服,在后方替别人看家练兵。 自己将穿着一身破虏军的细环锁子甲,肩膀上还有几朵金花在闪闪发光。 “报,将军,邹大都督问,建昌独立旅准备好了没有,有没有挡住达春的把握!”一个通信兵策马跑来,冲着武忠行了个生涩的破虏军军礼,大声问道。 “请邹大都督放心,从这里到宝唐水,我设了三道防线。 一个苍蝇都甭想从正北面突过去!”武忠正色,笨拙地把拳头按在胸口上还礼。 通信兵和他都是刚刚起义没几天的,这种上下级别之间见了面不屈膝的礼节让他们感到万分别扭,但又抱着好奇的心思尽力去模仿破虏军的一举一动。 通信兵再次向武忠敬礼,策马远去了。 许下诺言的武忠却不敢再与孔威等人瞎扯,打着马,来来回回检查自己阻击地段。 与武忠摩下的士卒比较起来,己经成了残兵的元军攻击力还是很强的。 几天前,当他带领着建昌军和张直二人率先赶到乐安城外,堵住了元军逃跑路线的时候,差一点儿就被达春给击溃了。 那件事情发在五天前,急于立功的武忠和张直带着自家人马杀到了乐安城外,汇合在一起切断了乐安到崇仁的道路。 按二人的心思,虚张声势地坚持一个白天,等到破虏军先头部队的赶来,就能拣到大功一件。 结果,还没等将士们把营寨建立完整,两个蒙古军千人队就冲上来了。 被蒙古武士欺负惯了的新附军们根本挡不住对方的冲击,被蒙古军接连攻破了四道防线,武忠最后自己都提刀上阵了,还是无法稳住阵脚。 就在全军崩溃的节骨眼上,数以万计的民军杀了上来。 那些士兵没有恺甲,手里的兵器五花八门,有人甚至拎着刚去了皮的木棍子,可一个个却悍不畏死,围着蒙古骑兵就是一顿乱打。 顷刻间,就把蒙古武士们淹没在人海中。 两个蒙古千人队全军覆没,两支起义的新附军死伤近万。 武忠和张直愁得头发都白了,有心撤走,又怕将来无法向破虏军交代。 继续挡路,却不知道摩下士卒是否还堪一战。 好在达春也被突如其来的群殴打借了,他弄不清楚武忠和张直到底带了多少兵马,也弄不清楚附近还有多少民军。 与武忠等人交战,达春不畏惧,如果豁出去牺牲的话,付出一定代价后蒙古军和探马赤军肯定能从把武忠的队伍冲出一道豁口。 但冲破了武忠的防线后,蒙古军和探马赤军会不会遇到破虏军,还有多大力气能与破虏军一战,达春就不敢肯定了。 也不怪达春在关键时刻头脑发晕,按蒙古军打仗的常规,那些新附军和试图混水摸鱼的土匪、山贼,向来是用作消耗品的。 当把他们消耗光了,大元主力才会冲入战场。 武忠、张直这些窝囊废不惜老本堵在路口上,身后没一支强大的破虏军壮胆才怪!不愿再受更大损失的达春退回了乐安城,他与李谅、元继祖等人商量后,准备在城里休息一日,第二天再换一条道路转进。 结果,在第二天早晨,仿佛雨后的野草般,不知道多少民间武装在四野里冒出了头来。 一群群,一队队,打着各色旗号,围着乐安城安营扎寨。 他们没有力量攻城,却用壕沟和鹿ieeaff把乐安通往外界的道理堵了个严严实实。 而更远处,还有各地的父老乡亲,提着五家合用的菜刀,还有锄头、犁杖远远地赶来。 “勒子溃了,杀死一个勒子可领银元十个,活捉一个ft子卖给邵武矿场,至少是十四个银元的价钱!”不知道是谁在百姓中散布了这个流言,也真有商人拍胸脯担保了这个报价。 无论为了国仇家恨,还是为了将来的好日子,百姓们都要痛打落水狗。 破虏军副统制,两江大都督邹派率部赶来后,立刻根据战场实际情况调整了部署。 他把火枪兵和部分炮兵留在了身边协助民军围城,其他各标人马都派了出去,协助林琦、西门彪等人收复失地,并在江南西路偏北的山区布置了一条警戒线,防止北元派奇兵突袭。 而针对困守在乐安城里的元军,邹汉严令各路民间武装不得仓卒攻城。 乐安城的百姓早逃干净了,邹汉要让达春亲自品尝一下困守孤城的滋味。 天色渐渐暗了,袅袅炊烟在各营寨中升起。 随着炊烟,民军们欢快的山歌响彻原野。 两江大都督邹a披着件暗红色披风在营地间巡视,周围情景很熟悉,像及了当年他带兵与文天祥围攻赣州的时候。 身为两江大都督的邹a至今没能忘记当年在江南西路的惨败,十万民军根本没有与北元的一战之力,刹那间土崩瓦解。 将士们不敢战,特别是面对蒙古武士时,除了巩信将军摩下了江淮劲卒,几乎没有人能在蒙古人面前举起刀。 那屈辱的景象邹a永远难望。 很多战前指点江山,慷慨激昂的人在逃跑的路上被蒙古武士从背后追上杀死。 还有很多素有勇名的人直接放下武器,跪倒在路边等着蒙古人上前砍杀几年来,随着破虏军发展,邹a渐渐总结出了当年战败的原因。 以文天祥为首的将领们不通军务是一个原因,更主要原因是,宋人身上,从官员到百姓,都缺乏抗争的勇气。 面对着汹汹而来的元军,人们宁愿跳海自杀,也没胆量提起刀来,决死阵前。 那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死了,经过几百年的重文轻武懦化。 经过几百年强君弱民的努力,华夏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没有灵魂的民族,即便拿着再好的武器,过着再富足的日子,面对外敌也无力一战。 邹a希望自己能帮助文天祥重塑华夏民族的灵魂。 当这个民族面对强敌的时候,他们会选择抵抗,而不是束手就擒。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即使北元在下一刻以倾国之兵杀到江南,也无法在江南立住脚。 相反,如果一切都倚仗破虏军,倚仗着他人拯救,一旦破虏军在局部小败,只会趁火打劫的民间武装们还会再一次崩溃。 所以,邹a把破虏军派到战场外围,而把民间武装和起义的新附军摆在了乐安城外。 他希望今天所有参加战斗的人,无论他们抱着什么目的而来,都能体会到,所谓战无不胜的ft子,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腿。 他们饿了也会头晕,受伤也会倒下,失败时也会跪地求饶。 只有这样,今后在战局不利时,两江的百姓,才不会放弃对胜利的希望。 邹a把战斗力比较强的武忠和张直的部队调到了达春最可能突围的正北方,并把破虏军全部火枪手放在了这个方位。 东南方交给了从福建赶来的警备军第四旅和另几支民军,西方则由冒充过破虏军打劫过元继祖和李谅的山寨头领王宪带着几家民军防守。 为了保险起见,邹a把能运过来的火炮,都瞄准了乐安城的四个门口,吩咐炮兵们,只要有人试图探头,就直接用炮轰,不必等任何人的命令。 做好周密的布置后,邹a给达春、元继祖和李谅,分别写了一封劝降信。 由军中参谋抄写了几十份,派一队骑兵用弓箭射进了城里。 在给达春的信中,邹a历数了北元数年来在政治上的成败得失,以及达春领兵南进后犯下的罪孽。 邹a问达春,当强盗把山寨周围百姓全抢光了的时候,他们凭什么维持自己的生存?北元就像强盗一样,从大漠上崛起时就没从事过任何生产,几十年来倚仗抢劫来满足一切需要。 在抢劫顺利,有脏可分的情况下,当然劲向一处使。 当抢劫不顺时,恐怕窝里因为分赃不匀火并的事情就在所难免。 所以,邹汉劝达春,还是趁早带领守军放下武器。 大都督府对于放下武器的敌人向来仁慈,法庭审理完他们的罪行后,像达春这样带头给饮水下毒的罪魁祸首,固然要以死偿罪。 但那些跟随着达春杀人放火的小兵,就可以保全性命,在服满几年苦役后被释放,或由其家人用马匹和牛羊赎回故乡。 在给元继祖和李谅的信中,邹汉这样写道:“将军乃大夏皇族,昔日迫于兵势,不得屈身事敌。 如今大势逆转,元运己绝。 将军以一支残军困守孤城,闻四面楚歌,感国恨家仇,抚弦登阵,岂不枪恨!昔日大都督当众立誓,愿与天下各民族,约为兄弟,同荣同辱,福祸与共。 将军非蒙古贵青,纵侥幸孤身北逃,亦不过一无家亡奴。 昔日将军领兵十万,尚身居三等,妻儿亦无力保全。 今部属尽丧,凭何自立。 不若早早回头,纵不为己,何必让数万党项男儿做他乡孤魂?若能幅然悔悟,觉昨日之非,斩仇人之首,a将让开大路,恭送将军北返。 贺兰山下,夏草正肥,英雄何处不可饮马。 银沙湖畔,眼波浩森,正是豪杰崛起之乡“风叔以为达春和元、李二人会听你的?”老将军吴希0纵马轻轻跑上前,疑惑地问道他从文字间看出来,写这几封信费了邹派很大心思。 达春和元继祖、李谅三人都不懂文言,让素有才名的邹汉写这种半文半白的东西,实在是有些难为人。 “我也没指望他们能听我的劝,我只希望这三封信的内容在城里面传开,就足够了!”邹汉望着夜色中的孤城,冷笑着说。 第五章 风暴 (一 下) 邹??娜敖敌藕芸炀桶诘搅舜锎旱淖烂嫔稀f铺旎牡兀?剿未笤?д獯蚊挥斜┡??裁挥胁恍嫉乩湫Γ?皇墙?糯执值劁?懒艘槐椋?偷???巫又幸欢?欢?恕?两个临时征调过来担任亲兵的蒙古武士不了解达春的秉性,怕他发了火后遭受池鱼之殃,贴着墙根儿,悄悄地溜出了帅殿。 走出很远,才隐隐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阵短促的喘息声,这种声音武士们很熟悉,在草原上打猎时,受了重伤的孤狼的鼻孔里就会发出这种低喘。 猎手们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会把马向外撤一撤,以免受到苍狼的垂死反击。 “乌恩兄弟,你说,大帅,大帅会投降么?”一个亲兵试探着向自己的同伴问道。 自听流言说有活着的希望时,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一方面想。 哪怕明知要被送到福建做苦力,也觉得好过魂魄不得还乡。 “吉亚兄弟,这不是咱们能管的事情。 少打听些吧,跟着大堆儿走总没错!”名字叫做乌恩的亲兵明显头脑更灵活些,四下望了望,低声回答。 投不投降,那是大人物们的抉择。 反正现在城中还有马肉可吃,好活一天算一天吧。 从发觉被困在孤城内那一天起,他就没奢望自己能活着返回草原。 这些年跟着达春东征西讨,屠灭的城市有十几个,至于到底杀过多少百姓,有过多少次把婴儿挑在枪尖上的壮举,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是啊,那是大人物们的事情,咱们是小兵,还是小兵里的亲兵!”吉亚苦笑着发出一串牢骚。 虽然不认识城外射进来那些信上的字,但军中传开的那些流言却一遍遍在他耳边回荡。 只杀达春一人,别人可以用牛羊赎罪,或做满苦役赎回。 他族里还有些积蓄,只要赶到海边交给商队……吉亚使劲阻止自己继续做白日梦,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被捏成了白色。 他现在是达春的亲兵,草原上有史以来,战败者的亲兵都没好下场。 要么赔着主帅一块战死,要么割了主帅的头颅去请功,然后却被对方的将军杀了收买人心。 “来人!”帅殿里突然传出达春的呼喊,吓得吉亚身子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栽倒在地上。 “来人,传本帅的将令,各军千户以上者到帅殿议事!”达春的声音继续从帅殿里传出,被低矮的屋檐遮挡,听上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咕噜噜!”点将鼓急促的炸响,整个孤城压抑的空气顷刻间被点燃了。 大街小巷里,满脸狐疑的士兵抬起头,纳闷地看着县衙方向。 而官职在身的武将,无论出身于蒙古军还是探马赤军,皆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奔向达春的帅殿。 “将军今天铠甲穿得好厚,刀也背得整齐!”有细心的士兵小声嘟嚷。 几乎是不约而同,探马赤军、蒙古军的士卒们都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兵器,或偷偷地绞紧了弓弦,或慢慢地拉出了刀刃。 元继祖和李谅的驻地距离达春的帅殿不远。 听到聚将鼓,二人立刻点了几十名心腹,匆匆赶了过来。 邹??男潘?强垂?耍?材苊靼仔派系囊馑肌5??切睦锴宄?刂?溃?丝袒魃贝锎菏遣豢赡艿摹h绻?诼飞喜槐幻窬?厣保?铰沓嗑?箍捎朊晒啪?徽健5?耸碧铰沓嗑?氖?考壕?兔晒啪??境制剑?栏鞔锎撼没??嶂魉П?u己艹粤Γ??滤捣锤暌换髁?“元兄,咱们现在处境很险啊,你知道不知道!”李谅一边走,一边小声在元继祖耳朵边上嘀咕。 “别胡说,大帅并非不知道轻重之人,况且咱们问心无愧!”元继祖大声驳斥道。 眼神却不由自主地从部将和护卫们的脸上飘过,飘向衙门口两侧的街道上。 街道两边没有行人,大元军的声名赫赫在外,在兵马没到乐安之前,城里的百姓就逃光了。 那些矮墙、转角后边也没有兵器反射回来的火光闪动,这说明附近没有埋伏,达春一时还不打算与探马赤军将领翻脸。 “就怕大帅沉不住气!”一名姓李的探马赤军千户低声道。 被敌军包围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蒙古军和探马赤军都以骑兵为主,有人一骑,有人双骑。 城中虽然没有草料供应给战马,士兵们却可把战马杀来充做军粮。 以两万人的消耗量,一个月内不会断粮。 但城外的那些“草贼、流寇”的补给却未必能支撑过十天。 流寇们打仗向来只携带不超过三天的干粮,连年战乱,乐安周围的农田早就荒芜了,百姓们根本养不起二十万大军。 而福建那边也未必能及时运来足够的粮草。 只要城外军心因补给不足而出现浮动,城里的人就有好机会冲杀出去!如果达春被几封挑拨离间的信弄乱了阵脚,大伙的前景就玄了。 此时民军们士气正旺,突围出城,正好省了人家攻城的力气。 听了他这话,元继祖也有些犹豫了。 如果在大庭广众面前反对达春仓卒突围,就会让人怀疑探马赤军的确受了邹??墓苹蟆h绻?怀鲅苑炊裕?源锎旱南肮撸?铰沓嗑?隙ㄒ?涞毕确妗?銮掖丝倘绻?锎悍噶思贤啃乃级嶙约旱谋?ǎ?约焊?桓?寄烟右唤佟?想到这,元继祖的眼神与李谅对了对,转过头去向几个贴心将领命令道:“李显杰、李鹤,你们两个别去了,赶紧把咱们的兵马整顿一下。 以便,以便“突围时”不乱了手脚。” “突围”两个字,被元继祖刻意强调得很重。 李显杰、李鹤两个都是李谅的同族,因为血统的关系,在军中威望不低。 二人心思很机灵,答应了一声,匆匆地跑出了队伍。 又向前走了几步,元继祖把自己的儿子与李谅的弟弟叫到了身边,低声叮嘱道:“元承恩,李哼,你们两个带着一个百人队到东门附近巡视,如果,如果城内有什么动静,直接,直接出东门去吧!出城后怎么办,自己作主!”“这?”元承恩和李哼显然明白自己作主是什么概念,楞住了,不知道如何回话。 看着元继祖的一干安排,李谅惨然笑了笑,对着自己的弟弟说道:“去吧,你和承恩年青,没杀过多少人。 咱元、李两家总不能绝后。 若真不得己走了那步,今后的日子好自为之!”元承恩和李哼默然施礼,转身跑出了队列。 剩下的将领不再说话,跟在元继祖、李谅身后,缓缓走向未可预知的终点。 临时充做中军的县衙很拥挤,接连战败,让军中低级将领和士兵的比例大大失调。 很多下千户、中千户手里己经没了兵,听到聚将鼓却不得不来应卯。 见到手里有兵的同僚,汕汕地站到一旁,不敢与后者同列。 手里剩下士卒较多的人则眉头紧锁,现在不是趾高气扬的时候,如果达春决定今晚突围的话,谁手中的士卒多,谁肯定要去充当开路先锋。 达春的目光从将领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有些下千户、中千户他一时想不起名字,依然点点头,仿佛很熟悉对方一样,给人家一个鼓励的笑脸。 有些他想看到的人没看到,达春心里知道到了此刻探马赤军肯定要作出些防范举措,也理解地笑了笑,把内心深处的不快压了下去。 看看中低级将领差不多到齐了,达春清清嗓子,大声说道:“目前贼兵势大,围而不攻,欲以巧计乱我军心。 本帅与元、李二位将军并肩作战这么多年,肝胆相照,决不会被这种卑鄙手段所迷惑。 目前摆在我军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趁现在士气尚在,溃围而出,绕过崇仁向北。 江南东路敌军稀少,我部可杀到池州一带与吕师夔汇合。 伯颜大帅己经派兵渡江,只要能得到我军消息,他必派兵从雷州口向南接应。 虽然沿途凶险,但一旦能突出去,就有机会杀回来给战死的弟兄们复仇!”“我等与文贼周旋多年,如何把握机会出击,如何迁回包抄,俱有心得。 纵然身负战败之罪,想陛下也知我等苦衷,不会追究。 相反,在伯颜大人帐下,我等还能重津功业,再塑辉煌!”伯颜的话在众人耳边回荡。 为了照顾探马赤军,他刻意用汉语说这些激励的话。 对于本族将领,达春认为到了这个时刻大伙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个人生死荣辱是小,能把这些年与火器作战经验带到伯颜大人那里去,为整个蒙古族利益而奋战,才是唯一的大事。 元继祖的眼皮跳了几下,心里涌起几分苦涩。 达春果然沉不住气了,怕被困在孤城太久后探马赤军阵前倒戈。 他说那些话无非是想告诉探马赤军将领,士卒丢光了不可怕,只要将领逃出去,大元肯定想办法把兵额给大家补回来。 但事实真的如此么?朝廷对探马赤军和新附军的心思谁不清楚!忽必烈对于这些非本族部队向来抱的希望是打光一支少一支,全部打光了,刚好省去了一些潜在咸胁。 弄明白了达春的真实意图,蒙古、党项、契丹将领们都保持了沉默。 很多蒙古将领己经厌倦了,一连串得败仗打下来,心中关于蒙古铁骑无敌于天下的信念早己倒塌,此刻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才能活命。 有的蒙古将领却是怀疑探马赤军的忠心,如果元、李二人起了异心,无论是困守还是突围,今夜的状况同样危险。 只有少数几个民族感情非常强烈的将领,心里赞同“达春宁可把士卒打光,也要把与破虏军作战总结出来的经验带给伯颜垂相”的说法,在他们眼里,长生天把一切都踢给了蒙古人,世界是蒙古人的,其他民族都是奴隶和牲畜。 那些不肯服从长生天安排的破虏军不知好歹,早晚会被蒙古铁骑踏得粉身碎骨。 至于强大的大元能否给他们个人带来任何分享,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 “元将军,李将军,你们意下如何啊?”达春见大伙都不肯说话,只好主动点将。 “末将想听听大帅的另一条应对之策!”没等元继祖说话,李谅抢先回答。 闻此言,达春身边的蒙古武士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腰刀上。 几个对探马赤军决战时出工不出力行为心存怨恨的蒙古武将也吵嚷起来,用力向元继祖、李谅二人身边挤。 元、李二人身边的探马赤军将领也不是省油的灯,手按刀柄,对周围的人横眉冷对。 “众将莫乱,本帅的第二条应对之策,的确应该说给大伙听听!”达春挥了挥双臂,制止了属下的进一步动作。 元继祖和李谅的几个亲信没来应卯,如果此事发牛在平时,达春绝对可以把斌峰绍视军纪的人斩首示众。 但此刻,有人没来说明元、李二人己经做了准各,在围城中与探马赤军翻脸,大伙都得不到什么好处。 领兵多年,达春在军中的声望还是很高的。 对峙的蒙古将领和探马赤军将领各自后退,不再互骂,手却都按在刀柄上。 达春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本帅之所以不欲采用第二条应对之策,就是怕大伙中了邹贼好计,自相残杀。 第二策自然是苦撑,等待敌军粮尽,伺机突围。 或困守孤城,等待伯颜大人的援兵赶到,里应外合,尽歼城外这二十万草寇!”说到这里,达春忍不住又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凄凉。 “恐怕伯颜大人很难杀到此地来,破虏军一心报福建之仇,拼了性命不要,也会挡在伯颜大人的路前!而等敌军粮尽,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诸位可有把握,今后同心协力,彼此互不猜疑?”刚才还闹着要火并的将领们都惭愧地低下了头。 伯颜的话说得没错,邹贼的计策是明显的挑拨离间。 但心存芥蒂的大伙明知道敌人挑拨离间,却依然忍不住按敌人的布置行事。 “困在孤城中,即便我等知道伯颜垂相即将赶来,弟兄们的士气也会越耗越弱。 大帅说得有道理,与其坐等下去,不如趁着士气尚在的时候,拼死一博!”半晌没说话的元继祖向前踏了几步,大声说道。 达春终于盼到元继祖表态,不觉喜上眉梢,离开帅案,向前走了几步,拉着元继祖的手大笑道,“我就料到你我弟兄生死同心,绝不会上那邹贼的当!”“邹贼小计,又怎能迷惑英雄!”元继祖后退两步,解下自己的佩刀,躬身放到达春的脚前。 “探马赤军永远听大帅号令,如果有人信不过我等,希望大帅亲自领军,末将绝不让大帅为难!”“继祖何必如此,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本属一家,只有没眼界的人才怀疑自家弟兄!”达春俯身将元继祖的佩刀捡起来,亲手给他挂在腰间。 转过头,对着众将命令道:“尔等回去准各一日,咱们明晚三更吃饭,四更向北闯营。 本帅与元将军冲在第一线开路,额尔德木图将军与李谅将军各带本部人马在第二线。 其他弟兄,部分探马赤军和蒙古军,一并组成第三线。 咱们草原汉子,生死与共!”“生死与共!”蒙古、探马赤军将领们举起刀来,跟着达春高喊。 幸存的幕僚送来地图,达春对着地图开始分配详细作战任务。 据白天在城墙上观察,堵在北方的是武忠和张直的部队,人数不少,战斗力却未必强悍。 比较难对付的是那些灌了水的战壕和乱木搭建的鹿碧,大伙一旦突围受阻,很可能向上次一样把四面八方的民军吸引过来。 因此,达春安排了蒙古和探马赤军各出一支决死队分别向东、向南强攻。 吸引敌军注意力。 又命人把这些天剖下的马皮,还有士兵们的营帐作成口袋,包满黄土,准各届时填充壕沟。 把各项事情安排好了,也就到了大半夜。 诸将纷纷领命散去,元继祖和李谅带着探马赤军将领还有一千侍卫向达春告辞回营。 一路上,李谅都黑着脸不肯说话。 直到进了自己的地盘,招回了事前安排应急举措的将领,李谅才气哼哼地向元继祖质问道:“元兄好仗义,咱这近万弟兄的性命,都让你当礼物送了出去。 北方有崇仁、峨峰、始丰三座大山,还有一条汝水。 不知咱们这条命,够周围兵马截杀几回!”“我若不肯答应,你能保证咱们活着回来么!”元继祖冷笑一声,问道。 在决定向达春妥协的那一瞬间之前,他己经看后殿隐隐的身影在闪动。 那应该是达春靡下的死士,也许是达春为了示威故意让他看见的,也许别人仓卒布置下的,反正,现在己经都不重要了。 “多活一天而己!”李谅惺惺道。 “未必,你明天且听我安排!”元继祖冷笑着回答,手轻轻地按在了李谅的肩膀上。 第五章 风暴 (二) 打了半辈子顺风仗,突然由追杀被人转为被人包围,这个转折达春有些难以适应。 强迫着自己睡了几个时辰后,天还没放亮,就披上恺甲从行辕早走了出来。 两个不称职的亲兵乌恩和吉亚听到大帅的脚步声,赶紧爬起来拖着靴子向外跑。 达春见了他们狼狈的样子,淡淡一笑,安慰道:“莫急,我只是四下走一走,看看弟兄们准各得怎么样了!”亲兵答应着,整顿好衣甲,又去点了一队当值的侍卫,跟在了达春的身后。 街道上很安静,蒙古武士和探马赤军都从低级军官口中得知了晚上要突围的消息,所以尽最大可能的去恢复体力,以便在突围时能跑得比同伴快些。 街道尽头处传来几声战马的长嘶,听起来令人感觉心里酸酸的。 突然,嘶鸣声嘎然而止,代之的是动物临终前粗重的喘息声。 那是士兵们在屠杀战马,一路上没有补给点,大伙必须在突围之前准备好足够的千粮。 几声低低的哀嚎从一个院落里传了出来,伴着哀号,还有低级军官的喝骂声。 接着,有人发出一声惨叫,然后,更大的哭声在院落里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城里还有南人么?”达春迷惑地看了看亲兵乌恩。 在对方脸卜,他看到了同样的茫然之色。 摇摇头,达春带着侍卫走向了院子。 这是一个当地大户留下来的庭院,房檐、瓦当看上去己经很破旧,但院子内的树木、假山布置得很有条理。 与院落淡雅风格不适应的是,本是用来观赏风景的回廊上躺满了受了伤的士兵。 大军败得太惨,草药、白布等疗伤物品都失落在战场上,连日来伤号们没得到细心的照料,所以轻伤也变成了重彩,至于那终重伤者,己经被抬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新挖出来的土坑边,随时准各掩埋了。 “给我一把刀,给白音一把刀,白音可以在城里掩护大伙突围!”突然,“尸体”堆中滚出一个浑身是血的蒙古汉子,跪在地上大叫道。 “白音,你难道想下矿井么!”一个身穿百夫长服色的人追上来,用力拉住汉子的衣领,怒骂。 “我还能战,我还能战!我不想死,不想死!”白音哭喊着挣扎,浓血顺着身上的伤口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尸体堆”中,几个同样伤重的蒙古武士放声长号,悲愤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凉。 达春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作为一军统帅,他从未关心过普通士兵的命运。 乍一看见蒙古人如此疗伤,震惊得全身发木,如泥塑般楞在了当场。 “兄弟,你先走一步!”百夫长刀刃一挥,白音跌进土坑。 追随着他的动作,几个士兵擎着利刃,向重伤号扑去。 “住手!”达春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大叫。 紧接着,他冲过去,夺下刀,一拳把百夫长打了个跟头。 土坑里,己经躺了十几具武士的遗骸。 每一个身上都粘满了血污,分不清哪个是伤重而死,哪个是被自己人屠杀的。 达春用脚狠狠地瑞向那个狠心的百夫长,边瑞,边怒骂道:“谁让你杀自家弟兄,都是蒙古人,你也下得去手,你这个畜生,黑了心的狼崽子!”百夫长被他踢得满地打滚,却不敢还手,双手保住头,哭叫道:“是额尔德木图将军下的令,大汗不会叫人出钱赎他们回去的,大帅啊,与其让他们死在暗无天日的矿井,还不如给他们个痛快啊!”“额尔德木图!”达春听到这个名字,停止了对百夫长的殴打。 额尔德木图是在败军之中唯一保持清醒,并收拢了队伍的将领,达春感觉到他这样做,必然有其道理。 达春心里慢慢涌起了一个正确答案,不知不觉间,下唇己经被自己给咬破了,血顺着嘴角慢慢流下。 额尔德木图说得对,为防止草原上的牛马南流,大汗绝对不会让俘虏的家人赎回他们。 那样,等待这些重伤号的命运只有两个,要么病死,要么累死于矿井。 即便侥幸被其他草原英雄赎回,也会被利用成为蒙古人自相残杀的工具。 与其那样,还不如让他们干脆利落的死掉。 “大帅,给我们一把刀,我们愿意掩护大军突围!”几个躺在尸体堆中等死的伤号从达春的举动中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匍匐着爬过来,抱住达春的双腿。 达春犹豫了,心中瞬间被伤痛所充满。 在此之前,他己经觉得自己在世间了无牵挂,女儿早己送走了,与破虏军作战经验的总结,也抄了几十份,分别带在不同的将领身上。 辉煌了小半生,即便醉卧沙场,心中亦无所撼。 但是在看到伤兵们哭泣的瞬间,他犹豫了,是这些士兵,成就了忽必烈陛下的帝国和达春自己的功业。 他们抢了女人,最漂亮的要留给大汗,抢了珠宝,最华贵的要上缴给大汗。 抢了钱财,一半以上要交给大汗。 虽然经过层层盘剥之后,未必有太多东西落到大汗手里。 但这些士兵们对大汗和主帅的忠诚,是无法抹杀的。 然而,这些士兵们除了死亡外最终得到了什么?大元帝国疆域再大,再广,那些草原上游牧为生的蒙古人得到了什么?无力的感觉一点点从达春心头涌起,一丝一缕,穿透了他的全身。 “大帅,我家中还有老母,还有两个女儿未嫁!”伤兵见达春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以为有了生机,苦苦哀求道。 达春慢慢地蹲了下来,脸上的泪水与血水混在一起,一滴滴向下掉。 他蹲下身,轻轻擦去了伤兵脸上的泥巴,露出那双满是风霜的面孔,然后,拔出自己的腰刀,一刀割断了伤兵的喉管。 “呃,呃……”伤兵捂着脖子,不敢置信地看着达春,看着那双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又随即夺走自己生命的手,身体扭了几下,不动了。 “兄弟,我对你们不起!”达春拎着带血的刀,走向下一个重伤号。 几个祈求活命的重伤号心知必死,不再哀求,撕开脚口的破烂衣裳,仰天发出一声长号。 “啊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呜呜!”苍狼般,惊得老树上等待品尝死尸的乌鸦成群地飞起,在乐安城的上空回荡。 “啊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呜呜!”所有伤兵和给伤兵“送行”者以长号声相合,有如一群孤狼,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达春长号着,把腰刀捅进一个伤兵的胸口,拔出来,再捅进下一个的身体。 每插一刀,他心里就痛一下,每插一刀,他就觉得自己把自己杀死了一次。 “啊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呜呜!”长号声越传越远,几个临近的院落里都有士兵跟着号叫了起来。 更远的地方,睡梦中惊醒的蒙古武士翻身下床,扯着嗓子跟着呼号。 “乒、乒!”绝望的呐喊声里,突然传出了几声不和谐的声响,突然,又是几声。 紧接着,一些嘈杂的叫嚷声从狼号声里透了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怎么回事情!”达春抬起头,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泪和血,瞪着血红的眼睛问。 “不,不知道!”亲兵吉亚狼狈地答应一声,擦干脸上的泪,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正在对自己族人进行屠杀的士兵们都停下了脚步,呆滞的目光看向嘈杂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城市正东,有几股浓烟从那边冒起来,直冲云霄。 “整队,整队!”被达春揍得鼻青脸肿的百夫长第一个反应过来,冲着下属大声喊。 士兵们提着带血的刀,纷纷跑到他的周围。 再没人顾得上送自己人上路了,躺在地上等死的重伤号们咧了咧嘴巴,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报,报告大帅,东边,东边,造反了!”亲兵吉亚跌跌撞撞煦了进来,声嘶力竭地喊道。 “谁造反?炮声是怎么回事!”达春被这个笨蛋亲兵气得火冒三丈,拎着对方的脖子问道。 “大帅,探马赤军造反,打开了东门,破虏军,破虏军从东门杀进来了。 东墙,东墙易手!”亲兵乌恩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 “什么?”达春扔掉吉亚,身体晃了晃,向旁边倒去,几个侍卫赶紧上前,紧紧将其抱住。 “大帅,赶紧组织人马出城,趁乱向北冲,否则,大伙全得死!”百夫长冲上前建议道,说完,丢下达春,带着自己的百人队冲出了院子。 “大帅有令,放弃乐安,向北冲击!”有人在街道上大声呼喊,收拢着从各个院落冲出来的乱军,向北跑去。 “是额尔德木图将军,是额尔德木图将军,大帅,赶快上马!”亲兵乌恩抢来一匹战马,拉到达春面前。 额尔德木图将军擅长收拢残兵,有他在,大伙就有活着的希望。 “你们走吧,结束了!”达春不理睬自己的亲兵,蹒跚着,走到了堆满伤兵尸体的土坑旁。 一切都结束了。 破虏军的火炮夜里打不准,如果按昨天的计划在今天夜间突围,跟在第二线的额尔德木图等人还有机会冲出去。 如今探马赤军造反,周围的民军己经杀了上来。 光天化日之下,谁还有本事可逃?“大帅,赶快逃吧!”乌恩和吉亚两个亲兵不管此刻达春心里有多沮丧,从尸体上剥下一件破破烂烂的上衣,手忙脚乱向达春头上套。 “逃,你们叫本帅逃哪去!”达春执拗地挣脱开亲兵的控制,大声质问。 “逃到……”向来聪明的亲兵乌恩楞住了,是啊,逃到哪里呢,突围失败,全军尽丧,达春作为大军统帅,天下哪里还有其容身之地呢。 “向北,逃,逃回老家去!”亲兵吉亚心里没那么多弯弯,大声说道。 如果达春不肯逃,作为亲兵的他只能守在达春身劝直到战死。 这太不合算了,他还不到二十几,人生刚刚有了个开头。 “对,逃回草原去,以后再也不回来!”乌恩灵机一动,顺着吉亚的话劝谏。 他理解达春此刻心中的绝望,所以只能用遥远的故乡来激励对方。 “回草原去?”达春的浑浊的眼睛重新撰起几分神彩,草原,好像很遥远的地方,他己经忘记了那里是什么样子。 两个亲兵互相使了个眼色,强行将达春架上战马。 三人首尾相接,互相照应着冲进乱军中。 街道上,蒙古兵全乱了,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 而胳膊上缠着红布的探马赤军士兵则几十个一伙,躲在房屋后,大树下不断向蒙古武士射出致命的冷箭。 高处的城墙上,则有大队的“乱匪”和零星的破虏军士兵跑动,厮杀。 他们据高临下,手里的弓箭、钢弩专门向穿着武将服色的武士身上招呼。 部分蒙古武士在额尔德木图的指挥下,进行了局部反击。 叛乱的探马赤军不敢与蒙古武士当面交手,每当有成队的武士杀来,他们就放弃防线,撤向其他街道。 每当有武士落单,探马赤军和“乱匪”就一拥而上,拥刀剑、木棒、石头将武士杀死,将首级切下。 城中的局势越来越混乱,粹不及防的蒙古武士很快失去了对所有城墙,箭露和垛口的控制。 大队的新附军弓箭手在军官的带领下沿步道煦卜墙顶,轮番射击,城墙上射下来的羽箭渐渐有组织起来,不断有身上插满羽箭的蒙古军将领从马背上坠落。 “别恋战,别恋战,向北,向北,直接冲击对方营垒,直接冲击对方营垒!”额尔德木图在城外疯狂地喊叫着。 乱成一锅粥般的蒙古军在他的指挥下整合成几大股,放弃对城内同伴的救援,向北方直冲下去。 北侧联营,武忠和张盲不等得着急,二人近几年与福建大做买卖,都积累了上百万的身家,当然不屑割了蒙古武士的头颅去领那七个银币的奖赏。 但额尔德木图想带人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二人显然不能答应。 见蒙古骑兵越冲越近,武忠从马鞍上取下长枪,高高地举到了空中:“弟兄们,蒙古人欺负了咱们这么多年,今天,轮到咱们发?了。 各千人队听令,防御阵型,不让一骑漏过!三个重甲步兵千人队自武忠身后跑上前,在壕沟与壕沟之间的鹿砦后,竖起盾墙。 重重的盾墙后,长枪兵把枪尖竖起,越讨重盾的上方。 长枪兵的身后,弓箭手把腰间箭壶解下,把狼牙长箭一支支插进面前的软泥里。 马蹄声骤然加大,转眼功夫,第一队突围的蒙古骑兵冲到了近前。 有几个重甲步兵害怕了,回头向身后望去。 却看见武忠和张直各带着百余名亲信,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空地上,一动不动。 胆小的步兵叹了口气,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乒!”破虏军架设在高坡上的火炮率先发动了打击,几名高速前冲的蒙古武士被弹片击中,从马背上飞了下来。 受了上的战马凭借惯性跑出老远,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上。 后边冲上来的骑兵却丝毫不停,直接把武士和战马踏成了肉酱。 “弓箭手,射!”武忠的长枪,猛然点向了正前方。 几千支长箭快速腾空,呼啸着,射进了乱哄哄的马队中。 新附军的士兵训练不精,射出的箭矢远近不一,形不成拦截面。 若是两军阵前,这种射击方式肯定会被对手取笑。 而今天,前冲的蒙古武士却笑不出来,远近不一的羽箭刚好覆盖了他们面前了所有空间,任他们怎么调整战马速度,都无法避开这场箭雨。 三百多个骑兵在第一波箭雨中落马,成了后边骑兵的掂脚石。 没等骑兵前冲几步,第二波箭雨又到,再次将一百多蒙古武士拉下了马背。 没落马的蒙古武士不顾一切地冲着,对耳边呼啸的羽箭声不闻不问。 这种无序列的狂奔过程中,他们不敢停,只能向前,停下来就会被后边的人踩翻。 几十个骑兵冲到了第一道壕沟前,策马腾空。 有的战马跳过了壕沟,落到了硬地上。 有的战马准各不足,双腿没跃起之前己经落入沟内。 马和马的主人在泥浆内拼命挣扎着,转眼间被羽箭射成了刺猜。 有的战马落地的瞬间撞上了鹿砦,武士和战马同时挂在了木桩上,血光四溅、后方,还有无数匹战马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用泥袋和人马的尸体填平沟壑。 四射过后,鹿砦破,有骑兵冲到了盾墙前。 布满长枪的盾墙让他无法下手,只能疯狂地挥舞着弯刀,寻一个相对薄弱的地方,直接撞过去。 很快,冲上来的武士一个个就被挂在了枪尖上。 脸色铁青的新附军枪兵握着枪杆,身体哆嗦着,阵型却岩石般巍然不动。 更多的骑兵前仆后继地冲上来,以生命为后面的同伴打开缺口。 顶住第一波冲击的新附军士兵也被激起了血性,抡着刀向缺口处扑。 每一个缺口周围都躺满了尸体,蒙古人的,汉人的,一个挨着一个。 “***,给我杀,不抓俘虏!”武忠策马在战阵后往来驰骋,哪里出现了危险,他就带着亲兵冲向哪里。 另一个刚起义没多久的新附军将领张直则拎了把大剑,披散着头发,疯子般在蒙古武士面前乱窜。 冲过来的蒙古武士越来越多,新附军的阵型有些松动了。 有人悄悄地娜动脚步,向自己的同伴靠拢。 瞬间的胆怯造成了更大的空档,死里挑生的蒙古武士一个个从空档处冲进来,不理睬身边呼喝邀战的武忠等人,径直向北。 另一重壕沟后,千余火枪手排成了三排,在邹??富酉拢?尤莸乜鄱?税饣?=÷挚焖僮?剑?脸鲆淮?晾龅幕鸹ār桓龊斓阊刈呕鹕?罚?焖傧蚧鹎鼓诓坑咳ァ? 第五章 风暴(三 上) 第一排火枪手射击、下蹲、装弹,动作整齐利落。 没等幸存的蒙古武士明白过味道来,第二排火枪手扣动了扳机,白亮亮的子弹如雨点般打进骑兵中间,己经失去速度的蒙古武士如树叶般从马背上坠落。 三轮齐射过后,邹a挥动令旗,数百破虏军重甲步兵挥舞着战斧涌上,挡住了仍在马背上的蒙古武士。 双方交手才几招,重甲步兵下蹲,从容装好子弹的火枪手再度站起来,举枪发射。 “乒!”又一排子弹射出,将原地打转的战马和马背上的骑手一并射成筛子。 还没等第二排枪手开火,幸存的武士拨转马头,直接撞进起义新附军的枪阵里。 未知的东西总是最可怕,在上次血战中吃过一次大亏的骑兵们根本弄不明白破虏军手里的火枪是什么东西,也不了解其装填缓慢的弱点。 只晓得此物喷烟冒火,连最厚重的翎根甲都挡不住,所以宁愿与新附军力拼而死,也不愿稀里糊涂地倒于火枪兵阵前。 几十匹战马纷纷转头,给新附军造成的压力急a增大。 被骑兵冲到面前的弓箭手基本上没有什么战斗力,有人扔掉角弓,转身就逃。 也有不怕死的勇士拔出腰刀,拦在蒙古武士马目四。 “杀!”急了眼的蒙古武士手起刀落,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弓箭手连人带弓砍成了两断。 粗壮的蒙古战马咆哮着抬起前蹄,将挡在自己面前的弓箭手踢倒。 一个弓箭手跳上马背,手中弓弦套向蒙古武士的脖颈,下一刻,二人同时从马背上落下来,在无数双大脚之间翻滚。 跟着武忠等人起义的将士五年来过得全是太平日子,每次奉命去征剿破虏军,都是虚张声势。 安逸的生活过得久了,格斗技巧自然生疏。 才三、五息之间,己经被蒙古武士劈倒几十个。 刹那间,阵脚大乱,有人不得不放弃对正前方的拦截射击,转身迎战,有人不知所措地挤在同伴中间,手中的弓忘记了拉,腰间的羽箭全部掉到了地上。 新附军射出的弓箭越来越稀疏,对正面急冲过来的骑兵己经没有了威慑力。 带队突围的蒙古军千户看准时机,摇动战旗,几百个背着草袋、革包的骑兵快速冲上,用人、战马的尸体还有装了泥土的草袋、革包,在交错的壕沟间硬生生添出数条通道来。 火枪兵失去了目标,无法瞄准。 在最后一道防线组织火枪兵的邹a也没料到蒙古武士突然情急拼命,赶紧命令护卫火枪兵的重甲步兵加入战团。 营正韦戈元带着士兵本部人马冲上,快速将闯入弓箭手队伍的几个蒙古骑兵斩落马下,却无法帮武忠稳定住队伍。 看着大队的蒙古骑兵高速迫近,一些新附军长枪兵扔掉武器,逃向了后方。 “顶住,顶住,破虏军弟兄看着咱们呢!”管军万户武忠赤红着脸,用枪杆将一个个转身欲逃的部下砸回原位去。 往来数次,他身边的溃卒却越来越多,非但挡不住蒙古铁骑的攻势,连破虏军火枪手的阵型都给冲动了。 “***,你们是不是男人!”武忠脸上挂不住了,抬手刺翻几个逃兵后,大骂着冲向了蒙古铁骑。 他的亲兵平素跟着他没少发财,此刻见万户大人拼命,不忍负义而去,只好硬着头皮护在他的周围。 百十号人逆着人流冲杀了一回,结果却出人意料,居然硬把即将破围的一伙蒙古骑兵顶在了半路上。 周围的新附军将士见蒙古武士的战斗力不过如此,慢慢又恢复了些胆量,拎着长枪短刀再次将缺口封堵起来。 战场北线一片混乱,己经分不清双方阵型。 蒙古武士、起义的新附军、赶来帮忙的民军搅成一团,潮水般来回翻涌。 蒙古武士冲进人流,凭借过硬的身手砍死几个宋军,很快就被其他宋军拉下坐骑。 起义的新附军刺翻一个蒙古武士,还没等割下死者首级,立刻被另一个蒙古武士砍倒在地。 破虏军火枪手站在最外围,只能用冷枪将冲过人海的蒙古武士射死,却无法进一步发挥作用。 队形太乱,双方人马搅在一起,盲目开枪根本不知道会射上谁。 这时候,训练有素的破虏军重装步兵在人海中起到了中流碾柱作用,十几人一队,互相配合着战斗,哪里看到蒙古武士的身影就冲向哪里。 有他们在身边帮忙,起义的新附军自觉胆壮。 看见蒙古武士冲来不再躲闪,而是一边招架着,一边呼喊同伴来助战。 喊杀声震天,中间夹杂着伤者临死的哀嚎,还有弱势者的求助呼叫,听得人浑身发冷。 附近几家民间力量见武忠吃紧,纷纷把头看向了邹a的帅旗。 帅旗旁,负责协调指挥三军的令旗没任何变化,传令兵站在高高搭起的吊斗内,对战场上的喊杀声充耳不闻。 “邹都督不会受伤吧!”有人担心地想。 武忠和张直两部面临的状况让人很焦虑,眼看着不断有蒙古军从乐安城方向冲过来,一波波,如重锤一样砸在起义新附军的战阵上。 作为大军统帅,邹汉却对战略部署不做丝毫调整。 “弟兄们,跟着我上!”与武忠所部相临的一支地方武装呼喝着加入了战团。 这支队伍的首领叫秦逸云,进士出身,放过一任县垂,在赣南一带素有威望。 他的兵马一动,周边几家武装全部跟着动了起来,数万人的队伍从两侧向北方围拢,将突围的蒙古武士困在了中间蒙古武士招架不住,被逼得狼奔豚突,每冲向一处,必有十倍的宋人围上。 这些宋人有的拿着菜刀,有的在木棒上绑了块尖石,有的只拎着两块砖头,士气却比起义的新附军还高。 蒙古武士只要被他们围住,转眼就会变成一堆肉泥。 “你们自己走吧,别管我了!”随着人流冲到宋军阵前的达春绝望地说道。 周围的兵马太多了,蒙古武士冲上去,几步后就被淹没在人海中。 “草贼流寇”兵器简陋,攻击力却丝毫不亚于起义的新附军。 特别是战团外围那支新来的队伍,旗帜、队伍都与众不同,一边攻击,一边变化着队形。 蒙古武士只要和他们接上,瞬间就被刺落马下。 “大,大帅,咱们这,这边撤!”亲兵吉亚拉住达春的马a绳,掉头向战场东方移动。 一个地方杀不出去不等于整个战场没空档。 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即便是躺在地上装死,他也不想放弃逃出生天的希望。 达春浑浑噩噩地被两个亲兵摆布着向东方逃,忠勇的部下现在怎么样了,逃向哪里,他都不想管。 眼前的情景就像一场恶梦,他全部的希望就是这场恶梦早点儿结束,哪怕梦醒时分,己经听见长生天的召唤。 “大帅,跟上我!”几匹战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武士左右包抄,将达春和两个亲兵夹在了中间,协裹着跑向另一处空地。 在那里,中万户额尔德木图收拢起千余武士,缓缓向东北方移动。 一伙百余人的蒙古武士从额尔德木图眼前跑过,径直向北。 额尔德木图视而不见,任由武士们狂奔而去。 又一伙百余人的蒙古武士冲向北方战场,额尔德木图依然不闻不问。 只是汇拢着自己身边的千余人,一边前行,一边调整着战马状态。 大多数出城的蒙古武士都冲向了正北,探马赤军兵变来得太突然,失去统一指挥的他们无法调整应对策略,只能按照昨天的计划向正北方突围。 这也是万不得己的办法,对骑兵而言,对着一个方向反复冲击能收到的效果最大,一旦前边的攻击者把宋军的营垒冲垮,后边的武士就能从缺口处杀出去。 大队民军迎着武士的战马涌来,菜刀、锄头、木棒,高高举起。 蒙古人在赣南欠下的血债太多了,今天,终于到了他们偿还的时候。 “杀,杀,给老子狠狠的杀,别抓俘虏,差的价钱我给你们补!”秦逸云骑在一头水牛的背上,挥舞着根削尖了毛竹呼喝。 自从赣南沦陷后他就苦读兵书,今天终于把多年学来的知识派上了用场。 所部民军在他的指挥下不停地变幻着阵型,一会儿是梅花阵,一会而是楔尖阵,在乱哄哄的人海中威风凛凛,把破虏军的重甲营都比了下去。 正当他杀得热闹的时候,两个传令兵挤到了他的“战牛”前,拉住他的竹矛大声喊道:“秦将军,大都督有令,你部人马速归本阵!”“啊?”秦逸云楞了一下。 他所部民军俱是从周围的乡村志愿而来,总数有一万出头。 带出五千支援北线,留在原地看守壕沟和鹿,lcjff的还有六千余众。 刚才看战场上事态,蒙古骑兵主要突围方向就是正北,难道在如此紧急关头,敌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不成。 想到这,骑在水牛背上的秦逸云回头一望,只见数千蒙古铁骑聚集成一团,直直地向他的防线冲去。 上当!秦逸云心中大叫,带领兵马回援,哪里还来得及。 眼睁睁地看着铁骑带起的烟尘突破壕沟,跨过鹿碧,冲进了自己的弟兄中间。 中万户额尔德木图等得就是这个机会,凭借多年的争战经验,他知道围城兵马成分复杂,相互之间必然不能协调一致。 如果全军突击一个地方,反而让敌人能从容调整兵力部署。 所以,在冲出乐安城后,他不组织队伍,放任大部分蒙古军按原计划向北突击。 自己却带着一个建制最完整的千人队坠在了最后。 如此庞大数量的“诱饵”收到了预期效果,大部分民军都吸引着加入了北侧战团。 留在原地的民军未曾经过系统训练,虽然每个人都很勇敢,没有人指挥的情况下却不知道如何应付突发事件。 千余蒙古武士一拥而上,快速在他们之间杀出了一道缺口。 “给我杀,给我堵住!”到了此时,秦逸云再顾不上什么队形、战阵了,带着大队人马杀回。 在附近的几家民军的支援下,将队尾的几十名蒙古武士截住。 却眼看着大部分蒙古骑兵脱离了包围圈。 血,暗红色的血迹充满了秦逸云的双眼。 一具具父老乡亲的尸体倒在他面前,身上被蒙古弯刀割出的伤口在泪泪流血,脸上却含着笑意,仿佛为能战死在杀场上而感到分外满足。 “追,追上去。 把这些禽兽抓回来!”秦逸云声嘶力竭地喊道,带着士兵追向蒙古骑兵远去的方向。 两条腿的速度怎可能跑过四条腿,看到马蹄带起的烟尘越飘越远,一股羞愤的感觉笼罩了他的全身,扔掉手中的毛竹,他把手伸向了腰间的短刀。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秦逸云抬起头,看见两江大都督邹a友善的笑脸。 “你的阵型训练得不错l”邹a笑着夸奖道,仿佛根本没看到刚才正是因为秦逸云率兵主动出击,才让额尔德木图钻了空子。 “末,末将失职!”秦逸云的胳膊挣了挣,没能从邹a的控制下拔出短刀,只好放弃了自杀谢罪的打算,汕汕道:“请大都督治罪,末将情愿领受军法l”“什么罪,我只看到你带兵带得比别人都有模样!”邹汉笑着答道。 几年来,邵武指挥学院为破虏军提供了大量高素质的中、低级军官,但像秦逸云这样,能把几千民军训练得似模似样的自学成才者还是很罕见。 在邹a眼里,这样的人物如果再经过指挥学院的培养,加以时日,未必不是独领一军的统帅之材。 “末将盲目出击,导致阵型混乱,放走了敌军!”秦逸云羞愧地说道。 此刻战斗己经接近了尾声,被困在宋军中间的蒙古武士要么被杀,要么投降。 如果不是武忠部周边的几支民军过早出击的话,可以预见,被困在乐安的所有蒙古武士将无一人能漏网。 “放心,这些禽兽逃不远!”邹汉摇摇头,笑着安慰道:“这里是汉家河山!” 第五章 风暴(三 下) 琢磨了这么多年汉学,平宋都元帅达春终于明白“风声鹤唉,草木皆兵”这八个字有多贴切了。 从乐安突围出来后,一路上,仿佛棵树、每块石头后都有敌军。 百余里路跑下来,一千多蒙古武士剩下不到二百,其余的不是掉了队被百姓抓取卖给破虏军换钱了,就是自行脱离了队伍。 额尔德木图跟达春请示了一下,不敢带着人马走大路。 路过汉人村落也强忍着肚子里的冲动不敢进去抢劫,一行人慌慌张张淌过宝唐水,顺着林间小道爬上了崇仁山。 跌跌撞撞在山上走了一夜,又丢了几十个弟兄,从山北缓坡上溜下来,来到了始丰山脚下。 始丰山位于临江府和隆兴府的交界处,距离丰城不过四十余里。 达春和额尔德木图吃不准此刻丰城是不是己经落入破虏军之手,不敢过分靠近城市,带着所剩无几的蒙古武士向西又兜了半个***,趟过丰河,傍晚十分在临江军治下一个叫樟树镇的小村外落了脚。 这一跑就是两天一夜,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了。 大部分蒙古武士从马背上栽下来,找个干净的草窝倒头就睡。 额尔德木图生性谨慎,强忍着睡意策马前后兜了十余里,发现附近并没有人迹,看来地图上标的那个樟树镇,当年也被蒙古军光顾过了。 全村老幼早己死去,农田也早变忽必烈陛下的牧场。 额尔德木图解下腰间水袋,亲自到小河边打了袋水。 拿了几块半生不熟的马肉,举到了达春面前。 经历连番打击,达春早己被折磨心如死灰。 见额尔德木图依然像对待主帅一样尊敬自己,伸手把水和肉推开,惭愧地说道:“我还哪里有面目吃这肉食,若不是还想见垂相一面,告知敌军虚实,早就该随着弟兄们去了。 你先吃吧,吃饱了也有力气带着大伙赶路!”“大帅何出此言,苍狼舔净伤口,才能猎得a鹿。 贼兵不过是一时得势而己,待回到江北,咱们整顿兵马,早晚还会杀回来给弟兄们报仇!”额尔德木图放下水囊,大声劝道。 “整顿兵马,整顿兵马!”达春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哪里还有兵马整顿,前后十几万,不,应该是二十几万,都让本帅给葬送在疆场上。 纵使他们心里不怨我,我哪还有面目再来为他们收尸。 你吃吧,我自己去打水!”说完,达春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远处的山溪。 额尔德木图使了个眼色,两个累得瘫在地上的亲兵赶紧爬起来,一左一右跟了上去。 达春走到山溪边,捧起溪水洗了把脸。 借着平静的水面,他看到了自己苍老的面孔。 达春几乎认不出自己,水面上那个倒影很憔悴。 纵横交错的皱纹刀割斧削般刻在惨白的面颊上。 一头葬兮兮的白发东一缕西一缕地搅在一起,发梢上,还有几只小动物在快速地跑动。 “啪!”达春一掌拍在水面上,激起的冷水将他的拣来的号衣浇了个透。 水面乍分即和,上下跳动的波纹间,映着一双血红的眼,还有一个带满了鲜血,肮脏致极的身体。 “啪!”达春又一掌打在水面上,将眼前那个丑陋的影子拍散。 转眼间,影子又聚合起来,邪恶中带着疯狂。 “啪,啪,啪。 ……”一掌又一掌地拍向水面。 河中的倒影不是自己,平宋大元帅达春绝对不是这般模样。 清辙的河水跳起来,溅在达春的身上,流回去,泛一缕缕血痕。 两个亲兵被达春疯狂举动吓呆了,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制止,只好紧紧护在达春身边,尽力不让他掉到河里去。 几个刚刚睡着的蒙古武士被河边响动惊醒,抬头扫了一眼,又嘟嚷着睡下。 在城破的那一瞬间,他们己经不把达春当作自己的统帅,一个疯子的死活,他们不放在心上。 见到达春己经丧失理智,额尔德木图叹了口气,走过来,一掌击在达春的后颈上。 此刻大伙皆筋疲力尽,全凭一口气在支撑。 如果作为主帅的达春先崩溃了,那么,整支队伍肯定要跟着垮掉。 额尔德木图不希望被山野农夫活捉,所以,只能采用这种折衷办法。 达春的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倒在了泥地上,在昏厥前的一瞬间,他觉得心里分外地轻松混混沉沉地,达春感到身体有些暖。 好像置身于一艘大船上,载着满船的美酒、奶酷、炒米、炸食,跟着女儿一起边吃边晒太阳。 海面上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像极了草原上四垂的弯庐。 而脚下万顷碧波,则绿得像斡难河畔的田野。 只是空气的味道不好,带着浓浓的腥臭气,有点像,像什么呢,达春迷迷糊糊地想,像极了武士们屠戮后的村庄。 岸上,一队打着破虏军旗号的士兵纵马跑过来,闯进部落。 将男人杀死,将女人用绳子穿成串,绑在勒勒车后。 几个蒙古人的孩子哭喊着被人从屋子里拖出来,带队的破虏军将领用目光测了测,发现孩子高过了勒勒车的木轮,挥了挥手,几个拿着弯刀,穿着皮得勒的破虏军士卒号叫着,将孩子砍得和车轮一样高。 “你们这些禽兽,我跟你们拼了l”达春拿起刀,跳下甲板。 船下水波瞬间变成绿草,从他脚下掠过。 带队屠杀的破虏军将领举刀相迎,二人照面,达春猛然发现,对手的脸居然如此熟悉。 带着血丝的眼睛,染满了血的恺甲,暗红色的刀刃,灰白的乱发。 这个人是谁,怎么仿佛自己和他相交了多年般熟悉。 达春身体僵了僵,紧接着,达春听到自己女儿的哭喊,“爹-一i他回头,看见几个身穿皮得勒的汉子推倒了女儿,正在用力扒女儿的嫁衣。 “索都,页特密实,你们要干什么!”达春怒喝道。 他终于看清出了伤害自己女儿的是谁,拿着弯刀杀害孩子的是谁。 这些人他都认识,杀入放火那帮禽兽他也认识,就是他的部下,还有他自己。 “噢一一噢一一噢!”杀人放火的另一个达春,仰天发出一串狼嚎。 紧跟着,周围的破虏军战士全变成了蒙古武士,齐声发出一声咆哮。 刹那间,面目变得更加狰狞,幻化为一头头伸着血红舌头的苍狼。 “啊一一一!”达春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苍狼,武士,百姓全不见了,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味道。 身边是一个大火堆,武士们紧张地围在火堆周围。 一种危险的感觉本能地笼罩了达春的全身,站起来,分开人群向外看,只见黑暗处有无数双绿色的灯笼慢慢地靠近。 又是鬼火,看来大军的杀孽的确太重了。 达春苦笑了一下,推了推面前的武士,低声问:“怎么回事情,那些鬼火怎么会动?”没有认回答他,武士们紧张地握着刀,身体明显地在颤抖。 “怎么回事?”达春把声音提高了几分,继续问。 最前方的火把下,中万户额尔德木图惨笑着回答:“狼,这一带是狼窝,咱们睡得太久了。 身上得血腥味把狼都给引了过来!””达春吃了一惊,梦中吓出的冷汗顺着脸上淌了下来,擦了把头上的冷汗,大声命令:“把马f绳拴在一起,把让战马受惊。 把附近能点燃的东西全点起来,牲畜怕火!额尔德木图楞了一下,回头看看达春,发现他的眼神己经恢复了宁静。 知道大帅这时不是乱命,赶紧命令惊惶失措的武士们照办。 几个武士仗着胆子去拉战马,却不料有匹受了惊的战马误解了主人的意思,以为武士欲杀马喂狼。 抬起前蹄,踢翻武士,嘶鸣着向狼群冲去一马受惊,其他战马跟着狂奔,百余匹马排成一条长队队,从狼群中一冲而过。 吃人吃惯了的禽兽不愿丧身于马蹄下,咆哮着让开一条路。 待最后一匹战马冲过,立刻又冲上前,堵住了缺口。 “好像,好像是狗,野狗!”达春的亲兵乌恩哆嗦着说道。 刚才在战马受惊的时候,他试图去拉自己的坐骑,结果差点被坐骑拖进狼群。 亡命回逃的路上,砍翻了一头野兽,从尾巴和耳朵的特征分辩出了野狗和野狼的不同。 “胡说,是野狼,不是野狗。 野狼怕火,大家把能砍的树都砍倒,做成火把。 待会儿从小溪上冲过去!畜生追人全靠鼻子,过了水,它们就闻不到气味了!”达春大声呵斥道。 危急时刻,他又恢复了几分大军主帅的本色。 明知道乌恩对兽群的判断可能是对的,亦强行把事实掩盖了过去。 野狼怕火,所以大家结伴突围,活命的希望还很大。 如果是野狗群,那就有些困难了。 江南的野狗早先都是家狗,大军镇压宋人,把人烟稠密的村落杀成了白地,丧了家的狗儿们才吃着昔日主人的尸体回归了原野。 这种野狗群在大元灭金时也出现过,对火不像其他野兽那样惧怕,相反,狗群还喜欢跟着火把行动。 在凶残程度上,品尝过人类血肉的狗群比狼群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在狩猎时个体之间的配合远远超过了狼群。 草原上长大,自幼与狗为伴的武士们能分辩出狼与狗的区别,达春掩饰的话根本起不到任何鼓舞士气的效果。 此地距离江西重镇清江不到二十里,清江城东临赣水,交通便利,曾经为一时繁华之所。 而距离城市如此近的地方己经成了野狗的乐窝,可见当年大军南下时到底杀了多少汉人。 蒙古武士们瞬间记起了自己制造的杀孽,知道报应到了,一个个哆嗦着,在身边寻找可以点火之物。 有人受不了精神压力,狂喊着冲进了狗群,弯刀才挥舞了几下,就落在了地上。 弯刀的主人也在那一瞬间被野狗撕成了碎片。 “有弓箭的留下断后,跟本帅用火箭阻击狼群。 额尔德木图带着其余众人头前探路,从溪水上趟过去!”关键时刻,达春根本不为狗群中传来的咆哮声所动,沉声命令。 “大帅,末将愿留下阻击!”额尔德木图大声说道。 他不敢接这道将令,达春的意思他全明白。 所谓探路,其实是让他先行逃走。 所谓阻击,则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 “你走吧,记得把咱们写的东西交给垂相l”达春笑了笑,吩咐。 那一瞬间,他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纵马横刀的神彩,仿佛一梦之间了悟过人生般,淡然道:“死在我手上的人太多了,回到北方,长生天也不会放过我!”“大帅,此败乃因文贼乒器太利,非大帅之过l”额尔德木图以为达春还在为丢光士卒而内疚,大声安慰。 “你走吧,记得把咱们写的东西交给a相。 如果可能,劝垂相一句,南下后,杀戮不要太重。 ……”达春转过头,目光投向黑夜中那一双双绿色的眼睛,不再多说一个字。 额尔德木图叹了口气,安排摩下士卒抓紧时间准备火把。 逃亡路上,武士们的武器基本丢尽,此时带着骑弓的不过十几人。 十几个人中间,还有大半不愿意留下担任阻击。 对于那些临战退缩者,达春平生第一次表现了容忍,命令额尔德木图把他们编入突围队伍。 野狗群越聚越大,星星点点的,己经数千双眼睛围着火堆徘徊。 达春冲着额尔德木图点点头,伸臂拉开了手里的角弓。 “腾!”羽箭带着火苗,流星一样射进了野狗群里。 越迫越近的野狗吓了一跳,互相拥挤着,向后退去。 就在这一霎那,额尔德木图伸手点z了路边的野草,然后,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挥舞弯刀,带着大队人马向山溪冲去。 山溪一侧迁回的几只野狗葬不及防,被额尔德木图当头砍为两段。 (请到smenhu支持指南录,支持正版)“射箭,射箭,把能点着的东西都点着了l”达春大声命令道,双手不停,把身边的缠了布条的火箭一支接一支射了出去。 骑弓射程没有步弓远,达春的气力也没恢复过来,火箭在达春面前五十步左右落成一个扇面。 留下阻击的蒙古武士顺着达春指引的目标,把火箭,点z的树枝,乱纷纷地射了出去。 一些长得过高的野草被引燃,发出了滚滚浓烟。 烟火中,大队的野狗东窜西跳。 看着野狗群狼狈的样子,达春哈哈大笑,把最后几支羽箭射出后,带着断后的武士奔向了山溪。 溪水很浅,最深处不过膝盖。 死里逃生的武士跟在达春身后,趟过溪水,亡命奔逃。 在他们身背后,野狗群咆哮着,绕过火场,扑向溪流。 有人被树枝绊倒,摔在在地上,达春停住脚步欲扶他起身,却看到无数双绿色的眼睛从山溪边冲来。 “大帅先走!”黑暗中传来亲兵乌恩的声音,一个身影从地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向西方跑去,身后,一连串绿色的“灯笼”追逐着他的脚步向西,向西。 达春看得肝胆欲裂,转过身体亡命奔逃。 此刻他心里己经没有了任何想法,不葬身野狗之口成了人生唯一目标。 不断有人掉队,然后,转身奔向了其他方位。 野狗的咆哮声和武士的惨叫声成了这个夜晚的主旋律。 达春没命的跑着,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跑了多远。 终于,除了身后的犬吠声外,他又听见了流水声。 水声如雷,一条大江横在了面前。 黑漆漆的江面不知道有多宽,也不知道渡口在哪里。 达春惨笑着,扔掉了早己熄灭的火把,双手握紧了刀柄。 “大帅,大帅,咱们不能死!”亲兵吉亚哭叫道,所有人都跑散了,可能死于狗口,也可能逃出了生天。 此刻的江畔只剩下他和达春两个。 混乱中,他丢弃了自己的刀,手中却紧紧着一个火折子,拼命地在江边寻找可以引火之物。 “给你!”达春弯腰将自己丢弃的火把拣起来,塞到吉亚手上。 “点着他,向水里走,走到齐胸的地方,扔掉火把向对岸游。 这条江水流急,狗群未必敢下水!”“大帅,我,我不会游泳啊!”吉亚大哭道。 江水湍急,野狗不敢游。 不会水的人照样得淹死!m咱们爷两个就葬在江中吧,比死无全尸好一些!”达春想了想,扔掉了弯刀。 转身走向江水,“我也不会游泳,咱们杀了那么多宋人,欠债还钱,不冤了!”吉亚哭叫着,举着火把跟在了达春身后。 群群野狗冲到河边,畏惧地看着走向江水猎物,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追击。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几十道身影,高举着火把,冲到了狗群近前。 当先的骑手抛出几点火星,轰地一声,野狗被放倒了一大片。 “噢一一呜一一呜!”受惊的野狗发出阵阵惨号,摇着尾巴逃散开去。 “手雷!”到了此时,吉亚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命运庆幸还是悲哀。 火把下,他看到了一身身银亮的恺甲。 是破虏军铁骑,他们沿着江畔扫荡了过来。 还没等吉亚从惊诧中长大嘴巴,一个身材单薄的骑手纵马跳入了江水,马背上,那个手举火把的骑手大声喊着:“爹,不要着急,快些上岸!”“塔娜!”达春迷惑地喊道。 惊诧地看着己经离开军营多日的女儿塔娜穿着一身破虏军恺甲,直冲到他的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达春惊讶地问。 难道女儿又被破虏军劫持了?可被劫持了,怎么会给她战马?还有武器?“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赶快上岸,我送你找渡口过江!”塔娜紧张地喊道,伸手拉住达春的路膊,就把他向马背上扯江畔,几个破虏军骑兵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让出一条路来。 为首的士兵欲出面阻拦,只听见塔娜厉声大喊:“林将军那里,我自会交代。 我爹己经是个提不动刀了老头子,难道破虏军空有仁义之名,连老人也不放过么?”几个骑兵被问得楞住了,他们属于林琦的独立旅,平素军纪严明,尊老爱幼。 但蒙古人的老人算不算在被尊敬范围内,大伙一时绕不过这个弯来。 塔娜跳下马,将达春扶上马背,拉着僵绳,顺着水浅的地方斜着走。 她心里知道此刻自己是靠着口舌之利绕住了这些朴实的汉人士兵,待会儿大伙醒悟过来,绝对不会放自己的父亲远遁。 才走出十几步,战马又立在了水里。 塔娜抬起头,看见林琦白马银盔,挡在了自己面前。 枪尖处寒光闪烁,映亮父亲上下滚动的喉结。 “达春大帅,林某在a江边等你多日了!”白马将军林琦话语如江水般寒。 “他是我爹!”塔娜放下f绳,张开双臂,挤到了林琦马前。 “我知道!”林琦淡淡地回了一句,枪尖依旧点在达春的喉咙上。 “他己经老了!他己经没一兵,不,只剩下一个亲兵了!”塔娜带着哭腔喊,跳起来,欲去抓林琦的马缓绳,却被林琦带马轻巧地避开了。 几个破虏军士兵纵马而来,将达春围在了队伍中间。 (请到smenhu支持指南录,支持正版)“我知道他是你父亲。 你父亲也知道我是谁!带她下去!”林琦的眉头不自然的皱了一下,声音依然那么冰冷。 西门彪跳下马背,将塔娜拉到一边。 绝望的塔娜哭叫着,用力去抓西门彪的双手,却丝毫奈何不了那双有力的臂膀。 “放下我女儿!”达春气愤地喊了一句,虽然己经落入陷阱,他依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西门彪咧了一下嘴,把塔娜丢在了骑兵们中间。 几个骑兵用战马围成***,阻挡着塔娜继续向林琦靠近。 白马将军林琦双手擎枪,眼神中闪动着迟疑。 达春看了看女儿,再看看林琦,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笑了笑,说道:“是林琦将军吧,久仰大名了!小女不懂事,近来给你添麻烦了!”林琦慢慢地放低了银枪,点点头,应道:“令爱在路上再度为我所截,沿途不安全,我就没放她北返。 将军戎马半生,也该放下屠刀,好好歇一歇了!”“我明白,本帅想跟女儿说几句话,不知道将军可否答应!”达春用挑剔的眼光扫视了林琦一遍,然后,低声问道。 林琦轻轻抬了抬枪,骑兵们让开一条路,放塔娜过来。 达春笑着看着女儿走近,拉讨她的手,说道:“林将军是个豪杰,你跟了他,也不算辱没。 只是汉人规矩多,今后你要多注意些。 咱们蒙古人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夫家的人,即便在夫家受了委屈,家族也不能替她出头。 若是家族与夫家起了冲突,按咱蒙古族规矩,出了门的女儿要站在丈夫马前,替他持盾递箭,而不是站在战场中间拖双方后腿!”所有人都楞住了,谁也没想到死到临头的达春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被父亲拉住的塔娜泣不成声,泪注注的双眼看向林琦,却看到心上人早己将头偏向了远方。 “去吧!孩子!”达春m转塔娜的身体,冲着林琦的方向推了一把。 还没等女儿稳住身体,达春的手一抬,抓住了林琦的银枪。 “啊!”猛然感到了枪尖上传来的压力,林琦的手本能地向后撤了撤,然后,微微一用力,顺势刺了下去。 11璞!”血光四溅,达春的身体晃了晃,栽下战马。 被火把照亮的江水瞬间被染得殷红,达春手在水里抓了抓,仿佛放不下什么,又松了松,登时气绝。 “爹!”塔娜抱着自己的父亲哭叫道。 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后,发现父亲己经没了生机,放下尸体,拉出马刀,径直向林琦砍去。 “叮!”林琦的枪身轻扫,打在了马刀的侧面。 塔娜捏拿不住,马刀脱手而出。 西门彪等人见到此景,知道无法帮忙,悄悄地向岸边退去。 塔娜穿过人群,疯跑数步,拣回马刀,再次冲向林琦。 一边乱砍,一边喊道:“你杀了我爹,他己经没有一兵一卒。 他己经是个老人,你连老人也杀,与他有什么分别!”林琦的银枪动了动,马刀再次落水。 紧接着,塔娜拣回马刀,再次冲上:“姓林的,你最好把我也杀了,否则,我一定会回来报仇!”“如果我到了草原上,做了你父亲和你父亲同样的事,你自然可以替族人找我报仇。 但是在江南,任何蒙古人都没有资格提‘报仇,二字l”林琦又一次将塔娜的长刀磕飞,冷冷地说道。 塔娜楞住了,忽然间丧失了拣刀的勇气。 跌跌撞撞地走到父亲尸体边,放声大哭。 “唉!”在岸边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西门彪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琦今晚一枪刺下,恐怕一生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可蒙古人和汉人的恩怨纠葛,又怎是几句爱恨说得完。 林琦今晚说得好,如果破虏军到了草原,做了蒙古人在江南做过的同样事情,蒙古人自然有资格替族人复仇。 而这个年代,死在江南大地上的蒙古人,却永远没有报仇的资格。 江风呼啸着刮了起来,带着沉沉的水流声在两岸激荡。 重重风声与水声之间,低低的哭泣越传越远。 酒徒注:勒勒车,草原上的木轮牛车。 车轮直径不到一米,蒙古人进攻各地时,若遇激烈抵抗,通常把高过车轮的人全杀掉。 皮得勒,即皮袄。 第五章 风暴(四 上) 历时数月的江南西路会战以破虏军的完胜落下的帷幕,此役,破虏军前后投入兵力四万五于余人,征召各地义军、民壮二十二万余。 击败达春本部元军十三万,煽动起义并迫降各地元军六万余人,前后歼敌近二十万,是个空前的大胜。 消息传出,整个江南顿时被一片欢腾之声所笼罩。 只要是对关注着大宋国运的人,即使不懂军事,也知道大宋自此从亡国灭种的危机中爬了起来。 以后的战局即便再恶劣,朝廷动辄被人赶下大海,半年不得上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把两江战场和两浙战场的成果加在一起看,大宋中兴的希望更明显。 乐安歼灭战结束后,两浙范围己经再无北元势力,两江之地,北元也仅仅剩下了东路的池州、南康、饶州、西路的江州、兴国、隆兴六地,其中饶州还有一小半被破虏军所控制。 而在大宋的控制地域,从年前的福建、广南三路,一下子扩张到了两广、两浙、两江、福建七路之地。 其中制造、财赋、行政重地福建还彻底变成了“内陆”,不再受北元兵势的威胁。 “估计直捣黄龙的日子不远了吧!”酒馆雅座里,一些天性浪漫的读书人如是预测。 虽然当年大都督府的很多举措令他们不满意,科举与选举并行的择士方法,也极大损害了他们自隋唐以来的特权。 但比起做北元的亡国臣虏,他们依然愿意看到大都督府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难,怎么着也得两三年吧,我听说破虏军弟兄这回损失也不小。 毕竟ft子兵多,咱们以三万五对人家十五万,险胜。 我听人说,ft子被打急了,几十万人排队过江呢!”有人用扇子敲打着桌案,提醒同伴们要保持头脑“冷静”。 桌案上铺着厚厚的台布,圆形桌面上,几分新鲜的水产冒着热气,勾引着大伙的食欲。 在桌子偏左方,摆着几个漂亮的仿古ia坛,坛子里边,fa拍色的果酒散发出缕缕醇香。 圆型子母桌是邵武那边流传过来的发明,在临海的福、泉二州很风靡。 海鲜是当日靠岸的珍品,至于果酒,那是科学院农学科按照古方,用福建山地特产的野果酿造的。 再加上那几个价值不菲的仿古瓷瓶,这桌酒席算下来至少要花费六、七两纹银。 对于普通百姓,六、七两纹银足够三个月开销。 对于有月例供给的读书人,这点钱的确不算什么。 三杯两盏下肚后,书生们渐渐被酒精激发出来指点江山的豪情,大伙七嘴八舌,东一句西一句总结起大都督府近些年在军事、政务方面得失来。 “要我说,文大人就该下个檄文,征兵百万,早点打过长江去。 也省得咱们天天在衙门里,对着前线的战报提心吊胆!”坐在主人位置上,戴着灰色纶巾的书生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酒爵重重地向桌子上一顿,大声道。 “王兄此言大谬矣。 所谓兵不在多而在精,唯此才能炼出精锐之师。 若皆如昔日之厢军,纵带甲百万,不过群羊也!”靠近窗子坐位上,一个绿衣客站起来,郑重替大都督府代言“张兄之言有理,但兵少终非善策!眼下咱大都督府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多,兵少,何以守之?”另一个蓝衫书生摇摇头,有些不满地评论道。 他们都是经邵武培训学院紧急培训过后出任文职的读书人,在新政的框架下工作久了,己经慢慢培养出了独立思考能力。 对于大都督的各项政策,不再引经据典盲目反对。 但也不像百丈岭上下来那些文部核心一样,对大都督的一举一动都盲目跟从。 有人赞成大都督府目前的精兵简政之策,认为蒙古人以掠夺为业,对于这伙职业强盗,非精兵不可应对。 也有人认为大都督府应该把握住现在的好时机,调动一切可能力量趁势猛进,尽快把战线推进到两淮、襄樊一带,以便江南百姓更好的修养生息。 “自兵出邵武以来,咱破虏军哪次不是以一当十!”另一个身穿上好的锦袍,一边用筷子挑起鱼目,一边列举起破虏军成立以来的战绩。 “文大人第一次兵出邵武,迎战页特密实,用三万对三万。 第二次围歼索都,五万对七万,第三次,也就是打张宏范那次,六万击溃二十万。 这还不算几千人克福州,孤军下临安。 要我说,破虏军只会越打越强。 ……”有意无意之间,他自动忽略掉了在历次战役中付出重大牺牲的民军,也自动把北元兵马多说了几成。 想象着破虏军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姿,筷子上下翻飞,片刻功夫,把两只鱼眼都当成了蒙古军擒入了肚内。 “正因如此,才应多征些兵。 以老带新,边战边炼。 把ft子逐出江南之日,亦是我军北伐之机!”有人豪情万丈地说道。 “征兵,哪那么容易,你以为破虏军是原来的厢兵呢,是个人就能当l”绿袍子书生不同意伙伴的说法,更不满意锦袍书生独吞了两只鱼目,轻轻转了转圆桌的托盘,大声反驳道,“想吃破虏军的粮,得有那个身手。 见警备队那些人了没,打破脑袋想往破虏军里钻。 人家挑拣挑拣,十个里退回九个来!”“倒也是,若非破虏军门槛过高,我辈亦有腰挂吴钩之意。 不求留名凌烟阁上,但求像那伏波将军一样裹尸马革,也不枉生了这七尺之躯!”灰色纶巾轻拍桌案,长叹。 大都督府安置功名在身人员的时候,他本来选择了邵武指挥学院。 结果因为体质不佳给挡了回来,一直以此为平生撼事,今天谈到用兵,被几杯酒一勾,举止中己经带上了几分醉态。 “王兄何生此叹,如今我等在杜大人门下,不也人人羡慕么。 前线军械、粮草,哪次不经我等之手。 有这份苦劳在,将来还怕谋不得一个好出身!”有人在一旁低声劝慰。 对于灰纶巾的遗憾,他们多心有戚戚焉。 现在不是十几年前,大宋立国以来,军队胜少败多。 所以军旅出身的人在百姓眼里得不到应有的尊敬,为了防止武将重演黄袍加身的一幕,朝廷也重文轻武。 如今是大都督府执掌权柄,所有功劳里,唯军功最高。 有军职的人非但职位升得快,傣禄拿得多,还甚受百姓拥戴。 若是手里握着几枚参加大战役获得的勋章,整个泉州街头的餐馆随便你进,保准有人替你付帐。 “当然,文大人用兵如神,皇上洪福齐天。 咱们这里,说不定也出几个中兴名臣,做不得霍a骑,做一中兴名臣亦是不错的吧!”有人笑呵呵的,对未来充满憧憬。 “嗯,这几年,咱们就没打过败仗。 ft子的气焰被咱们一天天打了下去,跟着他混日子那些家伙也自寻出路了,我听人说……”另一个书生凑过来,神秘地把头低在桌案上,却以整个茶楼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位,跑到池州的,是破虏军故意放了的。 说好了下次在背后给北元捅一刀子。 r子不来则己,要敢再来,还和达春一样,尸骨都回不去!”“噢!”众人皆做恍然大悟状,摇着头叹道:“怪不得姓吕的能跑掉呢,原来是这么回事情。 他也该如此,否则,邹将军、陈将军,随便哪个都饶不了他!”“是啊,他这种人,最擅长审时度势了。 我要是他,早起义了。 报上怎么说来,文明,对,文明必将战胜野蛮!”众人议论着、憧憬着,感觉到前途一片光明。 五年多了,从破虏军走出百丈岭到现在,大都督府给人带来了冲击、震撼、甚至伤害,但在不知不觉间,己经在碰撞中,让一个民族慢慢恢复了生机。 若是在五年前,功名在身的书生们绝对不会对军事如此关注,他们的口中,也不会冒出文明必将战胜野蛮这种经典的总结来。 但现在,天命气运、五德轮回的说辞己经离大伙越来越遥远。 对着蒙古铁骑,大伙心里也不再只是恐慌和害怕。 而是通过现实生活的总结、积累,恢复了对一个民族的认同和自豪感。 从生活状态到人的思维,大都督府给带来的变化是巨大的,身在其中的人感受不到其间天翻地覆的差别。 而对于那些离开福建多年,又有幸回来的人,心中的感觉己经不能用震惊二字来形容。 李谅和元继祖等人现在的感觉就是如此,自打过了汀洲,二人的嘴巴就再没合拢过。 福建的变化太大了,几年不见,很多地方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 非但剑浦、福州这些被破虏军攻陷三、四年的地方变化巨大,连李谅、元继祖等人一年半之前蹂0过的汀洲各地,都在快速恢复着生机。 过了汀洲后,一路几乎看不到荒芜之所。 大大小小的村落充满了欢声笑语,临村的山坡上,果树林飘出股股浓香。 平整的河岸边,入眼的全是一望无际的稻田。 按李谅的记忆,眼下己经过了收稻的季节,但那些水田依旧有浓密的稻杆在向上长。 元、李二人忍不住心中好奇,找负责给大伙领路的破虏军队长关若飞问了问,才知道田里是大都督府授种的占城稻,一年可重双季,每季产量都是原来的一倍半。 “三倍收获的粮食,那你家大人不是发了么!”听到破虏军小校关若飞那略带炫耀口吻的介绍,元继祖惊叫道。 忽必烈不给探马赤军发馆,但像元继祖、李谅这些高级将领,都有指定的封地,每年封地上的农赋全部归他们而不归朝廷。 以己度人,如果封地上收成增加了三倍,农赋也必然增加三倍。 因此在二人眼里,这片土地的主人文天祥肯定早己富可敌国。 怪不得破虏军小兵都有锁子甲穿。 “大都督府不收农赋,从百姓手中征粮,都是用银元买的!”关若飞耸耸肩膀,用看两个土包子一样的眼神扫了一眼元、李二人和他们的嫡系手下,说道。 他是第一师的都头,同时也是谍报司的一名骨干。 元继祖、李谅临阵起义后,对将来何去何从拿不定主意,因此邹派命令关若飞带着一都人马护“送探”马赤军将领去泉州拜见文天祥,由大都督府安排探马赤军的去留。 关若飞明白邹a的用心,所以走得很慢,有意让元、李等人在途中看看大都督府治下和北元治下的区别。 这一招果然见效,路才走了一半,己经有低级探马赤军将领私下询问,自己能否加入破虏军将功补过了。 “不收农赋,那,钱从何来?小哥,你不是说笑话吧?”李谅的族弟李鹤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态。 从大夏立国到残宋出海,他还没听说过哪朝哪代不收农赋。 “五年前,垂相大人这么说时,我们也不信。 但垂相大人讲得好,收百姓农赋,官府得一,青吏、官员必收其十。 收上来的钱都不够养活贪官的,不如不收,让贪官们无法伸手。 再说,福建山多地少,也收不上多少农赋来。 不收农赋,刚好鼓励百姓种田,符合圣人重农之道l”关若飞指点着周围绿黝黝的农田,带着几分夸张说道:“现在破虏军根本不用农田养,各州府有的是工场、作坊,还有盐田、店铺,再加上海关、船队,甭说这点农赋,就是再多三倍,也没人看得上眼!”实际上,大都督府对农户有的施行减税,有的施行免税,根据各地情况不一而足。 具体的财务运作方式,关若飞也不是非常清楚。 但糊弄一下李谅、元继祖等外行人,却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他从农赋和官员比例上说开去,讲到大都督府对持有守土证百姓的各项优惠政策。 比较北元的关卡林立,税如牛毛,讲到福建、两广等地的一税制和通关制。 从北元色目官吏的贪赃枉法,到大都督府的吏治清明,总之,就是一条,北元有必败之理,无获胜的可能 第五章 风暴(四 下) 元继祖、李谅等人皆出身于党项豪门,家族多多少少带些西夏皇室血统。 平素里读书颇多,对如何治理一城一地也曾有过自己的思考。 但像关若飞所讲的这些减免农盆可以减少国库开支,减少路卡可增加商税收入等“奇谈怪论”,却是从未听说过。 有心反驳,却无处下手,仔细想想自己一路上所见所闻,的确没有看见北元治下那么多厘卡,城门、桥梁也没有人收过桥费和入城钱,阿合马在任时所盖的牛毛般多的收税所大多荒废了,少数特别豪华的,则被当地人废物利用,当成了五谷轮回之处。 关若飞心细,见众人脸上皆露狐疑之色,笑着解释道:“我在学校时,教官讲,这道路么,就好比人体血脉。 血脉不通,则筋骨必死。 大都督府不多设收税卡,就是这个道理。 诸位请想,以一车精盐,五百斤为例。 从福州盐田贩到安庆,其价倍之。 若官府只收一次税,则贩者如过江之卿。 若沿途官府收两次税,则有两成盐贩要设法偷漏。 官府所得增加八成,支付税吏开销却增加了一倍。 若是沿途收税超过五次,盐贩要么弃业从他,要么挺而走险,改贩私盐。 官府一无所得,且沿途治安大坏。 若税额降低一半,则贩者增加一倍,官府税收未减,沿途客栈、酒楼皆富仿佛突然被人在眼前推开了一扇窗,元、李等人看到了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 虽然远处的景色依然模糊,但窗里窗外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在北元时,众人先是经历了阿合马缕缕增税而国库无钱支付官员傣禄的窘境,后来换了卢世荣,大路小路设满厘卡,却弄得物价飞涨,百业萧条,非贪俊者无钱买米。 探马赤军众将原本以为这一切是因为忽必烈用人不当,阿合马、卢世荣等中书省官员贪俊所致,现在听关若飞如是一说,才知道北方整个治国之策都走上了歧途。 如今,北元军力己不可能将大宋一举攻下,彼此国力又旗鼓相当。 其治国之策高下若判云泥,天长日久,此消彼涨,日后这天下又怎可能是大元的呢。 想到这,众人皆生了留在大都督府摩下谋出身的心思,对沿途新鲜事物,官府各项治政措施,规章制度更加关注起来。 关若飞亦知无不言,从申明了各民族平等相待的《临时约法》谈起,简略概括了大宋目前的官吏选拔、升迁制度、弹勃制度,工场、矿山、作坊、商铺、海运管理办法。 以及义学、图书馆、施药局、夜校、义诊所的等新生便民措施等。 开始的时候,元、李等人还能就细节发表些评价,待及后来,关若飞每说一样,众人只能说一个“善”字,心里除了佩服,己经别无所想。 谈谈说说走着,大伙也不觉乏味。 转眼来到闽清城外。 闽江边上,入眼又是另一番景色。 沿江两岸,立着一排排巨大的木轮,在江水的推动下,木轮飞转,带着一系列轮儿,绳儿,忙个不停。 每个水轮边上,还站着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拿着铁锹、钢钎,油壶,往来奔走。 更远处,还有人正在立新的水轮,更高,更大。 走到稍近的地方细看,竟是四五个木轮一组,渡船般“泊”在江岸边。 “这是什么?”众探马赤军将领惊诧地问道。 大都督府治下多奇技**巧之物,这点他们也曾听说过。 但乍一看到如此巨大的机械,还是被吓了一跳。 “水车,两汉时代就有。 这不过是放大版,没什么新意。 只有这个多组的,才是个稀罕物!”关若飞轻描淡写地说道。 “用来带动打铁,锯木,织布机器的,出力均匀,也比牲口好照料。 就是非大江大河带动不起来。 闽江水急,所以水车建得多些,别处就没这么好的地利了!”“噢!”众人齐齐点头,脸上带来了严肃的表情。 凡高大宏伟的人工建筑,总会从视觉上给人带来震撼。 特别是对于信奉佛法的党项民族,在成吉思汗兵马未致之前,高大的佛塔,寺院在祁连山下比比皆是。 即便后来被蒙古人灭了国,流亡到吐蕃的党项人,在苦寒的高原也要先造起殿堂、佛塔,借以凝聚自己的族人。 今天元、李等人见了如此巨大的水车,又听关若飞说源自两汉,可用来织布、打铁,不知不觉间凭借自己对事物的习惯认知,把它们和神器等同起来。 只是这神器,带给他们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震撼,更多的是文化上的冲击。 “那个是滑轮吊车,用滑轮组吊东西,力气连原来的一成都不到!”关若飞见众人看得两眼发直,存心卖弄,指着附近正在忙碌的一个钢铁手臂说道。 “滑轮吊车?”诸党项将领又是一惊。 顺着关若飞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锅铁架子横在半空,架子下,七八个小铁轮来来往往,配合着一条黑漆漆不知道什么材料的绳索,把偌大个木轮整个吊上了半空放下木轮、起吊钩,再吊过固定梁,前后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河边工程己经前进了数尺。 党项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心中不禁暗暗想:如果弄这样一台怪物在手,筑一道石头城墙也不过几日功夫。 若是当年祁连山下各路口都筑上堡垒,恐怕蒙古铁骑再强,也无法攻破了。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半空中突然传来一串清脆的钟声,“当,当,当,当”,声音宏大激越,吓得坐骑一阵乱跳,众人花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们安抚住。 “那是什么!”李谅指着远处发出声音的高塔问道。 几年不见,远处的闽清城内“高塔”林立,己经全然不是旧日景象。 “是十字教的钟楼,里面有科学学院造出的大钟,报时特别准。 每隔数日就有人根据日暑、天仪调校,附近工场,作坊的工匠上工下工,全凭这个控制时间。 老板想黑心拖延工时,都瞒不过大伙眼睛去”关若飞自豪地像大伙解释道。 制钟业是福建最赚钱的工业之一,邵武科学院研制出来的大钟把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二十个小时,每个小时有六十分,分下划六十秒。 根据用途不同,钟的大小和精度也不同。 军械场、冶炼场所用的钟小而精准,造价甚高。 民间自用的则大小适中,外观华丽,是百姓们炫耀财富的好家具。 佛、道还有其他教门用的,则造型巨大、声音洪亮并且指示准确。 当然,各寺院、道观和教堂亦要支付巨额的安装费用给制钟厂。 i“十字教,是聂思托里安教么?”元承恩凑上前问道。 连日来,大伙就像乡巴佬进城一样,在关若飞面前丢尽了脸面。 现在,他终于找到一个自己多少能插上嘴的话题,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得意厉、关若飞点点头,答道:“好像是吧,随着商船来的西洋和尚,他们都信奉上帝,但分支很多,彼此间还差点打起来。 后来文大人下令,各教派都可以自由发展,但不得干涉地方政务,也别打一统天下的主意,这些人才有所收敛。 不过,他们来了也有些好处,原来那些和尚、道士骗百姓钱财,只吃不吐。 这些十字教的收了钱,却拿出很大一部分来做善事,扶危救困。 和尚、道士们怕断了自家香火,也跟着开善堂、施药局、育婴所,让百姓得了很多实惠!”(请到支持正版指南录)当年由于部分道观参与北元针对文天祥的暗杀行动,被敌情司抓了这现行。 大都督府趁机下令,取消了对全国各地寺院、道观附属产业的优惠政策,并且根据寺院、道观占地面积,征以重税。 享受不到出家人的优惠,大部分假冒的居士、真人也失去了继续修行的动力,纷纷还俗。 各地道观、寺院的生意一落千丈。 借着佛、道两家式微的机会,清真寺、十字教快速发展起来,并试图干涉大都督府的行政运作。 对于这些打着诸神名义捞取好处的宗教狂,文天祥也没客气。 通过陆秀夫的支持严格做出了规定,宗教归宗教,政府归政府。 大都督府不干涉宗教运作,但各教派也不要试图干涉大都督府的日常事务和国家法律,否则,定然连根拔除永远不准其踏入大宋境内一步各教派见无法左右大都督府政策,说宣扬的宗教理论又无法一家独大。 只好把心思放在拉拢信徒上。 对于如何扩大信徒数量,各派有各派的绝招。 但比起佛家的来世之说,穆斯林的惩罚之说,十字教的善堂,施药铺更实际得多。 为了与其竞争,各类教派都增加了利民举动,把平日所得善款拿出一大部分来放在回馈百姓方面。 探马赤军众将听关若飞如是说,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在昔日的大夏国和今日的北元,也普遍存在着寺院与国家争财的情况。 虽然国家需要寺院来稳定民心,但大量的青壮年当了和尚,大量的财产、土地归了寺院,很大程度上又破坏了国家的税收稳定。 所以历朝历代都有胆大妄为的皇帝抄寺院的家,借此缓解国库空虚状态。 几百年来,各国智者找不到一个妥善方案解决这个矛盾,但大都督府这一句“宗教归宗教,政府归政府”彻底摆脱子这个困局,“大都督这样做,就不怕和尚、道士还有穆斯林、十字教煽动教徒造反么?”想了一会,元继祖又问。 “老百姓吃饱,喝足,衣食无优,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裤带上去造反。 况且咱大都督府处事公平,官员正派,百姓感激还来不及,造反作甚?”关若飞惊诧地看了元继祖一眼,大声“元某受教!”元继祖拱手施礼,郑重地说道。 一个自信的朝廷,必然对各项宗教都很包容。 因为朝廷行得正,走得直,不怕和尚、道士们煽动闹事。 因为民间富足,煽动闹事的和尚、道士们,找不到借口和机会,百姓也不会盲目追随。 相反,朝廷越是没有自信,民间越是疲敝,官府对百姓提防之心也越重。 李谅见关若飞谈起治国、料民道理来头头是道,知道他将来前途未必只限于一个小小的队长,存心与他结交,低声问道:“小将军知识渊博,眼界宽广,想必出身名门了。 不知令尊是哪位英雄,是否有幸当面求教!“”名门?”关若飞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悲凉,“当年我的确跟着家父读过一些书,可惜,诸位来了,把我家付之一炬。 家父也不知道死在哪位将军的刀下。 这、军校读书,练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把这一切讨还回来,给父老乡亲一个公道!”“呢!”众党项将领同时吸了口凉气,有人立刻去腰间摸刀,看看周围的破虏军弟兄神色如常,看看道路两边熙熙攘攘的汉家百姓,汕汕地把手又放了下去。 元继祖和李谅没想到一路上对自己热情有加破虏军小校身世如此凄惨,更没想到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经大都督府培养后有如此进境,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跳下马背,跪拜于地,叩首道:“当年的事情,未必是我等所为,我等亦难逃其咎。 若将军欲为父亲报仇,尽管取我等性命。 既然兵败投降,心中决无所怨!”“请将军宽恕!”众党项将领一齐跳下马,跪在地上说道。 这一下,反而让关若飞感到不好意思了。 赶紧跳下马来伸手搀扶,含泪道:“昔日之仇,关某己经报于疆场。 从今往后,望与诸位不再拔刀相向。 诸位将军放心,邹将军之诺,大都督府之法,关某决不敢违。” 探马赤军众将闻言,心下稍安,汕汕地站起来,牵马而行。 再无心思与关若飞闲聊,闷闷地走了一会儿,穿过城门,进入了闽清城内。 城内的风光更是热闹,街道两旁,新起的青砖碧瓦小楼磷次节比。 工场、作坊、商行一家挨着一家。 元、李等人都身穿便装,周围百姓从面孔上分不出党项人和汉人的区别,见他们与破虏军士卒走在一起,以为他们是破虏军的文职,纷纷把最好的货物摆出来,向众人兜售。 “军爷,上好的古田青瓷,您看看么?“军爷,上好的薄底快靴!”“军爷,里边吃饭,我给您打七折“兄弟,他们好像不怕你啊!”百姓们热心让众探马赤军将领看着纳闷,忍不住又拉着破虏军士兵问了起来。 “怕,怕什么。 我们买东西又不是不给钱!”一个破虏军士兵诧异地答道矛伸手接过双靴子,在脚下比了比,掏出几个铜元递了过去“谢谢您”做了一单生意的小贩挥手相送。 探马众将看得浑身发热,心里更不是滋味。 有道是过兵如过匪,在宋人的地盘上,他们烧杀抢掠,百姓见了他们撒腿就逃,唯恐被他们看见。 即便在他们自己的故乡,百姓见了当兵的,也像见了魔鬼般躲起来。 从来没主动上前打过招呼,更甭说上前兜售商品了。 “竟有人公然在卖兵器!”走过一家经营铁器为主的店铺,有探马赤军将领惊诧地低呼。 店铺打扫得很干净,几个十六、七岁的年青人翻弄着兵器架子的刀、剑、枪、盾,不时有人拿起来舞几圈,旁边的人静静看着,根本没有表现出畏惧之色。 “当然可以卖了,垂相大人说了,自两汉以来,佩戴兵器就是我华夏百姓天赋的权利!”破虏军士兵不屑地答。 “锁子甲也有卖?”党项将领故意抬杠,提高了声音问。 店铺掌柜的听见了,赶紧迎了出来,“锁子甲里边有,不过没破虏军中供应的结实。 您要么,我让伙计搬两副出来。 不算贵,才四十个银元!”“谢谢,谢谢!”党项将领赶紧摆手,心中暗骂:“四十个银元还算不贵,我抢一年,都抢不到这个数!”“好像还有弓箭、弓箭!”习惯了百姓五家用一把菜刀的探马赤军将领实在受不了了,在兵器铺里,他看见了名贵的黑漆弓、狼牙箭等在北方绝对违禁之物,高声大叫。 尸“大都督府规定,男子八岁以后必须习骑射、格斗。 乡试时五十步十射四不中靶者直接淘汰,不准卖弓箭,百姓拿什么学!”士兵实在不明白党项人为什么大惊小怪,大声回答。 “你们就不怕百姓造反?”话题又重复到来时路上解释过的旧疑问。 “不是给你说过么,当官的不做亏心事,百姓为什么要造反。 百姓不习武,蒙古人来了拿什么反抗?”回答的声音非常不耐烦,在大宋常识性的问题,这帮党项人怎么看什么都新鲜。 气氛又尴尬了起来,一干探马赤军将领汕汕地,默默承受着新鲜事物带来的冲击。 太不一样了,如今的大宋与当年的大宋简直就不是一个国家。 差异不但表现在武力、城市面貌上,而且表现在市井之i可,表现在每个百姓的身上。 那些平头百姓神情依然谦虚,但谦虚中带着自豪与自信。 衣着仍然简朴,但简陋中透着整洁。 说话的声音依然彬彬有礼,但语调上却不卑不亢。 哪怕是大单买卖面前,也没有奴颜9膝模样。 从容的举止,让你一见到他们,不知不觉就有亲切感,觉得他们就和自己一样,彼此之间除了说话的口音外,没什么其他不同。 “好像没人向路边倒秽物,也没人向河里乱泼脏水“穿过了繁华的主街,快走到城内馆骤的时候,元继祖又发现了一项不可思议的事情,自言自语道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南方的汉人还是北方的党项人、契丹人,都以自己家院子外为垃圾场。 特别是那些市井小民,灰渣,污水俱是倒在家门口的。 却不知为何,走过的几个福建城市都没看到这种情景。 马路两边干干净净,很少见到鸡毛、炭灰等城市中常见的脏东西。 店铺门口也平平整整,很难见到一个污水坑。 “还是拜诸位所赐,自从诸位向河水中扔尸体,让瘟疫沿着闽江蔓延,逼得百姓们不得不按照大都督府的安排,在城市里开凿了上、下水道,各家垃圾从此后也有专人收集,统一掩埋。 以免瘟疫再起,整个城市的人一块遭殃!”走在前面的关若飞回过身来,叹息着解释严禁乱倒垃圾,统-供应自来水和统一排放污水,是大都督府以强力推行的为数不多的几项便民措施之一。 因为这个措施,还招致了很多“正义之士’的口橇伐。 一些民选的里区长也连声抱怨。 但强制着执行几年过后,渐渐收到了良好效果。 如今的城市整洁干净多了,偶而有小疫流行,再也不会出现整个城市都被传染的恐怖景象。 “哦”元继祖槛尬地点头,终于发现自己这些年跟在达春身后,除了破坏外,也做过一点“有益”的事。 “昨日之事,我等自知惭愧,将来若能赎罪,我等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沉吟了半晌的李谅终于想出了一句恰当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感触。 数日来,工场、矿山、码头、店铺,见得多了,令他对人生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悟。 临行前,邹汉建议他们见过文天祥再定夺自己的去留问题。 如今,没见到文天祥,他己经想好了今后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元兄,以往我等只会破坏,未曾做过任何建设……”当晚骤站中,睡不着的李谅对元继祖说道。 “是呀,如果任何城市都象都督府治下这般。” 元继祖叹息着回答如果任何城市都象都督府治下这般,北方民族也用不着四处掠夺为生,也没力量掠夺人心凝聚成一块的城市如果,把祁连山下那被战火毁灭的故园像福建这样重建起来呢?火一样的念头烧着元继相,今他血脉膨胀。 ‘ 第五章 风暴(五 上) 大都督府对于探马赤军诸将到来的反应,平静得有点出乎众人预料。 没有举行各国传统中那种带羞辱性的献俘仪式,也没有为了吸引更多人阵前起义而准备的巨额奖赏。 大都督府只是派了一名官员,以很平和的语气告诉元、李等人朝廷己经同意大都督府的建议,以探马赤军将士起义之功抵消他们杀人屠城的罪恶,然后给元、李等人每人发了十个银元,让他们暂且在福州城逛逛,三天后再安排与大都督会面。 元继祖和李凉哪里还有心思闲逛,抓着平生没有见过的古怪银钱,在馆骤里等得心急如焚。 倒是年青的将领李显杰、李鹤、元承恩等人心宽,每天拉帮结伙地在城里四处看新奇。 什么南洋的五彩八哥、西洋的天鹅绒毯子、阿拉伯人的熏香、天竺人的饰物,一买就是一大堆。 琳琅满目的商品更勾起了两个探马赤军主将的好奇心,每天数着钟声,期待与传说中的对手会面的那一刻。 三天后的上午,元继祖和李谅等人终于见到了那个把自己打得溃不成军的英雄,第一眼看上去,文天祥给人的印象很普通。 不过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子。 没有羽扇纶巾风流调fk的智者形象,也没有盖世豪雄的威风。 举止间带着些书卷气,但一言一行都让人感觉到此人的坦诚。 一个笑容很坦诚,但目光很敏锐的人。 元继祖心里如是评价。 文天祥不像他见过的所有人,忽必烈、伯颜、达春,此人身上没有那么浓的血腥气,也不会刻意在他人面前制造威压。 但此人却觉不是一个可以欺骗的老好人,那双眼睛背后仿佛看尽了世间沧桑,不像四十几岁,而是像己经在人间活了数百年般,随便一扫,仿佛就能看到人心里想什么,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耍鬼花样。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元、李二人期期艾艾,事先准备好的很多说辞都说不出来了。 其他探马赤军将领亦感觉到了些紧张,宾主之间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早就想与诸位将军见面了,这几天事情多,一直空不出上午的时间来。 安排在过午或晚上时间,又过于失礼,所以才让大家等到现在。 诸位在福州城玩得如何,手中的银元可还够花?”文天祥让侍卫给大伙端上产自福建,新法炒制的绿茶,微笑着问。 缕缕茶香让人感到一阵轻松,没等众人说话,元继祖的儿子元承恩抢先答道:“恐怕这里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了,大都城和这里一比,简直是个大猪圈。 就是东西贵了点,垂相赐的十个银元,差不多都花干净了!”他故意作出的憨态逗得大伙全笑了起来,略显紧张的气氛立刻变得活跃。 几个同来的探马赤军将领亦笑着附和道:“是啊,是啊,真是繁华。 早知道这样,我们早就起义了。 哪怕在城里作个小铁匠,也胜于去北方当将军!”“不尽如此,当将军横刀立马,威风八面。 当铁匠么,吃的、住的就得凭自己的手底下功夫了!”文天祥也被元承恩逗笑了,尽量用简单易懂的白话解释。 破虏军目前兵强马壮,但熟悉骑兵战术的军官还比较稀缺。 跟着元、李二人起义的一些少年将领有多年指挥骑兵作战经验,如果能纳入破虏军体系内,刚好能弥补军队指挥系统的不足。 “当将军,忽必烈大汗不给发馆。 全凭打到哪抢到哪,可我等又的确不是破虏军的对手。 还不如当个铁匠实在,好歹每月有三个银元的固定进帐!”元承恩继续插科打混。 这些天来,他大街小巷四处游走,看得就是普通宋人如何生活。 比起北方一些城市而言,这里的百姓个个都是富豪。 虽然贫苦人家依旧身穿布衣,脚踏芒鞋。 但那张从容和满足的笑脸,是在北方任何一个城市里看不到的。 破虏军不仅仅胜在军事上,这是所有探马赤军系将领共同得出的结论。 但如果融入大宋,如何为自己谋得更好出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难道你不想当将军了?”文天祥很喜欢这个个子高高,略有心机的年青人,试探着问“如果能立于破虏军旗下当将军,我当然求之不得。 如果与破虏军作对的话,给什么好处我等都不会干了!”元承恩的回答很坦率,也很狡猾,“当然,如果能进入您治下那个指挥学院学上两年,我愿意做大人马前一卒!”“如果你想去邵武指挥学院,我可以安排你去速成班。 破虏军的战术、武器与探马赤军不一样,对将领的要求也不一样!”文天祥点点头,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元承恩的要求。 目光从年青人身上转开来,看看元继祖和李谅两位,笑着问:“二位将军呢,今后有什么打算?看到自己的后人出路有了保障,元、李二人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下了,互相看了看,同声答道:“我等愿唯垂相之命是从!”“你们自己的事情,需要自己来做主。 既然己经起义,按大宋律法,你们就是百姓的一员,各项权利受律法保护,即便是天上的神明,都没权力安排你们的一切!”文天祥笑着说道,神情中带着几分鼓励。 “权利?”这个词元、李二人很陌生。 在大元朝,武将是忽必烈必须的猎犬,吃的、用的,摩下士卒以及老婆孩子,都归大汗所有。 大汗安排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即便不情愿服从命令,也只能祈求大汗,切不可自己做主。 来到大宋,突然变了个规矩,不免一时有些迷茫。 透过脸上的表情,文天祥知道元、李等将领一时无法适应自由人的身份。 其实何止他们几个,就是大宋百姓,刚刚接触到平等之政时,又有哪个能习惯这种自己把握自己命运的政策。 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宋人己经习惯了不向任何人屈膝,不再于强者面前逆来顺受。 而新来的探马赤军将领思维还停留在皇帝最大,其他人皆为奴仆的框架里而己。 没体会过自由的人,不知道自由的可贵。 文天祥知道问题的症结出在哪里,拿过一份小册子,递到了元、李两人手中。 “这是大都督府对你二人摩下士卒的安排,他们现在功罪相抵,所以都是华夏百姓。 愿意留在大宋的,大都督府与大宋百姓同样对待。 希望务农的发给耕地,官府贷给第一年的粮食的种子。 希望留在城市的,可以去工场做学徒,薪水自己和老板交涉。 愿意留在军中的,需要去参加体力和兵器、骑术等项目测试,适合去破虏军的去破虏军,适合去警备队的去警备队。 《临时约法》有规定,‘党项、契丹、色目诸族,愿为华夏之民者,官府以华夏百姓待之。 ’所以,你们也不必为他们的前途担优!”“谢垂相大人!”元、李二人倒身欲拜,被文天祥伸手扶住。 二人感激地退后几步,学着宋人打招呼的样子,长揖到地。 “我等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承相大恩!”众探马赤军将领一齐施礼。 有些人本来还打着回到探马赤军中,凭自家弟兄在乱世里谋出身的小算盘。 见天祥在轻描淡写之间,几句话散了众人兵权。 心中一凛,主动放弃了不该有的执念。 元、李两人来福州之前,本来也有过保留自家人马,坐观时局变化的念头。 一路上看到福建变化之巨大,比较南北双方吏治、军制和百姓状态,知道北元气数己经日薄西山。 所以此刻得知自己手里没了兵,心中反而觉得好生轻松。 “二位将军都领骑兵多年,如果有留在军中的心思,我倒想聘请二位将军去邵武军校或邵武指挥学院做骑兵教官。 为大宋军旅培养可用之材,二位将军意下如何?”又聊了几句军旅之事,文天祥试探着问道。 在元、李二人未到福州之前,如何安排二人的前途,大都督府也觉得有些伤脑筋。 作为第一批临阵起义的探马赤军高级将领,如果给他们的待遇太差,则不足以为北元其他探马赤军和汉军将领的典范,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 但给二人职位安排的过高,又未免有些不公平。 毕竟这些年探马赤军跟在蒙古军后面,没少做了坏事。 所以文天祥才有意让元、李二人于途中感受一下大宋的变化。 也期待二人自己对自己将来的出路,做出些双方皆满意的选择。 “路上听关校尉说,正相大人在邵武还有一个培养地方官的学校。 李某不才,不知道能否去那里学些治政良方,将来也好赎前半生之罪!”见文天祥问得坦诚,李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行军打仗的事情他干够了,就像他自己总结的那样,半辈子烧杀抢掠,只曾破坏,不曾建设。 如果不能领着自己的族人驰骋疆场,他情愿下半生去作个地方官,通过为百姓谋福,偿还自己前半生犯下的罪孽。 这个答案倒出乎文天祥的意料了,他没想到戎马半生的李谅的理想居然是去造福一方,楞了楞,大笑着回答:“李将军若真有此意,倒可以去大宋政务学院。 只不过那里的学风严谨了些,将军想顺利毕业,恐怕要下番苦功夫l”“李某愿意去做个蒙童,从三字经学起!”李谅非常诚恳地说道。 “就如将军所愿!”文天祥笑着答应,把目光慢慢转向元继祖。 一直在旁边为朋友祝福的元继祖迎上文天祥的目光,低声问:“如果元某欲回祁连山下,收拢族人,效垂相百丈岭之举。 垂相可否答应,可否施以援手?”“文某愿鼎立相助!”文天祥心中一喜,微笑着承诺。 第五章 风暴 (五 下) “好慷慨的垂相大人!”元继祖、李谅等人刚一离开,监察院正卿刘子俊立刻黑着脸抗议道。 他负责大宋内务安全,对官员的非正常举动向来**,而元、李等人今天的作为,在他眼里显然是有备而来,抱着长久打算的。 “民章此言差矣,这是第一支阵前起义的探马赤军,接下来,随着破虏军日渐强大,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慕名而来。 所以垂相如此行事己算苛刻。 毕竟我等散了人家的兵,也没给人留任何封爵!”陈龙复在一旁笑着替文天祥辩解。 在大都督核心人物中,他和杜规都属于宽容派,做事情讲究替其他人考虑一二,不把自己一方的好处占尽。 这与他名儒出身,半生受尽忠恕之道的熏陶不无关系。 户部主事杜规也主张对元、李等人宽容,但他考虑问题的角度却不在待人之道上。 在他看来,做生意就得有赔有赚。 只要打算长期合作,互相之间就得有个让步。 除非是一锤子买卖,才一次把人逼到绝境中去。 “他们试图将大都督府好处学全,这点我倒不奇怪。 我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如此轻松地放弃了兵权,在垂相大人说起时,那个元将军和李将军连犹豫都没犹豫!”揉了揉又胖出一号的宽脸,杜规笑着点评。 “还用要那些兵么,光将校就足够了。 从上万户到百夫长,近百号人钻到咱腹地里,两成人学政务、两成人学军事、两成人学器械制造等技巧,二成人入军队摔打。 还有二成人跟着元继祖回祁连山下联络族人。 待把大都督府的长处短处琢磨了个透彻,众人一并辞行,从大都督到六部官员,都是现成的!”谍报司总监陈子敬对文天祥的过分宽容也有些不满。 他是坚决主张将探马赤军诸将以虚职束缚住,并严格监控其一言一行的。 负责敌情工作工作多年,防患于未然思维在他头脑里己经成为定式。 “民章、子敬何必如此心急?”文天祥看着刘子俊等人气鼓鼓的样子,笑了笑,很自信地解释,“我倒不怕他们学,就是怕他们抱残守缺,不思进取。 元继祖将军打着什么算盘我也明白,但学成之后,他的人会不会还想返回祁连山下去,依我之见,事实未必尽如其所愿啊!”+垂相之言有理!”几个年青的幕僚为文天祥的回答击节叫好。 他们出身于科举,当初抱着很深的抵触情绪前来了解新政,慢慢地,却越来越发现新政的好处。 虽然现在大都督府的举措仍然有很多地方让他们不满意,可如果谁要是提出恢复大宋当年之制,他们肯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新政的侵蚀力量如此巨大,大都督府待人的态度又如此包容。 以己度人,年青的幕僚们也不认为学成之后的党项豪杰还愿意回祁连山下去从头再来。 “等他们在祁连山下如我等在邵武一般重建了大夏国,我看届时你等有何话说!”刘子俊向几个后学新进横了一眼,悻然道。 “如果祁连山下能出现一个大夏国,恐怕更难受的是忽必烈,而不是我等!”几个年青人头脑反应很快,言辞也足够犀利。 刘子俊哑然。 大都督府议事以文天祥带头,讲究各抒己见。 几年来,决策圈享受着这条政策的好处,也承受着其代价。 好处决策失误的可能被降低到最小,代价却是一些“老人”的权威丧失。 在文天祥的刻意培养下,不断有后起之秀进入决策层,也不断有新秀在挑战着“老人们丁的权力基础。 “初生犊儿不怕虎!”陈子敬摇了摇头,笑着呵斥。 不同年龄背景的幕僚们议论纷纷,大都督府不因言而废人,他们也愿意公开发表自己的建议。 这种热闹的景象让文天祥感到很欣慰,有时候他不知不觉间就会把现在的年青人和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相比较,有时候他会设想一下,如果哪一天自己不在了,周围的人是否能把自己这几年努力建立的制度维持下去。 应该可以吧,毕竟大多数人都看到了新政的好处。 他在心里如是对自己说,也更惬意地享受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环境。 “好了,既然己经答应了人家,就别中途反悔。 免得被天下英雄笑咱小家子气!不是还有你的监察院和子敬的谍报司呢么?你们二人负责堵缺陷,其他人负责发掘对大都督府最有利一面。 大伙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看大伙争论了有一会儿,各方意见依然无法统一,文天祥笑着活稀泥。 “倒也是,大夏国立国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眼下更要紧的是如何应对江南战局l”陈跟着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了当前战事上。 “根据细作回报,雷州一带过江的蒙古军己经转向鄂州。 而在薪阳口偷偷过江的伯颜大军占领了兴国、永兴一带。 此外,利州、夔州两路的探马赤军和新附军也大规模向鄂州集结。 成都府和憧州两路去年大熟,粮船顺着水路而下,五日内可到江陵。 在淮南的元军也改变了战术,不再尾随追击陈吊眼,而是与各地新附军勾结起来,依靠堡垒和沟渠,一步步把陈部向北逼。 谍报司综合各路送来的情报分析,伯颜近期之内会有大动作!”“到参谋室去,让曾子矩给推演一下,伯颜想干什么!”文天祥收起笑容,正色道。 有资格参加军事决策的官员和幕僚们站起身,默默地跟在了大都督的身后。 可以轻松一下的时间总是短暂,刚刚从歼灭达春的兴奋中平静下来,紧接着,大伙又得面对一个更强大的对手。 几个负责物资供应的幕僚叹着气摇头,大伙又有为难事情做了。 大都督府一年来四处出击,地盘抢了不少,府库却日渐空虚。 文垂相又不肯加税,战事再这样持续下去,破虏军的补给肯定会出现问题。 别摇头,比摇头,摇头摇不出钱财来。 有摇头的功夫,不如想办法从别处多弄一些。 给李祥和陈复宋发封信,告诉他们如果再弄不来粮食,大都督府就揭不开锅了!”杜规笑嘻嘻的命令。 负责物资调度的官员们纷纷忙碌起来,都是邵武书院自己培养出来的年青人,动作很规范,也很麻利。 随着他们对政务的日渐熟悉,杜规的日子越来越轻松。 如今,他己经不必事事亲力而为,从中指点一下,就足够把事情干好。 “咱们穷日子不好过,老忽的日子更穷。 区别咱们再穷不会穷了百姓,老忽那边再穷不会穷了当官的………”杜规一边说着笑话,一边走向作战参谋室。 他有一条妙计要献给文天祥,成功的把握不大,但绝对值得试一试。 并且这条计策北方看不出来,也绝对没办法破解。 作战参谋室,曾寰早把一张巨大的地图挂在了墙上。 军校毕业的高级参谋人员忙忙碌碌,将谍报司整理出来的情报逐一标在了地图相应位置。 粗看上去,沿着整个长江北岸,都有代表着北元的黑旗在移动。 这些黑色旗帜过江后,在鄂州汇聚成一片,饥饿的狼群般,俯视着东南万里河山。 “伯颜用兵,一贯喜欢以静制动。 不发则己,一发势若风雷。 据北面送来的情报,在草原上他就以此计打垮了海都。 前五个月一直固守和林不出,待海都等人松懈,则亲率大军击其中路。 打得海都落荒而逃,十万大军回去不到七百!”曾寰面目凝重地向大家解释。 与对付达春、索都等人不同,这次作战,参谋部门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伯颜带的人马几乎全是蒙古军,队伍中不会再出现武忠、张直这样一边打仗,一边把情报部署全部透漏给破虏军的高级将领。 各路元军之间也不会出现保存实力互相车皮的行为,战士都是蒙古人,主帅又是一国宰执,声望、能力极高。 可以说,这是破虏军成立以来最严峻的一场考验,也是重新站起来的大宋和北元之间一场倾尽全力的对决。 胜则生,败则亡,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关键是弄清楚伯颜要干什么,战略上,他的部署很清晰。 战术上的动作却非常模糊!”文天祥点点头,思考着说道。 虽然有了专门的谍报司,并且有完整相对完整情报收集体系,但大都督府指挥起来依然随时为敌方信息的不完整而头疼。 “要是有发报机就好了!”有时候,文天祥忍不住奢侈地想。 有了文忠记忆中的那种千里瞬间传信的神物,他就可以随时调整战略布置,甚至派水师和教导旅去封锁整个长江,切断伯颜后路。 但现在,科学院连基本的蒸汽动力还没弄明白,更甭说电力开发、储存、应用这些文忠记忆里都很模糊的东西了。 所以,大都督府众人只能面对这种信息不充足的情况。 而这种情况造成的后果是,在伯颜大军在某处渡江几天后,情报才能让江南西路的细作收集到。 待把情报送到福州,北元兵马早过完了。 “末将失职,请大人责罚!”陈子敬以为大都督对他的工作不满,歉意地回答。 “不是你的责任,谍报司能做到这一步,己经不容易!”文天祥信手将陈子敬拉过来,指着地图说道:“再加派些人手去鄂州,混杂在逃难的百姓间。 有情报优先送给凤叔,让他随机应变l”“是!”陈子敬大声答应着,心中又犯了难。 蒙古军名声赫赫,大军所过之处,能跑的人全跑了。 眼下鄂州几乎是座兵营,哪里有百姓肯向那个地方逃。 正犹豫的时候,听见文天祥补充道:“伯颜与其他蒙古将领不同,他的兵马军纪很严格,很少去骚扰百姓。 当年我被他强行扣在军中的时候,常跟他辩论大宋国运是否完结。 那时观点虽然可笑,但可以看出来,他汉学修养很深,也很懂得如何争取民心!”“我试一下,从各地给蒙古军运粮队伍中安排些人手!”陈子敬低声应道。 “给邹都督下一道令,两江参与围攻达春的各路民军先别忙着转为警备队,民军向江南西路集结,在各条要道上修筑水泥堡垒!”文天祥想了想,又发出一道命令。 江南西路的山川众多,与荆湖南、北两路交界处,分别有罗霄山脉,慕阜山脉,除了临江一角,可供骑兵大规模调动的道路不多。 如果在关键路口用水泥快速修筑要塞,元军的动作就会迟缓很多,战马的机动优势就不再那么明显。 “是!”曾寰答应一声,快速将文天祥的命令细化、安排下去。 从士兵战斗能力来看,如今的破虏军士兵与蒙古武士之间相差不大,破虏军在武器上还占有优势。 但老兵数量上看,破虏军的劣势就很明显了。 邹汉和张唐摩下的第一师刚刚打完一场恶战,还没来得及修整补充。 陈吊眼和李兴摩下的第二师有一半在江北,一边要留在两浙,整理、弹压地方,让这块号称鱼米之乡的土地尽快恢复火力。 如今大都督府摩下唯一建制完整、战斗力亦可一提的就是第三师,但他们还要守着广南东、西两路,随时准备应对云南和荆湖两个方向的进攻。 有人曾经提出过从许夫人摩下的警备军抽调一部分兵马出来组建第四师的设想,但邵武军校和指挥学院这两家提供低、高级军官的地方,短时间却培养不出那么多将领来,大都督府的新式军械供应和粮草供给也跟不上。 综合这种情况,与伯颜交战初期采取守势己经是必然。 只是对于擅长捕捉战机的伯颜来说,防守无疑是最拙劣的对策。 “把起义的新附军兵马挑拣、整编为三个标,不能和不愿继续留在军中的按破虏军标准发两年馆银,准他们回家。 留下来的,给肖鸣哲和杨晓荣送去做预备队。 至于怎么训练新兵,怎么把这些新附军弟兄变成主力,请肖、杨两位自行安排!”“啊!”大伙都被文天祥的命令吓了一跳。 起义的新附军是碗热汤,谁都难以消化下。 几个主要将领文天祥都己经见过,张直和孔威两个愿意留在军中,己经同摩下有意从军的将领去邵武指挥学院和军校培训。 而起义最大功臣武忠却执意要弃军从商,文天祥留也留不住,只好以大都督的名义给了他三万枚银币做资金,由他去了。 将领们走了以后,留下的无主士兵有三万多,这些士兵训练程度和单兵作战能力比民军略高,但战斗意志却连民军都不如。 民军擅长打顺风仗,败了则手足无措。 新附军士兵们一旦打了败仗,往往成群结队的投降,根本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文天祥知道大伙看不起新附军,在他心底对只会欺压百姓的兵痞们也没什么好印象。 但想想文忠那个时代,土匪、伪军被八路整训几个月,照样可以悍不畏死,破虏军目前的形势,无疑比文忠那个时代好得多,至少有了一个大后方可供新兵训练。 从任何角度上讲,消化新附军的工作应该提到日程上来。 否则将来大批汉军被破虏军俘虏,总不能像对待双手沾满鲜血的蒙古武士那样,送到山里挖媒吧。 况且当年破虏军刚刚起家时,也是融合了大批新附军才形成了一定规模。 “咱们这里多少人是当过新附军的,现在不一样跟勒子硬撼么?肖鸣哲和杨晓荣老跟我抱怨他们摩下兵少,地盘大。 现在给他送兵过去,他们还会挑肥拣瘦不成!”文天祥幽默地总结了一句,继续命令道:“给第三师下令,新兵送到后,一边训练,一边作战。 让肖、杨两位寻找机会向北挤压,别让伯颜太轻松地实施他的战略目的l”众人都笑了起来,以第三师在侧面施压,是一个分散伯颜注意力的办法。 三万多新附军到达广南西路后,与当地破虏军结合起来,就有近五万兵马摆在夔州和荆南两路边上。 如果伯颜有意大举突入江南西路,必须得考虑一下夔州和荆南的安全。 毕竟在荆湖南路的塞因德齐己经被杨晓荣打成了惊弓之鸟,见到杨字战旗连城门都不敢出。 “怕是伯颜不会上当,如果我是蒙古军统帅,此刻重兵压在鄂州,可以根本不理会广南西路的肖将军和杨将军。 一边寻找最佳机会与邹将军决战,一边以小股骑兵分散突击,进入江南西路进行破坏。 遇到民军则击之,遇到大队破虏军则避之。 就像狼群攻击猎物一般,先放尽了对手的血!”被曾寰一手提拔起来的参谋新锐宋清浊沉声说道。 几个和他一同自指挥学院毕业的年青参谋快速在沙盘前布起阵势,一方以黑旗代表元军,一方以红旗代表破虏军,黄旗代表民军“厮杀”起来,片刻之间,刚刚光复的江南西路就一片狼藉。 蒙古军名声很差,所以可以根本不在乎名声,凭借优势的机动能力绕过宋军防线,四处破坏,四处杀人放火。 而破虏军有限的兵力无法分散,处处被动。 虽然有新修的要塞保护,代表民军的黄色角旗亦很快被清理出沙盘之外。 围观的众人脸色越来越凝重,这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放血战术。 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的意义就在于此。 当年,处于劣势的蒙古人就是凭借此招吃掉了比自己强大数倍的金国,如今,他们又冲着刚刚站起的大宋扑了过来。 “我建议将陈吊眼将军撤回两浙,从第二师抽调一部分人马进去江西!”张元看出了文天祥无奈,上前建议。 目前大都督府所做的应对,都以牵制,迟滞为主。 而伯颜是百战名将,如果他刻意求战,双方难免要在江南西路来一场硬仗。 他是出了名的擅长防御,当年邵武一战,曾经以几百人拖住了王积翁的两万大军。 在那之后,他进入兴宋军辅佐许夫人,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数年来沉沉稳稳,也从没有过一次失手的记录。 所以此言一出,立刻博得一片附和之声,连参谋长曾寰都将目光看向文天祥,期待他能考虑这个建议。 “陈举将军不能撤,王师北渡后,天下无数人都在看着!”陈龙复摇摇头,说道。 声音虽然低,语调却强硬得不容置疑。 “况且还有很多有心人,在咱们背后等着,等着。 ……”他说不下去了,也不愿意说是谁。 众人一片默然。 单纯从军事角度上讲,陈吊眼仓卒北上的目的是防止元军大举进攻两浙,把战火烧到敌军占领区域。 如今伯颜人马大部分己经过江,陈吊眼当初的战略目标己经完成,随时可以南撤。 但胜负之机不光在战场之间。 大都督府当年与皇室在临时约法中约定,在光复大宋故土之后,召开约法大会商讨国是。 在很多人眼里的理解就是,光复故土之日,即垂相还政与皇上之时。 凭此妥协条款,才避免了皇室与大都督府进一步决裂的可能。 如果此时把陈吊眼撤回来,在一些人挑剔的目光里,即意味这大都督府永远不愿意光复旧土。 不但会让天下豪杰寒心,还会刺激得保皇人士蠢蠢欲动。 背后的破坏永远比正面的敌人可怕,因为你不知道身后时候就处于危险之中。 况且此刻大都督府内部亦不是铁板一块。 随着控制地域的快速膨胀,大都督的行政机构也越来越庞大。 由于各自的职责范围和做事风格差异,官员们之间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小***。 还有一些后起的利益阶层,也努力在决策圈寻找着自己的代言人。 这些都是一个政权内部难免出现了情况,凭着在官场中十几年的治政经验,文天祥、陈龙复等人小心地维护着大都督府内部的平衡。 虽然很多时候,这些工作让他们心里感到非常疲惫。 文天祥知道一个可以让所有人用一个声音说话的办法,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勇气去尝试。 那是来自文忠记忆深处的妙计,千年来,儒家治国者用过,数百年后,也有无数打着各种旗号的人尝试过。 有着两份不同记忆的文天祥知道,这个办法代价太大,不到万不得以,他想都不愿意去。 第五章 风暴 (六) 作战参谋室内,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文天祥。 如果文天祥为了不与守旧力量冲突,为了给大都督府塑造一个忠义的光辉形象就让陈吊眼和他摩下那七千弟兄们去送死,所有破虏军将士都会感到心寒。 可如果文天祥因为北伐遇到危险就把陈部撤回江南来,全天下的英雄都会感到齿冷。 “命令北伐先遣旅向东移动,沿着海边的盐城、楚州向北,进入山东东路,如果元军依旧采用封锁战术的话,就沿海岸边继续向北,一直杀到海州(连云港对岸)!让黄水洋商团的张宣弟兄们沿海接应,那是他们的老巢,地形他们最熟悉。” 文天祥看了看地图,沉声命令。 (酒徒注:宋代盐城、海州、日照都在海边。 连云港还是孤岛)闻此言。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这也许是一个最妥善的解决办法,大都督府没有更多的兵力派到两淮去支援陈部,但如果陈部总是沿海岸行动,大都督府凭借水师优势,在沿海任意寻找登陆点将陈部接回来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必须保证陈吊眼的补给线,否则,北伐先遣旅就会重蹈文忠记忆里那个太平军悍将林凤祥的覆辙。 文天祥知道自己在战略和战术层面都与伯颜不在一个档次上,但凭借跟随文忠记忆而来的数百年记忆,他想到了一个既能让陈吊眼安全返回,亦能让北元君臣手忙脚乱的办法。 “命令杜浒放弃对雷州口一带江面的封锁,水师全部东撤,在建康补给后迅速北上,直扑登州。 把东海岛(连云港)拿下来,在那里接应陈吊眼将军。 如有可能,二人合兵一处,进攻登州、宁海!”文天祥俯身在地图上,继续命令。 参谋们将代表破虏军的红旗顺着文天祥的命令插向登州,众人的眼前顿时一亮。 登州和宁海处于山东东路的角上,三面靠海,只要守住东北一面,元军就无法夺回。 更关键一点是,登州俯览渤海湾,距离辽东的复州和大都附近的直沽口都不远。 如果破虏军如期完成这个战略动作,忽必烈和真金父子两个的安全就都要受到威胁。 纵使不能逼得伯颜北退,也能让忽必烈重夺登州之前,不敢倾力南下!“只是陈吊眼将军兵力太少!”有参谋小声提醒。 “山东的红袄军残部一直在四处游走,无固定之所安身。 末将建议让陈将军将打下来的地盘和缴获的兵器交给红袄军一部分。 ……”参谋长曾寰大声补充。 “可以,你立刻招手安排i”文天祥兴奋地答应。 如果把山东和红袄军和太行山内的八字军武装起来,就等于给北元心窝里捅上了一刀。 太行山绵延数百里,从山东东西两路、河东南北两路(今河南、山西)一直通到河北东西两路。 北元己经失去了两浙这个重要的粮食产地,如果再乱了太行山附近六州,恐怕明年忽必烈的百万大军就得靠喝西北风过活。 ii鞋子想放咱们的血,咱们捅它两刀,看谁的血先放干净!”参谋宋清浊笑着点评。 作战参谋室的气氛立刻轻松起来,几个年青的参谋人员笑呵呵地推演起陈吊眼部沿海北上可能遇到的风险和解决办法,越推觉得后面的道路越宽阔。 “我认为,伯颜更多想得是与咱们伺机决战,而不是拼消耗。 他是大元垂相,眼界比普通蒙古将领要高很多。” 参谋曾寰沉思了一会儿,补充道。 “如今我大宋国力日渐恢复,北元国力日渐衰退。 互相拼消耗的话,时间越长,对我大宋越有利。 他采用破坏战术之能破坏江南西路,而我大宋目前财赋重地不在江西。 况且垂相这招黑虎掏心战术一使,北方大乱,伯颜即便最初目标不是决战,也不得不与我等一战定输赢了。” “所以,陈吊眼将军的攻势只能算作奇招,真正决战场所还是在江南西路,具体的说,在吉、赣二州!”曾寰用笔在江南西路腹地虚画了一个***,把吉州、太和、兴国、赣州等地包了进去。 “从地图上看,这一带几乎是整个江南的心脏。 驻扎一支大军在此,东、西、南三个方向都可发动攻击气氛再度凝重,当大伙把目光从外围收回,放在主战场上时,不得不承认,无论陈吊眼在山东打得多热闹,第一师面对伯颜摩下近二十万大军的压力丝毫未减。 这是目前大元和大宋的国力差别的真实写照,大宋在不同的战场上取得一个接一个的胜利,都不足威胁到北元生存安全。 而北元只要取得一场大胜,就足以让大宋万劫不复。 “如果我是伯颜,会尽力把战场放在吉州。 赣州距离福建、广南东西两路太近,咱们的援军随时可以接应。 而放在吉州,甚至在向北偏一些,双方的补给线几乎就一样长!”参谋宋清浊又自告奋勇地扮演起了反面角色,推算着伯颜的最佳出兵路线。 几个参谋尝试着推演了一下,大体认可了他的判断。 判断伯颜的战略目的不难,目前最困难的是判断伯颜发起进攻的时间,以破虏军目前的实力和战斗能力,根本没有主动向鄂州进攻的可能。 伯颜只要一天按兵不动,十几万蒙古军就一天像利剑般悬在大伙的头顶上。 “伯颜在等待机会,等咱们的破绽。 也许是用兵上的,也许是其他方面l”文天祥再次看了看宋清浊和曾寰等人的推算结果,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陈龙复、刘子俊等人相视苦笑。 他们难得意见能统一到一起。 在他们眼里,大都督府目前的疏漏太多了,前一阶段快速扩张的恶果己经开始显现。 军队编制混乱、士兵训练程度下降、物资供应不足,小皇帝在身后不安分,无论从哪一块下手,敌人都能捅出一个大窟窿来“大元的疏漏恐怕不比咱们小,既然伯颜想寻找机会么,咱们就先想办法捅他,让他等不及时机成熟,就不得不抢先动手l”就在众人觉得为难的时候,杜规眯缝着小眼睛,走到了众人面前。 军务方面,本来他不该插手。 但这种战前会议,负责补给供应的户部却有列席的资格。 听了杜规的话,众人都是一愣,参谋长曾寰想了想,率先问道:“杜大人有什么办法不妨直说,大伙一同参考,说不定能找出一个破敌之策来!”“打仗的事情呢,咱不懂。 但这好比做买卖,他成心漫天要价,咱也得着地还钱是不是。 既然诸位大人认为,伯颜打得如意算盘是找寻咱们的破绽。 咱们就先给他来一家伙,让他的自顾不暇。 所以呢,我的办法就是,让忽必烈的朝廷先乱起来,伯颜的屁股着了火,心里肯定也跟着犯迷糊了!”杜规笑呵呵的说道。 他天生一幅笑模样,喜悦中透着镇定,仿佛举手之间就可以退去几十万大军般。 大伙都被他绕糊涂了,与大宋相比,北元的最大的优势在于他们有一个大局观极强,残暴但英明雄武的领军人物,忽必烈。 而大宋方面,皇室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拖大伙后腿。 如果杜规真的能让忽必烈在关键时刻犯下错误,那么,无论伯颜如何出奇招,双方在沙场之外,都算战了个平手。 “子矩,把你的办法说来听听!”文天祥以鼓励的口吻问道。 “其实也简单,咱们手里不是有很多交钞么,把几千万贯用各种办法在大都附近散发出去。 然后让忽必烈知道卢世荣一直在贪污他的钱,我想,忽必烈再英明,也受不了交钞如纸的窘迫!”杜规慢吞吞地,说出了一个妙计。 在破虏军起家之初,为了获得物资给养曾伪造了很多大元交钞。 后来因交钞的过分贬值,南方民间拒绝接受,所以慢慢减少了其使用范围。 如今在北方,特别是大都附近,忽必烈朝廷依然用强力维持着交钞的通行。 但其面值己经贬了三十余倍,为了维持北方朝廷的开支,掌管户部卢世荣等人甚至印发了百贯、五百贯面值的巨钞来掠夺民间财富。 如果此刻突然有几千万计算的交钞出现在大都附近百姓手中,即便不懂得度支之术,众参谋也知道北元朝廷立刻要陷入交钞如纸的a尬境地。 忽必烈君臣没了钱花,自然会责怪掌管户部的卢世荣,而卢世荣是汉臣叶李亲自推荐接替阿合马的“能员”,很多蒙古系和色目系大臣,包括太子真金等人都看他不顺眼。 届时,只要有人把卢世荣贪污的证据送到几个以“清廉著称”的蒙古大臣手里,汉系、蒙古系和色目系诸臣肯定又会借机开始新一轮倾轧。 “立刻把封存的所有交钞交给盐帮运到北方。 通知科学院,抓紧时间再造一批,面值以一贯、两贯为主。 子敬,你通知北方情报统领,围绕这个计划展开行动!”文天祥果断地命令道。 攻城掠地是元军所长,但经济世务,却是大都督府的强项。 战争的胜负未必只取决与疆场,既然伯颜有心寻大都督府的破绽,大都督府何必不先北元君臣手忙脚乱一番?半个时辰后,领到任务的参谋们陆续离开,分头去细化各项任务。 文天祥、刘子俊、陈子敬、陈龙复等几个大都督府的核心人物,相跟着走出,来到文天祥日常处理公务的书房内“我认为伯颜打着让咱大宋内乱的主意!”刘子俊看了看众人,从贴身衣袋中拿出了一份重要情报。 “据监察院的眼线汇报,万岁最近接着裁减皇宫用度为名,把苗春将军派给他的侍卫大部分退给了教导旅。 余下的十几个,也派到了宫墙外围担任护卫,不再准许靠近他的书房、寝宫等重要场所!”“万岁长大了!”陈龙复长叹了一声,说道。 这是他一直不愿意看到的情况,聪明的赵帚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发现眼下的皇帝和历代先皇在权力上的差距。 作为一个自幼被大臣们寄以厚望的“明君”,他不可能会忍受大权旁落的情况。 “万岁长大了,可有人快六十岁了,还是没长大。 吃了多少次亏,还把国家的期望寄托在小孩子身上!”刘子俊冷笑了几声,又拿出另一份情报来。 礼部尚书陈宜中最近动作频繁,打着替皇帝安抚地方的名义,几乎拜访了所有当年从崖山上一块撤离的旧臣。 刘子俊拿到的名单上,陆秀夫、邓光荐、卓可等几个在地方上有影响力的大臣赫然在列。 在名单的最下一行,还有几个文天祥从没见过的人物。 刘子俊用红笔,在他们的名字下重重地画了一条横线。 “这几个是何方神圣?”文天祥指着红线问。 “唐影和乐清扬两师徒俱是内臣。 唐影在崖山撤退时和十几个内臣携带了一批财物乘小船逃走,水上迷失航向去了硫球,后来凭着那笔资金坐起了航运生意。 最近才回泉州,捐献了十万两白银给内宫。 乐清扬是陛下的贴身太监,负责伺候饮食起居。 据细作观察,此人与陈宜中来往极其密切。” “还有这个郑虎臣,是当年击杀贾似道于流放路上的官差,在民间素有侠义之名。 这个吴宇林是一家报纸的主笔,专门给大都督府挑刺的。 在他笔下,大人是今之曹孟德!”刘子俊指着最后边几个人名,冷冷地地说道。 监察司没有逮捕人的权力,否则,以他的脾性,早把这些人扔到邵武矿井里挖泥炭去了“最近民间流传,说大人有九五之相。 而谍报司顺藤摸瓜,居然发现此言最早是从龙虎山那帮道士口里传出来的!”陈子敬跟着又补充了一条新情报。 “龙虎山那伙装神弄鬼的家伙早被咱们得罪透了,依我之见,恐怕他们没安什么好心!”陈龙复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在幼帝急于夺回权柄的时机,龙虎山突然造出这么一个谣来,起到的作用只能是火上浇油。 “会不会伯颜派龙虎山这样做,而皇上会不会……”曾寰迟疑地问了半句话,剩下的一半他己经不用说了,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意思。 “他***!”陈子敬低声骂了一句,挥拳砸在名单上。 自从第一次赣州会战失败后,他对大宋官家就彻底绝了望。 如果此刻文天祥命令他带人把赵畏和陈宜中等人全部抓起来,他绝不会犹豫地接受这个命令。 “皇上很聪明,他不会笨到去勾结蒙古人。” 文天祥轻轻地摇摇头,否决了众人的推测。 虽然受到文忠的影响很大,内心深处,他依然牢牢地坚守着自己的道德底限。 赵帚是个聪明的皇帝,有陆秀夫、邓光荐这样的老师教导,他不会笨到与伯颜去勾结。 但陈宜中呢?那些一直视新政为寇仇的老臣、老儒们呢?他们会不会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出卖一个国家?“大都督不若。 ……”曾寰试探着说道。 才说了一半,他的话被文天祥用手势给打断了文天祥知道大伙是什么意思,以大都督府目前的威望和实力,的确可以顺水推舟,代宋自立。 这恐怕是很多武将、文臣都期待的事情。 明知道十拿九稳的情况下,谁不期望自己有拥立之功?开国功臣的荣耀和功绩,足够一个家族几代人去分享!可当了皇帝之后呢?约法大会还保留不保留?费尽数人心思创立的各项制度还保留不保留??在大都督位置上,文天祥愿意效仿文忠记忆中那些模式去限制皇权。 但一旦坐上了赵a的位置,文天祥不敢保证自己依然愿意把自己关进制度的牢笼里。 “陛下很聪明,他应该知道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想了许久,文天祥以小得无法再小得声音说道。 这一刻,他的脸色很白,额头上带着汗,就像刚刚生过一场大病般a弱。 回答他的,是刘子俊的冷笑,“陛下的确很聪明,知道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 可其他人却未必知道。 在很多人眼里,垂相不过一晋鄙尔,眼下,想做信陵君的人有的是!”刹那间,文天祥感到天旋地转。 如果凭着刘子俊这份情报就断然采取行动,显然无法让天下人信服。 但拖延不决,谁也推测不出下一步陈宜中等人要怎么走。 对大都督府众人来说,他们尊重一手缔造的约法和制度。 对于凡事讲究权谋的人而言,约法和制度,不过是一张废纸尔!眼下决战当前,大宋内部不能出一点动荡。 无论是大都督府主动出击,彻底清洗了保皇派力量。 还是陈宜中等人主动发难,攻击了大都督府,恐怕都是伯颜最愿意看到的结果。 也是他最佳出手机会!伯颜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刹那间,所有人都明白了。 书房内静的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陈龙复挺了挺腰,发现自己的脊背己经被汗水浸透了。 世间最令人紧张的事情不是你发觉身处阴谋之中,而是发觉了自己身处阴谋之中却无法破解敌人的阴谋。 几分钟后,文天祥长长地叹了口气。 短短几分钟,对于刘子俊、陈龙复等人而言,却像数百年一样长。 第五章 风暴 (七 上) 草原上,星大如斗。 半圆型的星空下,弥望的是黑毡搭就的营帐。 连绵十数里的兵营***闪烁,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一座金色的大帐。 金色的大帐前,高高挑着一杆羊毛大蠢。 夜风吹过,血迹斑斑的羊毛大z舒舒卷卷,就像一头时刻准备俯冲的金雕,正在挥舞着那双巨大的羽翼。 金帐内的气氛很热闹,数十名文武大臣席地而座,一边吃着鲜嫩的烤羊肉,一边喝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 牛油大蜡的照耀下,珍贵的葡萄酒呈献血一般的颜色,像极了武将征衣上的污痕。 “来,干了这碗,庆祝咱们终于灭了乃颜,为陛下平定了辽东!”左侧稍靠外的坐位上,一个看上去像汉人模样的将领站起来,冲着自己临近的同伴倡议。 他的恺甲破了很多处,肩膀、后背有多个地方还带着大块的血斑,湿湿的,看不出是别人的还是从他自己体内流出来的。 但是他丝毫不在乎,呼喝劝酒时反而刻意地让烛光照在那些血斑上,借以炫耀自己的勇武。 “干,要不是德厚哥带人爬上城墙,从里边打开了城门,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坐在血甲将军下首的年青人显然是他的同族,一边站起来喝酒,一边替自己的本家炫耀战功。 “是啊,今日之战,史将军功不可没啊!”稍远的坐位,几名身穿探马赤军服色的将领举起酒碗,大声响应道。 他们平素与正在自吹自擂的史德厚等人并不相熟,此时凑过来说话,无非是想互相吹捧,免得在将来论功行赏时,功绩全部被高级将领们吞没掉。 花花轿子人抬人,史德厚久在军中,深谙其中三味。 立刻让女奴将酒碗倒满,晃晃悠悠地走上前,“哪里,哪里,耶律将军今天让小弟大开眼界,要不是你率领族人及时冲了进来,信奉十字教的小子说不定还会反扑,那样,我这里就吃力了!”“为陛下效命么,怎能不尽全力!”探马赤军千户耶律光故作谦虚。 “德厚,你喝得太多了!”左排坐位上首,一个身穿白袍,文职打扮的人捧着酒碗走下,俯身在史德厚的耳边说道。 “啊?”正与探马赤军将领互相吹捧的史德厚楞了一下,回头,看见自己本家叔叔,史天泽的胞弟史天沫脸色铁青,赶紧倒退着向自己的坐位处跌。 边晃荡,边醉mm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我醉欲眠君且去………”“能有今日之盛事,全赖陛下决策英明果断,垂相呼涂特穆尔大人调度有方,让我等一同举杯敬陛下,祝陛下早日一统如画江山!”史天沐转身向北,捧着酒碗大声喊。 “祝陛下早日一统如画江山!”几十名汉系、色目系文武站起来,齐声道。 “好了,好了,肤有什么功劳,还不是全赖将士们用命么?天沐,回去坐,咱们君臣今晚没那么多规矩!”忽必烈一手抱着刚抢来的不知是谁家的女儿,一手举着酒碗说道。 花白的胡子在女孩满是泪痕的粉脸上飘来荡去,就像一头吃草的老山羊,努力寻找着春天的气息“谢陛下!”史天沐躬身施礼,退回了本座。 金帐里气氛一下子更加热闹,探马赤军武士、汉军将领,互相敬着酒,吹捧着对方的武功,寻找着替自己脸卜贴金的机会。 忽必烈很喜欢史天沐刚才总结的那几句话,但他知道,打了胜仗,就必须让武将们发泄一下,所以对满帐的咱吹自擂言辞也不太在意。 怀中的女孩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对于己经筋骨不再强壮的忽必烈来说,这种惊惶的模样恰好能勾起他征服的欲望。 忽必烈感到有点热,伸手扯开了羊绒披风的系带,不待女奴们上来服侍,自己胡乱团了一把,将披风扔到了座位外。 山羊绒以温暖精细而闻名,不足三两重的猩红披风在半空中飘起来,转了半个圈,落到了靠右侧的座位前。 几个探马赤军将领立刻跳出座位,抓向了羊绒披风的一角。 探马赤军中万户李定北反应最快,第一个将羊绒披风抢到手。 炫耀地在半空中挥舞了几圈,半跪下大喊:“谢陛下赐袍!”“滚,想要你就拿走,别婆婆妈妈!”忽必烈笑着骂了一句。 李定北将羊绒披风系好,捧了酒碗,醉熏熏地唱道:“我是大汗的雄鹰,我是大汗的猎犬。 我为大海征服最肥沃的草场,我为大汗献上最漂亮的新娘。 ……”“李将军,草场我们看到了。 你拿了大汗的赏赐,给大汗的新娘在哪里?”有将领在人群中起哄。 “这!”李定北被问住了。 他刚才唱的歌是蒙古军中流行的短调,歌词源自当年成吉思汗摩下四狗之一,神箭哲别之手。 几十年来大伙都这么唱,从来没有人深究过其中含义。 “对啊,新娘呢,李定北,你抢来的新娘在哪。 是不是瞒着大汗,绑在了自己的帐篷里!”众人见李定北受窘,一齐哄道。 “胡说,今天我打了一天仗,哪顾上抢女人。 十字庙里倒是看见几个披着黑衣的娘们,当时杀得顺手,全砍死了。 下次,下次我一定为大汗抢来全草原最美的处女!”李定北连连赌咒发誓,唯恐其他人找借口把忽必烈的披风抢了去。 武将们哄堂大笑,一边奚落着李定北,一边历数着北征以来,所攻破的城池、屠灭的部落当中,哪个部族的财产最多,哪个部族的女人最辣,哪个部族的牛羊最肥,哪个部族剩下的人口最少,杀戮和劫掠,是草原上永恒的话题。 “嗯!咳、咳、咳咳”御史大夫伊实特穆尔好像酒喝呛了,用力咳嗽了几声。 热闹如沸油般的金帐里,他的咳嗽声显得特别刺耳。 呼和奥拉、也必图等几个蒙古族万户铁青着脸坐在伊实特穆尔身边,面前酒碗满着,几乎碰都没碰。 摆在他们面前的羊脊背也冷了,亮银色的小刀插在羊肉最外层,显得特别醒目忽必烈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停止了在少女身上的探索。 金帐内,有股不和谐的气息以蒙古系官员为中心慢慢扩散,把热闹的气氛一点点破坏。 “今天是我军大喜之日,请陛下干了此杯。 臣等祝陛下威甲海内,德被万里!”叶李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忽必烈身前,躬身敬酒。 威甲海内,德被苍生。 联是全天下的主人,不跟没良心的人一般见识。 忽必烈笑着想,举起了面前的杯子。 他明白叶李的意思,不希望在庆功宴上惩处伊实特穆尔,加深各派系之间的矛盾。 平定乃颜的战争之所以旷日持久,一个很主要的原因是蒙古军将士们总在关键时刻给乃颜放水,令他每每在危急关头平安脱身。 如果不是用了董文柄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的良谋;如果不是采纳了叶李的建议,让汉军和探马赤军当主力,蒙古军做预备队;如果不是关键时刻准许汉军凭沙场功绩加入蒙古族,忽必烈不敢确定,今天坐在金帐里庆功的是不是乃颜!“叶中垂说得好,联要让全天下的人分享联的恩德,做全天下各族的主人。” 忽必烈将琉璃碗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挥手,让女奴再次斟满酒碗,捧起来,对呼图特穆尔吩咐:+a相,拿着这杯酒替肤去敬咱蒙古军诸将,肤与乃颜同室操戈,是为了平息战火,让草原早日恢复安定。 众将跟在联身后立下的汗马功劳,联心里很清楚!”“是!谢陛下隆恩!”呼图特穆尔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替众将先行道了一声谢,捧着酒碗走向呼和奥拉、也必图等蒙古系将领。 见忽必烈如此宽宏,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将领反而感觉到惭愧了。 举起面前酒碗出列,与呼图特穆尔相对着干杯,然后跪倒,把喝空了的铜碗高高举过头顶。 “好汉子!”叶李带头鼓掌称赞。 “好豪爽的汉子!”众人大声响应。 忽必烈挥挥手,压住众人的欢呼,说道:“联眼里,只有肤的鹰犬爪牙和联的敌人,没有族群区别。 汉人、色目、还有其他诸族中的英雄,对肤忠心的,可以加入蒙古族,他们的子孙可以入怯薛,给肤和联的子孙做亲卫。 可以入肤的学堂,跟着联的大儒们学理学,学治国之道。 蒙古族中,哪怕是身上流淌着黄金家族的血,只要他不服从长生天的安排,非要与联为敌。 联亦不会再把他当成黄金家族的一员,当成蒙古的子孙!”“陛下圣明!”各族文武一同站起来,应道。 “来,喝酒,吃肉!”忽必烈笑着举起琉璃盏,豪情万丈。 “喝酒,吃肉。 跟在大汗身后永远有美酒,有羊肉!”武将们轰然答应。 有人转着***唱道:“我是大汗的雄鹰,我是大汗的猎犬。 我大汗的战马,我是大汗的弯刀。 ……”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蒙古族官员汕汕地坐回了原位,蒙古人血脉中没有宽容,无论从哪个角度,他们不能说忽必烈在辽东杀人、屠城的举止做得不对。 但想想大战开始以来倒在弓箭和火炮下的几十万蒙古人,众人心里还是无法高兴得起来。 都是蒙古人的精华啊,一旦草原上的血流尽了,凭什么去镇压天下各族?伊实特穆尔郁郁地想。 透过冰镇葡萄酒所升起的淡淡白雾,他看到一张张充满兴奋的脸。 在美酒的作用下,人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扭曲。 一些武将的衣服上斑斑点点,尽是血痕。 那都是蒙古人的血,蒙古人的血,大汗带着汉人杀光了辽东的蒙古人,杀光了蒙古人!伊实特穆尔想哭,又不敢让人看到自己眼中有泪,在葡萄酒的作用下,只觉得头晕晕的,仿佛被按浸了一桶热血里,无法呼吸,亦无法挣扎。 几个亲兵跑进帐篷,在呼图特穆尔身边耳语的几句。 呼图特穆尔脸上露出几分惊诧之色,把头伸向忽必烈。 “把他推进来,把洋和尚,不,他们说的传教士也带进来!”忽必烈扔下酒杯,满脸兴奋之色。 亲兵躬身施礼,小跑着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在众文武惊诧的目光中,几个彪形大汗用皮绳牵进了一串男男女女。 走最前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蒙古人,青黑色的面孔上写满了骄傲。 “爷爷!”忽必烈怀中的蒙古少女跳起来,跃向俘虏们。 “哈哈,乃颜,没想到这头小鹿是你的孙女。 联还没临幸他,你投不投降,投降了,肤让你全家衣食无忧!”忽必烈一愣,旋即大笑道。 少女试图替俘虏们解开皮索,被武士信手一挥,远远地跌了出去。 乃颜不看自己孙女在别人脚下翻滚的惨状,昂首笑问:“我被奸贼所卖,又不是被你俘虏,凭什么投降你?”“是么?”忽必烈丝毫不以乃颜的话为件,冷笑着问。 “是谁被我打得丢盔卸甲,连战马都换给了别人。 我不到十万人马,你却发了近六十万兵,带着汉人来杀蒙古人,有何可吹嘘之处!”乃颜冷笑着回骂,仿佛此刻是他打胜了,忽必烈才是俘虏。 “大胆!”史天沐在旁边痛斥。 主辱臣死,放任着忽必烈被人讥讽,是他作为臣下的失职。 刚要寻章摘句数说乃颜的罪状,却听见对方问道:“这位是汉人吧。 好好的去南方做人不去,为什么喜欢给忽必烈当狗呢?”“他们史家的人就希望做狗!”绑在乃颜身后的一个年青蒙古人抢着回答。 史天泽、叶李等人的脸全变成了葡萄酒般颜色,几个蒙古族武将小声笑了起来,根本不看忽必烈被气得发青的脸。 “联不想跟你逞口舌之利!”忽必烈摇摇头,长叹着说。 亲兵们跑上前,从腰间拔出钢刀,按在了俘虏们的脖子上。 只待忽必烈一声令下,就立刻将乃颜的头砍下来,给大汗出气。 “先别杀他们,把献了乃颜的功臣押到前面来!”忽必烈沉着脸命令。 亲兵们一声答应,从队伍最后扶起几个身穿黑衣,手持十字架的传教士。 “陛下,我等受了乃颜胁迫,不得不侍奉他。 请陛下念我等迷途知返,宽恕我等罪孽!”传教士走到忽必烈桌前,再次跪倒,哭泣着申诉。 “詹姆士,这就是你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的忠诚么?”乃颜低下头,和气但鄙夷地问。 他依靠文天祥的支援在临海的地方建了一座大城,凭借高大的城墙与忽必烈多对抗了三个月。 城破后,带着家人乘坐南方买来的快船出海,本以为可以找机会东山再起,却没想到被自己信任的主教大人在饭菜中下了蒙汗药麻翻,作为进身礼物献给了忽必烈。 “我等是上帝虔诚的信徒,不愿意再看你假上帝之名为恶!”詹姆士主教变戏法似的换了幅嘴脸,冲着乃颜狂吠。 “不要吵!”亲兵用两记耳光结束了这场无聊的争论。 乃颜虽然是俘虏,但蒙古人素来敬重英雄,看不起卖主求荣的家伙。 詹姆士对忽必烈奴颜9膝,对自己的朋友穷凶极恶的样子激起了大多数蒙古人的反感。 挨了打的詹姆士手握十字架,低下了头。 他来自遥远的西方,本以为依靠乃颜,可以在辽东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依甸乐土。 却没想到把所有信徒都送上的祭坛。 面对忽必烈的兵威,他做了主教们常做选择,把朋友献出去,换取“感化”敌人的机会。 “筐箩,在你们西方,如何对付不敬上帝的人!”忽必烈皱了皱眉头,低声问。 “通常绑在十字架上,用火净化他的灵魂!”马可波罗站起来,恭敬地回答。 跟在忽必烈身边这么多年,他己经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天威。 “陛下,我们愿意主持这个仪式,送异端入地狱!”詹姆士带着众传教士们请求。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对虔诚的信徒乃颜来说极不公平,但为了上帝的福音能在东方继续传播,牺牲掉乃颜很值得。 大不了在遥远的将来,以教会的名义还乃颜一个圣徒的身份。 反正在历史上,乃颜不是第一个被主教们牺牲掉的“圣徒”。 “乃颜,你看这样可好?”忽必烈不理睬詹姆士,以跟朋友说话般的语气同乃颜商量。 己经被詹姆士等人表现恶心到不想说话的地步的乃颜点点头,向忽必烈表示谢意。 “来人!”忽必烈拍了拍手,一群金甲武士随声而入。 “把这些装神弄鬼的洋和尚绑在十字架上,施以火刑。 n箩,你去监刑,别让几个小丑损害了所有色目人的名誉!”忽必烈指着詹姆士,大声道。 “陛下…”詹姆士楞住了,直到被武士拖起来,他才明白忽必烈想杀的人是自己,无法理解东方逻辑的他立刻大声抗议:“陛下,陛下,我对你有功,你不能这样酬谢有功之人!“用马粪堵了他的嘴!”忽必烈的命令里充满不屑。 武士们加快了脚步,不一会,金帐里就再听不到詹姆士等人的抗议声。 忽必烈走下去,亲手解开了乃颜身上的皮索,扶着他在自己身边,举杯劝道:“你和我俱是黄金家族,到头来却在草原上洒满族人的血。 如果先祖们在天之灵看见,不知道有多伤心。 干了此杯,你我一笑泯恩仇,今后依然血脉相连!”“陛下这句话应该跟阿里不哥去说!”乃颜举起一碗酒,抿了一小口,然后把剩下的全倒在了地上,“借陛下的酒敬替我死去的弟兄,他们都是大汗的子孙,都死在大汗子孙的刀下!”(请到smenhu支持酒徒,支持正版指南录)“当年阿里不哥不仁在先,如果我不回军自救,就没有今天蒙古人的万里江山!”忽必烈又安排人把乃颜的家眷带到别帐休息,然后,再次举起酒杯。 “喝了这一杯,咱们和解。 你替我去劝劝海都、劝劝咱们黄金家族其他兄弟,把大汗当年赐给的箭再扎成捆,咱蒙古人有力量不自相残杀,向南、向西,天下有数不尽的牧场!”“天下有数不尽的牧场,我却不想做大汗的牧奴。 忽必烈,我信了上帝,那么厚一本经文只记住了一句话,在上帝面前,你我是平等的。 你替我报仇,我谢谢你。 你杀了我,我也不恨你。 但你想让我向你屈膝,我做不到。 人的膝盖一旦直开了,就不愿意再跪下去!”乃颜喝了一杯酒,淡淡地回答。 “难道你想让草原继续淌血,让蒙古人的精华死尽了,你才甘心么?”忽必烈厉声质问。 目光依次扫向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扫向呼图特穆尔,扫向叶李、史天沐,“天下草场大着呢,英雄不应该在一个帐篷里拔刀l”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人期盼地看向乃颜,真希望他答应忽必烈就此罢手。 北方还有几个跟着乃颜同时造反的王爷没屈服,海都又逃回了西方养伤。 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许久与东方不相往来。 如果乃颜肯点头,肯做忽必烈的和平使者,蒙古铁骑就有机会再次洪流般席卷大地。 忽必烈说得对,天下草场大着呢,英雄何必在一个帐篷里拔刀l“刀柄握在你手,陛下!”乃颜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喝下去,然后继续说道:“如果你把我们当兄弟,我们自然也愿意把你当兄弟。 如果你把我们当奴仆,乃颜只希望有一个自由的灵魂在草原上游荡!”“你不想想你的孩子,家人?”有无数文武在旁边看着,忽必烈不得不彻底放弃了收复乃颜的心思,低声追问。 “他们应该是大汗的子侄吧。 大汗想如何处置自己的同族,就如何处置吧。 乃颜将死之人,管不了那么多!”乃颜放下酒杯,站起来,缓步向帐篷外走去。 “你!”忽必烈站起,想拉住乃颜。 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得不站在了原地。 半晌,才对着乃颜的背影幽幽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的血流在黄金家族的土地上!”“谢忽必烈兄弟l”乃颜答应着,慢慢走出帐篷,走入了无尽长夜。 第五章 风暴 (七 下) 接连数日,忽必烈的心情都很恺郁。 他倒不是后悔自己杀死了乃颜,草原的生存法则里向来没有宽容的字眼。 乃颜战败,忽必烈能像当年成吉思汗处死扎木合一样,把他装在马皮袋子里,让他不流血而死,己经很仁慈,任何人无论其是否同情乃颜,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上挑不出什么错误来。 让忽必烈郁闷的是乃颜临死前说过的那些话,什么“刀柄握在陛下的手里”,好像是他忽必烈率先挑起了这场黄金家族之间的自相残杀般。 还有那句“在上帝面前,你我是平等的”更是狗屁不通!汉人讲究“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蒙古人相信“两个脑袋的苍狼活不长”,精通两个民族权谋精髓的忽必烈坚信,任何一个民族必须由其精英来领导才能走得更远。 至于精英们多吃点儿,多占点儿,明目张胆向家里抢一点那都是应该的事情,毕竟他们的作用远比普通人来得大。 可这“平等”二字却像有毒的蜜糖般,吸引着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来送死。 北方草原上,还有势都儿、纳哈儿、哈丹秀鲁干等人宁可战死不愿向忽必烈屈膝。 南方,有成千上万的汉人、女真人、契丹人和党项人聚集在文天祥的战旗下。 想到这些四处燃起的反抗之火,忽必烈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气,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全都是谬种,肤是长生天选择的大汗,总有一天,联会把你们全部踏在脚下,让你们知道谁才是对的!”“乒!”楠木桌案应声而倒,奏折、公文、茶杯、毛笔稀里哗啦落了满地。 叶李、呼图特穆尔、伊察特穆尔、桑哥等几个伺候忽必烈处理公务的大臣赶紧跑卜前,一边帮着女奴们收拾地上的纸笔,一边低声下气的问道:“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惹陛下发这么大的火,陛下莫气,交给老奴牌们收拾他!”忽必烈站起身,焦躁地众人身边走过。 叶李奴颜i*膝的模样让他很不舒服,比起当日的乃颜,叶李等人的确像掉光了皮毛的赖狗。 可乃颜这种人又不肯为自己所用!难道找一个既聪明,又品行高洁的帮手就这么难么?唉!”忽必烈长叹了一声,背对着众人问道:“你们说,联做错了么?”“什么事情?”呼图特穆尔被问得像一个丈二和尚,摸不找头脑。 从地毯上直起身,茫然地反问。 “陛下是一国之主,出口成宪,怎会犯错!”史天沐最为机灵,葡v在地上回答。 皇帝没错误,即便是错的也是对的。 忽必烈早就料到从汉臣嘴里问不出答案来,苦笑了几声,吩咐道:“史大夫和叶中垂都回帐休息去吧,特穆尔,你跟联出去走走。 自从北征以来,联有好长时间没看到草原上的夜空了!”“是,臣、奴脾尊旨l”蒙、汉、色目大臣们答应着,退了下去。 忽必烈带着呼图特穆尔,在几名亲兵的簌拥下走出了金帐。 帐外当值的怯薛看见了,赶紧调了两个百人队来跟在了忽必烈等人身后。 一行人鱼贯出了营门,打马向东奔出十余里,来到一片无名的草场上。 草原上地广人稀,又刚刚经历战火,四下几乎没有生命的痕迹。 耳边只听见远处涛声和风声响成一片,抬头看,墨蓝色的天空干净如洗,大大小小的星星点缀在夜空上,就像镶嵌在翡翠上的钻石一样夺目。 “呼图,你说联与乃颜之争,是联的错么?”忽必烈带住马头,低声问。 “乃颜起兵叛乱,陛下必须迎战。 否则,陛下和我等皆要身首异处,又怎能说是陛下之错呢?”呼图特穆尔快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说,肤采用董大之计,驱使汉人杀蒙古人,杀错了么?”忽必烈继续追问,这是西方诸汗对他最不满意的地方,也是诸汗国不肯向大元继续称臣的借口。 每次被人提起来,忽必烈都觉得万分委屈。 “如果问全天下谁最不可能背叛大汗,董大恐怕是唯一之选!”呼图特穆尔难得清醒一次,反应非常迅速。 “肤知道董大之忠,他想让联做全天下的主人。 你呢,你的部族好像也在辽东吧!你自己对这事怎么看?”忽必烈回过头来,盯着呼图特穆尔的眼睛,幽幽地问。 那一刻,他不像一个椭万里江山的帝王,更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兵凶战威,特别是同室操戈,几乎没有胜负的分别!”呼图特穆尔想了想,小心地答道:“陛下,臣的部族在咸平附近,但臣的部族没有参与叛乱。 这些年战火连绵,打得草原上很穷。 母马在迁徙途中下意,两岁大的母羊在秋末都得和老弱病残一块处理掉。 如果陛下不早日结束草原上战乱,还不知道要死多少蒙古人!”他的措词很巧妙,既没说忽必烈纵容汉军对反抗者进行灭族的行为是对的,又肯定了平叛战争的正义性。 “嗯!”忽必烈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叹息,上上下下打量呼图特穆尔,直到把自己的垂相打量得浑身发毛,才展颜一笑,说道:“呼图,你现在越来越像汉臣了!”“臣无论如何变,对陛下的忠心永不会改!”呼图特穆尔又快速回答了一句,沉默片刻,继续补充道:“臣这几年边做事边琢磨,发现汉人治理国家的办法的确比咱们有效得多,大宋有国三百年,内部几乎没有大规模的叛乱!而在草原上……”“可他们也阉割了一个民族,整个大宋,没有几个血性男儿。 联当年听说叶李敢直面批驳贾似道,以为他是个有胆识的。 结果他不过是一个马屁精,只有小聪明,没有大见识的脓包蛋!”忽必烈冷笑着插了一句。 董文柄死后,虽然以叶李、赵孟扳(赵匡撤十一代孙)、孔株(孔圣人后裔)为首的汉臣没少给朝廷出了好主意,但从整体上,忽必烈对汉系众臣还是很失望。 虽然眼下为了平叛,不得不借助汉军的力量,但一旦草原上战争结束,忽必烈绝对不想再重用叶李等人。 “汉人中也有真英雄,只是,只是不肯为陛下所用而己l”呼图特穆尔的声音几不可闻。 他不知道忽必烈听了这句话是否会生气,但他觉得自己所说的绝对是事实。 “所以,叶李等人都是脓包软蛋也不奇怪l”忽必烈哈哈大笑,用马鞭指点着璀璨的夜空说道:“糊涂啊,联有时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傻。 是该抽你几皮鞭还是该奖赏你。 你不用转弯抹角地提醒联,联虽然用汉军平叛,但这长生天下的每一寸土地,还是咱们蒙古人的被忽必烈一下子看穿了心事,呼图特穆尔脸色微微有些红。 好在星光还没亮到照清楚他脸色的程度,汕汕地笑了笑,为自己狡辩道:“其实,其实臣也不全是ile毁叶李他们几个。 比起董大,比起文天祥,叶李等人的确连猪狗都不如!”“真英雄不为联所用,奈何?”忽必烈长叹道。 乃颜临死之前的从容形象又浮现在他的面前,身为同族的乃颜尚不愿像自己低头,更何况身为异族的文天祥、陈龙复等。 “陛下威甲海内,所向披靡。 留着几个豪杰做对手,也算人生一大趣事!”呼图特穆尔不着痕迹地开解起忽必烈的心结。 “留着几个豪杰做对手,妙,这话说得妙!”忽必烈瞬间觉得身上一轻,连声赞叹道。 双腿猛夹马腹,战马“希导黔黔一声长嘶,箭一般窜了出去。 呼图特穆尔见状,赶紧纵马跟上来。 周围的亲兵、卫士策马狂奔,在忽必烈左右围成一个严密的半圆。 百余骑风一样在草原上掠过,马蹄声如雷,在静夜里听起来格外雄浑。 “呼图,联若让你与李庭领兵北进,去征剿残余乱匪,你需要多少人马?”忽必烈纵马扬鞭,边跑边问。 “纳哈儿、哈丹秀鲁干等人部落不靠海,得不到文贼支援。 臣领十万兵,一年之内足够荡平他们!”呼图特穆尔被耳边的风雷声激起了豪情,提高了声音答道。 “西域诸汗国呢,联若派你出使,可让他们臣服否?”“欲使诸汗如以前一样为陛下爪牙,臣力不能及。 若陛下想以诸汗为藩属,臣可尽力一试!”呼图特穆尔大声答。 虽然贵为垂相,他却从来没像伯颜、董文柄那样曾经独当一面。 听出忽必烈想交给自己一个重要任务,忍不住心中跃跃欲试。 “文贼实力越来越大,联不能继续养虎为患!”忽必烈在海岸边带住马头,望着水面上星空的倒影说道。 “臣愿为陛下分忧!”百余骑兵同时驻马,蒙古人很少见过大海,乍一看到如此宽阔的水域,皆被惊得目瞪口呆。 与茫茫大海相比,他们平素认为宽阔的草场,认为巨大的连营,就像一叶扁舟般微小。 甚至连他们自己,亦如同浩瀚银河中一粒尘埃。 忽必烈亦被海洋的宽阔所震惊了,那是他平素所不了解的一种博大雄浑。 汹涌澎湃的波涛衬托着星空倒影,每一颗流星的轨迹都映得如白纸着墨一样清晰。 人的一生,亦如流星划过天际。 刹那间的灿烂,亦是永恒。 忽必烈若有所悟,沉吟着,说道:“肤欲领兵南下,与伯颜合力,一举扫平残宋。 辽东叛军己经不成气候,肤给你留下十万兵马,你与李庭一同扫平了它。 至于西域诸汗,肤不想让草原流更多的血,所以如你所愿,让他们成为藩属吧。 这是汉人发明的办法,倒也简单实用。 只是出使之选……”说服西域诸汗称臣纳贡,双方之间由目前的敌对变为藩属关系,这个任务很艰难,需要一个有大智慧的人来完成。 叶李等人固然聪明,但不是蒙古人,去了只会让西域诸汗觉得被大元侮辱。 伊察特穆尔身份够高,却对辽东之战心中充满怨恨,派他去,恐怕会事得其反。 忽必烈再一次发现自己手中人才凋零,关键时刻,只有几个人可堪大任。 并且年龄都己经超过或接近半百。 一旦再有人蒙受长生天的招唤,恐怕自己身边己经无可用之材了。 “太子殿下的心腹不忽木有大才!”呼图特穆尔知道忽必烈的心思,上前进言。 “不忽木?他的确是个将相之选。 就是太刚正了些,最近,他接连给肤写了三封弹m卢世荣的折子,说肤纵虎为恶。 联这里,弹勃他的折子也有一大筐。” 忽必烈笑着回答,话语里充满了对不忽木的赞赏之意。 “也好,肤本打算让他辅佐太子。 既然肤己经决定回师,太子身边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手。 你替联拟一份旨意,升不忽木为中书省左垂,让他替联出使西域,与诸汗王重修旧好!”“臣,尊旨!”呼图特穆尔愉快地答应。 担任垂相以来,他第一次向忽必烈推荐人才,没想到忽必烈能毫不犹豫地接受,并授予对方如此高的职位。 对于臣子来说,这象征着极大的恩宠。 如果明早其他大臣知道了此事,肯定会对自己高看一眼。 继续保持这样的势头,相府门前马车云集的情况指日可待。 (请到smenhu支持正版指南录)“联要亲自去会会文天祥,看看他到底有怎样的本事,能杀了联那么多鹰犬。” 忽必烈望着宽阔的海面,自言自语道。 “肤要亲自去会会他,看看他凭借什么实力,让联的手臂伯颜在鄂州按兵不动。 肤也要亲自踏上江南大地,告诉那里的汉人,所谓平等,不过只是一句空话。 联是长生天的选择,长生天下所有的臣民都是肤的,联来了,肤看见了,联征服了!“联来了,联看见了,肤征服了!”忽必烈仰起马鞭,对着大海狂喊。 这是马可波罗给他讲的西方诸王故事中的一句名言。 那个王一样杀人无数,但几千年来非但没受到指责,反而受到无数英雄的鼎礼膜拜。 同样为征服者,更大的功业,辽东流的这点血算什么?江南流的那点儿血算什么?忽必烈听着自己的话在海面上随涛声回荡,浑身热血沸腾,心中所有郁结一扫而空。 “联来了,联看见了,联征服了!”沙哑中带着疯狂的吼声越传越远,直飘到大海的另端。 第五章 风暴 (八 上) 红墙、黄色琉璃瓦、一片青灰色的重楼上,顶起蓝色天空的四角。 几十只信鸽带着长长的哨音,在四方形的天空上徘徊着,矫健自由的身影,牵动宫墙内羡慕的视线。 宋帝赵?m带着几个随从,百无聊赖地于御花园中散步。 住在这座行宫里有三年了吧,具体多少日子赵?m也算不清楚。 由蒲家花园改建成的行宫占地六百余亩,对寸土寸金的泉州来说,这简直是天下最高贵、最繁华、奢侈之所。 很多人每日从宫墙外走过,都眼巴巴地幻想着能进到宫墙内看上一眼。 就一眼,己经能够满足,够跟一个班次的工友和左邻右舍们吹上三年的。 那是皇城啊,天子居住的地方,大宋朝的根,赵氏复兴的希望。 对围城里边的赵?m来说,这里却无异于一个牢狱,一个囚禁了他所有志向和抱负的牢狱。 那层层烟柳就是栅栏,锦衣华服就是镣铐、队队卫士就是狱卒,令他这个大宋皇帝如困在浅水中的蛟龙一般得不到施展。 “如果有朝一日,朕能执掌权柄,一定要把文垂相软禁在这座行宫里,让他也尝尝坐井观天的滋味!”赵?m曾不止一次狂热的想。 文天祥不是叛贼,自己没有理由诛杀他。 也不应该诛杀他让天下豪杰寒心。 但他专权误国,视皇家与整个行朝如无物,这个罪一定得追究。 无论他是出于好意还是无心之过,皇家的权威不可挑战。 否则天下臣子都学他的模样,这个皇位就会无聊透顶,做与不做没什么分别。 己经渐渐长成少年的赵?m雄心万丈,他要做一个像汉武帝和唐太宗那样的千古明君,他要洗雪蒙古人加诸于赵氏皇族身上的耻辱,他要恢复故国,甚至要远征大漠,封狼居青,但实现这一切梦想的前提都是,他必须将自己的恩人与保护者,大宋承相、天下兵马大元帅、大都督文天祥打倒在地,从他身体上跨过去,走出禁宫,接受万民的拥戴与膜拜。 跨不过文天祥这道坎儿,他无论长到多大都是小孩子,都是土偶木梗,所有雄图霸业都如冬夜里的一场春梦般了无痕迹。 相对于同龄人来说,赵?m身上有一股难得的睿智和成熟。 海上漂流时的坎坷经历和博览各国书籍的开阔视野造就了他聪明而又沉稳的头脑。 苗春留下的破虏军教官又帮他锻炼出了一副强健异常的体魄。 陆秀夫、邓光荐等人自幼灌输的为君之道和个别有心大臣们在耳边的提醒,让他时刻不忘自己肩头担负的责任。 重重因素夹杂在一起,造就了他的早熟。 那些被送进宫里陪他读书和玩耍的皇族子弟,还有年龄比他大上四、五岁的太监、宫女,站在他面前就像一群小白痴,根本弄不懂皇帝最想要的是什么,希望他们做的是什么。 如此一来,更加深了赵?m的孤独感,让他时刻想着冲出皇宫去,早日俯览整个如画江山。 “朕是皇帝,没有人能把皇帝关在牢笼中,即便是文a相亦不能!”赵?m曾经私下把自己的心事说给杨太后,结果吓得这个善良的女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直到确定四下无人才肯松开。 然后瞪着泪注注的双眼告诉他,行朝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依靠了文天祥和战无不胜的破虏军。 做皇帝的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信人挑拨,不知道轻重。 杨太后的话语里,“轻重”二字吐得很清晰。 赵?m懂得其中含义,也知道杨太后怕着什么。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跟杨太后提起这些话,而是凭借手中有限权力,悄悄地把苗春留下来的侍卫,自己的武术老师们调出了皇宫,并在内宫的关键职位上安排了自己信得过的族人文天祥很忙,军国大事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所以他没精力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即便心生警觉,也没资格对皇宫的内务指手画脚。 赵?m在动作前,周详地想好了最差后果与应对办法。 结局果真如他所料,忙着与达春决战的大都督府根本没时间管宫廷侍卫变动的事情,各级衙门对此事也视而不见。 只有负责各地治安和新兵招募培训的保国夫人陈碧娘作出了些反应,通过张世杰将军出面,把那些被排挤出宫的侍卫们要进了警备军去担任士兵的武术教官。 赵?m知道自己赌赢了一局,表面上立刻转入隐忍。 私下里通过自己的贴身太监乐清扬,不断地与陈宜中进行沟通。 老垂相陈宜中果然为权谋高手,很快借着带领硫球使者入宫晋见的机会,私下里告诉赵?m这些年忠义之士一直做着准备,只要时机成熟,皇帝出面一呼,即可将乱臣贼子们全部拿下“万岁,臣等盼着这一天,如雪夜盼薪,久旱盼雨啊!”陈宜中声泪俱下的模样至今还在赵?m眼前浮现。 几年的功夫,这个前任老垂相就憔悴得不成了样子,灰白的头发东一给、西一m的己经无法替成一束,暗褐色的斑点也爬满了他的手背与面孔,一天天遮掩住生命的迹象。 “朕年幼势孤,这些年让卿等受委屈了。” 赵?m记得自己当日的措词很得体,既表现了帝王对臣子的关爱,又保持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朕都记得,忠奸善恶朕了然于心,只是朕未到亲政的年龄,不宜过分干涉大臣分内之事罢了。 卿等能在穷途不忘皇恩,朕亦非薄情寡义之主,必将让尔等之名姓、事迹见诸于青史。” 当陈宜中票报了朝野间哪些人肯定会支持皇帝亲政后,赵?m如是回答。 他没有胡乱许诺不可能的回报,书上的学来的知识告诉他,那样只会让有从龙之心的臣子觉得皇帝太幼稚。 一句“必将让尔等的名姓见诸于青史”对陈宜中等人来说己经足够。 前唐有国四百余年,名字能被记载于史册,并单独立传的不足百,其中一半以上还是随着高祖打江山的功臣。 剩下的那一半曾经拥有怎样的荣耀,有心人自己定然会去史书上翻找。 赵?m也没给陈宜中写什么“衣带诏”之类的凭信。 文天祥只对皇宫提供保护,不曾试图监控。 赵?m如果愿意,直接写一封圣旨交给陈宜中,后者都能轻轻松松带出皇宫。 但君臣二人默契地省略了这个麻烦。 在没有实足把握的情况下,多一份凭据,只会增加一分被人发觉的风险。 不如彼此之间心照不宣,事情败露后也好有矢口否认。 “臣必将粉身碎骨,以报皇恩!”陈宜中离开的时候,告辞的话里边带着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赵?m也能理解这里边的决然,无论老臣们如何忠于皇室,百姓们如何盼着自己亲政把他们从贪官和奸商们勾结的灾难中解救出来,军中将领大多数却站在文天祥一方。 如果不能得到军队的支持,或者说不能让军队置身于这场权力斗争之外,亲政将永远是几个老头和一个半大孩子一厢情愿的梦想。 拉拢武将的事情进展得极不顺利,手握军权的将领几乎没有人理睬陈宜中的暗示。 负责泉州和各地治安的警备军要么出自于许夫人摩下,要么是破虏军因伤残退役的老兵,他们在大都督执政的这几年里,享受到了从来历史上没有过的优厚待遇和人格尊敬。 所以,礼部尚书陈宜中以吟诗赏景为名的宴会,几乎没有武人问津。 只有在邹风叔在零山前线将达春大军击溃消息传来的那一天,由吏部侍郎卓可举办的祝捷大会请到了十几个警备军将领,结果,那场有心拉拢武将的祝捷大会开成了给文天祥个人的歌功颂德大会,到场的将校们众口一词地认为,是大都督这些年苦心孤诣才开创了今日大好局面。 如果没有大都督府在军械、政务、商务和农耕方面卓有成效的变法改革,大宋对北元根本没有还击之力。 酒会的气氛如此热烈,害得卓可刻意安排与武将们交往的文官们亦忘了自己的任务,跟着别人一同赞叹起新政的好处来。 这还不是令赵?m最痛心的事情,让他最难过的事情发生在三日前。 曾经被陈宜中认为肯定支持皇帝亲政,手中握有泉州城半数兵马调动之权的张世杰将军亲自进宫表了态,说他誓死忠于大宋。 但是,张世杰同时很直接地告诉赵?m,大宋这几年虽然接连在战场上击败北元,收复了大片领土,但目前国家的实力还远远弱于北元。 一旦内部发生动荡,恐怕又要重蹈当年崖山覆辙。 “陛下,文相之新政,并非一句‘精器械,强炼兵,廉吏治,重农商,可概括,臣数年来日日研习新政,欲研习欲发觉其高妙。 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举国上下,无人比文相更贤。 臣亦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文相于陛下,决无相害之意,亦无夺位之心!”张世杰红着脸,在赵?m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个场景赵?m想起来就很气愤,虽然他知道,以张世杰的性格,绝对不会把自己和陈宜中的谋划出卖给文天祥。 但他没想到,经历崖山一败后的张世杰彻底丧失了与人争雄沙场的勇气。 “文天祥无夺位之心,这点用你说么?朕自然知道他没有夺位之心,甚至有他一天在,朕就安全一天!”送走了张世杰之后,赵?m在心中暗骂。 “正是因为这样,朕才必须抓紧一切机会。 否则,一旦文相百年之后,其继任者岂不时刻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上?!!!”不成比例的雄心和实力让赵?m异常烦躁,他解决内心烦躁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练剑。 苗春当年留给他的教官为他打下了非常好的武学功底,一柄木剑在手,即便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侍读也很难在赵?m的打击下支撑过百招。 今天的心情显然适合练剑,赵?m陆续踢飞了脚边十几块石子后,回过身来,强笑着招呼自己的同伴:“走,陪朕去演武厅去切磋几招,将来你等长大了,就是朕的霍a骑、周细柳“万岁,臣,臣弟最近身体不适!”“万岁,臣,臣弟昨天吃了冷生海鲜!”顷刻间,周围响起一片告饶之声。 由福建各地赵氏宗族中选拔而来,陪着皇帝读书、玩耍的少年们哭丧着脸哀求。 他们都是赵昌的远亲,可没苗春留下的无数教官那样大的胆子,敢用木剑把皇帝打趴下。 以他们低微的格斗技巧,在只挨打不还手的情况下,他们也无法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 所以,陪赵?m练武是件危险很大的差事,半月前,吏部尚书赵时俊的儿子赵烯一个不小心就断了两根肋骨,虽然事后皇帝亲自去其家送药道歉,让赵尚书家感到无限荣耀。 但这种用肋骨换来的荣耀,众御弟们觉得自己还是敬谢不讳较好。 “你们呢?”赵?m嘴角间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得冷笑,将头转向了自己的几个近侍。 “奴脾,奴辉今天要去替陛下收拾书房,先行告退了!”小太监王可苍白了脸,哀求道“奴9,奴4本领低微,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另几个太监弓着身子回答。 “就没人愿意为朕执剑么?”赵?m目光转动,不无遗憾地问。 “万岁,臣愿意与陛下同往!”仿佛受不了赵?m目光里的轻蔑之色,赵?m的远房哥哥赵朔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奴辉,奴脾也愿意!”伺候赵?m饮食起居的小太监乐清扬也凑上前,媚陷地笑道。 “愿意执剑的跟朕走,其他人都退下吧!”赵?m挥了挥手,骄傲地公鸡般扬着头,向演武厅走去。 皇宫里的演武厅修建得很宽阔,行朝从流求回到泉州后,为了让皇帝能有一个强健的体魄,文天祥特意画了图纸,按照文忠记忆的样子为皇帝设计了双杠、单杠、平衡木、哑铃等简单易用的锻炼工具。 苗春留下的侍卫们也根据练武的需求,为赵?m添置了箭靶、沙袋、梅花桩等传统用具。 几年来,曾经目睹了自己哥哥落水的赵?m在这里留下了不少汗水,同时,也在这里掌握了一个人最基本的保命技巧。 侍读和太监们相继告退,掌管演武厅的小太监伺候皇帝换了紧身短打、软底布靴和牛皮护具后,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赵?m持木剑在手,向小太监乐清扬招手示意,“乐乐,你先上,让赵乡侯在圈外观战!”小太监乐清扬答应一声,找了把木剑,跳入场内。 广信侯赵朔则后退几步,四下看了看,伸手掩好了演武厅的大门。 赵?m挽了个剑花,大步向前,直取中宫;乐清扬斜身后退,格偏赵?m的木剑,配合着脚步扭动手腕,居然从下向上一剑挑了上来。 “好!”赵朔在旁边大声喝彩。 敢不顾身份向赵?m还击的太监,这个绰号叫乐乐的是第一个。 并且此人身法诡异,明显是自幼炼过武的。 赵?m后退两步,在千钧一发之际让开剑尖,随即挥剑横扫。 硬木剑被他大开大合的招式带出呼呼风声,听起来如真刀真枪在嘶鸣般凄厉乐清扬招式己经用老,来不及再躲,值能竖剑,硬挡住了赵?m一击。 木剑啪地发出一声脆响,乐清扬拧腰转腕,剑刃横着抹向赵?m脖颈。 赵?m被逼得再退一步,斜斜跳开,一招力劈华山,连人带剑从半空中扑下。 小太监刚才与赵?m拼了一记,自知力弱,不敢再硬接此招,身体如风中落叶般向后飘了数步,手中木剑兜了半个***,再次刺向赵?m腰间。 “啪l”赵?m用木剑击打在小太监的剑尖上,将对手必中一击磕了出去。 这几下兔起鹰落,打得着实漂亮。 旁边观战的赵朔见了,忍不住大声喝起彩来。 双方你来我往杀了三十多式后,胜负未分。 乐清扬手中木剑却承受不住如此频繁的撞击,咯嚓一声,断为了两截。 小太监弃剑,后退几步,笑着拱手:“陛下普力太大,奴9手臂发麻,不敢再战了!”赵?m随手从周围的绳栏边撤下一块毛巾,边擦脸上的汗,边说道:“你我今天胜负未分,你好诡异的身法,是你师父教的么?”“臣的身法学自许公公,崖山当晚,他己经以身殉国了l”小太监乐清扬喘息了一阵,r然回答。 “内宫之中亦不乏忠义之士。 可惜,很多士大夫受我大宋皇恩这么多年,一点儿小恩小惠就被人收买了去!”广信侯赵朔黯然叹道。 他与乐清扬均是赵?m心腹,三人相约来练剑,本来就存了甩开众人秘密商议的心思。 此刻周围己经无闲杂人物,有些话也可以直接说了。 “士大夫也不是全忘记了大宋皇恩,只是文相多年来借手更改吏治,把能为陛下尽心的职位都颁给了他的心腹。 那些不读诗书,心无忠义的扶犁黑手一旦执掌权柄,自然时刻不忘给他们权柄之人。 奴9的师父这些年在外替陛下经营,也受了他们不少气呢!”小太监乐清扬难得的是不贪功,一边替士大夫们说好话,一边把自己的师父唐影捧到了台前。 说起了老太监唐影,赵?m脸上露出几分赞赏之色。 把毛巾信手丢给乐清扬,然后微笑着说道:“难得你师父如此忠心,要不是他给的十万两银子,朕还真没钱谋划大事。 你给他带句话,就说他的好处朕都记下了。 将来朕挥师北伐,他就是朕的萧何……”“奴脾谢陛下厚恩!”乐清扬翻身拜倒,说道。 “起来吧,朕不会忘记任何雪中送炭之人。 前日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有回音么?”赵?m笑着走上前,拉住乐清扬的双手。 小太监乐清扬皮朕很白腻,高挑的身材配上运动过后白里透红的脸色、略为发蓝的眼底,给人一种妖艳夺目的感觉。 就像田野盛开的一束断肠草,你明知触之会中毒,还是想凑上前嗅一嗅。 纵是赵?m这种年龄未及弱冠的半大孩子,接触到他的眼神后心底也突然一跳,泛起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来。 乐清扬显然己经习惯了别人这种贪婪的目光,将脸向一边避了避,低声回答道:“承陛下的福,奴0师徒二人做事非常顺利。 己经有三十余家商号愿意接受皇家赐封,还有一个色目人的商号愿意捐赠三万块银币给陛下修缮行宫,但希望陛下能许他一件事……”“讲吧,朕就知道这伙人喜欢讨价还价!”赵?m微微皱了皱眉头,说道。 做大事需要用钱,内宫用度有限,所以他与乐清扬、赵朔几个就想出了给商人皇家名分,让他们捐赠银钱的好办法。 大宋皇家在民间影响力巨大,资金雄厚得商人们也乐得贯上皇家名号,以向其他人,特别是不知道大宋底细的西方游商展示自己的实力。 想想今后皇家葡萄酒、皇家木器、皇家酒具,一大堆冠以皇家名号的货物应运而生,装上海船,飘飘荡荡地驶向未名之地,赵?m就觉得飘飘然,非常有成就感。 “那个色目人希望陛下将来能跟诸臣斡旋,卖一批船载火炮给他,他保证这批火炮不会落入蒙古人之手。 为此,他愿意把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作为人质!”乐清扬看着赵?m的脸色,犹豫着汇报。 赵?m的脸色瞬间凝重,虽然急着等钱用,赵?m亦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在他眼里,破虏军之所以能打败北元,全凭的是船坚炮利。 如果这两样全被蒙古人得了去,恐怕未来自己真得如张世杰奉劝的那样,要再次遁入大海了。 正沉吟间,听见外边传来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演武厅口,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皇兄,皇兄,您的鸽子飞回来了!”“进来!”赵?m停止与乐清扬的对话,示意赵朔打开门。 耀眼的阳光洒随着门轴旋转的吱呀声洒了进来,随着阳光进来的,还有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生得如贡品白瓷般可爱,粉红的手掌间,捧着一只雪白的信鸽。 “见过郡主殿下!”乐清扬赶紧跪倒施礼。 这个女孩子名叫宛儿,是己故国舅杨亮节的掌上明珠,丧父后被杨太后收养,是赵?m最喜欢的玩伴和发誓要金屋藏之的对象。 “起来吧,磕头虫一样。 不是早废除跪礼了么?”杨宛儿显然不喜欢乐清扬,一见面立刻出言训斥。 “是,谢郡主殿下!”小太监乐清扬的脸立刻红到了脊背,站起来,后退几步说道。 “宛儿,不得对朕的人无礼!”赵?m见自己的心腹受窘,赶紧出言回护。 再看看自己表妹法然欲泣的神色,又迫不及待地改口说道:“他们都是朕的朋友,朕在这里跟他们商量要事。 你今天在母后那里玩得痛快么,怎么发现了小白?它抓了你没有,你的手痛不痛……”小白是赵?m给信鸽的取的名字,在皇宫里百无聊赖,他养了很多信鸽。 分别根据羽毛和脚爪的颜色而命名。 其中几只认路本领强的,最近一直用来与宫外交流消息。 杨宛儿手里这只专门与陈宜中府保持朕系,信筒里的文字全是密语。 不知道解密办法的人,即便截获了它,也只会当作小孩子的玩具,不知道其承载的重要使命。 广信侯赵朔比赵?m年龄稍大,对美女的抵抗力稍强,见赵?m只顾着哄表妹开心,赶紧上前插言道:+宛儿妹妹喂鸽子米粒了么,拿来给我吧,我给它喂些米和水!”“小白才不用你喂,在我这里,想吃什么都有!”小郡主杨宛儿冲着赵朔一吐舌头,鼻子拧成了个迷人的圆圈。 广信侯赵朔束手无策,侧过身,接连地用眼神给赵?m打招呼。 赵?m笑了笑,蹲下身,拍了拍表妹的头,低声说道:“给广信侯吧,信鸽得每天定时喂。 否则它飞上天去没有力气,肯定被附近的老鹰抓了去!小白若走失了,雨点啊,毛头啊,它们几个肯定会觉得孤单!”“也行,但我要跟你学击剑!”杨宛儿歪着头想了想,终究不愿意鸽子被鹰吃掉,不情愿地做出了些让步。 m好,待会儿咱们先练习基本套路。 你跟我去外面,我让乐乐伺候你去隔壁换衣!”赵?m微笑着向赵朔投出得意一瞥,接过鸽子,交给了对方,然后杨宛儿推向乐清扬。 “我才不找这个妖人换衣服,我出去找雪尊姐姐!”小郡主瞪了一眼乐清扬,转身,快速跑出了演武厅。 赵朔、乐清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望着赵?m。 满脸都是佩服之色。 “朕是一国之君!”赵?m得意洋洋地说道,仿佛对付小女孩的功夫与治理国家可以等同起来般。 随即在演武厅一角翻出来本《岳家拳精要》,对着赵朔命令道,“快些,赶在郡主回来前看完!”“是”赵朔答应一声,从鸽子腿上的信筒里取出密信,接过拳经,与乐清扬配合着,快速翻译起来。 “陈垂相今天又找了陆尚书,陆尚书的回答是。 ……”小太监乐清扬紧张地闭上了嘴巴。 陆秀夫为人正直,几年来负责根据《临时约法》修订大宋律法,大宋新法一半以上文字出自他手。 此人在修订律法时不偏不倚的态度,为他赢得了新、旧势力双方的尊敬。 能否争取到这样一个在朝廷和儒林都有影响的人物的支持,将成为皇帝重掌权柄道路上极为关键的一步。 “陆大人最终给了答复,他说,陆大人说……”赵朔快速翻着拳经,嗓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说什么,念给朕!”赵?m预感到事情不妙,站起来,倒背着手问道。 “陆大人说,陆大人说”赵朔鼓了几次勇气,终于读出了密信的全文:“他说,‘约法未成之前,陛下为国之希望,他倾权力以卫陛下。 约法既成之后,约法即为国之基石,无论任何人蓄意破坏,他必将以死捍卫约法之尊严!” 第五章 风暴 (八 下) 陆秀夫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赵?m的印象中,自己这位启蒙恩师一直是新政的坚定反对者,甚至在朝廷力量最薄弱的时候,他依然勇敢地站在文天祥的对立面。 几年来,新政的粗糙简陋、商人和官员狼狈为奸的无耻、还有市井百姓因为城市生活费用激增而破产后发出的呻吟,都是第一个通过陆秀夫的笔反应出来。 几年来,整个大宋敢明着指摘新政错误,痛斥文天祥饮鸿止渴的大员,也只有陆夫子一个。 然而,就在赵?m试图执掌权柄,拨乱反正的关键时刻,陆夫子却选择了站在新政的一边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幼帝赵?m还无法做到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 不顾与表妹杨宛的约定,匆匆跑回上房,以最快速度写了分手谕,命令小太监乐清扬打着出宫办差的幌子,去陈宜中的府邸探问到底陆秀夫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君实的脾气我明白,他不会陷圣上于危险境地。 说这些看似僵硬的话,只是怕我等不待谋划好就贸然行动,危害圣上安全而己l”前承相陈宜中方下茶碗,对着小太监乐清扬耐心解释道:“乐大人回宫后请让圣上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日即有结果!”虽然对方只是一个伺候饮食起居的小宦官,陆秀夫还是极其尊敬地称其为大人,并且以平级身份与其对坐饮茶。 这种安排显然很对乐清扬脾气,几句话说下来,乐大人的焦急心情就平复了,捧着茶杯,边喝边应承道:“那,那是,垂相神机妙算,圣上一直信得过的。” “神机妙算不敢当,只是事态变化还没摆脱老夫掌握!”陈宜中仿佛早料定了陆秀夫会“辜负”皇恩,非常平静地说道。 “陆大人过于正直了,会不会向大都督府那边透漏消息?”乐清扬拱了拱手,不放心的追问。 他的年龄刚满十六岁,虽然心机比赵?m深沉些,毕竟也没经过什么大风浪,出了这么大的纸漏,心里难免很忐忑。 “乐大人难道以为,文垂相在泉州城里没有耳目么?我等如此频繁往来,大都督府还一概不知么?”陈宜中脸上突然带出了几分诡秘的笑意,低声奚落。 那,那………”乐清扬端茶碗的手立刻哆嗦了起来,几滴热茶顺着茶碗边缘溅落到手臂上。 腕部受痛,手指更加无法稳定,“稀里哗啦”,片刻间半杯上好的香茶全部喂给了布袍子。 “那,那什么那。 文垂相要留着忠臣之名,就不能无凭无据地治人之罪。 新法规定,无证据不得判罪,任何人都有议论政事的权力,这两个最关键的条款难道你忘了么?”陈宜中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嘲弄,“咱们现在是以子之茅,攻子之盾,只要没什么实际行动,文垂相就拿大伙没办法!”“如,如此,咱家就,就放心了。” 乐清扬不好意思自己在陈宜中面前失态,站起来,一边用衣袖擦布袍上的残茶,一边报愧道。 “不是让你放心,你放心没用!关键你得让陛下安心,江南名士,整个儒林,还有天下百姓都站在万岁这边l”陈宜中长身站起,拍了几下手,唤进来一名9女。 “去,伺候乐大人换一件绸袍,要上好的苏绸面料!”“咱,咱家怎好让垂相大人破费!”乐清扬连连摆手,嘻笑着道谢。 大战连年,江南各地民生凋敝。 像苏绸、湖伞之类顶级奢侈品早己绝迹多时。 到陈宜中府上来走一趟就捞到如此贵重的厚礼,不由得让他喜出望外。 陈宜中在官场混迹多年,跟宦官打交道向来有一手。 这些人身体残缺,所以对钱财等身外之物的渴望更超过了普通人以小恩小惠结好他们,对将来陈系官员在朝廷上能否立于不败境地能起到关键作用。 所以,他也不跟乐清扬多客气,除了绸袍外,又命仆人拿来一堆翡翠酒杯、羊脂玉佛手等价格高且形体不显的奢侈品,打成一个包,亲手塞进乐清扬怀里,“这都是老夫多年来积攒之物,年龄大了,也没了赏玩的精神。 你拿去当个摆设吧,每天伺候万岁时,也增添些文雅之气!”“咱,咱家就谢,谢大人了l”乐清扬嘴巴不知不觉间裂到了耳朵边,诌笑着说道。 “早回吧,告诉万岁莫心急,一切按计划行事!”陈宜中收敛起笑容,扶住乐清扬的胳膊,亲自将他送到了大门口。 门房牵过乐清扬的坐骑,小太监带着大大包裹满载而去。 临扬鞭时还没忘了用手捏一捏,唯恐包裹里的东西不小心落到了陈家。 望着小太监远去的身影,陈宜中轻轻摇头,转过身,发出一声轻叹。 只有在这转身的一瞬间,他的脸上才现出了真实表情。 那是一种暴怒而无奈的铁青色,如冬天的铁块一样寒冷,根本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万岁身边的人,似乎不可用啊i”门房内闪出一个人,闷闷地出言提醒。 “岂止是不可用,小小年纪既贪切滑,简直就是高力士、张让之流再生。 也罢,我等此时力孤,不得不借助彼等之力。 待万岁亲政后,想办法把他逐了去就是!”陈宜中黑着脸说道。 此时的他只觉得心力憔悴。 陆秀夫的“背叛”,给了他倾力一击。 在赵?m派来的人面前,他不得不装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以免幼帝沉不住气,中途退缩。 但在自己的心腹面前,这个空架子就再支撑不起来了,一时间脚步虚浮,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 “既然如此,垂相何不再暂且隐忍,再寻良机?”来人伸手托住陈宜中赢弱的身体,低声奉劝。 “新政才施行几年,陆夫子己唯文天祥马首是瞻。 若我们再不抓紧时间,一旦文贼成功收复了整个江南,皇上哪还有还政的之机,天下哪还有我等立身之地。 虎臣啊,你看看我这身子骨,还能等上几日啊!”“噢!”搀扶着陈宜中的汉子闷闷地回了一句。 出身于底层小吏的他对于朝堂上的事情一直看不懂,所以也没法替陈宜中分优解难。 皇上还不还政,其实关系不大。 比如就像现在这样子,大宋朝眼看着就一天天兴旺起来。 在内心深处,他这么想。 但在心里的想法不敢在陈宜中面前露出来。 这个看似赢弱的老人身体里蕴涵的能力极强,如果自己无意惹恼了他,会惹上麻烦不说,事情传扬出去,江湖上人还会说自己忘恩负义,是个知恩不报的无耻之徒。 陈宜中把头靠在壮汉的肩膀上,艰难地向前走。 后脑处传来的有力心跳声让他很羡慕,毕竟对方是武人,体魄强健。 不像自己年龄刚过半百,身体状态就一天不如一天。 想到体力问题,他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一条可行之策,顺着这个思路向下捋,越捋发觉前途越光明。 离开壮汉的搀扶,陈宜中独子向前走了几步后,突然,以极低的声音问了一句:“虎臣,如果有人如当年贾似道那样贪权误国,你是否还敢去杀他于道!”“大人是否打算遣虎臣去刺文相?”壮汉脚步被陈宜中的话吓了一跳,脚步收拢不住,差点把陈宜中撞翻在地上。 “是啊,奸臣当道,不知当年刺杀贾似道的郑大侠余勇尚在否?”陈宜中的手臂向后撑了一下,将自己的身体撑开些距离后,微笑着问。 斑驳的老脸上,他的笑容很神秘。 仿佛带着几分嘲弄,同时还带着几分轻蔑壮汉的手一下子卷了起来,身体僵硬,目光如刀般射在了陈宜中的脸上。 他叫郑虎臣。 当年曾经冒着灭族之祸将奸臣贾似道的全家杀死在流放的路上,江湖人以大侠称之。 后来有人弹勤他擅杀士大夫,违反祖制。 陈宜中奉命将他下狱,明着严加拷问,向外谎称他受刑不过而死,暗中却偷偷用庚毙的囚犯将他偷换了出来。 从此,知恩必报的郑虎臣留在了陈宜中身边,做了后者的贴身侍卫。 “莫非虎臣还念着文贼给你写的悼词么?”陈宜中迎接着郑虎臣的目光,满脸坦然。 当年文天祥听谣传说郑虎臣身死,曾经亲自写了幅对联悼念他。 郑虎臣至今还清楚记得其中每一个字,“作正气人,都为名教肩任;到成仁处,总缘大义认真。” 在举世汹汹皆言其可杀的时候,以垂相之名对其行为加以肯定。 对于一个江湖豪杰来说,这不仅仅代表着普通的悼念,而且是一种知遇,一种认可。 但知遇之恩与救命之德哪个更重些,郑虎臣心里没有答案。 他的双拳握了又张,张了又握,如刀的目光一点点暗了下去,最终,低下头回答道:“虎臣不敢,只是,只是,文相罪行未显。 如虎臣这样去杀了他,未免,未免……”“未免被江湖豪杰耻笑是么?”陈宜中的身体恢复了些气力,脖子和头部相接处泛起缕缕血红。 “到他罪行显现之时,天下己经姓文,你我还有何事情可做?虎臣啊,难得你没看出来么,大宋只要一天无法恢复汁、洛旧土,文贼就可以明正眼顺地握着天下权柄不放。 所以,他绝对不会真心北伐。 一天天拖延下去,等到天下人都只知道大都督不知道还有皇上,还有谁能把他从垂相之位拉下来。 虎臣啊,这大义和私恩,你可要分得清楚!”郑虎臣的身体又晃了晃,跟在陈宜中身边这么多年,后者第一次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大义与私恩,如果捍卫皇家权力真是一种大义的话,自己的确应该毫不犹豫地接过这个任务。 但皇上就一定代表大义么,在大义的名下,有多少罪恶于暗中进行?陈宜中知道郑虎臣现在心里天人交战,也不敢过分逼迫他。 手扶着墙壁,一边向内堂走,一边叹道:“大宋养士三百年,到头来,真正能为大宋尽忠的有几个?可恨陈某有心杀贼,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 虎臣,你不必勉强,陈某为官多年,家底也算丰厚。 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能招慕出几名壮士来…………”陈宜中越说越兴奋,到后来满眼全是炙烈之火。 手上、脖颈上、脸上的黑斑全透出了赤红色,仿佛有一把烈焰,即将把他的身体点燃。 郑虎臣默默的听着,他不知道到底什么原因让大宋前后两位垂相如此誓不两立。 他也不知道文天祥是不是真的如陈宜中所形容,是个保藏祸心,大逆不道的奸俊。 这些年来,他看到听到的事实是,文天祥带着一支孤军转战四方,于危难之机挽救了大宋。 但在挽救大宋的同时,文天祥也破坏了大宋的传统、颠覆了大宋的秩序。 一个失去了传统的大宋,还是大宋么?一个乱了纲常的华夏,还可以称华夏么?无数疑问,在郑虎臣眼前闪动。 终于,他心里有了自己的决定,向陈宜中施了一个礼后,以从没有过的郑重态度请教道:“大人,如果虎臣为大人做了此事,不知道大人有几分把握,带领三军将士驱逐鞑虏?”“若教陈某领军,恢复旧日山河易如反掌!”黑暗处,传来陈宜中十分肯定的回答。 酒徒注:在我们这个时空的宋代,贾似道专权误国,贪污腐败,虽然被罢相,按照宋朝不杀文官的祖制,只能被贬滴,不能定死罪。 郑虎臣在押送的途中杀了他,触犯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的利益,所以被陈宜中抄家下狱,死在牢中。 读史到此,对去宋代当贪官的生活万分向往。 第五章 风暴 (九 上) 这是一双不再强健的手,皮肤上面布满了暗褐色的斑痕,斑痕下,青黑色的血管与暗黄色的筋络交织成网,勉强拉拢住干枯的骨架。 灯光下,那些骨架显得如此脆弱,仿佛稍微一着力,就有可能立刻分崩离析。 这双手随时可以翻云覆雨,把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把一座大厦从内部彻底破坏掉。 手的主人微笑着和客人们打躬作揖,一团和气。 言谈间把屋子里的气氛掌握的恰到好处,既有老朋友聚会般温馨,也在不时间透出大战降临的紧张。 “取义成仁,在此一举。 若能一举而定天下,陈某甘愿背负所有世间所有骂名。 咱们不能再犹豫不绝了,皇上马上要成年了,可文相依然把他当作小孩子来哄。 伯颜几十万大军虎视耽耽,文垂相却只大权独揽,根本不给他人为国出力的机会……”陈宜中痛数着文天祥的专权、跋ae痛数着新政实施以来对传统的颠覆和对皇上的不敬,不知不觉间,老泪己经涌出了眼眶。 “大人,伯颜求和的诚意真的可信么?信中没用忽必烈的金印,仅凭李治亭的几句空话我等就贸然行事,一旦杀贼不成,反而引狼入室,其不重陷国家于风险之中?”陈宜中对面,一个身穿青衫、头顶粗布小帽的文职官员谨慎地问。 他是礼部员外郎张敬之,从临安开始追随行朝四处漂流的老臣之一。 像今天在座的所有官员一样,对文天祥架空皇帝,独揽大权,任人唯亲的作为不满致极。 但他依然坚持要采用正面手段,整合朝野和宫廷的力量联合罢免文天祥,而不是镊而走险。 “我等做堂堂正正之事,须循堂堂正正之途,纵败,亦留得清名于世。 后人亦会被我等作为所鼓励,前仆后继与文贼继续抗争。 若谋正事却以暗谋,非但使我等之名蒙羞,即便事成,恐怕亦无法令破虏军众将心服。 一旦邹、陈、萧、张等人回师相攻,我等以何挡之?”另一个身穿便服的文官站起来,对张敬之的观点表示赞同。 他是吏部侍郎卓可,当年曾追随幼帝泛舟海上,也曾被文天祥强行征去,到邵武政务学院学习新学。 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广博的学识,卓可很快从政务学院毕业。 一年多的新政灌输丝毫没有动摇他对皇室的忠心,反而让他对自己的信念更加坚定不移。 文天祥的新政是饮鸿止渴,整个国家的潜力被他快速激发,但整个国家也会在刹那繁荣之后分崩离析。 自古以来,商人当政,都会祸乱天下。 这是由商人逐利的本性决定的,并非文天祥凭借一部约法所能改变。 如今,在大都督府治理下重工商而轻士大夫的大宋礼仪纲常几乎完全崩坏。 为了赚钱,人们什么都不顾,同胞兄弟为些许财物反目成仇,市井草民因蝇头小利将长官告上公堂,朝野间秩序之混乱比蛮夷丝毫不让。 对新政的极度不满和对皇室的极度忠诚,让卓可义无反顾地站到了陈宜夫身边。 但对于一个正直的读书人来说,陈宜中在联手弹k4不成后打算采用阴暗手段去害人的设想他绝对无法赞同。 行正事必取正途,若以旁门左道行正事,则正事从开始就走上了邪路。 卓可的观点显然得到了很大一部分人认同,前来陈家秘密聚会的在职惑告老的皇家支持者们议论纷纷,都认为不能为了铲除一个权臣,而断送了整个大宋的前途。 “诸位大人稍安勿操,陈某本来就没相信元人的诚意。 但无论元人是否真心议和,眼下却是我等铲除奸臣的最佳时机!”陈宜中站起身,双手轻轻相空中压了压,将众人的声音硬压了下去。 目光环视众人,他看到一双双蕴涵不同神色的眼睛。 有人的目光中明显带着期盼,有人的目光里全是迷惑,还有人目光里带着几分破坏者的兴奋,凡是在朝堂议事时能看到的眼神,这里应有尽用。 但陈宜中相信自己能用几句话将这些散乱的目光凝聚起来,凝聚成一把砍向政敌的利剑。 在官场滚打这么多年,他己经熟悉了其中所有运作规则。 来回踱了几步,陈宜中以缓慢而自信的语气说道:“如今,邹、陈、萧、张诸将皆领兵在外,文贼身边无凭无依。 若我们在此时找机会除了他,陛下复位所面临的风险也就降低到了最小。 即使有乱臣贼子图谋不轨,也没有足够力量在京城(泉州)发动一场叛乱。 这是其一,,,,,,,”“若邹汉等人兴兵与文贼报仇怎么办?”有人大声反问道。 最近大都督府那边写来奏折,说文天祥处理完赣州会战善后诸事后,就会前来探望陛下,顺便与留守诸臣协商下一段对敌作战的安排。 如果打算采用非常手段,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离开了大都督府的文天祥就是一介书生,众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博杀他。 但博杀他之后,如何面对破虏军的报复,座中诸位谁都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其二,伯颜大军压境,邹a、张唐、萧明哲等人若是不顾一切回师,江南西路和广南西路就会尽入敌手,诸将就要背上贪权误国的骂名。 这恐怕是邹a等人无法承受,也承受不起的罪责,届时将士们也不会听从他们的命令。 即便有少数不明大义者贸然从前方返回,三军走不到一半,估计也会尽行散去!”陈宜中不理睬众人质问,自顾迷说道。 他不是个喜欢冒险之人,在决定联合众人搬倒文天祥之前,在心中己经反复对时局发展进行了权衡。 这个阶段最不怕前线的破虏军造反,伯颜的二十万大军虎视耽耽,刚好在外部形成了一种对“行朝”最有利的格局。 破虏军对补给要求远超一般部队,如果他们造反,行朝只要能卡住福州、泉州、邵武等军械生产重地,就可以卡住破虏军的脖子。 腹背受敌之下,那些“全凭重金激励,心中毫无忠义之心的武夫”不自行散掉才怪。 看了看众人茫然不解的样子,陈宜中继续侃侃而谈,“第三,陛下复位后,立刻以皇命招抚三军。 文贼己死,大敌当前,破虏军将士应该分得清楚国事与私恩孰轻孰重。 此外,我等将邵武、福州等地火器尽行取出,重整一支兵马,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朝政一乱,谁能抵挡住伯颜呢?”依然有人对陈宜中的计划表示怀疑。 虽然大伙都看不起武将,都自认能运筹帷握,决胜千里。 但蒙古人这些年在众人心中留下的阴影一直难以散去,通过一系列磨难,很大一部分文人早己对军事有了一点认识,不敢再苟同随便拉起一支队伍即可成军的说法。 “这就应在第四点上,伯颜修书给我等,意欲讲和,却未曾报于忽必烈知晓。 即便事后他想反悔,我等将此信公之与众,难道忽必烈不会忌其专权么?北元君臣离心,而我等除去文贼后,君臣一体,众志成城,凭借江西群山之险,海上战舰之利,不用文贼之人,亦能守得住半壁江山l”“守住江山后又如何?文相与北元交战之时我等除了他,虽然是为了捍卫皇家颜面,但无知百姓必然骂我等是秦桧,倒头来,反而成就了文贼的英名!”卓可见陈宜中渐渐说服了众人,再次大声抗议。 “子敬,你太心急了。 文贼所谓的北伐,只派了陈吊眼一支孤军出马,显然是个敷衍世人的幌子。 依陈某之见,我等根本不需要北伐,即可战胜大元!”陈宜中停住脚步,自信的答道。 刹那间,有股灯光照在他激动的面孔上,显得他容光焕发。 “我华夏不怕蚕食,就怕鲸吞。 当年真宗与契丹议和,众人皆低毁其懦弱。 百年之后,契丹自溃。 高宗与女真议和,百姓痛其志短。 结果女真不足百年而败,我江南却一日比一日富庶。 若此时能保住半壁江山与蒙元议和,恐怕ft虏得了一时好处,亦难熬过百年。 百年之后,我华夏养足精锐,一战而收复故土。 而鞑虏……”历史上的事实都证明,胡人崛起快速,崩溃也突然。 守住半壁江山,养精蓄锐这个策略对于家业此时俱在泉州的文人们很有**力。 如果有一个办法既能保证皇帝重新亲政,铲除新政带来的乱像,又能恢复士大夫们昔日的特权,还能进一步保住半壁江山,大伙又何乐而不为呢?“我看这事有可行之处!”有人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反复盘算厉害得失二发现对自己几乎没什么风险。 “垂相是不是把此事想得太简单!”有人依然出言反驳,但响应者己经寥寥无几。 “不是简单不简单,而是错过这个机会,我等再无除奸之可能!”陈宜中接过话头,激愤地回答,“此刻文贼与ft子交战,虽有可胜之机。 但他击败了鞋子,重建的也只是一个没有君臣纲常的大宋。 我华夏千载古国,延续全赖纲常。 无纲常之华夏,与蛮夷之邦何异?夷狄知道了纲常即不为夷狄,华夏失去纲常则不再为华夏。 在陈宜中这些“理学大家”眼里,敌我之分别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夷狄打着纲常幌子犯下那些罪孽,他看不见,也不愿意睁开眼去看。 “是啊,借拯救华夏之名,却行扰乱纲常之实。 我等身为圣人门下,岂能视礼义沦丧而无动于衷!”在众口一词的议论中,房间内的气氛逐渐走向**。 陈宜中看准时机挥了挥手,几个一身戎装的侍卫闪出来,不声不响地堵住了客厅大门。 “诸位,我等奉皇命讨贼,生死悬于一线。 为了以防万一……”陈宜中猛然站直了身躯,厉声道。 等候多时的陈府管家立刻送上了笔墨,陈宜中信手挥毫,上面第一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侍卫端着笔墨走到卓可面前,卓可楞了一下,他没想到陈宜中会玩这一手。 有心拒绝,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守候在门口的侍卫,颤抖着抓起毛笔,将自己的姓名写在了陈宜中的名字之后。 “投名状”陆续传了下去,有人毫不犹豫的签名,有人做势欲走,被侍卫们的刀尖逼着,不得不提起了笔。 有人署完名后兴高采烈,双眼放光。 有人署完名后却摇头苦笑,不置一词。 陈宜中盯着大伙都将名字署好后,拿回了那张可以让大伙丢掉身家性命的薄纸,用嘴小心吹干上面的残墨,然后低声说道:“陈某亦知道此举无亦于一场豪赌,但势己致此,难道我等还有退路不成?”+垂相,你,晦……”吏部侍郎卓可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很快,他的叹息被淹没在近于疯狂的誓言当中。 “赌了,大不了搭上身家性命。 我等受万岁之恩,本应粉身碎骨以报!”“赌!输赢自有天定l”赌场无大小,一张长台面前,输赢皆有可能。 不管双方实力多么悬殊,弱势的一方,总有一举扭转乾坤的机会,这,就是无数人沉迷于赌局原因。 “大、大、大,***,真晦气!”在距离陈府隔着三条街的一座赌场内,突然赚了钱的爆发户们和心存爆发幻想的工人、苦力们挤在一处,大呼小叫地喊着下一次般子的点色。 大,大,大!”一个衣衫上满是破洞的赌客挥舞着手臂,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地高呼。 “小,小,肯定是他***小!”不远处,几个市井无赖哑着嗓子跟众人唱对台。 青筋、冷汗、血丝,各色表情出现在赌徒们的脸上。 般盅猛然掀开,有人得意地狂叫,有人哭天抢地。 有人赔光了家底,被挤出***外。 空出的地方立刻被其他赌客填补,所有人疯疯巅巅,乐此不疲。 “这帮赌棍,真的什么都敢赌啊!”二楼雅座内,小太监乐清扬不屑地说道。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脸上在陈家刻意表现出来的贪婪愚蠢之色尽去,代之的是一幅别人从未看见过的冷俊与威严。 “人么,付出代价如此低微,最终可能的收获却如此庞大,又怎能不动心呢?况且陈老头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不在有生之年做点儿惊天动地之事,他又怎舍得撒手西去?”避光的角落中,一个身材矮小,模样e.的人笑着点评。 除非文天祥是傻子,陈宜中的胜算几乎是零。 旁观者总是比参与者更清楚,况且这旁观者还是赌局的始作蛹者,蛊未揭开,胜负早己了然于心。 “其实我等何尝不是在赌博,赌大宋国运和大元国运哪个更兴旺罢了。 成则封侯拜相,不成则身败名裂。 总之,人活这一生,得留个名号下来!”坐在乐清扬对面的,是个珠宝商打扮的中年人,身材不高,但是很魁梧,顾盼之间透出几分从容与威严。 “张大人说得极是,不能名垂千古,也要遗臭万年。 人生不过是一场豪赌尔!”背向窗口而坐的是个书生,无愧于其圣人门下的身份,无论多么不堪的话在他嘴里吐出来,听上去都带着几分义正词严的感觉。 “好了,好了,不说笑了。 这几样珍宝,就烦劳张大人给太子殿下带回去,乐某家人受其恩养多年,无以为报。 些许物事,略表寸心!”小太监乐清扬冲着珠宝商拱了拱手,正色道。 “太子殿下无需这身外之物,你对大元的一片忠心他很清楚。 令弟己经被桑哥大人收为养子,令堂、令妹也由太子遣专人侍奉,并赐予了宅院粮田。 家中一切,乐兄弟你尽管放心。 至于这些财物,待会儿我替你变卖了,换成银钱送去你家中。 最近大都那边交钞价值一落千丈,家里存些银钱,也好应急!”张姓珠宝商接过包裹,打开看了看,然后非常体贴地替乐清扬安排道。 “如此,属下多谢张大人!”乐清扬起身,长揖到地。” 你我既为同僚,何必客气!”张姓珠宝商伸手搀扶,非常热情地回答道。 “张大人体贴下属,比起这边陈宜中、文天祥等人,高下何止百倍也!”文人不失时机的赞了一句。 “是啊,是啊,张大人礼贤下士,常人难及,我等跟着大人,好福气呢?mw模样的人也跟着大拍马屁。 “好了,别拍了,我不是你家老爷,不用拍马屁。 他们动手的时间定下来了么,陈大人准备了多少人手?”姓张的珠宝商收起笑容,对着f.人问道。 “还没,属下偷听了好几回陈老贼议事,他都没说具体时间。 依属下的观察,陈老贼行事很小心,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会当着那么多人面确定。 之所以召集众人议事,只不过为善后做准备而己。 据属下所知,刺客也不仅是郑虎臣一人,他派出了一枚子,必然会再埋伏上几枚备用。 况且此举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龌矬男人低声回答。 “依属下之见,还得给陈贼加把火。 天师教那几句流言作用虽然大,却无法乱圣人门下之心。 属下听说文贼有个弟弟在荆湖为官,大人不如,不如……”文士的眼神闪烁着,揣摩着主人的心思提出一个建议。 文天祥的亲弟弟早就投降了北元,几年辗转为官,职位己经做知府。 如果能抓住这个把柄作些文章,无疑给陈宜中的举动又增加了许多正义色彩。 “本官这就修书给伯颜,请他给文贼之弟授一个大大的官职!”张姓珠宝商沉吟了片刻,果断地回答。 紧接着,他又追加了一句,“恐怕信到得太晚,耽误了时机。 不如这样,从明天起,朱先生把朝廷即将重用文壁消息先在报纸上散发出去,然后让刘先生带着士子们口诛笔伐一番,给陈宜中造造势!”“汉国兄是大才,这一棍,够文天祥晕上半天了!”小太监幸灾乐祸地赞了一句。 “朱先生不要亲自出马!”张姓珠宝商显然对自己的属下很回护,低声叮嘱:“你只负责把这个消息透漏给吴宇林,那傻瓜自诩正义敢言,由他出面,即便文贼的党羽追查起来,也追不到你头上!”“谢大人关心!”朱汉国拱手称谢。 跟了张姓官员这么久,拿了这么多好处,对方却丝毫不肯让他冒险,这份情谊让他深觉感动。 “你们都是国家之栋梁,太子的膀臂!”张姓珠宝商拍了拍文人的肩膀,爱护有加地说道。 “眼下暂且隐忍,待朝廷击溃了叛党,这泉州城就由你等来镇守。 届时,可以尽展心中所学,不必再被文贼那些古怪律法所约束!”回过头来,他又对乐清扬命令道:“你日后出宫时也要小心,文贼对他的皇帝虽然忠心,却非一味忍让之辈。 若你被人盯上了……”“属下届时宁可拼着一死,也不会辜负太子和大人的恩典!”乐清扬被说得心底发毛,阴着脸答道。 ,良好!我大元勇士,就该有这种气魄!”珠宝商人点头称赞。 又说了些今后的任务和注意事项,命令几个人分头到二楼给高级客人安排的房间去赌博。 那里的伙计们受了人支使,早己做好了手脚,片刻之间,乐清杨、朱汉国等人就大杀四方,带着大笔的红利扬长而去珠宝商没有去赌博,自己一个人留在了雅间,拿起乐清扬留下来的玉器逐一把玩。 陈宜中出手很大方,每一件玉器都是绝世珍品。 灯光下,羊脂玉散发着淡淡红光,仿佛有一层血雾,在玉杯中间流转。 “有这么厚的财力不去颐养天年,却只想着弄权,这老家伙真该杀!”珠宝商人心中暗骂,虽然此刻陈宜中的所作所为对他有益无害,但在内心深处,他依然对这样的人很瞧不起“不能指望这个自以为是,志大才疏的老家伙。 在我眼中他都是个贪权恋位的草包,在文天祥眼里,他估计更是不值得分心对付的笨蛋。” 灯光下,珠宝商人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如同一只孤狼,突然发现了自己的猎物。 “如果在陈宜中动手时再有一批刺客出手,谁能清楚他们是不是陈宜中派的?如果,如果届时让警备军陷入混乱,再让小笨蛋皇帝难分敌我,是不是更妙一些呢?伯颜的计策很妙,如果有人再给他加一把劲儿……”玉杯中流转的血雾越来越浓,渐渐凝聚成团,凝聚成一团深深的暗红。 第五章 风暴 (九 下) 泉州城的后夜很安静,除了河岸边的工场外,大部分房间都熄了灯。 喧嚣了一天的城市在此刻才露出本来面目,中心处,陈旧的舞榭歌台在陈旧中追忆着昔日的辉煌,城外围,新式的高檐飞we在新颖中追逐着明朝的亮丽,重重崭新与残破相间,演绎出一个时代别样的风景。 在往日最破败如今却渐现繁华的柴市巷街驴粪胡同,一座新式宅院里依旧透出隐隐灯光。 宅院的主人显然是个爆发户,院子占地面积很大,门面却修得极窄。 院子里面的新式小楼东一憧西一栋排列的乱七八糟,既不附和阴阳五行,又不显正派大气。 每一座小楼的窗户都窄而高,摇曳的灯光就从细长的窗口中照出来,照亮迷宫般的院落。 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在仆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院门。 院子的布局虽然乱,却丝毫不影响酒鬼的认路技巧。 东摇摇,西晃晃,顺着一条条灯光的影子,酒鬼跌进了院落中央靠后看上去最丑陋也是最结实砖石建筑。 “表少爷回来了!”有人在楼道里通报。 楼道里的空气有些热,这是夏日风暴来临之前特有的烦闷。 湿粘粘的感觉让酒鬼不知不觉间加快了步伐,咯喳、咯喳的脚步声由下而上,顺着扶梯走过二楼,转过三层,越行节奏越轻快。 待双脚踏上顶楼底板,酒鬼的身体己经站得笔直,浑身醉意也跟着一扫而空。 “怎么样,杨兄弟,今日得手气如何?”顶楼,一个身材稍矮,脸色有些疲倦的中年人迎上前问道。 “别提,悖透了。 带去的银钱输了精光。 临走还跟那个乐太监在二楼高间耍了一把,又白送给了他十几个银币。” 杨姓酒鬼瞪着一双毫无醉意的大眼睛,嘻笑着答道,“算上今天输的,这个月我输给陈九、张可望、朱汉国还有那个什么刘军刘总管几个将近一百五十多个银币,再加上底楼兄弟输的那些,刘院长和陈总监要是再不下令动手,咱们就得卖宅子卖地了!”“刘院长和陈总监觉得时机还没到,如果现在咱们就收网,捞上来的全是小泥鳅。 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去输,杜大人那又拨过一笔资金来,足够你们输上半年的!”身材稍矮的中年人笑着,引导大眼酒鬼走入正对楼梯的客厅。 客厅内极为宽敞,四面里都有窗,透过窗口向外望,半个泉州城的风光尽收眼底。 如果有人在窗口处架上几门小炮,临近十几条街,就全处在了炮火打击之下。 “热!”酒鬼拉开领口,让夜风冷却自己坚实的身体。 远处,海天之间隐隐有电光在闪,预示着一场夏日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几道电火照亮窗口,照亮他锁骨与脖颈之间恐怖的疤痕。 “当探子的活不是人干的,与其天天在赌场耗时光,我宁愿回前线杀r子}”酒鬼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疤痕,悻悻地抗议。 那是在围歼索都之役留下的,从伤好之后,他就被迫离开了破虏军,被迫在泉州城内当了一个有名的爆发户、烂赌鬼,在南洋航线拥有两条货船的杨大眼。 “我说大眼兄弟,你可真不知足,张大人这里出钱由着你去赌,你还挺不乐意。 要不咱俩换换,你去陈宜中家门口摆摊子卖水果,我替你去赌场里输钱!”一个瘸了条腿的汉子am着走上前,跟杨大眼打招呼。 “得了吧,就你杜瘸子那幅模样,鞑子的人三天内就把底细给你刨出来。” 杨大眼笑着反击,顺便拱手向屋子内其他人打招呼,“张铁匠、刘大骗子,孙二疤痴,你们今天都收工了。 买卖怎样,开张了么?”几个绰号各异的同僚笑着还礼,皆摇头道:“就那么几头烂蒜,再没见什么大鱼!枉费了咱谍报司下这么大功夫!”屋子角,几个新面孔也跟着站了起来,向杨大眼抱拳施礼。 这几个人他不认识,但从对方的骨架和抱拳的动作上,杨大眼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韵尾。 “大眼,这是关若飞关校尉,其他几个都是破虏军的都头,陈舒、王得志、李可望……”张姓细作总管将陌生人的名字一一介绍,“大伙就等着你回来了,大都督府那边,己经有了整个行动计划!”“可有盼头了,不然,别人还以为咱大都督府是豆腐做的,谁都能上前ml一块下来{”杨大眼高兴地说道。 “对,再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几乎人人都想开染坊了。 嘴巴里吃着大都督府的供奉,手里却接着北元的交钞,这日子也过得太滋润了!”几个细作头目纷纷插言,都认为大都督府早该对陈宜中等人采取行动。 他们本来都是百丈岭下来的破虏军老兵,眼看着其他弟兄在前线真刀真枪与鞋子拼命,自己却换了什么大眼睛、二疤痢、铁匠公、刘半仙等假名,终日跟一帮行将就木的老棺材瓤子叫劲儿,心中那股腻歪的感觉,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好在大都督府再三承诺,驱逐ft虏之后,必将大伙的功绩见于天日之下,众人才勉强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我们这次来的任务主要是保护垂相大人此行安全,各位都是破虏军前辈,有什么建议尽管提出来,关某诚心向诸位求教!”关若飞的态度很客气,言谈间却不着痕迹地点出了自己的任务。 细作头目们有些失望了,想对关若飞抱怨几句,却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不过是奉命行事。 一个个垂头丧气,小声嘀咕着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不过,明天一早会有批在赣州会战受伤的将士来泉州疗养,人不多,百十来号。 带头的是王石和张万安两位校官,大伙估计都认识!”关若飞不忍见众人失望,低声“透漏”了一个秘密“王石?张万安?”杨大眼等人心里一阵犯迷糊,这两个名字给人感觉很熟,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 印象里影影戳戳地又几个熟悉的身影在那里晃,却与名字根本对不上号。 “王老实和张狗蛋吧,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换了大号!”杜瘸子想了片刻,不满地骂道。 众人的士气立刻被鼓舞了起来,王石和张万安他们不清楚是谁,但王老实和张狗蛋的名字却如雷贯耳,特别是王老实,刀劈索都,万马军中剁了达春的帅旗,英雄事迹早己传遍了福建和两广。 街市上,无数商贩自称是王老实的高邻,连家门位置跟他隔着几个村子的人,都在自己的招牌上写上“铁血百夫长同乡”七个字充门面。 “这下,陈贼可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张铁匠兴奋地直搓手掌。 轮大锤的日子太久了,他做梦都想重温抡断寇刃的滋味。 “是啊,陈宜中的日子到头了!”有人幸灾乐祸地说道。 跟王老实来疗伤的都是军官,每个人下到新兵营去,都可以带起不少人马。 有一标奇兵在侧,陈宜中即便再狡猾,也翻不起风浪来。 “大伙近几日不要去医馆,免得让陈老贼发觉!”待大家高兴劲过去了,谍报总管张定清了清嗓子,走到了房间中央。 屋子内立刻恢复了宁静,关若飞等军人站成了排,杨大眼等细作也收起了笑脸。 众人高矮不一,衣衫斑杂,仓卒间站在一处,却隐隐带出了一股百战雄师的兵危来“综合各处发回来的情报,文垂相到泉州之后,陈宜中必然会发动。 届时鞋子安插在泉州的细作也将有所动作。 因此,谍报司府命令我们,务必保证文大人安全,同时将6t子的眼线、细作一扫而光,永绝后患!”泉州谍报总管张定挥了挥手臂,做了个重拳出击的架势。 “要是,要是有人擎肘呢?”杨大眼以极低的声音追问了一句。 证据确凿之下,擎肘的人会是谁,不用问,大伙都知道答案。 房间内刹那间更显肃静,十几双眼睛同时落到了张定的脸上。 一道穿窗而来的闪电照亮了谍报总管张定满是倦容的面孔,从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中,众人终于看见了几分绝决。 “永绝后患,恐怕不那么容易吧?”福州,破虏军谍报司总部,监察院正卿在灯下冷笑谍报司总监陈子敬坐在他对面,参谋长曾寰靠近他下首,户部尚书杜规拖着肥敦敦的大脑袋坐在陈子敬身边,除了老儒陈龙复,文天祥身边的重要文职几乎全聚在了这里。 “后患在哪,咱们都很清楚。 皇宫里那位爷只要不安静下来,陈宜中去了,还有张宜中,李宜中,赵宜中跟着来。 可文大人他答应去泉州与皇帝议事,配合大伙引蛇出洞,己经是最大的让步。 如果咱们再提出把皇帝软禁起来的计划,估计,每个人都得被他打上几巴掌!”陈子敬抬起头,幽幽地回答。 窗外闪起的电火照在他的脸上,清晰地照亮了他失望的神色。 对手的表现太让他不满意了,从目前收集到的情报上来看,以陈宜中为首的保皇势力要与大都督府拼死一博。 蒙古人也有细作参与了此事。 但大伙最想抓到的把柄没抓到,小皇帝赵-a目前最大的错误只是纵容陈宜中联络大臣联名弹勤文天祥,根本插手安排刺客的事。 赵-a的两个老师,陆秀夫和邓光荐,一个态度暖昧,另一个正星夜向泉州赶,态度也不鲜明。 这远远达不到大伙先前的期待,在文天祥支持引蛇出洞计划之前,陈子敬的谍报司和刘子俊的监察院,都得出了所有保守实力勾结到一处,即将不择手段颠覆新政的结论。 谁料到事情一路发展下去,因循守旧者也闹得雷声大,雨点儿小,最后只有陈宜中等十几个人坚持行动。 “忽必烈己经诛杀了乃颜,稳定了辽东。 蒙元即将以倾国之力与大宋决战,如果咱们不再决战之前把所有权力收归大都督府,把后患解除掉,一旦在关键时刻出乱子,几年来的苦功都要毁于一旦。 这次行动,只能干净利落在最快时间内解决所有问题。 不能拖泥带水,给伯颜和忽必烈留下任何机会!”参谋长曾寰的语气也有些急躁,单从军事层面上,他对蒙元兵马无所畏惧。 但把军事和政务搅在一起,参谋部的胜算就少了一半。 因为以目前这种事态,保皇者就像一枚地雷,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于暗处拉响。 一旦响了,造成的损失则远远大于元军。 带着湿滚滚味道的风扫过天际,吹得窗外的柳树往来摇晃。 枝条在风中飞舞瑟缩,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夏日风暴,怀着万分恐惧。 几滴豆大的雨点砸在碎花玻璃窗上,砸得玻璃“啪、啪”做响。 憋了一夏天的暑气即将散去,随着风,是丝丝的凉。 “这恐怕不太容易,文大人坚持的是平等,坚持的是从众而不是乾纲独断!”想了一会儿,曾寰低声议论。 这么多年来跟在文天祥身后,他眼里早己没有了赵氏皇帝,心中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让文天祥来做皇帝,是不是所有错综复杂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但每次他都清醒地告诉自己,这不可能,文天祥,特别是百丈岭后清醒过来的文大人,绝不会容易一件黄袍披在他自己身上。 他追求的目标是平等,是从众,而不是大权独揽。 他的理想是建立一个相对公平,并且每个人利益都能得到最大程度保护,人人都有议政权力的国家。 这种国家里,执政者只是顺从多数人的意志寻找正确方向,而不是一言九鼎。 “如果大伙都推举他做皇上,请他乾纲独断呢?”杜规低下头,又喃喃地嘟s了一句,“咱们得快一些,伯颜不可能在荆湖老等着!”咯嚓,一道电火,照亮所有人的脸。 第五章 风暴 (十) 正如桂规等人所担心的,伯颜永远不会是一个坐等战机的将领,在鄂州修整半个月后,他突然发力,带领大军沿江而下,由磁湖、大冶直扑永兴。 守卫在永兴的民军将领郑一恒抵挡不住,在邹汉的命令下,逐次放弃白is山、回山、银山等尚为完善的防线,退过富水。 伯颜得了永兴,随即大举南下,各路民军、破虏军山地旅逐次抵抗后,因为众寡过于悬殊的原因,不得不放弃武宁、分宁、建昌三座刚刚夺回没几天的城市,撤向ru州。 摸清敌军动向后的邹a立刻率大军前迎,把中军帐直接扎到了飞霞山上.敌我双方在奉新、靖安之间稍事接触后,蒙古军无法突破破虏军的战车火炮防线,后退十里。 江南西路的正面战线遂在靖安小城附近再次稳定下来。 靖安小城方圆不足十里,但此城东接堰原山、潦溪,西接华林山、飞霞山,利用周围华林、飞霞、黄a、八叠、堰原等五座大山形成的封闭地势,如同一个大门般,牢牢扼住了元军由此南下的路线。 破虏军对火炮、战车等重型装各依赖性大,不擅长野外遭遇战。 蒙古军皆为骑兵,转移速度快,但缺乏攻坚设备,不擅长攻城拔寨。 双方各有短长,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伯颜对此早有准备,一边将重兵驻扎在靖安城内吸引邹a注意力。 暗中却派了得力属下杰格勒、噢合勒、把图答拉、格日乐土、哈拔拉等人自鄂州进兵,绕路而行,从荆湖南路的酷陵杀入江西。 诸各领五千兵马,分头去骚扰破虏军的大后方。 杰格勒等五员悍将看准机会,山酷陵直扑萍乡。 本打算杀邹a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料到迎头碰上了林琦这个杀星。 林琦在袁、吉二州与元军周旋多年,对每一座山、每一条道路都熟悉异常。 见元军到来,从容布置,利用罗霄山脉错综复杂的地形给元军布下了无数道陷阱。 两万多蒙古骑兵自从进了袁州地界就没得到安稳,不是突然间遭到了一顿炮弹和手雷的轰击,就是不小心走入了地雷阵,被炸了个人仰马翻。 本计划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到破虏军侧后,给江南西路各地造成不可承受的破坏,结果顺着山路挨了十几天痛打,连袁州城的影子还没看见.杰格勒等人知道偷袭作战失败,不敢再按原计划分兵劫掠。 把兵马撤离到罗霄山、萍乡一线,试图北上谢山,从侧翼呼应伯颜主力。 待大军集结完毕,疲惫不堪地杀到谢山附近,却发现本来算不上险要的谢山、万载等地,凭空出现了无数座圆形的石堡。 一座座石堡遥相呼应,刚好卡死了蒙古军的迁回路线。 那些石堡显然是匆匆搭建的,石块的棱角都没磨平,彼此之间的缝隙中,泥桨下流的痕迹清晰宛然。 但这种临时打造的石头堡垒却极其结实,以蒙古军简陋的攻城器械根本无祛在x时间内将其揭毁。 更让杰格勒等人头疼的是,守卫石堡群的民车m无武者之风,任凭蒙古人怎么叫骂,都躲在堡群和围墙后不肯出来野战。 蒙古军耗费千余兵力攻破了最外围两座石堡,向北一看,同一个方向上居然还有几十座石堡拦在前面。 更远处,成千上万的流民们喊着号子,用一系列古怪的工具还在不断地垒着新的石头墙。 伯颜苦候奇兵战绩无果,不得己,分出一支兵马向东去收复失地。 这路兵马总算战绩巨大,从德安、瑞昌、德化、到南康,数座大城不战而下,附近甭说破虏军,连用来砍头冒功的百姓都没抓到几个。 领军的蒙古万户其木格贪图战功,不肯告诉伯颜附近百姓己经逃散一空的事实,把兵马驻扎在南康城内,制造木筏,准备寻机过湖扩大战果。 木材砍了一大堆,正打算依次过湖,谁料某夜突然失了一场人火,几百个扎好的木筏尽被烧去不算,城中的士兵也被烧死了一千有余。 伯颜闻讯,知道其木格这个草包上了破虏军悍将苗春的当。 赶紧下今,严禁客路兵马再做过湖准备,大军一边扫荡乡间余匪,一边整伤沿江渡口,以便把淮南西路的大批新附军调过来助战。 战事不顺,又找不到百姓供自己抢掠屠戮的蒙古武士们郁闷异常。 偏偏此刻天公也不作美,终日阴沉着个脸,熏风吹得人的汗都出不出来,皮甲全部都粘到了身上,臭味大到能熏死苍蝇。 靖安城,蒙古人的中军。 伯颜的心腹爱将格根光着膀子,在地图旁晃来晃去。 绞尽脑汁试图寻找一个可能的突破点出来,双脚把地板踩出汗来了,仍然一无所获。 “薛良格部的小子,别找了。 邹汉打了这么多午仗了,即使他是个笨蛋,也会长出点见识来,岂能轻而易举地让你找到破绽?况且他摩下的将领大多是本地人,不用地图,也知道该把防御重点放在哪?”伯颜倒是看得开,半躺在大师椅上,由荆湖豪门刚刚献来的两个美妾给打着扇子,乐滋滋地享福。 “末将,末将只是,只是不甘.……”己经升为了上万户,格根依然对伯颜非常尊敬,对方戏称自己为小子也不懊恼,喃喃了几句,提高声音说道:“末将只是不甘心,破虏军兵力不到咱十分之一,那些民军刚刚放下锄头,连握刀的位置都弄不对,偏偏..…”如果守在自己面前的全是破虏军,双方人数相当,蒙古军兵器恺甲俱不如人,诸将还勉强咽得下这口恶气。 可经历上次赣州会战,邹某人手里剩下的破虏军士卒最多不会超过两万.要是被人知道对方以两万兵马加卜十几万草贼流寇就能把大元百战之师“欺负”到如此地步,军中诸将今后怎能在人前抬起头来?“这就是邹某人的高明之处,他只守不攻,这连绵群山间,咱们短时间内怎能弄清楚哪段地域是驻扎的破虏军主力,哪段地域摆的是凑热闹的民军。 况且咱们没足够的重炮,硬攻的话总是吃亏。” 伯颜抬起眼友向地图上扫了扫,带着几分佩服的语气说道。 “要是多点出击..…”格根犹豫着问。 这是一个没办法的办法,借助优势兵力在全线发起猛攻,总有一个地方能探出敌军的虚实来。 “好啊,这么热的天气,趁你疲惫不堪的时候我集中兵力反杀回来,看到时候谁吃亏。 当年刘琦将军就用这招击败的完颜宗弼,你想重蹈金军覆辙么?”“那?”格根一时语塞,伯颜对他青眼有加,所以他亦竭尽全力辅佐伯颜。 眼下凭着如此优势兵力,却趴在山下跟敌军耗时间玩,这种局势实在让他觉得沮丧。 “你的办法可行,但得改一改。 每天清晨的时候,派小部分人马轮番去骚扰敌军,根据各方向炮声的密集程度和羽箭质地的差别,多试验几次,就能分辩出除了奉新城之外,破虏军主力都在哪。 然后谨慎准备,找机会从羽箭质地最差那个地段向前突,必然能在邹某人的防线上戳出个窟窿。 但邹将军既然敢用这样的办法死守,肯定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他凭着这段山地消耗尽咱们锐气,凭着赣江再把咱们的兵马挡上十天半个月,到时候他在赣州城下以逸待劳,身后还随时能得到福建、厂南两地破虏车的支持,咱们到了那里,就成了达春第二,想撤都撤不下来了l”伯颜老谋深算,不看地图,也能把邹汉的布置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求的是一战而靖全功而不是短时间内的胜负,所以根本不打算按常规方式行动.格根按着伯颜的指点仔细考虑整个战局,越看,越发现伯颜的判断越准确。 带着对老将军的几分敬意,他虚心的请教道:“眼下侧翼无法着力,依大帅之见,我军最佳应对之策是什么?”“等!”伯颜微笑着说了一个字,闭上眼睛,享受了片刻带有美人体香的徐徐凉风,低声补充道,“等新附军来了,让他们去攻坚。 等李治亨的行动有了结果,等拿着咱们金子收买民军的使节送回消息来。 本来咱们大军进入江西,只是为了不给琳嘴军修v时间.把邹将军的兵马调动了,咱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剩下的,就是静待“可李,李治亭将军……?.,格根终究还是觉得牧仁李这个名字别扭,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只是一点火星而己,只要落在干柴间,无论多大,都会冒起烟来。” 伯颜眨了眨眼睛,非常自信的说道:“不需要等太久,赌局己经开始了,没人能把他停下来!”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赌局,赌的是大宋君臣能否亲密无间。 大宋的学者、官吏和新崛起的贵族们,能否在**面前保持理性。 输了,伯颜输掉的全部赌注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 而大宋君臣的赌注却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 “万岁简直是在拿大宋的国运豪赌,过么多年来,文相何曾辜负陛下?大敌当前,万岁却相信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自乱阵脚,难道陛下想重蹈当年崖山覆辙么?’皇宫内,帝师邓光荐大声怒斥道。 他刚从广南东路的治所赶回米,满身满脸的泥桨还没洗去,就匆匆闯进皇宫进谏。 试图劝阻幼帝赵帚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胡闹。 虽然己经有了自己的主见,对于自己这位博学多才的恩师,赵帚还是心存几分敬畏,吩咐人打来洗脸水给邓光荐净而,一边亲手捧起毛巾伺候,一边低声替自己的行为辩解:“不是师傅教导我说,‘人不可一日无首,国不可一日无君么?’。 肤己经长大,文相却任何事情不与联商量,拿联当傀儡。 联有心亲手恢复祖宗基业,自然要想办法把权柄取回来!”“长大?”邓光荐从赵畏手里扯过毛巾,胡乱抹了一把,然后重重地丢进铜盆里。 “陛下长人了,好,敢问陛下,你知道满朝文武哪个是真心忠于你,哪个拓戴你还政只是顺口答应,哪个叫喊着珠杀奸贼只是为了他自己取而代之?你知道伯颜近二十万大军进入江西,而大宋真正能与元军野战的人马有几何么?你知道这几午忽必烈为什么连一个乃颜都收拾不下,没有精力大举南顾么?你知道陈吊眼为什么带着几千兵马就过江找鞋子拼命,根本不在乎马革裹尸而还的原因么?你知道新政实施前,大宋国库有银几何?新政实施后,大宋岁入几何,官员和健儿的月傣翻了几倍么?:他心情过于激动,每问一句,就向前踏上一步。 到了后来,直接把赵昌逼到了墙跟上,依旧不顾皇家尊严,用眼睛瞪着对方逼问道.皇宫之中,从没有人过样跟赵是说过话。 即便是当年苗春给他找得武学教头,手下虽狠,嘴上也是轻言慢语,从不敢高声让皇帝受惊。 赵帚被逼得喘不过气来,“联,联,联,联……”连连支吾了几个联字,一个肯定的答案都给不出。 答应跟陈宜中一起发难将文天祥逼退的文臣、武将还有皇族加在一起有几十个,赵帚也知道这里边肯定有人只是为了图自身富贵,对皇家役有半点儿思心。 但是,年幼的他认为欲成大事,必须模糊一些小节。 待夺回了权柄后,自己必然有机会分辩群臣之中,哪个是奸臣,哪个是君子。 至于如何治理国家,诸葛亮那篇出师表里说得好,“亲贤臣而远小人___.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一国之君只要掌握好用人之道,自然可以使国力蒸蒸日上。 却疏忽了邓光荐所说的‘细枝末节”,同时,也幼稚地认为以大宋目前国力,换了谁都能领军与北元一战。 “陛下啊,你好生糊涂!”邓光荐看到赵贵的目光像受惊的小鹿般在自己的阴影下躲闪,心中终于不忍,后退几步,仰天长叹。 “大胆,你眼里还有陛下么!”被邓光荐突然举动吓傻了的小太监乐清杨跳将起来,手指着邓光荐怒斥。 赵畏并非一个愚蠢之人,先前受了陈宜中的蛊惑,又错算自己的实力,认为陆季夫,张世杰、邓光荐等人理所当然地会倾力支持自己亲政,所以才大力支持陈宜中的行动,眼下张世杰态度暖昧,陆秀夫人己经主动与陈宜中划清界限,如果邓光荐再用力搅和一下的话,帚极有可能翻然悔悟。 陈宜中的行动失去了皇家的支持,也就送不到让大宋内乱的目的。 对于乐清扬来说,这就等于辜负太子真金的一番信任,他在大都的家人月弄不好都会受到牵连所以,乐清扬无论如何不能让邓光荐得逞,跳出来,一边训斥陈宜中君前失礼,一边大声招呼,命内宫侍卫上前护驾。 二十几名出身皇族的侍卫应声而至,一半围住赵最,另一半利剑出鞘,死死把陈宜中看在圈内。 “这就是陛下的全部家底么?再加上一个像他这样,狐假虎威的小太监!”邓光荐气得连声冷笑,指着乐清扬等人向赵畏问道:“你可知道这泉州城内外,驻扎着多少警备军兵马。 警备军中,有多少人只要许夫人一声令下,就可以杀向她指着的任何地方.可知道流求苏家的舰队三日时间就可以开到泉州城边上,闽乡侯早就看不惯你这小孩子皇帝,一直谋划着拥立新君,以便有资格与文垂相争极?就你手中这几个人,就算加上全皇宫的太监,还有陈府的家丁,够水师战自店轰几炮?还是够许夫人的马队踩几遭?”。 “联,联是大宋皇帝,天下百姓对联亲政无不翅首以盼,联登高一呼,整个福建的百姓都会听联的调遣!”赵帚明知道邓光荐说得句句都是实话,却不肯服软,仰起脖子,气哼哼地喊道。 “福建百姓会听你的调遣?”邓光荐又发出一声冷笑,“陛下,你真该出宫去看看百姓心里到底向着谁。 臣当初的想法与你当初一样,可这几年臣在外边看到的、听到的却截然相反。 百姓们知道你是想「i的皇上,但他们也清楚地看见了,蒙古追杀他们时,整个行朝都在海上漂着。 帮他们阻挡北元兵马,杀鞋子报仇的是文大人,免他们农赋,让他们有口饭吃,有地方卖力气的也是文大人。 让他们被贪官欺负了,有机会弹m对方,有可能把委屈找回来的,还是文大人。 换句话说,百姓们只在乎谁能保护他们,能让他们吃饱饭,才不会为了几个阴谋者口中的大义和马队炮舰拼命!”“轰隆隆!”邓光荐的话夹杂着天空中的霹雳,一声声敲打在赵畏的心窝上。 在此之前,赵最盼星星盼月亮般盼邓光荐早日赶回来,能在关键时刻给自己撑腰并出谋划策。 万万没想到邓光荐白从进入皇宫就没给白己半分支持,所有的话加起来只有两个字,“反对”,坚决地“反对”。 赵帚有些犹豫了,沮丧地挥了挥手,命令侍卫们退出去。 他虽然头脑发热,却还没热到分辩不出来邓光荐话里的关切之意的地步,聋拉着脑袋在屋子内踱了几圈,低声问道:“事情己经这个样子了,师傅说,联,联该怎么办!”邓光荐看看赵黄蔫巴巴的样子,心里泛起一股柔情,走到他身边,帮他整t整衣领,然后俯下身体,低声安慰道:“趁现在一切还可以挽回,陛下给大都督府写一封信,然后下诏罪己吧,承认自己受了霄小之徒盅惑,也承认自己年幼无知。 发誓不会再做违背约法的事情,也发誓在完全驱逐勒虏之前,永不再提“亲政”二字。 文垂相当年能在危急关头派船救你,而不是选择另立新君,就说明他心里放不下陛下.只要陛下卞动认错,有文永相、陆大人和微臣在,那些试图另立新君的人也翻不起风浪。 忽必烈己经消灭了乃颜,北元不日就将以倾国之力南下,大宋经不起这么折腾了,陛下大了,也应该替国家多想想了!”。 “不可!”没等赵贵回答,小太监乐清扬抢先说道。 邓光荐抬起头,警觉地上下打量乐清扬。 从进宫之后的感觉来看j赵a身边这个小太监绝对非一般人物。 赵帚在歧途上走到今日,至少有一半“功劳”要算存诊个小太监头上。 想到这,邓光荐厉声质问道:“这位公公好大胆子,居然事事能替皇上做主,难道内宫之中,己经没有法度了么?”乐清扬被邓光荐逼得额头冒汗,凭刚才从侍卫手中借来的腰刀,他完全可以将邓光荐直接刺死。 但对方身上那凛然正气压得他举不起手来,一颗心突突狂跳着,好像自己身上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都被邓光荐一眼看穿了。 “联只怕,只怕文垂相不肯原谅,会和其他人一起,逼联退位!”赵畏轻轻拉了拉邓光荐衣角,求救搬嘟a道。 “如果大宋此刻内乱,让蒙古人寻了机会,陛下丢得岂止是一个皇位?恐怕整个汉家江山,还有性命都得丢掉?”陈宜中再度俯身下来,扳着赵最的肩膀劝道,“陛下若能悬崖勒马。 臣,臣立刻就出宫联络陆大人和张大人,然后去途中拦住文大人,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陛下周全!”“联,联听人说,伯颜,伯颜己经派人来联络,准备和宋元议和。 陈,陈垂相还曾向联保证,他,他能带领兵马挡住元军南下l”赵帚还有些不甘心,把对自己有利的条件都摆了出来。 他知道邓光荐心里对自己好,所以想把这些条件摆明了,让邓光荐替自己找一条除了下诏罪己之外,更好的退路。 或者以进为退,利用陈宜巾这把刀,挡住文天祥这把剑,给皇家争取多一些权力。 这样,他既可以保住皇位,又可以不让这次支持自己的皇族成员寒心。 将来长大了,进退之间也能从容得多。 “陛下相信伯颜的议和诚意?陛下难道不觉得,伯颜派来的这个议和使节,来得太蹊跷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陈宜中准备制造事端时,他来告诉你元宋可以议和,让你放心人胆去筹划复位?”邓光荐笑了笑,拍着赵帚肩膀问道。 他终于知道谁给了陈宜中这么大胆子了,从始至终,这个热衷权力的前i相就坠入了伯颜的圈套.或者说,陈宜中一直不甘心在权力争夺中失败,而伯颜的议和使节,给了他风险最小的投机可能。 赵帚被问得满脸通红,从邓光荐的笑容里,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摇摇头,汕汕道:“师傅曾经讲过,议和这种事情,只有双方彼此忌惮的情况下才可能达成。 眼下元强宋弱……”“对了,况且伯颜只是一国之相,怎可能替忽必烈做主战和之事!”邓光荐欣赏地点点头,说道.“陈大人也不可能领兵打败勒子,第一,破虏军不会听他的号令。 第二,他也无此才能。 当年他手里嫡系兵马不下二十万,尚被达春、索都打得扬帆出海。 如今,他无一兵一将,凭什么与伯颜对阵!”。 “可,可……”赵箫喃喃地嘟嚷看,他突然想起赵朔早晨带入皇宫的一封信,在泉州北方南安小镇接受整训的一支破虏军新兵被赵朔的父亲说动,几个即将带队赶赴江南西路的将领答应一旦城巾有事,立刻回师仅卫皇宫。 如果让邓光荐去联络陆秀夫、张世杰在文天祥和大都督府而前替自己说情的话,这个消息还要不要说与恩师知道呢?还有乐清扬的师父唐影出了十万银币,自己用他买通几个警备军低级将领做内应的事情,要不要告诉邓光荐呢?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争取有利位置。 如果这次亲政行动从开始就上了陈宜中和伯颜的当,自己这个当皇帝的确够愚蠢,将来即便再有机会亲政,也不会伐到太多的人支持。 这种把自己陷入套子的事情,赵帚不想干。 他装做懊悔的样子饭下斗,心中反复考虎自己的出路何在。 。 “为君者,善于因势利导……”邓光荐当年的教导言犹在耳。 老师,怯快地请求道:“联知道错了,理应下诏罪己,外边雨大,师父休息一晚,明日再去找陆大人、张大人联系替联善后事宜吧……”“臣立刻就出宫,以免再生事端!”邓光荐见赵畏终于答应认错,心中非常高兴,恨不得马上出宫去,找到陆秀夫、找到张世杰,告诉他们几个大伙当年并没有拥立错人。 赵帚依然是个可以辅佐的有道明君。 赵帚拉着邓光荐的衣角,像当年读书时一样,恋恋不舍地送恩师出门。 小太监乐清扬几次想阻止,都被赵帚喝退了。 看着邓光荐跳上马背,带着十几个侍卫远去,雨伞下,赵帚满是懊悔的脸上,轻轻露出一丝笑容。 “外边风雨急,师父慢行!”赵昌望着邓光荐的身影,动情地喊道。 急速而行的骏马被邓光荐拉住,感动之余,这位帝王的老师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带马跑了回来,指着小太监说道:“为取信于人,臣需要此公公陪同一行!”说罢,也不管赵帚是否答应,命令一个高大侍卫直接把乐清扬拎起来,横放在马背上。 “师傅……”赵帚试图把乐清扬留下,又想不出阻拦的理由,整犹豫间,马背上的邓光荐低下身,在赵a耳边说道;“有句话臣今晚一直忘了跟陛下说,陛下千万记住,没有实力相佐,权谋看上去越精妙,越像一个大笑话!”说罢,邓光荐双腿一夹马肚子,迎着风雨雷电而去。 第一章 轮回(一) 邓光荐策马与文天祥并络而行,百余名铁甲侍卫围拢在他们前后,马蹄铁敲打在水泥筑造的官道上,奏响暴风雨般旋律。 暴雨过后,泉州远郊的风景很漂亮,三年前大都督府重修官道时在道路两侧顺手种下的垂柳已经成荫,细眉般的叶子被雨水滋润过后,颜色绿得像一团墨般浓重。 婆娑的柳枝伴着绵延的官道在丘陵与平原间起伏跌宕,远远望去,俨然一条刚刚挣脱枷锁的小龙,骄傲地展开了健康的身躯。 层层垂柳下,站满了各地赶来的百姓。 他们中间有的只是为了一睹心目中英雄的真正面目;有的则是听了一些街头巷尾间的传闻而自发前来“护驾”;更多的,则是抱着人多凑热闹的心态,起个大早赶到路边来“搂一眼”,以便在傍晚的酒桌上能寻找到一些有利谈资。 无论是抱着什么目的而来,大伙的心愿都得到了满足。 文天祥的坐骑是海商们重金从西洋购买来的阿拉伯马,高度足有平时拉车挽马的一倍半。 宝马良驹加上一身儒雅的布袍,使人们很容易就能把文天祥跟周围的其他官员分辩开来。 而那些担心文天祥安全的人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百余名重甲侍卫,还有道路最内侧站得密密麻麻的警备军将士,令一只蚊子都难以靠近大都督身边五步之内。 事先在报纸上大声嚷嚷,要拦路抗议的老儒名士们,则一个都不见踪影。 也不怪他们胆小,今天这场合谁要是敢去捋大都督的虎须,不用侍卫和官兵动手,周围百姓就会冲上前,活活把他撕碎。 收获最大的是那些看热闹的人,整个泉州倾城而出欢迎一人的盛况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也没人当得起这份殊荣。 如今文天祥得到了,他们看见了,参与了,记录了。 即便几十年后在外乡人面前提起来,都足以让他们把鼻子再台高三寸。 “祥兴四年秋初,丞相文天祥奉旨还朝,阖城百姓相迎于道,街巷皆空。” 数年后,私人撰写的史料中如是记载。 而官方修订的正史里,则非常自然地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忽略了过去,连同文天祥到来之前某些人的怪异举止一并放入了被人遗忘的角落被史家所遗忘的,往往是一个时代最重要的。 因为,那些人们不留心或试图遮掩的角落,是历史的拐点。 “恭祝丞相大人身体安康,长命千岁!”干净整洁的香案后,几十个年过古稀的老者执香祷颂。 奉皇帝之命前来迎接文天祥的内廷宦官还没开口,代表行朝整体的高官还没出面,老人们这样做,已经是严重的僭越行为。 周围士兵和百姓却谁也不肯较这个真,顺着老者的话头喊道:“恭祝丞相大人身体安康,长命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喊声如雷,将所有噪音淹没在祝福与崇拜的浪潮里。 文天祥在马上四下拱手,大方地向周围百姓表示感谢。 这个富含古韵的动作进一步带动了人们的情绪,人群中,有人作揖,有人挥手,还有大批退役士兵按拳于胸,以破虏军标准军礼来向文天祥表达他们的忠诚。 “千岁,千岁,千千岁!”百姓们互相推搡着向前拥,紧张得警备军士卒们不得不将手互相挽起来,以保证道路的畅通。 大都督府的护卫则自觉地将队形收缩,于文天祥前后左右组成一个四骑并行的马队,以防有人因为过于激动而不顾大都督安危。 “大都督人望很高啊!”邓光荐被周围的欢呼声吵得头晕目眩,转头回视文天祥,意味深长的嘀咕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文天祥亦被欢呼声吵得有些耳背,侧过头来大喊道。 “我说请大都督仔细听听这如潮欢呼!”邓光荐以为文天祥在故意装傻,提高了几分声音大喊。 “千岁,千岁,千千岁!”、“…….如潮欢呼”、“千岁,千岁,千千岁!”两重欢呼恰巧将邓光荐的话截断,只把后半句送入了文天祥耳朵。 “他们热闹他们的,我自己不晕头转向就好!”文天祥心思很敏锐,从半句话中猜出邓光荐想表达的意思。 “但愿如此吧!”邓光荐又嘀咕了一句,轻轻带住马头,与文天祥错开几步距离。 十里长亭已经在眼前了,吏部尚书赵时俊、左相陆秀夫、保国夫人陈碧娘代表留守泉州的文武百官和皇族,微笑着迎了上来。 文天祥暗自松了一口气,飞身下马。 陆秀夫和许夫人能出城相迎,就说明城内的暗流已经得到有效控制。 小皇帝赵?m坚守了他对邓光荐的承诺,在关键时刻收手,为大都督府和皇室双方保留了回旋的余地。 “文大人一路鞍马劳顿,本官奉万岁之命在此相候。 仅以一杯水酒,替万岁为大人接风洗尘!”陆秀夫端起一只酒盏,高举到文天祥面前。 “谢万岁,谢左相,谢泉州父老乡亲!”文天祥从侍卫中走出,接过酒盏,四望称谢。 “千岁,千岁,千千岁!”长亭附近,士兵和百姓们再度齐声欢呼。 侍卫长完颜靖远快步上前,欲替文天祥代饮第一盏酒。 却被曾寰轻轻拉住了手腕。 “岂有鸩人陆夫子!”曾寰非常有把握地低语道。 经常站在文丞相对立面的陆大人虽然迂腐,却不是个为了个人利益不顾大局的人。 如果不想把整个国家都葬送掉,陆秀夫必然早已亲自品尝过了这坛佳酿。 在完颜靖远担忧的目光里,文天祥将酒一饮而尽。 陆秀夫又递上第二盏酒,代表留守官员的心意。 文天祥举杯相相谢,二人含笑对饮。 然后是赵时俊奉上第三盏,代表赵氏皇族。 在运动和酒力的双重作用下,文天祥瘦削的脸上很快呈现出了几分微红。 刹那间,文天祥脚步显得有些虚浮,醉态可掬。 是时候了,曾寰瞪着双眼想。 如果陈宜中还不死心,蒙古人欲有所动作,赵?m对邓光荐的话阳奉阴违,眼下文大人身边侍卫最少,已经最佳行刺动手时机。 他捏了捏完颜靖远的手,慢慢向前移动身体。 完颜靖远与曾寰一左一右扶住了文天祥,警觉的目光同时扫视过周围每一个角落。 什么也没发生,周围百姓、官员善意地微笑着,看着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因为三杯淡酒而醉倒。 这才是他们最喜欢的文丞相,有血有肉。 喝了酒会脸红,醉了后走路摇摇晃晃。 而不是轻摇羽扇,算进天下机关却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人物。 这种笑容让人感觉很暖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与兄弟姐妹饮酒相贺般温馨。 曾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把皇上和留守官员们的心肠想得太坏。 “他们真的像细作汇报的那样试图致丞相大人于死地而后快么?”一霎那,曾寰狐疑地想。 陆秀夫笑着上前,指着长亭后的一溜儿马车说道,“万岁体谅文丞相鞍马劳顿,特意把自己的马车让了出来。 诸位随我搀文大人上车,车里边有水果,还有醒酒汤。 路途尚远,文大人刚好在里边稍事休息,以便去参见圣驾,万岁还在宫门口翘首以待呢!”曾寰和完颜靖远带着满腹狐疑松开了手,看着侍卫们将文天祥搀进了邵武工场为幼帝专门定做的马车。 在百姓的欢呼声中,马车徐徐启动,顺着官道驶向远处的青色城墙。 “军师,你不觉得事情有点怪异么?”刘子俊纵马上前,靠近曾寰身边说道。 “是很奇怪,但那辆车是什么情况,你也清楚!”曾寰压低了嗓音回答道。 此刻,行朝留守和大都督府随员都上了坐骑,慢步跟在文天祥的马车后。 人多耳杂,他即便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也不敢太明显表现出来。 “不对劲儿!”刘子俊连连摇头,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 这种倾全身之力打出一拳,却砸在了团棉花上的空虚感令他额头冷汗直冒。 一切都与预想的不一样,陈宜中的家将郑虎臣没有出现,预料中的刺客也没有动作。 就连蒙古人的细作,都在文天祥入城的前一夜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为情报收集分析人员,刘子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敌手的行动处处出你意料,就说明敌手已经完全取得了主动。 当他发出最后一击时,等待着你的结局只有一个。 死,刘子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哆嗦,不顾众人怀疑的目光,策动坐骑快行几步追上文天祥的马车,伸出手指,在车门上轻轻敲了敲.落指处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钢质车门特有的声音。 邵武军械厂为幼帝赵?m定做的马车四壁皆用薄钢板铆接,除了车箱两侧的双层玻璃窗有些脆弱外,其他地方,即便用断寇刃都砍不动。 文天祥睡在车里边比骑在战马上安全得多。 除非有刺客事先埋伏在车厢内,否则休息碰到他一根寒毛。 “子俊,什么事!上来说”文天祥翻开车窗上的纱帘,隔着玻璃醉醺醺地吩咐。 刘子俊歉意地向陆秀夫等人笑了笑,拉开车门,跳了进去。 借着纱帘透过来的日光,他看见文天祥毫无醉意的双眼。 “丞相,事情过于顺利,万岁突然变了性子!”刘子俊用蚊蚋般的声音说道。 马车里的空间很大,他却尽量躲开了文天祥那双几乎看到人内心深处的眼睛。 “唉!”文天祥回以一声轻叹,然后,用同样低的声音说道:“你们把在南安整训的火枪营调到了城里,又借着修养之名,把王老实、张狗蛋等人藏进了泉州。 此刻大都督府在城内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别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丞,丞相!”刘子俊感觉到自己脑门上有“雨水”顺着帽沿淌了下来,以修养的名义遣将,假水路转进的名义派兵入城,都是他和曾寰等人未经请示自作主张的行为。 大伙本以为顺利把文天祥蒙过去了,谁料到文天祥根本不糊涂,把众人的所用动作全看到了眼里。 “子俊,如果今天皇上或陈宜中派出了刺客,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早把黄袍藏在了怀里!”文天祥用手臂支撑着,在软塌上直起身体,幽幽地问。 刘子俊后背一阵阵发凉,声音也不由自主跟着颤抖起来,“丞相,我等对丞相绝无恶意!”“我没说过你们有恶意,请我当皇上我还觉得你们有恶意,那等于说我不知道好歹。” 文天祥的声音里充满了惋惜,亦充满了失望,“可你们忘记了么,无论我们任何一方获胜,国家都会元气大伤,拣到便宜的终将是鞑子!”“我,我……”刘子俊蠕嗫着,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眼前那双充满失望的眼睛。 刹那间,他心里充满了悔意,但后悔旋即又被另一种决然的情绪所取代。 抬起头,他略微提高了几分声音说道:“大伙都认为,这是一种最快速平息混乱的办法。 丞相人望高,宅心仁厚,并且不贪权。 将来一定是个任人唯贤,从谏如流的千古明君。 既然很多人希望头上有一个皇帝,与其由着几个小娃娃和老头子瞎胡闹,不如您痛痛快快做了去!”“这就是你们的全部想法?你的,还是子矩、宪章他们所有人的!”文天祥盯着刘子俊,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这一刻,他感到心里很苍凉,几乎需要用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跌倒。 一切为了提高效率,这句话在记忆中他很熟悉。 另一个时空中文忠就经常听见这句话,当时所谓的最高统帅用这个借口敷衍所有独夫举动,并用这个借口将反对者全部押赴刑场。 而那些在外敌枪口下不肯低头的人,却在独夫面前山呼万岁。 自己尽力避免着同样情况的出现,却最终看到信任的人是怎样一步步的将自己推上神坛。 “千岁、千岁、千千岁”,车外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浪浪拍在文天祥的心头。 和万岁只差了一步,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新的一个轮回,还是新的一个开始。 “是,是末将先提出来的,他们也,也没反对,也都都赞同!”刘子俊被文天祥的表情吓得很紧张,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末将甘愿受罚,但请丞相考虑大伙的意见!”“你受罚?子俊,我凭什么罚你?”文天祥连声苦笑,“运送兵马在参谋部的职责范围内,疗养伤兵也理应归陈龙复的统一安排。 你们都在做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我自己当时没觉察到其中奥妙,黄袍没掏出来前,我无凭无据,拿怎么罚你?等到你们将黄袍掏了出来,我已经称孤道寡,有何理由罚你?”“子俊啊,你们都长了本事,算得好精妙,好精妙!朝廷、大都督府、百姓、还有我这个大都督都在你们的算计里!”文天祥低声叹息着说道,语调中的忧伤如同一把刀,刺在自己和倾听者的心上,“可你们算计时想过没有,我们都曾经在约法前立过誓!”。 “丞相,推您当皇帝,并不违背约法!”刘子俊有些着急地解释道。 他不知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还是几个人的精心策划被文天祥慧眼识破了。 但他明白一件事情,就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半途而废。 皇家不会善罢甘休,这次半途而废了,下次还要为权力争斗而流血。 与其缠绵不休地斗下去,不如一次把该流的血全部流干净。 “不违背约法?”文天祥的双眼瞪了起来,仿佛面对的不是刘子俊,而是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怪物。 “推您当皇帝,不违背约法本意。 约法的目的是采纳众人之谏。 而此刻,大伙的共识就是由您来做皇上!”刘子俊非常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文天祥再次楞住了,脑海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配合着车窗外越来越激昂的欢呼,让他头疼欲裂。 刚才饮下的淡酒全部涌上了头,麻醉的感觉从头皮一直传到了脚底,他不能思考,不能呼吸,亦没有力气说话。 迷迷糊糊中,仿佛灵魂脱离了躯壳,升到了马车的天花板上。 装饰得金壁辉煌的车厢中,还有另一个满脸嘲弄的身影,文天祥知道,那是一直躲在自己灵魂深处的文忠。 “你必须将所有权力集中于一身!否则,整个国家和你自己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一身儒装的文忠嘲弄地笑着,仿佛早已经预料到文天祥会面临这样的困局。 “我只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摆脱轮回!”身穿八路军军服的宋瑞大声抗辩道,神情举止却是那样苍白无力。 “轮回,你摆脱不了。” 凭空中又出现了一个身影,像是陈宜中,又像是曾寰、刘子俊,面孔不停的变幻着,说的却是同一句话,“你不顾众议,拒绝这件黄袍,和一言九鼎还有什么差别?哈哈,黄袍已经披到了你身上,你无论接受与否,结局都是一样。 这是宿命,你解不开。 解不开,轮回就永远继续!”“千岁,千岁,千千岁!”车窗外,欢呼声震耳欲聋。 轮回(二) 文天祥脸上的表情随着内心深处天人交战而变幻,一会儿慷慨激扬、一会儿冰冷阴森、一会儿显得痛苦而无奈。 坐在他对面的刘子俊被吓得万分懊悔,恨不得抽出刀来砍上自己几下。 大伙千算万算,唯独忘记了文大人曾经发过疯这个茬儿。 当年他在百丈岭上一场疯癫,害得整支军队差点没散去。 如今为了皇位之事把他再逼疯了,非但赵?m和陈宜中要跳起来大声喝彩,蒙古人那边忽必烈和伯颜也肯定要酒杯庆贺。 “丞相,丞相!”刘子俊压低了声音,焦急地喊。 他不敢让车外的人听见,亦不敢任由文天祥就那样痴呆下去。 正手足无措间,听见文天祥突然发出了一声长叹。 “吁!”文天祥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眼中迷茫尽去,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果决。 他的腰挺得很直,高挑着被冷汗津透的重衫。 他的肩膀端得很平,仿佛担负着内心世界与外部的双重碾压。 但是,那双肩膀和脊背却没有佝偻下去,而是颤抖着支撑了起来。 “我当不了这个皇帝,你们这样做,无异于将我架在火堆上烤!子俊,你收手吧,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文天祥的目光穿透车厢内的阴暗,郑重地投在刘子俊的脸上。 刘子俊的心立刻咯噔了一下,追随文天祥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违背过对方的任何命令。 盲从的习惯使得他想点头答应文天祥的要求,但内心深处的不甘又让他挣扎着,在文天祥的逼视下躲开自己的双眼。 犹豫了片刻,刘子俊强咬着牙问道:“为什么?如果您当不了皇帝,谁还有资格当这个皇帝!”“我当不了这个皇帝,如果你们将黄袍强披在我身上。 披上黄袍后的我,第一件事情要做的就是杀掉你们几个首倡者,这样事情,我下不了手!”文天祥嘴角间挂起了几分嘲弄的笑容,盯着刘子俊的眼睛说道。 “为什么?”刘子俊被文天祥的话吓了一跳,提高了几分声音问。 当初大伙提议推文天祥来做皇帝,除了为了抗元大局这个因素外,内心深处未免没存了做从龙功臣这个心思。 如今听文天祥居然要以血酬功,虽然明知道是一句威胁的话,也令人心情大骇,忍不住质问起其缘由。 “以安定民心,也以免同样的事情在其他人身上重演!谁知道过几天你们几个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我做了皇帝,你们几个,就是最难控制,最能威胁到我江山社稷的人,不得不杀。 可那样做,非但不能尽快安定天下,反而使得天下大乱,正好遂了伯颜的意!”文天祥摇摇头,冷笑着说道。 “我,我等….”刘子俊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大热的天,他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透体生寒。 本来,他想说一句“我等对丞相忠心耿耿!”,目光与文天祥的目光相遇,却发现自己整个人的心思都被人瞧穿了去。 对于现在的大都督而言,你对他忠心也好,不忠心也罢,只要你的行为在职责范围之内,并且没危害的国家民族,他完全可以不计较,也没权力计较太多。 但如果面对的是一个皇帝,则对方考虑的首先不是你忠诚与否的问题,而是你的能力、影响和手中权力,有没有对其不忠的可能。 正如文天祥所说,自己和曾寰几个人既然能将黄袍披在文天祥身上,同时就有将黄袍披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实力。 这样的人,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 “子俊,你收手吧。 。 你们几个想让我当皇帝,快速整合大宋各方力量。 却说服不了陆秀夫、也代表不了邓光荐的意思。” 文天祥见刘子俊哑口无言,换了个角度剖析道。 “陆大人他们几个?”刘子俊本能地反问。 从指定黄袍加身计划开始,他和曾寰等人就把陆秀夫等人排除在潜在威胁之外。 秀才造反十年不晚,陆秀夫、邓光荐等人的职位虽然高,手里却没有半个兵,怎可能危胁到文天祥称帝的道路?“他们几个虽然手中没兵,固执守旧,背后却站着整个儒林。 我若篡夺皇位,他们几个肯定不服。 以他们几个的脊梁骨,我劝不软,买不松,用强力也压不垮。 压不垮的话,为了达到你们希望的快速整合大宋各方力量的要求,我只能借助武力。 而屠刀一举起来,子俊,你能保证我会及时地把他放下么?”文天祥整了整衣冠,戏谑地说道:“我若不动屠刀,无法快速稳定局势,动了刀,又明显不再是你期待的明君。 子俊,你想推个明君上台,到最后却推出个屠夫来,到时候,恐怕你自己跟自己也无法交代吧!”“这?”刘子俊突然发现自己就像一个傻子般被文天祥绕了进去。 在与曾寰等人商议给文天祥披上黄袍前,大伙都期待着文天祥是一个尊重约法,从谏如流的明君。 而文天祥在大都督任上的表现,也的确有做一个千古明君的潜质。 但刘子俊万万没想到的是,一旦披上那件黄袍,文天祥就已经不是文天祥,他所适应的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规则。 在那个规则下,国家、民族、所有人将都成为一家一姓争夺皇权霸业的棋子。 “所以呢,这个皇位我做不稳,你们也别逼我去做。 文天祥笑着起身,伸手拉住刘子俊,“拒绝你们几个的好意,并非我特立独行。 你们几个,终究只代表你们自己!”刘子俊还要分辩,却被文天祥强拉着挪向车门,“有我在一天,任何人甭想坐上去。 已经坐上去的,也要适应不同的规则。 不然,我宁愿让皇位空下来,空到大伙都习惯那上面没有人的时候!”文天祥一把推开马车的门,大笑着跳了下来。 初秋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车厢,横扫掉他心中所有悒郁。 “丞相大人休息得可好?”见文天祥从马车中跳下,吏部尚书赵时俊上前问道。 曾寰、完颜靖远、杜规等几个心中有事者亦向前靠拢,围着文天祥的马车寒暄。 “好一场大梦!”文天祥看看曾寰,一语双关。 “宪章,我们走到哪了?进城了么?”“刚过城门,离行宫已经不远!”曾寰楞了一下,如实回答。 周围百姓见文丞相从马车中走出,欢呼声立刻又起。 有人端起清茶,高举着伸向大都督府侍卫。 他们不指望文天祥能亲手接过自家的茶杯,能给这个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尽一点心,大伙就觉得非常满足。 “宪章,子矩,你们听到百姓喊声了么?”文天祥笑着问,拉起曾寰的衣袖,向路边靠了几步,另一只手分开侍卫,接过递进人群的水碗。 “丞相!”曾寰、刘子俊、陆秀夫同时阻拦。 他们可不敢让文天祥随便喝一个陌生人递上的茶水,一旦水中有毒,整个大宋就会顷刻间瘫痪。 “你们相信大宋的百姓会害他们的丞相么?”文天祥带着几分痴狂笑问,不顾众人阻拦将茶碗端到嘴边,一饮而尽。 “丞相大人千岁,千岁,千千岁!”周围百姓见文天祥居然喝了市井小民送上的茶水,欢呼声更高。 “各位父老乡亲!”文天祥冲着道路两旁的人群大声喊道,“大家最近过得可好!”“好啊,丞相过得可好!”人群中欢声雷动,有人跳脚,有人拍手,如醉如痴。 “丞相,丞相!”曾寰低声苦劝,文天祥站得距离街道边太近了,如果此刻有人行刺,侍卫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文天祥对曾寰的劝告置若罔闻,他知道此刻自己的举止有些疯,但他很高兴自己能疯狂这一次。 五年来,在黑暗中摸索、寻找、播种,试图寻找到一条道路,让华夏大地不再坠入轮回。 最后,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却第一个跳出来,试图将轮回继续。 他不甘心,亦不相信。 他不相信那么多工厂、学校都白建了。 不相信自己培养过的破虏军将领都希望头上有一个皇帝。 更也不相信已经直起来的膝盖还宁愿再跪下去。 即便面对宿命,周围所有人都选择跪下,他自己亦要站直了身躯,率先做一个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下跪的人。 在众官吏诧异的目光中,文天祥冲着周围人群四下拱手,“各位父老,马上入秋了,你们今年挣的钱够花么?家里存粮够吃么?”“托丞相大人的福,够花,够吃!”百姓们没料到高高再上的文大人居然问出这么实在的大白话,情绪刹那间被带动得更高。 “丞相大人在做什么?”有行朝官员小声问。 他们早听过文疯子的绰号,却没想到文天祥真的发起疯来,不分时间,不分场合。 “做他认为最正确的事!”邓光荐手捻着胡须答,这一刻,他敢保证文天祥没有发疯。 非但没有发疯,头脑还异常地清醒。 文天祥大笑着,与街道两边百姓们聊了起来,他对市井生活了解不多,翻来覆去不过是那么几句。 但这几句平平常常的话,已经为他争取了最大的民心。 自古以来,在百姓心目中官员全是高高在上的,虽然近几年民间开始自己推举里正、区长这些没品级的小吏,但那只是局部行为。 大多数地区,官员的层次永远高于民。 除了文天祥以外,从来没有一个三品以上官员,肯走下来,把自己放在于百姓平等的位置。 曾寰的手被文天祥拉着不敢挣脱,心里却急得火烧火燎。 他不知道刘子俊在车中跟文天祥说了些什么,但他明显能看出来,从马车上跳出后,刘子俊就如同霜打了的庄稼般蔫了下去。 给文天祥披上黄袍的方案有三个,最佳选择是由朝廷的人先挑起事端,然后破虏军被迫反击,趁机让文天祥夺取全部皇位。 第一个方案以目前形势来看实现起来有些困难,幼帝赵?m和陈宜中突然按兵不动,这让曾寰感到老虎吃天,无从下手。 而第二、第三个方案却要求他和刘子俊分头策应,如今刘子俊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文丞相说服,自己又被丞相大人用力拉在了身边,一时间,所有方案都无法继续进行。 “宪章,你看见这些市井百姓了么?他们要的,和你想的不一样!”文天祥冷不防回过头来,低声说道。 “什么?”曾寰没听太清楚,周围的欢呼声太大,而文天祥的声音又太小,很难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将他的话分辩出来。 “鞑子又要兴兵来报复了,你们怕么?”文天祥不理睬曾寰,侧过身去,对百姓们问道。 “不怕,有文大人在!”百姓们楞了一下,齐声回答。 如果是三年前,提起蒙古人大伙心里的确很恐慌。 可三年来,元军无论来势多凶猛,都没能靠近泉州城一步。 百姓多次品尝了胜利的滋味,心中底气渐强,对元军早就不再有什么恐惧的感觉。 “如果蒙古人来抢东西呢?你们给么?”文天祥红着脸,意犹未尽的追问。 “给他一砖头!”人群里,有人用最简洁的语言回答。 “他们手里有刀,咱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废铁!”几个退役老兵互相搀扶着,在人群外围响应。 他们不知道文天祥遇上了什么事情,但他们敢保证,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文大人一句话,他们立刻可以重披战袍。 “对,咱们拿的也不是废铁!”人们哄笑着答应。 被人征服的滋味大伙品尝过,和平与自由的滋味大伙刚尝到,远远还没偿够。 如果蒙古兵真的来了,有人固然会选择屈服,但大多数人,已经认可了一个“战”字。 “如果自己人来抢呢?”文天祥冷不防问了一句,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自己人抢自己人,大伙不太明白文天祥指的是什么。 但自己人抢自己人的事情他们不是没经历过,朝廷随便一个指令就可以让一批人倾家荡产,同时亦可以另一伙人飞黄腾达。 以往,大伙都认为那是天命,运数。 但随着《临时约法》中物权一项逐渐落实,天命、运数的说法渐渐失了势,公平、合理的争论声却越来越高。 “比如说哪个贪官想抢,比如说某些人打着大义的名号。 比如,再比如哪天我突然变坏了,想抢你们的饭碗!”文天祥站在原地,大声地问。 周围一片寂然,欢呼声嘎然而止。 丞相大人怎么会变坏呢?没有人相信。 但文天祥自己说自己可能变坏,却不由得大伙不去往那个方面想。 “丞相大人不会!”人群中陆续响起一连串抗议之声。 “要是有人打着丞相的名义干坏事,大伙一定能分辩出来!”几个退伍的老兵自作聪明地回答。 这显然都不是文天祥期待的答案,他静静地站着,等着人们正确的回答。 他知道自己在赌,赌这个民族中有清醒者,赌这个民族的政治智慧在历史的同一发展阶段不落后于世界的前列。 能给他披上黄袍的不是刘子俊、曾寰等人,而是天下百姓。 如果天下百姓都希望他黄袍加身,今天,他将毫不犹豫地披上那件罪恶的袍子。 如果天下百姓中存在与自己志同道合者,逻辑的怪圈就不存在,这件黄袍就不需要披上。 “揍他!”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 随即,有人大声地附和,“揍他,无论是谁!”“丞相大人勿怪,您不会变坏。 有人打着您的名义干坏事,大伙就揍他,揍完了扭送去官府,看看到底谁是谁非!”百姓们乱纷纷地嚷嚷道。 今天,文天祥的问话太有意思了,足够让他们回忆半辈子。 也许到了老了以后,带着子孙后代坐在月光下,还可以讲一讲今天的趣闻。 “对了,揍他。 我们的财产属于我们自己,谁也不能夺去。 我们的尊严要由我们自己保卫,谁也无权剥夺。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我们究竟为何而战,我们为谁,为什么而流血。 父老乡亲,你们能给我一个答案么?”文天祥挥舞着双臂,对着所有人呐喊。 “不给蒙古人当狗!”回答声如山崩海啸。 这是用生命与鲜血换来的答案,经历过屠城、抗争的人都知道,挺直腰杆做人有多么艰难。 “不给蒙古人当狗,给自己人当狗,你们愿意么?你们愿意财产被人任意掠夺,尊严被人随便践踏么?哪怕那个人是你们的恩人,你们的保护者,或自称为圣人、神明的家伙?”文天祥接着问,仿佛一瞬间想将心中所有郁闷抒发出来,寻找一个最终的答案。 “不愿意!”人群中的情绪已经沸腾。 不愿意,我们不愿意,所有人都清晰地知道一个答案。 无论贫穷和富贵,出生的地域和父辈的职位,没有人愿意被人踏在脚下,没有人愿意自己的权力被人肆意剥夺。 “你们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文天祥的胡须在胸前飞舞,他双手高举,仿佛挥舞干戈的刑天,向命运发出一连串的挑战。 “我们拼死抗击蒙古人,就是为了不给人做奴隶。 如果蒙古人走了,我们再在自己头上供起一伙汉人,同样是为奴为婢,这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谁能告诉我,这之间的区别何在?”“没区别!我们不给蒙古人当狗,也不给自己人当!”人群中间,几个破虏军低级军官呐喊着。 在军校中,他们被灌输最多的就是“尊严”二字。 军队的上下级之间讲究服从,但军校在教会他们服从的同时,教会了他们一个人的尊严不可践踏。 “对,我们头顶苍天,脚踏大地,谁生来也不比谁高一等!”几个临窗而离的书生挥舞着衣袖喊。 经历报纸上这么多年的反复论战,君臣、父子等森严的等级在大多数年青人心中早已被推翻在地。 虽然短时间还没有新的理论诞生,但他们已经不再愿意为维护原来的秩序而被当作牺牲品。 “所以,我们设立一部约法,保证所有人生而平等。 我们曾经把自己的手按于其上,对着苍天大地许下誓言。 我们将誓死捍卫它,因为在守护着他它的同时,我们守护着国家的希望,和自己的尊严….”文天祥环视众人,声音宛若洪钟大吕。 “所以,我请你们在这里见证,我,大宋丞相文天祥,将永远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你们的权利,还有这部约法。 我也请你们和我一道,用一切力量保护它。 因为保护它的同时,我们也在保护着自己!”“那个文疯子…….”很多年后,有人笑呵呵的讲。 心里却明白,所有人的内心深处在那一天被疯子唤醒了某些早已存在的东西。 “这个文疯子!”临街的一个酒家的二楼,有个跟着人群乱嚷嚷的看客笑着说道。 手里的飞镖已经被他的汗水浸湿,但他却好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任务般,只顾跟着周围人群大呼小叫。 陈丞相做不到这一点,皇上也做不到,历朝历代的英豪都做不到。 郑虎臣知道这一点,他亦很欣赏文天祥在此刻表现出来的疯狂。 “如果我是他,我亦会如此!”内心深处,郑虎臣忍不住这样想。 “陈丞相错了,他从开始就错得厉害。 他所追寻的目标和文大人所追寻的相去太远,高下之间若判云泥!”用欣赏的眼光看着文天祥的一举一动,郑虎臣慢慢站了起来。 他不会再出手了,陈宜中的活命之恩,比不上街道上那个疯子的一根小指头的价值。 手指扣着飞镖,郑虎臣准备下楼,无意间,踏却看到距离自己不远的座位上,几个人的袖口处有银光在闪烁。 “丞相大人小心!”郑虎臣高喊,抄起一张桌子向文天祥身前扔去。 轮回(三) 听到郑虎臣的提醒,侍卫长完颜靖远侧身而出,挡在了文天祥的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移动身形的时候,他腰间的断寇刃已经抽出了鞘,迎空划出一道闪电,刚好接住了郑虎臣扔下的桌子。 “笃、笃、笃、笃”十余支闪着淡蓝色寒光的弩箭射到了桌面上。 “保护丞相大人!”完颜靖远用钢刀挑着桌面,大喊道。 三十几个早有准备的侍卫提盾擎刀,快速在文天祥身边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 “弩箭上有毒!”训练有素的卫士们从钢弩在阳光下反射出的颜色上得出了这一结论。 人群登时大乱,看热闹的百姓你推我挤扎向路边小巷和临街的民房。 有人脚步虚浮被挤倒,后面急于逃生的人毫不顾忌地从倒地者的身体上踩了过去。 “为国除奸!”隐藏在人群里的刺客一边抽出兵器乱砍,一边肆无忌惮地制造混乱。 刹那间,逃难者的呼儿唤女声,伤者的哀哭和垂死者的呻吟响成一片,眼看着盛会马上就要变成灾难,就在这危机时刻,有人站在高处大喊道“父老乡亲,你们忘了刚才的承诺么?”“你们忘了刚才的承诺么?”张万安站在青灰色的屋脊上,振臂高呼。 文天祥今天发疯了,他也要跟着疯一回。 长期做新兵训练工作的他明白,如果今天由着这十数万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要保护家园,遇到几个刺客,就立刻作鸟兽云散的百姓逃走,以后遇到危急情况,神仙也难让他们鼓起勇气来。 一队队盔甲鲜明的破虏军士兵从小巷深处逆着人流冲出,用肩膀刀鞘将乱跑乱窜的百姓强行稳定住。 遇到持兵器乱砍的刺客嫌疑,则一刀砍翻,根本不给对方趁火打劫的机会。 “抄家伙,自卫!”王老实的带着几十个士兵,一马当先冲上了向文天祥放冷箭的小楼。 楼梯口,有几个身份不明的人试图阻拦他的脚步,被王老实的侍卫用火枪直接轰下了楼道。 清脆的火枪声压住了所有嘈杂,有胆大者抬头望去,只见王老实如同一尊金甲战神般顺着底楼直冲二楼,所过之处,霹雳声声,根本没有一合之将。 “是百夫长!”有人发出惊喜的欢呼。 铁血百夫长这个名字如雷惯耳,通过说书先生的加工和报纸渲染,那个起初训练时偷懒耍滑,后来温酒斩索都,十万军中砍达春帅旗的王老实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这是百姓们最容易接受的,切切实实的英雄,他的出现对于急需稳定人心来说,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好使。 “咱人多,怕个球,是男人的,抄家伙上啊!”王老实在楼梯口回过头来,冲着底下发楞的百姓叫道。 这是他在战场上招呼新兵的一贯伎俩,百试百灵。 果然,一声断喝之后,刚刚还只顾着逃命的百姓们猛然想起了自己和刺客之间的人数差距,纷纷停住了脚步。 在人群中制造混乱的刺客突然间发现自己陷入了重围中,被他们追着乱砍的百姓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群暴怒的男人。 菜刀、铁棍、砖头,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还有一双双暴怒而狂热的眼睛,让他们无所遁迹。 “我,我,我…..”有个刺客想为自己辩解,却无法掩盖手中的刀和脚下的血迹。 一块砖头从侧面拍到了他的脑袋上,紧跟着又是一块。 一把刀,一跟木棒,无数双大脚,很快,刺客变成了一团烂肉。 十几个来历不明的刺客试图冲击文天祥的卫队,先被侍卫们用断寇刃劈翻了半数,剩下的打算逃走,却被暴怒的百姓们围困了起来。 他们的武技都不弱,但在如此密集的人流中,武功根本派不上用场,片刻功夫,就如一滴水般淹没在人海里。 完颜靖远用自己的身体为盾,将文天祥死死挡在背后。 他手中的钢刀挑着半个桌面,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随着心情紧张的缘故,不断地在颤抖。 最危险时刻已经过去,一切情况都在向有利方向转,但完颜靖远刺客内心深处所承受的压力,一点儿都不比刺客刚刚出现时小。 本来已经认为不可能出现的刺客还是出现了,曾寰、刘子俊等人策划的第一套方案随着刺客的出现正式启动。 而完颜靖远恰恰是这个方案的关键一环。 在临来泉州之前,刘子俊曾亲自找过他,告诉他可能会有刺客在途中对文大人不利,叮嘱他无论如何要保护好文大人安全,并且,要求他在刺客出现后,负责把幕后真凶点出来。 “幕后真凶就是小皇帝赵?m和陈宜中,只要指使者的身份被拆穿,行朝就再无立足之地。 整个泉州的百姓不会饶恕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文大人披上黄袍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 整个过程中,咱大都督府都出于被逼迫位置,天下英雄谁也挑不出什么是非来!”刘子俊当时的话,完颜靖远一个字都没忘记。 老实说,谁当皇帝,完颜靖远并不在乎。 追随文天祥这几年他也看明白了,有了约法之后,谁当皇帝都不会像原来那么舒坦。 但相比之下,文大人当皇帝对大伙而言肯定好处更大些,别的不说,完颜靖远知道一旦刘子俊等人的计划成功,镇殿将军的职位必然会落到自己手上。 然而,完颜靖远不敢相信刘子俊的计划一定成功。 虽然这个计划得到了几乎大都督府所有幕僚的支持。 为了保证其成功的把握,细心的曾寰还策划了两套备用方案。 文丞相绝对不会任人摆布,熟悉文天祥的完颜靖远清醒地告诉自己。 虽然刘子俊等人的计划对文天祥百利而无一害,但在文大人没首肯这个计划的情况下,完颜靖远轻易不敢执行它。 因为完颜靖远知道,对人宽厚的文丞相绝对不会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毫无心机,如果他真是一个老好人的话,也不会在短短几年内,整合起这么大的力量来。 也不会由百丈岭一队残兵,发展出如此大的一番基业。 几年来,邹将军不肯与文大人合作,被文大人毫不犹豫地搁置,架空,然后慢慢收服。 陆秀夫试图影响文大人,结果反而被文大人影响。 张世杰、苏刘义试图利用手中的实力与大都督分庭抗礼,结果被文大人不动声色的一一拿下。 即使像陈吊眼这样桀骜不逊的江湖大豪,最后都唯文大人马首是瞻!如果文大人是一个可以被属下算计的人,他能走到今天么?与以往的权力争斗不同,文丞相做事情的手段更隐蔽,也更温和。 他不愿意流自己人的血,但这不代表他畏惧流血。 所以,一路之上完颜靖远都提着十二分精神。 郑虎臣的提醒声一响起,他立刻作出了最合理反应。 接下来,他却没有如刘子俊所要求那样把矛头指向行朝,而是指挥部下围成一个大***,把大都督府和行朝所有官员都统一“保护”在***里面。 “坏了!”见完颜靖远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户部尚书杜规心中暗叫不妙。 把文天祥推上皇位的计划是他率先提出来的,凭心而论,杜规认为自己此举对大都督没有任何恶意。 文天祥对他有知遇之恩,从来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小商贩而瞧他不起,相反,始终以平等地位待他,并且非常信任地将他从游商身份一步步扶上了户部尚书的高位。 这份恩情,杜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想以自己的方式来报答文天祥。 与公,坐上皇位的文大人行事再无那么多人擎肘,这对破虏军、对大都督赴,乃致整个抗元大业甚有好处。 于私,一个主张“士、农、工、商”四民平等,并且把极其重视商业的皇帝出现,会让杜规和他背后的所有大小商人们扬眉吐气,从此再不会感到自己低别人一头。 “这个对所有人都有利的计划有一个疏漏,就是文大人自己!”杜规在参与制定计划时,曾经这样预言。 现在,他知道自己的预言正慢慢变成现实。 文天祥轻易的被三杯接风酒喝醉,在他眼里就是一个陷阱。 刘子俊因为过于关心文大人的安全,或者说过于关心计划的成败被文天祥骗上马车,等于落入了文大人布置下的另外一个陷阱。 可以说,从一开始,聪明的文大人就看出了众人布下的局,并毫不客气地把这个局逐个破坏掉。 当他不想落网时,谁也网不住他。 这才是文天祥的另一面。 他尊重众人的意见,却并非没有自己的主见。 他看似宽厚柔弱,关键时刻却坚硬如钢。 正在杜规暗自懊悔的时候,他听见文天祥在侍卫背后低声议论,“你们看见了么,一旦百姓们拿起了刀,他们的力量绝对出乎所有人的想像!”百姓的力量?杜规从侍卫们露出的缝隙像外看去。 街道上的局势显然已经被控制住,在一些区长、里正和破虏军退役老兵的协助下,匆匆赶来的警备军迅速恢复了人群的秩序。 躲在人群中制造混乱的刺客和一些试图趁火打劫的小混混被手持武器的百姓们打得血肉模糊,一个个破麻袋般堆放在街道边,警示着别有用心的人不要效尤。 几处被刺客控制的酒楼上已经不再有冷箭射出来,“乒、乒”的火铳射击声也渐渐零落。 不时有受伤或被杀的刺客被从窗口处抛下,警备军士卒冲过去,不管是死是活,一概用绳子捆做一团,丢到附近的有专人把守的小巷子内。 “真没想到这些平头百姓有这么大胆子!”有行朝官员小声嘀咕。 每天坐着马车行走于泉州街头的他们从来没注预料到这些为几头蒜吵架,为一吊钱哭鼻子的底层百姓在危急面前有如此反应,非但没有抱头鼠窜,反而勇敢站出来帮助警备军控制了局势。 这种自发的行为已经不能仅仅归于胆气,而且说明了百姓们看问题的眼光。 有武器却没去滥杀无辜,有力量却没趁火打劫。 这种百姓,历朝历代的史书中从来也没有记录过。 “他们胆子本来就大,只是总有人巴不得他们胆子小,头脑简单,所以想方设法把他们变笨,变弱,以为这样好统治,结果外敌来了才发现自己丢了维持统治的根基!”文天祥目光从行朝众官员脸上扫过,一语双关地说道:“有人啊,总把百姓的心智想得太低,却总把自己的智力想得太高。 一旦发现自己的把戏被百姓们看穿了就蒙,就骗,拿别人当傻子。 却不知道在百姓眼中,他早已变成了小丑!”“呵呵,呵呵!”大伙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特别是与陈宜中交往密切的几个,脸色千变万化,就像刚从染缸爬出来一样。 就在几天前,他们与陈宜中议论起如果成功从文天祥手中夺权,该怎样应对百姓不满这个话题时,还有人自作聪明地提到了如何在报纸上声讨文天祥窃取权柄,误国误民,如何利用强力,禁止百姓们非议朝政。 从今天的情况看来,在报纸上搬弄是非显然效果未必如想象般大,用强力压服百姓,恐怕有人在民间振臂一呼,自己的尸体就得像今天的刺客般摆在路边上。 “宋瑞就不怕别有用心的人从中推动,把他们变成暴民?”陆秀夫铁青着脸挤到文天祥面前,生气地质问道。 刺客的出现出乎他的预料,虽然邓光荐已经把赵?m的承诺转达给他,陆秀夫还是很轻易地把刺客与自己的好弟子联系到了一块儿。 这件事情如何才能圆满解决,他已经不敢去想。 但眼下更重要的事情显然是提醒文天祥,不要过分相信他眼里的民众。 文天祥今天用煽动之词将百姓的情绪调动起来,帮助他展示自己的力量,帮助他在即将与行朝的争斗中占据优势,这种行为无可厚非。 但是,一旦情绪高涨的百姓被别有用心者所利用并指引到其他方向,这股谁也无法控制的力量就有可能摧毁他们自认为不顺眼的一切。 “民众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陆大人言下可是此意”文天祥放下曾寰的胳膊,微笑着回过头来,对陆秀夫说道。 “正是!”陆秀夫的回答中带着愤怒。 他不畏惧周围的破虏军侍卫,也不畏惧街道上沸腾的百姓。 整个大宋今天疯了,幼帝赵?m的轻率举止固然令他伤心,而文天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疯狂更令人绝望。 “民众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而约法就是堤坝,陆大人、邓大人和陈大人就是那护堤之人。 有你这样护堤人在,宋瑞又何惧随风弄潮!”文天祥淡淡地答,笑容中突然出现了几分无赖神色。 轮回(四)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盯着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文天祥,《晋江风云》的主笔吴宇林如是写道。 自从文天祥入城之后,他就一直在临街酒楼上的一个座位里冷眼观察着城中发生的一切。 看着那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如何用激昂却大逆不道的言辞收买人心,听着周围无知百姓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被他的言辞所打动。 吴宇林一直不禅以最恶意的想法来推测文天祥的做为,几年来,随着身边名流、鸿儒一个个在大都督府的重金收买和出仕**下纷纷变节,由新政的反对者成为新政的坚定支持者,他的举止愈发显得特立独行。 吴宇林显然也很以自己不予大都督府“同流合污”的“高洁”品质而自负,每当前方有胜利的消息传来,或者大都督府有什么新举措出台,他都不惜用最激烈的言辞批驳一番,提醒人们擦亮眼睛,认清文贼天祥在逐步窃夺国家权柄的事实。 特别是最近无意间又“发现”了文天祥还有一个弟弟在为蒙元效命后,更坚定了他揭穿“文贼天祥是一个旷古绝今大奸大恶”的决心。 但光有决心显然远远不够,被文贼天祥蒙蔽的人太多了。 就像曹操、王莽等乱臣贼子,在野心没被发现前总能让大多数人被他们贤能的表象所迷惑。 何况比起曹、王这些古代大奸大恶,文天祥还多了一些赫赫战功。 但也正因为如此,文贼天祥对江山社稷的危害才更大。 昔日曹操、王莽不过是篡夺了大汉,而文天祥却颠覆了自董公仲舒以后历朝历代所遵循的治国之道。 手无缚鸡之力,吴宇林无法亲手为国除奸。 但这并不妨碍他挥笔为刀,记录那个“大奸大恶”一言一行。 当年孔圣人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今天吴学究写一份“夏冬”出来,也要让后世像文贼天祥一样的乱臣贼子们行为有所收敛,在为恶的时候知道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清他们的狼子野心。 文天祥对泉州百姓说的那些话,虽然有些词被白马百姓们的欢呼声所淹没,吴宇林根据自己的想象一一记录下了。 行朝官员和正直无私的陆秀夫大人如何在大都督府侍卫的逼迫下敢怒不敢言的“凄凉”,他也记录下了。 就在他笔走龙蛇,记录这举世无双的悲哀与荒唐一幕的时刻,几点寒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那是自己斜对面窗口射出的冷箭,目标直指“权奸”文天祥。 吴宇林不由得心头一喜,真高兴能自己有机会亲眼目睹“击秦博浪沙”这惨烈而正义的一幕。 让他失望的是,狙击文贼的‘荆柯’、‘聂政’们目标不仅仅在文天祥一个人身上,四射的毒箭更多的扎进了路边围观的人群和临近街道的窗口。 “风萧萧兮易水寒!”吴宇林抱着纸笔钻到了桌子底下,新式石笔(铅笔)不需要墨汁,所以“不立于危墙之下”也不妨碍他记述外边发生的“壮举!”。 “百姓齐呼杀贼,草木为之含悲,风云为之变色!大奸仓惶欲遁”吴宇林在桌子底下颤抖着双手写了几句,脑袋稍稍将桌布顶高一些,顺着窗角快速向外扫了一眼,然后继续记录“贼属丧胆亡魂。 然……”他的笔突然停住了,刚才那一眼看到的情况不对,杀贼者好像被百姓们给“误杀”了,还有大批的银甲武士从小巷里冲了出来助纣为虐。 吴宇林怀着悲怆的心情再次向外偷看,这次,他终于看清楚了,的确是被文贼蒙蔽的百姓群起杀死了“义士”,并且,那些冲出来的银甲武士显然是文贼事先安排好的伏兵,他们正在几个奸贼爪牙的带领下攻上附近的几座小楼。 “白鹤唳天,长虹贯日…..”出于习惯,吴宇林还是盛赞了刺客们的悲壮举止,再加上一句杜撰出来的“文贼目眩良久,颤颤不能言声”后,开始分析整个事情的始末。 闭着眼睛将整个事件前后贯穿起来,在吴宇林的笔下,“大铁椎”们显然从开始就落入了文贼的圈套。 文贼放着马车不坐,非要下来拉拢人心,为的就是给“大铁椎”们创造一个刺杀他的机会。 文贼好借此机会,博得周围百姓的同情,然后为他的篡夺行为找到借口。 “怜我大宋立国三百余载……”,吴宇林泪流满面地写道。 可以预料,从今天开始,大宋彻底亡国了。 文贼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废掉皇帝,接下来,他将杀死陆大人、邓大人以及陈大人这些忠贞之士,把整个国家推向纲常混乱的黑暗中。 吴宇林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走到窗口前,他要亲眼看看那个大奸在阴谋得逞后如何得意忘形,他要不顾一切从这楼上跳下去,让大奸和他的爪牙们知道,世上还有不可欺的忠义之士。 “你,干什么的!”一声断喝打碎了吴宇林心中正在酝酿的悲壮气氛。 透过朦胧泪眼,他看见十几个破虏军将士在一个中等身材、身穿校官服色的将领指挥下,控制了整个楼层。 “在下…..”吴宇林本能地保住了自己的纸笔,正当他在为痛骂权奸后殉国,还是等自己的文字见诸于报后再做打算等几个选择之间犹豫时,那个破虏军小校冲上前,劈手夺过了他手中的纸笔。 “丘八,你看得懂么!”吴宇林在心中暗骂,脸上浮现了几分骄傲的冷笑。 出乎他的意料外,那个丘八大爷轻声读出了他写的每一句话,语调抑扬顿挫,仿佛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悲愤与绝望。 吴宇林感觉到自己的浑身在颤抖,很恐惧,又很骄傲。 明知道抢不回来自己的大作,索性也不去抢。 大义凛然地扯了把椅子坐下,顺手给自己又倒上了一杯冷茶。 “昔日子路正冠而死,我不能丢了圣人门下的尊严!”吴宇林心中告诫着自己,手中的茶碗越端越稳。 那个小校很快念完了他仓卒写就的“历史”,耸耸肩膀,将纸张和墨笔一并还给了他。 “你有一双眼睛,却没长着眼珠子!”小校不愠不怒,平淡地点评,“在下张万安,如你所书,文大人的爪牙。” “你!”吴宇林全部的平静被小校一句话给搅乱,他放下茶杯,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忘了记下几件事情,第一,刺客至少可分为三波,彼此可能互不相识。 第二,刚才至少有五十个无辜百姓死在他们的毒箭下,被踩伤、砍伤的不计其数。” 小校一边收拢队伍准备下楼,一边补充道,“还有,你忘了写关键一条,破虏军军规之一是,刀口永不对着自己人!”吴宇林楞住了,破虏军有过这样一条军规么,怎么自己一直没注意到过。 直到小校的脚步声在楼梯口传远,冷汗淋漓的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没被杀掉灭口,楼下也没发生预想中的血洗行为。 相反,控制了局面的破虏军士兵一队队从各个酒楼上撤出,秩序井然地聚集在文天祥的卫队周围。 “破虏军永不对自己人挥刀!”窗口外,吴宇林所憎恶的那个人正对士兵和百姓鼓动着什么,百姓中不时传来激动的抗议声,情绪却被此人用语言慢慢安抚了下去。 “你们手中的刀剑是为抵御外辱而设,不是为了流自家兄弟的血!”窗口外,那个传说中的奸贼大声说道。 他的话再次被百姓的呐喊声淹没,吴宇林听不清楚接下来文天祥说的是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像先前一样杜撰。 手中的笔不停颤抖着,直到文天祥在大都督府侍卫和破虏军将士的簌拥下,慢慢远去,慢慢退出城外,再也没能写下一个字。 大队的警备军闻讯赶来,在保国夫人陈碧娘的指挥下,弥补了破虏军退走后的街道。 长街上,愤怒的人们各自散去。 一部分人拿着武器,自发去城外保护文丞相。 另一部分人从激动中缓和过来后,回家去保护自己的日子。 陆秀夫、邓光荐、卓可等人茫然的站在长街上,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特别是卓可,在刺杀行动发生前的一刹那,他曾想提醒文天祥,小心街道两边埋伏着刺客。 虽然曾经在陈宜中的行动计划上署了名,但是他内心深处完全不赞同陈宜中的行为。 按照卓可的理解,大伙与文天祥之间虽然有权力争斗,却远远还没到非要你死我活的地步。 但陈宜中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成败在此一举,要么文天祥身手异处,要么大伙身败名裂,根本没有第三种可能。 所以,当刺客们逐一被击毙后,吏部侍郎卓可明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自己和陈宜中再怎么折腾,手中毕竟没有掌握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 破虏军在城中恰到好处的出现,说明文天祥对一切做好了准备。 按照陈宜中事先说过的逻辑,败者即死,行朝所有人和幼帝赵?m今天都难逃一场清洗。 但是,文天祥却带着破虏军和侍卫们撤出了城外。 把城内治安交给了许夫人,把解决事情的主动权交给了陆秀夫和邓光荐以及行朝所有大臣。 “还等着什么,进宫面圣吧,大伙没听见文大人刚才那句话么?”楞了半晌,邓光荐长叹一声,幽幽说道。 “哪句?”吏部尚书赵时俊艰难地问。 论派系,他属于大都督一派,如果刚才刺客得手,纵然有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他亦难免在几日后被清算。 如今大都督府轻易控制了局势,杀死了所有刺客,展示了实力后离开。 这种行为却让赵时俊感到自己的位置愈发尴尬,行刺事件一结束,本来态度模糊的他势必在皇族和新政之间要做一个选择,无论选择哪一方,今后都要面临良心的煎熬。 “破虏军的刀口不会冲着自己人,万岁是不是自己人,得万岁自己决定!”邓光荐长叹着说道,策马向前,孤独的身影一下子被日光拉得老长,老长。 阳光将破虏军将士的铠甲照得烨烨生辉。 走在将士们中间,曾寰、刘子俊、杜规等人耷拉着脑袋,提不起半分精神。 他们身后,王石、张万安等将领议论着刚才的惊心动魄一幕,不断为自己人的胜利发出一波波欢呼。 而这些平素熟悉的欢呼却好像不再属于刘子俊等,热闹属于别人的,与他们几个无关。 “宪章、子俊、子矩,你们几个怎么了,哪道本都督平安脱险,你们不高兴么?”细心的文天祥很快觉察了出了几个主要幕僚的情绪不高,低声问道。 事情已经解决大半,但他亦高兴不起来。 在邓光荐等人面前他需要掩饰自己的郁闷,在自己的心腹面前,所有的掩饰都是徒劳。 文天祥知道此刻曾寰几个心里恐怕懊悔远远少于抱怨,如果换了自己在他们的位置,自己心里也会对主帅极度不满。 放着唾手可得的黄袍不去拣,放着沸腾的民心不去用,反而在关键时刻连退数步,还用“诡计”约束着属下一起退却。 如果大伙不是从死人堆里一块爬出来的交情,文天祥估计刘子俊等人早已不告而别。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曾寰就抬起头,朗声说道:“属下举止莽撞,险些坏了大都督的一世英名。 细想起来羞愧万分,所以愿交出参谋长一职……”“是啊,打了这么多年仗,我家中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 丞相身边贤才众多,某无德无能,不敢再尸位素餐,请丞相允我回乡祭祖!”不待曾寰说完,刘子俊上前补充道。 今天发生的事情极大打击了他的自信,让他感到前途渺茫,同时也对文天祥感到十分的不信任。 “如果丞相早就不满意我等的企图,何不及时制止。 我等纵使心里不愿,亦不会违抗丞相之令。 想我等追随丞相这么多年,难道丞相还信不过我等忠心么?”杜规垂着厚厚的肉眼皮,蔫蔫地抱怨道。 他本想送恩人一个大礼,谁料到大礼没出手之前,就被人家堵在了门外。 这事情如果传出去,将来在同僚面前,自己的脸还往哪里搁?文天祥哑然,一时间,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几个幕僚的话。 如果他还是原来那个忠贞不二的文天祥,就不会有这次泉州之行。 无论多么不情愿,他亦会将军权和治政之权交给赵?m,然后带着一直兵马北征,以全军覆没的命运保全自己的忠义之名。 如果文忠的灵魂完全占据了他的身体,他会在消灭刺客之后毅然宣布起义,血洗整个行朝,用血和火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 因为在文忠的信条里,对于敌人就要像冬天一样冷酷无情。 然而,此刻的他既不是文天祥,亦不是文忠。 既做不到文天祥那样忠义也做不到文忠那样绝决。 并且他还从文忠的记忆里知道了历史上那一个个轮回是如何开始。 也无法用众人可以理解的语言向刘子俊等人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方才,冥冥中有一只手,推着他做了。 做过后,却又不得不面对所有无奈。 刘子俊等人必须要受到惩处,否则,大都督府就无法防止其他人再冒类似的险,也无法阻挡别有用心者窥探皇位。 但为了一次不成功的冒险去严惩自己的臂膀,文天祥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你们,你们其实没犯什么错!”文天祥喃喃自语,突然间,他明白了伯颜这条计策的精妙之处。 这条计策既然开始施展,已经无所谓成败。 站在敌手的角度看,无论大都督府怎么应对,都已经结结实实地输了一招。 负面影响恐怕不光在大都督府内部,此事传开后,山东和江西,两个战场的士气都要因此而波动。 破虏军虽然已经很强大,却远没强大到可在任何条件下硬挑几十万蒙古铁骑的地步。 想到这些,文天祥的笑容变得有些苦,从脸上一直苦到了心里。 “最苦莫过于帝王家!”紫禁城,幼帝赵?m想到小时候哥哥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当时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儿,不懂其中滋味。 此刻,却深深感觉到了其中蕴涵的无奈与悲哀。 从一大早,陈宜中就入了宫。 然后君臣两个,就相对而坐,默默等待着外边事情的发展结果。 陈宜中派出了刺客这件事,赵?m不是不知道。 但他却装做全然不知情,并且,还悄悄地在里边添了一把属于自己的小火。 比起杭州的宫殿,泉州的行宫规模并不大。 至少,没大到听不见外边百姓欢呼声的地步。 当那些欢呼声海水般一浪浪卷来,赵?m看到陈宜中脸上和自己一样愤怒。 在愤怒之外,还有一种情绪赵?m也深有体会,那就是畏惧。 欢呼声变成了哭喊,哭喊声又变成了怒吼,怒喝声渐渐平息,又变成了欢呼,然后慢慢散去,余音绕梁。 赵?m舔了舔嘴唇,他预料到自己可能败了。 如果陈宜中的“除奸”计划成功,此刻外边应该是一片混乱才对。 这时,倾向自己的几个警备军将领才能出场收拾残局,否则,以他们的胆量,他们绝对不敢挑战破虏军。 陈宜中也知道自己彻底败了,可能是有人提前走漏了风声,也可能是文贼太狡猾。 但胜败都是命,自己已经为皇家尽了最后的力,死而无撼。 “皇上!”陈宜中抬起浑浊的老眼,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赵?m,低声喊道。 “陈卿!”赵?m低低地回答了一句,到了此时他才霍然发现,陈宜中今天入宫时穿的是丞相袍服,而在两年前,他已经不再拥有丞相的职位。 “臣尽力了!”陈宜中脸上的皱纹更深,深得几乎一直刻进了骨头里。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交给赵?m,然后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慢慢转过身去。 “朕知道!朕不会忘记你!”赵?m接过字纸,团做一团,轻轻地放到了口中。 “青史会记住我的忠义之名!”陈宜中苦笑了一声,默默地走到了御书房门口。 虽然已经行将就木,他依然可以用这个残躯挡住那些乱臣贼子。 “如果陆秀夫……,如果邓光荐……”门外的日光有些热,陈宜中闭上眼睛,心里觉得好生疼痛。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一个带血的剑尖从胸口冒了出来。 “皇上?”陈宜中惊讶地回头,看见赵?m面无表情的脸。 他想问一句为什么,忽然间全部想明白了般,微笑着倒了下去。 “皇上!”负责打探外界消息的赵朔匆匆跑进来,刚好看见赵?m手中滴血的剑尖。 “他挑拨朕与文相关系,又勾结蒙古人刺杀大都督,事发后,还试图劫持朕。 幸亏朕当年跟苗春大人学过些武艺,幸亏你等赶来的及时。 文丞相呢,他平安么?”赵?m掏出一只肆帕来擦了擦手,平静地问道。 “平,平安!”赵朔的回答声有些抖,陈宜中胸口的血还在冒,带着热气染红了脚下的台阶,染红了从书房到御花园之间的整条甬道。 “割了此奸贼的头,跟朕到宫门口去迎接文相!”赵?m的命令里透着皇家的尊严,仿佛来自九天之外,不带一丝人间情感。 赵朔带着几个侍卫答应一声,跟在赵?m身后。 一串血色脚印在甬道上慢慢展开,直通向紧闭着的重重宫门。 轮回(五) 祥兴四年秋七月,陈宜中欲效玉津园故事(注1)。 进谗言大都督有反迹。 帝惑,招大都督还朝。 宜中暗遣死士于道,事败,入宫欲劫帝北走。 帝?m察其谋,杀之以谢天下,遣卫士尽捕其余党。 未几,户部尚书杜规、监察院正卿刘子俊等二十一人联名上书,责帝无罪擅杀大臣。 帝师邓光荐以虏贼李治亭供词示之,广信侯赵朔、新昌侯赵恒皆证帝当日所处之险,群臣哑然无话。 八月,帝下旨拜大都督为护国公,赐九锡,剑履上殿。 大都督敬谢不受。 帝下诏罪己,重申约法,诏曰:“大宋文武百官皆有维护约法之责,违之者即为国贼,天下共讨之!”文天祥乃入城,与百官立誓护法。 受护国公之职,合大都督府与行朝于一处。 自此,六部尽迁于福州。 帝?m再无早朝之累,遂潜心向学,未几,竟大有所成。 一场剑拔弩张的权力争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有人暗自庆幸国家躲过了一场劫难,也有人为这样的结果感到不满。 因为经历这样一场风波后,大都督府的权力一下子上升到了顶峰,朝野之间,再也没有力量可以与之抗衡。 “宋瑞若为舜禹之事,从今而后,天下已无人能阻之!”礼部侍郎张敬之捧起一杯酒,慨然道。 天气依然很热,但他的话里却可听到深深秋凉。 陈宜中被杀,傻子也能看出来他被赵?m当成了替罪羊。 作为同谋,张敬之并不为陈宜中的命运感到惋惜,毕竟他是这场政变的发起者和组织者,失败后必然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张敬之惋惜的是大宋朝的国运,在事变之前,行朝在赵?m的带领下还有三分左右大都督府的能力,如今,行朝已经完全成了一个摆设。 正向的抗争却收获了反向的结果。 大奸似忠的文天祥利用天下百姓的同情心和赵?m内心的负罪感掠走了行朝最后的权力。 上次权力分割时留给行朝的礼部、吏部和刑部都搬到福州,归属于大都督府之下。 连未参与纷争的钦天监也并到了科学院中,留给赵?m的,只是一个硕大的皇宫,还有皇宫里百余名太监、宫女。 “当年曹操、王莽,也不过如此,真不知道陆大人和邓大人如何想的。 以他二人能力、声望,完全可以让文贼之阴谋无法得逞!”新昌侯赵恒玩弄着酒杯,低声议论。 这是众人最后一次聚会,马上卓可、张敬之等人就要奉命北迁,留在泉州的宗族们再不可能像原来一样与大臣们频繁往来。 “陈大人遣刺客在先,郑虎臣又变节投敌。 情、理、法三项都被宋瑞占尽了,陆、邓两位大人纵然心向皇家,又能奈何!”吏部侍郎卓可以叹息声相应。 对于赵?m最后杀陈宜中谢罪的举止,他非常的不满意。 陈宜中不敢堂堂正正地弹劾文天祥,派遣刺客在途中截杀,已经丧失了为政者应有的道德。 赵?m在事后不敢承担半点责任,反而丢卒保帅,更是懦夫行为。 这种方式看似聪明,求得了一时平安。 但有陈宜中的头颅在前面摆着,将来谁还敢再为宗室效力?“那也,那也不应该……”广信侯赵朔心中不忿,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 他的年龄、阅历都不及众人,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心里面觉得这回输得太冤枉,权柄本来就应该掌握在皇家手中,皇家想拿回来,忠臣们就应该团结一致维护皇家才对。 偏偏大伙在手段和方法上不能统一,力量不能集中,以至于被文天祥轻而易举地击败。 “没什么那也,我等力量本不及人,又不肯采用堂堂正正地手段与人争。 暗谋失败后把柄尽在人手,自然处处被动了。 好在如今强敌环伺,宋瑞不敢行篡夺之事而乱军心。 否则,那天他直接率军杀进宫来,又有几人敢为陛下挡之?”卓可摇头,悻然道。 想想当然情形,众人皆感到有些后怕。 文天祥遇刺后民心汹涌,若真有人登高一呼,号召百姓清君侧,恐怕在座诸位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活到今天。 喝了一会儿闷酒,众人的情绪愈发沮丧。 怕归怕,大伙却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文天祥一天天将赵氏江山改为他姓。 大宋三百余年不杀士大夫,无论为了报恩,还是为了众人今后地利益,大伙都必须与文天祥抗争到底。 “今后我等皆不在万岁身边,如万岁仍存进取之心,侯爷切切要提醒万岁,行正事不可以暗途。” 卓可捧了一杯酒,举到广信侯赵朔面前,不放心地叮嘱道。 如果当日幼帝身边不是由赵朔、乐清扬等几个毛头孩子怂恿着,以他的聪明,也不会默许陈宜中地冒险举动。 如今各部尽迁往福州,留在皇帝身边的只剩下这些毛孩子。 如果他们再惹出什么大麻烦来,恐怕邓光荐和陆秀夫等人也保护不了皇帝的安全。 “如今,文贼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握六部官员于己手,我等无兵,无权,还有什么正途可于文贼相争?”赵朔端起酒杯,与卓可捧了捧,低声反问。 这才是他前来给众人送行的最终目的。 因为对行刺之事不满,陆秀夫已经不肯再私下入宫觐见,帝师邓光荐又心向大都督府。 群臣中可以给赵?m出出主意的,也就剩下了这个迂腐的卓夫子,还有和他同样冥顽不化的礼部侍郎张敬之大人。 “让万岁退而求其次吧!”卓可苦笑着劝道,“未击败鞑子前,别再想亲政之事。 文大人当日退了一大步,万岁若再步步进逼,天下之心尽失,到头来,恐怕什么也剩不下!”在无法取得意见统一时,相互间退让与妥协未必不是解决之道。 文天祥对外虽然强硬无比,对内却一直在遵循着妥协这个原则。 这也是他五年多了权力越来越大,人望也越来越高的原因之一。 经历了一场风波,卓可再看文天祥的举止,除了不满之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感悟和一些钦佩。 “怎么个求其次法?”赵?m追问。 “维护约法,让宋瑞作茧自缚。 一天有约法在,万岁就能得一天平安。” 卓可以非常清晰的语言回答道。 如今,强弱之势已经分明,天下肯定有无数擅长审时度势者知道该在大都督与皇帝之间如何选择。 没有了军队,没有了朝臣,能保护皇家的就只剩下了约法。 正如陆秀夫所言,约法的一方面束缚了皇权,另一方面,也给皇家提供了最大的保障。 所以,无论文天祥还是其他人,欲想行尧舜相禅之事,都必须踏过约法这道坎。 而所有忠于皇室者,现在的首要任务都是想方设法捍卫它。 因为,在刺客风波后,约法已经是皇家的最后屏障。 众人喟然以应,这也许是目前情况下,他们能为皇家做的唯一件事。 人们哀叹着,抱怨着,乱纷纷表达着自己心中的无奈。 却没有注意到,他们对约法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向了截然相反一面。 大宋内部的任何变化都逃不过别有用心的观察者的眼睛,不到十天,泉州城内发生的故事沿着秘密渠道被送到了长城外。 “不愧为朕的伯颜,略施小计,就把文天祥折腾了个手忙脚乱!”鳞鳞而行的御撵上,忽必烈扔下从南边快马传回来的情报,大笑着点评。 这次,他布置在泉州的细作终于抢在报纸的前面,为他发来了关于残宋内部纷争的详细情报。 虽然为了制造这场混乱,潜伏在泉州城内的细作折损过半,但是能在决战之前引发残宋内部动荡,付出的代价还是非常值得。 “那些汉人总说什么决胜于疆场之外,却从来没真的实现过。 伯颜丞相刚好给他们上了一课!”已故丞相绵真之子,怯薛完泽看了看叶李,不动声色地“踩”了对方一脚。 对于朝中的汉人,完泽没有半点儿好感。 在他眼里,汉人都应该是治器的奴隶,驱使他们造炮、造车、锻造铠甲很好用,出谋划策和领兵打仗都不是合适人选。 “文贼心怀不轨,偏偏弄了个约法来撑门面。 结果这回作茧自缚,倘若没有约法在,凭着宋帝这番作为,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 唉……”叶李装做没看见完泽的白眼,摇头长叹。 当年在南方时,叶李的名气不亚于宋瑞。 可现在,文天祥在福建名利双收,而叶李虽然在汉臣中间也算位高权重,在百姓评价中终逃不过“汉奸”二字。 所以,无论出于文人相轻的本能还是其他目的,只要有诋毁文天祥的机会,叶李向来不会放过。 忽必烈抬起头,很诧异地看了叶李一眼。 他不知道自诩为忠心的叶李从何处得出了文天祥作茧自缚的结论,照这个道理来反推,文天祥趁乱驱逐赵?m就正确了?难怪呼图特穆尔说汉臣都不可信,如是看来,他们的忠心的确只属于强者。 一旦强者处于弱势,这些人翻脸肯定比翻书还快。 叶李心思何等精细,目光与忽必烈的眼神一交,已经察觉到自己失言,赶紧低声补充道:“文贼若篡了位,残宋内部必然大乱,我军趁势而进,则可一举而灭之!如是,陛下千秋霸业可成!”“朕知道,但文天祥没有那么不知轻重。 况且眼下他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也和皇帝差不太多了。 倒是这里很奇怪,你且来看”忽必烈没等叶李解释完,已经把兴趣转移到另一份关于南方的人事变动的谍报上,“刘子俊封威远侯,入广南西路出任安抚使。 广南西路安抚使王世泰调任南洋安抚使,监管海外诸岛民政。 户部尚书杜规封清远侯,交卸海关总使职务于陈纲。 原南洋总督陈复宋回朝述职,封忠勇伯,接替刘子俊出任监察院正卿职务……..文贼一下子提拔了这么多无名小辈出任要职,又把几个得力爪牙分派到外边去。 莫非其中有什么变故不成?”叶李顺着忽必烈的手指看去,细作送来的情报上,刘子俊、曾寰、杜规、陈龙复等他很熟悉的英豪最近都被授予了爵位,按大宋新法,这种爵位虽然没有领地,却代表着大宋将永远记住他们对国家的贡献,他们的子孙后代凭着爵位更替,将享受免费入国学读书,出仕、参与选举和科举等一系列优惠措施。 这让叶李感到心内酸溜溜的,非常妒忌。 但在妒忌的同时,他又非常快意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文贼内部不稳,其爪牙显然不满于他对宋室一再容让。 所以,文贼不得不给他们加官进爵,又设法分散他们的权力。” “没错,伯颜的计策一石二鸟。 跟着文天祥这么久没任何红利,即便是圣人也要觉得失望了!”忽必烈点点头,对叶李的说法表示赞同。 目光顺着升迁晋爵的名单向下看去,越看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从六部、海关到军旅、参谋部,这么多陌生的名字被提拔了上来。 文天祥手中人才取之不尽啊…….”“咱蒙古人也有的是英雄豪杰!”完泽低声插了一句,“并且对大汗忠心耿耿,没那么多花花心肠!”。 他没有从一份官员任免名单上判断地方内部争斗情况的能力,但他却不相信蒙古族年青人比残宋的后起之秀差。 近几年,和自己父亲一辈的豪杰固然在老去,但自己的同龄人却在怯薛中慢慢成长。 “对,咱蒙古族的年青人也不比南人差!”忽必烈抬起头,冲着完泽的肩膀敲了一拳。 眼前这个年青人虽然行事有些冲动,但和他父亲绵真一样,是个有血性值得信赖的豪杰。 汉人的才华虽然高,但忠心始终是个问题。 就像叶李、赵孟?、胡梦魁、万一鹗,还有那个黎贵达,都是了不得的人才。 但最终还是要被蒙古族所用,成为匍匐在金帐前的鹰犬。 想到人才,他立刻想起了黎贵达。 这次能顺利击败乃颜,黎贵达改造火炮的功劳不可埋没。 比起其他汉臣,此人更可贵的是不喜欢互相倾轧,身上也没太多的奴性。 每当论起事来有条有理,从来不扯一些不找边际的东西。 想到这,忽必烈冲御辇外低声喊道,“来人,给朕宣黎贵达!”“是!”跟在马车外的侍卫答应一声,策马走远。 忽必烈又看了一眼叶李,从对方眼神中明显看到了几分落寞和不甘,笑了笑,用非常和气的声音说道:“叶卿给朕献的令汉军入籍之策甚妙,否则,大军未必可一战而定辽东。 叶卿举荐的卢世荣办事也很仔细,甚得朕和太子的心。 你下去吧,记得在汉人中多寻访人才给朕。 朕会一一重用,并赐他们入蒙古籍。 你们汉人有句古话,叫什么荐贤者必贤于贤。 这句话用在你身上想是不错的!”闻此言,叶李的精神立即振作起来。 他现在的人生目标就是做一个王猛那样的名相,如今大元左右丞相都领兵在外,按惯例,忽必烈应该再提拔一个与左相级别差不多的人辅政才对。 可从撤军南返到现在,忽必烈仍然没说打算提拔谁,这让包括叶李在内的很多人都感到非常焦急。 今天猛然听到“荐贤者贤于贤”这句话,叶李知道,自己官位再升一级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怀着满腔的感激爬下了御辇,叶李志得意满地向自己的战马走去。 周围汉军将士知道他现在于忽必烈面前炙手可热,纷纷上前打招呼。 叶李得意的回复,仿佛已经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刹那间顾盼生威,来腰杆都挺直了三分。 “这种无耻之人陛下为什么还留着他!”见叶李打马走远,完泽开始低声进谗。 “我听说最近汉军将士纷纷献给他子女玉帛,希望他在陛下面前说好话。 如今陛下又让他举荐人才,岂不更让他有了借机发财的机会?”“小完泽啊,击人必击其短,用人必用其长。 这句话你父亲没跟你说过么?”忽必烈招招手,示意完泽坐在自己对面,语重心长地说道。 自从在海边醒悟到自己手头人才匮乏之后,他就开始在怯薛中培养下一代可用之才。 故相绵真的儿子完泽是后生小辈之中的佼佼者,所以忽必烈不吝啬在班师的途中指导他一些用人和治理国家的道理。 “谢陛下教诲,臣,臣父亲去得早。 能,能有今天,全凭真金太子指点!”在权力争斗方面,完泽一点儿也不笨。 听出忽必烈话中的教诲之意,赶紧把双方关系更拉近一层。 忽必烈倒不介意属下多表几次忠心,笑着把自己的话题继续下去,“好比脚下这马车,朕想用高头战马来拉,行么?”“那当然不行,危害陛下安全!”完泽大声回答。 忽必烈的御辇是色目商人重金从南方定做的,内部空间是普通马车的三倍,行驶起来却异常平稳。 原来随车配了两匹栗色西洋骏马,来到北方后,由于水土不适应。 马车由四轮改造成了两轮,挽马也改用了蒙古人拉车专用的低矮品种。 “用人好比用马,关键在你把它用在何处,而不在于它自身有没有缺点。 骏马用在疆场,挽马用于拉车。 互换过来,就有车毁人亡的危险。 叶李虽然心胸狭窄,为人贪婪,见识也不高,却能经常给朕出些有用主意。 朕没事时把他留在身边说说话,看着他萎缩的模样,也能解解闷。 而你们这些蒙古男儿呢,却是朕的宝马良驹,要用在疆场之前的!”忽必烈低声说着,双眼中慢慢放出光芒来。 他的心思又飞到了刚才那份谍报上。 忽必烈知道,与残宋相比,眼下大元的确人才匮缺。 但大元却比大宋知道怎么将所有人才用到该用的位置。 因为大元有自己,成吉思汗之孙,托雷之子,皇家家族的主人孛儿只斤忽必烈在。 南方人才多,却没有一个英明统帅。 文天祥不是,其他人更不值一提。 (酒徒注:玉津园,宋代北伐失败,宋帝遣人在玉津园刺权相韩?腚校?扇ナ准叮??颓Ю镏?獾慕鸸?蠛汀#? 轮回(六) 为了安全起见,忽必烈的御辇距离炮兵非常远。 所以黎贵达接到命令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赶了过来。 一路上看到的情景让他感觉如在梦里,大队的士兵穿着蒙古式布袍,顶着圆帽,嘴里却用汉语哼唱着北方民歌。 大队的战俘衣衫褴褛,被绳索串成一串,眼神中散发出来的却是蒙古牧人特有的孤独。 他在距离御辇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下了马,解下自己的佩刀交给侍卫,经过怯薛们的通报后,爬上了忽必烈的马车。 大车上的布置很奢华,也很舒适。 对于年龄已经快到七十岁的老人来说,这点享受并不为过。 更何况忽必烈刚刚在辽东打了一个大胜仗,正是该轻松一下好好品味胜利喜悦的时候。 “黎将军,过来坐!朕赐你的那几个女奴伺候得周到么,你的管家奴才可称职?”忽必烈看见黎贵达,很热情地问道。 黎贵达很明显地楞了一下,这种客气的态度他可不习惯。 在他的设想中,一国之君不是山大王,正式召见臣子时,根本不应该关心臣子的家事。 但他很快醒悟过来这是蒙古人的传统,忽必烈能这么问是对自己青眼有加,并没有什么让自己难堪的意思。 怯薛完泽的脸上带出了几分讥笑,黎贵达的表情他全看在眼里。 蒙古人里的汉族高官就如白羊群内混进了黑羊般不伦不类,双方从语言、风俗习惯和文化上都很难融合到一处。 “臣,奴,奴婢谢陛下挂念,那些奴才都本分。 臣被他们伺候得很好!”黎贵达用世界上最纯洁的眼睛翻了完泽一下,低声答道。 来到北方这么久了,他依然不习惯像叶李等人那样用奴婢来自称。 每次回答忽必烈的话时,不知不觉间就会磕绊一下。 “你坐好吧,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必自称奴婢。 如果你心里站着,想必自称奴婢也跪不下去!”忽必烈摆摆手,大度地说道。 “奴,臣,臣不敢!”黎贵达感激地磕了个头,然后坐直了身子。 老实说,忽必烈是他见过最英明的君主,睿智、大度、赏罚分明。 虽然眼下自己还是个三等汉人,帐篷里却有四名纯正的蒙古族女奴。 忽必烈赐予的领地上,管家、牧奴也都是位居一等的蒙古人。 但黎贵达依旧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做不到先前投靠忽必烈的大儒、名士那样奴颜婢膝,也无法让自己如蒙古儿郎一样自信。 短短几年的破虏军生涯在他精神上打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 虽然在军中时总觉得受到压抑、委屈,可离开了福建后,他却发现那段日子是自己平生中最轻松的时光。 “卿不辞辛苦为朕赶造野战火炮。 朕能这么快荡平反贼,卿居功致伟。 若朕麾下能多有几个卿般英豪,天下又有何处不可去得!”忽必烈也感觉到了气氛地尴尬,略一沉吟,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换了些斯文的说辞勉励道。 “臣无德无能,蒙陛下赏识,一直无以为报”黎贵达谦虚地回答,这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前问对套路。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载于史册上的君臣问对方式,依然让他觉得心里腻腻的,仿佛涂了了层牛油般难受。 “所以常恐辜负圣恩,益增臣罪。 奉旨督造火炮以来,愚心任事,不避艰难。 托万岁洪福,同僚协力,终有些许小成。 若陛下不嫌臣粗鄙,愿永督百工,效力如犬马!”“百工坊本来就该归你管,这次回京后,工部侍郎一职也由你承担!”忽必烈耐着性子把黎贵达的套路话听完,点点头,说道。 他本来想赏黎贵达一个工部尚书的职位,蒙古人对开河、筑城、修路、架桥的事情都不熟悉,所以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大伙也不稀罕。 听了黎贵达谦虚的话,又想起了大儒许衡说的“驭下之道”,话到嘴边的时候又把准备给黎贵达的官职降了一级,剩下的一级留在他将来立了新功后再做打算。 “奴,臣谢陛下隆恩!”黎贵达顿首称谢。 低下头的刹那,眼神里露出些许失望。 “如果当日果断突围,恐怕在南方的职位不低于此了吧。 如今大宋疆土慢慢恢复……”这种想法让他愈发觉得身上的蒙古袍别扭,远不及破虏军制式铠甲穿得舒服。 “不用谢,这是你自己拼出来的!”忽必烈笑着说道。 尽管自幼受到儒学熏陶,蒙古人打江山分红利的思维方式还深深影响着他,以至于每次在他封赏大臣时,不知不觉间就回归传统习惯。 他挥手叫过近侍,命人记录皇帝圣旨,给黎贵达的牧奴再增加五十户,又在辽东新征服的土地上划出一小块草场作为养身地赐给了黎贵达。 待黎贵达感激的语无伦次后,方才指着桌案上的谍报问道:“有几分南方来的情报,朕甚觉得奇怪,你来说说,这文天祥到底玩得哪般花样?”文天祥?黎贵达听到这个名字后眼神顿时一亮。 他一直认为自己混到今天这个不人不鬼的境地全赖文天祥所赐,那种又妒、又恨还带着几分佩服的感觉让他每听说与文天祥有关的事情,心情就难以平静。 向忽必烈告了个罪,,黎贵达拿起桌上的谍报仔细翻看起来。 谍报上的很多名字他都非常熟悉,有的曾经是他的属下,有的曾经和他共事,还有的属于他看不惯,也不愿意搭理那一类。 如今,这些人都成了大元细作重点关注对象,在汉人口中的声望远非他这个北元工部侍郎可比。 怀着忌妒、羡慕交织的心情将谍报看了一遍,黎贵达坐直了身躯,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李治亭真的奉了大汗旨意,伯颜丞相再晚过江半个月…..”他摇摇头,把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哼!”在旁边伺候忽必烈笔墨的完泽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所谓汉人中的智者,不过如此。 万岁怎可能与残宋讲和,伯颜丞相再晚些过江,岂不遂了乱贼的意!’他竖起耳朵,等着听忽必烈对黎贵达的斥责。 出忽完泽的意料,忽必烈并没有被黎贵达不切实际的假设所激怒。 而是笑了笑,不无遗憾地回应:“是啊,如果李治亭真的是朕派去的,又没伯颜这二十万大军压境。 恐怕反贼的内讧不会这么快结束,那些南人向来勇于内斗,怯于公战……”说到这,忽必烈用歉意地眼光看了看黎贵达,补充道:“卿不同于那些南人,是个真正的豪杰!”这句话很伤黎贵达自尊,虽然他眼下已经位居大元高官之列,可内心深处却依然认同自己为南方汉人。 想了想,慎重地回答道:“大宋向来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破虏军军规中,亦有‘刀口不对内’的信条。 所以这次内争无论哪一方获胜,想必杀戮都不会太重。 臣刚才想说的是,如果李治亭真的是陛下所派,而伯颜丞相的兵马还没过江。 破虏军将领既然已经把文贼推到了护国公位置上,想必也不在乎继续向前推一步。 而文贼为人又太重视虚名,如此一来,恐怕不是几个人加官进爵那么简单!”加官进爵这四个字,被黎贵达咬得很重。 刘子俊等人被调离核心位置,可以说是升迁,也可以说被剥夺了一部分权力。 以黎贵达对大都督府的了解,他认为这肯定与刺客事件有关。 众人不可能做对文天祥不利的事情,所以大规模官员调动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众人做了自以为对文天祥有利,却不能为文天祥接受的举动。 “有道理!”忽必烈拍案笑道,自动忽略了黎贵达话语中为南人品性辩护的意味。 “若是文贼不当皇帝,肯定让很多人寒心。 若是文贼当了皇帝,哈哈,他的忠义形象尽毁,那些跟着破虏军的被蒙蔽者,不散了才怪!”“关键是各地土匪流寇,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文贼再想以大义之名号令他们,恐怕没几个人搭理!”黎贵达摇头冷笑,不知道是惋惜伯颜的计策终差一步,还是鄙夷文天祥做事沽名钓誉,畏首畏尾。 “如目前情况,文贼部将会生二心否?”忽必烈笑够了,心思又转到眼前战事上来。 他不认可黎贵达关于任何一方获胜都不会引发大规模杀戮的见解,在他的印象中,残宋在没南渡前内政还算斯文,南渡后一旦有内争,人头落地的肯定不仅仅是失败方领军人物一个。 文天祥能把一场内部混乱控制在如此地步实属不易,换了忽必烈自己亦没这种可能。 但控制完局势后再打压自己追随者的行为就令人费解了,这不是自断臂膀么?这样做,将来谁还会再如此忠心地追随他?一旦把功臣逼出异心来怎么办?这些谜团,以忽必烈的人生经验猜不出答案,所以他才迫切地把黎贵达找来,希望这个在破虏军内呆得时间最长,对大都督府内部运作了解最深的人能给他一个确切的分析结果。 让他知道文天祥这样做对大都督府的稳定和破虏军的战斗力影响有多大?然后才能针对性地做一些推波助澜工作。 黎贵达的目光从刘子俊、曾寰、杜规等人的名字上扫过,文天祥终于和他的追随者之间起了冲突,这个消息让黎贵达感觉很快意。 但在刹那的快意过后,他心头又涌起莫名其妙的担忧。 那种感觉就好像看到别人手里的珍宝,在不能拥有时感到忌妒,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人打碎,却又替它感到惋惜。 仔细想了一会儿,他郑重地分析道:“刘子俊追随文贼十余年,杜规和曾寰都是文贼从草莽中提拔起来的,至于陈龙复,更是与文天祥情谊深厚,说肝胆相照都不为过。 眼下他们虽然生了嫌隙,却不至于反目成仇,陛下请看….”黎贵达把谍报摆在忽必烈面前,指着上面的人名说道,“刘子俊去了广南西路任安抚使,曾寰去江南西路任安抚使,这两个人都是文天祥得力臂膀,去了地方,只会加强广南和江西二地实力。 特别是曾贼,破虏军几次大战都是他背后谋划。 他去了江西,刚好弥补了邹将军和张将军谋划能力方面的不足!”“此人朕亦曾闻其名,如此说来,伯颜之计对破虏军内部影响甚微,反而帮了文贼大忙了?”忽必烈皱着眉头说道。 从黎贵达的对人的称呼上,他听出此人对邹??驼盘苹褂信墼笾?椋?裨蛞膊换岢莆奶煜椤16?镜热宋?簦?谱??17盘莆???恕?“邹将军待人宽厚,但性子略嫌粗疏。 张将军果断刚毅,但不擅长出奇制胜。 曾贼狡诈阴险,刚好与他们奇正互补。” 黎贵达埋首于情报堆中,一时没留心忽必烈说话的语气,解释了几句后,继续分析道:“臣在贼处时,曾见其于邵武设军校、指挥学院和政务学院各一所,如今历时四年多,其中学子必有堪用者。 文贼以国家之说教导他们四载,刚好提拔起来弥补曾、刘等人留下的空缺!”“黎将军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完泽实在忍受不了黎贵达继续为残宋唱赞歌的行为,在一旁冷笑着质问。 “臣不敢!”黎贵达不理睬完泽,反而对着忽必烈深施一礼,“陛下有所问,应之以实是人臣的本分。 臣虽与文贼有仇,却不敢把他的力量说小了,蒙蔽陛下视听!”“完泽,休得无礼!”忽必烈借痛斥完泽来向黎贵达表示歉意。 方才他也对黎贵达的话感到十分不满,照此人描述,眼下文贼的大都督府简直就像他们赖以致胜的破虏弓般精密,哪个零件坏了,再换上一个新的,照样可以发挥威力。 这样的情况可能么,忽必烈根本不相信。 以他的亲身经历来看,内乱对一个国家的伤害远远大于外战。 一旦君臣不能同一种语调说话,国家就处于了瘫痪的边缘,根本不可能凝聚起全部力量应对外敌。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黎贵达说得有一定道理,文天祥注重人才培养,没出邵武之前就开始设立学校来培养后备人才。 与曾、刘、陈、杜等老将相比,后人经验不足,但对文天祥的意志了解更透彻,执行他的命令也更果断。 在这个时刻勇于提拔新锐,的确可以把泉州事件给大都督府带来的损失降到最低。 “可惜他不是朕的丞相!”忽必烈轻叹了一声,见黎贵达不再继续说话,换了种鼓励的口气问道:“卿之言令人茅塞顿开,接着呢?曾贼到了江西后,伯颜有取胜之机么?”“伯颜丞相用兵能力远在三人之上!”黎贵达也意识到江西和江南西路的区别,赶紧把立场转换到自己人一边,“论及用正,用奇,敌将加在一起亦不是伯颜丞相的对手。 况且赵氏威信扫地后,江南西路的流寇未必都与破虏军同心,伯颜将军以重兵威之,以高官厚禄结之,必可寻机突破邹贼防线!届时,雄关、高山皆不可持,双方拼得就是谁应变快,谁的士卒多,调动迅速了!”“嗯!”忽必烈低低应了一声,黎贵达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伯颜一番计策虽然对文贼的破虏军和大杜督府效果不明显,但对赵氏的打击是巨大的。 先有了谢太后等人投降,再有赵孟?为大元歌功颂德,接着再唱一折小皇帝谋害功臣的戏文出来,那些本来就有“皇帝轮流做的”想法的山贼草寇们恐怕早把赵氏招牌踩到了脚底下。 而眼下在江西,山贼流寇的兵马是破虏军的五倍,他们若是先被伯颜打散,破虏军战斗力再强,也独木难支了。 想到这,忽必烈终于觉得心里有些宽慰。 几十名细作没白死,伯颜的计策也没落空。 看看天色将晚,就命人准备烈酒、烤羊背、奶豆腐、炒米、黄油等物,赐黎贵达于自己一同进膳。 与大汗一起喝酒吃肉,对于蒙古武将来说也是个难得的恩宠。 汉臣之中黎贵达追随忽必烈最晚,却已经跟着大汗吃过两次饭了,不得不说是忽必烈对他青眼有加。 但黎贵达自己却受不了半生不熟的味道,叩头谢恩过后,草草嚼了两片女奴撕来的脊条,便打算告辞回营。 刚刚伸直了脊背,又听忽必烈笑着问:“黎将军依然受不了这羊肉味道么?这可是当年的幼羊,滋补好过鱼翅燕窝的,朕已近古稀,耳不胧,眼不花,全凭了此物!”黎贵达知道忽必烈没有骗他,也知道蒙古人的食谱虽然粗陋,但无论添肚子还是养身的功效都远远超过江南大菜。 况且在这行军途中,哪里有可能找到做江南美食的材料!但是,顺着羊骨头流出来的血津依旧让他极不适应,强压住胃肠翻滚的感觉,他喃喃地回答“臣,臣不敢!臣只是,呃…….”“哈哈哈哈!”忽必烈被黎贵达难过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接过女奴递来的丝巾抹了下嘴巴,笑着叮嘱:“黎将军,朕还准备要你入蒙古籍呢。 你披了蒙古战袍却生了幅江南胃肠可不像话。 你下去吧,平时记得多喝些奶茶,多吃些羊肉,少放些香料就好了。 来人,赐黎将军五十只肥羊,让他路上慢慢吃!”“谢陛下!”黎贵达再次谢恩,倒退着爬下了御辇。 天色已经晚了,夜幕中,高大的御辇就像座山一样,被数匹挽马拉着驶向南方。 马蹄踏烂的草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我真的希望江面遍地膻腥么?”黎贵达闻着呼吸间的羊膻味问自己。 没人能给他答案,旷野中,无数旌旗遥遥地指向南方。 轮回(七) 夜色渐渐散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碎花玻璃窗斜射进房间内,在涂了石灰的墙壁晒出一片秋日的灿烂。 文天祥合上手里的案卷,轻轻吹熄了架子上的蜡烛。 棉线做的灯芯冒出缕缕青烟,雾一般在他眼前萦绕。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将曾寰、刘子俊等人派往地方后,需要大都督亲自处理的事情就渐渐多了起来。 新提拔上来的学子虽然热情高涨,但处理日常政务显然没他们的前任熟炼,很多白天积压的事情只好在晚上来做。 “我做错了么?”望着自己留在墙壁上孤独的身影,文天祥忍不住扪心自问。 这个问题他一时难以给出答案。 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刘子俊、曾寰等人收回了辞呈,但跟大都督的关系却明显疏远。 特别是刘子俊,在去广南西路赴任前连告别的招呼都没打,接了任命书后就飘然而去,仿佛老朋友文天祥将来是生是死,已经全然与他无关了一般。 文天祥知道众人心里有怨气,虽然他已经在不违背律法的前提内,尽力开脱当事人的责任。 但刺客事件给大都督带来的震荡远远不像表面上那样轻微。 经历这样一场风波后,很多隐藏在暗中的矛盾完全走到了明处,原来可以含糊处理的事情,也必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如果不是你等提及行朝就神色紧张,我怎会想到火枪营调动异常这件事?你等欲赠黄袍于我,不过是为了国家长治久安。 我不披这件黄袍,亦是为了国家安宁。 道不同,却不至于无法相谋。” 文天祥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自言自语道。 邵武工厂开发出来的茶壶巢子远达不到文忠记忆中的保温水平,昨晚新灌的开水已经失去温度,无法用来冲茶,勉强可以暖手而已。 他没有打算深究刘子俊等人的“阳谋”,但也不能故意纵容让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 现在把几个首脑人物分散去地方,一则可以暂时消弱“倒皇派”的力量,二则可以充实广南西路和江南西路两个地方的防务。 文天祥期待这样做还能带来第三个好处,那就是通过地方实际问题的处理,让刘子俊和曾寰等人了解自己的苦衷,明白“尧舜禅让”并非披一件黄袍那么简单的行为。 尧舜相代,并没有外敌环伺。 而眼下,几十万蒙古军虎视眈眈。 对如今这个风雨飘摇的华夏而言,新政也好,约法也罢,为的是让一个国家避免于灭亡的命运。 为的是保存一个拥有数千年文明的民族不集体沦为入侵者的奴隶。 如果背离了这个目标,如果单纯为了新政而新政,新政也好,约法也罢,就统统失去了其意义。 文天祥放下水杯,怀着满腹心事慢慢走出了屋子。 大部分幕僚还没有起床,静悄悄的院落里,可以听见刚刚孵化的幼鸟在巢中鸣叫。 一只羽毛褐黑,翅膀尖端带着几点白色的母鸟叼着食物从半空中落下,幼鸟的鸣叫声更大,吱吱喳喳地试图把同胞兄弟挤到旁边,多为自己争一口食物。 在这个时候多吃一口,就意味着在将来出巢后能多几分成活希望。 自然界的生物都有其生存法则,很残忍,也很简单。 “这个时代世界各国都在慢慢走出黑暗与蒙昧,谁快一步,在将来的世界里,优势就更大一些。 所以我们不能一次次重复明君清官的老路,而是要寻找一种可不断自我完善的发展方式!”文天祥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向周围的人灌输过类似道理,可周围的听众通常笑一笑,把他理解为大都督从天书上得到的某种预言,而无法把预言和现实世界紧密联系起来。 没有人像他一样经历过两场生死,也没有人像他一样用后世的眼光看现在的世界,所以,即便是跟文天祥关系最亲近的人,也无法理解他心中的坚持,以及由于坚持而带来的孤独。 尽管在这个时代,人类第一条宪法已经出现七十多年,佛罗伦萨共和国已经走过了两百年历程,文艺复兴已经开始在黑暗的西方冒出火苗,马上要让一直落后于东方的西方世界获得腾飞的动力。 但那都发生于遥远的万里之外,西方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除了从阿拉伯商人那能听到些模糊的消息,大伙得不到其他任何印象。 没有切实印象,就很难理解文天祥所讲述的文明之间的竞争。 所以,孤独从百丈岭上醒来的那一刻,就注定要陪伴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几声轻轻的脚步从背后的甬道上传来,慢慢向自己靠近。 文天祥闻声回头,看见代理参谋长宋清浊和几个年青幕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跟在了自己身后。 由于需要经常骑马的缘故,大都督的年青幕僚都不喜欢穿长袍。 仿照破虏军铠甲样式裁减的紧袖散腿便装就成了他们穿着的首选。 福州靠海,天气很潮湿,用引进天竺棉纺织的棉布吸汗透气,最适合在这样的天气里穿。 仲秋的阳光下,一身剪裁得体的棉布便装让宋清浊等人看上去十分精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年青人独有的朝气。 “参见大都督!”宋清浊见文天祥回头,赶紧上前打施礼。 “宋参谋起得好早!”文天祥点头还礼,目光上下打量一周,最后落到了宋清浊青黑色得眼眶上。 “宋参谋又熬夜了,身体受得住么?让厨房熬些参汤来,最近公事多,大伙都补一补!”“谢丞相!”宋清浊有些感动地回答道。 比起他自幼的成长环境,破虏军大都督府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寒酸简陋来形容。 但在这种环境中,他却感到分外的充实。 因为这里不但给予了他尽情发挥自己能力的空间,而且让他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目标而做。 “谢什么,大伙都不生病才有精力去对付鞑子!”文天祥笑着说道。 他跟年青人们平时交往不多,所以彼此之间还有些生分。 几个年青参谋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本来准备好的话题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吱吱呜呜地,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既然大家都没睡,就一起跑几步吧。 跑步能提神,还能让人胃口大开,早餐时多吃些东西!”文天祥用鼓励的语气邀请道。 早晨起来跑步是很多从百丈岭下来的“老将”身上保留下来的传统。 平时这个时候,文天祥可以在大都督府后花园的甬道上遇到刘子俊、曾寰、杜规、陈龙复几个,大伙一圈步跑罢,白天需要注意的主要事情也交流完了,相互配合起来格外顺利。 “嗯!”宋清浊等人彼此用目光交流了一下,迈开脚步跟在了文天祥身后。 虽然在年龄上,文天祥与参谋们比起来没有任何优势,但这样的晨练他已经坚持了近六年,所以呼吸均匀,脚步利落,片刻后反而让几个年青人喘起了粗气。 “伪钞散发得怎么样了,北方有消息回来么?”文天祥跑了一会儿,习惯性地问道。 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陈子敬肯定跟上来,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给出他需要的答案。 但今天他却没听到熟悉的声音。 文天祥楞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负责向北方进行假钞散发工作的陈子敬还在泉州处理‘刺客事件’的善后工作,歉意地放慢了脚步,回过头,冲着大伙叮嘱,“跟上,喘一喘就好了,不能停,越停越累!”“遵,遵命!”宋清浊气喘吁吁地说道。 在指挥学院中他也奉教官要求每天跑步,但由于加入参谋部后好长时间内没锻炼的缘故,突然重新跑起来,筋骨和内脏都有些跟不上节奏。 “丞相大人刚才问的可否是大元交钞!”另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年青人紧跑两步跟到文天祥身边,喘息着反问。 “嗯!散出去有半个多月了,有反应么?”文天祥点头道。 用伪钞来破坏北元的物资流通,这个办法是杜规想出来的新花样。 具体效果如何,大伙谁都没把握。 “陈将军去泉州前,把事情交付给了属下。 从目前送来的消息看,效果非常好。 在保定、西京、隆兴、德州等路交钞已经买不到东西了。 大都路由于北元朝廷的强令,交钞还在流通,但只有官府、衙门的人才能购得货物,并且物价比先前又涨了三倍多,一百贯钞无法买不到半袋米!连日来,黄河以北出现大量流民,敌情司已经派出人手,组织流民向江南逃荒!”高个子参谋回答得很有条理,不但汇报了假钞战略的成效,而且回答了敌情司的具体后续措施。 “很好!”文天祥高兴地说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伯颜的阴损招术让大都督府看清楚了敌人用心依然无法招架,大都督府也必须出招攻击敌军弱点。 就国家制度而言,北元与大宋谁都不完善。 在这个层面上你来我往,比的就是谁的漏洞更少,自我调节能力更强了。 “陈吊眼将军呢,他那里情况怎么样?杜浒将军跟他联系上没有?”了解完交钞战略的情况后,文天祥继续问道。 参谋们受到了高个子年青人的鼓励,纷纷回答出自己负责部分的情况。 “陈吊眼将军已经顺利杀到东平路,济南路守将试图阻挡我军前进,被陈吊眼击败,元将达鲁不花战死。” “水师昨夜传回的消息,杜浒将军杀向宁海州附近,将根据守军情况决定何时登岸。 红袄军得到我方提供的粮食和兵器后声势大涨,目前正在徐州附近和北元骑兵周旋,掩护陈吊眼将军的后路。 八字军出了太行山,有一股约五千人的队伍攻打了真定,战败后转向了冀宁……”从参谋们总结的情报上看,北元腹地形势因陈吊眼部的北上而变被搅得一片大乱。 如果忽必烈试图南下的话,他必须先解决交钞信用危机和大都安全。 短时间内,破虏军在江南战场还不必面临两线同时作战的局面,在伯颜咄咄逼人的攻势前,应对也从容得多。 文天祥苦闷的心情感到了一丝欣慰,年青的幕僚们虽然没有刘子俊等人熟练,但学习的速度相当快,照这种情况,大都督府很快就能从“刺客事件”的打击下恢复元气。 并且在经历一次调整后,抗冲击能力更强,稳定性也会更高。 “属下,末将,末将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又交流了几处急需注意的细节后,拘束的感觉渐去。 代理参谋长宋清浊上前几步,试探着问道。 “说吧!”文天祥坦然道。 他知道宋清浊打算问什么,有些话题,本来就是无法禁绝的,索性向大伙解释个明白。 “前日大伙送曾将军远行,事后有些谣传。 属下,末将想知道,曾将军是否犯了什么过失,所以丞相才放他去江南西路。 参谋部,参谋部没有曾将军在,毕竟,毕竟有很大不便!”宋清浊支支吾吾地问道,不知道是因为跑步累,还是因为紧张,脑门上全是汗,被清晨的日光一照,颗颗粒粒格外清晰。 “适之,你认为呢?”文天祥猛然停住脚步,叫着宋清浊的字反问道。 关于处罚曾寰等人的事情,他心中一直很痛苦,也很迷茫。 他甚至不敢确信自己做得一定正确,可以说,自从百丈岭整军以来,这是第一次让他失去信心,又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有人议论说,说曾将军他们虽然误解了丞相,但是出自一番好心,并且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是不得不做的反击。 事后丞相大人轻易放过敌手,却重处了自己人,好像,好像有些…..”宋清浊说话很委婉,照顾到文天祥的感受,刻意把大多数人的感觉说成了个别人私下的议论,并且刻意把“处理不公”四个字咽回了肚子。 说完了,他抬起头看文天祥,希望由大都督的表情上来决定自己是否继续进谏。 让他失望的是,文天祥的脸色只是微微变了变,随后就恢复了平静。 没有后悔,更谈不上恼怒,只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平静,仿佛风暴过后的湖面,又像早潮未起前的大海。 沉默了片刻,文天祥对着众幕僚询问道,“你们呢,你们怎么看这件事情?或是有什么更好的处理建议!”大都督府没有因言而罪人的习惯,所以幕僚们虽然心情紧张,还是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有几个年青幕僚语气很委婉,但态度很明确地认为,大都督府对行朝太宽容。 陈宜中不过是替罪羊,即使不追究幼帝责任,也应该把前段时间跟陈宜中交往过密的几个人,如卓可、张敬之等绳之以法。 这样,才可能避免效尤者,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但也有几个年青幕僚认为陈宜中一死,所有线索都已经断掉。 盲目追究下去只会央及无辜。 但是,他们同时也认为文天祥对刘子俊和曾寰等人处罚过重,虽然刘、曾几人都进了爵,并到地方出任高官,但在大都督府内和大都督府外的作用毕竟不一样。 文天祥静静地听着,他很理解大家的想法。 士大夫自古有留恋中央的习惯,大多数人宁可做一个四品侍郎,也不愿到地方去做二品布政使。 在得到文忠记忆之前,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毕竟在朝和在外距离权力中枢的远近不同,对国家决策的影响力度大不一样。 “你们不认为刘将军和曾将军去前线能发挥的作用更大些?”听完了大伙的谏言,文天祥低声问道。 “那两路都靠近前线,得到的情报更快,作出的反应也更及时。 当然,任何人做错了事情,都需要承担责任。 只是他们谋而未行,所以责任也没有那么大!”年青的幕僚们有些不服气,但又觉得文天祥的话不无道理。 江南西路的战局发生变化后,情报传到福州最快也需要两到三天时间,等大都督府作出相应指示反馈回前线,什么事情都晚了。 众人议论了几句,不得不认可了文天祥的说法,但对宽待“谋反”参与者的事情,还是有些抵触。 “解决任何事情不可能一劳永逸。 大都督从开始到现在,就在一片置疑和反对声不断壮大。 你不能因为别人置疑或反对就杀了他们,那无异于杀人灭口的强盗行径。 况且他们毕竟还是咱自己的同胞,而不是外敌!”文天祥看着众位满脸求知欲望的年青人,很认真的解释道。 当年,他跟刘子俊、曾寰等人也没少进行类似的沟通,但最终大伙还是无法全部理解他的理想。 如今,身边换了一群年青人,经历过新政熏陶和学校教育的年青人,文天祥期望自己的想法能让他们理解更多些。 他不敢奢求别人的思维完全与自己一致,他只希望彼此之间有一个沟通和妥协的交点。 “鞑子杀人屠城,因为他们没把我们当成人。 在明知对方不把自己当同类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去当汉奸,这是为什么?”文天祥低声问,然后自己给出相应的答案:“因为我们的朝廷和官员拿自己人也没当过同类。 如果我们希望华夏百姓在外敌面前能保护自己和国家的尊严,首先,在自己的国家内要让他们有头脑,有尊严地活着!”文天祥慢慢地说着,无数记忆闪现在眼前。 十三世纪后,西方渐渐野蛮走向文明,东方的发展脚步却一次次被异族的铁蹄打断,由文明一点点坠入野蛮。 是炎黄子孙真的比那些海盗的后代差么,还是华夏文明自己走入了死胡同。 他不相信这个答案,亦不相信文忠记忆中那个大同世界。 如果一个民族连独立生存的能力都没有,除非他去做奴隶,否则根本永远无法与别人去大同。 这个诞生了孔子、司马迁、老聃、韩非的国度,绝不应是对内残忍,对外无比柔弱。 这个拥有李广、班超、马援的四千年古国,也不应该一次又一次次坠入轮回。 如果这个国家的英雄豪杰把内斗的勇敢放到抵御外辱上,把对外的宽容大度反过来放到自己人中间。 让儒家的严谨、道家的包容、法家的仔细、墨家的真诚走到一处,像坚守自己的信仰一样坚守彼此之间曾经的承诺,这个民族无需浴那三百年地狱烈火依然能重生。 他慢慢的解释着,自百丈岭醒来后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像别人解释自己的梦想,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国度。 有没有皇帝不是大问题,谁来当皇帝亦不是关键。 关键是看这个国家能不能最大限度让自己的百姓享受到平等待遇,能不能自我完善,不再坠入轮回。 五胡乱华,我们的民族面临第一次灭种,男人成为人家的奴隶,女人成为人家的玩物和肉干。 经历了唐的强盛、宋的宽容,又几乎被蒙古人所灭,城市被焚毁,农田被变成牧场,男人女人统统变成四等奴隶,生命的价值不抵一头驴。 “从汉到唐,再到我大宋,一盛一衰之轮回从明君开始,从昏君走向结束。 成不过一家福芷,败却要赌上整个华夏的命运。 这种一盛一衰的循环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重复…..”文天祥耐心的解释着,在他的记忆中,除了这些,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文明被野蛮征服。 然后是南京大屠杀,三十万生命化作一捧黄土。 “新政不是目的,是为了让一个国家强大的手段。 约法也不是目的,是为了让国家的制度有一个自我完善的开始。 没有一劳永逸的可能,只有同时倾听支持者和反对者的声音,制度才有自我完善的机会和可能…….”幕僚们静静地听着,有些观点,他们在学校听教授们讲过。 有些观点,却是他们平生闻所未闻。 有些观点他们能接受,有些观点他们根本不赞同。 但是,赞同也好,反对也罢,文天祥说得对,大伙的目的都是为了国家强大,目标一致的情况下,观点和方法有什么不可沟通的呢?“嘀嘀-哒哒-嗒”早饭的号声响了,幕僚们恋恋不舍地散去。 文天祥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回走,猛然间,发现自己的肩膀已经不像原来般沉重。 “谢谢丞相大人!”宋清浊找了个机会,走到文天祥身边,低声说道。 “谢什么?我应该谢谢你们!”文天祥坦诚地回答。 这是一句真话,如果没有年青幕僚们的质问,心中有些郁结,他还不知道自己要过多久才能打开。 “丞相与他人不同,丞相,我其实姓赵!”宋清浊压低声音,有些惭愧地说道。 自从入伍以来,他一直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姓名。 “赵刑,皇上的远房兄弟,是么?”文天祥微笑着问,满脸都是阳光。 第二章 国战(一) 江南西路秋色与北国大相迥异。 这里山多地险,过江而来的北风被山川所挡,止步不前。 掠海而下云气又被峰峦所隔,凝滞不动。 风云际会之间,晴雨难料。 把群山脚下的荒原滋润得碧绿如墨,沿着山脚向上,层层树木却深红浅黄,如有人用画笔涂抹过般,说不出的绚丽。 “老夫早闻江南秋好,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俗!”伯颜用马鞭指点着眼前无边秋色赞道。 上一次大军南下,他一路攻城拔寨,势若破竹,一直打到临安城下也没顾得上欣赏江南风物。 如今大军被邹??苍谘嵩?酵猓??炊?邢竟思捌鹧矍拔薇咔锷?础?他有心情,左右将士却提不起几分兴致。 大军被挡在连绵群山外一个多月也未能前进半步,弹丸小县奉新城外,敌我双方的尸体加起来三万有余,名震天下的蒙古铁骑却始终突不破一伙草贼流寇的防线。 再这样僵持下去,不用战,光拖也把弟兄们拖残了。 到了这个境地伯颜还有心思游山玩水,的确无愧他的宰相肚量。 不理睬部将们的沮丧心情,他陶醉地吟了半阙韵律不调的小词,又哼了一段不伦不类的蒙古牧歌,马鞭向前方另一个山坡指了指,大笑着命令:“许久没活动筋骨,尔等陪老夫纵马,如何?”说罢,也不待众人回话,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他**是一匹产自三河的追云驹,耳如竹批,目如悬铃,四条腿纤长有力,一腾一纵之间已经去了两丈有余。 众将士唯恐主帅落单后被山间贼子所害,赶紧打马急追。 四百余骑云影般从丘陵间掠过,人数虽然不多,却隐隐带着风雷之声。 伯颜在山坡最高处带住坐骑,回顾。 一番驰骋下来,他额头上已经见了汗,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倦意,看着众将士陆续追上来,在自己身边驻足,伯颜用袍袖抹了把汗,叹息着说道:“年老不逞筋骨之强,想当年老夫率大军过此,一日夜赶路三百余里,亦未曾汗出如浆,如今,嘿!”“丞相宝刀未老,雄风犹在!”上万户火者不花大声说道。 当年他曾追随伯颜在鄂州以二十万大军击破大宋六十万兵马,战后人不离鞍,马不解带,沿江东进,一路上先后将数路勤王兵马击溃,这才奠定了灭宋之战的大局,逼得谢太后不得不投降。 对于他们这些追随伯颜多年的老将来说,当年鄂州会战和江南奔袭代表着戎马半生以来最高的荣耀与辉煌,所以每次被人提起,浑身的热血都有一股沸腾的冲动。 “嗯!”手拈着胡须,满意地点头。 这正是他希望达到的效果,无论战局怎样胶着,各级将领必须有必胜心态。 如果战局未定前将领们的心思先乱了,那么整个战役也没有了任何悬念。 “末将愿追随伯颜大人,再创辉煌!”几个军中后起之秀见老将们大拍主帅马屁,也不甘落后地上前说道。 “再创辉煌,这话说得不错!”伯颜在马背上伸直身躯,指着更远方最高的山峰问道,“你们相信这区区几个土丘,就能阻挡住老夫的脚步么?”不待部将们回答,他自己又接了一句,“老夫纵横半生,每到一地,势如破竹。 若一辈子都打这种仗,岂不令人乏味?那个半路出家的小子坚守不出,正合我意啊,正合我意!”“丞相刚好拿他炼兵!”火者不花追随伯颜多年,甚知其心意。 听伯颜说完,立刻捧场道。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一吹一唱,很快把失败的阴影从年青将领们心头扫了去。 个别将领虽然不相信火者不花的练兵之说,见主将如此自信,郁闷的心情也跟着活跃起来。 一时间,山坡上秋风萧萧,战马嘶鸣,豪气直冲霄汉。 伯颜见士气被自己三言两语鼓动了起来,随即开始趁热打铁,“传令格根,带新附军加强攻势,昼夜不舍,本帅十日内要与那个半路出家的小子会猎!”“是!”传令兵应声纵马,顺着山坡急冲而下。 马蹄带起的烟尘犹如一条黄龙,滚滚向新附军的营垒飞驰。 “好个半路出家的小子!”伯颜手拈着胡须,自言自语道。 脸上的表情露出七分赞赏,三分鄙夷。 破虏军主帅邹??娜肥歉霭肼烦黾业慕???淙蛔龉??渴汤桑??春驼飧鍪贝?纬?拇蠖嗍?毂?浣?话悖?钦?诘奈慕?砍錾怼4笏纬?匚那嵛洌?飧龃?持钡焦?萍彝龅氖焙蚨济慌ぷ??础w??炀??螅?ど侔芏啵?蹦旮又葜?礁?谴蟀芡康兀?肀叩氖孔浼负跎ゾ。 ??咀旁似?糯勇揖?刑映錾?臁?文天祥百丈岭练兵后,历经无数次败仗的邹???甲?耍?缘惺苯ソゴ硬皇げ话艿阶?芪?ぃ?詈笤诟又菀徽蕉?骼a舜锎旱氖?蛐郾?w菔侨绱耍??诿晒啪??煅壑幸廊皇且桓霾换岽蛘痰亩?氲踝咏???诓?盏目桃馔贫?拢?晒沤?恳恢氯衔??坡簿?茉谧??穆柿煜禄靼艽锎海?话胧瞧窘柙似??硪话肫窘璐笤????阍诒狈狡铰遥?尴灸瞎怂?隆r坏┐缶?懔δ辖??勺??庋?暮?拷?齑?欤?坡簿?蕉妨u偾浚?练肆骺苊堑娜耸?俣啵?材烟幼钪彰鹜龅拿?恕?为了尽最大可能打击敌方士气,也为了激破虏军早日出战,伯颜还特意请军中汉人幕僚把邹??缴?芗u喑闪私?髻蹈瑁?眺庀碌男赂骄?咳沼诨?稚健7上忌健7钚鲁歉浇?鞒??耙徽绞?分荩????康n陨ァt僬桨芰?遥?厥β飞衔殴砜蕖l浩焓?蛳孪娓樱?患???ヂ砘埂???很多破虏军老兵被气得暴跳如雷,主动请战,邹??褪前幢?欢?5胶罄矗??袄粗?降拿窬?透崭辗凑?男赂骄?及颜馐赘柩Щ崃耍?较吕镌诰?辛鞔?w???朔堑?荒眨?炊??税颜?赘璐视谜???讼吕矗?押?茫?以谧约旱闹芯?誓凇?“一战失梅州、再战败龙岩,旌旗十万下湘赣……”其中梅州、龙岩之战失败的责任不在他,一次邹??娜挝癖纠淳褪钦┌苡盏校?硪淮问且蛭?趸?毯突迫ゼ擦礁鲆环酵乘Ъ兜娜宋锿蝗慌驯洹5?肜詈愕母又莼嵴绞o埽???慈衔?亲约旱钠娉艽笕琛?正因为如此,他才拒绝将士们出击或偷袭敌军的建议。 跟随在伯颜身后的除了一部分从荆湘赶来的新附军外,大多数都是经历过十到二十场大战役的蒙古老兵,无论单兵格斗能力和协同配合能力都不在破虏军精锐之下。 眼下各地赶来的民军士气虽然高,却不擅长野战,更打不得逆风仗,一旦局部处理不当,整条防线都可能崩溃。 江南西路山多,道路少。 这样的地形最适合凭险据守,只要把几个关键地点塞住,伯颜即便算无遗策,在群山之中也没有施展空间。 况且蒙古军最拿手的就是长距离奔袭,把主要道路封堵住,依靠高山和堡垒跟他顶着打,就可以避免敌军绕路袭击自己的大后方。 更重要的是,邹??嘈攀奔湓谧约阂环健<改昀矗?诖蠖级礁?呐?o拢?=ê土焦阍嚼丛椒比伲???兔裥亩荚谝坏愕慊指矗??痹?墓?θ丛嚼丛匠氏炙ネ讼窒蟆2?帐歉鑫薜型乘В??窒卤?嘟?拢??挥形榷u暮蠓街г??骄滞系迷骄茫?o艿目赡苄栽酱蟆?“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是汉家好儿郎,不给鞑子做马牛…….”一些破虏军老兵听山下新附军唱俚歌听得气愤,自作主张唱了起来。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附近几支民间武装齐声相合,这首从百丈岭上流传下来的破虏军军歌虽然词句粗陋,腔调却极其激昂。 字字句句,都充斥着对被征服的不甘和对入侵者的仇视。 满山遍野的军歌响过后,民军士兵们向山下唱俚歌的新附军将士戏弄地问道:“弟兄们,你们什么时候换祖宗入蒙古籍啊,你家有姐妹吗,值不值头驴钱啊!”大元朝将百姓分为四等,南方宋人因为投降得最晚,所以地位最低。 在蒙古贵胄眼里,地位低下者全无自尊可言,其家中财货可以予取予夺,妻子、儿女也是想杀就杀,想奸即奸。 哪家的女子被蒙古老爷看上了,那是恩典,决不是侮辱。 几句话刚好戳到新附军士兵的痛处,本来怀着立战功入蒙古籍的新附军们不堪受辱,立刻用火炮和强弩向山上招呼。 把守在山上险要处的民军和破虏军将士也不含糊,当即架起火炮与山下对轰。 片刻功夫,炮声隆隆,山上山下皆被硝烟所笼罩。 黎贵达投降后给北元带去了基本的火炮制造知识,阿合马花光国库铸造出来的那数门百笨重的铜炮被他回炉重炼,经历无数次失败后,终于总结出一种青铜火炮铸造术。 青铜的延展性好于钢铁,硬度大于黄铜,铸造出来的火炮性能、种类都与黎贵达投降前破虏军的技术标准不相上下,但炮身与炮弹造价却远远高于破虏军所用火炮。 伯颜南下仓卒,只带了几十门野战炮。 应付这种以短击长的炮战元军自然占不到什么便宜,打了片刻,山下的炮声就稀落下去。 山上的破虏军因为距离过远而无法确认火炮给元军制造的具体杀伤效果,也慢慢停止了反击。 一个情报收集参谋快速跑进邹??男性??萆霞阜葑钚抡奖ǎ?氨u娼???笮凵剑?说?健11埔读搿118?糠较蚪裉焓艿讲煌?潭裙セ鳎?h沃鞴サ亩际切赂骄??晒啪?诤蠓蕉秸剑?酝家允?逄钇轿曳椒老撸≌呕11榻??9醮笱劢??椭炝冀???芯?蛄嘶厝ィ?降芈迷诨埔读虢?辛司植糠椿鳎?骼a私?サ男赂骄???鹆艘桓龆秸降拿晒啪?偃硕樱?“打的漂亮!”秦逸云在旁边大声喝彩,拿起角旗,利落地别在黄叶岭方位。 “如果咱们派支兵马从黄叶岭突出去,在伯颜屁股后边搅和一下,老家伙肯定更着急!”“出去容易,回来难。 除非是西门彪将军的骑兵旅才有摆脱敌军的可能。 但西门彪将军和林琦将军驻扎在袁州,防守的任务也很重。 所以你的办法不错,就是咱没有米下锅!”邹??赝罚?ψ糯蛉さ馈?击杀达春后,他本来打算将战役中表现出色的几个民军将领送到指挥学院深造,结果没等众将出发,伯颜就打了过来。 所以秦逸云等人只好留在军中,一边带兵打仗,一边跟破虏军参谋学习新式武器的应用和新式战法。 秦逸云熟读兵书,虽然临战经验少,身上还带着年青将领特有的冲动性。 但头脑灵活,总能灵敏地捕捉到战场上稍纵即逝的机会。 见邹??窬隽俗约褐鞫?寤鳎??诺芯?嗪蟮慕ㄒ椋??肓讼耄?炙档溃骸叭绻?怀龌鳎?蛟雠梢徊糠秩巳テ渌?父龇轿唬?痹?敫鲈吕醋苣眯赂骄?比舛芩拇k蕴剑??朔钚鲁峭猓?灰云渌?魏我坏匚?鞴シ较颍?兰朴衷谕媸裁垂砘ㄑ??“***,还不是欺负老子兵少!”第一师师长张唐骂了一句粗话。 以破虏军和民军目前的实力,也只能做到凭险自保。 无论火力再强大,士气再高,战争的主动权都不在自己之手。 这样消耗下去,北元方面固然疲惫不堪,破虏军的损失也不小。 “连接筠州、新昌、张家集和石头寨的官道修复得怎么样了,锦江的几个支流呢,可以用竹筏逆流运辎重补给了么?”邹??焕砘嶂谌硕跃?榈囊槁郏?蝗晃势鹆嗣裆?侍狻?秦逸云的目光顺着邹??奈驶按由撑毯偷赝忌仙u?q矍罢饬?嗟氖?缸?笊奖澈螅??刈朋拗荨12虏?17偶壹?褪?氛?茸匀恍纬傻拇迓浜椭菹兀?绻?咽8剖逼诳?涔?墓俚烙檬?楹退?嘈薏雇u??谌荷奖澈缶涂梢孕纬梢惶蹩焖僭吮?撸?蘼墼??尤魏我坏阈纬赏黄疲?坡簿?伎梢跃】旄瞎?ィ??黄瓶诙伦?在八叠山和大雄山之间,有一条河名字叫若耶水,是锦江的主要支流。 每年这个时候江水暴涨,顺流逆流都可行船。 锦江在新仪镇汇入赣江,以两江水道运送物资回送伤员,远比陆路运送方便。 邹???榔坡簿?糯位靼茉???饕?镜氖腔鹌骱皖?追矫娴挠攀疲??皇亲约旱闹富幽芰Αk?运?空搅η蟀炎约阂环降挠攀品11拥阶畲蟆w源踊鹌鞒鱿钟谡匠『螅?秸?哪j揭丫?娜桓谋洹6杂谛抡绞醯牧煳蚍矫妫?坡簿??煸对陡哂诒痹?矫嫒魏蚊???“我昨晚问过新任筠州知府和地方警备军的主帅,他们说官道还未修补完,但现在已经可以走四轮马车。 若耶水中的暗礁大部分用陶土罐子装着火药炸碎了,小部分炸不开的,用水泥和旗杆做了标记,一旦秋汛起来,行船没任何问题!”老将军吴希?]大声回答道。 在军中他年龄最大,操持的事情也最多,很多邹??剿卣展瞬坏降氖虑椋?伎孔潘?南感娜ッ植埂?“临江、袁州和隆兴的老弱百姓,已经在地方官员的组织下迁往赣州和广南东路,那两个地方连年战乱,空出了足够的无主土地可供分配。 赣州和吉州新办的工场也可以开工了,修路的青壮完成任务后,可以去吉、赣二州务工。 那边的工场主答应,曾经为国尽力的人优先录用!”不待众人询问,吴希?]主动汇报。 吸取了以往一败则不可收拾的教训,这次破虏军众将在江南西路准备了两条防线。 第一条设在大雄、八叠、华林、厌原诸山之巅,以群山为屏障,以奉新小城为中心,形成一道封闭防线。 如果战局发生不测,则破虏军山地旅负责断后,各路人马可以从水、陆两条通道撤向吉州,以罗霄山、阳山、钟山和赣江的一部分作为第二道防线与元军周旋。 两条防线之间的百姓,则在战役刚开始时快速撤离,不让蒙元得到驱赶百姓为肉盾和拿百姓财物补充给养的机会。 筠州、隆兴、袁州等地当年就有林琦、西门彪等人的部属活动,达春剿了几次都没把这股抵抗之火剿灭,派去的蒙古将领又残暴专横,经常滥杀百姓冒功。 所以这几个地方民间对元军没任何好感,即便是一些豪门大户,也不愿意留下来拿生命冒险。 搬迁令一下,百姓们立刻扶老携幼向南而去,很快把几个州府就搬成了无人区。 “这一仗会打得很长,诸位回去后,分别找民军将领们聊聊,让他们不要急躁。 先前咱们能快速打败达春,是因为那时元军侧重点在北。 如今来的是对方精锐,咱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如果能赢得此战,整个江南都指日可下。 如果不幸输了……”邹??哪抗庥致涞降赝忌希?绻?诙?婪老咭脖徊?粘迤疲?约夯褂忻婺考绦?巳疵矗?江西南路连接福建和两广,一旦有失,整个元宋战局就会回到三年以前。 如果能在此拖垮伯颜,趁势夺取鄂州,则向北可去两淮,向西可夺两荆,大宋复兴指日可待。 国战(二) 一个多月来,北元将士们深切体会到了“死守”两个字的含义。 这并不像他们所熟悉那种宋军习惯的只守不攻,而是防守的一方硬生生拖着攻击方一起去死。 “守军损失甚大!”几乎每个蒙古武将都能得出如是结论。 站在奉新城头上的那些宋人根本不是打仗的料子,连面对刀箭时闪避藏身的动作都不利落,对于以战斗为谋生手段的蒙古武士而言,他们简直就是待宰的羔羊。 但这并不意味着攻击方能占到多少便宜,邹讽最擅长的战术就是死守,在他的指挥下,宋人顽强的战斗意志和坚固的城墙相得宜彰,再加上隐藏在城墙后犀利的火器,让攻击方在杀死每一个宋人时,付出两到三倍的代价。 此番南下的多是百战老兵,蒙古族战士中的精华。 伯颜丞相当然舍不得把本族精华尽数浪费在一个弹丸小城下。 于是,在强攻了几次未果后,参加攻城的士卒就从蒙古人换成了汉人、金人和西夏人,而那些武装到牙齿的蒙古武士,则端着弓箭和长刀于稍远处督战,遇到攻击顺利时抽冷子上去占点便宜,一旦新附军和探马赤军败退下来,他们就将刀口转向逃得最快的几个奴隶兵,借他们的人头来严肃战场纪律。 必须保持对奉新城的压力,只有这样格根将军所率领的奇兵才有机会在其他方向找到整条防线的漏洞。 所以,即使明知道一时突破不了眼前这座青灰色泛着冷光的城市,每天例行的进攻依然要继续下去。 “嗖、嗖、嗖!”几十支羽箭迎面射到,将刚刚溃退回来的新附军和汉军被射翻一片。 剩下的两千多奴隶兵队伍如潮水遇到礁石般停滞住,猛然间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转身又冲向了奉新城。 “抬云梯,抬云梯!”千夫长毕力格扯着嗓子大喊,“推几辆撞车来,再上一个千人队。 冲上城头的一律赏羊二十头,土地百亩。 无命令后撤者就地格杀!”“……无命令后撤者就地格杀!”大嗓子传令兵将命令翻译成汉语喊了出来,策动战马,在对方钢弩射程外的地方往来奔驰。 三一群、五一伙,抬着云梯,排成松散队形攻城的各族炮灰们抬起头,给了他茫然的一瞥,然后低头继续向前跑,高额的赏金没激起任何人的勇气。 城下的土都变成红色了,谁也没见有人活着拿到赏钱。 大伙都不傻,眼下这种形势不求别的,但求冲锋时别冲得最靠前或队形太密集,被城头的钢弩和火炮招呼到。 后撤时也别跑得太快,撞到督战队的刀口上也就知足。 伯颜订得赏金的确高,但赏金再高也得有命去花,对不“丞相大人有令”传令兵发觉到炮灰们士气不振,停下来,换了种说法喊道。 鼓舞士气的说辞刚刚开了个头,只听耳畔一声风响,紧接着,他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了,眉毛和鼻粱骨之间出现了一支狼牙箭,顺着箭杆上的血槽、红的,白的,喷泉般冒了出来。 传令兵的尸体晃了晃,落马。 周围的探马赤军、汉军和新附军们立刻趴在了地上。 恐慌的感觉瞬间传遍全军,整个攻击队伍出现了停滞。 刹那间,城墙上站起数百名弓箭手,狼牙箭、钢弩,雨点般射下来。 靠城墙最近的数十名奴隶兵像被雹子砸过的麦子一样倒了下去,后排的奴隶兵见势不妙,扔掉云梯,抛弃冲车,发了疯般往回跑。 毕力格毫不犹豫地派出了督战队,最近一个月来,被伯颜强行调往前线的新附军有十几万,本来大军的粮草供应就紧张,这些人要是不消耗掉,还得多吃蒙古军的粮食。 两百余名蒙古武士策马迎住溃军,人砍马踢,用血将队形稳住。 己经丧了胆子的新附军嚎啕大哭,不敢再向本阵逃窜,却打死也不肯迈动双腿靠近城墙。 在连续斩杀了二十几个士兵依然无法驱之上前后,千夫长毕力格发了慈悲,命人将这伙溃卒们带下去吃饭。 点手又唤来一名新附军万户,让他换另一批炮灰继续攻击。 “毕,毕,毕将军!”新附军万户夏平江结结bb地说道,“卑,卑职有,有个建议,不知道当,当不当讲!”他老将军夏贵的一个远方侄孙,当年随着夏贵带领二十万宋军向蒙古人投诚,背负着一身骂名换了个统军万户的职位。 一个月下来,夏平江眼看着自己麾下的两万新附军快被消耗尽了,不觉心里有些着急。 “怎么,夏将军,难道你失去将者之勇了么?”毕力格身后,高丽遁译金正男阴沉着脸问。 与达春麾下的蒙古军将士不同,伯颜麾下的将领很少有人会说汉语,所以他们与新附军、汉军将领之间沟通需要经过遁译。 而对新附军将领而言,高丽遁译那关最为难过。 这些狗仗人势的家伙又贪又狠,一旦伺候不周,往往没等蒙古武将说什么话就率先翻了脸。 “哪里,哪里,只是想换种打法。 这么打,弟兄们死伤不少,却徒劳无功。” 夏平江赔着笑脸说道。 论军职和封爵,他都比眼前这个蒙古千户高得多,但双方民族不同,在大军中,职位再高的汉人将军于蒙古小兵面前也不敢出大气。 “夏将军在说什么?”上千户毕力格见高丽翻译和夏平江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以为二人在密谋,有些不快地问道。 金正男狠狠瞪了夏平江一眼,转过身来,点头哈腰地用蒙古语说道:“夏将军想给您谏言,他认为您目前的打法不正确。” “喔,让他说说正确打法是什么?”毕力格脸上明显出现了一层阴云,冷冷地说道。 光用新附军和探马赤军的尸体堆不过城墙,这一点,此刻所有在奉新城外的蒙古将领都知道。 但佯攻的计划不能透漏给新附军。 否则,本来就怕死的他们攻城时就更不卖力,很容易让城中宋军猜到元军的真实意图。 “卑,卑职建议在每五百新附军之间,夹杂一百蒙古武士。 新附军本事差,胆子小,没蒙古武士带着,鼓不起战斗的勇气来。” 统军万户夏平江虽然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并非没有主见。 看穿了毕力格拿新附军士兵当炮灰的企图后,反过头来,硬攀上了蒙古军。 听了这话,高丽翻译金正男又瞪了夏平江一眼,却不敢不如实翻译。 斟酌了一下,用尽量婉转的口气把夏平江的建议翻译给了毕力格。 “你说,要让蒙古人参与攻城?你说,你们新附军没有胆子?”毕力格的手按在了刀柄上,阴沉着脸问。 “是,末将正是这个意思。 如果丞相大人命令将军佯攻的话,将军必须让一部分蒙古人参与攻城。 否则城中守将总看不见蒙古军,就会怀疑奉新城外是一座空营,推测出丞相的真正主攻方向不是这。” 夏平江听完翻译的话,站直身体,大声回答。 临近的几个被伯颜从荆湖强调来的新附军将领听见了夏平江的话,一同凑上前来。 一个多月来,他们的部属也折损了很多。 大伙全是凭手中人马多少混饭吃的人,彼此之间难免有些袍泽之谊,此刻见夏平江主动出面指摘毕力格,纷纷出言附和。 “是啊,是啊,我等奉丞相之命前来助战,却没能力担任主攻的。” “对啊,咱们不能误了丞相大事。” 这一来,弄得毕力格反而不好发做了。 伯颜虽然安排四万多新附军供他消耗,却没说他可以把新附军给逼反。 奉新城外驻扎的蒙古军不多,真闹起兵变了,说不定自己要吃大亏。 仔细权衡了一下厉害得失,上千户毕力格终于答应了夏平江的要求。 但他却不愿意自己麾下的蒙古武士被白白浪费掉。 吩咐人去组织十个新附军千人队,把两个蒙古军千人队打散了,放在新附军千人队中间。 然后命令操炮手、弓箭手准备,一刻钟后先由火炮对奉新城进行轰击。 最后命令参与行动的蒙古军和新附军将领,利用硝烟的掩护,十个千人队一拥而上,争取在一次进攻中给守军造成最大杀伤。 一旦有人攻上城头,则赏金加倍。 一旦有人给城墙造成可见破坏,则明日三军休息一天,第三天再继续攻城行动。 “是。” 众将答应一声,分头去准备。 一刻钟后,由二十门青铜野战炮组成的元军炮队,率先对奉新城发动打击。 “噌、噌、噌。” 铜质炮弹和炮管磨擦的声音格外凄厉。 城墙上下,炮弹接连爆炸,随着持续不断的爆炸声,一片片被血凝成块的泥土飞上天空,石头、碎木还有死者的肢体来回飞溅。 城墙上的火炮不甘示弱,立刻进行了反击。 破虏军所配备的火炮质量远远超过北元,双方炮手在熟练度和瞄准技巧方面的差距不可同日而语。 几排炮弹呼啸着掠过天空,在元军炮群中间轰然炸开,两门火炮被炸了个正着,只听“轰隆隆”。 声巨响,炮手、炮车还有没拆箱的炮弹化做了一团烈焰。 爆炸声过后,尸体和废铜烂铁洒了满地。 被炮火波及的元军士兵倒在地上,鼻子、耳朵和嘴巴同时流出血来。 侥幸没被炸死的士兵没时间为同伴哀伤,收起炮架,拉来驽马,将炮车套在马背上赶紧转移阵地。 “轰、轰、轰!”城墙上的火炮仿佛被激怒了般,对着元军发射炮弹的位置猛轰不停。 又有两辆炮车在转移途中被掀翻。 炮弹殉爆炸起的泥土夹杂着硝烟高高升起,遮断了半个战场。 “冲,弓箭手抵进城墙漫射。 其他人架云梯、冲车,挖地道,把火药安放在城墙下。” 毕力格恼羞成怒,将所有攻城招术同时使了出来。 他没想到攻了一个多月后,守军的炮火依然这么激烈。 眼前这个弹丸大的小城中不知道储藏的多少炮弹,仿佛永远打不尽一般,每次都给攻击方的士气造成极大的打击。 在硝烟的掩护下,一万多新附军蝗虫般爬向城墙。 没有人相信自己的队伍这次就能真的把奉新城攻破,但有提高了一倍的赏金和休息一日的鼓励,新附军士兵们多少被激起些干劲儿。 为了有效对付城墙上的火炮拦截,他们不敢把队形排得太密。 为了能集中力量冲上城头,他们的队伍又不能排得太稀。 在炮弹、钢弩和弓箭的攒射下,攻击队伍不断以生命为代价进行调整,在途中丢下近五百具尸体后,冲在最前方的士兵进入了火炮射击死角。 “整队,整队,把云梯抬起来。” 一个身穿百夫长服色的人大声喊。 话音未落,城墙上的虎蹲小炮冒出一股青烟,几十粒铁沙同时阎在了他的脸上,把眼睛和鼻子一并抹成了平面己经接近城墙的新附军士兵尽力将云梯竖起来,有人用肩膀抗住云梯子脚。 有人把弯刀咬在口中,奋力向上爬。 城墙上,则不断有羽箭和钢弩飞下,将爬到一半的攻击者射落到地上。 一阵滚雷般的马蹄声响过,千余名蒙古弓箭手利用防守方忙于对付步兵的机会,趁乱靠近了城墙。 在奔驰中射击是蒙古人的拿手好戏,涂了毒药的狼牙箭雨点般落到城墙上,守城的将士猝不及防,登时倒下了一大片。 “驽队,反击,操炮手,对准马群-盾牌手,掩护民壮把伤员抬下去救治”破虏军校尉吴宇林大声招呼。 一队藏身于垛口后的破虏军士兵闻令,立刻放弃城下的北元步卒,把钢弩转向了骑弓手。 几门可以近射的虎蹲小炮也快速装上了专门对付骑兵的葡萄弹,调整炮口向骑弓手射去。 “轰,轰,轰。” 随着葡萄弹的炸裂声,钢珠飞溅。 蒙古人的骑射手倒下了四十几个,剩下的调转马头,迅速逃向远方。 数百支钢弩追着战马脚步,将逃得慢的蒙古弓手留在沙场。 零星几支羽箭跟在钢弩后从城头射下,没命中目标前却失了力,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稳住,稳住,弩手和操炮手警戒,防止骑兵折返。” 关若飞大喊道。 城墙上的破虏军数量太少,无法在第一波打击中将骑射手击溃。 而协同作战的民军显然对蒙古射手十分畏惧,每当马蹄声临近时,城墙上秩序便一片混乱。 几处云梯上冒出了元军特有的铁帽子,两个前来抬伤员的民壮捡起一根长矛,合力捅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云梯。 刚刚露出头来的蒙古武士被长矛当胸刺穿,惨号着跌落下去。 在城墙另一角,参战的民军却没有抵挡住攻击者,一个蒙古武士跳上城头,弯刀急挥,将一个匆匆跑过来的堵缺口的破虏军士兵硬砸到了城下。 转瞬,几根长矛刺中了那个蒙古武士,将他挑起来,高高的甩向了半空。 爬上城头的元军越来越多,一刻钟后,双方开始胶着。 在第一波爬上城头的北元士兵鼓励下,陆续有人亡命爬上了城头。 城墙角,几队新附军士兵依赖铁甲伞车(攻城武器的一种,顶上有铁板为盖,下可藏人)的保护,蹲在地上猛挖墙角。 在他们身后,则有人将火药罐子一个个送上来,准备直接炸毁城墙。 关若飞组织手雷兵进行了反击,将靠近城墙的伞车“优先”炸毁。 然后组织起一小队重甲步兵,赶赴城墙各个角落抢险。 重甲步兵身披关键部位用弧形钢板加固过的锁子甲,手持带有三尺多长柄的特制断寇刃,防御力和攻击力都十分惊人。 所到之处,冲上城墙的元军士兵纷纷被砍翻。 但是,沉重的铠甲也限制了重甲步兵的行动速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冲上城墙的元军士兵逐渐聚集成团。 几处破虏军战士招呼不到的城墙上,民军连连退避,几乎把整段城墙让给了对手。 “难道长生天保佑我了。” 在城外用望远镜观战的毕力格惊讶得合不拢嘴巴。 早知道把新附军与蒙古军混编能收到如此奇妙效果,他宁愿在最初混编时把麾下所有蒙古武士都派出去。 眼看着冲上城头的士兵越来越多,他开始犹豫自己是否该率领全军冲上。 就在此时,几十枚黑色的弹丸落入他的视线。 “手雷。” 毕力格在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名字。 没等他闭上眼睛,城门处涌起一团浓烟,正在用冲车撞门的新附军、探马赤军和蒙古军被炸得人仰马翻。 紧接着,浓烟中冲出了一匹战马,马背上,高高地挑起一杆战旗,“破虏。” “嘀嘀——嗒嗒嗒。” 随着激扬的唢呐声,一队银甲骑兵城门口冲了出来。 雪亮的马刀在阳光下泼开一团金光,齐整整地劈入了元军当中。 国战(三) “宋国的骑兵?”上千户毕力格感觉到头有些晕,第一反应居然是敌军在城内隐藏了骑兵。 直到更多的铁骑出现在他的千里眼内,他才明白过来,死守的宋军开始反击了。 爆炸产生的硝烟,第一波破虏军骑兵冲出城外。 虽然只有一个都,三十几人,但是骑术非常娴熟,借着战马的速度冲出城外五十几步,立刻马打盘旋,在高速行进中组成一把利刃,斜向左侧攻城的元军切过去。 没等城门左侧的元军作出正确反应,又三十骑从城门冲出,挥起向右侧攻城的元军猛砍。 紧接着,又是三十骑,出门后冲向城左,刚好和第一波骑兵保持了五十步左右距离。 随后,第四波骑兵冲向城右。 一波波骑兵潮水般击打着攻城的元军,前面的骑兵用马刀将元军劈散,第二波骑兵立刻与第一排交错着冲来,将惊魂未定的幸存者剁翻。 刹那间,攻城的元军阵势大乱,负责掩护的忘记了射箭,搀扶云梯的忘记了用力,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城墙下。 城墙下发起冲击的骑兵总计不到一千人,但是破坏力极大。 攻城的元军猝不及防之下,组织不起有效防御队形。 而失去队形的步兵就是骑兵的活靶子,在高速冲来的铁骑面前如同被沸水渡过的残雪般散了开去。 己经爬上城头的元军勇士失去了城下的有效支援,登时乱了阵脚。 几个落单的士兵转身欲逃,却发现墙头的云梯早己被自己人推倒。 转身欲顽抗,又看到雪亮的断寇刃沿着城墙扫了过来。 走投无路的他们只好跪地投降,附近杀红了眼睛的民军却不愿抓俘虏,挥动着竹竿、铁枪,把他们一一从城头捅落下去。 不到一柱香时间,破虏军骑兵将城墙下的元军杀了个对穿。 领军的将领张狗蛋一摆马刀,带着骑兵自远方又兜了回来。 这一回比方出城时气势更胜,几队骑兵相互留出五十步左右距离,交错着马头,浪潮卷向元军。 “砰!”三十几个骑兵撞在元军队伍中,队形稍稍一滞,扔下十几具尸体继续向内部冲去。 没等幸存的元军站稳身体,第二波战马己经奔到近前,碗口大的马蹄和雪亮的马刀同时从半空中砸下。 “砰!”元军被砸得人仰马翻。 侥幸没被马蹄踏到亦没被马刀砍中者,却再也提不起迎接第三波铁骑的勇气,扔下同伴,撒腿就往回跑。 攻城的元军全线崩溃。 此时再分不清谁是蒙古族武士,谁是汉族豪杰,谁是新附军奴隶兵。 大伙只恐落于人后,混做一处没命地向本阵逃回。 在他们身背后,得了手的破虏军铁骑紧追不舍。 “毕力格将军,把真蒙古兵压上去,把真蒙古兵压上去,否则大伙全玩儿完了!”夏平江不顾身份尊卑,俯在惊呆了的毕力格耳朵边大喊。 领军打仗最怕的就是出现这种溃兵,一旦他们倒冲回来,整支队伍都得被冲散掉。 高丽翻译金正南也给吓傻了,楞了好一阵,才把夏平江的建议精确翻译成了蒙古语。 听了翻译的建议后的毕力格如梦初醒,连连挥动令旗,把手头上剩下的所有蒙古士兵调了上去,“快,拦住溃兵,让他们向大营两边跑!”一切为时己晚,在外围观战的蒙古武士和毕力格一样,都没有想到宋军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起反击。 很多人连马肚带都没扎紧,接到毕力格的将令后,手忙脚乱地收拾坐骑。 饶是大伙平日训练有素,也难做到闻令即出的地步。 好不容易凑出两个千人队摆在了中军前方,马还没加起速度,逃得最快的溃兵己经撞将过来。 “站住,冲上去,笨蛋,胆小鬼!”下千户乌力罕大声叫骂着,试图用皮鞭唤醒溃兵的尊严。 鞭子刚抽下去,肩膀突然受大一股大力,整个人被几个溃兵硬生生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没等他从地上站起,无数双大脚直接踩到了他身上。 “笨……!”乌力罕发出一声低吟,很快没了声息。 他麾下的六百多蒙古武士没等从震惊中绥过神儿来,己经被溃兵卷了个七零八落。 另一支前来拦截溃兵的千人队下场也不见好,带队的下千户朝鲁勉强支撑了片刻,转眼间,被溃兵协裹着冲向了自家中军。 “弓箭手拦截!”关键时刻,毕力格终于下了一个明智命令。 两千多名各族弓箭手站在本阵前,对着逃回的溃兵兜头一阵乱箭。 急着逃命的溃兵没料到自家主帅如此绝情,瞬间倒下了一大片。 没被射中的士兵却不知道闪避,低着头,哭喊着,继续迎着箭雨飞奔、“放!”毕力格咬着牙挥舞令旗。 又一排羽箭射出,放翻了数百名马上冲进中军的各族士兵。 紧接着,又是一阵箭雨。 训练有素的弓箭手们此时方显出了威力,转眼间,每人己经五箭离手。 溃兵的脚步终于出现了停滞,同伴的鲜血和生命唤醒了幸存者的理智。 他们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羊毛大纛,不知下一刻自己该怎么做才能逃离生天?“绕行,向本阵两侧跑!”统军万户夏平江带着几个侍卫纵马冲出,对着溃兵们大叫这一声听在溃兵耳朵里无异于梵唱,幸存的五千余新附军将士发了一声喊,撒开双腿向左右两翼散去。 混在人群中的蒙古溃卒虽然听不明白汉语,求生的本能却与新附军士兵丝毫不差,跟着人流,迫不急待地冲向两翼。 乱军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夏平江看不到追兵与元军本阵有多远。 刚刚给溃兵指点了一条明路准备向回走,猛然间,看到一匹战马从烟尘中钻了出来。 突然相遇,敌我双方俱是一楞。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夏平江拨转马头,新附军将领的手一抬,举平了一个三尺长的黑铁管子。 “砰!”随着霹雳声,一股黑烟从铁管中冒出。 夏平江只觉得脸上一热,随即便发觉自己飞上了天空。 烟尘下发生了什么他看不清楚,只见自己的侍卫纷纷落马,随着侍卫落马的,还有一具只有半个脑袋的身体。 “冲,直捣中军!”张狗蛋将打完了子弹的手铳向腰间一塞,带着骑兵们继续向前杀。 身后总计只有八百多骑,他却好像带着千军万马般,根本没把十倍与自己的敌军放在眼里。 负责稳定自家阵脚的北元弓箭手很快发现了骑兵在靠近,不待毕力格变更命令,主动开始放箭拦截。 冲在最前方的张狗蛋和十几个破虏军士兵身体一歪,跌下了马背。 “放箭,射,射,别放走一人一骑!”毕力格疯狂地喊。 他感到嘴巴有些苦,喉咙有些干,心里同时有一股说不出的惶恐。 把好端端的佯攻打成了这番模样,即便将出击的敌军铁骑全歼了,伯颜那里也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弓箭手拼命拉弓放箭,无暇分辩到底哪一箭射中了目标。 对面落马的破虏军士卒很多,但那些无主的战马却全发了疯,径直地迎着弓箭手们冲了过来。 这些战马都是忽必烈放养在耽罗岛上的良驹,即便在蒙古军中,骨架如此大,毛色如此光滑的战马也不多见。 两百步的距离顷刻间被马蹄跨过,就在马蹄即将踏进弓箭手队伍的那一瞬间,张狗蛋的“尸体”从战马身侧再次翻上了马背。 手中马刀顺着风一抽,张狗蛋就从两个弓箭手的身边冲了过去。 只有轻甲保护的弓箭手的身体原地打了个圈,仰天跌倒。 一尺余长的刀口从肩膀延伸到肋下,血瀑布般从刀口出喷射出来。 镫里藏身的破虏军骑兵纷纷翻回马背,长刀在弓箭手中间挥舞。 用来射杀拦截自家溃兵的元军弓箭手所排列的队形根本没有纵深,被张狗蛋的骑兵一击而透。 透阵而过的张狗蛋头也不回,双腿紧磕马腹,径直冲向百步外的北元中军。 除了自己的护卫,正在懊恼的毕力格没有时间可以调动任何队伍。 就在溃兵激起的烟尘后,一股更高的征尘席卷而来。 毫无疑问,那是从城中追杀出来的宋军步卒。 愤怒到极点的他终于明白,此刻无论自己选择逃走还是战死,经受了连番打击的本部兵马恐怕都难逃崩溃的命运。 在弃军逃走和战死之间,蒙古武士的荣誉感让他选择了后者。 站在毕力格身边的新附军将领却没有那么多荣誉概念,一百多步距离,对高速冲刺的战马而言只是即跃之间的事。 这个距离上,身边有再多的兵马也远水就不了近渴。 出自本能的反应,他们调转马头,带着自家的贴身侍卫向后跑去。 毕力格从腰间拔出了弯刀,这是寓阔台汗赐给他家族的,不知道屠过多少城,染了多少血。 今天他要用对面宋将的血来捍卫家族的荣誉。 **的追云驹仿佛也明白了主人的心意,“唏溜溜!”发出一声长啸,撒开四蹄迎着张狗蛋冲去。 “冲!”三十几名蒙古侍卫以毕力格为锋,迎面冲向了破虏军铁骑。 双方在冲击的途中猛然相遇,撞起一片凄厉的血花,然后迅速分离。 马背上的骑手落下,孤零零的战马悲鸣着逃向远方。 没落马的骑手继续前冲,己经没有对手挡在获胜的破虏军骑兵面前,侥幸没有落马的蒙古武士却又对上了另一个强敌。 毕力格等人溅起的血花就像大潮中的一滴水般很快被淹没。 浑身是血的张狗蛋带着骑兵继续前杀,战马嘶鸣声,敌军的惨呼声和骑兵的呐喊声直冲云霄。 不经过刻意准备,步卒无论如何也挡不住骑兵,更何况是数去了主帅指挥,只顾着逃命的溃兵。 张狗蛋带着不到五百骑,在数万敌军中横冲直撞。 元军明明稍经组织就可以把他们淹没,却没有人承担这个使命。 溃败,完全的溃败。 本来就对破虏军十分恐惧的新附军士卒们没命的逃。 他们不知道哪个方向最安全,但此时避开骑兵的马刀是人生第一要务。 心中尚有一丝战意的北方汉军身不由己,被新附军士兵协裹着,蝗虫般四下乱撞。 而那些勇气最胜的蒙古劲卒,根本没弄清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是攻城的队伍跑了回来,随后看到中军大纛倒下。 接着全军溃败,高缓将领全部失散,只好跟着乱兵一起走。 北元士卒们逃出本阵,逃到大营。 张狗蛋带着骑兵直冲营门。 留守营垒的元军组织不起任何抵抗,乱兵太多了,潮水般将大营冲垮,然后裹着营内摸不着头脑的将士亡命而走。 恐慌的感觉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蔓延,四野里,哭喊声,求饶声响做一片。 与元军哭喊声形成鲜明的对比,破虏军和民军的号角声清越激昂。 数以万计的民间武装跟在破虏军步卒的身后冲了过来。 扔掉手中的木棒、锄头,捡起北元将士丢下的钢刀、长矛,洪流般席卷大地。 见到对方步卒,元军队伍更乱。 毕力格麾下的蒙古骑兵根本不敢回头救援自家的步卒,这一刻,有战马代步的他们只想着逃,能逃多远有多远。 体力能坚持下去的步卒继续撒腿逃命,更多精疲力竭的士兵却过河蚂蚁般挤成团,把生死交给了命运。 “汉人让开,爷们只杀鞑子!”杀起了野性的张狗蛋呐喊着追来。 这一天他等得太久,太久。 当年在赣州城外,自己就是这样被西夏奴李恒用骑兵追杀,两条腿跑得像马车轮子一样,才逃得一条小命。 百丈岭上,他立誓雪耻。 哪知道破虏军刚出邵武不久,他就作为教官被文丞相派到了兴宋军中。 这些年来在报纸上看着当初和自己一个灶里混饭吃的王老实、苗春接连建功立业,张狗蛋甭提心里有多痒痒。 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了破虏军,带着最新训练出来得精锐,拿着最新的器械,骑着百里挑一的战马,他怎能不好好在疆场上驰骋一回!汉军、新附军和探马赤军士兵见到张狗蛋那凶神恶煞般模样,纷纷向两旁闪避开去。 与奴隶兵们一同逃命的蒙古兵们,在马刀面前也不敢再可以强调自己那尊贵的一等身份,低着头,尽量向人多的地方钻。 而聚做一团的奴隶兵们为了不被骑兵追杀,本能地将试图混在自己中间的蒙古武士推到外围。 “杀!”张狗蛋手起刀落,将一个年过半百的蒙古武士砍翻在地。 那个武士的胡子很长,乱蓬蓬地几乎遮住了整个胸口。 倒地后,鲜血顺着胡子流淌,配上那具己经略显恂偻的身躯,说不出有多可怜。 张狗蛋却丝毫提不起怜悯之心,他的祖父、父亲、叔叔、兄弟都倒在蒙古人的刀下。 每个人的脊背都和马蹄下的那个蒙古武士一样赢弱,并且,他们的手中没有刀。 求生是人的本能。 在突然来临的死亡面前,所谓高贵者和低贱者一样懦弱。 夹杂在新附军中间的蒙古武士很快找到了有效逃命办法,价格高昂,新附军士兵根本穿不起的翎根甲,细叶皮铠纷纷被扔到了地上。 光凭一件灰黑色号衣,追兵再难把他们分辩出来。 因为他们的与汉军一样,生来就是黑色的头发,黄色的面孔。 张狗蛋带着铁骑穿透元军步卒队伍后又反着穿回来。 士兵门用长刀收割着生命,用马蹄践踏着血肉之躯,肆意地在北元士兵中间播种恐惧和死亡。 马刀所过之处,留下的便是一条血河。 “呜呜呜!”凄凉的号角声响起,远远地,有一根羊毛大纛挑出了地面。 追杀元军的民间武装楞了楞,手中的动作明显放慢。 有人抬起眼,偷偷地看向附近的破虏军将士,却看到破虏军将士们收容俘虏的继续收容俘虏,救援自家伤号的继续救援伤号,仿佛对敌人的号角声充耳未闻。 。 “呜呜呜呜!”号角声越来越近,地面上随即传来微微震颤,马蹄带起的烟尘遮住了日光。 再度透阵而来的张狗蛋带住坐骑,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眼睛看向了紧随着自己的破虏军士兵。 骑手们气喘吁吁,人和马都像从血河里捞出来一样,从头到脚一片殷红。 “呜呜呜呜!”元军的号角声越来越近,破虏军骑兵们面无惧色,战马也兴奋得来回打着旋。 。 “跟他们干了!”张狗蛋猛然向地下吐了口吐沫,恶狠狠地说道。 “干了!”四百多把马刀举起来,迎向了扑面而来的胡尘。 。 蒙古铁骑无敌于天下传说,在这一天彻底成为历史。 国战 (四) 当丞相伯颜领北元主力匆匆赶到奉新城外的时候,激战已经结束,宋军收拾好俘虏与自家伤兵后大摇大摆返回了城内,留给元军只有满地的尸体。 躺在泥地的尸体有八千多,加上被俘的,趁乱逃走的,这一战元军的总损失将近两万,虽然战死和败逃者主要是伯颜从襄樊与两准强拉来新附军,如此结果也足够让蒙古将士们感到羞辱。 “这群杀才!”上万户火者不花用脚踢着地上的“尸体”怒骂,他脚下那个身穿蒙古军千夫长服色的武士显然还完全死透,嘴里发出微弱的一声闷嗯,紧接着,是两句熟悉的蒙古语。” 水,水,救.....“生命垂危的千夫长挣扎呼救,肩膀上有一记刀痕斜划向下,从肩胛骨一直切到了腰胯,随着他身体的翻滚,黑色的血沫再次从皮甲后大股股涌了出来。” 兄弟,给你水!“火者不花蹲下身躯,一刀切断了千夫长的喉咙,忧伤的感觉随着钢刀的切下动作顷刻笼罩了他的周围,几个侍卫悄悄的侧过头,把目光向别处。 别处也在重复同样的举动,蒙古空中加油中缺乏大夫,把伤到如此程度的彩号交给随军萨满,只会延长他们的痛苦时间。 况用且,即使个别人有幸被救转回来,伯颜大人也会将他们绑缚到辕门外明正军法。 这些蒙古武士身上的伤品在背部,明显是逃时被人从后面追上上砍中的,对于临阵逃者,任何能打仗的军陪都会用样的方法处置。 “兄弟,走子!”兄弟,长生天保佑你!“祝愿在战后的沙场上一遍遍被重复。 负责清点准确结果的越将们回来时,手上都沾满了血。 算上被他们亲手“送回”草原的亡魂,蒙古军的死亡人数高达两千百余,不知所踪的人数足够驵成一个千人队。 一部分的死者是战败时在混乱中被人所杀,还有一部分人在攻城时阵亡。 最为荒唐的是死在战场边缘的二百名蒙古武士,他们是听到毕力格遇险消息,从别处第一波赶来救援的骑兵。 两千多人的队伍有备而来,却迎头遇到一了一群浑身是血的存虏军铁骑。 “未将,未将在马尾后绑了树枝,造足了声势,本来以为可以把对手吓走.......!“下万户哈过跑在地上惶恐地向伯颜汇报。 他这仗输得实在有些委屈,当听到奉新城外的炮声激烈异常时,驻扎在附近的几支蒙古军都认为毕力格又在忠实执行俯拾地伯颜将令,虚张声势。 只有俣过对战局放心不下,带两具拮人队前来助威。 结果才走到半路,就遇到从毕格营里跑下来兵。 哈达费了好大的力气拦住了其中股,仔细询问,知道毕力格不小心被人杀了”回马枪“为了从战场中救下更多的人,他人命令麾下将士们砍了树枝绑于马尾巴,冒充是大军来技服。 却没料想到碰到一伙不要命的破虏军骑兵。 双方一接近,哈过的伪装立刻被对方手拆穿。 慌乱之下,他不知道后面还会有多少破虏军骑兵,只好留下三百人队阻击对手,自己则带大部分人刹那间暂避破虏军锋芒。 结果,三个百人队活着回来的弟兄不足五十,其余的全都被对手砍死了。” 你起来吧。 ,过不在你。 今日你能第一个赶到战场上救援,无论结果如何都而功劳!“伯颜看着跪在地上等待处罚的哈过,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笑的是这个年青将领居然相们汉人中间流传的故事,试图用树枝绑在马尾巴上来吓唬敌军。 生气的是哈过做事有始无终,既然赶到沙场中了,无论如何也要与破虏军斗上一斗。 江南西路的破虏军总数不超三万,就算全集中到奉新城里来,也不至于在击了毕力格所部队人马的同时,还能分出兵来围点打援。 以当时的情况,下万户哈达当时只要稍动点脑子,完全可以将为数不多的破虏军骑兵全部消灭。 大败之下,在局部战场消灭四百多人的破虏军骑兵的战绩不足以挽回任何人的颜面。 但对于蒙古军来说,哈过这次避让,却意味着人数超出对手辊倍的蒙古骑兵在战场上不敢与破虏军骑兵硬碰。 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情被哈达做了出来,伯颜就是砍了他的脑袋也绝不为过。 “谢大帅不杀之恩,功劳未将不要了,但有些东西,想请大帅过目!”哈过叩了个头,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脸上没有半点儿被压民了功后的喜悦之色。 蒙古人素重英雄,看不起胆小者。 他在敌情不明时选择暂且避让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和所部士卒将得不到同僚的好胸色看。 “呈上来吧!”伯颜和气的命令道。 哈过在这个时候给自己看的东西,肯定与毕力格大军战败的事情有关。 在初步检点战场艰苦奋斗,伯颜就感觉出了事态怪异。 按道理说,毕力格不应该败得如此惨。 就算他是疏忽大意被对手所乘。 但靡下这支蒙古军的战斗力有多强伯颜自己清楚,特别是毕力格身边的卫士,即便对上海都摩下纵横大漠的精骑,一个也能挡住对方三个。 而来自虏军的敌手竟然能在突破弓箭手拦截后将毕力格一击而杀,除了出其不意这个因素外,肯定还有别的辅助手段。 站在中军大帐的其他蒙古族将领也觉得心里很迷茫,在南下之前,关于达春如何败亡的谣言就传得满天飞。 据赣州之战的幸存者说,破虏军在临战时广泛使用了妖法。 做起法来霹雳声大震,凡挡在他们面前的,无论穿着多厚的恺甲都会无伤而死。 大秋起初以不溃兵们所说的妖法是火炮,因为在北方的草原上,他们要把阿合马所仿制的粗笨火炮第一次投入战场时,的确起到了震慑人心的效果。 活都麾下纵横大漠的十几万精顷刻之间就败了下去,被吓得发了疯的战马四下乱窜,怎么约束都约束不住,算起来,伯颜能如此快地将海都逼和,火炮于其中为功不小。 南下后,蒙古军将领们又见识了黎达指导下工匠们重制的青铜火炮。 比起后来的这些重量轻、射程远的产品来,阿合马造的那些大家伙只能算垃圾。 但到了到了江南后大伙才发现怕宋军手中用的炮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 战场上与敌人斗炮,蒙古军捞不到一丝便宜。 这就是伯颜相在物资粮草皆不齐全的情况下仓卒南进的全部原因,如果不是该死的陈吊眼在两淮插了一杠子,达春的残军就能被伯颜救下一部分来。 他们在江南最久,与破虏军纠缠的时间最长。 五年多恶梦般的败绩,无论如何都能让他们心里掌握些付火器的经验来。 “不会是火炮,火炮弄得再小,也不可能在马背上击发!”有将领小声嘀咕。 “大白天的,哪有什么妖法。 要是有妖法,咱们第一次过江时,宋人就会使出来!”有人对妖法的传闻嗤之以鼻。 使用法术的战例,古往今来唯有一次。 那是一百多年前大宋皇帝在保卫都城时创造的奇迹,战争结果是施法的道士偷偷溜走,女真人杀进皇宫,把两个大宋皇帝请到北方赏雪。 正在诸将议论纷纷的时候,下万户哈达捧着一把二尺半长,黑漆漆带着血腥味道的铁家伙走了回来。 双手举到伯颜面前,高声道:“这是末将靡下士卒用三条命的代价从一个破虏军骑兵尸体身上抢来的,据毕力格将军魔下的溃兵说,这“妖物”会喷烟冒火,打在身上不会留下一好肉!“闻此言,诸将皆吃了一惊。 几个距离哈达较近,刚刚讥笑过他胆小的将领不由自主地向后娜了娜身体。 哈达的目光扫视全场,声音里刹那带上的几分骄傲:“属下请大帅过目,提醒诸位同僚临敌时小心,千万别给对方抬手的机会!””且慢来我看!“伯颜没有理会哈根自我表功,接过所谓的“妖物?仔细观看。 手掌间传来的感觉很光滑,显然此物的表面被惊心打磨过的。 顺着一短细看,可以他辨出来的是一根铁管子用钢片固定在木托上。 木托上拴了一条断截为两截的皮带,刚好可以把此物痛在肩。 伯颜将皮带用手合拢,把“妖物”按在自己想象的方式背。 想了一下,摇摇头,又换了一个角度,让铁管品向上。 然后轨轨一提胳脯,“妖物”瞬间打了个转,非常方便的横在了大臂下,刚好把黑洞洞的铁务口对向了众将。 “大帅!”众将同时侧身闪避。 妖物的传说深入人习,虽然明重新夺得伯颜万万不会有相害之意,他们也不得不提防。 “嘭!”伯颜嘴里低叫了一声,笑着把妖物放于桌面。 “不过是一个缩小的火炮而已,难得的是炮管如此之细,仓卒之间被几千门火炮轰击,佛祖也扛不住,怪不得达春和毕力格都把命搭了进去!”众将把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纷纷凑上前观看。 仔细观察起来,所谓妖物的确就是一个缩小的火炮,管子长不足两尽,粗不足一寸,想必也许不了多少火药在里边。 此物全身上下与铜炮别无二致,只有打火的地方不似火炮所用绳拉击发装置,而是一个与扳机联动的燧轮。 “卑鄙的宋人!”蒙古将领纷纷怒骂。 替蒙古兵收尸时,他们曾看见不少人脸上黑漆漆一片,五官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得稀烂。 现在见到哈达献上的铁炮,才知道是此物作祟。 交那攻城的大军猛然被几千支铁炮当头轰下,眨眼间看到自己身边的同伴面目全非,剩下的人不溃才怪。 而蒙古骑兵不知道铁炮厉害,只想着与对方手底下见高低,隔着几十步被人家头一轰,连对手的面目都没看清楚就回归了长生天怀抱。 想到这,众将对毕力格全军覆没和哈达避而不战的行为都感到释然了。 甚至连蒙古铁骑输在破虏军骑兵刀下的事,也觉得是应该的事情。 仓卒之间么,失败在所难免,下次双方遭遇,蒙古男儿绝对不会输给汉人。 至于事实是否真的如他们所愿,军心不稳的情况下,大伙都不想去追。 “你立了大功,本帅会行文兵部,让陛下重赏你的功劳!”听诸将议论了一会儿后,伯颜叫过哈达来,大声许诺。 哈达人上再无愧色,顾盼之间双目生威,冲伯颜施了个蒙古礼后,大声回答:“未将不也居功,愿大帅将此物展于给全军,告诉大伙宋人不过是凭器械之利,没什么了不起。 我蒙古儿一定能攻下奉新,以宋人脑汁洗今日之耻!”“把此物拿去,挂在你的大营门口,本帅命各路人马轮番去你处观看!”伯颜大笑着命令。 眼前这个低级将领哈达虽然功利心稍重,但提的建议却有可取之处。 大败之后,三军士气低落。 把传说中的“妖物”展示给大伙看,刚好可以消除将士们的畏惧心“大帅,此举,末将以为有些不妥!”上万户火者不花前行几步,拦住了拿着火枪正准备向外走的哈达。 “有何不妥?”没等伯颜说话,哈达不顾身份地反问。 把铁炮悬挂在自己营门口,是件难得的荣耀。 从此以后,三军上下将无人不知哈达将军之名。 火者不花这老家伙出言阻拦,肯定是存了私心不想让后进出头!“哈达将军稍安勿操,老哥哥今年快六十了,该争的名早争过了!”火者不花一语戳破哈达的小心思,公转过头来面对伯颜,郑重地建议:“三军将士见到铁炮,虽然可令妖法之说攻自破。 于此物,我军并无破解之法,大伙猛然见了,未必不生畏惧之心!”“但去挂了无妨1”伯颜挥了挥手,示意哈达可以排人手执行自己的任务。 然后坐直身躯,对着众人说道:“此战,乃元宋两国之力相较量。 既为国战,成败岂是一、两件旁门兵器所决定?况且此的既然与火炮道理相同,临战之时,必然只有一以机会。 我大元君臣和睦、将士忠勇,国分理处昌盛,临时战时只要不为声势所蒙蔽,一发之后,勇士早已冲上去砍了对面宋军的脚脑袋,焉能让他装填两次!”“愿随大帅早日踏平残怕死!众将颜的话挑起了斗志,轰然以应。 见闻广博的大帅说得明,铁炮虽利,临战不过一发,而大元可战之兵何止百万。 己方还有一个优势伯颜没强调,但所有将领都明白。 江南西路的破虏军兵甲犀利,人马却不过三万之数。 而南下的蒙古铁骑有二十万,三万人倒于铁炮之下,剩下的十七万肯定能冲到对方近前。 如是想着,众人热血渐渐沸腾起来。 有人立刻开始大声嚷嚷,要求出兵给毕力格报仇,有人则建议伯颜收拢兵马,不惜任代价,哪怕是用新附军的尸体堆,也要把奉新城填平了。 只有几个老成持重的将领没说话,站在一边,静静地等着听伯颜下一步安排。 “如此精妙的布置,城中指挥者肯定不是邹汉,你等冲上去,正遂了他的意!”伯颜摆了摆手,制止了了众将的喧闹。 从溃兵们嘴里所说的战场细况上分析,此战敌军布置得非常巧九江。 先故意示弱,放一部分大元将士攻上城头;然后出其不意地动用大量火饱、手雷和铁炮给予当头猛击,接着出动骑兵冲击,配合城头上的铁炮手(火枪手)将攻城部队击溃;然后快速转入反击,充分利用骑兵的速度和溃兵的反向破坏力……如是种种,可谓一环套着一环,环环要人性命。 这样的狠辣招术不似邹a的风格,邹a排兵布阵中规中矩,不给对手留下可乘之机,也断不会玩出如此花样来。 联想到南方送来的情报,这次战斗幕后指挥者的姓名也就呼之欲出了。 伯颜很兴奋,庆幸自己又遇到了一个值得较量的对手。 国与国之间的战斗,如果总像上次南下时一样,对手稍经接触,或溃或降,那就没意思透顶了。 想到这,伯颜大声命令:“传令三军,这次战败过错在毕力格一人,所有阵亡者皆加倍抚恤,生前职位允许子侄承袭。 溃败士兵皆免于追究,轻伤者去老营领药,重伤者着随军医官和萨满全力施救。 至于逃回来的将军,哼哼!”伯颜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百夫人长贬为士兵,去苦囚营做满三个月再放出。 职位在千户以上者,无论蒙古人、汉人还是其他全部砍了,首级另令三军!”“是!”门外有人答应了一声,自下去准备。 帐中将士一片凛然,谁也没想到向来对部属和蔼的只把海豚突然间下了这么重的手。 刚刚转回来的下万户哈达吓得小脸煞白,顷刻间心中所有得意烟消云散。 “传令汉军、探马赤军、新附军,立刻拔营后撤,返回襄樊修整!”伯颜顿了顿,命令再次出人意料。 “传令格根,停止事先安排的,对虎跳峡的偷袭,让他接到命令事火速把人马撤回来。 其余将士,从今日起随时准备出击!”“是!”十几颗中能将领的首级前,三军肃然听命。 国战(五) 事实正如伯颜所料,奉新反击战的指挥者不是邹讽。 就在三日前,军师曾寰带着大都督府的第一批援军赶到了江南西路前线。 邹讽得到强援,立刻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了战术,与曾寰等人商议后,利用北元对守军情况的不了解,打了一个漂亮的防守反击。 辉煌的战果打击了北元的军心,也极大程度上稳定了前线各路民军的士气。 守卫在各堡垒、营寨中的江湖豪杰趁机出动,利用己方熟悉地形的优势,频频对元军进行骚扰。 有的在流向山下的溪流中投掷动物尸体,有的派出小股兵马截杀元军的运粮队,一时间,打得元军手忙脚乱。 而老谋深算的伯颜见势不妙,也随即改变了先前多点试探,一点强攻的战术。 将担当肉盾的新附军、汉军、探马赤军奴隶兵尽数撤离第一线,尽遣蒙古军中精锐,集中力量强攻奉新城、黄叶岭和虎跳峡三个重要战术据点,双方兵马在堡垒外杀得天昏地暗,很多险要地段一日内数度易手。 元军凭借娴熟的格斗技巧和过人的体力在民军手中夺下一个堡垒,没等站稳脚跟,破虏军在民军的配合下又杀了回来,利用火炮和手雷大面积轰炸,逼得元军不得不将到手的阵地放弃掉。 恶战接连十几日,元军未能造成任何有效突破。 而破虏军因为兵力少,面对的敌人又全是蒙古军中百战老兵,也再没力量打出一个漂亮反击。 月上山颠,照亮隐藏于密林深处的破虏军中军大帐。 副都督邹讽和参谋长曾寰在油灯下忙碌地调整着兵力部署,十几日的配合下来,双方彼此之间都发现了对方在气质和性格上与当年的不同。 战争总能以最快速度改变一个人,况且他们所面临的战场不止一个。 几年的风风雨雨过后,邹讽己经不是原来那个讲义气、重感情且容易冲动的邹凤叔。 从某个角度上看去,现在的他反而更像当年的杜浒。 为达到战略目标不择手段,甚至不计牺牲。 曾寰也不再是当年在文天祥面前指点江山那个白衣秀士,多年的参谋生涯和刚刚经历过的一场人生波折让他变得更成熟。 依旧明澈的目光中,除了智慧之火在闪动外,还多了几分深沉与练达。 幕僚们跑来跑去,将各处战略要点送来的情报一一汇总。 负责敌我情况统计的参谋将前方最新局势标在沙盘上,片刻功夫过后,一个立体的局势对比图出现在大伙面前。 “我看咱们再这么下去有点儿悬?”昏黄的油灯下,第一师师长张唐低声嘟囔道。 伯颜开始不计伤亡地全盘展开攻势后,破虏军的损失立刻大增。 而为了维护整条防线的稳定,每个依赖民军为主力防守的堡寨还必须投入一个都甚至一个队破虏军作为主心骨。 如此一来,留下给主帅应急的兵力立刻捉襟见肘。 几次险情出现的时候,张唐自己都赶到第一线抡起了久违的大刀片子。 “必须再顶十天半个月,把这伙元军的气焰打下去。 否则,今后的战斗只会越来越难打。” 邹讽死盯着地图,回答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参谋长曾寰意味深长地看了邹讽一眼,没有说话。 从战略角度上讲,邹讽的安排无可挑剔。 伯颜所带的蒙古军与宋军作战时,身上带有很强的优越感。 这是他们以往跟在伯颜身后百战百胜的战绩培养出来的,不把敌人的这种优越感打掉,即便各路人马现在就向赣州附近收缩,第二道防线也很难守得住。 “咱们的弟兄不会垮,我担心的是其他几个点的民军。” 张唐拿指点着插在沙盘上不同颜色的旗帜,“几个主要点上伯颜攻得凶,但他所投入兵力不过是这次南下的三分之一。 剩下那三分之二,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什么位置冲过来……”面积占了半个军帐的沙盘上,清楚地标志着敌我双方兵力部署。 代表元军地黑色角旗插得密密麻麻。 几乎每一条可以深入江南西路的通道上,无论大小宽窄,都能看到元军的在行动。 有些点角旗插了两三杆,看上去像是在进行战术牵制。 有些点却插了十几杆角旗,这代表附近有上万元军出现。 潜在的危险总是最令人焦虑,所谓声东击西,并不意味着佯攻和主攻方向都清晰明确。 如果攻击方具有足够的兵力,随时有可能把佯攻方向转化为主攻方向,而原来声势激烈的主攻方向实际上却是佯攻。 以敌我双方目前的兵力比,主动权无论如何都在北元方面。 “只好让山地旅的弟兄们多辛苦,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哪个堡寨点烽火告急,就立刻赶到哪里去支援!”邹讽用手指敲打着承载沙盘的木桌,低声命令。 “没有更多的兵,没有足够的兵。 如果再能投入三万破虏军到江南西路,不,只要两万,我就能跟伯颜展开对攻。” 他心里不甘地狂喊,但同时也知道这个梦没可能实现。 吃素长大的南方人与抢劫为生的蒙古武士之间体质相差巨大,这种差距,只能靠军械和训练来弥补。 所以,打造一个合格的破虏军战士,花销至少是原来大宋厢军的十倍。 大都督府能在几年之间发展到如此地步,己经集中了所有物力与财力。 如果想组织更多人马出来,除非文天祥真有本事点石成金。 “我建议明天就把火枪营投到黄叶岭去,猛然给鞑子来一下,然后再转移到虎跳峡,再那里打一个小反击。 咱们在山后那条官道可以充分利用起来,用马车拉着火枪兵和轻炮来回移动。 每天在不同地段发起小规模反击,别珍惜炮弹和火药。 这样,伯颜弄不清楚破虏军到底在江南西路有多少兵……”曾寰想了想,献了条疑兵之计策。 “这是一个好办法,目前的情况,鞑子和咱们谁也做不到知己知彼!”邹讽点头,答应了曾寰的建议。 几个军中参谋立刻着手做相应的战术调整,半个时辰之后,一份详尽的计划摆到了众将面前。 曾寰检视计划,在几个关键地方做了些补充,然后交给了邹讽。 邹讽把局部反击,分段袭扰的疑兵方案仔细地看完,又传给了张唐、吴希爽。 几个主要将领传看了一遍,纷纷点头表示赞成,新的作战方案迅速被布置了下去。 简洁、高效,破虏军就像一架设计精密的机器般高速运作。 没有一个将领如伯颜那样经验老到。 但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最大限度上弥补了将领们经验和谋略方面的不足。 见眼前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邹讽披了件斗篷,缓缓走出了军帐。 自从北元调整战术后,他己经连续几日夜没合眼。 如果不出去吹吹夜风,一会儿站在军帐里都有睡着的可能。 曾寰想了想,提了件披风跟在了邹讽身后。 好长时间没有搭档过,他需要更多时间与邹讽沟通交流。 此刻第一师师长张唐也累得直打晃,抓了件披风想跟着去散步,刚挪动脚步,却被老将军吴希爽不动声色的拉了回来。 “大伙尽量把手头事情早些忙完,轮流休息。 这仗不知道打多久,势均力敌时,谁能拖垮对方谁获胜!”吴希爽用目光制止了几个想出去透气的参谋和中级将领,低声命令道。 众人楞了下,如同想起了什么事情般笑了笑,纷纷返回了自己的岗位。 关于江南西路安抚使曾寰,他们最近听说过很多传闻。 有些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却无人能证实其中真伪。 有些传闻听起来明显是编造出来的,偏偏能找到不少“证据”。 如果能创造机会让副统制邹大人与安抚使私下聊聊,可能对大伙今后都有好处。 “你小子要是再能早来半个月,此战比现在好打得多!”邹讽哑着嗓子,好像在抱怨,又好像在赞许。 站在他的位置上,能轻易推断出曾寰之所以来江南西路与自己搭档,是因为文天祥在变相给对方以惩罚。 但从对战局有利的角度,他依然觉得文天祥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像曾寰这样眼光独到,战场把握机会敏锐的谋士,放在大都督府内而不是前线实在可惜。 只有局势瞬息万变的第一线,才能更好地发挥其聪明才智。 “半个月前,我还在忙着应付皇上的步步紧逼。 虽然他每一步都是昏招,但毕竟占了个大义的名分!”曾寰看了看初升的明月,淡淡地说道。 关于自己被“放逐”原因,他从来就没打算向邹讽等人隐瞒。 作为一起从百丈岭上走下来的老相识,有些蕺不住的秘密没必要蕺。 并且在能共享一些秘密的情况下,彼此之间的距离感会更少,无论从眼前配合还是将来互为助臂的角度上,坦诚相见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宪章!”邹讽走上前,轻轻敲了曾寰的肩膀,“大都督不是没有肚量之人,他现在面临的局势很复杂,敌手不止一个。 更多的人是敌是友根本看不清楚一所以……”这是他一见到曾寰就想说出的话,却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说,也不知道这样说了后是否会引起对方的不快。 如今看到曾寰释然地谈起如何对付皇家的举措,邹讽知道,这场风暴留下的阴影在曾寰心里己经成为过去,他今晚说的任何话,都不会让对方感到难堪。 过了今晚,所有话大家都会选择忘记,谁也没必要永远记在心里。 “我知道,如果换了其他人,见属下居然背着自己互相勾结,不立刻施以重手惩处才怪!否则,外人岂不是觉得咱大都督府内部有隙可乘?”曾寰点点头,目光里带上了几分笑意。 “我和子矩、民章等人在做谋划时,己经考虑到大都督震怒的后果。 老实说,这个结果比我们想的简单得多!”邹讽的脑袋有些发晕,连续几日夜没合眼地指挥作战,让他的思维明显迟钝。 更何况曾寰说的是他最不擅长的政治权谋方面。 然而从对方坦然的笑容里,他看不出曾寰对自己的好友文天祥半分怨怼,反而,好像被“贬请”到江南西路是他安排好的一步棋般,所以甘之如饴。 “宪章,你不会……”楞了片刻,邹讽喃喃地问道。 曾寰摇了摇头,笑着回答:“我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神,能把所用事情都算进去。 只是当初谋划时,我等故意留了个破绽。 如果大都督想进一步取得皇位,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顺水推舟。 如果他真的不想披那件黄袍,自然有机会让整个计划终止。 毕竟王石、张万安他们几个,都是丞相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王石、张万安?邹讽努力想了一下,才意识到曾寰说的是王老实和张狗蛋。 在百丈岭上那批老兵中,这两人曾经是与文天祥走得最近的一伙。 可以说,让他们去违背文天祥的命令,比让他们自杀还要难。 曾寰等人真的想谋大事,安排这两人作为关键一步子,的确是个超级大昏招。 想到这,邹讽忍不住大笑道:“怪不得算无遗策的曾军师居然会被丞相看破了整个计划,原来是故意留破绽给丞相看!”他不是很相信曾寰的说法,但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追究其真伪。 毕竟这次大都督府与行朝的冲突被控制在很合理范围内,对前线将士造成的冲击很弱。 破虏军和民军将领听到传言后,大多笑了笑,骂一句陈宜中挑拨离间,然后就把心思又放回了如何应对元军攻击上。 “真正算无遗策的是丞相,在我们几个试图调动军队而瞒过他时,才发现营正以上将领几乎全是邵武指挥学院培训过的。 而以大都督府的制度,调动一营以上兵马,几乎不可能不让丞相本人知晓!”曾寰笑了笑,感慨地赞了一句。 大都督府内部结构很精密,精密得有些像邵武科学院推出的那些新器械。 一直处于其中的人只感受到了制度的方便,却没刻意去注意其中某些安排的相互制约性。 当你想作出某种“破坏”时,才猛然发现其中制约条件如此之多,令人忍不住认为在大都督府刚刚构建时,文天祥己经考虑到了日后发展中会遇到类似今天这种情况。 “唉!”邹讽的叹息中听上去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感慨。 当年他何尝不是曾经试图把大都督拉回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只是在试图有所行动时却惊讶地发现,看似对属下宽容大度的文天祥在邵武整军之初,己经做了很多防范措施。 几个关键位置相互制约,除非所有人都协调动作,否则任何安排都很难瞒住文天祥的眼睛。 “不过,这样也好。 如此情况下丞相都不肯披上黄袍,今后其他人想披黄袍,也得考虑一下有没有丞相的威望!”曾寰耸了耸肩膀,继续说道。 “只是委屈了你们几个!”邹讽有些相信曾寰说的是实情了。 如果以曾、陈、刘、杜等大都督府要员的实力都未能谋划得手,其他试图染指拥立之功的人应该知道他们不可能实现同一目标。 况且文天祥不念旧情地“贬请”了几个有大功的旧部,对其他人也能起到一定震慑作用。 百丈岭上走下来的人都是响当当的硬角色,大伙共患难时能坦诚相待。 如果时局稳定下来后却为了政见不合而动了刀兵,那可真令亲者痛仇者快了。 所以有些事情晚挑明不如早挑明,早挑明了,大伙心里都有个尺度。 “有什么委屈,我们只不过怕大都督意志不坚定,将来赶走了鞑子,却把权柄还到赵氏手里。” “你们怕大都督还政皇上?”邹讽大笑着问,仿佛听到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笑话。 “原来当然怕,那样,大伙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曾寰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解释。 “仗越打越顺,让人不得不考虑今后的出路!”“现在呢?”邹讽笑着追问了一句。 除了驱逐鞑虏外,文天祥到底还有什么人生目标,他猜得不是很清楚。 但文天祥绝对不会把权柄还给皇家,这是他邹凤叔一开始就看清楚的事情,没想到与文天祥最贴心的几个同僚却没看明白其中玄妙。 “现在?”曾寰笑着摇摇头,反问:“凤叔,如果丞相大人将来真的想归还权柄,他可能还得回去么?”“这?”同时拥有大都督府副都督、破虏军副统制和大宋朝廷赐予的很多官衔的邹讽猛然回头,一片皎洁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照亮他于迷茫中渐渐变得坚定的双眼。 国战(六) 王老实带着两个营的火枪兵乘着四轮马车匆匆忙忙地向黄叶岭赶。 车轮下连接各堡寨的官道始修于茂唐,五代十国时作为重要运兵路线而繁盛。 随着大宋朝的衰落,这条官道也日渐破落下去。 石板砌就的路面坑坑洼洼,马车每前进一步,几乎都要跳将起来。 “这该死的路!”王老实捶打着自己的腰眼,嘴巴骂骂咧咧的声音时断时续。 自从邹??捎玫脑?镜募撇撸??没鹎褂?椿鼐燃焙螅??兔灰惶焖?な倒?a?绽醇负跛?械男菹6际窃诼沓瞪贤瓿傻模?滋齑右桓錾酵飞铣废拢?雇砘挂?系搅硪桓錾酵啡ァ?邹汉说,这是为了让伯颜弄不清楚破虏军到底有多少火枪兵在群山后等着他,迷惑敌人的判断。 而王老实则认为,此计不但迷惑了元军,也疲劳了自己。 再这么“迷惑”几天下去,不用蒙古武士打,光累也把弟兄们累趴下了。 抱怨归抱怨,该完成的任务他还得不折不扣地完成。 谁让他现在是破虏军中有名的‘铁血百夫长’呢,就是再累十倍,自己的招牌自己也不能砸。 “报!”一匹战马奈凤驰电掣般跑来,马背上的破虏军士兵冲着王老实大喊:“启禀王将军,黄叶岭上民军快撑不下去了。 张二寨主问您能不能快点上去……”“快,再快就翻车了!”没等士兵汇报完敌情,王老实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瞪着眼睛回敬了一句,“大寨主王海清呢,他狗娘养的不是拍着胸脯跟老子保证,说有他在,黄叶岭就固若金汤么?”“大寨主,大寨主今天早上当胸挨了一箭,抬到山下医馆去了!鞑子攻得很凶,整个黄叶岭现在能拿起刀的全上去了……”士兵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 破虏军和各路民军之间关系很融洽,每个被派到民军队伍中协助对方坚守的破虏军士卒都受到了绿林豪杰们的热情款待。 一个多月的仗打下来,二者之间结下了极深的生死情谊。 看着那些豪气的热血男儿在元军的进攻中接连倒下,士兵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每辆车上下来一半人,留在车上的人加速向前赶。 没车乘的人跑步前进,马车到了地方立刻返回来接人!”王老实看了看两眼通红的通信兵,果断地下达了命令。 在颠簸中昏昏欲睡的火枪手们立刻打起了精神,每辆满载可乘六个人的马车跳下了三个人,载重减轻了一半。 车老板一挥鞭子,马车风驰电掣般向黄叶岭冲去。 留在原地的士兵在低级军官的组织下快速整队,追着马车带起的征尘向前跑。 长时间的胶着战,让蒙古武士心里很急。 蒙古军饷银很少,无论将领和士兵,想发财都得去敌人的城市里抢。 而此番随伯颜南下,所过城市要么是己经归属了大元的,无法再抢。 要么是破虏军让出的,除了脏兮兮的灶台和黑洞洞的水井外,所有能带走的财产都被南人们隐藏了起来,兴冲冲赶来的蒙古武士什么也没捞到。 “杀上去,杀上去,突破了这道山,筠、袁二州三日内不封刀!”下千户乌兰用蒙古语大声地叫喊。 山上的守军明显己经是强弩之末,射下来的羽箭中夹杂的钢弩越来越少,站在第一线与蒙古武士肉搏的人,也没有几个还穿着造价高昂的锁子甲。 这说明留在黄叶岭上的破虏军马上就要被消耗尽了,没了他们这些人做主心骨,守山的民军虽然勇气令人佩服,但格斗技巧和战术配合都与蒙古武士不在一个水准上。 “如果日落之前冲垮黄叶岭阵地,所有蒙古武将中,我就是第一个成功闯关的人!”唾手可得的功劳让乌兰头脑发热,脚步越来越快,不知不觉己经跑进了守军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 “嗖!”一道劲风扑面而来,乌兰本能地把身体歪了歪。 冷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将一个负责保护他的亲兵钉翻在地。 “杀,杀光了这些南蛮!”乌兰恼羞成怒地喊。 两三支羽箭交错而来,箭箭不离他左右。 亲兵们左挡右格,付出两条命的代价才把主帅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杀!”乌兰的嗓子有些哑了,身体紧紧贴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之后不敢再露头。 麾下的蒙古武士被这阵箭雨射得人仰马翻,整个攻势都停顿下来。 “弓箭手,弓箭手!”乌兰扯着脖子大叫。 一百多名蒙古族射手在百夫长率领下猫着腰跑上前,利用周围地势,一边躲藏一边还击。 羽箭在半空中往来,单调的金属破空声中不时夹杂着双方士兵中箭后的惨呼。 十几轮互射过后,山坡上射下的羽箭慢慢稀落。 防守方虽然占据地利优势,在射击的准确度和速度方面,却远远落了下风。 “上一个百人队,先冲上去了,所有死尸身上的铠甲、兵器由他先挑。 筠州城最美的女人给他为奴!”乌兰见自己一方站了上风,立刻针对性地提高了悬赏规格。 这个赏格比三日不封刀更实际,攻破黄叶岭,杀入筠州城,如果百姓像山北市镇那样都逃干净了,武士们抢不到什么好处。 而战死的破虏军士兵身上的盔甲却是近在眼前的宝藏。 有那样一套宝恺,非但活着返回草原享福的几率大增,,即便自己不穿,卖给北方的那颜们,也能换十几匹好马。 蒙古武士们纷纷从石块、树木后跳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前奔去。 弓箭手则引弓不发,等着防守方承受不住压力时,从隐身处跳出来成为自己的靶子。 十几个穿着布恺的民军将士举刀迎向蒙古武士,还没等与对方交手,就被弓箭手射中。 黑色的雾气立刻笼罩了他们的眼睛。 在弓箭上抹毒是蒙古人的专利,从漠北到江南,这个传统从来没改变过。 “***!”带队的民军将领身体晃了晃,再也无力站稳脚跟。 手中的钢刀“当嘟”一声,带着满腔的不甘掉在地上。 前冲的蒙古武士们大喜,加快了速度向他奔去,民军将领像喝醉了酒般摇晃着,跌跌撞撞迎着蒙古武士的钢刀跑。 眼看就要被砍成一堆肉酱,就在这当口,他大笑着张开了双臂。 宽阔的胸膛上,黑色的血顺着箭杆汨汨下流。 被血染红了的,不仅仅是简陋的恺甲。 还有两颗被擦燃了引线的手雷。 “轰!”的一声巨响,冲在最前方的几个蒙古武士和大宋豪杰化成了同一堆血肉,再分不清谁是南蛮子,谁是一等贵族。 “轰!”“轰!”爆炸声接二连三,中了毒箭自知无生还机会的江湖豪杰们擦燃手雷,义无反顾的和敌人同归于尽。 蒙古人的攻势当即被压了下去,剩余的几十人不顾千夫长乌兰的怒喝,撒腿逃下了山坡。 “上去,上去,他们没几个人了。 死一个少一个!”千夫长乌兰用刀刃向属下灌输基本数学问题。 几个溃兵被就地正法后,蒙古武士们又鼓起勇气,在弓箭手的掩护下逼近了宋军防线。 有人从岩石后投下了手雷,很快,他的藏身处被羽箭覆盖。 攻击方和防守方都杀红了眼,每一寸土地上都在以命换命。 冲上前的蒙古兵越来越多,最前锋已经接近了石块搭建的营垒。 破了此垒,黄叶岭将一鼓而下。 零星的羽箭从寨墙后射出,随即,数百支羽箭冰雹般覆盖回去。 对蒙古武士来说,恶梦般的肉搏濒临尾声,胜利遥遥在望。 就在这时,突然有几枚手雷画着弧线,从更远方飞越了寨墙,落入了蒙古武士中间。 “轰!”硝烟升起老高,遮断了攻守双方的视线。 伏在寨墙死角处最后百余名大宋男儿回过头,看见几十个矫健的身影。 “先投弹,边跑边投,不用瞄准,丢到寨墙外就算!”王老实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一面跑,一面向士兵们传授作战经验。 几十枚手雷划着不同的弧线投了出去,炸得蒙古人晕头转向,不知道防守方来了多少援军,也分不清手雷的投掷点在哪,更无法用羽箭进行压制。 “上寨墙,俯地,装铅沙!”王老实借着手雷炸起的黑烟做掩护,一跃跳到寨墙后。 单手从背后利落地解下火铳,快速从墙豁口捅了出去。 几个冲得近的蒙古武士猛然看见一个黑漆漆的铁管子,吓得大叫一声,赶紧向两侧闪避。 哪里还来得及,王老实之所以命令士兵们装铅沙而不是铅子,就是为了提高火铳的打击面。 十几声火铳陆续响起,蒙古武士被打倒了一大片。 只有几个人被射死,大多数人脸上、身上四下冒血,根本判断不出自己伤得有多严重。 “三人一组,轮射,虎蹲炮,把虎蹲炮架起来,轰击弓箭手!”王老实打了个滚,避开蒙古弓箭手的反击,在滚动过程中把装火药的纸包撕开,药粉倒入火铳。 然后从腰间摸出一粒铅子填了进去,用通条快速将火药和子弹捣实后,瞄准五十步外一个高举弯刀的蒙古百夫长扣动了扳机。 燧轮打出一串凄厉的火花,弹丸被燃烧的火药从枪口喷出。 五十步外,那个正在给属下鼓舞士气的百夫长应声而倒。 “鼓手,擂鼓。 大家随着鼓声调整射击节奏!”王老实一边装填火药,一边命令。 火枪的射程和杀伤力是钢弩的一倍以上,但射击速度远远比不上钢弩。 所以必须交替发射,以射击轮替来弥补射速的不足。 军中鼓手就是专门为此而设,邵武科学院研究发现,越是紧张时刻,人越本能地追随某种节奏。 两门倒在寨垒后的虎蹲小炮被重新架了起来。 破虏军士兵推开阵亡的同伴尸体,娴熟地装填好火药、霰弹。 这种炮射程极近,但对密集人群,特别是弓箭手队伍杀伤最大。 几声轰鸣过后,刚才还嚣张不可一世的蒙古弓箭手们纷纷滚下了山坡。 蒙古兵大惊失色,以为是守军在此早有埋伏,而刚才的弱势不过是为了吸引他们靠近以便全部歼灭,吓得纷纷掉头向回跑。 千夫长乌兰不甘失败,用刀背拼命抽打着逃亡者脑袋。 “杀上……”他再次提高悬赏规格,话没等说完,就被王老实一枪打飞了头盔。 下一刻,抱着流血不止的脑袋,乌兰逃在了最前面。 “追杀到山脚,然后快速撤回来!”王老实跃出寨墙,带着破虏军火枪手和残存的民军杀了下去。 一路上,蒙古武士纷纷中弹倒地,江湖豪杰们赶上前,挨个割断他们的喉咙。 火枪手们追杀了片刻后,快速撤回了营垒。 他们只赶来了一百多个,可以打元军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有能力扩大战果。 江湖豪杰们在返回山寨的路上寻找着受伤的同伴,几乎每个关键防守点旁都堆满了尸体,衣衫槛褛的民军勇士和铠甲被剥走的破虏军士兵躺在蒙古人中间,没有一个还有呼吸。 “把咱们大宋男儿抬回去安葬,把蒙古人的尸体堆在道上当路障!”王老实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几年仗打下来,见过的尸体太多了,无论敌人和自己人的血都在他心头掀不起波澜。 也许某一天他也会和同伴一样长眠在战场上,那又如何呢?毕竟自己曾经轰轰烈烈的活过,作为一个人,而不是四等奴隶而死。 陆续有徒步赶来的火枪手从后山爬上,士兵们趁着元军在迎头重击下没作出有效反应的功夫,快速修整着营垒和外围几个要害处的藏身之所。 战争在以最快速度改变着一个人,一年前,他们中很多人还是农夫。 一年后,那双只熟悉农活的大手己经掌握了战场上所有生存技能。 被血染红的营垒慢慢恢复了旧观,缺口被堵死,缝隙被塞牢,破碎的山门重新被人用树干钉起。 烟熏火燎的高台上,大宋战旗巍然不倒。 “将军,咱们还要守多久?”一个民军首领模样的人走到王老实面前,红着眼睛问道。 他是这伙豪杰的四当家,也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首领。 刚刚被同伴们推上交椅,还没时间了解前来援救自己的破虏军将领叫什么名字,肩膀上的金花代表什么军衔。 “谁知道呢!”王老实揉揉己经疲劳得失去感觉的面孔,低声做答。 “***,这打的什么仗啊!”民军首领有些不高兴了,小声抱怨道。 四千多人的大山寨打剩了千把人,还有一半在医务营里躺着。 再这么打下去,今后绿林道上他们这伙就可以被除名了。 “这是国战,你们懂不懂?国家之间的战争,不会一战而定输赢,取胜的机会也不全在疆场上!”看着满脸茫然的江湖豪杰们,王老实非常认真的解释。 他很佩服这些没经过正规训练的绿林好汉身上那有我无敌的勇气,同时也怕他们经受挫折后对胜利失去信心。 “战场上打,朝堂上打,堂上打,做生意、写文章都在打。 谁能把全国的力量集中起来,哪个民族支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王老实终于发现,这些年的文化课自己没白上。 至少在这些江湖豪杰面前,自己把他们说得一楞楞的。 “我知道了,耗呗!”四当家恍然大悟般应道,转过身,向自己的属下传播王老实传授的“大道理”,“将军说了,咱们跟鞑子耗,看谁先把谁耗趴下!” 国战(六)下 元军持续不断的进攻令防守方损失极大,十余日来,破虏军将士阵亡近万,而与破虏军并肩作战的各路义军的损失更是达到了五万以上。 出乎入侵者们预料的是,如此惨重的伤亡并未造成宋军全盘崩溃。 两江大都督邹汉调整部署,收缩防线,依然不屈不挠地挡在元军南吓的必经之路上。 一寸山河一寸血。 每一寸土地上,都埋着一具不甘心做奴隶的英魂。 大宋养士三百余年,危难来临时,士大夫却争先恐后向忽必烈俯首称臣。 大都督府仅仅给了百姓们一份属于自己的田产,一个不再坠入治乱轮回的承诺,两江百姓就心甘情愿地为这份希望付出了自己拥有的一切。 八叠山,新昌县尉李俊领民壮千余人在山后为抗元义军运送粮草,听闻前山喊杀声震天,李俊扒下官服,振臂高呼:“好男子,与我杀敌卫家室”,众民壮轰然以应。 提扁担、木棍冲上山岭,与民军、破虏军将士一道与来犯元军激战。 俊全身数处被创,力战不退。 第二日天明,元军力怯罢兵,民壮于寨墙角唤俊还家,三呼无以应。 及近,发现李俊己经死去多时,尸体僵立如生。 若耶谷,筠州侠盗高应松率兵五百余人夹谷而守。 北兵猝致,求援不及。 应松持刀笑问,“汝等纵横江湖,快意恩仇。 如今欲为人死耶,欲为驴生耶?”众盗皆曰“欲为人死!”应松乃率众阻击鞑虏于道,杀伤愈千。 入夜,箭矢用尽,左右皆死。 应松洒火药于枯草间,立身于其上而焚之。 时值秋高物操,烈焰满谷。 及张万安引兵来援,攻守双方己无一生者。 唯见满谷尸骸,面目焦黑不辩敌我。 每天都有大批豪杰战死,每天都有不甘被征服的百姓从临江、吉州、甚至广南东路赶过来,补充到前线上。 大都督府没有能力给参战者都配备锁子甲、断寇刃、火枪或钢弩,但大都督府给了每个为国出力者一张“守土证”。 五年前,这片巴掌大小的守土证没有几个人看得上眼,而五年后的几天,一个家族拥有一份守土证,则见证了这个家族的荣耀。 持证者无论今后从事什么职业,各项赋税都会得到减免。 持证者本人及其子孙,还可以进入官办的学堂读书,所用费用,包括衣服伙食都由官府承担。 一些己经因伤退役的破虏军、警备军老兵告别妻儿,重新走向了战场。 一些心思灵活的商人也出钱出力,为江南西路的兵马筹集给养。 而掌握着话语权的文人们,虽然其中不少人对新政还抱有这样那样的成见,皆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放到了抗元大业上。 大伙彼此之间所处层次不同,利益有冲突。 但在抗击外辱方面,大多数人的利益是相同的。 北元没杀来前,大伙争的不过是一口义气或几十块银元。 破虏军一旦战败,大伙什么都不用再争,什么都剩不下。 仲秋,文天祥根据整个江南的局势,再次调整了军事部署。 杨晓荣、萧明哲带着刚刚扩编的第三师从广南西路杀入荆湖南路,猛攻北元重兵布防的武冈、零陵一线。 许夫人稳定了泉州局势后,带领福建、广东两路的警备军向西移防,弥补了第三师出击后,广南和夔州之间空白地带。 同时,陈吊眼摆脱各路元军的尾追堵截,攻破了宁海州。 在乳山口得到杜浒的军火补给后略做修整,与水师一道,于小昆仑山下杀了元军一个回马枪。 一直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元万户诺敏措手不及,先是在海阳县附近被陈吊眼和红袄军联手杀得大败,仓惶后撤六十余里。 接着又在一个叫衡村的弹丸之地,被杜浒的炮舰狂轰烂炸,溃不成军。 陈吊眼和杜浒击败诺敏后,立刻根据大都督府的安排,打出了北伐先遣师的旗号。 然后与太行山的八字军、忠义军和活跃在山东东路、山东西路的各支红袄军联络。 在东海方家的倾力配合下,将大批从元军、新附军手中缴获来的兵器、铠甲送到各路义军手中,同时,对与破虏军合作意图较为强烈的民军派出了教导队,帮助他们训练队伍,传授给他们和元军作战的必要技巧。 另外几条不见硝烟的战线上,大都督府的策略也渐渐收到奇效。 失去了两浙这个粮食和财赋重地,又抢遍了周围可抢对象的北元财源枯竭,国库里存银连续数月不足百万。 官员们去年刚刚调整过的傣禄赶不上物价飞涨的速度,一些以清廉自持的名流家中再次断炊。 太子好友,忽必烈重臣不忽不奉命出使西域诸汗国,临行前家中无酒饯行,其妻取一碗井水相送。 蒙古人不事生产,只问征服的弊端在此刻被充分暴露出来。 南方的商人们一方面响应大都督府号召,另一方面由于沿途过于凶险而减少了向北方的物资输送后,北元各地,与民生息息相关的食盐、土碱、农具都日益匿乏,百姓们半个月吃不上一顿咸味的日子己经成为常事。 而与百姓困苦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蒙古族的那颜们家中,却通过各种渠道弄来了海参、鱼翅、罐头、火腿、四轮马车等高档奢侈品。 百姓怨声载道,很多归顺了蒙元很久,己经忘记了自己民族的世家开始检视自己的族谱,“猛然”发现了自己与蒙古人不是一类。 反抗的暗流在民间汹涌。 “人道江南好,家家有余粮。 猪肉吃不尽,腌渍晒高墙!”一首民谣随着大户蒙古人家才消费得起的,来自两浙的奢任品,金华火腿同时在民间流传。 传播者没有刻意强调此物乃金华民间为酬谢宗泽将军杀敌所创,只是突出了其美味和表面用盐抹过的特性。 听了民谣,无法在蒙古贵族和汉族世家双重压榨下生存的百姓们,更加向往南方。 一些年青人悄悄串通,打算为了生存冒一次险。 “末向南,向南主凶。 径直向东。 渤海之滨,齐河之北。 黎明十分,真君显圣!”一个算命打卦的游方道士,对前来问吉凶的年青人们低语。 趁人不备时,偷偷塞给年青人一个小纸包。 老实巴交的年青人被道士的胡言乱语和古怪举止吓了一身冷汗,捏着草纸跑出两里多远,找了个没人处悄悄把纸包打开,看见了一撮久违的白色。 那是盐,产自福建兴化上好的雪花精盐,如今在民间价格己经相当于等重的铜器。 年青人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贵人,捏着盐包兴冲冲地跑回家。 游方道士打着卦旗,四处指点人们迷津。 出路就在海边,不要向直接向南走,兵荒马乱的,南下的路九死一生。 而向东走,路途比向南近,并且相对安全。 “你们回去劝说乡亲不要理会那些怪力乱神,父母在,不远游,离家者即为不孝。 况且当今天命在北,弃之者即为不忠!”孔夫子的五十三世孙曲阜县尹孔治对着满屋子惶惶不安的晚辈们大声命令道。 贫困的生活与市井中的流言动摇了孔家名下很多佃户的心,这些受了忠孝熏陶几百年,对孔氏家族言听计从的群氓私下里互相串连,相约要在冬天来临时,跑到滨海去看看。 流言里渤海之滨,齐河之北指的显然是滨州一带,生活在山东的百姓对家门口的地理环境很清楚。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 “谁在圣人门前大声喧哗!”孔治怒喝道。 自从奉忽必烈命令掌管祭祀祖庙的差事后,他的脾气渐长,对小辈和下人的惩罚手段也日渐高明。 昔日圣人欲行大道,以天下为一家,不在乎为哪个诸侯效力。 如今忽必烈也接受了孔家的大道,所以孔家人也应该为其效力。 几个“孟尝门下客”闻声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 边向孔治施礼,边汇报道:“老爷,老爷,是朝廷车队。 太子怕饥荒影响了咱家,特意遣人送来的盐米!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 孔治虽然要强撑着长者形象,不以身外之物而动了赤子之心,也禁不住向窗口走了几步。 借着眼角的余光向外瞄,他看见宅院内一片欢腾,仆人、晚辈们纷纷走出,帮着朝廷的钦差下卸物资。 “摆香案,我要在正堂迎接钦差。 虽然忽必烈陛下不计较礼节,但咱家礼不可废!”孔治压抑着心头的激动命令。 香案刚刚抬出来,钦差己经等得着了急。 一言不和,从车上扯出长枪、短刀,追着孔府的人乱砍,孔治哭着求饶,好不容易让“钦差”大人平息了怒火,金黄色的圣旨却又给了他当头一棒。 圣旨不是北元下的,而是来自南方。 幼帝和大都督同时下令,要求孔治不得再助封为虐。 圣人之道的本意是为了爱民,给百姓谋一条生路。 如果孔家为了家族利益而号召百姓留在故乡等死,则是对圣人的背叛,朝廷和华夏百姓将永远不会饶恕他犯下的罪孽。 五十三世孙孔治嚎陶大哭,虽然忠孝传家,在钢刀面前,他可没有给忽必烈尽忠的勇气。 无可奈何地代表家族在破虏军运来的物资清单上画了押后,乖乖躲回了祠堂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些在当地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程度不同地收到了陈吊眼的“问候”。 某些对北元忠心耿耿的大堡寨稀里糊涂地被红袄军攻破,积累了几代的财富被劫掠一空。 一些掌管厘卡、桥梁的小吏,则纷纷收敛了自己的行为,再不敢对流民们说三道四。 秋末,第一批胆大的流民走到了滨州海边,在天将破晓的刹那,他们看见了一支硕大的船队。 方、苏、许、陈,各色旗号在空中飘摇。 船上的人很和气,拿出吃食、饮水分发给大家。 然后以大都督府名义邀请他们去江南、流求和南洋垦荒。 “官府发种子,借给耕牛。 那边一年两熟,三年之后,偿还完官府的贷款,开出来的地就归属于你的名下。 按南方的《物权法》,即便皇上也不能剥夺!”船上的大宋文职官员信誓旦旦地保证。 “真的有这种地方?”流民们不敢相信。 但手中的馒头,碗里的鱼干却**着他们到传说中乐土去闯一闯。 大船放下运输舟,把百姓一船船接走。 每船三百人,才装了几艘船,第一波赶到海边的人己经被瓜分干净。 方馗挥舞着信号旗,命令装满百姓的海船南返。 没装人的海船,泊在岸边继续等待下一波流民。 通过手中的千里眼,方馗己经发现附近的树林中有兵器的光芒在闪动。 他佯装没看见,滨州的地方官是个汉人,方馗相信此人的良心还没丧尽,也相信此人能认出担任护卫的战舰上黑洞洞的炮口。 “老爷,咱,咱们……”树林深处,带队的县尉两腿直打哆嗦,试探着征求自家主官的意见。 流民们肯定是被大宋拐跑了,那么大的海船,只有大宋能造。 作为负责地方治安的县尉,如果放任子民被人拐走,上头追究下来,他的罪责不小。 但带着麾下临时征集来的二百多地痞、流氓和捕快们冲出去,县封大人知道自己会死得很壮烈。 “放他们去吧,你与破虏军力战受伤,没办法啊!”县令赵大人捋着胡须说道。 “不是咱不尽力,是力有不逮。 今天五千,明天就得几万,这么多流民,没一个万人队挡不住!”“嗨!”县尉如蒙大赦般说道。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赵县令望着海上即将冲出云层的朝日,低声吟哦。 国战 (七) 国战(七)被大都督府细作刻意推动的流民潮以南北双方都始料未及的速度在蔓延,第一批冒险者登船出海后,数以倍计的跃跃欲试者受到鼓励,一下子把滨州小县塞了个满满。 方家、苏家、陈家、南洋商团、黄水洋群雄,大都督名下的几大海上势力同时出动,竭尽全力将流民向南方运,但每天在海岸边迎风屹立的人数依然只见多,不见少。 五日后,滨州县令被蜂拥而至的流民潮吓坏了,修书向中书省告急。 中书省的蒙古官吏们弄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几万流民有什么值得惊诧的,不就是些汉人和契丹人么,拎不动刀枪,又不会骑马射箭,当年如果不是耶律楚才这老不死硬拦着大汗,说什么汉人有纳税功能,这些人早被杀光了。 跑了好,跑了大伙还省心,空出来的土地刚好给立了战功的武士们当牧场。 在蒙古官吏们的刻意拖延下,滨州县的告急文书被压了十几天才转到了负责国库收支的汉臣卢世荣手上。 卢世荣见此,大惊失色,赶紧奏明太子真金,请他下旨令各地官员严加防范,不得再放流民向沿海州县靠拢。 哪里还来得及,文书来往一个多月时间,赶到海边的百姓数量己经以十万计。 去南方,甚至南方的南方,也许会死于旅途中,但毕竟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留在忽必烈治下的北方当奴才,结局只有一个死。 你忽必烈得了天命也罢,是王道正统也好,与只有纳税权的奴隶无关。 只有纳税权的奴隶只想活着,让自己和自己的后人作为一个平民而不是一头驴而有尊严的活下去。 誓将去汝,适比乐土。 哪怕乐土渺茫不可见。 面对如此庞大的流民数量,地方官员们束手无策。 现在他们要做的己经不是如何把流民赶回原籍的问题。 而是尽量不招惹他们,以免酿成大规模民变。 山东、河北人性子野,红袄军和八字军正缺战士。 如果哪个胆大妄为的官员这个节骨眼上往流民中扔进一个火星,燎原的大火有可能让整个中书省的官员脑袋全部搬家。 破天荒地,北元官府第一次开始对百姓和颜悦色。 滨州、唯州、益都沿海三地居然开了粥棚,为滞留在海滩上的百姓提供稀粥果腹。 虽然那粥稀得可数清米粒数量,毕竟是北元治下官府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正常职能。 前来迎接流民南下南方水师和赶来防止流民baodong的北方汉军相互之间也保持了克制。 南方的水师没向北元的军队开炮,汉军们也没向大宋战旗射出一箭。 双方默契地保留一段距离,让流民们沿着彼此之间留出的空缺依次登船。 在官府的默许下,沿海鱼户也加入了运输队伍。 他们用小船塞满流民,沿着莱州湾海岸向登、莱二州跑。 位于山东半岛上的登州、莱州和宁海三州刚刚被陈贼吊眼占据,把流民抛给他,既可省去北元官府的麻烦,又可耗尽陈贼的给养。 杜浒和陈吊眼见到流民,立刻把他们接到了胶县。 胶州湾内风平浪静,是个停泊战舰的天然良港。 流民们在此可一边帮助杜浒、陈吊眼修建沿港的堡垒群,以工代赈,一边等待南方赶来的下一支运输船队。 一船又一船的流民南去,去两浙、去福建、去广南,去流求、南洋,甚至更远的岛屿。 这个数字如此庞大,乃至后代的史学家们研究起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统计结果。 据史学家反复推算得出的结论,在整个华夏民族独立战争期间,从北方以各种途径逃到南方的人口超过了八百万。 仅仅祥兴四年冬天,河北、山东两地借海路逃到南方的流民就有五十万之巨。 而在当年,整个华夏各族人口加在一起总数不到一亿,持续近十年的人口大迁徙直接导致北元按人头抽税制度的崩溃,同时带来的另一个直接后果是,流求和南洋诸岛的人种比例被彻底改变。 直到数百年后,那里的人说起官话来还操着一口流利的山东腔。 “俺爷爷那时候卷着个铺盖就上了船。 漂了老长一畔子(一段时间),也没见到个银(人)儿……”一个渤泥人和一个流求人相遇,开口就是同样的声调。 “唉,还不是叫鞑子遭精(作践)地,木(没)法活啊!”旁边的人跟着总结。 独特的口音凝聚了乡愁,柔和了咸咸的海风和干操的土壤的味道总是可以唤起人对故土的思念。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忽必烈的优势只在战场上。 而在其他各方面,大都督府几乎获得了完胜!”多年后,在邵武指挥学院,一个研究战略的将领如是写道。 那时,关于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不仅仅限于沙场的概念己经成为一种系统的理论,当年大都督府对北元发动的经济、政治、人口和舆论攻势均作为经典战例供后人研究。 在惊诧于那些赫赫战果的同时,将领们忍不住疑问,是什么基础让南方能支持起如此庞大的攻势?双方的经济实力对比给出了最直接答案。 经大都督府持续五年的鼓励政策和华夏(邵武)科学院的大力技术改进,风力提水,梯次畦晒法制盐在福建和两广己经普及,盐民们在盐池周围开辟畦子,用风车将池中的卤水导入畦中,利用日光和风力即可蒸晒成盐。 福建、广南两省食盐的年产量高达亿斤以上,占南北双方总产量的一半。 而因为运输渠道和北元厘卡制度的影响,当年北方百姓日常所吃的盐,居然大多数需要南方来供应。 祥兴四年,经过邵武科学院多年的研究摸索,风力水力鼓风、高炉焦炭炼铁技术己经成熟。 钢材冶炼技术也逐步摆脱了最初文天祥所总结压的炒炼术,而走向了产量更大,质量更稳定的平炉炼钢。 虽然为了探索这些技术,华夏科学院付出了近三年的时间和几条研究者的生命为代价,但新技术的威力是巨大的。 祥兴四年,天下民用生铁的产量三分之二出自福建和广南。 忽必烈控制的地域是大都督府五倍还多,盐、铁两项国家经济的命脉却于不知不觉间抓到了敌人的手上。 由阿合马所创建的严酷的匠户制度极大打击了北元治下百姓开矿冶金的积极性,北元全国白银年产量竟然萎缩到宋、金时代的四分之一以下,而铜的产量更是一撅不振。 铜矿、胆钒矿居然要官府抓人,脸上刺字来强制开采。 而陈吊眼光复两浙后,两浙安抚使李兴大力扶植湿冶炼铜,当年从事胆钒开采的百姓就达到了两万余人。 产出的胆钒除了为大都督府提供了充足的铜矿外,还得到了火器制造业不可或缺的副产品:绿钒油(硫酸)。 洁白如雪的糖霜、晶莹剔透的冰糖,舒适的四轮马车,可口的罐头、鱼松、火腿,北元世家贵族所需要的奢侈品,几乎全是从南方“走私”而来。 这些奢侈品不能为大元朝廷赚来一文钱硬通货,相反,为了互相攀比,蒙古贵族和汉军世侯们还不得不拿出珍贵的白银、马匹、铜器或者其他对南方有用的东西,如朝廷人事安排和军队的调动信息做交换。 只有忽必烈发行的交钞南方商人不要,相反,如果北元官吏有需求,他们还能从各种渠道弄来一袋子,面额从最大到最小,每张上面都印有北元朝廷认可的花押。 除盐、铁和奢侈品之外,华夏科学院最大的贡献在于食物。 经过几年研究推广,从占城引种的双季稻在福建、两广己经普及,农民们一年收获的粮食数量经是以往的两倍。 而近海渔场的开发更让大都督府彻底摆脱了困扰多年的粮食问题。 被忽必烈朝廷因为人口数量和地势而放弃的两浙,在两浙安抚使李兴的组织下,船户们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先后开发出了大敢、嵘山、浪岗、黄泽、岱衢、中街山、洋鞍和金塘八大渔场。 每天,扬帆出海的船队都能带回吃不完卖不尽的鲜鱼,而经过几年摸索己经成熟的罐头保存、风干、腌制和炒松技术,将大量的鱼类转化成可口,并且便于携带、运输肉制品,成为百姓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一类主菜。 食品的充足,直接刺激了以工场和作坊为主的民间制造业和手工业的蓬勃发展,而民间制造业和手工业的蓬勃发展,又直接刺激了大都督治下各地对人口的需求。 所以,从北方“拐带”人口,不仅仅是一种打击敌方的手段,更在某种程度上适应了福建、两广各地的实际发展需求。 文天祥、邹汉、陈龙复、萧资、林恩等人在五年前播下的种子,如今己经结出了一颗颗丰满的果实。 虽然其中某些果实背离了文天祥的希望,但它们凭借自身顽强的生命力落地生根,萌芽,自我繁衍。 即便是文天祥本人,不付出一定代价也难轻易再将其彻底拔除。 以后世眼光看前人,无论是非对错都可以分辩得清清楚楚。 而对于正处于当时的人们,却步步荆棘,唯恐自己稍有不慎便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福建大都督府,时间己是深夜,很多人还在忙碌。 “把这份手稿给陈夫子拿去,让他发在咱们自己办的报纸上!”文天祥拿起刚刚写完的一篇文章,轻轻吹了吹上面的墨痕,交给了一直在自己身边忙碌的宋清浊。 “这是什么?”宋清浊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问道。 手中文章是用文言写就,标题却是于正文风格迥异的两个白话大字《国战》。 “关于这场战争的看法,提前给大伙提个醒!”文天祥笑着回答。 自从泉州事件发生后,他开始于有意无意间在年青人中传播自己的观点。 这种做法带来的好处是,身边的幕僚们与大都督之间步调更加协调,但同时还带来了一定的负面效果,那就是大伙慢慢变得惟命是从,甚至有些傲于思考。 “哦!”宋清浊嘴里答应一声,腿脚却根本没有动。 能得到文天祥的指点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参谋部们的很多年青人都渴望着有机会能与大都督多聊聊。 “原来我们能顺利击杀索都,打败张弘范,甚至击溃达春。 并不完全是因为我们自身实力己经非常强大,而是因为蒙元后方不稳,他们的主要精力放在草原上。 而乃颜覆灭后,蒙元最后的敌人就是咱们,所以伯颜倾力来犯,志在必得。” 文天祥看了看满脸求知欲望的宋清浊,低声解释,“在兵力上,光伯颜一路的蒙古军就接近二十万,而从草原上撤下来的其他蒙古军、汉军还会陆续南下。 他们都是打了多少年仗的老兵,作战经验、能力都不是咱们破虏军和民间武装能比的。 咱们虽然武器略好一些,但硬碰硬的打下去并不占便宜!”“是这样,江南西路战势一度吃紧,邹将军己经计划再坚持数日后,就撤往第二道防线!”参谋金炎在旁边为文天祥的话提供旁证。 他也是指挥学院毕业的后起之秀,因头脑敏捷,思维灵活而甚得文天祥的青睐。 “单纯在军力上,咱没有优势。 但国家与国家之争,取胜不仅仅凭军力。 物力、民心、决策者的智慧,无一不是关键。 北元以劫掠起家,军队积百战之声威,短时间占据主动是必然的事情。 我们想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必须做长期打下去的准备。 蒙古人没有经营意识,一旦失去了掠夺这项重要财政来源,用不了多久就会发不起官员的傣禄,买不起作战所需要的物资,甚至连承诺给族人和协从者的好处也给不出。 一伙强盗分赃不匀,内部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想而知!”“她们一定会大打出手!”宋清浊笑着总结。 猛然间,他又看到了一个自己原来不甚了解的领域。 连续几个月来,大都督府组织人手在北方散发假钞,限制商人向北方出口食盐、生铁等关键日用品,甚至派船到山东一带“诱拐”百姓。 种种不附常规的战法打得蒙元如同一个体力消耗过大的巨人,频频喘着粗气。 参谋们习惯性地把这些“损招”纳入阴谋范畴,今天经文天祥一解释,大伙才霍然发现,原来这些也是战争方式的一类。 但这种战术很残忍,报纸上关于北方盐荒、粮灾和饥民死尸枕籍的报道长篇累犊,而一些“善良”的儒者们,自然而然地把种种惨剧的原因归咎到大都督府头上。 甚至有“大善人”在报纸上发出呼吁,建议大都督府结束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战斗手段,以免北方百姓遭受池鱼之殃。 而一些以向北方出口日用品为主业的商会也发出了不满之声。 断绝食盐和铁器等物资的供应,的确可以严重打击北元的战争能力。 与此同时,南方相应的行业也受到了冲击。 虽然大都督府为相关产业提供了补偿性措施,并且允许他们向北方出口罐头、糖霜、马车等价格高昂的奢侈品,但商人们的重利心理依然难得到满足。 “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我们使用任何战术,只要有效,就是合理的。 没人有权力指责被奴役者的反抗是否残忍。 华夏国大、人多、文明的韧性强。 只要把最艰难时段挺过去,挺到敌人的忍耐极限,就可取得最后的胜利!而以目前的方式,如果我们能赢得这场战争,我们也同时赢得了整个华夏的复兴契机,整个民族的自由!”文天祥慢慢地向众人陈述着自己的观点,这些见解一部分来自文忠的记忆里那篇《论持久战》,另一部分是他对眼前这场战局的思考。 以劫掠为生的蒙古人没有什么经济头脑,所以南方在这方面的反击频频得手。 但是,经济是一把双刃剑,伤害的永远不会是被动挨打一方。 据监察院的眼线反映,少数商号的己经筹备走私。 个别以出售智慧为生的文人,也为重新开放盐、铁的输出而摇旗呐喊。 虽然他们的人数极其有限,在相关部门的铁腕打击下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但大都督府却不得不提前作出些预防举措。 因为这个战争己经到了关键时刻,任何破坏性因素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要通过报纸告诉人们,这场战争的意义、目的和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 用双方实力的对比和严密的推理告诉人们,积弱己久的华夏不可能速胜,也不可能因某次战斗的失利而亡国。 如果是在五年前,文天祥绝对不敢夸口说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华夏。 而五年后的今天,一切己经与昨日不同。 国战 (八) 国战(八)文天祥的人口掠夺策略到底给大元朝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一时谁也算不清楚。 留守大都的官员们眼下有更着急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如何才能举办一个盛大且不落入俗套的入城仪式来欢迎忽必烈的归来。 平生打了上百次胜仗,经历了无数次凯旋仪式的忽必烈可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人。 如果凯旋仪式弄得太平淡了,这位性喜欢宏大奢华的皇帝老爷当时不发做,事后也会把做事不利的奴才们贬谪三千里,发到云南徒手捉大象。 可弄得太宏大了也不成,这倒不是筹备入城仪式赵秉温和郭守敬等人干活不肯尽力,而是国库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让大伙铺张。 要说大元朝彻底陷入贫困境地,这句话也不对。 至少卢世荣用自己镶金嵌玉的楠木算盘算下来,国库里应该还有上千万两白银才对。 可关键是这上千万两白银都没放在它该呆的地方,一些居住在大都城附近的那颜们欠了国家的银子还不上,也没人有胆子上门讨要。 也不能怪蒙古王公贵族们借了国家的银子不还,按照成吉思汗起兵时的约定,打下来的国家和抢到的金银珠宝都是大伙的红利,每个最初追随大汗的家族都有资格分一份。 用福建那边刚流传过来的新名字来形容,就可以说大伙都是国家的股东。 你忽必烈好久没给股东们分红了,就不能怪股东们把自己的本钱撤出一部分补贴家用。 况且了,这年头物价如开花的芝麻般一天长高一节,连最喜欢用手里的金银珠宝跟蒙古人买收税权的色目人都纷纷开始撤资了,王爷、那颜们还能不赶紧跟着打霉庄?“卢大人,这是我和郭大人再次核算过的开支,加上给将士们的封赏和祭祀时的献礼,大概需银七十万两!”行右三部事赵秉温从衣袖中掏出一份帐单,非常愤怒地放在卢世荣面前。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被霍然打断,卢世荣抬起熬红的眼睛,有气无力地扫了赵秉温一眼,半晌,才不阴不阳地答道,“赵大人啊,你这不是难为我么?眼下就是把整个国库都打扫干净了,也拿不出七十万两来呀。 况且今年夏天处处闹灾,如今入秋多时了,各地的秋粮还没运送到京。 如果我此刻把钱都给了你,一旦城中百姓需要赈济,我拿什么去给他们买米去?”“卢大人,你可知道己经是两次核算过后的帐单。 就连前些年灭宋的时候,入城式搞得都比这规模大!”赵秉温吃了一个瘪,头顶立刻火冒三丈。 他没料到卢世荣敢再三于预算上找自己的麻烦。 皇上己经入了古北口,再有几天就到大都城外了。 如果御辇进了通州,一系列出迎、献俘、祭天、犒赏的仪式还没准备好,恐怕除了太子真金外,留守在大都的所有官员都有吃不完的干系。 “是啊,卢大人,当年流国公(宋帝)来归,奏捷仪式可是花了二百多万两呢。 光祭天用的玉版,就烧了……”见卢世荣好像不怎么买赵秉温的帐,大学士郭守敬赶紧上前替自己的同门说好话。 与赵秉温不同,他不想因为凯旋仪式的开支与卢世荣闹不愉快。 他的兴趣在天文观测和城市建设上,这两项都是开销甚大的工作,没有卢世荣主管国库的这个财神爷支持,任何一项工作他都甭想干得顺利。 况且赵秉温所做预算的确有不少花帐在里边,帐目上的文章可能瞒过任何人,却休想瞒过卢世荣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郭大人,你要知道,下官也有下官的难处啊。 太子爷那边宫室需要维护,伯颜丞相还天天催着我给他调拨粮秣、火炮,大元朝虽然大,却是个空架子,随便一捅,到处都是黑窟窿!”卢世荣拔动着手中的算盘,修长的手指象天象台上的仪器般,片刻都不能停下来。 以小小的中书省右丞身份难为两个资历比自己深,职位比自己高的老臣,卢世荣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出格。 但他却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接下来他想做的事情,必须着落在郭守敬和赵秉温这两人身上。 眼前这两个人所负责大都城整饬完善工作己经结束,由于当初做预算时没有考虑到近年物价上涨和交钞贬值等因素,有一大笔亏空等着钱去补。 精明的卢世荣不用看,也知道赵、郭二人打算借助迎接忽必烈凯旋的花费,把修建外城、整饬街道、翻新民居和疏通大都城内各水系的额外开支补回来。 “可,可如果万岁怪罪下来!您老也知道的,万岁性喜宏大场面,如果咱们弄得太寒酸了……”郭守敬明知道卢世荣在故意跟自己绕***,依旧委婉地劝道。 “对于英明睿智的万岁来说,保证治下百姓今冬不受冻饿之忧,保证前线将士粮秣、兵器无缺,总比献俘、告庙这种表面文章重要吧?”卢世荣继续不温不火地打着官腔,仿佛根本不怕忽必烈会怪罪。 “卢大人何出此言,难道在大人眼里,万岁扫平辽东,奏凯而归的大事,就如此不值得一提么?难道将辽东平定,大元再无后顾之忧的大功,没必要让历代先汗知晓么?”赵秉温按耐不住,大声喝道。 “赵大人莫急,给万岁祝捷的事情固然马虎不得,但在卢某眼里,你花七十万和花十万,起到的效果没什么差别。 况且诸臣们能想到的祝捷仪式,万岁早看腻了。 不如玩些新花样来,不但给国库节省了开销,而且说不定能赚上大把银子!”卢世荣摇摇头,笑着说道。 此刻赵秉温表现得越沉不住气,自己讨价还价的余地也越大。 如果赵、郭二人一直心态平和,卢世荣还真不敢轻易把自己想做的事情说出来。 大学士郭守敬远比自己的师兄赵秉温聪明,看到卢世荣不断翻滚的黑眼珠,知道对方是故意给自己设套。 咬了咬牙,索性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卢大人如果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说吧。 皇上己经过了古北口,即便放慢速度前行,到大都用不了十日。 大人一直拖着银两不拨,咱们现在几乎什么都没准备……”“对,我们兄弟在陛下面前难做,大人未必撇得清!”赵秉温的大手拍得桌案啪啪做响。 自从跟着师父刘秉忠主持大都修建工作以来,他甚得忽必烈父子器重。 平时汉族文武见了他都尊一声赵夫子,很少有人向卢世荣一样故意找他的麻烦。 “卢某没做亏心事,自然也不需要撇清什么。 有人呢,拖欠了人家工钱不给,把西城那一片拆得乱起八遭,弄得遍地都是窝拥,恐怕被陛下看在眼里会有些麻烦。 赵大人啊,你说万岁他兴致勃勃地打了胜仗回来,一进城满眼看到的满眼都是乞丐和穿不起衣服的苦哈哈,他还会高兴么?”“你!”赵秉温口里没了词,他在预算中加了那么多花帐,为的就是解决大都城整饬市容而带来的负面影响。 这所城市历经辽、金、元三个朝代,悠长的历史造就了它的与众不同的繁华,同时也造就了城市内部和周边地区建筑群的混乱。 蒙古人得到此城后,听信刘秉忠的占卜,认为旧城选址不吉。 所以弃旧建新,刘秉忠、张柔等人按照山川形势、城郭经纬以及星象、运数等概念边建边拆,拆了十多年才造出一个雏形来。 而前年忽必烈听信色目商人之言,认为大都城乃大元的中心,天子威仪的象征,所以命赵秉温、郭守敬根据商人的描述整饬整个大都城面貌,别的姑且不论,其繁华程度上一定要超过文贼占据的福、泉两州。 赵秉温、郭守敬二人都是建城名家,根据色目商人的描述打造一个金壁辉煌的城市在别人眼里无异痴人说梦,在他们眼里里却是轻而易举。 但在除了打造无生命的建筑外,如何让有生命的人也像福、泉两州的百姓那样富有,自信,却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 花费了一年半时间,商人传言里福、泉两州所拥有的那些便利设施大都城都具备了。 在城市主轴与各水系旁边,狭窄泥泞的街道和街道两边低矮的茅屋也被宽阔的青石板大街和青砖大瓦房所取代。 但百姓们的日子却越发艰难,离开主街几十步,就全是简易窝栅。 “我等不才,还请卢大人指点迷津!”郭守敬轻轻拉了拉赵秉温的官袍,将他扯到一边。 然后走上前,恭恭敬敬给卢世荣行了个礼。 “其实呢,咱们都些汉臣,彼此之间行个方便是应该的。 你们需要让陛下欢喜,我这呢,也急需银两来弥补国库亏空。 要知道,如今不比往年,打仗再抢不到战利品,国家还得大把大把地贴银子出去……”见郭守敬上套,卢世荣换了副语气,坦诚地说道。 “自然,大人是我汉臣中的翘楚,咱兄弟二人愿听大人指点!”郭守敬用身体挡住赵秉温不满的目光,恭顺地说道。 “你们西城墙根底下还有金水河边上拆了很多茅草拥子吧。 费了那么大力气修成了大瓦屋,怎么没人住回来?”卢世荣不再转弯抹角,问话直奔主题。 郭守敬又楞了一下,古铜色的面孔上涌起几分微红。 这是他和赵秉温犯的错,当初整饬城市时,半买半抢拆了很多百姓的茅草屋。 师兄弟二人自作主张遣人把主街两边的茅屋都翻盖成漂亮的大宅院,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一方面是可以使城市看起来干净漂亮,另一方面也能赚一笔钱回来平衡收支。 忽必烈不禁止官员利用手中权力经商,他们这么做自然也无可非议。 谁想到房子盖好了,却很少人买得起。 偶尔遇到真买得起的主顾,负责房产交割的小吏也收不到对方的钱。 眼看着忽必烈得胜还朝,马上整饬京城工作的开销就得被人审核。 赵、郭二人每天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屁股后边还有一大堆蒙古债主追着要归还盖房子时欠的债务“而那么多新搭的茅草屋隐藏在瓦屋后,即便是高墙大院的价钱想必也上不去!”不愧为元朝的大管家,卢世荣对买房卖地方面的门道一清二楚。 “是,是这样!那些茅草屋都是百姓私自盖的,地方官员怕激起民变,不肯赶他们走。 有心买宅子的商家也觉得周围不安全,所以舍不得出高价”郭守敬走投无路,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心中对眼前这个市侩小人的判断能力充满了佩服。 “如果本官能把你们建的所有宅子买下,用现银付款,不知道郭大人可愿意合作呢?”卢世荣拔拉着算盘,好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什么?”没等郭守敬说话,赵秉温蹭地一下跳上前来。 不顾斯文形象,用手指着卢世荣的鼻子尖问道:“你,你说得可,可是真话?”“本官为国理财,自然要讲究个信誉二字!再重复一遍,本官用现银买你们改建的宅子,全要,价格比目前高一成!”卢世荣笑了笑,淡然说道。 “那可是,可是几十万两的买卖!”赵秉温急切地补充,“况且院落很小,似大人……”他本意还想提醒卢世荣,临街的那些新屋子虽然外表华丽,占地面积却都不甚大。 作为商人或中等富户的宅院尚可,若作为官员府邸,那可就太失面子了。 话说到一半,猛然想起卢世荣贪名在外。 执掌国库这么长时间,自然不会住这种蜗居。 况且这么多房子,卢世荣一家人也住不过来。 “不知道大人欲郭某做何事!”郭守敬躬身施礼,追问道。 如果卢世荣真的能出钱将所有新盖住宅买下,不但整饬大都所造成的亏空可以填平,除了连本带利归还盖新屋时向几个蒙古那颜所借的银两外,二人也会有不少的收益落袋,只是卢世荣先把自己师兄弟两个逼得那么急,又突然赠与这么大恩惠,所求自己兄弟做的事情情必然也属于斗胆包天之类,弄不好几万两银子没赚到,身家性命也跟着赔了进去。 “很简单,我想请你兄弟二人测算一下,这么多穷人住在大都城内,是否有伤大元国运。 想当年秦始皇横扫*,可是迁了天下富户到咸阳居住!”卢世荣用非常平静的语气回答,仿佛在商量寻常人家市场上买把菜般的小事。 “测算?”赵秉温不明所以,低声问。 而站在他旁边的郭守敬却己经白了脸。 卢世荣的话他理解得很清楚,他也的确有能力帮上卢世荣这个忙。 只是自己平生所学天文、数术都是用来做学问的,大元朝的历法经自己多年观测,也是达到了历代以来最精确的程度。 将来的历史上提起天文学的成就,肯定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但今天如果自己答应了卢世荣的请求,恐怕不仅玷污了自己的名声,还玷污了头上星空的圣洁。 “天文不会说慌,星象也不会骗人!”郭守敬清晰记得当年求学时,老师刘秉忠如何教导自己要严谨治学。 但老师刘秉忠后来被忽必烈所器重……,脚下这个大都城就是在老师规划的图纸上一点点建造起来的。 一时间,他心中天人交战,冷汗淋漓湿透了青衫。 “本官这样也是为了替国家理财,陛下告捷需要银两,前方将士作战需要银两,而城中物价又这么高,那些贫民百姓根本就没资格住在天子脚下……”卢世荣拍了拍郭守敬的肩膀,振振有词。 “天机重重,人眼察之,难辩真伪!”郭守敬渐渐回过神,淡淡的说道。 那一刻,他仿佛洞察了天地间一切玄妙。 “本官今晚就去禀明太子,从国库拨三十万两归二位大人使用!至于恭迎陛下凯旋的银两,明日早朝后两位大人就可到户部支取。 天像台太小了,如今有了好材料,那些仪器也该重新铸造得更精密些!”世荣点头回应。 小厮上来添茶续水,赵秉温和郭守敬解决了迫在眉睫的难题,也不多叨扰卢世荣,当即起身告辞。 卢世荣送二人出了大门,反身回来,立刻急匆匆向后堂奔去。 “皇城附近的几十处待售民宅,我己经着人替老爷买下了。 加上他们新建的这批宅院,大人一共掌控了中等民宅六百余间,高宅大院三十二处。” 管家卢升捧上一个账本,低声禀报。 “跟咱们合伙的谢道士呢,他买了多少?”卢世荣推开账本,问起了合伙人的消息。 姓谢的那个道士是他的老熟人,此人当年在江南也是数得着得大才子,现在却沦落到装神弄鬼的四处骗钱的境地。 不过此人对自己倒是不错,这用国库银两买卖房产的主意,除了他外,别人还真想不出来。 “他手中本钱少,只买了二十余间小屋。 不过小的听人说,这几天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萨里曼几家的管家都在私下买宅子。” 管家抬起头,讨好地汇报。 “嗯!无妨。 参与的人越多,咱们越好赚!”卢世荣摆摆手,非常大度地表示自己不在乎有人分羹。 那几家蒙古大豪肯定也是被谢道士给鼓动起来的,有他们参与后,朝堂上只会对自己的计划更有利。 只要明天郭守敬的本章递上去,太子真金答应了,今年国库肯定被银子装满。 而大都城居高不下的物价也会因为人口的减少而出现回落。 这都是他卢世荣的功劳,整个蒙、汉、色目臣子中,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有本事的人物。 仿佛猜中的他的心事,窗外,几只经了霜的蟋蟀扯开嗓子,大声喝彩。 祥兴四年冬初,郭守敬据天象上本,请太子真金以富贵之家充盈大都王气。 真金与百官合议后颁旨,以庆贺都城竣工为由,迁山西、河北诸州富户入大都。 同日,下旨“诏旧城居民之迁京城者,以资高及居职者为先,定制以地八亩为一分,其或地过八亩及力不能作室者,皆不得冒据”。 旨下,京城地价暴涨,高宅大屋销售一空。 身居陋室,宅院占地面积不足,以及家境贫寒的百姓,皆被赶出新城,前往旧城或更远的乡间居住。 七日后,忽必烈回到大都,但见街道整洁,沿路馆舍翻茸一新。 老怀甚慰,召郭守敬、赵秉温等有功者十余人,当众嘉勉。 酒徒注:1.元大都至元四年(1267年),史载明确,无需考辨。 终成于以至元二十到二十二年之间。 建成后召旧城有钱人入住。 文中“诏旧城居民之迁京城者,以资高及居职者为先…”是历史,非杜撰。 此项发明比某教授提出的把穷人赶出的北京高论早700多年。 国战 (九) 接连几天,忽必烈都很兴奋。 白天他在大明殿嘉奖陪同自己出征的有功之臣,晚上就在内城的延春阁与太子真金以及他出征期间留守在大都的妃子们絮话。 蒙古人不太注重礼节,如果再早上三、五十年,大汗死后,他的妃子作为财产可以由儿子继承。 所以真金在年龄比他小一半的年青殡妃之间也不拘束,想法设法说着各种奇闻来逗宠妃们开心,同时尽力塑造一种家庭的氛围来拉近与父亲的距离。 己经年近古稀,岁月却没有在忽必烈脸上留下太多的衰老痕迹。 他的直觉依然敏锐,心智依然清醒,并且权术运用得越来越精熟。 这样一个英明神武、身体建康的父皇对太子真金而言绝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相反,他还需提着十二分小心,避免忽必烈哪天突然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虽然以目前的情况看,忽必烈没有这个念头,可从他远在千里之外依然能将阿合马和自己的党羽一并铲除的雷霆手段上判断,真金心里的确没有稳坐太子之位的把握。 “那安东尼看到女王的座舰逃走了,关心的追了上去。 结果本来输定了的屋大维趁势反扑,将埃及舰队焚毁了大半,回到埃及后,女王怕被罗马人清算,就用一条眼睛蛇咬断了自己的喉咙。 安东尼见女王死了,也拔出了佩剑……”真金绘声绘色地比划着,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追随恺撒多年,最后殉情自尽的将军。 “啊!”几个年青的西域宠妃用春葱般的手指半捂住嘴巴,惊呼道。 有人听得太入迷,蓝色的眼睛中泪光隐隐可见。 “倒是个多情种子,可惜既丢了美人又丢了江山!”忽必烈端起面前的夜光杯,抿了口里边血一般浓的葡萄酒,低声点评道。 蒙古人的逻辑和汉人不一样,如果这个故事被几个儒臣听了,肯定会谴责那个名字万分绕口的埃及女王是红颜祸水,安东尼的名字也足以和陈叔宝、李煌等人并列。 但在蒙古人眼里,安东尼不过是一个没保住老婆也没保住私产的倒霉蛋而己,结局既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可怜,百汾任何借鉴煮义。 “是啊,此人年少英雄,曾陪恺撒打下了半个罗马呢!”真金惋惜地说道,仿佛自己麾下曾经有这样一员虎将丧身于疆场之上。 “这个故事你从哪里听来的?”忽必烈没有真金那么丰富的同情心,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追问。 杯中的红酒是福建特产,滋味没有从西域万里运来的葡萄酒那样淳厚,但胜在清新甘冽,几杯下去,就能把人的血液像火一样烧起来。 “两个月前,城里来了几个西方传教士。 自称是什么罗马帝国人,他们的教义与聂思托里安教差异很大。 所以,儿臣就把他们留了下来!”真金低声享报。 自从残宋开辟出可到达天方的海路后,一些面相比阿合马、马可波罗还奇特的色目人相继而来。 有的人在大都城转了几圈后就悄悄地离去,有的却留在了城内,千方百计想与朝廷搭上关系。 对于自由传教之权,大元朝从来没吝啬过。 忽必烈早在数年前就曾经允诺,无论念什么经,只要是保佑大元朝昌盛不衰的,就尽管念,蒙古人不在乎你信的是上帝、玉皇还是佛祖。 但传教士们却不甘心,他们希望朝廷能承认他们的教义是唯一的,而与他们所言不同的教派全是异端。 因为聂思托里安教支持乃颜叛乱,所以真金特意留下了一枚活子。 如果忽必烈不能在军事上迅速击败乃颜,他就从信仰方面着手,用真正的基督教义让乃颜众叛亲离。 现在既然忽必烈凯旋而归,真金就不能直说自己当初的想法了,而是换了另一番说辞解释道:“辽东初定,乃颜以邪教蛊惑百姓。 这些人自称为上帝的真正信徒,用他们来取代聂思托里安教……”“朕知道了,你尽管放手去做。 但注意一下,无论他们念什么经,不要念到朝堂上来。 否则,杀无赦。” 忽必烈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命令。 真金的处置很合他的心意,虽然在辽东他曾经宣布不追究基督徒们责任,但教义之争关系到上帝和魔鬼,不由得他这个皇帝不重视。 想到这个冠冕堂皇的报复借口,老皇帝得意地又灌了自己一大杯。 边品味葡萄酒留在口的余香,边问道:“那几个骡子,马儿帝国的什么人对咱们的大都城怎么评价,他们见过这么宏伟的城市么?”“他们说在整个欧罗巴,没一个国王的城市如大都这么宏伟。 与皇城相比,西方那些君王们住的全是猪圈!”真金喝了一杯酒,装做很自豪地回答。 “欧罗巴,当年拔都汗两万大军就横扫了,那些什么王,什么帝,争先恐后爬过来给他舔靴子!”忽必烈高兴地喊,根本没注意到真金的回答中,巧妙地将‘传教士们是否见过’,替代为‘欧罗巴没有’。 同样的问题真金问过传教士,当时那个传教士给出的答案是,除了泉州、福州外,大都城是天下最漂亮的城市。 这各答案曾经让真金感到非常伤自尊。 但他也知道教士们说得全是事实,大都城内的王公贵族们如今以能用上南方的货物为荣,既然南北双方所产奢侈品的档次差了这么多,城市繁华程度上的差距估计也同样大。 “嘿嘿,他们说咱蒙古人只会破坏,不会建设。 朕从来不相信这个道理,咱们建的城市是天下最大,最繁华的。 咱们建立国家,永远是最强,疆域最广的!”酒和自豪感双重作用下,忽必烈有些语无伦次。 入城仪式上所看到的景色依然停留在他眼前,宽阔笔直的街道,整齐干净的民居,高大巍峨的寺庙、宫殿,还有凌空架起,从西山甘泉宫一直通到皇城内的输水管,凡是传教士们说过代表人类文明的设施,大都城应有尽有。 几年前,文天祥在报纸上“污蔑”大元朝是强盗分赃,只会破坏,不会建设。 说蒙古人征服华夏绝对不是改朝换代,而是野蛮破坏了文明。 这些话忽必烈当时看了哈哈大笑,表面上装做毫不在意,一颗骄傲的心却被深深地刺伤了。 蒙古族是一个快速崛起的民族,没有经历过缓慢的孕育过程,所以蒙古人对所征服地区的文明进行疯狂破坏的同时,内心深处却对别人的生活方式充满了仰慕。 他们几乎是不设防地被当地文明同化,变得越来越不像蒙古人。 如今,西域诸汗国一部分都信了穆斯林教,一部分扳依了上帝。 而大元朝也慢慢以儒家经典作为自己的治国之策。 文天祥从文明、野蛮之辩的角度“诋毁”大元,正戳到了整个蒙古族的痛处。 忽必烈要争这口气,所以才将修建了近二十年,己经濒临竣工的大都城的设计方案一改再改。 他要用这所天下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反驳文天祥的歪论,用这座金壁辉煌的都市向世人证明,蒙古人除了抢掠破坏之外,也会建设。 他们建设起来的的城市非但比世界上所有城市华丽,而且代表着人类文明的顶点。 看着父亲那幅陶醉的神态,真金偷偷地叹了口气。 卢世荣用什么手段为盛大的庆祝仪式筹款,赵秉温等人用什么办法让大都城瞬间变得干净整洁,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当年,忽必烈为他聘请的儒学大家许衡向他灌输的治国道理是勤政爱民,绝不是这种扰民自肥。 但是为了满足父皇忽必烈的虚荣心,他却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意,默许卢世荣等人的龌龊勾当。 “我儿,莫非有不顺心之事么?”忽必烈带着醉意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真金的思绪。 “没,儿臣方才想起国计民生,所以有些走神。” 真金完全没料到忽必烈微醉之后,视觉还如此敏锐,赶紧出言解释。 “你会是个治国守成的好皇帝,朕将来把江山交给你,心里会很放心!”忽必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醉态可掬。 “卢世荣不是说,今年国库收益猛增,预计会节余数百万两么?这么多钱在手,你还着什么急?”“父皇有所不知,国库里的银子,都是最近才入的库!”真金摇头,苦笑着解释。 “那有何不妥,你说那颜们欠朕的银子不还么,且别管他。 明日早朝,联亲自下旨讨要,看他们哪个敢赖帐!”忽必烈明显会错了真金的意思,以为自己出征期间,树大根深的王爷们触犯了真金的权威,笑着答应尽快在群臣中给真金讨回而子。 “父皇,此事非关诸那颜。 而是儿臣担心,今年国库盈余数百万,明年就会颗粒无收!”真金整顿衣冠,正色说道。 几个在一边陪酒的缤妃吓了一跳,赶紧收起娇憨痴嗲的模样,规规矩矩跪坐直身体。 一个忽必烈的宠妃边斟酒,边不停地给真金使眼色要他别谈国事扫兴。 忽必烈知道真金不喜欢卢世荣,也知道最近蒙古诸臣和汉臣之间闹得很不愉快。 自己的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被儒臣们教导得有些迂,不知道儒家经典大部分是挂在嘴上骗人用的,只有一小部分才是治国之道。 但父子刚刚团聚,一些训斥的话说出来未免破坏气氛。 所以他放下酒杯,尽量和气地问道:“我儿,你说明年会颗粒无收,是什么道理呢?”“父皇可知卢世荣和郭守敬勾结起来,借天象之说强迁百姓,才能在短时间内收得这么多银两么?”“这个,为父自然知晓。 郭守敬的学问很好,为人也老实!”忽必烈淡淡地回答。 他在大都城的眼线早把卢、郭等人的行为和王公贵族们低价买百姓宅院,然后借朝廷的迁徙政策大发其财的诸动作汇报过。 并且忽必烈还清楚地知道,所谓今年国库收入大部分还停留在帐面上,很多价格翻了数倍的新宅院刚刚开始交割,银两入库尚需要很长时间。 “郭大学士学问自然是好的,但学问好并不代表着好人品!”太子真金不同意父亲的见解。 郭守敬和赵秉温趁着这次迁居百姓,都没少捞了钱。 对于皇帝来说,臣子贪污就等于掏他的口袋,这种人学问再好,也应该扔到囚牢里去。 但他不敢说得太深,当年铲除阿合马所付出的代价,己经给了他足够的教训。 “观星的事情,他己经跟我说了。 至于买卖房产赚的红利,朕己经赐给了他。 真金啊,你要用他们,就得不时给他们点甜头吃。 好马要喂夜草,否则战场上无法让他们驰骋,用人也如此!”忽必烈语重心长地叮嘱。 真金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他年青的时候,当年他因为弹劾蒙哥汗的近臣贪污而被大汗责罚,心中也是充满愤慨。 这么多年过去了,经过了岁月和风霜的磨炼,他才明白了蒙哥纵容左右臣子贪污的道理。 能为大汗效力的都是各族精英,精英的需求永远比普通人高。 而允许他们在一定范围内以手中职权谋取私利,是羁绊他们的最有效手段。 做皇帝的一旦发现哪个臣子不好用了,杀他的罪名根本不用去罗织。 届时以贪墨罪抄了他的家,既可让百姓们觉得皇上圣明,又可为国库增加收入。 况且郭守敬在自己回城后的第二天,就己经禀明了以天象为借口强迁百姓事情的始末。 对于这样既有学问,又忠心耿耿、做事懂得分寸的大才子,做皇帝的更要给予特殊关照。 “父皇可曾想过,今年岁入不足,他们从大都城房价上搜刮。 明年岁入到哪里去寻,后年岁入到哪里找?”真金听忽必烈无端替郭守敬说话,不服气地提醒。 “我大元富有四海,天下州郡甚多!”忽必烈大笑回应。 在他眼里,卢世荣在两浙财赋尽失,南方赋税全力支撑伯颜的情况下,还能想出这种办法来给国家赚钱,算是一个能臣。 大元朝现在需要考虑的不是长治久安,而是抓紧一切机会把恢复了元气的残宋征服。 而足够的银两,是将士们用命杀敌,工匠们赶制新式武器的保证。 至于筹措银两时百姓付出的牺牲,根本无所谓,当年曹操用人肉做军粮,还不照样成就一番霸业?“百姓们从州郡迁出了,住到哪去。 百姓安,钱粮何患不足,百姓不安,钱粮虽多,朝廷安能自奉乎?”真金一着急,脱口就是一句儒家经议。 忽必烈的眉毛猛地向上跳了一下,他只在乎英雄,百姓住哪里的事情,他没想过,也懒得去想。 “皇上父子刚刚团聚,何必说这些琐事。 况且咱蒙古人围毡做家,这么多年也不过得很好!”忽必烈的宠妃莎林娜见父子越说越僵,赶紧上前打圆场。 一边给忽必烈与真金面前的酒杯倒满,一边用眼神提醒太子别过于冲动。 “围毡做家……”真金彻底无语了。 草原上的蒙古人扯几片毡子就可搭个帐篷繁衍生息,这是事实,而汉人的城市却不能这样管理,远方来的传教士说过,福、泉二州的繁华与大都完全不同,福、泉二州百姓的自信全写在脸上,而大都城即便是中上之家,脸上也充满了忧患的神色。 “衡量文明与野蛮的标准不在于城市之华美,建筑之高大”文天祥书于南方报纸上的话再次回响在真金的耳畔,“官员是否廉洁、百姓是否富足、人的财产与生命是否有保障……”这些话,他不能完全理解。 但他知道,自己父皇更不理解。 父皇和文贼对国家、民族、文明的见解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谁高谁低,旁观者一眼就能看明白。 如果事实真的如此,父皇能如他想的那样快速击溃文贼么?真金不知道答案,愤懑间,他只听见忽必烈不高兴地数落:“父皇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你。 残宋势力越来越大,如果我不早日筹足粮饷南下,一旦伯颜有失……”伯颜有失?几各嫔妃全都惊诧地抬起了头。 在小一辈蒙古人中间,伯颜就是一个不败的神话。 他现在在江南西路处处占着上风,己经突破了黄叶岭、谢山防线。 捷报上说,宋将邹??坏貌蝗?呤账酰???鲈?莺托“敫鲶拗萑昧顺隼础u庵志质葡拢??趺从姓桨艿牡览恚?“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话,南方的仗不好打,也不知道要打多久。” 忽必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所以卢世荣即便是头猪,现在也不能杀。 他还能给国库弄来银子,父皇还需要这些银子。 等为父平了江南,把福州、赣州那些能造银子的作坊全抢回来,你怎么折腾,为父都不管。 但现在,却绝对不可动他一根寒毛!” 国战 (十) 一场为弥和父子间日渐疏远的感情而设的家宴不欢而散。 太子真金郁郁告别,出了延春阁,打马向属于自己的东宫——隆福宫走去。 隆福宫位于宫城之外,皇城之内,距离内廷比较远,此刻宫城初建时在道路两边植的柳树早己落光了叶子,干枯的枝条随着阵阵北风瑟缩呻吟,像极了前些日子无辜百姓被驱赶出城时发出的哭喊。 真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江山社稷连同自己这个太子都是忽必烈的,大汗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如果自己真的想实现百姓生活安定,分裂出去的各大汗国合并为一的志向,首先得迈过忽必烈这道槛儿。 做了几十年的太子,他多少有了一些自己的羽翼。 虽然上次与阿合马火并时被忽必烈趁机剪除不少,但此刻大都城内听命于他的将士还有万余。 如果发动一场兵变……?想到这,真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道路两边的柳树看起来越发憔悴,一棵棵就像无处容身的孤魂野鬼。 他不能这么做,虽然杀了忽必烈后任何人阻止不了他登上皇位。 但眼下南北双方血战正急,一场内乱足够让大元朝彻底毁灭。 但是凭忽必烈这种治国之策能战胜残宋么,真金心里实在没把握。 师父教导他内圣外王,而父皇忽必烈的治国之道却不断把天下百姓推向大元的对立面。 “太子殿下,隆福宫到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嗓音在真金耳边提醒道。 正在沉思的真金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一张紫茄蛋子脸。 “原来是月赤彻尔将军啊,你怎么跟着过来了!”真金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侍从,一边抬腿向汗白玉石阶上迈一边问。 这张令人厌恶的茄蛋脸属于怯薛长月赤彻尔,此人出身于蒙古许兀慎氏,是成吉思汗“四杰”之一博尔忽之曾孙。 平素里与东宫太子系人马一直不睦,今天却不知道被什么风给吹了过来。 “小臣奉皇上之命送太子一程。 万岁春秋高了,热乎身子吹不得这冷风。 所以着小臣相送,以全父子之情!”月赤彻尔躬身施礼,回禀。 闻此言,太子真金更惊。 自己心里对父皇不满,一路上想必也没什么好脸色。 如果被月赤彻尔如实汇报上去,恐怕一顿申饬在所难免。 他本能地回过头欲找不忽木咨询对策,却霍然想起,不忽木被派出使西域去了,如今自己身边没有一个阅历、见识都在叶李之上的智者“太子何不请小臣进去喝杯茶,这大冷天的,在外边吹北风可不是待客之道!”月赤彻尔仿佛看穿了真金的心思,笑了笑,主动申请入东宫作客。 以他怯薛长的身份,和今天替忽必烈给太子送行的任务,入东宫喝一杯茶的要求并不过分。 太子真金知道此人既然主动要求进宫喝茶,肯定不会去进自己的谗言,苍白的脸色稍绥,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月赤彻尔将军请!”“如此,就叨扰殿下!”二人稍做客套,先后走近了太子的东宫。 此处的格调与忽必烈最爱居住的延春阁逼然相异。 忽必烈年龄越老,越喜欢奢华富丽,所以内廷之中装饰得金壁辉煌,到处摆满了象牙、宝石、钟鼎等富贵之物,连院子里的回廊都要刷上几层金粉,以衬托皇家无尚尊贵。 而太子真金居住的东宫造型就淡雅得多,白墙、青瓦,碧树,即便是冬天,也有流水在小桥下潺潺而行,宛如一江南名园。 “早闻太子殿下这里雅致,今日一见,果然让人心生出尘之意!”月赤彻尔跟在真金身后半步左右距离,边看边赞。 “让将军见笑了,当年师父在此给真金讲学,言中常提江南风物。 后来为缅怀恩师,我就照着书中描述修饰了一下。 每日协助父皇披阅奏折之后,到这里转一转,的确让人心情轻松不少!”真金谦虚地解释,月赤彻尔的来意他不清楚,所以话题也只能停留在对亭台楼阁的点评上。 “太子殿下福缘深厚,年近不惑还能在父亲膝下进孝。 月赤彻尔羡幕得很呢,我少年时家父即为国捐躯。 及至年长,想为父亲分忧也无从分起。” 月赤彻尔很聪明地借着太子的话题,把谈论重点转移到家务事上。 他十六岁入宫当怯薛,不久其父印战死于大理。 父子之间相处的机会不多,所以也没有一般人家中少一辈豪杰和老一辈英雄之间的观念冲突。 “将军家世代都是我大元忠良!”真金蓦然转过身来,对着月赤彻尔深施一礼。 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忽必烈派月赤彻尔前来相送的深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也被其中浓浓的父爱所感动,涌起阵阵温暖。 ,“能得太子一赞,月赤彻尔甚感荣幸!”月赤彻尔大笑着回答,跟在真金身后走入了太子的书房。 顺利完成了忽必烈交代的使命,月赤彻尔很高兴。 在书房中喝了杯茶,闲聊了几句最近朝野中发生的大事,然后以保卫皇宫的任务在肩为由告辞,匆匆赶回了延春阁。 夜己经深了,忽必烈还没有睡。 他出征在外期间,政务都是交由太子真金打理的。 班师回朝后,少不得把一些重要批奏再浏览一遍,弥补因太子府处理不当遗留的疏漏。 见月赤彻尔回来,忽必烈把手中的奏折丢到身边一个巨大的木筐中,笑着问道:“太子回宫了么?是不是还在怨我这老头子碍手碍脚?”“太子殿下甚为懊悔,见了小臣之后,一个劲儿自责,希望小臣代他向陛下赔礼,请陛下恕其冲撞之罪!”月赤彻尔走上前,笑着回报。 “算了,你不要替他掩饰,朕养了个什么样的儿子朕自己知道。 嗨,这皇帝的位子朕坐得太久了,久了必然惹人生怨!”忽必烈苦笑着摇头,慨然道。 他派月赤彻尔去试探真金的态度,原本也没指望对方能带回什么好话来。 月赤彻尔把真金说得越孝顺,越说明父子之间的隔阂己经深到百官不敢插手的地步。 “皇上如此圣明,治国时间越长,越是百姓之福。 若是能万岁,万万岁,不知道多少人要感谢长生天的眷顾呢!”月赤彻尔听出忽必烈话语中的不快,低声开解。 “一派胡言,如果真是那样,朕的皇子,皇孙,还不得把长生天捅翻掉!”忽必烈笑道捶了月赤彻尔一拳,骂道。 “唉吆!”月赤彻尔佯装受不了肩头上传来的大力,噎噎噎后退六七步才稳住身形。 边退,边赞:“陛下年近古稀尚能一拳将小臣打飞,古往今来哪个帝王有如此强健的体魄?”忽必烈被月赤彻尔逗得微微一笑,心中郁闷疏散了不少。 眼前这个侍卫自从十六岁就入宫做怯薛,二十余年来忽必烈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彼此之间的感情与亲生叔侄差不多,有些心里话也不瞒他。 揉了揉拳头,叹道:“朕知道你的一番好意,但帝王家的事情,与百姓家终是不同!”“也没什么不同啊,百姓家父子也争执,儿子大了,自然认为父亲说得话未必句句在理。 但争执过了也就过了,同是为了家业兴旺,谁还会记在心里。 其实小臣今晚在门外听陛下父子争执,心里很羡幕呢!”月赤彻尔婉言相劝。 “什么话,有子忤逆也值得羡幕么?”忽必烈楞了楞,哭笑不得地问。 刹那间,月赤彻尔的眼圈有些红,低下头,小声说道:“臣平日看到别人家父子失和,为小事争执。 总想着,如果我父亲尚在,我也跟他吵一架,看看父子之间吵架到底是什么滋味!”。 忽必烈突然感觉到自己心头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酸酸辣辣的好不是滋味。 蒙古人感情粗犷,如月赤彻尔这般心细如发的人少之又少。 忽必烈想想失里门早早的战死沙场,与家人阴阳永隔。 而自己儿孙满堂,可以经常坐在一处喝喝奶茶聊聊天,猛然觉得月赤彻尔的话非常有道理。 比起父子亲情来,与真金的政见争执的确微不足道。 反正这江山最终还要落到真金手上,不如现在就多给他一些尝试自己治政理念的机会。 想到这,忽必烈低声问:“太子说卢世荣等人强逼百姓迁徙,借此敛财。 这件事情你怎么看?”“太子当初不该答应,如今,却不该反悔!”月赤彻尔抬起头,大声回答。 作为忽必烈的怯薛,本身就有为皇帝提建议的职责。 卢世荣等人把贫苦之家赶出大都,强迁周边富户入城的举动闹得天怒人怨,即便忽必烈不问,他也想找合适机会参几个汉臣一本。 “你坐,详细说来!”忽必烈用脚踢过一张羊皮矮凳,低声命令。 呼图特穆尔曾经说过月赤彻尔、完泽等年青怯薛有才干,今天他正好借这个机会考教一下月赤彻尔的才干到底高到什么地步。 “太子殿下当初为了筹集银两,庆贺陛下凯旋,才不得不答应了卢世荣的请求。 虽然此举为国库筹集了大笔银两,却寒了中书省百姓的心。 这里的百姓先跟着大辽,再跟着大金,然后归属于咱大元,对南朝本不留恋。 寒了心后,难免会被文贼的花言巧语给打动!”月赤彻尔非常有条理地分析卢世荣过度盘剥百姓带来的害处。 抬头看了看忽必烈的脸色,又继续补充道:“但此事,朝中文武百官,还有蒙古王公大臣参与者甚多,如今人人想从买卖地产中获利。 如果突然把迁徙百姓的事情停下来,反而会引起大祸!”“嗯!”忽必烈捋着胡须,非常高兴地打量坐在自己面前矮凳上的怯薛长。 虽然他不赞同月赤彻尔的某些观点,但对方最后那句“参与者甚多”的分析,的确说到了点子上。 也许是因为卢世荣狡诈,也许是因为蒙古那颜们自己贪婪。 强迁百姓这件事情从最初开始,就涉及了很多人的利益。 太子真金把罪责都归咎到几个发起者头上,考虑得实在太简单。 这件事情必须进行到底,即便底下有再多哭声都无法停下来。 从大元朝的国库考虑需要忽必烈坚持,从稳定蒙古王公贵族的角度也需忽必烈坚持。 “但臣也有一个办法可以既给国库增加收入,也能挽回一部分民心!”月赤彻尔见忽必烈没有发怒,试探着建议。 “说出来,朕听听你的办法是否可行!”忽必烈笑着鼓励。 “卢世荣为了弥补国库亏空而不择手段,表面上对陛下忠心耿耿,实际上却是国贼、蠢虫!郭守敬借天象欺骗朝廷,也有欺君之罪。 但天象无常,也许其所言未必是虚。 至于赵秉温么,他是为了弥补修城亏空,被逼无奈而己。 不过他们三个人都是汉臣,受他们害的也都是女真、契丹和汉人百姓,所以失去家园的百姓即便骂,也应该骂那些蒙蔽皇上的汉臣,不该把过错归咎到咱蒙古人和陛下头上!”月赤彻尔开口,就把矛盾引到了朝中群臣族系之争上。 这本来是忽必烈最不爱听的话题,从月赤彻尔嘴里说出来,却丝毫没引起他的不快。 “小臣听说卢世荣为国理财不到两年,家资己过百万。 而如今各地物价飞涨,交钞己经不可再用。 可见其非但辜负了陛下的重托,而且贪赃枉法!朝廷中很多御史都曾上本参他,包括一些色目人,都向皇上递过折子!”这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忽必烈听了之后心里却亮堂堂的,仿佛有人在眼前点了一万根蜡烛般。 “如卿之言,你是说物价飞涨,交钞如纸的原因是朝有奸佞了?”忽必烈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问。 “陛下圣明!”月赤彻尔大声回答。 “臣子佞,陛下圣!”这句话是古今不易的真理,既然卢世荣己经把国库亏空补起来了,既然百姓己经被赶出家园了,既然周边富户己经开始奉旨迁徙入大都了,卢世荣的作用也就到头了。 为了他一个汉臣弄得皇室父子不合,百姓怨声载道,的确不值得。 忽必烈沉吟了一下,心里慢慢有了主张。 看了一眼等待自己决断的月赤彻尔,低声问道:“你跟在朕身边几年了,朕一直没计算过?”“禀陛下,小臣十六岁入宫做怯薛,至今己经快二十年了。 日后还想侍奉于陛下身边,为我大元朝尽绵薄之力!”月赤彻尔心中狂喜,挺直了胸脯回答。 “嗯,光禄寺正卿告老还乡,朕正愁没人接替他。 你去把那个职位担起来,好好干,别给你祖父博尔忽和父亲失里门丢脸。 “谢陛下洪恩!”月赤彻尔从凳子上滚下来,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 光禄寺正卿兼管宫廷侍卫和皇家膳食、祭祀用度。 正三品的职位虽然不高,却是个可以沟通朝堂内外的实缺。 因为这个职位可以私下向国君谏言,丞相之下的文武官员几乎无人不关注。 得到这个职位这不但意味着忽必烈的信任,而且还意味着月赤彻尔的家族得到了一个重现辉煌的机会。 忽必烈点点头,伸手把月赤彻尔从地上拉了起来,低声叮嘱:“朕一直把你带在身边,视若子侄,今后太子那边,你更要尽心尽力辅佐。 过几天,朕也打算放完泽出去做真金太子府的右詹事。 还有哈刺哈孙,朕准备让他入宗人府。 朕年龄大了,以后什么事情要你们年青人多动些脑子。 历代大汗打下来的江山不容易,大伙要齐心协力把它经营好1?“陛下永不会老!”月赤彻尔真诚地祝愿。 抬起头,看见几根白发在忽必烈的额角轻轻飘动。 忽必烈的确老了,虽然从表面上看依然精力充沛。 但眼中的疲倦己经告诉了月赤彻尔他在勉强自己坚持。 从今天的官职安排上,月赤彻尔能推断出,忽必烈开始慢慢替真金铺路,作为皇帝的近臣,他很庆幸自己又在关键时刻做了一个正确选择。 至于卢世荣,月赤彻尔己经清楚地预料到了他的下场。 “要不要给他遁个气儿,让他临死之前也感谢我呢?”月赤彻尔偷偷地想,眼中精光于忽必烈注意不到的角度一闪而没。 下雪了,外面风中夹着雪粒,打在窗户上啪啪地响。 国战(十下) “啪、啪、啪、啪!”卢世荣利落地打着算盘。 依照游方道士谢枋得的指点,他这回赚了个盆满钵圆。 手中的玉石算盘己经打了四遍,最后的收益结果还是无法令人相信。 太多了,谁也没想到大都城的穷哈哈们有这么富。 迁徙令一下,那些周边地区的富豪们要在限期内搬入大都,需要买大量宅院。 己经准备了大量小型民宅的卢世荣从中可赚上数百万两银子。 而因为家境过于贫穷和宅院面积太小而被赶走的那些百姓所空出来的院落,推成平地后按朝廷规定的八亩一分卖出,又能赚上一大笔。 并且这是无本买卖,官府不需要投入任何钱,请五城兵马司派些爪牙去,就可以静等银两入库。 卢世荣算了算,按照现在飞涨的地价,己经入库的银两和即将发生的收益足够填满大都城内所有银库,拖欠百官俸禄问题,南征军饷问题,甚至连交钞如纸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交钞如纸的根本原因在于朝廷滥发,使得市面上流通的交钞数量远远大于国库存银。 等国库有了银子,就请忽必烈陛下下一道圣旨,把旧的交钞废掉,按国库存银数量重新发行新钞。 如此一来,就没有百姓不收交钞、色目商人不肯把手中珠宝金银兑换成交钞的麻烦。 卢世荣拔拉几下算盘,得意洋洋地想。 这样,后人记录大元钞制,肯定要提一提他卢世荣的名字,只有他这么有才华的人方能想出如此好的办法。 只有卢大人才能替皇上分忧解难等所有银两入库后,皇上会封我一个什么职位呢?尚书,太小,至少是中书省平章政事才成。 当年阿合马做的就是这个位子,同样为国理财,咱不能比他官儿小。 想想被百官b解,同僚羡幕的样子,卢世荣就觉得心里暖和,比连吃了三碗热酒还舒坦。 几股冷风从门口吹进来,绕过外间,扫过了卢世荣的细脖子。 心中装满富贵梦的卢大人缩了缩头,瞪起了眼睛。 “禀报老爷,叠山道长来了!”匆匆跑进来的小厮卢亮躬身{[报。 “快快请进来!摆酒,叫人把水炉子点得旺一些,多放大块泥炭!”满腔怒火登时化作烟云,卢世荣站起来,亲自跑到正堂口相迎。 叠山道士谢枋得是江南大名士,皇上派人访了他几次,邀他出山做官他都没做,不知道为了什么与卢世荣却成了莫逆之交。 此人家境富足,出手阔绰,交游广阔,在中书省一带几乎黑白两道遁吃。 大都城内很多达官显贵买不到的奢侈品,他都能想办法弄来。 并且作为出家人,他不像走私贩子那么贪财,买来的物品无论价格和质量都能让人满意。 就像卢世荣手中的玉杆琉璃算盘,平常用的四轮马车还有家中的水炉子,都是托此人从南方冒着杀头风险弄来的。 平素拿出来向同僚炫耀,要多有面子多有面子。 叠山道士穿了一件羊绒织就的道袍,黑黑的面料上面缀着几粒未化的雪珠,趁得整个人都飘逸出尘。 这是福建那边出产的上等羊绒织品,自从乃颜被忽必烈杀死后,草原与残宋之间的商路断绝,这种既保暖又轻盈的高档货己经绝产。 如今在市面上的价格直追同重量的黄金。 无数蒙古王公贵胄试图染指这项买卖,结果他们手里有羊绒,却买不到南方的织机和染色技术。 而在遥远的南方,同样有很多商人对草原上的羊绒翘首以盼。 “晚来天欲雪,得饮一杯无。 谢兄,我可等了你多时了!”卢世荣一边把叠山道士向屋子里上,双眼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道袍看。 “可惜卢大人这里没有泥砌的火炉!”叠山道士笑着说道,从跟班道童手里拿过一个褡裢,扔到卢府管家手上。 “几匹布料,上次卢兄提起过,留给卢兄打点同僚吧!”“承蒙道长费心!”卢世荣立刻眉开眼笑。 从包裹大小和落入管家手里时表现出的轻重程度上看,里边肯定就是叠山道士穿的这种羊绒。 大冬天的找裁缝做一件斗篷套在官服外边,上朝前肯定把那些蒙古人的眼珠子馋得掉出来。 “卢兄哪里话来,车马轻裘,与朋友共,乃我平生所愿也1?谢枋得很对卢世荣的胃口,送礼都能送出典故来。 卢世荣也不是白丁,拱手笑道,“有酒食先生馔,今日可否无量!”二人你一句论语,我一句孟子,大笑着分宾主落座。 早有童仆送来肉食、酒水,伺候得周到。 卢世荣与谢枋得对饮了几盏,掉了几句文后,问起了对方最近的收益。 “托卢兄的福,最近贫道赚了一些小钱。 不过见最近风雪急,所以想跟卢大人探探行情!”谢道士抿了口酒,谨慎地试探。 卢世荣笑了笑,低声道:“有什么风雪,满朝文武没不沾手的,皇上也赚了个盆满钵圆。 大伙谢我还来不及,谁这个时候不开眼乱上折子!”论文采,他自知比不过谢枋得。 论家产,无论谢家当年在江南的产业,还是叠山道士如今名下的道观,车马行,都不会比他卢世荣的家底薄。 论官职,偏偏对方无意于官场。 所以在谢枋得面前,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朝廷上的秘闻。 什么伯颜在南方的军事动作了,什么前方给忽必烈的奏折了,什么三十多万汉军预计何时南下了,什么中书省调集兵马准备剿灭太行山匪患了,直说得口干舌燥。 谢枋得静静地听着,每到关键时刻插上几句点评,总是和卢世荣的见解相近。 这让卢世荣甚有知己之感,说起来更加口无遮拦。 “依大人之见,皇上是今冬出马去攻打陈贼吊眼呢,还是明年开了春再动!”听了一会卢世荣不着边际的闲侃,谢枋得突然问道。 “大冷天的,打什么仗。 再说伯颜将军打得正顺手,灭了文贼,陈贼自然跟着散了!”卢世荣摇摇头,自豪地说出自己的结论。 “也就是说,伯颜那边战事顺利,陛下就不打算亲自出马了?”谢枋得低声问。 “想出,但出不去。 国库的银子还没收上来,没粮没饷,皇上也不好差恶兵!”卢世荣笑着回答,想了想,眯缝着醉眼问道:“问这个干什么,你难道有生意在那边不成?”“有些货得走山东,打起仗来,麻烦!”谢枋得给卢世荣斟上一盏酒,苦笑着回答。 国战(十一、上) 卢世荣是个聪明人,虽然大多时候他有些利令智昏。 当谢枋得一说出从山东运货的事情,他立刻知道自己该给对方些报酬了。 一年多来吃人家拿人家,连自己住的这所宅院和院子中的奴仆都是眼前这个道士半卖半送的,所以能利用手中权力还谢杭得一个人情,他很大方。 卢世荣有足够的本钱大方,他知道谢枋得最需要什么。 作为一个走私头目,最怕的自然是战乱阻塞商道,还有大元朝的厘卡。 偏偏这两点都难不住卢世荣。 第一,他可以拍胸脯保证,忽必烈短时间不会南下,至少在这波炒卖房产的银两没全部进入国库之前,他筹集不起支撑三十万大军的银子。 第二,大元朝的厘卡、税吏都得听他卢世荣的,谢枋得需要的路引、盐引、税引,可随时找卢府的管家拿。 如此爽快的态度倒让谢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千恩万谢的话说了一大堆,临走,还从腰间取出个嵌了翡翠的挂饰,不容推让地塞到了卢世荣的手里。 “这,谢道长,怎么好意思又收你的礼物!”卢世荣捏着手里的翡翠,谦让道。 手指间温润的感觉告诉他,这是块地道的缅翠,放到市面上没一千块南方银元买不来。 “什么叫破费,朋友有通财之谊么!”叠山道士谢枋得佯做愤怒状。 “好,好,通财之谊,通财之谊,我就祝道长点石成金了!”卢世荣连连答应着,冒雪把谢枋得送出了大门外。 千里做官,只为吃穿,虽然卢世荣有时候也怀疑谢枋得的手段为什么这么硬,但本能告诉他别在这件事情上较真。 有这个知趣的谢道长在,大家都有好处分。 一旦谢道长没钱赚了,大家的财源也跟着完蛋。 谢枋得跳上自己的马车,快速驶入漫漫长夜。 今天晚上从卢世荣处得到的情报很重要,他要尽快把消息和卢世荣给开的路引通过特殊渠道送到陈吊眼手上。 有了路引,从破虏军手里流出的兵器、铠甲就可以随着走私商人的车队,源源不断送到山东、河北各路义军手上。 而各路义军手中的粮食,也可以随着商队源源不断流向胶州湾,陈吊眼和杜浒的大本营。 外边的雪很大,街道上几乎没有人走动。 巡夜的士兵也散了心思,不知道躲到哪座空宅子里去避风。 疾驰的车轮下,积雪发出的咯吱声不断传入谢枋得的耳朵,听起来很有节奏感,隐隐带着丝古道秋风的旋律。 “的、的、的……”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在雪幕后传来,打碎了夜的静谧。 赶车的道士石云一抖缰绳,立刻把马车隐入了街道右边的一个小胡同。 随后,他敏捷地跳下车辕,手里拎着一把短铳蹲到了墙角处。 两匹快马掠过长街,快速向西奔去。 马背上的武士提着气死风灯,猩红色披风在灯光照耀下被白雪映衬得格外鲜艳。 接着,又是两骑,追着前边两骑的马蹄印记跑远。 长街尽头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叫,犬吠声熄后,一切声音都嘎然而止。 “*!”石云用衣服大襟擦了把手心处的冷汗,低声骂道。 天天在狼窝中与禽兽打交道,精神高度紧张,稍有风吹草动就足够让他半天喘不过气来。 “过路的神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是跟你说过么,忽必烈君臣没那么聪明!”不知道什么时候,谢枋得己经站在了石云身后,赤着双手,气定神闲地欣赏雪景。 忽必烈君臣的眼光还放在双方直接交锋的战场上,他们对战争的理解根本没扩大到大都督府涉及的战争这一步。 间谍战、经济战、宣传战、人口争夺战,都是远远超出蒙古人理解范围的新战场。 “我不是以防万一么!”石云道士耸耸肩膀,将火铳插回羊绒大氅下。 “丞相大人吩咐过,要我无论如何也保护好你的安全!”雪,纷纷扬扬洒下。 从塞外到江南,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天蒙蒙亮,河北西路抱犊寨,几千名身披白衣的汉子借着雪色掩护,慢慢靠近一座高大巍峨的寨子。 天寒地冻,寨子中的守卫都钻在敌楼内烤火,根本不知道危险己经悄悄地临近。 “哥,中么?五十多年了,可从来没有人打过抱犊寨的主意!”一个披着白斗篷,眉毛、胡子上全是霜的大汉不安地问。 抱犊寨位于太行山与河北平原交界处,四周悬崖绝壁,顶部平旷坦夷,有肥沃良田七百多亩,数年来像一把大锁般锁死了太行豪杰东进的出路。 百多年前,太行前辈在宗泽的号令下曾经拿下此寨作为抗击金兵的基地,可那次朝廷嚷嚷的声大,实际动作小。 很快起义军就被完颜宗弼击败,不得不退入万里大山中。 此后岳飞北伐,韩相北进,太行英雄一次次起兵响应,每次都被金兵挡在了抱犊寨之外。 大金朝廷也看出了此地的重要性,多次加固城墙、翻修敌楼,慢慢地将抱犊寨建成了一个总要的藏兵囤粮之所。 北元征服大金后,把抱犊寨当作一个重要据点来经营,太行山内一有风吹草动,朝廷大军立刻向此地聚集。 “不中也得中,今年秋天绝收,拿不下寨子里的存粮,老营中的妇孺就得活活饿死。 再说了,人家破虏军从建康打到登州,一路上攻城拔寨,不是全凭得这家伙!”带队的瓢把子一瞪眼睛,低声呵斥。 “让老三带人绕到天门下去,用绳子攀,如果火炮不顶事,拼着命不要,也得从淮阴侯祠下攀上山!”“唉!”挨了呵斥的白斗篷答应一声,猫着腰跑去传达命令。 跟在瓢把子身后的几个士兵从山洼子里推出一个小车,扯下蒙在上面的白布,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炮口。 两个身材相对矮小的南方人从另一辆小车上搬下火药袋,看了看上面标示的数字,用剪刀剪开袋口,利落地将火药添进了炮口。 “保护好破虏军的弟兄!”大当家低声命令。 数个北方汉子凑上前,用身体挡在炮手与山寨之间。 南方人装好炮弹,调整好角度,伸了伸拇指,向大当家做了个准备就绪的守势。 他们是破虏军派往北方协助各路抗元英雄作战的教导队成员,这次应太行山北麓十四寨的总当家张一行的邀请,协助群豪攻打抱犊寨。 陈吊眼给他们的命令是,将北元能砸烂的地方全砸烂,让忽必烈永远也腾不出手来南下。 “老二、老三、老五、老八都就位没有?”张一行侧过头,对着身边的跟班问。 跟班的山贼拿起两面彩旗,上上下下,笨拙地打起刚跟教导队士兵学会不久的旗语。 左侧林子中,右侧土坡后,陆陆续续响起寒鸦叫,几个受邀前来的山寨都赶到了指定位置。 “门一炸开,敢死队拎着大刀片子先上,手雷兵紧随其后,其他士兵跟着,只准杀人,不准放火!”大当家张一行猛一挥手,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两个破虏军炮手猛拉炮绳,燧轮飞快旋转,擦出一串绚丽的火花,随着“轰”地一声巨响,一枚炮弹直扑抱犊寨正门。 “轰!”黑色的包铁大门如同被巨灵劈了一斧子,晃了晃,向后倾去。 守寨的兵丁在睡梦中被惊醒,手忙脚乱地冲出了敌楼。 借着清晨的雪光,他们看见一个喷烟冒火的怪物,还有几杆久违了近二百年的大宋战旗。 “王师……!”一名年纪稍大的寨丁哆嗦着喊出一句其他人不理解的话,扔掉刀,转头就跑。 几个睡得头晕脑涨的汉族士兵见老兵逃了,不甘示弱地钻了巷子。 “轰!”“轰!”又是两炮砸在了大门上。 木制包铁的大门承受不住连番冲击,委屈地发出几声“吱呀”,四分五裂。 “杀鞑子!”张一行抽出门板大的砍刀,率先向寨门冲去。 百名敢死队成员扯下白色斗篷,跟着大寨主向内猛冲。 几个被炮声惊醒的蒙古武士还没从爆炸中回过神来,就发现往常可以承受攻城车连番撞击的大门居然破成了碎片。 没等他们想出对策,张一行的大刀片子己经飞到了头顶。 “纳命来吧!”张一行大喝,一刀将挡路的寨丁劈做了两半。 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喽罗手下也不含糊,快刀挂着风,在洁白的雪幕中劈出一片殷红。 半山坡的雪地里,衣衫褴褛的山贼们从积雪中爬了出来,举着木棍,石头等一切可以用的武器冲向山寨。 五十年没人能攻破的抱犊寨居然在不到一柱香时间内被那个叫火炮的东西炸开了山门,这个结果让太行英雄们的士气一下子升高到了顶点。 “杀”“杀”“杀”山贼们狂喊着,将敢于阻挡在自己面前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全部砍翻。 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北元守将还没爬上战马,己经看到了张一行手里的板门刀。 “杀!”张一行大刀横扫,将元将连人带马一并砍倒。 身后的小喽罗踏着元将的尸体,冲进了抱犊寨官衙。 酒徒注:解释一下,本书即将完结,不是马上完结。 此外,捶地高喊,订阅,订阅,呜呜。 国战(十一、中) 抱犊寨被攻破的消息,在正午时分传到了真定府。 真定万护所主帅汉军中万户赵文程没等报信的人把话说完,立刻命人把对方拖下去丢入死囚营。 抱犊寨没那么容易被人攻破,想当年李檀作乱,天下动荡。 太行山草寇趁势而出,集结了五万大军围攻此寨三个多月,都没能把寨子拿下。 今天居然有人跟他说几千号草寇在一个早晨破门夺寨,简直是不值一笑的拙劣谎言。 既然认定了抱犊寨被攻破是假消息,那么前来报信的士兵要么是山贼的奸细。 要么就是意志不坚定,见到敌军的旗号偷偷跑下山来的胆小鬼。 对这两种人没什么好客气的,按等情况清楚后推出去一砍了事。 事态的发展很快*了赵文程的判断,太阳临下山的时候,获鹿县县令亲自跑来告急。 说县丞大人带了五百临时征集的乡勇去救援抱犊寨,结果半路中了山贼的埋伏,以身殉国了。 县令大人唯恐贼军趁机进攻县城,所以快马赶来求援。 “求援个屁,分明是你个老匹夫想趁机开溜!”赵文程心里暗骂,嘴巴上,还不得不出言安慰,说自己己经得到消息,正在抓紧时间召集人马。 三言两语把那个怕死的县令打发走了,赵文程带上亲信来到了死囚营。 先让人把送信的寨丁老葛结结实实打了二十板子,然后开始询问具体军情。 “是,是太行山山贼。 打的大宋旗、旗号,还,还会用法术。 声如雷鸣,一下就把寨门轰塌了。 唉,哎哟,万户大老爷,小的胆子在大也不敢骗您啊!”被打得屁股开花的寨丁老葛趴在地上哭喊。 作为一个对大元忠心耿耿的汉人,居然被不知好歹的将军如此冤枉,想想自己平素里做过的那些事,老葛忍不住悲从心生。 “胡说,太行山的小蟊贼怎么会用破虏军的火炮,分明是你未战先逃,又故意来谎报军情!”赵文程戟指怒骂,熟悉军情的他从老葛的哭诉声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寨丁口里所谓的法术,肯定是最近朝廷才开发出来的大将军炮。 既然价值不菲的大将军炮都摆了出来,围攻抱犊寨的怎会是普通蟊贼。 麾下亲兵见万户大人生气,冲上去,没头没脑又是二十大板。 报信的团丁老葛挨了四十板子后,头脑终于开了壳,一边哭,一边求饶:“哎哟,哎哟,我的大老爷,别打了。 小的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不是鑫贼,是破虏军,是陈吊眼麾下的破虏军偷偷溜了过来!不是五千人,五千人只是攻打正门的前锋,山上哎哟山下,总共四万多人,四万多人啊。” 赵文程挥挥手叫亲兵把老葛拉起来,灌了他几口吊命的姜茶,和颜悦色地说道:“既然你没看清楚,就不要乱报。 亏得本老爷没听你的。 如果真被你说动了仓卒去救援,岂不正着了破虏军的道?”“是,是,小的不该乱说话,不该乱说话!”寨丁老葛屁股不敢挨凳子,抱着破茶碗直打哆嗦。 “破虏军既然是偷着溜过来,也不会有四万多。 撑死了算,三千左右。 加上山里边饿急了的流寇土匪,才会给你四万多人的印象!”赵文程循循善诱,脸上的表情就像在指导自己的晚辈一样慈祥。 “大人英明,大人英明!”老葛怕再挨板子,赵文程怎么说,他就怎么顺杆爬。 宾主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弄清楚了山贼的“真实来历”。 “原来”在陈吊眼北上时,有一支部属与主力失散,在太行山中一路流窜到了抱犊寨,把附近土匪流寇聚集成团,打下了这个屯粮重地。 既然是破虏军来了,人数又那么多,是征剿还是坚壁清野,自然不是赵文程这个小小汉军中万户能做得了主的事情。 赵大将军拉着识趣的报信兵老葛到府衙一叙述,县令、府台等数位英明的大人立刻达成一致意见,固守真定不出,同时写信向驻扎在保定路的镇戍使司告急,请镇戍使司行文枢密院,说大股破虏军窜入真定,与太行山流贼一道骚扰地方。 来来回回一番折腾,赵文程将肩膀上的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 抱犊寨那地方他知道,易守难攻。 山贼既然夺了寨子,还有火炮相助,以他手底下那俩半人儿,根本不用想如何收复失地。 一旦剿匪不成反而被土匪给剿了,那他这个中万户也当到了日子。 没几天,果然有消息传来,说获鹿县成了山贼的囊中之物。 紧接着,这伙山贼又大败井阱方向赶来的元军,反手把井阱县洗劫一空。 半个月内,附近的封龙寨也宣告失守,封龙千户所的管军千户朱锦良以身殉国。 整个真定府人心惶惶,谈匪色变。 文武官吏一致认为赵文程当初的对策聪明,否则连府城肯定也会被“破虏军”夺了去。 不但真定府的文武官吏感谢赵文程的睿智,太行北麓大寨主张一行也同样对赵大将军抱有深深谢意。 他手下本来只有三千多人,把老弱病残全凑上也不过四千。 围攻抱犊寨时,好几哨人马都是跟其他寨子借来的。 一不小心攻入获鹿县城后,手底下的弟兄数目立刻涨了三倍。 太行山附近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苦哈哈。 听说张一行那里有馒头吃,又见了义军攻城掠地那个势头,纷纷前来投军。 人总是喜欢锦上添花,几天后,就连最开始跟着张一行围攻抱犊寨,打着捞一票就走的其他几伙山贼也主动把人马并入了张一行麾下。 如此一来,张氏三兄弟就发展成了手中握有两万“精兵”的了,非但赵文程这样的汉军万户轻易不敢出兵征剿他,附近的几个探马赤军万户所闻讯后也放弃了独自入山剿匪的企图。 待枢密院得知近在咫尺的真定府出现了“破虏军”,并派出一名蒙古中万户前来督战,整合附近两个探马赤军万户所和一个汉军万户所全部官兵征讨“破虏军”的时候,张一行手中人马己经膨胀到了五万。 太行山间还有大小三十几家寨主承诺蒙古人来时出手相援。 五万大军在手的张一行迅速调整战略,主动迎击前来讨伐自己的元军。 纵横太行山多年,对山外的那几个万户的实力他很清楚。 蒙古人取得天下后,很快治定了“以蒙古军驻河、洛、山东,据天下腹心,汉军、探马赤据汉江之南,以尽南海,而新附军亦间侧焉”的驻军策略。 驻扎在中书省的本来是元军最精锐部队,但随着这几年的局势变化,南方战略失败和北方叛乱迭起,忽必烈不得不将蒙古军抽调到南北两个方向灭火。 特别是伯颜此番南下,几乎抽空了中书省的蒙古精锐。 此时驻扎在真定府几个千户、万户所的元军,不过是探马赤、汉军中的二流部队,多年没打过仗不说,兵员也远不足数。 敌寡我众,战场又在自己家门口,放着这么大便宜不拣,那可就对不起他张一行太行山北麓十四寨总当家的名头了。 “大当家,仗不能这么打。 元军手里也有火炮,咱们在这方面不占便宜。 并且咱们的人马刚刚拉起来,没怎么训练过!”邵武军校毕业,奉命潜入北方协助太行豪杰练兵的教导队队长王薄低声建议。 所谓教导队,只有他和苏二虎两个人。 既要负责操做火炮,训练士兵,又要负责给张一行当军师,几个月下来,累得他整整瘦了一圈。 本来南方人身材就照着北方人矮,此刻在张一行面前看上去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咱手下这五万多人是乌合之众,要是不打就跑,我跟你保证,没等撤回山里,队伍就得散去一半儿!所以,这仗必须打,并且得打出气势来。 否则,周围豪杰没人再投奔你!”张一行搔搔刚剃过的光头,笑呵呵地讲出一套山贼的道理。 对于破虏军那套制度、练兵方法还有鼓舞士气的说辞,他很赞赏。 但对如何与元军作战,眼前这两个南方人显然还停留在纸上谈兵阶段。 “可,可咱们的人……”苏二虎看了看树林间衣衫槛褛的义军。 比起破虏军鲜明的衣甲来,这些人简直就是叫花子。 非但没有护体铠甲,并且只有一半左右士兵手中有粗制烂造的铁家伙,大部分士兵手里拿着木棒。 仔细看去,木棒表面还带着淡淡的绿色。 “山贼有山贼的打法,您二位就瞧好吧!”张一行大手一挥,终止了和两个南方人的争论。 王薄和苏二虎以目光互视,满腹狐疑。 如果元军真的那么好对付,太行英雄也不会这么多年被憋在深山出不了头了,而大都督府对他们的要求又是绝对尊重各路豪杰的权威,所以他们也不能对张一行的指挥干涉太多。 “鼠打窟窿猫上树,各有各的路数!您二位就瞧好吧,欠了丞相这么大人情,要不给鞑子造几千孤儿寡妇,咱太行爷们对不起丞相送来的兵器!”张一行的弟弟,二当家张二行凑上前,对两个南方人解释。 “这是太行山区,哪能走人,哪能埋伏,哪有水源,没人比咱兄弟清楚。 迎击归迎击,战场具体摆哪,还是咱们说得算!” 国战(十一、下) 忽必烈接到保定镇戍使司送来的急报,立刻召集群臣,讨论对策。 这又是文贼的卑鄙无耻手段,当年他害怕大元兵马南下,就资助乃颜在辽东造反。 如今,乃颜被剿灭后他又故技重施,想方设法在大元内部制造混乱。 所以,大元朝必须尽快将这股反抗之火扑灭在萌芽状态,一旦让太行山贼得了势,各地蠢蠢欲动得乱匪都会揭竿而起。 那样一来,大元朝明年非但无力派兵南下讨伐残宋,连自身安危都成了问题。 忽必烈重瞳亲照,文武百官立刻对剿匪事宜给予了最大支持。 兵部、户部、工部相继而动,火炮、钱粮、将领快速备齐。 前些日子有三十万大军,一百多员各族武将跟随忽必烈班师还朝,调兵遣将不是很困难的事。 况且据真定府送来的战报,太行群寇里只有三千多破虏军,剩下的都是临时聚集起来的蟊贼,这种有胜无败的仗谁都愿意去打,大元朝最注重军功,一场胜仗下来主要将领少不得加官进爵,随从也可以在战场上大捞一笔。 收益顶上在草原上打同样三场战争,风险却比跟乃颜作战小上一半。 经过一番平衡,玉昔铁木尔的族侄,中万户腾格尔成被委任为讨贼都元帅,蒙古籍汉军中万户张国良被任命为讨贼副都元帅,二人带着五千名刚从草原上撤下来的蒙古武士,五千刚刚入了蒙古籍的汉军,二十多门经黎贵达改进的青铜火炮,整合真定、定州、祁州三个万户所,两万多“精兵”,还有附近几个州县的弓手,捕快,浩浩荡荡奔着获鹿杀来。 出乎元军预料,太行山群贼非但没有望风而逃,反而在滹沱河畔拉开了对攻架势。 “将军,河面己经结冰,据当地野人报告,冰层厚度足可行人!”一个斥候跑到腾格尔面前禀报。 冬天是枯水季节,滹沱河最窄处只有三丈多宽。 想凭借这条小河沟阻挡元军,对面的山贼显然打错了算盘。 “传令,命赵文程带两个千人队先冲击对岸!”腾格尔毫不犹豫地派出了探路石。 自从来到真定后,他就发现城内的汉军万户赵文程胆小怕死,有消极避战之嫌。 对于犯了错误的将领,腾格尔向来喜欢多给他们几次洗刷耻辱的机会。 “两个千人队?”汉军万户张国良狐疑地问。 河对岸的宋军至少有两个万人队,赵文程带两千人冲锋,纯属上前送死。 “赵文程带一个千人登岸邀战。 弓箭手沿岸列阵,防止对方反扑。 火炮靠后摆开,准备轰击敌军主阵。 骑兵整顿坐骑,随时准备出击!”腾格尔提高声音,再次重复自己的命令。 张国良不敢顶撞主帅,叫过传令兵,把命令不折不扣地布置了下去。 片刻之后,中万户赵文程带着两千名炮灰踏上了冰面。 这一段地势低洼,山风吹来的积雪在冰面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真定万户所的士兵们猫着腰,听着脚下吱吱嘎嘎的积雪声,一步一步向前挪。 不断有羽箭从对岸射来,把躲避不及的士兵钉死在积雪上,攻击者却不敢加快速度冲过死亡线。 滴水成冰的天气,一旦脚下出现冰窟窿,掉进去的人根本没有活着爬出水面的希望。 “留几个上岸,留几个上岸。 让先来的狠崽子吃到肉,后边的老狼才会吞饵!”张一行骑在一匹青花骡子上,冲着麾下的弓箭手们口大声嚷嚷。 猎户出身的弓箭手们不情愿地抬高了木弓,把来之不易的羽箭射向半空。 “嗖、嗖、嗖!”箭声很急。 在破虏军指导下制造的拓木大弓不同于以往宋、元双方使用的任何品种,制造周期短,射程远、射速快,只是在破甲能力方面照角弓远远不及。 大部分羽箭都偏离了目标。 中万户赵文程在左右亲信的保护下靠近了河岸,手中宝刀一挥,率先冲向了流寇。 “杀啊!”探路的炮灰们看到了便宜,精神大震。 这么近的距离,移动如此慢的目标都射不准,显然山贼们没经过严格训练。 “弓箭手后退,长枪手上前,把他们围住!执弹兵准备,打击对岸弓箭手!”张一行大喊着挥动令旗。 弓箭手们纷纷向后撤去,在河岸边让出一块空地。 两队长枪兵手持一丈多长削尖了的木棒,从侧翼挤向登岸的元军。 赵文程所带的两个千人队立刻成了练习刺杀的稻草袋子,对方的兵器如此长,如此密集,他麾下的士兵没等看清对手模样就被穿成了糖葫芦。 各地征调来的弓箭手不忍心看到同伴被人屠戮,隔着河岸开始向太行豪杰远射。 沿河而吹的山风导致大部分羽箭在半途中坠落,一小部分飘过河岸的也失去了准头,将混战的人群不分敌我地射倒了一片。 就在此时,河对岸的高坡上推出了四十多个木头架子。 苏二虎一挥令旗,黑压压的弹丸脱离布兜,落到滹沱河之北。 剧烈的爆炸声响成一片,硝烟散去后,河北岸倒下上百具尸体。 腾格尔从各地征临时召来的弓箭手们被炸得抱头鼠窜,根本顾不上再为先过河的士卒提供支持。 “后撤,后撤,长枪手分散撤开!”张一行大叫。 一带骡子缰绳,率先向密林中跑去。 长枪兵后撤数步,扔到不值钱的尖木棍,一点军人荣誉都不顾,撒腿就向山中跑。 己经堆好炮架的元军刹那间失去了打击目标,二十多门青铜火炮把河南岸炸得烟尘滚滚,却没能给太行群豪造成多大杀伤,反而把愣在原地的汉军炸死了百余名。 苏二虎指挥的投石机继续发威,新一轮手雷带着风声落入元军本阵。 过于靠近河岸的两个千人队被炸散了营,侥幸没死的士兵丢掉兵器,没头苍蝇一般四下乱跑。 “火炮,火炮炸那些投石机!笨蛋,比怀孕的狍子还笨!”腾格尔气急败坏,抓起皮鞭赏了炮队千户十几鞭子。 在辽东对付乃颜时,元军炮兵几乎无往不利。 谁料到遭遇土匪后却突然变得笨手笨脚。 挨了打的炮兵千户不敢抱怨,招呼自己麾下的弟兄赶紧改变轰击目标。 等他们调整好了火炮角度,装填完了弹药,苏二虎早己丢下简易投石机,带着蟊贼钻了山谷。 呼啸的山风从河面上掠过,卷起粉红色的积雪。 冰冷的雪地中,躺着中万户赵文程和他麾下两千多名兄弟。 稀里糊涂,死不瞑目。 对手不战而逃,腾格尔事先准备好的所有战术全部失效。 炮兵们收起炮架,骑兵们跳下战马,汇同垂头丧气的步卒,灰溜溜地准备过河。 两千人的伤亡不算大,但以伤亡两千人的代价却没伤到对方一根寒毛。 这个结果己经足以动摇士兵们对主帅的信心。 “过河,快速过河,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再说,他们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副都元帅张国良大声鼓舞着士气。 “杀进获鹿城,城内的财宝任大伙取!”“那也得有命花!”有士兵小声嘟嚷。 兔死狐悲,方才腾格尔任由汉军送死的行为让大伙都寒了心。 讨贼都元帅腾格尔不会在意士兵们的感受,初次交手付出的代价虽然有点儿大,但至少说明滹沱河冰面可以过人。 在他的命令下,六千多探马赤军牵着坐骑,率先踏上了冰面。 冰面冻得很硬,马蹄落下去发出清脆的回声。 跟在探马赤军后,汉军、蒙古军纷纷走下河岸。 “好了,点火!”埋伏在雪堆里的张二行一声令下,几十名冻得嘴唇发紫的山贼同时擦燃了火折子。 雪地上冒出一溜青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河道中窜去。 “快,快上岸!”张国良顾不得再去请示主帅,大声命令。 惊惶失措的元军互相推搡着向南北两岸挤,后边的士兵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向前涌。 脚下的冰面光滑无比,撞在一起的士兵们把握不住平衡,乱纷纷摔成了滚地葫芦。 就在他们摔做一团的时候,“轰、轰、轰!”事先埋在雪下陶土罐中的火药陆续炸开,迅速把冰面从南到北犁了一遍。 碎冰、雪块还有北元将士的肢体交替着飞上半空。 河道正中央的冰层受不住力,“嘎、嘎、嘎”裂出一道黑漆漆的缝隙。 “河面裂了!”有人大声哭喊。 “河面裂了!”士兵们惊惶失措地乱窜。 此刻的元军根本顾不上去抓岸上点火药的卑鄙山贼,也再不肯听腾格尔等人的指挥。 在求生的本能支配下推开同伴,拼命向岸边跑。 纷乱的脚步宛若重锤,使得冰面上的裂痕迅速扩大,冰冷的河水涌上来,将滑倒在裂缝两边的士兵卷下下游。 “咯嚓!”承受不住压力的冰面彻底坍塌,滹沱河中间出现了一个二里多长,两丈多宽的死亡陷阱。 站在河中央来不及逃走的北元士兵下饺子般落入河里,厚厚的棉甲被河水一浸,立刻变得比石头还重。 “救命!”几个距离岸边仅有五步之遥的士兵拼命向岸上的幸存者挥手。 两、三个心软的士兵回头相救,没等拉住落水的同伴,脚下一滑,自己亦落入了河里。 冬天的河水冷得像刀子,从肋骨直插心脏。 不一会儿,就将他们的哭喊声冻僵在嗓子里。 随着时间推移,河面越扩越大。 己经死里逃生的士兵唯恐脚下的残冰再次断裂,纷纷跑上了土岸。 在河水中哭喊挣扎的士兵力量越来越小,在绝望中,眼睁睁地看着河水淹没自己的鼻孔。 一只、两只、三只,数百只,上千只青黑色的手,从河水中伸向天空。 也许在人生最后一刻他们试图抓住些什么,也许他们伸出手仅仅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 一切己经不重要了,祥兴四年冬,这几千只手永远定格在北元残部的记忆里。 “铜头、铁尾、豆腐腰。 咱们这次只打断它的腰梁杆子,接下来还有大菜要上桌!”张一行站在二里之外的山坡上,对着远处的河道指指点点。 身边的太行豪杰欢声雷动,都为总寨主不费吹灰之力消灭数千元军而感到鼓舞。 “总寨主以为元军会追上来?”教导队长王薄不解地问。 按照破虏军校教授的战术,如果士兵损失超过三分之一以上,主帅的最佳选择是放弃追击,任敌军离去。 而不是为了挽回个人颜面紧追不舍。 一两次指挥失误可以容忍,但不顾用兵常识而一错再错,依照破虏军军规,这种将领里绝对不可原谅。 “腾格尔也算个名将,并且被玉昔铁木尔家族寄寓厚望。 我是个山贼,怎么输都无所谓。 而他,却一次都输不起!”张一行咧嘴笑了笑,转身向群豪下令,“快速行军,向李家窝铺跑。 留一队脚下利索的给鞑子追,千万别让他们追丢了!”群豪们轰然答应,打起五颜六色的战旗,带着人马高歌而去。 彷徨在滹沱河南岸的腾格尔听见歌声,双眼立刻眯成了一条线。 受伤的孤狼般咬着牙,他恶狠狠的命令:“整队,整队追上去。 杀进获鹿县,永不封刀!”在为同伴复仇心理和抢劫承诺的双重刺激下,元军恢复了一些士气。 有战马的士兵跨上战马,没战马的士兵撒开双腿,冒着山中的寒风,追着山贼们的歌声前进。 在李家窝铺,元军咬住了太行群豪的尾巴。 经过半个多时辰的争夺,群豪们支撑不住,弃阵而走。 急红了眼睛的腾格尔和张国良二人将受伤被俘的土匪全部砍死,指挥大军继续追击。 三里之外的张集,元军与太行群豪再次交手。 担任阻击的山贼流寇战斗力实在太差,大队元军刚刚停住脚步,还没等发起冲锋,他们就主动撤离了战场。 打打停停,几乎持续着同样的节奏。 两个时辰内,腾格尔指挥着大军强行二十里,从滹沱河边,一直杀到了获鹿城外。 在青灰色的城墙落入视线的那一刻,腾格尔心头感到一阵轻松。 杀进县城,他就可以将功赎罪了,家族的名声就能得到保全。 但偏偏在此时,轻松的感觉顺着心头蔓延到了全身,肩膀、后背、大腿,几乎每一个关节,每一寸骨骼都徽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 “轰、轰、轰!”城墙上仅有的两门小炮喷出了火焰,将冲在最前方的北元将士打下马。 紧接着,弓箭手,长枪手,纷纷从城头上钻出来,手中的武器带着寒光,让人感到彻骨地冷。 “冷,好冷!”腾格尔觉得头晕目眩。 怎么调遣士兵攻城,怎么搭设云梯,火炮架设在什么位置最合适,这些平素顺手捻来的东西,一瞬间都变成了空白。 他感到头晕,身子发麻,所有力气都被一寸寸抽离自己的躯体。 “火炮、手雷,弓箭,抓紧时间招呼。 坚持到天黑咱们就胜利!”张一行在敌楼里大声命令。 元军从河中捞出来的七门火炮远远落在了大队人马之后,在他们赶来前,跑得精疲力竭的北元士兵只有挨打的能力。 太行群豪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北元兵马被逼得一退再退,直到退出了火炮射程之外。 令人惊讶的是,匆匆集合在一处的元军没有扎营,而是调转队伍,向了更远的地方撤去。 “这是怎么回事?”教导队长王薄目瞪口呆。 到了几现在,他发现自己学的那些课程根本无法于眼前的情况相对应。 从头到尾、大寨主张一行就像个神仙,把元军的每一步都计算到了明处。 “狗呲牙的天,这帮王八蛋被水弄湿了衣裳。 不抓紧时间烤火,偏偏要强行军。 还走上半个时辰就停一停,热乎身子被山风吹三遍,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变成软角虾!”张一行看了王薄一眼,神神叨叨地解释。 “老子的地盘,天都帮我!”张二行笑着给弟兄打气,“他们还撤远了,狗呲牙的天,越歇病号越多。 等全营人马都病趴下了,老子上去一刀一个,挨盘子划拉!”“天都帮咱们!”群豪们放声大笑。 鹅毛大的雪片随着笑声飞下来,落得人满头满脸。 十日后,讨贼都元帅在撤军途中遭到埋伏,战死在滹沱河南岸一个无名土坡上。 同行的近三万元军只逃回两千多人。 汉军中万户赵文程、张弘祥、探马赤军中万户李季战死,讨贼副都元帅张国良只身前往大都请罪,被忽必烈斩首示众。 太行北麓义勇军在张一行的指挥下,回师反攻。 连克真定、临城、灵寿,并在第二波元军到来前,将上述城市洗劫一空,平安撤回了山区。 受到这支人马的鼓舞,太行山中八字军、忠义军纷纷出击,把千里太行变成了一把燃烧的刀,死死插在了北元的心脏处。 天下大乱,蛰伏的群雄纷纷揭竿而起。 第三章 天变(一) “唉,又变天了!”徐州城最有名的大善人刘文忠掸了掸水貂皮袍子上的雪花,晃晃悠悠地向内宅走。 聪明的管家刘黑铁点头哈腰地跟在旁边,两只母鸡爪子般的手抄在衣袖里,仿佛一伸出来,就会被北风像乱树枝一样吹折掉。 “黑子,给佃户做的鞋都发下去了么?”刘大善人感觉不到天气的寒冷,无论风多大,步伐总是有条不紊。 “回老爷的话,己经发下去了。 照您说的,每双鞋里塞了半两羊毛。 这帮佃户跟了您可算祖上积德,要是跟了蒙古老爷,还发鞋呢,有片破布裹蹄子就不错了!”刘黑铁上前一步,话语里充满了献媚的味道。 “唉,把他们当牛当马使唤了一年了,冬天时也得加碗黑豆补补膘。 兵荒马乱的,能给行善就少造孽!”刘大善人瞪了管家一眼,低声教诲。 “是,是,老爷英明,如果这样他们不好好干活,真是给狗吃了良心。” “东门外的粥棚呢,安排好了么。 天冷了,每天多加一斗米到粥里去。 家里发了霉的干菜叶子不要扔,一并熬到粥里给苦哈哈们补身!”刘文忠想了想,又发出一道命令。 “小人这就去安排,老爷德被四海,前世一定是位菩萨!连俺这无头小鬼,跟着您也能修成正果!”管家口中,马屁之词有如泉涌。 “滚吧,顺便把二爷、三爷喊进来,让他们到我书房议事!”刘文忠抬腿照着管家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 一直佝偻着身子的管家屁颠屁颠地跑远了,大善人刘文忠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伸手挑开了门帘。 提起刘大善人,方圆百里家喻户晓。 他祖父曾经是一个屠户,在北元第一次南下时不小心救了一名宋将。 刘家人精明,把这名宋将的伤养好后,以三百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蒙古人。 凭着这三百两银子的本钱和蒙古人的支持,刘家从此在徐州混得风声水起,没几年就成了城内数一数二的富户。 到了刘文忠这辈儿,刘家基业更大。 包娼庇赌、贩卖私盐、勾结色目转运使搜刮民财,大斗进小斗出倒腾粮食,凡是人能想出的赚钱手段,没有刘文忠不敢做的。 即便如此,他依然混出了个大善人的名号,黑白两道通吃。 非但官府的老爷要给他刘大善人面皮,就连往来的盐帮、附近声势浩大的红袄军,都不会打刘家产业的主意。 刘文忠会赚钱,也懂得花钱。 赚钱时心狠手黑,花钱时却慈眉善目。 刘府名下的佃户、长随的待遇一直比其他大户人家好,逢年过节,丫鬓们缝制的衣服、鞋袜总是按时发到每个佃户手里。 水旱灾年,刘老爷就会主动给佃户们减租。 在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刘府还会在东门外的汉王庙中支开大锅,无论是乞丐、流民还是吃不饱饭的庄户人家,每天早上都可以去刘家粥棚领一碗稀粥果腹。 虽然那粥总是稀得照见人影,也总带着股霉味儿,但毕竟让很多本来要饿死的人又多捱了一个冬天。 比起窗外冬寒料峭,书房内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重金从南方走私来的碎花玻璃窗将冷空气完全隔离在外,墙壁上,黄铜打造的水炉子轻轻冒着热气,把整个屋子烤得如春天般温暖。 如此暖洋洋的空气,很容易令人心生倦意。 可刘大善人的两只眼睛却瞪得滚圆,一颗心上上下下,不断权衡着纷乱时势。 沉寂了多时的太行群豪出山了,北面以张一行为首,打下了井阱,真定。 南方以许土根为帅,势力一直蔓延到了山东。 两淮、两河震动,无数豪杰趁势拉起了自家队伍。 就连徐州附近也不安宁,红袄军在一个叫萧头陀的人带领下,己经攻到了附近的濠州。 而官府忙着提防破虏军北上,压根没精力对付其他土匪流寇。 世道乱了。 乱世出英豪,乱世意味着风险,同时也意味着家族崛起的机遇。 “大哥,你找我们!”一声亲切的招呼打断了刘文忠的思考,老二刘文义,老三刘文魁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走了进来。 与刘文忠满脸慈悲相不同,老二刘文义长得方面浓眉,一看就知道是个爽直的汉子。 老三刘文魁人如其名,长得文文静静,从头到脚带着股书卷气。 “变天了!”刘文忠没有回答两个弟弟的话,望着窗外的飞雪,幽幽地说。 “是啊,真他***冷。 今天上午在衙门当班,弟兄们都拎不住水火棍!”老二刘文义瓮声瓮气地回答。 他自幼喜好武艺,长大后凭借家族的关系在徐州府衙担了个旗牌官,手底下管着百十个负责弹压地方的弓马手。 每天在街头耀武扬威,煞是气派。 “是啊,变天了。 打我记事儿起就没这么冷过,眼下城里流民越来越多,再冷下去,不知道多少人得冻死!”老三刘文魁显然比老二聪明,顺着大哥的口风,含蓄地说道。 “那帮饿蜉,怎么喂都喂不饱。 从前天起府台大人在南、北两城都加了三口大锅施粥,却每天有人饿死。 如果不下封门令,再这么下去,把整个府搬空了也添不完四下赶来的嘴巴!”老二刘文义不屑地说道。 四处赶来的流民给弓马手们添了很多麻烦,连日来不断有大户向他抱怨家中财物被偷,还有小户人家在夜里遭抢。 弓马手们的一致意见是关闭徐州城门,不准许更多的流民涌入。 但徐州城府台大老爷王庭玉心慈手软,死活不肯听弟兄们的劝。 “府台大人也坚持不了多久了,他没钱。 我听人说,朝廷今年又停了百官傣禄,卢世荣大人说要发行新钞,把天下所有交钞全部作废了!眼下天怒人怨,就差有人点把火了!”老三刘文魁从袖子里掏出把折扇,刷地打开,边摇边叹。 “还不是南方那伙乱匪闹的。 当初陈吊眼一过境,多少豪门大户家破人亡。 如果被我遇上,打马上前……”老二刘文义伸手比画着,仿佛自己成了当年的楚霸王项羽,万马军中无人能敌。 刘文忠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二弟的吹嘘。 自己和老三说什么,敢情老二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为了让这呆子开开壳,他决定换一种浅显易懂的方式。 “宋帝无道,可文天祥却不肯黄袍加身,你们说怪不怪?”“这文贼手下文有曾寰、刘子俊,武有陈吊眼、邹凤叔,偏偏不肯当皇上。 我听人说他会看气,知道自己没当皇上的命。 破虏军口口声声说要恢复汉家江山,恐怕这新君名姓里,少不得一个汉字!”老三刘文魁知道大哥想什么,把话越挑越明。 “大哥,老三,你们说文贼不当皇上,是因为大元气数尽了?”老二刘文义满脸迷茫。 大元气数尽了,那肯定要有新的帝王现世,而大丈夫学好文武艺,就应该卖给帝王家。 “大元将灭,大汉将兴。 想我刘家先辈当年斩白蛇,揭王党..…”刘文忠眼睛里冒出一串火花,追忆着千余年前自己的同姓如何辉煌。 老二刘文义终于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一张脸吓得比窗外的雪花还白。 大哥志向远,手段狠,他从小就知道。 但万万没想到哥哥的志向远到如此地步。 想当皇上,就凭刘家三兄弟和家中五、六十个家丁……?府台大人伸出个手指头,就能让刘家灭族。 “人都说大元气数尽了,今后天下必然是汉人的天下。 太行山张氏兄弟不过是群草寇,如今也能攻城略地。 文贼当年被打得只身而逃,转眼就拥有了半个江南!大元朝己经成了空架子,一推就倒!”刘文忠用眼前实例给两个弟弟鼓劲。 “可咱徐州这四战之地,府台大人又素得人望……”刘文义结结巴巴地说道。 兄弟三人中他武艺最好,同时胆子最小的也非他莫属。 “如果府台大人被红袄军刺杀了呢?”刘文忠冷笑着问。 “府台大人不出城,红袄军进,进……”刘文义想说红袄军没有进攻徐州的实力,却从哥哥的凌厉眼神中,看到了其真实意图。 城中弓马手在自己手里,如果趁人不备杀入衙门……?他知道自己能做到,额头上,冷汗如泉水般滚滚而下。 “二哥,你别担心。” 老三刘文魁拍拍刘文义的肩膀、小声分析道:“南边的鞑子都忙着防破虏军过江。 北边的鞑子要想南下,首先得对付陈吊眼。 咱们兄弟有的是时间把队伍做大。 只要咱们实力大了,将来即便受朝廷招安,也能混个世侯做做!眼下正值乱世,咱们兄弟能不能出头,在此一举!”“老二,乱世出英雄。 当年汉高祖也不过是个亭长。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刘文忠喋喋不休地劝。 外面的狂风夹着飞雪,把他的话掩盖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 “天变了!”徐州总管王庭玉恹恹地关好了窗户。 今冬的天气很古怪,终日风雪交加不见太阳。 害得他这个秋天刚补了缺的新任总管每天脚不沾地,不是忙着安置流民就是忙着增派人手提防红袄军作乱。 早知道大元的官这么难当,他才不会费劲补这个总管的缺。 想起头上这顶官帽,王庭玉心情就愈发郁闷。 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本以为当了父母官后能一展平生之志,却没料到官场里边行的和书本里边说的根本是两回事。 圣贤书教导你勤政爱民,实际上你勤不勤政、爱不爱民没关系,能把顶头上司打点好了,就是抢男霸女,逼良为娼,也照样步步高升。 被师门举荐为官后,辗转做了十多年七品小吏,王庭玉才领悟了做官的真谛。 好不容易凑了两千多个银元,从中书省买来一个总管的实缺,本想痛痛快快做一回贪官,不成想乱世突然来临,徐州这鬼地方四下都是盗匪,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一旦安抚不住民心,恐怕没等收回买官的本钱,总管大人的命就得葬送讲去。 这大元的官还有当下去的意义么?连百官傣禄都发不起的朝廷还能支持多久?王庭玉望着跳动的烛光,呆呆地想。 他家道殷实,即便不当官也能活下去。 只是一肚子入世之学太浪费,圣人教诲人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此才不枉读了那么多书。 大元朝虽然风雨飘摇,毕竟是天下正朔……黑漆漆的窗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声。 附近的豪门中有狗狂吠了一阵,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北风的呼啸把一切淹没在黑暗里,冻死人的天,谁知道外边又发生了什么热闹。 徐州城的夜晚向来如此,陈吊眼北上时把临近的县城砸了个稀巴烂,蒙古军又尾随着破虏军抢了一遭,然后是蚂蚁般的红袄军。 三路大军过境,再富饶的地方也会变成荒原,如今城里边大街小巷都是流民,每天晚上都得发生几起为争夺大门洞避风而进行的斗殴事件。 “啊!”夜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近在咫尺。 王庭玉感觉到事态不对,走到墙边抓起了防身用的宝剑。 城中驻军都出去剿匪了,他能指挥得只有地方上自行募集的弓马手。 而那帮弓马手基本上出身于地痞流氓,抓贼未必好用,欺负良善却一个顶俩。 吵闹声越来越近,王庭玉己经可以看到火光。 他抽出宝剑,对着门外大喊道:“来人,传刘牌头……”衙门里平素围着他如苍蝇般转的小吏一个都没有回应,偌大的院落显得空荡荡的,只有北风的呼啸声在树梢间回荡。 “来人,谁值夜,传刘牌头!”王庭玉有些害怕了,扯着嗓子大喊。 内宅的门被轻轻的推开,旗牌官刘文义全身披挂,慢慢走了进来。 在他身后,十几个喝得嘴熏熏的弓马手擎着火把,把雪地照得通亮。 “老爷,您找我?”刘文义淡淡地问。 “刘,刘牌,牌头,你,你这是干,干什么?”王庭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手中宝剑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提不起来。 “老爷,天变了!”刘文义上前拍了拍王庭玉的肩膀,顺手夺下了他的宝剑。 “本,本府,本府一直待,待你等不薄!你,你等……”王庭玉指着弓马手们,气急败坏地骂。 弓马手面无表情的站着,手中的火焰吐吐跳动。 “老爷,天变了。 大元气数己尽,英雄趁乱而起。 您是大元的总管,汉王会依两国交战之礼将您厚葬!”刘文义笑了笑,把宝剑又塞到了王庭玉手中。 带着弓马手们转身走出,顺手带住了府衙内宅的大门。 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不一会儿,火光从徐州府衙跳起来,烧红半边天空。 “红袄军进城了!”有人在雪夜中哭喊。 “破虏军来了,八字军来了,红袄军来了!”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大叫着冲进附近的民宅。 听到喊声,无数豪门大户死死锁住了院门,自家雇的保镖,护院纷纷跳上院墙,把手中兵器对准了临近街道。 “汉王有令,驱逐鞑虏。 徐州百姓杀蒙古人者,赏银十两,米一斗。 破一宅院者,封百户。 降汉者不杀,协助汉军者有赏!”刘家老三身披一件大红披风,带着百十个家丁在街头纵横。 听了家丁们的喊声,没有实物果腹的流民和曾经受过刘家恩惠的乞丐纷纷响应,不一会儿,就攻下了衙门附近的几个大院。 “男的全杀,女的分给众位头领!”刘文魁大声命令。 身后刚刚当了官的家丁们恶狼般冲进院子,把女眷们横着抱了出来。 流民乞丐、还有普通百姓红着眼睛,踹破屋门,把钢刀举向手无寸铁的同族。 哭喊声中,雪夜显得如此漫长。 大街小巷,暴行发生在每个角落。 珠宝、玉器、金银细软,大户人家不知积累了几代几年的财物一夜间易主。 平日高高在上,横征暴敛的色目官吏、蒙古富豪被起义者从被窝里拖出来,押到街头用砖头打死。 平素与百姓无半点积怨的店铺掌柜、地主、商号老板也纷纷被揪出,反应及时的赶紧宣布向汉王效忠,散尽家财求一时平安。 反应不及时的,转眼成了刀下冤魂。 天亮的时候,大善人刘文忠亲手在城头升起一面血染的红旗。 旗面上写了个斗大的“汉”字,昭示着刘氏兄弟高贵的血脉。 随后,刘文忠封二弟为大将军,三弟为国相,几个最早追随起事,杀人立功的衙役为骤骑,开始了争夺天下的历程。 附近杆子、流匪闻讯,纷纷向徐州靠拢。 在红袄军分舵主李子明的帮助下,汉国打下了彭城、沛县,定陶、单父,很快成了两淮最大一股起义势力。 “乱世来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两淮群雄蜂拥而起,汉、唐、周、楚,无数旗号在四战之地飘扬。 天变 (二) 群雄并起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元庭。 此时大元左右丞相一个在草原平叛,一个在江南与大宋作战,平章政事职位自阿合马被处死后一直空缺,没有上面三个主心骨坐镇,满朝文武自然拿不出一个有条理的主意来。 有人提议把伯颜撤回来剿灭两浙乱匪,有人提议调刚刚从草原归来的汉军迅速扑灭陈吊眼,认为陈吊眼一死,其他乱匪自平。 还有人提议与残宋暂时议和,以缓国家元气……。 五花八门的建议流水般送入了皇宫,却没见一个回音。 大元皇帝忽必烈仿佛没听说社稷动荡的消息般,把日常朝议和剿匪的事情一并丢给了太子真金,自己在卢世荣、黎贵达、郭守敬等人的协助下,一心扑到了改革百官俸禄和大元币制上。 见忽必烈不上朝,并且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了太子,群臣的建议越发没条理。 而真金太子从来没领过兵,如何对付各地义军他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 反复与群臣商议了十余天,最后采纳了一个最消极的主意,命各地镇戍使司自行剿匪,同时命令济南、淄莱、东昌诸路镇戍使司集结兵马堵住胶州半岛,严防陈贼吊眼再向西北扩展势力。 这个彻头彻尾的笨招送入宫去,忽必烈却二话不说就用了印。 同时让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尔给群臣传话,要求众臣“如辅佐朕一样尽心辅佐太子,不得怠政!”。 至于皇帝陛下忙些什么,在诸臣的反复追问之下,刚刚荣升光禄寺正卿的月赤彻尔只回答了七个字“不知道,好自为之!”诸臣一下子犯了猜疑,有人私下说忽必烈班师途中受了风寒,还有人说忽必烈在辽东作战时被流矢所伤。 种种传言,不一而足。 唯一没人相信的是忽必烈真的忙着整理大元朝混乱的官俸和币制。 在忽必烈未班师之前,交钞价格己经跌了近百倍。 当年发行时两贯交钞折银一两,如今一麻袋交钞送出去,未必能换回一斗糙米。 所以在朝廷宣布所有交钞作废,俸禄暂停时,并没在群臣间引发太大的反对声。 有权有势的大臣早把家中交钞全部换成了金银,至于没权没势的小吏,平素向来不靠朝廷的俸禄过活,那点交钞损失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出乎众人预料,就在流言纷呈的时候,忽必烈从内宫传出话来。 着卢世荣根据百官等级,重新制定俸禄标准。 命令郭守敬和黎贵达二人根据南方流传过来的金属货币,铸造大元新币。 这两条命令立刻在群臣当中引起轩然大波。 卢世荣算个什么人,要根基没根基,要功劳没功劳,忽必烈把制订群臣俸禄标准的这么要紧的事情交给他,摆明了是要提拔他接替阿合马留下来的平章政事空缺。 而铸造货币的活更不得了,虽然黎、郭二人都未掌握实权,但熟悉政务的人都知道,每年各地将散碎银两铸成银锭的火耗,远远高于地方官员的俸禄。 如果把钞改为币,把散银散金铸造之权统统收归工部,不出三年,主持造币的人富可敌国,而地方官员的收入中将永远失去火耗银这项。 所以,官员们立刻放弃了对如何平叛的争议,把劲头全集中到官俸和币制变革上。 经过一番暗中运作,祥兴五年正月,御史王炎上书真金,弹勃卢世荣贪赃枉法,建议真金敦促忽必烈暂时放弃停俸、铸币诸事,把主要精力放到剿匪方面来。 泣告忽必烈父子如果再“一意孤行”下去,大元朝江山社稷必危。 用词之重,前所未有。 忽必烈接到奏折后,拍案而起,宣布重新临朝。 在主持早朝的第一天,当庭以“刁奴欺主”的罪名,将御史王炎杖毙。 随后,拿出兵部侍郎帖木儿建议将伯颜大军撤回江北的折子,以“见识短浅、不堪重用”的罪名,将帖木儿发配到巴邻万户府(今新西伯利亚)主持地方马政。 紧跟着,治色目大臣阿卜杜拉“无知妄议”之罪。 把他贬出朝廷,着人押着去西山采石头。 “朕还没老,你们谁一心为国,谁三心二意,朕看得清楚!”拍案唯哮的忽必烈让人再次领略了草原可汗的威严。 “尔等倾力辅佐太子,朕自然不会忘记尔等功劳。 如果谁敢欺太子不通政务,可别怪联翻脸无情!”“臣,臣等对陛下一片忠心!”主管御史台的老臣伊实特穆尔趴在地上启奏道。 御史王炎是他的门生,所上的折子也是几个老臣商量好了的。 前一段时间忽必烈对各地动荡情况的刻意忽视,伊实特穆尔等人以为忽必烈可能有些老糊涂了,所以才大着胆子出了一个混招。 而忽必烈当庭杖毙王炎,则相于当庭打了御史台诸臣,打了伊实特穆尔一记响亮的耳光。 “特穆尔忠心耿耿,朕自然知道。 但你们手下的人怀着什么心思,你们却不甚清楚!”忽必烈笑了笑,却没让侍卫扶伊实特穆尔平身,自顾对诸臣斥责道:“朕命尔等忠心辅佐太子,尔等出了很多好主意啊。 除了调伯颜北返就是议和,难道我大元朝的文武,就这点见识么?”几句话说得群臣额头冷汗直冒。 忽必烈班师还还朝后,与太子真金的权力划分很含糊。 一个是每天主持朝政的监国太子,一个是手握大军却不理睬政务的马上皇帝,的确让众人找不清楚效忠对象。 没有效忠对象的情况下,发生一些韬光养晦的事情在所难免。 见忽必烈迟迟不让伊实特穆尔平身,太师伊彻察喇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出班跪倒,低声奏道:“御史王炎言辞莽撞,确实该杀,伊实特穆尔大人主管御史台,直言进谏,纠正百官之错,却是其分内之事……”“是么,包括离间朕父子关系,从中捞取好处!”忽必烈脸色一沉,厉声问。 “臣不敢!”太师伊彻察喇和伊实特穆尔吓得连连叩头,如果忽必烈发怒的原因是他们纵容属下乱递折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御下无方”的罪过。 如果上纲上线到“离间太子和皇帝”,则二人被抄家灭族都不为过。 满朝文武面如土色,谁也没料到,忽必烈会突然下这么重的手。 看着两位老臣头上磕出的血迹,大伙于心十分不忍。 但此刻,却没人能提起为二人分辩的勇气。 看到此景,工部侍郎黎贵达在心中悄悄地叹了口气。 如今他也算忽必烈的重臣了,虽然职位不高,但在内宫行走畅通无阻,非但汉系诸臣对他高看一眼,连素来与汉系诸臣不睦的蒙古、色目权臣,见了他这个四等南人都以平辈相交。 但在内心深处,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在折磨着他。 让他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划归外人,永远融不进北方朝廷中去。 此事不会发生在文天祥主政的大都督府。 虽然文夭祥做事“独断专行”,但他喜欢开诚布公,宁可把与自己政见不合的人争执,也不会玩这种引蛇出洞的把戏。 如果此事发生在文天祥没主政之前的大宋,御史王炎也没任何罪过。 给皇帝提建议是他的责任,措词不当,语气不恭敬不能算大错,甚至直接在皇帝面前拍桌子,都是小事一桩。 皇帝顶多命人把他赶出宫门去反省,过几天后,君臣依然和好如初。 可这是忽必烈的大元朝,皇帝与臣下不是君臣,而是主人与奴才。 主人杀一个奴才根本不需要理由。 至于今天忽必烈为什么找茬敲打伊实特穆尔,其中原因黎贵达更是一清二楚。 在剿灭乃颜叛乱的庆功会上,伊实特穆尔等人非但不称贺,而且以“手足相残”为由向忽必烈头上拨冷水。 以忽必烈的秉性,这个面子早晚得找回来。 “别磕了,看得朕头晕。 朕老了,却没糊涂。 你们这些日子所递的奏折,朕每一份都看过。 眼下南方有文贼步步紧逼,腹心之地还有山贼草寇作乱,你们这样做,朕能放心率军出征么?”御座上,忽必烈叹息着问道。 “臣,臣等辜负陛下之恩!”叶李不负能臣之号,率先跪倒于地向忽必烈认错。 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都是蒙古系诸臣的领军人物,他们失去了忽必烈的欢心,正是汉系臣子崛起的大好时机。 “臣,臣等请陛下责罚!”色目系诸臣的核心桑哥见叶李跪倒,紧跟着跪了下来。 能屈膝时就屈膝是他的为官之道,蒙古系诸臣实力受损,留下的好处绝不能让叶李一个人捞了去,色目系这边怎么说也得分一杯羹。 “责罚,叶李、桑哥,你们两个知道自己犯了何罪么?”忽必烈冷笑一声,追问。 叶李和桑哥面面相觑,按常理,他们两个主动请求责罚,忽必烈应该老怀大慰,赦免众人子虚乌有的过错,并许以好处才是。 没想到忽必烈今天一反常态,让请罪者先说自己的罪责。 “臣,臣糊涂无用!”“臣,尸位素餐!”叶李和桑哥二人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相继答道。 伊彻察喇和伊实特穆尔还在前边跪着,不知道将来会被怎样发落。 而他二人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估计也落不下什么好果子。 如此一来,蒙古、汉、色目系诸臣的力量又均衡了,忽必烈亦不用为人事安排而挠头。 “你们两个,错就错在太聪明。 一颗七孔玲珑心没放在正道上。 朕的大元朝堂,要的不是互相倾轧之辈,也不是找茬生事之人。 与残宋决战之时,要的是诸位同心同力,与我大元共渡难关!”忽必烈拍打着御案,呵斥道。 “要你们为臣下,是帮朕出主意,而不是给朕挑毛病。 要你们立于朝堂,是为了帮朕治理国家,而不是把朕的钱向自己家里搬!”听着忽必烈的叱骂,叶李、桑哥面如土色。 伊实特穆尔和伊彻察喇二人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了,忍不住哽咽出声。 “朕一次一次让你们好自为之,你们一次次辜负朕的期望。 朕不过在后宫躲了几天,你们就闹出一堆事情来。 若朕真的战死于沙场,难道你们要我大元四分五裂么?”“臣等知罪!”所有文武都跪了下来。 自从讨平阿里不哥后,从来没有人见过忽必烈发这么大的火。 有胆小者心中暗自后悔,早知道如此,当初不如跟着呼图特穆尔留在草原上剿匪了,辽东的天气虽然差,也好过稀里糊涂给发到鸟不拉屎的巴邻万户府。 “你们都起来吧,朕今天不想再杀人!”忽必烈骂够了,叹了口气,命令众人平身。 没等众人谢恩完毕,旋即下令,让掌管御史台的伊实特穆尔、太师伊彻察喇、御史中丞萨里曼告老还乡。 汉系重臣叶李、色目重臣桑哥回家反省。 提拔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尔为宣徽使兼领尚膳院、光禄寺、五城兵马司。 命博尔术之孙,世袭万户玉昔帖木儿掌管御史台,赐号“月吕鲁那颜”(能臣)。 提拔怯薛完泽为太子府詹事、尚书省右丞。 命功臣乞失里黑的曾孙哈刺哈孙到宗人府听用。 “比起大宋皇帝,忽必烈陛下英明百倍!”黎贵达纯粹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在心里暗自分析。 伊实特穆尔、太师伊彻察喇、御史中萨里曼等老人下野,月赤彻尔、完泽等“年青”官员快马加鞭般升官进爵,意味着大元朝彻底来了一次新老交替。 对于动荡的大元江山来说,朝廷的稳定,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 此后,太子真金不必怀疑自己的继承人身份,而忽必烈远征在外也少了很多后顾之优。 忽必烈快刀斩乱麻,几道旨意将最近“表现不佳”的朝臣换了一个遍。 然后依照太子真金建议,命江南诸省财赋不必运往大都,直接交给伯颜剿匪。 接着宣布文武百官俸禄新标准,按月发放,数额比原来俸禄提高了两倍有余,所有官员薪俸今后统一由户部调拨,而不再允许官员在地方财税上自行截留。 “谢陛下洪恩!”惊魂初定的诸臣齐声道。 不准许染指地方财税,等于堵死了一部分转运使、宣抚使的财路,京城诸臣也要损失一部分孝敬。 但三倍的俸禄,又让他们感觉到了浩荡皇恩。 “朕不会辜负任何一个忠心的臣子。 朕的江山永远与诸臣共享!”忽必烈笑着,大声宣布另一项新政。 “明年开始,百官俸禄皆以金银颁发,不以实物或交钞相抵。 来人,把币样呈上来!”几个侍卫匆匆跑出,从内宫中拿出忽必烈和黎贵达、郭守敬等人花尽心思弄出的币样。 吃了一次交钞的亏,忽必烈决定效仿南方,货币全部用金属铸造。 至于重量、大小还有货币中各项金属含量、比例,大元朝毫不客气地把邵武科学院的研究成果直接剽窃。 金、银、铜、青铜,四种铸造精美,重量均匀的货币摆到了朝堂上,晃得文武官员们眼睛一亮。 南方那种携带方便,面值清晰的货币在大元朝民间本来就很吃香。 百官们先被忽必烈的天威吓了个半死,接着闻听自己的俸禄翻番,现在又得知自己的俸禄将直接用金币支付,惊喜交加,跪在地上山呼万岁。 听到欢呼声,忽必烈的心情稍微好转,指着盘中的金币说道:“铸币之资,来自国库存银。 此物不比交钞,可以由着性子多印。 今后朝廷能收到多少银两,就能铸多少钱币。 朕能多收一地之税,就能给尔等多发一地之钱。 若是朕把江南和两淮全丢了,尔等的俸禄也跟着减半。 咱们君臣富贵与共,苦日子也得一块儿过!”“万岁英明!”诸臣再次称颂。 没等他们从高兴中缓过神来,忽必烈又下了一道圣旨,以太子真金、玉昔帖木儿为首脑,核查百官家产,凡财产来路不明,且数额巨大者,以贪赃罪论处。 家主处斩、子孙为奴,财产全部充公为铸币之资。 如闻霹雳,所有人又傻了眼。 与纸币不同,金属货币更能直接反应国库有多少本金。 众人本以为忽必烈铸币的钱来自于前一段时间炒卖地产的收入,万万没想到皇帝陛下打起了大伙家产的主意。 此刻大元几乎无官不贪,太子真金如果仔细察下去,不知多少人头会滚滚而落。 但是,此刻谁都不敢提反对意见。 一旦出言反对,惹恼了忽必烈不说,还等于主动送上门去,告诉皇帝陛下自己是贪官。 心思愚笨的人马上想起了如何回家转移财产,心思机灵如黎贵达者,则明白了这是忽必烈默许真金借机铲除异己,稳固第一继承人之位的又一记辣手。 一系列雷霆般的改革措施陆续落实下去后,时间己经到了祥兴五年二月。 忽必烈将一个相对干净、简单的朝廷交给太子真金,带着三十万武装到牙齿的元军迅速南下。 同时传檄各地豪杰,弃械来降者,既往不咎。 坚持抵抗者,诛灭九族。 至于被义军占领的州县,则皆以敌国领土对待。 大元兵马到达之后,开城投降者免死,财产抄没。 坚持抵抗者,屠城。 大元朝的国库,快速的被忽必烈父子二人的战果填满。 天变(三上) 祥兴五年春二月,忽必烈率汉军二十七万,蒙古军五万,“御驾亲征”。 加上自中书省征调的十八万负责运送物资的民壮,计军民五十万余,对外号称“百万雄师”。 凭借绝对优势兵力和二百多门威力巨大的重炮,忽必烈只用了半个多月,就把驰骋在真定路的张氏兄弟赶回了太行山。 就在河北各地为对抗“流寇“结寨自保的豪强们抚额相庆的时候,忽必烈兵锋一转,没有入山继续追剿乱匪,而是将河间、安平、献州等地十几个最大的堡寨以“勾结乱匪”的罪名夷为平地。 随后,用弯刀来质问河北豪强拖延朝廷税赋的理由。 原本抱着在太行群盗和朝廷之间左右逢源的诸豪强面面相觑,在大军威逼之下,上表请罪,以五倍的税额补足了先前以各种理由拖欠的税款。 元军有了充足军饷,迅速南下。 三月中,忽必烈在南皮一带大破起义的白头军。 刚自立为齐王不到一个半月的绿林大豪口明灏战败被俘,忽必烈下令将其凌迟处死。 东光、南皮、将陵数州百姓被元军以附逆罪屠戮干净,所有财物尽没入军中。 同时,太子真金在大都城高调反贪。 先后将蒙古、色目和汉系大臣二十多人投入监狱。 在这些大臣家中,抄出的财物、房产、地契折合纹银八百余万两,与大元朝一年的岁入大体相抵。 其中,汉臣卢世荣贡献最大,家财折银二百三十余万。 卢世荣上本忽必烈喊冤,忽必烈不理。 举荐卢世荣有功的汉臣叶李惶惶不可终日,上本告老,忽必烈许之,没做任何挽留。 一击得手之后,真金依从月赤彻尔建议,允许其他涉嫌贪污官员献金自赎。 转眼,又为国库捞回白银三百余万两。 真金从这些脏物中拿出三十余万两来赈济去年冬天被强迫搬迁到大都以外居住的贫民,其余脏物变现后,全部作为本金,投入到新币铸造中去。 国库里有了硬通货,大都城沸腾的物价日渐回稳。 而得到官府赈济的百姓本能地忘记了去年是谁的“创举”令他们失去了家园,纷纷称颂起太子真金的恩德来。 四月,忽必烈驻跸大名府。 自封为赵王的相州豪杰林景顺自缚请降,忽必烈赦其罪。 许以上千户之职,命其带亲信随军“讨贼”。 原赵王治下三个县百姓皆得以赦免,并准许他们保留从贼期间所分得的口地。 消息传出,卫州父老砍民军领袖张孟之头,献与闷下。 形势以大都督府难以预料的速度继续恶化。 当大都物价回稳,新币大行的消息发回文天祥案头时,大都督府众人知道,旷日持久的对元经济战己经失败了。 忽必烈父子没读过南方的书,也不懂什么叫经济。 但他们拥有草原民族最敏锐的执政本能,对抗南方咄咄逼人的经济战,忽必烈父子采用了旷野上一种名叫豺的动物的生存方式,牺牲同类保全大局。 豺是一种在荒野间群居的动物,与其他动物不同之处在于,遇上食物不足的荒年,它们不会优先照顾种群里的老弱,而是把年老的和刚出生的同类当作食物吃掉,凭借这种手段维持种群的绵延。 忽必烈父子显然比豺更聪明,蒙古人靠抢掠来维持国库平衡。 当天下抢无可抢时,他们把人分为四等,依靠对汉人和南人的无耻剥夺来获得维持国家运转。 当凭借对汉人和南人的剥夺也无法满足国家运转的财富需求时,他们毫不犹豫地再把自己的另一批臣民打为另类。 忽必烈宣布起义的地区为敌国,目的就是可让元军名正言顺地抢。 抢劫敌国是不需要手下留情的,三军将士不会有屠杀自己同胞的精神负担。 同理,太子真金先去年将穷人赶出大都和今年的所谓“反贪”,也不过是为了把一部分人打成可以洗劫的目标。 “子矩,你回头通知海关吧,从今天起,除了武器、硫磺、硝石和钢材等军用物资外,其他财货允许向北方出口!”文天祥叹了口气,低声吩咐。 古往今来,对同胞的洗劫,永远比对敌人的洗劫风险小。 忽必烈父子既然能想出这种办法来对付大都督府的经济战,再继续对北方进行物资禁运也不会有更大的收获。 北元朝廷随时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臣民打为另类,只要有牺牲品供他们内部劫掠,元庭就不会因为经济崩溃也垮掉。 “唉,我这就去!”杜规的肉眼泡猛然张大,带着几分惊诧的神情回答。 自从把海关职务交卸给陈纲后,他就一直自觉身份尴尬。 所以议事时态度也没有原来积极,甚至对于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事情也尽量不参与。 为了海关对北方进行贸易禁运的事情,福建、广东和两浙的商人没少找他疏通,而向来以商人利益保护者自居的杜规一反常态,很少在文天祥面前给大伙说情。 “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忽必烈凑不齐足够的南下物资?”文天祥盯着地图,低声询问。 杜胖子在大都督府群懂中对经济的领悟能力首屈一指,大多数情况下,自己这个拥有后世记忆的人都没他鬼点子多。 破虏军在江南西路对付伯颜己经非常吃力,如果能把忽必烈拖在北方多一些时间,文天祥宁愿付出任何代价。 “丞,丞相问,问我?”杜规一时反应不过来,话语有些结巴。 自从泉州事件之后,他与大都督府其他幕懂之间就生了些芥蒂。 自己也觉得与文天祥的关系没有原来那样近,日日受到冷落。 此刻乍闻丞相大人向自己问计,激动得无以复加。 文天祥回过头,很给了杜规一个包容的微笑:“当然是你,难道这里有人比你会做生意么。” “唉,唉,我想想,我想想!”杜规觉得自己在做梦,偷偷掐了自己一把。 剧烈的疼痛让他立刻清醒,皱了会儿眉头,低声说道:“只,只能买了。 他在民间征集什么,咱们就暗中高价收购什么!但忽必烈既然对自己的臣民也抢,价格拉得再高也未必有用。 其实买物资不如买人,如果咱们出钱武装两淮那些草头王……”杜规想出了一个庞大的扶植计划。 两淮各地在去年冬天崛起了很多王爷,打着汉、唐、周、楚等旗号四下劫掠。 这些土匪对大都督府不买帐,曾琴从两浙派了几波使者过去,都被王爷们赶了回来。 但如果不惜重金武装这些不可控制的力量,短时间之内也许可能迟滞忽必烈南下的脚步。 “只怕到头来咱们养虎为患!”参谋宋清浊强烈反对杜规的建议。 在他看来,那些草头王爷们根本没有国家观念,被武装起来后,可能对抗忽必烈,也可能成为忽必烈对付破虏军的得力助手。 “忽必烈比咱们想象得聪明!”正当众人争执不下的时候,陈子敬把另一份北方细作冒死传回来的报告放在了大伙的眼前。 在那份谍报上,忽必烈充分表现出了他宽宏大度的一面。 几个盘踞在衰州、开封一带,去年冬天刚刚称王,今年春天又匆匆放弃“王位”的土匪迫于兵势向忽必烈输诚,忽必烈答应可以不计较他们的造反行为。 前提是,这几个“王爷”接受朝廷的招安,自各粮草、器械协同官军去登州“剿匪”。 “既然如此,随他们去吧!”文天祥摇头,话语里多少有些无奈。 对于北方的草头“王爷”,他本来就没抱什么过高期望。 与当年的陈吊眼和现在的张一行等绿林豪杰不同,这些人起兵反元根本不是为了反抗暴政与奴役,而是看到破虏军节节胜利,以为北元气数己尽所以想趁乱捞取好处。 这些投机者和文忠记忆里元末的一些农民武装一样,心中没有任何国家民族观念,也没有任何做人的底限,蒙古人占上风时他们接受招安,反元力量占上风时他们再起“起义”,根本不在乎自己对大局的影响和世人的评价。 由于文忠的记忆来到了现世,破虏军顶住了蒙古族力量爆发期所带来的毁灭。 “朝秦暮楚”的投机者本也比历史上早了数十年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但是,忽必烈征调他们协助剿灭陈吊眼,表面上看去驱虎吞狼,实际效果却未必如他想象般乐观。 一旦元军的主力受挫,这些的人临阵倒戈时也不会有一丝犹豫。 “我提议把新编的四个火枪营从海路调往登州,支援陈将军!”参谋赵刑指点着胶州一线建议。 地图上,快速南下的元军前锋己经迫近济南,以目前这种推进速度,不出一个月,忽必烈就能亲临山东东路,与北伐先遣师决战。 陈吊眼北上时只带了七千兵马,算上临时在胶州湾停靠的水师和被陈吊眼收编的部分红袄军残部,破虏军在山东的总兵力不超过两万人。 而摆在陈吊眼面前的元军,现在己经超过了十万。 天变(三 下) 蒙古人从会走路起就开始学习骑马,从能拿起弓时开始学习射箭,几乎是天生的战斗民族。 如果把未经训练的江南农民武装起来驱赶到战场,那等于驱羊吞虎,起不到任何效果。 职业农民的职业强盗之间的战斗力差距,决定了战役的结果。 所以,长期以来,大都督府坚持实行的是一种精兵政策。 通过指挥学院、邵武军校和警备军制度,逐级完成将领、士官和士兵的培训。 只有通过这种严格标淮培养出来的破虏军才有与相同数量的蒙古军一战的实力。 这种精兵政策存在着一个巨大缺陷,就是无法短时间内提供大量士兵。 在江南,这种缺陷可以通过各地义军来弥补,习惯了宋代相对舒适的生活条件的大宋百姓与掠夺其财产、屠杀其同胞的蒙古人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破虏军在江南的每场战争中,都能得到数倍于自己的民间武装和青壮百姓的支持。 战场一旦转移到江北,百姓的支持度就快速下降。 越往北方,破虏军能在民间获得的支持力量越小,大宋这面旗帜的影响力越弱。 自从康王南渡后,北方士地已经被放弃了一百六十多年,近四代人的血脉更替,让大部分北方百姓失去了对大宋的认同感。 包括一些以忠义为名的儒士,眼中的故国都是元而不是宋。 所以,只带了七千精锐北上的陈吊眼,在忽必烈的几十万大军面前绝对没有获胜的可能。 以两万对五十万,即使神仙在场也创造了不了胜利的奇迹。 “把新编的四个火枪营调往江南西路!”文天祥反复考虑后,否决了宋清浊的建议。 与其让三个整编营的火枪手去陈吊眼那里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如把他们补充到江西战场。 毕竟在那里大宋和北元还维持着不胜不负的局面,多投入一份力量,就多一份取胜的希望。 “大人,咱们连续四个月的新兵都投放到了江南西路,这种添油战术是兵家大忌!”宋清浊有些急切地建议道。 自从江南西路开战以来,大都督府几乎把每批训练好的新兵和医馆里康复的伤号都投入到了那里,但是邹??姆老咭廊辉诓欢鲜账酢p??坡簿?髡降母髀芬寰?送龈?遣抑兀?行┬」婺r寰?由秸?蟮奔业叫∴??负跻桓雒皇o隆?虽然破虏军也让伯颜麾下的蒙古军付出了同样的代价,但是照这个比例换下去,最后的胜利者还是北元。 因此,参谋部的年青人多次建议文天祥重新调整江南西路的战略,都被他否决掉了。 本能中,文天祥对邹??幸恢中湃胃校?蛘咚刀宰约阂皇执戳5木?轮贫扔行判摹3先唬???闹富幽芰?妥髡骄?槎疾蝗绮?眨??坡簿?牟文敝贫群腿?碌淖髡剿伎挤绞剑?Ω媚苡行?植棺??鋈四芰i系牟蛔恪?銮遥?蠖级礁?文辈吭独肭跋撸?郧胺浇?磕懿桓缮婀?嗷故遣灰?缮婀?唷?至干陈吊眼所率领的北伐先遣师,文天祥依旧打算把他们作为奇兵考虑。 看看茫然不解的宋清浊,他低声命令道:“把能投入作战的新兵和已经康复的伤号全部给邹将军送过去。 派快船送信给陈吊眼将军,要他和杜浒两个尽力拖延忽必烈的南下脚步,完成任务后后从海上撤到两浙,沿江抵抗北元进攻。 春耕结束后,立刻命令除福建、广东和两浙各地的所有破虏军和警备部队去建康集结,我会向苏家、方家求援,今年夏天与华夏众豪杰在长江迎战忽必烈!”经过几年的高速发展,福建、广南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繁华,就连刚刚收复一年多的两浙,在安抚使李兴和参谋曾琴的努力下,都在慢慢恢复着生机。 忽必烈既然对自己治下的北方百姓都毫不客气地抢,对于远比北方富庶的江南,洗劫起来更是不会留情。 他统帅的元军是一群狼,劫掠的收获越大,群体的战斗力也越强。 为了不让他们获得充足的给养,元、宋对决的地点只能选择在长江沿岸。 此战将是苏醒后的华夏与北元的总决战。 忽必烈南下军队中只有五万蒙古军,说明经过连续数十年对内对外战争,北方大草原上积蓄的战斗力量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 这五万蒙古军和三十万汉军,是他最后的底牌。 胜,他可以与伯颜左右呼应,直捣福建,不再给华夏另一个喘息机会。 败,他宁愿输光全部家当,甚至把整个蒙古族都搭进去。 对于大都督府来说,也是同样道理。 胜则永远屹立,败则万劫不复。 “是!”宋清浊肃然以应。 心中还有很多建议要说,但这个时候,他不能干扰大都督决定。 “我,我还,还有一个办法!”沉默了好半天的杜规又憋出了一句。 结结巴巴的腔调与议事厅肃然的气氛格格不入,惹得大伙哄笑连连。 笑够了,议事厅内的气氛也跟着活跃起来。 如果真的是一场对决的话,微笑着去面对和无比紧张的去面对,结果不会有太大差别。 何况经历了五年多恢复,华夏未必没有与蒙元一战的能力。 “说吧,子矩,你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文天祥拍了拍杜规的肩膀,笑着问。 内心深处与杜规的隔阂感让他很别扭,他期待着双方可以恢复到泉州事件之前那种无话不谈的地步,但无论他作出怎样的努力,都收不到任何效果。 伯颜给大都督府下的是一幅长效毒药,当初接过杜规等人手中的黄袍,文天祥将不得不称孤道寡。 眼下拒绝了那件黄袍的他,同样也变成了孤家寡人。 不再有一个朋友,在看不到尽头的荆棘路上,越走越孤独。 “只是,只是此计过于阴损,伯是,怕是丞相于心不忍!”杜规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 文天祥的个人品格让他佩服,但过于高洁的志趣明显妨碍了大都督府的对敌策略的准确性。 “且说来看,你什么时候学得这般罗唆!”文天祥笑了笑,有些无奈地呵斥。 “高价买粮、禁止一切能吃的东西向北运。 逼北方老百姓造反!”杜规看了着众人的脸色,缓缓说道。 刚的一下,所有参谋的目光都看向了杜规。 几个负责筹划作战物资的参谋甚至直接抄起了算盘。 “忽必烈能从自己人手里抢到金银,却未必那能抢到足够粮食。 金银用后可回收,粮食用后却只能变成大粪,并且一年只能收获一次。 让退入太行山的八字军和忠义军放弃在河北,转进河东南北两路。 大都督府派人向陕西诸路渗透,贩卖兵器、钢弩、扶植山贼抢劫府库,高价倒卖粮食、设法破坏春耕。 这一切别打着破虏军名义,有,有伤天理……”杜规狠了狠心,话语渐渐流畅起来。 如果不是到了最后决战关头,他宁愿把这个策略烂到自己肚子里。 献上此计,日后史家绝对不会给他记下光辉的一笔。 去年陈吊眼北上,将两浙和山东砸了个稀拦。 大都督府的人口掠夺政策又使得北元丧失了大量的青壮劳动力。 入冬后,太行群豪和纷纷而起的草头王们破坏掉了河北大部分地区,如今,忽必烈的军粮来源只能从原本不富庶的河东南北两路(今山西、河南)以及陕西诸路征集。 如果有人再把这三个重要地区的官道切断,顺便破坏掉春耕,忽必烈南下的粮食供给绝对无法保障。 忽必烈这次采取暴力手段从一部分官僚和豪强手中掠夺物资来应急,已经破坏了其统治基础,只是南方的事态发展逼得他不得不破釜沉舟。 熟悉商业运作的杜规说得好,金银可以流转,而粮食用后却不可重使用。 只要破虏军能与忽必烈在长江一线对峙几个月,没有足够粮草供应的元军要么加大从民间的劫掠力度,逼得百姓无法继续生存,揭竿而起,要么退兵北返,承认南征失败。 无论上述哪一种情况发生,北元各地必然会淹没在农民起义的怒火中。 参谋们谁也不说话了,纷纷将目光着向文天祥。 杜规所说的战争手段已经突破了大都督府的道德底限。 拉高北方粮价,破坏春耕,最先影响到的肯定是北方百姓,可以预见,一旦战事拖延到秋后,北方将饿殍遍地。 然而,不这样做,一旦忽必烈大军过江,整个江南必然白骨累累。 一直到众人散去,文天祥依然没从迷茫中缓过神来。 “我今天所做的决定到底对还是不对?”他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却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即便文忠本人亲临,也想不出更好办法吧!”文天祥叹了一声,默默地想。 六年半前的一段记忆完全改变了整个大宋,在最初的时候,他可以凭借文忠对历史的回记,对预计发生的事情找出最佳解决方案。 如今,整个世界早己脱离了文忠记忆的轨道,到底驶向哪个方向,谁也说不清楚。 按照原来的历史,五年前,邹???茏陨保?约罕环?=幼牛?叫惴蛱?#?衷诖Υt胱约鹤鞫缘乃蔚壅?m已经死去。 在原来的历史轨迹中,如今的水师统领杜浒绝食身亡,炮师首领吴希?]力战而死。 接着,大元朝在出征安南时,丧尽了陆上精锐。 出征倭国时,二十万新附军被台风卷走。 失去了两大武力支柱的北元被迫放弃了继续扩张。 在原来的历史轨迹中,抢劫完大宋的北元再无目标可抢,由劫掠为支柱的经济旋即崩溃,物价飞涨,百官无傣。 忽必烈父子相疑,真金病死。 而由于文忠的一段记忆,所有历史上发生的大事都偏离了轨道。 大元朝的精锐还在,正于破虏军纠缠不休。 由于南方货币制度的启发,忽必烈毅然废除了纸钞,从崩溃的边缘拯救了大元经挤。 就连本来该在忧虑中病死的真金,也因为大元朝面临的外部压力,稳固地坐牢了继承人之位。 一切都变了,华夏走到这一阶段,已经没有任何可预知的东西供自己参考。 所有的策略都要凭自己去摸索,并且摸索的结果往往与自己的初衷背离。 在一次次无奈的选挥中,看着自己慢慢变得冷酷无情,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今天的会议中,年青的参谋宋清浊主动承担了组织人手秘密北上,联络陕甘豪杰,破坏北元粮食生产的任务。 当这个真名叫赵刑的皇室成员主动提出隐瞒身份北上时,文天祥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刹那间的轻松。 大都督府一致决定,今天的议事内容绝不外泻,一旦宋清浊任务失败,大都督府为了占据道义的制高点,绝对不会承认他的作为受大都督府委派。 这意味着其任务九死一生,弄不好还会身败名裂。 但宋参谋还是甘之如饴地接受了这个条件。 “这是华夏复兴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宋清浊当时的话至今依然在文天祥耳边回荡。 其他参与此项行动的年青人也这么认为。 抱着对大都督府的无限信住,他们去筹备北上事宜。 所有的年青人都相信,他们的大都督可以在关键时刻像过去一样,力挽狂澜,击溃忽必烈。 而在这个时候,文天祥却知道自己对即将到来的决战没任何把握。 “有人说为政者无私德!”文天祥喃喃自语,声音细得像蚊呐。 背后,灯光漂白他瘦削的影子。 “丞相,吏部侍郎卓可求见!”侍卫长完颜靖远在门外低声报告。 作为文天祥身边的亲信,玻璃窗上那个孤单的背影让他心痛。 但武夫出身的他却不知道如何为大人分优,只能尽量找一些事情来分散文天祥的注意力。 老天可能听见了完颜靖远的祈祷,正在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给文天祥找些事情做时,卫兵汇报,吏部侍郎卓可来到了大都督府门口。 “让他有事明天在议事厅说吧,今天我很倦!”文天祥从沉思中回过神,有些不高兴地回答。 吏部尚书卓可如今是行朝诸臣中最让大都督府最头疼的一个。 当初明知道此人与刺杀事件脱不开干系,为了避免内部动荡,文天祥还是命令监察部门放过了他。 结果,逃过一劫的卓可偏偏不知悔改,每天公务之余,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了给大都督府每一项政策挑毛病上。 并且还不以儒家经典,而是代之以《临时约法》为依据千方百计找大都督府的茬儿。 依照卓可的看法,临时约法既然规定了人人平等为治政目标,大都督府就不该参与商业运作。 按儒家角度,这是不折不扣的与民争利。 参照临时约法,此种举措也与约法精神背道而驰。 一旦官员参与商业,则商业就涉及了官员的切身利益。 涉及到切身利益时,官员就免不了利用手中的权力谋私。 到头来官商勾结,带来的是更大的不平等和欺诈,受损的则是大多数百姓。 “丞相的本意是好的,最初也的确起到了好的效果。 但发展到今天,官府必须从军械之外的各项产业中退出,专心做官府应该做的事情!”卓可在各地的报纸上,不止一次强调自己的观点。 弄得家族利益与民间产业牵扯甚多的杜规和陈龙复等人好不尴尬,恨不得派人把这个天天乱叫的乌鸦拧断脖子,扔到海里。 一些底层官员更是对卓可恨之入骨,几度上书大都督府弹劾他,偏偏他们在公务上抓不到此人什么实际纰漏。 折腾了几次后,大都督府只好将这些弹劾报告束之高阁。 “卓大人说无论您是否睡了,都请见他一面。 关于北军南下,他有一个好主意献上!”片刻之后,完颜靖远再次报告。 “请他进来吧,让人准备两杯清茶!”文天祥反而有些诧异了,卓可对他这个大都督向来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主动上门献计,这还是双方认识五年以来的第一次。 完颜靖远笑了笑,出去传令。 不一会儿,一身儒服的卓可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一个侍卫端来两杯热茶,在文天祥与客人面前摆好,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屋门外。 吏部侍郎卓可身材中等,体形偏瘦。 脖子和脊背挺得很直,看上去就像跟人刚吵过架般,浑身肌肉都在赌气。 待到其人真正开口说话时,却透着斯文柔和的味道,与外表的僵硬完全不符。 “深夜相扰,望大人恕卓某唐突。 卓某听闻北酋克日南下,前锋已抵济南,不知消息正确否?若不牵涉军机,还请丞相直言相告!”“具体的说,三日前,忽必烈的羊毛大蠹已经插在了大名府。 眼下北元大军兵分三路,向东、向西、向南攻打各地义军。 下一步元军主力是向东先攻陈将军,还是不顾一切南下,敌情司还没有定论!明天的报纸应该有更详细的信息,官员内部传达的邸报上也有相关内容,卓大人尽可调来一阅。” 见卓可不是来挑刺的,文天祥也无法摆出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想了想,挑非关键性消息透漏了几个。 “丞相何不禁止报纸议论此事,以安民心么?”卓可听完了文天祥的介绍,本能地提了一条建议。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况且有些事情你弄得越神秘,流言偏离事实越远。 还不如把真相摆出来,免得人心浮动!”文天祥笑了笑,回答。 卓可的思维方式与大都督府众人相差依然很远,很难理解一个在报练上终日指摘大都督府过失,享受着尽情表达自己意见权力的人,心里却总想着剥夺他人的发言权。 卓可是一个心思敏锐的官吏,立刻从文天祥的笑容里知道了自己哪句话被人抓到了把柄,讪讪地笑了笑,说道:“卓某莽撞了,若是大都督肯因言罪人,卓某早已进了矿井,哪里还能登门拜望。” 文天祥又笑了笑,低头抿了一口茶。 从今晚的言谈举止上来看,户部侍郎卓可并非完全不知好歹之人,以前他之所以老是与大都督府为难,恐怕除了对君臣理念的执着外,更多是性格所致。 “不知大都督可有退敌之策?”卓可坦然一笑,紧追着又问。 “无必胜之策,却有必战之心。 好不容易喘过口气来,却不能眼看着刚恢复元气的江山被北元糟蹋!”文天祥坦诚地回答,卓可既然说是来献策,有些事情就不能对他隐瞒。 “北虏兵胜,如忽必烈攻入江南,与伯颜左右夹击,势必危矣。 卓某以为当今之要务,莫如抢在忽必烈南下之前,先破伯颜之兵!”卓可起身,正色道。 这是大都督府众人都曾想过的主意,问题是大都督府治下能战之兵只有三个师,去年控制地域飞速扩张,将大都督府的武力使用到了极限。 眼下对付伯颜的进攻,已经使得兵马调度捉襟见肘。 若想一口吞了伯颜的二十万蒙古铁骑,谈何容易。 文天祥想了想,决定直言自己面临的苦恼。 “邹??种兄挥腥?虿坏狡坡簿??忻窬????侥芫菹斩?亍h艄ィ?虮匕埽〔恢?看笕擞锌闪疾呓涛遥俊?他不指望卓可这样不懂军事的人能提出什么好建议,但能看到新政的反对者主动前来为国分忧,心里仍然痛快。 高兴之余,连着白天议事时产生的烦恼都跟着散了几分。 “卓某不通军务,但与潭州镇戍使司统军万户夏良佐有旧交,愿讨一令,前往为国说之!”卓可再次施礼,说道。 潭州,文天祥愣了一下,目光快速扫向地图。 试图牵制伯颜侧翼的破虏军第三师与塞因德济正于荆湖南路纠缠。 破虏军火器犀利,士兵勇悍,塞因德济麾下的蒙古骑兵来去如风,行动迅速。 在平原多于山川的荆湖南路,双方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如果此刻有人在赛因德济屁股后面捅上一刀的话,恐伯整个荆湖的战局将完全逆转。 未下江西先失荆湖,伯颜即便再胆大,也不敢冒腹背受敌的险。 只是临战劝降地方大将的事情,成功的几率向来不高。 一旦失败,执行任务的劝降者肯定会被人砍了明志。 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让卓可冒这么大的险,值得么?文天祥抬头看向卓可,第一次发现这个脾性倔犟,行事偏执的人还有令人钦佩的一面。 想对其言明其中风险性,却见卓可着向自己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负气,几分决然。 “卓某与丞相道不同,却也是宋人!为国尽力,九死而无悔!”酒徒注:最近正忙着修改稿子,准备出版所以更新速度放慢。 天变(四) 北元大军南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福建。 与吏部侍郎卓可事先所预料不同,消息并没在民间引发任何慌乱,相反,士林、商人、工匠和贩夫走卒,大宋各阶层百姓们罕见地向大都督府表达了同一种姿态,愿与北元决一死战!一些中年人至今还记得八年前元军第一次过江时候的情景。 那时农民抛弃了土地,商人抛弃了店铺,工匠抛弃了作坊,士兵抛弃了盔甲,当官的抛弃了大印,除了投降之外,大多数人能想到的事情就是逃。 蒙古兵天下无敌,宋军绝对保护不了自己的家乡,除了逃跑和投降,大伙无路可走。 可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人们,逃避起不到任何作用。 北元将士不会因为你放弃抵抗就心生怜悯,他们喜欢杀人,喜欢放火,喜欢看见城市变成瓦砾堆。 无论他们的皇帝在圣旨里表达了多少勤政爱民的善意,无论儒林教授和道学先生们怎么论证北元大军是仁义之师,指望着征服者保护被征服者的权力,无异于羊群狼牧。 蒙古人信奉草原法则,狼只会与狼讲公平,不会把公平恩赐到绵羊身上。 上一次的教训己经告诉了百姓这个血写的真理。 如今,在大都督府的指引下,大伙重建了家园,开垦了土地,作坊越开越大,买卖越来越兴隆,蒙古人想把这一切再度毁灭,没门儿!“拿起武器,保卫我们的国家!”各大报纸的主笔们厉声疾呼。 经历了数年的思想冲突,如今,无论是守旧方还是革新方都认清了一个事实:这个国家不是赵家的,也不是大都督府的,而是生活在其中每个人的。 蒙古人来了,田园要变成荒野,楼宇要变成废墟,大伙失去了国家后,除了做四等奴隶的资格外,什么都剩不下。 “北元胡虏,窃居权柄,倒行逆施,率兽食人……”向来与大都督府唱反调的保皇派儒生吴宇林,第一次与革新派保持了一致,虽然他的文章依旧从儒家的微言大义等角度出发,却清晰地表达了保皇派的不屈立场。 私下里,他与自己的同僚说道:“权柄归于朝廷还是归于大都督府,这事儿可以稍后再说。 可一旦北虏入了城,大伙就什么都不用争了!”“这是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这里埋葬着我们的先辈,哺育着我们的后代。 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凝聚着我们汗水,承载着我们的文明。 没有人能把他征服,我们将用生命和热血保卫自己的财富和做人尊严……”官方报纸上,陈龙复大笔如椽,写下如是文字。 邵武、泉州、福州、广州、雷州、流求、南洋等地相继沸腾起来,各行各业的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向大都督府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四月初三,南方最富有的两大家族,兴化陈家和福建许家以两家的女主人许夫人为代表,在报纸上公开承诺:陈、许两家的子侄和商号、作坊里的伙计,如果应募从军,两家将保留他们的职位、薪水,直到他们凯旋而归。 如果他们阵亡,两家将负责供养他们的子侄到成年。 以上承诺以陈、许两家为国捐躯的先辈为誓,决不反悔。 初四日,海商最多,也是最富庶的泉州,尤、麻、利、田、赛五家老爷凑集银币二十万块存入大都督府督办的钱压,做为保卫华夏受伤的将士汤药钱。 梢息传出,各家商号纷纷效仿,很快,大都督府收到的各项捐款、捐物就折合银元一百万之巨,足够再武装起五万大军。 一些不问世事的隐逸名士也把眼光投向了民间。 四月上,江面名家顾山的水墨画《出征》在泉州拍卖,画面上没一丝兵戈之气,黯淡的油灯下,三十多岁的少妇带着一儿一女,默默地为丈夫擦去恺甲上的灰尘。 此画当日以金币一千块成受,顾山将拍卖所得统统捐献给了大都督府。 虽然无论名气、声望和画功,顾山都与赵匡胤的十一代孙赵孟兆页相差甚远,但此画面世后,南顾的名气远远将北赵甩在了后面,甚至在更远的后世,顾派子弟羞于赵派子弟齐名。 在这种氛围的鼓舞下,各州募兵处很快挤满了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青壮年。 大都督府在民间不禁武器,所以报名参军者对弓弩的操作很娴熟,这大大加快了各地新兵的培训速度,几大新兵训练营高速运转。 “鞑子人多有什么可怕,自从百丈岭上下来,咱破虏军哪一次不是以少打多?从页特密实、索都、张弘范到达春,哪个不是百战名将,到头来还不是都败在大都督手下?”几个负责训练的破虏军士官,高调向新兵传述着这样的观点。 “咱破虏军从来没败过,这次肯定能顶住忽必烈倾国来攻。 弄不好还会打过长江去,直捣黄龙府。” 经历过战争的老兵们对大都督府的军力有着盲目的信任,“受伤,不怕,只要你没缺胳膊少腿,医馆肯定能让你几个月后活蹦乱跳的还乡。 残废,不怕,凭着手中的守土证,官府负责养你一辈子。 战死,那更不用怕了,己经死了还有什么恐惧的,至少子孙后代提起你来会说一句,我爹当初是个男人,不是跪在地上让蒙古人砍了脑袋的……”“是啊,怕个球!砍他娘的!”大兵们粗野地笑着,目光里满是对血与火的憧憬。 破虏军的高待遇向来就让年青人们羡慕,以前若不是大都督府一直不肯降低募兵门槛,非要格守着“独子不招、兄弟中己有人从军不招、家中长辈无人奉养不招”这古怪的三不招原则,还有那高得怕人的体力、射术标准,大伙早就披上这身军装了。 这回上阵去即便不能立功受赏混个将军当,至少退役后能进乡议会,凭着大都督府颁发的“守土证”,选个里正、区长是小菜一碟,比去学校苦读,然后再参加一大堆考试这种出头路线简单得多。 光荣与梦想的鼓舞下,谁也没在意这期新兵的训练科目比原来简化了甚多。 新兵营的铠甲、军械配备标准,也比原来的老兵营差了许多档次。 比民军略高,但仅仅能与各地警备部队持平。 “战争不仅仅是士兵的事,国家之间的战争,所有人都可以为国尽力。 只要敌军在我们的国土上,我们采用任何手段都是正义的。” 随着战争准备工作的深入,一种国战观点悄然在民间流行。 有些性格偏激的人悄悄向长江北岸的江湖豪杰发布赏格,购买北元地方官吏的人头。 转运使金币四十枚、仓库使二十枚、县尉十枚……。 厘卡、路桥税吏根据地区不同,价格不等。 虽然没有收到什么实际效果,消息传出后,依然吓得地方官员惶惶不可终日。 与此同时,各地商人们惊喜地发现,大都督府取消了对北元的贸易禁令。 除了粮食、钢铁和火器外,几乎所有物资都成了可出口物品。 有些渠道灵活的商会立刻打起了军械的主意,略做试探后,居然发现商人的保护者杜规对此持支持态度,而与大都督府关系密切的海沙帮,己经率先开启了向北方倒卖警备军中淘汰武器的先河。 “打仗不止是兵大爷们的事情,咱们经商的,除了捐钱捐物外,还能为国做更多贡献。 一时亏点不要紧,只要破虏军不败,早晚大伙都能赚回来!”海沙帮原帮主,现在的华夏盐业商会老大张翠峰举着酒杯,向前来探问消息的商人们说道。 “是啊,是啊,跟大都督府合作,不吃亏!”有求于他的商人们频频点头。 文天祥与大宋其他官员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懂得等价交换原则,从来不认为商人们为官府做事是理所当然行为。 而是在每次得到商人们的帮助后,大都督府都会付出与帮助等价的回报。 眼下的海沙帮就是最好的例子,历朝历代,以走私食盐为主业的海沙帮都是官府的死敌。 他们与造反者为盟,造反者一旦成了正果,海沙帮立刻变为昔日盟友的重点打击对象。 古往今来,唯独大都督府破了这个先例。 海沙帮在大都督没崛起前,雪中送炭般向百丈岭走私了食盐、粮食和生铁。 而大都督府崛起后,则投桃报李,取消了整个大宋的食盐专卖制度。 只有在大都督府治下,海沙帮可以不通过走私手段,名正言顺的贩卖食盐,并且可以像经营罐头、木器等商行一样,创立自己的招牌。 从走私贩子一跃变成爱国商人,这个脱胎换骨的变化让很多知道海沙帮底细的商人羡慕得两眼血红。 而眼下张翠峰经营的项目更令人眼馋,华夏盐业商会名下的张二麻子刀具行,居然获得了官府预发的武器输出文凭!这年头,只要长着脑袋的商人都清楚,一把破损的锅弩,一套破虏军看不上眼的衬钢皮甲在北方黑道上能卖到什么价钱。 特别是对于行商,路过那些山大王的地界,送一把维修好的钢弩,十几只没羽弩箭拜山,几百里路,绝对不会有人再打这支商队的主意。 “张,张大哥,我们也想跟,跟大都督府合作,合作。 但杜胖子说他只给信得过的商团发执照,所以,所以……”一个长期跑陕、甘的商队首领试探着问。 怎样才能让杜规信得过呢?大伙实在弄不清楚。 跟据他们探听得来的梢息,如今取得武器输出文凭的,除了与国有大功的许、陈、方、苏五家外,只剩下海沙帮和捐了二十万银元的泉州某商会。 如果能少花些钱办下武器输出文凭,大伙宁愿白给张家分一份红利。 “这个么,杜胖子大概没说清楚。 据我所知,非但淘汰的钢弩、皮印,先前从元军身上缴获的翎根甲、朱漆弓甚至猴子甲都能批发到,如果你能满足大都督府的条件,甚至可以搞到断寇刃、雪枫刀(马刀)和锁子甲!”张翠峰抿着酒,断断续续地吊人胃口。 “什么,锁子甲?”几个小商人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断寇刃和锁子甲是破虏军的标准装备,几年来通过战争途径流落到北方民间一些,最后都成为了世家贵族的珍藏。 特别是局部加装的孤型锻压钢板的极品锁子甲,北方名之为将军铠,黑市价格绝对能:卖到一千银币以上。 兵荒马乱的年月,有这么一件铠甲就等于多了条命,问谁不想活着看到太平时代!如果你有本事把锁子甲倒卖到西域去,在海都手下混个收税官当都有可能。 “对,锁子甲。 但你得有本事达到大都督府提出的条件!”张翠峰笑了笑,肯定地说。 “什么条件?麻烦您给说说,张世兄,咱们打交道过么多年了,能帮兄弟们一把就帮一把!”。 商人们闻断自己有机会入门,迫不及待地祈求。 “首先,你不能把这些东西卖给大元官兵。 否则,文凭收回,罚金十万。 从老板到伙计,谁都跑不了!咱大都府的兵器上都有编号,哪年出厂,发到哪里,哪年退役,被谁家商号买走,记录得清清楚楚!一把钢弩上面,几乎每个零件上都有钢印,被大都督府在元兵手中发现,经手者想赖也赖不掉!”“那是,那是!”商人们点头哈腰地回答。 脑子被驴踢丁的人才会把东西卖给北方官府呢,被人指脊梁骨不说,哪个有本事从北方的官老爷手里收回钱来?“第二,你得从北方买粮食到南方。 眼下咱们与鞑子开战,需要大量军粮储备。 武器输出文凭分为四级,从四到一,级别越高,你能批发到的武器越上档次,想入这道门儿,先从北方回购粮食。 先运三千石给出入境的关卜,拿着关片的收粮证明回福州找我,咱自然有办法给你弄来经营凭证!”“三千石?”商人们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是普通年间,收购三千石粮食不算什么大问题。 但眼下北方百姓连吃饱都不容易,粮价一日高过一日,想弄三千石粮食南下,简直比抢劫忽必烈的辎重队还难。 张翠峰看了问话者一眼,鼻孔里发出了几声不屑的冷笑。 “三干石只是入门儿!没有金刚钻,大伙别揽这个瓷器活儿。 三级凭证是一万石,二级凭证是两万石,一级凭证是四万石外加安抚使以上官员担保。 并且你还别打从江南买粮食的主意,大都督府有令,从即日起粮食由官府按市价统购,各地粮铺都要受官府监管。 有哄抬粮价和向北方输出粮食者,按通敌罪论处!”商人们的心如同被人拨了盆冰水,一下子变得瓦凉瓦凉的,从前脚一直冷到后脊背。 按张翠峰说的标准,有实力拿到最高级武器输出文凭的,的确只有陈、许、苏、方几家。 酒桌上,有人小声嘀咕大都督府这样做太不公平,也有人悄悄地打起了联合其他商号共同经营的主意。 “其实,也没那么难。 如今天下大乱,长江以北,哪州哪县没有几家大绺子。 大伙都是跑北方买卖的,你们别跟我说自己是良民,与任何一家寨主没牵连。 出去找几家寨子一联手,敲掉一个官仓,或者给运军粮的护兵队伍来一下,多少个三千石都有了。 寨主们得了兵器,咱们赚了钱,捎带着还杀了鞑子报了仇,三全齐美!”见众人面带沮丧之色,张翠峰“忍不住”出言给大伙指点了一条明路。 他说得轻松,众商人却吓得直吸冷气。 北元关卡众多,税如牛毛,大伙平索向北方贩货时,贿赂官府,打点厘卡,甚至勾结强盗可关的事情都干过一些。 但那都是小打小闹,至于明目张胆地勾结土匪抢劫的事情,除了海沙帮过些本身就带着严重土匪习性的私盐贩子,谁也没尝试的胆量。 想想武器在黑道上十倍以上的收益,再想想勾结土匪作案失手的风险。 大部分商家心里慢慢有了计较。 有些事情,不需要最终获益者直接出面去做。 北方也有想赚钱的商人,想发展实力的强盗,还有要贿赂不要命的贪官。 通过他们的手,凑三千石粮食,买个四等输出文凭似乎没先前想的那般难。 反正市面上最好销的是钢弩、皮铠、朱漆弓这些普通货,那些高档货利润虽高,真买得起的人也没几个。 几天后,本年度第一批南方商品通过各种渠道流通到了大元朝的市井中。 被贸易禁运政策折腾了大半年的北方富豪们如获至主,纷纷出手抢购。 久未露面的漆器、木器、丝绸、农具的价格都卖到了一个好价钱,受此影响,北元各地的粮价也再次向上波动了半成。 就在粮商们考虑是否从外地收购更多的粮食抛售的时候,他们听说了一个一坏消息。 各地春旱,有人以超过市面两成的价格收购百姓手中余粮。 商人们闻风而动,瞬间把粮价顶上了新高。 四月底,巨寇黄麻子率众五千奇袭枣阳,杀死北元县令,将府库洗劫一空。 同时,北元谷城县令上报中书省,本县受到盗匪袭击,众弓马手浴血奋战,击退盗贼,斩首八百。 但城墙被毁,官库存粮丢失殆尽。 天变(五) “客犯紫薇,三年大旱!”开春以来,不知源自哪里的流言开始在大都附近传播。 弄得人肚子空空的,仿佛吃多少东西都添不满。 城中的米价也跟着一涨再涨,眼见着官员们新增的俸禄就又支撑不起正常以来送往的开销了。 太子真金对此很着急,前段时间忽必烈倾力为他铺路,他不能再次辜负老爹的信任。 因此,早朝时他给钦天监官员下了死命令,要他们在三天之内无论如何也得找出一个预示着吉兆的星象来,把民间关于旱灾的流言压下去。 “嗤!以为这漫天星斗是谁家的灯笼么,想怎么摆放就怎么摆放!”负责观测天象的大学士郭守敬心里暗骂。 自从上次昧心替卢世荣发布了那个预示着迁徙百姓的天象,他负责的钦天监就成了百官心里的戏台子,三天两头就有人找上门来疏通关节,让他从天象上为某项政令找借口。 但是,郭守敬不敢当面反对真金的命令。 卢世荣为忽必烈父子敛了数千万白银,结果人家父子捞了好处,把他当替罪羊推出去斩了。 到头来这个能臣变成了大元朝第一贪官、奸臣,连个善终都没落下。 与卢世荣同样,郭守敬去年强拆百姓的房产时也捞了大把银子,虽然忽必烈说过不追究,捞银子的时候太子真金也拿了大头。 但当时的话毕竟没写在白纸上,太子真金来个死不认帐,谁也拿这对父子没办法。 想着这些郁阎的事情,郭守敬的更没工作的劲头。 乍暖还寒时候,夜风冷得刺骨,铜铸的天仪上面挂了一层霜。 操作一会儿,人手指头就冻得僵直,怎么暖都暖不过来。 半轮残月渐渐隐去,天上的星斗慢慢明亮。 几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彗尾,慢慢从东南方的天空中掠过。 “来了!”连续苦候了两夜的郭守敬大喜,立刻跑上星台亲手摆动天仪,边动,边对士兵的从吏命令:“赶快,赶快记录,岁冲天市,仓廪富足!”。 几个钦天监官吏迫不及待地记录下郭守敬的话。 天市垣是三垣中的下垣,位居紫微垣之下的东南方向,其中星宿多以货物、星具来命名。 天市垣星象出现变化,在占星家眼中印意味着地上的市集物价变化。 虽然钦天监的官员们有无数实测经验可以证明,天市垣的变化与人间物价毫无瓜葛,但太子要求他们撒谎,他们不得不撒。 “给太子上本,就说客犯紫微,本来意味着天下大旱。 但明君在朝,贤臣襄助,天象逆转。 今年会风调雨顺,粮谷大熟!”郭守敬颤抖着声音说道。 这番话,他自己是一个字都不信。 常年研究星象的他认为,天空是一团混沌,将大地包裹于其间。 所谓星、斗,不过是混沌中间的浮动尘埃,除了可作为标记观测节气和时间变化外,与地面上的灾祸、国运根本搭不上关系。 如果有一颗彗星出现,就意味着天下发生变化,钦天监每年观测到的彗星有数百个,难道老天还打摆子不成?今晚这几颗彗星的飞行轨迹很清晰,其中一颗的彗尾还带着淡淡的蓝色。 “那颗尘埃的构造肯定与其他不同”,郭守敬不无遗憾地想。 这几年己经有南方制造的望远镜在豪门手中流传,如果能用它们代替肉眼观测天象,肯定能看到完全不同的星空。 但望远镜价格高昂,领兵都元帅手中才能拥有,对于钦天监和太史院这些在元庭可有可无的部门而言,根本没资格和财力购买如此贵重物品。 “郭大人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么?”仿佛知道郭守敬的心思,一个陌生人在旁边低声问道“当然,观星空才知人之渺小,浩瀚宇宙变化无穷,某倾半生精力于此,都没看清楚天空一隅!”郭守敬信口回答,答完了,才意识到这个声音很陌生,不像是出自钦天监的同僚之口。 猛然回过头,他看见一个黑衣蒙面客倒背着手走在自己身畔。 至于天象台上的几个官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打晕,扔到旮旯里去了.“你是谁?”郭守敬大声问。 想起民间流传的关于北元官吏人头的赏格,冷汗一下子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从他这个大学士,钦天监监正、太史令算起,今晚当值的官吏加在一块有七、八个,虽然大伙在朝廷上没有实权,但职位缓别都远过于一县之令。 七、八个脑袋被人割了去,换数百金币不成问题。 可他又不敢大声呼救,来人既然能不知不觉间冲上观星台,打晕自己的属吏,台下的士兵肯定早己被他摆平。 观星台远离皇城,深更半夜,自己在此喊破喉咙亦不会再有救兵赶到“郭大人莫害怕,谢某到此绝无恶意!”来人笑了笑,拉下脸上的黑巾。 是谢枋得,郭守敬记得自己在卢世荣的家宴上与此人有一面之交。 卢世荣被下狱后,全家都受到牵连。 昔日赶上门巴解卢家的官吏纷纷避嫌,无一援手。 偌大家族被连根拔起,妻子都死于非命。 全家上下唯一逃离生天的只有卢世荣的长孙卢贵生,据说就是被眼前这个人花了一万银币打通关节买了出去。 “你,你来干,干什么?不,不知道,这,这里是官家重,重地么?”郭守敬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哆嗦,想要作出些镇定姿态,手脚却不争气地直打颤。 “难道郭大人甘心做一辈子巫婆神汉,替人算命祈福?”谢枋得没回答郭守敬的话,紧盯着对方的眼睛问。 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郭守敬的自尊。 作为大元朝最博学的人,他精通天文、地理、数术、百工,订授时历,建大都城,可以说才华盖世。 但在忽必烈父子眼里,他的确就是个算命骗人的神棍,所谓天文学,与怪力乱神之说没任何差别。 郭守敬想自辩,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只感到腿脚发软,头皮发木,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谢枋得伸手抄起了郭守敬,交给几个从角落里跑过来的蒙面客,转身冲下了观象台。 “冒这么大风险,就为了掠一个神棍?”有黑衣人边跑边嘟囔。 大伙策划这次行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出重金买通了给观星台送霄夜的厨子,在官吏和士兵们的饮食中做了手脚,才得以成功。 “别罗嗦,把咱们准备的东西放到郭大人常去的地方!他这个人是大都督点名要保护的!”谢方得拉上面巾,狠狠瞪了属下一眼。 挨了呵斥的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跑了进去。 其他几个黑衣客七手八脚帮着谢枋得把被迷晕的郭守敬抬上马车,挥动马鞭,向漆黑的夜幕中疾驰。 片刻后,马车彻底融入黑暗。 第二天,太子真金得到了他梦昧以求的,关于今岁粮谷大熟的天象。 大元朝廷的邸报以最快速度把相关内容刊刻印刷,发往各地衙门。 让真金郁闷的是,关于旱灾的流言非但没有被压下,相反,百姓们又纷纷议论,说元庭借天象迷惑众人,引发负责钦天监的大学士郭守敬挂印出走。 所谓“风调雨顺,粮谷大熟”根本是元庭编造的胡言。 真金大怒,命五城兵马司立刻寻找郭守敬下落。 满街士兵把大都翻了个底朝天,非但没找到郭守敬本人,连郭家的男女老幼都失了踪。 只是在钦天监的正堂里,有细心者发现了郭守敬的大印和一封给太子真金的辞职信。 元庭恼羞成怒,以“欺君罪”抄郭守敬家,全国通缉其族人。 中书省各地监狱转眼抓了一堆姓郭的,无论与郭守敬有没血缘关系,全部发配到辽东为奴。 此时的郭守敬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朝廷的通缉犯。 躺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星斗位置,他计算出自己在一艘向南行驶的海船上。 海上的星象比陆地上更清晰,先前在观象台上看着总象隔着一层雾气般的几个星宿,如今看起来却像巨烛般在眼前闪烁。 郭守敬揉了揉眼睛,把目光转向天花板,头顶上纷繁复杂的海图立刻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是海船的主人刻意用烙铁烫在天花板上的海图,从极北之地的鞑靼海到极南之地的渤泥,每一个港口,每一座岛屿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越过渤泥,居然还有航线沿着一千名字稀奇古怪的岛屿向南延伸,一直到某个巨大的无名陆地。 郭守敬不顾身子发软,腾地从**跳了下来。 南边的海洋中有陆地!西偏南,过了莫骨都柬居然还有国家!从天方、开罗穿过去,真的可以航海到马可波罗的故乡一天哪,这是谁画的海图,居然和自己想象的世界完全一致。 “天覆地如卵黄,混沌之中,大地不过是一颗鸡卵。” 通过多年的星象观测,郭守敬曾经得出这样的结论。 但通过前来大元朝的各国使节,西方传教士交流,他只能验证在中土之外遥远的西方,还有一大堆名字古怪、习俗各异的国家。 却无法验证自己关于大地浑圆的假说,更不知道如果南方没有陆地而全部是海洋的话,大地为什么没失去均衡。 海图上无名大陆的存在,验证了他的想象。 既然南北的陆地均衡了,那么中土和西方之外,肯定还有另一块大陆,否则球形大地一样会偏转。 新发现带来的激动冲撞着他的神经,让他暂时忘记被人劫持的恐惧,目光紧紧盯着每一条航线,每一片土地,口中不断喃喃自语“这,这个位置应该是大地中线,每天日照时间最长,四季如夏。 这,这里冬天涅长,大部分地区为冰雪覆盖,天哪,我是对的,我是对的。 南方既然有大陆,东西方之间的海洋上,肯定还有另一片土地!”“南边那片陆地上只有野人,没法做生意。 至于东西方之间的土地,目前没听说,咱们的商船目前只能到天方,再往西没人去过!”一个声音在郭守敬背后说道。 郭守敬回头,发现说话的人是个陌生的老者。 身子骨极其壮,虽然胡子都己经花白,但紧握尺、规的手指看上去还是给人一种力量感。 “老夫方馗,奉丞相命请郭先生南下!”花白胡子老人笑着对郭守敬说道:“这几天逆风行船,快不起来,郭先生如果有兴趣,不妨多看看海上的夜空!”郭守敬猛然想起了自己被劫持的身份,怒火腾地一下冲上了脑门。 带着三分恐惧,七分愤怒,冷笑着回答:“郭某不过一三品小吏而己,文不能运筹帷幄,武不能杀敌疆场。 你们那位丞相大人此番恐怕是失了策。 忽必烈陛下绝不会因郭某而撤兵,郭某也不会受人要挟,乱解天象!”“天象啊,郭大人己经不止乱解过一次了吧!”方馗嘲弄地说道,“不过大人放心,咱大都督府没人相信那玩意儿。 即便老天说咱该被蒙古人砍脑袋,咱就真伸着脖子等人砍么?我家丞相只是说,以郭大人之才,在北方给人当神棍太可惜。 不如到南方来踏踏实实做学问!”“休得胡言,郭某对大元赤胆忠心,绝不会受你等小人胁迫!尔等满身铜臭的流寇,怎配谈学问二字!”郭守敬声色俱厉地回骂。 神棍这个词再次刺伤了他,这些年虽然没少用所掌握的学问捞取好处,但郭守敬并未感到心安理得。 有时半夜扪心自问,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羞耻。 但在大元朝混,不撒谎就无法做官,不做官就无法治学,很多路明知道是错的,自己却不得不走下去。 “是么?大人,依你之见,南北双方谁更粗鄙,谁更像土匪流寇一些呢?”老方馗丝毫不怒,继续嘲弄地问。 郭守敬无言以应。 南方的残宋虽然铜臭气重了些,但在民生方面的确远远超过了大元。 至于双方在各项学术上的造诣,除了懦家理学外,北元无一领先。 南边一个小小的降将黎贵选肚子里只鳞片爪的冶金、铸造和天文、地理知识,己经让郭守敬觉得受益匪浅。 如果真到南方那些传说中的学院里……?郭守敬感觉到自己的心思在动摇,但自幼受到的忠君教育又很快将他偏离的心拉回到原来位置上。 笑了笑,他淡然回答道:“文丞相以如此卑鄙手段相请,郭某自然无力抵抗。 但此去后只能学郝经大人,被拘二十载亦不叛元,方让你等知道世间何为君臣大义!”“我不知道你所说的君臣大义,在我们南方,人和人是平等的,谁都不是奴才。 至于郭大人叛不叛元,咱们以后再说。” 方馗摇了摇头,说道“你这些天一直在沉睡,还不知道外边的事情吧!我听说有个北元大学士,钦天监正卿不满真金太子以天象愚弄百姓,挂印出走了。 唉,不知道这事情是不是真的!”听着方馗嘴里报出的一大堆官名,郭守敬感到分外耳熟,楞了一下,猛然意识到所谓挂印出走的人是自己,气得面孔发白,指着方馗,哆哆嗦嗦地骂道:“你,你这无良匪类!你,你这疯子、强盗……”他欲冲上去与方馗拼命,看看对方的身板,终于还是决定放弃。 半晌,眼中落下两行泪来,惨白着脸哭道:“我家还有妻儿老小,大元律法严苛……”想到妻儿此刻己经被暴怒的真金下令杀死,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 “你的妻儿老小连同家中仆人都被他舅舅去南方探亲了,此刻就在另一艘船的贵宾仓。 咱这艘是旗舰,不能载太多与作战无关的人!”方馗上前拍了拍郭守敬,笑着安慰。 “当真?”郭守敬惊诧地问。 旋印明白自己真正在乎的是家人,而不是什么虚无飘渺的君臣大义。 脸上神色不觉有些尴尬,擦了把泪,讪讪道:“老丈难得想得周全,他们还好么,受了惊吓没有?”“我们伪造了你的家信,骗他们和你同一晚上出了大都。 他们胆子很大,特别是令公子,对海船极其喜欢,每天甲板上玩得都很开心!”方馗微笑着回答。 郭受敬轻轻摇头,大都城治安混乱,所以他的孩子很少出门玩耍。 猛然见了大海,自然如鸟出笼,马脱缰。 想想今后的日子,他心里又觉得黯然。 此时对大元来说,他己经成了不折不扣的贰臣。 以师门渊源,想必自己这个不孝子弟也被当作了反面教材。 今后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头上浩瀚如烟的星空了,但南方的大都督府在忽必烈的兵威下却不知道还能支撑几天。 “你跟我过来看!”方馗见郭守敬连连摇头,以为他惋惜自己无法继续研究星象。 冲他招了招手,把他领上甲板。 海上的风浪不大,集南方最高科技于一身的旗舰如卧波长龙般,平稳地行驶在水面上。 方馗命人抬来一座青铜三角支架,把一个精钢铸造的粗管子固定于其上,伸手轻轻一拉,粗管子长长了二倍,如一尊火炮般从甲板指向夜空。 “过来看!”方馗低声命令。 郭守敬小心翼翼地扶住粗管子,借着管子口的微光向天空望去。 “刷!”的一下,整条银河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原来模糊的星云变得无比清晰,一颗颗鸽蛋大小,带着各色花纹的星星陆续出现在他的眼前。 “啊!”郭守敬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惊诧地看了看方馗,然后飞身扑到支架旁,贪婪地看起星空来。 这是望远镜,比他去年秋天在某王爷家见到的还奇妙,镜筒居然是可伸缩的,通过长度调整来调节星空的清晰程度。 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另一个夜空,更明澈,更纯净,像玉石般温澜。 有生之日,能看到这样一幅星空,郭守敬顿时觉得自己朝闻道,夕死足矣!“不知道丞相能坚持多久,郭某毕生志愿,就是重新画一幅星宫图。 前人留下来的三恒二十八宿,毕竟太老了!”看了一圈星空,郭守敬恋恋不舍地将眼睛挪开,惋惜地说道。 以他的观点,残宋此番绝对没有在忽必烈大军下获胜的可能。 忽必烈平生未曾一败,这次为了伐宋,更是破釜沉舟。 一个连本族豪强的家都抄了做军费的帝王,他会容忍南征失败么?“我们绝不会输,忽必烈只是一个独夫。 而砸江南各地,却有两千万站着的男人!”老方馗望着海天之间的启明星,静静的回答。 天变(六) 福州和大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城市,关于这个话题,郭守敬不止一次听别人说过,但双脚踏入福州,他才知道两个声调的确相去甚远。 他所参与建造的大都城格局兼顾阴阳五行与儒学精义,以忽必烈的皇宫为中心,方正宏大、富丽堂皇。 相较而言,大都督府的治所福州则显得简陋、凌乱,一些在五代、甚至唐末就存在的建筑依然破破料料的在风雨飘摇,一些低矮的民房也不顾形象地混杂在新崛起的高楼大厦之间,与整个城市欣欣向荣的基调是那样格格不入。 但郭守敬却丝毫无法鄙夷福州城的破旧与简单,大都城的建造几乎铲平了原来所有不符合规范的建筑,可以说是完全毁灭了历史。 而福州城,却悄然把历史和现在混同为一。 福州城有一点是大都城远远达不到的,那就是百姓脸上都充满自信与从容。 那是能吃饱肚子并且不为明天的生活担忧才能显现出来的神色,虽然这些市井小民中间不少人的衣衫上还打着明显的补丁,但举手投足间却拥有北远富豪也表现不出来的不卑不亢。 这还是原来那个大宋么?郭守敬不太敢相信。 当年他曾经在老师和同僚口中听说过有关大宋的传言,一概是官员多么昏庸、士兵多么懦弱、百姓多么奸猾。 而现在展现于他眼前的福州,却处处体现着泱泱大国之风。 这是真正的大国之风,不体现在举世无双的宫殿上,也不体现在皇家贵族如何一掷千金的谊奢上,而是体现在国民的一言一行之间。 大都城也很繁华,但郭守敬清楚记得自己坐轿出行时,百姓只是让开了主路,就继续做他们的生意,谈他们的买卖,仿佛根本没见到车上的方老将军。 令郭守敬更佩服的是福州民间在战争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勇气。 郭守敬可以担保,走遍北方各个州县,即便是把忽必烈的老家都算在内,也没有一个地方在大战即将来临之际,依然能表现得如此有条不紊。 当年李?叛乱,大都城在叛乱之所济南的千里之外,驻扎有十万重兵,依然不免一日三惊。 很多富户豪让甚至悄悄将财产转移到城外,以防战火烧到身边后遭受池鱼之殃。 而福州百姓却仿佛根本不知道忽必烈领倾国之兵南下般,或者根本没将南下的大军放在眼里,该做工的做工,该经商的经商。 郭守敬甚至亲眼看见一伙穿着短衫的中年人,扛着竹竿,擒着草篓,悠哉游哉地去江边钓鱼。 而宋人身上表现出来的求战欲望,更远远出乎郭守敬的预料。 劫持了他和大批北方英杰的方馗老将军一到福建,马上赶往大都督府请战。 在福州公开发行的报纸上,郭守敬至少看到了二十几个大名鼎鼎的将军主动请缨。 苏醒、陈复宋、张世杰、苏刘义,这些人有些并不是文天祥的部将,有些甚至与文天祥政见相左,在这一刻,居然全部站到了大都督府背后。 与印象中懦弱的大宋不同,翻遍驿站中的报纸,郭守敬也没找到一篇宣扬求和的“理智”声音。 相反,从当世大儒到平头百姓,大伙几乎众口一词地宣布:华夏即使战剩最后一个人,也绝不考虑投降。 其中,几个投笔从戎的学院青年留下的誓言最为掷地有声。 “我生国灭,我死国存”,八个字,写尽了一个民族在国难面前的决择。 “这还是大宋么?”在驿站暂且安歇的日子里,郭守敬与其他几个被方馗劫持来的北方英杰私下数度交流,谁都无法得出肯定的结论。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梦中,只是这个梦,如酒一般醇烈。 在最初的震惊于兴奋平息下来后,郭守敬开始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 把他“劫持”来的方老当家很仗义,在旅途中,即答应推荐郭家的长子去流求岛上的航海学院读书,解决了郭守敬的后顾之忧。 但文天祥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求贤若渴,非但没有大张旗鼓地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没给。 三天后,郭守敬有些沉不住气了,对着前来安置大伙的一个年青官员发起了脾气。 “丞相大人最近公务很忙么?不知何时才能赐我等一见?”几个与郭守敬同时来到福州的北地英杰纷纷围拢过来,小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与郭守敬一样,他们也是莫名其妙地被一伙黑衣人劫上了船,经过半个多月的海上奔波来到熟悉而又陌生的福州,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迷惑。 年青官员听出了郭守敬话中的不满味道,却也不生气,笑了笑,低声回答:“丞相大人这几天不在福州,所以不能亲自前来迎接诸位先生。 诸位先生有何要求,尽管通知在下。 萧某可以尽力为先生们奔走!”“既然如此,但不知萧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某等?”郭守敬追问了一句,处置二字咬得很清晰。 眼前这个官员衣着朴素,看年龄四十尚不到,在丞相府想必也不是什么关键人物。 说话口气如此之大,真不怕闪了他的舌头去!“郭先生不必客气,叫我萧资即可。 先生于天文、地理上的造诣令人仰慕,不知可否屈就华夏科学院天文学院士一职?”年青官员笑了笑,带着几分讨好的口气回答(与一般yy小说扮猪吃老虎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后转过头,对另其他几个北地英杰说道:“朱先生在代数求元方面造诣天下无双,丞相希望先生可屈就数学院士一,李先生精于数理,萧某想请先生亦就职数学院士,至于其他几位先生,华夏科学院皆扫榻以待!”“你,你是萧资!”郭守敬觉得后颈猛地一阵发紧,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华夏科学院院长萧资的大名,他在北方不止一次听说过。 据降将黎贵达介绍,整个破虏军中所有新式军械,以及风行大江南北的四轮马车、新式水排、风车等,皆出自此人之手。 想想文天祥唯一的嫡传弟子,整个华夏学问最学的人物如小厮般围着自己转了三天,郭守敬心中的怨气全消,代之的是无以名状的感动。 在北方,忽必烈也甚有名的礼贤下士。 亡金灭宋之后,曾经号称尽收天下贤才。 但事实上,忽必烈未曾给学者们任何尊敬,哪怕是其最看重的理学先生,忽必烈父子也“呼秀才而不名”。 对于坚信“能骑马弯弓即为豪杰”的蒙古人而言,学者只是霸业的点缀,就像工匠一样,奴隶的一种而已,犯不着记住他们的名字。 忽必烈曾有语“朕求贤三十年,惟得窦默、李俊民二人而已。” 但得到窦默、李俊民后的忽必烈,反复询问的却是长生和占卜之法。 至于郭守敬本人,忽必烈和真金更注重他根据来预测大元朝能否千秋万代,而不是天文学的本身。 相比于北元的轻慢,大都督府对学者明显重视得多。 身为科学院院长的萧资亲自跑前跑后为大伙忙碌,而方馗在“绑架”的同时,还不忘了冒着生命危险接出大伙的家人,运走家中的金银细软。 “能与萧大人当面探讨,乃朱某平生之幸!”被萧资尊称为朱先生的朱世杰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热切地回答。 他精通数学推算,归纳总结了“四元术”(多元高次议程列式与消解法)、“垛积法”(高阶等差数列求和)与“招差术”(高次内插法)。 与已帮数术名家李冶齐名,世称“李朱神算”。 郭守敬的《授时历》勘测总结过程中,就多次引用了李朱二人的研究成果。 如此一个集中华数学研究之在乘的学者,在元庭却被忽必烈归为了占卜术士一类。 朱世杰不满于元庭的轻慢无知,早就幻想着能与传说中的南方英才一同交流天元术(议程求解),据他的推测,南方那些精妙物器,十有八九与算学发展有关联。 所以对于这次被“劫持”,他心中非但不反感,而且深有被知己器重的骄傲。 郭、朱等人谦逊,萧资却不敢在这些人面前摆架子。 他的全部学问来自于文天祥的《天书》,而眼前这些名家却凭着各自的感悟,总结出不亚于《天书》所载内容的高深知识。 按文天祥的说法,蒙古人的入侵割裂了华夏文明的发展,而科学院的任务之一就是,通过这些英杰,把华夏文明的种子完好的延续下去,并让它不间断的延续下去。 做好这一项工作,对大都府的好处不亚于再获得一部《天书》。 客气地点点头,萧资说道:“不敢,南方学子盼诸位先生,如久旱盼雨。 因此萧某才说动大都督,强行相请。 其中得罪之处,望先生见谅。 科学院在山前准备了陋室数间,暂供诸位先生驻足。 至于生活琐事,自有人替诸位打理!”见萧资如此客套,大伙即使心中有怨言,也不好说得太明了。 毕竟眼下在破虏军的地盘上,一旦惹得主人发了狠,恐怕连罚酒都吃不上。 怀着各自的心事,众人在萧资的安排下来到科学院专门给院士准备的“陋室”前,门还没有进,已经有人再次惊呼出声。 那是散落在向阳半山坡上的百十座独立的小楼,彼此和矮墙和灌木隔开,各自成一个独立的花园。 层层叠叠的繁花间,一道溪水绕着山坡向远方流去。 (从这些句子可以看出酒大确实是理工科班出生,没办法的事情。 不过真把精力用到细节描述方面,其他的内容就不好说了。 ps:绝对没有任何贬谪酒大的意思,向来我是最喜欢酒大的文的。 )“萧,萧大人,这,你说这是给我们准备的陋室?”对多次开方有所研究的河北隐士李书文结结巴巴地问。 几天来,他曾见识过福州官方的衙门、驿馆,知道福建大都督府力行检朴,公务开销甚小,很多一百多年前的老屋刷了层白灰即成为了官员履行日常公务之所。 所以一直认为萧资口中的陋室是座破瓦寒窑,万万没想到最后却是如此奢侈所在。 “每人一处,暂借给诸位居住。 等将来诸位另有了薪俸,可以考虑将这住所买下,或者去别处另置良宅!”萧资点点头,笑着回答。 随即安排同来的短工,帮助众人安置行囊。 ‘但不知在大都督府,不,大宋,院士一职位是几品几级,俸禄多少?“李书文没当过官,不像其他人那么爱惜颜面,此刻见萧资答得爽快,索性直接问起了”钱途“。 这正是很多人最关心的,被方馗无礼劫持后,大元朝从此再没众人立足之所。 如果到了大宋却没得到应有的待遇,对大伙而言就太不公平了。 况且忽必烈南下在即,大都督府还不知道能在蒙元铁骑下支撑到几时。 眼下的美宅虽然令人动心,却不是所有人能买起,即便买得起,将来也未必保得住。 “院士只是学职,相当于书院的教习,与官员品级没联系!“萧资笑了笑,低声答,一点儿都不觉得李书文问得唐突。 当年,很多江南的饱学之士在接到华夏科学院的聘书后,问得几乎是同样的话。 只不过有人问得婉转,有人问得直接罢了。 萧资知道,读书多可使人明理,但未必能让人骨头硬。 真正能与大都督府生死与共的不是这些读书人,而是陈吊眼、王老实这样大字不识几个的草莽英雄。 没等众人再次发问,萧资清了清嗓子,继续解释道:“如果非要与官员做比较的话,萧某只能说,诸位的薪水是每月五枚金币,比大宋四品官俸稍高一些,介于侍郎与尚书之间!“五枚金币,这个数字再次令众人吃了一惊。 在福州驿馆暂住的几天,他们大致了解到这里的物价。 除了一些不常用的工具外,生活物资的价格总体来说比北元治下略高。 五枚金币折合银币五十个,相当于足色现银二十五两。 在福建可供中等人家一年支出,换做北方地价,则可置良田三十亩。 这样算下来,在华夏科学做一年院士的俸禄,恐怕比元庭的丞相的俸禄还高些。 当然,这个前提是大元的丞相不贪污。 “早知道这么高的俸禄,咱家自己就跑来了,何必方老当家上门相请!“李书文心算之术高明,弄清楚自己的年俸后,大声笑道。 (看吧,心算这么好用来算自己工资。 )“是啊,既可忘情于山水,往来又无牧牛壮士!“众人轰然以应。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无心于仕途,与其当官,不如有个舒适的环境做学问。 只不过在北元治下,不当官则得不到安身立命之资,自然也无法静下心来做学问。 而大都督府把学职与官职分开的做法,正遂了众人的心思。 “院士,华夏科学院!“郭守敬喃喃道。 自从弃船登岸后,福建大都督府的一草一木,萧资等人的一举一动,无不令其震惊。 有了安稳的生活保障,妻儿也有了退路后,这种震惊慢慢变成了欣喜。 欣喜转眼又变成了担忧,毕竟作为大元朝的高官之一,他清楚地知道此时北元军战斗力到底有多强悍。 原来破虏军还有火炮优势可以凭借,而被劫持前,他与黎贵达已经再度改进了大远的铸炮工艺。 “不知道郭大人对萧某的安排可否满意?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尽可提出来,萧某将倾力满足诸位的需求?“见到郭守敬神不守舍的模样,萧资走上前,低声询问。 “没,没什么,很好,非常好!“郭守敬愣了一下,尴尬地说道。 心中好生后悔帮了忽必烈的大忙,如果前些日子不那么立功心切,也许眼下的花园别墅还能多住几天。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郭某方才是为何科学院以华夏为名,一时走神而已。 ““是啊,萧大人可否告知何为华夏?“朱世杰凑上前,虚心求教。 在福州,华夏两个字被提及率奇高,上至萧资这样的官员,下至驿站的小卒,提起什么事情,总是我们华夏如何,我华夏怎样,却很少说起大宋二字。 仿佛大都督府建立的是一个新的国家,而不是大宋。 也许,它的确已经不是大宋,朱世杰暗自得出结论。 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的设想得到萧资的亲口证实。 “所谓华夏,不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不属于任何一家姓。 他属于世代生活在这里,建设了这片土地的每个人。 无论汉人、蒙古、女真、党项、契丹,只要愿意与其他民族平等相待,即拥有这个国家。 “祥兴五年四月,华夏科学院第一任院长如是说。 华夏(一) 萧资从来也没想到,他无意间说的一句话会被载入历史,并成为后世公认的关于华夏的定义。 与这个时代的很多英杰一样,他只是信口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凭良心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但在后人眼里,他们一言一行,都足以令人景仰。 六百多年后,一个胡姓学者反复研究中华民族的这段特殊的时刻,慨然评价道:“北元初侵时,盖华夏民族观念未成,所以顷刻席卷宇内。 待忽必烈再度南征之际,华夏民族观念己深入人心,北元欲重演五胡乱华故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关于这段时间蒙古人的所作所为,这位博学睿智的老者不无幽默地写道:“我们应该“感谢”忽必烈,如果不是他所率领的蒙古族对华夏祖先进行的血腥屠杀和残暴奴役,我们至今还分不清楚朝代更迭和异族入侵之间的区别。 是忽必烈大汗用屠刀让华夏祖先认清了国家与民族概念,认清了成为被征服者的悲惨命运。 使他们不再相信五德轮替的鬼话和征服者的任何借口。 此后数百年,华夏民族即便内部矛盾到了最尖锐时刻,想到的也是凭自己的力量慢慢修正而不是借助外来兵马“重塑”自己的国家!”“六百年间,先后有俄罗斯、倭寇试图染指华夏故土,皆被华夏百姓击退。” 胡姓老者以如椽巨笔总结数百年历史,心潮澎湃。 “每当国家危难之时,总有人振臂高呼“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然后数万铁血男儿前仆后继,九死而无悔!”“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八个字最早出于祥兴五年名懦陈龙复所写的《抗元檄文》。 全文共六百余字,以文言写成,字字现金石之声。 檄文发出后,流求苏家、东海方家、黄水洋群豪、两浙草莽以及福建、广东各地豪杰全部聚集在文天祥战旗下。 一时间在建康附近居然汇集了近二十万兵马,两浙各地陆续还有其他志愿者,纷纷赶往抗元前线。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救济斯民,永安社稷!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居于国中,愿与华夏之民平等相待者,则视之与华夏人无异。 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 我中国之民,自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 忽必烈猛然站起身,把细作送来的檄文重重摔在了地面上。 他从来没读过这么有气势的檄文,偏偏这檄文来自敌人的笔下。 “叶李呢,把叶李给朕找来,他不是与文贼齐名么?速给朕写一篇同样的文字来反击!”金帐里传来一阵阵咆哮,受伤了野兽般凄厉。 两旁卫士谋臣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拿什么言辞来回应。 有人悄悄地给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尔送了个信,片刻之后,这个在忽必烈面前最能说上话的后辈将领匆匆忙忙赶到中军。 “叶李呢,他怎么还没来。 难道他承认没文贼才高么?还是三心二意,也想着造朕的反!”忽必烈见来的不是自己最急着召见的人,不满地吼道。 他身材不高,一条腿还有些跛,但此刻这拖着一条跛腿的老人却如座大山般压得众谋臣喘不过气来。 “陛下,叶李老了!”月赤彻尔上前几步,躬着身子回答。 手脚却丝毫不停歇,快速将忽必烈扔到地上的谍报拾了起来。 “老了,朕准他告老了么!派人给我用快马追回来,写完了南征檄文再让他滚!”暴怒中的忽必烈不会跟任何人讲道理,一张脸黑里透红,仿佛马上要喷发的火山般狂热。 “陛下何必与文贼一般见识呢,您这里越生气,他在江南越得意。 咱蒙古人向来用弯刀跟人讲道理,不逞这口舌之利的。 当年成吉思汗爷六个字,不抵花子摩国洋洋万言么!”月赤彻尔快速扫了一眼檄文,淡然相应。 “你要战,便做战!”忽必烈犹如被醒醐灌顶,脸上的表情瞬间从狂暴中回复正常。 从月赤彻尔手中夺回谍报,再度扫了一遍,冷笑了几声,道:“要打便打了,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月赤彻尔,你说得有道理。 至于叶李,让他继续歇着罢,朕需要时再唤他!”“陛下,叶李上月己经蒙长生天召唤去了!”回过魂来的怯薛秦少卿低声提醒。 方才忽必烈让他们去传唤一个死人来应旨,当然没人有胆子去阎罗殿下令。 “死了,怎么死的。 朕怎么不记得?”忽必烈搔了搔头顶上越来越少的白发,茫然地问!“陛下是被文贼气的,所以一时忘记了!”机灵的月赤彻尔笑着回答,“叶李举荐卢世荣为国理财,结果卢世荣却贪赃枉法。 卢贼罪行败露后,叶李觉得愧对陛下的信任,所以在家中自裁了。 陛下当时还曾下旨厚葬了他,叶家大小皆谢陛下洪恩呢!”“喔,这么回事情。 朕说最近心里空空的,连一个说笑话的人都不见。” 忽必烈恍然大悟般说道。 此刻他终于想起来叶李是被自己下令在家中闭门思过,结果一时想不开,仰药自杀了。 既然麾下最有才华的叶李己经不在,反驳‘抗元檄文)的话也无从谈起。 作为一代枭雄,忽必烈拿得起放得下,为叶李的死惋惜了几句,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如何与南方作战方面来。 南征之前,北元君臣没预料到文天祥在江西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居然还敢率军迎战。 如今南方二十万兵马枕戈以待,北方百万大军也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步伐。 “你们说,朕是先南下击文贼呢,还是东进击陈吊眼呢?”忽必烈敲了敲桌案,瞪大眼睛问。 希望众将能像当年董文柄一样,给他提一个恰如其分的建议。 “贼众如今士气正旺,所以南进不如东征。” 老将军也速特穆尔低声建议。 南下的元军以前从来没跟破虏军发生过碰撞,虽然诸将都怀着必胜的信念,但对手毕竟也有着不败的威名。 与其在它气势旺盛时一头撞上去,不如先找一个稍弱的对手称称彼此的斤两。 这个投石问路的想法得到了很多将领的响应,索都、张弘范等名将先后战败,伯颜领兵南下却被阻于江西北侧的群山之间,这些事实让骄横的蒙古将领们选择了谨慎。 “末将以为,与其匆匆南下讨伐文天祥,不如先剿灭陈吊眼。 眼下两淮有汉、唐、周、楚几家反贼隔着,文天祥无法北上与陈贼呼应。” 一个在军中多年的蒙古将领建议道。 “而那几路人马忙着关起门来当皇帝,自然也不会给陈贼任何支援!文贼的话虽然说得响亮,张口华夏,闭口华夏,实际上汉人依旧时一盘散沙。 陛下可逐个击破之,用事实击败文贼的空话!”“末将附议也速特穆尔老将军的提案!”蒙古籍汉军万户李轩瞪了那个鄙视汉人的蒙古将领一眼,出列下拜。 “末将愿领一路兵马为陛下涤荡两淮,在陛下回师前,把南下的道路清理干净!”“汉、唐、周、楚几个笑话,应该剿抚并重。 陛下若以雷霆之威击之,此辈向来无风骨,想必纷纷南逃,反而让文天祥帐下白添了许多兵马。” 老将阿里海牙慢慢说出自己的构想。 诸将之中,只有他和阿刺罕两个真正清楚破虏军的战斗力。 如今元军在火炮配备方面己经不落下风,但毕竟没有破虏军对新式武器掌握得那么熟练。 与其和破虏军硬碰硬,不如在汉人的民族性上做文章。 蒙古人的传统是对强者无保留的服从,所以忽必烈可以把蒙古人凝聚成一条绳。 而汉人的英雄向来彼此不服气,每个人心里都在做帝王梦。 如果在这一点上做点突破,以两浙的反王们为元军之前驱,南方檄文中所谓的华夏民族,无疑当头挨了一记大耳光。 “得防备文天祥从海路支援陈吊眼!”有人谨慎地提醒。 破虏军的海上优势一直为北元所忌惮,如果文天祥不顾一切从水路给陈吊眼派援兵,东征之举又可能打成一场旷日持久的烂仗。 “未必。 海路运兵,少则与事无补,徒增伤亡。 如果运得多了,文贼拿什么给他们提供粮草?”忽必烈皱着眉头反问。 既然皇帝陛下都表了态,诸将们自然也无需多费脑子。 在大多数将领眼里,先打陈吊眼与先攻文天祥只是战争的步骤问题。 有三十多万蒙、汉联军,还有近二十万协裹而来,自各干粮的民壮,这仗怎么打都没有输得可能。 “给伯颜传令,让他不计代价,加强在江西的攻势!”忽必烈想了想,再次传令。 残宋的实力绝对支撑不起两线同时作战,文天祥把大军集结到长江畔,邹讽那边的兵力必然会出现短缺。 如果伯颜能在夏天结束之前完整地拿下江西,江南的元军就可以顺势插到文天祥的侧后。 长江边上吕师夔这路残军,如此兵势面前,他应该懂得自己该选择哪一方。 汉人有句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抗元檄文》上的话说得虽然漂亮,具体到生死关头,却未必如一张手纸。 第一次领兵南下时,那些一边高喊着为赵姓朝廷尽忠,一边迫不及待开城投降的士大夫,大伙还见得少么? 华夏(一下) 夏日的风暴如期而至,浇冷连天烽火。 把罗霄山、仰山、玉筒山、皂阁山,江南西路大大小小的山脉遮断在雨幕之后。 在硝烟未尽的荒山上,蒙古人与汉人的尸体纵横交错地层叠在一起,血,宛如划在大地上的一道道刀痕,顺着被火药熏黑的山坡上淌下。 黑色的土地冒着热气,一个个巨大的弹坑犹如魔鬼张开的嘴巴。 沿着魔鬼的嘴角边,红色的血水汇成小溪,然后奔流成河,向东,向北,最后流入赣江。 点燃半边江水,呼啸着向更远的东方流去。 那是江南豪杰的热血,数月来,十余万铁骨男儿倒在群山之间,用生命守护了身后这片沃土。 而在群山背后,还有更多的男人放下手中的锄头,告别妻儿,向吉州战场汇聚。 “咯嚓”半空中闪过一道紫色的电光,照亮黑沉沉的天幕。 天幕下,几千名身穿重甲的蒙古武士暴露了行藏。 带队的将领大手一挥,索性放弃了隐蔽。 武士们呐喊着,咆哮着,冲向山坡另一端宋军残破不堪的营垒。 守寨的宋军举刀相迎,双方很快搅在了一处。 暴雨滂沱的天气,轻重火炮都失去了原来的威力。 偶尔有一声炮响,掀翻几个人,溅起大片的泥浆。 士兵们却都己木然,把脸上的泥水和血沫一涂,旋即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方站立者。 天,亮了一下。 闪电画过天际的瞬间,一个蒙古武士将与自己对战的破虏军悍卒砍倒在地。 天,又黯淡下去。 当山坡被另一道闲电照亮的时候,那个蒙古武士己经丧命于侧翼来袭的半截木棒之下。 倒下、冲上,冲上,倒下,明明灭灭的电光之间,所有景色都变得不再真实。 你分不清哪次倒下的是汉人,哪一次倒下的是元兵。 血与火的影子重重叠叠,仿佛戏台上谢幕的一折,于**处,反反复复地重演。 “鸣金,让火者不花老将军撤下来把!”伯颜用冻得发白的手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收起望远镜,低声吩咐。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今天的偷袭行动己经彻底宣告失败。 破虏军既然在同一个方向上做了准备,纠缠再长时间也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 半年来,这种烂仗他与邹讽打了无数场,二人都辜负了宿将的声名。 战争刚开始时,攻守双方还试探着玩一玩声东击西,包抄迂回,防守反击等手段。 当所有手段于对方都宣告无效后,士兵的生命成了取胜的唯一筹码。 蒙古大军的战绩全是用人命填出来的。 经历了连番苦战,伯颜终于把自己的帅旗插到了临江城外,邹讽重兵把守的筠州防线被捣作了齑粉。 与此同时,四万蒙古武士、五万多新附军,永远埋在了江南的红土地上。 “大帅,如果再派上三个千人队,眼下这道山岭就是咱们的!”有着智将美名的上万户格根俯身在伯颜耳边建议。 短短半个时辰的接触,前去偷营的蒙古军己经损失了两个千人队,如果就这么样半途而废地撤下来,死去的战士绝不会瞑目。 几个伯颜麾下的嫡系铁青着脸,任雨水从头盔的边缘瀑布般流下。 难得的一场好雨,长生天在保佑蒙古人。 虽然麾下的武士们非常不适应脚下又粘又滑的泥浆,比起天晴时兜头射下的铅弹,红泥浆还是可爱了许多。 但这种风雨天气不会持续太久,如果不趁着对方火枪兵无法发力的机会突破眼前防线,等天一放晴,大伙又得面对宋将王石率领的那伙疯子了。 “鸣金,把弟兄们撤下来!”伯颜瞪了格根一眼,再次重复自己的命令。 犹豫不绝的传令兵吓得一哆嗦,赶紧跳上马背,向在最前线督战的火者不花奔去。 “大帅命令收兵,大帅命令收兵!”电闪雷鸣中,几句蒙古语在武士们的耳朵里却异常清晰。 后边的锣声一响,全军立刻如山洪般反卷而回,像被人击溃般幅狼狈不堪。 “大帅……!”格根跳上战马,追着伯颜的背影远去。 他不明白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伯颜居然放过了即将到手的胜利。 “格根,你知道吗?再这么打下去,此战不会有胜者!”伯颜背对着自己的属下,仰天长叹。 冰冷的雨水砸在他的脸上,砸得麻木的肌肉隐隐作痛。 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消耗战,双方的战士都可称为勇士,双方的将领都可称得上冷血。 战士们发起冲锋的时候不顾生死,将领们排兵布阵时也不再顾及麾下士兵的伤亡。 在望远镜里,伯颜清楚的看到,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民军首领捅死了自家后撤的弟兄,然后抡着那把带血的战刀迎上了蒙古人的攻击阵列。 他也亲眼看到,上万户火者不花指挥督战队,将畏缩不前的蒙古武士逐一射死,根本不给胆小者赎罪的机会。 伯颜知道,此刻对面的主峰上,肯定有一个和他同样的将领用颤抖的双手擎着望远镜,盯着同一个山坡。 双方在比拼意志,比拼谁麾下的士兵更勇悍,谁更禁得起牺牲。 也就是邹讽这种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的将领才能想出这种近于无赖的战术。 宋军层层设防,让蒙古军每向前推进一步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如果南下的蒙古军被耗尽了,那些在元、宋之间摇摆不定的新附军会怎么做什么?那些在北方聚啸山林的江湖豪杰会做什么?那些地方上结寨自守的大小世侯会干些什么勾当,任何人不用想都能猜道。 “大帅如果舍不得自家弟兄,为何不从荆南调更多的汉人前来助战?”格根追在伯颜马后沉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劝谏道。 “如果不是过分仰仗汉人,达春将军又怎会败!”伯颜悻然回答。 如果对手是大宋厢军那种软柿子,新附军的确可成为蒙古军的得力臂膀。 但遇到破虏军这种硬骨头,新附军的存在,只会给战场添加一分不可确定的因素。 南下以来,反复推敲达春和索都用兵失误之处,伯颜弄清楚了一个道理。 当年新附军的投降,除了迫于大元兵威外,还有很多想趁着改朝换代捞取功名的因素包括在里面。 而随着大宋的重生的兆头越来越明显,新附军的军心也越来越不安稳。 在战势胶着的情况下,总有一两支新附军队伍在关键时刻出问题。 这个亏达春吃过,页特密实吃过,在没有绝对的把握情况下,伯颜不想冒同样的险。 所以,伯颜宁可把新附军和汉军放在荆湖,添油般一点点向江南西路调,耗尽了一个万人队再调一个,也绝不让大军中汉人的比例超过蒙古人。 在他的攻击序列里,新附军的总数从来没超过三成。 即便是后方负责运送补给的辎重部队,关键职位也交给蒙古将领来掌管。 “眼下战线推进得慢一些不要紧,只要大汗的兵马一过江,胜利最终会握在咱们之手!”伯颜轻轻带住了马头,对众将解释。 江西会战的时间拖得太长,麾下将领心中有急躁情绪是必然的。 但是,作为主帅的他却不能跟着属下一起急躁。 “兵者,诡道也”,做主帅的要时刻提起万分小心,当年他在草原上与海都也是周旋了近一年,才在对手疲惫不堪的情况下找到了破绽。 如今对手换成了邹讽,伯颜依旧有必胜信心。 战术上,他与邹讽现在打了个平手。 但时间是属于大元朝的,只要忽必烈的兵马渡江,君臣二人就能形成钳形攻势。 那样,邹讽的死守策略和文天祥的添油战术就失去了发挥空间。 届时,大元兵马就处于战略主动,邹、文二人即便神兵在握,也无法力挽天河。 “报,大汗八百里急令,问丞相江西战果!”几名骑兵非常不合时宜地出现,打断了伯颜对属下的安抚工作。 “什么命令,你仔细地陈述一遍!”伯颜的手一下子按在了刀柄上,有人居然敢在此刻乱他的军心。 如果忽必烈的旨意上没有明白地催战文字,他一定将几个信使拖出去祭刀。 “大汗挥师东进啊,征讨陈吊眼。 丞相努力南下啊,让文贼顾此失彼……!”蒙古族信使滚鞍下马,按照最古老的传令方式,跪在泥浆中唱了起来。 当年蒙古人没有自己的文字,成吉思汗就是凭着这种千里传歌的方式,指挥大军东征西讨。 虽然忽必烈精通汉字和巴思巴字,但他在传送军书之外,他喜欢同时保留一点古老的传统。 “你说,大汗准备先攻陈吊眼?”伯颜跳下战马,一把将信使从泥浆中扯了起来。 “回丞相话,大汗为了防止侧翼受到陈贼威胁,准备用半个月时间荡平登州流寇!”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圈的信使苍白着脸答道。 “给大汗回信,一千里加急。 让他把提议先东征的人砍了祭旗,立刻挥军过江!”伯颜的咆哮声加杂着风雷,在天地间回荡。 忽必烈只要派几万兵马堵在青州一线,陈贼就掀不起任何风浪。 而偏偏这个关键时刻,一辈子心思敏锐的大汗听了佞臣的建议,耽误了南下的大好时机。 “禀,禀丞相,是,是大汗自己提的议。 五,五天前,大军己经掉头东进了!”信使哆嗦着,结结巴巴地向伯颜解释。 “咯嚓!”又一道闪电急劈而下,照亮伯颜青黑色的脸。 片刻后,这位百战名将挥动着弯刀,大声命令:“传令三军,立刻强攻仰山、玉筒山。 不惜一切代价,七天后,本帅要在吉州府内犒赏三军。 传令塞吉勒虎,把临近各州所有新附军、汉军给本帅调上来,强攻,日夜强攻!” 华夏 (二 ) 吉州防线远没有筠州防线地理位置优越,在上一道防线,黄叶岭、八叠山华林山等高低起伏的山脉几乎连成了一串,守军在关键地段修几座堡垒,就可以有效阻挡蒙古军前进。 而在蒙古人舍生忘死的打击下退守筠州后,攻守双方等子把江南西路的险要之所各自占据了一半,破虏军再想集中兵力偷袭北元某处薄弱点己经没有成功的可能,非但如此,在元军强大的攻势面前,大宋豪杰的处境一天比一天艰难。 为了保持整条防线不被蒙古人夺下,邹夙调整战术,将防御重点放在了仰山、钟山、百丈岭、皂阁山等几个突出的寨垒上。 各座寨垒的中间地点,则尽量以壕沟、鹿磐、铁丝网迟滞元军的推进速度。 仗打了这么长时间,除府城外,吉州各地己经坚清辟野,即使偶尔有小股蒙古骑兵渗透到防线背后,也收不到什么破坏效果。 随着时间推移,守军的劣势也越来越明显。 潮湿的气候令火器的威力大打折扣,另外,吉州防线大部分的防守设施还没来得及完善,新补充来的破虏军士卒训练程度也远远不足。 各地赶来的豪杰虽然热情不减,但比起劫掠四方,作战经验丰富的蒙古武士,老实巴交的大宋农夫显然不是人家的对手。 往往一次接触结束,元军死伤百余名,宋人的栖牲却超过元军的两倍。 一旦伯颜再突破吉州防线,邹夙就只能在平原上与蒙古军决战。 在新式武器无法发挥出全部性能的情况下,用没经过多少训练的衣夫去迎战蒙古铁骑,结局己经与飞蛾扑火已经差不多。 所以,邹夙不敢再退,也不能再退,虽然文天祥的军令中允许他在万不得己的情况下放弃吉州和赣州,退守福建和江西的交界。 但邹夙知道如果自己那样做了,伯颜极有可能掉头东进,从背后切断文天祥的退路。 “我不会让人攻击你的后背!”邹夙在给文天祥的回信中这样写道。 自从八年前二人在南剑州誓师以来,无论在多险恶的战斗中,邹夙都曾没让文天祥腹背受敌。 尽管在大都督府的成长过程中二人的志向发生过冲突,但危难时刻,邹汉知道自己该怎样报答文天祥的信任。 至于如何取得胜利,邹夙在信中没有细说。 得知忽必烈己经攻向登州后,他一边武装赶来参战的农夫保卫家园,一边偷偷地命人在各堡垒下面埋下了火药罐子。 几日后,伯颜的攻势突然加紧,却被新赶来入伍的农夫们挡了回去。 农夫不擅长列队作战,但保卫家园的决心却一点儿不比破虏军上兵差。 刚被雨水冲洗干净的群山再次被血染红,冒着硝烟的丛林间,躺满了各地义勇的尸体。 守卫在罗霄山余脉和仰山交界处黄泥关的民军首领刘士泰送来战报,说黄泥关濒临失守,太和县三千义勇战死一于六百余人,协同防御的破虏军战死七百,剩下的弟兄们几乎个个带伤,很难在元军的下一轮狂攻中坚持下来。 “如果守不住,你就撤下去吧。 记住让义勇先撤,破虏军断后。 否则一旦被敌军追上,大伙都难战场上拣回性命!”邹夙没有更多的援兵可以补充给刘士奉,直接在他逞来的战报上批示道。 第二日,黄泥关再次遭受元军猛烈攻击,两万多蒙古武士前仆后继,不顾死伤。 双方激战了一日夜,大宋战旗依旧插在黄泥关残破的城墙上。 “你们为何不退?”另一伙来自南安军的义勇赶到后,对着只剩下不到六百人的黄泥关守军问道。 刘士泰摇头苦笑,低声回答:“六年前太和城头,咱们守了三日,城破后,鞑子头下令屠城三日不封刀。 今个邹大帅带着大伙在这里跟鞑子干了一百七十多日,咱们退了,父老乡亲还有活路么?”闻此言,南安军义勇慨然长叹,把家乡父老赶制的,写着南安两个字的战旗高高升起在城头,并立在破烂的大宋战旗旁边。 消息传开后,各地义勇不约而头在各自的阵地前打起了故乡的旗号。 南安、永新、吉州、太和,还有己经落入敌人之手的筠州、袁州,各个标记着家乡地名的战旗高高飘扬。 一百七十日不封刀,大伙退亦是死。 等死,还不如战死于疆场之上。 仰山背后的小村落,邹夙、曾景、张唐、吴希?]、秦逸云等各级将领站在沙盘前,双眼熬得血红。 伯颜突然不顾一切地进攻让众人倍感压力,但在承受压力的同时,又隐隐感觉到了扭转战局的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仿佛禅语,明明感觉到他在眼前,却找不出其中关键。 参谋们精心制作的沙盘上的山脉起伏,红色和黑色的角旗互相交错着插在高山大河之间。 每一面红旗,代表着一支大宋豪杰,而一面黑旗,则表示着一个北元千人队。 这几天伯颜主要进攻方向在黄泥关、瓦土寨等几个仰山和罗霄余脉交界处的营垒。 而邹夙却认为,伯颜最终的主攻方向还是张家岭,金水河一带。 那段地域最开阔,突破了破虏军的营垒后即是一马平川,非常适合骑兵大规模展开。 “秦逸云,你再核实一下各寨垒的具体人数。 低于一千的,连夜安排人去增援!”邹夙敲了敲桌案,低声吩咐。 无论伯颜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自己的战术安排不能随着敌人的动作而盲动。 打了大多败仗,邹夙在战场上的心理素质己经十分成熟,根本不会考虑一味的坚守不出,对自己的名声是否有影呐。 “是!”秦逸云抖擞精神,大声答应。 能进入破虏军决策序列,他感到很荣幸。 所以无论邹夙安排他做什么,他都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特别是张家岭,金水河那两段,别处阵地被伯颜突破了,咱们还能调整收缩整条防线,这两段在咱们的正中央,一旦被伯颜切进来,弟兄们就首尾不能相顾了!”邹讽伸出大手替秦逸云正了正头上的银盔,语重心长的补充了一司:“告诉弟兄们,后退一步是家园”!“大帅放心,咱破虏军的弟兄不会丢大都督府的脸!”。 秦逸云握拳敬礼,转身跑了出去。 经过被虏军中的半年磨炼,他身上那种文质彬彬的书卷气早己被涤荡干净,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阳刚味道。 “依诸位之见,伯颜到底打算干什么?”邹夙目送秦逸云离开,转过头来对大伙问道。 “恐怕是忽必烈给他下了严令!”曾寰用手使劲拧着自己的下巴,迟疑地推侧。 在不清楚对手具体实力的情况下,伯颜采取不计伤亡的强攻战术,明显犯了兵家大忌。 以伯颜数十年的作战经验,他不应该如此冲动才对。 唯一能解释这种行为的理由就是,有人给他施加了难以承受的压力,而在北元的官职架构中,除了忽必烈本人,伯颜不需要理睬任何人的命令。 “也许是老家伙自觉时日无多,熬不下去了!”张唐的观点永远比众人乐观,笑了了笑,他又自己否决了自己,“不过这老家伙在草原跟海都泡蘑菇,一泡就是大半年。 按道理,他应该比咱们能熬时间才对!”“咱们自己有没有疏漏之处,让伯颜看到了速胜的机会?”吴希?]向来出言慎重。 文天祥去两浙前,把江南西路和荆湖南路的兵马大权都交给了邹夙。 因此,众人做任何调度,都涉及到破虏军三分之二家底,不由得大伙不小心自己的一言一行。 “应该没有,步步退缩,利用地形消耗北元兵力,以空间换时间是咱们早就商量好的对策。 即便咱们想冒险,手中也没足够的兵马!”邹夙低声回答。 很多判断被提出,旋即遭到了大伙的否决。 伯颜对新附军将领极不信任,所有决策都不准许他们参与。 几个与大都督府有联系的统军万户都无法送来准确情报,失去了重要的情报来源的情况下,敌人的真实意图非常难琢磨。 “报告将军,大都督的飞鸽传书!”出去检查防务的秦逸云怀里抱着一个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的信鸽,匆匆忙忙地题了回来。 “马上解下来,曾将军,你负责对译”!邹夙高兴地盼咐。 文天祥向来不喜欢对外出的将领指手画脚,此时他冒着消息被人截获的风险发来信鸽,肯定是有万分重要军情。 曾寰解下信鸽腿上的竹筒,用指甲小心地掀开蜡封,取出一张写满数字的纸条。 转到内堂,凭借事先与文天祥越好的密钥开始翻译情报。 片刻后,他兴奋地走了出来,站在邹夙身边向大伙转述:“忽必烈攻向登州、胶州和莱州,李兴带人渡海去支援陈吊眼。 丞相是在五天前给咱们发的信,风雨太大,所以信鸽大部分都没到达目的地!”“忽必烈进攻第二师?”众将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吊眼北上山东,目的就是吸引元军注意力,给大都督府争取时间。 而聪明了一辈子的忽必烈偏偏在这个时候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 “这就可以解释伯颜何以发疯了!”邹夙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说道。 如果忽必烈率军渡江,则元军占据了整个战场主动。 大伙在江南西路即使顶住了伯颜,也阻挡不了忽必烈绕路夺回两浙,进逼福建。 而忽必烈去进攻陈吊眼的冒失举动,刚好让局势颠倒过来。 如果他在山东打了一场矿日持久的烂仗,伯颜即便成功拿下江西,依然面临的自家实力耗尽,而敌军环绕的境地。 所以伯颜才拼了老命,试图在西线制造紧张局势,干扰大都督府的军事部署,让文天祥不敢派兵援助陈吊眼。 “派人快马送信给丞相,让他放心打他的。 咱们这边绝对不给伯颜任何取胜的机会!”邹夙大声命令。 既然伯颜存的是如此心思,自己最佳选择是以不变应万变。 只要牢牢控制住半个江南西路,伯颜就无法真正做出对大都督那边有威胁的动作。 而陈兵在长江南岸的文天祥,凭着手中的优势水军随时可以渡江在忽必烈背后捅上一刀。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把手中有限的力量发挥出最大威力。 伯颜对忽必烈忠心耿耿,为了给他的大汗创造机会,他宁愿把自己一世英名都葬送掉。 可以预见,接下来的一个月,伯颜的攻势会一直保持下去,直到他得知忽必烈成功占领登州,或者把手中兵马打光的那一天。 如果伯颜真的不计代价,甚至把荆南的新附军、汉军都调过来,自己的这点兵马能坚持得住么?“报告”!又一声响亮的报告打断了邹夙的思考,亲兵带看兴奋的口气在帐外大声汇报,“邵武军校所有在训士官,奉命前来报道。” “让他们在后营等候调遣!”邹夙大喜,知道文天祥又给自己准备了一份筹码。 各路义军士气虽然高,具体战术素养却差到了极点。 有的义勇甚至不懂得在元军羽箭覆盖时利用地形躲避,而义军中的低级将领也不知道如何降低麾下的伤亡。 邵武军校是自百丈岭练兵时大都督府为了培训将领而设立的。 现在己经于最初的基础上发展为上官军校和指挥学院两部分,其中上官军校的作用是专门培养都头、队长级别的低级士官。 把这批士官及时地分配下去,各路义勇的战斗力肯定会迅速提升一个档次。 “将军最好去迎接一下,还,还有张世杰老将军,陆秀夫大人,他们也跟着赶来了!”亲兵压低了声音提醒。 “他们?”邹夙惊呼。 赶紧整理了一下衣冠,快速迎出大帐之外。 张世杰与陆秀夫因为与大都督府政见不合,早己主动避嫌交出了兵权。 他们能在这个时刻放弃个人成见赶到江南西路前线来,完全出乎了邹夙的预料。 风雨中的河山间,白发苍苍的陆秀夫,高大魁梧的张世杰,还有百余名邹夙名字都叫不清楚的前江淮军退役将领走了过来。 在他们身后,满身泥泞的退役老兵、地方警备部队还有无数福建、广南的山民,擎着锄头、菜刀、长矛等简陋兵器,长龙一样向军营靠拢。 “邹将军,老夫带着一百江淮子弟,特来听你调遣!”张世杰站稳脚步,郑重向邹夙行了一个破虏军军礼。 百余名江淮军旧部同时握拳于胸,躬身致敬。 这一刻,他们再不份谁是江淮军残部,谁是破虏军新锐,国家存亡面前,大伙都做出了共同的选择。 “老夫不能提刀,却愿意用手中之笔,记录诸公血染的风采!”陆秀夫长揖到地,冲着邹夙、张唐、曾景、秦逸云、苏刘义,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华夏古礼。 邹夙、张唐等人赶紧以军礼相还,大宋立国以来重文轻武,三百多年,这是第一次士大夫向武人折腰。 “一起来!”陆秀夫向身后大喊了一声,几个一文质彬彬的上子分开人群上前,递给他一把短刃。 陆秀夫脱帽,在众目睽睽之下挥刃,接着雨水将满头白发尽数剃去。 随看他的动作,百余名文人墨客解去方巾,当众削发。 “大人!”邹夙试图阻拦,却不知道该先拦住谁,也不知道陆秀夫的举止为何如此古怪。 “既入军中,我等皆为将军摩下士卒。 愿听军令调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陆秀夫摆了摆手,阻止了邹派的进一步行动。 提高了声音,向所有彼虏军将领解释道。 “鞑虏不除,永不蓄发!”老将张世杰伸手除下铁盔,把早己剃得光光的头颅伸进雨中。 “张将军!邹夙感动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明白张、陆二人的心思,削发,一方面为了铭志,一方面还在以实际行动告诉破虏军众将,他们的到来,不是为了抢夺军队的指挥权。 哈哈,剔了头果然凉快!特别是有雨澡着,全身上下都跟着爽利!”一个书生的戏言打破了场面的凝重。 此人身子骨单弱得加竹竿,却挑了件长长的懦衫,被风吹雨打,活脱一张秋后的荷叶。 “诸位先进营取暖,然后咱们再商讨眼前战局!曾寰笑着看了书生一眼,向众人发出邀请。 匆匆一瞥间,他认出了那个儒生的身份,此人名叫吴宇林,向来视大都督府为寇仇,在国家危难时刻,却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成见。 “多谢诸公信任,邹夙定不负诸公所望”!邹夙抱拳施礼,这一天他盼了许多年。 新政的旧政之间的冲突让昔日的朋友成为陌路,而今天过后,华夏英杰将紧紧团结在一起。 “你尽管调兵遣将,我和苏刘义给你当爪牙。 同来的江淮军旧部和军校士官一道去前线,做都头、队正随便安排。 大伙既然来了,就不是冲着什么功名!’!稍做休息之后,张世杰主动向邹夙请缨。 “伯颜攻得紧,大伙来得正是时候”?邹夙在一旁感激的说道。 “张将军和苏将军经验丰富,若能在中军给邹某出谋划策,则邹某求之不得!”虽然张世杰大度,邹夙可不敢把这个曾经当过大宋三军最高统帅的张世杰摆到第一线去,一旦此公有个闪失,则有人又找到了打击大都督府的借口。 “邹将军,莫非是嫌张某老否呀”张世杰拍了拍腰间佩刀,笑着问。 “只是腰间宝刀未老,胸中豪情尚在。 况且战死军前,是武将应有之命!”“岂敢,需要张将军出马时,邹某定不拖延,此刻正有军务大事,有劳将军为邹某谋!”邹汉稳稳地把话题岔到了别处,挥手叫过秦逸云:“秦校尉,把最新敌情给张将军介绍一下!”秦逸云领命出列,走到沙盈前,指指点点综述了日前敌我两军的倩况,临了,又补充了一句:“忽必烈进功陈吊眼将军的第二师,伯颜唯恐他的主子吃亏,所以情急拼命,这几天攻势得正急”,“你说伯颜要拼命?”张世杰楞了一下,问道。 印象中的伯颜沉稳大度,绝不该是一个贪劝冒进的将领。 “我们分析,他是为了给忽必烈制造机会!”邹夙走到另一张全国战势图前,低声解释地图上,参谋刚刚把忽必烈的动向添上去,浓浓的一道黑色箭头,直扑登州。 “忽必烈老了,他也有今天!老夫等这一日,等了近二十年!天佑华夏,天佑华夏啊。” 张世杰抬起头,带着泪光喃喃道。 在他的戎马生涯中,多少大宋名将折在葱必烈之手。 如果忽必烈再年青十岁,他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而岁月很公平,无论是盖世袅雄还是绝代名将,终归有老去的那一刻。 走到地图前看了片刻,张世杰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 想了想,低声建议道:“无论事实是否如你所料,荆湖南路的攻势都需要加紧。 如果咱们能在忽必烈攻下登州之前给伯颜以重击,丞相那边即便稍受挫折,也能把忽必烈堵在江北!“正该如此!”邹夙高兴地答应。 张世杰能为文天祥考虑,而不是仅仅看眼于江南西路战局,这是今天第二次让他惊喜的事。 如果当年文丞相北进时,张将军……。 邹夙偷偷地在心中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眼下,战局正紧。 华夏(三上) 接连十余日,伯颜挥师狂攻不止。 先前总是暗中抱怨伯颜用兵过于谨慎的格根和火者不花等蒙古将领终于看到了老将军强悍的一面,只用了十二天时间,他就把三个完整的万人队打了个精光,几个试图保留实力的千夫长临阵怯战,被伯颜亲手砍了脑袋。 两个中万户,一个上万户被他逼着带领亲兵冲到了对手的营垒内,一去不回。 巨大的牺牲让看惯了自己和敌人鲜血的武将们腿脚发软,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烈的战斗。 蒙古武上在重赏刺激和督战队的逼迫下舍生忘死,而山坡上提着简陋兵器的守军也越战越勇。 每个从第一线撤下来的将领都敢保证,自己的弟兄至少砍死了双倍的宋大,但大宋的战旗挡在他们眼前,巍然不动。 如果东征陈吊眼的建议出自他人之手,伯颜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职权和与忽必烈的关系,说服他放弃这个危险的举动。 但这个策略是忽必烈自己提出来的,伯颜深知这位大汗的秉性。 皇帝陛下绝对不容别人置疑他自己的决定。 况且从江南西路送信到山东,至少需要五天的时间。 来回十天之内,只要忽必烈的三十万大军与陈吊眼部接触上,那必然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如果忽必烈能迅速吃掉陈吊眼部,事态的发展还在伯颜预料之内。 万一大军的攻击受挫,以忽必烈爱面子的性格,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战争继续下去,哪怕为此影响了整个南征大计。 然而,对于忽必烈能否快速解抉陈吊眼,伯颜没半点把握。 宋人己经变了,变得不再像是宋人。 伯颜清楚的记得自己第一次南征时大宋文臣武将望风而降的情景。 那时候除了李庭芝等极少数有骨气者,大部分宋人,从太后、丞相到平头百姓,在蒙古军的兵威之前只有颤抖的份,压根提不起反抗之心。 战场上,一个蒙古武上追杀几十名宋军是常有的事,甚至几百个蒙古兵就可以屠杀掉人口上万的小城。 而此番南下,同样一伙宋人却拿着锄头、木棍与菜刀,争先恐后地挡在了他的马前。 身体一样单弱,衣衫一样俭朴,身上体现出来的那股勇气却与先前有着天壤之别。 “如果他们上一次能鼓起这次十分之一的勇气,大宋绝不会濒临亡国!”私下里,伯颜不止一次这样地想。 他很迷惑文天祥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宋人为他不顾生死,一点点钱吗?应该不是,否则蒙古人派出的使节拿着黄金收买对方的低级将领,也不至于被人不由分说地砍了脑袋。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伯颜无祛回答。 但他清醒地知道一点,有如此勇敢的百姓在,即使自己真的一鼓作气拿下了福州,江南也不会安宁。 那些反抗者会在任何一个蒙古人防守疏忽的角落继续战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瓦土关,金鼓正急。 伯颜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上万户格根亲自冲到了第一线。 蒙古人在他的指挥下,一叠叠挤着人浪,前仆后继。 云梯、攻城锤、火炮、火药罐,攻击方把一切能找到的工具都用上了,而守军依旧坚如磐石,把蒙古军一次次狂攻撞得粉碎。 黑压压的羽前如同风一样刮上城墙,把一切站立的物品扯碎。 城墙上,砖石飞溅,滚烫的断矢闪着寒光,毒蛇一样来回乱窜。 躲在垛口后的士兵不断被弹起的乱矢射中,惨叫着倒下。 血,慢慢沿着墙面散开,沿着已经呈黑色的水泥墙壁流下来,慢慢汇成溪流。 一只沾满人血的大手,搭住了城墙边缘,没等守军抬起头来,手的主人己经探出了半个身体,弯刀一挥,将眼前的农夫砍翻。 两个、三个、四个,一小队蒙古武士在弓箭的掩护下,从一个死角爬上了城头。 城墙下立刻响起振振欢呼,无数红着眼睛的武士扯着嗓子大喊:“砍,清理城头。 控制城头。 炸,炸城墙,炸出豁口来。”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蒙古武士呐喊着,继续扩大突破口。 “长生天又不是你们家养的猪!”张万安大骂,挥刀冲进了蒙古武士之间。 一小队破虏军,二十几名义勇紧随其后。 狭窄的城墙上只能供三个人对战,其他人提着兵器,看见自己的同伴倒下,立刻毫不犹豫地顶上去。 张万安向前逼了两步,正面和外侧各有一个蒙古武士被砍下了城墙。 站在里侧的那个破虏军士兵却发出一声呻吟,缓缓地跪在了城头上。 两个蒙古武士同时拥上,踩着同伴的尸体与张万安交手。 侧翼,一个年青的义勇取代了那个受伤的破虏军上兵,护住了张万安的半边身体。 吃糠咽菜的身体比不上职业强盗,年青的义勇力气不济,被逼得手忙脚乱,不一会的功夫皮甲上就染满了血。 吃了痛的他却不肯让张万安被人围攻,咬看牙力战不退。 蒙古武士虚晃一招,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随即,弯刀砍进了他的肩膀。 “啊!”义勇发出一声惨叫,热血顺看刀口狂喷。 在倒下的瞬间,他的手抓住了陷在自己肩膀上的刀刃。 蒙古武士奋力拔刀,把年青义勇的身体带了起来。 义勇摇晃、挣扎,忽然一跃而起,在蒙古人的狞笑中,抱着对手滚下了城墙。 “柱子!”张万安发出一声悲鸣。 那个义勇他昨天才认识,自己还辛手指点了他几招刀法,今天就看着他战死在自己眼前。 略一分神间,他对面的蒙古武上得到机会,弯刀打了半个旋,直奔张万安脖颈。 “砀!”张万安凭着训练出来的本能竖起了断寇刃,挡住了蒙古武上的必杀一击。 不待对手撤刀,抬起膝盖,狠狠地顶在了对方的胯骨下。 蒙古武士发出一声惨号,后退了半步,张万安落步拧刀,断寇刃从对手张开的大嘴间砍了过去。 “噗!”半个人头飞上了半空,红的,白的,喷涌出来,一下子溅了张万安满脸。 这位破虏军悍将根本不擦脸上的污渍,怒吼着继续向前。 “把他们捅下去!“加把劲儿,让鞑子看我大宋男儿!”破虏军上兵与义勇蜂拥上前,借着张万安用战刀砍出的空间对城头上的蒙古武士展开群殴。 片刻之后,城墙上的蒙古武士被砍杀殆尽。 “再上五个百人队,今天即便用尸体堆,也把城头给我堆平了!”格根在弓箭射程外挥刀怒吼。 接连十余日,他在小小的瓦土关前没半点建树,武将的自尊刺激着他绝不放弃。 五个蒙古百人队又冲了过去,云梯搭起来,被城头的守军推倒。 负责掩护的蒙古弓箭手立刻封锁住城头,将没来得及俯身躲闪的义勇们尽数射死。 趁看新一波义勇没赶上来的机会,蒙古武士抓住云梯,爬上城头。 负责掩护的弓箭手见自己人上去了,不得不停止射击。 就在这一瞬间,己经倒在城墙上的义勇们陆续爬起来,带着羽箭,摇摇晃晃扑向蒙古武上,以命换命。 张万安带着小队破虏军精锐在城头上往来奔波,何处出现险情,他就抢到何处。 断寇刃己经砍出了豁口,敌军依然源源不断,一队队蒙古人疯狂地叫喊看,用尸体堆成台阶向城墙上扑。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蒙古武士呐喊看,被杀退一波再冲上一波。 重甲步兵在前,护住轻步兵。 轻步兵以小队为单位,抬起高大的云梯。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队伍最后,弓箭兵站成横队,随时准备射杀城墙上露头的敌军。 不断有人跌倒在城墙下,不断有人接替上去。 对长生天的歌颂声再次于战场上响起,蒙古武士满脸虔诚地举着弯刀,奋不顾身冲向死亡。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他给予我们生命……”几个士兵爬过云梯,踏上城头,将弯刀砍进守军的身体。 随即,他们也被削尖了的竹杆捅翻,惨呼着跌落下来。 “他让青草爬满山坡……!”蒙古弓箭手唱着长调,将粗大的羽前倾泻在城墙后。 无数刚刚赶过来的义勇猝不及防,没等交战,便被射成了刺猬。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把全天下作为咱们的牧场……”歌声里,一排排武士割谷子般被守军的弓箭射倒。 长生天仿佛也为这人间惨烈博杀而悲哀,连绵细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暴雨倾盆。 雨水鞭子般抽打着城墙,却冲不干净上面的血渍。 一小队破虏军士兵推开撅临破碎的城门,冲到城墙根下。 断寇刃上下翻飞,砍倒护卫云梯的武士。 云梯吱吱嘎嘎呻吟着倒下,把正在奋力攀爬的蒙古武士摔死。 残破的大门再次关闭,根本没打算撤回城内的破虏军士兵掉头冲进蒙古人队伍中,如大海里的一片浪,转眼被吞没。 对长生天的赞美声中,血在瓦土关下汇流成河。 瓦上关残破的关墙上,一队队农夫持着锄头,菜刀,坦然地面对比自己粗壮两倍的蒙古武士。 无俱,亦无悔。 大宋立国三百年,曾经是士大失与“精英们的天堂,朝廷从来没为草民百姓负过任何责任。 所以,在上一次蒙元南下时,大多数百姓想不起为朝廷尽任何义务。 把头上的上大夫和精英换成蒙古人,对百姓而言,只是换一个一地方缴税而己。 同样是做奴仆,给蒙古任做和给汉人做没什么不同。 大都督府治国几十个月,却给了百姓们从没有过的财产、权利和尊严。 华夏的百姓最知道感恩,你为他付出一滴水,他回报你整个大海。 外敌面前,同样一伙人,却表现出不同的勇气。 因为,此一刻,他们守卫的是自己的家。 华夏(三下) 上万户格根看着残破的瓦土关,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如果把此刻关墙下的尸体摞成堆,高度绝对可以与瓦土关等平。 而里边的宋军依然呼喝邀战,丝毫没有退意。 格根接受不了这样的战果。 当年两个蒙古万人队可以横扫西域百余国,打得西方几十万联军望风而逃。 如今同样是两个万人队,拿着远比当年拔都汗西征时好的兵器和铠甲,并且还有火炮助阵,打了十余日却奈何不得眼前一个矮小的关卡。 比起陪同拔都汗西征时的名将,格根不认为自己的能力与前者相差很多。 从士兵一步步爬到将军,亲身经历的大小战斗不下百场。 丰富的战斗经验让他知道怎么做才是最佳选择。 格根认为,攻城战说到底拼的是消耗,其中没太多的花巧可言。 什么时候一方的士兵拼光了或者士气拼尽了,什么时候战斗就有了结果。 况且此刻双方都没有玩花巧的机会,守城的汉军根本不懂蒙古话,对着清一色的蒙古武士,分化、离间等计策压根用不上。 而攻击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格根从出城反击时被抓的俘虏口中得知,江南西路一直流传着蒙古人要屠尽所有百姓的谣言。 这个谣言让格根愤怒莫名,偏偏他却无法分辩。 在上一次南下时,蒙古军为了节约军粮,保证后路安全,的确做了很多出尔反尔,诱降后再杀俘的壮举。 如今,即便劝降者在关墙下说得天花乱坠,除非是傻子,没有人再冒着生命危险相信大元一次。 宋人善良,淳厚,但你只能骗他一次。 有了一次经验,他绝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所以,格根觉得自己运气差,生不逢时。 这种感觉更让他几欲疯狂,血红的眼睛里对士兵的生命没有一丝怜悯之色。 “传令,再上五个百人队!”再一次强击失败后,格根咬着牙吩咐。 身边的传令兵吓得一哆嗦,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令旗。 战斗进行得太惨烈了,传令兵己经不忍心继续招呼自己的弟兄上前无谓地送死。 “将军,雨太大,弓箭都失去了准头。 不如先把弟兄们撤下来喝点酒驱驱寒,晚上咱们挑灯再战!”上千户其莫哥跑过来,制止了传令兵的进一步动作。 他与格根是从士兵堆里一同爬上来的知交好友,所以并不惮捋这位上万户的虎须。 “拿号角来,本将亲自为弟兄们助威!其莫哥,你带领我的亲兵督战,畏缩不前者,杀!”格根毫无表情地命令,伸手,从另一个亲兵手里夺下了号角。 “呜——-呜!”苍凉的角声穿透风雨,在群山间回荡。 五百蒙古死士大步上前,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向瓦土关展开了新一轮强攻。 上千户其莫哥楞了楞,伸手擦了把脸上的雨或者是眼泪,提刀站在了攻击队伍最后。 “兄弟,别怪大哥不给你面子”格根拼命吹着牛角,脸被憋成了黑紫色。 他何尝不明白其莫哥的心思,总是攻而无果,本部人马早晚会失去崩溃。 但是,宁可把手中的士卒拼光了,格根也必须撕开宋人的防线。 此时,江西的蒙古军己经没有退路。 如果成功击溃邹夙,大帅伯颜还有可能带着兵马顺势向东,攻击文天祥的侧后。 如果江西没拿下来,而忽必烈陛下在东线又输给了文天祥,大元朝丢掉得可能就不仅仅是江南西路。 如果把己经到手的江南再“还给”宋人,今后蒙古铁骑还有机会再次饮马赣水么?文天祥用了六年时间,从一个流窜山间的草寇变成了大元帝国的劲敌。 如果大元朝与他隔江对峙,最后的胜利者绝对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呜一一呜一一呜!”号角声夹杂着风声,凄厉如鬼哭。 蒙古武士在付出了百余条生命为代价后,再度靠近了城墙。 城墙上,战鼓惊雷般响起,张万安带着大宋男儿猛然探出头来,把滚木、擂石、钉拍,冰雹般向下砸去。 蒙古人攻击再度受阻,五个百人队中只有二十几个幸运者爬上了城头。 还没等站稳脚跟,就被破虏军士兵带着义勇用菜刀和木棍砸烂在垛口处。 城墙下,攻击未果的武士们却不肯后退,从尸体间扶起云梯,从血泊中捡起弯刀叼在口中,继续拼命。 黑色的弩箭如毒蛇,在风雨中乱窜。 不小心被羽箭碰到,身上就会被撕开一道血口子。 双方的羽箭上大部分都涂了毒,受了伤的人大多数根本没机会得到救治,很快就会伤口溃烂而死。 但攻守双方此时都忽视了羽箭的存在,直着身子,用一切能想到的方法剥夺对方的生命。 大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身上的伤口被雨水一灌,刀割一般的疼。 打退了元军的进攻后,浑身上下全是血口的张万安不敢休息,带着几个亲兵在关墙上巡视。 “咱们还有多少人!”张万安边跑边问。 脚步摇摇晃晃,仿佛随时有可能从城墙上跌下去。 “报告张团长,算上你,破虏军还是八十三个能战的弟兄。 义勇还有七百二十四人!”“多少?!”张万安大声质问。 他清楚地记得十天前来增援瓦土关的时候,他带着整个两个营的弟兄。 而同时来的义勇还有七千余人。 十天不到,八千条生命就躺在了这窄窄的瓦土关上。 想到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两营弟兄全军覆没,张万安心里就直发疼。 腿被尸体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半跪到了血泊里。 “狗蛋团长!”两个亲兵快步上前,把张万安夹在了中间。 一个从尸体旁捡起大盾,遮挡城墙下呼啸而来的流矢。 另一个探出路膊,架在了张万安的腋下。 “别叫我狗蛋,跟你说多少回了!”张万安低声呵斥。 脸上,泪水混着雨水往下淌。 他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落泪而影响军心,但心中却没有办法忍住悲伤。 “咱们值,鞑子也没少死!”一个民军首领用刀尖指了指关下的尸山,瓮声瓮气地说道。 关墙下,很多尸体己经被雨水洗得发白。 脸上的污渍被雨水冲掉了,看不出那些蒙古人与汉人的具体区别。 很多士兵都还年青,在江南,这种年龄的小伙子正是下地或做工的好劳力,家中能当顶梁柱用。 “王统领,咱们可能守不住了!”张万安擦了把泪,低声向民军领袖说道。 瓦土关快失守了,拼掉了他手中几乎全部人马后,鞑子的攻势依然如潮。 这说明关下的敌军在数量上远远超过了守军,并且,蒙古军的士气和对方将领的决心也出人意料的强悍。 “没事,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瓦土关后边还有两山峪,两山峪后边还有徐家豁子,咱们一道矮墙换他五千人,我看鞑子有多少兵马可换!”王姓民军首领豪气地安慰,根本没考虑自己的生死。 “坚守到晚上,日落后,民军先撤,破虏军断后。 家中没牵没挂的留下给鞑子送行!”张万安用刀尖支撑着站稳身体,大声命令。 “给我留一百个弟兄断后,张团长先走!”王姓首领的话再度让张万安大吃一惊。 看着他茫然的表情,王首领笑了笑,低声解释:“有主人陪着,客人才能玩得尽兴!托他们的长生天的福,我家八年前就没人了!”张狗蛋点点头,迅速把相关事宜布置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必婆婆妈妈地和王首领争论谁来执行“断后”任务,八年前,江南西路的义勇曾经陪着他们抵抗李恒和索都的四十万大军,事后,很多村落都被索都的兵马杀成了乱葬岗。 日落之前,元军又进行了一次强攻。 把敌人的进攻打退后,张狗蛋身边带着四十多名破虏军,三百多名义勇趁着蒙古人吃晚饭的空隙撤下了关墙,悄无声息地撤向五里外第二道匆匆建立的防线,两山峪。 王姓首领带着一百多名受了伤士兵留在了关墙上,其中有受了伤的破虏军战士,更多的是无遣无挂的江西义勇。 走出约二里后,士兵们主动停住了脚步。 站在雨中,他们回头向奋战了十余日的瓦土关凝望。 谁都知道留下的人准备做什么,但他们的脸上不再有悲伤。 只要他们活着,这份悲伤必须留给敌人,而不是自己。 征服者欢呼声顺着风雨中飘来,如狼嚎般响遍四野。 经历了十多天的血战,他们终于从防守者手中夺得了这座关卡。 他们有无数理由为自己的武功欢呼,就像当年他们把江南繁华的城市尽数化作瓦砾堆一样,这是他们唯一的乐趣,也是他们对长生天唯一的回报。 张万安走到队伍的正前方,握拳于胸,向着失陷的瓦土关施礼。 三百多壮士在暮色中,握拳于兄,默默地向着自己的同伴致敬。 风雨中,蒙古人的欢呼突然变了调,一道耀眼的红光从关墙下升起来,直冲霄汉。 那是上一波守军埋在城墙下暗窖中的火药罐,每一波守军在撤离前,都会保证火药罐和引线不被雨水和潮气弄湿。 是夜,风雨潇潇。 有江南小调,在风雨中低低吟唱。 华夏(四上) 几乎是在同一夜,黄泥关和瓦土关相继失守,邹讽精心布置的吉州防线立刻向内凹下了一大块。 出乎双方的人们预料,两路攻击得手的蒙古军却相继放弃了追击,驻扎在己经炸城瓦砾堆的关口等待伯颜的进一步指令。 破虏军的焦土策略让蒙古军损失惨重。 上万户格根个性谨慎,虽然在前线打红了眼睛却没失去应有的理智。 攻下瓦土岭后,他没有立刻去查看宋人的阵地,侥幸逃过了一劫难。 攻击黄泥关的中万户乞儿黑却没有他那么幸运,得到前锋踏入关内的消息后,这位憋了一肚子火的将军立刻冲到关墙上杀俘泄愤,没想到脚下风雷忽起,坐着火药罐找长生天报到去了。 黄泥、瓦土二关五里后的两山峪和野鸡粱阵地简陋不堪,蒙古军却不愿意再继续进攻了。 武士们终于明白,长生天下还有比他们更无惧的人。 蒙古武士自幼在漠北草原长大,残酷的生存环境铸就了他们不怕死的性格。 如果不能在战争中夺得功名和财富,他们即使回到草原上也没有舒坦日子可享受。 既然生无欢,死自然也就无惧。 把死亡置之度外,抱着头向前冲不难做到。 反正战场上弓箭无眼,谁挨到算谁倒霉。 明知道死亡来临却笑脸相迎,需要的则不仅仅是勇气。 所以,当蒙古武士看到脚下的瓦砾堆,看见宋人宁可把自己炸烂也要拉上数倍的蒙古武士同行时,他们必胜的信念发生了动摇。 冲上去,向杀羊一般将宋人砍翻,将所有房子点燃,金银细软据为自己所有。 是武士们熟悉的作战过程。 软弱到不堪一击的对手和丰富战利品,是鼓舞武士们奋战的主要动力。 当对手与自己一样强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时,当战利品一无所获还要提防对手是不是战到了最后一刻,是否打算与攻击者同归与尽时,这样的仗,即便成吉思汗亲自来了,也无法激励起武士们的雄心。 丞相伯颜对新出现的情况一筹莫展。 如此惨重的代价,再继续逼着自己的弟兄跟破虏军拼命,显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但就此停步不前,又无法da到事先规划的战略目的。 自从下旨要求他加强江西攻势后,忽必烈那边再没任何音信传过来。 半个多月过去了,伯颜既没听到汉军在山东攻击受挫的消息,也没有听闻陈吊眼溃逃入海的捷报。 这种怪异的情况让他坐立不安。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大局观极强的老将,伯颜敏锐地察觉到此番南征己经败相己现。 但作为元帝国的丞相,他只能强压着心底对时局的担忧,前方百计寻找扭转事态的良策“最好的方法是以新附军和江南百姓为前驱,邹讽再狠,也狠不下心来用火药罐子炸他们自己人。” 老将火者不花根据以往的攻城经验,给伯颜献了一条妙计。 不像蒙古将领这样为了作战胜利可以不计较任何手段,宋人有他们自己“可笑”的道德观念。 在战场上向自己的百姓放箭,他们心里会内疚。 如果杀戮过重,即使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懦者和清流们也不会放过那个冷血的将军。 鉴于这种情况,蒙古人遇到久攻不下的大城时,总喜欢驱赶当地百姓为前锋。 守军不杀百姓,则城墙必失。 对百姓放箭,则士气尽丧,武将还要要承担责任。 因此,驱百姓攻城战术从两淮到襄樊,缕试不夷。 “对,攻下任何关卡后,立刻驱赶比士兵多一倍的宋国百姓清理战场。 这样,大宋残兵即便想与城俱殉,也不忍点火!”下万户巴图da赖跟着补充了一句。 过于惨重的伤亡,让这些入侵者本能地想把愤怒发泄在百姓身上。 “此计甚是不错么?…伯颜冷笑了几声,问道。 “只是二位将军能否指点一下本帅,去哪能抓到那么多宋国百姓呢?”“襄樊!”下万户巴图da赖没眼色的地答应。 看见伯颜丞相满脸寒霜,才意识到襄樊在八年前早己是大元重镇,那边的百姓属于大元而不属于大宋。 “驱自家百姓攻他国之城,这个计策,本帅倒是第一次听说!”伯颜狠狠地瞪了巴图da赖一眼,“宋人,宋人,你等至今还把他们当做宋人,难道还指望他们把自己当作我大元百姓么?”几个给伯颜出主意的将领噤若寒蝉。 伯颜说得对,在他们的心目中,的确没把自己民族外的人当作同胞来看。 那些懦弱、卑鄙,对自己乡邻狠毒,对外敌恭顺;勇于私斗却弱于公战的人能算作自己的同胞么?蒙古武士不愿意承认。 可他们给大元纳了七八年的税,怎有把他们算作宋人的道理?望着诸将尴尬的脸色,伯颜忍不住连连摇头,复而发出一声长叹:“尔等知道残宋为什么能苟延至今么?就是因为咱蒙古人的心胸窄,从来没把宋人当过同胞。 如果咱们的心胸仅限于此,恐怕所有征服之地都保不过百年!!?诸将无语以应,有没有心胸与能不能长期占据征服之地有什么关系,大伙心里懵懵懂懂。 治国之策,他们没心思过问。 但如何突破眼前这道防线,今晚却必须拿出一个主意来。 又想了片刻,中万户奥尔格勒试探着建议:“如果此地没有突破之机,不如我们放弃吉州,直接东进。 反正隆兴府己经大半在我军之手,强攻下龙马坪或进贤城,大军就可以直接杀到江南东路去1”众将顺着奥尔格勒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在几乎把脖子扭伤的情况下,终于在江西南路和江南东路的交界处,看到一个潜在的突破口。 那是地处鄱阳湖南岸的一处边角之地,没有任何军事价值。 鄱阳湖水系非常不稳定,在隆兴府治下的进贤、龙马坪和坞子口之间,还有几个彼此相连的小湖畔。 干旱之年,这些湖泊则变成一片沼泽,洪涝之年,这些小湖则成为鄱阳湖的一部分。 由于蒙古武士不熟悉水战,所以伯颜也从没想过以此处为南下路线。 “攻取此地,我军甚至可以攻取抚州,直接南下去建昌入邵武,那是文天祥的老巢,邹讽不得不救1”见伯颜没有明确表示否决,奥尔格勒越说思路越宽,慢慢归纳出了一个绝对匪夷所思的闪击计划。 “使不得,此计纯属送死一只要邹讽动一动,咱们就不得不回师相救1”老将火者不花连连摇头。 从目前大军的驻地到奥尔格勒所指的地点,至少有五百多里的路要绕行。 蒙古军中一人双骑,的确非常适合长途奔袭。 但从成吉思汗到忽必烈,没有一个将领做过五百里远的大迂回。 这么远的距离,兵马一旦出发,统帅就无法控制。 而长途奔袭,守军得到消息后一定会做出充足的准备。 并且万一邹讽趁机杀出防线来将蒙古军的退路卡断,则大军有可能陷入重围,不战自溃。 “末将听说,此刻守卫进贤的是一伙降军。 此刻赣江之险,我与敌军各有其半。 只要突破武阳水”奥尔格勒小声坚持。 东进的最大优势不单单是可以选择一个较弱势的对手,那边的地形对蒙古军也有利。 抚州、进贤一带地势平绥,过了武阳河后大军绕向东南,则面临着一大片开阔的平原。 向南一直到大武夷山都不会再有类似与江西的关卡阻挡。 径直向东则可以扑入两江,那里驻扎的都是一些警备部队,战斗力与破虏军绝对不在一个层面上。 看到战略大迂回可能带来的好处,武将们立刻分为了两波。 支持奥尔格勒提出的这个冒险计划的全是些年青将领,江南西路久攻不下,早己耗尽了他们的耐心。 破虏军的焦土政策,更是让他们没勇气再与守军在山岭里继续纠缠。 以火者不花为首的老将军们却旗帜鲜明地反对这个建议,他们认为,一时攻不破吉州防线,大伙可以在此与邹讽对峙。 等到忽必烈陛下从东线过了江,眼下防守方的阵地即便固若金汤的,到那时也必然土崩瓦解。 而大军千里迂回,胜自然可以早日结束伐宋之战。 一旦失败,则会全军尽没,把先前所有战果都葬送掉“从襄樊调来的新附军到了哪里?”伯颜听了一会儿部将们的争执,盯着地图询问。 “在这!”火者不花用手在地图上点了点,“上高城,雨大,锦江涨水,他们被隔在岸北了!”“我就知道这群养不熟的狼崽子会找借口!”伯颜双眉轻轻向上一挑,牙缝里硬进出了一句命令:“传令,各路新附军加快脚步,三天之内,就是爬也要给本帅爬到袁州来!逾期不致者,让他们自己去看军法!”“是!”老将们如释重负般喘了口气,齐声答应。 伯颜催促新附军加快脚步,意味着他放弃了奥尔格勒的冒险主张,下一步准备用新附军这些肉盾来填平邹讽的营垒。 这样,这场战役的最差结果也就是不胜不败的平局,各人所部兵马虽然都受到巨大损失,但根本尚在,将来有的是机会恢复元气。 “传令各路兵马,从今天起停止对各关口的攻击。 黄泥关和瓦土关的兵马先撤回来!等新附军来了,由他们担任主攻”伯颜沉着声音,继续命令。 “只怕那些不肯尽心!”有人小声嘀咕。 新附军全是一些软骨头,欺负百姓,弹压地方尚堪一用。 攻击邹讽的防线?蒙古武士都无可奈何的关卡,他们扑上去估计与请邹讽听戏差不多。 “本帅要的就是他们不尽心。 传令下去,新附军身后不派督战队,具体怎么攻,让领军武将自己决定!”伯颜的脸色阴沉似水,不容置疑地吩咐。 “是!”几个年青将领有气无力地答应。 照目前情形,看来伯颜大人准备与邹讽耗时间了。 奥尔格勒的计策虽好,却没人敢冒险一试。 没等他们耷拉下的头抬起来,伯颜用手指敲了敲地图,开始点将:“火者不花!”“末将在!”老将火者不花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伯颜施礼。 “你与奥尔格勒、格毕图、阿布其格,率领五个万人队明天一早出发,直扑武阳水。 五天后,前锋兵马至少要在丰城内出现,否则,军法严惩!”“末将…火者不花吓得身体一哆嗦,半晌无可奈何才补了“听令!”二字。 丰城距离武阳水只有三十里,伯颜把手中蒙古军分了一半去那里,显然是准备实施奥尔格勒的冒险计划。 老将军极不情愿,但军令如山,不由他抵触。 正沮丧间,又听伯颜命令,“沿途大张旗鼓,前部抵da丰城后,用一切手段征集船只,准备木料,城里的民宅随你拆,务必在十日内,把渡河物资准备妥当!”“是!”火者不花铁青着脸答应。 长途迂回,再架设浮桥,两段时间加在一处。 守卫进贤的宋将即便是傻子,也知道元兵到了。 这一战,肯定收不到任何效果。 “其余各部后撤修整,然后陆续向东移动!”伯颜笑了笑,眼角瞬间射出两道寒光,“待邹讽杀出吉州后,咱们回头砍了他!”好一条调虎离山之计,也只有伯颜,才能从一个不成熟的建议中总结出这样一个陷阱来。 帐中诸将,无论年青激进还是年老持重的,一时都兴奋了起来。 围着地图指指点点,沮丧之气一扫而空。 。 “丞相之计虽妙,只怕那邹讽不肯上钩””议论了片刻,有人小心地提醒。 “那本帅就直接渡过武水,踏平他的两江!”伯颜一拍桌案,大笑着说道。 两江空虚,元军直扑而下。 但如此大规模的军队调动,邹讽不可能发现不了。 然而,当他发现了敌军的动作后,摆在面前的路却只有两条。 要么赌蒙古军渡不过窄窄的武阳水,要么冒险出兵反抄元军后路。 无论邹讽怎么选择,双方下一轮较量,必然发生于群山之外。 华夏 (四 下) 上兵伐谋,就在邹??氪锎罕舜耸蕴阶盼?苑讲贾孟葳宓氖焙颍?嗬胂逖羧?倮锿獾穆盹肷剑?蝗盒u宋锴那牡鼐奂?谝黄穑?蚱鹆嗽??覆莸闹饕狻?这一代本来就乱,石穴寨,王子寨、牯山寨、十几个山寨遥遥相望。 大的匪帮有二十余家,小的匪帮多如牛毛。 北元南下的时候,曾经把山贼们招安过一阵子。 但是忽必烈君臣很快反悔,答应好的官职、俸禄和军饷都没到位,并且把前去接受招安的头领砍了脑袋。 江湖豪杰们发现上了当,索性再次拉杆子。 地方官员也曾尽心剿过几次匪,奈何山区过于贫困,百姓们与响马基本无法区分。 收成好时,这一代治安就逐渐好转。 收成差时,就有人上山为盗。 当收成差到了抢无可抢的地步,响马们又纷纷转业,化整为零到光华、谷城一代做乞丐和毛贼。 大元官吏们见土匪们成不了气候,慢慢也懒散下去,任由山岭间的马贼自生自灭。 间或有被劫的商旅前来申诉,官老爷们则使出连哄带骗的惯用伎俩,和稀泥了事。 马镫山四周的汉子们换了一茬又一茬,穷惯了,也被人歧视惯了。 突然有一天听说有大人物想请他们帮忙时,立刻受宠若惊,进而掂量起自己的身家来。 “要咱们出兵,可以,军饷得文大人给发,不要纸钞,不要银子,统统折成盐和米,每条汉子每年给米三,不,五石,盐二,三斤,否则,大伙谈都没得谈!”二十家公推的,见识最广的总瓢把宋九拍打着桌子喊道。 嘴巴里喊得声音虽大,手掌拍桌子的声音却不响。 聚义厅内的唯一的桌子是太祖南下年间的古物,前年大伙下山逃荒的时候,不小心被蚂蚁蛀空了腿,如果用力过大,弄不好会立刻拍散了架子。 一拍两散的口彩他可不希望出现,山上山下几万口子等着米下锅。 如果真的把宋使气走了,老少爷们儿得活煮了他。 但瘦死的老狼不能倒架,如果要价太便宜了,让人怀疑自己的实力还不说,日后重新讨价还价也不方便。 “米,我一粒没有。 鞑子的军粮马上从老灌河上过,能不能让老少爷们吃口饱饭,那得靠你们自己。 盐巴就在顺阳镇的码头上,整整五大船,每船六千斤雪花精盐,北朝太子亲手签署的路引!”宋清浊笑眯眯地冲三山五岳的豪杰们介绍自己的出价,说话的声音慢慢抬高。 跟文天祥主动请缨北上联络各地豪杰,这是他的第二站。 上个月在伏牛山,他已经聚拢豪杰们跟汝州的运粮队打了一场,缴获了几万斤粮草之外,顺带着摘了鲁山县县令的人头。 听伏牛山的瓢靶子杜万年介绍,京兆、邓州等地最近给伯颜凑了一批粮草,所以他又化妆成京城里盐商的管家,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马蹬山下。 就如油里边溅入了一滴水,聚义厅里轰地一下炸了锅。 不顾宋九爷的颜面,大小头领纷纷叫了起来。 “三万斤盐,我的妈呀,那可咋吃,把人腌成盐巴核了!”“多少,三万,你听清楚没,不是跟鞑子上次一样吧,又糊弄咱们。 上次咱们去领粮饷的人,半粒粮食没回来,可是把脑袋挂在了城墙上!”“吃不完咱们不会卖么,人家说北元太子亲自签的路引!”“他是宋官,太子怎么给他签路引,到底谁在打谁啊!”“…….”年久失修的聚义厅不禁吵闹,众人的说话声一大,明瓦下就有土如胡椒粉般嗖嗖下落。 空气里立刻弥漫起了怪异的朽木味,把嘈杂声呛回嗓子里。 “宋,宋军师,让,咳咳,让您见笑了!”老当家宋九尴尬拍打着头巾,把宋清浊请到了大殿外。 漫天要价,是大伙在接见宋清浊之前商量好了的妙棋,只是宋九爷根本没料到,对方先扔下自己一个大订单砸烂了自己铁算盘。 三万斤精盐,按每个义勇三斤盐的佣金算,山寨得凑出一万人马帮宋清浊做了这笔买卖。 马镫山附近各寨若真能凑出一万可战之兵,众寨主们爷们也不至于穷得全打光棍了。 大小寨主们见宋九与南方来的“老客”出了聚义厅,赶紧拍拍身上的土跟了出来。 这笔买卖到底有多大,头领们可得听清楚了。 免得宋九那老小子起了黑心,吞了大伙应得的那份红利。 “也好,顶着太阳说话,大伙心里亮堂!”宋清浊不丁不八在堂前一站,尽量学着江湖口吻向山寨头领们许诺:“三万斤雪花精盐,只是定金。 路引是咱们的人花高价在京城里买出来的,诸位吃不完,可以运到周围去卖。 船舱底下还有二十副翎根甲,五百张角弓,二百把断寇刃,明个晌午就能运到山下,算是文丞相给大家的见面礼儿。 至于诸位当家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咱们买卖成不成,交情永在!”众头领又是嗡地一声,乱了阵脚。 翎根甲、断寇刃、还有四年驯制才能出库的角弓,这可是地方新附军都未必用得起的好家伙。 文丞相算是给足了大伙面子,大伙照理说不能不识抬举。 可截杀粮队的事情毕竟不是拦几个小商小贩,一旦把官府惹毛了,大伙的老巢就有危险。 河北那边有事实明摆着,元军南下,不打破虏军,先拿造反的山贼们祭旗。 “怎么,难道大伙就有大家劫舍的本事,没有杀官造反的胆量不成?”宋清浊见半晌无人上前回应自己,故意激将。 “宋,宋军师可不能这么说。 咱们马镫山、牯山寨方圆几百里,可没出过一个孬种!”老宋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怒气冲冲地回答。 “那就是嫌宋某给的定金薄?”宋清浊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 “也不能这样讲,文丞相给面子,咱们大伙不能不要这个脸。 但是,但是…….”宋九但是了半天,也没但是出个所以然来。 二十几个寨子,名义上他是总当家,但各寨有各寨的心思,很多事情他做不了主。 文天祥给的定金不是薄,而是太厚了,厚得让大伙心里忐忑。 钱财好拿,大伙付出的代价估计也不会小。 截粮只是第一步,后边不知多少掉脑袋的事情得为他去做。 “但是,你们怕咱大宋在南方支持不住,到时候被鞑子当破虏军来征剿,对不?”宋清浊摇头,眼神在不经意间露出了几丝不屑。 看人看神态,从众响马的举止间,他已经看出了这伙人心不齐,眼界也有限。 为了顺利完成文天祥交给自己的任务,宋清浊只好试一试最冒险的方法。 “宋大人怎么如此说话,咱们二十几个山寨能聚到一处,就摆明了不怕鞑子看着扎眼!”牯山寨的大当家周子玉上前一步,反驳道。 他只向前迈了一小步,却与同行们拉开了很大距离。 显然有人在他前进的时候,悄悄地把脚向后挪了半尺。 “其实诸位还有一个发财的好办法,就是明天接了宋某的货。 然后把宋某的脑袋割下来,送给元人当蒲包。 说不定人家看你们恭顺,还能受了大伙的招安!”。 宋清浊装做没听见周子玉的抗议,继续冷嘲热讽。 “你,你这不是埋汰咱们么?”周子玉怒火上涌,挽起胳膊就想跟客人拼命。 割了宋使的脑袋献给元朝官吏,这步棋大伙事先不是没商议过。 若不是海沙帮和伏牛山都放下话来,凭借宋清浊此刻这嚣张态度,就足够让寨主们找到出卖他的理由。 但是,文天祥的面子他们可以不给,海沙帮张帮主的和伏牛山杜寨主的面子他们不能驳。 万一张帮主断了私盐这条路,那价格昂贵,一斤里搀着半斤沙子的官盐可不是各山寨能吃得起的。 杜寨主那里更惹不得,伏牛山绺子大,虽然与此地隔着几百里路,惹毛了杜二楞子,他暗中派刀客前来寻仇,那更是防不胜防的麻烦。 “周大当家稍安勿躁!”憋了半晌气的宋九猛然喊了一嗓子,暂时压住了众人的骚乱。 冲宋清浊拱了拱手,说道:“宋军师这是哪里话来,即便不看文丞相的颜面,咱们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宋字,按江湖规矩,你来到我的地盘上是客,做主人的拼了性命也得保你平安!”“就是,咱马镫山各寨虽然穷,志气却不短!”周子玉在旁边给宋九帮腔,一张脸完全气成了青黑色。 “这定金,我们可以收,也可以不收。 关键得问您宋军师一句话,现在大伙帮了你,将来文大人成了气候,咱们这笔帐怎么算?”宋九摆手打断周子玉,径直问道。 “北上之前,文丞相有交代,大伙为华夏流了血,绝对不会白流!王师北伐后,各位手底下有多少兵马,就能做多大官。 至于进破虏军还是警备军,看诸位的战斗力。 反正不会像鞑子那边,骗了你们买卖,反过来又征剿你们!”宋清浊毫不犹豫地回答。 北方沦陷已久,他从没指望这些山大王能像陈吊眼、西门彪一般,还记得自己是个汉人。 无论问金银还是问前程,只要能在敌军身后点起火,文天祥已经授权他在一定范围内多付出些代价。 “宋参谋此话当真?”几个躲在后排的寨主一拥上前。 谁都不想做一辈子盗匪,就算为了祖宗颜面,他们也希望能有机会将身份洗白。 “大伙在北方,听说过文丞相有骗人之举么?大元朝气数快尽了,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么?”宋清浊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话,接连反问。 “可,可你….”周子玉想说‘你毕竟只是丞相府一幕僚!’,话没说出口,屁股蛋子上却被人拧了一把,火辣辣的疼感直接淹没了他的后半句。 “咱不能总让人热脸贴冷屁股!”有人趴在周子玉耳边提醒。 “这姓宋的说得有道理,大元朝气数的确快尽了。 北边、东边、西边,到处都是拉杆子造反的。 乱世来了,咱得睁大了眼睛投明主!”周子玉连连点头,然后又不住摇头。 文天祥是明主么?好像还真看不出来。 江湖上或者传言他侠肝义胆,或者传言他妇人之仁,就是没人说他有明君之相。 “参谋不仅仅是幕僚。 我若做不了主,丞相也不会派我来。” 宋清浊知道对方还在犹豫什么,笑着掏出一方印信,“实不相瞒,我真名叫赵刑。 当今称我一声王兄,诸位若还放心,我把这颗世袭的金印押给你们,将来有人食了言,你们拿着这颗印去官家那里讨债去!”说罢,把世袭的王印向众人脚下一放,远远地找了块石头,袍子一撩,大大咧咧坐了下去。 金印前,豪杰们蹲了一地。 这东西曾经听说,可谁都没见过。 宋参谋自承帝王之后,算得上对大伙推心置腹。 将来文天祥不认帐,跟着这敢作敢为的王爷,也不愁没官做。 宋清浊故意不回头,由着大伙浪费吐沫。 众豪杰闹累了,犹豫在三,终是受不了三万斤雪花精盐和将来高官厚禄的**,纷纷拍起了胸脯。 “王子寨出兵八百,明天下午山下听令!”一个身穿破烂牛皮坎肩的寨主率先答应。 “粮食劫下来,大伙怎么分我不管。 但三斤精盐,可不会发给不能上阵的老弱!将来给每个人的军饷,兵器,也不能浪费在妇孺手里!”到了这会儿,宋清浊反而不着急,慢慢跟众人讲起价钱来。 “那,那样我只能带四百几十号人过来!”牛皮坎肩红着脸,低声嘟囔。 “第一战打出了声威,手里有了粮食和银子,你还怕招不来兵么?”宋清浊拍了拍对方肩膀,笑着鼓励。 “兄弟我这次还带了几本练兵纲要,文大人写的书门户手打。 陈吊眼你们知道不?他的兵就是这么炼出来的。 想抄的尽管派人来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铺!”众寨主轰然以应,你出三百,我出五百,很快凑足了四千多人。 宋九爷咬了咬牙,把老营看家的兵都交了出来,拼齐了五个千人队。 第二天在过路的盐帮手里领了宋清浊答应下的三万斤精盐和一批兵器后,悄悄埋伏在了老灌河的必经之地。 烈日下,新附军千户王复顺带着两千多士兵沿着河岸匆匆而行。 老灌河又名浙水,作为汉江的支流,这条由北向南的河渠成了邓州、京兆、嵩州三地的重要运输命脉。 虽然眼下沿途不太平,但伯颜在前线催的急,地方官员们不得不冒着风险把粮草向南运。 “将军,我总觉得这路上不对劲儿?”一个小校凑上前来,低声提醒。 自从过了内乡,河上就没见到一艘白棚货船。 宽阔的河面空空荡荡,除了几十艘吃水线压得很深的粮船外,连渔夫的扁舟没看不见。 “别乱说话,那些山寨什么斤两,你自己还不清楚!”王复顺大声给弟兄们打气。 沿河盘踞着几个匪穴,但那些土匪实力都不强,两千护粮兵足以逐个踏平他们的山寨,按道理,贼人胆子再大,也不会冲上来找官军送死。 “倒也是!”小校想了想,说道。 眼睛瞟向白花花的水面,依然觉得心里糁得慌。 “咕、咕、咕”几声野斑鸠的叫声打破了河道的宁静,逆着船队前进的方向,几双翅膀呼啦啦飞上了天。 “这地儿本来就荒凉,看这鸟肥的!”王复顺耸耸肩膀,指着天空点评。 鸟长得肥,说明附近没有人家。 没有人家,则意味着土匪也不经常光顾这一带。 还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呼啦拉,芦苇丛中又飞起一群不知名的水鸟,慌乱的翅膀掠过河岸,遮断了士兵们头顶上的阳光。 紧跟着,无数大小船只从芦苇荡里窜了出来,渔船、货船、独木舟、苇子船,密麻麻拦住了河面。 “靠岸结阵!”王复顺大声命令,声音瞬间变了调。 晒得昏昏沉沉的士兵们抄起刀枪,沿河摆开防守阵势。 脚步没等立稳,忽然听到一声炮响,两个以重甲步兵打头的千人队,沿着河岸呈楔形压了下来。 楔形阵后,百余名弓箭手挽起强弓,冲着结阵的新附军就是一波箭雨。 刹那间,猝不及防的新附军就被打懵了,前拥后挤,乱做一团。 很多人甚至没等与敌军交手,就被自己人挤到了河里。 茂密的芦苇丛中涌出百余名水鬼,拉手的拉手,扯脚的扯脚,顷刻间,落入的士兵就不见了踪影。 “芦苇里有人埋伏!”士兵们惊恐地叫道。 实在不敢相信,在水鸟的翅膀下,居然有人能藏得住身。 “山上,山上!”几十名士兵哭喊。 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十几名身穿锁甲的将领高高地扯起一面战旗。 一道长城,一弯晓月。 那是破虏军特有的战旗,再一次从江南插到了江北。 华夏(五) 仅仅半个时辰,马镫山各寨豪杰们就杀散了先前他们不敢轻易招惹的官军。 大刀、长枪、弓箭,各种缴获来的军械堆了一河滩。 泥洼中,还有丧了胆的新附军士兵,哭着喊着请求饶恕。 “这票买卖干大了,亏了宋军师计策妙。 今晚回去,咱们摆流水宴,挨个给军师敬酒!”望着河道内一船船散发着香味的粮食,老当家宋九乐得下巴几乎掉进了水里。 “是老当家布置得当。 那些俘虏还是放了吧,杀了他们坏大伙的名头!”宋清浊看了一眼围在河滩边磨刀霍霍的众响马,不忍地劝道。 “那是,咱现在是仁义之师,不能给文丞相脸上抹黑!”宋九笑着捋了捋被血染得通红得胡子,对着身边几个寨主吩咐,“问问那帮兔崽子,愿意留下来入伙的一律欢迎加入,不愿意入伙的,脱下铠甲,自管走。 爷们随时欢迎他们回来寻仇!”几个寨主平素被宋九说话的语气弄得一愣,他们本与宋九互不统属,大伙此番只是临时聚在一起做“活”,事了后各回各寨。 可今天看宋九如今这模样,分明把众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属下。 “快去啊,楞着干什么?难道看船上粮食多,唬花了眼不成!”宋九向宋清浊身边一站,狐假虎威地喝道。 “尊令!”周子玉拱了拱手,先跑了下去。 以前各山寨各自为战的时候,可没揽过这么大的买卖。 有第一次,今后就有第二饮。 与其看着大伙为头把交椅起争执,不如趁着文丞相的使节在,把名分先定下来。 “是,得令了!”其他几个寨主学着戏台上看来的姿势,叉手施礼。 心中暗自骂道:“今天看在外人面上,不和你老东西计较。 你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老子把自己该分那一分粮食领到手,拍屁股回家当富豪去!谁跟你继续干掉脑袋的勾当!以往山贼们做“买卖”,对俘虏要么视作肉票等其家人来赎,要么一刀剁了了事。 马镫山各寨穷,自己的粮食还不够吃,没理由养活一伙潜在的不安定分子。 但现在有了足够的粮食,扩充实力就成了寨主们不约而同的想法。 被俘的新附军将士足有一千多人,在各寨主的“好言相劝”下,一个不落地都“主动”入了伙,与老寨丁们掩埋了死者,抬起了伤号,押着粮船,浩浩荡荡地向老营走。 守在各寨老营的妇孺门早就得了信儿,船一靠岸,立刻端着口袋、簸萁、大斗小升蜂拥而上。 一时间,马镫山前狭窄的河滩挤了个满满,后面还有性子急的,干脆跳进水里向粮船边游。 “这么多人,要是都归拢在我的寨子里……,然后把眼前这个王爷维护好了,文大人说将来谁人多,谁能打谁做官。 俺宋家……,唉,赵大人早来几年就好了,小五子不会饿死,全家就他长得有官人模样!”宋九爷自顾坐着白日梦,浑然不见百姓们己经为了分粮的先后次序开始动拳头。 “老当家,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人命。 要是元军趁乱来袭,咱们肯定吃大亏!”宋清浊轻轻拉了拉老宋九的胳膊,低声提醒。 “唉,唉,是这么个理儿。 杨老三哪,你带着本寨的弟兄守住十里外的上游。 韩老六,去带着你寨子里的人围住粮船,谁敢再向前挤,拿刀背给我抽。 周子玉,你去找几杆大称来。 其余的老少爷们,先拢住自己寨子的人,不要向前挤。 这么多粮食,亏不了你们。 咱们今儿当着大伙的面,按先前各寨出人多少来分粮食。 人头份,多出的多分,少出的少分,谁也别喊冤!’!老宋九在对未来的憧憬中缓过神,跳在石头上大声命令。 看在这么多战利品的份上,众寨主痛快地听从了他的安排。 有人带队伍去上游把风,有人负责维护秩序,有人上前收拢自己寨子里的老幼,还有人瞪大了双眼盯着,唯恐宋九在统计战利品时假公济私。 人群候慢恢复了秩序,临时搭起的栈桥边,空出好大一块词滩来,周子玉带着四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抬着大称,一称一称的量麻袋。 “这是军粮,地方官只敢多送,不敢虚报。 您老找俘虏中官衔最大的问问总数,好过这么一袋袋称!”宋清浊站在老寨主身后,尽量压低了声音指点。 “对,是这么个道理,谁敢欺骗伯颜,他可是大元丞相!”老宋九把大腿拍得啪啪直响,恍然大悟后,立刻有了计较。 “来人,把那几个当官的分散开,各自问口供。 这拨粮草多少,还有多少是供他们路上嘴的,问清楚了回话。 撒谎的那个,立刻杀了!”众寨主一声答应,马上去问俘虏口供。 新附军将领和上兵之问气色差别很明显,很快,几个看上去相对白胖的,无论穿看士兵还是军官的衣服,都被分头挥了下去。 过了片刻,寨主们报来统计数字。 各山寨纷纷派出自己的师爷、帐房,几把算盘同时拨打,顷刻间就把各寨应得的粮草数算得明明白白。 “没给军师留一份?”宋九铁青着脸,盯着前来回话的帐房问道。 “没,没,宋,宋军师他只一个人,先前说好了按人头分!”带头的帐房先生红看脸,嘟嘟嚷嚷地说道。 他不是宋九寨子里的人,所以也不怕宋九发火。 只是觉得自己这么分的确亏了良心。 宋清浊虽然是一个人,可大伙这趟做“买卖”的刀枪、弓箭和铠甲是人家出的,预先支给寨丁们的饷盐也是人家冒着风险运来的。 “混帐,你们这帮没良心的,不是成心让人看咱们笑话么?没军师安排的计策,咱们哪敢动这批粮食?”周子玉神上前,大声斥责道。 他看出来了,今后马镫山周围的各寨子,肯定要唯宋九的马首是瞻。 趁过时机好好表现,说不定军师大人会给自己争取个二当家的大印。 论年龄,宋九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等把老家伙熬翘了辫子,这伙人马就是他周子玉的。 “对,咱做人不能太贪,该给宋军师分两,不,该分两成半给军师。 其他的才是大伙的!”几个寨主咬着牙表态。 宋清浊上山时就带了十几个侍卫,分他再多的粮食,他也没本事带走。 口头上的慷慨举止,谁都能装得出来。 “依宋某之见,大伙只能分四成,其余六成不要分,留下来!”宋清浊笑了笑,说道。 声音不大,却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响。 “六成?你这后生意太贪了吧!”一个年龄看上去有七十开外,衣衫褴褛的老汉大声质问。 “这家伙是个白眼狼!”众人纷纷附和。 “大伙跟他客气客气,他却一下子拿走六成收益,真是不知道好歹!”人们推操看,喝骂看,渐渐乱了起来。 若不是有喽罗在一旁弹压,拿着袋子等着分米下锅的老弱就准各冲上来给宋清浊一顿老拳。 “大伙听我一句,六成粮食宋某一粒也不带走。 日后还会派人给你们送银子,送盐巴!我就这么几个人,想拿也拿不动!”宋清浊找了块稍高一些的石头,站上去,冲着人群喊。 百姓们听见他的解释,慢慢停止的喧闹。 宋清浊环视一张张满是风霜的脸,大声喊道:“大伙今天可以把粮食全分了,可吃完了这批军粮,下一批鞑子还会送上门来么?”“也是!”人群里响起了几声嘀咕,“可至少三个月内甭用喝粥。 省看点,还能留一部分做种子!”“大元丢了军粮,会善罢甘休么?他们派兵来剿,你们种下的庄稼能收到自己家里么”宋清蚀缓了口气,继续问。 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方才大伙都光顾看分粮高兴,忘记了官府会派兵剿匪这个道理。 最近几个月估计肚子不会挨饿了,但想睡个安稳觉估计也没什么希望,马镫上各寨实力弱小,元军一来,山寨只好搬起铺盖四处打游击。 分到百姓家里的粮食估计还得被官兵抢走。 “军师,您给指条道吧,咱们听您的”,周子玉率先表态。 连日来,宋清浊出言必中,从安排人手伏击粮船,到统计战果,处理善后,没一处不令人折服。 此人不是贪婪之辈,他要求大伙把六成粮食留下来必然有他的道理。 “留六成粮食充做军粮,你们二十几家山寨联合起来组一支队伍,平时可以卡断这条水路,在群山之间逍遥快活,元军来了,大伙合力应付。 北边外的伏牛山李寨主,熊耳山杜寨主都是响当当的豪杰,三家联手,彼此呼应。 邓州府非但不敢征剿,没准将来连邓州府库里的粮食、金银都是大伙的!”“那敢情好!”众寨主齐声应了一句。 今天合力抢粮船,己经让他们见识到了合作的好处。 为了对抗即将来临的官军,各寨合并己经是不可避免的选择。 “可宋军师,您会留下来当首领么?”石头寨寨主王小七期待地问。 马镫山一带的绺子一直成不了气候,与他们中间从来没出过有能力且有气度的首领关系甚大。 宋九爷虽然名义上被推出来应付南方来使,实际上并不能服众。 否则这些年大伙也不至于一盘散沙般,当了盗匪还得兼职乞丐。 “宋军师是干大事的人,不会窝在旧们这穷旮旯!!,宋九爷狠狠瞪了问话的寨主一眼,笑着回答。 “那谁来给咱们当头,有道是鸟无头不飞,蛇不头不走!”王小七不顾宋九己经发黑的脸色,继续询问。 “对,文大人得给咱们派一个头领过来,不然大伙还是打不过官军!”几个势力相对较大的寨主趁机起哄。 他们也不期望首领人选落在宋九手里,这次分战利品,由于各寨事先保留实力,己经让宋九占了便宜。 但将来的好处不能让宋九一个人占了去。 各寨实力与宋九的寨子相差不大,没有听他指挥的道理。 文大人正在长江边上和鞑子开战,派不出将领来。 你们的事情,还得你们自己解决!”宋清浊摇摇头,给了大伙一个失望的答案。 诸寨主心里的失望立刻摆在了脸上。 没粮的时候,谁也不敢起聚集兵马的念头。 有了相食,就等于有了发展势力的可能。 偏偏机会就在家门口,大伙却没本事把握住它。 “不过,宋某有个好办法。 各寨无论大小,每个寨子一票,投票选总当家。” 宋清浊看看大伙的脸色,慢吞吞地说道。 “唉,这个办法咱们试过,不成!不成!”周子玉的头摇得像货郎手里拨浪鼓,连声否决。 各山寨选过无数次总当家,每饮选上来的,不是心胸狭窄,就是处事不公。 闹到最后,反而让大伙彼此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生分。 “不成,不成,没当家之前人模狗样,当了大当家,就给弟兄们穿小鞋儿!”王小七看看宋九,故意抬高了声音。 “这不成,那不成,你们说怎么办?”宋九脸上挂不住了,立起眼睛呵斥道。 “你看,九爷没当大头领呢,就先摆了威风。 当了大头领,大伙怎会有好日子过。 要我说,不用推,要么宋军师给大伙指派一个来,要么抓阉,让老天来选!”王小七成心跟宋九过不去,声音提得比宋九还高。 “又不是分牲口,抓阉个屁!”韩老六生气地骂道。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各说各的道理,又纷纷吵做了一团。 能做到寨主的身手大抵都不错,吵到后来索性掳胳膊,挽袖子,谁备先打上一场再论。 “且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了好继续分粮食。 父老们可都饿着呢?”宋清浊听了一会儿,知道了症结所在,大声劝道。 寨主们都不说话了,几个意见不合的红了眼睛,彼此在心里想着报复对方的狠招儿。 “你们投票选寨主,大伙一人一票投在酒坛子里,谁也看不到你选的是谁,最后票多的那个做大当家!”“咱们先前就是这么干。 没好处时,都选别人。 有好处时,二十几个寨主一人一票,选的全是自个儿!”周子玉苦笑着向宋清浊解释。 “看来这帮家伙不是一般的散!”宋清浊心中暗暗叫苦。 劫粮只是他来此地的一个任务,把这些山寨头领们团结起来,给忽必烈和伯颜的后路四处放火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如果不能想一个令众人满意的好办法,估计等自己走后,这些山寨还得逐个被元军打垮。 眼前的情景和福建地方官员的选举极其类似。 最初元军实力强,破虏军实力弱,所以没人肯争那些地方官位,除了少数有心为国出力的人主动当选外,大多数被选上的地方官吏都如丧考批妣。 后来破虏军越战越强,东南的局势越来越明朗,地方官的换届选举则每次打得焦头烂额,每个有投票权的恨不得都把票投给自己。 大都督府为此费尽了心思,出台了无数补救措施,修修补补这么多年也没能让选举制度彻底完善。 好在大伙吵看吵着都习惯了,选举在里正、村镇得以跌跌撞撞地继续进行,在州县一层,也隐隐有了与科举一较短长的趋势。 之所以争,是由于当选者权力太大,那个位置好处太多。 寨主们说得好,没好处时,大伙的票就都投给别人。 估计这次宋九负责承担起接待使者的任务,就是这么被选出来的。 想到这,宋军师清咳了两声,说道“其实这事儿不是没办法,首先,做大当家权力不能太大。 非战时,不得处置任伺寨主!分战利品时,他的寨子也只能多分半成。 并且,每次作战,大伙听他的指挥,他的寨丁必须出得最多,冲在最前边!”“那平时大伙怎么办?”有人大声问道。 按宋清浊这么说,这大当家的确没什么争头儿,虽然比别的山寨多分半成好处,估计没几年下来,手中得家底也打光了。 “平时,众山寨各自负责各自的事情。 遇到需要大家出力的事,大寨主在聚义厅召集大伙,由他提方略。 至于这于方略是否行得通,还是由各寨主投票表决。 超过半数答应了才能执行,半数以上不答应,谁也没权力逼着大伙做!”宋清浊笑了笑,把一些地方官员选举和执政的举措改头换面借鉴了过来。 “要是有人犯了规矩呢?谁来负责分战利品呢?”“要是有人犯了规矩,战时有大当家当场以军法处理。 平时,由二当家负责审理定罪,大当家不得干涉。 至于战利品,也是由二当家提方案,大伙表决!如果大当家处事不公,或没有带领大伙作战的木事,还是由二寨主牵头,弹劾他下来。 只要有半数人通过提案,大当家就得下台,不能恋栈不去。 否则,破虏军再不负责山寨的军饷,大都督也不承认大伙的番号!”宋清浊的话说得很硬。 他没有更多的精力放在这么小的一伙义贼中,临走之前,必须尽最大肯能为山寨完善一个章程。 “谁来当二当家!”众寨主听闻二当家权力如此大,眼睛立刻放出光来。 “这二当家么,却不是由大伙选。 而是每战功劳最大,斩首最多那个当。 每任只能当到下一轮大战开始,每战一次,凭战功争一次!”宋清浊笑看回答。 这个建议不是出自南方的选举制度,而是出自方家海盗。 海盗们虽然有总统领,但每个岛基本是一个独立的队伍。 为了这些队伍能统一作战,方家施行了很多奇妙的措施。 其中最有效果的就是战舰上的水手长制度。 方家舰队每艘战舰上都有舰长、副舰长和大副。 外出劫掠时舰长负责指挥,分配除了按比例上缴之外的战利品时,则有副舰长按事先约定的规矩进行。 水手长负责监督,舰长只能比普通水手多拿一小部分。 舰长由大伙推举而生,如果他不得人心,水手长可以提议对他进行放逐。 在没加入大都督府体系前,几乎每年都有舰长被放逐到荒岛上。 作为总当家,方笙也没权力干涉海盗们对舰长的处置。 “行,就听军师的!”众寨主想了想,都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有人心里对这个方案不甚满意,但能由自己来选择,总好过了白白便宜宋九那斯。 当天晚上,把各自应得的粮食清点明白,指派心腹运走后。 众寨主没有摆庆功宴,而是瞪大了眼睛,互相监督着选出了大寨主。 如周子玉事先所说,众人都投了自己一票。 现在的大寨主,将来会成为大将军,巨大的**不容大伙谦虚。 宋九因为得了宋清浊一票,以高出他人一总票数,两票当选为首任大当家,为此,老家伙气得脸色发黑,连顿像样的晚饭都没给大伙准备。 首任二当家的差事没有争议地落在了周子玉头上,白天作战时他与几个宋清浊的亲兵挨得近,凑在小攻击三角阵中占了个大便宜。 各寨主心里虽然不服,但元将王复顺的人头是周子玉亲手砍下来的事实无人能够否认,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参照宋清浊的建议,马镫山附近各山寨共同制定了统一的山规,结成了一个整体。 并且依照大都督府的游击战手册开始整顿、训练队伍。 留守邓州的元军将领数日没等到粮船,派了细作探察,才知道自己的地面上凭空又冒出了一股大绺子。 京兆府的官员为了推卸军粮丢失之责,己经把弹劾奏折快马送进了京城里。 党项将领李方大怒,拼凑了五千兵马入山剿匪。 先前见着官军便作鸟兽散的土匪们突然长了本领,凭借地形跟元军大小打了十几仗,吃了些亏,却始终没有溃散。 李方剿匪不下,正懊恼的时候,又闻听伏牛山众盗出了山,在南阳附近大肆骚扰,不得不悻然撤离山区,去救南阳之急。 打退了元军进攻,马镫山众义贼登时气势大盛。 出兵四下攻掠,很快把老灌河这条从北向南重要的运粮水道彻底掐断。 伏牛山、熊耳山、郾城、陈州,在忽必烈的伯颜的后路上,越来越多的汉人举起了义旗。 地方官员从百姓手中硬夺下来,运往前方的粮草、物资在路上纷纷被劫,北元的军需补给岌岌可危。 让忽必烈更头疼的是,随着义军势力的扩张,华夏人这个称谓,快速在北方大地流传。 华夏(六) “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关于华夏这个词,忽必烈并不陌生。 在唐初名儒孔颖达的一份奏疏里,曾经详尽地解释了华夏一词的由来。 但是,眼下各地纷纷流传的新华夏概念,显然己经超越了孔颖达的见解。 论服章之华美,建筑之壮丽,忽必烈自认为大元帝国绝不输于过片土地上曾经的任何朝代。 大都城可以见证帝国在这方面的辉煌,比宋唐两代那些曲转幽深,青瓦白壁,小家子气十足的汉家庭院,红墙黄瓦的大都城要宏伟得多。 光从修建这样一所大城所耗费的时间、人工和砖石材料来衡量,把唐都长安和宋都汁梁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大都的一个角。 而大元帝国官吏的服饰复杂程度也远迈汉店,一件四品侍郎朝服上用的珍珠、玛瑙、翡翠随便挑出来,都够换五件大宋宰相的官袍。 更甭说皇帝、丞相、那颜等王公贵胃的袍服。 如果这些还不能满足一个华字,在礼仪方面,大元朝也远远走在了各朝的前列。 有宋一朝,大臣动不动就跟皇帝甩袖子,瞪眼睛。 在店朝,魏征敢吓得太宗皇帝捂死猎鹰。 这难道能说是礼仪么?在大元,哪个臣子敢这么嚣张,早被侍卫们叉出去喂了狗。 眼下大元的尊卑之分,上下之防,等级之辩,远远超过了残宋。 文天祥敢把宋帝架空,把满朝文武都搬到自己的大都督府内公干,换在大元朝,那个权臣敢如此失礼?论规章制度,朝廷给汉人专用的各种规则都出自理学名家们之手,比出自赵普这个二半调子读书人给为大宋建立的制度,严谨一百倍,也更附合“儒学”精义!如是种种,每一项衡量去,民分贵贱、族分蒙汉、秩序井然的大元显然比残宋更堪称华夏,而尊卑不分,长幼不论的残宋此时却更像传说中的“变夷”。 但是,那些起义的乱匪门却不懂这个道理,他们纷纭说:华夏之人,人人生而平等。 不分民族,不论官识,每个人头顶上都是同一片蓝天。 不愿意受他人奴役,愿意与他人平等相待的,才是华夏之民。 刃倪些喜欢森严的等级,喜欢生下来就当老爷或者生下来就给人当奴才的,尽管离开这片土地,到漠北去继续他们的秩序……”这些流言让忽必烈很恼火,但他却找不出什么人才未应付。 大贤董文柄己经作古多年,唯一在笔杆子上能与陈龙复一较短长的叶李年初又被他几句话活活吓死了。 如今他帐下的汉臣留梦炎、赵梦板等人除了吟诗作画外,别无所长。 那个新崛起的黎贵达倒是有些才干,但眼下敌我双方决战之机,忽必烈可不敢用其他事情让黎贵达分了心。 戎马一生,忽必烈汗亲自参加的战斗不下百次。 攻坚战、追逃战、迁回战、反击战,什么样的胜利他都品尝过。 被人正面突破、被人侧翼包抄、被人叨断粮道,被人凭城据守耗尽士气,各种各样的败仗他也经历不少。 到了后来,胜利也好,失败也罢,都很难让他心里涌起太大的波澜,然而,眼前这一仗却不在他以往的经验之内,耗尽了他的耐心。 可以说,一个半月来,三十万大军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糊涂仗。 屡战屡胜,收获却等于无。 一个半月前,借着辽东大捷的气势,忽必烈率领大军攻入山东东路。 克莱州、取登州,下宁海,势如破竹。 守军如事先预料一样,沿途不断骚扰,在州府大城也做出了殊死顽抗,但双方实力上的悬殊差别让他们无法阻挡大军的脚步。 几乎每个州的抵抗都没超过十天,最激烈的战斗多发生在行军途中,当大元兵马攻到府城下,将数百门大炮一字排开后,战斗的结果立刻没了悬念。 只有最东端的宁海州在杜浒舰队的支援下坚守了半个月,最后也不得不弃城而去。 当大军站在海边上准备欢呼胜利时,有细心者突然发现一个弹丸之地被落在了身后边。 而这个弹丸之地又恰恰卡在山东东路的腰眼上。 如果不把它拿下来的话,莱州、登州、宁海,甚至潍州和密州,时刻都有被再次颠覆的可能。 “陈贼吊眼应该就躲在胶县附近!”月赤彻儿指着地图上那个被人忽视的角落,推断出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答案。 忽必烈点头称是,旋即派人追问负责扫荡沿途残寇的汉将何炜为什么这么多天没把弹丸大小的胶县荡平了。 亲兵擎着他的手谕飞马而去,第二天,却带回了何炜中炮身亡的噩耗。 忽必烈闻讯大怒,立刻下令分头扫荡各州的兵马到胶县附近集结,发誓要用马粪填平这个弹丸之地。 数十万兵马杀到郊县城墙下,却发现陈吊眼早己弃了城,躲到了海边的一群新建的堡垒之中去了。 敌手古怪的举止让忽必烈心里起了疑,在等待大军集结的时间里,通过俘虏之口,他发现自己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当。 陈吊眼部并非不堪一击,一个多月来,他们根本没有跟元军正式交过手。 先前在各州、县打着陈吊眼放号守城的,全是他沿途招募来的流寇和俘虏来的新附军。 而真正的破虏军主力,一直堰旗息鼓般在崂山脚下看热闹。 在占领山东东路大半年的时间内,陈吊眼过个大山贼搬空了治下所有州县。 在他和“**”和‘逼迫”下,除了那些极其偏僻的地方,整个半岛的大元子民不得不进行了一次大迁徙。 靠看黄水洋群寇和方、苏两家海贼的支持,全部财富和大多数青壮百姓都被陈贼用船送到了两浙和福建。 然后,陈贼把沿途招来的流寇和俘获的新附军充当炮灰,去守卫几个空荡荡州府。 “你是说,你不是破虏军。 那些州、府都是你们这些人在守?”忽必烈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起来,盯着俘虏的眼睛问道。 “如果敢欺骗大汗,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阿里海牙大声威胁。 从南方撤回后,他为了推卸战败的责任,把破虏军的战斗力形容得非常强大。 而一个多月以来,每攻克大的府、县,蒙古籍汉将们都要跑到他面前大声谈论守军的无能,借此暗示他曾经在大汗面前撒了谎。 “如果破虏军战斗力这么差,伯颜丞相不会久攻江西不下。 达春将军也不会战死在南方!”阿里海牙、阿刺罕等人大声为自己辩解,每次都招来肆无忌样的讥笑。 除了那个面色阴沉的黎贵达,三十万大军中,几乎没人相信他们的忠告。 为此,阿里海牙想破了脑袋。 最后终于在寥寥无几的俘虏中找到一个肯招供的,押着他过来向忽必烈印证自己的诚实。 “小的,小的哪里敢啊。 小的是两淮新附军,原来在张望张大人麾下效力。 张大人战死后,小的被陈贼硬逼着当了叛逆,日日,日日盼着官军来救啊!”俘虏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来报告!”忽必烈非常谨慎,唯恐此人是陈贼留下的‘死间’。 故意把自己人给对方俘虏,然后提供虚假情报让敌将上当,这种战术在《孙子兵法》里“用间”篇里曾经深入地做了探讨。 “小的想来,可,可没人相信我,给我通禀!”俘虏抬起头,满脸委屈。 自从来到山东东路后,陈贼就没打算守卫那些州县。 他把自己的队伍放在了胶县东北方十余里的一个港外内,招募百姓在那里修建堡垒。 至于百姓己经差不多撤尽了的大城,则“包”给了各路民军,还有被他俘虏来的新附军。 “陈贼让我们自种自吃,规定我们守州十天。 各种办法都可以用,十天后,可以弃了府城,跑到海边去。 杜浒在每个海边都留了船,接着大伙去南方!’!俘虏沮丧地汇报。 如果不是被火炮炸晕了,此刻他己经坐在了南下的大海船上。 有一个条款他没敢如实禀报给忽必烈,那就是陈吊眼答应,每多守一天,给他们发十个银币。 活着的到船上领,战死者则由南方的钱庄派专人把银币带给他们的家眷。 所以,各州府守军都尽量拖延时间。 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开始撤离。 莱州、登州、宁海的治所都在海边,元军在这边入了城,守军在城的另一侧同时下了海。 “你们家将军就那么傻,陈吊眼明显在让他送死,他们还肯替其卖命?!”忽必烈气得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道。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四十余天来一直被陈吊眼所愚弄,对各府城的攻打虽然顺利,然而,敌人在行军途中的偷袭,也让元军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如果先前与大军纠缠的只是些流寇,那么,接下来的战斗中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出人顶料的事情。 但是,从攻城战的激烈程度、最后统计出来的敌军尸体数字和各州府的地理位置上着,俘虏说的显然是真话。 “陈,陈大人,不,陈贼就在胶州堡。 这半年多,他和杜,杜贼一直在海边修建堡垒。 他,陈贼向我们承诺,说,说他决不南撤。 他要,要鞑,鞑子头儿,来得去,去不得!”不知道是被忽必烈的天威吓傻了,还是被火炮震晕了脑子,俘虏结结巴巴地汇报。 “鞑子头儿?”忽必烈听感到这个词非常新鲜,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个词是说自己。 气得一脚把俘虏踢翻在地上,拔出腰刀向下砍去。 “噗!”红光飞射,血溅了阿里海牙满脸。 几乎所有文臣武将都楞在了当场,陈吊眼的狡诈固然出乎众人预料,忽必烈的突然失态更让人难以置信。 这半年来,大汗己经变了。 变得更刚愎,更容易发怒,更不把臣子的生命当回事。 如果是两年前,还有人会站出来提醒忽必烈不要轻易动怒,以免被敌军所乘。 还会有人提醒他山东东路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边角之地,直正的战略重心应该放在江南。 而此时,群臣却谁也不敢上前捋其虎须。 “这个陈贼,联一定要亲手剐了他!”站在死者的血泊中,忽必烈的面目显得格外狰狞。 “鞑子头儿”,陈吊眼创造的这个新名词深深地刺伤了他。 多年来,有人称他为“长生天下的万王之王,高山大河的主人!”,也有人称他为“睿智英明的忽必烈可汗”,即便是乃颜、海都等叛贼,也只在檄文中斥责他违背了蒙古人的传统,从没用过一个侮辱性的称呼。 而陈吊眼却以“鞑子头儿”几个一字,把高高在上的一代帝王和他这个山贼,土匪拉到同一个位置上。 冥冥中,忽必烈仿佛看见对手在冷笑着宣布,此战是“鞑子头儿”对“山大王”,双方谁也不比谁高贵。 刚刚被启用代替卢世荣筹划钱粗的色目大臣桑哥见众将不肯出头,鼓了鼓勇气,试探着上前劝慰:“,陛下受命于夭,何必跟土匪一般见识!”“滚!”忽必烈只用了一个字来回报桑哥的好心,青黑色的面孔和拧做一团的鼻子,吓得桑哥脊背上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跪下去碴了个头,这个曾经在忽必烈面前红极一时的色目系重臣倒退着走出了金帐,脑子里混混沉沉的,根本不知道白己到底因为什么缘故触了忽必烈的逆鳞。 “大人最近切莫提天命,也尽量别提长生天三个字!”好心的怯薛长,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儿追上来,在桑哥耳边低声提醒。 “不提天命?”桑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看月亦彻儿友善的笑容,赶紧从衣袋里摸出几枚金币塞了过去。 “多谢大人指点,这些钱烦劳大人请怯薛兄弟们喝杯酒。 日夜卫护陛下,诸位最是辛苦!!,“这,这怎好让大人破费!”月赤彻儿笑看推辞。 往来几次,终究还是拗不过桑哥的热情,把金币塞进了衣袖。 然后将桑哥拉到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压低的声音指点道:“大人不看报纸么?天命,长生天,这几个词被文贼弄得早变了味道!”“唉,看我这记性!”桑哥懊恼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自从文天祥重整旗鼓以来,南方得文人就跟老天做起了对。 北方的儒生们人说忽必烈受命于天,南方的报纸上则回骂:“如果让所有人给一个独夫当奴才是老天的旨意,那么老天一定是得了失心疯。 这样的天命,不听也罢!”与天命一词同时烂了大街的还有“长生天保佑蒙古人”这句话,东进以来,士兵们经常在山东东路的断壁残桓看见陈贼吊眼所刷的条幅:“长生天保佑蒙古人,每当他保佑蒙古人一次,其他民族就流血漂杵!”“大人记住,非常时期,尽量别惹陛下发火!”月赤彻儿拉住桑哥的手臂,制止了他的自辱行为,“咱只盼将士们用命,早日了结了这万余流贼!”桑哥能听得出来,对方的话带着几分淡淡的焦虑。 大军东进之后,不少将领都在不同场合表达了这种焦灼之意。 随着战事的拖延,很多后知后觉的人慢慢发现,以眼下时局,东征并不是最好的战略安排。 如果能与伯颜互相呼应,快速解决了文天祥,陈吊眼就是无本之木,不可能长久生存下去。 但眼下几十万兵马己经在山东东路兜了一个大***,说什么话都晚了。 东征之策是大汗白己提出来的,谁敢反驳?况且陈吊眼如此羞辱大汗,忽必烈即便意识到当先前的举措失误,也得先挽杀了陈吊眼挽回面子。 “你们都是朕麾下最勇敢的武上,最睿智的谋臣。 而陈贼吊眼,却妄图几千兵马抵挡我三十万大军。 你们说,肤能忍受他如此嚣张么?”金帐内,忽必烈声音遥遥地传了出来。 月赤彻儿向桑哥拱了拱手,转身向大帐跑去。 一路上,他听见将领们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他沿着海边,修了一群堡垒,试图像鸟龟一样缩头不出,等咱们去讨伐文贼,他就在背后断咱们的后路,你们说,咱们能允许他这样做么?”“不能!”蒙古语、契丹语、汉语、女真语,不同的语言表迭着同样的愤怒。 “朕要生擒他,把他关在囚车里看咱们如何攻城掠地。 眼睁睁地看咱们烧光文贼这几年盖的房子,抢光文贼这几年积累的全钱!”“烧光,抢光,杀光!”武将们如醉如痴地喊着。 自从董文柄死后,忽必烈己经很久没允许他们抢劫汉人的城市了。 “此番南下,朕只要陈贼和文贼两个,其他的,女人,土地,房子,全部赐给你们!你们敢跟着朕去去取么?”“誓死追随大汗!”弹丸之所,几十万人演绎着最后的疯狂。 华夏 (七) 胶州湾是一个天然的深水良港,最外侧的青、黄两个半岛遥遥相望,如一双手臂般,将方圆近五十里的水面抱在怀里。 在港湾中央偏右侧探入海面的观涛村,则如一个沉睡的婴儿,静静地卧在清澈的碧海里。 陈吊眼和杜浒花了半年多时间,在胶州清修筑了一个大型堡垒群。 以观涛堡为中心、青岛、黄岛二堡为辅助,中间隔着十几座遥遥相望的小堡垒,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半弧型水陆防御体系。 福建水师的二十余艘大型战舰在水面上往来穿梭,为堡垒群提供及时的兵力支援和强劲的火力支持。 此番南下,大元帝国集中了倾国之力。 光射程超过五里的重型火炮就有二百余门,其他的速射炮、轻炮、虎蹲小炮加在一起己经可以用千计。 可以说,大元帝国连续几年来所有铜矿,都消耗在了火炮铸造方面。 而黎贵达的加入,更使得大元的铸炮工艺突破了一个层次,元帝国以青铜铸造的火炮无论射程和射速,比起百丈岭上最初开发的铜胎铁芯炮己经毫不逊色。 (注铸造青铜,拿破仑时代祛国专利)为了拖延忽必烈的南下时间,给大都督府制造战略主动,防御方也用尽了全身解数。 先是故意示弱,以山东东路的广阔空间换取北元南征大军的时间。 然后反戈一击,在忽必烈背后突然出手轰杀了汉军大将何炜。 接着制造谣言,不断冲撞忽必烈的忍受底线。 所以,双方相逢时都红了眼睛,彼此之间几乎没进行任何试探,一交手,即是生死相博。 陈吊眼北上时只带了七千多破虏军精锐,算上半年来他临时招募的民壮和杜浒麾下的水师陆勇,胶州湾守军总人数不会超过两万。 而这两万人又分别部署在大大小小的二十余个堡垒中。 所以,据手中掌握的情报,忽必烈判断出每个堡垒中的守军不会超过两千人,以大元此时的兵力,就是每人扔一块石头,也可以将一个堡垒彻底埋葬。 况且此刻元军手中拥有如此多的火炮数量,集中起来,可以用半日时间轰平任何障碍。 如此,一个个堡垒哨下去,不出二十天,他将看到陈吊眼坐上自己的囚车。 他的耐心等不了二十天,所以,他兵分三路,每路攻击一个防御重点。 东路以月赤彻儿为主将,老将阿里海牙带炮队辅之,率领十万兵马主攻青岛。 西路以汉将李封为首,阿刺罕率炮队助阵,率兵十万主攻黄岛。 而忽必烈本人,则亲白带领十万蒙汉联军猛攻对于高悬着陈吊眼帅旗的观涛堡。 对于零星散布在三座主堡之间的小堡垒,忽必烈下令各路兵马,攻取主堡的同时,顺手剪除之。 三十万大军,十几万民壮直扑而来,一口啃在了胶州湾这个铁刺猬上。 所谓观涛堡,其实是一个用铁丝网、壕沟和城墙在陆地上隔离出来的一个孤岛。 观涛村东西两侧都是海湾,一道四里宽的城墙,刚好把方圆十里左右的观涛村和望洋村(大西洋村)隔离在陆地之外。 陈吊眼作战从不讲究公平与光明正大,忽必烈欲生擒他,首先得挥动大军攻破堡垒外围的铁丝网和壕沟。 而这些铁丝网和壕沟,却恰好在火枪的射程范围内,中路元军的第一波冲锋,只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就草草收场。 虽然事先通过伯颜的信使之口,北元将士己经知晓了火枪的存在。 但看着自己的弟兄们前仆后继地在铁丝网边缘倒下,而守军连头都没探出城墙来,元军的上气遭受了严重打击。 忽必烈快速调整战术,命令黎贵达把重炮推上了前线。 六十几门重炮把防御方的阵地炸成了一片火海。 半个时辰后,硝烟散尽,忽必烈却惊讶地发现,观涛堡的城墙依然横亘在大军的前方。 在火炮出现之前,除了襄阳、临安这样的军事重镇的城墙为石块搭建外,几乎所有城市的外墙都是土筑的。 包括忽必烈的大都城,也不过是在土墙外贴了一层石块。 而陈吊眼用半年时间匆匆垒起来的城墙却是砖石为表,黄土为里。 高度不足两丈,厚度却可以并排跑起两辆马车。 城墙的外表面,也一反大宋传统城墙的平滑,而是由无数个三角行的凸起连接而成。 华夏科学院率先研究出了重炮,在见识了重炮的破坏威力后,他们自己筑盾来防御自己的矛。 在“天书”的指导下,设计出了这样的防御设施。 这样类似于另一个时空中防御工事的城墙结构,短时间内,重炮也无可奈何。 见到重炮打击效果不显著,忽必烈挥动令旗,开始了第二轮强攻。 两个汉军万人队在蒙古将领的带领下排成松散的攻击阵列,扑向了己经炸得东倒西歪的铁丝网。 最到层的几根冒着青烟的木桩,很快被士兵们挡在了身后。 就在此时,城墙上火光下闪,数十门速射炮同时怒吼起来。 黑压压的炮弹穿破硝烟,准确地落在了两波士兵的交界处。 “轰!”爆裂的弹片卷起了一道高高的烟墙,两个万人队被烟墙叨成了前后两段。 没等元将做出任何反应,城墙上,一排排子弹冰雹般砸下来。 紧接着,就在元军前锋的眼皮底下,数十门虎蹲小炮从壕沟中探出了头。 “噗!”装满铁砂的虎蹲小炮喷出了火焰。 射程不到五百步,却把挡在面前的一切活物打成了筛子。 虎蹲小炮没有配各没有定制的炮弹,充填在炮口的全是铅沙、石子等物。 超过五百步的距离,炮口喷出的铅沙不足给士兵挠痒痒,二百五十步之内,却是一打一大片。 受了伤的元军满地翻滚,全身被火药熏得漆黑,暗红色的血却从焦黑的皮甲间一层层透出来。 死亡可怕,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漫长过程。 受了伤的北元士兵翻滚着,哀嚎着。 身边的火焰的地面上的铁蒺藜都不能再给他带来任何伤痛。 “兄弟,给我一刀,给我一刀啊!”坑坑洼洼的地面上,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抱着自己的同伴苦苦哀求。 侥幸在炮口逃生的同伴却早己吓傻,钢刀高高地举了起来,却不知道该先砍向身前残存的另一道铁丝网,还是砍向抱着自己双足的同伴。 “啪!”一声清脆的火枪声结束了他的犹豫。 百余步外的壕沟内,新附军上兵探了探头,然后快速缩回了身体。 举着钢刀的北元士兵缓缓地倒下,死亡前的一瞬间,刀刃落在了同伴的脖子上。 第二轮强攻结束得比第一轮还快。 刹羽而回的北元将领用千余弟兄的生命换得了三个结论。 第一,铁丝网倒地后还能起到阻碍士兵前行的作用。 第二,守军不但躲在城墙后,那些蜘蛛网一般的壕沟中也有。 第三,陈贼在观涛阁藏了火炮,数量还不少。 忽必烈在后阵通过望远镜,把前方发生的一切看到了眼中。 到了此时,他终于理解了阿里海牙和阿刺罕为什么提起破虏军来,声调里一直带着恐惧意味。 这样的对手的确是平生未见,在辽东与乃颜交手,对方也配备了火龙,对火器战的理解却与破虏军全然不在一个档饮上。 “黎贵达!”忽必烈气急败坏地喊。 没等他发出命令,黎贵达早己把所有射程能到达城墙的火炮分派到合适位置。 对于敌军的火炮,要么用骑兵冲击,要么用更优势的炮火压制。 这个火器战原则,他在百丈岭整军时不止一次听文天祥讲述。 眼前的形势显然附合后一种情况,敌军躲在堡垒后,骑兵无法冲击堡垒,只能以炮制炮。 数以百计的火炮被推到不同的位置,与守军展开了激烈的炮战。 无数道火焰在天空中往来,硝烟刹那间熏黑了半空,犹如整个天堂己经失火。 守军的火炮数量少,并且大多数为对付士兵冲击的速射炮,射程远远不及元军配各的重炮。 但比起北元方面的漫天飞火,守军的炮弹却如同长了眼睛,专门向与自己射程相等的速射炮的阵地上落。 “轰!”“轰!”左前方某处接连装有子炮的弹药箱被守军炮弹击中,黎贵达亲自督造的战争利器接二连三地飞上了天。 唯恐忽必烈指责自己作战不利,黎贵达冒着生命危险跑上了速射炮阵地。 却看到一个身披重甲的蒙古千户用弯刀逼着炮兵,一步步将速射炮向前推进。 “站住,给我退回土垒后边去!”黎贵达大声怒喝。 射程相等的情况下与藏在堡垒后的敌军对战,自己一方本身己经吃了不小的亏。 如果再命令火炮脱离土垒保护,无异于让士兵们去给敌军的炮手做靶子。 “推近些,推近些威力大!”蒙古千户见黎贵达自己跑来督战,卖弄着说道。 在他手指的方向,二里之外的城墙有一道明显的凹痕。 那是他用两门火饱,二十几个士兵换来的战果。 “退回土垒后边去,把炮口架好,瞄准了射!”黎贵这气急败坏地命令。 眼前这个莽撞的千户比他职位低得多,以干扰炮队的指挥的罪名,黎贵达完全可以砍了他的脑袋。 “谁敢!”蒙古武将手一抬,把弯刀举了起来。 “向前,退后者,斩。 老子的兵马就在你们身后!”说完,挺直胸脯,对黎贵达怒目而视。 炮兵们畏畏缩缩地把速射炮向前推了几步,求救般看看黎贵达,又停在了原地。 他们的日常训练都是由黎贵达指挥,这个冷着脸的上万户虽然令人生厌,但对士兵和武器却非常爱惜。 “退后,有无故干预炮兵作战者,杀!”黎贵达的手一下子按到了剑柄上。 他是忽必烈亲口封的炮队主官,上万户,工部侍郎。 眼前这个蒙古千户无论在军职还是文职方面,都不够给他提鞋的级别。 “老子看你是吃里趴外!”蒙古千户举着刀,跳在了黎贵达面前。 “你门这些汉人不过是大汗养的狗,惹了老子,一刀剁了,大不了陪陛下一头驴!”血刷地一下子涌到了黎贵达的脸上,周围剧烈的爆炸声在一霎那都安静了下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体内犹如有一颗炮弹轰然炸裂。 当年在破虏军,就是因为觉得受了文天祥的轻视,所以他才于战败后愤而投敌。 而为忽必烈奔走了这么多年,身居高位后,却仍然有人提醒他,你不过是大汗养的一条狗,任何蒙古人杀了你,都只需要赔偿一头驴!’黎贵达手中的宝剑高高地举了起来,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忽然,他听见了半空中异样的呼啸,凭着多年与火炮打交道积累的经验,黎贵达一个鱼跃,扑进了身边的弹坑。 “轰!”巨大的爆炸声在他身边响起。 泥土纷纷从空中落下来,遮住了人们的视线。 一瞬间,有个蒙古武将的服色在硝烟后露出半个角,黎贵达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将宝剑刺了出去。 手中传来的感觉告诉黎贵达自己刺中了一个人。 硝烟中的惨叫声证明了此人就是刚才与自己争吵的元将。 黎贵达手腕扭动,把宝剑向前顶了顶,然后猛然抽了出来。 “剑锋细窄,战场上刺入人体内,未必能夺命。 但用力扭一下,可以扭断对方的肠子,神仙也救他不活。” 当年在破虏军中切磋武艺时,冷血的杜浒曾这样指点他。 刹那间,占据黎贵达心里的只有恨。 激烈的炮战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攻击方因为速射炮阵地太靠前,所以损失巨大。 一个中千户,两个上千户被当场炸死,几门速射炮殉爆的结果迫使黎贵达不得不将所有射程低于三里的轻型火炮撤了下来。 在发现己方的速射炮射程无法达到元军重炮的阵地时,防守方的速射炮也停止了射击。 战场进人了相对沉闷阶段,每隔半刻中,就有一波重炮射出的弹丸飞向城墙,在防守方的阵地上掀起滚滚烟尘。 其他时刻,攻守双方再无任何动作。 “黎将军,你有什么好的主意?”忽必烈把所有将领召集到自己身边问计。 让汉军冒着敌人的炮火一步一握地穿越铁丝网,跨越壕沟,显然不是一个可行之策。 那样,结束了山东战役后,绝对没有人还愿意跟着忽必烈去攻打文天祥的长江防线。 “依臣之见,与其硬攻陈贼的主阵,不如先取青、黄二岛!”黎贵达仔细研究了一遍刚刚画好的胶州湾周边地图,低声道。 青黄二岛遥遥相对,取了这两个岛,就等于把整个港湾封锁在里边。 只要在充分利用好两个半岛边缘的地势,凭借眼下大军手中的重炮,配合一些小型民船,完全可以封锁住胶州湾入口的水面。 封锁住胶州湾入口,杜浒就不能给陈吊眼所在的观涛堡主阵提供任何补给。 守军的火枪威力再大,也有用完子药的那一刻。 况且失去背后的支援,守军也会随之丧失士气。 在座的都是久战之将,黎贵达才开了个头,他们己经猜到了下文。 对陈吊眼的刺猬防御阵地心有余悸的将领们纷纷点头称是,建议忽必烈采纳黎贵达的建议。 “也好!命令大军后撤,重炮轮流休怠,但不准把射击停下来!阿忽台,带着朕的金刀去左右二军催战,命令他们抓紧时间把两个弹丸之地给我拿下来!’!忽必烈点点头,大声命令。 阿忽台答应一声,取了忽必烈的金刀,打马而去。 青岛的地势过宽,很难用城墙把自己与陆地隔离。 黄岛的地势过狭,被隔离后,则守军回旋余地不足。 两个半岛之中无论哪一个,都不可能像观涛堡一样,靠海构造这么完善的防线。 所以,大元朝后起之秀,深得忽必烈信任的阿忽台相信,两翼的进展会比中军好一些。 当他靠近黄岛之后,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却惊得他合不拢嘴巴。 中路攻势受阻,主要是因为大军低估了陈吊眼的防御决心的新式城墙的抗打击能力。 而西路人马在海边,却因为低估了水师战舰的火力密度而吃了大亏。 黄岛地势狭窄,海岸崎岖,所以这里的防御阵地没有观涛堡那么完美。 但是,崎岖的海岸线,却让水师战舰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威力。 当大元将攻击阵型展开后,立刻遭到了水面舰队的火力压制。 一艘艘战舰就是一个个移动的火饱群,每一次发射,所造成的破坏都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轰!”就在阿忽台身边不远处胶州湾,三十几门侧短炮同时喷出了怒火。 巨大后座力推得战舰向另一侧猛地一倾,然后快速摆平了身体。 没等北元炮兵发起反击,战舰长鲸般在水面上画了一道弧线,调转船头,远离海岸。 炮弹落处,正在仓惶后撤的元军步卒中间立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白地段,百余名士兵飞起来,骨肉分离。 “呀!”直到队友的残破肢体砸在了自己的脸上,炮弹落点周围的士兵才从木然状态惊醒,惨叫一声,撒腿向后逃去。 “执法队!”组织进攻的蒙古籍汉军将领李封毫不犹豫地下令。 几百名弓箭手围拢过去,将胡乱奔逃亡者当场射杀。 士兵们惨叫着停了下来,着着海上喷烟吐火的妖怪,再看看脸色比妖怪还狰狞的李封,哆哆嗦嗦地循序后撤。 趁过个机会,阿刺罕赶紧命令炮兵向海上反击。 射程最远的重炮率先开火,十几枚炮弹掠过长空,重重地硬在海面上。 海面上溅起一个个巨大的水柱,惊涛骇浪间,另一艘战舰高速驶来,侧舷对准了元军炮阵。 “轰!”战舰身形一顿,快速逃离。 几十枚炮弹飞向元军的重炮,大多数射偏了目标,砸在了周围的人群中,溅起一片血雾。 “迅速构筑土垒!”阿忽台学习能力很强,在中路的作战中,他亲眼看到黎贵达利用简易的土垒,为自己一方的火炮提供了非常有效的防护。 “阿忽台大人速撤!”汉将王三胜跑上前,拉着阿忽台的马缰绳向后逃。 此人目前在忽必烈与真金眼里都红得发紫,王三胜可不敢让这么大人物死在自己军中。 “逃什么!陛下有令!”阿忽台大声呵斥,准各把李封唤过来当场传达忽必烈的圣旨。 却没想到汉军下万户王三胜突然翻了脸,跳起来直接把他扑到了马肚子下。 “轰!”一道热浪打在阿忽台脸上,烧去了他半边胡须。 在震惊中抬起头,他看见自己的坐骑千里雪己经被炸成了数段,不远处,二十几个弹坑〔排成一行,无数汉军士卒倒在了弹坑周围。 “哪来的炮弹,哪来的炮弹?”被吓傻了的阿忽台拼命摇动着王三胜身体。 方才他明明看到结束一轮射击后的巨舰正在快速远遁,根本不可能从船尾射出饱弹来。 “那边,大海上!”王三胜晃晃混混沉沉的脑袋,指了指自己的身后。 阿忽台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目光穿过硝烟,发现自己的身后居然还是海面,海水更蓝,天空更干净,蓝天白云之下巨舰的身姿也更轻灵。 “左右都是海!”清醒过来的阿忽台叫道,他忽然发现自己满眼是泪。 “陈吊眼,你个千刀万剐的贼头!”阿忽台带着哭腔骂道,他终于发现,如果没有水上力量,想拿下黄岛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算守军在黄岛没布置任何防御,欲突**边这段狭窄如桥梁般的陆地,大元将士的鲜血就得染红整个胶州湾。 “咱们上当了!”阿忽台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清醒地想到,接下来,他看见另一艘战舰游龙一般切开水面,无数枚炮弹掠过天空,如同传说中浴火的凤凰般展开了漂亮的羽翼。 华夏 (八) 青岛堡,月赤彻尔所率领的东路大军受到与西路大军同样的“热情款待”。 水面上飞驰而来的战舰沿着外海,把炮弹一打一打地砸在北元的队列中间。 还没等月赤彻尔做出正确反应,最外侧靠近海岸的小半个万人队已经灰飞烟灭。 骤然遭受灭顶之灾,北元士兵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抱起脑袋向后跑,还有人挥舞钢刀,举起弯弓,冲向大海。 破虏军的战舰不断地调整侧舷角度,以最快速度收割着生命。 不一会儿,近岸的海水就被鲜血染红。 而北元将士却连敌人的面孔都没着见。 “远离海岸,远离海岸!”老将阿里海牙有着充分的炮战经验,挥舞着弯刀大喊。 事实上,根本不用他的命令,从最初慌乱中缓过神来数万蒙汉联军不约而同地向陆地深处跑去。 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月赤彻尔才重新整顿好兵马。 令他绝望的是,除了六千多士兵在突然而来的炮击中失踪外,忽恋烈拨给他的三十门重炮也因为移动速度过慢,被敌军战舰直接炸成了废铁。 没有重炮,位干青岛尖端那个从胶州湾斜切入大海,长达五里余的菱形防线就成了天堑。 大军想跃过这段不高,却足够厚的城墙,只能用尸体去堆。 而筋疲力尽的他们,还要时刻提防那些背靠胶州湾而建,与青岛堡遥遥相望小型辅堡。 “依末将之见,不如今夜去偷袭!”老将阿里海牙谦卑地施了个礼,说道。 论资历,他比月赤彻儿老得多。 但此刻他是戴罪立功之身,而对方是忽必烈大力提拔的后起之秀,所以,年龄是对方两倍的他只能执部将之礼。 “就依老将军之见,咱们今夜再试一次!”月赤彻儿痛快地接受了阿里海牙的建议,然后点点头,非常客气地叮嘱,“老将军不必客气,晚辈此刻正需要老将军指点!”早在三个时辰之前,他对阿里海牙还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蒙古人瞧不起失败者,一个多月来的高歌猛进,更是让将领们无法相信阿里海牙为失败找托词。 所以,当阿里海牙建议大军不要贪图地势平坦,过份靠近海岸线的时候,月赤彻儿只是回之以轻笑。 现在血腥的事实面前,他不得不重新考虑阿里海牙的经验之谈。 夏天的夜幕来得很晚,带着焦虑的心情熬到丑时三刻,月赤彻儿终干等来了阿里海牙所说的最佳进攻时机。 陆地上漆黑一片,白天令人畏俱的大海,也因为夜色的缘故,平静得只剩下涛声。 一个汉军万人队在元将赵荣的带领下,俏俏地靠近了青岛堡。 堡内的守军很自信,除了墙头上间或出现了巡逻的火把外,堡垒外围没布置一个暗哨。 赵荣大喜,挥挥手,命令部下加快了前进速度。 一道铁丝网悄无声息地横在了队伍面前。 此处距堡垒还有二百余步,翻过这几道铁丝网,再跨越几条不宽的壕沟,青岛堡的城墙就唾手可得。 但这些带着铁勾的细铁线布置得非常讨厌,纵横交错,无论士兵们的身材再瘦小,也不可能从两道铁线之间毫发无损地爬过去。 一旦他们被铁蒺藜扎了手,后面的强攻中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 “砍断他”赵荣毫不犹豫地下令。 两个壮汉抡起巨斧,狠狠地剁在了铁线上。 “批欧!”令人牙酸的声音传出老远。 铁线猛然向下坠了坠,旋即高高地弹了回来,根本没有被利斧所伤。 “将军,不能悬空了砍,对付铁绳得用剪子!”一个当过铁匠的亲兵跑过来提醒。 打造一根如此粗细均匀的铁线,普通铁匠得耗半年时间,真不知道破虏军里有多少匠户,居然能打如此多铁绳出来。 没等赵荣改变命令,“哗啦”,“哗啦”,沿着铁丝网的尽头,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声。 紧接着,天空中突然出现了几千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冲而下。 “后撤!”赵荣当机立断,大声命令。 万余兵马怎能有那么快的反应速度,刹那间,上千支火箭落在了地上。 前来夜袭的北元兵马立刻现出了身影,慌乱地举起刀枪准备接战。 文心阁隼风手打。 弓弦声、弩箭破空声、火枪发射声响成一片。 就在元军面前不远处的壕沟内,无数破虏军战士探出身来,把子弹和羽箭向元军倾泄。 北元将士彼此拥挤着,推搡着,抱头鼠窜。 偷袭别人不成的他们彻底成了人家的活靶子。 涂了油的火箭只燃烧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但是,此刻这半柱香的时间却如数百年一样漫长。 当最后一抹火掐溶入黑暗后,退到二里之外的元军再提不起丝毫进攻的勇气。 一次不成功的夜袭,两千多弟兄中箭(枪)而亡,还有数百人被自己的袍泽活活踩死。 见到此景,率领主力尾随在前锋之后的月赤彻尔毫不犹豫地宣布夜袭结束。 阿里海牙说得没错,战争的方式已经变了。 作为一名负责任的将领,在熟悉新的作战方式之前,月赤彻儿不愿意让忠勇的士兵们为了自己的颜面去送命。 天亮时,东西两路大军攻击受挫的消息传回了忽必烈的金帐。 听完李封和月赤彻儿的请罪汇报,忽必烈久久没有说话。 一天中连续三次失利没有让这位年过古稀的大汗更深的失去理智,相反,他心中被陈吊眼激起的怒火却因为挫折而平息下来。 ‘战争方式变了’,检点大元与残宋大都督府近七年的竞逐,忽必烈猛然得出了这个结论。 几乎是从文天祥刚一崛起,大元就派出了优势的兵马和比其杰出得多的将领去扑灭他。 但是,大元每次只能在战役之初占据优势,随着时间的推移,优势兵力,杰出的武将,带回来的却是无一例外的败绩。 页特密实如此,索都如此,张弘范、达春亦如此,甚至连自己这个天可汗,都要在一个山贼手吃憋。 唯一保持了不胜不败之局的是丞相伯颜,但他是大元最优秀的将领,领着整个元帝国的精锐。 而他的对手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几年前还被李恒打得溃不成军的雏儿。 才几年,曾经横扫西域,席卷江南的蒙古武士就在不知不觉间衰弱了下来,衰弱到以优势兵力还要大败而回的地步。 “难道是肤真的已经老了,还是长生天不再眷顾联!”忽必烈用手捂着胸口自问。 心脏处沉重的感觉让他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 长生天可能真睡着了吧,一个声音告诉他。 海都反叛,乃颜叛乱,这些同族兄弟总是在灭宋的关键时刻让他集中不起全力。 这一回,他好不容易把全部力量集结起来,西边又陆续传来党项人图谋复国的消息。 而在河东、河西,那些结寨自守的豪强们又蠢蠢而动。 四下里打家劫舍的流寇,也偷来了胆子打起了大元军粮的主意。 “这不可能!”忽必烈摇摇头,低声道。 文心阁隼风手打。 “这不可能!”他用力地喊出声音。 他是长生天下的万王之王,高山大河的主宰,所有人的主人。 没有人能阻挡他一统天下的脚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世界的变化。 “末将无能,累陛下受辱,请陛下责罚!”跪在地上的月赤彻儿被忽必烈脸上的神色吓得魂飞魄散。 在忽必烈身边当怯薛这么多年,平生第一次,他看见对方脸上出现如此绝望的神态。 那是一个暮年老者对生活和整个世界的绝望,扫荡辽东时,月赤彻儿曾在被大军抢光牛羊,掠走帐篷的老牧奴脸上不止一次看见这种神色。 而现在,随军的罪囚和民壮里,还有上万名被大军从辽东俘虏来的乃颜乱党,脸上带着同样的绝望之色。 “你,何罪之有?”忽必烈的心思瞬间被月赤彻儿拉回到现实中。 看着跪倒在地上诚惶诚恐的心腹,他疲倦地笑了笑,安慰道:“起来吧,昨日之战你处理得很好。 即便肤在你这个年龄时,也做不到虽败不乱。 回去命人把麾下兵马撤到胶县来,咱们先按兵不动!”“是,末将谢大汗”月赤彻儿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道。 “你也起来,阵亡的兵马,朕准许你们抽调民壮里补足!”忽必烈看了着跪在地上的汉将李封,命令的语气居然是前所未有的缓和。 “末将,末将谢大汗洪恩!”李封流着汗顿首。 打了败仗却没受到责罚,甚至连一句训斥也没有,这种情况在忽必烈麾下可是破天荒地头一回。 “你们都是朕的臂膀”忽必烈笑了笑,对着帐下愕然的群臣说道,“无论是什么民族,哪个部落,朕都视你们为兄弟子侄!只要有你们在,无论谁造反,无论反贼多强,朕都不在乎!”“大汗不对劲儿!”回归武将队列的月赤彻尔惊诧地想。 “大汗就是大汗,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让他感到沮丧!”负责大军粮草和全国财税的桑哥脸上写满佩服之色。 昨天晚上他刚刚接到汇报,几路军粮同时被劫,本月能按期抵达的粮食只有预计中的一半。 在攻击受阻,粮草不济的情况下,还有心思与将士们话家常,这份定力,除了忽必烈大汗之外任何人都不会有。 “今日起,停战五天,把三路大军集结在一处。 五天后,朕亲自率领你们攻击观涛堡。 陈贼吊眼想把联拖在此,朕就让他看看朕的刀锋!”忽必烈拍案而起,大声道。 “陛下!”诸将大吃一惊。 听忽必烈刚才的话,大伙以为他会下令放弃胶州湾,转头南下,谁料到战斗的艰难,反而激发了大汗的争强好胜之心。 文心阁隼风手打。 “孤意已决,此令,决不更改!”忽必烈挺起矮壮的身躯,大声道。 此刻,他深深体味了“孤家”这个词的妙处,蒙古人造反、汉人造反、党项人造反。 除了几十万大军外,自己的确是个孤家寡人。 此刻最佳选择也许是撤军,可一撤之后,也许再无扫荡江南之机。 忽必烈笑着,脸色越来越苍凉。 目光扫视众将,他厉声命令:“明日起,给民壮和罪囚下发刀剑。 强攻陈贼时,让他们充当前锋。 蒙古军随其后,朕在蒙古军后,汉军之前。 有后退者,杀无赦!”“是!”众将轰然以应。 军中乏粮,养不起民壮和罪囚,不如把他们先消耗掉。 陈贼若向民壮开炮,则会背上千秋骂名。 陈贼一旦手软,清理干挣了路上的铁丝网和壕沟,将士们就可以直接把云梯搭在城墙上。 “他们可都是陛下的子民!”黎贵达听见自己的心在呐喊。 忽必烈雄才大略,任人唯贤。 忽必烈英明神武,坚毅果决。 在他见过的帝王和权臣中,没有一个人如忽必烈汗这般完美。 但忽必烈汗仅仅是个帝王,一个为了自家天下可毁灭整个世界的帝王。 “一个帝王而已!”黎贵达猛然想起了在百丈岭时,文天祥提起唐宗宋祖时大逆不道的一句话。 那轻蔑的眼神,他傲然的姿态,至今还铭刻在他心里。 五日后的一个黎明,守卫在观涛堡的破虏军将士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情景。 数万衣衫褴褛,动作僵硬的民壮,拎着简易兵器,列队向他们走了过来。 一队队民壮后,忽必烈的羊毛大纛随着海风舒卷。 “速去报告将军!”守城的士兵们愕然失色。 早闻听忽必烈残忍,却没想到他居然会驱赶自己的百姓来攻击敌军的防线。 那些百姓是归顺了他多年的,不折不扣的大元子民。 “别开炮,别开炮,将军马上就上来!”城外壕沟,破虏军低级士官大声叫喊着,把一支支举起的火枪压下去。 敌军推进的速度很快,走在最前列的一批百姓已经进入了火铳和虎蹲炮的射程内。 当两浙安抚使节李兴将军闻讯跑上城头的时候,百姓已经靠近了铁丝网。 几个身材相对壮实,看不清年纪的汉子举起刚刚配发的刀,用力向铁丝网剁去。 “笃!”,“笃!”,“笃!”钢刀下,坚韧的铁丝网发出令人焦虑的震颤声,终于无法承受这样的重压,崩为两段。 替元军打头阵的“肉盾”们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也不明白守军为什么对他们不放箭。 推开捆绑铁丝网的木桩,沿着缺口继续向前。 “开炮!”李兴大声命令。 “将军!”几个炮手茫然地喊。 铁丝网前足足有三万多人,他们不是士兵,甚至连最基本的作战队形都不会列。 一场炮击下去,足以让其中半数以上的人丧命。 穿越第一道铁丝网的各族百姓继续向前,跨过了壕沟,走向第二道铁丝网。 沿途的鹿砦、木桩,被他们毫不犹豫地推开。 身后边是蒙古武士的利刃,此时的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向前,向前,继续向前。 “开炮!”李兴大声命令,伸手夺过一杆火铳,对准了距离自己最近的百姓胸口。 “如果陈将军在,也会下同样的令!”他低声道,颤抖着手指扣动了扳机。 文心阁隼风手打。 燧石快速旋转,擦出一串凄厉的火花。 枪口处火光闪动,二百步外,一个正在举刀砍向铁丝网的老者身体晃了晃,看看蒙古袍上那个弹孔,脸上露出几分解脱之色,仰面朝天倒下去。 “轰!”最前方的虎蹲小炮终于发出了轰鸣,密集的人群被冲出无数条血口子。 血口子旁,惊慌失措的百姓四处乱冲,有的冲向两翼,有的掉头向后,还有人木然地继续前进。 “射!”押阵的元将月赤彻儿毫不犹豫地下令。 弓箭手拉满弯弓,将后逃的百姓射倒在地。 看看退路已无,百姓们再次涌向破虏军阵地。 “开炮!”李兴大声命令。 几十门火炮同时发出怒吼,一部分砸向冲击营垒的百姓。 一部分砸向逼迫百姓攻城的元军。 “开炮!”黎贵达面目狰狞,亲手扯动了重炮炮绳。 这批火炮指向堡垒外的暗壕,那里的破虏军正在应付百姓们的冲击,无法亦不能躲避从天而降的炮弹。 至于失去准头的炮弹会不会把自家百姓炸死,黎贵达不再去考虑。 忽必烈是个魔鬼,而在数年前,他已经上了魔鬼之船。 这个选择一旦做出,永远不可能回头!与此同时,观涛堡两翼,数个与主堡遥相呼应的小堡垒受到元军冲击。 一波波百姓在北元士兵的逼迫下,潮水般冲向破虏军的防线。 敌我双方互射的炮火烧红了半天天,百姓和士兵流下的鲜血则染红了半个海。 夏日的朝阳不忍观着这人世间悲惨的一幕,躲在了云层后,迟迟不肯探出头来。 愤怒的火掐将天边的乌云烧得殷红如血,火掐般的云霞下,红色的海水猎猎燃烧。 华夏 (九 卷终) 燃烧的胶州湾内,破虏军水师将领们愤怒地议论着观涛堡方向发生的一切。 守将李兴把北元驱赶自家百姓攻城的消息及时的传到了舰队中,震惊之余,水师弟兄们将更多的炮弹倾泄在靠近海岸部分的元军阵地上。 这是一群魔鬼,已经不属于任何民族。 能早日把他们毁灭掉,就能挽救无数生命。 “叠山道长派人传过信来,郭大人所献大都城的建筑和街道总图已经核实,确认无误!。” 女军师曾琴把一份刚刚对译出来的密报放在了书案边。 书案后,本来该在长江防线十里联营内恭候忽必烈大驾的文天祥抬起头,露出一张疲惫的笑脸。 “派快船和信鸽同时出发,通知陈吊眼将军,命令他执行“荆柯”方案!”文天祥扫了一眼密报,果断命令。 大都督府爱惜人才,却决不会为了几个学者拿自己的弟兄冒险。 半年前,曾寰在临去江西任职的时候,给他提了一个反击元军的建议。 这个建议只有很少人知道其中秘密,代号便是“荆柯”。 而绑架大都城的没计和督建者来南方,是整个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步。 此刻,坚守在胶州湾的不是陈吊眼,而是两浙安抚使李兴。 各堡垒中的破虏军士兵也不只是七千老兵,而是五万三千新锐,大都督府能拿出来的全部人马。 相反,驻扎在建康城外,连绵十里的水寨内,只有浪里豹、钻山鹞子所部五干余破虏军,其余全是各地集结来的义勇。 长江畔日日操演兵马的大都督文天祥,在忽必烈回扑胶州湾消息传来的那一刻,立即以研究作战方案为名躲入了城内府衙。 自从那一天后,他就再没于将士面前出现。 丞相大人就在胶州湾,在战舰上看着大伙。 这是堡垒内所有破虏军将领都知道的秘密。 “命令陈修儒,新训练好的火枪手,随时用船运到胶州湾来参战!”文天祥看了看正在草拟命令的曾琴,继续补充道。 “给吕师夔发信,是做民族的罪人还是洗刷前耻,让他拿出点行动来!”参谋们快速记录着,一道道命令借助快船和信鸽,飞速向各地传去。 大都督府没有力一战而定乾坤,却有决心让忽必烈和他的鹰犬们永远没机会踏上长江南岸。 “最后,”文天祥拔剑而起,“以大都督府名义向草原发檄文,把忽必烈驱赶辽东战俘攻城的举动告知他们,告诉所有部落,此战不是针对蒙古人,而是针对一个独夫,所有民族的公敌!”“忽必烈决不是什么英主,也不是你所期待的明君。 他是一个独夫,连蒙古人都弃之的独夫!”潭州镇戍使司,统军万户夏良佐的偏帐,身材单薄腰杆却挺得笔直的卓可佩佩而谈。 “那赵家小儿呢,他就是一个千古明君了?”夏良佐按剑冷笑。 知道对方的来意,所以他故意在军营里躲了近一个月以免老友见面时尴尬。 却没想到卓可胆子如此之大,最后居然不顾生死硬闯到他的军营里来。 对方来的目前很简单,眼下在荆湖南路,赛因德济将军的兵马与宋将萧明哲、杨晓荣所部正处于胶着之态,伯颜把大部分新附军都调往了江西。 如果谭州镇戍司这万余新附军选择此刻在赛因德济背后**一刀,可以说,整个江南的战局都会在顷刻间发生巨变。 但那样做对潭州军有什么好处呢?大宋重文轻武,将军们永远在文职面前抬不起头来。 此时用到武将,皇家什么承诺都敢许。 将来危机结束,武将们都不会有好结果。 况且此刻伯颜大军对江西志在必得,忽必烈陛下三十余万兵马横陈山东,克日即将南下。 大宋在此刻的种种繁荣,必将是昙花一现。 刹那间繁华后,又会永坠黑暗。 “皇上很聪明,但绝不是一个明君!”卓可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 赵昂在泉州的作为瞒不过北元细作,硬把一个顽童说成英明神武,卓可做不到,对说服敌将的事情也没任何好处。 “那我倒是奇怪了,卓兄凭何而来。 难道想借我手中之剑成就你的美名么?”夏良佐没想到作为说客的卓可如此坦诚,带着几分戏弄的表情问。 文心阁隼风手打。 “大宋已经不是原来的大宋,它的兴衰,不再取决于一个皇上!”卓可坦然地回答。 然后,笑着反问:“夏兄可曾听闻约法之说?可曾用过福建器物?可曾见过破虏军之威?”“一群大逆不道的狂徒,亏得卓兄好意思提那些颠倒上下的混帐事!至于破虏军军威,夏某正欲一见!”夏良佐的手再度按住了剑柄,拇指轻压,绷簧响亮出声。 “原来,夏兄宁可给蒙古人当狗,也不愿试一试新的治国之道。 文丞相之见与卓某素来不合,但文丞相却让卓某多了一份选择!”卓可傲然伸直了脖子,“夏兄但请挥剑,不出十年,当有人为卓某报今日之仇!”夏良佐的手握在剑柄上,指节发白,半截青霜在阳光下照眼生寒,几度拔出,又几度插回剑鞘。 不知道为何,平素灵活如臂的它却突然变得如此沉重。 此刻需要做出选择的不仅仅是夏良佐。 临江军,伯颜带着十余万百战精兵堰旗息鼓。 老将火者不花已经顺利抵达丰城,在武阳河对岸,新起义归宋不久的地方警备军乱作一团。 求战心切的奥尔格勒保证,只要丞相大人下令,半天时间,他就可以把羊毛大纛插到对岸的进贤城头。 “邹??搅四睦铮俊辈?詹焕聿前露?窭账较屡衫吹那胝叫攀梗?蜕?实馈?“邹???焱跏?10髅疟胫鞫?龌鳎?赂骄?值膊蛔。 ?丫?送??莺鸵朔纾?偻艘徊骄鸵??嗽??辈?盏男母拱??窀?锨盎惚ā?“再等一天,待邹??惫?嗽???舅Ф滤?暮舐贰t?灸谴宸蚰兀??奈恢迷诤未Γ俊辈?辙哿宿酆?耄?θ葜胁晃薜靡狻?“他与张唐、林琦部逼近新余,动作很古怪!”格根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答。 “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其中有诈么?”伯颜明显感觉到了属下话语中的试探之意,大声命令,“讲,别学南人那样优柔寡断!”“是!”格根站直身躯,看着伯颜的眼睛说道,“属下觉得丞相之计虽妙,邹??捶怯故郑??饷纯炻淙胛揖?贾茫?浅u桴危俊?“你认为他在将计就计?”伯颜愣了愣,问道。 “他手中兵马不足,无法跟丞相玩什么将计就计的花样!”格根大声回答,“但他明知丞相想引他在平原决战,还贸然而出。 原因只可能有两个,第一,他认为破虏军在平原也可以与我铁骑争雄!”这显然不可能,火枪虽然犀利,但装填速度非常慢。 没有战壕和堡垒相佐,高速冲击的战马可以轻松冲破火枪兵的防线。 伯颜在私下里曾跟将领们多次推演过火枪与铁骑争雄的情景,得出的结论却是,只有在堡垒后和山地中,火枪才有机会与骑兵一博。 “第二,江南东路,甚至两浙,是其所必救。 如果丞相真的不顾一切冲进去,对破虏军和文贼的威胁,远比击败邹???看螅∷?裕?髦?啦皇秦┫喽允郑??脖匦氤隼从胴┫嘁徽剑?上万户格根指指点点,目光落在羊皮地图上,建康城所在位置。 那里,北元细作们用浓墨画了一个大***,代表着文天祥所部二十万大军。 “你是说,文贼的主力不在建康?”伯颜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问。 如果真的这样,文贼的主力去了哪里?他跳起来,三步两步奔间桌案,抄起一叠地图,一张张扔下去,直到扯出了最关键一幅。 胶县,一个寂寂无名的弹丸之所落入他的眼底。 想想忽必烈骄傲的性格,瞬间,大元丞相伯颜脸色雪白。 “当如何?”半响,伯颜从地图上抬起头,无力地问道。 “要么,直入两浙,逼文贼回师相救。 要么,回头吞掉邹???缓蟪肪?鼐:?备窀?幕卮鸺蚪嗝髁恕?伯颜谨慎地把头再度垂到地图前,他是大元丞相,不能像一个将领般为所欲为。 反复思量后,伯颜抬起疲倦的双眼,低声命令道:“给吕师夔下令,让他立刻带兵东进,此战之后,本相保举他吕家世代封侯!”“是!”格根答应着,从案前取来纸笔。 “传令火者不花,放弃丰城,火速回师与本相击杀邹???沉宋脑粽庵皇直郏?鞠嗟北5么笤?氡诮?剑?“是!”格根停住笔,将墨迹未干的羊皮纸递给伯颜。 伯颜立刻用印,半柱香后,整个蒙古大营都动了起来。 快马在山野间飞速奔走,马背上的信使精疲力尽,却不敢停下来喝一口水。 灭宋之战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时间,已经成为了胜负的关键。 接连六天六夜,忽必烈挥师狂攻观涛堡。 人海战术终究收到了一些成效,望海、临风两座辅堡先后被元军拿下。 虽然守将在撤入大海之前点燃了埋藏在地窖中的火药,把辅堡炸成了一片废墟。 北元士兵还是成功地达成了清理观涛堡外围障碍的目的。 接下来一步,他们就要以优势兵力去硬爬城墙。 仗打到这个地步,所有人都红了眼睛。 自已一方付出多少代价已经不重要,守军兵力到底是不是先前探明的不足七千也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观涛堡一定要拿下来,陈吊眼必须死。 否则,大元兵马将再没勇气进入江南。 不进入江南,就不会抢到大把的金银、丝绸和如花美女,先前的弟兄们就白白牺牲了。 如此亏本的买卖,大元将士不愿意干。 “朕终究是略胜一筹!”望着远处那座被黎贵达用重炮炸得坑坑洼洼的城墙,忽必烈不无得意地想。 恼人的铁丝网已经被民壮们扯拦,城墙下纵横交错的壕沟也被罪囚们用尸体填平。 观涛堡现在已经是一颗煮熟了的鸡蛋,只要用力敲碎他的外壳,就可以品尝到胜利的美昧。 占领了这个堡垒,就可以把重炮放在堡垒中的炮位上,冲大海里边的战舰开火。 战舰的炮火数量虽然多,自我防御性却远远不及要塞。 这一仗,他赢定了。 “轰!”“轰!”几声不和谐的炮声打破忽必烈的美梦。 烟熏火燎的城墙后,虎蹲炮再次喷出剧烈的火掐,将正在爬城的元军士兵妈蚁一样扫了下来。 “命令黎贵达,给我轰,把所有炮弹砸进堡垒中去!”忽必烈放下望远镜,歇斯底里地喊。 片刻后,北元的重炮阵地再次发威,黎贵达疯狂地叫喊着,指挥重炮手将一颗颗巨大的弹丸倾在观涛堡的城墙上。 城墙表面被砸得砖石乱飞,一个个弹坑如同魔鬼张开的大口,边缘处,鲜血滚滚而下。 港外内的战舰多次冒险靠近海岸,向重炮阵地反击。 但黎贵达指挥的炮位非常巧妙,刚好躲在了舰炮的射程之外,却能攻击到重炮数量稀少的堡垒。 三轮齐射后,城墙上的火炮被打哑了。 暗黑色的血顺着残破的城墙向下流,给漆黑的墙面上又添加了数缕殷然的红。 转眼,这缕血色就被更多的鲜血覆盖,数万元军在炮击结束后,再度展开了疯狂的强攻。 李兴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在城墙上往来冲杀。 失去外围的障碍物后,火枪手已经阻挡不了元军爬城。 但观涛堡的使命还没结束,他们必须把忽必烈拖在这里,拖到最后的胜利来临。 几千名士兵妈蚁般爬上来,被砍倒一批,又扑上来一批。 “嘿!”李兴用盾架开对手的一击,将断寇刃捅进敌人软肋。 与他放对的那个汉军士兵登时痛得扭曲了脸,身体却兀自不肯倒下,双手抓住卷了刃的钢刀,死死不放。 侧面,两把弯刀同时砍下。 李兴拧身,挥臂将断寇刃连同刀上的尸体一同甩向敌军。 然后挥盾,砸在一个蒙古士兵的脸上。 蒙古武士闷哼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李兴从他手中夺过弯刀,接连挥舞,将两个汉军士兵砍下城头。 然后将弯刀当作暗器掷出,扫掉半个刚刚探上城墙的头颅。 “李兄莫慌,完颜靖远来也!”文天祥的侍卫长完颜靖远带着一队精锐,从城墙另一段跑来支援。 几个试图从背后袭击李兴的敌人都被他砍倒,附近元军纷纷辟易。 城墙下,有人偷偷地弯弓搭箭。 “啊!”完颜靖远惨叫,高大的身体顿时矮了下去,几把弯刀趁机扑来,直取他的后背。 李兴猛然回身,用盾牌磕开无数弯刀。 硬生生将完颜靖远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两个破虏军士兵扔掉盾,一边作战,一边架起完颜靖远。 文心阁隼风手打。 “送他上船!”李兴大声命令。 转身再度杀入敌军当中。 “放下我,放下我。 我不会撤,我不能撤,丞相登岸了,丞相登岸了!”完颜靖远大吼着,推开士兵的扶持,从阵亡战士的身边捡起染血的火铳。 半跪在地上,他对着离李兴附近的元军扔动了扳机。 “乒!”一个蒙古武士被轰下了城墙。 “乒!”又一个汉军百夫长跌倒于地。 “砍了那个用火枪的跛子!”冲上城墙的几个汉军大喊,舍了李兴,同时向完颜靖远扑来。 完颜靖远冷笑,继续装填火药,弹丸,射翻近在咫尺的敌手。 然后,半跪在地上,把火枪当成短棍抡圆。 “老子是文大人的侍卫长!”硬木做的火枪柄砸在敌人的脸上,发出一声闷响。 “丞相就在老子身后!”完颜靖远侧身避开一把弯刀,把枪管顶在敌兵的**。 “弟兄们,丞相亲自杀上来了!”白旭带着千余名新兵,冲到了完颜靖远身边。 把一杆画着长城弯月的大旗,高高地插在了城墙上。 坚守在城墙上的破虏军将士听说文天祥已经亲自参战,士气登时大振,在李兴等人的带领下,再次把元军赶下了城头。 “那个亡命之徒是谁?”忽必烈将手中望远镜交给了黎贵达。 “是完颜靖远!文天祥的侍卫长!”黎贵达惊诧地叫道。 完颜靖远、白旭、李兴,他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距离太远,无法肯定自己的判断正确与否,但内心深处传来的震撼却无以复加。 “文天祥在城堡里?”忽必烈仿佛根本不觉得吃惊,笑了笑,命令:“炮管冷了没有,再给我轰。 杀了文天祥,朕封你做丞相!”黎贵达点点头,跑出了军帐。 忽必烈目光从众将疲惫的面孔上一一扫过,大声命令:“月赤彻儿,下一轮你带着咱蒙古武士亲自冲城。 李封,你重金征募死士,推火药车炸城墙。 有领命者,赏万金,子孙永世为官!杀了文天祥,杀了陈吊眼,荡平整个江南!”“杀了文天祥,杀了陈吊眼,荡平江南!”武将们发出阵阵狼嚎。 数万大军再度做好了攻击淮备,黎贵达调整炮座,将火药缓缓添入炮口。 是文天祥毁了他的人生,他要毁灭文天祥守护的一切。 一阵激烈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背上,浑身泥水的信使振臂高呼:“万岁,伯颜丞相一千里加急!”“伯颜丞相一千里加急!”忽必烈的侍卫们涌上前,将信使扶下马,搜去兵器。 “拿来!”忽必烈伸手。 信使前爬两步,高高举起一卷羊皮,“六日前,伯颜丞相命小的送信。 沿途……”忽必烈劈手夺过皮卷,不听信使??簟u铰移捣保?涞来蠡担?赝鞠炻砣缇拢?庑┗案?静挥眯攀顾邓?裁靼住?月赤彻儿担忧地围了过来,千里加急送六天才到,什么军机都耽搁了。 “文贼主力或在胶县!”伯颜信中第一句话对忽必烈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侍卫长都跑到了第一线参战,文天祥的位置不问而知。 但是,伯颜信里的第二句话却让他的心一下子沉入了海底,“陛下戮力平贼,当防大都空虚!”“报,大都城千里加急!”又是一阵马蹄响,另一队信使高喊着冲向金帐。 不待侍卫阻拦,信使扔掉兵器,滚鞍下马,将一卷羊皮高高举过头顶。 忽必烈大步上前,取过羊皮。 染血的羊皮卷快速打开,一行八思八创立的蒙古文跃然入目:“陈吊眼登岸,前锋已入通州!”“说,陈贼怎么会到了通州!”忽必烈上前,一把拎起信使的脖子。 “陈,陈贼……”信使被憋得满脸血紫,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护送信使来的侍卫见状,赶紧跪倒于地,哭奏道:“启禀陛下,陈贼吊眼四日前突然出现在泥沽,打败了守军。 然后驾驶小船沿桑干河逆流而上,接着弃船登岸,直扑通州。 他的兵马有两万多人,各地,各地没有足够人手抵挡!”“两万人?”忽必烈的手一松,身体软软向后跌去。 此番南下,他几乎抽空了拱卫京畿的兵马。 留在涿州大营和大都城内的兵马加在一起不过两万之数。 真金太子拿两万不曾上过战场的新兵与陈吊眼的两万精锐破虏军作战,根本没有获胜的希望。 而此刻,唯一可能保卫大都的呼图特穆尔正在北方扫荡残匪。 即便他闻讯星夜回援,到达大都城外也得在半个月之后。 “陛下!”月赤彻儿伸手搀扶住忽必烈,心痛地喊道。 大都城不能丢,丢了大都,则天下英雄都会耻笑忽必烈无能,大元朝对各地豪杰从此更没号召力。 草原、河北、山东、河西,所有地方都会叛乱。 包括原来忠心耿耿的老臣,他们也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英雄只会追随最强者,这是草原法则,并非忽必烈本身所能更改。 “传令三军,火速收兵北上!”背靠着月赤彻儿,忽必烈无力地命令。 说完,他的目光转向了北方,再不回头。 北方,天下第一名都城外。 “宋!”“陈!”无数面战旗借着阳光,跃出地平线。 ……“文丞相大获全胜了啊!”泉州皇宫,幼帝赵?m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 连日来,报纸上刊载的都是元军被胜利逼退的消息。 最北方,陈吊眼将军已经攻破大都的外城,正向皇城推进。 而令人揪心的江西南路,伯颜与邹??ㄕ街?保?幢幌裘髡堋13钕?俸推鹨褰?煜牧甲舫?撕舐贰?伯颜只能退过江北,否则,一定会被邹??拖裘髡馨?г诮?鳎?牢拊嵘碇?亍2?胀撕螅?笏谓?量赏平?骄:?媳保??舜ㄖ泻土交粗?獾拇蟛糠止释两?还飧础n男母篥婪缡执颉?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可赵?m却无法使自已高兴起来。 “是啊,直捣黄龙府啊。 陛下还京,指日可待!”赵朔笑着回答。 泉州城已经变成了欢乐的海洋,皇城外,百姓们的欢呼声一浪浪穿过玻璃窗,冲击着赵?m的耳朵。 “嗯!”幼帝赵?m点点头,不做任何评价。 此战之后,文天祥威望更高。 无论破虏军收复多少失地,如画江山,永远不属于赵家了。 “难道陛下不开心么?”小太监乐清扬弓着身子试探。 “朕开心,如何?不开心,又能如何?”赵?m苦笑道。 现在的他虽然没有失去人身自由,却失去了所有权柄。 除了偶尔象征性地用一用玉玺外,在众人眼里,几乎与普通人家的孩子没任何差别。 “依臣之见,一切才刚刚开始!”乐清扬诡秘地笑了笑,手指间露出几点寒光。 尾声“吊眼,你看到了么,咱们的战旗又插回大都了。 这回,再没人能让你撤离!”文天祥走上皇城,把一面千疮百孔的长城明月旗再度插在了城头上。 时隔八年余,破虏军第二师战旗又插回大都,无数老兵心潮澎湃,望着战旗,热泪盈眶。 “华夏必兴!”宫墙下,百姓们齐声欢呼。 从今天起,他们再不是四等奴隶,他们也许隶属于不同的民族,但在中华大地上,他们的肩膀从此一样高矮。 “丞相,丞相!”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挤出人群,拼命涌向文天祥站立的城楼。 负责护卫的破虏军士兵手疾眼快,冲上前拦住了他的脚步。 “我要见丞相,第二师士兵要见丞相!”乞丐疯狂地喊道,褴褛的衣衫下,露出令人恐怖的疤痕。 “又是个疯子!”围观的百姓厌恶地议论。 自从破虏军再度兵临大都城后,每天都有人冒充失落的第二师士兵。 每天都有撒谎者被负责城市安抚工作的陈龙复请出府衙,扔到卢沟桥去挖河道。 “第二师三团一营三队都头陈九向丞相报道!”乞丐见无人相信自己,扯着嗓子大喊。 “请他过来!”文天祥愣了愣,走下城楼,命令卫兵让开了一条通道。 能把番号报得如此清楚的,有可能不是骗子。 八年前那场血战结束后,的确有很多第二师士兵失落在敌军占领区。 百姓们听到了文天祥的话,哄笑了一声,立刻拼命向前挤。 一个乞丐能跟丞相大人说话,无论他说了什么,都将是今天报纸上的重大新闻。 如果能着到丞相大人当面拆穿骗子,将更是一个月内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 “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站在后排的百姓拼命向前,实在挤不动了,就伸长脖子发问。 “别吵,别吵,听不见,听不见!”前排百姓抗议。 如果不是破虏军卫士手挽手拦着,他们就要冲到文天祥身前,代替丞相揭穿事实真相。 这个陈九是个有名的无赖,数年来每天靠拣人家的剩饭,替人倒马桶生活。 他如果是破虏军老兵,那所有百姓都可以自称陈吊眼。 “他在掏东西,一卷破布!”有眼尖者在前排大声介绍。 后排,机灵的报纸主笔们掏出铅笔,在衣袖上奋笔狂书。 “有乞丐靠近丞相,掏出一卷破布,他说……”他会说什么呢?主笔翘起脚,伸长了脖子倾听。 人群中,乞丐颤抖着手,把一个变了颜色,散发着汗臭味道的厚布包轻轻打开,里边,几十个擦拭的甑明瓦亮的铜板晃花了围观者的眼。 “铜钱,这个疯子!”有人失望地骂。 “那不是铜钱,那是守士证!当年,有人用金币换,一个金币买一个!”立刻有人出言反驳。 眼前这个乞丐是个大财主,十几个阵亡将士的守士证,即使不卖给收藏家,交给官府后足够换得他此生衣食无缺。 “丞,丞相,当时我忍辱偷生……”乞丐陈九的嘴巴颤抖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慢慢说,我听着。 弟兄们,弟兄们也听着!”文天祥接过那沉颠颠的布包,心潮澎湃。 这是当年福建大都督府抗击张弘范大军时颁发的守士证,陈吊眼的第二师士兵多为福建本地人,守士证几乎每人领了一枚。 文心阁隼风手打。 “持此之人曾为国守士”。 铜板后,是文天祥亲手所书,邵武兵工场精心铸造上去的证词。 附近的破虏军士兵取来衣服,披在陈九肩膀上。 当年那一仗打得过于惨烈,第二师完成任务后,在泥沽乘船撤离。 去时的百艘战舰,回来时只有二十艘半载。 如果陈九都头当年能跟随大队兵马南返,现在肯定已经升为将军。 “我忍辱活了这么久,只是想问丞相一句话?”老兵陈九嘴唇哆嗦着,喃喃地问。 周围的百姓立刻静了下来,有心软者开始悄悄地摸泪。 此人不是疯子,此人当了多年乞丐,却守护着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说吧,大伙听着呢!”文天祥难以隐藏心头激动,颤抖着声音回答。 十五年的荆棘岁月,多少陈九一样的汉子埋骨荒野。 今天,无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当尽力去满足。 “那年,我们几个失散了,躲在下水道里。 没吃的,没药。 弟兄们一个个远去,临去前,他们托我问丞相,”陈九擦了一把泪,硬咽道,“他们托我问丞相,当年,当年丞相说的话……”围观的人群动了动,一起屏住了呼吸。 这句话,无论陈九说什么,都足以铭刻于史册。 “丞相当年打天下时许下的承诺,还算数么?”陈九捧起守士证,轻轻地问。 ————卷终————酒徒注:北年血战,酒徒就不再赘述了。 历史上,为抵御外辱进行的反击战有无数,每一战都可以写下来,每一战都需要如椽巨笔去记录。 那些守卫华夏文明不被异族征服的英雄,无论他们的抗争是胜利还是失败,都值得我们永远去记忆。 记录历史不是为了宣扬仇恨,而是期望悲剧永远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