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曌阁》 第一章(1) 这年的夏仿佛格外漫长。 八月的洛山,虽夏已过半,但仍旧像炙烤在火炉中一般难捱。空气早已在这燥热中变得有些朦胧,路边的叶子被这夏烤灼的一片枯黄。有多久未曾降雨了呢?这山上匆匆而行的人群并不知道答案,这夏的燥热好像要烧空这些人仅存的耐心与希望。 此时是越明十六年。 越国统一南北长达二百七十六年,而如今大势已去。矅军长久不断地进犯,终究一路杀入京师,越明帝的三十万大军也终于在敌军的穷追猛打下溃不成军,如今只得带着余下的几万兵马弃都南下。兵士们高举着写着“越”字的大旗此时也已破败不堪,而他们的国家,也同那些旗子一般,风雨飘摇,不知明日又是怎样的景象。 “皇兄,我们还要走多久?”一个身着破烂衣衫的女孩子,晃了晃身边男子的手,她软糯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嘴唇干裂,她模样虽未长开,却依然可见日后是怎样的绝色。 她是越明帝最小的女儿,此时刚满五岁,封号“永宁”,几个月前明帝还为了她的生诞在宫中大肆庆祝,而此时,她早已抛下了身为公主的娇纵,穿着麻布衣服,一路也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子,却依然紧紧的牵着兄长的手,磕磕绊绊的走在有些干裂的崎岖山路上。 “翻过这座山就有人来接我们了。” 男子名唤冬荣,已十六岁,是明帝的嫡长子,明帝共生五子,其余四个,早在逃命时留给他们的母妃,分兵五路南下,而明帝则带着皇后、冬荣、永宁三人以及一众重臣一起逃往南方。冬荣此时虽一身破烂的麻布衣裳也抵不住他身上儒雅的贵气,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解下腰间的水囊,晃了晃,放到嘴边,却犹豫着只是将嘴唇浸湿,又拿给她,细心的喂给她,永宁咕咚咕咚痛快的喝着水,虽然几经流离,小脸却依然是健康的红润,可见被照顾的很好。 “那让奶娘给我做白糖糕好不好?”冬荣将剩下的水细心的收好,蹲下身将永宁背起。明帝原想借洛山复杂的山势隐藏,此时他们已经快要翻过这座山到达洛河,明帝早已派人传信给尚未沦落的南方十六省,命他们迅速派兵增援,可南方十六省是否接应还未可知。 “报——” 他刚刚把妹妹背好,后面一个小兵就高呼着向前跑去,那是后方保护他们的兵士,此时身上的铠甲早已破碎不堪。一行人都站在原地,紧张的看着他一路奔向明帝。 “报!曜军一路紧逼,已行至山下!”他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紧张的握着兵器,就如同曜军马上就要追来一样。而皇后终于又一次晕了过去。明帝闻言,紧闭双目长长一叹,有些泄气似的丢下手里的佩剑。然而这时,一只白鸽落下,站在佩剑上走来走去,眼尖的人拿起白鸽,解下白鸽腿上绑着的字条,只粗粗看了一下眉目间便写满了惊喜,遂又跪倒在地,高声道:“陛下,南方十六省皆恭迎陛下圣驾,此时已带兵突出重围,抵达洛水河畔,现下我们只要下了山与他们汇合便可突出重围,重整士气,再兴我大越盛世!” 疲惫多日的众人,都难掩喜色,纷纷跪倒在地三呼万岁。永宁闻言也从冬荣背上跳了下来“哥哥哥哥,要到了吗?要到了吗?”他摸着他妹妹的头,想是也觉得苦尽甘来,也高兴的点头称是。 然而众人的喜悦尚未褪去,就又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曜军上山了!” 明帝此时因听到援军的消息也倍感振奋,拾起地上的佩剑,带着身旁的将军们一起,作势抵抗。“带皇后、公主、太子先行离开!我们山下汇合!”而此时,将军赶忙背起皇后,冬荣挡在那将军身后,一手拿起腰间的佩剑,一手紧紧的拉着自己的妹妹,一行人加紧脚步,也终于来到了山脚下。 前方就是洛水河畔,很快便可以与前来护驾的南方十六省的五万大军汇合,他们遥遥的看到河面上停着几艘大船,船上插着的越军大旗熠熠生风,所有人原本灌铅般的腿脚此时却也满是力量,众人奋力的向河边的大军奔跑,他们心中坚信,只要上了船,就逃离了这么长久以来的噩梦。众人丢盔卸甲,奋力的冲向河畔,船上的甲板也缓缓地放了下来。哪知众人还未跑到,便忽然听到从山谷里传出阵阵马蹄声和众人的喊声!是曜军的几支精锐部队!他们竟然从山谷里冲了出来,而此刻一路疾行越军早已溃不成军,先行下山的也是皇后及众多大臣的亲眷,看着装备精良,龙精虎猛的曜军,虽仅有五千人,却也渐渐不敌,而此时,明帝终于率众人下山,一面抵挡曜军进攻,一面向河畔靠近。 此时曜军一身着银白铠甲的将军,手握一把透着寒光的软剑,飞身而起,一把擒住明帝!此人,便是当初带领曜军冲关而入的大将——王文翀。曜军入关后,司徒清正式宣布揭竿起事,封王文翀为开国大将军,世袭侯位,荣宠一时。此次司徒清着王文翀等人挥师南下追捕明帝也是下定决心要赶尽杀绝,也是妄图杀死明帝后,南方十六省可以归顺曜国,不再负隅顽抗。王文翀刚刚拉住明帝,一手持银枪的小将迅速闪身到王文翀身边,他是王文翀的副将,年仅十五,是王文翀的世交陈家的嫡长子,他家世代经商,但陈帛展自小就喜爱舞刀弄枪且城府极深,十二岁从军,十四岁便叫他父亲替他捐了个官,随军出征几次,王文翀见他虽小小年纪,但身手不错且机智聪明,便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王文翀年近五十,却仅有一子,自幼便身体不好,只知舞文弄墨,不爱武功。孙子七岁,根骨奇佳,一手软剑已经使的颇有几分祖父的风采,且精通诗书,兵书谋略也倒背如流,只因年纪小无法随祖父从军,被养在北方的小镇。王文翀看到小小年纪的陈帛展,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孙子,便愈发疼惜,武艺、兵法都亲自教导。 而此时陈帛展看到王文翀掳劫明帝而被众人围困,也冲入战团,死死的守在王文翀身后。越军近日长途跋涉,体力早已跟不上敌军的攻势,只能且退且战,而这时王文翀早已在陈帛展的协助下,将明帝带到了后方,越军再也无力救援,只得继续保护太子、皇后及一众大臣,向洛河靠近。 而另一边,南方十六省的越军见明帝等渐渐不敌,迅速下船整装队伍,哪知刚与船下人汇合,明帝便已经被王文翀、陈帛展二人掳走,众人只得围在皇后、太子等人周围,掩护众人上船。 永宁早已知道此次再也不同以往,再也不会像曾经和父皇兄长狩猎一般了,她见明帝被抓,早已哭的泣不成声,皇后也又晕了过去。冬荣低低唤了句“父皇”,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带着永宁且战且退的赶向停靠在岸边的船上。 陈帛展见冬荣二人意图离开,手持长枪,飞身踏过打得不可开交的众兵士。陈帛展虽是马上将军,却轻功极好,直冲冬荣身边,一枪狠狠的刺向冬荣。冬荣手持佩剑奋力挡住,一手又护住身后的永宁。 陈帛展本就武艺卓绝,冬荣向来醉心诗书,从未在武艺上下过苦功。眼见陈帛展的刀越来越快,本就疲累不堪的冬荣再也抵挡不住陈帛展汹涌的进攻。突然,永宁从冬荣身后蹿了出来,死死的抱住陈帛展的大腿。 “哥哥快走!” 冬荣想要去救永宁,可却被护卫死死拦住,生生被拖回船上。见冬荣马上就要上船,陈帛展再也不顾其他,一掌将永宁劈飞,永宁直直的落入水中。 此时早已被捆住的明帝远远的看着那个自己千疼万宠的小女儿堕入水中再也坚持不住,挣扎开看押他的兵士的手,“汝何故生我家!汝何故生我家啊——”一旁的矅军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明帝的脸栽进了干枯的草堆里,过了半晌,明帝挣扎着爬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衫。 众人打的激烈,忽听明帝高呼:“朕今次被掳,实属咎由自取,今传位皇长子冬荣,惟愿其另图新治,以雪今日之耻。”言罢,净流出两行清泪,高呼着:“朕不是亡国之君!朕也不做亡国之君!”便昏了过去。 此刻,冬荣突然发现自己有多么痛恨自己的父皇——他懦弱,贪生怕死,从来只知享乐,听信佞臣,加上近年天灾不断,国库早已空虚,而兵士各个骄奢淫逸,缺少领军人才,所以才在短短二十年,被逼得只得退守南方十六省,而如今大敌当前,还不知明夕何夕,竟传位于自己。 冬荣在陈帛展恍神的时候,就已经被一众亲信拉上了船,陈帛展见时机不在,终于低叹一声,飞身回到王文翀身后。众人已经上船,留下的仅剩一些死守的士兵,王文翀只得下令迅速斩杀,撤兵回营。 冬荣站在船头,遥遥的看着曜军欢喜的抬着明帝,一路高歌的离开,留下满地越军死尸,破败的越军大旗早已被曜军砍折在地,遥遥的,只能看到一地凄凉,这一年,他便发誓那些越兵将领热血撒过的土壤,终有一日会回归他的旗下,而那个杀害他妹妹的男子,他定要他百倍偿还今日给他的屈辱与伤痛。 是夜,曜军的营帐之内一片笙歌,王文翀高举酒杯,满脸涨红的坐在上位,下方将领各个说着恭喜,不知是谁话锋一转,又说起了白日陈帛展将永宁打入洛河之事。 “少将军年少有为,此次协助大帅活捉明帝,又斩杀公主重挫越军锐气,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 “你们看见那丫头掉到河里时,他们太子恨不得将少将军生吞活剥……” 众人还未说完,陈帛展便“砰”的把酒杯放在桌上,众人不解的看着他,他只得磕磕绊绊的辩解:“我……我要如厕。”说罢便逃也似的走出营帐,帐内远远的传出大家欢喜的调笑声,陈帛展默默走到关押明帝的营房,和看押明帝的两个士兵打过招呼,便进入帐内。 王文翀并未薄待明帝,帐内物品一应俱全,反倒比明帝逃亡之时更加精细几分,明帝坐在榻上,嘴里还在念叨着“朕不是亡国之君”,整个人都有些呆愣。陈帛展默默的坐在一边,不知想些什么。此时,一小厮打扮的男子进入营帐,将一张纸递给陈帛展,陈帛展打开纸,看了一眼,紧紧的握在手里,像是要将纸条融入他的身体一般。 王文翀见陈帛展久去未归,深知陈帛展定是为了白日将永宁公主打落水中之事心怀愧疚,他知陈帛展天性纯善,不喜滥杀无辜,见此番他郁结在胸,便问了巡逻的士兵,来到关押明帝的营帐。王文翀走进帐内时看到陈帛展呆愣愣的看着胡言乱语的明帝。 “可还为了白日里的事忧心?”王文翀坐在陈帛展对面,安抚似的拍了拍陈帛展的肩膀。 “爷爷,我自幼被父亲养在家里,少时还随祖母救济过灾民,我陈家一心向善,独独我……我如今竟然将个孩童杀害,我,我……”言罢便哽咽住。 陈帛展因与王文翀的孙子有几分相似,王文翀便认了干孙子,没有人时,二人皆以祖孙相称,此时陈帛展眼圈发红,竟让他想起孙子的模样,更加感同身受,不自觉的真将自己当成了陈帛展的爷爷。“今日你若不杀她,不重挫越军锐气,来日他们卷土重来岂不成了你我大患?况且此番此举,我上禀皇上,你定会加官进爵,你年纪轻轻,爷爷老迈,再过些年,爷爷将这军权交由你与谦儿,只要你尽心辅佐谦儿,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陈帛展闻言,也不说话,依然低着头,只是手握得更紧。 “现下各个将军都在帐内庆功,你若躲了起来,好事之人必说你立下大功人也轻狂,走吧,和爷爷回去。” 王文翀言罢,陈帛展便起身扶起他,低低说了句“还是爷爷真心待我。”王文翀闻言笑了笑,便要走出营房。哪知陈帛展忽然掏出一把短匕首,直直插入王文翀的心窝,还不解气般用力的踹在王文翀腿上。王文翀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看着陈帛展,高呼一声:“畜生!” 哪知陈帛展却笑笑,拔出匕首,再次插入王文翀的心口,“爷爷,您也说了,我前途不可限量,可前有您这只拦路虎,后有您孙子那只恶狼,我不得不防!”王文翀声音嘶哑,可怎么也叫不出声来,陈帛展“呵呵”一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我早就在你喝的酒里下药,为保周全,自你进入营房,看守也换作我的人,我自幼从军,为的就是光耀门楣,我陈家富甲一方,可不是为了辅佐你孙子才来从军的!”话音刚落便用匕首直接割破了王文翀的脖子,血流如注,王文翀瞬间没了气息。陈帛展轻轻的拍了拍王文翀的脸,柔声道:“爷爷?从古至今,又有谁人认过干爷爷?” 此时的明帝忽然发疯般的大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而陈帛展站起身来,狰狞的看着明帝,高举匕首,明帝害怕的紧缩成一团,可陈帛展只割破了他手脚的绳子。明帝见状,发疯似的跑出营房。陈帛展拿起王文翀随身的软剑,发狠地在自己身上刺了几剑,又觉不够,咬牙将剑刺进自己腹部,但避开了要害。一切做完,又拿着匕首捂着肚子冲出营房,高喊着:“明帝跑了,明帝被王将军放走了!”一边施展轻功,直奔明帝。 此时众将领听到喊声,纷纷从帐内走出,刚好看到浑身是血的陈帛展将匕首刺进明帝要害,明帝一下子昏死了过去。众人马上冲了过去,陈帛展此时痛苦的咬着嘴唇,手捂受了伤的腹部,脸色惨白。 “是谁将他放出来的?”一黑脸大汉恨恨的踹了犹如死尸般的明帝,此人与王文翀向来不合,此次就连庆功宴也没有参加,且性情急躁,见明帝差点逃跑,气极又踹了明帝几脚。 “是……是王将军,我闲来无事,如厕归来就看见王将军竟将……将……”话还没说完,陈帛展就昏了过去。众人手忙脚乱的抬了陈帛展、明帝回房医治,而另外一边,有人抬了早已死透的王文翀过来,也在王文翀身上,搜到了一张写有“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字条。 黑面将军见此,狠狠的向王文翀的尸体上吐了口吐沫,冷笑道:“想不到堂堂开国将军竟然是越军的细作,真真是瞎了眼!我必将上禀皇上,查查看我们这营中到底有多少越军的走狗!” 不知是谁说了句:“那小陈将军如何处置?” 只见黑面将军眸光闪了闪,便大声道:“此次小陈将军立下重功,且又捉拿了越军的细作,我定为他向皇上请功!” 众人都知陈帛展向来与王文翀同气连枝,且与黑面将军不合,可如今黑面将军不计前嫌,各个高呼“将军英明”,也渐渐散去。黑面将军见众人散去,也来到陈帛展的营帐,见陈帛展虽已苏醒,但面色惨白,只拉下脸屏退左右。 陈帛展见众人退下,挣扎起身,唤了声:“舅舅……”二人便久久不语,陷入沉寂。 大军终究拔营离开。大军离开的当天,久旱的大陆突然降起暴雨。 洛山渐渐恢复了苍翠,洛河依旧湍急。暴雨冲刷了战争留下的所有痕迹,而抹不去的国仇家恨与阴谋算计,终究被埋藏在这一片苍松翠柏间。 十日后正直八月十五,大军因明帝的伤势前行缓慢,此时京城传来消息,曜太祖司马清于遥京称帝,定都遥京,改国号为曜。司马清秘密下旨将明帝于半路砍杀,尸体悬挂于翠微山,伪装成自缢假象。王文翀因通敌卖国,死后尸体肢解,扔入乱坟岗不得安葬,王家全家满门抄斩。黑面将军蒋麟代替原大帅之位,统御三军,陈帛展追捕明帝有功,连升三级。 八月十八,越太子冬荣于赤骊称帝,追封明帝为太上皇,设衣冠冢,追封公主永宁公主为慈孝贤德永宁公主,设衣冠冢迁入帝陵。 第一章(2) 十年后—— 又是一年中元夜。 此时距矅军攻入京都已过了十年。街上却早已不见当年的萧条。热闹的集市早早便悬挂起精致的彩灯。中元节虽为鬼节,百姓的传统本就是在入夜后在河畔燃放河灯,几年下来,到了这天街上渐渐变成夜市,倒也热闹非常,曜军进京后,一些北方部落也随之南迁,街上更多了些身着兽皮的杂耍卖艺人。今年新帝初登基,京城更是一派繁华景象。 “城上射下一支箭,有封书信落埃尘,拾起报与王爷晓——”锣鼓声乍然而起,一老者字句铿锵的唱起《岳飞传》,人群渐渐被抑扬的唱词吸引,皮影戏的摊子渐渐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哎呀,都叫你早些出来,你偏就不听,如今看不到了吧!”一身着鹅黄襦裙的女子气鼓鼓的冲着身边的黑衣男子说着,女子不过十四五岁,白皙的小脸此刻因生气涨的通红,反而愈加明艳,女子发间挂着时下最流行的簪花,耳畔宝石蓝的蝴蝶耳饰上挂着一颗珍珠大小的通透的血玉,鹅黄的衣衫外罩了一件绣着腾飞仙鹤的轻纱披风,她嘟着嘴,反而带着一番似喜似嗔的娇媚。这女子姓月,单名一个宁字。 黑衣男子闻言,也未生气,顺从的笑着,扶了扶女子有些松散的簪子,“宁儿想看?” “当然想看,每次出来都带着那些丫鬟婆子的,你好容易来京一趟,还不陪我玩个痛快?”月宁眼睛一瞪,轻哼了一声。 “那便如你愿。” 男子言罢,拉住月宁的腰用力一带飞身蹿上树去,月宁竟也不怕,反而“咯咯”的笑出声来。刚围在二人周围的人见此便轻声议论开来。 “那女子是谁啊,竟也这般大胆?” “你小点声,我刚刚可看得清楚的很,这二人怕是谦诚山庄的,他们腰间的玉佩上,可都刻着‘言’字——” “谦诚山庄?” “谦诚山庄你都不知道?你身上这衣料,这首饰大半可都出自他们的分号。他们庄主言梓谦更是年少才俊武艺非凡,我听我青刀门的亲戚说,去年言庄主和护卫二人回京,路上遇到南山的悍匪,二人竟将那悍匪连窝端了。”男人压低声音对着旁边的妇人解释道。 “那可了不得,朝廷派了多少次兵都无功而返,却被他们二人给解决掉了?” 男人点头称是。 此时月宁坐在树上,双脚摇晃着看着皮影戏,旁边的男子有些宠溺的看着她,从怀中拿出一包糕点递给她。 “呀,是山庄郭师傅的桃酥,好久没吃过了。”月宁打开油纸包,看着里面保存完好的酥饼,捡起一块放进嘴里,一下子就眯起了眼睛。男子也不言语,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翌哥哥你也吃。”月宁说罢,将剩下的半块糕饼放进男子嘴里。 “好吃吧?” 男子本不爱吃甜食,可此刻的嘴里的糕饼却像是一下子甜进了心里,让他不自主的点点头。 月宁嘿嘿一笑,继续目不转睛的看着皮影戏,不再说话。锣鼓声不绝于耳,白色的幕布上两个小人打的正欢,加之摊主浑厚的唱念,周围的男女老幼均不由被这戏吸引,岳飞的小人一个闪身,一刀将那金人将领斩杀,众人纷纷鼓掌呐喊,好不热闹。 “啊——杀人了——”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人尖叫,只见站在戏台右侧的一个中年男子软软的倒下,他身边的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跪倒在他旁边,拼命地喊着“救命”,男子后心插着一柄匕首,伤口处正汩汩的冒出鲜血,男子瞪大着眼睛,张大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只能吐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声音也支离破碎,分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男子周遭的人群瞬间散开,女人们开始尖叫,男人拉着自家的女人拼命地向外跑开。 官兵随即赶到。官兵迅速的将人群和死者隔开,陈帛展穿过人群,站在尸体旁边,目光森然。 黑衣男子拉着月宁站在人群中,目光冷冷的看着那位少年将军,身边的月宁一下子拉住他的手,月宁小巧的手此时紧紧地攥着黑衣男子的衣服,脸色惨白。黑衣男子见状只当是月宁见着死人害怕,“别看了,我们回去。”只得拉着月宁回府。 二人从人群之中挤了出去,远远的仍能听到陈帛展急言下令道:“叫人回禀圣上,吏部侍郎项左遇刺。” 风骤起,本高高悬挂的纸灯被吹得破碎不堪,就如这夜,原本的喧嚣与喜庆,终究被这场离奇的死亡打破。 皇宫大殿之内,殿内一片肃静,与京都内热闹的景象截然不同,徽宗坐在龙椅上,看着奏折,蒋麟站在下首,而另外几个文官则凑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越国狼子野心已久,自先帝攻入京都,越明帝死后,越王便从未想过与朕分河而治。这一仗迟早要打。”徽宗将奏折扔在桌上,揉了揉额头。一旁负责服侍的太监,马上将参汤端了过来,放在徽宗面前。 “皇上刚登基不足百日,尚需要休养生息啊,怎可征兵南下?”一文官闻言马上站了出来。 “哼,皇上刚刚登基,必然要给这群南蛮子一些厉害瞧瞧!”蒋麟本就黑面,此番刚从边关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也多少带着几分肃杀之气,冷哼之下,让原本滔滔不绝的文官一时间闭了嘴。 “这外忧内患……”本未开口的郑忠此时突然开口,却被外面的通传打断。 “圣上,禁卫军统领陈帛展求见。” 徽宗示意太监传唤陈帛展。 “何事?” “回禀陛下,户部侍郎项左于闹市被杀。” “项侍郎近期一直在为边防将士筹措军饷,如今外乱,出了这种事……” 原本喧闹的大殿又重归沉寂,项左的死像是在煮了许久的油锅中滴落的水,原本沉静的朝局,此番因为他的死不知会变成怎样的模样。 谦诚山庄的京城别院内,月宁和黑衣男子此时刚刚进门,一五六十岁的婆子便走了过来,“哎哟,我的小祖宗,都说这灯会死了人,你们怎么才回来?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庄主交代啊。” “有暗一在,你怕什么?”月宁不满的冷哼一声,拉着黑衣男子头也不回的向内走去。 婆子看着月宁离开的背影,不屑的撇了撇嘴,抬高声音说了句:“还不是庄主养在别院的外室!” 学武之人本就耳聪目明,加之婆子故意抬高声音,月宁听见身子僵了僵。 男子一个闪身一把捏住婆子的脖子,“宁儿本是老管家月伯之女,月伯于庄主有恩,庄主早就答应月伯好好照料宁儿,你怎可如此毁了她女儿家的清白?” 婆子吓的说不出话来,脸也因窒息显出青紫的颜色。 “翌哥哥,算了……”月宁拉着男子的手,目光带着恳求的摇摇头。男子见此不由的心间一软。 “宁儿本是庄主义妹,同我和庄主自小一起长大,若我再听到任何闲言碎语,小心你的狗头!”男子狠狠地将婆子扔在地上,婆子缩着身子,唯唯诺诺的点头,连滚带爬的跑出院子。 月宁拉着暗一走进正屋。屋内并没有人伺候。 “往日他们就是这般待你的?” 月宁笑笑,“庄主能留我在京都别院,命最好的先生教宁儿琴棋书画,宁儿惜福。” 暗一还想问些什么,月宁却俏皮一笑:“翌哥哥,我都有些饿了呢。” 言罢,月宁驾轻就熟的走到火炉旁,将原本有些熄灭的火拨旺,又从屋内的小筐拿出两个红薯和一把栗子,将他们一并扔进火炉中。男子呆呆的看着月宁将栗子烤的噼啪作响,屋内的温暖如同这些年她在身边默默地陪伴。炉火旺盛,烟雾缭绕间,似是恍若隔世。此去经年,经历良多,唯一不变的就是身边的人儿,栗子发出噼啪的响声,屋内渐渐被食物的味道填满,月宁蹲在火炉边的白皙的小脸被炭火照的通红,那双清透的眸子,单纯而贪吃的模样,同当年的那个刻入他心的姑娘一般无二—— 谦诚山庄的庄主言梓谦便是王文翀的孙子,本名王子谦。当年王文翀被陈帛展构陷杀害,管家月常逃命般的跑回王家,却只能救出他,为逃过追杀,只能改为母姓,唤为言梓谦。当时的王文翀为皇帝征战四方多年,早已深知功高盖主必有一天会被皇帝怀疑,却不曾想过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也不曾想过这个将他全家陷入万劫不复的竟是他的心腹陈帛展。幸好他早做好退路,暗中开设了谦诚山庄。 当年月常眼见王文翀被陈帛展杀死,本想将真相公诸于众,可当时全军都知王文翀通敌卖国,至此已然无力回天。他与王文翀早已不是寻常的主仆情谊,他5岁便随王文翀习武,后来又跟着王文翀南征北讨,几经生死,月常甚至还为王文翀挡过致命的几剑,二人相互扶持,感情更甚亲兄弟,而月常的娘子也是由王文翀出面说合的书香世家的女子,所以当他躲在大帐外目睹事情的经过,几经周折躲过诸多追杀,终于回到王家,可早已回天乏术。 当年月常一家在逃亡的路上也受到杀手的追赶,他眼见刚满三岁的女儿死于他人之手,只能更加仇恨陈帛展。当他带着娘子、言梓谦逃到谦诚山庄山下时,竟遇到奄奄一息的月宁。小小的女孩嘴里只知道喊着:“爹爹宁儿怕……”这句话愈发勾起了月常的愧疚,一路上哪怕是亲见女儿被人一刀致命也没流泪的刚毅男子,此刻竟然哭出声来,抱着女孩小小的身体,颤抖着声音应着:“爹爹在……爹爹在……” 女孩在谦诚山庄养了一个多月,终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问她家乡何处,父母何人,她却怎样也答不出,只知自己叫宁儿,当时战乱多年,弃婴本就无数,月宁又年纪尚小。月常的小女儿乳名也唤作宁儿,因此夫妻二人对女孩格外疼惜,甚至也将女孩起名为月宁,以此纪念死去的女儿。 暗一是一个月之后才被带回山庄的。 他本就是言梓谦的暗卫,早就有人告诉暗一,他家是王家的家生子,王家遭难,他的双亲也未能幸免。他本就作为暗卫培养,从未见过父母双亲,性子冷淡,他受过最严苛的暗卫训练,当他习武归来时,本以为能见一见他的生身父母,可等待他的却是父母双双罹难,王家惨遭灭门的消息。得知内幕,他虽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恨陈帛展。 他本就不多话,如此一来也更加消沉,不当值时,他终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只是怔怔的坐在桌前看着书。一日,月宁一如往常去书房洒扫,却见暗一也在书房内,可这次,她却没出去,从怀中拿出一小包栗子和两根红薯,旁若无人般的丢到暖炉里烤了起来,香气渐渐弥散开,暗一扭头看向她。月宁却不理会,将碳拨弄的噼啪作响,栗子的壳渐渐爆开,暗一终于开口,用略喑哑的声音说了句:“出去。” 月宁却不动,只是继续翻烤着炉中的食物,然后用铁钩将几个栗子拨入盘中,呵着气,剥开栗子壳,一股脑的丢进嘴里,满意的眯起眼睛笑着。那一天,雪后的阳光格外的足,从窗外射进,照在月宁满是幸福的小脸上,忽然让暗一觉得那几颗栗子真的无比香甜。 “你要不要吃?”月宁笑眯眯的看着暗一,暗一呆愣愣的摇摇头,月宁撇撇嘴,又剥了一颗栗子丢进嘴里。 “你叫什么名字?我爹爹说你是少庄主的暗卫。”月宁含着栗子,含糊不清的问着,但见暗一依旧怔怔的,颇有些不满的嘟嘟嘴,“连名字都不说,真是小气。” 暗一有些落寞的低下头,自嘲般的笑笑:“我没有名字,只知自己姓王,可如今,怕是连这姓也无法用了。” “没有名字?”月宁惊讶的叫出声,将装栗子的小碟放在桌上,将手上的灰胡乱的蹭在衣服上,坐到暗一旁边。“怎么会没有名字?哦,我知道了,你们暗卫只有代号,那,你从前叫什么?” “我?从前?呵……”说罢,暗一脸上又露出了愤恨的神色,整个人都看起来阴沉沉的,本就英气逼人的脸此刻看起来像凝霜一般。 月宁见他如此,也不知是哪句话说错,只得懦懦的开口说:“不说便不说嘛……”旋即又蹦蹦跳跳的拿起小碟里的栗子,闷闷的说:“爹爹说,当年捡我回来,我也不知自己的本名,只知自己叫宁儿,所以爹爹才起名唤我月宁。”说罢,眼前一亮,走到暗一面前说,“不然我也给你起个名字可好?” 暗一见她兴致勃勃,也不忍扫了她的兴致。月宁拿起笔,凝思般的咬了咬笔的末端,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翌字。 “可是‘三辅九翌,为世亿龄’的翌?” “是明天的意思呀,人生在世,有明天就有希望。” 月宁言罢又欢喜的笑了起来,“我知你定是老庄主的家生子,若不能姓王……嗯……我叫月宁,你便叫月翌如何?翌哥哥……呵呵。”月宁呵呵的笑起来,暗一见此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天的屋子,也氤氲着红薯和烤栗子的香气,雪后的阳光充斥着整个房间,也明媚了暗一的心。那一句“翌哥哥”让他彻底沦陷。暗一想,即使寻不回曾经的姓名又如何?从此以后叫月翌又如何?这世间最美的事便是以吾之姓,贯汝之名,可这于他而言是最难的事情,可能这一生他也无法有人称他的妻为王夫人,可又如何呢?月宁却为他做了,仿佛从那一刻,他除了复仇,也有了希望,哪怕为了留住这身边最后的温柔,他也愿倾尽所有。 从那一天开始,他便是月宁一个人的翌哥哥,人前他依旧是那个冷酷没有情感的暗一,而月宁,也是他唯一的柔软。 “想什么呢?”月宁将烤好的栗子、红薯拨弄到小碗里,放到暗一手上。暗一温和一笑,将栗壳剥开,栗肉放进月宁手心。 “我该回山庄了。”月宁闻言手一抖。“刚刚死的是吏部侍郎,我……”暗一还想继续说什么,话却被月宁打断。 “我不懂你们这些的……”月宁将栗子塞进嘴里,脸上再也不见失落,依旧笑眯眯的看着暗一,“只要你们早些来陪宁儿就好了。” 暗一点点头,二人对坐,默默剥着栗子和红薯,相对无言。 原本热闹的中元灯会,因吏部侍郎之死草草结束。 陈帛展来到偌大的项府,此时项府早已换了一番装扮。原本喜庆的红灯笼红烛,都被撤下换成了白色。项左的夫人此时已回到家中,坐在正屋怔怔的看着门口。项夫人还不到三十,姣好的面容此刻却透着惨白。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项左只有一个夫人,不纳妾,也从不流连烟花之地。陈帛展带兵走进项府时,项夫人呆愣的已然有些疯癫。 “项夫人。”陈帛展轻轻唤了一声,项夫人仍然坐着一动不动,“项夫人?”陈帛展走近又唤了一声,项夫人像是唤醒,眼泪一瞬就落了下来,她想开口,却仿佛哑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随陈帛展而来的禁卫军见此,不免都有些动容。“项夫人节哀。皇上命我来将项大人之前处理的公文拿回去。” 项夫人闻言点点头,缓缓的从椅子上站起身,她本就一身缟素,此时扶着丫鬟弱柳扶风般的起身更添了几分婀娜,她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发髻,用帕子擦了擦泪水,向陈帛展俯了俯身,声音哑哑的说:“先夫的公文都在书房,请大人随我来。” 陈帛展随项夫人走进书房,项左的书桌上仍然散乱的铺陈着一些尚未处理的书信和公文。“事出突然,今夜老爷本打算陪我看完花灯便处理公文的,可……哪知道……”项夫人话还未说完,又低低的哭出声来。 “夫人可否将当时的情景再同下官说一次?” “当时我们在锦香阁刚用过晚膳,出了大门便听到皮影戏开锣,若非我当时拉着他非要看戏,他也不至于被人……那时皮影戏的附近围了许多人,他护着我,我……我看不到究竟是谁下了毒手……” “夫人可知项大人究竟得罪了何人?”陈帛展边拿起桌上的文书边随口问道。 “老爷向来都有几分木讷,平日里也只跟一些同僚来往,甚少出门。要说得罪了谁……”项夫人顿了顿,目光渐渐变得深远,“近日为筹措军饷,老爷倒是经常和一些商人有些往来……” 陈帛展闻言点了点头,“夫人节哀,下官定会尽力彻查大人的死因,还大人一个公道。” 项夫人闻言随即跪倒在地上,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请大人一定要还我家老爷一个公道,我与老爷成婚三年,老爷向来宠我疼我,若非,若非怀了老爷的骨肉,我便也随他去了……请大人一定要为民妇做主,早日将那凶手捉拿归案!”说罢项夫人竟狠狠地向陈帛展磕了几个响头,陈帛展见此,赶紧虚扶一把。 “夫人与大人伉俪情深让本官动容,也请夫人保重身体。”陈帛展言罢,命亲卫将书房的书信、公文整理带走,离开项府。 项夫人站在天井中,目送众人离开,轻抚小腹,仰望着圆月,低低念叹了一声:“阿左……” 第一章(3) 陈家大宅。 夜虽已深,但陈家大宅却依旧灯火通明。蒋麟坐在上首的位置,而下首则坐着陈帛展的爷爷——陈清珃,陈家庶子陈帛忻在陈清珃身后不知站了多久。 蒋麟本想拿着杯子喝水,却发现杯子已空,身边的小厮马上要续上,蒋麟却挥了挥手。 屋子里静的有些尴尬,陈清珃想说些什么,蒋麟却将茶杯放在桌上,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小憩,不一会儿便传来均匀的呼吸,也不知蒋麟睡着没有。 “大哥也是,我派人寻了两次,早就告知他舅舅已经来了,他竟还不回家。”陈帛忻终忍不住,低下头同陈清珃抱怨。 陈帛忻多年来始终随陈清珃学做生意,他本就说话玲珑,办事妥帖,因此陈清珃对他更多了几分温和。 蒋麟闻言,猛地睁开眼睛,将杯子拿起,又狠狠地拍在桌上,杯子瞬间碎成几块。“从前便和我家妹子说,不要嫁给商贾人家,现在庶子也敢这般聒噪!” 蒋麟此时杀气外放,陈帛忻不过商贾之子,自小虽随陈清珃走南闯北,但在真正嗜血将军的面前,仍不免有些战栗,不自觉的便后退了两步。 “忻儿,不得无礼!”陈清珃嘴上虽冷厉,但却用眼神示意陈帛忻不要多嘴。“不如……”陈清珃还要说什么,就听门口传来脚步声。 蒋麟也不管陈清珃的话,冷哼一声,起身就向门口迎去。陈帛展此时已换下铠甲,一身白色长袍掩盖住他原本的肃杀之气,反倒像个谦谦君子,他步子极快,走起路来也有些英姿飒飒的样子,他随手将腰间的佩剑丢给身后伺候的小厮,看见蒋麟抱拳喊道:“舅舅。” 蒋麟见到陈帛展脸上便有了几分笑意,“走,去你书房。”陈帛展点头称是。见二人要离开,后方的陈清珃狠狠地咳了一声。 “祖父。”陈帛展闻声,走回过去,朝陈清珃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他低头的时候,陈帛忻不免有些不屑的撇撇嘴。“孙儿有要事需同舅舅相商,二弟,这么晚了,还不伺候祖父休息!”陈帛忻闻言诺诺点头。 陈清珃示意陈帛展退下,陈帛展便带着蒋麟向书房走去。二人刚刚走出门,陈帛忻扶起陈清珃,讥讽道:“大哥可真是忙……” “你大哥是将军,自然要忙些大事,这种话往后不得再提。”陈清珃想了片刻才幽幽的开口。 陈家在越国尚未覆灭之时便是商贾世家,当时北方多半的产业均出自陈家。陈清珃之子机缘巧合下娶了当时蒋家的小姐,蒋家世代于曜国为将,虽比不得王文翀,可也不是一介商贾之家可以高攀的。陈帛展出生后,便被陈夫人送去自己娘家,着蒋麟好生教导。陈清珃虽一生富贵,但始终是个商人,大家平日见他虽然尊称一声陈老爷,可也免不了背后的讽刺,只觉他是靠祖上福荫,尤其是近几年谦诚山庄崛起,渐渐涉及了江湖中大半产业,这些背后的议论更不绝于耳。可自从陈帛展成了少年将军,这句陈老爷也愈发恭敬起来,他便开始暗自欣喜,觉得自己走对了这步棋,虽陈帛展自幼与他并不亲厚,但想到家门荣光,陈清珃却也只当他年少轻狂,向来都多包容几分。 陈帛展带蒋麟来到书房,蒋麟就有些迫不及待的开口:“项左之事查的如何?” “尚未有结果。”陈帛展为蒋麟和自己亲自添了杯茶,“我刚从项府回来,项左的公文我均已带回,却未发现有关军饷的账目。” “项左是我们的人,这多年来都为我尽忠,此时越军进犯边关,而项左又在这时死了,委实要多考虑一些。” “此次项左宗卷记载,已筹得万石粮食,五十万两纹银,但我至今未找到详细的清单。” 蒋麟想了片刻,“筹措军饷也不过税收、国库支出以及富商捐赠这几项,其余两项吏部均有公文记载,就怕这富商捐赠……况且采购粮食和制造武器也是名目众多……” “若是由他人负责此次军饷,不知又会如了谁的意。”陈帛展目光森然,“舅舅,此次与越军开战,我可否……” 蒋麟尚未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头。“越国的密探来报,此次越军不过十万,我倒是想让你二表弟历练一番。” 陈帛展闻言,气息有些凝滞,梗了梗喉咙,似乎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得拿起杯子咽下茶水,平复心中的燥郁,涩涩的开口:“是啊,表弟也该到了上阵的年纪。二表弟向来骁勇,此次定会领功而回。” 蒋麟闻言畅快的大笑出声,“你留在京中好生看着吏部的人,若是换了些不知什么人的,这仗倒是也难打了。你处理好此番,下次舅舅定当为你向皇上请命,许你个副将之职,到时你同我蒋家一起为圣上开疆辟土,这荣华富贵岂不信手拈来?” “那今夜侄儿便以茶代酒祝舅舅旗开得胜了。”陈帛展拿起茶杯冲蒋麟灿然一笑,将茶水一饮而尽。 夜色渐晚。原本的明月此时被薄雾笼罩,月光悠然的洒在地上,京城也不再是白日般的喧嚣热闹,仿佛一切的故事从此刻拉开帷幕,这一切就像此刻的夜空,幽暗深沉,好似埋入了无边的黑暗。游街的更夫在叫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铜锣有节奏的发出“咚!——咚!咚!咚!”的响声,已是四更天,今夜终究会成了一些人的不眠之夜…… 此时,谦城山庄的京郊别院,暗一早已准备好行李,月宁依旧是昨日的打扮,坐在院子中秋千上。暗一遥遥的看着月宁低垂的小脸,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忍住,拿着包袱离开。 越国皇都,此时冬荣坐在勤政殿看着门口发呆,四更已过,很快便要上朝,可他却依旧没有睡意。他看着铺满桌案的卷宗与奏章,突然想起自己尚在年少之时,也是夜半时分,自己路过父皇的寝宫,远远的便听到歌姬的弹奏,偶尔还夹杂着他父皇念唱的声音。冬荣早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想起他的父皇,好像每当他坐在奏折成山的勤政殿,都会想起当年他父亲纸醉金迷的那些夜晚,此去经年,本应恨意减退,可他却越来越恨那个给予他生命和权势的男人。他懦弱,他的心中并没有责任二字,若非如此,自己便也不会终日被国仇家恨压得透不过气来。 此时一只白鸽悄然的落在勤政殿门口,冬荣走了过去,拿起绑在白鸽腿上的信笺,上面只有三个字“项左卒”。 三日后,越国增兵至三十万于洛水河畔,意图挥军北上直捣曜国京城。边关将士负隅顽抗,却因敌军人数众多,已然被越拿下一城。 金銮殿,徽宗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揉捏额头,几日以来,战报不断,现已连失三城,边关不断向京禀报,希望朝廷可以尽早派兵增员。然,军饷、粮草只够徽宗大军五十日所需,筹措军饷本就错综复杂,项左之死事出突然,此时吏部更是手忙脚乱。徽宗只得命吏部尚书火速筹措军饷。 京城依旧繁华一片。赌坊、妓院似乎更甚往日的热闹。此时已经卯时一刻,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长安北街的拐子胡同,本就是赌坊、妓院最为聚集的地方,而京城中最大的天祥赌坊门口,已经能听到里面的人声鼎沸。 “来来来,买定离手了啊——” “五五六,十六点大——” “连着十把开大,真是邪门!” “走走走,换一家,老子不信了,今日老子要翻本!” 一张赌桌前,蒋麟站在最里圈,他死盯着在庄家手中不断翻转的色盅,好像周遭的喧闹都与他没有关系。此时色盅终于停止转动,庄家“啪”的一下将色盅放到桌上,高喊一声“买定离手——”,见众赌徒纷纷将下注的手移开,庄家便打开色盅,“一一二,四点小!”蒋麟见此,泄气一般的将手往桌上一拍,见庄家将钱都收走,暗骂了一声“晦气”,又紧盯着色盅不放。周围的人又开始下注,蒋麟将怀中的钱囊倒了倒,竟倒不出一文钱,他转身离开赌桌,看到一贼眉鼠眼身材矮小的男子游走在各个赌桌之间,蒋麟便向他走了过去。 “再借一千两!”蒋麟走到男子面前,驾轻就熟的说了一声,“今天着实有些晦气,快再拿一千两给我!” “蒋大将军,不如您先将先前欠下的五万两还了吧?您在我们这儿连赌了两日,可赔了不少银子。”男子见蒋麟不由冷冷一笑。 “先拿一千两给我翻本,区区五万两银子还怕我不还你?” “过几日?这征兵的皇榜早就下了,我劝您先把这钱还了,只怕到时皇上让您带兵出征,我们到哪里找人去?” 蒋麟一把抓住男子的衣襟,男子却也不怕,只是一脸嘲讽的看着蒋麟,蒋麟看了男子一会儿,狠狠地将男子放下,男子一个踉跄,抖了抖衣服,随即笑眯眯的看着他。蒋麟转身冲小厮吼道:“去陈家,找陈帛展支五万两银子过来。” 蒋麟的贴身小厮连滚带爬的跑到陈府门口。此时陈帛展的马车刚刚转弯,车夫远远看到蒋麟的小厮“嘭、嘭”的砸着陈府大门,请示道:“将军,是舅爷家的小厮,怕是有事找您吧……” 陈帛展拉开马车的门帘,远远便看到小厮一脸急躁手足无措的样子。“进宫,等下了朝我再去舅舅府上。”说完便放下门帘,靠回马车闭目小憩。 小厮依旧在敲着门,此时门开了,陈帛忻迎出了门。因蒋麟经常进出陈府,小厮早已熟悉这位陈家二少爷。“将军派我来找陈将军。”那小厮终日跟在蒋麟身边,心知蒋麟看不起这陈家庶子,言语间也不免有些无礼。 “我大哥上朝去了,舅舅有事等大哥下朝再说吧。” 那小厮闻言,心知不是纠缠之时,说话也规矩了几分。“我家将军有急事……这事二少爷您也能解决……” “哦?”陈帛忻提起兴趣,玩味的看着小厮。 “将……将军让小人来府上支五万两银子……” 陈帛忻闻言,嗤笑一声,“那可更得等我大哥回来了,这一大笔银子岂是我一个庶子可决定的?”说完便也不管小厮,径自往内院走去。 “二少爷,您,您替我们将军跟陈老爷讲一讲,我这带不回银子,将军怕是要罚我的……” “我祖父昨日便外出收账了,哪里在府上,你还是在这等我大哥吧。”陈帛忻使了个眼色,两个护院便拦住小厮,任凭他在后面“二少爷、二少爷”的喊个不停,陈帛忻打了个哈欠,关上房门。 小厮见没有办法,只得冲门啐了一口,跺着脚离开。 第一章(4) 此时的蒋麟坐在赌坊的内堂,靠在椅子上正吃着清粥小菜,“等下把那五万两给你,我便再去玩两把,他娘的,过几天大军出征,老子也没这闲情雅致玩几把了!”说完,咬了口馒头,“说来也是丧气,不过两天就输了五万……” 蒋麟的话还没说完,小厮便跑了过来。蒋麟放下馒头,“展儿怎么没来?” “小……小陈将军上朝去了……” “是该先上朝的,那把银票给了吧。”蒋麟点点头,却看小厮有些为难的涨红着脸,“银票呢?” “我到陈府之时,小陈将军已经上朝了……陈家二少爷说,说他一个庶子做不了主……” 蒋麟闻言狠狠地拍了桌子一掌:“荒唐!” 赌坊的男子冷笑的走到蒋麟面前:“蒋大将军,今儿您饭也吃了,水也喝了,桌子也敲了,人也教训了,是不是也该把账清一清了!” “明日我便派人将银票送来!” “蒋将军,您也知道这赌坊的规矩,怕是今天不能如您的意了。来人——”男子说着话,几个护卫便闯进屋内。 “你要如何?”蒋麟站起身,冷着脸看着男子。 “我们便随蒋将军回家走一遭吧。”男子见状,不再一脸冷漠,反而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弯腰一挥手,道了句“请!” 蒋麟站起身,挥拳打向男子,男子身边的护卫却一把握住蒋麟的拳头,护卫动作极快,蒋麟甚至都不知道他如何出手,蒋麟眸光微闪,只听冷冷的道了一句:“我家主人最不喜欠钱不还之人,蒋大人既是三军统帅,还差小人这几万两纹银么?” 蒋麟见众护卫皆身手不俗,只得带人从雅间往楼下走去。楼下赌坊依旧人声鼎沸,也没有人注意到蒋麟等人,蒋麟突然一个闪身,回首便将男子抓在手里,狠狠地向前方的赌桌掷去,男子飞身而出被砸到赌桌之上,费力的爬起来,吐了一口血。赌坊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转身看向蒋麟的方向,蒋麟身后的四个赌坊护卫此时却不像在雅间那般骁勇,甚至有些畏畏缩缩的躲在楼梯上不敢下来。男子高喊了一声:“蒋大人,您这又是何必呢?早早地将钱还了便是,您难为小人做什么?” “那便是驻守边关的蒋麟将军?竟欠了赌债不还?” “前几日据说越军进犯,还征兵加收赋税,我看,怕是这位蒋将军赌输了吧……” 人群马上开始议论纷纷,对着蒋麟指指点点,男子还想再说些什么,蒋麟飞身一跃,捏住那男子的脖子,男子惊恐的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杀……杀人……杀人了!” “回府便让小厮把钱给你送来!我蒋麟乃三军统帅,还会亏了你们银子?”蒋麟松开手,男子跪倒在地上,咳嗽出声。“我今日便是走了,你们又能拿我如何?”蒋麟一挥袖便要大步离开赌场。男子使了个眼色,四个护卫尾随蒋麟追了出去。 蒋麟本带着小厮往前走,却看到后面四个护卫已经跟了上来。此时的拐子胡同行人已然渐渐多了起来。许多嫖客、赌徒从妓院、赌坊走出,街边也早早地支起了早餐摊子。四个护卫紧跟着蒋麟,蒋麟有些不耐,怒气冲冲的回过头,见四人低着头,终于对四人大打出手。 蒋麟虽是将军,常上阵杀敌,但也只是一手马上功夫使的漂亮,此时四人虽是高手,却并不反抗,只是来回躲避,一人大声喊着:“蒋大人,您不还钱也就罢了,为何打人!” 周围的百姓渐渐围了过来,对着蒋麟指指点点。“我一个护国大将军,赌两把又能如何?这钱还能亏了你们?” 人群越来越多,蒋麟与那护卫们打的不可开交,四人此时收敛功夫,鼻子、口中的血星星点点的挂在衣服上,似受了极重的伤。 此时一锦袍少年骑马而来,远远的便看见蒋麟,少年从马上一跃而下。此人十七八岁的模样,下马时一撩身上的大氅,大氅的衬里都是手工绣制的精致万寿纹样,他面目白皙,最难忘的是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似嗔非嗔,远远望去像含着一层水汽,有几分睡眼迷蒙的慵懒,众人不自觉的为这位浊世贵公子让开一条路来,少年款步走过人群,看到蒋麟便一笑:“这大清早的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蒋将军。” 蒋麟见状,也不再动作,后一护卫突然猛扑而来,蒋麟右手往后一挥,一掌将护卫打倒在地,转过身单膝跪地,“末将参见宁王。” 此少年便是与当今圣上同母所出的宁王了。 “这是怎么了?” 蒋麟还未答话,赌坊的男子便连哭带喊的抚胸跑了出来一下跪倒在宁王面前,“王爷可要为草民做主啊,这蒋将军欠了我们赌坊五万两纹银,现下又将我们护卫打伤。” 宁王闻言一笑,“不过五万两罢了,本王替将军还了便是,现下国难当头,将军又要为国出征,不过五万纹银,你们何苦将人逼迫至此?” 宁王言罢,向随从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便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数也不数的交到那男子手中。 蒋麟见状慌忙起身“王爷莫要如此!” 宁王闻言展颜一笑,“区区五万两银子本王还是有的,大军即将拔营出征,将军切莫将这些小事挂在心上。”言罢,就笑着带着小厮向胡同里面走去,留下蒋麟一人。 男子见宁王离开,便冲蒋麟挥了挥手中的银票,“蒋大人既有如此财主买单,怎不早说,小人恭迎将军常来。” 蒋麟啐了他一口,看着宁王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金銮殿。 此时刚刚下朝,徽宗尚未离开龙椅,便听到太监传来禀报,“陛下,御史台的十二位大人请奏……” 众人只得站回原位,并不自觉的议论纷纷究竟是何事竟出动御史台的十二位御史。 徽宗紧皱眉头,看着十二名御史鱼贯而入的走上前站定向徽宗行礼道了一声“万岁”。众人还未讲出原由,御史台的张大夫便开口询问,“究竟何事竟叫你们都来了?” 走在最前的冯御史先是冲张大人行了个礼,又转身跪下,“启禀圣上,不知圣上可否知晓今早拐子胡同竟出了一桩大事?” 徽宗闻言愣了愣,便问:“何事?” 冯御史也不多言,只道:“圣上可否传蒋麟蒋将军与宁王殿下觐见。” “你说何事便是,蒋麟此刻怕是在军营练兵。” 余下十一个御史待徽宗言罢,竟全部跪下,齐声说:“请圣上传召蒋麟、宁王觐见!” 十二名御史跪倒后,便不再言语,大殿的气氛开始冷凝。徽宗不耐的挥了挥手,“去将蒋麟、宁王传来。” 大殿内一片肃静,“你们起来吧,朕都派人将蒋麟、宁王传唤来了,还有什么可跪的!” 十二名御史仍然不语跪在地上,一个个背挺的格外直。周围大臣终开始议论纷纷,陈帛展站在靠后的地方,目光灼灼的看着那十二位御史。御史大夫张大人见状,走到十二人之前,“圣上,定是诸位御史有要事要禀,不然定不会至此啊,圣上息怒!” “大军既要出征,唯蒋麟一人可担三军统帅,此时就是有再重要的事要禀,也不该误了军情。”徽宗冷颜道。 十二名御史只是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也不言语,也不起身。徽宗无法,只得气的暗哼了一声。 大殿诸人默默对视,心里都想着蒋麟和宁王究竟如何得罪了这十二位,今日竟齐齐出动。蒋麟本就是偏怀浅戆之人,向来自负其能。加之有军功在身,而文官、武官自古便有些不睦,这朝上的文官多半都与这位将军言语上有些冲撞。但宁王向来文质彬彬,只知整日玩乐,不过是一个闲散王爷,又如何和蒋麟扯上干系? 两盏茶的功夫,宁王、蒋麟便被宣入殿中。蒋麟依旧穿着早上在拐子胡同的那身行头,并未着铠甲,头发依旧杂乱,可见是刚被人从拐子胡同寻回,尚未回府。 宁王走进殿中,便笑了起来,“皇兄叫我来是看诸位御史大人拜您的?” 二人走到大殿中间,行了个礼道了万岁。冯御史此时站起身,“敢问一句,在何处寻得蒋将军?” 带蒋麟等人回来的小太监看了一眼徽宗,答话便有些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 “回……回禀圣上……奴……奴才是在……在……” 徽宗本就有些不耐,听小太监吞吞吐吐便有些生气,“快说!” “是在拐子胡同……” “拐子胡同?” “便是……便是秦楼楚馆与赌坊混杂之地……” 众人闻言便开始议论纷纷。 冯御史闻言,“启禀皇上,今早拐子胡同的人都知道,蒋将军连赌两日便欠了天祥赌坊五万两纹银,还砸了天祥赌坊,此事已在坊间传遍了!” “五万两?”徽宗皱了皱眉,手不自觉的在桌上敲了两下。 “这也只这两日,众所周知,蒋将军向来都有盘龙之癖,这两日便……” 宁王闻言,只是呵呵一笑,打断冯御史的话头,“不过赌了几场,便闹得这么大了?皇兄,依我看,您这些御史真真是白养了。” “王爷为何如此袒护蒋麟?今日这五万却是王爷所还,那往日所欠的赌债呢?也是王爷所还?” “本王今日只是路过……” “既不是王爷所还,那往日的赌债如何还得?” 蒋麟虽不像文人那般弯弯绕绕,却也陪銮伴驾已久,此刻又如何听不懂冯侍郎的话,“是从我府中所出,又如何?” 冯侍郎似早想到蒋麟所言,直接冷冷的顶了回去。“那便要去吏部查查圣上往日的封赏了。怕是圣上的封赏还不够你还赌债的!” 徽宗看着下面争论不休的二人,又看向一旁的宁王,他虽与宁王同母所生,但宁王长相却更像先帝,更因是幼子,自然深得先帝喜爱,常常亲自教导。而徽宗则因早早被先帝立为太子,二人则更像君臣。 “日前,吏部侍郎项左惨死闹市,项左与蒋麟向来关系密切,此前陈帛展去项左家搜查,账目、富商捐赠的军饷均未找到,而陈帛展与蒋麟又是舅甥……” 蒋麟闻言便知这是冯御史要将项左的死安到他的身上,又暗指他贪墨军饷,只跪下,高呼一声:“陛下,微臣如何会贪墨军饷!” 冯御史又带余下十一位御史跪下,“陛下圣裁,此番项左之死定与蒋麟脱不了干系,大军拔营出征在即,他贪墨的军饷都是边关将士的性命啊!若不查明钱款来历,这叫三军将士是何等的寒心!” “我打死你这老匹夫!竟敢胡说!”蒋麟闻言便举拳向冯侍郎砸去。 “放肆!”徽宗爆吓一声,蒋麟赶紧跪下。 “陛下!” “陛下!” 大殿陷入沉寂。徽宗站起身,走下龙椅,走到蒋麟和冯御史面前,却一直不言语。这位少年帝王,早已有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势,此时板着脸的威压,就连蒋麟也只得默默跪在下首。徽宗转身走回龙椅,旋即拿起茶杯狠狠地掷到蒋麟身上,滚烫的茶水泼在蒋麟的身上,蒋麟只得生生受下,徽宗看都不看蒋麟,甩袖离开。 宁王见状,“诸位大人起来吧,皇上都走了。” 蒋麟站起身,看着御史台的十二位御史,嘲笑道:“外敌当前,怕是不能如了诸位大人的意了!” 冯御史等十二位御史仍旧跪在殿中不起身也不言语,陈帛展走到蒋麟面前鞠了一躬唤了一声“舅舅”,然而,蒋麟不过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甩袖离开殿中。 第二章(1) 明月高挂,月上柳梢,玉龙雪山下的谦诚山庄依旧热闹。 谦诚山庄本就是越国富商言家的宅邸,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上都镶着两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把原本漆黑的门口照的通亮。进门处的影壁雕刻精良,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山庄虽占地不大,可每处的亭台楼阁都极尽风华。山庄本就依山而建,空旷的山庄内遥遥的传来女子抚琴唱曲的声音。“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院子本就垂挂着红艳艳的灯笼,女子遥遥的唱词无端的将这静谧的夜晚染上了风月的味道。 屋内,一衣着轻纱襦裙的女子坐在琴案旁,抚完最后一个音阶,朝小榻上的白衣男子含羞一笑,眼波流转,女子虽长相清丽,此时却也暗含几分妩媚。榻上的男子一袭白衣,腰间的腰封上,镶着一颗碧绿的翡翠,男子长相俊俏,此时躺在榻上也有一种慵懒的华贵。男子招招手,女子便走了过来,将手指的搭在男子手上,男子发狠一拽,女子就势压在男子身上,小脸浮起红晕,带着几分娇态,柔声唤了句:“庄主……”,便娇俏的笑了起来。此人便是谦诚山庄的庄主言子谦了。言子谦见其如此,大手一把扯开女子的罩衫,露出半截绣着合欢花的粉红色肚兜。 此时一个脸戴面具的男子走进房内,“庄主,暗一回来了。” 言梓谦闻言一把拉上自己的衣服,将女子的罩衫随手又扔在女子身上便随人走出房内。 此时的暗一早已等在大厅内,他换上山庄暗卫的纯黑色罩衫,只面上戴着一个银制的面具有别于言梓谦随行的几个暗卫的纯白面具。 言梓谦走进大厅,径直坐在上首的位置,挥退随行的三个暗卫,暗一单膝跪地,向他行礼,唤了一声:“庄主。”言梓谦点头,示意他起来。 “京城的店铺一切正常,城东的首饰店……” 言梓谦闭着眼听着暗一念着各个店铺的收入,时不时的用几近不可闻的声音应下一句。“中元节当晚,吏部侍郎项左死于灯会。” 言梓谦闻言,骤然睁开眼睛,“混账!” 暗一跪倒在地,言梓谦站起来,抬脚便踹在暗一的肩膀上,暗一被踢的一晃,又绷直身体。 “可知是谁干的?京城的暗部可有消息?” “还不曾传来消息……” 言梓谦站起来狠狠踹了暗一一脚,暗一也不躲生生受下,“怎么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属下无能!” 言梓谦冷笑,屋内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静。 “月宁可还好?” “月宁小姐交代属下将此物交给庄主。”暗一从包袱内拿出一只针脚细密的白兔,兔子用了上好的天蚕丝,雪白肥胖,小小的一只,言梓谦拿起兔子,端详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变好,将白兔收入怀中,“下去,叫京城的暗部彻查此事。” “是……”暗一退下。 此时远在京城的徽宗,正端坐在书房内,看着御史台以御史大夫张大人为首的十三本奏章,无奈的叹了口气,“今夜可是陈帛展当值?”站在一旁研磨的太监回道:“陈大人并不当值。” 徽宗含糊的“嗯”了一声,旋即又道:“小安子,你自小便随你师父在先皇跟前伺候了。” “回皇上,奴才随师父伺候先皇两年,又被先皇赐给皇上。” “嗯……你也跟了朕不少日子。” 小安子闻言微微欠身,恭敬的说:“这都是奴才的福气。” “那你给朕说说,大军后日开拔,御史台联合诸多文官联名参了蒋麟一本……” 徽宗尚未说完,小安子一下子便跪倒在地,俯下身,“皇上,先皇便有规矩,宦官不得干政,奴,奴才没念过书,不懂这些……” 徽宗闻言自嘲的笑笑,“南方已失一城,朕这是急糊涂了。”这个少年皇帝不过才二十一二的年纪,此时也抛开了平时里用冷漠和严厉伪装成的面具,终究露出几分少年人的无力感。 小安子闻言却不起身也不抬头,只是继而说道:“奴才没念过书,不懂这些国家大事,但是奴才的师父教过奴才,奴才的荣华富贵都是主子给的,切莫恃宠生娇,这是大大的不忠……” 徽宗闻言,愣了片刻,若有所思的想着,此时屋内又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小安子也不敢起身,只得继续跪着,他已是御前总管,早就忘了久跪的滋味,当他的膝盖有些支撑不住开始微微颤抖时,徽宗的声音远远的传来:“起来吧。你师父……倒是有些智慧,也不枉跟了先皇几十年。” 项府,项夫人依然一身缟素的独自坐在灵堂之中,目光有些怔忪的看着灵堂当中的棺材和项左的牌位,眼泪无声的滴落。 此时一个丫鬟走进灵堂,恭顺的弯腰拘礼,“夫人吃些东西吧,也要为肚子里的小少爷想想。”项夫人微微一震,抬头看向丫鬟,低低的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出灵堂。 谦城山庄,言梓谦坐在书房,从怀中拿出白兔,脸上露出一丝笑,此时一个中年男子走进屋内,男子四十多岁,头发里隐约夹杂着几缕白发,身上的衣料丝毫不次于言梓谦,腰封上悬挂的一块冰种玉牌甚至比言梓谦的还要通透。男子看了一眼言梓谦,径自坐在下首的位置。 此人便是被称为“玉面郎中”的郭川柏,二十年前郭川柏凭借一身起死回生的医术及一张俊朗的面容被江湖称为“玉面郎中”,江湖人都道玉面郎中行踪不定,可却无人知道,他一直隐藏在言梓谦的谦城山庄之中。 言梓谦闻言,恭敬的唤了一声“郭伯父。” 郭川柏看了一眼言梓谦,“少主,暗一回来了?” “是……暗一说项左死了。” 郭川柏淡淡的“哦”了一声,拿起桌上的茶杯竟开始细细品起了茶,言梓谦看他丝毫不在意的模样,便有些急切“郭伯伯,项左本是祖父的旧部,我只命他与蒋麟等人交好,只这次圣上命他筹措军饷我才动了他这步暗棋,可谁知……” 言梓谦话未说完,郭川柏将茶杯用力放下,茶杯发出“嘭”的响声打断了言梓谦的话。 郭川柏笑了笑,“项左按兵不动多年,早已得到蒋麟信任,此时冒然与蒋麟作对势必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言梓谦略略想了想,“您的意思是……我让项左搜集蒋麟贪墨军饷的证据,叫蒋麟有所察觉,继而痛下杀手?” 郭川柏冷哼一声,“蒋麟怕是没这头脑。” 言梓谦站起来,疾步在暗室内走了两圈,颓然的坐回座位。“怕是此番损兵折将也动不了蒋麟和陈帛展了。” 郭川柏却起身道了句“未必。”便要离开暗室,走到门口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一般,“宁儿的绣工大有长进。” 言梓谦闻言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桌上格格不入的白兔,拿起它,猛然施展内力将白兔震碎,又将破碎的布条扔在桌上,“不过一些小家子气的玩意,祖母和母亲都是大家女子,断然不稀罕这些绣娘的玩意。” 郭川柏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却并未回头,离开暗室。 次日清晨,蒋麟还躺在他第三房小妾的床上尚未醒来,小厮连滚带爬的从前厅跑向后院,“嘭嘭”的敲着卧房的门,蒋麟的第三房小妾披上一层薄纱外衫,扭着柔软的腰肢,一下子拉开门,“长喜,老爷还在睡呢,有什么事偏生要大清早来吵……”说完冷哼了一声,要关上门。 “三姨娘,宫里来人了。” 女子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身后传来蒋麟的声音,“那又如何,不过是让我准备准备即日领兵出征罢了,叫他们等着。”蒋麟冷哼一声,一把拉过女子,“来,伺候爷起身。” 女子娇笑着,拉着蒋麟坐到榻上,长喜闻言,赶紧往内里走了几步,“将军,来传旨的是御前的安公公。” 三姨娘闻言,嗔道:“这是皇上看重咱们老爷,特意派了御前的人来,你们好生伺候着……” “夫人已经和大少爷二少爷在前院了。”长喜躬身对蒋麟说道。 三姨娘见状,微不可见的撇撇嘴,此时蒋麟已梳洗完,阔步走向前厅。 小安子已经坐在前厅等候多时,蒋麟走进前厅,便见二儿子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喜色。小安子见蒋麟,连忙起身,“恭喜了蒋将军……” 蒋麟忙迎了过去,“昨日睡得晚了些,让公公好等,对不住,对不住!” 小安子笑了笑,拿出圣旨,“蒋大人,接旨吧。” 蒋麟随即携众人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蒋麟之次子蒋鹏入军以来,功绩卓越,骁勇善战,谋略过人,特封左都尉,即日随军出征,钦此。” 蒋鹏闻言,三呼万岁,接旨。 小安子见蒋麟等人仍跪在地上,了然一笑,便主动扶起蒋麟。“将军可教养了个好儿郎,小小年纪便是左都尉,前途不可限量。” 蒋麟虽心急为何没有令他出征的旨意,却见专职伺候徽宗的安公公将他扶起,也不得不耐下性子,“皇恩浩荡!我蒋氏一族定铭记皇恩,我定率三军将士将那群南蛮子打出我大曜!” “蒋将军先请借一步说话。”蒋麟闻言心中微凛,便随小安子走到一旁,小安子见已远离人群,便低声道:“蒋大人,有句话奴才不知当不当讲……” 蒋麟见小安子面色犹豫,便忙接口道:“安公公请讲。” “皇上怕是生了大人的气,诸位御史大人连上了十三道折子请皇上彻查大人……” 蒋麟怒喝一声“这群老匹夫!”蒋夫人和两个儿子不由转过头看了过来。小安子见状,忙轻声道“蒋大人,这次怕是不能由您领兵出征了。皇上此番也是给文官一个交代,等二公子领了军功,皇上必然会继续重用将军的……” 蒋麟本就不是擅耍心机之人,听闻此番变故,只觉怒从中来,大声道:“我蒋麟是何为人皇上不清楚?怎可听信那群老匹夫之言!皇上糊涂!” 小安子听罢,冷笑一声,“蒋大人,这话奴才当没听过,先行告退了!”说完也没等蒋麟说话,便带着人自顾自的走了。 项府大宅依旧一片愁云惨雾,项夫人将自己关在项左的书房内,书房的门已然被她反锁,她用手摸了摸尚未隆起的小腹,又从怀中拿出一根有些古旧的纯金的凤穿牡丹的发簪。她坐在书房外间的小榻上,拿着发簪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她环顾着整间书房,除去陈帛展搬走的一些账簿,书房仍旧保留着原来的模样,椅子上甚至还摆着项左的一件罩衫,她将发簪放在小榻的桌上,然而手指触碰到桌上两封信笺的一刻,她又如同惊醒,仿佛坚定了什么信念,狠狠地握住凤尾,凤穿牡丹的花纹紧紧的刻进她的细嫩的手掌,她却仿佛不知疼。突然,她将发簪狠狠地扎进心口! 鲜红的血很快染红了她素白的孝服,她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挣扎着站起身子,捂着胸口,一点点的向内间的椅子走了过去。她走到项左的椅子坐下,满是鲜血的手,慢慢的将椅背上项左的罩衫拿起,轻轻的披在身上,又将两个袖子环住自己。她终于泄了力一般瘫软在椅子上。她嘴里断断续续的哼着一首童谣,眼里沁出泪来,可嘴角却带着慈爱的笑,她轻轻的拍着小腹,仿佛在哄着真正的婴孩,慢慢的,血浸透了整件衣衫,她那首童谣慢慢的变得不成曲调。 突然,她高呼了一声:“阿左,等我!”一口血喷了出来,染红了桌上项左尚未写完的书文。屋外的丫鬟听到动静,使劲的敲着房门,终于,门被撞开,而项夫人也瘫坐在椅子上的血泊中,嘴里不断的呢喃着:“左……对……对不……起……” 第二章(2) 薄纱屏风后,一女子手持一本书细细的看着,若有懂行的人走进这间屋子,定会发现屋内的熏香乃是前朝宫廷古方。薄纱之后的女子看身形不过十四五岁,还梳着娇俏的垂挂髻,可见尚未成年。 “阁主,项夫人去了。”一女子走进屋内,细看之下,竟是那日灵堂内规劝项夫人的丫鬟!此时她换了一身打扮,衣服的领口处皆绣着华丽的凤凰尾羽。她说完便站在门口不再作声,亦不敢跨过那屏风半步。 屏风后的少女听罢,低叹道:“也是个可怜人。” 那丫鬟闻言,终忍不住开口:“阁主,奴婢不明白,为何不能饶项夫人一命?” 那阁主听到丫鬟的话,将书放下,饶有兴味的“哦?”了一声,似疑问,似感叹,那丫鬟不明所以,只得开口:“项夫人也不会对大局有丝毫影响……”那阁主却不再回话,屋内气氛瞬间冷凝下来,丫鬟面上满是冷汗,终于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奴婢多嘴……” 那阁主却“呵呵”一笑,“怪就怪她竟爱上了曜国人。” 陈帛展很快便带着官差到了项府,此时的项府,丫鬟婆子小厮跪了一路,众人时不时的擦擦眼泪,为首的丫鬟便是项夫人的贴身近侍,她伏在项夫人的尸体上痛哭不已,手里还攥着一封信。丫鬟见陈帛展从大门阔步走近,发癫般摘下头上的簪子,狠命的向陈帛展冲了过去,官差见状,连忙拦下丫鬟,却见丫鬟拿着簪子对着自己的脖颈,哽咽道:“我家夫人嫁与老爷三年,夫妻恩爱,他二人皆为良善之辈,哪知却落得如此下场。奴婢自幼跟着夫人,随夫人到项府三年,老爷夫人对咱们如何,可曾让咱们受过半分委屈?”丫鬟小厮闻言,一个个更是哭得厉害,“奴婢人微言轻,今日也请各位官老爷做个见证。”她说完就拿起手中的信和一本账册,继续道:“此信乃我家夫人临终的遗书,这本是我家老爷查到蒋麟贪墨军饷的罪证。我家夫人本就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女子,怕是认为陈大人不能为老爷讨回公道才心灰意冷!”她猛地举起拿着簪子的手,“今日,诸位官老爷都做个见证,我小翠为报老爷夫人的恩情,宁愿一死也想求皇上给我家老爷夫人一个公道!”言罢,小翠狠狠地将簪子扎进自己的脖子,血汩汩的喷了出来,陈帛展见状,忙道:“去把账本和信给本官拿来!”官差闻言,马上冲过去,丫鬟小厮见状,死死的将小翠围住,众人高喊着:“救命啊,救命啊!”项府大门本就未关,加之项夫人之死,门口早已围了一群人,陈帛展见事情闹大,只好带人离开。 蒋麟仍坐在大厅,蒋鲲、蒋鹏二人坐在下首也不敢言语,蒋夫人正把下人泡好的茶放在茶几上,便听到三姨娘娇娇的声音:“老爷这是怎么了?” 蒋鲲是蒋夫人所生,蒋鹏虽为二姨娘所生,但二姨娘却是蒋夫人的丫鬟,且早早便殁了,继而交由蒋夫人抚养,视若己出,蒋鹏更是将其视为亲生母亲一般。二人本就厌弃这个惺惺作态的三姨娘,见三姨娘还似以往般扭捏造作,便也无人答话。三姨娘见无人答话,却也不恼,“我看这事,要怪姐姐了!” 蒋麟虽生气,却仍然道:“莫要胡说!” 蒋夫人闻言,却不答话,只拿起茶杯饮下一口茶,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大家风范。蒋鲲蒋鹏二人怒目看向三姨娘,三姨娘却仿若不闻,“姐姐若早告知老爷,老爷也不会气到出言顶撞圣上,将安公公气走了!” 蒋麟这次却没有出言喝止,蒋夫人微微皱起眉头。三姨娘见蒋麟怕是也恼了夫人,更是添油加醋道:“这次皇上虽没说叫咱们爷领兵出征,却也没委任其他将军呀,大军即日便要出征了,难不成没有将军?此次老爷如此出言顶撞圣上,夫人也不拦着!万一万岁爷真恼了咱们老爷……”三姨娘却不继续说下去,只是冷冷的看着蒋夫人,蒋麟带兵打仗虽有些本事,却始终是个直肠子,这些为臣之道的弯弯绕绕始终不甚清楚,此时听三姨娘道来,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不由说了一句:“夫人怎不拦着我!” 蒋夫人虽是乡野出身,却颇通诗书兵法,是个极具才华的女子,气度修养比之世家女子甚至更胜一筹,心机谋略甚至不输一些男子。加之前些年,矅军入关,她随蒋麟南征北伐,怀上次子之时仍在军营为其出谋划策,终不堪疲惫流产而致再也无法生育,蒋麟对其颇为敬重。两房小妾,也是由蒋夫人亲自为蒋麟求娶,如今的“夫人怎不拦我”已然是极重的一句话。 蒋鹏的性子和蒋麟如出一辙,听到三姨娘之言,怒道:“三姨娘莫要失了尊卑!” 蒋夫人淡淡的咳了一声,蒋鹏看了看蒋夫人,只得气鼓鼓的退下。三姨娘见蒋夫人也不出言,不由放肆几分,“此次老爷不如就向皇上服个软,认个错,以老爷往日的军功,皇上也定不会太过生气,定会让老爷带兵出征的。” 蒋夫人终于开口,冷哼了一声:“妇人之见!”三姨娘却呵呵一笑,冲蒋夫人俯身拘了一礼,“那姐姐又有何高见?” 蒋夫人看了看蒋麟,只道:“老爷还是暂避锋芒,此次圣上委任鹏儿为左都尉……” 三姨娘还不等蒋夫人说完,便高声说:“姐姐,二少爷不过堪堪左都尉罢了,若老爷仍为大将军,二少爷就连左将军也是当得的!” 蒋麟略想了想,便起身,冷声道:“我进宫一趟。”起身就往外走。蒋夫人见拦不住蒋麟,只是低低的叹了口气,三姨娘挑衅的一瞥,头也不回的走出前厅。 蒋麟进宫时,陈帛展就已跪在御书房外。御书房门紧闭,蒋麟走到陈帛展旁,“舅舅快回去,皇上……”蒋麟却目光森然的瞥了他一眼,大声道:“臣蒋麟求见!” 御书房门依旧紧闭,门外的侍卫太监却没人通传。此时已过中元,秋风吹来也有几分寒意。陈帛展仍跪的笔直,他猜想项府的事闹大,蒋麟得到消息才会进宫,只以为蒋麟有了对策,便也不再说话。 “罪臣蒋麟求见皇上!”蒋麟再次高呼,御书房的门突然开了,安公公走了出来,见陈帛展跪在门口,也不说什么,只是对蒋麟道:“蒋大人,皇上此时怕是不想见您……” 蒋麟微微一怔,“请公公明示。” “陈大人怕是要比杂家清楚,蒋大人去问陈大人吧。”说完,便开门回到御书房内,又将御书房门关上。蒋麟不明所以,只得看向陈帛展,陈帛展见蒋麟一脸茫然,心中便清楚他还不知项府的事,只低声说:“项左记录舅舅贪墨军饷的账簿,被人交到了皇上手里,皇上怕是生了大气……” 蒋麟闻言一凛,连忙跪下,高呼一声:“皇上,臣冤枉,臣冤枉啊……”蒋麟不停的呼喊,御书房的门陡然打开,便听徽宗怒喝一声:“给朕滚回家闭门思过!” 蒋麟忙不再开口,连滚带爬的走出皇宫,走上马车的时候,却发现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蒋麟的马车很快就到了蒋府,蒋麟疾步走下马车,进府后便叫人关紧大门,任何人都不见,蒋夫人等人得知蒋麟回府,便从后院出来迎接,此时三姨娘仍旧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扭着水蛇腰,走到蒋麟身旁,“老爷……” 三姨娘的话尚未出口,便听门房小厮将一众太监侍卫领进前厅,只听太监一路高呼着“圣旨到——” 蒋麟等人跪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撤去蒋麟大将军之职,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入宫,钦此。” 蒋麟等人谢恩,太监、侍卫们还未等蒋麟开口,便走了出去。蒋麟想要出门拦住宣旨的太监问话,却被大门外的侍卫拦住。三姨娘一脸惊恐的走了过来,“老爷,这是怎么了……” 蒋麟旋即想起是听信了三姨娘的话进宫请罪才撞了枪口引得皇上更深的怒意,回头一手死死的卡住三姨娘的脖子,“贱人!若不是你多嘴,皇上也定不会撤去我将军之职!” 蒋夫人此时也带着蒋鲲、蒋鹏二人走到大门,见三姨娘脸色已经青紫,便出口劝道:“老爷,有话回去说吧,别在此让外人看了笑话。”蒋麟见蒋夫人一脸淡然,心中的焦躁不免也降下几分,只看着三姨娘冷哼一声,狠狠地将三姨娘扔到地上,转头对门房小厮说:“将这贱人关回房去!若她还敢出来聒噪,便要了你们的命!”说罢,便随蒋夫人回了前厅。 “夫人救我!”蒋麟见前厅仅剩蒋夫人及蒋鲲、蒋鹏,便也顾不得那么多,“此前我进宫后见帛展跪在殿外,据他所言,圣上已拿到项左的账簿,想来项左此前已将我私扣军饷悉数记录在案,若是真查下来,莫说是我蒋麟一人,便是咱们蒋府都要遭受这灭门之罪啊!” 蒋夫人坐下,也不答话,手不停地捻着一串碧玉手串,蒋鲲看着蒋夫人尚且沉静的模样也渐渐静下心来,蒋鹏却沉不住气,“母亲,圣上刚刚命我为左都尉,如今此番情景,我可还要随军出征?” 蒋麟见蒋夫人还不答话,便急躁的在屋里来回转着,而后听蒋鹏所言,也停下脚步,看着蒋夫人,“夫人莫要气了,是……是为夫不是,若有什么法子快说来吧,我知夫人速来厌我好赌,若过了此番劫难,我定当万事以夫人为尊……” 蒋夫人闻言,沉默片刻,屋内寂静的只能听到几人的呼吸声,终于蒋夫人缓缓的抬起头来,“此时越国进犯,边境已失一城,我蒋家三代为将,在军中声望颇高,圣上此时并未下旨撤掉鹏儿左都尉之职,怕是也不会在出征之际严惩我们蒋家。” 蒋鹏与蒋夫人相携二十载,见蒋夫人开口便知蒋夫人消了气,便又信口道:“当日若非我蒋麟为他镇守京中,先皇薨逝,几位皇子早暗中集兵,他怎会兵不血刃的拿下皇位?” 蒋夫人只冷笑着:“将军何不将这话说与圣上?若不是你恃宠生娇失了分寸,我蒋家何必遭此大难?”蒋麟却不以为意,但心知此时不是和蒋夫人辩一时长短之时,也不做声。 “你可知圣上此次会命谁为将军领兵出征?” 蒋麟略想了想,开口道:“我大曜可为将才者不少,然有将军之资者,皇上可信者,亦不过五人,李将军年事已高,家中三子皆为国捐躯,孙辈虽已长成不过同鲲儿一般年纪。孙将军为镇西将军,若他去南方,西域怕是也会闹起来……孟将军坐镇京中,皇帝刚登基不过几年,根基不稳,若他走了,京中危矣。只有一人,可……众人皆知陈帛展之母乃我一母同胞的亲妹……” 蒋夫人笑道:“还有一人你未说。”蒋麟想了想,只得看向蒋夫人。“圣上。” 夜,徽宗站在高高的观星楼上看着灯火初上的京城,安公公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小安子。”徽宗因久未开口,声音也变得低沉喑哑。安公公走上前,躬下身,“如今这京城可热闹了不少。”徽宗似感叹似确认般呢喃了一声。 安公公依旧弯着腰,低声道:“如今国泰民安,百姓家家皆有余粮,京都上下无不感念皇上治国有方。” 徽宗自嘲的笑笑:“小安子跟了朕十几年,何时也学得和他们一般谄媚胡言?”安公公忙跪倒在地,“奴才不敢。” “朕记得当年父皇还未带兵入关,常与朕策马奔腾于草原之上。那年冬天,父皇归营,途遇一户人家,男人从军,家里老弱妇孺甚多已无存粮,北地冬日本就酷寒难耐,父皇常年带兵游走于越国边境,抢夺食物、物资,那日见那家老妇头发花白,仍教导家里最小的男儿学好武艺,将来能随父皇去越国抢来更多的粮食。父皇带我看了那家许久。我便问父皇,既然我们每年都要去越国抢夺粮食,不如将那些城池也抢下来!” 安公公跪在地上,将身子俯的更低,高声道:“先皇常赞陛下有开疆扩土之勇。” 徽宗笑笑,“你起来吧。”徽宗转身面向京都的大街,“父皇总与朕说,他平生唯有三愿,兄友弟恭,国泰民安,一统南北。少年时,父皇打下这江山,我兄弟几人为夺这山河早已忘了何为兄友弟恭。然我得到这山河,却不能为父皇守住他的江山,南方已失一城,朕,愧对先皇啊。” 安公公此时抬起头,看着少年天子这孤寂的背影,虽已跟随他近二十载,他不只一回见到这天子的无所适从,可他却也知道,过了这晚,这眼前的有心无力的少年仍然是朝堂上那个杀伐果断的帝王,他只道:“陛下,这是先皇打下的江山,可也是您的江山啊。” 高楼之上,安静了片刻,此时夜渐渐深了,几盏孔明灯悄然飘到天上,明亮的灯火渐渐隐匿在墨色的天际,终究分不清是星还是灯。徽宗突然如释重负般笑了,笑声回荡在高高的观星楼上,皇城内遥遥的传来回声,他回过头,看到安公公依旧恭顺的站在他身后,“是了,这是朕的江山!” 第二章(3) 蒋夫人路过蒋鲲书房时,书房仍亮着灯,蒋夫人走进书房,见蒋鲲正拿着兵法仔细研读。“鲲儿怎么还不睡?”蒋夫人笑问道,蒋鲲抬起头将书放到桌上,唤了句“母亲”,蒋夫人走过去,翻起蒋鲲桌上的《三略》,轻言道:“论用兵机之妙、严明之决,军可以死易生,国可以存易亡。”而后又将书放回蒋鲲手中,“研读军法不在一朝一夕,日后上了战场,纵观形势而做出用兵之法才不会纸上谈兵。时辰已晚,鲲儿早些歇息吧。” “母亲,孩儿有一处不明。”蒋鲲有些倔强的站起身,看着比他还要矮上一头的蒋夫人,蒋夫人却笑了,“鲲儿十四岁便通读武经七书,还有不懂之处?” “《三略》曰,夫将帅者,必与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敌乃可加。与之安,与之危,故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以其恩素蓄,谋素合也。故蓄恩不倦,以一取万。” 蒋夫人笑了笑,端庄的坐在蒋鲲对面,也不再装傻,“我知鲲儿想问什么……”蒋夫人还未说完,便听外面蒋麟、蒋鹏二人语含醉意的叫嚷声,蒋鲲皱起眉头,不由冷哼一声。“母亲,父亲终日酗酒好赌,带兵打仗向来仰仗母亲的谋略,他除空有一身武艺,哪里懂得半点兵法?出征之时向来锦衣玉食,又何曾与将士同甘共苦?甚至一些奏章亦交由母亲代写,他,他就像个乡野莽夫!依儿子看来,怕是母亲更像将军之女!”蒋夫人听到将军之女二字眼神中有着几分恍惚,却依然喝道:“子不言父之过。” “母亲!若非他恃宠生娇,我蒋家也不至落得此番被囚禁的境遇!”蒋鲲冷冷的看着窗外,蒋夫人见此,只得叹气。“鲲儿,早些歇息吧。”蒋夫人起身慢慢走出书房,蒋鲲看着母亲瘦弱的背影,终究有些不忍。蒋鲲自幼便得蒋夫人悉心教导,若说蒋府最了解蒋夫人的,怕不是蒋麟而是她的儿子蒋鲲。蒋鲲长大后愈发觉得母亲不会是一介乡野村夫之女,蒋夫人的见识、修养甚至比一些世家公子也不逞多让,兵法谋略、诗书史记无一不精。蒋鲲更深得蒋夫人亲自教养,文韬武略无不出类拔萃。众人皆暗自感叹过,蒋麟一介莽夫竟有如此公子。蒋鲲自幼便看不起蒋麟,蒋麟虽以此子为傲,却终日不得其亲近。 蒋鲲见母亲走出书房避而不谈的模样,心中早已清楚母亲真的隐瞒了自己的身世。他看着门口,终究颓然的坐下。 徽宗走下观星楼,突然站下,“小安子,速速传召众人觐见。”小安子应下,徽宗继续走了几步,站在高高的观星楼的台阶上,仍旧能看到不远处那在夜幕下仍然高楼葳蕤的金銮殿,“你亲自去趟宁王府,着宁王速来御书房。”小安子愣了愣,却仍然应下,匆匆退下。 观星楼的楼梯甚高,汉白玉的栏杆上绑着一根根曜国大旗,旗子随风阵阵抖动,徽宗一手扶向栏杆,用手狠狠地握住那旗子,仿若坚定信念,阔步走下楼去。中元过后,京师的夜已然有了微微的寒意。大风骤起,吹落一树黄叶,亦吹散了这长久以来的静默…… 金銮殿上,徽宗闭目靠在龙椅之上,下方的大臣早已全员站在下面,见徽宗仍不开口说话,好似睡着般躺靠着,不觉三三两两的开始窃窃私语。突然,安公公从门口低头疾步走进殿内,走到徽宗身边,贴近徽宗言语几句,徽宗闻言,睁开眼睛,眼里并无倦意甚是清明,众人见徽宗睁眼,也不再私语,纷纷站好,等徽宗开口。半晌,便听安公公传唤道:“宣宁王觐见。” 宁王着一身白衣,眼睛仍似睡非睡般半睁不睁的样子,走上殿前,歪歪斜斜的拘礼,便走到一旁站下,打了个呵欠。徽宗见他如此模样,也不生气。 “朕今夜召众爱卿前来,是为了此番南征之事。”徽宗说完便看向殿内的诸位大臣,众大臣私语一番,便见一白发的长须老人走到中央,行了一礼。老人模样已过七十,却腰杆笔直,眼角虽已下垂,却目光坚定,此人便是随先帝南征北讨多年,家中二子皆为国捐躯的李将军了。“臣愿领兵出征!” 徽宗闻言却不答话,只是站起身走了下去,扶起李将军,“老将军快快请起。”他将李将军扶至一旁,却也没有回到高位之上,只站在众人面前,缓缓开口。 “朕已亲政三年,兴水利,建互市,修学堂,我曜国虽为北方牧民出身,朕亦敬重中原大儒,今登观星楼眺望京中,见我京城歌舞升平,热闹非凡。朕虽无开国创世之能,却也励精图治不敢忘先帝教诲。” 徽宗说完顿了顿,回望众臣。 “我曜国攻破越国已十年,生生将越国逼至洛水南岸,然,今越国进犯,竟先夺我一城。如今堂下诸位半数均为我曜国老臣,随先帝南征北讨多年,皆知先帝有一统南北之宏志,朕,愧对先帝啊。” 众臣闻言皆跪下,高声道:“臣无能。” “众卿且说说,此次南征,何人当得这将军之职?” 众人跪下依旧窃窃私语,却无人上前,而李将军再次起身上前,向徽宗跪下,“臣愿南征!老臣虽已七十又二,却时刻不敢忘先帝之恩,愿此生为我曜国开疆扩土,为将者,便是马革裹尸,死于阵前,也是死当其所!” 徽宗扶起李将军,“朕敬重老将军,老将军一家皆为国之栋梁,朕虽知将军拳拳报国之心,却不能命将军出征。”李将军仍要说什么,徽宗却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将军见状,只得站在一边。 “先帝将这江山交与朕手上,这江山便也是朕的江山。朕十三岁便上阵杀敌,十六岁随先帝攻破越都,占此地为我曜国京师。此番,朕便带军亲征,平了那越贼!” 众人闻言,只得跪的更低,高呼道:“皇上万万不可!” “朕心意已决,朕带兵出征之际,宁王代朕监国,彻查蒋麟贪墨军饷一事。” 宁王闻言,也收起了玩世不恭之态,只道:“臣领命。” 日初升,徽宗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看着空荡荡的大殿,突然高声笑出声来。 陈帛展从宫中出来时,街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他命车夫停车,自己走在京城清晨的大街上,徽宗御驾亲征,命宁王彻查蒋麟贪墨军饷一事,蒋麟之事虽未波及到自己,可此番徽宗宁愿御驾亲征,却也没有命他为将。自洛水一役已过去十年,他虽为主帅赢了几场胜仗,却已五年没有带兵出征过。他本就同蒋麟一体,先帝在世时,便与如今的徽宗交好,本想着新帝继位,内忧外患,正是用人之际,却没想到,蒋麟贪墨军饷一事败露,自己也受了牵连。 陈帛展走在街上,想着金銮殿上的一切,深知若蒋麟一事真的被查出,即使无证指出他贪墨军饷,便是徽宗,也定然不会将他委以重任了。 陈帛展走回府中之时,陈帛展走到前厅却只见陈帛忻一人。“祖父呢?”陈帛忻见陈帛展走来,却呵呵一笑,仍未起身,“大哥,这回好了,此次皇上御驾亲征,大哥便可得空歇歇了。” 陈帛展依旧冷着脸看着陈帛忻,陈帛忻此刻却也不怕,只是回望他,笑道:“怕是祖父不想见你。” 陈帛展闻言,也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回自己的院子。 京城一隅,一小巷深处,破败的大门打开,往里走竟别有洞天。小院内满是花草,若懂得人见到,便能里面看到几株价值连城的奇花异草。小院中的卧房门开着,里面满是轻纱,墙上挂着的书画也是名师之作,就连摆件也不乏前朝古物,可见主人家世不俗。一女子坐在轻纱之后,青葱般的手指拿着一枚棋子,看着棋盘上的残局,透着轻纱,仍可见女子身姿曼妙,气质优雅。不多时,外室的墙壁竟陡然打开,里面走出一身披黑色罩衫,头戴黑色帽兜的女子。室内的女子也不惊奇,淡然的落下一子。 女子摘下帽兜,竟是蒋麟的夫人! 蒋夫人盈盈跪下,却听女子清脆的声音从内室传来,“你不该来。” “妾……” “我知你来此何事,可如今你被囚于府中,确不该再来此处。” “妾是来同阁主做个交易。” 蒋夫人抬起头,眸光坚定的看向纱帘之后,而那女子依旧手执棋子却没有看她。蒋夫人的身子不自主的微微颤抖,本波澜不惊的脸上,此时却因紧张、恐惧冷汗涔涔。 屋内的女子轻轻的“嗯”了一声,蒋夫人的手不自觉的狠狠握了握衣襟,终于坚定道:“妾想拿妾的命,换我鲲儿的命。” 女子闻言,仍淡淡的“嗯”了一声。 “妾身上所学所知,无不倾囊相授,我儿早已青出于蓝,若阁主愿意,我儿定当会替妾尽忠,终生为阁主效力。”蒋夫人说罢,狠狠的向地上磕了几个头。 女子听罢,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盒之中,鼓着掌发出娇娇的笑了起来,“虽你我二人,向来都以书信联系,我早知夫人如女中诸葛。然闻名不如见面,此番你不尊规矩独自前来,更见夫人之勇气远胜于男儿。常言道为母则刚,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妾只想求阁主留我儿一命。” 女子轻轻的笑了,突然笑声骤停,声音狠厉道:“你又怎知,我会饶你一命?” 蒋夫人微微愣住,“妾一家均为主上尽忠,妾嫁与一介莽夫草草一生,为阁主献计多年,请阁主看在妾一家忠心的份上,饶我儿一命。” “蒋鲲是你的儿子,却也是蒋麟的儿子。” 蒋夫人闻言,低低的叹了口气,道:“那就请阁主,看看属下的诚意罢,妾身告退。” “夫人慢走。”蒋夫人将帽兜戴起,按动机关,消失在墙壁之后。 女子又拿起棋子,“你等且慢慢厮杀,可这执棋人呐……”说完落下一子,轻笑起来。 徽宗来到蒋府时已近黄昏,此时蒋鹏已经入营,只剩蒋麟、蒋鲲、蒋夫人三人迎接。 徽宗自入府后便木着一张脸让人猜不透他究竟此番而来是何用意,蒋麟冲蒋夫人使了个眼色,蒋夫人便领着徽宗等人来到前厅。蒋麟忙命蒋夫人为徽宗准备茶水,蒋夫人见蒋麟面露急色,身上却传来阵阵香气,细闻之下,便知他是刚从三姨娘处而来。蒋夫人冷冷的看了一眼蒋麟,便退下。 徽宗坐在上位,看着蒋鲲,面色微霁,“你可是蒋鲲?” 蒋鲲忙行了一礼,“臣蒋鲲见过陛下。” “此前你曾献计给李将军,一举歼灭过平城悍匪?” “回皇上,两年前微臣曾做过李将军的副将,一同剿了平城的土匪。” 徽宗略想了想,“朕封赏时,可并未见过你。” “李将军虽已年迈,却依然治下有方,常与下属一并讨论战场局势,臣虽献计与将军,却大半是将军之功,臣不敢贪功冒进,若非将军因时而治,微臣的小伎俩也未必能一举剿灭悍匪。” 徽宗见蒋鲲一身寻常装扮,身上的常服虽干净却也只是寻常料子,态度也不骄不躁,顿生了几分好感。“在你家,无需这般拘束,坐吧。” 蒋鲲虽站起来,却仍然不敢坐下,安公公见状,笑着说:“皇上这是赐你坐呢。”蒋鲲闻言忙谢恩,却只坐了半张椅子。 徽宗瞥了蒋麟一眼,冷哼道:“你倒养了个好儿子,坐吧。” 蒋麟闻言忙谢恩,坐在一旁。屋内片刻寂静。 “你可知朕微服而来所为何事?” 蒋麟不知徽宗竟亲自来到蒋府,此时他刚从三姨娘的温柔乡中出来,脑子尚且混混沌沌,言语间便有些支支吾吾。“陛下,臣,臣冤枉啊。罪臣虽有盘龙之癖,却万万不敢贪墨大军的粮饷……” “哦。”徽宗淡淡的一声,也分不清是疑问还是只是单纯的应了一句,却激的蒋麟一身冷汗,看不透徽宗所想。只盼着蒋夫人快些过来,或是蒋鲲赶紧开口解围。可蒋鲲依然正襟危坐,像是在仔细听,可却怎么也不开口。蒋麟深知这大儿子性子淡漠,若不到危急时刻断然不会冒然开口。便只得咽下心中燥郁,斟酌着战战兢兢的开口:“虽如此,但臣仍有罪,臣愧对皇恩……” 蒋麟还未说完,便见三姨娘带着丫鬟,举着几杯茶走进前厅,三姨娘盈盈一拜,便将茶放在徽宗手边,茶杯还未开盖,蒋鲲便能闻到茶香,举起茶杯,喝下一口,神色不由一变。此时三姨娘娇娇的说了声:“皇上喝茶。” 徽宗拿起手中茶杯喝下一口,顿觉唇齿留香,微皱眉头,“这茶……” “这是今年的新茶冻顶含翠,取自雪上一母树之上,珍贵的紧呢,前些年军中一将士听闻老爷好茶,便送了一些过来,见我家老爷喜欢,便年年系数送来。” 徽宗冷哼一声,再看三姨娘身上首饰皆比后妃还要精致,就将茶杯摔碎在地上,也不再听蒋麟解释,便起身带着安公公离开蒋府。 此时蒋夫人远远的见徽宗一脸怒意的离开,蒋夫人忙走进前厅,问了句:“怎么了?”蒋麟不知哪句话得罪徽宗,仍一脸茫然的站在原处。 便见蒋鲲冷笑的看着蒋麟,“父亲,你自行珍重吧。”说完竟也不理蒋麟,挥袖离开。 蒋夫人见碎了一地的茶杯,蹲下身去,不由冷言到:“是谁将这茶拿出来的?这茶一两便值万金,如何能将这茶给皇上?” 三姨娘见蒋夫人冷言相对,不由冷哼一声:“不过老爷寻常喝惯了的茶罢了,有何不可?况且妾身早已言明,这茶是老爷军中将士进献,又不是老爷自己买的……” 蒋夫人闻言大骇,“你是要害死老爷?军中将士年年进献与主帅,却不进贡给皇上,老爷军功在身,深得三军将士之心,我早言莫要功高震主,引得皇上猜忌,你可知圣心难测,此话说与皇上听,是想要了我蒋府满门的性命?” 蒋麟闻言,狠狠的掐住三姨娘的脖子,三姨娘说不出话来,脸色憋的青紫,蒋麟一用力,竟生生将三姨娘掐死在前厅。 “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怕是皇上这回如何也不会再信你。皇上亲征之前来咱们府上,定是想给你个机会,此番闹成这般情形,怕是亲征归来,也要治老爷的罪了!” “这,这……夫人,夫人救我,夫人救我啊……” 蒋夫人坐下,看着门外,不知过了多久,“天,要亡我蒋家啊……” 蒋麟终究瘫倒在前厅,一片狼藉。 第二章(4)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谦城山庄的车队井然有序的慢慢向前。昨日言梓谦便接到京中暗部的密信,得知蒋麟已被囚禁家中,行至半路更得到徽宗御驾亲征,宁王代为监国的消息,京中形式复杂,他不得不带人赶回京城。 言梓谦的马车中遥遥的传来一首婉转缠绵的《凤求凰》,暗一仍旧头戴银质面具,高坐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从怀中拿出一块撕成布条的白色绢布,依稀可以辨别出这是月宁送给言梓谦的那只兔子,他听着马车内时不时传出女子与言梓谦的调笑,默默的看了看布条,又小心的塞回衣襟。这些布条是他偶然路过丢弃的杂物时发现的,那白兔自他赶回山庄的路上,已把玩多时,一眼他便看出那布条本就是月宁的白兔。他也不知自己存了什么心思,只默默的捡起布条,回到住处清洗干净,便终日随身带着。 还有半日,车队便可到达京城,想到月宁娇俏的模样,暗一的眼眸不自觉的柔和起来。 突然,一男子策马而来。看到车队的马车两侧悬挂着写着“谦”字的旗子,便翻身下马,拿出一块白玉令牌,高声道:“我家主人想见言庄主一面。”暗一下马,拿着令牌走向马车。 “庄主。”言梓谦听到马车外暗一的声音,撩开马车的帘布,暗一只见一女子坐在言梓谦腿上,罩衫已经落下一半,言梓谦见低声问了句:“拦路的是何人?” 暗一拿着令牌,那女子扭着腰也不管衣衫,走到车边拿起令牌交给言梓谦,言梓谦看着玉牌上的字,一把将女子推向马车另一边,女子乖觉的坐下,理好衣衫,“那人说,他家主人想见您。” 言梓谦只看了一眼,又将玉牌扔向暗一,“不见。” 暗一刚走,郭川柏便策马来到马车旁,郭川柏走上马车,女子见郭川柏来了,便也自行走下马车告退。“是何人?” 言梓谦撩开帘子,看着暗一将玉牌交给那男子,和男子说了几句,他见男子已策马而去,便又撂下帘子,冷笑道:“宁王动了。” 校场上,大军早已整装待发,徽宗一身银白铠甲站在高台上,此时的他面上不再是与大臣们周旋时阴晴不定的冷面孔,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坚毅。佩剑的剑穗随风飘荡,一身着紫金铠甲的将士跑步而来,单膝跪下,高声道:“启禀陛下,大军现已集结完毕。” 徽宗向前一步,环顾一周,看着台下或老或少的将士,他们穿着铠甲,井然而肃穆,一些年纪小的甚至眼眶有些微红,此刻的校场,没了往日的肃杀之气,竟有几分萧索。 “曜国的儿郎们!”话语随风飘荡在校场的每一个角落,“是!”十万大军整齐短促的回应气吞山河。 “今有宵小杀我同胞,窥我国土,辱我国威,当如何?” “杀!” 徽宗抽出腰间的佩剑,高高的举向越国的方向,“杀!” 大军终于开拔,徽宗骑着马走在大军最前面,左右两名将军紧随其后。蒋鹏骑着马,跟着他的左路大军远远的跟着,一兵士突然跑来,“蒋大人,有您的家书。”蒋鹏拿过信,看了几眼,突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信,随后又颤抖着手将信仔细的放进怀中贴身保管。他看着队伍的最前面,感觉心口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终究他摸了摸胸口,吐出一口浊气。他看着城门的方向,猛地回头,随大军策马而去。 月宁早早的便坐在秋千架上等着言梓谦等人。从她得到消息,得知言梓谦等人要来京城别院小住时,府内亦忙碌了起来。府内的丫鬟婆子皆变了态度,生怕她说什么与言梓谦听一般。月宁仍旧一身常服,只是梳了个灵巧的双丫髻,鬓间用言梓谦前些日送来的玛瑙头面做着装饰,她本就青丝如墨,几枚玛瑙头饰本就精致,坠在发间更衬得她姿容明艳。 言梓谦进府时,远远的便看到月宁闭着眼睛昂起头,坐在秋千上,秋千缓缓的晃动着,阳光透过树枝梢的缝隙打在那个女子本就俏丽的脸上,发间的玛瑙头面更折射出一层淡红的光。言梓谦遥遥一瞥,不由停住步子,月宁坐在秋千上,看着言梓谦,二人目光遥遥相对,月宁却先垂下眼帘,下了秋千,低下头,默默拘礼。 言梓谦看到俯身拘礼的月宁刚想说话,便见郭川柏走了进来。言梓谦只好不再看月宁,向后院走去。这一幕恰巧被随言梓谦一同来京的妾室看到,妾室见言梓谦、郭川柏二人走进后院,走到月宁身边,冷笑道:“庄主刚来,便要施展你的狐媚功夫么?”月宁站起来,镇定的看着她,那妾室还想出言讽刺,可看到月宁泠然的目光仿佛如鲠在喉,只是狠狠的瞪了月宁一眼,转身便随言梓谦而去。 月宁看着后院,也不知想些什么,暗一来的时候,就看到她有些呆愣的模样。暗一走到她身边,掏出怀中的桂花糕。浓郁的桂花香让月宁回过神来,见暗一拿着点心,笑着看着她,惊喜的唤道:“翌哥哥!” 暗一小心的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月宁手里,见月宁吃着桂花糕眯起眼睛,宠溺的笑笑,郭川柏走到二人跟前,暗一见郭川柏,默默行礼,将桂花糕的油纸包放在月宁手里,也往后院去了,走到后院的角门,仍旧不放心的看了看月宁,月宁仿若受惊般,手抖了抖,油纸包里的桂花糕散落一地,他将手攥得紧紧的,远远的见月宁福了福身,用一种他不知如何形容的语气道:“奴定苛尽本分,不会动不该动的心思。”郭川柏点点头,暗一赶紧走进角门。 郭川柏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我命人再做些桂花糕送去你房内。” 月宁没有回话,只是看着角门的方向,又看着这高墙围困的四四方方的天,再也失了荡秋千的兴致。 夜,巡更人敲着“铛~”回荡在空无人寂的街上。此时的言府却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小厮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口气有些微冲的喊了一句“谁啊——”,却看到门外两个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男子的面容隐藏在斗篷之下,前面敲门的男子声音有着奇怪的喑哑,“我家主子求见言庄主。”仿佛所有声音都藏在喉咙中无法说出来,每个字间都有些“呼噜呼噜”的气声夹杂其中,小厮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什么?”就见那人极快的出手,一手卡住小厮的脖子,将小厮抵在言府的大门上,“我家主子要见言庄主!”声音依旧奇怪,可小厮却忙点头,那人放开小厮,小厮连滚带爬的走向后院。二人走进言府,声音奇怪的男子看了看门外,见没人,便又将门关上,默默站到主子身后。 不消半刻,暗一便来到门房,看到门口站着的二人,抱拳道:“我家庄主有请宁王殿下。” 男子脱下帽兜,露出宁王那张绝代风华的俊俏的脸,看着暗一笑了一声,便随着暗一向前厅走去。 此时言梓谦已穿戴整齐的坐在前厅。宁王走进前厅时,言梓谦站起来拘礼,宁王忙扶起言梓谦,“言兄莫要客气,本王此番微服前来,你我只讲兄弟,莫论君臣。” 可言梓谦却仍依礼跪拜才缓缓起身,宁王眸光不由冷了下来,但面上仍带着笑,“此前我曾派门客相邀,想同庄主见上一面……” “草民刚刚回京,杂事颇多,且有家眷未安置妥当,还请王爷恕罪。” 宁王看了看言梓谦,言梓谦言辞切切面露诚恳,不由大笑出声,刚要说话,月宁便端着茶走了进来,将茶杯放在宁王手边,宁王看着她双手纤纤,白皙细嫩,眸色微沉,“都道言庄主是风流才子,今日得见果真如此,就连贵府的婢女也姿色艳丽,不输后妃。”月宁见状,连忙行礼退下。 言梓谦也不答话,只是坐在一边看着宁王,宁王喝下一口茶,“谦城山庄果然富庶,这京城别院的茶和饮具竟也不是凡品。” 言梓谦闻言抱拳道:“当今圣上治国有方,亲政后便开设互市,草民多番往来互市,倒也赚得不少,山庄有此情此景,全仰赖皇上圣德。” 宁王却也不急,“皇兄确有治世之功。”话音顿了顿,不再看向言梓谦,目光幽幽的飘向门口,“然,却无用人之能。” 言梓谦依然不答话,宁王笑了笑,“此番南征本应蒋麟将军前往,却因项侍郎之死牵扯出蒋将军贪墨军饷。在本王看来,国难当前,尚可许些小利于他,皇兄却偏偏要御驾亲征,万一有了什么意外……”宁王又回头看向言梓谦,“皇兄亲政多年,却不识千里马,言庄主,本王愿做这伯乐。” 言梓谦闻言马上跪下,“草民谢王爷。草民本就是曜国人,家祖随先皇入关,才有了我言家今日。王爷信任草民,草民无以为报,唯有恪尽职责,努力为王爷,为皇上效力,才能报王爷举荐之恩。” 宁王原本已扬起的笑意,陡然收起,面露杀意,“言庄主是聪明人,汉人有句话,良禽择优木而栖,相信言庄主亦懂得这个道理。” “草民虽是一介商人,却也懂得忠仆不事二主之理。” 宁王冷笑道了三声“好”,只见随他而来的男子陡然出手,隐匿在一旁的暗一也飞身而来,拦在男子身前,宁王和言梓谦二人均不动,却见暗一二人已在前过起招来。 暗一抽出腰间一把剑,直刺向那男子,哪知却被一根银针直穿剑身,银针虽细,力道却足,暗一不防,竟也被银针将剑身打偏了一些,暗一见状忙将剑收回立在言梓谦身前,就见那男子岿然不动,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长开嘴巴,原本喑哑的声调此时陡然变尖,声音里竟暗含内家之功,暗一却也不怕,提气冲上前去,一脚将男子踢了个踉跄,男子翻身而起,手速极快的射出几根银针,暗一挥剑将银针打开,便又栖身上前,提剑挽起一个剑花,剑影缭乱,一时竟分不清真正的剑从何处刺来,男子只得又向言梓谦射出几根银针,言梓谦仍旧跪得笔直,暗一没拿剑的一只手,迅速的抬起,一股强劲的内力顺着掌风喷薄而出,三根银针竟掉到了地上。二人仍要继续再战,只听后方传来宁王淡然的声音:“好了。” 男子闻言,迅速收招,暗一剑尖直直的指着男子颈部,宁王道:“谦城山庄果真卧虎藏龙,如今天色已晚,本王也不便再多加叨扰。”宁王说完便站起身,暗一仍然举着剑,只听言梓谦高声道:“暗一。”这才收了手里的剑,又站回言梓谦身后。“恭送王爷。”宁王戴回帽兜,冷哼一声,离开。 言梓谦站起来,揉了揉久跪的双腿。郭川柏从偏厅走了进来。看着门口,只道:“你怕是错失了一个报仇的机会。” 言梓谦郑重的看着郭川柏,“世伯,家祖从前便教导我忠君,家仇是要报,然我身为王家子孙,也要有底线,此时皇上御驾亲征,宁王便要借此作乱,若家祖在,定然也不会答应。” 郭川柏看了看言梓谦,过了片刻笑道,“是了,王将军定不想看他的子孙不忠。他确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如今距中元已过了十五日,九月的京城渐渐染上一层寒意。项左的死终究撕碎了京城长久以来虚假的太平。书生们依旧在酒楼或郊外高谈阔论,吟赞着现下的国泰民安的太平之世。一切仿若和从前一般无二,而京城的暗处,却慢慢的开始铺开一张大网,不论朝堂抑或江湖皆慢慢的、牢牢的套入这网中,又是一番新的较量。 第三章(1) 月宁是在言梓谦回府的几日后才被传唤到他书房中的。言梓谦正一脸疲倦的坐在椅子上,那夜宁王来府这一着,虽没了后续,却让他不得不防,宁王几年的蛰伏,表面虽不露丝毫,可谦城山庄毕竟在江湖之中颇有地位,暗部亦经营多年,难免会查到些蛛丝马迹,如今皇上陡然出征,纵然言梓谦与郭川柏计较多年,也多少打乱了他们的布置,如今只能重新布局,尤其是那夜宁王的一句:“皇兄万一有了什么意外……”欲言又止的模样,更是让言梓谦与郭川柏二人深知宁王此番怕是会有异动。劳心劳力的几天下来,眼底都已经乌青,月宁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他一脸倦容。 书房的窗开着一个小小的缝隙,风吹进来,屋内渐渐有了一丝丝冷意。月宁没有动,只是站在前面看着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的言梓谦。脸色比一些女子都要白皙一些,鼻梁高挺,剑眉星目,五官都极漂亮,却没有丝毫女气。言梓谦睡着,面色要比清醒时柔和一些,月宁突然想起以往每每站在言梓谦身后时他的样子,总是极力的隐下自己的心思,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甚至有些阴翳,与其说他是将军之孙,不如说他更像朝堂之上老谋深算的文臣。她同言梓谦一起长大,幼时因月管家在,二人表面虽以主仆相称,私下却如兄妹般相待,甚至月管家临死之前也将月宁托付给言梓谦照顾。可不知何时起,言梓谦再也不见幼时的纯善,或许因为早年变故,他更计较身份,就连几房侍妾,亦出自江湖大门派之中,更有一个世家大族的庶出女儿。 言梓谦醒来时,月宁已经站了许久,窗外甚至有些微暗。言梓谦看了看月宁,依旧是一副柔顺的模样,不由的道:“你……”听到自己因刚睡醒而喑哑的声音,又清了清嗓子,“你何时来的?” “奴婢来时见庄主睡着……” 言梓谦站起来,用一旁的冷水扑了扑面,听闻月宁自称“奴婢”,便回头看向她,“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我早说过你我以兄妹相称。” 月宁却仍然低着头,道了一声:“奴婢不敢逾矩。” 言梓谦看着月宁,也不顾脸上的水珠,伸手拉住月宁的胳膊,“你……”月宁昂起头,诧异的看着他。言梓谦呼吸一滞,叹了口气,“你弹首曲子来听吧。”月宁拘礼告退,言梓谦拿起面巾擦干脸上的水,想起月宁,她虽还未及笄,可明艳的姿容还有多年来言梓谦悉心教养出的仪态都更胜他见过的那些女子。但月宁终归是管家养女,管家死后言梓谦为月宁寻亲,几乎找遍了曜国上下,战乱时弃婴本就不少,而寻来的多数为世家贵胄,他们均不识月宁,言梓谦便料到月宁可能是平民之女,甚至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本就是王文翀的嫡孙,自幼家教颇为严苛,郭川柏来后,告诉他世家与官宦家族的联姻都会成为日后取得更大权利的依仗。自此也断了对月宁的感情。 月宁片刻便回到房内,将古琴放到一旁的小桌上,看也不看言梓谦,手轻轻的在琴弦上滑动,试过音后,便又弹奏起来。月宁同言梓谦的那些夫人不同,虽也是奏琴与言梓谦听,却弹的不是那些缠绵哀婉的曲调,曲子时而轻快,时而迟缓,宛若流水汤汤,清脆的琴音让言梓谦眯起眼睛,靠在椅背上不自觉的放松下来。“宁儿的琴艺又精进了。” 月宁依旧弹着琴,曲子换了又换。屋外暮色渐沉,奴婢走进屋内掌了灯,又退了下去。月宁仍笔直的坐在琴案之后,手指虽有些微红,琴音却未有丝毫影响。 “宁儿。”言梓谦突然站起身,走到琴案前,猛然拉住月宁的手,琴弦发出“铮”的一声,月宁抬起头,回望他,言梓谦紧紧的将月宁的手攥住,“宁儿,我知你的心意,我,我……你我自幼一同长大,你对我的情义我都知晓。我不是铁石心肠,只是我家仇未报,你知我王家世代忠良,却被冠以叛国之罪……这些年,我把你安置在这京城别院,便是不想叫这些俗事污了你。”月宁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用一副软弱的表情语无伦次的和她说着这些话,可在她心中的言梓谦一向刚毅,从不齿将这些话说与旁人听,她有些复杂的看着言梓谦,却不知说些什么,“你送的布偶我都已收藏妥当,宁儿,我记得小时候你很喜欢捉弄我的,你我从来不似这般生分。那时我王家刚被满门抄斩,月管家带着你我一路走到山庄,你总把爱吃的让给我,到了山庄后,所有人都将我当成主子,只你一人陪我玩耍,你逗我跳进水塘给你捞鱼,同我一道不顾危险去后山玩耍……宁儿,将你送到这别院本不是我的本意……可,可你若留在我身边,我怕会负了月管家的嘱托啊!” 月宁看着言梓谦,想起了那个一直被自己唤作爹爹的男人。他本是王府的管家,因着一身武艺便随着王文翀南征北讨,几年下来也攒了些军功。他得知陈帛展和蒋麟的诡计后,逃回京师,在路上捡到了月宁,他带着两个幼童终于回到山庄。因言梓谦年幼,月管家又自己将山庄的产业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还为言梓谦养了诸多的暗卫。月宁幼时便被月管家亲自教导,月宁有时想起男人烛火下认真教她识字、算数的模样,这个男人大抵是她这一生唯一一个视她如珠如宝的人吧。月宁看着言梓谦,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她不懂言梓谦所谓“负了月管家的嘱托”究竟指什么,她只记得月管家临终前紧紧握住言梓谦的手,叮嘱言梓谦一定要照顾好他的宁儿时的模样,她相信以言梓谦的城府,不会不懂月管家口中的“照顾”究竟是怎样的意义。 月宁慢慢的抽出手,言梓谦见状,将月宁的手拉过来,按到自己心口,“宁儿,你再帮我一次可好?”言梓谦见月宁不说话,便继续道:“宁儿,我王家本就世代为将,如今皇上有难,我不可不管啊。你随暗一去一趟边关,以采买为名,你一介女流,圣上定然不会怀疑,若,若你被圣上看重,我王家也可沉冤昭雪……”月宁闻言,面色陡然苍白起来,猛地抽出手,倒退了几步,抵在墙上,脸上一副泫然而泣的样子,而后却凄然一笑,“多谢庄主抬爱,奴婢……遵命。” 突然书房的门被撞开,三个蒙面人闯了进来,言梓谦听到异响,马上飞身拿起腰间的匕首,三人很快攻来,言梓谦将月宁拉到自己身后,拿着匕首抵挡着黑衣人的攻势。三个黑衣人均拿着大刀,刀背上满是倒刺,三人武功如出一辙,显然都是同门。为首的黑衣人看言梓谦二人被逼到琴桌的角落,忙向同伴使了眼色,三人同时栖身而上,将言梓谦与月宁围住。言梓谦一手护着月宁,一手又忙于应对三人汹涌的来势,渐渐不敌,为首的黑衣人一刀刺向言梓谦拿着匕首的胳膊,言梓谦见状,竟将月宁推了过去!刀上的倒刺刺进月宁的背后,言梓谦趁势将短刀刺进黑衣人的胳膊上,黑衣人吃痛,三人退后几步,月宁软软的倒到言梓谦身上,言梓谦气急,忙抽空拿出怀中的银哨吹响。 “你们青刀门入我谦城山庄所谓何事?”言梓谦将手中的短刀紧了紧,上面的血“啪嗒啪嗒”的滴在地上,月宁扶着琴桌强撑着身子不倒下,却说什么也不再靠到言梓谦身上,背后竟可见到被倒刺带出的嫩肉,她的小脸上满是冷汗,言梓谦见月宁如此,看向三人的目光不由变得更冷。 哪知中刀的黑衣人冷哼一声,“怕是我们扰了言庄主的雅兴,咱们这次来是跟庄主打个招呼。”黑衣人未说完,便又提刀向前,言梓谦忙冲上去,将月宁死死的挡在身后。言梓谦的短刀挡住黑衣人的长刀,黑衣人冷言道:“往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言庄主应当清楚。” 此时,暗一手提长剑从屋外飞身入内,一剑从背后刺入最末的黑衣人的心脏,回身又一剑挡住另一黑衣人的进攻,之前中刀的黑衣人见状,继续挥刀砍向言梓谦,言子谦动也不动,依旧扶着月宁慢慢坐下。暗一提起长剑翻身抵挡黑衣人的进攻,他一剑勾在黑衣人的刀上,用力一提,刀直直的插在房梁之上,暗一借势一剑抹向黑衣人的脖子,瞬间黑衣人脖上流出鲜血,死了过去。此时三名黑衣男子仅存一人,暗一欺身上前,一剑劈向仅存的黑衣人右臂,竟生生将手筋挑了出来。黑衣人吃痛,胳膊一软,刀也掉落地上。暗一用脚狠力一踢,黑衣人直接跪倒在地。暗一用剑抵住黑衣人的脖子,一把扯下黑衣人的面纱,是一脸上留须男子,脸上竟有一道刀疤从左眼一直划到唇上! 刀疤脸见已无力抵抗,“哈哈”大笑三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言梓谦看着刀疤脸,突然笑出声,“将九姨娘带来!”随后赶到的暗卫闻言,忙退下。“说,宁王是如何知道我内院布置的?”言梓谦眯起的眼睛透出危险的光,刀疤脸将头撇向一边,不去看言梓谦。 屋内静的可怕,月宁却终抵不住疼痛,暗一握剑的手不由抖了抖,言梓谦见状,忙命人将月宁带下去救治。刀疤脸嘲讽的笑了笑,暗一怒极,狠狠的在他背后刺了两剑。 此时屋外一女子娇滴滴的喊了一声:“庄主。”女子肩披轻纱漫步而来,腰身纤细,行走间流出几分媚态,她巧笑着走进内室,见满地死尸与鲜血却也不惊讶,只是柔柔的走到言子谦身边,自此从未看向刀疤脸一眼。言梓谦看着女子,冲女子一笑,女子见状含羞带俏的拉起言梓谦的手臂。“今日叫你来,是让你同你师兄叙叙旧。”言梓谦眉目向刀疤脸一挑,女子见状看向刀疤脸,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滞住,低低的唤了声“师兄”便不再说话。刀疤脸闻言,回过头来,冲女子咧嘴笑了起来。言梓谦见刀疤脸转过头来,一脚踢向刀疤脸的右臂,刀疤脸吃痛倒地,言梓谦又高呼一声:“说,你是如何知晓我内院部署的?莫不是……”言梓谦未说完,便一个回身扼住女子下颚。女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言梓谦,身体不住的颤抖起来。 “你问我便是,何苦为难我师妹!”刀疤脸斜靠在地上,见状高呼出声,言语间带着关心。言梓谦回头突然冲刀疤脸男子笑了起来,一把扯破女子的衣衫,女子身上仅系着一个肚兜。女子羞愤的闭起眼睛,淌下泪来。 “莫要难为我师妹!我……我告诉你便是,是……是从凤曌阁买来的。”刀疤脸男子一脸狰狞的看着言梓谦,言梓谦“呵呵”一笑,说了一句“早说不就好了”,便顺势将女子压在榻上,床上一阵旖旎的风情,女子羞愤的咬牙垂泪,言梓谦见状一巴掌扇在女子脸上。刀疤脸闻声左手提刀便要砍向言梓谦,暗一一个回身将刀疤脸的左手也砍了下来。刀疤脸高呼一声:“师妹!”声音里带着几分愧疚几分不忍几分留恋,直直的向暗一手里的剑上撞去,瞪大双眼,登时死了过去。女子凄凉的喃喃了一句:“大师兄。”便闭上眼睛,眼角止不住的流出泪来。 言梓谦见刀疤脸死了,也从床上爬起来,暗卫从刀疤脸身上搜出一封信笺,信笺上画着一只大大的凤凰翎羽,言梓谦打开信,信上赫然是一张画着谦诚庄内院的部署的地图。言梓谦咬牙,露出森冷的目光,瞧了一眼床上犹如死尸般的女子,恨恨冲暗卫说了句:“将她和她的好师兄扔去喂那些牲口!我便遂了你的心愿,让你和你师兄做一对亡命鸳鸯吧!” 郭川柏走进书房,此时暗一正命人将两具尸体拖出去,郭川柏看也不看,走到言梓谦面前,言梓谦见郭川柏过来,“郭伯伯,宁儿怎样了?” “不过皮外伤,无事。”随后拿出药粉,边替言梓谦包扎边说道:“这青刀门门主本就受过太后恩惠,宁王此番动作,怕是也有太后的暗中支持。” 言梓谦有些疑惑的看着郭川柏,“当今圣上与宁王本就是一母同胞,为何……” 却看郭川柏笑道:“就算普通的世家大族,一母所出之子亦会为了家产或爵位斗个你死我活,更何况当今皇上本由先皇后抚养长大,母子本就无多少情分,偏帮宁王也并未出乎意料。” 言梓谦叹了口气,看着窗外,“皇上返京怕是难了。” 第三章(2) 圆月高挂,护城河的水泛起淡淡的微波。一个身着粗布碧色衣裙的女子立在护城河桥下的第三棵柳树旁。女子年约三十,眼角带着细细的纹路,她并不好看,只是略显清秀罢了,可却带着几分大家女子的淡然,虽穿着粗布衣裳,但衣襟上绣着一个大大的精致的凤凰翎羽。女子回身折下一根垂柳,似无意的拿在手里摆弄。桥下依稀能听到从远远的桥上传来的叫卖声。女子淡淡的望着护城桥的方向。 “姑娘,月色正好,可凤还巢。”一面露凶相的留须中年大汉,手里拿着一柄弯刀,从护城河的河堤上一跃而下。 “余下的银票呢?”女子从怀里拿出一封印着凤凰翎羽标志的信,朝中年人扬了扬。 中年人皱起眉头,拿出一沓银票递给女子。 “还少两成。”女子起身,淡定的看着对方。 突然中年人一个回身,扼住女子的咽喉。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中年人的手又紧了紧。 女子突然轻声笑了,笑声却因他的手显得喑哑无力。“若是这信里的人知道你叫我们凤瞾阁查了他,又会如何?” 中年人气息微滞,渐渐松开女子,又拿出一沓银票使劲甩在女子身上。女子淡淡的笑着,不紧不慢的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银票,一张张的拂去上面的灰尘,仔细的放回怀里。女子轻笑,把信笺交给中年人,转身笨拙的爬上河堤,向远处走去。中年男子见女子离开,也融入黑暗中离去。此时,一白衣男子从另一棵树后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看着女子离去的方向,漂亮的眉紧紧的锁在一起。 “去把刚才的女子抓回来。” “是。”白衣男子的话音刚落,一个几乎和暗夜融为一体的黑衣人便一下子蹿了出去。 不多一会,黑衣男子便抓着之前的女子归来。 白衣男子轻笑着看着女子,一手捏起女子的下颚。“你们既然查了我,便知道我是谁了。” “不知言庄主找我们凤曌阁所为何事。”这二人便是言梓谦和暗一了。二人还未道明身份,就被这女子认了出来。 闻言言梓谦轻轻的“哦?”了一声,“你不知我为何找你?” 女子不说话,脸却憋的青紫。 “说,你们凤曌阁是如何知晓我庄**院布置的?”言梓谦目光锐利的瞪向地上的女子,女子却依然不说话。言梓谦发泄一般拎起女子的衣襟,擒住女子的手腕,突然却愣住了。 “你不会武功?”女子突然笑了,言梓谦发狠,用力将女子推倒,女子像破布一样摔倒在地。 “不说话?好……好……拔光她的指甲!”暗一闻言,拿出小刀,一点点的撬开女子纤长的甲片,女子发出凄厉的叫声,却仍然不说话。言梓谦见状,一把推开暗一,捡起小刀,抵在女子脸上。“到底是谁?”血一点点的从刀尖划下来,流到女子受伤的手上。女子身子抖了抖,抬头望向圆月,突然笑了。女子抬起受伤的手,轻抚上言梓谦的脸,满手的血沾染上言梓谦白皙的皮肤,显得特别艳丽。 “好,我告诉你。”女子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愉悦,言梓谦见状,自负的笑着。 “言庄主果真像江湖盛传的那样俊俏。若能做庄主第十二个妾室,妾身也死而无憾了。”女子声音轻柔悦耳,带着独特的妩媚。言梓谦满意的点点头,绽起一个魅惑的笑,“若你告诉我,我便饶你不死,让你入了我谦诚庄的内院。” “庄主,你知凤曌阁为何派我这个没有武功的废人来吗?”女子将手抚上言梓谦的唇瓣,言梓谦挑逗似的舔舐女子受伤的指尖,将舌尖沾染上的血液,一口咽了下去。“因为……”女子的声音更加轻柔,一手执起言梓谦拿刀的手。“因为我的血,是最毒的毒药……”言梓谦目光一凛,女子却借机将言梓谦拿刀的手使劲的捅进自己的心口。暗一迅速的奔过来。 “主子,她断气了。”言梓谦的脸色阴郁,暗一拿出一根银针,沾上女子手上的血,银针迅速变黑。“主子,她血里确实有毒。” “凤曌阁……给我查!”言梓谦狠狠的向地上吐了口水。 “主子,那这女子……” “扒光了扔到街市上去,我要让他们看看,我谦诚庄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欺辱的。” 闹市。四周的店家刚刚开门,原本宁静的早上,却被一声尖叫掩盖了原本的鸡啼。 一个穿白色襦裙的小姑娘瘫坐在地上,前面是一具被人脱光衣服的女尸,便是夜间在护城河边的女子了。她的指甲均被拔光,腹部的伤口已经不在淌血,脸上有一条触目惊心的划痕,而心脏上却插着一把精致的刀,上面挂着昨日女子衣领上的那个做工精细的凤凰翎羽。小姑娘惨白着脸,哆哆嗦嗦的坐在地上,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一些男子对着尸体指指点点,一些妇人拉起小姑娘。 “真是作孽啊,衣服都被扒光了,死也死成这样……” “哎呀,莫不是出了采花贼?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这样被糟蹋了……” 周围议论声渐起,一个长相普通的汉子背着几捆柴火,向里面张望,看到尸体时,明显身子一僵,把柴火一扔,狠命的推开人群往里面挤去。 “莲儿,莲儿!你怎么了!”大汉瞪大了眼睛,颤抖的手抓起女子的细手,却发现女子的指甲都被拔光了。“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这样作践你啊,莲儿!”大汉的眼圈陡然红了,声音颤抖着脱下外衣,仔细的披在女子身上。 “让开,让开……”一队官兵从一旁赶过来,从外圈挤了进来。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男人尾随其后,此人便是这里的地方官了。 “这是你娘子?”男子皱起眉头。 “老爷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我家娘子昨日回娘家,哪知……哪知……”壮汉未说完便哽咽的说不下去。 旁边的一个官差拔出女子身上的短刀,拿起绣着凤凰翎羽的布条递给县官。县官拿起布条皱眉看着,而围观的人群一些江湖打扮的人惊呼出声。 “此物可是你娘子的?” “这是我娘子衣服上的。” “你可知道这是何标志?”县官转头问向一个惊呼出声的男子。 “这是凤曌阁的标志啊。” “凤曌阁?” “就是江湖上这些年兴起的组织,专以收集各种情报为生,相传凤曌阁都是女子,而他们每初一、十五便在这遥京的护城河畔兜售信息,昨日是十五,想必这女子定是凤曌阁的人了。”周围那些江湖打扮的人均点点头。 “不可能!我娘子在家连鸡都不敢杀,哪里会什么武功?一定是你们搞错了!”大汉吃惊的看着周围的人,而怀里的女子也被他放下,好似不认识一般,伸出颤抖的手指向女子。 人群越来越热闹。暗一在人群的外延看着男人哭喊着抱着女子的尸体,默默拐进酒楼。 “庄主,昨日那女子名叫莲儿,家住几里地外的李家村,丈夫也是个砍柴的,没发现有何不对。” 言梓谦坐在桌边,看向窗外,拿起桌上的茶杯,却看见手上一块小小鲜红的水泡。 “郭川柏可来了?” “在楼下。” “请他上来。” 暗一离开房间。 郭川柏走进房间,伸出手来为言梓谦把脉,看着言梓谦手上鲜红的水泡,皱起眉头,从药箱里拿出银针,挑破手上的水泡,取一点血水,血水已偏暗红,挑破水泡的银针变得乌黑,郭川柏将血引入一个小瓶之中,盖上盖子。言梓谦走到窗边,此时窗外的人群已经散去,那女子的相公也被官差带走。 “莫非凤曌阁也听命于宁王么?” 郭川柏收拾药箱的手顿了顿,随即又继续将银针、小瓶等物放回药箱,“凤曌阁是五年前陡然出现的组织,无论谁都可以从中买到消息,江湖有传言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好处,怕是连越国的边境的军防部署也会查的一清二楚。” “那我这毒……” “怕是拿你做垡子给那些仇家看,连堂堂言庄主也会中了他们的毒。” 言梓谦颓然的坐在椅子上,想着什么。郭川柏此时已将药箱收好,“宁王既已找到凤曌阁,皇上此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言梓谦闻言,也顾不得其他,高声唤道:“暗一!”暗一从门口走进来,“你带人去边关,务必保证皇上安危。” 郭川柏看了看暗一戴着面具的脸,“若只暗一一人,皇上怕是要疑心的。” 言梓谦闻言想也不想道:“那就叫月宁一起!”一直不说话的暗一听到言梓谦此言,马上单膝跪下:“月宁前日刚受过伤,此去边关路途远遥,怕是……”言梓谦却不管,“你路上多加照料便是,若能救下皇上,此后找到蒋麟等人谋害祖父的罪证,我王家定能平反冤屈!” 暗一听闻看向郭川柏,见郭川柏也不阻止,心知无论如何也规劝不动言梓谦,月宁怕是又要吃些苦头了,暗一心里微苦,却也知道言梓谦毕竟是主子,他与月宁若无山庄庇护,只怕过得更加落魄,便不再言语,默默走出酒楼。 郭川柏站在窗口,看着暗一走远,终究开口道:“你本可以不用派月宁去的,你拉她挡了一刀,她怕是……” “可只有她最合适。”言梓谦用手捏了捏自己的额头,躺靠在椅子上,面色冷峻,良久后才缓缓开口:“自幼祖父就悉心教导我,父亲虽身子不好,却仍时常考较我的学问,父亲母亲舍命将我藏起来被月管家救出来后,我便知道,我的命不止是我一人的,我王家世代忠良,祖父更是个注重名誉之人,若非遭人陷害,也不至今日之景。” 郭川柏看着少年人的模样,有那么一刻觉得二人竟如此相似。终究二人心里都有一些舍不掉的东西,而他人的性命,于心中他们的大义而言,不过只是蝼蚁罢了。“那我便替庄主走这一趟。” 当郭川柏回到府中之时,暗一已经站在月宁房中,二人都不说话,月宁靠在床上,背后依着暗一放好的锦被,生怕她又牵扯到伤口。郭川柏走进时,暗一略怔住,又看了看月宁,月宁满脸疑惑的看着二人,郭川柏一看便知暗一并未告知月宁要南下的事。郭川柏示意暗一退下,暗一却固执的站在月宁床边,月宁伸手拉了拉暗一的衣袖,暗一看到月宁乞求的样子终究不忍,开口便是:“可否能再过些时日?” 郭川柏闻言却笑了,“自幼你便受王家教养,自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暗卫。这是你第一次质疑庄主。”郭川柏目光灼灼的看着暗一,暗一闻言微微愣住,看了月宁一眼,握了握拳头,终究走出房间。 屋内是片刻的安静,郭川柏拉过一张椅子,拿过月宁的手,细细的把着脉。“暗一很关心你。”郭川柏头也不抬的说了一句,月宁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郭川柏扶月宁趴下,命丫鬟将外用的药膏涂在月宁背上,自己就退到纱帘后面的小椅上坐下,“你脉象平稳,想来背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了,明早便和暗一去一趟洛水。” 月宁听完,慌忙起身,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痛呼一声,丫鬟马上扶住她,她推开丫鬟,将衣服披在身上,拉开纱帘,走到郭川柏面前,见郭川柏仍淡然的看着她,她回望着郭川柏,二人只是默默对视谁也不先开口,忽的听丫鬟尖声叫到:“小,小姐,你伤口裂开了。”月宁仍然不说话,默默看着郭川柏,郭川柏见月宁固执,只得再加一句:“我虽不赞成你去,但庄主说你是最合适之人。” 月宁嘲讽的笑了笑,恭顺的拘礼,“定不负庄主之命。” 郭川柏看着她一眼,拿出几瓶药摆在桌上,“路途遥远,记得按时服药换药。”月宁又拘礼道谢。郭川柏点头,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庄主中毒了。” 月宁固执的冷笑着,“奴婢福薄,不能再替庄主挡这一刀。” “昨日庄主到护城河畔寻凤曌阁中人,却中了计。你知庄主本可不去这一趟,他怕是想为你讨回这个公道。”郭川柏见月宁仍一脸凄楚的扭过头去,只得道了一声:“记得用药。”说完便走出房间。 此时已经下朝,宁王站在金銮殿上,他虽代行监国之职,却不能坐上龙椅。此时众大臣已离开,金銮殿独留宁王一人,宁王走到龙椅旁,贪婪的摸着雕工精细用纯金打造的龙椅,而后缓缓坐下。这是他第一次坐在龙椅之上,他无数次的看到他的皇兄、父皇坐在龙椅之上,他偶尔会趁朝臣奏表的时候抬起头看向他们,他们高坐在龙椅上,相距朝臣甚远,若非站在前排,几乎看不到天子的表情,之前的他从不懂这个座位有何不同,不过高些,精致些罢了,如今他亲自坐在上面,仿佛这椅子自行带着一种气场,让他坐上去后整个人不自觉的摆出一副睥睨天下之姿,仿佛下面的都是蝼蚁,唯有此刻,他才真的觉得帝王二字,不仅仅代表一种权利,更是一种从骨子里喷薄而出的可以执掌天下的豪迈气概,他不自觉的环顾大殿,将自己坐的笔直,而后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 门外的小安子听到笑声走了进来,便看到宁王高坐在龙椅之上,宁王收敛笑容,脸上不觉露出杀气,却看到小安子笑着走过来,“先前陛下就说王爷爱玩,刚刚王爷学起陛下来,我竟真觉得陛下回来了,果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宁王闻言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站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纨绔模样,撇了撇嘴道:“都说这龙椅好,我今儿坐上去,真是硬的不行,不舒服不舒服,也亏得皇兄日日坐在上面。”小安子也不说话,仍恭顺的站在下方,等着宁王走下来,道:“今日的奏折奴才已令人送到王爷府上。” “有劳安公公。”说罢笑着离开,行至门口,终又忍不住看了龙椅一眼。 第三章(3) p.s.大家觉得剧情怎么样?求给点意见,谢谢大家啦~有人说你们只是会写好评的僵尸粉哎,快来讨论一波剧情吧~ 此时的蒋府一片愁云惨雾,蒋麟坐在前厅一杯杯的灌着酒,自徽宗出征以来,蒋麟几乎日日酗酒,下人甚至不敢靠前,每每有人靠近都被蒋麟骂的狗血淋头。蒋夫人路过前厅,看着蒋麟饮酒不止的样子,终究走上前,“莫要再喝了。” 蒋麟抬起头,看着蒋夫人,“如今连你都没有办法,还不如醉个痛快,我蒋家几代人为他打天下,如今却要毁到我的手上!” “你……”蒋夫人还要说什么,却见小厮将宁王等人带来。蒋麟看到宁王慌忙站起来,却踉跄一下,蒋夫人忙上前一步,将蒋麟扶起。“参见王爷。” 宁王笑着走到上首坐下,看了看酒壶,打开壶盖闻了一下,“没想到将军竟也是懂酒之人,这上好的竹叶青可不是何人都能找的到的。”说完,见蒋麟和蒋夫人还跪在地上,忙虚扶一把,“快快请起,本王不过替陛下监国罢了,将军有军功在身,乃肱骨之臣,本王一向颇为敬重。”蒋夫人将蒋麟扶起来,蒋麟满身酒气,意识却也不太清明,直言道:“王爷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宁王看了看蒋麟,笑道:“皇兄出征前,曾命本王查一查将军贪墨军饷的案子。”蒋麟闻言,心道怕是徽宗临行前便命宁王治自己的罪,一下子便清醒了,忙跪倒,战战兢兢道:“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宁王见状却灿然一笑,起身将蒋麟扶起。“将军言重了。”说罢又扶蒋麟坐下,看着蒋麟便说:“本王不如皇兄,但也知道水至清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将军在外征战多年,有些许的小毛病也无伤大雅。” 蒋麟闻言忙道:“王爷可要替微臣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我蒋家世代为将,断断做不出恃宠生娇、功高盖主之举!” 宁王玩味的看着蒋麟:“功高盖主?又是哪个不要命的奴才在皇兄面前胡言!” 此番言论竟说到蒋麟心里去了,蒋麟本就日日醉酒,此前虽吓的有几分清醒,此时却愈发口不择言:“不过是部下送了些茶叶,我那妾室便胡言给皇上,皇上便恼上了!” 宁王坐下,看着蒋麟,颇有些漫不经心道:“不过些茶叶,依本王看,将军有护国保皇之功,就算加官进爵也是不为过的。”宁王顿了顿,又看向蒋麟,“都道蒋家大公子文武双全,怎地不见他?” 蒋麟本就知道蒋鹏素来由夫人悉心教导,文字武功皆颇有见地,见宁王如此夸赞,也不免有些骄傲道:“鹏儿在书房,王爷可要见他?”蒋麟示意蒋夫人将蒋鹏带来,宁王忙拦下。“那便不要唤他了。大公子文韬武略,二公子随军出征,蒋公教养出如此公子,定会光耀门楣的。”蒋麟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就连一旁颇为紧张的蒋夫人听宁王如此称赞蒋鹏,面色也不由和煦几分。 “大公子在何处任职?可是兵部?”宁王笑问,只见蒋麟挥手摇头道:“鹏儿随李将军剿灭过平城悍匪,自此只在兵部挂了个闲职罢了。” 宁王大惊:“本王常听李将军说贵公子少年英才,兵法谋略常出奇制胜,怎地只挂了个闲职?”蒋麟却苦笑道:“怕是鹏儿是替父受过罢了。” “皇兄就是太严苛!治国戍边还是要仰仗你们这些老臣。少时,父皇曾将教导本王,开国当用重典,守业必靠良将。若是本王,公子有此才德,定予以重任。”说完,宁王竟站起身,“此番不过走个过场,将军莫要介怀,皇兄既派本王查处将军是否贪墨军饷,今日来将军府中,所见之物不过寻常罢了,将军一家忠良,本王定会给将军一个交代,告辞。” 蒋麟忙送宁王出府,回来后,见蒋夫人若有所思的坐着,便开口道:“夫人,有宁王保下咱们,定不会治罪下来了。” 蒋夫人瞥了蒋麟一眼,“宁王不过是个王爷,若皇上回来,就算不治罪,也定会慢慢除了你的兵权。宁王此次前来,怕是没那么简单。” 蒋麟闻言又疾走了几步,终忍不住,将蒋夫人拉回房间,关好房门,“你可知,先皇虽带皇上几番征战,可临终时分想要传位的却是宁王。”蒋夫人听罢,忙道:“这些话莫要乱说,你怎知先皇欲传位给宁王?” 蒋麟撇撇嘴,“你个深闺妇人定不知道,当年先皇病重,朝堂上早就传开了,皇上要废长立幼,宁王自幼便由先帝亲自教导,若非如此为何要教他治国之术?”蒋麟说完见蒋夫人不说话,便继续道:“若非我们这群老臣见当今陛下军功颇多,众臣皆赞誉有加,加之先皇子嗣颇多,暗地里皆蠢蠢欲动,这才立了当今圣上。” 蒋夫人细细思量道:“当时宁王不过十三,先帝此前带当今陛下南征北讨,于军中颇得威望,要说先皇要将宁王培养成辅国之臣也未可知。且当时先帝成年子嗣还有四人,若立幼子为帝,国之根基不稳,内忧外患之下,先皇定会扶持当今圣上,若此番流言如你所说,那便是宁王自幼便心机颇深,若非宁王所为,那么……太后……” 蒋麟本就无心朝堂之争,如此的心机谋略他更是不懂,蒋夫人还未说完,便见蒋麟摆了摆手,“不管是宁王也好,太后也罢,这次小皇帝若是回来了,怕是咱们蒋府也要遭受灭顶之灾!” 蒋夫人见蒋麟如此说,便心知蒋麟已狗急跳墙,竟打算向宁王投诚,忙道:“自古皆有皇位之争,然如今陛下已荣登大宝,若你此时随宁王起义,说出来也是乱臣贼子,纵然宁王赢了,你……” 蒋麟冷哼一声,“夫人就是太过谨慎!这些年来你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连为鹏儿求一番前程都不敢,鲲儿像我,只有几分蛮力,也只是个庶子。鹏儿却有一副玲珑心思,他虽与我不甚亲厚,毕竟是我的嫡子,我蒋家多年来只鹏儿一人成器,如今他却代我这父亲受过,不得升迁,且此次皇帝亲征归来定会不再留我,届时鹏儿当如何?” 蒋夫人心知蒋麟本是贪生怕死之辈,如今被囚禁家中,蒋鹏多番嘲讽也不见蒋麟发怒,也知他对这个嫡子算是寄予厚望的,此番话倒也有几分为父的担当,又想起阁主模糊不明的态度,想着若宁王事败,自己再做计较便是,便低叹一声不再阻拦。 屋内,外室的小桌上,放着一鼎精致的香炉,炉内正袅袅的烧着淡雅的熏香,外室与内室之间,摆着一扇雕花白玉的屏风,屏风白净通透,隐约可见一女子坐于屏风之后,女子体态婀娜,远远的就看见一双素手摆弄着桌上一盆山茶的花枝,她看似随意的坐在凳上,却流露出一种高贵而闲散的风流。女子只简单的梳了个垂挂髻,可见她并未及笄。 “小姐。”一女子款步走入屋内,虽站于屏风外,却依然低下头恭敬的站着。女子二十一二,容貌清丽,项上戴着一串红玛瑙串,颗颗一样大小,还泛出阵阵馨香,可见不俗。“紫苏,往后每逢初一、十五叫他们带些解药在身上。”女子声音不急不缓,轻轻吐出这几句话。 “可是平日里给她们的那些?” “是。”女子仍坐在椅子上,修剪着花枝。 “小姐,奴婢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屋内静了片刻,紫苏突然开口。 “说。” “小姐若为救那言梓谦,为何不将全部解药给他?若是不救……为何又命人将解药携于身上,让他不能死的痛快?”紫苏言罢,便抬头略看向内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屋内的女孩细细的叹了一口气,招手示意紫苏走进去,紫苏忙走向屏风后,恭敬的站在女孩身后,女孩衣物精致,却戴着一个赤金打造的面具。 女孩指着一只花枝问道:“紫苏,你说这花枝当不当剪去?”紫苏不明所以的看着女孩,又看了看桌上的山茶,小心的答道:“这花枝尚未长出来,留着却也无碍。” 女孩点点头,“若这花枝长得好,倒也给这花添了几分神采,若不好……”女孩言罢,拿起桌上的一把金色的小剪刀,咔嚓一声剪在一旁一个突兀的花枝上。紫苏目光微凛,浅笑着不再答话。 “近日京中局势颇为复杂,也不便来此处相见,若有急事,便依阁中规矩吧。” “是。” 女孩言罢,又来回侍弄着那颗山茶,见再无旁枝冒出,满意的轻笑出声来。 华灯初上。蒋府的书房内,蒋鲲仍坐在桌前读着书。此时书房门开了,微风吹过,桌上的烛火不由有些晃动,蒋鲲抬起头,看着蒋夫人提着食盒走到桌边,将食盒放下,忙站起身,唤道:“母亲。” 蒋夫人将食盒中的羹汤拿出来,“鲲儿,怎地不去前厅吃饭?” 蒋鲲拿起桌上的汤碗,慢慢的喝下汤,“孩儿不想见他!”蒋夫人坐下,看着蒋鲲提起蒋麟,眉头微皱,一脸愤然,就连拿着汤碗的手也不由愈加用力几分,便问他:“若是你,你当如何解此困局?” 蒋鲲放下汤碗,目光悠远的看向窗外,片刻后,才吐出一字:“等。”蒋夫人赞许的点头,蒋鲲看着母亲,继而叹息:“母亲,您心知此次圣上回朝,定不会治我蒋家的罪,父亲再如何,也正当盛年,此时我朝局不稳,内有亲王觊觎皇位,外有蛮族虎视眈眈,过些时日皇上仍会派我蒋家领兵平乱,父亲如此私下与宁王交好,若皇上平安归朝,岂还有我蒋家容身之所?若等下去,不过被圣上投闲置散些时日罢了,我蒋家怎担得起谋朝篡位的罪名?” 蒋夫人起身走到蒋鲲旁边,蒋鲲忙站起身来。蒋夫人看着比她早已高出不少的儿子,她拉着蒋鲲坐在,蒋鲲有些茫然的看着母亲。蒋鲲从未见过蒋夫人有这般神情,不论是在大敌当前的疆场,亦或是当年先皇病危时纷乱的朝堂,他每每见到的都是蒋夫人满面的镇定与淡然,他在母亲跟前长大,蒋夫人在给蒋麟出谋划策之时亦从未避讳过他,他深知母亲有怎样的玲珑心思,可此时,蒋夫人虽如往日一般慈爱的看着他,可这慈爱背后,他竟看到母亲表情中有些决然的味道,仿佛要舍弃什么一样。蒋夫人拉着蒋鲲的手,“鲲儿。”她声音中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平日里,你都以未建功立业为名,不肯娶亲,此事过后,便成亲吧。” “娘,我……” 蒋夫人见蒋鲲还要说什么,轻轻搂过蒋鲲的头抱住,小声道:“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子,纵然有一分不确定,为娘也不会让你冒这个险啊。” 第三章(4) 月宁同丫鬟一道回府时,言梓谦已等在院内。丫鬟看了看言梓谦,忙扶着月宁迎了过去。言梓谦看了一眼丫鬟,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住,只道了一声:“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月宁站直,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却不免有些牵动伤口,身形不由微微晃动。“明日便要启程了,准备一些衣物。”言梓谦看了丫鬟一眼,丫鬟马上识相的走到稍远的地方,他趁势扶住月宁,月宁仍想挣脱,可言梓谦却紧紧的掐住她的手臂。 “缺什么叫下人去买便是,你受着伤,在床上多多休息。”言梓谦言辞恳切,仿佛叫月宁去边关的人不是他一般。月宁嘲讽的笑笑,“庄主还真是心疼奴婢。” 言梓谦像是没听到,继续说:“明日你便要去边关了,边关战事吃紧,若出去定要带着暗一,暗一定会护你周全。”此时二人已行至月宁小院的门口,月宁站定。言梓谦拉住月宁的柔荑,轻声道:“宁儿,此次你去边关,宁王若真对圣上出招,你便只管救下皇上。要不能得皇上垂怜,回来我亦会将这谦城山庄的后院交与你料理。”月宁抬起头,眼睛直直的看着言梓谦,似不知他所想,却听言梓谦继续深情到:“我一向看重你,你我也有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但若皇上怜惜你,我言梓谦此生定不娶正室,也不辜负你今日对我的情分。” 月宁突然觉得此时握着她的那双大手,有着彻骨的冰寒。她望着对面这个对她言辞恳切,看似深情款款、情深似海的男子,突然有些庆幸。她本就是心思剔透的女子,虽自幼便被义父交与言梓谦“照顾”,但她也深知,若言梓谦对她有一丁点一同长大的情分,便也不会将她一人独留在京城别院听丫鬟婆子们嘲讽。她对言梓谦的感情本就复杂,一方面感念言梓谦对她的栽培之情,一方面又怨恨言梓谦狠心的将自己当成一枚棋子。若她真是那个极爱慕言梓谦的女子,此番听了他的蛊惑,定然更会对他忠贞不二。 月宁乖乖的笑了起来,“奴婢定竭尽全力救出皇上,为我王家平反。” 言梓谦还要说些什么,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月宁回过头,看到暗一站在院门之外,远远的看着她。言梓谦看着暗一皱了皱眉,呵斥道:“何事?” 暗一匆忙跪下,看着自己的主子将按住月宁肩膀的双手放了下来,突然不知说什么好。暗一有些茫然,他自幼便接受最严苛的暗卫训练,从来只知听从主子的命令,可今天看到被言梓谦抓着的月宁,突然想问言梓谦些什么,可素来对言梓谦惟命是从的他亦清楚的知道,这些问题本不该由自己这个无名的下人来问。他隐约觉得言梓谦说的可能是对的,若月宁得皇上垂青,必定是极好的出路了。可他心里又有些不甘,这些复杂的情绪一时间挤在暗一的心中,他不知怎样说。他不懂感情,暗卫的训练本就是将他们养成杀手,若主子有危难的时候,他们必然要舍命保护主子。他本不该对旁人有什么心思,可月宁…… 暗一不说话,只是跪着,言梓谦见状,也不再同月宁说些什么。月宁看着刚刚还歇斯底里,眼神中透出脆弱与宠溺的男子,此时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面孔,见暗一不回话,便又不觉提高声音问了一句:“何事!” “郭神医请您去一趟。”言梓谦闻言冷哼一声,不再拦着月宁,抬步走向前厅。暗一忙站起身走到月宁旁边,扶住月宁,看着月宁惨白的小脸上满是冷汗,月宁却冲他惨然一笑。暗一心下一酸,却不知说什么,只能扶着月宁,慢慢的向小院走去。 郭川柏的药房内。言梓谦坐在郭川柏对面,郭川柏从抽屉中拿出药粉,挑破言梓谦手上的水泡,又拿银针挑起一点药粉,轻轻洒在挑破的水泡之上,哪知水泡却慢慢红肿溃烂,言梓谦吃痛的皱起眉头,“郭伯伯,这毒能不能解?” 郭川柏看着水泡此时已变成殷红得发紫的一片,目光不由有些怔忪。他贴近水泡,嗅了嗅气味,脸上登时变了颜色。言梓谦见郭川柏模样古怪,只得轻声唤道:“郭世伯?”郭川柏回过神来,坐回椅子上,想了片刻方开口道:“这毒怕是会使人全身溃烂而死。不痛不痒,却慢慢腐蚀肌理,若没有解药,恐怕连五脏也要慢慢烂掉了。我从未见过这种毒,解药还需再过些时日。” 言梓谦站起来,看着水盆里自己的容颜,听到郭川柏的话,水盆一下子被扔在地上,水洒了一地,迸溅起的水花让他陡然想到日后自己浑身流出脓水的模样。言梓谦走在窗边,手狠狠的捏在窗橼上,木头发出“咔咔”的声响,他猛然一个回身,扔出手中的碎木屑,“凤曌阁!” 郭川柏走出药房时,已近戌时,他走在去月宁小院的路上,远远的便听到言梓谦屋内女子调笑的声音。他走到月宁的小院门口,遥遥的看着门内灯影绰绰,他想上前,却见门内走出一个丫鬟,丫鬟见郭川柏拘了一礼,“郭神医可是找小姐有事么?奴婢现在便去通传。” 郭川柏却摇摇头,叹了口气,走出小院。丫鬟有些茫然的看着郭川柏的背影,见他离开,道了声奇怪便也不再多想。 蒋府大院,蒋夫人独坐桌前,手里还握着毛笔,笔尖上的墨早已干涸,就连一旁砚台上的墨迹也渐渐缩成一个小圈。蒋夫人看着面前的纸发愣,过了半晌才开始动笔,她拿笔的手有些颤抖,突然一颗墨点掉落在纸上氤氲开来,蒋夫人将纸揉乱,昂起头,闭起眼睛,叹了口气,终究将信写完。她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见再无错漏,细细的将信笺叠好,走出门去。 而此时此刻,蒋麟站在蒋府的库房内,库房内满是积年部下明里暗里送来的物什,这是蒋麟的老习惯了,每每要下一些决定之时,他总爱在这些珍馐之中走一走。他拿出珍宝架上的古瓷杯,白璧无瑕的杯壁上雕着亭台楼阁,本就极薄的杯壁雕刻后竟仍能不被破坏,若拿它盛上一碗茶,在外便可见茶水之绿。蒋麟小心的放下杯子,又打开另一口木箱,拿出一盒个个如猫眼大小的宝石,细细的把玩起来。他笨拙的拖着箱子,将这些箱子围成一圈,自己却独坐在这十数口木箱之中,木箱皆打开,里面的物件皆极为不俗。蒋麟看了不知多久,站起身来走出门去,小厮忙迎了上去,蒋麟从里衣中拿出一封用蜡封好的信,交给小厮,“你亲自跑一趟,交给二少爷。”小厮忙匆匆从后门跑了出去。蒋麟仔细的将库房的门锁好,又有些爱怜的抚摸着库房的大锁,“我啊,终究是舍不得你们啊。” 夜渐渐深了,今日的月却早早的就被云遮住,从云后只能发出微弱的光亮。宁王府的书房内,宁王看着铺满书桌的奏章,拿起酒杯,走到窗口,看着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高高举起酒杯,“皇兄,我敬你。”说完,将杯中的酒倒在地上。 第四章(1) “啊——” 此时刚过寅时,月宁、暗一等人准备出发,郭川柏站在正门口正打算送二人。他们远远便听到言梓谦的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凄惨的叫声。暗一在马车外微微怔住,看向大门,“是庄主……” 暗一还未说完,月宁撩开马车帘子,笑着问:“翌哥哥,我们何时出发?”暗一犹豫着要回府看看,“可庄主……” 月宁却正色道:“有暗卫和郭神医在,若不快快赶路,入夜之前怕是要在荒山野岭过一宿了。你知我的伤……” 郭川柏刚刚想要回到府内一探究竟,闻言又将步子迈了回来。他走到马车旁边,低声对着月宁说:“庄主的毒……” 郭川柏还未说完,便见月宁娇娇一笑:“庄主大仇尚未得报,上天仁德,先生定会想出法子,救庄主一命。” 郭川柏不再多言,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瓶,交与月宁,“这是前朝宫里的方子,你日日叫人涂抹于背部伤口之上,定不会留下疤痕。”月宁将小瓶打开,闻到瓶中传来阵阵馨香,目光渐渐变得柔和,她将小瓶仔细放在里衣之中,“宁儿谢过先生。” 郭川柏走进院子时,院内跪了一地的人,一只穿肚兜的女子披头散发的跪在最前,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啜泣声。言梓谦的脸色阴沉的坐在屋内,虽看似淡定,可拿着杯子不停抖动的手却出卖了他,杯盖与杯子间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可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扰人心焦。言梓谦终于忍不住,狠狠的将手中的杯子砸向衣衫不整的女子,“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要你们号丧!”女子的哭声陡然停下,把头压的更低。郭川柏走进来时,便看到满院子的凌乱。 言梓谦见郭川柏过来,忙命人退下,女子慌忙站起来,想跟着众人退出小院,言梓谦对身边的暗卫使了个眼色,暗卫飞身到女子身后,伸出手,一下子扭断女子的脖子。 言梓谦关上房门,脱掉罩衫,拉开亵衣,鲜红的疱疹布满整个胸膛显得无比恶心,言梓谦死死的拉住郭川柏的胳膊,眼神中不由流露出惊恐之色,“郭,郭伯伯,你不是说这是慢性毒吗?为,为何一晚就……” 郭川柏将言梓谦拉到小榻上,细细的把起脉来,半晌,拉下言梓谦的衣袖,一脸凝重的坐在小榻的另外一边。言梓谦见郭川柏不言语,便心知就连他也没有把握解了此毒,不禁抖的更为厉害。“郭伯伯,郭伯伯,您定要救侄儿的命啊……我,我尚未为家祖报仇,还是罪臣之名,此时若死了,我王家便是真真断了后了!” 郭川柏看着言梓谦满脸惨白,头上冷汗涔涔,他突然想起当年王文翀在沙场之上,大敌当前仍不改颜色的模样,暗暗摇了摇头,“庄主放心,我定会竭尽全力。” 言梓谦却不放心一般,继续拉着郭川柏的手说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郭川柏只将一小瓶药放在桌上,便走出屋内。他身后言梓谦连滚带爬的拿起桌上的药瓶,细细的将药粉洒在脓疱上。 郭川柏慢慢的走在院中,看着这别院雕龙画栋 宁王府内,丫鬟正在为宁王整理衣衫,小厮拿着一包奏章立于宁王身侧。突然,一侍卫打扮的男子走到屋内,与宁王附耳低语几句,宁王脸色陡变。“着人去追,若好言相劝不听,就休怪本王狠心了!” 陈府,陈帛展站在自己院内的练武场,一柄软剑被他使得虎虎生风,他本已打完一套剑法,却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猛一回身,将长剑刺入身后的稻草人中。 陈帛展站定,便看到陈帛忻扶陈清珃走了进来,陈帛忻站在门口鼓掌称赞道:“大哥好剑法!”陈清珃拄着鹰头拐杖慢慢的绕着几个稻草人转了转。拐杖是前朝皇帝赐予丞相的古物,鹰头的两只眼睛镶着硕大的夜明珠,鹰嘴用赤金包了一层,翅膀的羽毛也一根根清晰可见,整根拐杖做工都是极精致的。 “本以为你做了将军,家里面再为你打点好上下便会光耀门楣,若你真有本事,又如何被皇上投闲置散?” 陈帛展闻言,身子不由僵了僵,刚想回话,便听陈帛忻清脆的声音,似在宽慰,可内容却不那么好听。“若非舅舅好赌成性,挪了军饷,皇上定然不会迁怒于大哥的……” 陈清珃冷哼一声,“不过一介莽夫罢了!你们母亲家里不过只会舞刀弄枪,与这京里的世家大族相比,还差得远了!你若还不知进取,便是愧对我陈家列祖列宗!你父亲在时,”陈帛展心知这几年陈清珃在蒋麟面前委曲求全,连带着对自己已故的母亲也颇为不满。他看着陈帛忻站在陈清珃身后,满脸都是看戏的表情,心里更加燥郁。他本以为此次项左之死牵出蒋麟挪用军饷一事,皇上就算将蒋麟闲置家中,也定然会让他带兵平乱。可如今皇上御驾亲征,所有将军都各司其职。如今陈帛忻的话让他突然觉得并非毫无道理,若皇上回朝,蒋麟虽不至死,若真闲赋在家牵连自己……陈帛展不敢想下去,陈清珃却依旧在一旁喋喋不休。一小厮打扮的人突然闯入,他看也不看陈清珃便走到陈帛展身边,拿出一张字条,陈帛展接过,只见字条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与宁结盟,恐易主”,“送字条的人呢?” 小厮忙答道:“他将字条交给奴才便上路了,此时怕是已出了城门。” 陈清珃见陈帛展此时只顾与小厮窃窃私语,全然忘了自己,便要开口教训几句,却见陈帛展大笑几声,阔步走出院子,头也不回的高声道:“祖父若无事,大可带着帛忻去庄子逛逛。” 陈清珃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握住拐杖的手因太过用力早已青筋暴起,狠狠的将拐杖掷了出去。 第四章(2) 暗一与月宁的马车早已出城。月宁坐在马车的软垫上,摸了摸身后的车壁,竟也被人用棉絮垫得极其松软。她心知以言梓谦的性格定然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她从车窗轻纱的缝隙看到暗一骑在马上紧紧地跟马车旁边,暗一见她撩开帘子,赶忙低下头,柔声问道:“可是伤口疼了?” 月宁摇摇头,“翌哥哥,马车可是你准备的?”暗一脸红了笑了笑,“郭神医说你背部的伤口尚未痊愈,我想着急赶路,途中颠簸更不易伤口愈合,便擅作主张加了些棉絮。” 月宁看着暗一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哪知马车一个颠簸,又扯动伤口。月宁不由皱起眉头,暗一忙问道:“扯到伤口了?你坐好,我们慢慢走便是,皇上出征不过五日,大军必然走官道行进,若宁王背后有所动作,必会等到皇上到达边关才能作动。” 暗一认真思索着,絮絮的说着走哪条路会平坦且耗时更少,月宁怔怔的看着他,不知从何时起,暗一竟也不是曾经那个只对言梓谦听之任之的暗卫了。或许在悠长的岁月里,她的翌哥哥的心里,主子早已不是他生活的全部,在每次往返京城别院与谦城山庄的日子里,他慢慢的更加在意那个曾经赐名给他的女子。月宁突然想起暗一每每来京城别院,替言梓谦理账的模样。或许是言梓谦庄主的身份掩盖了暗一的能干,让人误以为暗一只是听命于他的护卫罢了。如今却看他细细分析局面,慢慢思索如何让月宁更轻松,月宁便恍惚间回到幼年月管家还在的时候,她的义父也是这般处处为她着想…… 这是许多年来,月宁头一次出远门。更多时候,她都留在京城别院内,将暗部传来的资料整理出来送回山庄。她没想到的是,此次出京,却是为了将自己献给徽宗。 暗一的话陡然停了,“翌哥哥,怎……”月宁不禁疑惑看向暗一,然而话音未落,暗一右脚狠蹬马鞍之上,飞身而起跳上马车车顶,看也不看抽出腰间长剑,向树上刺去。藏于树上一跃而下的黑衣人忙退后几步,而此时藏于周围草丛的黑衣人见已暴露,忙跳出隐藏,将马车重重围住。 暗一提剑不敢松懈,“不知在下是否得罪过诸位,诸位一路跟来,也是辛苦。” 黑衣人中走出一个男子,男子摘掉面纱,竟是与暗一交手过的宁王护卫。“我家王爷有话要对言庄主说。” 月宁此时已缩在马车之中,车内的丫鬟缩在角落阵阵发抖。月宁听到男子的话便想拉开帘子,丫鬟却死死的拉住她的袖口,月宁却不管,擅自拉开马车,环视一周,加上带头的男子,共八人将他们的马车围住。月宁也顾不得别的,钻出马车,冷言道:“我家主子仍在京城别院小住,若王爷有事,不如去别院与我家主子相商。此番我们不过是去采买货物,车上不过我与丫鬟二人罢了。” “姑娘大可不必诓骗在下,宁王贤德,若与他同路,你们谦诚山庄可不是会更上一层?良禽择木而栖,不若姑娘就此回去,禀了你家庄主,宁王定会记下他的心意。” 暗一听罢,走到男子面前,“你万浮山本就是武林门派,怎可牵扯朝堂之争?当今圣上乃真龙天子,你等辅佐宁王陷害陛下,也不想想万浮山担不担得起乱臣贼子的罪名!” 男子闻言一笑,“既然如此,怕是不能如了小姐的愿,这边关,你们是去不得了!”男子话音刚落,又飞身而起,众人变换阵势,慢慢靠近马车,月宁亦拿出身上佩剑想与暗一并肩作战,却见暗一将她推进马车之中。“不要出来!” 月宁也顾不得背后的疼,忍不住撩开帘子,看着暗一与众人斗得不可开交。暗一一个扫堂腿,便将身后二人绊倒,男子见状,忙施展轻功贴近暗一,狠狠一掌直逼暗一心口,暗一只得后退几步,后面的黑衣人见状,提刀上前,狠狠的砍向暗一的手臂,暗一狼狈的就地一滚,险险的躲过攻势。男子看暗一疲于应对,竟又拿出几根银针,狠狠的射向暗一的方向,暗一尚未站稳,便见几根银针向他飞来,忙舞了个剑花,一黑衣人借机从左侧进攻,一刀劈来,暗一未握剑的手,以拳化掌斜穿而过,狠命的抓住黑衣人的手,此时银针已悉数打落,暗一翻身一剑刺入黑衣人要害,黑衣人再也无力挣扎。 余下七人见暗一武功狠厉,也不再犹豫,变幻阵势七人同时进攻,暗一目光凛然,猛一登地飞身跳出包围。男子见众人不是暗一对手,便看向远处手持长剑时刻警觉的月宁,男子就势攻向月宁,暗一本想过去救出月宁,却被六人死死缠住。 男子一刀砍向月宁,月宁早已警觉,忙转身一躲。月宁的剑法本就得暗一亲传,虽不敌男子,却灵巧轻盈,几招下来男子竟没讨到丝毫好处。月宁本就背部受伤未愈,渐渐有些不敌,面上不禁露出疲态。暗一心知月宁招架不住汹涌的攻势,心中不免急躁起来,他时不时的看顾月宁一眼,却渐渐落了下风,险些被那六名黑衣人伤到要害。 男子渐渐觉察到月宁背后有伤,提起刀砍向月宁的肩膀,月宁侧身一躲恰巧露出背部,男子左手化掌,一掌劈向月宁,月宁猛然吃痛,竟生生被男子推到了马车旁。暗一见月宁吐出一口鲜血,便也顾不得自己,生生抗下一刀翻滚到月宁旁边,男子见暗一死死护住月宁,又忙射出几根银针,可暗一依旧忍下,拔出手臂上的银针,系数还了回去,趁男子抵挡之时,他迅速架起月宁施展轻功逃离。 六名黑衣人慌忙追了上去。男子微皱眉头,从马车之上拉出丫鬟,怒极,一刀将丫鬟的头颅斩下。 言梓谦和郭川柏二人刚用过午饭,便见门房的小厮拿着一个硕大的锦盒走了进来。“禀庄主,宁王遣人送来贺礼一份。” 说完,小厮将锦盒放于桌上便退下。言梓谦瞥了一眼锦盒,又看向郭川柏。郭川柏将锦盒打开,里面竟是那丫鬟的人头。郭川柏将锦盒拿给言梓谦,言梓谦恨恨的将锦盒丢出门去。 “暗一和月宁会不会在他们手上?” 郭川柏想了片刻,说道“宁王城府颇深,几个门客虽武功颇高,比之暗一却仍差了些许。我们暂且不去理会,若月宁与暗一在他手上,他定会提按捺不住。” 言梓谦走到门口,看到门口那个滚落在地的人头,低低叹了一声。“宁王定是会对圣上动手了。郭伯伯,若圣上果真遇害,我又与宁王交恶,如何才能为我王家平反啊。” 大军疾行七日,边关日日传来战报,几次交战下来,竟胜少输多。此时已连失两城,越军这一次竟隐隐有直捣龙潭之势。徽宗每每看到战报都禁不住催大军再快一些,原本十日的脚程,竟生生缩短三日。此时还有一日便可到达战前,徽宗虽知此时战事吃紧,却也懂将士日日连夜疾行,早已疲累不堪,终于在距边城不远处,扎营休息。 蒋鹏此时斜靠在大帐的小榻上,一个士兵正在给他捏着腿。就在这时,门外有一士兵带着蒋府的小厮小跑进来,蒋鹏见小厮风尘仆仆便知他是日夜兼程赶路追上大军,忙将正给他捶腿的士兵踢到一边。“可是父亲有家书托你送来?”小厮却不回答,看了看帐内的两个士兵。“你但说无妨。这二人都是父亲留与我的亲兵。” 小厮忙将怀中的信笺交给蒋鹏。“老爷说,定要将这信带给少爷。” 蒋鹏将信打开。信是由蒋麟亲笔而书,并将其中利害讲明,蒋鹏看过信后,微微有些惊讶,惊讶过后确实满面兴奋之色。“父亲要我如何?” 小厮走上前与蒋鹏耳语几句,蒋鹏看了看小厮,继而拍手赞道:“你回去叫父亲放心,若我蒋氏一族可更进一步,冒些险又如何!” 边城太守张辰良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两日前,他便接到曜国连失两城的战报,今早越军已进攻一次,全城上下奋勇抵抗损失惨重,才抵挡了越军第一波进攻。此时越军已退,众人开始将伤兵抬去救治,城楼之上满目疮痍。张辰良原是越国南迁之前最后一波秀才,但因曜国攻破京城,这才耽误了他的仕途。前些年曜太祖重开科考,他又一举中了进士,但却因他乃前朝秀才出身,只得了个边关太守的闲职。如今他看着这破碎的山河,心中颇为五味杂陈,他不清楚自己更希望哪边会赢得这场仗,自己终归是两姓家奴,地位也是十分尴尬。他慢慢地走在战后的城楼之上,地上的伤兵有曜国人亦有攻上城的越国士兵,他看着他们在痛呼、挣扎、流泪,他心中突然无比慌乱。 自战争伊始,张辰良便无数次的问自己,自己出仕究竟是不是对的。前方一个伤了胳膊的士兵抱着旁边一具尸体哭嚎着,张辰良认出这人是城内一铁匠家的二儿子,众人都叫他小虎子。小虎子与兄长一起参军,终日见他笑呵呵不懂烦恼,此时见兄长胸口满是鲜血,死时仍牢牢紧握兵器,他却只能抱着尸首哭得撕心裂肺。小虎子突然捡起地上的刀,一刀刺进不远处一个越国伤兵的心口,随后又跑回那尸体处,不停的喊着“哥,哥啊……” 张辰良见到这一幕吓得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身后有一人将他扶住,他感激的看向身后那人,那人竟是一名女子。女子衣领上的凤凰尾羽图案在这昏沉的战场显得分外夺目,这女子便是太守府的丫鬟。张辰良见是她不由有些疑惑,此时战事刚停,那女子不过区区一个丫鬟是如何爬到这城楼之上的?只见那丫鬟将他扶的更牢,那张辰良一介书生,守城时自有将领在前,此番亲眼见到越军被杀,心中更是无比恐惧,因此根本无法挣扎。只见那丫鬟贴近张辰良的耳朵,缓缓吐出一句:“南边那位命奴婢问您一声,可还记得自己姓越还是姓司马?” 张辰良闻言,一下子瘫软在丫鬟身上。 第四章(3) 此时洛山北坡的山谷内,暗一拉着月宁缓缓的攀爬着。六名黑衣人对他二人穷追不舍,几次交战下来,虽对手折损两人,但暗一为护月宁身上早已伤痕累累。月宁虽衣着破败面色惨白,但身上除却背部的伤几乎没添新的伤口。他们二人一路从丛林小路疾行,早已不知过了几日,如今到了山谷口,才堪堪将那四人甩开。暗一知道,过了这山谷便是通往边城最近的路了。 “翌哥哥,你怎么样?”月宁看暗一身体打晃,将扶着暗一的手紧了紧。“若,若不是我拖累了你,你定然不会受这样重的伤。”月宁的眼泪簌簌的流下来,暗一却慌了神一般,手忙脚乱的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我无论如何都要护着你的。”暗一握住月宁的手,将月宁拉到一块大石后面,二人斜靠在大石后坐下,“宁儿,你莫哭了,你,你哭起来,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月宁看着暗一的样子,心下微暖,“翌哥哥,我身上还有些郭神医送的疗伤药,你将衣服脱了,我给你上些药吧。”月宁说罢,便要伸手将暗一身上的衣服脱下,暗一却忙按住月宁的手,面带赫然道:“宁儿,你一个黄花闺女,莫要因为我失了清白,我,我自己上药便是。”说完便一点点的将外衫的袖子挽起,胳膊上被黑衣人划伤的地方,血肉已变成红肿的一片,暗一将月宁递过来的药粉洒在上面,刺激之下不免流出冷汗。 月宁看着暗一的模样,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若没有庄主的任务,你还会救我吗?” 此时药粉的刺激让暗一已顾不得其它,只是本能般脱口而言道:“只我在一天,怎会让你受伤?”边说,边自己挪到大石的侧面,将衣服脱下,他身上的血早已凝固,凝固的血块粘在衣料上,他扯开衣服不免牵动伤口,心里知道月宁的不忍与自责,只得强忍疼痛,竟将嘴唇也崩的惨白。月宁心中五味杂陈,经历言梓谦一事后,她颇觉人心难测。她与暗一也同言梓谦一样,不过只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罢了,可这一路而来,暗一却处处维护,不忍她受伤,几次涉险都将她牢牢护住。她听到暗一的话,突觉自己不再是一株无根的浮萍,心中不由的更依赖于他。月宁刚想起身为暗一伤口上药,却见暗一披上外衣,迅速回到她身边,将她按住,不消片刻,便远远的听到几人说话的声音,月宁偷偷向外望去,竟是一路追杀他们的黑衣人。 “哼,那臭小子武功真是高,就连大师兄也不是他的对手。” “若不是有个小娘们拖累着,咱们怕是也跟二师兄他们一样,地下相会了!” “闭嘴吧老四,师父派咱们兄弟八人出山,为的就是助王爷一臂之力,若咱们连个臭小子都对付不得,如何向师父交代?” “大师兄铁定不会回去了,二师兄他们几个死了,就剩下咱们,若不能抓了那人误了王爷大计,回去定要被师父怪罪的……” 众人还在吵吵嚷嚷的说着什么,暗一拉着月宁,心知在这山谷之中,本就没有其他出口,对方虽仅剩三人,却各个武艺颇高,自己身受重伤还带着月宁,若对方果真动了杀机,他二人定难逃一死。暗一扭过头看着月宁,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满是无措,便暗下决心,低声道:“我去将他们引出山谷,你趁乱快回京城去。” 月宁闻言死死的拉住他的衣袖,生离死别当前本爱哭的女子却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只是本能的死死抓住暗一,不停的摇头,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无从说起,月宁看着暗一冲自己笑笑,一点点的掰开自己的手,又看他将衣服穿起。暗一已生了以自己换月宁一命的想法,便也不顾那些小节,大喇喇的将衣服穿上,一张破烂的白布条却从衣物里掉了出来,月宁将那白布条捡起,竟发现是自己给言梓谦做兔子所用的白布。月宁此时却更不忍放暗一离开,死命的抱住暗一的腿,暗一却笑笑,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在暗一要冲出之际,山谷的入口处竟出现一队士兵。暗一见状忙又蹲下。 这一队兵士,约三千人左右,穿着曜国的铠甲。为首的一名将士身着银白铠甲,众人的兵器上都系着红色丝带。 此时骑马的将士远远便看到前方的三人,那三人见他们身着曜国兵服,便也靠在山体一侧,那将士见三人身上佩刀,一副武林人打扮,又想到此时越曜交战,过了这峡谷便是战争前线,不免心里存着几分疑虑,开口道:“何人?” 三人本就常年在门派习武,除他们大师兄常年游走于朝堂心机颇深外,三人心思简单,只知完成任务。如今见到矅军打扮的诸多兵士,生怕行迹败露,目光就愈加躲闪起来。那将军口音带着江南人特有的软糯,细听之下便知不是曜国出身,见三人行事诡异,便以为三人是矅军在巡视周边的探子,当下便命人将三人绑起,三人见诸多士兵一拥而上,竟施展功夫迎了上去。那将军看三人反抗,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甚是正确。 众兵士提着盾牌上前,手中长枪不住在三人间飞舞。三人相互借力,终于跳出包围。那三师兄早就见不远处月宁与暗一躲藏的那块巨石,便施展轻功,将带着余下二人飞身一跃,站到巨石之上。月宁与暗一本以为三人定会与那军队周旋一阵,未曾想三人为抵挡进攻竟跳到巨石之上,三人还未反应过来,暗一便提剑而出,三人顾不得还呆愣的靠在巨石之后的月宁,连忙跳下巨石,后退几步。这时,那将军见暗一攻势汹涌,忙命众士兵将他们围住。那三名黑衣人心知此番定逃不出了,心中更是对暗一无比仇恨,出招也再也毫无顾忌,只想在临死前将暗一杀死,也算不白白赔了自己的性命。 暗一亦只想将那三人砍杀,免得这队士兵发现巨石后面的月宁。三人一路追来早已疲累不堪,此时后有士兵牵制,前有暗一进攻,渐渐抵挡不住攻势。那将军看三名黑衣人武功略逊一筹,便下令主攻黑衣人,暗一却不敢离开巨石半步。那三人渐渐被士兵拖开,终被绑了起来。 那将军远远望见暗一死守巨石,心中暗自猜测许是巨石之后有什么东西,让暗一不得不死死护住。将军狠蹬马鞍,飞身上前,直直攻向巨石之后,此时,暗一正被二三十人牵制,早已分身乏术,无法顾及月宁,月宁见那将军过来,赶忙抽出腰间佩剑,那将军见巨石后只一女子本就一愣,见月宁灵活避开进攻,心下一狠,抛出手中长矛,只将月宁的衣衫钉在山壁之上。 月宁只得将衣服扯破,将军趁月宁挣脱长矛之际,欺身上前,拎起月宁抛向人群。他本就领着一支精锐队伍,士兵们虽武功平平,可胜在人多,相互间配合更是天衣无缝。暗一见月宁被抛入人群,狠命砍出一条血路,可却终究没有接住月宁。月宁一介女子,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当时吓得面色惨白,坐在地上,拼命的挥着手中的长剑。暗一负伤上前,一把将月宁拉起,将她死死护在身后。可二人渐渐不敌,终于被生生擒获。 士兵们将他五人拉到一起,那将军冷笑一声:“杀!” 将军话音刚落,便听那三师兄高呼一声:“且慢!”士兵的砍刀缓缓放下,看向将军,三师兄继续道:“我三人本是武林中人,师承万浮山,我武林中人自来不过问朝堂之事,将军何故要赶尽杀绝?” 那将军闻言,呐呐道了声:“万浮山?”三师兄见将军如此,心想师门名气颇大,那将军定然会放他们一条生路,“我师兄弟三人皆师从万浮山掌门,将军大恩我等……” 三师兄话音未落,那将军却冷言道:“也不知哪里来的野狐禅,若放了你们,可不是要坏了我等大事?杀!” 士兵闻言举起刀来,只听最小的那人尖声喊到:“若将军肯放了我们,我,我,我……” “如何?”将军饶有兴味的看着那三人。 那人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般说道:“我兄弟三人是曜国宁王派来……” 那人还未说完,便听暗一爆吓一声:“你可知这人是何人?他本就不是我曜国将军!你怎可敢说与此人听?你们一路追杀我等,我虽疲于应对,但见你们武功不错也敬你们是个英雄,国家危难当前,怎可投敌卖国,做了卖国贼?” 那人看了暗一一眼,恨恨道:“我不过想活命罢了!你为救你那相好,也连杀我师兄弟四人!” 那将军见男子与暗一争论不休,怒喝一声:“够了!”命人对准暗一颈后砸下一棍,暗一当下晕了过去。 那人见暗一被打晕,忙道:“我兄弟三人受宁王之命前来掳走当今皇上!”将军闻言,心道此事需得交由主帅定夺,便命人将五人一齐带往山谷出口,等夜袭后带回军中从长计议。 大军继续前行。众人打斗过的痕迹已被留下的人一点点清理干净。北风萧索,大战一触即发,注定会给洛山留下又一段故事。 京城皇宫内,此时早已散了朝。今日上朝之时,边关已然发回战报称大军还有一日便到达边城。宁王知道,蒋鹏很快便要动手了,他慢慢地走在勤政殿通往御书房的路上,想着往后自己定会在这条长廊之上走上千万次,心中不免有些按捺不住的欢愉。矅军攻入遥京后,曜太祖因国库空虚便只占了越国本来的皇宫,宁王当时年幼,也因司马清对他颇为喜爱,因此到了当今皇上登基才迁出宫,另建了王府,因此宁王对这宫里的一草一木皆无比熟悉。 因宁王代行监国之职,身后随侍的人也比往日多些。他细细打量着周围的一草一木,徽宗继位不过一年,皇宫内的摆放的花草却早已不是曜太祖喜爱的兰花,就连妆点花草的花盆都已换了模样。宁王站定,看着不远处摆放着的一盆绿菊道:“这绿菊摆在这里甚是奇怪,换盆秋海棠过来。”宁王说完,却无人动手,只一名小太监迎上前去,“回王爷,皇上甚爱这盆绿菊,特意命奴才放在此处,想日日去御书房之时都能看到……” 宁王不再说话,加快步子走过这条通向御书房的长廊。在长廊的转角处,看着那些安置在长廊上的菊花,突然觉得甚是碍眼。“什么时辰了?” 那小太监闻言忙回话道:“回王爷,已近巳时了。” 宁王点头,又看了那些菊花一眼,自言自语喃喃般道:“天冷了,菊花也耐不住了。” 蒋麟从卯时便将自己关在库房内,一点点摸着那些古玩玉器,就连早饭也没有用过,此时蒋夫人推门走了进来。这间库房只有蒋麟和夫人两人才能进入,库房的钥匙也只有他二人才有,平日里都是蒋麟自己亲自洒扫。蒋夫人自蒋鲲出生后便没进过这间库房。她如今突然走进来,让蒋麟也不由一愣。 蒋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过蒋夫人,拿起锦盒里的白瓷杯盏,“这是那次你我去平城戍边,剿了一窝悍匪,在那山寨里寻得的……这香炉是上次你过寿,手底下人送的……”蒋夫人站在他身边静静的听着,不着痕迹的抽出手。蒋麟继续絮絮的念叨着,蒋夫人记起上次蒋麟在这房间里坐上整个上午,还是在先皇薨逝之时,那是帝位悬而未定,几位成年王爷亦身怀战功,先帝薨逝后蒋麟更是在这库房内整整坐了一天一夜,当徽宗终于登上皇位之时,他才将这一库房的宝贝又安心锁好。 蒋麟见蒋夫人怔怔不语,便将她拉到椅子上坐下,“夫人,我知你心中不安,但这次若赌对了,可是满门的荣耀,你看看这些宝贝,有一半可是你的功劳!” 蒋夫人看着蒋麟那张脸,突然泛起阵阵恶心。她想起她的幼年,她同几十个世家嫡女一起被送到凤曌阁内学习,她本就多智早慧,几年下来,她便知道她满门的荣耀全系在她一人身上,她更加刻苦的研习阁内教授的一切。当她被安排与蒋麟相会之时,她知道这人不过是一介莽夫,喜爱的不过是她年轻时端庄静雅的模样,到后来,蒋麟慢慢发现她竟比军师还更胜一筹。她厌透了这个男人,甚至连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都觉得阵阵恶心。还好,她生下了她的鲲儿。她有时会想,这样一个男人怎么能有鲲儿这样的子嗣。蒋鲲渐渐长大,模样、脾性竟越来越像她娘家的兄长,她便更加悉心教导蒋鲲,将满心的希望都放诸于蒋鲲身上。 蒋夫人站起身,什么也没回答,蒋麟只觉她燥郁在心,也不在问什么。她走出那间藏宝阁,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天,不知何处是尽头。她想走去蒋鲲的书房看一看,可她却发现,将蒋家不断推向悬崖的那个人本就是自己。若有一天蒋鲲知道……她不敢想下去,只是更坚定的走进厨房。此时已过了吃饭的时辰,厨房内只有零星几个婆子在整理,她走到泔水桶边,趁人不备将一个精致的小瓶丢了进去,随即走出了厨房。 第四章(4) 距越军夜袭还剩七个时辰。徽宗带领大队人马终于来到边城。越军已经连续三日不断进攻,边城早已摇摇欲坠,再也无力支撑。此时徽宗亲率大军而来,无疑让边城的百姓燃起了希望。 张辰良随守城将领亲自将城门打开,徽宗高坐马上,身后跟着左右两位将军,蒋鹏等人紧跟其后。城门开启,城内的将领与百姓均欢呼雀跃,张辰良与守军将领忙叩拜三呼万岁,一些从城楼上抬下来的受伤士兵,竟爬下担架跪倒在地,甚至痛哭不止。边城早已损兵折将,就连搬运物资的都是几岁的孩童,那些孩童经历过战乱,也分外早熟,见徽宗等人便知是友军前来增援,蹦蹦跳跳的学着士兵们喊着“万岁,万岁!” 徽宗走到城内见城墙已被越军攻打的破败不堪,老弱病残仍挣扎着对他叩拜不已,心中万般苦涩。他扶起那守城大将,那将军身上的铠甲早已不见本色,都被满满的血污染得一片暗红。那大将见徽宗亲自将他扶起,眼眶通红,徽宗见他如此,连忙道:“将军莫要如此,是朕来晚了!” 那将军闻言忙又跪倒:“边城三万守军不辱皇命,我等守住了!” 众多兵士听到将军此言,齐声道:“守住了!守住了!”众人的声音里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些人更是奋力的嘶吼,那些伤兵更是高高举起手跟着一起呼喊着。此时边城的三万守军虽仅剩五千,可呼喊声却有着气吞山河的豪迈! 随徽宗而来的左右两名将军本就历经多场战役,此刻见边城环境凄凉,但众将士无不士气高昂,都不禁为之动容,渐渐的随徽宗而来的几十万大军,也跟着一起喊着“守住了,守住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冲破云霄。 谦诚山庄的京城别院内,言梓谦烦躁的坐在屋内,左臂以及敞开衣襟的胸口,都布满了鲜红的疱疹。郭川柏戴着一副银色的手套,在疱疹上涂抹着翠绿色的药膏。 “郭伯伯,你不是说那些贱婢身上的就是这血毒的解药么?”言梓谦厌恶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咬牙切齿的说道。 郭川柏皱起眉头,拿着一颗乌黑的药丸,用小刀割下小小一块,置入一个盛着血的玉碗里,又用一个银簪子将药化开,用银针试了试,银针却不再变黑。 “庄主,这确实是解药,其中有一味药材却连我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了。”郭川柏紧皱着眉头,看着玉碗若有所思。 “那为何我吃了这么多枚解药,脓包却越来越多了?”言梓谦无奈的吞下药丸,暴躁的将桌上的玉碗摔破,谁知在地上的血,却如同煮沸一般开始冒泡。言梓谦大惊失色,忙拉上衣服,“这又是何故!” “这药确实有克制血毒的功效,只是尚有一味解毒的药草不明,暂时只有克制之功效……”郭川柏皱着眉看着地上的血迹,言梓谦闻言猛地站起,在屋内不住的踱着步,“如今已过去这么些时日,也不知暗一与月宁是否到达边城,暗卫一波波派出去均被半路绞杀,若暗一与月宁不能到边城救回皇上,宁王借此称帝,我王家更是再无分毫平反的希望了!我深中此毒,假使不能解毒,又如何下去见我王家列祖列宗!” 说罢,言梓谦走出屋内。郭川柏坐在药房之中,看着地上的血迹陷入久久的沉思。 “嘭!”徽宗听那守城武将说越军已连续三日不断进犯,狠狠的拍了桌子一下,众将领见状忙纷纷跪倒,只听徽宗怒喝一声:“太守张辰良何在!” 张辰良身躯一震,慢慢爬到中间,颤声道:“臣罪该万死……” “为何不将城内战报送出?”徽宗恨恨的站起来,见守城将军仍跪倒在地,忙柔声道:“将军快快请起,你领三万将士连续抵抗越军十万大军三日,实属不易,快快请起。” 张辰良只得将头伏的更低,心中禁不住不断回忆起那日小虎子将越军杀死的场面,更是抖若筛糠。“臣,臣,臣曾派人两次冲出,亦燃放烽烟,许是,许是传信兵被人中途拦下……” 徽宗止不住低声一叹,想说什么却也无可奈何。蒋鹏站在左路将军身后,心思却丝毫不在战事上。现下已到了边城,战事一触即发,但又如何让徽宗死于战场之中?刀剑无眼,届时徽宗就算亲自上阵,周围也必定有亲兵牢牢保护,若没有完全把握,被徽宗发现……他不敢再想下去,出了一身的冷汗。 “……如此,朕明日寅时率五万大军突袭越军,打他一个措手不防!……”蒋鹏还在想着如何将徽宗置之死地,此时听到他预备明日一早亲率大军攻上一程的决定,马上上前一步,请命道:“末将愿率左路大军从旁协助!” 徽宗本就极信任蒋麟,此次南征早知带兵不易,且因南方已失三城,更不愿从重处罚了蒋麟。原想着此番将他闲置在家,让他自行悔过些时日,再命他来戍边几年也算小惩大诫。他见蒋鹏竟主动请缨出征,只道他想借机赚些战功好将功赎罪,便也允了蒋鹏。 蒋鹏闻言,不由有些热血沸腾,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随众人走出太守府。蒋鹏看着左将军阔步走在他前面,有些心驰神往,本应紧随其后的他,竟阔步向前,隐隐有超过之势,左将军瞪了他一眼,蒋鹏见状忙让出路来。左将军冷哼一声,拐过街角向兵营的方向走去。蒋鹏冷冷一笑,“过了明日,我父做了三军统帅,可还由得了你这般放肆!”说完哼着小曲,向城内一酒馆走去。 亥时三刻,天早已漆黑一片,边城附近的树林深处,那一队伪装成矅兵的越国精锐早已埋伏好,只等子时一到,便马上出兵夜袭边城。此时,暗一幽幽转醒,发现周围士兵并没有注意到他。他环顾一周,并未发现月宁与那三个万浮山之人。暗一无比慌乱,刚要起身,远远听到月宁一群人正向此处走来的脚步声。他忙闭起眼睛继续假装晕倒。脚步声慢慢近了,他听到那将军问话的声音:“那人可醒了?” “禀将军,未曾醒过。” 二人仅短短的两句对话,暗一便又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听见那将军恭敬道:“还要劳烦您再忍耐一下。” 这时月宁淡淡开口道:“有劳将军。”月宁声音全然不见平日的柔弱与娇憨,仿若换了一个人。 暗一想起山谷之中那将军冷淡的态度,心中暗自疑惑,便感觉月宁将他扶稳,慢慢靠在暗一身后。月宁与将军不再说话,周围传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此时徽宗已在太守府就寝,张辰良独自坐在小院内,此时那日的丫鬟走了进来坐在张辰良对面,张辰良目光有些闪躲,看也不看那丫鬟,丫鬟却不以为意,只是笑笑,“大人可想好了?” 张辰良刚想说话,那丫鬟却又开口道:“大人可想好了,您一个前朝秀才却做了本朝的太守,此次边城损了两万多将领若日后追究起来,大人也难逃干系呀……” 张辰良闻言不禁虎躯一震,而后颓然的点了点头。 辰时马上就要到了,张辰良独自走在边城的街上,他已在边城生活了三年,甚至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这城里的一草一木。边城人本就热情,朝代更迭对百姓而言都没有丝毫影响,对张辰良也是极为和善的。他慢慢的走着,他知道辰时很快便到了,他不想死,他想活着,更想出人头地的活着。他在边关太久,早已忘了朝堂之争,早已忘了孔孟之道,早已忘了治国之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下来,好像只过了一天,他受够了被人背后称为两姓家奴的辱骂。张辰良思及至此,更加坚定的迈出步子,他到城楼之下,城楼上的卫兵早就换成了援军。他在城楼之下来回踱着步,守门的卫兵不解的看着他,疑惑的唤了一声:“大人?” 张辰良本就心中有事,那卫兵骤然开口,吓得他一个激灵,“无事,你们头一回来这边城,我过来看看。” 此时只听楼上卫兵高呼:“尔等何人!” 张辰良只听一人高声喊道:“我等本是前方周城的守军,周城攻陷,我们拼死逃出来的,烦请大哥开门让我们进去!” 张辰良只听那人说完,又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嗒嗒”的响声,便知是越兵伪装成矅军的模样,他刚想打开城门,就听城楼上那少将说道:“等我请示了将军再说!” 说完就听那人跑下来,他看到张辰良在城楼之下,先是拘礼,而后便将城外大军之事说与张辰良听。张辰良此时一身的冷汗,哪里还顾得他说什么,忙出声道:“莫要因这等小事寒了将士的心!快快将那城门打开!” 那小将仍是犹豫,“他们说是逃跑而来,可身上铠甲却是完整……不行,我还是要问过将军才行!”说完小将便跑回城中。 张辰良便也不管那小将,直接跑到城门处,“速速将城门打开,周城的伤兵到了!”此时那两名守城城卫还不知发生何事,见张辰良身着官服,便也不疑其他,慢慢将城门打开。张辰良站在那二人身旁,不住搓着手心不停的催促道:“快些!快些!”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忽然身后传来那小将的惊呼声:“你们作甚!快将城门关了!” 守城的城卫不明所以,看了看那小将又看了看张辰良,此时张辰良再也管不了许多,直接上去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倒,死命的将城门开启,此时城门已露出一个缝隙!城外的越军见状,提起武器高呼“杀!”冲进城内,那小将见状,提枪上前,直将那张辰良斩杀于城门之内,众人协力妄图将城门关上,可却来不及了,越军蜂拥而上,不消片刻城门就已被攻破!城内将士忙吹响号角,号角声响彻全城,越军夜袭了! 第四章(5) 暗一慢慢睁开眼睛,见周围守卫只剩七八人,而那三个黑衣人依然不见踪影。他摇了摇月宁,月宁见状忙惊喜的看着他,她刚要说话,暗一马上做出噤声的口型。月宁不知何时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悄悄冲暗一比划两下,暗一接过发簪将绑在手上的绳子割开。 守卫此时只当他二人被捆住,且夜色已深,那七八人皆在打盹谈天,暗一飞身而起,一举将众人放倒在地,拿过他们的刀割开月宁身上的绳子,拉着月宁慌忙向林外逃窜。二人刚跑到一半,便听到边城那边远远传来阵阵号角之声。暗一只道:“不好!皇上怕是不妙了!”暗一拉着月宁忙向边城方向奔去,走了一半,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枯木,那枯木有五人环抱大小,树洞深不可见,在深夜里几近不见。暗一带月宁走到那枯木旁,“宁儿,边城战局尚不明了,你躲在此处,不论我是否救得皇上,明日一早我便来接你!你定要等我!”月宁拉着暗一的手不住的摇头,暗一脱下身上的外衫盖在月宁身上,又跑出树洞拿树枝枯草将洞口掩盖,施展轻功飞速向边城跑去。 此时的边城早已开战,那队越军精锐攻进城后,马上燃放烽烟,早已埋伏在外的越国十万大军一举入城,城内一片厮杀。太守府内,徽宗在睡梦中被号角声惊醒,慌忙穿衣准备上阵,刚刚走到院内,远远便能听到城内打斗之声,只见一满身血污的士兵从大门口连滚带爬的跑来,边跑边喊到:“越军进城了!” 徽宗闻言大惊失色,他只带了先头的十万兵马赶来,余下二十还在从西北调配过来的途中,此次越军进城,多数将士还在酣睡之中,正是打了个措手不及。徽宗本要提剑冲出府去,却被众亲兵死死拦下。只听那亲兵言辞恳切道:“皇上万万不可啊,此时城内局势尚不明朗,有左右二路将军在,皇上万不可贸然涉险啊!” 徽宗闻言只得耐下性子,细细问起越军是如何京城的。当那士兵说到“太守命人将城门打开”之时,徽宗气得颤抖着手,连问了几声“张辰良何在!”,那士兵闻言忙回到:“今夜当值的薛将军已将他斩于城门处。” 徽宗跺了几步,旋即又想到张辰良的家眷,可当亲兵到达后院之时,竟发现张辰良一家皆已被毒杀在卧房之内!此时徽宗仍在前院等待战前的消息,突然太守府大门被冲破,一队越国士兵冲了进来。徽宗亲卫见状,忙带着徽宗向后院撤去。 行至后院大门,却听到后院大门外亦有打斗声,那亲卫将身上铠甲悉数脱下,“陛下,快快换上末将的衣服,先冲出门再说!”这太守府本就只有两千精兵,还有五百在前院牵制攻入的越军,徽宗无奈下,忙将铠甲脱下,穿上那亲兵的衣衫,隐藏在诸多士兵之内,从后面冲了出去。 蒋鹏在得知越军入城的时候,便领了一队人马向太守府赶去。他心中不断盘算着是否要借此机会除去徽宗。城内渐渐变得更乱,街上无处不能听见众人厮杀的声音。几乎家家户户都将门窗紧闭,时不时的还能在厮杀痛呼之中听到周围小屋内传来隐约的哭声。 蒋鹏一路杀来,终于来到临近太守府的街道。众人刚刚行至太守府附近的岔路,便见一队人马从窄巷之中跑出,蒋鹏在大队人马之后一眼便看到人群之中的徽宗,此时另一路越军从太守府正门冲了过来,蒋鹏见状心生一计,忙高呼道:“保护皇上!” 那越军听闻皇上就在人群之中,跑的更快了。矅军此时见越兵杀来,更将徽宗护得严密,众人且战且退终来到边城的主路之上。 率领越兵攻入城的那名白衣将军此时已带着大队精锐从城门处杀入城中。城外越军十万正在攻城,城内精锐更是缠住了曜兵一部分力量。矅军此时更是无暇顾及城内那队精锐,只是派出一万人去剿灭混入城内的越军。此时的徽宗只想去到城楼之上查看战事,便命众人加快脚步。哪知恰巧遇到刚冲破防线的越军精锐。那白衣将军见诸多士兵簇拥着一士兵打扮的人,心知那人身份定然不俗,他还未下令,只听蒋鹏大声喝道:“快带皇上先走!” 白衣将军脸色微变,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徽宗,只见徽宗身边现只仅存不足一千人,而那白衣将军身边还有三千精锐。那白衣将军忙下令生擒徽宗。只见矅军分成两拨,一队人与蒋鹏留下抵抗越军,另一半则带领徽宗与大军汇合。白衣将军提刀上前与蒋鹏厮杀,哪知蒋鹏一心防御却不进攻,那白衣小将心下疑惑却不敢大意,慢慢试探下竟发现这人确无心抵抗,渐渐放肆起来,只将他踢倒在旁。 只见这蒋鹏倒地后痛呼不已。蒋麟带来的这五百士兵,原就追随蒋麟多年,对蒋家向来忠心的很,现下情况危急,见蒋鹏受伤倒地,便也不顾其他朝蒋鹏围了过去,那白衣将军趁机带着余下人马迅速朝徽宗追去。 暗一来到边城之时,越军与曜兵已打得不可开交。他拿着从越军死尸手里拿下的长剑,一路杀至城门,此时越军已架起云梯,暗一见状挥剑砍杀数人,来到云梯处挥剑生生将那木制云梯砍成两半!城楼守将早见这人武艺颇高,且一路始终抵抗越军,此时城下越军渐渐将暗一围起,只怕双拳难敌四手,便朝下高呼道:“少侠,我放绳子下去,你且速速上来吧!”说罢忙命人放下一根绳子。此时越军已慢慢逼近,暗一忙以剑为引施展内力,他猛一挥剑,剑气带着内功竟生生将一众越兵击倒在地。暗一顺势握紧绳子施展内功爬到城墙之上。 暗一飞身上了城楼,又将那绳索当成鞭子猛然一甩,想要继续嫁云梯的越军系数倒地。 “少侠好身手!”接应的右都尉本就是个武痴,见暗一如此胆魄且武功甚好,忙称赞起来。暗一抱拳谢过,忙问道:“将军可知皇上所在?” “圣上仍在太守府,城内混进一直越军精锐,我已派人保护皇上……” 暗一听闻那白衣将军此时已混入城中,忙飞身下城,向城内狂奔而去。 另一边,白衣将军已追上徽宗,徽宗此时仅剩五百亲兵,只听那白衣将军笑道:“狗皇帝快随本将军回去!”那白衣将军提枪狠狠刺向徽宗,徽宗虽多年不再练武,可毕竟年轻时也随司马清征战八方,武功虽已落下,但身体仍然灵活敏捷。徽宗翻身一躲,躲开进攻。那白衣将军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怕是第一次上战场,只因立功心切,竟不管不顾的杀上前去,一把揪住徽宗的胳膊。徽宗亲兵见状,忙挥刀向那将军手臂砍去,可将军却翻身一躲,锁紧徽宗,一个闪身便揪着他躲到大军之中。徽宗奋力挣扎,可奈何他已深陷敌军众人之中,那白衣小将一把将他手里长剑夺下,狠狠将徽宗踢的跪倒在地,将徽宗的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高喊一声:“还不让开!” 那群徽宗亲兵先是不让,白衣小将将那长剑更逼近一分,徽宗的脖子上渐渐出现一道血痕,那亲兵统领只得后退几步,让出一条路来。 暗一一路而来,守城右都尉紧跟其后,二人在屋顶飞奔不停。右都尉渐渐追不上暗一,心底暗暗怀疑这人为何突然出现。右都尉还在想着,就见暗一突然停在一处屋顶,将自己隐藏起来,右都尉赶紧趴在暗一旁边。只见那主路之上,白衣小将手携徽宗正向城门方向走去,徽宗的亲卫还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右都尉见徽宗被人挟持,心里已然开始慌乱,竟不管不顾的将身上暗器向那白衣小将射出!白衣小将紧绷着神经,忽听那暗器破风而来,将手里的徽宗甩给身后副将,提枪而上,竟将那暗器悉数打落在地。 右都尉见此,忙从那屋顶跳下,嘴里喊着:“越狗拿命来!”提起手里长刀向那白衣小将劈去。只见白衣小将一手花枪使得威风堂堂,几次交手下来右都尉都不得近身。此时徽宗早已在越军推搡间变得蓬头垢面,见右都尉牵制住白衣小将,忙施展武艺想从那副将手中逃出,怎料那副将早已有所准备,见徽宗动了,便以掌为刀很劈在徽宗脖颈之上,徽宗登时便晕了过去。 右都尉见徽宗晕倒,便也顾不了许多,忙高声唤道:“少侠!快来助我!”可暗一却没有从屋顶跃下。右都尉又叫了三声“少侠”,依旧没有人出现。 白衣小将本以为会有人增员,哪知等了片刻却未见人影,不由笑道:“今日便是你曜国十万大军来了,又能耐我何?咱们倒是要比比看,是你等人多,还是我的剑更快!” 那副将忙揪住徽宗的头发,将手里的剑抵在徽宗颈上,继续向城门走去。此时行至城门之处,守城众人见越军不过三千人便想一举拿下,还未动手,便听右都尉尖声喊到:“放他们走!皇上在他们手上!”这守正门的五万兵士闻言,都僵在了原地,缓缓放下手中兵刃,直看向城楼之上的右路将军。 那右路将军踉踉跄跄的跑下城楼,城楼上一众士兵还在抵抗着越军进攻,而城楼之下却一片死寂。右路将军看着徽宗脖子上的血痕,还有那副将手中那把剑,只得哀呼一声:“将城门打开!” 众人还未有动作,只听那右都尉高声道:“且慢!”那白衣小将扭过头来,看着右都尉,右都尉继续道:“如何才能放了皇上!” 便见那白衣小将灿然一笑:“那就等我军元帅与你相商了!” 白衣小将此时摘下头上钢盔,拿在手里,只听他语中带笑喊到:“越军听令!出城!” 那三千人笑着大步走出城去,右路将军当场气的晕了过去。右都尉咬牙切齿的看着众人与越军大军汇合欢呼的场面,恨恨的扔掉了手中长刀。 越军退兵了。 第五章(1) 白袍小将拉着徽宗与那大军汇合,越军元帅见徽宗被生擒来,忙迎了上去,连连拍着白袍小将的肩膀,说着“年少有为”。众人向越军大营走去。 暗一此时扮作越军的模样混在大军之中。只听他旁边一人说道:“这张将军立了大功,我等随他走这一遭算是值了!等回了京,你我少说也会被封个百户当当的!”暗一一心只在那徽宗身上,忙点了点头。 那人见暗一不爱答话,又扯着旁边的人继续攀谈起来。此时越军士气大震,众人回到大营,那大帅还想跟白衣小将说些什么,便看到一浑身是伤的士兵小跑的走到白衣小将身边耳语几声。那白衣小将脸色变了又变,而后又随元帅走进营房。 暗一看到徽宗被人拖进大帐之内,刚想跟过去,便被刚刚那人拉住。“小哥,看着面生的紧……”暗一眸色渐沉,刚想开口,便听那男子“嘿嘿”一笑,“可是去年的新兵?”暗一忙点头称是,结结巴巴的说:“我,我说,说,说话,大哥,你,你,莫见怪。” 那男子见暗一如此,“哈哈”大笑起来,“难怪看你面生,以后跟着哥哥,日后哥哥有一口肉吃,定不会让你饿着!”暗一闻言忙“哎,哎”的应下。 那男子搂过暗一的脖子,小声说:“今夜我当勤,与你换换可好?” 暗一不由有些惊喜,可却仍做出一副勉强之色,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不……”那男子闻言,不由心中生气,一怒之下狠狠将暗一推向看押徽宗的营房,暗一就势脸朝下摔在地上,竟吃了一嘴的沙土,他狠狠吐了几口,只听那人说:“小结巴,若你再敢嚣张,哥哥便叫人打你一顿!乖乖的给老子看好了!兄弟们,走,喝几杯去!” 众人吆喝着朝着大帐内走去。此时越国的军营内一片笙歌。如今有了徽宗在手,几番谈判下来,至少也会让几座城池给越国的。那姓张的白衣小将此时在大帐内与诸位将军喝的正欢,亲兵便悄悄走进,将一个白瓷小瓶递给他,竟是蒋夫人扔进泔水桶中的那个! 他见那白瓷小瓶微微愣了愣,见无人注意,打开小瓶,只见里面是一封短短的信: 吾兄亲启: 吾兄安好。一别经年,每每梦回,思及幼年,吾心甚痛。一痛,不能常侍二老身侧;二悲,无兄长送嫁于夫家;三叹,未能亲见侄儿少年英姿。然,社稷危已,小妹虽为女子,却不敢忘家祖之教诲。自一别故土,已数十载,虽与兄书信不断,然故土之情难忘。侄儿肖叔,外甥肖舅,万幸有吾儿蒋鲲,貌似兄长幼年之模样,尚可一解思家之苦。 小妹虽嫁与一介莽夫,心中苦楚终日无处排解,然常记家门荣耀系于吾身,万不敢忘父母生身养育之恩。听命于主上,将蒋家推至万劫不复之地。今只有一事相求,吾设计令庶子蒋鹏将徽宗刺杀于阵前,万望兄长从旁协助,若徽宗不死,小妹与鲲儿危已。 万念安好,切切! 小妹敬书 那小张将军见信,脸色微变。此次上阵之前,越皇本派他父亲为主帅,怎知他父亲旧伤复发,只得临时换了主帅。他从不知道自己竟还有一个嫡亲的姑姑,他父亲也未曾告与他。这次若不是亲兵将这小瓶交与他,他仍不知他嫡亲的姑姑竟在曜国是一个探子。他突然知道蒋鹏为何不去抵抗。此时的他突然感觉这秘密让他口干舌燥,他想起如今高坐龙椅的那位。那位仿佛在下一盘大棋,连着之前……自己不过将将窥见冰山一角,便不免有些战栗。世人都道这大越新帝碌碌无为,可谁又想过他隐藏颇深……或许自己能亲见这曜国高楼坍塌的一幕。他不知自己是否该听信这位素未谋面的姑姑,若是父亲在,又会如何?是以徽宗相要挟,让曜国交出更多的城池,还是听了他同胞妹妹的话,偷偷将其斩杀? 他拿起桌上的酒,拼命的灌下去,仿佛想要浇灭心中那团火。周围仍有不少来恭贺他的人,他张家本就是显赫门第,家中出了无数良将,在越国的史书上,不乏他张家先人的名字。他咬咬牙,将那封短信死死的攥在手中,继续强打着精神与众将士交际着。 天已蒙蒙亮了,守在徽宗营房外的有三百精锐,暗一与另一士兵站在大帐门口,暗一听着远处划拳喝酒的声音渐渐消失,又想起树洞里的月宁,他只想赶快将徽宗送回城中,好与月宁二人速速回京。今夜显然是越军戒备最松散之时。此时一人拿着食盒走了过来,那人将食盒递给暗一,“将军有命,不得慢待了曜国皇帝,将这吃食给他送去吧。”暗一将食盒接过,走进大营之中。 徽宗躺在营房的小榻上,见有人走进来,猛然坐起。暗一低着头将食盒放到小榻之上,徽宗冷冷的看着他,却见暗一贴近徽宗,徽宗见状,忙厉声喝道:“你要如何!” 帐外值夜的士兵听到,忙跑了进来,暗一心中暗暗叹气,“你,你,你不要,敬,敬,敬酒不吃,吃,吃,吃罚酒!做了,老,老,老子的阶,阶,阶下囚,就,乖,乖,乖乖吃饭!” 那值夜的士兵听言,也知此次撸来的是曜国天子,自然气性大些,便只道了句:“你管他作甚!他定不会饿死自己!他若不吃,便快快将东西收了出来罢。”说完伸着懒腰走出大帐。暗一见状忙一个闪身,捂住徽宗的嘴,附耳说道:“陛下,我是来救您的。” 徽宗见暗一不再结巴,便知此人许是曜国中人,慢慢镇定下来。“何人派你来的?” “此时不便多言,请陛下稍等片刻,烦请陛下唤那看守进来,我将那人打晕,陛下换上越军服侍,趁乱逃出去!” 徽宗闻言忙点头,见暗一隐藏妥当,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你们越国便给朕这些吃食吗!还不快叫个伶俐的进来伺候!” 门外那值夜的越兵闻言,嘴里骂骂咧咧的走了进来,“狗皇帝,既被掳来了,还以为是你大曜的……”那人话音未落,暗一悄无声息的走到越兵身后,狠狠掰断了他的脖子。 徽宗心中大骇,此人武功颇高,纵然自己早知暗一会将那人杀死,却依然无法看出暗一究竟如何闪身到那士兵身后,心中不免暗自猜测,究竟是何人派此人前来救驾,这人究竟是敌是友。暗一将那士兵的衣服脱下,把衣服扔给徽宗,徽宗此刻便也顾不得其它,将衣服换上,准备逃走。 二人走出大帐,此时已有越兵前来替班,见暗一二人一脸疲色,便挥手让他二人下去休息。二人走在越军兵营中,纵然心中想赶快离开,却也不敢外露,只得装成越军的模样,慢慢走在路上。此时,那小张将军从大帐里走了出来,二人忙站到一边。只听一亲兵对小张将军说道:“昨日捉来的女子和那男子逃了。” 小张将军闻言点点头,“可派人去追了?” 那亲兵道:“听将军令,属下不敢派人去追……” 二人渐渐走远,暗一只听到这两句,疑虑更深,月宁究竟与这将军说了何事,这将军竟能放他二人擅自离开而不继续追查?可此时却也不是细想的时机,他带着徽宗迅速的撤离了兵营。 二人刚刚从兵营走出,便听军营内大喊:“曜国皇帝跑了!”那把守军营的士兵,忙向内赶去,却见暗一与徽宗二人仍继续走出军营,大声喝道:“站住!”徽宗闻言更加快步子,向外跑去,那守门士兵见二人行为怪异,忙持刀迎了上去,暗一拿起腰间佩剑,一剑一个,登时二人死在门口。军营中众将士听到呼声,忙叫嚷着冲出军营。 暗一见人渐渐多了,那一众将军也从各自营房跑出,忙施展轻功一把将徽宗拉起,二人狠命的向边城方向跑去。 边城的太守府内静的可怕,左右两位将军坐在堂上。右将军的眉间早已被自己捏的通红一片,左将军不停地唉声叹气。蒋鹏坐在不远的地方,心中无比雀跃。他想到此番大事成了,徽宗子嗣最大的不过三岁,若想稳定朝纲,必定宁王登基,或命宁王辅政,那他蒋家此次立了大功,必然青云直上。他想到在家只会研读兵法的蒋鲲,不由心中不屑。他现在只盼着徽宗惨死敌国才好。 “快快命人回京,皇上被那贼人掳走,说什么也瞒不下了。”右将军终究叹了口气,了无生机的说。 边城依旧一片惨寂,士兵均知皇上已被越军掳走,此时也再也无心恋战,终日战战兢兢。只盼着班师回朝。蒋鹏看着传令兵骑着快马而去,他想起了蒋家,想起了自己,终于露出了笑。 越军一路追来,暗一虽轻功不错,可终究因为带着徽宗不过堪堪躲过追踪。边城怕是回不去了。军营通往边城的小路都被大军把守,每一处都有不少士兵翻查询问。暗一只得带着徽宗向更远的城池逃去。此时已过了大半天,二人来到远离边城的一处荒废的破庙内。暗一猜测,大军大概还有一日才能搜寻至此处,他忙将徽宗安顿好,“陛下,草民还要回去一趟!有个……有个很重要的人还在那越军兵营附近等着在下。” 徽宗自幼虽上过战场,却也为尝试过如此长时间的逃窜,此时只想在这破庙之中歇一歇。“陛下,草民只需两个时辰便会回到此处,我若回来,会先学几声鸟叫。若无鸟叫之声,陛下万不可出了这草垛。” 徽宗点头,“还请少侠告知姓名!” 暗一张了张嘴,不知怎么,脱口而出便是月宁为他而起的名字,“在下月翌。”暗一说完,便跑了出去。 徽宗独自坐在草垛之中,慢慢开始回忆这一夜发生的事,最先张辰良放越兵入城,而后……是了!若非蒋鹏屡次三番暴露自己,自己又如何会陷于此番境地?自己本深信蒋家人,对蒋麟不过小惩大诫,纵观以往蒋麟朝堂的表现,也知那蒋麟一介莽夫,无甚心机,府中定有军师为他出谋划策,可此番蒋麟突然背叛自己,究竟是他一直都在隐藏自己,还是因何契机而背叛?他早看出蒋麟府中军师才智,本以为是蒋家大公子,本想回朝后便委以重任,但若是那多智的大公子,又如何看不出自己不过是对蒋家有所惩戒罢了?这月姓男子又听命于何人?他渐渐将身体放松,渐渐闭上眼睛。 第五章(2) 如今已是第二日的未时三刻。暗一快速的朝着月宁的方向跑去。当他终于赶到树洞时,天已经擦黑,他将树洞口的枯枝拿开,钻进树洞时,便发现月宁躺在树洞中昏了过去,脸上戴着不正常的红晕。暗一忙将手贴上去,此时他心中已顾不得对月宁的诸多疑虑,见她嘴色发紫,浑身滚烫,只想找个医馆将月宁好好医治。他心知此时回边城的途中定然困难重重,想也不想的背起月宁向周遭的村庄跑去。 月宁一路不停的呻吟,朦胧间仿佛听到她唤着“哥哥”,在暗一的印象中,月宁独独唤他一人为“翌哥哥”,他心下一暖,更是顾不上其他。月宁紧紧的抱着他,把整个身体攀附在暗一身上。月宁将烧红的小脸贴在暗一的脖子上,轻轻的呢喃:“哥……哥哥……,别,别丢下我……” 月宁本就声音软糯,此时因为高烧,嗓子也带着几分喑哑,暗一不禁开始责怪自己,若不是路上耽搁这么久,月宁也不会独自一人在树洞中整整一夜。月宁原就是习武之人,甚少生病,如今背部伤口未愈加之连夜奔波疲累,这才让她倒下。暗一也是第一次见她高烧不退说起胡话的模样,只能更加心疼几分。他跑的更快,疾风刮在他的脸上有些生疼,他将背上的月宁拽到身前,拉开自己的斗篷,将月宁藏在怀里。月宁娇小的嘴唇毫无血色,暗一见惯了她活泼笑闹的模样,这是她第一次躺在自己怀中,暗一想到若月宁醒了,二人定不会有这般亲昵的举动,情不自禁的将她抱的更紧,他慢慢靠近月宁毫无血色的唇,可终究忍了下来,只是轻轻的将自己的嘴唇贴在月宁的脸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月宁仿若有所感知,将自己的身体更加靠近暗一。 暗一提气跑的更快,可注意却始终无法集中于脚下,他心中不停的想着王府上下皆因陈帛展而惨死,可偏偏越想,越觉得不及怀中这人万分之一的重要。他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动了情,或许是因为月宁常常同他聊天嬉闹?还是仅仅因为月宁赐名给予他一份归属?抑或是长久以来二人皆为山庄奴仆间特殊的牵扯?他本以为此生自己只不过是谦城山庄的一个冷面暗卫,可在这小小女子面前,他便又变了模样,露出温柔,有了牵挂与软肋。他想,就这一刻吧,只这一刻就好,就让他抱着她,就让他亲吻她,就让她独属于自己吧。 他早已忘了徽宗在破庙内还在等着他,他只知现在的自己满心满眼都是怀中这个柔弱的小女子。本应两个时辰的脚程,生生被他缩短了一半,当他走到最近的村落时,已是入夜时分,家家户户早已关上了大门。 这处村庄在边境之处,农户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越国人还是曜国人,他们偏安一隅,反倒过的格外洒脱。暗一走进村子,村子内的狗就开始狂吠不止。那些村民偷偷从窗户向外看去,只见他穿着衣服破烂还沾着血污,便更加不肯开门。月宁早已烧的糊涂,此时更是开始干呕起来。暗一心下更是无比焦急,使劲拍着一户农家的大门,高声喊着:“求你救救我妹妹!” 暗一声音愈发凄厉,那户人家的农妇终于不忍心,拉扯着自己的丈夫,将大门打开。那农妇见暗一与月宁皆模样不俗,月宁此刻虽脸色惨白,衣着破败,却仍是掩盖不住的姿色,又见二人模样并不相似,却无比亲昵,于是猜测暗一与月宁只怕是私奔而出,便又放下心来。 暗一见那农妇开门,忙向二人道谢,那农妇看他一心扑在怀中女子身上,不禁有些动容。她领着暗一与月宁走进东边的厢房,暗一将月宁放在床上,便开口问道:“劳烦您,可否能为我妹子请个大夫?” 这村庄民风淳朴,村民更是善良,他夫妻二人见月宁一个小姑娘烧得小脸通红,不免也心生几分怜惜之意,又见暗一谦恭有礼,对二人更添了几分好感。那男子忙道:“我去村东头将那赵大夫唤来。” “那便有劳大叔了。” 夫妻二人走出厢房。暗一坐在床边,拉过月宁的手,他无数次的看到言梓谦这样拉着月宁。如今他将月宁的手放入自己手中,月宁光洁的小手放在他的手里,让他忍不住把玩起来。他有些懊悔,若自己坚持一些,是不是月宁就不会同他一起来这样偏远穷苦之地受这一遭罪? 不消片刻,那农户便领着大夫走进屋内,那大夫拉过月宁的手把脉,好半天才说话。“不过是风寒入体罢了,开些药好生将养些时日便会好了。” 暗一松了一口气,摸遍全身,只有一块上面写着“言”字的玉牌。他将玉牌交与那大夫,“有劳先生。我兄妹二人出门匆忙,只剩家里证明身份的玉牌,待我兄妹二人回京,定会携厚礼谢先生救命之恩。” 那大夫见玉牌质地通透,他虽未见过,却也知这玉牌定然价值不菲,且见暗一谦卑有礼,忙道:“老夫不过一乡野村夫罢了,不过是小小风寒,公子莫要如此。我回家取些药来,让你妹子吃上两副,退了烧便好了。” “舍妹出门之前背部曾受过重伤。” 那大夫闻言,忙叫村妇将月宁衣衫解开。那村妇将月宁背部露出,只见她背部的伤口全部裂开,渗出的血黏在亵衣之上。那村妇慢慢将亵衣解开,只留下一个肚兜,只见一个精致的小瓶从那亵衣之中掉了出来。村妇将它捡起,交给暗一。“伤口都已裂开了,隐隐有些红肿流脓……” 暗一拿起那药膏,打开后只闻到一阵馨香。那大夫年轻时游走于江湖之中,颇为见多识广,闻到那药膏的气味,便将药膏拿了过来,又细细闻了闻,脸色微变,看着暗一与月宁面上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暗一此时只想着月宁身上的伤,一脸慌张的问:“大夫,这外伤药可还能用?” 那大夫见他不晓瓶中药膏为何物,脸色稍霁,将那小瓶递给暗一,“这药膏便是极好的了,你放心,不消两日,她便会痊愈了。” 暗一千恩万谢过,这户村夫见二人定是一路奔波而来,也不再问二人的经历,命妻子找出两件干净的衣服给他们,自己便随大夫回去抓药。 暗一脱下越国的兵服换好衣服,走出来,突然想起徽宗还在破庙内等他,大叫一声“不好”,忙唤那村妇过来,“大嫂,我还要出去一趟。劳烦您照顾我家妹子!” 那妇人却什么也不问,点头称是,暗一急忙跑出村去。 太阳初升,徽宗早已不知自己藏在草垛中有多久,他想到朝堂,想到战场,想到暗一,他如今坐在草垛之中,寂寞、恐惧让他分不清究竟谁是敌,谁又是友。他不敢走出草垛,他早就已经草木皆兵。他从草木的缝隙看到外面天已经亮了,他不知什么时候那些越兵能查到这个破庙。那个自称月翌的男子,为何独把他丢在这个破庙之中? 突然,徽宗听到破庙外传出一阵熙熙攘攘的脚步声。 “他娘的狗皇帝,也不知是被谁救走,害咱们兄弟几个搜了一天一夜!” “找到了看老子不把他的皮剥下来!” 徽宗听罢,更是紧张,此时那几人声音越来越近,透过草垛,那一行五人已进了破庙之内,徽宗心知自己根本打不过这五人,心中不由有些焦急,只盼着这五人粗粗查探一番赶快离开。可这五人却坐了下来。“老孙,咱们张将军可说了,若是见了那狗皇帝,直接取他性命……” “你说这小张将军莫不是糊涂了?若是咱们生擒了那人,陛下还不重重有赏?” “你怕是不知道了,这主帅本应是张将军的父亲,哪知上阵之前旧患发作才换了现在的元帅,若是真将这狗皇帝交了上去,他主帅升官发财,哪里轮得到他张家?” 徽宗听着那几人的闲谈,心下只想曜国月姓本就很少,若那月翌效忠他们口中的张将军,故意放他离开,等人刺杀……徽宗不敢想下去,只见这草垛之后,竟有一狗洞。他爬到那狗洞旁,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只听外面五人站起,开始搜查这破庙,他终究舍弃尊严,从那狗洞中爬了出去。 距离徽宗被掳已过了一天一夜,边城的太守府内,诸多将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们在等,等越国的元帅派使臣商议如何能换回徽宗。可在他们心中却也早有了定论,这徽宗现下怕是已然被朝堂上的老臣当成了弃子。越人将皇帝掳走无非两种结局,一是留他在越国做质子,以徽宗牵制新帝,新帝定然不会罔顾伦常弃徽宗于不顾,只得岁岁纳谏,日日称臣;其二,便是以徽宗相要挟,让曜国送上几座城池……可无论如何,也断然不会让徽宗轻易归国。可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如今宁王代为监国,如此两国相商,拉锯般的斗智斗勇间,那些文臣们必然也会拥立新主,到时即便这徽宗归国,也会陷入尴尬的境地。 右都尉与蒋鹏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右都尉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悄声开口:“那日我守着城门,曾见一男子从城外混战之中飞身上城营救皇上,可皇上被那越贼掳走之时,却不见他,也不知他会不会……” 蒋鹏已放下心中大石,这一日吃得香睡得好,无时无刻不想着日后宁王登基,会许给蒋家怎样的位置,突然听到右都尉所言,心中警铃大震,忙细细问道:“是何长相?你可知那人姓甚名谁?那人可说了他会去救陛下?” 右都尉喃喃道:“当时战况混乱,且只注意到皇上深陷陷阱,又如何能注意到此人长相……待我下去解救圣上,那人便已无影无踪了,也不知他会不会……” 蒋鹏心里不断翻腾,还得耐下心里的不安,继续问道:“那……那你可曾跟左右将军说过?”他不敢确定这人是不是宁王带来刺杀徽宗的,但依那右都尉所言,这人又或许是旁人前来营救徽宗的。 右都尉看了左右将军一眼,这时一个士兵跑了进来,“二位将军,可要用膳……” 那士兵还未说完,便听右将军怒道:“都到了这般境地还吃什么!” 右都尉冲蒋鹏努努嘴,“他这般模样我又怎敢说?那人一身武林人打扮,去不去救圣上都未可知,我怎敢多言?” 蒋鹏心下一笑,“那咱们也不便多言了,若那人能救得了皇上,自然会回边城来,到时候论功行赏也与咱们没什么干系。” 右都尉想了想,便也点头称是。蒋鹏悄悄走出去,见亲兵等在门外,忙拉到一边,“快命人回京,许是有人救了皇上,你亲自禀了父帅,让他快快扶新帝登基,迟了恐生变故!” 那亲兵忙向马厩跑去。蒋鹏心中不禁叹息,看着城门的方向更加着急起来。 暗一赶往破庙的途中已然发现两拨追兵,待他到了破庙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他搜遍了整个破庙,竟早已不见徽宗身影。暗一站在原地,细细想着一路越军还在搜查,那显然徽宗还没有被越人掳走,可没有被掳走,他人又去了哪里?他来不及细想,门外又有了大队人马搜捕的声音。他只得施展轻功离开破庙。 第五章(3) 朝堂之上。今早,宁王已经收到前方传来的战报,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徽宗竟落入越军之手,如此更成了他登基称帝的保障。他来到皇宫的祠堂中,这是他第一次站在祠堂里,往日也只有皇帝才能不跪这满天神佛。他将祠堂的门关起,走到那个摆满牌位的香案前,在太祖皇帝旁边,是太后的灵位。 “父皇、母后,皇兄被那越人掳走了,您二老若泉下有知,定要保皇兄在那越国一生顺遂。”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祠堂。此时祠堂外,跪了一众老臣。此时虽已下了朝,可这一众朝臣得知徽宗被那越国生擒,便一直跪在外面。宁王走出祠堂时,领头的郑忠便走上前去,行了大礼,挡住宁王的路。 “殿下!皇上被掳,为保社稷,还请殿下早登大统!”郑忠言罢,众大臣旋即附和道:“请殿下早登大统!” 宁王站定,他早就知以郑忠等人的脾性,既已得知徽宗被掳,定然不会等到越国相要挟的一刻才扶持新帝登基。他看着楼梯之下跪倒一片的肱骨老臣,甚至觉得有几分讽刺。或许在他们眼中,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根本没那么重要。他们想保全的唯有自己。他心下压下那种想要马上应允的冲动,清了清嗓子,将郑忠扶起,“郑大人莫要如此,本王不过想做个闲散王爷罢了,可担不起如此重任。” 郑忠又要跪下,高声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大敌当前,还请王爷以社稷为重!” “皇兄尚有子嗣,如何轮得到本王……” “大皇子不过三岁,又如何能继承大统啊。” 宁王看了看诸位大臣,高声道:“皇兄此时还深陷越国兵营,本王替皇兄继续监国,还请诸位莫要再说了!” 说罢,宁王转身离开。众人继续跪在祠堂之外。 暗一回到那村庄时,已是下午。月宁曾醒过一次,那农妇说暗一很快便会回来,她又安心睡下。暗一走到月宁身边,月宁的小脸也渐渐有了血色,他将手放到月宁的头上,烧已经退了。他慢慢将手贴到月宁脸上,看着月宁的模样有些发怔。月宁幽幽转醒,慢慢睁开眼睛,似乎看到暗一的一脸柔情。 月宁刚开口唤了一声:“翌哥哥……”高烧退后嘶哑的声音让暗一回过神来,他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忙将手放下,有些不知所措的走到屋内的小桌旁,尴尬的笑问道:“可是渴了?” 月宁摇摇头,将手拉住暗一的手,“你,你别走好不好?我怕……”暗一看着月宁拉着他的那只手,只得坐下,刚想说些什么,只听月宁轻声道:“翌哥哥,你可知那天你独留我一人在那树洞之中……” 暗一闻言,颓然道:“我知你怨我回去的晚了,可你知道,皇上被掳,危在旦夕,我虽受命于庄主,可……” 月宁挣扎着坐起身,猛烈的咳嗽了几声,暗一忙倒了杯水给她顺了顺气,而后坐在她后面,扶稳她,月宁强忍住咳嗽,“这一路走来,宁儿怎会不知你如何待我?我知你心有国家大义,脱不开身,可,可……”月宁红着脸,看向暗一,“经历了这些事,宁儿不想回京了,只想与翌哥哥在这边远小村,一世都远离那些勾心斗角……” 暗一看着月宁红着脸低下头,一脸娇羞的模样,突然又想起这些天来二人几次命悬生死一线的场面。当月宁昏睡不醒,抱着他喃喃自语之时,他便心知这个女子对自己究竟有多么重要,甚至高过作为一个暗卫的责任。 月宁见他不说话,只以为他还顾念着谦诚山庄与徽宗,继续道:“若,若你不肯,那我们便离开这里,回京城去吧……”说着挣扎着站起来,可她连躺了几日,身子早已虚弱不堪,站起来不过挣扎了两下便又瘫软下来。暗一赶紧将她扶起,他本就话不多,更是从未经历情爱,自然有些懵懂,此时见月宁如此,心下着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你,你,我,我”的说不下去。 此时那户农妇走了进来,见月宁跪在地上,暗一在一旁说不出话来,忙上前将月宁扶起。月宁坐在床上怔怔发愣,只听农妇对暗一说:“你妹子生了病,有什么不能等她病好再说?你先出去吧,莫要再把她气的发起热来。” 暗一闻言,想说什么,只得叹了口气,离开房间。 那农妇扶月宁躺下,褪下月宁的衣服,从怀里拿出郭川柏送给月宁的那瓶创伤药,将冰凉的药膏涂在月宁背上的伤口之上,“这玉肌膏果然乃前朝宫廷的方子,不过涂了几次,便有这般神效。” 月宁闻言,身子一震,猛的回头,看向那农妇,只见那农妇一脸笑意,目光炯炯的注视着她。 今日早朝之时,众大臣又一次恳请宁王登基,继承大统。宁王再三推辞,终究把那些老臣压了下来。不知何时起,曜国上下早就传遍了徽宗被掳,宁王顾念与徽宗的兄弟之情,不肯逾距称帝,只肯代为监国的消息。 宁王走在勤政殿通往御书房的路上。便见几个小太监小跑着将廊上的菊花撤了下去,还有一个笨手笨脚的绊倒在廊下的草地之上,手里捧着的竟是前些日子宁王命太监撤下的绿菊。那绿菊被压在那小太监身下,花瓣落了一地,就连那福寿万代的青瓷花盆也碎得到处都是。宁王站定,看着那小太监一身狼狈,小太监慌忙的爬起来跪下,全身止不住的颤抖。这时,一太监总管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宁王细看之下,原来是那日婉言拒绝替换绿菊的太监。 只听那太监尖声叫到:“狗奴才,笨手笨脚的,莫要冲撞了贵人!”那小太监闻言抖得更是厉害,拼了命的朝地上磕着头。那太监继而转身对宁王恭顺道:“奴才小路子,是安总管的徒弟,现在内务府当值。” 宁王淡淡的“嗯”了一声,见那小太监身下的绿菊早已破败不堪,随即幽幽开口:“皇兄不是独爱这绿菊?怎的花还开着便撤了?” 小路子看了一眼那绿菊,答道:“如今已近深秋,这绿菊娇贵,早就现了衰败之态,不若换上秋海棠,在这时节才最合时宜。” 宁王笑眯眯的看着那个还在磕头的小太监,“那这花砸的倒也不该罚了。” 小路子闻言,赶紧将那小太监拉起来,谄媚道:“主子爷您说得对,不合时宜的玩意本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宁王笑出声来,“你叫……” “小路子,奴才小路子。” “可是安公公的徒弟?” “是……安公公近来生病,还要养些时日……” “你这般机灵,往后便在跟前伺候吧。”宁王说完带着人离开。那小路子继续张罗着将廊上的菊花换成秋海棠。 宁王走在长廊之上,眼见着满廊的菊花迅速被撤下,艳丽的秋海棠瞬间摆满,仿佛在宣告着一个属于他的时代的到来。 蒋府已彻底解了禁制。蒋夫人坐在院子中,见将军府恢复了往日的景象,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蒋鲲随蒋夫人站在院子之中,他不是看不出宁王的狼子野心,可今时今日的局面,若宁王不登基称帝,那大曜十年前打下的江山定然悉数送回越国手中。 蒋夫人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安静的喝着茶。蒋麟早在撤了禁制那刻便出了门。蒋鲲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原本想走出那大门,想了想又将腿撤了回来。他走到蒋夫人跟前坐下,为自己倒上一杯茶。 “日前咱们就是因这茶获罪的,如今怎么又将它拿出来了?”蒋鲲不明白,看着蒋夫人有些疑惑的问道。 蒋夫人却笑了笑,“我也算懂你父亲这些年为何贪图享乐,终究是伴君如伴虎,如今喝这茶也算当得了。” 二人还在絮絮的说着话,便见一菜农打扮的妇人从后院走了过来,她不会讲话,只是拿手比划着什么,蒋夫人本还随意安然的姿态却突然变了,她略怔了怔神,随后站起,“你随我去账房拿银子吧。” 蒋鲲本就有些疑惑,才想开口让丫鬟带那妇人过去,就见蒋夫人径自带着那妇人朝账房去了。蒋鲲起了疑,悄然的跟在二人后面。只见蒋夫人与那妇人走到一处角落,那妇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竟是蒋夫人传递书信所用的那个。蒋夫人打开小瓶,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徽宗被救”,她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眼前猛然一黑,竟差点栽倒在地上,那妇人忙将蒋夫人扶住。 蒋夫人颤抖着声音说道:“这,这……这究竟是何人……” 此时蒋鲲再也忍不住,直冲出去,扶住蒋夫人,“母亲,究竟何事让您如此惊慌?” 那妇人见蒋鲲竟发现了二人传递书信,忙要离开,蒋鲲却一把拉住那妇人,“你究竟是何人!” 那妇人本就是个哑巴,被蒋鲲死死钳住,只得看向蒋夫人。蒋夫人站稳身子,整了整妆容,低低叹了口气,对那妇人说:“你同……你同我侄儿讲,务必要将徽宗杀死,切莫再让他逃了。” 蒋鲲自幼便听蒋夫人教导何为忠君,如今竟听蒋夫人与徽宗被掳脱不开干系,又听她说起“侄儿”二字,更是无比震惊。他本以为他的外祖父不过是一介乡野隐士,更是从未听蒋夫人提起娘家还有一个舅舅,如今突然听到陌生的“侄儿”二字,让他不由松开手,那妇人见状,慌忙的从蒋家逃了出去。 蒋鲲看向蒋夫人,心中万千话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张了张嘴,仿佛被点了哑穴一般,发出“啊,啊”的声音。蒋夫人心知徽宗若逃了,待他回了京城必将秋后算账,今日蒋麟站在宁王身侧,而蒋鹏定然与他被掳脱不开干系,若到时……蒋家只怕不止株连九族,就怕五马分尸也平不了这徽宗的怒气,那届时蒋鲲又当如何?不如借此机缘,告诉蒋鲲前因后果,若真有那一日,自己便是拼了命,也要将蒋鲲送去越国。 蒋夫人看向蒋鲲,还未说话,便听门口传出一个男子慌里慌张的声音,“老爷,夫人在何处?” 蒋夫人看了看蒋鲲,蒋鲲也知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便随蒋夫人回到前院,那男子便是蒋鹏的亲兵,这亲兵见蒋夫人走了出来,忙靠近蒋夫人与蒋鲲,低声说道:“二少爷让我给您带个口信,似有人去越军兵营营救皇上,二少爷问当如何处置?” 蒋夫人看了看蒋鲲,直言道:“叫鹏儿速派亲兵搜查边城周边,皇上已经被人救走了!” 那亲兵来不及去问蒋夫人是如何得知这一内幕,只得迅速策马出了城去。 第五章(4) 山雨欲来风满楼。三天了。距离徽宗被掳已经三天了。边城的太守府诸多将士仍然等待着越军前来合谈的消息。边城里里外外都陷入愁云惨雾,了无生趣。守城的卫兵也渐渐开始松懈下来,仿佛知道这边城已是越国唾手可得之物。 今日是蒋鹏当值,他站在城楼之上看着远方。给蒋麟的消息已传出三天,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之下想来已经那亲兵已经到了蒋府。若宁王能一举登基,便是他蒋家满门的荣耀了。他早就将亲兵下派到各个城门,若有人看到徽宗被人带回,定会第一个通知给他。 这时,那右都尉爬上城楼,走到蒋鹏身边,“我思考良久,还是应该同左右将军讲一讲……” 蒋鹏转过头,刚想与他说上几句,就听身边一士兵高喊到:“越军攻城了!” 谦城山庄的京城别院内,言梓谦颓然的坐在椅子上,一杯杯的喝着酒。京里沸沸扬扬的传着徽宗被掳,宁王即将登基的消息,他愤恨的将杯子扔到地上,“来人。” 小厮从屋外走了进来。“去拐子胡同找个姑娘过来。”说话时,郭川柏正路过房间的门口,听到言梓谦的话,见那小厮向门口走去,便走进屋内。言梓谦依旧一杯杯的喝着酒。 “现下血毒未清,庄主还是禁了女色吧。” “此番境况,我还能做什么?宁王若真继承大宝,哪里还有我谦诚山庄容身之地?”言梓谦此时只有满心的无力感,他瞥了郭川柏一眼,举起杯子又喝下一杯酒,“世伯,自幼你便教我忠君,可如今为了这忠君我王家的仇如何得报?” 郭川柏仍旧固执的说道:“庄主,我们尚可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言梓谦冷笑着拉开衣襟,鲜红的脓疱布满他的整个胸膛,“我这般模样哪还有什么时间从长计议?世伯,一直以来我都这般敬重你,可如今我怕是连命都快没了!王家满门只独留下我一人,忠君又有何用?” “可暗一与月宁二人还未回来。” “你又怎知他二人没有死?”言梓谦焦躁的狠狠拍了桌子一下,又站了起来。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对郭川柏怒目而视。郭川柏有些愣愣的看着言梓谦,言梓谦将衣服整理妥当,恰好此时那小厮带着一打扮妖艳的女子走进院内,言梓谦连看都没看,径自从那女子身边走过,小厮忙又迎了上去,言梓谦怒喝一声:“备马车,去宁王府!” 小厮忙跟上,那女子愣愣的看着郭川柏有些不知所措,郭川柏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回去吧。”那女子见足有十两银子之多,便也不管那些,调笑了一句:“大爷记得再来拐子胡同寻奴家。” 那郭川柏心中本就烦躁不堪,听那女子一言,便将心里的气都发到她的身上,爆吓一声:“还不快滚!”那女子见他气急,忙拿着银子走出了小院。 郭川柏拿起酒壶一饮而尽,他深感言梓谦在慢慢脱离他的控制,自言梓谦中毒后,他便慢慢看到了言梓谦的本性。他本就不是良善之辈,此番危及性命,才能看出他为达目的可以将任何东西都摒弃掉。或许在这个人心中,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郭川柏自嘲的笑了笑,也离开小院,向门外走去。 边城失守了! 自徽宗失踪以来,众人便已无心练兵,此时越国突如其来的攻城,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左右二路将军见众人士气低迷,甚至有些人竟要弃兵投降,便下令且战且退,带着十万大军退出边城,向边城以北的康城进发。右都尉心中更是烦乱,他见大军士气如此,即便退守康城也定然守不住,赶紧策马追上左右二路大将军。 “将军,那日我曾见一男子曾与我一同救过皇上,可皇上被掳后,便寻不到人了,我猜测,许是江湖中的侠义之士……”右都尉还未说完,便被右将军狠狠的踹到马下,此时已距边城有些距离,越国大军并未追击他们,这十万大军早已丢盔卸甲,队伍里还有些人在小声商议着如何逃离战场。 左右两位将军齐刷刷的看向摔到士兵身上的右都尉,“你怎不早说!” 那右都尉忍着身上的痛,喃喃道:“我,我是怕万一那人并未营救皇上,我说出来……” 右将军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更是愤恨不已,抽出身上的马鞭,一下子抽到右都尉身上,左将军见状忙拦了下来。 左将军高喊一声:“停!”大军顷刻便停了下来。左将军细细思量,身后士兵不知前方发生何事,不停的窃窃私语。左将军看了看右都尉,转头便对右将军说道:“速速派人回京,只说有江湖人士救出圣上,但却不知所踪,叫人再派些兵马来增员!” 右将军却疑惑的问道:“你又如何得知圣上被人救了出来?” 左将军将马头转回边城的方向,笑道:“你我已等了三日,越国并不曾派使臣前来商议,你我屡次派人去越军大营,那元帅都闭门不见,此次他们又突袭边城,定然是圣上被那位少侠所救,他们越国失了筹码这才不得不继续攻城!” 右将军闻言,心下稍慰,“那皇上此刻……” 左将军却叹了口气,“到了康城后,你我各派五千精锐出城搜寻,定要将皇上平安带回!” 黄昏的小村自有它的一片安宁,月宁坐在竹椅上,看着太阳缓缓落下,红霞满天,不远处的人家渐渐炊烟袅袅,小院里有几只散养的鸡,一点点的琢着地上的稻谷。暗一走到月宁身边,将一件斗篷披在月宁身上,“都快九月了,即便是南方,入了夜也会有些冷。” 月宁慢慢站起,回头看着暗一,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暗一穿着粗布衣裳的模样。暗一虽不及言梓谦那般俊美,可长久以来的暗卫训练,身上自然带着几分坚毅与果敢。月宁站起身,便见暗一看着自己的眼神格外温柔,暗一自然的拢了拢月宁的斗篷,“今日我随李大哥下地干活,看见村子东边有一片麦田,你若能走走了,明日我带你去看看。你自幼便在山庄和京城,定然没见过麦田,倒是真真应了胡仲弓的那句‘山列翠屏开户牖,麦翻黄浪滚田圩’。” 月宁见他兴致极高,也歪着头开口问道:“你还会种地么?” 暗一却憨憨的笑起来,“我哪里懂这些,不过想到日后与你在这里落户,也跟着李大哥学学,到时种些庄家,养些牲畜,也算自给自足。” 月宁听他这般说,愣了愣,她本以为依暗一的性子,定然会以山庄大事为重,可他却真的要与她留在此处,心中不免有些暖意。“你,你可知若是留在这里,定然不会像山庄一般,你学了这么多年武艺,果真甘愿留在此处么?你父母也之仇便不报了么?……” 暗一却笑笑拉她走进屋内,正色道:“宁儿,你可知那日你说要同我留在这,我有多欢喜么?你我一同长大,我父母虽是王家的家生子,随王家奔赴刑场的那一刻,我便再也不能用从前的名字。幼时,你在山庄内同我说话,为我起名,唤我翌哥哥,我便立下誓言,这辈子定要护你一世安好。” 月宁的手被暗一攥得紧紧的,她看到暗一直直的盯着她,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本以为那声“翌哥哥”不过就是幼时一个荒谬的称谓,并没想到这对暗一而言,竟有着别样的意义。 “我虽自幼被王家送到山里接受最严苛的训练,他们都曾告诉我,作为暗卫,心里只能有主子,万不可对女子动什么感情。可宁儿,每次我去京城,不论多晚你都会在院内等我,我受了伤,你便去求最好的金疮药给我,你替我做衣裳,为我洗手羹汤,我……我只知自己配不上你。” “翌哥哥……” “那日,我听庄主说,这次你同我来边城,便是为了让你接近皇上。我便时常想,你如此才貌,便是入了宫,也定然会被皇上爱重,总比,总比跟了我这个无名无姓的奴才要好上百倍……可这一路,我却也想明白了,若你真的去了宫里,日日为庄主传递消息,伴君如伴虎,若稍有不慎,便是丢了脑袋的大罪。皇宫内院勾心斗角,你又如何能安然一生?到时候我又能怎么才能护住你?” 暗一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月宁拉入怀中,月宁紧紧的贴在暗一的胸膛上,嗅着暗一身上的气息,她是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靠着暗一这么近,暗一从来都颇为守礼。虽自幼常伴她身侧,却始终都如兄长般对她多加照怀。若不是此番二人共同历经生死磨难,沦落至此处,她也不会知道暗一竟对她藏了这样的心思。那日她与暗一说,想与他在此处共度余生,不过是厌倦了京城里的纷争罢了。可见暗一如此情深,她反倒有些茫然无措,不懂如何回应。 月宁不否认自己对暗一的感情。他们与言梓谦一同长大,言梓谦本就是山庄少主,她便与暗一更亲厚些。她本就早慧,知道自己于言梓谦而言不过是棋子一枚,此前又被言梓谦拉住挡刀,她更是不屑于言梓谦的为人。暗一一路对她保护有加,如今又对她说了这番话,她心下委实感动。 “宁儿,你先歇歇,我去帮李家嫂子弄些菜来。” 暗一逃也是的走出屋子。月宁走到桌边坐下,身上还残留着暗一的余温,她红着脸,手止不住的在桌上敲着。她从不知道男子的身上竟会如此温暖,即便如今暗一走了,也烫得她心尖发热。她默默回忆起暗一的话,心中不由有些雀跃,若是同他在这里一世…… 她走到门口,远远看到暗一从缸里舀出水,清洗蔬菜的模样,夕阳的余晖打在暗一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身上的杀意与习武人特有的刚毅也淡了几分。暗一站在李家嫂子旁边,将洗好的蔬菜递过去,又拿着碗筷从厨房内走了出来,他远远的看到月宁倚在门口看着他的样子,傻傻的笑了笑。月宁见他冲自己傻笑,又忙将自己缩回屋内,脸上更是通红一片。 这本就是普通人最最平凡的生活,男耕女织,随遇而安,可对于月宁和暗一而言,若无此番经历,二人必是日日生活在京城的尔虞我诈之中,想着如何为王家复仇,想着如何经营山庄。 “若是在这一世也不错。”月宁歪着头,看着暗一将碗筷放下,走出去的模样,轻轻的说了一句。暗一闻言,脚步定了定,脸上绽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走出房去。 第五章(5) 蒋麟摇晃着脑袋回到蒋府时,蒋府上下一片寂静。天色渐沉,月朗星疏,蒋夫人手撑着头闭着眼假寐,月光打在她的衣衫上,凭空减了几分她往日的冷淡。虽人至中年,可岁月似乎格外善待她,她身上更带着几分成熟妇人的妩媚。 蒋麟晃晃悠悠的走到蒋夫人身侧,刚要开口说话,蒋夫人便睁开眼睛,闻到蒋麟一身酒气,不禁皱起眉头,默默离的更远些,“鹏儿来信了。” 蒋麟坐在石椅上,自顾自的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喝下一口蹙起眉。“府内的丫鬟婆子也该换换了,如今咱们蒋府可是今非昔比了,怎能如此怠慢?这茶水都凉了,也不见人来换换!” “皇上被人救走了。”蒋麟还在自顾自的说着话,蒋夫人淡淡的开口,瞬间将蒋麟的话堵在嘴里,蒋麟瞪大了眼睛,拿着茶杯的手不住的抖着,而后更是用力的将那杯子捏成了两半,蒋夫人嘲讽的瞥了他一眼,他站起来,抖若筛糠。 “夫人,夫人,这,这可如何是好?对,对,我要去宁王府!”说完,也不顾被瓷片割伤的手,匆忙的就要向门外走,蒋夫人忙拉住他。“你去了宁王府又要如何说?” “当然是叫宁王早日继承大统,莫要再等了!” “这只是其一。”蒋夫人淡淡的开口,蒋麟却愣了愣,“其二便是让宁王速速将左右二路将军撤回,换人去戍边。” “这……这又是为何?” “这带兵打仗本就倚重主帅,若主帅不在,军心定然散乱,即便那左右将军有心寻主,可军令已下,这一来一回,那徽宗又娇生惯养,如何不会客死异乡?” 蒋麟想也不想,直接冲出府去,只高声道了一句:“我去宁王府!” 蒋夫人也没有动静,只是坐在原处看着月亮,站起身来,也跟着向门口走去。 蒋麟到宁王府时,已近深夜,言梓谦的马车依旧停在门外,他敲开门,却听那小厮说宁王留宿宫中并未回来,便又策马向宫内跑去。 徽宗被掳的消息已然在宫内传开。安公公走在去勤政殿的路上,此时已近子时,他却刚刚得知宁王并未出宫的消息。他早就不复徽宗在时的模样,脸颊深陷,眼眶发青,原本合身的內侍服在他身上竟像个宽大的口袋。自徽宗失踪后,他便清楚的知道,若宁王登基,自然没有再叙用他的道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自然会晚景凄凉,如今便是很好的证明,往日耳目遍布宫中,各宫各殿每时每刻都做了什么他都事无巨细样样清楚,可如今,宁王本不该留宿,却直到宫门下了钥,才得知宁王仍在勤政殿内批阅奏折的消息。 他走到殿外,只见他的徒弟小路子殷勤的伺候在宁王身侧,他理了理宽大的衣服,将身子躬下,拘着礼一路走进大殿之内,那小路子见他进来,研墨的手顿了顿,低声向宁王说道:“安公公来了。” 宁王抬起头,看着安公公,只见安公公弓着身子,眼睛看向地下,无比恭顺,“奴才见勤政殿还有人伺候,便过来看看。” 宁王放下笔,声音慵懒且随意的道了句:“这么晚了,小路子你怎地不告诉本王,如今宫门下了钥,本王便在这将就一宿吧。” 安公公抬起头,看向小路子,只听他笑着答了句:“主子爷在批阅奏章,奴才怎敢多言。” “本王不过代皇兄理政,日后皇兄从越国回来,本王还是要将这皇位还给皇兄的,下次莫要如此了,没得失了礼数。”宁王轻飘飘的回了一句,又继续看着桌上的奏章,安公公却不动,依旧弓着身子站在大殿之下,“安公公可还有事?昨儿个刚听小路子说,你感染风寒,这几日便不用你伺候,安心养着吧。” “奴才……” “安公公,本王谅你是皇兄跟前的人,便多言几句,如今皇兄身陷囹圄,你自该多替你主子祈祈福。小路子,送你师父去休息吧。” 小路子闻言,笑着将安公公请出殿外。“安公公,往后有咱家伺候在主子爷跟前,您便多种种花,养养草,也不枉您与咱家往日的交情。”说完,小路子头也不回的走回殿内。 安公公站在殿外,狠狠的咳了几声,头也有些晕眩,他扶着大殿外的望柱稳住自己,周围的几个小太监见他如此并未上前搀扶,哪怕他差点栽倒在地,他们也恍若未闻。此时,蒋麟大步流星的走进宫内,看也不看他径直走进殿内,他踉跄的从门口走过,恰好听到蒋麟的一句:“皇上被人救走了!” 两日后,传信兵带着左右将军的书信回到京城,边城失守、徽宗或许被江湖人士救走的消息终于传入京内。宁王勃然大怒,怒斥左右将军不及早将战报传来,以致朝中上下人心涣散,连带士气低落十万大军竟也能惨失边城。着人将左右两位将军速速带回领罪,派陈帛展领兵五万前往前线,夺回失去的城池。又下令前方左都尉蒋鹏领精兵五千寻找徽宗下落。 陈府,陈帛展站在院中,擦拭着铠甲。陈清珃拿着宁王的调令,微皱着眉头,似乎想要看透这旨意背后的意图。 “若真如那左右将军所言,皇上被江湖人士所救,那他为何没有返回大营?此番宁王调你去前线,又撤回左右两位将军,这一来一回用了这些时日,怕是皇上早已凶多吉少。既然如此,你到了战前,便只消带兵打仗即可,切莫派人寻皇上。” 陈帛展闻言依旧不理,继续擦着铠甲,银白的铠甲早已被他擦拭的透着寒光,可他依旧不满意似的继续擦着。陈帛忻见他如此,不由冷笑着。 “爷爷也是为了你好,大哥,过几日宁王便登基了,你若如了他的愿,定不会亏待我们陈家的。” 陈帛展闻言,手略顿了顿便继续整理着头盔上的璎珞,淡淡的开口:“既然舅舅让我去南征,那我便领兵将丢了的城池抢回来,旁的我也不消在意。” 蒋麟此时大笑着走进陈帛展的房间,“如此甚好,你我与宁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前你因我颇受牵连,如今我求了宁王让你带兵出征,你多立些战功,往后我若当了三军统帅,当然不会慢待我的亲外甥!” 陈帛展恭敬的给蒋麟让出位置,又替他倒了杯茶。“舅舅所言极是,孩儿往后还要仰仗舅舅。” “我此次来你府上,也是要再嘱托几句,你去了那康城,便带好兵,打好仗,不该你管的,便莫要过问,日后宁王荣登大宝,舅舅在殿前等着喝你和鹏儿的庆功酒!” 陈帛展笑着举起茶杯,恭敬道:“那便借舅舅吉言,孩儿定会凯旋而归!” 两日后,陈帛展带兵出征,宁王与众大臣在殿前遥遥相送,那老李将军走上前去,握住陈帛展的手。陈帛展高声说道:“李将军放心,我定不会让那越贼占我大曜一城!” 说罢,陈帛展翻身上马,向宁王、诸位大臣抱拳告辞,大军出城。 李将军遥遥的看着大军离开的方向,暗暗紧了紧手中的字条,又站回众大臣之中。 那宁王见李将军一直遥望大军,便开口道:“李将军可是担心圣上?” 却见那老李将军摇头,“老夫不过感慨不能再上阵杀敌罢了,若老夫年轻个十年,自会请缨将那越狗打回洛水!” 宁王闻言“哈哈”大笑,“李将军拳拳报国之心,着实让本王敬服!” 李将军忙恭声道了三句“惭愧”。众人离开演武场。李将军坐入轿子之中,将那字条看了一眼,便又撕碎吞进肚子,而后闭着眼睛,哼唱起京剧的《满江红》。 第六章(1) 九月的洛水附近,天气还不冷,微风吹过,带着淡淡的泥土的气息,村里的男人们一早便到田里耕作。秋天到了,麦地变成金黄的一片,沉甸甸的麦穗坠下来,风一吹过,发出簌簌的声响。不远处便有一片油菜花,自村民定居此处,那片油菜花便长在那里。村里的男人如约定好一般,从不会动那片花田,偶尔回家,还会采上那么两朵,别在自家婆娘的发鬓之间。 这日,月宁提着篮子走到李家的田地边,李家大哥和暗一二人正在田里将成熟的麦子拿镰刀砍下。月宁将篮子放在地上看了一会儿,便看到不远处的花田。她久居京城,从未见过油菜花,本想过去,但却看见几个村里已经及笄的还未出嫁的女子在那花田边玩耍。她虽在别院负责将暗部的消息整理送去山庄,但终究也是个深闺女子,且身份尴尬,与她同龄的女伴更是少之又少,她也从不肯同京城那些闺秀结交,自此也熄了去花田边玩耍的心思。 那几个女子见月宁一直向花田的方向看,便起身过来邀请月宁同玩,起先月宁还颇为自矜,但她到底还是年幼,玩了一会便同他们慢慢熟悉起来。那几个女子一直养在乡间,且村里家家户户都彼此熟悉,便将他们教养得纯善憨直,她们见月宁长相可人,声音软糯,便对她更是喜爱。 暗一休息时,只看到篮子放在田边,却不见月宁,便四下寻找。寻到花田旁,远远便见月宁施展轻功,脚尖轻踩花田跳着舞。月宁本就自幼拜京城名师习舞,腰肢柔软,此时施展轻功,加之玩耍间本就想舞蹈一番,行动间更是恣意洒脱。她轻功一般,但胜在身法轻盈,脚尖就地一点,片片花瓣随着衣摆在下旋转,月宁相貌出众,一身粗布衣裳也难掩其姿容秀丽。月宁脚又一蹬地,凭空旋转起来,远远看见暗一,赶忙飞身而下,站在人群之中灿然一笑,高声唤道:“翌哥哥!”暗一更是痴痴的看着她,眼睛连眨都不眨。 周围几个女子看着暗一痴痴的模样,都大笑了起来,“宁儿妹子,你的翌哥哥来寻你了!” 月宁闻言羞红了脸,众人更是笑闹起来,月宁追着她们在花田间嬉笑打闹,暗一看着月宁如此自在,便更坚定了要留下的心思。 众人起哄般拉着月宁,将月宁推向暗一,“快快,快去寻你的翌哥哥!”竟将月宁推了个踉跄,直接趴在暗一怀里,二人又触电般分开,皆扭过身去,红着脸低下头。众人见此更是笑闹作一团,就连周围干活的乡民也跟着善意的起着哄。 暗一拉着月宁走回李家的田地,为她倒上一碗水,月宁依旧红着脸,默默接过水碗,低头喝着水。暗一悄悄走到她身后,将一个木制的发簪拿出来递到月宁跟前,月宁微微愣住,拿着那发簪怔怔的看着暗一。 暗一红着脸,“不过是个小玩意,到底不比你平日在山庄戴的那些精致……” “可是你自己做的?” 暗一点点头,月宁欢喜的打量着发簪,发簪虽是木制的,小小一根却能看出雕刻者有多么用心,发簪之上刻着三朵小小的油菜花,就连花蕊也雕得清晰可见。月宁将发簪插进发间,娇声问:“好看吗?” 暗一点点头,眼睛里的爱意喷薄而出,挡也挡不住,目光火热的看着月宁。月宁被他看了一会儿,脸又变得通红,随后又跑向那群女子,远远的冲暗一喊到:“翌哥哥,这是我戴过最好看的簪子了!” 清风拂过,将月宁细碎的青丝吹到脸上,暗一此刻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容颜俏丽的女子,直到她跑远,才回过神来。 陈帛展携大军终于到达康城,蒋鹏站在大军最前等待着陈帛展。蒋鹏看到陈帛展进城,凑过去,傲然道:“我父帅可好?” 陈帛展看了他一眼,却不说话,自顾自的向前走去。蒋鹏见陈帛展落了他的面子冷哼一声,朝旁边的亲兵说:“不过是我蒋家的外戚,待我回京领了功,看他还敢如此!” 陈帛展恍若未闻,转身看向右都尉,“在何处议事?” 那右都尉忙带着陈帛展向太守府走去,“将军请随末将来。” 一行人终于走进太守府。蒋鹏竟先行做到最左边的位置,虽没有坐到上位,可陈帛展还为落座他便坐下,已然是失了礼数,众人皆知陈帛展乃蒋麟外甥,也不敢多言,尴尬的看着陈帛展,陈帛展也不理会,径直走到上位坐下,看也不看那些武将。那些武将心中暗暗鄙夷,只觉陈帛展不过是蒋家养的一只狗罢了,可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陈帛展见众人散漫的坐下,“嘭”的一声,狠狠将那桌子拍成两半,高声道:“皇上失踪,连失四城,朝廷养兵千日,你们就是这样报效朝廷的!” 众人闻言微微愣了愣,却看那蒋鹏依旧吊儿郎当,“表哥,你要打回边城,跟我们兄弟说了便是,都是自家兄弟,何故一来康城就耍你的官威?” 陈帛展依旧不回话,继续看向右都尉,“边城是如何失守的?” 右都尉本就年纪不大,此次是他第一次领了右都尉的官职带兵出征,见陈帛展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也不敢怠慢,忙回道:“皇上失踪,士气低落,加之越军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左右将军怕出兵抵抗会伤了皇上性命,便领兵退守康城……” “那你们又是何时得知有人去营救皇上的?” 右都尉闻言嗫嚅着,“那人曾随我一同营救皇上,皇上被掳后,那人便失了踪,后来左右将军曾多次派人合谈,都被越人拒之门外,我,我才同左右将军讲,许是有人将皇上救了出来……” 陈帛展闻言,狠狠的瞪向右都尉。“你为何不早说!” 右都尉只得支支吾吾道:“末将怕那位少侠不过逞一时之勇,哪里知道他还真的去救了皇上……” “你去领一百军棍!” 陈帛展刚说完,蒋鹏便开口道:“表哥,你莫要为难他了,是我拦着他不许他同左右将军说的,你可是还要连我一并罚了?” 陈帛展看向他二人,那右都尉跪在地上,脸上早有悔意,蒋鹏却依旧坐在椅子上,时不时的拍拍铠甲,悚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陈帛展继续问道:“皇上的亲兵可在?” 那亲兵头领闻言走出来单膝跪地,“末将在!” “皇上是如何被人掳走的?你不能护主,可知罪!” 那亲兵头领闻言,依旧跪的笔直,“末将自会去领二百军棍,可末将要说,若不是蒋都尉,皇上也未必会被那越狗掳走!” 陈帛展闻言,淡淡的“哦”了一声,那亲兵头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继续道:“那日,蒋都尉屡次高呼皇上,这才引得越人注意,我怕是蒋都尉与那越人早有勾结,今日,我三百亲兵都可作证,若将军包庇,我三百亲兵宁以死明志,也不愿尔等贼人逍遥法外!” 陈帛展站起来,慢慢的走到那亲卫军头领面前,那人依旧跪的笔直,昂起头目不斜视的死盯着陈帛展,陈帛展抽出手里的剑,架在那人脖子上,细密的汗珠从那人头上流下,他仍然昂着头,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你说的可是真的?” 屋内静的几乎能听得清每个人的心跳声,蒋鹏站起身,走到那头领跟前,弯下腰,看着他,“是又如何?我不过忧心陛下一时情急罢了,即便回了京,宁王也会好生嘉奖的!表哥,既然他想死,便杀了他!”说完狠狠的拍了拍那亲兵头领的脸,高声笑了起来。 右都尉等人看着这一幕,忙站起身来,“蒋鹏!我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你竟与那越人勾结起来害了皇上,你……” 右都尉的话还未说完,只见陈帛展掉转剑身,直直的刺进蒋鹏的心口!血从剑上一点点的滴落,蒋鹏转过身,看向陈帛展,“你,你……” 陈帛展将剑狠狠的抽出,又向蒋鹏的脖子刺了一剑,血登时喷了出来,蒋鹏软软的倒在地上,至死都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屋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右都尉不敢再说话,脸色惨白的退了几步,想要离蒋鹏的尸体远些,他看向陈帛展,始终猜不透陈帛展究竟是怎样想的。陈帛展从怀中拿出一方丝帕,将剑上的血擦了干净,而后将那丝帕扔在地上。众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看着已经死透的蒋鹏更是不敢多言。 “你二人,各自下去领一百军棍。”陈帛展将剑收了起来,淡淡开口。那右将军与亲兵头领不敢不服,皆单膝跪地领命。“明日,你带三百亲兵与五千精锐出城找寻皇上与那位义士的下落,务必仔细搜寻!” “末将领命!” “右都尉。” “末将在!” “后日随本将军一同攻回边城。” “末将领命!” 陈帛展站起身,走到蒋鹏的尸首旁,“来人!”门外两名陈帛展的亲兵走了进来,看到蒋鹏的尸首皆愣了愣,陈帛展冷言道:“封锁城门,将蒋鹏头颅悬挂于城楼之上,蒋鹏五百亲兵小厮统统处死,若谁敢向京里透露半句,这便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听后,不禁心口发凉,陈帛展也不多言,直接走出门去。待陈帛展离开,众人放觉自己的衣衫已被冷汗打湿,陈帛展如今铁拳铁骨铁石心肠下,他们方看透这少年将军并非与蒋麟同一鼻孔出气。 那陈帛展走出太守府,远远看着康城的城楼,拿出一块玉佩,唤了贴身的小厮过来耳语几句,那小厮闻言策马奔出城去。 第六章(2) 通往康城的官道上,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在路上走着。官道上都是边关战前的流民,唯有少数人同他一样,向康城走去。男子被灰尘弄了满脸,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舔了舔干涸皴裂的嘴唇,摇晃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水壶,又忍了忍,慢慢走向路旁的树荫下。拿出一张饼子,细细的嚼着,此时一队官兵路过,他压了压自己的斗笠,将头埋的更低。 两个流民走到他旁边那颗树下坐下,“我看大越又要打回来了,皇帝都被那越人掳走了……” “我听说,皇上可被人救走了啊!” “哦?” “你不知道,我那当兵的大舅子说了,当时有个侠士潜入越人的兵营,将皇帝救走了,只是一直被人压着不说罢了。” 二人还在说着什么,那男子掀开自己的斗笠,那二人还在高谈阔论,可男子却无心再听,直接站起身来,羸弱的身体背起包袱,继续向康城慢慢走着。 那队官兵看见他背着个大包袱,竟走上前去,一把将那硕大的包袱扯了过来,“这里面是何物!” 那男子也不开口,对那官兵怒目而视,带头的官兵冷哼一声,自顾自的将包袱打开,看那包袱里只是一些寻常衣物,不过布料和做工皆非寻常,便又看向他腰间的钱袋,那官兵看了左右两眼,左右两名士兵忙上前将那男子拿住,那官兵直接将他身上的钱袋摘了下来,见里面不过几两银子,眸光微闪,狠狠的将那男子踹倒在地,周围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他们不过是边城跑出的流民,害怕被征兵打仗这才逃了出来,途中官兵劫道的事情屡见不鲜,看见了绕道便是。 那官兵将男子的袍子扒了下来,终于在外衫的夹层里寻到几张银票,“这就当你孝敬大爷的,免得你去边城将这银钱送给越狗!” 那男子此时衣衫不整,浑身的泥土,连斗笠也掉到地上被那群官兵踩烂,可他始终都没说话,他将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污垢,踉踉跄跄的爬了起来,站的笔直,看着那群官兵拿着银票吆喝着走远,这才走到散乱的衣物旁,一点点将衣服捡起,拂去尘土,折叠整齐又放回包袱里。原本坐在树下的那二人看他如此,走过来,将水壶递给他。“小哥,你喝口水吧,看你拿了那许多银票,也定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劝你一句话,莫要往南边去了,南边战事紧张,你过去会被抓了壮丁充军的。” 那男子接过水壶,却没有喝,只是倒在帕子上,仔细的将脸上的黑灰擦了干净,又恢复了原本的面貌,这人竟是安公公! 安公公将水壶还给那男子,“劳烦小哥,此地离康城还有多远?” “你要去康城?前些日子我们路过康城,康城城门都封了,不许进出,我劝你一句,还是别去了吧!” 安公公闻言,愣了愣。那日陈帛展随大军开拔,趁宁王等人去演武场之际,他便偷偷的遛出宫来。一路风餐露宿终究是比大军还要慢了些时日,他听到康城封了城门的消息,心里一阵阵不安。此前蒋麟进宫,他便知道蒋家傍上了宁王这棵大树,蒋鹏在康城守城,陈帛展又去康城为将,那皇上恐怕更是凶多吉少。他咬咬牙,想起宫里的那一幕,将包袱系紧,朝那二人笑笑,继续向康城的方向走去。 如今已近九月,很快便要到月宁的生辰。当年月管家便是九月初三捡到月宁的,从那之后便把九月初三定为月宁的生辰。今年月宁就满十五了,往日在京城,女子十五便是要行及笄礼的,因此十五岁的生辰也格外重要些。 可现在二人流落在这小村之中,自然不能同京城一般,找一些有名望德行的贵妇做正宾。这日,暗一走到厨房,见李家大嫂生火煮饭,便开口问道:“嫂子可知这附近何处能买到好些的头面首饰?” 李家大嫂知道暗一素来待月宁极好,笑了笑道:“离这最近的便是边城,再远些的康城也能买到不错的首饰。但前方正打着仗,那日我见你们一身血污的进村,还是莫要去了吧。” 暗一想了想,“过几日便是宁儿的生辰,今年她刚满十五,要行及笄礼,我虽不能给她世家贵族的笄礼,但也该送她一套头饰的。” 李家大嫂闻言,也不顾得是在做饭,在门口舀出水来,仔细的将手洗净,从屋里的箱子最低层,翻出了一个首饰盒。细看之下,那首饰盒竟用了极好的木料,李家大嫂打开首饰盒,从最低层拿出一套精致的白玉头饰,那白玉极为通透,被雕刻成牡丹的模样,在牡丹的花蕊处,还有一点红。 李家大嫂将这头饰推给暗一,“你看这套如何?” 暗一还未细看,便知这套首饰价值不菲,他不敢接过,只是看着李家大嫂,那李家大嫂笑笑,将那套首饰放在首饰盒中,递给暗一。“这套首饰送给你们吧。” 暗一闻言,慌忙道:“这可使不得,大嫂,这,这太过贵重了!” “不过是些薄礼,你与宁儿妹子来这村里便住在我家,也是你我的缘分,我……自幼身子不好,多年无子,也亏得你大哥体谅……那日你带月宁妹子来,她长相着实讨喜,我时常想,若有个女儿像她一般乖巧,倒也不错……” 暗一闻言,心下不免有些动容,看了看手里的首饰,掏出怀中那块玉佩,交给那李家嫂子。“我与宁儿日后便定居此处了,这玉牌……留着也是无用,今日便当做回礼送给您吧。” 李家大嫂笑着应下,将那玉牌放好,“这正宾和赞者,我去同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讲一讲,若她们愿意,倒也不算委屈了宁儿妹子。” 暗一赶紧谢过李家大嫂。李家大嫂也不再客气,转身回了厨房。 暗一拿着首饰盒走回屋时,月宁正拿着布料为暗一做衣裳,见暗一回来,忙将那衣裳放下。她看暗一手中拿着首饰盒,便开口问道:“这是何物?” 暗一却笑着将那首饰盒放到外间的小榻边,这几日,暗一便是独自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的。“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月宁看他打着哑谜,也不恼,只是也跟着笑起来,暗一坐到月宁旁边,拿起桌上还未缝完的衣裳,笑问道:“可是给我做的?” 月宁嘟着嘴,看向暗一,“你送了我簪子,我当然要回礼了。” 暗一将那衣服放下,伸手勾住月宁的手指,“不过是回礼么?” 月宁红着脸,看向他,“终日见你穿李大哥的衣裳,如今外面打着仗,我便问李大嫂借了几块布料做给你。你我日后要常住在这里,也该做些衣裳换洗的。”说着,月宁又站起身,将未缝完的衣服对着暗一比量起来,“往后你莫要再去做饭了,我背上的伤好了,我去帮李大嫂便是。村里的男人都不进厨房,你往后也莫要去了。” 暗一听着月宁絮絮的说着,却丝毫不觉得烦闷,往日在京城,二人从未像现在一般闲来说着这些家长里短,如今美人在侧,为他料理家事,他只觉有了归属,伸出手将月宁的手紧了紧。“你每日只消等我回来便好,你自幼在京城被人伺候惯了,还是我来煮饭吧。” 月宁的手被暗一攥着放在自己的胸口,她歪着头,看着暗一,“那我做什么?” “你啊,每日等着我,若无事便去和李大嫂他们说会话。若真觉得闷了……” 月宁笑着问:“若真觉得闷了又如何?” 暗一将月宁猛的一拉,直接拉入怀中,贴着她的耳边,轻声道:“若觉得闷了,便给我生个娃娃,日日陪你玩耍。” 月宁整张脸涨得通红,赶紧抽出手,向后退了几步,“你,你,你浑说些什么!” 暗一见月宁一脸娇俏,心中更是压不住那团火,直接将月宁抱住,“还有几日你便及笄了,宁儿,你可愿嫁给我?” 月宁红着脸,讲不出话来,笑嗔了一声“才不”,便小跑着逃出房门。 暗一见她红着脸跑了出去,也不追,看着桌上还未做好的衣裳,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京城别院的药房内,郭川柏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株顶端带红的植物,怔怔的看着桌上的药材。屋内只燃了一支蜡烛,仅能照清郭川柏的脸。门突然打开了,郭川柏慌张的将手中的植物扔在桌上。那人低叹了一口气,拿出火折子,将屋内的灯燃亮。是言梓谦。 “世伯为何不掌灯?”言梓谦戴着面具,坐在郭川柏对面看着他,又看了看满桌的药草,“可是找到解药了?” “解药里的药材都在这,这几味都是补血补气的,这几味怕只是为了混淆方向的,最后那味药才是关键。”郭川柏起身,打开窗子,定定的看向窗外。“可我还是不知最后一味到底是什么。” “宁王……仍旧避而不见。”言梓谦看着桌上的草药,也不去看郭川柏,只是淡淡的开口。“我已派人去边城找寻圣上下落。世伯,是我错了。” 屋内格外安静,外面下起雨来,秋雨在这夜里也多了几分寒意,屋内只能听到外面大雨的声音。郭川柏转过身子,此时言梓谦已经将脸上的面具拿了下来,而今他的脸上竟也布满了鲜红的水泡,“庄主还是该放宽心思,我定会想出解毒的法子。” 言梓谦将面具拿在手上,“那便有劳世伯了。”说完便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他行至门口,又停下脚步,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郭川柏,轻轻的说了句:“我怎会忘了我王家的仇。”说完抬脚离开了药房。 郭川柏依旧站在窗边,伸出手,雨水一滴滴的落在他的手上,他恍惚间仿佛听到一个女子幽幽的弹唱。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郭川柏突然大笑起来,“他忘了又如何,没忘又如何?身处高位,锦衣玉食,美女环伺,瑾儿,你说这泼天的富贵究竟是登云梯,还是困龙潭?”言罢,他又坐回椅子上开始将桌上的药材扔进罐子里碾成细末。他又想了片刻,才将那株顶端带红的植物扔回药格中,接着继续碾磨药材,而脸上却露出诡异的笑。 第六章(3) 九月初二,陈帛展带领十五万大军攻下边城,越国边城的守军拼死抵抗,奈何矅军撤退之时早已把城内粮草洗劫一空,越国与曜国隔水而治,粮草运送本就颇为困难。几番进攻之下,终被曜国拿回边城。 陈帛展带着诸位将军回到边城。边城内早已饿殍遍地,他们虽只做了十年的曜国人,可矅军连续多日将这边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越国的十万大军粮草早已成了问题,饥饿之下,便有官兵带头挨门挨户的搜刮粮食,加之矅军临走之时已带走城内大半粮草,城内居民更是岌岌可危。陈帛展看着原本还算富饶的边关小城变成了这幅模样,心下有些不忍。忙令人设了粥棚,将粮食分发给众人。 九月的江南,虽不再酷暑难当,可却开始阴雨连绵,以至多地积水颇深,而一些山脉甚至出现滑坡,众人早已认为徽宗遇难,陈帛展来到康城之后,便想借助陈家的在边关的势力寻找徽宗下落,但却得知陈清珃下令不许给予任何帮助。本要一起而来的三个将军,一个称病在家,另一个虽赶到康城却终日庸庸碌碌,只等着陈帛展拿主意。 右都尉有勇无谋,亲兵头领日日寻找却终不得线索,陈帛展头疼的揉了揉眉间,忽然他随从的小厮跑了过来,对他耳语几声,他闻言,快步走出粥棚。 蒋府,蒋夫人走进蒋鲲的书房,蒋鲲一杯杯的将酒灌进嘴里,他本就不好酒,如此猛喝,很快就被酒气顶的咳了起来,蒋夫人叹了口气,走到他身后,拍着背帮他顺着气。蒋鲲却一躲。蒋夫人伸出去的手僵了僵,又讪讪的收了回去。 “鲲儿,你可是在怪娘?” 蒋鲲举起酒壶,“咕嘟咕嘟”又灌下几口,酒顺着他的下巴洒的全身都是,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模样颇为凄苦,“我从未怪过母亲。可母亲,我自幼你便教我忠君爱国,又教了我兵法谋略,可你告诉我……”他向前走了几步,踉跄间,蒋夫人想要将他扶起。他又一甩身子,陡然拔高声音:“我是越人还是曜人?我该忠哪个君?又该护哪个国!” 蒋夫人颓然的看向他,“鲲儿,娘……也有自己的难处。早在太祖皇帝登基便命世家望门的嫡长女必入凤曌阁,张家乃越国开国老臣,若我不去,张家必定因我失了满门荣耀,这些年来,我虽为不满嫁与你父亲,可也从未慢待与他。” 蒋鲲摇摇头,看向蒋夫人,蒋夫人脸上已满是泪水,他从未见过母亲哭泣的模样,只以为她是铁娘子,却不知她也有无助的一面。 “鲲儿,你自幼在我膝下长大,怎会知日日心惊胆颤的感觉?当年我入凤曌阁,亲眼见一阁中女子,只因恋上了阁中安排给她的相公,不肯为阁中窃取消息,便全家都被削了官职,父母兄长被密谋杀害。你可知我日日担惊受怕,就怕万一哪日我走错半步,都会将张家逼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蒋鲲听着蒋夫人的话,虽然只是只字片语,但仍依稀可以猜测到凤曌阁究竟是怎样的残酷。蒋夫人顿了顿,将脸上的眼泪擦了干净,看向蒋鲲,“母亲不盼你能原谅我,只想着,若有朝一日,蒋家真的蒙难,你可以随你舅舅去越国……” 蒋鲲本想说什么,闻言至此,直接挥袖向门口走去,可他远远听见蒋夫人的叹息声,又止住脚步。“你若想做什么去做便是,你本就不是我曜国中人,我没什么可指摘的。” 蒋夫人看着蒋鲲出去,终究还是忍不住,流下清泪。 月宁刚刚起身不久,还在吃着清粥小菜,李家大嫂带着一群村里的女子走了进来。暗一见状,忙站起来,走到外间,将首饰盒拿出来,交给她。李家大嫂笑笑,暗一点点头,将碗里的粥喝了下去,便走出门去。 屋内只剩下月宁与村里的几个女人,那些女人见月宁吃完,驾轻就熟的将桌上的碗碟收走,月宁疑惑的看着他们。李家嫂子将月宁拉到铜镜前坐下,将她梳好的垂挂髻打开,用一个精致的象牙梳子一点点的为她梳着头发。她将首饰盒打开,月宁一下子便愣住了。 “这是……” “这套白玉牡丹头面虽是旧物,可胜在做工精致。”李家嫂子说完,手艺灵巧的将月宁的青丝挽成发髻。“是月翌同我们讲今天是你及笄的日子。正宾找的是郭奶奶,她虽年近七十,可也算得上我们村子最德高望重之人了。十年前,她夫君死了,两个儿子也死在战场上,孙子媳妇在路上南迁的路上走散了,全家只独留下她一人,虽算不上福寿双全,但论起往日在京中的地位,便是前朝太后也要敬她三分的。” 月宁听至此处,本想答话,可李家嫂子却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你想说什么。前尘往事罢了,忆起来倒也有些伤人。既已决定留居这个村子,便不要管,不要想,不要问。那月翌待你极好,若你父母泉下有知,也定然是极欢喜的。” 月宁颇为复杂的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这是她第一次将头发挽成发髻,她头发本就浓密,加之李家大嫂手艺灵巧,竟让她比以往平添了几分小女人的媚态。李家大嫂在她眉间贴上花钿,打理妥当后,又让身后的两个嫂子将衣服拿了过来。“我们乡下地方,本就没时兴的料子,就拿了件旧衣裳,你试试看。” 月宁在众人服侍下将衣服换好。衣服样式极为庄重,布料上也被绣着精密繁复的花纹,颜色虽有些旧了,可看得出主人用心保管过这衣裳,就连衣服上的绣线也不过是褪了些颜色罢了,竟丝毫没有磨损。 李家嫂子将月宁衣服拉平,转了个圈,满意的点了点头,便牵着月宁的手向村里走去。 此时村里也搭好了台子,月宁复杂的看向李家嫂子,李家嫂子笑笑,拉住月宁的手:“我们也只能如此了。” 月宁走到台上,一鹤发童颜的老妪迎了上去,抓住她的手,月宁低低的唤了声:“婆婆。”那老妪点点头,将月宁搂住,颤抖着嘴角,仿佛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出口的不过两个“好”字。 村里的男女也不去下地干活,都围在台子周围,暗一站在人群最前面,看着台上的月宁。 老妪作为正宾,慢慢走了上去,月宁跪坐在后面,看着那老妪颤抖着身子,慢慢向前走,她虽年迈,可声音依旧洪亮,开口所言显然也是读书识礼之人。“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暗一见这及笄之礼竟比往日京城世家贵胄的更要细致,台上的诸人皆礼数周全,隐隐竟觉更像些官宦家眷,不像乡间教化,再看周围男子,无不目光肃穆,连幼童也颇懂规矩,皆站的笔直,也不吵闹。暗一忽觉这村子定有秘密。 台上已经开始为月宁戴上发簪,白玉发簪更衬得月宁姿容美艳,礼成后,众人又都送上贺礼,暗一随月宁一一道谢,又谢过那老妪,回到家中。 月宁将那些贺礼打开,暗一在旁细看下,那贺礼竟不乏前朝古物,即便是所送绣品,竟也无比精致,不输宫廷绣娘所制。暗一心下更是起疑,月宁却如往常模样,欢喜的将这些谢礼放好。暗一细细思量后,本想对月宁说说此间的怪异之处。却见月宁对他盈盈一拜。 “翌哥哥,我从未想过,我的及笄礼会这样郑重,宁儿谢谢你!”月宁红着眼眶看着他,加上一身衣裳还未换掉,脸上也被李家嫂子涂了胭脂水粉,更显几分楚楚可怜,暗一便也不忍再说下去,只得将她扶起。 “这些村民如此待你我,日后我们定居此处,定要好好谢过他们。刚刚郭婆婆还常唤我去他家作伴呢!” 暗一笑着摸摸她的头,可却发现以往柔润的头发被人梳成高高的发髻,“我去谢过李家大嫂再回来。”说完暗一便走出门去。月宁远远看着暗一,又将那白玉牡丹簪摘了下来放在心口,眼里的泪水终究流了下来。 李家大嫂此时也换回了粗布衣裳,依旧像以往那般在院内喂鸡,整理晒好的稻谷。暗一走过,接过耙子,学着李家大嫂的模样细细的筛着稻谷。李家嫂子见他过来帮忙,便准备去做别的,却听暗一说:“今日的笄礼竟不输京城的世家贵胄,嫂子如此尽心,小弟谢过。” 李家嫂子心思剔透,不用想便知暗一此番定然对他们的身份起疑,直言道:“你我与这村里的人别无二致,不过有缘聚于此处,都是些可怜人罢了,那些过往,便留在村外吧。” 暗一看着李家嫂子脸上依旧挂着熨帖的笑,只得说:“是在下多言了。” 李家嫂子看了看暗一,“无妨,每个来此处的人,都有他的故事,他们不想讲,我们便也不会问,日子久了,从前便也都忘了,留下的不过是乡野村夫,无甚可在意的。” 暗一不知如何回答,怔怔的看着她,回忆起在这村里,张家大哥颇通武艺,二人上山狩猎时,箭法竟不逊于他;吴家爷爷在村里设了个私塾,不过乡间私塾,他每每路过之时,听到吴家爷爷讲书颇有见地;他随李家大哥去田间干活,众人休息之时,李家大哥竟也能讲出不少奇闻异志的故事…… 仿佛村中每个人皆有不俗的来历,暗一思及至此又嘲讽的笑笑,他和月宁又何尝不是厌了那尘世的汲汲营营再躲藏在此处的?暗一本就极聪敏,想到方才那场及笄礼颇有宫廷威仪,便想到这群人兴许是前朝遗老。他们对自己和月宁这般好,便也放下戒备,不再问。那李家嫂子说的没错,日子久了,从前的过往又算得了什么? 月宁走出门去,见暗一在在帮李家嫂子收拾稻谷,走了过去,“我去郭婆婆家送份谢礼,很快回来!” 第六章(4) 陈帛展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看着边城内的一切默默不语,如今距徽宗失踪过了近一个月之久。众人皆相信徽宗与那位侠义之士早已没有了生还的希望。蒋麟几次三番的来信,希望陈帛展找到两具不明死尸伪装成徽宗的尸首。蒋鹏的死还未传到京城,可陈帛展知道,若再拖下去,定然会有人将他杀害蒋鹏的消息上报给蒋麟。他已经不能再借助陈家的力量,徽宗的亲卫早已将边城附近搜遍。陈帛展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杀死蒋鹏,可若不杀死他,这边城的诸多将领又如何为他卖命,众人又怎会尽心寻找徽宗下落? 他看了看天,又要下雨了。九月的边城虽酷暑不在,却开始阴雨连绵,多地积水颇深,而一些山脉甚至出现滑坡,众人早已认为徽宗遇难,但陈帛展依旧游走于各个村落,试图找寻徽宗消息。 这日,陈帛展又带亲卫出门,哪知走到半途却天降大雨。众人只好就近找到一处破庙。 “这狗日的鬼天气……”一亲卫拂去铠甲上的水珠,恨恨的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这破地方真他娘的冷……”众人咒骂着,终于在一处不漏水的地方坐下。 “兄弟们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了。”陈帛展示意众人坐下,又抱拳向众人鞠了一躬。陈帛展的亲卫共七人,众人见他小小年纪便将部下管制的服服帖帖,虽训练时格外冷厉,一丝不苟,可闲下来时,却与众人打成一片,从不自持身份,便更加欣赏他,随他几经生死,早已是可将生死依托给彼此的好兄弟。此时见没有外人,众人说话也不再顾忌。 “将军,我们连寻多日,皇上怕是……” 亲卫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草垛里传出稀稀疏疏的声音。陈帛展目光微寒,起身拿剑挑起干草,发现竟然是一个半大孩子躲在草垛之中,手里拿着一条精致的缨络,惊恐的瞪大双眼看着陈帛展,身体也不住的颤抖。 哪知陈帛展却一把将那孩子拽了出来,将男孩手里的缨络夺了过来,仔细的查看起来。“说,这缨络哪来的?” 哪知男孩张大了嘴只发出了呜呜的声响。“是个哑巴。”亲卫冷哼一声。 “这璎珞是皇上随身玉佩上的,这手法只有宫里的绣娘才会。” 众人围了过来,小乞丐顺势爬回草垛中,将干草盖在身上,身体不住的抖着。 “近日山洪多发,或是被困在哪处也未可知。” “我们派出去的人都死在这附近,怕就怕皇帝被其他人掳走了……”这人刚说完,便看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乞丐,刚要拔剑将他杀了,却被陈帛展拦了下来。 “只是个乞丐罢了,算了。”说完,陈帛展踏出庙门,见雨停了,便随众人离开了破庙。一行人走的匆忙,谁也没发现小乞丐已经爬出草垛,若有所思的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安公公走在泥泞的路上,他身上早已破败不堪,原本就消瘦的身子如今更是皮包骨头一般,硕大的包袱被流民抢夺的只剩几件衣裳,身上的银子银票早就被抢光了,他一路上和那些流民一样,啃着树皮,喝着雨水,终于来到边城。他知道半个月前,边城终于又被陈帛展打了下来。他走遍了康城附近的村落,可仍未发现徽宗的踪影。 这日,他如往常一般来到流民常聚集的一处树洞之内,有不少流民仍害怕边城再次沦陷,因此就算陈帛展收复边城,仍旧有不少流民三五成群的聚集城外的破庙、山洞之中。 安公公刚刚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山洞,门口是流民们从不远的河边打回来的水,他取了一碗走到山洞的最里面的角落里坐下,将包袱抱的更紧,畅快的喝下几口水,便听到不远处一个女子跟她的男人说着话。 “你知不知道?吴家妹子他们家藏身的山洞里有个人整日来挑三拣四,连打水都不会,上次那好容易猎来一只鸡,他竟嫌弃烤糊了!”那女人撇撇嘴,颇有些厌弃的啐了一口。 “都是逃出城避难的,想来也是城内大户人家子弟,怎会同我们这些人一样?那鸡他们是哪猎来的?我也去那周围转转,咱们也打打牙祭!” 安公公听罢,便知道那人许是徽宗了。城外山洞颇多,隐藏在各个山洞中人在城里便是邻居或亲属,他也是路过某处山坳时,恰巧遇到晕倒在树边的一个大叔,他救了那大叔,随后在那大叔的指引下来到这个山洞之中。 此时,他前些日救起的大叔走了进来,先是将怀中干裂的窝头放在洞口,随即又拿了两个走到安公公身边,递了一个给安公公。 安公公忙接过馒头,“大叔,若没你的照拂,我怕是早死了。” “当日我晕在路边,不是你救了我,老汉可早就去见阎王咯。” 山洞中的众人见安公公与那老汉吃起了窝头,便走到洞口,各自取食。安公公看了看洞中诸人,笑问道:“大叔真是有办法,在这乱世还能寻得到食物,若是没了你,我们这些人怕是要饥一顿饱一顿了。” 那老汉闻言,爽朗的笑了笑,颇为自傲的说道:“我本就是陈家的奴仆,当然知晓他们何时将卖不出的食物扔掉,这几日陈家大少爷带兵打回了边城,城里的陈家饼铺也开了张,我白天回城去,多带些干粮回来,若哪日战事又起,咱们也不用再受牵连!” 安公公恭维几句,那老汉愈发得意起来,安公公见老汉被自己哄得愈发服帖,想了想才问道:“大叔,你可知附近还哪里有安置流民的山洞?我有个兄长,早前我与他走散了,想来许是也该被附近流民救起,怕是在别的山洞……” 那老汉眸光微闪,想了想便道:“这附近还有两处山洞,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 安公公连忙称好,将手里的窝头就着凉水咽了下去,蜷缩在山洞之中。那老汉见他睡下,看了一眼手中一口未动的窝头,起身向洞外走去。 是夜,月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暗一在外间听到月宁的动静,便问道:“可是睡不着?”月宁听到暗一的问话,拿起床边的衣服,披在身上,走了出去。 暗一见月宁出来,忙将衣服披上,从床上坐起。 “是有些睡不着。李家大嫂他们送了咱们这些贵重的东西,你,你便不疑心么?”月宁歪着头看着暗一,暗一笑笑,拉着月宁的手让她坐在床上。 “你我也是从京城而来,他们也并未问过咱们的过往。我见今日那及笄礼,他们规矩甚好,还颇有前朝仪态,想来定是前朝官宦的家眷了。他们对你我没什么坏心,咱们还想那些做甚?” 月宁愣了愣,看着暗一,轻声道:“翌哥哥,我以为你是暗卫出身,反倒会更谨慎些……” 暗一搂过月宁,冲她笑道:“李大嫂说的没错,前尘往事不过是过眼云烟,自你我在这小村住下,这世上便没有暗一,我不过是你的夫君,明日我便去找李家大嫂,咱们也请村里的老人做个见证,我再去请郭婆婆做媒,万不可委屈了你。” 月宁看着暗一,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暗一的脸上显得格外柔和,他早就没了暗卫的冷厉气质,此时的他,眯起眼睛温和的笑看着怀中的月宁,仿若月宁便是他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月宁将头靠在暗一身上,听到暗一继续说着:“……再等个几年,山庄里的人都以为你我死了,我们便偷偷回去拜祭一下月伯伯,他将你捡回山庄,养你到大,我们成亲之时他却不在了,到时候,我们带上孩子一同去看他,他泉下有知也定然会替你高兴的。” 月宁从不知暗一可以如此心思细腻,竟也想到她过世多年名义上的爹爹,心下更是感动,她看着暗一,手紧张的攥紧衣襟,开口道:“我……” 暗一听她开口,便低下头,看着怀中的月宁,月宁此时小脸涨得通红,暗一只以为她害羞,便转了话题,“对了,那日你我被掳,在越军大营,我醒来时你不在身边,被那白袍将军带走,回来时他对你颇为敬重,你可是对他说了什么?” 月宁微微一怔,“我,我说咱们是谦诚山庄的人,他本有意结交庄主,只是说待他将边城打下来,便放了咱们,还托我跟庄主说,他越国有意结交……” 暗一听罢,知道谦诚山庄富可敌国,那越人定是动了结交的心思,况且前尘往事,他们早就不再为山庄效命,更不再多想,将月宁抱起,走向屋内放在床上,又将被子盖在月宁身上,“早些睡吧,明日我便去求郭婆婆为咱们做媒。” 月宁点点头闭上眼睛,只听暗一离开房间,朝外间的小榻上走去,一会也盖上被子。她睁开眼,低低的叹了口气,一夜未眠。 第六章(5) 京城的金銮殿内,老臣们已彻夜跪在殿外,宁王独自坐在殿内。郑忠跪着向门口爬了几步,声音凄惨道:“王爷,为保国祚,还是早日登基吧!已经一个月了!请王爷莫要管那凡尘礼数,早日登基吧!国不能一日无君啊——” 殿外的老臣已跪了两日,他们平日里锦衣玉食惯了,哪里这样长久的跪过,如今一个个都面如菜色,有几个身体都直打晃。郑忠见大门久久不开,不禁叹息,心中暗怪宁王太重规矩,忽听后面“嘭”的一声,还未来得及回头,便听一人高呼:“王大人晕倒了!” 大殿之门陡然打开,便见宁王一身华服站在门口,众人都愣在当场,大殿之外静的可怕,宁王灿然一笑,“是本王执着了,那便依诸位所言,为保祖宗基业,择吉日登基吧。” 众人闻言愣了愣,忙继续跪下叩拜,三呼万岁,那晕倒的王大人也被太监抬了下去,路过宁王跟前时,王大人睁开眼睛,冲宁王眨了眨,并无丝毫虚弱疲累之态。 钦天监很快便择了吉日,宁王于十日后祭祖登基。圣旨下后,朝堂上下终于安稳了下来。一早便将宁王登基的榜文贴在了京内各处。 蒋府内,蒋麟大笑着从门外走了回来,见蒋夫人在院内侍弄花草,忙走过去拉住蒋夫人,蒋夫人冷淡的看了他一眼,他却颇不在意,大笑着说道:“宁王十日后便要登基了,你我的好日子要来了!叫上鲲儿,我们今日出去吃顿好的,也不枉这些日子长困家中,受了这许多委屈。” 蒋夫人看向蒋麟,也颇为欣喜,她本就做好了打算,若徽宗回来,便将蒋鲲秘密送去越国,在她兄长家住下,又有她父母的照拂,依着张家的在越国的地位,她的鲲儿日后定会青云直上。如今,她知道宁王登基,想到一家人整整齐齐,还能更进一步,她还能看到蒋鲲娶亲生子,也是心中颇感命途多舛,高高兴兴的应下。 那夜,月宁与暗一二人谈完话后,第二日一大早暗一便去郭婆婆家求了她做媒,郭婆婆本就极喜爱月宁,见暗一与月宁二人虽逃至此处,仍颇为守礼,三媒六聘样样不落,心中更是对暗一生出不少好感,当日便去了李家向月宁提了亲,李家嫂子待月宁与暗一二人如同亲子,更是为了他们忙前忙后。 这日,李家嫂子便同她男人准备去边城为二人婚礼采买些东西。李大嫂坐在木板车上,李大哥推着她,二人逛在城中的闹市里,边关局势已经稳定,越国几次进攻都被陈帛展挡了下来,如今阴雨连绵,便也熄了战事。两军也趁此机会休养生息,边城内也渐渐热闹起来,街上的商铺也重新开张。 “这宁儿妹子大婚,定要将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若是往日的时候……”李大嫂还没说完,便被李大哥喝止。 “休要再提什么往日,你我前半生受了这样多的苦,宁儿妹子与那月翌还年轻,不比咱们过去,在村里留下也好,免得走了咱们的老路。” 李大嫂叹了口气,看到一家卖布的铺子,忙叫李大哥停下。二人挑挑拣拣许久,将采买的婚礼用品堆了慢慢一个板车,这才出城向村子走去。 亲兵统领已经连续多日在外搜寻徽宗的下落,周边的村落他几乎都找了遍,他嘴里起满了水泡。他颓然的和属下歇在路边,远远便看到李大哥和李大嫂推着板车走了过来。李大哥二人越走越近,亲兵统领看到二人的板车之上有办喜事用的龙凤烛台还有几匹红布,心下暗暗起疑。周围的十村八店他都已搜过了,并未看到有哪家近期准备办喜事,想来这二人所在的村子,定然藏在山坳之中,忙迎上前去。 “二位可是附近村子的?” 李大嫂与李大哥见亲兵统领这一身打扮,心中不免有些紧张,李大哥忙将李大嫂藏在身后,“对,我夫妻二人就住在这附近的村子,官爷可有什么吩咐?”李家大哥弯着腰,颇为谄媚的从板车上拿下一盒子点心,递给那亲兵统领,“这是咱们孝敬几位官爷的。” 这亲兵统领见李大哥如此,也放下心来,将点心递给身旁的属下,又问道:“见你二人眼生的紧,我们这些日子搜了附近的村子,可没听过谁家要办喜事。” 李大哥与李大嫂二人对视一眼,李大哥忙道:“我们村子不过十几户人家,许是大爷还未搜查过去吧。” 那亲兵统领“唔”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你二人可见过两个男子?一个二十七八的年纪,皮肤白皙,身高不足七尺,另一个十八九岁的年纪,身高七尺,胳膊受着伤。” 李大嫂听来,便想到这人说的胳膊受伤的男子便是暗一了,想也不想便道:“我们没见过!” 那亲兵统领见她脱口而出,颇为急切,便知他二人可能心中有鬼,“今日既见了你二人,我们便去你们村子走一趟吧。” 李大哥二人只得推着板车,慢慢沿着路走着,二人心知不能将这队官兵带到村子,若真的带去,莫说是月宁与暗一被抓,就连村内的秘密也定然会暴露出来。那李家大哥略想了想,忙嚷嚷起来:“哎呀你这婆娘!给我妹子绣龙凤被的金线你竟忘了买!” 他夫妻二人相伴多年,自然有了默契,李家大嫂赶忙说道:“那趁着天色不晚,再回去一趟!” 李大哥忙从怀中掏出几块银两,放在亲兵统领手中,“官爷,我这婆娘忘性大,我们还有些东西要采买,就不陪官爷了,若官爷想去我们村子,沿着这条路下去,过了那处林子便是了。” 二人忙推着板车要向边城走,那亲兵统领收起银子,看了看那二人,忙道:“站住,我随你们二人去!” 李大哥听罢,只得叹了口气,决然的看向自家娘子,“我随官爷先回去,你去将金线买回来,省得误了官爷的事” 李大嫂摇着头,死死的抓住李大哥的胳膊,怎么也不放开,李大哥见状捏了捏她的手,怒喝一声:“还不快去!我看你就是不想我家妹子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说完便将李大嫂狠狠地推在地上,李大嫂抹了一把眼泪,定了定心神,向边城的方向走了过去。 李大哥心下稍稍安稳,理了理衣裳,推着车和亲兵统领答着话。“这婆娘,自嫁到我们家就与我家妹子不合,若不是我随她来采买,指不定买些什么回去!” 那亲兵统领“哈哈”大笑,“你对你那妹子还真是不错。” 李大哥笑笑,“我从小就没娘,将我妹子拉扯长大,哪能平白让人欺负了去!这婆娘,就是欠打!” 这几个亲兵听他这么说,也跟着“哈哈”的笑了起来。那亲兵统领听言,也道了句:“做男人的,定要振振夫纲,哪能让个婆娘欺负自己亲妹子!” 众人一路上有说有笑,这李大哥本就善于言谈,更把那几个官兵哄得极为高兴,众人走了约莫有了半个时辰,李家大哥突然捂着肚子,“官爷,小人去方便一下。”亲兵总管见他这般,忙挥挥手让他快去,李大哥忙跑进树林。众人也找了棵树,坐下休息。 亲兵总管走到板车前,闲极无聊,翻看着车上的货物,他身边的士兵看到,撇了撇嘴,小声道:“这人真是极疼他妹子,这布料都是极好的。” 亲兵总管闻言,“哦?”了一声。那士兵看他问起,忙搭起话来,“您看这料子,可是上好的蚕丝,小人家中原就是卖布的,这一匹布,想来也要值个几十两银子呢!” 那亲兵总管细细摸了摸料子,心下想了想,道了声“不好”,赶紧向树林中跑去,竟发现李大哥跑了! 亲兵总管忙高呼一声:“来人呐!”众人闻言,也不再嬉笑,赶紧向林中跑去。“赶紧给我搜!” 李大哥死命的向林子深处跑去,他想了想,自己这么跑下去,定然比不上那些会拳脚功夫了得的官兵,他看向树上,赶紧爬了上去。他刚刚爬到树梢,便听到大队人马搜索的声音。他赶紧屏住呼吸,将自己藏在叶子之中。 “他娘的,这人定有可疑,怎地跑的这么快!” “我看了这人根本不会功夫,定然跑不了多远,咱们好好找找,兴许就在附近。” 众人就在树下细细的搜查起来。李大哥紧紧的抱住树枝,不敢有任何动静,这群人搜了一会儿又向前走去,李大哥赶紧长舒一口气,却也不敢爬下树去,只得继续挂在树上,想等着那官兵走远些再回村子。哪知这时一只硕大的猫头鹰飞到他隐藏的树枝之上,见他藏在树顶,歪着头,盯着他看着。这树枝本就不粗,李大哥怕树枝禁不住重量,忙挥手驱赶那猫头鹰,可猫头鹰气急,飞起来连叨了他几口!树枝随着李大哥的动作忽上忽下,渐渐支撑不住,发出“咔咔”的响声,李大哥为躲那猫头鹰竟没发现树枝要断了! 那树枝终于断裂,李大哥顺着那树掉了下来,那树本就不高,加上地上长满了青草,摔下来也并不疼,可声音却极大,那队官兵听到后马上跑了回来,李大哥也来不及躲,生生被那队官兵抓住。 “你还想往哪跑?”亲兵统领猛喝一声,李大哥却丝毫不怕。“快说!究竟见没见过那两个人!”李大哥仍旧不说话,亲兵统领怒极,高喊了一声:“来人!” 李大哥却开了口,“怎么?官爷是想杀了我,还是想如何?不如烫块烙铁吧,滚烫的烙铁,贴在咱们身上,斯拉一声,我疼急了,兴许会说一说。”那亲兵统领闻言愣住,李大哥继续开口:“哦,这附近也没有烙铁,那官爷便捡些细一点的树枝,记住,一定要细,狠狠的扎进咱家指甲里,十指连心,那叫一个疼!” 那亲兵统领被挑衅的青筋暴起,拿起刀,抵在李大哥脖子上,“你就不怕死?” 却看李大哥笑笑,道:“我怎会不怕死?这大好的河山我没见过,我还没带我家娘子出去游玩过,不过终日躲在这山里……罢了罢了,芷儿,是咱家对不住你,咱家先去了!”说完脖子一发狠,生生撞到那刀上,登时断了气,就连亲兵统领也来不及将那刀子收回。 亲兵统领气急,忙令人检查他的衣物,想寻些蛛丝马迹,找到那村子,却听一士兵大叫了一声,亲兵统领怒喝道:“又怎么了!” 那士兵颤抖着声音回到:“这人竟是个太监!” 第六章(6) 李大嫂抄小路赶回村子,便开始挨家挨户的将村民聚集起来。众人来带村口的老槐树下,李大嫂抹着眼泪,看向暗一与月宁。“我……我今日和我家相公回村时途遇一队官兵,恐怕是朝着月翌和宁儿来的。” 众人闻言纷纷窃窃私语,村里的一些汉子站出来高声道:“咱们将月兄弟藏起来便是!” 李大嫂摇摇头,哽咽着说:“我家男人怕官兵来了村子,咱们村子的秘密便会公诸于世……只叫我一人回来,他,他怕是……” 众人听罢,人群陡然寂静了。暗一听言,赶忙站出去,“此时皆由我二人而起,嫂子,你与大哥莫不是为了我与宁儿,也不至会如此,你们赶快找个地方藏好,我去救李大哥回来!”说完便施展轻功消失在村外。 此时村里人陡然失了分寸,渐渐慌乱起来,村中最德高望重的便是郭婆婆了,她扶着月宁站出来,高声道:“村口的树林按着五行八卦摆了阵,官兵若过来,还能支撑些时辰,咱们赶紧收拾收拾细软,躲去后山吧!” 村民都行动起来,李大嫂再也支撑不住,眼神空洞的看着村外不言不语,月宁流着眼泪走到李大嫂身边,握住李大嫂的手,“嫂子,若不是我,大哥也不会……” 李大嫂擦了擦眼泪,慈爱的摸着月宁的脸,稳了稳心神,压下言语间的哽咽,轻声道:“你在这村子已经有些时日了,我们早就将你当成自家妹子。既是亲人,又何苦说这些见外的话。” 月宁紧紧拉住李大嫂的手,凄楚的唤了声:“嫂子……”李大嫂揉了揉月宁的头,站起身,带着月宁回家收拾细软准备跟着村民向后山撤离。 暗一一路疾行,按着李大嫂所言向主路走去,终于在村子相反的方向,看到了李大哥早上推去采买的板车。附近没有人,官兵早已不在,他看着板车上的东西,轻轻摸着大红的喜布,还有那精致的龙凤烛,便猜测李大哥与那队官兵在这附近发生了纠葛,就连这板车也被人丢下,他忙向林中跑去。 暗一在树林间奔跑,沿着地上砸乱的脚印一路跟了过去,远远的便见到李大哥绑在树上,身体已经被脖子上的血染了通红。他赶紧跑了过去,发现李大哥的身体已经凉透了,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搜的乱七八糟,他忙将绳子解开,将李大哥放下。 李大哥瞪大了眼睛躺在满是落叶的地上。这不是暗一第一次面对生离死别,可这一个月来,李大哥与李大嫂对他更是如同亲弟,就连李大哥此番罹难,也是因他而起,他狠狠的将拳头砸在那颗树上,落叶掉了一地,也盖在了李大哥的尸首上。 暗一跪下来,重重的向李大哥磕了几个响头,将他的衣衫理的更加规整些,在整理裤子时,竟发现李大哥是个太监!他早就猜测到这村子里都可能是前朝遗孤,如今更是笃定,李大哥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村子才有此劫难,心中对他更是敬重。他抱起李大哥的尸首,向村子的后山跑了过去。 安公公随着老汉在附近的山上攀走,还剩最后一个山洞了,前面几个都没有徽宗的消息。他在心中不停的祈祷,最后的山洞一定要寻到徽宗。 老汉拉着安公公在山中攀爬着,安公公已然累的气喘吁吁,那老汉依旧气息平顺,他拉了安公公一把,安公公冲他笑笑。 “很快便到那山洞了,你那兄弟若不在那里,也可能随着流民去了京城吧。”安公公喝下水囊中的水,摇摇头,喘着大气,“不会,他……他定然不会独自上京的。” 那老汉眸光微闪,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将安公公拉起来。“走吧,很快便到了。” 二人终于到了最后的山洞。安公公也顾不得身上的擦伤,赶紧走进洞中,那老汉将粮食放在洞口的大桶里,众人看老汉来了,都迎了上去。安公公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一眼便看到山洞最里面有一男子蜷缩在一堆破衣服中,他赶紧走上前去,将那人翻过来,哪知那人又将衣服蒙在脸上,安公公轻轻唤了一声:“主子?” 那人身体震了震,猛然转过身坐起,看着安公公塌下的脸颊,声音喑哑的轻轻说了句:“你……”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徽宗此时一身衣服破败不堪,脸上都是灰尘,胡须留了老长,头发也因长久没打理打了结。安公公忙递了两个稍好些的白面馒头给他,只见他狼吞虎咽的将那馒头咽了下去。此时那些流民都领了吃食缩在山洞里,那老汉走了过来,看安公公给徽宗一点点的理着衣服头发,便开口问道:“可是寻到你家兄弟了?” 安公公忙点了点头,“劳烦大叔了,这位便是我家兄长了,我们准备今日启程,寻家里的亲戚去了。”老汉点点头,看了看徽宗,只见徽宗正襟危坐,闭着眼等着安公公为他打理,便冲他说了一句,“你家这兄弟,为了寻你可找遍了这附近的山洞。” 徽宗睁开眼睛,看了看老汉,也不答话,站起身,抖了抖衣裳的尘土,走出山洞。安公公向老汉拘礼道谢,忙跟了出去。 安公公扶着徽宗向山下走着,二人皆没有说话。徽宗突然停下脚步,看了看安公公。“你是何时从京中出来寻朕的?” 安公公忙跪下,冲徽宗行了大礼,流着眼泪哽咽道:“万岁爷,奴才总算找着您了,奴才……奴才在京中听闻万岁爷失了踪,心下着急,那些老臣皆让宁王登基,我见京中形势复杂,不敢久留,也不敢和旁人说,便独自上路来寻您……” 徽宗看了看他,淡淡的说了声:“这一路也是苦了你。” 安公公忙摇摇头,狠狠的向地上磕了几个响头,“万岁爷,奴才愚钝,京中那般情势,奴才也信不过旁人,奴才,奴才四岁便被爹娘送到宫里,六岁被先帝送到万岁爷身边伺候,奴才,奴才不知没了您该怎么活……他们都以为万岁爷您去了,可奴才知道,万岁爷定然活着!” 徽宗看他言辞诚恳,道了句:“你又如何知道?” “万岁爷,奴才服侍您十年了,这十年来奴才平日里便只有您一人,奴才想着,若您真的去了,奴才也不能独活,跟您下去,再在地底下做一世主仆!” “那老汉说的不错,这一路苦了你,回了京去,朕定然要好好赏赐一番。” 安公公却摇了摇头,“奴才不过尽了自己的本分,奴才的师父说了,奴才们为了主子死,才是最大的荣光!” 徽宗站起身,不再说话,扶着安公公继续走下山去。 太守府内,陈帛展坐在前厅用膳。那随着安公公寻找徽宗的老汉走进堂内,老汉大喇喇的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酒水将自己的手润湿,又用湿漉漉的手揉搓着自己的颈部,猛然一拽,他脸上竟盖了一张人皮面具!这人竟是那日破庙之中拿着玉佩的少年!他脸上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看了看陈帛展,拿起小桌上的酒杯,“你,可记得我?”说完便皮笑肉不笑的大咧咧的坐在桌边,拿起陈帛展的酒杯喝了一口,“嗯,上好的竹叶青,喝这好酒,不配些小菜怎么行?”说完把酒杯放下,略带深意的看着陈帛展,陈帛展的小厮愣了愣,见陈帛展示意他下去,便道了声是,离开屋子。 屋子陡然陷入一片寂静,甚至连二人的呼吸声也听的一清二楚。陈帛展坐着把玩着酒杯,看着对面的少年从开始的一脸笃定到后面的坐立难安,他心里一阵冷笑,却依旧不动声色。终于,少年忍不住开口,“陈将军,若非……”话还没说完,陈帛展手里把玩的酒杯就咕噜一下子从桌上滚落到地上,一下子就碎了。 “尚二公子要说什么?”陈帛展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挂着讥诮的笑,一下子把少年堵得有些哑口无言。 “陈帛展,若不是我将圣上的消息告诉你,哪有今日这顿庆功酒!”少年冷哼一声,言罢,有些挑衅的面带得意的看着陈帛展。 “那我便谢谢尚二公子,公子请吧。”说完,陈帛展一摊手,指了指房门,少年呼吸一滞,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陈帛展,“你莫不是要过河拆桥?” “当日圣上如此落魄隐匿于慌庙,与乞儿争食,却被你看到,圣心难料,你可懂这个道理?” 少年虽涉世未深,却因是世家公子,一些话不必言明就了解其中深意,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可我终究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恩人?”陈帛展嗤笑了一声,“这天子的恩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说完站起身绕到少年身后,“天子的恩人,若非他知道当日帮他抢食的小乞丐是尚家公子假扮,而尚家世代为官,二房常年经商,虽不至于与我陈家或是谦诚山庄齐名,却也衣食无忧,而尚老将军八十大寿的时候,圣上甚至亲临尚府为其贺寿,你虽为二房之子,却也遥遥的见过圣上……”话还未说话,就见少年脸色惨白,原本挺直的腰板一下子瘫软了下来,陈帛展又如同鬼魅般,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叹了句:“这恩人,你可当得?” 少年一下子从椅子上滑落坐到地上,此时小厮拿着几个小菜进屋,刚好看到少年坐在地上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赶忙把酒菜放在桌上,将少年扶起来。而少年再也不敢直视陈帛展,只是战战兢兢的坐着半张椅子,两手不安的揉搓着,陈帛展泰然地坐下,拿起小厮新拿进的酒壶放在温水里细细的烫着,也不去看少年。过了片刻,陈帛展将酒烫好,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少年见状,连忙将酒杯又重新斟满。陈帛展满意的点点头,哪知少年倒酒的手忽然一滞,少年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怕是将军早就知道圣上的消息了吧,既然我那么容易的便找到了圣上,为何将军寻了那么多日却依旧不得其法?” “你倒是很机灵的……”陈帛展“呵呵”一笑。 “你就不怕我告到圣上那里去?” “怕就怕你没这个机会了。”说罢,少年只觉脖子上微微一疼,便失去了知觉,整个人瘫软了下来,面上泛起了红晕,“告诉老鸨,找几个姑娘好好地伺候我们尚公子!” 小厮忙拖着那少年下去。陈帛展拿起桌上的酒杯,痛快的灌了下去,咧着嘴,灿然一笑,“这皇上的恩人,又有谁敢当?你们呐,都去救皇上,他心气那样高的人,如今落魄的模样全让你们见了……”说完,手一用力,那酒杯顷刻成了粉末。 第六章(7) 月宁坐在山洞的角落里,此时已快入夜了,山洞更是有些寒意,村民们都不敢入睡,时刻听着山下的动静,生怕官兵们会杀到后山。月宁站起身,走到山洞口,山洞口刚好能看到小村的一切。昨日这个时候,村民们还围坐在一起,听着张家大哥讲着上阵杀敌的故事,村里的妇人们还在家里做着晚饭,如今,却只能蜷缩在这山洞中,啃着馒头,喝着露水。 月宁转过身,看向洞内颤抖着身子的孩子、妇人,还有那些时刻拿着武器的男人们。“扑通”一声结结实实的跪在了地上。所有人都回头看向月宁,离月宁最近的一个嫂子,马上起身想去扶她,可她却摆摆手,那嫂子只得站在那里。 月宁眼里含着泪,咬了咬嘴唇,高声道:“宁儿在此谢过各位了,这一个月来,若非你们照料,宁儿怕是早就死在这里……”说完又叩了几个头,“可宁儿不能再看各位因我担惊受怕,终日都在这里,等翌哥哥回来,我们便去找了那队官兵,宁儿不能再连累你们了……” 此时,暗一刚巧抱着李大哥的尸首来到了山洞门口,他轻轻的将李大哥的尸体放在地上,看月宁跪着,也跟着跪了下来。李大嫂看到李大哥的尸体再也支撑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山洞中渐渐出现了哭声,暗一握住月宁的手,紧了紧,温和的笑道:“你留下吧,那人定是知道了我是当日救走皇上的人,怕是要来寻皇上的,你留在这,他们找到我,便不会再来村子了。” 月宁坚定的摇摇头,脸上挂着泪水,却依旧笑着:“翌哥哥,宁儿要与你在一处。” 郭婆婆站起身,走到月宁面前,将月宁拉了起来,走出山洞,暗一见状,走到李大嫂跟前,跟李大嫂等人一一拜别。 山洞外,郭婆婆依着前朝宫廷礼仪向月宁拘了一礼,月宁慌乱的赶紧要将她扶起,却听她说:“公主,依着大越的规矩,臣妇确该行这一礼的。” 月宁后退几步,脸色发白的扶着石壁,有些艰难的回到:“婆婆,您依了这前朝的礼,可是怨我……” 郭婆婆摇摇头,安抚的拉过月宁,轻轻为她理了理头发,“公主,老身虽从最开始便不赞成你留在这村子,可你若执意远离这朝堂纷扰,老身也不便多说什么,当年老身等人来这荒村避世,也是厌弃了战乱纷争,想寻得一方净土,可您不同。” 月宁低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什么,那郭婆婆继续说道:“您有着大越皇族血脉,身上肩负着苍生社稷,怎可因儿女私情长留于此?我本想着在你及笄之时,用前朝礼仪告诫你,可你既然铁了心留下,我多说也是无用的。” 月宁凄然的笑笑,“婆婆……生于皇家,这命便不是自己的么?” 郭婆婆叹了口气,心中虽爱怜月宁,可仍旧狠下心,“你可知那白玉牡丹簪乃郭太后之物?”月宁点点头,郭婆婆见此,声音更是严厉了几分,“当年你父皇弃都南逃,郭太后一人留守皇宫,无非就是想保全大越最后的颜面。不想史官留下大越皇族弃城南逃的污点。李家娘子服侍过太后几年,她将这头面给你,你还不知她的深意么?” 月宁后退几步,“可婆婆,那我这一生就活该给做一枚棋子么?” “你是大越的公主!” 月宁落下泪来,戚戚然然的说道:“若可以,我宁可不要生在皇家。婆婆,你可知道,当初那项夫人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她跪下来求我,她想留下孩子的命,可,可皇兄却叫我杀了她……婆婆,起先我说留在此处,是因我不想翌哥哥去寻那狗皇帝,可留的久了,我愈发觉得他是真心待我的。你们为国尽忠,最后一批离京,如今只能留居此处,你们这般待我,我只盼着能护着你们,却不想管什么国仇家恨了……” 郭婆婆搂过月宁,低低叹了一声,“这便是你的命……” 月宁靠在郭婆婆身上,她知道此次回京,断然不会再回来了,便是自己与暗一想,依着京中的局势,言梓谦和她皇兄也定然不会放过他们二人,她只盼着若有一日真的复了国,报了仇,她可以随暗一二人回这荒村做一世夫妻,织布,种田,也断然不想再做他人的棋子。 月宁又想到出京之前,言梓谦所说,让她结识徽宗……她已及笄,若不能早日复国,只怕她皇兄也要将她嫁与曜国皇帝,做一名探子,那届时,暗一又该如何? 她止不住纷乱的思绪,身子不由的颤抖不已。前路渺茫,她既已选择了离开,回到那漩涡之中,便也管不得那些了吧。 她盈盈一拜,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脸上带着分不清真假的笑,对着郭婆婆说:“婆婆,宁儿回京了,往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今日就此别过了。” 安公公随着徽宗走了两日,终于走到了茂城内。徽宗思量许久,陈帛展乃蒋麟外甥,他二人自是不敢赌上这一把的,他二人本想去寻了茂城太守,联络京中的老李将军,可二人趁着月色行至太守府时,远远的便见到那茂城太守不知何时,竟被换上了宁王的亲信。二人无法,只得在城中先寻了住处。 二人走到了一处小巷中,徽宗皱着眉头,向安公公问道:“你这次出来,可带了银钱?” 安公公坐下来,从鞋里掏出一块玉佩,低声道:“主子爷,我出了京就被一队官兵抢了,如今只剩了这个。” 徽宗叹了口气,颓然的坐下,“小安子,咱们这次怕是回不去了。你可后悔?” 安公公摇摇头,“主子爷,奴才能跟您这么多年,是奴才的福气。奴才本就是个没了后的玩意,能跟着主子爷见识了这么许多,也不枉奴才活了一遭。只是主子,咱们即便是死,也要拉了那贼人一块陪葬!” 安公公咬牙切齿的说着,徽宗想到他不过是个太监,往后也定然只能倚重着自己,如今这走了一遭下来,也就唯有这安公公,才真的是可以信赖之人。他站起来,恨恨道:“小安子,咱们寻个地方将这玉佩当了,你说得对,即便是朕死了,也要体体面面的,拉了我那弟弟一块陪葬!” 暗一拉着月宁的下了山,走到边城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二人一路都没有说话,马上走到城门时,月宁站住脚步,拉着暗一,暗一拍了拍月宁的肩膀,拉起月宁的手,攥得更紧,月宁咬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垫起脚尖,狠狠的吻在了暗一的唇上。 月宁柔软的唇贴在暗一的嘴上,让暗一心中一震,那带着温热气息的一吻,颇有些决然的味道,月宁狠狠的压在暗一的唇上,暗一想要说话,月宁却更更用力的堵住他的嘴,暗一再也不做他想,主动的加深了那个吻,仿若二人早有了默契,一时间竟有些难分难舍。月宁更用力的将暗一抱住,仿佛要将自己融进暗一身体里一样。晨曦的光打在二人身上,周围的气温渐渐升高,让这二人更是难分难舍。 终于,二人分开,月宁渐渐的站直身子,笑了笑说:“咱们走吧。” 暗一紧紧握住月宁的手,轻声道:“宁儿,我此生定不负你。” 第七章(1) 边城的一切一如往昔。暗一走在宽敞的街道上,月宁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二人不再拉着手,如同未落难之前一般,恪守规矩。 二人来到太守府门口,暗一回头看了月宁一眼,可月宁却没有看他,径自走向前去,对守门的卫兵行了一礼,“官爷,我们有要事求见将军。” 那卫兵看月宁与暗一虽穿着麻布衣裳,可规矩却极为妥帖,定然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和小姐,也不敢怠慢,忙引二人到太守府内。 此时陈帛展刚刚用过早膳,下人正为他将铠甲披上,他远远便见护卫领着月宁与暗一走了进来。他微微蹙眉,挥手让身边的仆从退下,理了理铠甲迎了上去。暗一见状,疾走几步,微不可察的将月宁挡在身后,二人向陈帛展行了一礼。 “那日,是我从越国军营将皇上救走的。” 徽宗与安公公终于在茂城内找到一家当铺,二人走进当铺之中,那伙计见二人衣着破败,忙走到门口,高声喝道:“臭要饭的!快出去!这哪是你们能呆的!”说完连那二人的话听都未听,便将二人向门外赶去。推搡间,竟将徽宗推倒在地,安公公也顾不得别的,赶紧走到徽宗身边,查看徽宗是否受伤。 那伙计看了看二人,啐了一口,“臭要饭的,要饭也敢来咱们家,活腻了!” 安公公扶着徽宗,大声道:“我们是来当东西的!” 三人原本就闹得声势极大,周围已围了不少人,那伙计更是起劲道:“大家伙评评理,就这二人的打扮,最值钱的不过就身上这两件破衣裳了,哪里来的物件拿来典当?”众人哄笑一声,那徽宗何曾见识过这等阵仗?从来都只是他高高在上,又如何如此落魄?心中更是愤恨,他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傲然道:“叫你们掌柜的来!” 那伙计上下打量了一下二人,嗤笑一声,“这位……爷,您是打算当了您这身没人要的破衣裳,还是将你这兄弟当了?” 徽宗气得红着眼睛,险些背过气去,安公公掏出那块玉佩,大声的叫嚷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可是上好的和田白玉,水头足的很!”安公公说话本就尖细,此时大声说话,仿若捏着嗓子说话一般,那伙计上前摸了一把安公公的脸,嘲笑道:“莫不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们?” 安公公狠狠推了他一把,可奈何二人连日来饥一顿饱一顿的走到茂城,怎还有还手的力气?却被那伙计一把握住,揪住玉佩,细细瞧了瞧,悄声道:“还真是好东西……” 那伙计狠狠夺过玉佩,拎着那玉佩上的璎珞,绕着人群转了一圈,喊到:“你们瞧瞧,这两个小乞丐竟有这等东西,莫不是偷了谁的?快随我见官去!” 徽宗早已知晓这茂城太守换成了宁王的亲信,又怎会随这伙计见官?看了一眼安公公,安公公会意,忙接口道:“我们是从边城逃出来的,你,你莫欺负我家少爷,我家少爷在边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那伙计接口道:“有头有脸?既不是偷的,便随我去见官!”说着便上前要拉着徽宗二人向衙门走,人群也是窃窃私语。 此时,远处一骑着马的少年翻身下马,挤进人群中央,这少年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他伸手拉过伙计手中的玉佩,看了看徽宗二人,转头望着那伙计,笑着说道:“他二人不过是边城逃来避难的,你何故如此?都是我大曜子民,你为何欺辱人家?” 那伙计冷哼一声:“看他二人这般打扮,即便是少爷出逃,又如何会只带一枚玉佩?定然是偷的了!” 那少爷转身问向安公公,“你主仆二人逃出城只带了一枚玉佩么?” 安公公见少年言语妥帖,且极为有理,忙道了句:“我随主子逃出来,也带了些银票,可途中遇到过一些兵痞,将那些银票全数夺了去,这玉佩还是我藏在鞋里才躲过去的。” 少年点点头,冲那伙计笑道:“你可听见了?如今战争肆虐,我们大曜更要团结,你如此趁火打劫,想要发国难财,不亏心么?” 人群瞬间开始对那伙计指指点点,伙计拿回玉佩,看了看,“给你一百两!” 安公公看向那少年,那少年又将玉佩夺过去,恭敬的向徽宗行了个礼,“小哥此番受了这些苦,我拿这一千两银子买下这玉佩罢,权当我为边关的流民尽一分力,惟愿小哥回边城重整生意后,能救救城中的穷苦百姓。” 徽宗闻言,心下起疑,这玉佩的确值些银子,不过一千两也太多了些,莫不是这人知晓自己身份?徽宗也回了一礼,问道:“那便多谢这位小兄弟了,请问小兄弟家住何处,日后我寻到亲戚,也好去府上拜会。” 那少年摆摆手,“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我也不过见多了流民心下不忍罢了。”说罢,将那银票塞入安公公手里,拿着玉佩头也不回的骑马走了。 徽宗放下心来,只以为那人不过是个爱国义士罢了,人群见看不了热闹,便散了去。安公公扶着徽宗向远处的客栈走去。 伙计见二人走远了,这才回到当铺内,他径直走向店铺的后院,便见那少年等在屋内,少年打量着玉佩,见伙计来了,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你做的不错。” 那伙计谄媚的笑了起来,弯下腰将银票拿起,小心的放在衣襟里,小声道:“堂少爷,奴才可是违了老爷的令,不该帮大少爷的……” 那少年瞥了伙计一眼,“我陈家日后便要仰仗着大哥了,再听那老顽固的话,会有什么好?” 伙计忙弯腰称“是”,摸了摸胸口的银票,又悄声问道:“堂少爷,那二人是何人?” 少年冷哼一声,猛然站起身死死的将那人脖子掐住,“不该问的便不要问,赚来的钱也该有命花才是!” 太守府内,暗一向陈帛展道明事情的经过,陈帛展看了看月宁,又看了看暗一,“少侠,此时还得等圣上安全归来再做打算。” 月宁向陈帛展拘了一礼,轻声道:“若不是为了救我,翌……我家暗卫定然将圣上带回边城了。庄主派我二人前来,就是为了保护皇上,可我二人却……” 月宁话音未落,有一小厮便走到陈帛展身边,向陈帛展耳语几句,陈帛展闻言,神色大喜,向暗一和月宁抱拳道:“还要有劳二位再留些时日,在下有要事在身,要出去一趟。” 暗一与月宁忙点头称好,陈帛展直接随那小厮走了出去。 月宁看了看暗一,小声道:“他不信我们。” 暗一眸光微闪,叹了口气,“他是蒋麟的外甥,若他与蒋麟同谋,定然知道宁王屡次接近庄主了。” “莫不是他以为皇上还在咱们手上?” 暗一低低的叹了口气,此时右都尉从大门走了进来,看到暗一,高声大笑两声,远远便听他喊到:“少侠,你可回来了!” 暗一向右都尉抱拳回礼,“那日我将皇上救出,为了救我家小姐,便将皇上安置于破庙之中,待我回了破庙,皇上便不见了。” 右都尉坐下,细细的听暗一说着救徽宗的经过,不由问道:“你怎知皇上有难?” 暗一拿出谦诚山庄的玉佩,推给右都尉,“我与小姐是谦诚山庄之人,皇上出征后,宁王屡次来寻我家主子,我家主子见宁王颇有野心,恐他对圣上不利,便派我二人借采买为名,暗中保护皇上,可我二人刚刚出了京城,便被宁王的人追杀,一路逃来,竟在山谷中路遇越军精锐,我家小姐不会武功,我更难敌众人,被那越军擒获,等我二人逃出的时候,越军已经开始攻城……” 右都尉微微叹息,看向月宁,拘礼道:“小姐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 月宁回了一礼,柔声道:“将军折煞小女子了。只不过,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将军见教。” “小姐但说无妨。” “小女子见陈将军在此,可……那陈将军乃蒋麟外甥,蒋麟如今已与宁王沆瀣一气,小女子怕……” 右将军闻言,忙道:“陈将军此次受命离京,是为了寻找皇上下落,他来了便将那蒋鹏直接斩杀,想来他定然也是忠君之士,不会对圣上不利,待他回来,我再同他讲讲,小姐莫要担心!” “小女子便谢过将军了。” 茂城内,安公公终于同徽宗二人找了个客栈住下,此时安公公正伺候着徽宗洗漱,徽宗躺在浴桶之中,闭着眼,轻声道:“小安子,你可知朕为何要御驾亲征?” 安公公为徽宗搓着背,轻声道:“圣上想要开疆辟土。” 徽宗却摇摇头,睁开眼睛,“朕早知我那弟弟有不臣之心,便借此机缘,让他监国,哪知狐狸尾巴便真的露出来了。只不过朕却没想到,那蒋麟是如此见利忘义之人!朕不过对他小惩大诫,他竟真的投靠了宁王!” “皇上,等咱们回了京,将他满门抄斩了便是,皇上莫要动怒……” 徽宗却颓然的仰靠在水桶之中,嘲讽的笑道:“回京?朕如此模样,身边除了你,又有谁可以倚重?”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大批官兵的声音,徽宗陡然站起身,安公公打开窗,向下看了一眼,大叫一声:“不好,有人搜来了!主子,咱们快走!”二人说罢,也顾不得将身子擦干,披了衣裳便要从楼梯走了下去,哪知这队官兵却走进了客栈,徽宗二人见状,赶快又躲回屋内,官兵搜寻的声音越来越近,安公公死死的抵住门口,徽宗烦的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 “主子,奴才将他们引开,主子你快走!” “小安子,既然他们来了,朕便大大方方的出去!” “主子还要以社稷为重,奴才将他们引开,主子你快跳窗离开吧!”安公公说完,决然的看了徽宗一眼,猛的打开门,可此时,那队官兵也站在了门口! 第七章(2) 如今距宁王登基已不过九日。蒋麟终日游走在天祥赌坊,已两日不再归家了。蒋夫人坐在府内的暖阁中,想着蒋鹏已许久不来家书,心中不免有些暗自忧心。此时,那卖菜的妇人又被丫鬟引到暖阁。丫鬟走出后,那妇人跪倒在地。 “小姐,皇上怕是被人找到了!” 蒋夫人陡然站起身,身体摇晃了几下,终究禁不住心口翻涌的气血,一时气急攻心,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那妇人见状,赶紧站起身扶住蒋夫人,轻声道:“小姐,你莫要急,现下该想想今后要如何行事了,阁主还未传回话,若您这时候倒了,咱们张家女眷便真的没有个主心骨了!” 蒋夫人坐下,稳了稳心神,看向那妇人,“你派人去边关联络母家,我便是拼了这条命去,也要将鲲儿送回去。” 那妇人退下,蒋夫人颓然的坐下,又走到门口,看向远处,而此时蒋鲲恰好从外回家,他看着那妇人离开,蹙着眉冷哼一声,而后又看到蒋夫人倚着门站着,蒋夫人张嘴刚要唤他一声,却见他满脸怒容的走回自己的院子。蒋夫人叹了口气,喃喃道:“鲲儿,若非为你,娘又为何要兵行险着啊……” 安公公打开门,那队官兵看到他愣了愣,而后那领队的官兵拘礼道:“阁下可是安公公?” 安公公见他颇为有礼,也不知如何回话,只是怔怔的看着那队官兵,那领队的将领忙高呼一声,“快遣人去唤陈将军,人找到了!” 不消片刻,陈帛展竟走到客栈,边城距这茂城不远,快马之下,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他走进房间,看到徽宗与安公公视如大敌的姿态,赶忙跪下,高呼道:“万岁爷,末将终于找到您了!” 徽宗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也不说话,目光有些冷凝。陈帛展又一抱拳,“逆贼蒋鹏已伏诛,如今头颅悬挂于康城之上,臣等恭迎圣上回宫!” 徽宗站起身,看向陈帛展,陈帛展也不动,就等着徽宗围他转了一圈,依旧跪的笔直,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徽宗才幽幽开口道:“平身吧。” 陈帛展却依旧跪在地上,“皇上,还请您回宫吧。” 陈帛展站起身挥退左右,拿出一张圣旨递给徽宗,“皇上,末将离京之时,众大臣见多日来寻不得圣上,便请了宁王登基,宁王推脱再三,私下也曾密会重臣,就连末将的舅舅蒋麟,怕是也……末将只得将计就计,从了宁王,这才带兵来了边城。” 徽宗坐下来,屋内只剩下徽宗、安公公和陈帛展三人,陈帛展带来的官兵都将这客栈牢牢封锁,只一会儿的功夫,门口的便有人通传,一队人压着这茂城太守走进房内,陈帛展看了看那太守,冷言道:“圣上,这人乃宁王亲信,末将来了茂城寻您后,便将此人擒获,圣上,宁王既有不臣之心,便更不能让人知道您还活着的消息了。” 徽宗看向陈帛展,“那你便护送朕回京吧。” 可陈帛展却跪地道:“陛下,如今南有越国虎视眈眈,臣不能走。” 徽宗看了陈帛展良久,忽而冷笑一声,“那你叫朕如何回京?” “那便请圣上随末将去边城见一见那人吧。” 徽宗跟着那队人走出客栈,上了马车,上车前,又跟安公公低语几句,安公公闻言,瞪大了眼睛看向徽宗,徽宗颇为不耐的道了句:“去吧。”安公公忙走到一边,跟陈帛展耳语几句。陈帛展道了句:“末将领命。”而后又留下一队官兵,众人向边城的方向走去。 众人刚走不远,那队官兵便将整间客栈封锁了起来,客栈中人全部擒获,送去狱中,当日便尽数斩杀。 徽宗的马车走到那日的当铺,徽宗原本平静的脸突然变得无比狰狞,他高呼一声“停下!”安公公闻言,马上唤众人站住,自己爬上车去。 “将那日的伙计带来。”徽宗淡淡开口,安公公也不再问,慌忙的走下马车,带着一队官兵走进当铺之中,将那日的伙计捂着嘴绑了起来。 安公公走进马车,“皇上,那伙计已经绑来了。” 徽宗走下马车,进了当铺,抽出随行士兵腰间的佩剑,一剑捅进那伙计心口,那伙计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当场便没了气息。徽宗看也不看,将那佩剑扔在地上,接过安公公的手帕,擦了擦手,又走进马车之中,众人向着边城走去。 大队人马回到边城时已近黄昏,陈帛展直接带着徽宗与安公公二人回了太守府。暗一与月宁已经在太守府坐了整整一日,他们见三人走了进来,暗一一眼便看到走在最前的徽宗,赶紧跪倒在地,月宁见状,也忙跪下。“草民恭迎皇上。” 徽宗一走进前厅,便认出了暗一便是那日去营救他的月翌了。他刚刚坐下,还未开口,月宁便低垂着脸,跪在地上:“陛下,那日我家暗卫便是为了救民女这才将陛下留在破庙之中,还请陛下降罪。” 徽宗见月宁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身子柔弱,长相乖觉,礼数一看便知是大家教养而出,便开口问道:“你们又是如何落入越军手里的?” 月宁忙开口道:“民女乃谦诚山庄之人,宁王曾屡次拜会我家庄主,我家庄主见宁王已有异心,便派我二人假借采买为名保护陛下,可……民女身子弱,武功也差,途遇越国精锐,竟被那贼人生生擒了去。待我二人逃出,越兵便已经开始攻城,民女怕过去是个拖累,便偷偷藏于边城树林里的一处树洞之中,只等我家暗卫救了皇上,再回来救我……”月宁的话本就是真的,徽宗虽与言梓谦素未谋面,但却也知道谦诚山庄慢慢崛起,富可敌国,宁王若要密谋造反,定然需要银钱支撑,这谦诚山庄素来与世无争,倒也是个上佳之选。徽宗如今落难,便也知那宁王定然筹谋多年,朝堂之上究竟有多少人是为他所用,他未回京尚不知晓,可太后留给他的人定然是不能再用了,即便是过去的所倚重的权臣、民间商号,如今也不可全信,他闭着眼睛,听着月宁讲着她的经历,心中想得更加深远。 即便是陈帛展,他也不敢全然相信。他有了此番的经历,心中唯一相信的便是身边的安公公还有京中的李老将军。可若安公公不是太监,只是个普通朝臣,怕是徽宗也会以为他为了世家利益,将计就计才令他深陷敌军之中,定然在陈帛展寻到他的一刻,也会被他秘密斩杀了。 月宁说罢,屋内静的可怕,徽宗睁开眼睛,走下去,将月宁与暗一扶起。此时虎狼环饲,他又怎能注意到月宁的样貌与修养?反倒是暗一,武艺高强,且人不多言,更让他注意了几分。他看向暗一,“少侠能救朕于敌军之中,回京后,朕定然重重有赏。” 暗一单膝跪地,高声道:“草民虽为山庄暗卫,可却也知道忠君报国的道理,草民不求加官进爵,只盼皇上安好,保我大曜江山不落入贼人之手。” 徽宗拍了拍暗一的肩膀,连说了三声“好”。此时陈帛展也走出来跪下,道:“陛下,如今越国依旧不断进犯,末将出京前,曾与李老将军密会,此前已派可信之人联络李老将军,末将愿分兵两万,由右都尉与这位……” “草民月翌。” “与月翌少侠护送陛下回京,末将愿领兵将那越人打回洛水对岸。” 徽宗见陈帛展竟不贪功,且早与李老将军谋划后路,心中也对陈帛展信了几分。他也心知,为帝王者,还是要信任倚重一些权臣,心下想到京中光景,不由低叹一口气,“朕,能有小陈将军如此良将,乃大曜之福。” 陈帛展跪地将腰背挺得更直,高声道:“末将惟愿马革裹尸报效朝廷,末将祝圣上旗开得胜,早日剿灭奸臣!” 大军终于出发了。月宁坐在马上,遥遥的看着边城,又看向小村的方向,恍惚间,看到边城送别的百姓中,竟有李家大嫂,可再一细看,却不见了。她回过身,看向暗一,暗一如今高坐马上,紧跟着徽宗的马车,她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她想要再听一听暗一的温声细语,想要再喝一碗暗一煮的有些微苦的白粥,可今后前程渺渺,大抵是如何也回不去了。她回身又看到站在城楼之上的陈帛展,一身铠甲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那日若不是他将自己打入滚滚的洛水之中,那她会不会还是一国公主? 她自嘲的笑笑,即便是一国公主,可这命运啊,终究还是在别人手中的。 第七章(3) 宁王登基之日渐进,蒋府又恢复了往日的荣光,送礼巴结的人络绎不绝,这几日,便是连蒋麟也不再出府,终日等在家中,面见那些那些门客下属。而两日前,老李将军旧疾复发,晕倒在兵部,被人抬回去后,太医一波波的送进李府,均言此次凶险非常,李家怕是要先准备后事了。宁王亦亲自上门探病,见李老将军面容灰败的躺在卧房之中昏睡,一家子女眷皆在前厅恸哭不已,着人赐了些进补之物,心知老李将军不会再有异动,便也安下心来。 礼部早已开始慢慢安排新帝登基祭天的事宜,宁王自那日住进宫中,也不再回府,他尚未登基,却依着前朝的例子,将徽宗的宫嫔全部迁入另辟的院子中。众人到如今也看了个明白,这平日里不动声色,仿佛无心帝位的宁王,也有着不臣之心,不过是如今江山已定,这才露出狐狸尾巴。大臣们在家无不唏嘘不已,想到几日前他们屡次跪于金銮殿外,请求宁王登基时的样子,心中不由自嘲。当时朝臣们得知徽宗失踪,怕是已命丧边关,为保社稷定然会扶宁王上位,如今看来,众人当日方寸大乱之时,便中了这小狐狸的计,表面兄友弟恭的模样,不过是为了博个好名声罢了。如今大局已定,朝中重臣细细想来,这宁王怕是要比徽宗更加难缠几分。 谦诚山庄的京城别院内,言梓谦坐在大殿之中,他头皮之上也生出大片的脓疱,头发也大把大把的脱落,如今不过月余,依然不是江湖人口中的那个“玉面俏公子”了。他如今样貌变了,性格也愈发古怪,便是连郭川柏也劝不动了。自打宁王继位的榜文发了出来,谦诚山庄的生意也大不如前,在宁王有心的盘剥之下,不过几日功夫,原本的订单也取消了大半。 别院内无比安静,再也没有了往日女子的喧闹调笑之声,空寂的夜仿佛格外漫长些,前些日子,曜国终日笼罩在徽宗被擒的恐慌之中,如今新帝登基,朝中诸臣有意的找了些名目办了几场灯会庙会,到了晚上,这遥京倒也是热闹非凡。虽隔了一个院墙,可言梓谦却依旧能听到外面的人声鼎沸。 别院的后门“咚咚”的响了两声,一婆子走了过去,便见门外有一小厮打扮的人,将一封信送至那婆子手中,悄声道:“将这信交给你们言庄主,莫要耽误了。”那小厮表情狠厉,一看便不是良善之辈,婆子见状,赶忙诚惶诚恐的走向前厅,途中却遇到了郭川柏。 郭川柏见那婆子手里拿着信,便接了过来,婆子赶紧告退,郭川柏略想了想,还是拿着信走去前厅。言梓谦正喝着酒,他也不掌灯,幽幽月光之下,他张着嘴拼命灌酒的模样格外渗人,郭川柏走进去,蹙了蹙眉,轻声道:“刚有人从后门递了信过来。” 言梓谦灌了一口酒,歪着身子看向郭川柏,随意的拿起信看了看,而后又灌下一口酒,笑道:“是祖父的旧部递来的,说是李老将军有异动,宁王怕是不能登基了,他想叫我供应些粮草药材,往后新帝登基,也算混了个脸熟。” 郭川柏心思转了转,却听言梓谦道:“若宁王下了台,只余了大皇子,不过几岁的孩子话还说不利落,又如何能为我王家平反?如今我这模样,怎等得了十年八年?”说完冷哼一声,又灌了一口酒。 郭川柏细细想了想,开口劝到:“若是为了大皇子登基,他李家怕是也不会用这般心思,会不会……他们知道了圣上的下落?” 言梓谦却不以为意,“圣上的下落?若是真有了圣上的下落,又何必兵行险着?如今你我已然自顾不暇,便莫要趟这趟浑水了!”说着,捋了捋只剩几根的头发,继续灌着酒。 蒋府,蒋鲲的书房外,蒋夫人拿着食盒,在门口等了好半天,想了想,终究敲门走了进去。蒋鲲依旧在读着书,看蒋夫人走进书房内,皱了皱眉,继续端着书看着,可那书却不再翻动一页。 蒋夫人轻轻将食盒放在桌上,也不说话,直接坐在了蒋鲲的对面,屋内静了许久,蒋鲲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书猛然放在桌上。 “您将这食盒放下便是,我会喝的。” 蒋夫人却仍旧没站起身,只是欲言又止的看着蒋鲲,蒋鲲叹了口气,道:“我知您想说什么,您是我母亲,我不敢掣肘,也不过是各为其主行事,您要保母家性命,我蒋家世代为将也有蒋家的坚持。宁王虽不日登基,我也知圣上失踪与他、与蒋家定然脱不了干系,想我蒋家满门忠烈,偏偏到了今日……”他自嘲的笑笑,而后又说道:“偏偏到了今日,当家主母是越国的探子,长房长子却是个见利背主的小人!”蒋鲲双眼通红,面上青筋暴起,可见他这些时日,内心也定然不好过。 蒋夫人心疼的叹了口气,从食盒中将温着的汤取出,盛到小碗之中,登时满屋都闻到了那汤的香气。她站起身,将盛好的汤放到蒋鲲面前,柔声说着:“娘还记得,你小时候,咱们在关外,北方苦寒,冬日里本就粮食短缺,你父亲虽是个领兵的将士,家里却也没有如今丰裕。到了冬日,你终日闹着要吃些青菜,那时候我便想着,你同你那舅舅真真是一个模样,他入军营之时,每每回家,也是同你这般挑食。” 蒋鲲闻言,看着那碗汤,想起小时候蒋夫人对自己的衣食向来都亲力亲为,便也心下一软,也没打断她的话。 “可自你出生,我为了家里,便终日随你父亲南征北讨,军营之中本就条件艰苦,又怎会有时令的蔬菜供给?我便听那些煮饭婆子的话,秋日里的蔬菜,晒成干给你备着,冬天时,拿那些菜干给你煮些汤水,你倒也吃的香甜,也比往日能多进些饭了。” “可自打咱们入了关,打进了京,虽说不必像边关那般凄苦,日日锦衣玉食,倒也失了往日的乐趣。我昨日去街上,看见集市上有人卖些菜干,便买了些回来,这几日你整日想着这些污糟事,吃的也少了,快尝尝,娘的手艺可生疏了?” 蒋鲲闻言,想到从小到大,除却这桩事,蒋夫人待自己更是无比尽心,以往自己有个小病小灾,蒋夫人都要忧心些时日。他又看向手边的书,想起幼时,北方边关牧民又有哪户将军人家会教些诗书文章?偏就他家,蒋夫人每日将他抱在膝间,念上些《诗经》、《史记》,这才将他教养的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蒋夫人对他多好,他心知肚明,况且二人终究是连着血脉的母子,如今蒋夫人日渐消瘦,仍旧惦记着自己是不是食得饱,睡得香,他终究有些不忍心,拿起汤匙慢慢的喝着碗里的汤水。 “你和你舅舅很像。”蒋夫人看他喝下汤水,不由的放松下来。蒋家屡次与越国交战,自然知道这越国的张家,张家世代为将,也是越国的世家大族,蒋鲲几次三番的听蒋夫人这样说,心下也对那舅舅有些好奇。便随口问道:“他……是怎样的人?” 蒋夫人笑笑,深情有些哀伤,“我虽自幼离家,可与大哥还是相处了几年。大哥年少时就如你一般,不练武时,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十几岁便随你外祖父上了战场,我张家一向守卫南方,那几年倭寇进犯,也亏得我张家男儿在,大越才不至损失惨重。你那舅舅,更是带兵奇才,不过比起你……”蒋夫人顿了顿。 蒋鲲将碗中最后一根菜吃进肚子,听至此处,便也张口问道:“又如何?” 蒋夫人颇为骄傲的笑了笑,“比起我的鲲儿,还是差了一些。我那大哥平日只知看些兵法谋略,诗书上还是差了你许多。” 也不知是那碗温热的汤下肚,还是这日的话题多少有些轻松,蒋鲲放松下来,也觉得有些累了,他靠在椅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母亲那骄傲的模样,心中也有些复杂,他心知自己若带兵对上那张将军,定然没有胜算,可他却在母亲心里竟比那让曜军闻之色变的张将军还要厉害几分,心下不由有些微微的暖意。若母亲不是探子,不是越国中人,自己如今也不会如此罢…… “你那舅舅颇重规矩,日后你见了他,定要恪守礼义。他最是忠君爱国,你虽与他立场不同,可这忠君爱国的心思,到底还是没差的。日后,你们在一处,你还需记得,你也留着越国的血,也有着张家的血脉……” 蒋夫人絮絮的说着,蒋鲲闻言,刚要开口,便猛然发觉自己浑身失了力气,竟连句整话也说不出了,他瞪大眼睛,看着蒋夫人,想要问一问自己究竟怎么了,蒋夫人看到他的样子,流下泪来,轻声道:“鲲儿,徽宗寻到了,蒋家担了这卖主求荣的罪名,定然是要被问罪的,你不要怪娘。娘……娘无论如何,也不想看着你去送死,日后你到了越国,定要听你舅舅的话,你答应过娘,此次事过了,你要找个好姑娘,成亲生子,如此,为娘也能闭上眼了……” 蒋鲲挣扎着起身,终究“嘭”的一声倒在地上,蒋夫人赶紧走过去,将他扶起来,“若你我都走了,莫说你父亲,便是宁王也是要起疑的,若是徽宗果真回朝了,知道咱们蒋家只剩你父亲一人,你又如何能逃出这大曜?你要听舅舅的,娘,这次不能再随你走了。” 说着,拍了拍巴掌,门外走进几个小厮打扮的人,拿了一套小厮的衣裳,给蒋鲲换上,蒋夫人走到蒋鲲旁边,摸了摸他的脸颊,终于别过身子,挥了挥手。 蒋鲲走了。 第七章(4) 老李将军死了! 因着新帝登基只有一日,李家女眷也不敢大办,只遣人去了宫里,宁王听罢,心下起疑,赶紧上了马车出宫奔向李府。 李府内一片愁云惨雾,家中唯一的男人骤然薨逝,只剩下一院子的孤儿寡妇,李将军唯一的孙子也跪在院子里,抽噎得小脸通红,宁王径直走进屋内,甚至都没同李老夫人说话,小路子赶紧上前劝慰。 宁王走进屋内,李老将军已经躺进棺材之中,虽家中死了人,可临近新帝登基,家里也不敢布置,只是将停放灵柩的前厅稍作了摆设。宁王走到棺材旁边,那李老将军面容惨白,宁王却依旧不信,伸出手,现在他鼻尖探了探,见没有了呼吸,又拉起手搭在脉上,那老李将军连脉搏都停了。宁王这才放下心来,走出屋子,李老夫人赶紧迎了上去。垂泪道:“臣妇叩见皇上。” 宁王闻言心中虽喜,可面上依旧道:“老妇人莫要如此,本王还未登基,担不起这一句皇上。” 李老夫人拘礼,擦了擦眼泪,轻声道:“老爷临终之时,曾吩咐臣妇,时值新皇登基,他去了之后,将他装入灵柩送去城外李家的祖坟葬了便是,莫要给新皇沾染了晦气,可万没想到,新帝乃重情重义之人,来送了我家老爷一程。” 宁王听罢,想到这李老将军定然同其他重臣一般,只想保全司马家祖宗基业罢了,如今人都去了,往日忠君护主的姿态,也不过是过往云烟,且他明日便要登基了,定要做出一副体恤朝臣的模样,忙恭声说:“李老将军曾随父王开疆辟土,乃国之重臣,待明日本王登基后,必让老将军风光大葬!” 李老夫人赶紧跪下,哽咽道:“我大曜有如此明君贤主,实乃百姓之福,臣妇替我家老爷恭祝陛下明日登基顺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王终忍不住笑容满面的扶起老夫人,“如此,本王便遣人护送老将军棺柩去城外吧。” “臣妇谢过陛下。”宁王见老夫人并无异议,心中更是安稳,想到明日登基,李家也不会造次,便安心的走上马车回到宫内。 老夫人叹了口气,李家大郎的媳妇赶紧走了过来,悄声道:“母亲,若是让他们的人送了,又如何似的?” 老夫人却咧嘴笑了笑,“若不让他送上一程,他又如何能安心的登基呢?” 李老将军的棺柩连夜被送出城去。蒋麟于府中听闻李老将军竟在新帝继位之前便死了,心中已是无比畅快,他走进卧房之中,看到蒋夫人坐在床上怔怔的有些发愣,大笑几声,走到蒋夫人身边坐下,神神秘秘的说道:“你可知道李老将军死了?” 蒋夫人愣了愣,“何时的事?” 蒋麟衣服也不脱,直接躺在床上,“晌午的时候,便有李家的家丁过来了,只因着明日新帝登基,便先发丧了。” 蒋夫人细细想着,李老将军不过病了几日,便撑不住去了?她想起徽宗回京,又想到明日新帝登基,李老将军若用药假死,明日京中定然会有大动。还好,还好她昨日便送了蒋鲲出城…… “……明日,我便随军护送宁王继位,只要过了明日,我便是曜国的三军统帅,看谁还敢再挡我蒋家的路!”蒋麟还在兴奋的说着话,突然想起蒋鲲,便张口问道:“鲲儿呢?” 蒋夫人正想着蒋鲲,如今听到蒋麟问起,定了定心神,说道:“你也知鲲儿脾性,这几日他见皇上失踪,宁王屡次来咱们家与你商议,便也知皇上失踪与你定然脱不了干系。如今宁王登基,我见他恼了你,便让他去北方走走。” 蒋麟冷哼一声,“鲲儿这孩子,哪里都好,但太过恪守陈规。咱们蒋家若不赌上这一把,如何又能走到今时今日?他出去走走也好,等他回来大局已定,我当上了三军统帅,给他在兵部谋个官职,几年下来,他多历练些,便也知道这官场上,可不是凭着忠君爱国、战功赫赫便能封王拜相的。” 蒋夫人闻言,只道了声:“是。” 蒋麟继而又问:“鹏儿可有消息?” “想来边关战事吃紧,鹏儿也无暇回信吧。” 蒋麟点点头,“有帛展在,我倒也放心些。鹏儿不似鲲儿,他只有一身蛮力,日后不过带兵打仗罢了,鲲儿文韬武略,还是我蒋家嫡子,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他定然会更进一步。” 蒋夫人想起徽宗回京,若已有部署,蒋家怕是便要没了,心中颇为嘲讽。蒋麟见蒋夫人心不在焉,只以为她想着蒋鲲,便脱了衣裳,直接躺进床榻之上,道了句:“睡吧。”蒋夫人叹了口气,褪下衣服,将自己缩在床榻的边缘,尽可能的离蒋麟远些。 新帝登基祭天,遥京内的大街小巷均拿出了年节时分才悬挂的红绸灯笼,家家户户高挂门口,十月的京城已然有些冷了。宁王一早便随着大队人马出城,他往日本就爱在街上游走,且长相俊美非常,又十分亲民,如今驾着车出城,自然围了不少的人,他坐在只有帝王可坐的马车之中,看着百姓欢呼的样子,心中自是无比畅快。 一路而来,百姓均高呼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听着这声音,渐渐放松下来,靠坐在车里,闭起眼睛。 宁王想起幼时,先帝虽亲自教导过他不少时日,诸人都只当他便是太子了,可有一日,徽宗带兵戍边受伤,一路被人抬回宫内,先帝带着他急匆匆的赶到徽宗的寝宫,徽宗面无血色的躺在床上,身上的伤虽已被人包扎妥当,可依旧能看到有鲜血渗出,可见那伤口竟有那样深。 先帝不过看了看,便带了年幼的他回到御书房,可刚走进御书房坐下,先帝便命人拿了酒进来,他将御书房的门关上,灌了几杯酒,看向他,轻声说道:“你可怪父王?” 他当时愣在一旁,他虽与徽宗一母同胞,可徽宗自幼便养在其他宫嫔宫内,二人并不亲厚,如今先帝乍一问,倒是让他不知如何答话了。 “你可要记得,日后好好帮衬你皇兄,父皇教你辅国的本事,便是教你从旁协助你皇兄的,咱们司马家出生关外,你几个叔父本就与我不睦,我们争草原,抢良畜,可我却不想你皇兄也如此,你们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日后你皇兄登基称帝,你定要好好帮他,莫要让他做个孤家寡人。” 宁王思及至此,轻笑出声来,小声道:“父皇,如今皇兄死了,你们悉心培养的皇儿,终究败在我手上,你说不让他做个孤家寡人,可您坐了这许多年的帝位,怎就不知道,这帝位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高处不胜寒,可却别有一番滋味。” 徽宗终于带着暗一、月宁一路回到了遥京,他们按照书信的指示,走到京郊的一处山坳之中,远远便能见到大军扎营于此。众人骑马走进军营,很快便有将士领着众人向大帐走去,那将士撩开帘子,便见李老将军坐在其中! 李老将军见徽宗等人进了大帐,忙跪了下来,高声道:“老臣恭迎圣上!”而后又重重的咳了几声。 徽宗赶紧将李老将军扶起,“将军快快请起,如今京中局势复杂,老将军便莫要多礼了!” 李老将军又咳了几声,平复一下后才开口道:“末将真是老了,不过吃了些假死的草药罢了,身子竟也有些熬不住了,还好我大曜有小陈将军在,他有勇有谋,便是老臣死了,有如此良将在,也是安心了。他那日离京,便留了字条给老臣,说定要寻得陛下,还留了假死的方子,可……小陈将军为何没随陛下回京?” 徽宗听罢,也知当日陈帛展与宁王等人虚与委蛇,这才能带兵前去边城,“陈将军自请留在边关,说是要将失了的城池打下来才能回京。” 李老将军点了点头,颇感安慰的回到:“这小陈将军早知末将在京中已有部署,寻到皇上还能戍边抗敌,可见不是贪功之人。” 徽宗闻言点了点头。 “皇上,宁王预备午时祭天,咱们该走了!” 宁王的銮驾终于到了祭天之所,文武百官早已换上了喜庆的祭天所用的官府,站在祭坛之下,他看着高高的祭坛,手心都冒出汗来,他身旁的小路子走到跟前,替他理了理宽大的衣裳,小声道:“陛下,吉时到了。” 只听礼部侍郎站于祭坛之上高声念着祭文,一如那日他皇兄登基时的模样。终于,他听到了礼部侍郎高呼新帝祭天的声音,他跨出第一步,可却怎么也按捺不下心中翻涌的愉悦。那条走上祭坛的路本就有些长,可他却想更慢一点,再慢一点,他想起那日他高坐于龙椅之上睥睨众生的模样,也学着徽宗绷紧自己的脸,不让旁人看出他的心思,他一步步的向前走着,这几日,礼部的大臣曾对他说过新帝祭天的种种事项,便是连走上祭坛的步数也是有着规矩的。他想着日后这天,这地都是自己的,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他的江山,便忍不住再走得慢一些。 周围奏着乐,大臣纷纷跪下,无一人敢直视圣颜,他终于知道为何那么多帝王都去寻那长生之法,原来不过登基祭天,还未能决定他人生死,便能感受到那位子究竟是怎样的诱惑。 他还在想着,突然传来一声号角,他止住步子,回过身,身后大军一拥而入,与蒋麟打的不可开交,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便见他的皇兄,一身铠甲,提着剑,款款向他走来。 第七章(5) 宁王看着迎面而来的徽宗,和往日一样让人猜不透心思,可面上又有些与平日不同的东西。徽宗直直的看着他,竟让他不自觉的冒起了冷汗,禁不住又迎了几步上前。可此时原本他无比喜爱的祭天华服,还有头上的九龙冠冕竟无比沉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看着蒋麟与李老将军厮杀过招,看着原本守卫祭坛的守军与李家军打的难舍难分,看着徽宗抽出宝剑,一剑捅向朝他奔来的守军,看着朝臣们纷纷站起身,不再叩拜,有些宁王的门客吓的瘫坐到了地上,看着暗一毫不留情的施展功夫将徽宗死死护住…… 周围祭祀的礼乐声早就听了,两军对垒的声音回荡在祭坛之中,他仿佛可以听到武器捅进身体里,将血肉撕碎的声音。他终于回过神来,迎上前,高声喝到:“蒋麟,你没看到皇上回来了?你要兵变逼宫不成!” 说罢,见蒋麟直愣愣的站在那,宁王赶紧向徽宗迎了几步,摘下那九龙冠冕,高声道:“微臣恭迎皇上回宫!” 一众朝臣闻言,赶紧跪倒在地,蒋麟眼见宁王不再抵抗,豁出去一般,狠狠的咬牙,进攻的更为猛烈,他挥着剑,高声喊道:“王爷,若今日不……” 可他话未说完,便听宁王皱起眉,怒喝一声:“放肆!还不赶快跪下!” 蒋麟见宁王如此,想到宁王这是要将自己摘个干净,心中颇为悲凉,自己若不冲出这里,定要以弑君谋逆的罪名满门抄斩,蒋麟再也管不了许多,提起长剑,飞身刺向李老将军,痛声喊到:“今日咱们兄弟既已拔了兵刃,便是逃不掉了,不想死的,杀!” 这祭坛之中蒋麟所带的兵士本就是他的亲部,此番境况,众人更加拼命的厮杀。蒋麟拿起剑,一个闪身刺向李老将军,那李老将军见状,翻身越过蒋麟,蒋麟跪地滑过,翻身一刺,那剑直刺进李老将军的大腿上。 宁王虽跪在地上,可他却一直看向蒋麟,如今见蒋麟竟略占上风,心中不免有些急切,他不断的想着待会儿若蒋麟真的赢了,自己又该如何哄骗他为自己效命。 徽宗淡淡的瞥了宁王一眼,见他的眼睛死盯着蒋麟与李老将军,淡淡唤了一声:“月翌!” 暗一闻言,一跃而起,施展轻功眨眼间便拦在了李老将军身前。暗一早知李老将军的征战沙场的故事,且他向来不喜蒋麟这种卖主求荣的小人,一套功夫下来更是不留余地。他武功极好,蒋麟虽为上阵杀敌的将军,可较之这些武林中人到底逊色不少。暗一出手很辣,蒋麟不得不奋力抵抗,一味的防卫下来,却仍被暗一砍伤了手脚。蒋麟见抵抗不过,一跃而起,向祭坛的大门跑去,暗一见状,施展轻功直追了过去,手中软剑一下子卷住蒋麟的左腿,他猛的一拉,竟将蒋麟的脚筋生生的挑断。 蒋麟见大势已去,认命的闭上眼睛,捂着左腿躺在地上。暗一冷着面,伸出剑,直指他的脖颈之处。 蒋麟的亲兵见蒋麟竟被这少年擒获,且这少年出手狠辣,士气大减,此时徽宗扭过身子,高呼道:“朕知道你们受小人蒙蔽,若今日缴械投降,朕,便赦免尔等弑君之罪!” 蒋麟的部下一听,皆怔了一下,看到蒋麟面容颓败,腿上被暗一挑断脚筋的伤口还不断翻涌着鲜血,心知领头将军已经束手就擒,皆放下兵刃,跪倒在地。 宁王与大臣依旧跪在地上,蒋麟的亲兵皆被李老将军带来的兵卫绑了起来。不少跪在地上的人,衣裳早就被冷汗打透。十月的遥京,已渐渐入冬了。树叶一片枯黄,北风吹过,吹落了一地黄叶,更将这些跪在地上的诸人打了个透心凉。 徽宗环视一周,也不说话,诸位大臣皆有如芒刺在背,身子不由自主的抖了抖。他们本以为徽宗会怒火中烧牵扯到众人,可徽宗却一眼不发,直接带着众人向祭坛的大门走去。李老将军已被人抬了下去,徽宗走到门口,安公公早已换回了大内总管的服饰等在那里,他恭敬的看向徽宗,深深拘了一礼,又仿佛请示般看向徽宗,徽宗瞥了一眼那些被五花大绑的士兵们,嘴角勾起了冷冷的笑,他将佩剑交给安公公,安公公恭敬的接过佩剑。 徽宗走上安公公早已安排好的銮驾之中,带着一应內侍,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众臣见徽宗走了,本想站起身来,可是远远的便听到安公公尖细而冷冽的声音,“杀!” 那些士兵闻言,挥刀砍向了蒋麟的亲兵,亲兵露出惊恐的表情,他们被捆着双手,瞪大了眼睛,有的人被直接一刀戳进心脏,有的士兵刀砍歪了,或是力气不够,只砍断了那些亲兵的半个脖子,还未行刑的亲兵吓的瘫坐在地上,他们本想叫嚷几声,可却因极度的恐惧只能发出“啊,啊”嘶哑的叫嚷。 大臣们早就吓的跪在地上,瘫软的身体让他们无力起身,有些竟吓的尿了裤子,宁王颓然的歪坐在地上,他知道,他的皇兄定然识破了自己的野心,可如今外敌肆虐,徽宗失踪月余,另立新帝本就是大势所趋,若他直接将自己斩杀于此地,定然让这些重臣恐慌,甚至以为徽宗恼了自己,万一群臣揭竿而起,徽宗刚刚回朝便要面临纷乱的朝局,定然不是明智之选。如今将这些造反的兵士悉数斩杀,便是做垡子给这些群臣看的,想必群臣心中如今对他已是颇为敬畏。他自嘲的笑笑,自己终究是输了,不知自己究竟会被他的好皇兄秘密杀死,还是终生囚禁? 宁王绝望的想着,看着对面那些亲兵惨烈的死状,他再也忍不住,直直的冲向一旁的九龙柱,可站在他身旁看似不过呆站着的卫兵却早有准备,直接将他拦了下来。那卫兵狠狠一推,又将他推到台阶中央的云龙石雕之上,他摸着石雕上精细雕刻的腾龙,忽而大笑几声,而后渐渐哭出声来,他喃喃的叫着:“父皇!你既生了皇兄,为何又教我治国之术!可我如今终究是输了,输了啊!” 蒋麟一家以弑君之罪被下了狱。诸位大臣也战战兢兢的回到自己家中,从那之后闭门谢客。京城中喜庆的红灯笼却没有被撤下,依旧高高悬挂,庆贺徽宗回朝。百姓们又怎会管如今又是哪个皇帝当政?不过想到失了踪的皇帝回京了,便也借此庆贺一番。 宁王被大队人马送回了宁王府,与其说是送回,不若说是监视。宁王府被诸多士兵重重把守,虽不至于控制进出,但宁王日日的餐食行踪,皆有人上报给徽宗。 安公公回到宫内,头一件事就是秘密的用宫刑将小路子折磨致死,他痛快的看着小路子挣扎着的模样,看着他慢慢断了气,心中更是感慨良多。如今他算得上更进一步,徽宗回宫后,便宣旨称安公公护主有方,赏了大笔的金银。 李老将军的卧房内,徽宗带着太医已待了许久。李老将军被蒋麟砍伤的腿伤,竟泛着青紫,太医拿银针试了试,又把了把脉,摇摇头,跪在地上,向徽宗回话道:“圣上,李老将军年迈,那攻击他的兵刃上淬了毒,如今毒已深入骨髓,臣……臣无能,李家怕是要准备后事了……” 徽宗暴怒,一气之下狠狠的将那太医踢的老远,他高喊一声:“小安子!” 安公公低眉顺眼的站在他旁边,“派人将宫里的太医都宣来!” 徽宗坐在李老将军的床榻边,李老将军闻言,挣扎着握住徽宗的手,虚弱的说道:“陛下,老臣知道自己的身子,老臣怕是熬不住了……” 徽宗赶紧握紧李老将军的手,低声劝慰道:“老将军莫怕,朕便是请遍天下名医,也要将您治好!” 李老将军摇摇头,轻声道:“陛下,你儿时曾随老臣一道出征过几年,那时老臣便知陛下有鸿鹄之志,老臣,怕是看不到陛下一统南北了。”说着,又猛然咳了几声,而后挣扎着坐起身子,“陛下,李家满门忠烈,可到了如今,独留下我孙儿一人。陛下,以后万不可只身犯险,莫要走了今日的老路,陈帛展乃可用之材,谋略武功皆在蒋麟之上……” 徽宗想起往日李老将军带兵出征意气风发的样子,又想到那些年自己随李老将军上阵杀敌,李老将军挥斥方遒的豪迈气概,如今将军年迈,垂垂老矣,却仍旧惦记着这江山,心中不免动容,他红着眼眶,压下言语间的哽咽,咬着牙说道:“老将军,朕还要依仗老将军啊,若老将军如此去了,朕又有何人可信——” 可李老将军却摇摇头,轻声道:“陛下,老臣知道,你此前被敌军所掳,回朝之时,朝中众臣又拥立新主。可是陛下啊,您要知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些朝臣也不过为保国祚才下了如此决定,老臣还请陛下莫要追究!”说着便从床上一下的滑到地上,扶着腿,跪了下来。 “若陛下治罪,朝中六部又如何运转?陛下,若君臣不能同心,我大曜江山定然不保啊陛下——” 李老将军说罢又狠狠的叩在地上,还想说着什么,又呕出一口血来,人也更加虚弱,嘴里不断喃喃着:“陛下,答应老臣。”徽宗见老将军如此,也知他唯有此事放心不下,赶忙答应下来,那李老将军闻言,终究喷出一口血,安心的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两日后,李老将军中毒不治,死于家中。徽宗感念其护国之功,赏了李家世袭的爵位,李老将军出殡当日,更是穿着一身白衣,随着送灵的队伍将李老将军送出城安葬。 第七章(6) 谦诚山庄的京城别院内,月宁与暗一二人跪在地上,言梓谦阴晴不定的看着他二人。暗一直起身子,刚想说话,月宁便跪着向前走了两步,柔声道:“暗一是为了救我,这才耽搁了救皇上的时辰,我二人流落到一无名小村内,周围无一人可信,我与暗一伤好便匆匆赶回边城,而后便与圣上回了京,这一路有圣上跟随,更无法传递消息,还请庄主恕罪。” 说罢,月宁跪的更低,暗一皱皱眉,看着月宁卑微的模样,心中止不住的心疼,“庄主,都怨属下,若属下没有中了宁王的陷阱,我二人也不能……” 言梓谦冷笑一声,“你二人倒是心齐。”他坐起身,走到月宁面前,用满是脓疱的手猛地钳住月宁的下巴,用力抬起,月宁惊慌失措的看着他,眼里因疼痛畜满泪水,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言梓谦也不由有些微愣,而后又缓过神般放下月宁,“圣上可有注意你?” 月宁低下头,默不作声。暗一见此,忙答道:“当日陛下才被找到,一心只想回京,又有宁王登基在即,并未记下月宁,不过属下屡次提起谦诚山庄,圣上必然会铭记于心。” 众人说着话,便听到门房小厮低头带着一太监走了进来,言梓谦见状,马上迎了上去。暗一赶紧将月宁扶起,二人随着言梓谦走到了院内,众人跪下。 那小太监不过十四五岁,仿佛第一次宣旨,说话磕磕绊绊不甚流畅,旨意颇为简单,不过是给了谦诚山庄皇商的名号,并一道赐了暗一不少金银田地。言梓谦谢恩后,强忍着心中怒意,站起身,走到那小太监身边。此时言梓谦一脸脓疱,头发只剩下几根,面目颇为狰狞,他强装出一副和善的模样,“劳烦公公跑这一趟,陛下可还有别的旨意?” 那小太监本听说谦诚山庄庄主是个极俊美的公子,如今看见这样貌恶心的怪物,登时吓的后退了几步,将那圣旨扔到言梓谦怀里,退后几步,道:“没了没了,咱家先行回宫了,庄主莫要送了。”说着便令人将金银地契放进屋内,小跑着逃了出去。 言梓谦见那太监走了出去,狠狠的握紧手中的圣旨,扔到地上,回头望了一眼暗一,冷哼一声,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郭川柏从远处走了过来,拿起那张圣旨粗粗的看了一眼,便去了言梓谦的院子。言梓谦看到郭川柏走了进来,施展轻功栖身而上,手一下子卡住郭川柏的脖子,“我这毒,究竟能不能解?我便要日日盼着十五那天,凤曌阁中人送来的解药才可过活?我向来敬重你,可如今我这副鬼样子,便是太监见了也要怕上一怕,皇帝不过赏了我个皇商的名号,又有何用?” 郭川柏心中冷笑,言梓谦善待他多年,平日里做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如今看来,他不过也是将自己当成了谦诚山庄的奴才罢了。言梓谦如今搞得不成人形,而皇上不过赏了皇商的称号,对于谦诚山庄而言,也不过形同鸡肋,从那宣旨的太监身上,想来当今皇上兴许也看不上这些江湖草莽,逼的言梓谦脱下了谦和有礼的外衣。 言梓谦见郭川柏不答话,心中更是暗自生气,狠狠的将郭川柏丢到地上,“嘭”的将门关上。 自那日后,蒋麟便被关在天牢之中,连着几日也不见徽宗有个定论。文武百官关起门在家中,便想着徽宗失踪后,自己究竟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而蒋麟的部下亲信,如今更是无比紧张。 蒋府里的下人听闻蒋麟下狱的消息,当晚便都跑了。空荡荡的蒋府与前两日的门庭若市相比,显得格外冷清寂寞。蒋夫人呆呆的看着满院的枯黄的落叶,和静谧的宅子,只觉有些可笑。她随蒋麟征战多年,便是在越国的张家,她也不曾见过如此凄凉的景致。往日她在这宅子中,颇为喜欢这一树的枫叶,临到秋天,红艳艳的一片更是添了几分喜气,可如今看来,如同嗜血一般的碍眼。 她心知这次是躲不过了。她走到蒋鲲的书房,书房内的一切仍旧没变,还是那日蒋鲲离开时的模样,便是桌上那本书,仍旧是蒋鲲看到的那页。她咬咬牙,拿起桌上的纸笔,写下一封短信,装在瓶中投入了污水桶里,又回到蒋鲲的书房,听天由命的闭上眼睛。 半日后,那送菜的婆子又来到了蒋府,如今蒋府外已有重兵把守,他们见送菜的婆子不过带了一篮子蒋夫人平日所用的蔬菜,便放了进去。那送菜的婆子驾轻就熟的走到蒋夫人房中,低声道:“小姐,阁主让您过去。” 蒋夫人戴上帽兜,开动机关,原来通向外面的密道竟在蒋夫人与蒋麟的卧房之中。蒋夫人走过幽暗的密道,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手心早已冷汗涔涔。她终究怕越国皇帝怪罪,若他果真容不得蒋鲲,自己如此计较,又有何用?她豁出命去,不过是想保存她儿一条性命罢了。若是阁主不答应,她又该如何? 她终于走到那日的小屋内。屋内依旧是那日的陈设。轻纱之后依旧是那张白玉屏风遮挡住了阁主的样貌。她刚刚脱下帽兜,便听那阁主轻言道:“夫人既已为你儿子想好了退路,又为何来寻我?” 蒋夫人赶紧跪下,“妾身只想恳求阁主,能救我儿一命。妾身为阁中献计多年,从前朝便被派往北地,常年居于曜国。妾身知道陛下恨曜人,我儿虽留着蒋家血脉,可也派着阁主看在属下为阁中辛苦多年的份上,饶我儿一命。” 屋内静了片刻,蒋夫人想到之前自己也是在此处如此恳求,那屋内中人却与自己虚与委蛇了一番,心中只以为那阁主定然不会答应的,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兄长了。张家皆为良将,定然也能为她的鲲儿保全下一条性命吧?她还在细细的想着,却听到屋内传出一声少女的叹息声。 “你可知,我本意是毁了蒋家罢了,并未想你牵扯出宁王与那皇帝的皇位之争。若非你一意孤行,诱使蒋麟偏帮宁王,我又怎会失了这一颗尚好的棋子?你只想从中保全蒋鲲的性命。你以为我不知你要做甚?不过是想着若宁王登基称帝,蒋家更进一步,阁中定然不会舍弃你这颗棋子;若他不能称帝,徽宗失踪举国大乱,我越国又可趁此机会攻入京城,你便是功臣,我还会饶蒋鲲一名。” 蒋夫人听的冷汗涔涔,她知这女子本就不大,本以为能设计使她与蒋鲲二人逃出这桎梏,可哪曾想到,这少女多智近妖,竟早已看透她设下的局,不过是未曾说出口罢了。 “你与母家私下联络,可是不想张家活命了么?” 那少女轻飘飘的一句,不由的让蒋夫人浑身都被冷汗打透,她只觉此时头脑混浆浆一片,想不出任何法子脱困,只得将头压得更低。若张家没了,那蒋鲲定然不保了。 少女又轻声叹息,“你可知,若是以往,我定然不会应允的。” 蒋夫人闻言,绝望的流着泪,高声道:“我阁中女子为何卖命?不过是想着护住母家中人罢了,你们为何要步步相逼?我鲲儿大好年华,文武双全,若不是为了阁中效命,本可在这曜国大展拳脚,我为国尽忠,为母家荣誉,可你们为何要如此相逼?若如此……” 她话还未说完,那女子却坐起身子走了出来。这是蒋夫人十年来头一回见到这女子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登时忘记了说话,只是怔怔的看着她。女子将她扶起,轻声道:“如今,我也有了自己想要保全的人呢,那我便试试吧。” 第八章(1) 金銮殿内,徽宗默不作声的看着堂下众人,如今距宁王登基之时,已过了半个月,蒋麟之事始终没个说法。今日,领头的郑忠大人终于忍不住每日上朝之时压抑的气氛,直接站出来,走上前去。 “陛下,当日祭坛之中,蒋麟弑主谋逆,如今也该有个说法了。” 殿内的朝臣陡然安静下来,各个低下头一动不动,殿内仿若静止了一般,便是连众人的呼吸声也被压的极低。徽宗坐在龙椅之上,手抚在龙椅扶手之上,轻轻的敲着,殿内本就异常寂静,徽宗一下下敲在那纯金的龙头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好似敲在他们心上,他们想起半个多月前,他们也是这般站于大殿之内,宁王站在最前,当时他们还在日日劝谏宁王早登大宝。 可如今徽宗回了京,蒋麟因弑主谋逆下了狱。那日蒋麟的一句“王爷,若今日……”他们可是听的一清二楚,今日如何?想来蒋麟想说的便是“若今日不杀了徽宗,事后计较起来,怕是二人都难脱罪责”,这可是犯上谋逆的死罪,众大臣数十年的朝堂之争,更见惯了史书上皇子夺嫡的事变,心中又如何不知这宁王怕是早就起了篡位的心思?若皇上真追究下来,他们这些劝谏宁王登基的大臣,怕是也要被扣上宁王党的帽子。郑忠现在旧事重提,怕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众人颇为紧张的低着头,便听到徽宗淡淡的说道:“那你们以为该如何?”他将胳膊拄在把手上,饶有兴味的看着殿下众人。文武百官闻言皆愣了愣,殿内变得更是安静,郑忠回头看了一眼一众朝臣,见无人敢上前答话,只得咬咬牙,高声道:“蒋麟弑主谋逆已然是死罪,他平日嚣张跋扈惯了,怕是不止这一则罪名。” 他话音刚落,大殿之内便如同滚开的油锅里掉入一滴水一般,瞬间沸腾,几乎每个大臣都走上前,说着蒋麟的罪状,众人争先恐后的姿态,仿佛想借此证明对皇上的忠心一般。殿内一时纷乱无比,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宁王与蒋麟之间私下定然有些牵连……”殿内陡然又安静了下来。 徽宗站起身,环视一周。早前徽宗尚未出征之时,手上终日带着一串温养的极好的菩提子手串,每每遇到大事,朝堂之上争论不休之时,他便会拿着那手串做些小动作。殿内的众臣早已看得清楚,若是捻动手串,便是徽宗还要想些时日,若是将那手串一下下的砸在自己的手心,便是这人留不得了。可如今徽宗回朝,莫说是手串,便是殿中的龙涎香也不再点了。他终日笑着一张脸,竟比过去还要君心难测。 “尚大人,宁王与蒋麟又有何纠葛?” 那姓尚的大人便是尚老将军的长房嫡孙,亦是那日尚二公子的兄长。尚家虽乃武将出身,可这嫡长孙却自幼多病,习不得武功,虽借着尚老将军的名声入朝为官,可他倒也有几分真本事,竟扶摇直上,如今三十几岁便已官拜侍郎。 “微臣那日于祭坛中,曾听蒋麟高呼宁王,便心想二人私下定然密谋些不为人知的勾当。陛下出征之时,更曾令宁王彻查蒋麟贪墨军饷一案,可陛下出征不久,宁王便将那蒋麟放了出来,如今看来,二人私下定然早有勾结。” 这尚大人皮肤黝黑,面容颇为冷峻,在刑部大理寺当值,审的便是皇亲国戚和一些罪臣。朝中重臣早就知道他油盐不进,素来有“铁面包公”的诨号。朝中众人早知这蒋麟与宁王定有龌龊,可偏就他一人敢说出口。众人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心中不由暗骂这尚大人油盐不进,这不是要牵扯出当日重臣三请宁王登基之事?虽徽宗问了一句:“诸位又如何看?”可他们依旧不说话,恍若早就约好一般,齐齐跪下,高声道:“臣等惶恐。” 可尚大人却站起身,高声质问:“你们失了心肠么?那日祭坛之上,蒋麟唤宁王你们当真没听到……” 徽宗见那尚大人还要再说,便也心知朝中的文武百官自他回朝便终日心惊胆颤,生怕自己秋后算账,往日他也依稀记得这尚大人就是这般不留情面之人,如今看来这人倒真有几分清流官员的傲骨,不由多看了一眼。 他走下台阶,站在最前,“尚大人。”尚大人闻言忙跪下不再多言,“当日宁王为保国祚,怕是误将那蒋麟当成护国功臣。蒋麟贪墨军饷,佣兵自用,弑君谋逆,便由你来做主审吧。只是那日,宁王也不过为保我大曜江山,不得已而行祭天之礼,此时便就此作罢吧。” 尚大人虽性子耿直,却也知徽宗此番必是不想再牵连甚广,若真真查处宁王密谋造反一事,那日推崇新帝登基的几位重臣,又有几人是宁王的人?若真细细查下去,必定举国上下人心惶惶,六部无法运作,倒是才真是天下大乱。他便忙抱拳应下。 只听徽宗继续道:“朕此前因蒋家陷害,深陷越军大营,遇一江湖少侠,救朕于危难之际。那日,少侠将朕藏于一处破庙之中,又反身去救他的主子,可这一来一回之际,朕险些又被越军所掳。朕寻回边城之时,这人也等在了太守府之中,可你们说说,朕该不该降罪于他?” 众人闻言,颇为不解,便有人开口道:“这人本该将圣上送于安全之所,再去救他那主子才是,皇上乃真龙天子,又有何人比圣上还要重要?” 可另一人又开口道:“他又怎知这一去会与圣上错过?他不过救主心切罢了,定是途中生了意外,这才无法如约而至,圣上又怎会怪罪于他?” 徽宗笑了笑,走上台阶,又坐在龙椅之上,“若说怪,朕流落在外之时的确曾怪他,若非他当日将朕藏于破庙,朕为躲那越兵,匆匆离开,又何至于风餐露宿?可若无他,朕便是今时今日,也定然深陷越国军营,那越人定会以朕相要挟,夺了司马家的江山。朕细细思量,他不过忠心救主,事急从权罢了,这人又如何怪得?” 众人闻言,心中大石陡然落下,徽宗说这番话,不过是告诉他们,徽宗心中对这些三请宁王登基的朝臣本是怪罪的,可他们不过事急从权,依着旧例行事,徽宗便也怪罪不得他们。众人诚惶诚恐的道了句:“陛下英明。” 可徽宗依旧笑着,“那少侠武功不错,有勇有谋,如此人才,朕又如何忍心降罪于他?” 众人闻言,忙高声道:“臣等愿为陛下效命,万死不辞。” 徽宗大笑三声,站起身,走出殿外。跪在殿中的一众朝臣,这才发现额上早已满是冷汗。他们心里皆知,徽宗要留下的不过是些真正有本事的朝臣罢了,若有一日他们无用,做错了事,怕是也要清算三请宁王登基的旧账了。有的人甚至瘫坐在地上,文武百官仿佛打了一场仗,早已身心俱疲,如今的他们,怕是也不敢不忠于徽宗了。 尚大人下了朝,便带着大理寺的亲兵查抄了蒋府,蒋夫人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蒋府大厅,看着亲兵如鱼贯入般走进蒋府,将蒋府上下细细的查抄了个仔细。如今她已得那少女阁主的诺言,心知阁主定然会想方设法保蒋鲲一命,便也心无牵挂,她镇定的坐在最中央,看着尚大人走过来,便站起身,轻声道:“想来我家老爷犯了抄家灭族的大罪,大人不必多言,民妇省得。” 尚大人办了无数案子,倒是头一回见家眷如此镇定,“蒋鲲呢?” 蒋夫人拘了一礼,“前些日子去了北方游学。” 尚大人点点头,“那就劳烦妇人随我走一趟了。” 蒋夫人闻言也不挣扎,顺从的跟着尚大人回了大理寺的监牢。行至监牢门口,蒋夫人冲那尚大人行了一礼,“民妇有一事相求。” 这一路而来,蒋夫人颇为淡定,尚大人自幼不能习武,颇为敬重有豪气的人,心中不免对蒋夫人唏嘘一番,见蒋夫人这样说,便忙道:“夫人但说无妨。” “可否将我与老爷关押到就近的牢房之中?” 尚大人想,这蒋夫人不过只是寻常要求,便令人将蒋夫人关押到了蒋麟的隔壁。 蒋麟见蒋夫人被狱卒押来,挣扎起身,见狱卒将她关押在隔壁的牢房,而后便走了出去,忙捂着腿,挣扎的走到蒋夫人旁边,轻声道:“薇儿——” 二人成婚几十载,便是连蒋鲲也长大成人了,如今蒋麟又唤了蒋夫人的闺名,不由让蒋夫人愣了一愣。 “你我相伴数年,如今却只得在这牢中相见了,你可怪我?” 蒋夫人摇摇头,目光清冷的看向蒋麟,蒋麟叹了口气,轻声道:“还好啊,还好鲲儿逃了出去,不然我便是到了地下,也愧对我蒋家列祖列宗,我蒋家还有后啊……” 蒋夫人听罢,又想起蒋鲲,心中稍下宽慰。 小院内,那头戴面具的女子依旧坐在屏风之后,过了片刻,紫苏走了进来,跪地道了声:“阁主。” 女子站起身,将一封信交给她,轻声道:“送回去罢。”紫苏低头走了出去。 那女子站在门口,看着紫苏走出院子,喃喃道:“今日不过是她,若有一日,是我求你,你可会念着往日的情分上,允了我?” 第八章(2) 问罪蒋麟的旨意终于下到了狱中,蒋麟因贪污军饷、佣兵自用、弑君谋逆等罪名株连九族,于明日午时在菜市口当街问斩。尚大人带着圣旨来到天牢之中,宣读过后,蒋麟疯了一般死死的握住天牢的玄铁栏杆,嘶吼着:“我南征北讨这么些年,若没我在,小皇帝又如何稳坐龙椅!”尚大人闻言摇摇头,带着一众狱卒走出了牢房。 蒋麟还在叫嚷着,蒋夫人冷眼看着蒋麟。蒋麟的腿已经废了,腿上的伤并无人给他处理,外翻的血肉流出白色的脓液,显得无比恶心,头发更是蓬乱无比。反观蒋夫人,虽在天牢中关了几日,却依旧镇定自若,将自己梳洗干净。 蒋麟叫了片刻,终于气结一般咳了咳,而后又滑落瘫倒在地。蒋夫人走到牢房之间的栅栏跟前,冷傲的看着蒋麟,轻声道:“怎么?就凭你卖主求荣,也活该你蒋家落入此番田地!” 蒋麟抬起眼睛,看了蒋夫人一眼,低叹一声:“夫人,若我早前听了你的话,又何至于此啊!”而后懊悔的抚着腿上的伤口,整个人仿佛老了几十岁。 蒋夫人突然轻笑出声,而后变成了响彻牢房的尖声大笑,笑声陡然停止,蒋夫人喃喃自语的声音传进蒋麟耳中:“若听我的?听了我的话?”蒋麟诧异的抬起头,看向蒋夫人。蒋夫人仿佛陷入了回忆,蹲下身子,隔着半个牢房看向蒋麟。 “你还记得当初么?当初你带兵入关抢夺粮食,在丛林中你与大军走散了,在村子旁的山坳中遇到了我。” 明日二人便要问斩了,此时蒋麟已知回天乏术,他此生中虽然姬妾无数,更在外玩过不少女人,可他心中最为敬重的还是蒋夫人,如今二人统统下狱,明日也要共赴黄泉,难免更为感慨,听到蒋夫人回忆起最初见面的模样,心中更是唏嘘不止,想来最终陪在他身边的也唯有蒋夫人,便也跟着接口道:“那日你见我穿着铠甲浑身是伤,却也不怕我,提着篮子过来给我包扎伤口。你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将我扶到山中猎户休息的小屋修养,日日带了饭食来照料我……” 蒋麟忆起从前的日子,面目也变得柔和起来,二人终究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一同征战沙场,从普通兵士到后来的大将军,感情自是普通夫妻不能相比的,加之他一向仰仗蒋夫人的计谋,如今濒死,心中更是升起了对她的情谊。 蒋夫人却陡然打断他的话,“那你可曾想过,为何我一弱女子竟能出现在那种地势复杂的山坳之中?便是你一个带兵打仗的将领也会迷路,若是单单一介弱质女流,又如何能在那乱石之中寻得出路?” 蒋麟闻言猛然抬起头,看向蒋夫人,蒋夫人妩媚的轻笑起来,“你当初看重的不过是我的美貌,只觉我与你们草原上的女子不同,颇为温善柔和,又怎是看重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你我成亲多年,你的脾性当真以为我不清楚么?” “你当日不过是被我的样貌迷惑,又怎会想着我究竟该不该出现的那样凑巧?你伤好后在木屋之中强要了我,你自以为的水到渠成,你却不知这些年我有多么恶心!” 蒋麟脑中嗡嗡直响,他见惯了蒋夫人柔和冷峻的样子,却不曾想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天,仿佛他眼前的女子他从未认识,他以为的后院和睦,夫妻同心,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他惊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傻坐在原处,怔怔的看着蒋夫人,蒋夫人每每吐出的话,狠狠的砸在他的耳间,他听到“恶心”二字,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他印象中的蒋夫人,虽不至于同那些姬妾般与他床笫间婉转承欢,却也是个知情识趣,帮他打理好后院,更能为他蒋家牟利的贤德女子,他本以为夫妻感情深厚,如今看来竟是个笑话! “我每日躺在你身侧,我厌极了你的模样,我自知你学问平平,上了战场不过仗着功夫不错,领了些军功罢了,你这种男子如何能为一军将领?你可曾想过,我不过一介乡野村夫之女,又如何知道上阵杀敌的用兵之道?” “你……你……你不是说你父亲是私塾先生……” “便真的是私塾先生,是个隐居世外的高人,又如何能将女儿嫁与你这般无用的废人!” “你我做了这些年夫妻,我便让你死个明白。”蒋夫人站起身,傲然的看着他,“你可知凤曌阁?” 蒋麟抓起栏杆挣扎着站起身子,“江湖之中买卖消息的组织,你竟是凤曌阁的人!” 蒋夫人嗤笑一声,“那你又可知晓越国的张家?” 蒋麟微愣,“越国的……张将军?” 蒋夫人冷哼一声,带着她特有的孤傲,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不输世家嫡女,她厌弃的看了蒋麟一眼,转过身子,“我本是张家的嫡长女,若不是前朝旧历,世家女子必入凤曌阁为朝中卖命,依着我张家的百年底蕴,又如何会将我嫁与你这等莽夫俗子?你以为我对你又有多少情谊在?” 蒋夫人猛然转过身,伸出手指指向蒋麟,怒声说道:“我从前以为,为着我母家的荣耀,便是我当初不喜你,我也听从阁中指示嫁给了你,原想着嫁了便嫁了,虽不至于夫妻恩爱,但也相敬如宾。可未曾想,当年我怀着鲲儿,你竟也能同我的婢女行了苟且之事!” “你终日让我为你蒋家筹谋,算计了无数良将功臣,若非我在,你以为仅凭你杀敌骁勇,便能得了司马清的赏识?我怀着鲲儿,仍终日随你出征,可你不念我孕育辛苦,更不念我为你谋划有功,偏偏与那婢女……纵然你我没有夫妻情分,你当日看重我的样貌,可你竟然做了这等下作之事!” “那婢女生了蒋鹏后难产死了,你可记得当日你抱着蒋鹏来我房中说的话?你说,今后即便纳妾,也要纳些正经人家的女子。那时,我常献计与你,成了你帐中军师,你敬我重我,我为了替我鲲儿筹谋,尽心竭力为你蒋家办事,若无我的计谋,你如何能扳倒王家?又如何能取而代之?” “你自矅军占了这遥京,你占了王文翀的将军之位,终日饮酒作乐,随你那些部下整日进出青楼,你可知每日回来,我闻着你身上的香粉气,却又要与你同床共枕有多恶心?你可知那些日子你伏在我身上,我多想拿刀将你捅死?你贪生怕死,嗜赌如命,把钱看得比你的命都重要。你可知当日我在军中小产,便是厌极了你,并非我心神耗费过多,而是看你那从青楼抬回的侧室,只觉得你这个人脏透了!那碗落胎的药,是我亲自熬制的,我可是下了足足的红花、麝香,我又怎会为你这等人生儿育女!” “你还记得六年前,你我同去边关戍边,你可知那越兵为何连夜偷袭拿下一城?便是我与他们通风报信。你还记得三年前的康城?你一路运送军饷物资,整车整车的白银武器,为何一夜间便不见了?是我,蒋家的夫人,蒋麟大将军的正房太太,是我告知我兄长,连夜将那几车几车的东西运去了越国!” “你可知你那小妾为何将那茶叶拿出去?是我路过她的卧房时,高声与丫鬟说了,皇上来了,拿些好茶叶伺候着,她便自以为是的将那价值万金的茶叶,端给了皇上喝,这才让皇上恼了你,疑了你!” “皇上原本不过是想对你小惩大诫罢了,若不是我暗示,你又怎会孤注一掷,跟了宁王?你以为那皇帝真如你想的一般单纯?他若不是早看出宁王心怀不轨,又怎会御驾亲征?” “我张家是越国百年世家望族,家中从将者颇多,可我张家儿郎皆是忠君爱国之辈!若你当真是忠烈人家,又怎会听我这三两句的怂恿,便卖主求荣了?你蒋麟不过就是个小人!与你而言,富贵荣华比什么都重要!你自诩你蒋家世代为将,敬主护国,可你蒋家历代,又有几个是清流志士?” 蒋夫人字字句句敲在蒋麟心上,蒋麟摇摇欲坠的扶住墙,目光慢慢变得狰狞可怕,他涨红了脸,满眼都是鲜红的血丝,脸上青筋暴起,恨不得吃蒋夫人的肉,喝她的血。 蒋夫人回过身,走近两个牢房间的栅栏,笑着轻声道:“你蒋家虽是因我而亡,却是毁在你手里的!”蒋麟闻言再也忍耐不住,他直直的冲向蒋夫人,蒋夫人却不慌不忙的退了几步,他一下子撞在栏杆之上,发出“嘭”的一声,他大喊着:“你这毒妇!你这毒妇!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手直接从栏杆间的缝隙伸了过去,拼命的向前抓着,可他却连蒋夫人的裙角也不曾抓到。 “还好我的鲲儿不像你。我也曾奇怪,以你的学识人品,又如何能生出鲲儿这样的子嗣?蒋鹏倒是真真像极了你蒋家的人,唯利是图,不择手段!我的鲲儿,倒是像我张家的人,他像他舅舅,品性、学识都如我张家男儿一般,是极出色的人。” “来人!来人呐!这毒妇是越国的细作!来人!来人!”蒋麟再也听不进蒋夫人的话,高声的叫嚷着,蒋夫人闻言,微微蹙起眉,她走到蒋麟身边,蒋麟一下子抓住她的裙角,可她却不怕,她蹲下身,声音如鬼魅般没有感情的说道:“你若不想你唯一的儿子也死了,你便叫吧,鲲儿被我兄长带走了,这可是你蒋家唯一的后了,我与你夫妻多年,更是鲲儿的生母,你这种人死有余辜,可鲲儿呢?你莫不是想蒋家断了后吧?” 蒋麟的手,慢慢的从蒋夫人裙摆上滑落,他忽然笑出声来,这笑声如泣如诉,撕心裂肺,慢慢的又哭了起来。 第八章(3) 夜,徽宗坐在御书房之中,安公公安静的站在他的身后,徽宗微微皱起眉,颇有些厌恶的说道:“小安子。” 安公公向前走了一步,低下头,徽宗捏了捏眉间,低声道:“朕怎么觉着,这屋子好像变了个样?” 安公公疑惑的看了一眼徽宗,恭敬道:“陛下,奴才回了宫,便将这屋内的陈设都按照陛下从前的习惯挪了回来。” 徽宗拿起笔架上的笔,刚写了一个字,又猛然撂下,冷哼一声,“明儿个叫内务府将这屋子里的陈设都给朕换了!” 安公公闻言,连忙应下。徽宗烦躁的站起身,在屋内走了几步,而后冷哼一声,走出屋去。安公公忙拿起一旁的大氅跟了上去,“万岁爷,入夜了风大,还是要仔细些身子才是。” 徽宗拢了拢大氅,目光悠远的看向宫外,“蒋麟是明日午时处斩吧?” 安公公悄然应了声:“是。” “真是便宜了他!”徽宗冷哼一声,手狠狠的砸向那白玉栏杆,安公公闻言愣了愣,略想了想,便知徽宗口中的“他”,并非指着蒋麟,而是另有他人,安公公也不做声,默默的站在徽宗身后,“朕知他狼子野心,背后必定同许多人都有着牵连,可牵一发动全身,边关战事未熄,却也不是查处的好时候。” “陛下,奴才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安公公小心的开口,弓着身子,眼睛偷偷的瞥向徽宗。 “你我从边城回来,朕自是知道你的忠心,有话便讲,吞吞吐吐的做甚。” 安公公行了个大礼,跪在地上,“奴才有罪。奴才未得皇上命令,便私下处置了小路子。” “小路子?” 安公公愤然的说道:“这小路子本是奴才的徒弟,在内务府当值,当日陛下失踪,这小路子便觅了新主,不把奴才放在眼里,宫里贯是些见风使舵的奴才,便各个都听了那小路子的教唆,奴才临出宫前,这些奴才便明里暗里的为难奴才。” “哦?还有这等事?” 安公公昂起脸,高声道:“如今我寻到了陛下,也是这大内的总管了,奴才又在他之上,自然是要杀鸡儆猴的。陛下,这大内有大内的法子,江湖自然有江湖的规矩,整治这些奴才,又何必脏了陛下的手?” 徽宗喃喃自语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小安子。” 安公公又俯下身子,“奴才在。” “朕母后的师门,也该找人清一清了。” 夜已深了,梆子敲了三声,街上早已寂静无人,安公公独自驾着车,来到谦诚山庄的京城别院,他“咚咚”的敲响门,好半天,门房的小厮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没好气的问了句:“谁啊——” 安公公笑眯眯的看着小厮,他那一身衣料倒是比之寻常人家也好上几分,便是大门上的门钉,也是镀了层金的。心中暗暗想着,这谦诚山庄的确产业颇丰。“劳烦小哥,将这拜帖交给你们主子。” 安公公说话带着几分太监惯有的阴柔之气,如今街上无人,夜里安静,声音更有些尖细,这小厮前些日子见过了来宣旨的小太监,见二人声音如出一辙,而这人三十几岁的模样,面上却未留须发,便也知是个太监,忙将安公公请进了门。 安公公等在前厅,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言梓谦才走了出来。这是安公公第一次见到这个江湖人称“玉面公子”的言庄主,如今却见他脸上戴着面具,头上只有零星的几根头发,安公公却镇定的走上前,言梓谦见状,忙向他拘了一礼。二人离得很近,加之屋内灯火通明,安公公一眼便看到言梓谦头上的脓疱,他愣了愣,伸手便将言梓谦扶起,手却勾住他宽大的衣袖向后一带,言梓谦的胳膊露在了外面。胳膊上仍旧有不少脓疱,脓疱之间的皮肤已经变成通红的一片,安公公退后几步,深深的看了言梓谦一眼。“杂家是万岁爷身边伺候的,深夜到访,打扰了。” “在下这幅样子,怕是吓到公公了吧。”言梓谦赶紧将衣袖拉了下来,请安公公坐下。 安公公坐下后,缓了缓,这才说道:“不妨事,言庄主怎会……” “不过中了奸人的计,不提也罢。”言梓谦狠狠的说着,紧了紧拳头,而后才开口问道:“公公此番前来,可是万岁爷有何旨意?” 安公公看了一圈,发现暗一并没有跟来,开口问道:“怎地不见那日救驾的小兄弟?” 言梓谦愣了愣,忙传唤小厮,将暗一与月宁传唤过来。不消片刻,二人走进了屋子,见安公公坐在正中,忙拘礼问安,又规规矩矩的站到言梓谦身后,“杂家这次过来,并非万岁爷的旨意。”言梓谦闻言,不知如何答话,便见安公公拿起杯子,喝下一口茶,不急不慢的说道:“杂家随万岁爷回京后,常听万岁爷念叨言庄主年少有为,府中暗卫均是卧虎藏龙之辈。若非言庄主派人仗义相救,万岁爷这遭回京,怕是没这么容易呢。” 言梓谦忙抱拳,恭声道:“草民虽不过是个商人,可也知国家危难当前,必要出一分力,宁王狼子野心,勾结不少江湖中人,若不是他遣人追捕,我家暗卫定然会追上大军,将消息早早送达,陛下也不至陷入当日的危险了。” 安公公将茶杯放下,欲言又止的看了看言梓谦,“今日见言庄主如此,倒是颇为意外,可是有何仇家?” 言梓谦咬牙切齿的说道:“圣上刚刚出征,这宁王便来寻了在下。我回绝之后,第二日便派了一群江湖中人来我别院捣乱,这才中了此毒。” 安公公闻言,“言庄主便这样既往不咎?” 言梓谦手里扶着椅子的扶手,狠狠的握着,只听“咔”的一声,那把手竟被他生生的掰了下来,他将那木头扔到地上,冷言道:“若非迫不得已,又如何会既往不咎?这宁王寻了青刀门的人来我别院作乱,这青刀门……” 安公公却淡然开口道:“便是青刀门又如何?江湖恩怨江湖了,杂家今日见言庄主此番景象,自会向圣上禀明,圣上又怎会责怪你们这些忠君的江湖义士?” 言梓谦转头看向安公公,只见安公公颇为镇定,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言梓谦试探的开口道:“可是皇上的意思?” 安公公却笑了,走到暗一跟前,拍了拍暗一的肩膀,“皇上今日还念叨你,说你一路护主有功,那日祭坛之中,若不是你舍命与蒋麟拼杀,李老将军的带来的精锐怕是要损失惨重的。” 暗一忙跪下,恭敬道:“护主乃暗卫本分,草民既得了庄主命令保护圣上,定然要竭尽全力,那蒋麟卖主求荣,另觅他主,便是有再多军功又如何?” 安公公心中暗自计较,这月翌竟比言梓谦更明事理,若能沦为己用,怕是更为上道些。便笑着开口道:“那你家庄主被人暗害,你便这样算了?”暗一闻言一愣,忙抬起头看向言梓谦,见言梓谦不说话,心里也知这是安公公暗示自己清理青刀门,他想到日后若想与月宁长久相伴,不若这次立功向皇上请旨,届时便是言梓谦再有计较,也不敢不遵从圣命,低下头抱拳道:“草民定会血洗青刀门,为我庄主报仇!” 安公公大笑几声,向门口走去。暗一忙站起身来,言梓谦冷冷的看着他,“灭青刀门事小,可你又知这江湖中有多少门派与宁王有所牵扯?如今我王家大仇尚未得报,又引来这一身麻烦!” 暗一恭敬的回到:“庄主,安公公此番前来,定是皇上授意,那青刀门本是太后母家所立,皇上即便再不喜,也要顾着忠孝,定然不会出兵,更何况那青刀门乃江湖门派,朝廷冒然出兵,必定引发江湖震荡。若此次灭了那青刀门,便是站在圣上这边,日后为圣上办事,圣上定会彻查我王家旧案的。” 言梓谦心中也知暗一所言非虚,便看了暗一一眼,冷哼一声走了出去。月宁见言梓谦走了,也向门口走去,暗一见如今夜深,前厅已再无他人,快走几步,一下子拉住月宁的手。 “宁儿,你,你自回来后为何一直躲着我?” 月宁却不说话,背对着暗一,任由他拉着,暗一见她不言语,叹了一口气,“我,我既应下了你,你我既已定下了婚约,我,我定然不会让你再嫁与他人的!” 暗一猛然拉过月宁,却看到月宁原本清秀的小脸,不过几日功夫竟已有些凹陷,一双眼睛畜满了泪水,月宁看着他,笑道:“翌哥哥,你我回来还有得选么?你是庄中暗卫,宁儿也不过是庄内的奴婢,你我为庄主卖命,我们当真有得选么?” 暗一咬咬牙,发狠的将月宁拉入自己怀里,“宁儿,这次我剿灭青刀门后,便回来向圣上请旨娶你,纵使庄主拦着,我也要娶你!”月宁将头埋在暗一怀里,二人从边城回来,便再也没有今日这般亲昵,“宁儿,我知自己不过庄中暗卫,万事皆要听庄主之命,可宁儿,我在那小村便已盟誓,此生定不负你。若庄主真拦着,那你我便离开京城,一起闯荡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 月宁哽咽着问道:“那你父母之仇,便不报了么?” 暗一笑笑:“若我父母泉下有知,定然会希望你我好好的过完后半生。王家虽被陈帛展那奸人所害,灭了满门,可我父母也不过是王家的家生子,受了牵连罢了。此间仇恨,又怎是能同庄主比的?陈家害他满门抄斩,失了官位,终日隐姓埋名,我不过是王家的奴仆之子,若双亲尚在,也定然不会希望我与这朝廷中事牵扯甚多的。” 月宁听着他的话,抬起头看着暗一,他虽言语轻快,可眼中却仍旧带着仇恨,她心知暗一如此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也知道以暗一的为人,若让他放弃仇恨与她隐居山林,暗一也会答应。便是暗一这份情谊,她又怎能辜负?她只此次回京,定然命运就由不得自己,纵然暗一想的万般周全,自己为了家国仇恨,更不能脱离这个漩涡。 她猛然间想起那日,她与郭婆婆说完话,郭婆婆却从怀中掏出一张明黄的绢帛圣旨,原来郭婆婆早就与她皇兄有所联系。那圣旨中言明,让她回京后便借助谦诚山庄的势力进入宫中,她自嘲的笑笑,便是在小村,自己也是在皇兄的监视之下。中原大地广袤,可何处又能让她安心隐藏?如今,暗一对自己情深义重,可若她皇兄知道,她便是因为此人放弃了国仇家恨,那她的皇兄又会怎样对待暗一? 月宁看了看暗一,她自问无法像暗一一般,为了对方放弃仇恨,便是在小村的日子里,她父皇被掳的一幕,她落入水中时,她父皇高喊着“汝何故生我家”,还有她母后的绝望与无助的眼神,她皇兄听到她父皇传位之时,满眼的愤恨,她都记得。尤其是她爱上了小村自在的生活后,这一幕幕更是日日在她的梦里重复,便是如此,她更知暗一究竟放弃了什么,更知暗一为了她是怎样的深情,她想起暗一说的的“不负你”,可终究,自己要负了暗一。 天还未亮,暗一便走了,言梓谦让他带了二十个暗部,前去剿灭青刀门,月宁坐在秋千上,看着暗一的背影,心中空落落的,暗一回来后,她怕是已经嫁入宫中为妃了吧。就让自己再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吧,若真的可以重来,她只想上天不让她生于帝王之家。 第八章(4) 今年的初雪,似乎比往常要早上一些。月宁像往常一样,一早便出门巡视铺子。往日言梓谦不在京城时,便是她每日巡视谦诚山庄京城的产业,如今言梓谦虽在京城数日,可中了毒后,面目全非,更是不愿出门。月宁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拐进了胭脂铺。铺内的伙计,看着月宁走进来,忙将她迎到后院的雅间之中。月宁靠在椅子上,看着屋内噼啪响着的火盆,静静的坐着。 不一会,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妇人低着头,恭敬的将账本交给月宁,而后抬起头,竟是紫苏!她欠了欠身,行了一礼,屋内静谧无声,只能听到二人浅浅的呼吸声,还有月宁时不时翻看账本的声音。 炉中的炭火“啪”响了的一声,月宁将账本放下,看向紫苏,“紫苏。” 她还未说话,紫苏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放在桌上,轻声道:“那边来信了。”月宁闻言,只得接过那信笺,看到信笺上的字,有些晃神,愣了许久才将那信拆开。 紫苏又问道:“可是主上……” 月宁细细的看着信,看过之后,才将它折好,扔进火盆之中。信的最后一张是画,画的画工精细,小小的纸上也能看出画上女子的不俗,女子手中的珠子不知是用何水粉勾勒,竟显得格外清透,画上的女子就连身上衣服上的花纹也十分清楚,而画上另一着明黄色衣服的男子却画的十分粗劣。 “主上的画工又精进了。”紫苏远远的看着画,脸上露出一丝向往。月宁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抚上画中的女子,似乎女子就在她眼前一般。“小姐,主上用的是您调的水粉,您看多好看。” 月宁看了看那画,宣纸上的颜料与众不同,便是这么多日,那颜料也散着淡淡的花香,且在有光的地方,还能看到里面闪亮的星点。月宁像是想起什么,脸上荡起温和的笑意,轻声道:“哥哥不喜那些金啊玉啊的,偏就喜欢这些书生气的玩意。往后再做些,你命人给他带去吧。” 月宁将画放进衣襟,摸了摸信封,见信封有一处凸起,便看了一眼紫苏,紫苏将早已备好的裁纸刀拿了出来,月宁打开信封的夹层,却是一张白纸。她眸光微凛,拿出荷包中的胭脂,擦了上去,过了一刻钟,上面便显出字来。月宁看了一会,将那宣纸攥得皱皱巴巴,又将那纸团扔进火里。她呆坐着不说话。 紫苏看了她一眼,躬身说道:“可是主上有何指示?” 月宁回过神,看向紫苏,淡淡的问:“紫苏,你还记得你以前的名字吗?”月宁突然停下手,目光略带迷离的看着紫苏,却又像是想透过紫苏看到什么。紫苏闻言,略想了想,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叹气。“我只记得父亲姓郭。” “是了,你是郭家的女儿,郭家的绸缎庄可是开遍了越国呢。”月宁轻轻的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可想家?” 紫苏低下头,月宁看不到她的脸,她只是声音清冷的说道:“阁主,我早就忘了,南边如今是暖是冷,是秋还是冬。” 月宁闻言,微微愣了愣,而后恍然一笑,“你不提我都忘了,你与我哥哥曾经还有些交情的。”紫苏却依旧低着头不言不语,月宁却也觉颇为无趣,继续道:“下个十五,命他们将解毒的药带上吧。” 紫苏诧异的抬起头,看向月宁,“若依小姐之前的部署,谦诚庄不出半年便可是我们的助益了,若不能对我们有所助益,言梓谦怕是也不行了。” “许是这些日子死的人太多了,哥哥怕咱们凤曌阁会被有心人惦记上。 “可死的都是咱们阁外围的一些死士,并不能查出关于阁内的……” “就怕这有心之人。”紫苏尚未说完,月宁便打断她的话。月宁眼中闪出与年纪不符的算计。“暗中护着蒋鲲的人撤回来吧。”月宁神情有些涣散,眼里像是失了焦距,只是怔怔的看着前方。 “是……” “他不容许凤曌阁出半分差错,不然怎么下完他这盘好棋?”月宁言语透着浓浓的无奈,像前一刻在她口中对她无限宠爱的哥哥,此刻只是她人生的操控者。说完她便不再说话,一旁的紫苏会意退出房间。 月宁想了想,终究从怀中拿出那副画,扔进火盆,看着一地的灰烬,扭过头从四方的窗子看向外面的碧空,觉得自己便像是棋盘四方小格里的一枚棋子,若走的好,便是骁勇御敌的良将,若走的不好,便随时如同她房内的那本《本草纲目》一样,涂上艳红的胭脂,成了一味失了药效的弃子。 狱卒将饭菜送进蒋麟与蒋夫人的牢房之中,外面下着雪,牢房之内更是阴冷无比,蒋麟呆坐在牢房的角落,蒋夫人走到前面,安静的拿起饭菜又坐回牢房的角落里,她看了一眼蒋麟,淡然的说道:“这尚大人备下的断头饭,倒还不错,你不用些么?” 蒋麟慢慢的将头扭过来,看向蒋夫人,蒋夫人却笑道:“你莫要这般看我,咱们终究做了一世夫妻,这黄泉路也要一起走上一遭了,我欠你蒋家的,到了下面再还吧。” 蒋麟狠狠的啐了一口,看着蒋夫人细嚼慢咽的吃着碗里的吃食,又冷哼一声:“毒妇!” 过了半晌,蒋夫人也将碗里的饭吃个干净,尚大人便带着狱卒走了进来。蒋夫人看着尚大人,站起身子,将衣服上的稻草拍落,又理了理盘好的发髻,走到门口,轻声道:“走吧。” 众人将蒋麟与蒋夫人绑了个结实,押着二人走到大门口,门外已经站满了蒋家旁支的亲眷,众人见蒋麟与蒋夫人出来,咒骂声不绝于耳,蒋麟走过他们时,更有人狠狠的向蒋麟身上吐着唾沫。蒋夫人依旧一脸淡然的跟在蒋麟后头,官兵们将众人拉上囚车,拉向刑场的方向。 雪,渐渐下的更大了。呼啸着的北风吹得人脸上生疼,蒋夫人站在牢车之中,看着四周百姓对他们指指点点,心中颇为好笑。她心中早已看个通透,纵然越国打回来又如何?曜国换了皇帝又如何?在这群百姓心里,只要是能让他们安居乐业免于战乱,便是极好的日子了。她这一生都在为越国探听消息,一声都在为越人筹谋如何能攻回遥京,可又如何呢?如今她仍旧站在这囚车之中,奔赴刑场。还好啊,还好她的鲲儿不在,鲲儿是最最要脸面的,若是他在,被这群人看着,定会羞愧死的。 囚车终于到了菜市口问斩的地方,虽天上下着雪,可仍聚集着不少的人。士兵们将蒋家众人一一压到刑场,众人跪下。月宁隐藏在人群中,看着蒋夫人的模样,想起这许多年,蒋夫人每每到了阁中面见自己,都是如今这一副淡然无尘的姿态,仿佛能算尽天下事。即便她为了蒋鲲曾算计过自己,可蒋夫人确实是个值得人敬重的女子。 她突然想到今天的信,或许蒋鲲,蒋夫人,甚至凤曌阁中的所有女子,在他皇兄眼中斗不过是权力博弈的棋子罢了,可她身处凤曌阁这些年,见多了阁中女子为了爱,为了情,为了子嗣,为了母家筹谋、奔波、算计、死去的模样。她在这曜国十年了,五年前,她从上一任阁主手中接过凤曌阁之时,还曾见过她皇兄一面。 那时恰逢司马清陡然病重,曜国一片大乱,她皇兄趁乱易容而来,那时她不过十岁,记忆中的皇兄早已模糊,可那日,她皇兄还是带了乳母做的白糖糕,还有她母后送她的发簪,她皇兄一如从前那般,挥退众人,然后将她背在身上,这么许多年过去了,便是那日的皇兄的温情脉脉支撑着她在曜国忠日步步为营。 她自嘲的笑笑,看着刑场上跪了一地的人,那些蒋家的人,早就衣着破败,头发也无比蓬乱,唯有蒋夫人一人,还依旧保持着体面。若有一日,她也落得此番下场,那么她的皇兄会不会派人来救她? 蒋夫人跪在台上,她想起那日跪在屋内,阁主应过她会护鲲儿周全,她又想起,她的兄长竟不远万里从越国易容而来,亲自带鲲儿返回越国母家,她笑着想,定然是鲲儿的学识才干得了她兄长的赏识吧,想必以张家在越国的地位,定然会给鲲儿一个锦绣前程! 蒋夫人看着刽子手扛着大刀走了上来,她身边蒋家的亲眷都纷纷跪地求饶,更有甚者,直接昏死了过去。她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她不怕死,她只怕她的鲲儿死,她做多了勾心斗角算计别人的事,她早就身心俱疲了,曾几何时,她无数次的想在战场上死去,这样便不用再见到蒋麟了,可每次危难关头,她又想起她的鲲儿。是啊,她的鲲儿还那样小,她的鲲儿还那样需要她,她的鲲儿文涛武略,她还没等到鲲儿成亲生子。 可这次,她终究还是等不到了,但她却觉得,她的死那样的值得。徽宗与宁王离了心,日后曜国的朝堂上必定会是一场血腥屠戮,她的鲲儿不该留在这。越国的皇帝定然会感念她立下的功劳,看重她的鲲儿。她母家也是越国的将门之家,她的鲲儿自幼便熟读兵法谋略,丝毫不逊于自己,她赚来了鲲儿的锦绣前程,她为何还会怕死?她当然不怕!她笑看着底下的人群,笑看着场上蒋家贪生怕死的模样,笑看着那刽子手。 还有三刻,便要行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