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生花》 第一章 旧事 五十年前,桦月市荒山镇—— 这是一个叫荒边村僻静的小村庄,就坐落在荒山脚边,离镇上有着很长一段距离,就算是坐着驴车马车也要行上好一段。虽然离镇上远,但这里的村民都有一小块自己的田地,在那个年代里,耕种果蔬花生、养殖牲畜还是足以糊口的。 而在镇上,每个周末都会有一次赶山,大家带上自己的货物从各自村子坐着板车上镇里的集市,在那里可以买到很多日常生活的东西,也可以出售自己的东西,大多数人会选择以物易物,用自家有的换取一些必需物品。由于小镇分支了十几个小村庄,所以每次的赶山都很热闹,像庙会一样。 这一天刚好是赶山的日子,文阿娘起了一个大清早,匆匆洗漱裹过后就开始准备要去集市上换的东西,她往柳条编的竹篮子里放了很多的土鸡蛋,打算着去集市上换些辣椒和芸豆种。现在正是谷雨时令,清明刚过,各种豆子蔬菜都可以开始落种了。 她叫醒了自己的孙儿,让他去喊隔壁人家的老大,说是前天就约好这次赶集一起去,迟了怕是都收摊了。 文阿娘的孙儿才七岁,取了个小名儿叫傻福子,他父母都去了大城里打工谋生,留下傻福子跟着奶奶文阿娘一起生活在村子里,傻福子很机灵,但偏偏取了这么个小名儿,说是贱名好养,所以村里的老人们都喊他傻福子或是小福子。 福子一听赶山,立刻就清醒了,他穿了鞋就往隔壁家跑,生怕真迟了。 他们家隔壁住着一户外来人家,那时他还小,听阿娘说是他出生那会儿搬来这个村里的,那家人没有长辈,就几个兄妹相依为命,日子过得也算简单朴实。不过福子不管这么多,那家人对他可好了,他喜欢那他们,经常就往那里跑。 他一到那户人家的大院口,就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大哥!二哥!四姐!小幺姐!” 无人应答。 这时文阿娘也走了过来,左手挎着竹篮子问道:“没人应?” “以前这时候大哥和四姐都已经起来了啊。”福子点了点头,有些想不通的摸了摸自己被理得光光的脑袋。 “阿大一向都很准时的啊。”文阿娘也有些奇怪,于是她提了提嗓子跟着喊道,“阿大你在吗?不是说好今天一起去赶山的吗?” 依然无人应答,只有院里的母鸡发出咕咕的声音。 “阿娘,门开着啊,会不会是在屋里没听清?咱进去看看?” 福子拉着文阿娘的袖口,一手指了指半开着的大院门。 文阿娘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便小心翼翼的推了大院门走了进去。大院里没有人,往常这时候老二应该已经在院里看书了,可今天院里只有来来回回踱步的几只鸡,咕咕的抱怨着无人给它喂食。 内屋的门也半开着,文阿娘轻轻推了门,探了一半身子进去。 “阿大,老四,你们在吗?我和福子进来了啊。” 屋内很昏暗,只有几只没烧完的火烛微微跳着,一种奇怪的味道飘了出来,文阿娘心里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怕是他们半夜被山贼闯了门,但这仅仅只是猜测,她推开门,朝屋子里走去。 —— “啊啊啊——” —— 文阿娘的尖叫声猛地传出屋子,站在屋外的福子刚听见惨叫,就看见自己的阿娘冲了出来,她像是看见什么受了惊吓,眼睛快要瞪出了眼眶,眼泪流了一脸,说话也颤颤巍巍。 “福子……你……你别进去!在这儿等着!!我去喊人!!!” 文阿娘把鸡蛋篮子往他怀里一塞,拔腿就往大院外跑去,边跑边喊“死人啦来人啊”之类的。福子一脸状况之外的表情,他抱着鸡蛋篮子站了很久,然后仿佛中邪一样的自己一个人往屋子里走去。 内屋很大,毕竟要住下七个人,最少也要两间房,平日里这屋子采光很好,亮堂堂的都是阳光的味道,但清明以来多雨,就不见日的屋子免不了就有些霉味,但福子感觉越走越不对劲,最后在看见内屋子满墙满地的血迹时,他愣住了,怀里的篮子掉在地上,鸡蛋碎了一地。 屋里摆着七口棺木,棺木不大,正好能容下一个人,但用的是油光发亮的黑色木材,雕刻着的金色花纹也非常精致——当然,是就棺木来说,一般人家是用不上这么好的棺木。七口棺木排排摆放着,中间一口的棺盖没有盖上,福子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他隐隐约约能听到大院外有人声嘶力竭的叫喊着,屋内却死寂无声,他控制不住身子,挪动着脚步往那口没封上的棺木走去。 棺木里躺着穿着浅黄色旗袍的女人,裙上溅着血,棺材下那层绸布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远看就如同裙上绣着一朵朵红色茶花,又从棺材里开出了成片的暖春花卉。福子顺着她穿着白色皮鞋的脚往上看,女人依然是一张同往常一样安静而又美丽的脸,她穿的比平时都要好看,打扮的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在棺木里躺着仿佛睡得很沉,正做着一个安详甜蜜的梦。 “四姐……” 福子轻轻唤了一声,总觉得棺里的人下一秒就会起身,像往常一样轻抚着他的头,但是他知道不会,也不可能了。 她的头被切了下来,喉管断尽。 福子站了好一会,直到阿娘带着村长和村民赶来。村长让着村里胆大的汉子们一起开了其他几口棺木,从老大到老幺都是一样被割喉,断头而亡。一时间血气冲天,血腥的场面让不少开棺的汉子当场就冲出屋外呕了起来,站在院外的妇孺老人听到文阿娘的形容,倒吸声一片,还有不少人当场就落了眼泪,只叹天道不公。 后来的事也就那么不了了之,那时候报不了官府,村长只能带着人葬了他们,事后又发生了一些诡异的事情,弄得村民们人心惶惶。 最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事就这么被尘封在大家的心里,无人提及,再不见天日。 第二章 温霖 五十年后,楠贺市—— 荷取楼,一幢坐落在近楠山郊区的三层小茶楼。这里有一方碧湖,初春细柳岸边生,仲夏荷花拥满湖,加上此地近楠山,总是细雨朦胧、烟雾缭绕,因此引得不少人来这儿品茶赏花、浮生偷闲。 而此刻,荷取楼的底层外院、近湖泊花池的地方,一个温文尔雅的老人坐在檀木桌前悠然的品着瓷盏里的龙井茶,身边站着的旗袍女子正在点茶注水,而他的对面则坐着一个带着眼镜、面容清秀但满脸急色的小青年。 等女子斟完茶,向他们鞠了一个躬缓缓离去后,小青年才仿佛憋了许久似得急匆匆的开口。 “温老,这次案子真的很棘手,局里科里闹翻了天,这不是才让我来拜托您的吗?” 小青年眉头紧皱,虽然这里没有其他人了,但他依然压低了声音对着老人说道。 老人姓温,单字霖,是首屈一指的犯罪侦查科教授,辅修的是犯罪心理学,在警界威名远扬。他以前居住在桦月市,年轻时便能力出众,在桦月风生水起,破了不少案子,后来就因为这个原因,被调动去了其他城市工作。 在任职的这数十年的时间里,他辗转各地,破获了上百桩让人头疼的案子,其中还包括不少凶案和旷世奇案,不过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从前也有过因为这敏感的身份而被人寻仇的事,而如今年过半百,他也寻思着该放下这些,好好享受一下晚年时光。 “小邺啊,我已经准备退休了,这些案子也该你们这些小年轻去磨练磨练了。”温霖说着,将其中一杯茶推向程邺。 “温老,您别让我交不了差啊……”程邺苦着一张脸。 虽然上级只是说让他来请温老回桦月市,但并没有说温霖要退休了,他如果没带回温霖,别说不好交差,最麻烦的是近来的那三桩案子,性质恶劣、手段残忍,但却让他们找不到蛛丝马迹,无从下手。 “我年纪大了,有些事做起来是力不从心。”温霖看着程邺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他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说,“罢了罢了,跟我说说,那是怎么一回事。” 程邺一听温霖这么说,立刻推了推眼镜又直了腰杆,然后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温霖。温霖拆开牛皮纸袋,里面是一叠从各个角度拍摄的现场照片,他翻看了一遍,神情瞬间阴沉了下来。 “全部的死者都在这里了吗?”温霖将照片小心的收回牛皮袋里,递还给程邺。 程邺摇了摇头:“这只是第一桩案件里的死者,三月十五那天发现的是七十五岁死者林榆,次日又发现林榆的儿子以及他年仅七岁的孙子以同样的方法死在家中,所有女性家属都毫无损伤。” “杀得都是有直系血缘关系的人啊。”温霖若有所思,“第二个案子也是吗?” “是,第二个案子发生在三月二十七日,死了五口人,八十三岁的杨行,他的儿子女儿,长孙女和外甥。”程邺顿了顿,“本来科里而是暂时定下了凶手不杀无直接血缘关系家属的结论,但是第三个案子把我们的结论推翻了。” “哦?”温霖挑了挑眉,“怎么说?” “第三个案子比前两个特别,发生在四月五号,清明小雨。”程邺说道这里,仿佛回忆起什么一样,面色霎时间惨白下来,“死者是六十八岁的常衡与其七十岁的妻子,他们邻居报的案。” 温霖看着程邺的样子,换了一盏新的热茶推到程邺面前:“喝了再说。” 程邺端起茶盏,一口气喝光,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们住在桦月的旧城区,那里都是还没重建的老民房,每户人家间的阳台都是邻近的挨着的,他邻居近视很深,早上起来时看见有模模糊糊的人影趴在阳台的窗边,还以为那是常衡的老婆像往常一样在浇花,就向她问了早。”程邺回想着邻居的口述,对温霖说道,“可是常衡的老婆没有回应他,他心里骂了一声就回屋了。后来他想起东西落在阳台了,就出去拿,那时候他带着眼镜,看见那常衡的老婆哪是在浇花,那是死透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脖子上缠着白纱布,半个身子趴在阳台上,脸对着他看。” 说完程邺便打了个激灵。 “很有画面感。”温霖冷静的押了一口茶。 “温老,我也是第一次看见那么残忍的杀人方法,简直……简直就是变态。”程邺垮着脸继续说着,“邻居一报完警,局里和科里立刻就派了法医、刑侦员等等的赶过去。我也是第一时间到的,看见刑侦员拍完照让警员把常衡他老婆的尸体从阳台边上搬下来,几个人才刚一拖动,她的脑袋就滚了下来,摔在地上,右手也被砍了下来,也不知道被丢在哪里,大家怎么都找不到。常衡也好不到哪里去,人死在床上,头摆在床头柜上。” “那么,这几个案件有直接目击者吗?” 温霖靠在椅子上,从风衣兜里掏出烟盒与打火机,替自己点了一根烟后问道。 “有一个,是第一个案件,林榆的儿媳妇赵欣华,她和林榆的儿子睡一个房间,那天晚上她目睹了案发过程。”程邺如实回答。 “那你们从她嘴里有撬出点什么吗?” 程邺摇了摇头,满是为难:“她估计是看到整个过程,又得知自己的丈夫儿子都死了,太受刺激,精神方面有些不太正常,我们也让心理科的医生去做了辅导,但她还是疯疯癫癫的。” “所以,毫无收获?”温霖吐了一口烟。 “赵欣华一直念念叨叨重复着一句话,医生问她还记不记得凶手的长相,她就说红衣服、红眼睛,好多血,好多血,然后开始狂用头去撞墙,一边撞一边大喊别杀我,别杀我,大家按着她给打了半管镇静剂才安静下来。” 程邺想着那个画面,只觉得有点心酸,毕竟一夕之间遇上这样的事,换做是任何人都会精神崩溃。 “你记得他重复的那句话是什么吗?” “我记得啊。”程邺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的说,“祸兮福兮,祸福相依。”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温霖的手不自觉的一颤,烟灰落在了桌上。 “温老,怎么了,这句话怎么了?”程邺看到温霖瞬间变得无神的眼睛,忍不住开始紧张的问道。 “去买两张车票,楠贺通桦月,买今天傍晚的,要软座。” 温霖在白瓷的烟灰缸里捻了烟头,倏地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然后对仰头看着他还满脸疑惑的程邺说道。 “走吧,回桦月。” 第三章 夏凉 当温霖和程邺坐上火车时,天色已晚,天空中还下着小雨。今年入春开始就一直小雨绵延,即使清明过了也不曾见天空放晴,回南天里,衣服晒着不干,地板镜子都是水雾,就连此刻车厢里也是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潮湿味道。 程邺摊在位子上,脑子里不断回想着这次案件的疑点,犯罪现场的痕迹,而温霖则坐在他的旁边,手里按着手机发着讯息。 “温老。”程邺猛地坐直,转头对着温霖问道,“那句话有哪里不对劲吗?” 祸兮福兮,祸福相依。 虽然知道赵欣华所形容的一切都会成为案件里的必须参考,但那句话能让温霖一瞬间失态,这句话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别有秘密? 程邺向来好奇心重,也多亏他对案件疑点刨根问底的性格,在一个个案子里追查出不少惊天秘密。 温霖一愣,但没有回答程邺的问题,直到他编辑完长长的一条短信,点击发送成功,才靠回位子上抬头看着车厢顶部,目光没有焦距。 “我很小的时候,有个人常说这句话。”许久,温霖才开口说道,“不过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死了。” “抱歉温老……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程邺挠了挠耳后根,一脸尴尬,说话也有些结巴。 “别紧张,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温霖看了看手表,“明天上午才能到桦月,一到就先去局里,行李也带过去,然后直接带我去赵欣华所在的病院,有些情况我要亲自问问她。” ———————————————————— 温言言收到温霖的短信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雨停了,她下了晚自修准备回宿舍,看见温霖发来的短信忍不住撅了撅嘴巴,那副带点委屈的表情让身边的好友夏凉看的一阵好笑。 “怎么啦,突然这一副表情?”夏凉侧着身子捏了捏温言言的脸,嬉笑着说道,“小公主不高兴啊?” “我爸爸要回桦月市来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温言言把手机收回包里,佯装哭泣的样子蹭了蹭身边高她快一个脑袋的夏凉。 温言言个头中等,一米六一身形匀称,她遗传了父母的所有优点,加之从小在南方长大,更多给人一种温柔的小家碧玉的感觉。她虽然幼年丧母,但是一直都被温霖细心呵护着成长,温霖极其宠溺她,却没有把她宠的无法无天,反而因为那些客观原因,让她更加成熟懂事。 而夏凉是她六年前就认识的好友,那个暑假,她因为温霖工作的原因,跟着温霖从待了一年的杉津市转来楠贺市。十四岁的她在买菜回来的路上被两个社会小混混堵路要钱,大她一岁的夏凉刚从武术馆回来,路过时看到,二话不说就把混混揍了一遍,夏凉从小在她师父的武术馆里摸滚打爬,下手意外的狠,把两个混混揍到起不了身,她才满意的拉着温言言离开。 后来她们渐渐的就熟络了,同样出生在桦月,碰巧到了楠贺又在一个学校,感情好的两个人还约了考同一所大学,然而夏凉成绩并不好,为了和温言言一起考上楠贺大学,她玩命的啃书,所幸她们一起考上了,现在还住在同一个宿舍。 “温叔走了还有我嘛。”夏凉揽着温言言的肩膀,“周末去我家,你想吃什么都行,我做!” “得了吧,哪次去你家不是我做饭?”温言言一撇头,轻哼一声。 夏凉噗嗤一声就笑了:“好啦好啦,都一样啦!话说回来,温叔有和你说他为什么突然要回桦月吗?该不是为了前两天新闻上的那个吧?” “嗯……他没说啦,不过我猜八九不离十。”温言言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他终于可以退休了。” “嘛……温叔那样的人,注定是别想退休了。”夏凉边走边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说,“人啊,一开始只是单纯的为了活着而活着,但是一旦看多了、遇多了、想多了,就会渐渐的丧失本心,最后不被任何东西满足,忘了自己活着的初衷。” 温言言看着夏凉一副看破红尘、超脱世俗的模样,不免的哑声失笑。 “那夏凉,你还记的你活着的初衷吗?”温言言偏头,看着夏凉漂亮又带着点英气的侧脸调笑道。 “我啊……”夏凉像是在回忆什么一样,顿了好一会,才轻声喃喃道,“我想有个完整的家,有妈妈,有爸爸,最好还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妹妹,过平常人家的生活。” 温言言一愣,面带歉意,自觉不该问这个问题,即使是玩笑。温言言只知道夏凉是一个人住,有一个师父教她散打,但她很少提过家庭的事,关于母亲父亲,她一次都没有说过。 她正自责着,夏凉却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一样,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妈很早就过世了,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我爸,名字也是跟着我妈姓,我妈死了以后我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大笔生活费,但是没有汇款人。我以前以为我没有爸爸,直到后来师父告诉我,我爸给了他一大笔钱要他照顾我,每个月的生活费也都是我爸给的。”夏凉抿着嘴笑了笑,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我没有见过他,只觉得他真是一个混蛋,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挺有钱,应该也不只我一个孩子吧,不闻不问也没什么的。” 温言言听完一阵沉默,心里百感交集,总觉得不是滋味。 夏凉总是一副张扬又活泼的样子,对所有事情都无所谓,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夏凉说这些话,她刚想开口安慰夏凉两句,就被夏凉打断了。 “放心吧。”夏凉揉了揉温言言的脑袋,“我都活了这么久了,早就习惯了,再说,不是还有言言你陪着我嘛!”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以前拉过勾的。”温言言笑了,立刻转移了话题,“马上就到暑假了,我们一起回桦月吧,你可以住在我家,我们一起去把桦月最好玩的地方都玩一遍,把这些有的没的东西都抛开,抛开!” “桦月?” 夏凉愣了愣,然后嘴角弯起了一个弧度。 “好啊。” 第四章 光照的角落 早上八点,桦月市,阴天。 火车是准点到站的,程邺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和温霖从火车上下来,刚到出站口,就远远看见了局里派来接应的荀枫。 荀枫是程邺的发小,两人一起上的小学、初中、高中、警校,又一起被分配在一个局里,感情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不过两人的优势所在不同,程邺身体素质不够,但心思细腻,洞察力非常敏锐,而且对很多犯罪现场细节过目不忘,常常能抓到一般人所不能发现的蛛丝马迹,也是温霖的半个得意门生。 而荀枫身手非常好,在校时擒拿格斗、搏击射击常年满分,程邺在他手里走不过三招,最快的一次是一招撂倒,他身体素质过硬,完全有当特警的潜质,但他却选择了刑警,局里也是看中了他们的优势互补,让他们基本都是两两搭档,两人在这几年里破了不少的刑事案件。 “温老师。”荀枫朝温霖微微鞠了一个躬,上前接过程邺手里的行李箱。 准确的说,应该是温霖的行李箱。 荀枫拖着行李箱便往出口走,他个子高,脚程快,程邺习惯性的想小跑着跟上,突然想起温霖也在,便放慢了步子,和温霖一起跟着荀枫出了火车站。 荀枫的车就停在门口的停车场里,由于是来接人,不方便穿着警服,于是荀枫便穿着休闲一点的便装,打算接了温霖和程邺回到局里再换。 他把行李箱放到车的后备箱时,程邺已经帮着温霖开了车门让温霖坐了进去,看见荀枫塞完行李,他自己也一溜烟坐到了温霖旁边。 温霖看着荀枫坐到驾驶座上,熟练的踩离合入一档,摇了摇头微笑着说:“好几年没回桦月看你们,看样子你们也经历了很多啊。” 荀枫听温霖说着,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程邺偷偷凑到温霖耳边说到。 “我没告诉阿枫我去楠贺接的你。”程邺小小声的说着,一边瞄了瞄荀枫。 温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便不再说话,三个人就这么沉默着一路去了局里。 ———————————————————— 一到局里,程邺就把行李先寄放到他们的办公室里,温霖没来得及和局里打声招呼,也没等程邺荀枫换了警服,就火急火燎的要荀枫开车去第一个案发现场。 “温老,不是说要去病院找赵欣华的吗?”程邺靠在副驾座上,把手里记着现场勘查记录的笔记本递给温霖。 “等我看完几个案发现场再说。”温霖接过笔记本,随手翻了翻,“现场有人看守着吧?” “因为案子还没调查清楚,除了尸体送去了局里的停尸房以外,现场都没有动过。”程邺刚想回答,荀枫便抢先一步,他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说道。 程邺撇了撇嘴,回头看向温霖:“这一次局里的停尸房可挤了,查不出线索,尸体也不能依那些家属送去殡仪馆。” “你倒是能说。”温霖合上笔记本。 荀枫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进了条小路,最后在一栋居民楼底下绕了一圈,找了个空位停了车。 “下车吧。”温霖说着便下了车,程邺急急忙忙的解了安全带也跟了下去。 林榆家在六楼,老式小区里面没有电梯,得爬楼梯。荀枫下车后锁了车,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跟在程邺和温霖后面上了六楼,到了五楼时,他捻了烟头扔进外面摆放着的垃圾桶里。 六楼已经被拉了黄色的警戒条封锁了起来,这一层的所有居民都被迫暂时搬离,不过出了这种事,也没人愿意再住在这里。程邺和温霖钻过警戒条,向着门口看守的同事打了个招呼,又要了两双医用橡胶手套和鞋套。 温霖戴了手套,套好鞋套就走了进去,程邺突然想起自己少要了荀枫的那份,回头刚想找荀枫在哪,就远远看见荀枫一手支着墙壁轻松的翻跃过警戒线朝他们走来,程邺皱了皱眉,一撇头就跟着温霖走进屋子。 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屋子,温霖凭着直觉径直走到了林榆死亡的那个卧室,卧室里还溅着干掉了的血迹,床头到地上都有,但是墙壁非常干净,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雪白的诡异,温霖俯着身子看了一圈,摇了摇头。 “地面的脚印你们都收集过了吧。”温霖走到窗户边,打开窗子。 程邺还趴在地上探头观察着什么,听到温霖的话,他点了点头:“都收集过了,地上只有林榆一人的拖鞋印,就算凶手特意去换了拖鞋,也不可能跟林榆的鞋印重合,家里的指纹也收集了,除了林榆便是其他两个死者的,就是他的儿子和孙子。” “窗户是内锁的,这里处六楼,也不会是窗户进来的。”温霖关上窗户,又锁了起来,保持之前的原样。 突然,程邺怪叫了一声,把一旁开着衣柜沉思着的荀枫和温霖都吸引了过来。 “温老,阿枫,看这个。”程邺从床下爬了出来,他满脸灰,头上挂着蜘蛛丝,手里躺着几颗黑色的像豆子一样的东西,“床下有这个。” 荀枫一看,立刻转身出门去找门口的人要了个取样袋,回来就把那几个黑色的东西装了进去。 “你怎么就爬进去了?”温霖一把拉起程邺说道,“这也只能你们年轻人做,我这老骨头想爬也爬不进去。” 程邺挠了挠头,傻笑了一阵:“我趴在地上的时候,看见窗户外的光照到床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就用手机打了光爬进去,捡到了这几个东西。” 荀枫用两只手指捏着取样袋,放在光线底下细细打量。 袋里的东西呈黑色,小指指甲盖大小,外表带着一层薄薄的壳,有点像豆子。 “这……这不会是什么老鼠屎吧……”程邺看着荀枫的表情,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耷拉下了脑袋。 “不。”荀枫和温霖同时斩钉截铁的打断了程邺自顾自的脑洞。 “这是植物的种子。” 温霖说道。 第五章 无痕 “植物种子?” 程邺皱了皱眉,凑上前仔细的盯着取样袋里的东西。 “看这大小很可能是花的种子。”温霖脱下手套往屋外走去,“很好,算是有收获,阿枫,让人把这个送到局里的鉴定科,我们去下一地点。” 荀枫点了点头便跟了上去,程邺一看他们都走了,赶忙也跟了上去。到了门口,荀枫便把取样袋交给了看守的同事,嘱咐他要立刻送去局里。 接着,他们又去了第二个死者杨行的家。 杨行经济状况比其他两个人好,他的家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小别墅,划分有一块专门的门前大院,一家子人一起居住。不过这栋小别墅现在也被拉了警戒线,禁止踏入。 荀枫在院子停了车,然后三个人一起上了楼,杨行一家人死的房间不同,他们便把所有地方都再查一遍,一直查到了天黑,别墅的灯都亮了起来,他们在三人才再聚在客厅里。 “你们有发现什么吗?”温霖看着刚从二楼下来的荀枫和程邺问到。 荀枫摇了摇头。 “没有。”程邺也如实回答。 “这太奇怪了。”温霖叹了口气,“没有任何行走过的痕迹,来的时候门窗也是锁好的,我查看了一下摄像头,又翻了一下录像,那天晚上所有摄像头能照到的地方,一切正常,连门关大门都没有被开过。” “凶手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程邺推了推快要掉下来的眼镜,脸上带着一些疲惫疲惫,“真是见鬼了。” “说不定真是鬼。”荀枫淡淡瞥了程邺一眼说到。 程邺向来害怕这些。 “喂!”程邺不满的推了荀枫一下。 “世上有很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妖魔鬼怪之说。”温霖抬头看着别墅顶华丽的水晶灯,顿了顿说到,“做我们这行的,失了本心,还如何去还原真相。” 温霖突如其来的教育让荀枫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程邺撇过头,幸灾乐祸的笑了。 “现在已经七点半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剩下的常衡家等明天再去。”温霖看了看手表,径直别墅门关走去,“明早六点,局里见。” “等等温老,你住哪儿?”程邺看见温霖准备走了,赶忙追了上去,“我和阿枫送你一程,回头再帮你把行李送过去。” “房子我让人帮忙去找合适的了,现在暂时先住在宾馆里。”温霖停下身,转头对程邺和荀枫说到,“你们送我回局里吧,我就近找个宾馆。” “没问题!” 程邺还跟温霖说着时,荀枫就已经握着车钥匙跨过他们往外面走去。 “隔了很久不见阿枫,没想到现在变成彻彻底底的行动派了啊。”看着荀枫走远,温霖打趣的笑了笑,又对程邺说到,“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程邺有些为难的挠了挠头,有些结结巴巴的说:“温老调走的这几年,出了一点……事儿,阿枫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怎么笑了。” “听起来是很严重的事。”温霖摸了摸下巴,“跟我稍微说说。” 程邺愣了愣,叹了口气。 “大概三年前吧,我和阿枫接了一个案子,死者是一个夜总会的公主,我在她的死亡现场找到了一些线索,但又不确定,就没敢告诉他们,自己脱队去查。”程邺仰着头回忆了一下,“最后查下去,牵扯出了一个贩毒团伙,那个公主是负责牵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被杀了灭口,我汇报给局里,自愿去当诱饵,最后人是都抓到了,一网打尽,不过我挨了两枪,差点就跪了。” 温霖听完一怔,随机有些愠怒的低声说道:“你也真是胆大包天,居然一个人去查,擅自离队,被重罚了吧,还挨了两枪?那人枪法再准点你就不在这儿了。” “以功抵过,不过还是被停职了好几周,罚了三个月的薪水。”程邺无奈道,“说是停职,其实是局里让我躺的医院,还好我命硬,其中一颗子弹再偏差几公分打穿的就是我的心脏了。” “之后呢?”温霖脑内描绘了一遍程邺形容的事情经过,直叹程邺还是太年轻。 程邺顿了好一会,才小小声的说:“那之后阿枫很少和我接一个案子,他接的都是很凶险的任务,局里也都是保密的,最后他人也变得越来越……怎么说呢,越来越冷静吧,变得都不像一个人了。” “我该怎么说你才好……”温霖直摇头。 “温老,我没有后悔挨那两枪,如果不追查下去就那么结案,谁知道还要死多少人,您说过,重要的真相,与真相背后的秘密。” 程邺突然看着温霖,认真的说道。 第六章 新芽下的东西 次日清晨,阴天,桦月市公安局。 程邺七点就在局门口等着温霖,今天要去的是第三个案子的死者,常衡的家,来得及的话下午还要赶去赵欣华所在的病院。 昨天晚上程邺听了温霖的一番教导,回去后翻来覆去了很久,直到凌晨两三点才睡着,一大早又被荀枫拖了起来,说是跟温霖约了时间,别让温霖等。 于是他们两提早了半个小时到约好见面的局门口等,程邺蹲在车旁边啃着卷煎饼,脸上挂着两只黑眼袋,一副春睡未醒的模样,而荀枫则靠车门上抽着烟,一言不发。 七点二十分时,温霖从路口处缓缓走了出来,他向来习惯早到,而荀枫和程邺就是知道温霖的习惯,才提前等在这里。 七点半,他们准时出发,在车上荀枫还把一袋热着的杯装豆浆和无糖馒头递给温霖。 “温老,你肯定没吃早饭吧?”程邺嘴里塞着煎饼,从副驾驶座上转头看着温霖到,“常衡家离这里很远,在旧城区,开车也要很久。” 温霖确实没吃早饭,他也没客气,道了声谢便斯文的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的停了下来,问荀枫和程邺到。 “这车是局里的?” 荀枫踩着油门,来没来得及分心去回答,便听见程邺说到。 “这是阿枫的车,他支了好几年的工资按揭了这辆车,说是跑案子方便。” 温霖点了点头,便继续吃着早饭,不再说话。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车终于开到了旧城区,但是老旧小区没有停车位,荀枫绕了好几圈,终于找了个位置勉强的把车塞进去,然后他们横跨了半个小区,才到了常衡家。 常衡家就在一楼,楼上的住户来来往往,楼道又很狭窄,所以不好拉警戒线,只能时时看守着。 “就是这里,常衡的老婆当时就是死在那个阳台上。”程邺指了指整个家里唯一的一个小阳台,对着温霖说到,“至于常衡,他死在你旁边左转的那个卧室里。” “如果是死在阳台上,尸体应该会有被拖行的血迹,第一现场有发现吗?”温霖走到阳台边上,往下看了看。 隐隐约约的能看到,黑色的、有点生锈了的阳台栏杆上有血迹,而阳台底下的墙上也有血液顺着流下的痕迹。 “没有拖行痕迹,那时候我们查了好几遍,连那只断掉的手都没有找到。”程邺摇了摇头。 “你说,邻居一开始以为常衡的老婆是在浇花?”温霖摸了摸下巴,皱眉看着阳台上摆着的几个陶土花盆,“你们有问过邻居,她一般种什么花吗?” “我特意去问过,他说一般是种些葱蒜之类的,常衡的老婆一直说花比人娇,难养。”程邺也走到阳台边上。 “七月葱八月蒜,现在不是种葱蒜的时节,况且这种东西没人打理,是活不了的。”温霖指着地上比较大的一盆说到,“而这盆,明显是前两天刚发芽的。” 程邺俯下身看着地上的那个陶土花盆,上面正发着一多新新绿绿的小芽,他皱了皱眉,转头喊了荀枫。 “阿枫,我们上次来的时候,花盆里没有种东西吧?” 荀枫走了出来,看见温霖指着的那盆新芽后摇了摇头。 “去找把土铲子来。”温霖拉了拉手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面藏着那个东西。” 荀枫闻言就出去了,没过一会儿他回来,肩上扛着一把锄头,程邺一看,差点没在这严肃的场合笑喷。 “这种家用花盆你拿一把种田的锄头来,亏你找得到哈哈哈!”程邺蹲在地上,放声笑着。 荀枫瞪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你哪借的这锄头?”温霖无奈的摇了摇头。 现在城市里是很少见这种锄头了。 “顶楼的人家在天台围了一块田种菜,我找他们借的。”荀枫放下锄头,对着温霖说道,“要不就先把这苗子用手挖出来,再把花盆敲碎掉,这样里面的东西也比较完整,用挖的容易破坏掉。” “程邺,听见没,别笑了,去找外面的人拿取样袋。”温霖拍了拍程邺的肩膀,示意到。 “是。”程邺强忍着笑意起身,经过荀枫身边时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是他又怕再收到荀枫的白眼,于是赶忙跑了出去。 “傻孩子,一副没长大的样子。”温霖看着程邺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然后又回过身盯着那花盆。 程邺回来时带了许多取样袋和取样瓶,他把东西交给温霖。温霖正蹲下来,打算亲自动手挖时,程邺拦住了他。 “这种事还是我来吧,温老。”说着,程邺将带着橡胶手套的手伸向花盆。 “让开。”荀枫速度飞快的蹲下身,他挤开程邺,手已经快一步伸进了花盆里。 他小心翼翼的连根挖出那棵小苗,连着一捧黑土就装进温霖手里的取样袋里,接着又轻轻翻了翻盆里剩余的土,确定只有这一棵后才起身。 “一会送去鉴定科。”温霖说着,将封口封好,示意荀枫继续。 荀枫点了点头,拿起一旁放着的锄头,微微举起,然后朝着花盆边缘口砸了下去。 陶土的花盆碎的声音并不清脆,闷闷的一声,砖红色的盆子碎块便合着盆里的土倾了一地,这盆子一碎,盆底埋着的东西也就随之掉了出来。 那个沾满泥土,已经快要看不出形状的、高度腐败的东西,正是那只找不到的断手。 第七章 赤女 温言言觉得自己病了。 从温霖发讯息给她回桦月市后,温言言就一直不在状态,白日里晕乎乎的,到了晚上就怪梦连连,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她有二十个小时都沉浸在睡觉和想睡觉中,还有四个小时就盯着雪白的宿舍或教室的天花板发呆。 她常常能听见从很空旷的地方传来歌声。 那是一种很空灵很婉转的声音,像是百灵鸟在无人的山涧里鸣叫,但是她一回过神,就发现现在校园里放的是青春向上的校歌,而不是那古老到说不出名字的歌谣。 就连上周去夏凉家时,她也因为打开煤气炉,看到火里飞出一只红色飞蛾而吓得整个平底锅掉在地上,巨大的声响吵的楼下人家冲上来对着夏凉劈头盖脸就是一阵骂。 但那依然只是她的幻觉,飞蛾既扑火,又怎会从火里来? 夏凉也担心她,她看温言言整天东倒西歪,焉了吧唧、一脸苍白的样子,别提有多心疼。 于是恶性循环的,夏凉心情也差到了极点,在学校的武术社团活动里,她见一个撂一个,动作泼辣又迅捷。 这一天,夏凉因为社团的一场校外比赛而起了个大清早,这个活动不让缺席,夏凉不得不去,但她很担心温言言,跟她说的话又怕太早了会吵醒她,于是干脆就发了条讯息让她请假别去上课。 但温言言睡迟了,起床后只来的及匆匆洗漱,之后便随便套了外套,穿着平底鞋撑着伞就往教室跑,手机自然而然的被落在了宿舍。 温言言是历史系的,这一节是说的是公元前三四世纪的战国时期,课程内容并不枯燥,但温言言听的昏昏欲睡,她趴着身子,侧头看着窗外。 窗外依然阴雨绵绵,阳春三月,羊蹄甲花便开满了整个楠贺市,但入四月以来被雨点这么一打,从树上落下成朵成朵或粉色或白色的花,散了一地。 花期要过了啊。 入梦前,温言言这样想到。 ———————————————————— 当她睁开眼时,已然入夜,雨停了,一轮泛红的残月高悬天空,万里无云。 而她,脚下正踩着一片野草皮,站在靠近山崖边的地方。 温言言熟悉这个地方,这里是她在桦月时念得那所学校的后山,那个后山不高,但有很多上了年纪的老榕树,根须交错,树冠遮天。半山上的风景也很好,能看见整个学校和远处高架火车的铁轨,以前温言言经常一个人爬上这里,带着素描本和铅笔,在白纸上画下自己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 她愣了愣,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这个地方来的,她转头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一片死寂。 她停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更黑暗更深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微弱的歌声。 和梦中的一样。 身不由己的,那歌声如同咒术,让她如傀儡一般的迈开了步伐,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近了,很近了。 从歌声传来的地方,那个空旷的没有树木遮蔽的地方。 温言言走着,依稀看见前面有暖色的火光穿透过重重树木,像是从树丛间开出了浓烈而艳丽的花朵。 “你……你到底……” 她听见了,有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低声吼着,语调里充斥着不可置信与恐惧,她顿了顿,并没有停下脚步。 “我没有杀你……我没有杀过你啊!” 那个声音越来越凄厉,而歌声还依然在。谷雨时令,微风过境,让人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温言言一摇一晃的走到了那个没有树木遮蔽的地方时,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响,几滴温热的液体飞溅到她的脸上,她还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便本能的闭上了眼睛。 人若是闭上了眼睛,耳朵便能听清的更多。 她听见风拂过野草与树叶传来沙沙的声响,有火在她的周围燃烧,树木被烧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开来。 许久,她缓缓的睁开眼睛。 她的面前正站着一个美人,她的脚边正躺着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 一个广袖红裙的美人,她赤脚站着,火光漾着她脚踝上的银铃,仿佛镀上了一层薄金,那微微有些残破的裙摆拖曳在地上,让她看起来像是一朵从黑暗中无声开出的花。 温言言看不清美人的脸,只能依稀模糊看到,美人身段娇小,满脸是血,黑色长发逆着火光飞舞着,一如她的裙倨一样绯红,而她的手里,正提着一颗不断滴血的人头。 美人面对着她,直盯了很久,才松手丢下紧拽着的人头,向她走来。 ——一步。 两步。 正当近到快要能看清美人的脸孔时,她如烟雾般的散开,化作无数的血色蛾子,穿过重重的火光。 飞去了。 第八章 无差 黑暗中,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喊着她的名字。 她很想告诉那个呼唤她的人,救我,但她就像被扼住了喉咙一般说不出话。 她拼命想逃离,脚却被死死的钉在原地,她陷在后山的一片火光里,与之为伴的只有地上那具尸首分离的尸体。 火越来越大,型如一只张牙咧嘴的怪物,几乎要将她吞没,她挥着手,妄想自己能让火退开。 “言言,我在这。” 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她胡乱挥着的手,接着清晰传入耳中的,是夏凉的声音。 温言言突然冷静了下来。 对了,这只是梦。 梦终究是会醒来的。 她用尽力气睁开了眼睛,瞬间映入眼里的是一片雪白到有些刺眼的天花板,还有夏凉一张带着疲态的脸。 “你终于醒了……”夏凉松了一口气,对她无奈的一笑。 夏凉一忙完比赛的事就给温言言打电话,但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夏凉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没等社团统一回程的大巴,自己一个人便匆匆忙忙拦了出租车就往学校赶。 她先回了宿舍,看到温言言没带手机出门,便又赶去历史系的课室,果不其然,温言言一个人还睡在教室里,下节课的人都陆陆续续的来了,她也没醒。 夏凉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的厉害,还冒着冷汗。她也没多想,扶起温言言就往背上送,最后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下,她背着温言言出了教室。 一个女生背着另一个女生走在校园里自然是引人注目,但夏凉无所谓这些。温言言很轻,夏凉背着并不吃力,这一路就直接背去了医务室。 医生看了一遍,告诉夏凉没什么大事,吃两片退烧药就行,夏凉听完拿了退烧药,又把温言言背回宿舍。 她们的宿舍是四人间,其余两人因为校外实训要去杉津市一个月,宿舍便因此空了出来,只剩她们两个人。 夏凉半扶半拥着把温言言放到上铺,替她脱了外套脱了鞋,盖了被子又喂了退烧药,夏凉才去冲了个澡。早前比赛遇到一个难缠的对手,让她出了点汗,刚从卫生间里出来,她就听见温言言在说胡话。 于是夏凉坐到温言言的床边,就这么一直陪着她。 温言言刚睁开眼时,眼里遍布血丝,还带着恐惧与惊慌,在看到夏凉后才慢慢冷静了下来。 “小凉……”温言言紧紧拽着夏凉的手,“我要给爸爸打个电话……” “温叔吗?好,我帮你拨。” ———————————————————— 而另一头的桦月市,温霖正和程邺在新的案发地点勘察,荀枫站在离现场有些距离的地方抽烟。 熟悉的电话铃伴随着震动声同时在温霖的风衣口袋里响起,温霖掏出手机一看,不由得觉得怪异。 来电显示是夏凉。 温霖顿了顿,按下了接听。 “喂,小凉吗,找我有什么事?” “爸爸。” 意料之外,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温言言有些沙哑的声音。 “是言言啊,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你等等。”温霖放下手机,看了看四周,接着对着远处的荀枫大喊,“阿枫,过来替我一下。” 荀枫闻言迅速的捻灭了烟头,三步作两部的跑到温霖和程邺身边,他对着温霖示意了一下,温霖这才走到一边继续接电话。 “言言,可以说了。”温霖语调温和。 “爸爸,你现在在哪里?”电话那头,温言言的声音有些急促。 “你知道的,我在桦月。”温霖一只手插在风衣兜里,看着远处程邺和荀枫忙碌的身影说到,“我是回来接手前几桩凶案的,今天一早又有人报案,我现在正在现场勘察。” “你在桦月的哪里?”温言言顿了顿,声音突然冷静了下来,“是不是在我以前读的那所学校的后山,一个能看到学校全景与火车铁轨的地方?” 这个地方确实能看见火车铁轨和学校全景,这点温霖上山时就看到了,当时程邺还说这里风景好,适合找妹子谈恋爱,他也因此挨了荀枫不少白眼。 “嗯?你知道?” 温霖皱眉,这件事他们要求了局里进行保密,所以媒体记者应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新闻没有报道,那温言言是怎么知道的? “那爸爸,你现在是不是在一块草地上,周围一圈没有榕树,能很清楚的看到天空?”温言言问着,又自圆其说的说到,“那个死掉的人,头是不是掉在离尸体很远的地方?” “言言,你怎么了?”温霖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们也是今早收到人报案说后山这里起了火,灭火后发现了一具没有烧毁的尸体,这才赶来的这里。 但温言言全说中了,从楠贺市到桦月市,中间隔着八百多公里,她却说的一字不差,这让温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是不是?” 温言言打断了温霖的思绪,强硬的问到。 “是……就像你所说的。” 在听到温霖的这句话后,温言言手里的手机终于是从她的手中划下,“啪”的一声,掉在了床上。 第九章 风匣儿 温霖拿着手机楞在原地,不曾料想温言言就这么挂了电话。 “温老!这里!”程邺的声音适时的响起,打断了温霖的胡乱猜测,“这里有发现!” “小声点,别乱喊,整座山都是你的回声。”荀枫往程邺的脑袋一拍。 程邺哎哟了一声,不满的瞪了荀枫一眼。 温霖收起手机,整了整衣领走了过去。 “发现什么了?”温霖看着蹲在地上的程邺和荀枫,伏下身子问到。 “这里,你见过这种红色的蝴蝶吗?”程邺抬头看着温霖,手指着草梗。 光照的草间隐隐约约可见一只红色的生物,温霖拨开草梗一看,才看清那是一只比普通蝴蝶要大上一些的蛾子。不过这蛾子很特别,形似月形天蚕蛾,但浑身赤红,翅末带着点墨黑,不仔细看只会让人以为是草间盛开的一朵花儿。 温霖知道这种蛾子,即使很冷门,他也知道。这红色蛾子,这种红色,一直是他回忆里难以抹去的一角。 是怎么都不可能会在这里出现的东西。 “那是飞蛾。” 荀枫淡淡的对程邺说着。 程邺一愣,转头又是不满的瞪了荀枫一眼。 “你每天这么瞪他累不累?”温霖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是飞蛾没错,如果和我的记忆没有出入的话,这蛾子叫赤女。” “赤女?”程邺带着橡胶手套的手轻轻捏起红色蛾子,放在眼前打量,“名字还挺贴切。” “这种赤女蛾又叫魂蛾,传说是极阴之物,追逐死亡,不过确实罕见,在传说里它是会跟着鬼魂飞舞,一般是出现在尸体边上。”温霖说着,想起什么一样的又补了一句,“剧毒,会蜇人,而且是神经毒,一般被蛰了也就没救了。” 程邺一听到温霖的话,手里捏着蛾子丢也不是拿也不是,于是他想了想,抓住荀枫的手把这蛾子放到了他的手上,那一脸认真的表情仿佛是在委以重任一般。 “它已经死了,不会蜇人,放心吧。”温霖拍了拍程邺的肩膀,又对荀枫说道,“阿枫,把这东西收起来带回去,接下来,是土里的东西。” 荀枫手拿着赤女蛾就往尸体旁边的其他人那里走去,留下程邺还傻在原地。 “土里?”程邺愣愣的看着温霖,突然大叫了一声,反应过来后又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说这下面也有那东西?” “挖开就知道了。”温霖挑了挑眉。 程邺撇了撇嘴,低头开始拔草,把这一小块地方的草拔秃了之后,他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铁的勺子,二话不说就开始挖土。 “上次还笑阿枫拿锄头挖花盆里的土,你现在在干吗?”温霖有些无语,“我一把年纪也算长见识了。” 程邺一边挖一边反驳:“跟阿枫不一样,这个很好用啊,我在公寓里种绿豆是用这种铁勺子挖的土,就猜到又有这情况,你总不能让我带把铲子在身上吧。” 这时荀枫已经回来了,看见程邺拿勺子挖土倒是有点见怪不怪,他们公寓阳台上种绿豆的小陶盆里还插着两把铁勺子,平时松土用的,反正这对程邺来说已经是常事,他的思维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挖到了!” 程邺丢下勺子,用手拨了拨土,捡出一粒黑色的种子,这和他们上次在床底与花盆里捡出的种子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这些东西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啊。”他泄气一样的摊在地上,烦躁的揉了揉头发,“我完全没有头绪啊。” “冷静点。”荀枫难得没有打击程邺,他按了按程邺的脑袋说道,“温老在这,听他的分析。” “小邺,你知道这个是什么植物的种子吗?”温霖在程邺身边蹲下身,捡起那颗种子,捻在手里问程邺道。 程邺摇了摇头,他对植物并没有研究,上次花盆里的苗芽和那腐烂的手也是送去了鉴定科,结果好像还没有出来。 “这是黑色风匣儿的种子,也就是梵语所说的曼陀罗,从种子到花朵到果实,梗茎叶全部都有毒。”温霖起身,顿了顿说道,“这种花和赤女蛾从某些寓意上来说有些相似,赤女蛾代表了死亡,而黑色曼风匣儿代表了生的不归路与……” “复仇。” 荀枫接着温霖的话说道。 第十章 残容 楠贺市,凌晨三点。 窗外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轰隆炸响的雷声与白色的闪电猛的把温言言从梦中惊起。 四月底近五月,这个时令显少会下这么大的雨,不过这是件好事,她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从梦中被吵醒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她又做了怪梦,梦里依然回荡着那古老的歌声,她随着歌声穿过一重一重犹如帘幔般的迷雾,之后便进入了一个古老的大宅院。 宅院里有很多侍女和家佣,而她现在似乎也是其中一个。她身着麻布裤衫,接过面前领头老妇人递来的一盘精致糕点,转身就往宅院更深的地方走。 宅院很大,而此刻正值阳春三月,薄雾濛濛,满院皆是桃花,粉云一片对着院里的碧潭,宛如世外仙境。 她凭着直觉,走过九转一弯的小路,入了一个名为繁花阁的偏院后门。偏院不大,里面种满了和外阁大院不同种的夹竹桃花,艳丽的花朵落在池上,水间隐约可见绯红的锦鲤。 她穿过花间,远远就看见一个红衣曳地的人儿正靠在六角亭子的栏椅上,低头看着水里游弋着的鱼儿。 那个红色的身影她太熟悉了,就是这些日子以来夜夜入梦的美人,她一直没看见过美人的脸,每次梦到时,美人都是广袖红裙,浑身染血犹如鬼魅,并不像现在这般安静美好。 美人的头发很长,静静的垂在身后像瀑布一样,她身边飞着许多红色蛾子,有些停在她的发间,有些停在她的肩上,仿佛为她妆点。 她绕过池水走进亭子,将糕点放在石桌上,然后偷偷的瞄了美人一眼,才发现美人不再看着水中的鱼,而是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她愣住了。 这或许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难以笔墨形容的面孔——短眉桃眼,睫羽纤长,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皮肤过分苍白,只有双唇浅显一点粉红,这张脸很美,且带着一种让人形容不出的妖冶。 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她总觉得面前的美人不像活着的人,苍白,透明,漆黑的眸子如一潭死水,浑身没有一点生的灵气。 她顺着美人的脸往下看,只见那纤细的脖颈被针线像缝衣服般密密的缝了一整圈,转头的时候,那些线就会把脖颈撑开,露出接缝里的血肉。 她吓得猛的后退,却见美人站了起来,嘴角微微扬起,对她咯咯的笑着,那笑声悦耳如银铃,但她只注意到了美人的眼睛,那里依然如同死水,毫无笑意。 她挣扎着开始往后跑去,那笑声却如同鬼魅一般阴魂不散的跟在她身后, 这时猛地一声巨雷打了下来,将她瞬间剥离出这个诡异的梦。 温言言摇了摇头,拉起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她已经快要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她也至今都不理解,为什么这个红衣美人偏偏缠上了自己,既然不杀自己,又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见那一幕一幕血腥无比的场景? 一开始,她还会感觉到恐惧,但渐渐的就开始麻木。她只要闭上眼睛,能看见的便是一片红色,不论是美人的裙摆,还是飞舞的蛾子,亦或是燃烧的火焰和喷溅的鲜血,那成了这段日子里她最熟悉的东西。 无论如何,今夜也是难眠了。 温言言爬了起来,打开床头的小台灯,夏凉和她的床上都挂着遮光帘,所以温言言并不担心光亮会晃到夏凉,只是今晚睡觉前温言言忘记拉上遮光帘,偏偏她的床对着窗户,才会被闪电和雷声吵醒。 她打着手机的光小心翼翼的爬下床,从抽屉里拿出铅笔和素描本,然后又轻轻爬上床,趴在床头的灯光下开始回忆梦中那个美人的脸。 铅笔摩擦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但始终都淹没在了窗外的雷声里,温言言很认真的描摹着,那个美人瀑布般的长发,曳地的红裙,短蛾眉、桃花眼,蝶翼般的睫羽,左眼角的泪痣,唇间一点粉红以及纤细脖颈上狰狞的缝合线。 不知不觉得,天快亮了,温言言停下笔,看着纸上浮现的那个苍白而安静的人儿,如她梦里的那般,分毫无差。于是鬼使神差的,她又在美人脖颈上的缝合伤口处画上了一只梦中所见的蛾子,就像那美丽的生灵正轻吻着这个妖冶的人儿。 温言言松了一口气,打量了一下画上的人儿,轻轻合上素描本。 最后一眼,她并没有看见,那素白纸间的美人,正对她淡漠的勾着唇角。 第十一章 伞中人 正入五月,天气开始转暖,却依然多雨。 温言言一个人从市图书馆回来,怀里抱着一袋从图书馆刚借回来的书。 夏凉又外出参加社团比赛了,这次是市里的决赛。 温言言昨晚回来时特意去了超市买了食材,今天又一大早爬起来,用宿舍功率可用的小电锅给夏凉煮了皮蛋粥,然后往她的背包里塞进毛巾、止痛喷雾、提神饮料和干净的衣服。 夏凉还在睡,温言言帮她挤好牙膏、用电锅保温着粥,又把雨伞挂在显眼的地方,然后便换上衣服,背着放了素描本和彩色铅笔的双肩包就出门了。 历史系期末比别系早,温言言想早点考完试就和夏凉回去桦月,现在是复习阶段,多的是温书假。 但温书假也不闲,她前些日子因为那些梦都没怎么听课,不是睡着就是发呆,所以现在得去市里的图书馆把最近这段日子落下的内容自己补上。 她坐在图书馆的阅读区呆了很久,也复习了一会儿课上所说的知识点,但是最后她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满脑子里都是那些梦里的画面。于是她拿出素描本,翻开到自己前些日子半夜画的那副画,画上的美人依然妖冶,背后空白的纸间开满了一种她没有见过的花儿。 温言言皱了皱眉,她好像并没有画过这些花,那天画完她就感觉到困,于是把画本放在床头,关了灯一觉睡到次日夏凉把她喊起来。不过她也不记得自己画成了什么样,那之后她都没有碰过画本,今天想起来,才决定把画上苍白的人填上颜色。 黑发,红衣,红色的蛾。温言言想了半天,最后把美人背后的花朵全填上了黑色,又留白了她的皮肤,远远一看,画上的人眉目传神,妖冶美丽,但是色彩间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温言言被吓了一跳,匆匆合上画本,背着包就去了历史的书区,准备借了书回学校。她挑的大都是关于春秋战国到秦汉时期的人文历史考究,还有一些玄乎的不知真假的鬼神传说。 历史书通常都很厚,多了温言言一个人也带不走,只好取舍了一番,挑了几本接近考点的。她把画本从书包里拿出来,放进去三本厚重的书,其余的书就和画本一起用牛皮纸袋装着。 她出图书馆时雨已经停了,云层后的阳光若隐若现,温言言仰头看着天空,想了想决定就此散步慢慢走回学校,反正学校离市图书馆并不远,走那条小路很快就能到。 她往图书馆的而后门穿了出去,过了十字路口左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这条路很窄,但离学校却近,汽车进不来,行人也少,只偶尔会有人骑车经过。 小路两旁是一棵接一棵的羊蹄甲树,入春以来羊蹄甲花开,景色极好,但现在是羊蹄甲花的末期,成朵成朵的花落了一地,像是给小路铺上了一张绣花地毯。 温言言一边慢慢的走着,一边抬头看着前面树上绿叶间残余的花朵。这时,后面响起了自行车的行来的声音,温言言刚准备回头,就被自行车柄狠狠地蹭了一下,她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怀里的书从纸袋里滑了出来,散了一地。 自行车没有停,车上的人头也不回的就沿着小路骑去,最后消失在温言言的视线中,连一句抱歉都没有留下。 “真是没礼貌……”温言言鼓起腮帮子,一脸哀怨的看着那人骑着车远去的背影。 早前下过雨,地上还有点湿,温言言反应过来时直叫不好,慌忙的就开始捡书。除了一本咖色封皮的素描本是自己的以外,其他的书都是图书馆里借的,湿了脏了是要赔偿的。她一边捡一边数着书的数量,也不顾忌自己浅色的裙子已经沾满了落花和泥水。 当她数到第四本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拾起了她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捡的画本,画本掉下来时正好翻开,停在了描摹着美人肖像的那一页。 她微微抬头,抱着那几本书站了起来,目光楞楞的看着眼前无声无息的出现,又捡起了她画本的男人。 男人高她非常多,身形有些消瘦。他此刻看着画本上的画面无表情,但那末梢上扬的剑眉,锐利的凤眼,英挺的五官棱角分明的好看。温言言思考了一番,觉得确切的用学校里女生们的话来形容就是颜值爆表,但是同时她又觉得眼前的男人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对,他穿着也奇怪。偏长的碎发在脑后束了个松散的马尾,上身是黑底绣红色花纹的盘扣长衫,外面套着西式长风衣,下身是笔直的裤子和系带的皮鞋,这是分明是民国时期的穿衣风格。再说,他从头到脚一身漆黑,却偏偏又撑了一把白色底绘红色花朵的油纸伞,看起来便让人觉得阴森。 男人合上画本,将它递还给温言言,温言言这才收回目光,伸手接过男人递来的画本。男人的手十分修长,但青筋隆结,大拇指上套着一枚色泽翠绿到有些透光的雕花翡翠扳指。 温言言对男人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说道谢的话,目光却瞥见男人的手腕上还戴了一副玉镯,是与扳指一样的材质,但那大小与做工,分明是女性戴的。 温言言浑身乍凉,涌上一股子诡异的感觉,她再看男人,久觉得他同那个美人一样,浑身带着一种古老到快要腐朽的气息,根本不像个活着的人,也许,她眼前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人。 温言言反应过来,小心翼翼的后退了两步,然后抱着书转身就疯了一样的往前跑,仿佛在害怕男人会追上来一样。 快到路口时,她忍不住的回头看了看,只见那个男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一直看着她。 温言言眯了眯眼睛。 她看到那个男人撑着的白色油纸伞上,红色的花飞散了出来,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花,而是她最熟悉的、一次次从梦里飞过的,血红的蛾子。 温言言停下脚步,闭上了眼睛,像是想确认是不是又出现了幻视,顿了好一会,当她再次睁开眼时,这条狭窄的小路上依然微风渐渐,落花满地。 却空无一人。 第十二章 幸存者 桦月市,晴天。 万里无云,阳光明媚,从入春多雨以来难得一见的好天气,虽说天气温暖,却也没能让程邺的心情好一点。 此刻,他正满身冷汗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拿着水笔一下一下的敲着桌面,他的面前摆着一叠又一叠用a4纸印的资料,还有堆成小山一样的书籍,他看着就觉得头疼,那篶头篶脑的样子活像是一颗脱了水的白菜。 没有进展,四个凶案都没有进展,除了找到了风匣儿的种子,死者边上的赤女蛾,从赵欣华嘴里套出了一点皮毛,根本就没有任何更多的发现。也就因为这样,他几乎是彻夜彻夜的难眠,食不下咽,结果不但贫血营养不良,连胃病犯得次数都翻了翻。 局里定下的结论是凶手复仇,然而就算知道是有人在复仇,抓不到凶手又有什么用? “温老……”程邺越想越烦,于是苦着脸隔着满桌山一样的资料喊着温霖。 “嗯?”温霖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答着他,一边继续整着自己这边的资料。 他将前些日子和林榆儿媳赵欣华的对话重新梳理了一遍。 如果真如他所猜测的那般,那这几个案子就牵扯的太多了,现在他还不敢确定,只是心中隐隐约约在打鼓,祈祷千万别是自己想的那般。 程邺刚想直起身子,随后胃部剧烈的抽痛让他又低下了身子,最后,他还是只能趴在桌子上问温霖道:“你说接下来还会有第五桩案子吗?” 温霖顿了顿,还没来得及骂程邺别乌鸦嘴,科室的门就被猛地踢开。 程邺和温霖同时看去,只见荀枫一手提着一个大袋子,一手扶着扛在肩上的桶装水,腋下夹着外套和资料本,满脸阴郁的走了进来。 “南城区别墅郡那边出事了,局里已经接警的人先一步赶过去,我们也得马上过去。”荀枫把桶装水放在饮水机旁边的地板上,将腋下夹着的资料放在温霖桌上,“温老师,没时间吃午饭了,我买了粥和面包,您在车上吃吧。” “马上走,先过去再说。”温霖起身,对程邺摇了摇头,“倒霉孩子,看看你这嘴,第五个案子来了。” 程邺撇了撇嘴,一脸委屈的看着温霖走出门去,荀枫并没有马上追上去,只见他将外套搭在肩上,径直向程邺走了过来,程邺一看,立刻忍痛直了身子,颤巍巍的想站起来。 荀枫没理会程邺的小表情,用力的拽着他的手臂把他从位子上拉起来,起来的瞬间,程邺只感觉眼前一片花白,但荀枫动作迅速的就把他往自己背上送,将他背了起来。 “本来局里要安排你调休,但偏偏今天又接到第五个案子。”荀枫手臂上挂着食物袋子,就这么背着他出了门,“我打包了两碗小米粥在车上,胃药也买了,你忍忍,一会在车上吃。” 荀枫在走廊尽头拐了个弯,往局里后门的停车场走去。 “我去……你怎么知道我胃痛……居然还买了胃药……”程邺趴在荀枫的背上,一副虚脱的模样。 荀枫顿了顿,没有回答,只是反问程邺道:“程邺,你知道你刚才趴在桌上的样子像什么吗?” “什么?” “腌白菜。”荀枫淡淡的说。 “草……” ———————————————————— 温霖坐着荀枫的车赶到南区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 温霖在车上吃了荀枫打包的小米粥和小菜,又吃了一块咸味的面包。说实在的,他看见荀枫背着面如死灰的程邺出来时有那么些被吓到,没想到程邺的身体这么差,不过好在还有个荀枫能照顾他一点,不然这孩子自己得把自己折腾死。 程邺在车上吃了粥和药,没多久就睡着了,下车时荀枫刚想叫起他,就被温霖拦住了。 “让他睡,我们先进去现场看看。”温霖说着,从车座位后面放东西的地方扯出一条毯子,盖在了程邺的身上。 荀枫点了点头,关了车门就随着温霖进了别墅大院。 这幢别墅比第二个案子杨行家的别墅还要大,每层平均两百多平方,一共有四层,外加一个别墅大院,内部的装修也相当考究。 温霖走了进去,看见组里的人正围在二楼的楼梯边上的尸体旁边拍现场照片,一楼大厅茶几边的沙发上,侦查员正在询问着这起案子里唯一的幸存者,而被询问的那个穿着白色洋裙的少女正抱着膝盖哭哭啼啼的回答着。 温霖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个孩子的背影很眼熟,于是他走了过去,想问问侦查员现场的具体情况。 他刚走到茶几边,少女就抬起脸看着温霖,少女长得相当可爱,圆脸蛋、卷头发、公主裙,打扮的像一个洋娃娃,但是因为哭了很久,所以眼睛红的厉害,加之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浑身上下都是灰尘和血迹,显得十分狼狈。 少女一看见温霖,脸上有一丝的惊喜,又立刻被原有的情绪取代。 “温叔……”她擦了擦眼泪,轻声的喊道。 “小杭?” 第十三章 昨夜的画面 温霖看着眼前哭的像兔子一样的少女,试探着问到。 少女用力的点了点头,眼泪又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她一愣,慌忙用手臂又用力的擦了擦,这样的动作她已经来来回回重复了很多次,一张小脸被蹭的通红。 温霖走到侦查员旁边,侦查员起身,会意的把手里的笔记本和水笔交给了温霖。 “你怎么回来了?”温霖挑了纸上空白的地方划了两笔,抬头看着对面沙发的少女柔声问到,“不是和雪庭一起出国了吗?” 这个少女名叫苏雪杭,是温霖世交好友苏擎的小女儿,小时候在温霖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是个乖巧又粘人的小姑娘,她小了温言言三岁,但和温言言感情非常好,形如姐妹。 苏擎是个有钱人,祖上积攒下来的家业钱财富余了好几代,但苏家尽是男子多于女子,兄弟一大堆就是没个姐妹,而苏雪杭是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子,受尽了万人宠爱。 她有一个亲生哥哥,叫苏雪庭,和温言言同岁,小时候是玩在一块的,算是青梅竹马,但几年前他们两一起被送去国外接受教育,不知怎么现在又回来了这里。 “我是被迫回来的……娄铭至是我父亲生意上的朋友,他的儿子比我大四岁,叫娄宇……”苏雪杭顿了顿说到,“爸爸和娄铭至关系很好,两家人没问过我就私下定了亲,想让我学业结束就回国和娄宇结婚,这次也是让我回来跟娄宇培养感情……但我昨天来这里是想跟娄宇说清楚,当面拒绝的……” 温霖一听就摇了摇头,说到:“你父亲还真是一点没变。”一如既往是个控制狂。 这句话温霖并没有说出口。 “那你昨晚是住在这里?”温霖在纸上飞快的写着,一边问苏雪杭到。 苏雪杭一被问到这个,瞬间便面色惨白,她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不住地发抖。 “别怕,我在这。”温霖起身走到苏雪杭的身边,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苏雪杭依然不住的发抖,她只穿着一条单薄的无袖洋裙,裙上留着一些已经干掉的血迹,裸露在外的两条纤细胳膊不知在哪里被蹭的黑乎乎的,本来蓬松的卷发也因为流了许多冷汗而乱七八糟的贴在脸上,看起来十分狼狈。 温霖看着觉得心疼,便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又对着对面沙发上的侦查员说到:“你去帮她弄杯水吧,麻烦你了。” 侦查员点了点头,马上就往玄关走去,苏雪杭抬起头,看见侦查员走了,便将半张脸埋在自己的膝盖间,闷声的对温霖说。 “温叔……”她太久没喝水,声音有些沙哑,“本来……我昨晚吃完饭就想回旅馆的,但是外面雨下的好大,我又怕打雷……他们留我在二楼的客房睡一晚,我就留下来了……” “然后呢?”温霖一边安抚着苏雪杭一边问道。 苏雪杭皱着眉头顿了很久,像是在重新整理组织自己的语言一般,一直到温霖准备重新发问的时候,她才继续说道。 “我睡觉前锁了房间的门……可是昨晚一直打雷,我睡不着,就爬起来给哥哥发消息聊天……”她拉了拉身上披着的风衣,“那时候大概是十二点多快一点的时候……楼梯那边突然传来很奇怪的声音,还有娄叔的惨叫,就一声……我以为是他不小心摔到了,就爬下床准备去开门看看他有没有事……” 苏雪杭说着的时候,侦查员已经回来了,他递来一瓶矿泉水、一盒牛奶和一块袋装面包,小声告诉温霖别墅里的东西都不能动,他只能跑去外面的便利商店买了一些,这妹子应该没吃东西,先让她吃点缓缓情绪。温霖拍了拍侦查员的肩膀,为他的贴心连说了两声谢谢,然后拆开面包的包装纸,又插好牛奶的吸管,把东西递给了苏雪杭。 “你今天都没吃东西吧?先吃一点,慢慢说。” 苏雪杭没拒绝,接过来面包就咬了一口。她看到温霖的时候情绪就已经好多了,毕竟是从小就认识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总会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她很快的吃完面包,又猛灌了两口矿泉水,也不顾及什么形象,用手背抹了抹嘴巴。人一旦饱腹,精神上就会舒服不少,于是她直了直腰板,对温霖继续说道。 “开门前我感觉不对,门外一直传来什么你是谁之类的对话,不知道是谁在唱歌,还有那种拖着东西上楼梯的声音……我忍不住就开了一点门缝,往外面看……” 苏雪杭像是又回忆起了那个场景一般,开始止不住的发抖,但她又极力克制着自己,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我看见有个红衣服的人,一只手拖着娄叔的身体,一只手提着他的头就这样走上二楼。” 第十四章 自述 苏雪杭双手捂着脸,声音颤抖。 “外面那时候开的是夜灯,很暗,我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只知道他很矮很瘦,裙子拖在地板上,听唱歌的声音,应该是个女人……我根本不敢出去,也不敢出声,只好很轻很轻的锁了门,躲在房间里想打电话报警……” “那之后你遇到什么了,等到今天才报警?”温霖轻轻拍了拍苏雪杭的背,一边小声安慰着,又一边继续问她道。 “温叔……敲门……她来敲门了!”苏雪杭压低了声音,“我要报警的时候,她已经到了门口,一下一下的在敲门,我只能拿着手机躲到床底下,没过一会敲门声就没了……我不敢马上出去,等了很久很久,但是都没有声音,很安静,我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她走了……结果刚想爬出去,就听到有那种很脆的铃铛的声音,我又缩回来了,然后就看到床边突然有血滴下来,滴了地板上一片,还有破破烂烂的红色裙子拖在后面……她就站在那里!一直站在我的床边!” 温霖没什么反应,倒是一旁的侦查员听的毛骨悚然,猛不丁的抖了一下。 苏雪杭捂着耳朵继续说道:“我连呼吸都不敢,就一直趴在原地不动,她也没动……过了一会,我看到一张脸慢慢出现在床边,她在看我啊……她趴下身子在看我!” 最后一句,苏雪杭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看到她的脸了吗?”温霖的呼吸也突然间变得急促起来。 “我忘了,忘记了她的脸长什么样……那时候外面一直有闪电,白光打进来我才勉勉强强能看见她的样子……”苏雪杭的手紧紧的拽着风衣,“我只记得她头发很长,脸非常白,歪着脖子趴着的样子也很奇怪,像死人一样……她身上也有种很奇怪的香味,但我形容不出来那种味道……” 温霖脱力一样的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大厅顶部的水晶吊灯出神,而一旁的侦查员则在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表情微妙的继续听着苏雪杭的叙述。 “后来……她没有杀我,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就知道那时候她爬起来走了出去,走路没有任何声音……我听到她在笑,也不知道笑些什么,反正她就那样笑着出去了……后半夜我也没敢爬出去,就待在床下一直等,我也一直能听见她在唱歌,然后我听着那歌声没留神就睡着了……直到天亮我醒来,发现手机还有一格电,就赶紧报警了……爬出去的时候地上都是血,我没地方走,又怕被当成凶手,就只能坐在床上等你们来……” 苏雪杭说道最后时,忍不住甩了甩头,似乎想把那些事情从自己脑海中清除出去。 温霖起身,对着苏雪杭说道:“小杭,你现在是暂时不能回家了,这段时间你还得待在桦月,等到这案子结束。因为,你是这么多起案子里唯一的幸存者和目击者。” 苏雪杭当然也知道这种情况,说好听点,这叫幸存者和目击者,说不好听,自己会被当成嫌疑人也不奇怪,现在既然情况是这样,还不如先留在值得信任的人的身边,总比一个人来得好。 没等苏雪杭回话,温霖就喊着荀枫:“阿枫!” “温老。”荀枫刚准备上二楼,听见温霖喊他,便立刻走到温霖旁边,“什么事。” “你帮我先把这孩子送去我的公寓里吧。”他对荀枫说完,又侧着脸对苏雪杭说,“你先去我住的地方休息,你行李是在旅馆吗?” 苏雪杭点了点头:“在桦月市中心的那家酒店里。” “房卡给我,我回去时帮你拿,这件事你得先保密,等过两天稳定下来了再告诉你爸。”温霖起身,看了看手表,“接下来我得去二楼现场看看,阿枫,你去车上时顺便帮我把程邺那小子叫起来,工作了。” “温老……我来了啊。” 温霖话音刚落,程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们同时看去,就见程邺穿着荀枫的外套走了进来,边走边揉着眼睛。 “正好,省了一步。”温霖对着程邺招了招手,“你跟我上二楼,阿枫你带小杭先走。” 苏雪杭听了温霖的话,颤巍巍的从沙发上下来,小心的缩在温霖旁边,把裙兜里的一张房卡交给了他。温霖把房卡塞到口袋里,径直就往楼梯那边走,程邺在一旁推了推眼镜,看着面前个子小小的、年纪看起来也小的苏雪杭,忍不住对荀枫说道。 “别把人妹子弄丢了。”他说着,跟在温霖身后走去,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回头说道,“别做什么奇怪的事啊。” 荀枫表情非常冷淡,甚至可以说是波澜不惊,但是他默默的抽出了插在口袋里的手,对着程邺竖了一个小拇指。程邺看着荀枫竖起的手指,不满的朝他吐了个舌头,然后上了二楼,荀枫回过头,对着看着自己一脸茫然的苏雪杭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跟着走,然后他便迈开大长腿径直往门口走去。 苏雪杭一声不吭的跟在荀枫后面走去。 别墅二楼,温霖和程邺站在靠近楼梯口的地方观察着死者、别墅的主人娄铭至。 按苏雪杭的说法,娄铭至是被拖上二楼的,但从一楼到二楼,所有可能经过的地面上都没有被拖行过得迹象,就连血也集中在娄铭至的尸体底下,没有沿途滴落的痕迹。 而娄铭至的儿子娄宇则死在四楼的房间里,那个房间是个书房,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去看,但根据前一批上去的人的说法,他的死相也非常的凄惨。 程邺戴上身边人递来的橡胶手套,蹲下身子仔细的看着娄铭至的尸体。 这次的尸体依然血肉模糊,死亡方式和前几次相似,但又有些区别。程邺绕着尸体走了一周,仰起头看着一脸认真沉思着的温霖。 前几次的死者皆是头颅被砍下,与身子完整的分离,除了常衡老婆那一次以外,其他的死亡方式都是一样的,但这次,凶手却又多做了一件让人想不通的事。 他把死者的脖子又和身子缝起来了。 第十五章 让死人开口 “温老。”程邺指了指娄铭至的脖子,小声的说,“他的脖子,又被特意的缝起来了,你说是因为什么原因?” 温霖也半蹲下身子,伸手探了探娄铭至脖子上被缝合的地方。 “这只是用普通针线缝的,缝合口很浅。”温霖起身,转头对着身后替尸体拍现场照的人问到,“脖子这里你拍过照片了吧?血液样本收集了吗?” 那人点了点头,扬了扬手里的照相机说:“照片拍了,血液、指纹和组织物昆研都收集过了。” “很好,现在去把昆研叫过来。”温霖摆了摆手说到。 梁昆研是这个组里唯一的一个法医,年纪轻轻却能力出众,最擅长分析与解剖。温霖在杉津市的时候,梁昆研就是在他的手下工作,后来温霖被调走去了楠贺市,梁昆研也被调回了桦月市,如今和程邺、荀枫一起合租在一间公寓里,算是同事兼舍友。 不过梁昆研性格很古怪,他不怎么说话,也喜欢不会说话的东西,通常都是独来独往,看见鲜血和各种残肢断骸会莫名的兴奋,他一般不笑,若是笑了就肯定是在解剖或者做些什么。总得来说,局里很多人觉得,他虽然敬业,可就是个变态。 身后的人得了温霖的令转身就走了。 没过一会,梁昆研就提着一只铝合金箱子从四楼下来,他穿着大白袍,戴着口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十分斯文。但直到刚才,他还在单独观察着娄宇,并按耐住拆分尸体的冲动。 “温老。”梁昆研曲起手指推了推眼镜,对温霖点头示意。 “来,帮我把这尸体脖子那里的缝合口拆开。”温霖拍了拍梁昆研的肩膀,“小心点,别破坏了其他皮肉组织,就地解剖可能有点难度,不过我相信你。” 梁昆研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整套干净完整的尸体勘察装备,他拿出一把解剖剪,单膝跪地探身过去。 解剖用的剪子非常锐利,梁昆研用剪子卡上第一条线口的时候,程邺就皱着眉头面色难看,他调休的时候也经常和荀枫看些血腥的外国电影,但是亲身现场看,与电影里看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就像温霖说的,缝合口并不深,只是薄薄的把皮肉表层缝接在一起,梁昆研眯着眼睛,一段一段的挑开线头,轻松的就像拆衣服标签似得。 尸体的脖子像慢镜头下的花开一样,头和身子渐渐的分开,露出里面狼藉的血肉和骨头。梁昆研没什么反应,倒是程邺感觉自己的脖子一阵痛。 梁昆研剪完线后,回身从勘查箱里拿出镊子和取样袋,小心的将拆下来的线头装进袋子里。程邺凑近去看了看被拆开的地方,一下眉头紧锁。 “温老,看这里。”程邺拉了拉温霖的袖口,指着尸体的脖子,“切口里有东西。” 梁昆研收集完所有的线头后,才动手用镊子去夹出程邺所说的东西。 “又是这个。”梁昆研将手里的东西对着光,顿了顿说道,“风匣儿的花种。” 温霖一言不发的看着他手里的东西,程邺反应过来,伸手从梁昆研的箱子里又拿了一个取样袋,拆开后将开口对着梁昆研,梁昆研顺手就将种子放进了取样袋里。 尸体的切口里不只一颗花种,在温霖越来越阴沉的神色中,梁昆研从里面取出了第七颗种子,然后他小心的拿镊子翻了翻,确定下来暂时只找到了这么多。 “如果里面还有,也得等到回局里,我再单独解剖一次。”梁昆研起身,脱了沾满血的手套,换上程邺递来的新的一双干净的手套,转身对着温霖说道,“如果没什么了,我就让人用尸袋把尸体带回去了。” “等等。”温霖指了指尸体,“程邺,你帮我去把他的嘴巴掰开。” 梁昆研和程邺同时楞在原地,程邺更是一脸不解,但是这是温霖的指示,温霖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得令之下他再次蹲下身子,伸手准备去掰尸体的嘴。 “我来。”梁昆研按住程邺的手,自己单手伸过去。 梁昆研接触尸体多了,自然也知道怎么让死人开口,虽然说法有点不对,但梁昆研一直坚信,自己的职业就是让死人说话,提供比活人所见所言的、更有力的证明。 尸体的头和身子已经断开了,稍微一碰就会歪来歪去。在程邺与温霖的目光下,他左手捏住尸体的下颚骨,稍微一用力,尸体便张开了嘴巴,程邺找不到手电筒,就用手机打了光,他们借着光,隐隐约约看见尸体的嘴巴里还有东西。 “灯光再打近一点。”梁昆研一边对程邺说着,一边又从箱子里取出镊子。 手机的灯光一近,他们就彻底看清了嘴里的到底是什么。 赤女蛾。 一整只死掉的赤女蛾,完完整整的躺在尸体的舌苔之上,那血红色的翅膀展开着,不知道的还让人以为是舌刺青。程邺一看就觉得头痛,又是这莫名其妙的东西。 温霖没有说话,他静静的看着梁昆研夹出赤女蛾装进取样袋,过了许久才开口。 “可以了,接下来把该弄得东西弄回去局里吧。”温霖顿了顿说道,“上面那具尸体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梁昆研摇了摇头,“上面那具和前几次一样,就是单纯的尸首分离,不过就是死的位置有些怪异,头颅在椅子上,尸体在地板上。” 温霖点头,看了看手表,随后脱了手套往楼下走去,程邺帮着梁昆研收拾了箱子,然后也跟着温霖往楼下去。 “程邺。”梁昆研在二楼喊住他。 程邺回过头,看见梁昆研从口袋里摸出一盒东西朝他丢来,他接住一看,是一版胃药。他刚想抬头道个谢,就见梁昆研回头去招呼周围的人帮忙开尸袋装尸体,他抛了抛手中的药,觉得有室友真好。 他收了药盒走出别墅大门,看见温霖正在一旁抽烟,他走到温霖边上刚想说几句话,温霖的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宝贝”。 温霖一手夹着烟,一手掏出手机划开接听键。 “喂,言言?” 电话那头停顿了许久,才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 “温叔,是我,夏凉。” 温霖皱了皱眉,这两孩子怎么换着手机打电话? “小凉,怎么了?”温霖一边问着,一边将烟递到嘴边。 “言言出事了。” 夏凉的声音隔着手机传来,温霖的手一抖,剩下的半根烟掉在了地上。 第十六章 薄命 又来了,这无比熟悉的感觉。 温言言在潜意识里无奈的叹息着,随后便接受了自己随时随地能进入梦境的这种设定。 这里她来过第二次了,深宅大院,满树桃花,薄雾幽然,流水潺潺,景色美的就像是诗人笔墨下的世外仙境,里面还住了一个神仙一样的绝色女子。 不过确实,这里是住了一个美人。 温言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亚麻衣衫,无奈的摇了摇头,和上次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是固定的套路,她估计又要接到往美人所住的院子里送食物这样的任务。 她梦到美人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没了一开始的那种恐惧,美人虽然看起来诡异的紧,但并没有要害她或是杀她的意思,不然以美人杀人的手段,她早碎尸几万次了,现在,她只希望能知道美人目的。 温言言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上次让她去送糕点的领头老妇人,过了一会,她决定不浪费时间了,反正离梦醒还有一些时候,干脆就在这个不知真假的梦中大院四处逛逛好了。 “小娥!” 温言言刚想走,就听见背后有人在喊谁的名字,她下意识的回头,看见一个和自己一样穿着粗布衣衫、面容清秀的少女朝这里跑来,温言言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才确定这个少女是在喊自己。 “芸卉。”温言言并不知道这个少女的名字,却十分自然的脱口而出,仿佛这个名字早就刻在她的脑海里一般。 少女气喘吁吁的跑到她的跟前,拉住她的衣袖对她说道:“老爷马上回来了,你东西还没给七小姐送过去吗?” “老爷?七小姐?”温言言皱了皱眉,“是谁?” 芸卉直起身子,轻轻用手拍了拍温言言的脸颊:“小娥,你没睡醒吗?” 温言言不知该如何作答,不过自己确实是没睡醒,这不还在梦里呢。 “算了,斓姨说老爷估计也会选择自己给七小姐拿过去,你还是跟我一起去厨房弄点送茶点过去吧。”芸卉说着就拉起温言言的手往反方向走去,“老爷外出了很久,这才回来一趟,七小姐应该也很高兴吧……” 她边走边碎碎念着,温言言忍不住想问她一些问题,又怕自己露馅,只能跟着她走着,一声不吭。 这个宅院也大的夸张,芸卉拉着温言言一路经过了好几个花园和偏院,温言言每每往里面望去,都忍不住咋舌,每个偏院和花园都是专门规划设计过的,毫无重复,虽说是梦,构架的多大都无所谓,但这些东西放在现实,不知要不吃不喝几辈子才能买下。 芸卉是个急性子,到了一个小院后,拉着她直接就进了厨房。厨房很宽敞,食物的香味四处飘散。里面的厨子一边顾着烧水,一边还往另一口锅里撒作料,厨娘边上的竹蒸笼里蒸着水晶饺子,手里还忙着将一块一块做好的花糕摆进轴花瓷盘里,大家看起来都很忙碌,好像准备过什么节日一样。 温言言觉得自己饿了,她失算了,没想到梦里的食物居然会有香味。 “哎呀,芸卉你可来了!”厨娘把一盘一盘各种各样的点心装进檀木食盒里,“快,把这些送去七小姐那边!动作快点!小娥你也是,这碗汤药也送过去,记得把那边那碗蜂蜜也带上。” 厨娘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三层的大食盒,没等她说话,就匆匆把她推了出来,她一脸莫名其妙的回头,看着同样抱着食盒从厨房里走出来的芸卉,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她还是选择跟在了芸卉的后面,往边上的另一条路走去。 温言言直觉告诉自己,七小姐也许就是那个美人,但她不敢确定,又很想快点知道能让整个宅院忙成这样的老爷和七小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于是她皱着眉苦思一番,才选了个比较合适的方式开口问芸卉道。 “芸卉,你见老爷见的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温言言走快两步,跟到了芸卉的身边。 “老爷?”芸卉愣了一下,皱眉抬头想了想,“老爷嘛……不怎么说话,不怎么笑,对大家倒是挺好的,不过老爷可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脾气……小娥你没来之前,有人来府上找茬,好像无意间骂了一句什么,第二天那人就再没声音了。” “没声音?” “是啊,老爷当夜就让人把他埋了。”芸卉笑着,云淡风轻的仿佛在说一个笑话一样。 温言言感觉全身一寒,心想这家人怎么都这么狠,于是她顿了顿,又问道:“那七小姐呢?” “七小姐啊……”芸卉摇了摇头,“七小姐我没怎么见过……不,应该说这整个宅子都没多少人见过,倒是四小姐和五小姐常见着。” “四小姐和五小姐?”温言言抽了抽嘴角,感情这还不止一个人。 “是啊,四小姐又温柔,长得又漂亮,外头喜欢她的人都得排着队送礼来,五小姐虽然有点凶,但是人可好了,她们虽然是大家小姐,可从来没有对我们这些下人大声说过话或是发脾气。” 芸卉说着便笑了,笑容十分灿烂,眼神里还带着崇拜和向往,足以见得所谓的四小姐和五小姐在芸卉心中的地位有多高。 “七小姐嘛……我是听别人说,七小姐长得非常漂亮,但挺奇怪的一个人,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太好,不过……”芸卉往温言言耳边凑了凑,非常小声的说道,“七小姐心智不全,行为很怪,老爷是非常宠她,不许别人猜测她议论她,但宅里的老人和算命先生都说七小姐命太薄,魂太轻,不像个活人……” 命太薄,魂太轻,不像个活人…… 温言言的脑海里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但她还没来得及把芸卉的话咀嚼清楚,背后便传来了一声冷哼。 芸卉吓了一大跳,抱着盒子停在原地转身都不敢,僵直了身子一瞬间如临大敌。温言言诧异的看着她,随后便自己转过身子去,想看看身后到底是谁。 不看还好,这一看,害的温言言手里的食盒摔在了地上,糕点尽数洒出,盘子碎了一地。 居然是他。 第十七章 君之名 温言言是个脸盲,她不像夏凉,对身边路过的人都能过目不忘,她向来不太能记得住别人的脸,除了温霖、夏凉之类的亲人朋友,其他的一律过目就忘。 唯独那个红衣美人的脸,唯独面前的这张脸,她绝不会忘。 消瘦修长的身形,扎成马尾的黑色碎发,上挑的剑眉、锐利的凤眼,苍白的皮肤、棱角分明的脸,一身黑底金纹的长衫加上长裤皮鞋,外披一件紫貂大衣——这正是那一天她从图书馆回来时遇到的那个男人。 那时候,男人一身漆黑,却撑着一把白伞,眉目同现在一样的冰冷,伞面上飞出的蛾子以及眨眼便消失的身影一度让温言言怀疑,男人只是自己的幻觉。 温言言的目光偷偷向下瞟了瞟,只见男人的手上依然戴着那枚翡翠扳指。 “老爷……”芸卉转过身子,紧紧抱着食盒,不敢抬头直视男人的脸。 温言言听到芸卉的声音,立刻反应了过来,随即便蹲下身子开始收拾被自己打碎的盘子和散出来的糕点。 “收拾完,去厨房重新装一份。”男人淡淡的说到,“把药也拿回去再滚一遍,带上糖块再送来。” “是,是。” 芸卉听见男人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偷偷抬头瞥了男人一眼,看见男人正冷冷的看着她。她一惊,赶忙蹲下身将食盒放在一旁,帮着温言言一起收拾地上的狼藉。 男人停了一会,接着便无声的从她们身边跨过,一路走进花园后面的小偏院里。芸卉回头看了一眼,直到看见男人走远,才松了一口气,无奈的看向温言言。温言言也很适时的朝她抛去一个同情的眼光,表示自己深刻体会过什么叫做祸从口出。 “早知道就不说这些了。”芸卉一副委屈的模样,“老爷刚刚听到了,肯定很生气。” “别想那么多,他没对你怎么样不是吗?”温言言把散出来的糕点和盘子碎片捡回食盒里,抱着盒子起身,“走吧,赶紧回厨房再拿一份。” 芸卉点了点头,便和温言言原路返回了厨房。她们动作比第一次要快,厨娘很快的又把汤药滚了一遍,和新的糕点一起重新装了食盒,又放了一袋黄纸包着的糖块,催促着温言言她们赶紧送过去,别再出什么差错。 温言言和芸卉并肩走着。路上,温言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她转头问芸卉到。 “老爷是七小姐的父亲?” 那个男人那么年轻,就被叫做老爷,那红衣美人现在才几岁?七小姐……这男人得几岁就娶妻生子了? “你在想什么啊?!”芸卉不可思议的大叫了一声,随即便一副无比唾弃的表情看着温言言说,“老爷是七小姐的未婚夫啊!” “未婚夫?那你说的四小姐和五小姐是?” “小娥,你今天问的这些话都让我感觉你是刚来府上的。”芸卉顿了顿,退了两步,“你不会是其他大家来的,要对小姐们做什么吧?” “你想哪去了?”温言言随便编了一个理由,义正言辞的忽悠了芸卉一番,“我只是最近老容易忘记事情,记性不如以前了。” 芸卉狐疑的看了温言言一眼,也没多反驳,她继续说道:“老爷姓穆,是穆家家主,四小姐和五小姐喊他阴司,全名应该是穆阴司。穆家和古家是世交的家族,关系非常好,七小姐古梵也一直都是住在穆家宅里,没出过门,但这次古家把四小姐和五小姐也送了过来,可能是古家老宅那边出了什么事,老爷本来就是七小姐的未婚夫,七小姐的长姐们要在这里住下也是正常不过的啊。” 芸卉说完顿了顿,皱眉沉思了一会。 “我也不知道很多,虽然我跟着斓姨来了府里十余年,但见过古家人的次数非常少,就连老爷和老爷的本家人都没怎么见过。”芸卉说着摇了摇头,“而且从我来府上开始,老爷的外貌几乎都没怎么变,就像不会老一样。” 温言言本来还觉得正常,听到芸卉的最后一句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想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不会老的人,就算有,也一定不是人。 就这样,她们断断续续的一问一答着,走到了芸卉口中七小姐所住的院落。温言言在上一段梦里来过这儿,满院的夹竹桃开的那般妖娆艳丽,她自然是记得,此时心上便道起,这七小姐果然是红衣美人。 她们才刚踏进偏院大门,就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于是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梵儿,别闹。” 重重叠叠的夹竹桃花的后面隐约传来了男人低沉而无奈的声音,温言言的身子穿了树丛过去,视线越过假山和潭水,落在了那个红漆朱花的六角亭子里。 红衣美人,也就是芸卉口中的七小姐古梵,此刻正披着穆家家主的紫貂外衣高高站在亭子的栏椅上,她散着头发,皮肤依然苍白,但脖子上却没有了温言言以前见到的那一圈缝合口,而是挂了一块红绳结系着的银制长命锁,随着她的动作不时发出清脆声响。她很高兴的样子,眼角一颗泪痣,眉目弯弯,笑起来的样子美不胜收。 “阴司!再来!”她张开双手,对着面前站着的穆阴司喊道,“再来!” 穆阴司摇了摇头,看似十分无奈,嘴角却隐隐约约的扬了起来。古梵双脚一松,径直就向着穆阴司跳去。穆阴司虽然看起来清瘦,力量却非常足,只见他伸出手,双臂一紧,稳稳的就把古梵带进了怀里。 “梵儿,别闹,会摔的。”穆阴司撩开她遮挡住额间的细碎发丝,“等一下得喝药了。” “不喝。”古梵皱着眉一撇头,从穆阴司的怀里挣脱出来,准备再爬上栏椅。 穆阴司没等古梵再次爬上栏椅,便双手叉着她的腰,像哄小孩子一样把她举了起来,在半空中转了两圈 。 “不苦,有糖的。”穆阴司在古梵渐渐松开眉头,咯咯笑开的时候把她放了下来,轻声的哄着她,“乖乖坐下。” 美人点了点头,接着便真的听穆阴司的乖乖坐了下来,不再说话,穆阴司就这么站在一边看着她,面容柔和。 眼前的她,有喜怒哀乐,会笑会闹。 古树繁花,梵梵而生,亦名古梵。 在这一刻,温言言觉得这个总是在她梦里杀人的红衣美人,从未如此鲜活过。 第十八章 梵阴 温言言看着眼前的一切,总觉得心里一阵抽痛,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们。于是她蹲下身子,急促的喘息着。 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各种各样的画面,像是走马灯一样的片段,诠释了穆阴司和古梵的一生。 古梵孩提的时候,穆阴司用自己的披风裹住她幼小的身子,抱着她在阳春白雪、红梅盛开的花园里散步,古梵奶声奶气的喊着穆阴司,而他却微笑不语着,寸步未离。 古梵髫年的时候,穆阴司牵着她,带她走在繁华的闹市街道上,古梵手拿糖葫芦,对每一个路过的摊子都充满了好奇,他们身边来来往往是清装百姓。 古梵金钗之年的时候,穆阴司带她来到了对那时来说非常偏远的南蛮之地,这是如今穆府大宅所在,穆阴司经常出远门去到北地,将古梵留给一个信得过的年老妇人照顾,每次他出门回来,总是一身未散尽的血气与戾气。 古梵豆蔻之年的时候,穆阴司回到这里,重整了穆府大宅,一切翻新修建,他将最僻静最美丽的偏院留给了古梵居住,并抽空陪着她,那时候国内表象一派和平,但实际暗潮涌动,穆阴司有意的将古梵与外隔绝,从那时起,古梵一次都没有出过那个偏院。 古梵及笄之年的时候,硝烟冉冉,兵荒马乱,古梵被穆阴司带到遥远的蒙古草原,交给了那里的与他生死之交的友人照顾,古梵过上了一段骑马放羊的日子,而穆阴司自己则再次回了北地,一去多年,他们没有信件的来往,古梵只能苦苦的等着穆阴司,等到了长发及地。 古梵碧玉之年的时候,乱战结束,穆阴司来到蒙古草原,告别了好友,将古梵带回到南地,也就是如今的桦月市,让她和她的长兄长姐一同居住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偏僻山镇里,穆阴司一如既往的离开,但一有空闲便会来看望古梵。 他们的一生走的很慢很慢,仿佛穿过了无数个世纪,见证了每一段的历史变革。穆阴司就如同被时间遗忘了一般,从头到脚没有留下任何苍老过的痕迹,他依然年轻,依然有力,从古梵的孩提到碧玉之年,他都在保护她,陪伴她,让她避开危险,避开战乱。 古梵心智不全,即使身体在缓慢的生长,智力也一直停留在了髫年时期,穆阴司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古梵生来命薄,加上跟自己在一起久了阴气太重,容易招惹死物,所以他才更小心的保护着她。但他还是失误了,即使他把古梵保护的如此好,规避开无数的混乱与危险,他也没能让古梵避开迫近的阴谋,避开死亡。 画面的最后一幕,是穆阴司单膝跪在矮坡上,隔着黑色的雕花棺木轻吻着古梵的头颅。古梵一身红色绸衣,静静的躺在棺木里,脖子被人砍断了一半,右手腕也被砍了下来,整个棺木里都是血迹,惨烈无比。他抚着她的脸,虽然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但脖颈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却明了的表明了他此刻的心情。 最后,穆阴司起身,撑着那把白色的油纸伞离开了,他的背影无比萧条,仿佛所有流逝过的时间在一瞬间又全部退回了他的身上,余下的只有沧桑。 温言言捂着胸口,忍不住开始流泪,她感觉身边的影象渐渐开始扭曲起来,于是她慌忙的抬头朝古梵和穆阴司所在的亭子看去。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模模糊糊的看见,不远处那个亭子里,古梵正浑身是血的站在原地,她孤身一人,抱着被砍下来的头颅,身边飞着无数血红色的蛾子。如此诡异血腥的画面,却让温言言感觉到了古梵此刻的茫然与无助。 “祸兮福兮,祸福相依,梵儿生来便是命太薄,魂太轻。” 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冰冷而淡漠的声音,她偏过头,看见穆阴司正站在她的身边,他一身漆黑,撑一把栖息着赤红蛾子的油纸伞,目光越过远处落在古梵的身上。 “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温言言抬头看着穆阴司,木讷的问道。 穆阴司没有看她,顿了很久才说道:“你在梦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包括你和她的存在么?”温言言扯着嘴角笑了笑,“那现在,她究竟是什么?而你,又是什么?” 穆阴司偏过头看着温言言。 “我在人间走了这么久,只是为了找到她,陪着她。”穆阴司垂着细长的凤眼,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阴翳,“从前她活着的时候,我顾忌血气伤她,所以从不会乱杀人,后来她那般惨淡的走了,我发现自己开始热衷于让一些人死的……无声无息。” 他低声说着,声音低沉而喑哑。 温言言一愣,还没来得及悟透他话里的意思,便立刻感觉到背后一阵悬空,她瞄了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底下是万丈深渊,黑漆漆仿佛看不到底。她向来恐高,便想往回走两步,却看见穆阴司挡在了她的面前。 穆阴司依然是那身黑底绣红色花纹的马褂长衫,撑着油纸伞,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无声无息……”温言言咀嚼着他说过的话。 “我不知你为什么总能看见梵儿,看见我和她的过去,但你所见所知的,太多了。”穆阴司附下身子,眯起眼睛看着温言言,“死去的人并不会说话——所以死亡,其实是悄无声息的。” 说完,他起身后退了一步,接着温言言便听到了自己脚底下的岩石传来碎裂的声音,接着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向后一晃,径直就落了下去。 在坠落的前一刻,温言言眼前一花,接着所看见的便不再是一片的悬崖峭壁,而是自己宿舍的阳台,晾衣绳上挂着夏凉和她的衣服,底下还摆着她们一起从花市买回来的多肉植物。 他是真的要杀我,而这种方法,无人知道。 落地时的声音并不大,血也只是缓缓的从身体底下渗出来,温言言躺在地上,看着阴霾下来的天空,仿佛全世界都变成了灰色,她的身体麻木到感觉捕捉不了疼痛,耳边只剩下目睹了她坠楼全过程的女生的尖叫。 死亡,其实是悄无声息的…… “言言!!!!!!” 她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听到的是夏凉撕心裂肺的咆哮。 第十九章 追问 楠贺市,晴。 当五月的阳光透过重重林叶洒进病房时,温言言正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她挂着吊瓶,面上还戴着氧气罩,脸色十分苍白。 病房里静悄悄的,有的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的规律的声响,温言言的指尖抽动了一下,接着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里的,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她的余光瞟了瞟四周,眉头紧锁。这里并不是宿舍,看这构建和周围的声音,更像是医院。 那么,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无力的眨了眨眼,开始极力回想着自己发生了什么。 就在温言言努力回忆时,病房的门被打开了,她忍着疼痛偏过头看向门口,只见夏凉一脸疲态的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袋子,里面装着零零碎碎的东西,背后还背了一个双肩包。 温言言扯着干哑的嗓子,想喊夏凉的名字,但她发现自己脸上还挂着氧气罩,根本出不了声。 夏凉轻轻的关上门,刚走到床边,便对上了温言言有些迷茫的眼眸。 “言言?!”夏凉愣住,原本紧皱着的眉头渐渐的松开,她抚着胸口顺了顺气,以至于让自己不会太激动,“太好了!你终于醒了!还有没有哪里疼?我帮你叫医生!” 说着她便想往门外去,但温言言轻咳了一声,又让她停住了脚步。温言言张着嘴,表示自己想说话,夏凉顿了顿,上前帮她轻轻的摘掉了氧气罩。 温言言眨了眨眼睛,打量着夏凉此刻的模样。她穿着短裤和白衬衫,衬衫的扣子扣歪了一颗,一头染成苦亚麻色的中发乱糟糟的披散在肩上,下眼眶乌青了一片,原本随时能溢出明媚笑意的眼睛此刻尽显疲惫。 “小凉……” 温言言想伸手去帮夏凉整理一下那头凌乱的长发,不过她还没伸出手,就发现了不对劲。 她的手难以行动。 “别动,你要什么跟我说就行了。” 夏凉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背包,将背包和手里的袋子一起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动手随意的拢了拢头发,又用手腕上的皮筋扎了起来。 “我的手怎么了?”温言言问到。 夏凉一愣,回头反问温言言:“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温言言摇了摇头,“我在这之前,不是在宿舍吗?” 夏凉顿了许久没有说话,她拉开温言言床边的椅子坐下,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一个星期前,你从三楼宿舍的阳台摔下来,肋骨和左手还有右小腿都骨折了。” 温言言被夏凉说的一愣一愣的,随即她突然记起了摔下来之前的画面——宿舍的阳台、晾衣绳上的衣服,以及边沿上的多肉植物。 不,也许还要在更早之前…… “我是怎么摔下来的……”温言言看着夏凉问道。 “我那时候也是刚从社团回来,才走到女生宿舍的大门口,就听见里面四号楼那边有人在尖叫。”夏凉看着温言言的眼睛说道,“我感觉不对,就往那边跑,很远就看见你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身子底下都是血。” 夏凉双肘撑在膝盖上,手抱着头,表情十分自责。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像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就记得我按着你的伤口想止血,周围的女生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夏凉顿了顿,继续说道,“救护车把你送去医院以后,你直接就被推进急救室,系里的辅导员和班上的几个同学也来了,我们一直就等到你手术完出来。” 温言言看着夏凉,感觉一阵心酸,又让夏凉担心了,但是有些事,她不能拖夏凉下水。 “我打过电话给温叔,温叔很急,但是他那边实在没办法脱开身,案子一桩接一桩,死者一个接一个,他只能一直拜托我照顾你,等到你能走动了就带你回去桦月市。”夏凉低声说道,“后来我去问过那些看到你坠楼过程的女生,她们说你当时背靠着阳台边上,像是在跟什么人说话,之后就翻出栏杆摔了下去。” “我……不太记得了……”温言言喃喃的说着,有些难过的看着夏凉。 她难过的是夏凉那副近乎崩溃的模样,她很想抱抱夏凉,告诉她我真的没事,至少现在还是好好的,但是她浑身都不能动弹,只能像死人一样的躺在床上,看着夏凉那般自责。 过了一会,夏凉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猛地抬头,认真的看着温言言。 “言言,我和你相识这么多年,很多事我都顺着你,放着你去,但是唯独这件事,我不能放纵。这段时间你很奇怪,不管是行为还是语言,都很奇怪,我本来认为没什么,这或许只是你的小秘密,但你也看见了,如果你摔下来时,角度再准那么几公分,我现在和你已经是生死相隔了,所以我没办法不去追究这件事,现在你认真的回答我接下来的每一个问题。”夏凉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你摔下来前在跟谁说话?古梵是谁,穆阴司是谁?你画册上的人……是谁?” 夏凉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眼底的阴霾让温言言忍不住一颤,这一瞬间,温言言突然想起了穆阴司的脸,他一身漆黑撑着白伞,凤眼低垂、面若坚冰的模样,神态与此刻的夏凉是如此的相似。 “你从哪里知道的……”温言言紧张起来,她肋骨骨折没有这么快愈合,一激动就感觉胸腔里一阵刺痛,当下忍不住开始艰难的喘气,“我……我……” “你别激动!”夏凉一瞬间又恢复了原本的神情,她面带自责的起身,取下挂在一旁的氧气罩,重新帮温言言戴了上去,“你还是先别说话了。” 温言言垂着眼睛,感觉面前一片花白,痛的快要晕过去,她脑海里反反复复的重复着穆阴司的脸和刚才夏凉冰冷的模样,一度怀疑是否又是自己的错觉。 “小凉……”她隔着氧气罩低声说着,将那只没有骨折但挂着吊瓶的手伸向夏凉,“我不想……” 我不想让你也受伤…… 但是温言言的最后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眼前便是一片漆黑,她再次昏了过去。 第二十章 失踪 桦月市,晴。 荀枫走在局里的走廊上,一手抱着两 个装了资料的档案袋,一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前几桩案子的尸检都出来了,是梁昆研亲自解剖查证的,除了已知的那些细节,没有查出任何其他的东西。 拐了一个弯后,荀枫停在了侦查一科的门口,他顿了顿,随后推门而入。 科室里,程邺正躲在资料堆成山的桌子后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他单手撑着脑袋,脑袋却不自主的往下滑,看起来像一只在觅食的鸡。 荀枫关了门,将档案袋放在自己桌上,走过去曲起食指指节,轻轻敲了敲程邺的脑袋:“别睡了,尸检资料我都拿来了,温老呢?” 程邺猛的惊起,他黑眼圈非常重,眼睛红红的布满了血丝——他已经连续熬夜好几天了。 “温老打电话给她女儿去了。”程邺推了推眼镜,又伸了个懒腰说道。 荀枫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他刚拆开档案袋,温霖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温老!”程邺从资料堆里探出头来,关心的问道,“怎么样了?” “没事了,言言下周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后就直接回来桦月市。”温霖回到位子上,继续着手头上的工作,“尸检结果出来了吧?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昆研说没什么异常的,除了已经知道的那些,其他没有发现。”荀枫翻着资料回答道。 温霖刚拿起笔,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就开始疯狂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陆远,温霖皱了皱眉,放下笔划开了接听键。 温霖还没来得及开口,电话那头就传来陆远非常焦急的声音:“喂!温霖吗?” 陆远是桦月市里最好的精神科医生,也是温霖高中时的同窗死党,两人感情甚好,就像今天的温言言和夏凉一样,但高考过后,陆远高分考上了杉津市的医学院,温霖也以近满分的成绩进了刑警学院,留在了桦月市,两个人工作后更忙碌,基本没有休假,所以很久未见,就偶尔有空时用电话联系。 陆远刚好六十一岁,去年已经退休,退休后他只偶尔来病院里带带实习的新手,如果说温霖是刑侦科的传奇,那么陆远便是精神科的传奇,这次他和温霖一样,是因为这些起案子被请出山来帮忙,而他的病人,就是第一起案子死者的儿媳,赵欣华。 “陆远,什么事?”对于老朋友,温霖语气十分平和。 “来不及多解释,你快来病院一趟,赵欣华不见了!” “不见了?!”温霖不可置信的反问了一句,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立刻冷静了下来,“我马上过去,你先让人去把监控录像全部调出来。” “好,我知道,院里也派了一批人去找了,你赶紧过来!” 陆远说完就挂了电话,温霖起身,将手机收进口袋里。程邺和荀枫一听便知道有情况,立刻就准备了东西往门口走去。 ———————————————————— 市中心第一病院—— 温霖和程邺在医院门口下车后就直接往精神科的病院大楼走去,而荀枫则开着车绕了一圈,将车停在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温霖带着程邺一出电梯,就看见陆远已经等在了电梯口。他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头发灰白但身形却十分挺拔,即使已经六十多岁,也没有丝毫弯腰驼背的痕迹,他能让人一眼就看出,其年轻时是何等的潇洒。 “录像我让他们调出来了,但是我没来得及看,就让他们先检查一遍,局里也遣了人去找。”陆远一边跟温霖说着,一边带着他走向赵欣华所在病房,“赵欣华应该是昨晚不见的,今天一早小云去给她拿药,就看见门窗都锁着,但是病房空了。” 桦月市第一病院的精神科病房和其他医院不太一样,他们会给每个住院的精神疾病患者换上不同色彩的病房装饰,这是有一定的科学依据和实验结论的。赵欣华的病房是清一色的白色,因为赵欣华的病有些微妙。 她是被吓疯的,她看到的东西也许是和苏雪杭一样的,只是死在她眼前的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所受刺激太大,以至于她一看到红色的东西就拿头去撞墙。 温霖在之前为了查询线索,和程邺单独来看过赵欣华一次,那时候程邺等在外面,温霖在病房里单独和赵欣华对话。也不知道温霖问了什么,赵欣华开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扯窗帘,砸桌子,动静之大把病房外的人都引了进来,给她打了一管镇静剂才安静下来。 陆远和温霖走进病房,温霖一看就觉得不对劲,于是问陆远道。 “这里的摆设和上次来时候不一样,你们动过了?”温霖看着眼前的房间构造说道。 “病房里的摆设是不会随便更换的。”陆远摇了摇头,面色凝重,“你这么一说,倒是真有点奇怪,昨天还是正常的固定摆设啊。” “为什么?只有我觉得最奇怪的是那个枕头吗?”程邺撇了撇嘴插进来说了这么一句,“那个枕头的形状怎么看都很不舒服啊,凹凸不平的,难睡。” 陆远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了程邺一眼,这孩子的关注点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温霖看着陆远的神情,略带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邺因为上次的那案子连着几天没休息了,虽然他每次注意的东西都很奇怪,但是都能集中到重点上。” 说完,温霖走到床边,伸手拍了拍卷成一团的被子和放在床边上的枕头,这时荀枫也进来了,他看了程邺一眼,对着旁边的陆远点了个头,微微弯腰,算是对前辈打招呼。 温霖突然皱起眉头,将枕头转了一个方向,拉开枕头套的拉链。拉开的一瞬间,温霖知道,程邺的注意点没错,说的也没错,这个枕头确实睡起来不会舒服。 因为这里面除了棉花,还塞着大大小小的废纸团。 第二十一章 旧纸楷书 “纸团?” 程邺看到枕头里的东西后,歪着头皱着眉,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温霖顿了顿,拿起其中一个纸团,那是粉笺纸,清朝与民国时期常用的书法用纸,上面有一层浮粉,能看出纸已经在某种环境下存放了很久,但绝不是在这里。温霖轻轻展开纸团,又抚开上面的皱褶。 只见纸面上是一列列非常漂亮的行楷小字,温霖一看,眉头锁的很紧。他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将所有的纸团都一一展开,并排摆在床上,一共有七张。陆远走到温霖旁边,俯下身子认真的看了看,而后不禁点了点头。 “这种劲道笔法,没个几十年,难成。”陆远说完又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上面都写了什么,看这旧纸笔墨的,也不可能是赵欣华写的。” “为什么确定不可能?”温霖拿着其中的一张认真的看了起来,随口一问。 “赵欣华十六岁就和林晖结婚了,在那之前没有读过书,这些已知条件你是知道的。”陆远挑了挑,随手拿起温霖放在床上的另外几张纸中,字较少的那张回答他说道,“我给她试过了,她只会认字不会写字,而且也只有情绪好的时候,才勉强能歪歪扭扭的写出自己的名字,更别提是这种程度的书法了。” 程邺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凑了上来,小心的从床上抽走了两张纸笺,分了一张给荀枫,然后自己在后面认真的看了起来。 程邺拿到的那张纸笺上,墨色的行楷小字工工整整的写着第五桩案子里的死者娄铭至的出生、命格以及生活状态,出生及包括五行八字,这些关于宗教命盘的东西,程邺向来只听过没研究过,于是他半知半解的看到最后一列,只见上面写着,死于三月廿八雨夜。 三月廿八也就是五月四号,是娄铭至死亡的那天。 “温老!”程邺猛地抬头喊温霖道,“这上面是有关娄铭至的资料!” 温霖被程邺一喊,抓着纸笺的手猛地一抖,他转身看向程邺和荀枫,面色难看。 “我这张写的是常衡,最后一列附上的是常衡的死亡日期。”温霖低声说道,“看来赵欣华确实是被人带走的,来人的目的是什么暂时还不敢下结论。” 话虽这么说,但是着实是太诡异了。用行楷小字与旧粉笺纸这些有些年岁的东西,写了一份份死者资料,最后揉成纸团塞在了枕头里面,目的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程邺,一般人是根本难以发现这些东西的。 “可是这些资料会是真的吗?为什么要塞在枕头里面?”程邺挠了挠头,“如果不是赵欣华,就是有其他人塞进去的,温老,要不要去问问赵欣华之前的护理和护士是谁?” 程邺的问题问完,陆远刚想回答,但手机却碰巧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于是他拿着纸笺对温霖示意了一下,三两步出了病房去接电话。温霖手上又拿起另外两张纸看了看,面色异常阴沉。 陆远很快就回来了,他走进病房,对着温霖他们说道:“监控视频查完了,没有任何异常,准确来说,就没有人进入这个病房,而赵欣华也没有走出过这个病房。” 温霖听完陆远的话,陷入了一阵沉思,陆远收起手机,又看了看手里的那张纸笺,突然像发现什么一般的皱眉,抬头又看了看温霖问道。 “这个孙威,是谁?” 三个人一听,立刻回头盯着陆远,神情各异——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不该出现在这一堆的死亡名单里。 温霖走上前接过陆远手中的纸笺,仔细的看着上面所写的东西。 孙威,农历:戊子年八月初八日辰时,八字戊子、辛酉、戊戌、戊辰,五行土水、金金、土土、土土,死于五月初五雨夜。 “五月初五,不是端午吗?几号?”温霖转身问荀枫和程邺道。 “今天是农历四月十四,新历五月二十,小满,按日期推,端午是下个月九号。”荀枫替程邺回答,末了,他接了一句,“六月九号。” 温霖点了点头:“我们现在立刻回局里,用最快时间把这个叫孙威的人找出来,老陆你让人再查一遍监控,看看视频有没有被人剪切掉的痕迹,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 “行。”陆远看了看手表,又抬头看着温霖说道,“现在才十点,你们先走吧,我亲自去监控室看一下。” “拜托你了。”温霖伸出手和陆远击了个掌,就像高中时他们打篮球比赛胜利的那般。 接着,陆远把温霖他们送到楼下,在荀枫去取车出来的时候,温霖和陆远又聊了几句,程邺在一旁干站着,心想老朋友之间的交心话还是不听为好,话虽这么说,却让他听了个全。温霖告诉陆远温言言在楠贺发生的事,一说到温言言是摔成肋骨骨折的时候,陆远的眉头忍不住就皱了起来。 “你可以把小丫头接回来,如果你没空也可以让她先寄住在我那边,我虽然是精神科的医生,但是基本护理还是没问题的。”陆远摇了摇头,“你让她一个人留在楠贺也太不好了,我回头打个电话,让楠贺医院那边的护士长找个护工先照顾一下。” “这应该没事,言言有个老朋友,现在守着言言寸步不离。”温霖说着,表情柔和了不少。 在他的心中,夏凉一直是个非常懂事、非常温柔的孩子,温霖在楠贺工作的时候,看着夏凉和温言言形影不离的样子,总感叹亲姐妹也不过如此吧,这样的情形倒是让他想起了和陆远以前的日子。 那时候他们因为各自家庭的关系,一起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成了舍友,两人感情很铁,属于所有坏事都能一起干尽的那种。陆远身高体壮,他弱不禁风,结果最后陆远学医,他考警校,工作后,温霖从桦月调去杉津,陆远又被从杉津调回桦月,就这样错开了城市,一直得不了空见面,总给人一种造化弄人的感觉。 “那丫头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的?”陆远问温霖道,“一般来说,摔到全身上下那么多处骨折,应该是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 “三楼,她和小凉的宿舍在三楼。”温霖顿了顿,“大概有将近十米高吧,她们宿舍的阳台向南,凉妹子说问过对面楼的女生,她们说晒被子的时候看见言言背靠在阳台边上像是在跟谁说话,但是房间里没有人。” 程邺听到了温霖的话,忍不住出了个声。 “温老,赵欣华的病房也向南,在三楼。” 第二十二章 关键词 阴历四月廿一,阳历五月二十七,忌——动土、破土、嫁娶。 桦月市,晴。 赵欣华已经找到了,就在今天早上四点,她当时正在短途大巴的汽车站售票口,准备买通往乡镇的车票。 那日程邺说了赵欣华的病房和温言言的宿舍一样,三楼朝南后,可把温霖和陆远吓得不轻,虽然都是一群身经百战的人,什么大风大浪、云里雾里的怪事都见多了,但巧合和偶然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让人觉得可怕。 他们检查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赵欣华坠楼的痕迹,但是他们也不敢放松警惕,生怕搜索了一圈后找到的是赵欣华尸首分离的尸体,虽然这个可能性占到了百分之九十。 当日,局里立刻就分了两批人,一批去找赵欣华,一批去找纸笺上所写的“孙威”。但桦月市这么大,名叫孙威的人就有大几百个,而赵欣华,无声无息的落入了这几千万人的城市里,找寻起来简直像是大海捞针。 带队去找的赵欣华是荀枫,程邺和温霖留在了局里继续追查,那之后他们叫上了梁昆研,又重新去了病房一趟,但没有再查出什么线索。荀枫则没日没夜的在各个以前赵欣华常去的地方搜索着,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他睡眠的时间不足三十个小时,基本就是靠着咖啡和提神饮料来吊着,每每回到局里拿东西时,程邺看他乌青一片的眼眶和充血的眼睛,总担心他会过劳而亡。 好在荀枫的身体素质是真的硬,硬扛了这些日也没有反应力下降。找到赵欣华的那天,他们本来只是开车路过车站的,结果荀枫眼尖的就看到那人的身体特征有点像赵欣华,他交代了一句,就下车去跟踪,在售票口确定是赵欣华后,才上前拽住她,而后赶来的队员把她带上了车,送回去局里。 回到局里后,局里上层派了人二十四小时看守赵欣华,生怕再出错。一切事情处理完,荀枫才松了一口气,本来想强撑着继续开始寻找孙威,但是程邺硬是按着他回去公寓里,逼他睡上一觉再回来出任务,而温霖也同意了,让他好好休息一天,这里还有自己和程邺,顶着没问题,他这么用提神饮料吊着精力也不是一回事。 荀枫回了公寓后,匆匆洗了澡,又点了一份外卖的炒饭和炖罐,速度解决后就躺在床上如同昏死一般的睡了过去。而另一边,程邺和温霖还在奋战着,桌面上的资料堆了一叠又一叠,不小心一碰就会造成可怕的塌方。 在程邺标注完第五十份资料后,温霖喊住了他。 “小邺,你先停下休息一会吧。”温霖一边整着资料,一边校对着电脑上的文档,“要不去睡一觉也可以。” 程邺摊在椅子上,甩了甩手臂,骨节发出一阵咔哒咔哒的声响,他也已经连着三天都只休息两个小时,脑袋一片混沌,都快要跟不上手里的工作了。 “我去外面抽根烟吧,顺便去打包午餐。”程邺摇摇晃晃的起身,推了推眼镜,问温霖道,“温老,你要吃什么?” “随意吧,只要不是甜的都行。”温霖也没心思考虑吃的问题,自从回了桦月着手这些案件开始,他就没再纠结过所谓的养生。 “那我就打包快餐啦。”程邺说着打了个呵欠,一边捶着肩膀一边往门外走去。 程邺他们所在的公安局对面就是一个学校,周边有很多各种各样的小餐馆,一到快午饭的点就挤满了人,喧哗吵闹的就像是打群架,这里聚集的大多数是学生,有初中生也有高中生,清一色穿着校服,满脸青涩。 程邺顶着一张清秀似高中生的脸,皱着眉在人群中艰难的挤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最不对的事就是赶在饭点来打包食物,不过侦查一科,也就是现在特设的专案组,里面的人基本都是穿便衣的,以便走访和侦查任务,也就是所谓的便衣警察。 他走进一家餐馆,看着柜台保温柜里的各种菜色思考了一会,然后伸手指着几样菜。 “老板,这三个各给我拿两份,加两份白饭。”程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零钱,一张一张数完递了过去,“打包。” 服务员连忙就去装菜了,程邺站在原地,拿出手机认真的考虑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梁昆研吃饭了没,不过他转念一想,也知道梁昆研肯定还没吃,于是他又让老板加了一份,准备一会给和他们一样忙了好几天的梁昆研送过去。 程邺正等着,后面靠门口的那桌人猛地发出一阵哄笑,句里行间都是一些粗话,程邺回头看了那桌一眼,发现是几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于是他皱了皱眉,正准备收回目光时,忽的听到他们的话里带了几个敏感的字眼。 疯疯癫癫,红蝴蝶,三楼,林茂。 程邺接过老板递来的打包的快餐,走到那些人后面的那张桌子坐了下来,他不顾这桌正在用餐的其余三人所投来的莫名其妙的目光,认真的听着身后几个人的对话。 “林茂这货也真是的,最近迷上什么恐怖故事或者午夜电台了吧,整天说那些有的没的。” “他那一家子不是都很奇怪吗,神神鬼鬼的,上次我去向他借纸巾,他从包里拿出纸巾的时候,还掉了一张符出来,谁没事在身上带那种东西?据说他初中的时候还犯过事送去拘留过,真是败类。” “哈哈,就这种垃圾也敢喜欢黎汶呢,上次为了讨好她,送了她一朵花。” 程邺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由得扶额感慨自己真是魔怔了,走哪都咋咋呼呼,这分明就只是一次小团体的批斗大会,拿开开刀的一般都是班上不受人欢迎、性格死沉又不怎么说话的人。于是他起身,准备走出门回局里,这才刚起身,就听到背后又传来声音。 “这就是他脑残所在,一般人送花示爱就送玫瑰对吧,他送什么,一朵黑不拉几的花。” 程邺猛地停在原地。 “对对,很多人没见过黑色的花,后来大家觉得稀奇,就帮黎汶百度了一下那花,结果那花不但有毒,花语还一团糟。” “那花叫什么曼陀罗来着,花语是什么我有点给忘了。” “哦,我记得啊,死亡嘛。” 其中一个人塞了一口面含糊的说道。 第二十三章 盘问 曼陀罗是梵语的翻译,实际上就是一种茄科植物,别名风匣儿、洋金花、狗核桃,可入药。曼陀罗有很多种,但唯独黑色的这种有剧毒,非常罕见,也是这几次案件里的一个关键点。 程邺听到他们的话,再次在旁边三人如同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中坐了下来,静静的听着他们的对话,不过后来他们忙着吃饭,也没有再说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们吃完就潇洒走人了,程邺一提打包袋后他们一步跟出门去,那几个学生估计是打算吃饱饭散散步,有意绕了个远路,边走边嬉闹着,程邺也没着急上前去问,就是耐心的跟着,一直到了人群不再拥堵的地方。 程邺刚想上去拦住他们,但心一想自己这样也没什么说服力,又不是荀枫那样一脸冷冰冰,一副你敢不爽敢反抗我就弄死你的样子,于是他摘了眼镜,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烟点上,狠厉的一皱眉,努力让自己的眉头间距变窄一点,看起来凶一点。 他三步作两步的上前,拍了拍其中一个男生的肩膀,那个男生停下来回头,连带着其他几个一起停了下来,程邺单手夹烟,开口说道。 “你们是高中部的吧?向你们问个事儿,据实回答。”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认识林茂这人吗?我找他有事。” 被拍了肩膀的那个男生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嘴里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这时后面的一个比较壮的男生上前来挡在中间,满脸横肉,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不认识!你谁啊,老子凭什么告诉你!”那个男生朝着旁边的地板啐了一口,不屑的看着程邺吼道,“滚啊!别让老子抽你。” 程邺被男生吼得一愣一愣的,叼着烟站在原地一脸迷茫,气势上,他已经彻底输了。 于是就在他纠结怎么挽回局面时,后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白痴,太丢人了。” 接着,一个很高的男人穿过他的身边径直走到那个凶悍的男生面前,程邺一看,这衬衫白大褂的人正是梁昆研。 梁昆研很高,和荀枫差不多,长大褂金丝镜看起来非常斯文,但是他下手向来黑,性格也古怪,局里也很多人怕他。有时候程邺就觉得,如果梁昆研不是当了法医,那他说不定就会是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那种外表冷静,内心狂躁的分尸杀人狂。 “听见他刚才说的话了吗?”梁昆研眯起眼睛看着那男生,语气阴森,“我再替他问一次,林茂是谁。” 这群男生明显感觉到梁昆研和程邺可不是一个类型的人,没那么好唬弄。 于是气氛就这么僵持着。 “林茂是我们班上的人。”终于,后面一个背着单肩包的男生开口了,他的目光越过梁昆研停在程邺身上,接着说道,“你从刚才在餐馆开始就一直跟着我们,你想做什么?” “不不,我没别的意思。”程邺叹了口气,只能从怀里掏出警察证出示给这一群人看,接着他问那个男生道,“你能和我走一趟吗?我有些事想问你,放心,不会害你的。” 那单肩包的男生想了想,便对后面的几个人说道:“我去一下就来,你们先回学校吧,我上课时间会赶回去的。” 那几个人显然不放心,但既然对方是警察,也没什么好说的,估计就是林茂又犯了什么事,准备二进宫。 那几人走后,程邺和梁昆研带着这个男生就近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了下来,程邺怕苦,熬夜全靠绿茶和饮料,很少喝咖啡,所以对咖啡一点也不熟悉。于是梁昆研点了一杯意式浓缩,又帮他们两人点了两杯冰摩卡,然后自顾自的看着窗外不理他们。 程邺挠了挠头,问面前的男生道:“我叫程邺,是个刑侦警,刚才在餐馆无意听到你们的对话,所以有些事想找你们问问。” “我叫王禹,高二三班的学生。”王禹显然是个很聪明很冷静的人,面对程邺和梁昆研他没有丝毫的紧张,“你们要问的林茂是我们班上的人。” “你能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叙述一遍吗?先从他的名字年龄开始。”程邺想了想,决定先从基本开始问起。 不过他是出来买午饭的,身上没有带笔和纸,当下只能喊服务生借了一把笔和几张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等全部问完写完再回局里整理。 “林茂是本地人,现在是十八岁。”王禹顿了顿,“我以前和林茂以前是一个初中的,同班同学兼朋友,但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我就彻底和他断绝关系了,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人渣。” 王禹说着的时候,表情显得有些难看,程邺飞快的在纸上记录下王禹字里行间的关键词。 “林茂这人品相不怎么样,自私又自利,以前他初三时,喜欢过一个女生,是学妹,那女生长得很可爱,大家都挺喜欢她的,她对人都很好,但是是绝不会有那个意思。”王禹说着叹了口气,“结果林茂不甘心,把人家强推了,那时候女生怀孕了,但她不敢说自己被强推了,也不知道自己怀孕了,直到后来去医院一检查差点没吓死。” “……这还真是……”程邺愣愣的坐在桌子前,感觉三观毁尽。 “那时候女生的家人就去逮林茂,想跟在他后面去找他家长,林茂带着她们绕了大半个桦月市,人没了。后来林茂的父亲出现了,拒不承认他儿子做过这种事,说真的,我也见过林茂的父亲,瘦瘦高高的,让人感觉很不好。”王禹继续说道,“那天晚上什么事都没解决,第二天他们又闹到局里去了,林茂父母离异,他跟母姓,那天他妈也来了,就在局门口,把所有事儿都推给了女生,说是女生自己活该,不检点。” 王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梁昆研终于转过了头,藏在金丝镜后的双眼里蒙了一层阴霾。 第二十四章 失常 “后来,林茂的父母和林茂死咬着说女生是自愿发生的关系,他们用了一点手段,又因为立案证据不足,最后林茂就被拘留了几天,放了出来,罪行没有记录档案。”王禹摇了摇头,“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那个小学妹了,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毁了,倒是林茂,又回来学校念了高中,在高中里依然和以前一副德行。” 程邺在纸上记录下王禹所说的事,他摇了摇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这世界,有很多事发生了就不可挽回,强势的一方可以咄咄逼人,黑白颠倒,而弱势的一方,终是无可奈何。 “那之后呢,你刚才有提到他送花给女生,是怎么回事?”程邺停顿了一会,问道。 “这是一周多以前的事。林茂上了高中后,喜欢我们的班花黎汶,就和以前追那小学妹一样,天天短信轰炸,黎汶是个很好的人,没什么脾气,但唯独会对林茂摆出唾弃的模样,因为她知道林茂有这种前科。”王禹想了想,“班上的人都很讨厌林茂,觉得他非常小人。大家并不关注他,但最近他也确实有点奇怪,经常一个人念叨着什么,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上次班上我朋友向他收作业,他打开包的时候,里面的符被看到了,朋友无语的拿过作业本走了,林茂突然就跟疯了一样的站起来,把书包往他身上砸,里面几十张黄符就这样飞了满教室都是。” 程邺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禹喝了一口咖啡,停顿了一会继续说道:“送花是上周的事,那天早上他拿着玻璃瓶,里面装着土堆和一朵黑色的花,说是送给黎汶。黑色的花挺稀奇的,但是哪有送人送黑色花的,大家百度了一下,发现这花剧毒,喜欢腐殖土,花语还是死亡,黎汶当时气的当场就甩了林茂一巴掌,那之后几天林茂都没来学校。” “没有来学校?”程邺心头顿时升上不好的感觉,于是他和梁昆研对视了一眼,又回头问王禹道,“你知道他家住哪儿吗?他父母叫什么?” “他家住在南区桥街旧居民楼三楼。”王禹认真的说道,“他父母离婚了,虽然他跟母姓,但是和他爸一起住,他妈妈的名字我不知道,但是他爸的我知道,叫孙威。” 程邺猛地拍案而起,满头冷汗,撑着桌子的双手有些颤抖。 “程邺。”梁昆研一看程邺表情不对,便起身按住他的肩膀,“冷静点,先回局里再说。” 程邺扶额,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他对着坐在自己对座的王禹说道:“你能自己回去学校吧?我们得马上赶回去,你记得,千万不要到处传我们盘问你的事,顺便也记得提醒你那几个哥们一声。” “这我还是知道的。”王禹背着自己的单肩包起身,对程邺和梁昆研摆了摆手,“你们需要什么消息还可以再来问我,虽然我不知道林茂又犯了什么事,但是这次不要再牵扯到别人,闹得沸沸扬扬。” 程邺点了点头,感慨于这小子心地挺善良的,说话处事也算圆滑,于是在王禹推门而出后,程邺便催着梁昆研,两人一起回去局里。 他们两个回到局里时,温霖还在翻看资料,他一看程邺和梁昆研一起回来,忍不住就问道。 “小邺,你买个饭买了两个小时?穿过整个城区了吧?”温霖摇了摇头,“昆研迟了你半个小时出门,你们还能碰上?” 程邺打开打包袋,里面的盒饭已经凉了,他取出一份中间的盒饭递给了温霖,又拿了底下的一盒给梁昆研,然后自己留了一盒,拉过椅子屁股一座,就没管其他两人开始狼吞虎咽。 “温老,我们刚才打听到了一些事,有个叫林茂的男生送了同班女生一朵黑色风匣儿,而且那个林茂最近精神不太正常,他父母离异,本人有前科,父亲名字叫孙威。”程邺一边匆匆往嘴里塞着饭和菜,一边含含糊糊的说。 “风匣儿?孙威?”温霖显然有些震惊,没想到程邺真能这么凑巧走一圈就碰上了,“你有打听到他的住处吗?” “南区桥街旧居民楼三楼,但最好还是先查一下,这里有没有住着孙威这个人。”程邺被饭塞到了,他捶了捶胸口,拿起一旁桌上的水,没管那么多就灌了下去,“温老,我们要马上出发吗?” “十分钟后出发,先把饭吃完。”温霖打开餐盒,也开始以最快速度扒饭。 程邺给温霖的那份盒饭是放在中间的,所以温霖打开时还有点温热,梁昆研压在底下,也还没有冷透。程邺和温霖还在塞着饭,那边的梁昆研吃完了,他收拾好空掉的饭盒,坐到程邺的位子上,借用了程邺的电脑登陆了身份查询的系统。 “查到了,南区桥街确实住着名叫孙威的人,他儿子也确实叫林茂。”梁昆研推了推眼镜,偏过头去看程邺和温霖,“我手头没事,跟你们一起过去一趟。” 温霖点了点头,没顾上说话。过了一会,他们收拾了必要品就匆匆出发了,出发前温霖向局里汇报了大概情况,等取完南区确认之后再回局里打份报告,详细说明。 他们坐上了梁昆研的车,南区离桦月市中心挺远的,他们出发的时候变天了,天空中的乌云从四方压过来汇聚在一起,程邺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车窗外黑压压的天空,听着轰隆隆的雷响,心里猛地涌上一阵令人发悚的感觉。 雨下的非常大,梁昆研专心的开着车,速度飞快的奔驰在马路上,温霖在后座思考着什么,没有出声,而程邺则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象,脑海里浮现着王禹说过的话。 林茂究竟是从哪里拿到的风匣儿?他又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要在书包里塞满黄符?还有那些迟迟没有解开的线索,毫无痕迹的现场,尸首分离的目的,跟随着鬼魂的飞蛾,尸体里藏着的花种,常衡妻子断手的意义,苏雪杭所看见的女人,娄铭至被缝合的脖子,以及赵欣华莫名其妙的失踪,枕头里的行楷小字,三楼向南的秘密…… 程邺用手撑住额头,感觉自己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纠缠在了一起,乱成一团。 这几桩案子,死去的这些人,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当程邺还在头疼这些问题时,梁昆研的车已经进入了南区桥街。 番外一——半生光年 从睡梦中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我从床上下来,拉开了落地窗的窗帘。 我和程邺、荀枫合租在一间公寓里,公寓在二十楼,是我相当喜欢的高度。我是个睡眠质量很差的人,如果不吃安眠药,那么一到这个时间点,我就会起来站在这块窗户前,看向外面一片死寂的马路。 从未有过的宁静。 是的,我讨厌吵闹,讨厌将一切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我格外喜欢死人,他们听话,却不开口说话。 好在我的室友很安静,他们两个是刑侦科警察,一个用脑、一个出力,配合的相当利落,用脑的那个虽然平时没什么脑,但关键时刻还能起点作用,不至于一无是处。 我经常观察他调侃他,他的行为举止总让我想起童年时家养的幼犬,软毛圆眼还有点可爱,只是那只幼犬太笨了,为了抓住一个没偷到东西的贼,死死咬着他的裤管不放,最后被贼用手里铁棍子疯了似得往头上打,最后死了。 我看到幼犬血肉模糊的尸体时,突然有点难过,于是在我将那只幼犬埋起来时,我不断告诉自己——看,生命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不够强盛,便注定半路衰亡。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父母的关系,我跟着奶奶长大,她总是在编着竹篓子赚些零钱,靠着每个月积攒下来的、乡里的津贴,才供的起我每年的学费。我在学校时,经常被同学扔粉笔头,嘲笑没有父母,后来他们被老师发现,骂了一顿后就改扔小石头,骂我是个打小报告的小人。 我是个奇怪的人,就像是被麻痹了喜怒哀乐的神经一样,不论他们怎么对我,我都感觉不到愤怒和难过。即使满分试卷、奖状被撕得七零八落,即使书包里每天被塞满了垃圾,即使无时无刻都面对着人群不善的目光,我也没有任何感觉。 那种时候,我都只会静静的看着他们,不说话,不还手。我不难过,也不愤怒,只是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憋着,偶尔能感觉自己的头皮发麻,手和牙关有些颤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于是我就想,这或许是我生病了。 那一天,我被同班的几个男生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楼梯并不高,但蹭破了皮,摔得我有些痛,我爬起来时,看见老师从楼上走下来,他看见我的样子,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只是教训了那群男生几句,接着让我回家涂点药水。 暴力与欺凌是从古至今就长存不改的,我明白。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和脸都在发麻,胸口有什么东西压的自己快喘不过气,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有户人家在家门口杀一只兔子,那是一只雪白的兔子,被抓住耳朵时,兔子还不断的蹬着脚,于是那个人踩住了兔子的后肢,手里的菜刀利落的划过那雪白的脖颈。 血流了出来,流进一个有些生锈的铁碗里,那可爱的生灵挣扎了几下,最后便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很残酷的一件事,也是很残忍的一个过程,但这却如一剂良药,治好了我胸口的堵塞,我突然悟透,我真正需要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个解压方式。 后来,我长大了,成绩一路过来都是第一,最后,我依然是以最好的成绩考上了杉津市的医学院法医学专业,三年后又考上了研究生,五年后以最高成绩毕业,直接进入杉津市第一公安局实习,那一年的实习期里,我与温老相识,一年后我调回桦月,他去了楠贺。 我依然不爱说话,喜欢安静,喜欢解剖各种高度腐烂的尸体,寻找勘查各种各样的蛛丝马迹,我最珍惜的东西是陪伴我多年的一把手术刀,我视力很正常,但喜欢戴一副眼镜,我讨厌甜食,却喜欢曲奇,我偶尔会看报纸和新闻,或是休假时一个人在江边散步。 有的人说,觉得我就像是电视剧里经常出没的变态杀人狂,外表正常,内心阴暗,我并不承认,也不否认,并不是每个从事这个行业的人都像我一样,有些人尽职尽责、兢兢业业的让人敬佩,而我只是那万千个人中比较特殊的那一个而已。 幼年时的那些人,我已经忘记了他们的脸,但是我还能记得我所受过的所有伤害,都来自我的同类。这一路走来,二十九年,我没有朋友,也没有谈过恋爱,我并不热衷于人际交往这种事情,对我而言,还是留在太平间和停尸房,或是解剖室里才更能让我感觉宁静。 回忆到这里为止,窗外的天空依然昏暗,但我看向墙上的圆形时钟,那枚短短的指针已经快要指到了四点的位置。 黎明将至。 我转身拿起桌上的水杯,走出房间想去泡杯咖啡,然后就这么坐在窗前静候到天亮。 外面很暗,我刚打开小客厅的灯,就看见程邺没回房间,只穿着一身警服就摊在沙发上睡着,他眉头紧皱,样子活像我童年里那条忠诚又愚笨的幼犬。 现在是深秋,夜里很冷,我换了个昏黄的夜灯,回去房间给他弄了床毛毯盖上。刚准备回房间,就看见沙发上的人已经爬起来迷迷糊糊的喊住我。 他说,肚子饿,想吃面。 我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对我提出这种要求,我愣了一会,然后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竟然真的去帮他煮了碗面,虽然只是洋葱煮泡面。我没做过饭,一直以来吃的都是外卖快餐,没什么这方面的天赋,平时他吃的夜宵都是荀枫做的,这回倒是不挑剔,倒了很多酱油进去吃了个干净。 他吃完伸了个懒腰,拿起沙发上的风衣就准备出门,这时我突然想起,他最近被卷入一个案子里,因为追查的太深,扯出了很多危险的东西,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那只死死咬着小贼裤管的幼犬。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张死人的脸,熟悉的、陌生的,我突然不希望他们的脸成为我记忆中才能看见的脸。 “别死了。” 我单手撑着下巴,不由自主的说出这句话,他愣了愣,回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我眯起眼睛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别死了。” 黎明已临。 第二十五章 怪异之处 桦月sn区桥街旧居民楼三楼301。 雨下的很大,夹杂着电闪雷鸣。梁昆研的车上只放了一把雨伞,好在停车的地方和目的地相距不远,三个人勉强挤了挤才一起进了楼道。这确实是很老旧的居民楼,泛黄的墙皮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的水泥和砖块斑驳交错,楼道很狭窄,他们一前一后的上了三楼,站在挂了301门牌号的门前。 温霖伸出手,指节不轻不重的敲了敲面前那扇有些生锈的铁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询问,接着便是一阵拖鞋踢踏的声音。过了一会,门开了,门里站着的不是想象中年近古稀的孙威,而是一个身穿卡通图案睡裙的年轻女人。 “你们有什么事吗?”女人抱着手臂靠在门边上问道。 “孙威在吗?”温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警察证展开在女人面前,“我们是来办案的,请你协助调查。” 温霖是局里出了名的好脾气,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放弃了好声好气的询问,而是用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女人听了温霖的话,又看到他手里那张压印了警徽和两寸数码照的警察证,表情一怔,随即认真的站直了身子。 “你们说的孙威是我房东,他不在。”女人摇了摇头,指了指屋子里,“我是前几天才搬进来的,他把这屋子租给我了。” “租给你?”程邺从后面探出脑袋来,皱眉问,“那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女人仰起头想了想,退后一步侧着身子对他们说:“你们先进来吧,我记得他有给我留了一份租房合同,我去找找看。” 说着,女人便进屋子里去了,温霖他们正打算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声音有些模糊,但隐隐约约能听出那是男人的声音,过了一会,一个虎背熊腰但一脸老实样的男人和女人一起从屋里走了出来。 两人很客气的请温霖他们坐了下来,又倒了三杯水放在小茶几上。 “我叫吕闻,她是我媳妇儿沈儒云,我们前几天才搬进来的,请问出了什么事儿?”吕闻向温霖递去手里的合同书,挠了挠头憨笑着问道。 “别紧张,这件事与你们无关,我们只是想找到孙威而已。”温霖粗略的翻看了一下合同,接着把它丢给了程邺和梁昆研,“你们见过孙威本人吗?能否具体描述一下他的一些外貌特征或是行为举止等等?” “我们是四月底就租的房子,但是孙威给拖到了前几天才让我们搬进来,你们问他的样子,其实我们两压根没见过他,也没法具体给形容出来。”吕闻看了自己的媳妇一眼,继续说道,“这租房合同是孙威他儿子林茂给我们拿来的,第一个月的房租和押金我们也直接交给他儿子,双方没有见过面。” “如果有孙威的联系方式什么的,应该也都在合同上面,我们手上并没有。”沈儒云接着吕闻的话尾说道,“其实刚搬进来我们两个就后悔了,一开始来看房的时候,这屋子还挺干净整洁的,搬进来的那天,屋子乱的不像话,墙角都是烧完的纸灰和死掉的虫子,但是房租已经交了没办法退,我们也只能暂时先住一个月再说。” 梁昆研起身在客厅走了一圈,皱着眉目光四处乱晃像是在找什么一样,温霖若有所思的回想着两夫妻刚说过的话。 “你们说死掉的虫子,是什么样的虫子?”程邺突然问道。 “哦,其实也不是虫子,看上去像蝴蝶,但是红红的翅膀末端长长的,又不太像。”沈儒云也认真的回忆着,“那时候死了挺多只的,有的被烧得只剩下翅膀,有的还挺完整的,和一堆纸灰一起堆在墙角,看着挺渗人的。” “除了这些还有哪里不对吗?”温霖单手支着下巴问道,“比如,你们接到合同的时候,孙威的儿子有没有哪些怪异的地方?” “你这么一说倒是有。”吕闻咽了咽口水,“虽然这么说你们不一定信,但我觉得孙威的儿子,身上死气太重了,我多看他一眼就觉得后背发凉,而且他满脸满身都是奇怪的红斑,像是被什么蚊虫给咬了一样。” 程邺听着,贴到温霖耳边小声问道:“温老,要不要先打个电话让局里派人马上去找林茂,我觉得那林茂凶多吉少啊。” 温霖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程邺会意的起身走去屋外,程邺走后,温霖继续了刚才的话题,不久程邺回来了,立刻又被梁昆研拉到了一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温霖看了看手表,觉得也询问的差不多了,就刷刷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一串号码,起身递给吕闻和沈儒云说道。 “我的电话号码留给你们,如果有什么事马上打我电话。”温霖说着走出门去,程邺和梁昆研也紧跟在后。 “没问题,如果孙威有过来或是有其他消息,我也发个信息告诉你们。”吕闻憨笑着,和沈儒云一起送他们到了楼梯口,“慢走啊。” 他们下楼时,雨已经停了,但是地上坑坑洼洼的积了很多水,梁昆研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楼道,眉头紧锁。上车后,梁昆研系了安全带,但很久没有踩下离合器挂上一档,顿了许久他回头,他侧头看着温霖和副坐上的程邺说道。 “温老,不用找林茂了,现在得想办法让那两夫妻不起疑心的离开那屋子。” 梁昆研摇下车窗,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自己抽出一根点上,然后将打火机和盒子一起递给温霖。 温霖接过烟也点上了一根,程邺刚想伸手拿,那烟盒就被梁昆研收了起来,程邺不满的撇了撇嘴,讪讪的收回了手。他有很严重的胃病,一早就累下来的毛病,所以温霖荀枫和梁昆研是禁止他抽烟的。 梁昆研说让那两夫妻离开屋子不是没有道理,从沈儒云的描述就可以知道,那个墙角所发现的就是赤女蛾无误,如今既然已经确定了那屋子是孙威居住过的,那他们再继续住下去,会有被误杀的危险。 “你发现什么了吗?让他们搬走我能理解,不用找林茂是为什么?”温霖吐了一口烟,皱眉看着梁昆研。 梁昆研顿了顿,一字一句的说道。 “因为林茂从来就没有离开那屋子。” 第二十六章 箱中罐 阴历四月廿三,阳历五月二十九,宜破屋。坏恒。 桦月市连续了32几日都是接连不断的雨,程邺站在南区桥街的旧居民楼前,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他脚边的空牛奶盒里堆了许多已经燃烧完的烟蒂。 昨天夜里,温霖已经让吕闻和沈儒云这对小夫妻先搬了出去,为了不惊动这栋楼的其他人,今天一大早温霖就带着程邺他们还有局里派来的其他几个人一起来到这里,荀枫在那天休息之后就继续去找孙威这个人。 现在才凌晨五点,温霖他们都先上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在楼下等梁昆研。梁昆研熬夜了一晚,一个小时前才刚刚帮着另一个法医解剖完其他案子的一具尸体,现在正驱车赶来。 当程邺捻灭第十二根烟头丢在牛奶盒里时,不远处的拐角车灯一闪,一辆商务车开了进来,程邺一看就知道那是梁昆研的车,他捡起地上的牛奶盒丢进身后的住宅用垃圾箱里,给梁昆研让了道。 车熟练的停在了空位上,梁昆研从车上下来,提着箱子戴着口罩,身上还穿着白大褂,他看见面前眼眶乌黑的程邺,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上楼了。 “你那身体情况,如果不想死,就把烟给戒了。”楼道上,梁昆研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程邺说道。 “昆研,你怎么和阿枫一样天天唠叨这事。”程邺心虚的挠了挠头,在看到301的门牌后,他回头看着梁昆研,伸手指了指门里面,“那事儿别和阿枫说,我们快进去。” 他们进去后关上了门,一股子鱼露的味道扑面而来。程邺皱了皱眉,心说这味道比前几天更重了,这让他以后怎么面对鱼露——虽然,他一直不用这种调味料。 “昆研。”温霖走过来拍了拍梁昆研的肩膀,“局里才忙完又赶了过来,辛苦你了,不过我们现在时间不够了,抓紧。” 梁昆研点了点头,提着铁箱径直走到客厅最边角的一条沙发前说道:“你们帮我把这边的沙发和杂物都移开。” 局里来的其他几个人听了梁昆研的话,立刻上前把沙发和沙发后面的一些木板之类的东西全部移开,沙发刚移开,那种弥漫在屋里的奇怪的味道就变得更重了。梁昆研戴上手套,上前两步蹲了下来,轻轻敲了敲墙壁。 “我交代的锤子和墙壁开凿机带了吗?”梁昆研问道。 “带了。”后面的一个警员从黑色的大袋子里拿出简易的墙壁开凿机。 梁昆研点了点头:“你们去两个,进房间把房间里顶着这面墙的柜子给移开,然后把柜子里的东西抬出来。” 一切就绪后,梁昆研用手圈了一个大概范围,让后面那个警员用开凿机给切开这一部分的墙面,墙面被切开后,那股味道一下子冲了出来,程邺和其他几个人立刻捂着了鼻子和嘴。 那堵墙看起来厚,但实际上有那么一小块是空心的,此时墙被扒开一层,露出了藏在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双手垂直在身两侧,整个身体就这么直立着被嵌在墙里面,尸体已经腐烂的很严重,但或许是被封在墙里的缘故,比起直接死在地上看起来会好上那么一点。 程邺早就听梁昆研说过这里面可能有的情况,但在看到里面尸体的那一刻,他还是没忍住干呕了几下,好在他没吃东西,又抽了很多的烟,嗓子不舒服但胃里没东西,所以没有直接吐出来。一旁的温霖也紧皱着眉头。他这把年纪,破案无数,也听说过其他城市里有出现过水泥藏尸案,不过他没经手过这样的案子,今天看见也难免有些心惊肉跳,更何况这墙里尸体的头,还不知道去了哪里。 梁昆研拿着相机,换了很多个角度拍摄了尸体现场照片,接着,梁昆研又和他们一起小心翼翼的把尸体搬了出来,放在地上摊开的尸袋里。 “这尸体的切口和前几桩案子的切口一样。”温霖蹲下身看了看,接着叹了口气,“这几个案子按顺序排列下来,这些人的死法越来越匪夷所思。” “这不是最奇怪的。”梁昆研也蹲下身子,用手按了按尸体的腹部,“按理来说,尸体被放置在半密封空间内,腐败速度会比直接曝露在外界时来得慢,这具尸体已经肿胀,出现腐败巨人观,证明尸体的死亡时间不止在72至120小时之间,应该在十到十五天之间。” “也就是说,在我们发现赵欣华失踪时,他可能就已经死了。”温霖看着尸体说道,“这上面的红斑还能勉强看见。” “温老,昆研,你们别吓我……那两夫妻说林茂前几天才给他们送的租房合同啊,而且在送合同的前几天他还有去学校,如果说林茂那么早就死了,那送合同的是谁,去学校的是谁?”程邺感觉浑身毛骨悚然,“或者说,这其中有一个是假的?” “这就是昆研说的疑点所在,案件里,这个人的最后出现时间和死亡时间对不上。”温霖起身,看着程邺道,“尸体是不是林茂,只要把刚才抬出来的那个箱子打开就知道了。” 程邺回过头,仔细的看着刚才从屋里搬出来的东西。这是个非常古旧的红木箱子,大概有一个保险箱那么大,上面有些脱皮,样式和箱边的花纹看上去像是清末民初时候储物用的。刚才他们进去那屋子移柜子的时候,柜子是锁上的,箱子就在里面,吕闻和沈儒云两夫妻搬进来以后并没有用上衣柜,所以也就没有去动柜面上的那把锁,刚才他们剪断了锁头,才把这箱子搬了出来。 箱子上面也有一把老旧的纹花铜锁,为了不破坏这有些年岁的铜锁,温霖找了一根硬铁丝,从锁眼伸了进去,一按一勾,锁头轻松的脱了下来,温霖丢下铁丝,向上打开箱子。 箱子底放着一块金条和一个像酒坛一样的大口陶罐,陶罐也有些年岁了,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温霖拿出那个陶罐,放在地上轻轻的拆下上面掩盖着的红布和封条。 那一刻,除了梁昆研,其余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只见灯光下,陶罐口所能看见的那张浮现于淡黄色液体间的、惨白而肿胀的脸,正是林茂。 第二十七章 残损的车票 温霖蹲下身子,仔细的看着陶罐里的人头,程邺后退了两步,捂着鼻子默不作声的打量着。 林茂的一整颗脑袋都被泡在陶罐里,对于男生来说稍显的有些长的头发飘在液体里,他的半张脸浮出表面,双眼怒瞪,神情骇人,看起来就像是生前溺水而亡、死后冤魂不散的恶鬼一样,那模样看的程邺一阵毛骨悚然。 梁昆研也蹲下身,凑近去嗅了嗅,说道:“这里面是福尔马林。” “嗯,如果不是用这东西来保存,这张脸早就腐烂的看不清楚了。”温霖起身,皱着眉说道,“这口陶罐……总觉得有点眼熟。” 对,非常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有人用它来酿过酒。 “罐子的话,应该长得都差不多吧。”旁边一个将箱子抬出来的警员说道,“温老,那箱子里还有一个东西。” 程邺听那个警员说完,小心的凑了上去,看着温霖伸手把红木箱子里的那个东西拿出来。 “这是什么,看起来像书法用的镇纸。”程邺看着那不太规整的长条状东西说道。 温霖戴着医用橡胶手套,左手指尖轻轻的擦了擦块状物上面的土块和灰尘,露出里面暗金的底色。温霖一愣,赶紧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块干净的布面上,从一旁的箱子里拿出短柄毛刷,继续扫开上面的尘土。 渐渐地,尘土包裹着的东西显现出本来的模样。那是个暗金色的、不是很规整的长方形,中间有个不太深的凹槽,里面雕刻着一圈卷云纹和繁体的“萬”字。 “金条。”温霖顿了顿,“这是金条,看这样式和形状,绝对不会是现代的东西。” “温老,这里还有字。”程邺伏下身子,指了指金条的侧边。 温霖重新拿起金条,看着程邺指着的地方,只见侧面的角落里,刻着一个繁体小字——華。 “我没见过这种东西,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温霖摇了摇头放下金条,“赶紧先把这些东西弄回局里,尸体箱子人头什么的都带走,赶在这楼层其他住户醒来之前,小邺你留下和我继续勘查。” 能站在这个地方的人,都是局里办案经验丰富的“老油条”了,温霖话音才落,他们就麻利的开始整东西,带来的开凿机和液压剪收好,装了林茂尸体的尸袋密封起来,陶罐重新封好,金条也用东西包了起来放进了箱子里。 时值小满,日子开始变得昼长夜短,现在大约是凌晨六点,天蒙蒙亮,人还不多,局里开来的车已经等在楼下,他们几人小心翼翼的把箱子和尸体抬下三楼,装进车里。 “昆研,你回去就先检查一遍林茂的尸体,可以多叫几个人帮忙。”温霖拍了拍梁昆研的肩膀,“辛苦你了,我和小邺勘查完也马上回去。” 梁昆研点了点头,自然知道现在时间紧迫,别说林茂这摊子没有处理完,另一边还有个不见人影、生死未卜的孙威。 温霖说完就上楼了,他不能把程邺一个人丢在楼上太久。梁昆研看着几个人将尸袋和箱子装上大车的后备箱,再三确认没有遗落什么后,自己才上车系了安全带,他踩下离合器挂了一档,熟练的倒了车,跟在前面那辆车后面出了南区旧居民楼。 温霖回到三楼时,301的门是半虚掩着的,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又顺手关了门,看见程邺正蹲在那面被切开的墙面前看着什么。 “怎么样,有发现什么吗?”温霖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新的医用手套戴上,走向程邺。 “温老。”程邺突然回过头,摘下眼镜看着温霖问道,“你说,死人能走路吗?” 程邺问的非常认真,那双颜色比一般人要浅上许多、看上去有点像猫儿眼一样的眼睛里饱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温霖知道,程邺一直以来都是个很认真的人,对大多数事都会追根究底,但这样的性格往往会让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他需要一次心理开导。 “正常来说,死人是不会走路的。”温霖蹲下身,摸了摸程邺的头,“我告诉过你,不要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但即使这样,世界上也还是有很多没有办法用科学来解释的事情,也正是因为有,所以人才会感觉到害怕。” 程邺顿了顿,微微垂下头:“温老,这几次的案子让我感觉很茫然,我甚至不能相信,这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除了那些赤女蛾和花种,我们根本没有找出其他的线索,凶手从哪里进的屋子,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行走痕迹和指纹,赵欣华又是怎么失踪的……这么久了,我们根本……一无所知。” “我活了这么久,这种事情见过了,见多了。”温霖微笑着揉了揉程邺的头发,“你也查过这么多案子了,该知道一个道理——这世界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是有所关联的,不会有突然就出现或是消失的人,也不会有突然就线索全无的事,我们就是要耐心又快速的一层一层挖下去,挖到最深的地方,挖出里面的人,挖出他的秘密与目的,也就是所谓的犯罪动机。” 程邺听完楞了很久,才挠了挠头,紧绷着的面部肌肉柔和了下来,开始渐渐恢复以往的神态与模样。 “你说的对……这事以后再说,我不能让昆研和阿枫忙着,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程邺甩了甩脑袋,用掌心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提起精神来,“温老,这面墙中间还空了一小层,有个夹缝,我刚才在这里发现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温霖挑了挑眉。 程邺伸手指了指墙角边的东西,只见那东西卡在墙缝里,露出了一个小角,眼神不够好或是不够细心的话,根本就看不见。程邺征求了温霖的同意后,用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的捏住那个小角,轻轻的将那东西从里面扯了出来。 墙与砖之间确实有一小层松动的空隙,程邺抽出来的是一小张粉色的软卡纸,纸并不是完整的,已经被撕了一半,上面似乎还写了什么。温霖扫了扫上面的墙灰,才看清楚上面的字,a1966330,桦月市往……写有目的地的那一半被撕掉了,所以能看到的只有那一串数字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信息。 这是一张车票,起始地桦月市,目的地未知。 第二十八章 归程 阴历四月廿四,阳历五月三十,宜沐浴、扫舍,余事勿取。 昨天楠贺和桦月一样,下了一整天的雨,地面潮湿。夏凉看了天气预报就一直担心,如果雨下的很大,她们的返途就十分麻烦,因为温言言还没有办法走路,不过好在今天一早就出了太阳,天气晴好。 中午十二点三十分,桦月市的动车站,夏凉背着一个登山包,穿着一身黑衬衫和牛仔短裤,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温言言往出站口走来。 她们学校的历史系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比其他系早半个月上课,比其他系早半个月考试放假,听说十几年来一直是这样,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规定,谁也不知道。 校园里的传言是当年那届的校长和历史系的一个教授打赌输了,于是就兑现了这个奇葩的赌约,不过事过已久,也没人知道真相是什么,大家图了个好玩,就这么当成风俗流传了下来。 就半个多月前,温言言从宿舍三楼摔了下来,肋骨、腿骨都严重骨折,本来那个高度摔下来,不死也得严重脑震荡,搞不好就是终身残疾或成了植物人,好在温言言命大,只摔了个骨折,没有其他太多的损伤,三楼近十米高,连医生都觉得这是个奇迹。 她从急救室推出来后昏迷了一个星期,夏凉本以为她会因为这些事而错过这次的考试,下个学期再补考,但无奈温言言是个学霸,考试前连着看了两天的书,愣是把所有错过的课程内容全部补了回来。 考试那天,夏凉推着温言言,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大教室,与她并排而坐。两个小时的考试时间,她们花了一个小时就全部写完,提早交卷离场,看的大家一阵恍惚。之后连着两天的考试,她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昨天是五月二十九,她们考完下午二点三十分的最后一场后,夏凉便把温言言送回医院,自己回来宿舍把两个人所有的行李都整好,打包起来用快递寄去桦月市。接着她又把宿舍整理了一遍,拖了地板锁了门,只背着一个空着的登山包就去了医院帮温言言办了第二天的出院手续,然后就一直陪着温言言。 车票是三十号早上七点三十分的,夏凉五点多就起来倒腾着,先是去了便利店买了几瓶水,又到医院对面的早餐铺买了清粥小菜,回到病房后一边照顾着温言言吃早饭,一边又忙着去收拾温言言留在病房里的书本和衣服,把这些杂物全部整理到自己的登山包里。 她们提早出了医院,拦了辆出租车,一路坐了大半个小时才到楠贺的车站。到点上车时,乘务员看见她们两不方便,就赶紧过来帮忙,夏凉让她帮忙拿了已经折叠好的轮椅,自己一边向她道谢一边就抱起温言言上了第二节车厢,因为温言言骨折未愈,所以夏凉只能用公主抱的姿势,这姿势费力气,一般女生没那个臂力,夏凉轻轻松松的模样看的周围的乘客和乘务员一愣一愣的。 当然,下车时候也是同样的方法,温言言看着夏凉的模样,觉得自己被她抱着就像一个刚摘下来的大冬瓜,于是她挑了挑眉,不由得一阵好笑。 她没交过男朋友,不过看到夏凉的样子,她忽的恍然,这或许就是那些女生所说的男友力吧。 “言言姐!小凉姐!” 一走出出站口,温言言就听见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她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个个子很小的女孩子在向她们招手,她穿着米色的连衣裙,披着流苏披肩,不长不短的头发微微曲卷着贴在脸上,发间还别着松果样子的发夹,看过去让人感觉十分明媚温暖。 温言言认出了苏雪杭,开心的朝着她挥了挥手。夏凉也笑着,推着温言言走向苏雪杭的方向。 她们彼此是认识的,早年温霖和温言言在桦月时,苏雪杭就寄住在他们家一段时间,后来温霖因为工作被调去楠贺,住所未定,就让温言言先在苏雪杭家住了一段时间,也就是那时候她们认识了夏凉,三人从此结成了坚定的“革命”友谊。 “小杭,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出国去了吗?”夏凉将温言言推到苏雪杭面前时,这样问她道。 “因为一些事情我一个人回来了,后来又遇到了一些事,我被扣留在桦月暂时不能离开,等到了家里我在慢慢跟你们说吧。”苏雪杭笑的有些无奈,“温叔有事没办法来,就让我们来接你了,走吧,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而后,苏雪杭替了夏凉的位置,一边推着温言言一边问她究竟是怎么从楼上摔下来的,夏凉一言不发的走在一旁听着。温言言只是摇头笑着,打了个幌子给忽悠过去,几个星期前,夏凉就追问过她了,她到最后都没有选择告诉夏凉,怕的就是将她们扯进这件事情里。 在停车场里等她们的是一辆银灰色的中型车,而开车来的人正是苏雪杭的哥哥苏雪庭。他在一个月前听说了苏雪杭的事,立刻就收拾了行李,订了机票飞回桦月市,生怕苏雪杭一个人遇上那样的事被弄疯了,还好苏雪杭心理素质够硬,自我调节了一段时间就好了很多。 不过也只有白天还好,一到晚上苏雪杭就不敢睡觉,家里所有的灯都要开起来,电视机也无限循环着哆啦a梦和猫和老鼠这样的欢脱动画片。苏雪庭看她害怕,自己就干脆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房间外面守着一个人,苏雪杭才能入眠。 这次温言言和夏凉回来,温霖依然是忙碌无比,抽时间见一面都难,于是苏雪杭就跟温霖提议让温言言和他们住一起,这样也热闹,温霖自然是同意的。 于是几个人在从车站回来的路上,特意开车绕去了一趟大卖场,准备买些蔬菜肉类晚上用电烤炉弄个烤肉大餐,温言言看着他们三个人一边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穿梭在超市里,一边还忙着讨论着要买哪些哪些东西时,忽然忍不住就开心的笑了起来。 人生有你们,足矣。 第二十九章 无迹可寻 这边温言言和夏凉他们忙碌着在卖场里吃吃喝喝,顺便买买逛逛,另一边温霖程邺陷在各种资料和监控视频里,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 昨天林茂的尸体带回局里后,上边就分拨了两个法医来帮忙梁昆研一起解剖化验,这具高度腐败的尸体已证实是林茂本人无误,死亡时间大概是十四天前,而造成死亡的原因和前几桩案子里的死者是一样的。 虽然林茂家所在的小区居民楼已经很老旧,但是因为前几年重新规划过的原因,小区里每栋楼的楼梯入口都装了一个摄像头。温霖问了吕闻和沈儒云夫妇,确认了林茂来送租房合同的准确时间是五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左右,合同上林茂代替孙威所写的签名和日期也是05.22。 温霖和程邺把二十二号那天几栋居民楼的所有监控录像都调出来看了一遍,发现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林茂这个人,他们不死心的去王禹和林茂所在的学校问了一遍,大家都说林茂十八号上午来过学校,下午就没见人,他是签了假条的,请了半个月长假,班主任以为他是家里有事,就没去过问。 他们想查看学校的监控录像,但是不好解释查看的原因,因为这几桩案子的特殊性,所以很多都不能明说。 最后程邺打了个电话,拜托了以前的一个好朋友。那朋友叫唐秀禅,是个苦兮兮的程序员,虽然名字很女性,乍一听以为是个大家闺秀,但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子,以前和程邺荀枫是同一个高中同一间宿舍的,关系很好。 唐秀禅听到程邺求他帮忙,二话没说,当天就黑了这个学校的监控系统,把十七号和十八号两天的监控录像都调出来发给程邺。事情处理完,他恢复了系统正常,还顺带着非常仁道的帮学校修补了一下系统漏洞。 温霖和程邺看了一个下午的监控录像,直到最后都没有看到林茂出现过。 按二十九号下来的尸检所述,林茂死亡时间是十四天前,也就是五月十五号,但他却分别在十八号和二十二号出现在学校和家里,所有监控录像均未录下他的身影。 “这怎么可能啊……”程邺看完最后一段监控,无力的摊在了椅子上给自己点了根烟,只感觉太阳穴的位置突突跳着。 温霖也感觉头痛,但他没有去回答程邺。 就在科室陷入一片死寂时,荀枫推门进来了。这段时间他和其他的警员一直重复着找人的任务,从赵欣华到孙威,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来返着,在每个他们有可能经过的地方小心的把守着,生怕错过,他已经连续跑了三天了,上面让他换班回来休息。 程邺一看到荀枫进来,默默的掐了手里的烟。温霖拿起桌上的手机,起身往门口走去。 “我出去一趟,三个小时后回来。”温霖拍了拍荀枫的肩膀,“这里交给你和小邺,有紧急情况就打我手机。” 荀枫点了点头,又问道:“温老,你去哪里,要我开车载你一程吗?” “不用,我打车过去,离这不是很远。”温霖说着就出门了。 温霖走后,荀枫顺手关上门,一脸疲惫回到自己的桌子后面,坐在椅子上。程邺也没问他情况如何,就只是心虚的继续做手上的事情。 沉默,继续蔓延。 ———————————————————— 晚上七点,桦月市中心街。 一辆白底黄漆的出租车停靠在桦月市中心住宅区的大门口,温霖从车上下来,付了车钱就径直往住宅区里走去。这个住宅区地处桦月市中心,楼盘价格颇高,苏雪杭一家虽然很少回来桦月,但还是盘了这里的一间顶层复式房,方便偶尔有事回来居住。 这次温霖回来桦月市也是租的公寓,因为工作经常调动,所以他也没有选择买房子,而是工作在哪,他就选择就近的房子租下来。这次回桦月,他也是租了靠近公安局的一间小公寓暂时先住了。 温霖进了六号楼,按了尾层30层的电梯,没过一会,他就出了电梯,走到拐角处3003的门口,伸手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苏雪庭。他和苏雪杭长得很像,甚至可以被形容成男版的苏雪杭,他们走在一块时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双生子。 而此时,苏雪庭,这个身高将近一米八二的帅小伙正穿着一双兔子图案的拖鞋,围着一条草莓印花的粉色围裙,头上还夹了两个猫耳朵的发夹,一脸尴尬的看着温霖,屋里传来的除了烤肉的香味,还有温言言、苏雪杭和夏凉毫无顾忌的笑声。 “温叔……好久不见。”苏雪庭赶忙把温霖请了进来,关上门生怕吵到别人。 “好久不见,雪庭。” 温霖忍不住扬了扬嘴角,这样温馨欢快的氛围,让他感觉几天下来积攒的疲惫和沉重都一散而空,心里一阵舒畅。于是他换上拖鞋,往玄关后的大厅走去。 “爸爸!”温言言看到温霖,刚想习惯性的扑上去来个熊抱,就突然记起自己现在还处于残废状态。 “温叔。” 夏凉和苏雪杭站在桌边忙着摆盘子和食物,她们两看见温霖过来,就礼貌的齐声打了招呼。苏雪庭从玄关出来,转身进了厨房,没过一会就端着一杯水出来。 “小凉,小杭,言言拜托你们照顾,给你们几个添麻烦啦。”温霖笑着,接过苏雪庭递过来的水杯,“谢谢你们了。” “温叔,说哪儿的话。”夏凉放下手上的盘子,走向温霖和温言言的方向,“是我没注意,才让言言摔得这么严重。” “小凉,别把这种事往自己身上揽啊,这是我自己的原因啊!”温言言看着夏凉,眉头紧皱,“别说这些别说这些,爸爸你有空过来,是调休了吗?” “哪会是调休,我就抽了个空过来看看你们,这不,现在七点多,我八点半就要回局里了。”温霖看了看手表说道。 苏雪杭在后面一边翻着锅里的肉块一边喊着他们道:“那正好啊温叔,来吃了饭再走!烤肉熟啦,大家可以吃饭啦!” 夏凉一听,立刻推着温言言就往桌边走,温霖刚想以自己吃过晚饭这个借口来拒绝,就被苏雪庭在背后半推半倚的赶向餐桌。 大家纷纷落座,桌上是一盘一盘堆叠着的各种肉类和蔬菜,还有一些现成的熟食。苏雪庭拿着一大瓶果汁,想先给温霖的杯子满上,可是果汁的盖子才打开,就听见某处传来“啪”的一声,随即周围陷入一片黑暗。 断电了。 第三十章 画中人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桌子前气氛正欢快的几个人猛地沉默下来,苏雪庭旋上饮料的盖子,摸黑找了个地方放下,接着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功能。 “是跳闸了吗?”夏凉也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一边问着一边起身。 “我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着。”苏雪庭说着就往侧卧旁边的杂物间走去。 苏雪庭一走,温霖也摸黑走向玄关,开门出去了。他去对门的邻居家敲门,邻居一开门,屋里的灯光就透了出来,还传来一阵游戏里的打斗音效,显然他们家里是有电的。于是温霖回来关上门,断定可能是跳闸或者保险丝烧坏了。 他回来时,苏雪庭也已经出来了,温言言一看到温霖,就奇怪的问道:“爸爸,是统一断电吗?” “隔壁有电。”温霖看着苏雪庭挑了挑眉,“保险丝烧坏了?” 苏雪庭显然有些茫然:“没有啊。没有跳闸,保险丝也没烧,我还以为是整栋楼都断电了。” 苏雪庭说完,他们便陷入了一阵死寂。 这种情节往往会出现在恐怖电影里,让众人不禁感觉背后一凉。苏雪杭顿时便寒毛直立,那个雨夜所发生的事瞬间又浮现在眼前,她蜷缩在椅子上,抱着头不停的颤抖,温言言察觉到了苏雪杭的举动,便自己用轮椅行至她的身边,伸手搂住了她。 “别怕,可能只是楼下的总闸跳了,我先去拿蜡烛,手机快没电了,手电筒开不了多久。”苏雪庭安慰着揉了揉苏雪杭的脑袋,转身走上二楼的书房。 他记得以前有段时间苏雪杭喜欢收集各种形状的香薰蜡烛,全部都放在书房的柜子里,那种蜡烛颜色和花样很多,燃起来不会显得很阴森,现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温言言也想起来自己的行李里还有充满电的台灯,于是她拉了拉夏凉的手,告诉她让她先陪着苏雪杭,自己回房间拿台灯。夏凉哪可能放心她一个人回房间,更何况她现在还只能靠着轮椅活动。 “我和言言去。” 温霖打开了手机的灯光,走过来扶住温言言的轮椅,推着就往前面的房间走去。因为温言言腿脚不便的缘故,所以苏雪庭把她和夏凉的房间安排在了一楼,这样不用上楼梯,会方便许多。 苏雪庭有点洁癖,又有典型的处女座强迫症,从屋内各种摆设的整齐度还有一尘不染的墙柜就可以看出来。他留给温言言的房间很大,带了一个卫浴,本来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夏凉和苏雪庭又合力从另一个房间搬了一张过来,这样夏凉可以照顾温言言。 她们下午回来时,夏凉就已经把她们两个的衣服挂进了衣柜里,只剩下一些杂物和书籍还留在行李箱里没来得及收拾。温言言指着靠墙的一个粉色的行李箱,跟温霖说那个充电台灯就折叠了放在里面。 温霖打开行李箱的时候,看见那个充电台灯正和一本咖色封皮的素描画本放在同一个夹层里,他拿出台灯按下开关,白炽光瞬间打亮了小半个房间。这种充电的小台灯光线挺亮,就是没办法用很久。 “你还有坚持在画画?”温霖指尖划过画本的封皮,对温言言说道,“当年就应该去考个美术系,这样也不会白白浪费了你的天分。” “人嘛,越没有办法实现的事情就越偏偏倾尽心力去做,如果当时我选了画画,说不定现在就没那么充满热情了。”温言言笑着回答他,“这种事情,还是作为梦想比较美丽一点……嗯,爸爸你可以翻开看看啊。” “我女儿才二十岁呢,怎么这么少年老成啊。”温霖一边叹气,一边翻开了温言言的画本。 他是个很注重个人隐私、也很尊重他人的人,在没有经过别人的同意前他是不会去随便翻动他们的东西。即使温言言是自己的女儿,他也从未以家长的身份去随手翻看她的画本或是日记,“窃取”那些她想要自己隐瞒的小秘密。 画本的前半部分画的都是一些楠贺市的风景建筑,有春末夏初时荷取楼的岸边柳水中花,也有一到秋天就银杏落得满地金黄的楠山,还有各种古建筑,其中也夹杂了一些她用彩色圆珠笔画的夏凉的肖像画,还有一张是临摹照片,画的是温霖穿着警服一脸严肃的模样,旁边用签字笔备注了“我的爸爸世界第一帅”。 这样孩子气的举动让温霖忍不住笑了,感觉心口一阵温暖,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小天使,温霖是深深体会到的。 他翻完最后一张画着夏凉的肖像画后,后面连着好几页都是空白,就在温霖以为已经没有其它画的时候,他所翻到那一空白页的左下角吸引了他,那个角落被撕了一小个缺口,露出后面一些被彩铅蹭过的痕迹。 他轻轻翻开了下一页,映入眼里的是一张十分传神的人像。 那是个少女,黑发红衣,短眉桃目,长长的睫羽盖住了一半的眼睛,只露出左眼角的泪痣一点,温言言将少女那一股子茫然又淡漠的神态表达的十分到位,整张脸看起来有种形容不来的妖冶和美丽。少女的脖子有一整圈的缝合口,上面停着一只红色的飞蛾,身后开着的是一朵朵黄蕊墨瓣的花。 温言言用了一种很特殊的填色方式,让少女看起来苍白又诡异,不像活着的人,这幅画的角落还注释了一句话,看那字迹不像是温言言的。 温霖盯着画像看了好一会,才转身对温言言说道:“这画的是哪个演员吗?长得挺特别的。” 温言言也没想到温霖会这么问,当下有些木讷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是前段时间看到的。”温言言真假掺半的对温霖说道,“觉得她挺漂亮,就画下来了。” “画的很传神,让人过目难忘。”温霖说着合上了画本,把它重新放回行李箱的夹层里,然后推着温言言走出房间。 大厅里,苏雪杭坐在沙发上,苏雪庭和夏凉正忙着点蜡烛,各种花色的香薰蜡烛摆满了柜子和茶几。温霖把温言言推到苏雪杭身边,然后看了看手表。 “现在快八点了,我得回去局里。”温霖说着,抬头对他们笑了笑,“我下去的时候去看看是不是楼下住户用的总电闸跳了。” “温叔,这么快就走了?”夏凉一边问着一边转身,手里还拿着打火机。 “是啊,局里有事。”温霖走向玄关,留给他们一个挥着手的背影。 在关上门的一瞬间,温霖收敛起笑容。 他必须去做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第三十一章 前往 温霖坐着电梯到了一楼,跟中年保安说了楼上断电的情况,保安二话没说就拿着钥匙去开电房的门,他们找到3001的电箱一看,果然是总闸跳了,于是他和保安一起合上闸道,之后便道了个谢出门去了。 他才刚走出大楼,温言言就打来了电话,说是有电了。 温霖站在楼下,隔着电话对温言言交代了两句,基本就是一些刚才没来及说的话,让他们一票人假期该怎么玩就继续玩,别多想其他事情,最后他让温言言多照顾苏雪杭一点,她前段时间无意被卷进命案,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最好别让她一个人落单。 挂了电话后,温霖没有收起手机,他刚点开通讯录想给程邺打个电话,没想到程邺刚好打了过来。 “喂,小邺,我在路上了,马上回去。”温霖一边往住宅区门口走着,一边说道。 “不是,不是这个!温老!在孙威家墙缝里找到的那半张车票,我们查出来了!”程邺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激动,“票根号a1966330,那张票是大巴票,从桦月市开去荒山的!” 温霖并不惊讶,他淡淡的对程邺说道:“你和阿枫回去公寓收拾下行李,带好手电筒、雨衣和防蚊虫的东西,再整一身方便野外活动的衣服,两个小时后局里见。” 程邺还没来得及问,就被温霖打断了。 “先别问为什么,两个小时后准时碰面。”温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原因。” 说完,他挂了电话上车,告诉了司机自己的公寓地址,让司机直接开到家楼下。另一边,程邺听了温霖的话,匆匆忙忙就拉上荀枫回了公寓,他按照温霖的吩咐收拾了一个背包,里面放了两把手电筒和两套换洗的衣服,至于雨衣,局里有好几套防水性能好的。 梁昆研听了程邺的大概描述,断定温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要带他们去走一趟。梁昆研本来也得去,但他在局里还有事,抽不开身,于是他让程邺和荀枫带齐了一整套的现场勘查设备,包括照相机、取样袋、医用手套之类的。 他们到局里时,温霖已经在科室里一边抽烟一边等他们了。程邺和荀枫都穿了夏季冲锋衣和登山靴,是以前警校特训时留下来的“老货”,温霖对他们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各自坐下。 “温老,你要带我们去哪里?”程邺放下背包,疲惫的靠着自己的椅子坐下,“是去荒山吗?” “对,荒山。”温霖吐了一口烟,对着他们两问道,“那个车票是什么时候的?日期和发车时间有查到吗?” “有,我们是晚上七点的时候查到的,那班车在我们查的那个时间点刚刚好发车,是末班车。”程邺像是被温霖感染了一样,伸手拉开了抽屉拿出烟盒,已然忘了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证过要戒烟这一回事,“我拜托秀娘娘查的,肯定没错。” 秀娘娘就是唐秀禅,那个一天前帮程邺黑了林茂学校的系统,又好心帮忙补了漏洞的高技术程序员,是一朵行走人间的瑰丽奇葩。因为他的名字特别女性,所以高中的时候大家给他取了外号,有叫秀娘娘也有叫他绣花的。他脾气很好,不会因为这个生气,程邺开玩笑的这么叫他的时候,他就会翘着兰花指掐着嗓子给程邺演上那么一段后宫嫔妃争宠的戏码。 “昆研让我们把勘查装备也带了。”荀枫对温霖说道。 “应该能用上。”温霖掐了烟,背靠在椅子上,“不过那里什么情况,我现在也不敢肯定,到时候再说吧,现在十一点,大家都休息休息吧,明天五点半出发。” ———————————————————— 程邺一觉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五点,他睁开眼伸了个懒腰,看见梁昆研正好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24小时便利店的袋子,里面装着罐装咖啡、面包还有矿泉水。他看见程邺一脸茫然,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桌边把袋子放在桌上。 “我7点要去市里的医院,在那之前先载你们去车站。”梁昆研声音压得很低。 温霖和荀枫向来都是感觉很敏锐的人,梁昆研一进来他们就察觉到了。清醒后,他们随便洗漱了一下,又往包里塞了三份雨具,提上梁昆研买来的东西,便坐上他的车向车站行去。 荒山一直都是桦月市最偏僻的地方,和市中心隔了五百多公里,最快车程也要近四个小时,才能到达荒山镇。荒山所在的地理位置很诡异,四面山重山,隧道和高速都不通,最后一百多公里走的基本都是山路,才能进去到镇上。 荒山如其名,太荒凉,投资商都不愿意去到那块地方,那里能通电已经是奇迹。荒山镇上的人基本都眼巴巴的盼着能去城里居住,远离这都是雨水的鬼地方,一旦出了这镇,再回去的人就不多了。所以荒山近年人烟更是稀少,都快荒废成无人镇了。 一般大巴都是六点发车,但是荒山的情况特殊,来往的人很少,大巴自然发车次数也不多,一天就只有三趟,一趟早初,一趟逢午,一趟末班。 他们去总站台买了三张车票,梁昆研送他们上了大巴后就开车走了,他还得赶去医院。车上此时空无一人,司机都没来,就只有车门开着,他们三个找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开始吃梁昆研买来的早餐。 大约六点多的时候,司机上车了,司机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前来检查票根,直接坐到了驾驶位上一言不发,也没有发车的打算,像是在等谁一样。 没过一会,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上车了。温霖眯了眯眼睛打量着门口上来的那个人。 男人大约三十多快四十岁的样子,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和军绿工装裤,提着一个行李袋,男人留着寸头,皮肤黝黑、相貌平平,属于走在街上没有人会多看一眼记住的类型。温霖看着他的脸,却觉得有种莫名的眼熟。 男人找了靠前的一个位子坐下后,司机就发车了。等到大巴一路拐出了车站口,温霖才低头看了看手表。 还有四个小时,足够了。 足够能说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第三十二章 故人(一) 温霖这个名字对很多警察来说都是如雷贯耳的存在。他十七岁时以近满分的成绩考上了刑警学校,在校时各科成绩也都排名第一,温霖是个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的人,他的课余活动除了辅修就是泡在图书馆里看书,一切娱乐活动都入不了他的眼。 四年毕业后,他进入桦月市的中心公安局实习,那时候有一桩让人头疼了好几个月都没能解决的分尸肢解案,他当时被派到了那个组里跟随着前辈学习破案,增长经验。他通过摸索被害人的书信字迹,一路找出了被害人的尸体碎块,最后成功将凶手送进监狱。 这是他初出茅庐时候的事,渐渐的,温霖因为能力出众被调转于各个城市之间,他破案无数,威名远扬,是犯罪侦查科的一个传奇。 而如今,他也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这时候的他自然是想卸下这担了几十年的担子,好好度过剩下的年岁,但无奈他最终还是被拉回故土桦月,参与进一桩接一桩的连环断头惨案。 回首这大半辈子,他活的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唯一的愿望就是身边再无牺牲、再无流血和杀戮,因为至今他都无法忘却,那些在他十岁时就永远只能沉睡在冰冷黄土与故人梦境里的人。 那是他心里的一块伤疤,即使假意遮掩住,也永不会愈合。 ———————————————————— 五十年前,荒山镇荒边村。 这个年代里,普通百姓都还是住的土胚房,特别是在偏僻的农村里,人们用檩和椽子做骨架,土胚砌墙,空出来的地方就铺上秫秸和干稻草,有些人会用砖块在表面上砌上一层,但内里始终都是土胚。 那时候能住的起砖块房的只有地主和少数富户,砖房是可以传代一直住下去的,但土房子基本都是在风吹日晒里越来越破旧,人们也只能修修补补继续住着。 这是一座老旧的砖面房,外头用木头和土胚堆砌起来围出了一个小院子,院里长着一棵老榕树,还种了很多山茶花,每年入春开花时,楞是把破院子妆点成了花园。就是这样一户普通的人家,安安静静的坐落在村尾靠近榕树林和小溪的地方,远离了外面地方的所有喧嚣,过着“世外桃源”一样的日子。 这户人家是七年前才搬来的村里,征得了村长的同意后,他们寻了个靠角落的地方盖起一小座土房子,几个兄弟姐妹就这么居住在一块。他们家并没有父母辈和长辈,全靠几个兄长撑起这个家,种种地、养养家禽,看起来清贫,实际上其乐融融。 村民也私底下猜测过这几兄妹的来历,有人觉得他们是孤儿,生活不易;也有人说他们是大户人家,家道中落流落到了这里,更有人猜他们是在外面和人结了仇躲来这里的——这些都只是猜测,是人们好奇心在作祟,他们依然对那几个兄妹非常友善。 温霖小时候也是住在村尾,那时候的人说孩子贱名小名好养,于是他奶奶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叫福子。他父母早年生了他没多久,就离了家去了大城里讨生活,而自己则被留在了奶奶文梅身边,大家都喊他奶奶叫文阿娘。 他家靠那几兄妹家最近,可以说是邻居,就因为这样,他和文阿娘常常能收到那家大哥自己种的蔬菜,或是老母鸡刚下的新鲜鸡蛋,过年还会收到肉类,那户人家地里收成了,就会挨家挨户的送些东西,多数时候是番薯和花生。大家都很喜欢他们,几兄妹长得都是眉清目秀,脾气又好,对村里的人都很热情也很友善。 温霖也喜欢往那家人的院子里跑,和几兄妹关系非常好,大家还打趣的对大哥说,说不定福子是他们遗漏的小弟,大哥听到了都是笑笑,说肯定是这样。 今天也不例外,文阿娘一早给温霖备了早饭,自己就下田去了。早饭实际上就是在滚水里打个鸡蛋进去,搅一搅加点盐巴,但对那时候来说已经是很好了,温霖把锅里剩下的蛋汤喝完,关了家里的大木门就往村尾的地方跑。 一推开门,他就看见那家的四姐正坐在院里的小凳子上在缝衣服,老二拿着一本书站在榕树下踱步来踱步去,而老三懒洋洋的靠在一堆干稻草里,手端着一杆烟枪一口一口抽着烟。 “福子。”四姐看见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对招招手,“过来过来,大哥让你一会把这篮子花生带回去给你阿娘。” 四姐名叫岱若,是个温柔又漂亮的人,绣活和针工很好,待人又和善,村里喜欢她的汉子扎成一堆能打群架。她在这个家里排行老四,在这个村里知道他们名字和家事的人非常少,也只有温霖跟他们走的近,才隐隐约约知道一些,还知道不能在外头随便喊他们的名字,于是温霖就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别人喊她老四,他就喊四姐。 温霖走到岱若面前,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着说:“谢谢四姐!” 房边干净的干稻草堆上,老三摆出一脸不愉快的样子。 “所以,你和我就一个招呼都没有?”他吐了一口烟,懒懒的说道,“真是白疼你了。” 老三叫守琰,比起其他人,他相对来说比较狂躁,天不怕地不怕还十分护短,一般遇到来捣乱找茬的,他不会开口去讲道理,看见就是上拳头直接打,加上左边嘴角有一条伤疤,经常拿着烟枪,看过去看个悍匪头子。 他基本都帮着老大去田里干活,偶尔会和老六换换,在家里偷个闲。 岱若看着守琰的样子,也没去管,知道守琰这是在和温霖开玩笑。 “三……三哥。”温霖小心翼翼的和守琰打了招呼,生怕他生气,至于二哥,在他看书的时候,温霖一般选择不去打扰。 守琰哼了一声,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猛地起身,一手托着烟枪一边勾起嘴角问温霖道。 “福子,去不去抓鱼?”守琰眯着眼睛又吐出一口烟,“去河边抓几条草鱼板子,晚上留我们这喝鱼汤。” 温霖立刻点了点头,就怕守琰反悔,他最喜欢跟着守琰去抓鱼打猎,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还真没有守琰抓不到的。 第三十三章 故人(二) 温霖和守琰带上了竹篓子和鱼叉就往屋后的林子走去,抓鱼的河塘在林子的后面,他们屋边的那条小溪里尽是些鱼苗子,守琰说鱼苗子还小,不能抓,所以一般都是穿过老树林走上挺远的一段路,去到河塘口去抓大鱼。 那河塘口靠海,有时候还能抓到小蟹子和草虾,但是去河塘的人少之又少,一定要去也会选择绕远路,不去穿那片林子。 那林子是片野榕树林,里面的榕树少有几十年,老有上百年,树冠遮天、草根茂盛,雨一下就非常潮湿,连光都难透进去,可怕的是里面有许多蜈蚣和蛇,最常见的就是金包铁,那都是有毒的东西,被咬了基本就活不成了。 偏偏守琰敢走这林子,温霖跟他从这林子去过河塘一次,那时候他们走着走着,看见面前横了一条金包铁,守琰静默了几秒,温霖刚想叫他要不逃吧,结果守琰没等他说出口,便三步上前一手掐蛇头一手掐蛇身,愣是把蛇生擒了起来,接着他从身上拔出匕首,把蛇按在地上一刀刺进致命的地方,过了好一会才把蛇一甩,丢到篓子里,说是要拿回去泡酒。 温霖吓得不轻,但看守琰跟没事人一样,只能便硬着头皮跟在他背后走,说来也怪,那之后他们再来林子里都没有碰到过蛇。 “三哥,小幺姐呢。”温霖提着篓子跟着守琰穿过林子时,这样问他道。 “她一早就起来了,老五不知道带着她去了哪。”守琰淡淡的说着,“应该是去山里了吧,现在是李子的季节,山上的李子都能摘了,她喜欢甜的东西,摘回来了就让老六拿去用蜜糖腌。” 温霖点了点头就没有再说话,走了一段后,他们就看见了林子的出口,穿出来后便是河塘。现在正值秋季,河里的草鱼板子又肥又大,温霖看着守琰挽了裤腿和袖口拿了鱼叉就往水里踩,他赶忙也脱了鞋子往河床浅滩的地方走。 这时,他们背后传来了一个嘹亮的女声。 “喂,三哥!福子!” 这声音,他们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老五的。 老五名叫业汝,是个“疯丫头”,世界上所有形容女人美好的词语都和她无关,除了那张脸可以骗骗陌生人,其他真的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她身子骨软,十分灵活,所以整天整天的在山间林间野,鲜少在人前露面,神龙见首不见尾。温霖见识过她爬山上树的功夫,觉得这世界上还真没有她走不了的路,上不去的树,下不了的洞。 “五姐!”温霖转身对业汝挥着手。 “你怎么跑来这里,把小妹丢哪儿了?”守琰看准水里游过的鱼,手里鱼叉一落,就插到了一条十分肥硕的草鱼板子。 “小妹上山的时候摔了一跤,从坡上滚下去崴了脚,大哥把她背回家去了。”业汝从半坡上跳了下来,她弓着身子稳稳落地的样子,像极了高墙上跳下来的猫,“怪我,非要拉着她去摘李子,上山时候我走太快她没跟上才摔的,这不,大哥让我滚去地里帮老六的忙,我就偷跑来找你们了。” “小妹那身板能和你一样?”守琰把鱼甩到竹篓子里。 那一大半天,他们都踩在河塘边抓鱼,守琰带了两个篓子来,回去的时候一个装满了鱼,一个装了小半框的草虾和蟹子。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守琰和业汝推开院门,温霖跟在他们背后走了进来。岱若已经进屋子里准备点灶火煮晚饭,剩下老六和小幺坐在院子里吃着蜜枣果子。 老六叫聆鹤,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平常会帮老大做农活,也会帮岱若做针工,偶尔会下厨做饭,或是陪着小幺,闲下来的时候就喜欢靠在干草堆上,嘴里叼着草根静静的看着天空出神,那种死寂的目光总让温霖感觉他已经看破尘世,无心无念。 “老六。”守琰提着装满鱼的竹篓子走到聆鹤面前,“把这草鱼板子拿进去,晚上炖锅汤来喝。” 聆鹤听到守琰对他说的话,眼里渐渐有了焦距,他起身接过守琰手中的竹篓,转身进了屋子,至始至终一言未发。 守琰看着刚才坐在聆鹤身边抱着蜜枣罐子认真吃着的小幺,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后他蹲下身子,用手按了按小幺的脚腕。她一早从山上滚下来崴了脚,脚踝肿成一片,小幺不觉得痛,应该说她本身就感觉不到痛,以前看过的老医生都说这是一种怪病,没法根治。 “小幺姐,痛吗?”温霖并不知道小幺的这种怪病,他走到小幺跟前,小心翼翼的问道。 小幺看见温霖,停下了吃蜜枣的动作,就这么呆呆的看着他。 小幺是这家最小的妹子,排老七,村里的人都喊她小幺。她的本名叫古梵,但温霖并不知道,村民也不知道,似乎是这家人有意隐瞒。古梵长得非常漂亮,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妖冶,她总是穿着一身红色的绸衣,赤着脚,脖子上挂着一块古银雕花的长命锁,那副模样要放在古代就是祸国殃民。但她并不是完美的,唯一的缺憾就是心智不全,所有的思维想法都停留在七岁,比现在的温霖还要小。 “糖。”古梵从罐子里又拿出一颗蜜枣,递到温霖面前。 “好了好了,一会还要吃饭。”业汝从古梵手里拿过蜜枣罐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个我先收起来了,明天再吃。” 古梵愣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她虽然傻兮兮的,但一直都很乖顺。温霖接过蜜枣放进嘴里,转身便去井边打了盆水让古梵洗手。守琰还在那边捏着古梵的脚踝,过了一会才把业汝拿来的药酒给她敷上去。 古梵看着温霖,傻兮兮的笑了,眉目弯弯的样子十分好看。此刻已是傍晚,漫天红霞浮现在她背后的天空中,映着她的脸宛如一幅仙卷。 温霖像是被感染了一样,也笑了起来,那时候的他在心里默念,希望时间永远停留于此。 当五十年后温霖再次抬头,看着面前绯红的云彩和晚霞时,他知道,当年的一切,都早已注定了结局。 第三十四章 故人(三) 直到夜色渐渐漫了上来,老大才扛着锄头走进院子,他一打开院门,就看见古梵坐在还坐在家门口等他,其他人都进了屋子里。 这是古梵的习惯,她总是会在门口等所有人都回来了,自己才最后一个进去。很早之前有一次,守琰和聆鹤出了远门办事,要过个两三天才回来,古梵就这么坐在门口等,等到睡着了被老大背进去,第二天又很早的醒来坐在门口等。 她的人生一直重复着送人离去、等人归来。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走吧,进屋吧。”老大走到古梵跟前,把锄头往旁边一放,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说道,“乖,吃饭了。” 老大名叫云将,是这个家做主的人,也是顶梁柱,从砍柴挑水到种地打猎,繁重的活基本都是他在做。他是个不爱笑的人,但遇到村民和熟人,他就会露出老实的笑容,经常给他们送些地里收成的东西,总一副和善的模样。 但这只是表面,真实的他是个非常狠辣的人,连守琰这种暴躁狂在他面前都要礼让三分,不敢乱发脾气,他对自己家人非常好,万事都以自家的弟弟妹妹出发,其余的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古梵抬头看着云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她早上摔过,虽然她本身感觉不到疼,但无奈脚还是有点跛,云将便单手扶着她往屋子里走。 屋子里十分热闹,大家都已经坐在大张的四角桌上等着开饭,温霖也被他们留下来一起吃饭,说是他抓鱼有一份功劳,要好好吃一顿。酒足饭饱后,大家陆陆续续的整理收拾,温霖也准备回去,这时老二从厨房里拿了一小篓子的鱼和一篮子的花生交给了温霖,让他记得交给他阿娘。 “二哥,你明天有空教我写字吗?”温霖一手一篮东西,抬头问老二道。 老二名叫虔峦,是个非常儒雅的人,他手上戴着一串木珠,日日拿着书卷在院里踱步,或是在屋内写字。他不会做农活也不会打猎,身子骨也不是很硬朗,只偶尔会帮忙打个水烧个饭,比起其他的兄弟他要文弱许多。 不过他非常聪明,能轻易看穿他人的想法,精通各种历史和风水坎卦,温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学习识字写字,还听他说了一些史学和风水学的东西,说是他的半个学生也不为过。 “你来吧,明天教你难一点的字。”虔峦回头看了看屋里,古梵正坐在桌子前喝药,于是他对温霖补了一句,“早点来,迟点我得炖药。” 温霖自然是知道的,古梵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每天中午和晚上固定要喝两次药,而古梵的药一直都是虔峦炖的。虔峦回屋时,守琰走了出来,他把温霖一路送回自己家门口,才转身回来,把院里的门闩横上。 第二天一早,守琰刚把院门打开,就看见温霖已经等在门口了。于是一整个上午,温霖都在屋内跟着虔峦学习,古梵难得的也坐在屋内,她很安静,一言不发,也不打扰他们,就只是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蜜枣罐子继续吃。 过了很久,虔峦看了看窗外,告诉温霖他要去炖药了,让他自己先练着。虔峦一走,温霖就放松了下来,他伸了个懒腰,回头看着古梵。 古梵依然穿着红色的绸衣和长裙,坐在高脚木凳上摇晃着双腿,她发现温霖在看着自己,便一手拿着枣子对他笑了起来。 “小幺姐。”温霖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古梵面前,“你说,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能不能偷偷告诉我啊?”他顿了顿,笑着说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发誓!” 古梵歪着头,短短的眉毛像蚯蚓一样皱成一团,似乎在想着什么。 “阴司说,不能说。”过了好一会,她松开眉头又对温霖笑了起来,“我听他的。” 温霖挠了挠头,心想哪有这么取名字的,阴司?听起来跟阎王似得,怪渗人的。 “阴司是谁啊?”温霖重新坐回椅子上,“名字好奇怪……” 温霖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虔峦的声音。 “福子,过来帮我看个灶火。”虔峦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温霖听得清清楚楚。 他马上就从椅子上跳下来往厨房跑去,留下古梵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继续吃着蜜枣。 “二哥。”温霖站在厨房口,看着虔峦正用蒲扇对着火窑子扇风,于是他走到虔峦身边说道,“我来看灶子,你去忙吧。” 虔峦没有反应,只是继续忙着扇风,温霖二丈摸不着头脑,就站在一旁干等着。 “福子。”过了一会,虔峦开口轻声问他道,“你喜欢你小幺姐吗?” 温霖一听,毫不思考就直接脱口而出:“当然喜欢啊,我最喜欢小幺姐了!” “那如果有人欺负她,你要怎么办?”虔峦继续问道。 “那我就欺负回去!”温霖双手叉腰,回答的理直气壮,“我有好好跟三哥学拳脚,谁欺负小幺姐我就揍谁!” 虔峦愣了一会,弯起嘴角笑了起来,接着他半开玩笑的又问温霖道。 “那要是有很凶的人要杀她呢?”虔峦的语气十分轻松,“是你打不过的人,连你大哥、三哥和六哥都打不过的人,要杀她,怎么办?” 温霖这下愣住了,他年纪还小,虽然聪明但思想都没有成熟,在他的世界观里,觉得三哥和六哥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这题答不上来,温霖皱着眉挠了挠头,陷入了思考。 “福子,世界上好人很多,比如,这个村子里的大家都是好人,可是一旦你出了这地方就知道,世间万象、善恶对半,祸兮福兮、祸福相依。”虔峦往火窑子里加了几块碎煤块,一边对温霖说道,“恶人比厉鬼要可怕,他们是人却要对人下毒手,饮血食肉、剥皮抽筋直到他们达到目的。” 温霖听着头皮都要炸开了,虔峦说的云淡风轻,但这些词句却字字诛心。 世间万象、善恶对半,祸兮福兮、祸福相依。 “有时候不让你知道一些事,是对你对她的一种保护。”虔峦回头看着温霖,“所以,不要过问,不要宣扬,就当从来不知道。” 温霖认真的看着虔峦的脸点了点头,虔峦无声的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温霖的脑袋,接着继续摇着蒲扇,沉默着不再说话。 第三十五章 故人(四) 阴历十月末,霜降,已入深秋。 天气渐渐的冷了,今年冷的比往年都要早,南方没有雪,但是阴雨绵绵要比风雪更来得刺骨。 温霖依旧每天都会过去那旧房子里跟着虔峦学习,天气晴好的时候才会跟着守琰或者业汝上山下水的玩玩,但多数空闲的时候,他都会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古梵。 入秋开始,古梵越来越不爱说话,不怎么吃东西,也不常笑了,就成日的坐在门口的房檐下,看着外面灰霾的天空和仿佛永不会间断的小雨。 岱若怕她着凉,就从箱子里翻出她小时候穿过的披风给她披着,那披风是白色的底,上面绣了红色的花,时间太久已经很旧了,但内底的兽皮足够保暖。守琰似乎嫌这样还不够,和虔峦一起弄了个铜壶子,里面灌了热水让她抱着。 深秋底的那天,天气还不错,难得的出了太阳,温霖在院子里帮忙聆鹤晒地瓜片,干的地瓜片在冬天的时候可以用来煮粥,或者可以磨成粉末做团子。 他们正忙着,门口就忽的传来铜壶落地的声响,接着便是一阵咳嗽声,他们一回头,便看见古梵趴在摇椅的扶手上,捂着嘴一副要吐出来的样子。聆鹤一下就脸色大变,他丢下篮子冲到古梵面前,温霖也赶忙跑过去。 古梵吐得是血,吐了满地满身都是,嘴边还有很多流下来。温霖吓得不轻,倒不是怕血,就是害怕古梵出什么事。聆鹤抱着古梵往屋里去时,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起来,一副濒死的样子,看着让温霖心慌。 虔峦正在炖药,岱若在收拾房间,听到外头的声响出来一看,也马上慌了起来。虔峦让温霖去田里喊云将和守琰回来,自己转身就要去厨房拿药,温霖赶忙拽住他,问他要不要喊大夫。 其实他只是有些不能理解,古梵吐了那么多血,已经不是普通的病了,这不喊大夫来看看能行? 虔峦说了句不用,然后就去厨房里忙了,温霖有些腿软,但是他也不敢耽搁,立刻就冲出屋子往村头山脚下的田地跑去。跑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敢想,只听得周围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一到田里,他远远的就看见云将和守琰在用锄头翻土。于是他跑到他们两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的把原委解释了一通,守琰立刻就丢下锄头准备往家里赶,看见云将没动又回身去看他,云将压低声音对守琰说了些什么,守琰点了点,单手把温霖夹在腋下拎着便往家里跑。 守琰进屋时,虔峦刚拿着药碗从古梵的房间里出来,他看见守琰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就又进了厨房。守琰和温霖一起进了古梵、业汝和岱若的房间,里面三张被拆了架子的硬板床是拼在一块的,和隔壁两间房一样。聆鹤、业汝和岱若都在屋里,而古梵正躺在靠末尾的床上盖着被子一动不动。 温霖走近她,看见她的脸惨白无比,躺在那边平静到没有呼吸时起伏的痕迹。 岱若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带到了屋外。岱若蹲下身子来告诉温霖,古梵没事,这是老病根,治不好,当也没什么关系,让他先回家,不要担心。温霖担心的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听了岱若的话打算先回家。 回家的路并不远,只有短短一段,但是温霖却想了很多,很多不属于他这个年纪应该考虑的事情。他奶奶文阿娘说过,云将他们是七年前搬来的这里,那时候他才三岁,有些事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他能肯定的是,从他有记忆和印象开始,他们的脸,就没有变过。 守琰还是那样,总是手拿一根烟杆吐着烟,一脸虔峦依然穿着书生气的长衫,手腕上戴一串木珠,清秀的脸庞总是挂着很柔和的神情。古梵也依然是那身红色的绸衣长裙,脖间系一块长命锁,短眉桃目,左眼角一点泪痣,笑起来的时候眸子里漾着浅浅的水光。 七年,完全没有衰老的痕迹,连一点变化也没有,更可怕的是,整个村子没有人察觉或怀疑这件事,连自己想到古梵吐血的样子,突然脑子一片白光,才想起来有这一回事。 他停住脚步,感觉脊背发凉。 他想起了和他们相处的时候,那些渗入点点滴滴里的怪异。 守琰敢走全是毒蛇的林子,所有蛇虫看见他就规避开,偶尔受了伤,第二天伤口也就消失了;虔峦精通史学和风水卜卦,偶尔会帮村里的人卜上一卦,看看风水,但是从来不卜自己和家人;业汝上山下水无所不能,从近十米的地方跳下来也相安无事;聆鹤很少开口说话,但温霖跟他上过山,亲眼看着他把一整只野猪单手抡起来往巨石上砸,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 可是除了这些,他能想到的都只有他们对他的好。 是的,他们对他非常好,对整个村子的人都很好,温霖是心知肚明的。如果他们真的有阴谋,有心害人,以守琰和聆鹤的本事,早就可以屠了这个村子不留活口。但是他们没有,就只是藏着这个秘密,静静的、小心翼翼的活着,连名字都要噤口不语。 温霖蹲下身子抱住脑袋,感觉耳边一阵嗡鸣。过了许久,他觉得自己冷静了下来,才起身继续往家里走。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古梵坐在门口的摇椅上,背对着屋里昏黄的烛光对他笑着,像是平时送他离开一样。于是他往前走,走了很久才回过头,看见有个看不清脸的人对着古梵举起手中的斧头,那斧头非常锋利,刀口在烛火映照里泛着黄光,他砍了下去,接着古梵便倒在血泊里,周围开出一片一片的黑色花朵。 他痛苦的吼了一声,拔腿就往古梵所在的地方跑,他跑了很久很久才跑到了那个地方,发现面前摆着七口黑色的棺材,靠边的那口棺盖半开,古梵就躺在里面,满身是血。 温霖猛地睁开眼,从这个噩梦中醒来,耳朵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难以置信的摸着自己的胸口,回想起刚才梦里的画面,觉得他手所放置的地方一阵抽搐。 原来人死的时候,心是会痛的。 第三十六章 故人(五) 昨夜做了个那样的噩梦,弄得温霖一夜无眠。 他想了一整个晚上,最后下定决心把他所发现的这个秘密咽进肚子里,不让任何人知道,虽然他还小,但是他也知道,如果被恶人知道了这件事,守琰和古梵他们一定会遭到迫害。他不愿有一天梦里的场景变成了现实,让他再体会一次心脏抽痛的感觉。 就像虔峦对他说的,不要过问,不要宣扬,就当从来不知道——这也许就是能保护他们的最好方式。 而他现在放下了这件事,就开始担心起古梵的病。 前两天文阿娘做了很多花生馅的包子,今天一早蒸了好几个放在锅里,温霖把包子全放到笸箩里,又装了好几个生鸡蛋,一路就去了古梵的家。 院门已经开了,温霖看见院子里的锄头不见了,就知道云将又去了田里。他进了屋子,迎面就碰上虔峦和守琰。 “福子,你来了啊。”虔峦指了指自己那屋,转身又进了厨房,“你去里面等我一会,我马上来。” “小幺姐呢。”温霖跟着虔峦进了厨房,把笸箩放在灶台上,“她怎么样了,没事吧?” “没事,别瞎操心。”守琰拿着烟杆在掌间轻轻敲了敲,把里面多余的灰给抖出来,“现在她那屋里有人,你一会再进去吧。” 温霖一愣,随后点了点头,老老实实的进了虔峦的屋子。虔峦是和守琰住一间,就在古梵岱若她们隔壁,而云将和聆鹤住一间,在厨房隔壁。温霖平时都在虔峦的屋子里跟着他学习,写过的草纸叠了一堆又一堆。 房间里只有温霖一个人,他坐了下来,满脑子都是古梵的事。寂静中,他听见隔壁屋子传来了一个非常低沉喑哑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是很陌生,绝对不会是云将或者聆鹤的。温霖顿了顿,拉长耳朵仔细的听了起来。 他听到那个人说,梵儿。接着就再也没有声音。 温霖正皱眉,虔峦走了进来,他伸手从桌上拿过一本书,坐在床板边上就翻看起来。温霖愣了愣,也拿过一本书安安静静的看着,但书里的内容有没有读进去,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守琰还坐在院子里抽着烟,云将和聆鹤下地干活去了,岱若和业汝一早去镇上赶山,到现在还没回来。 温霖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虔峦旁边看了多久的书,渐渐的就没了意识。直到中午的时候岱若喊醒他,告诉他饭已经煮好了,这时他才发觉到自己躺在虔峦的床上睡着了,身上还盖着被子。昨晚一晚没睡,今天就没精力活蹦乱跳,结果刚才在睡觉的时候,还隐隐约约的梦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四姐,你那屋里的是谁啊?”温霖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件事,一起来迷迷糊糊就这么问了。 岱若正在整理房间,听见温霖问她,她顿了顿说道:“小妹一直在等的人。” 他们出去时,只有虔峦和守琰坐在四角桌前吃着清粥和腌菜,其他的人都没回来,岱若从厨房拿了一碗粥出来递给温霖,让他和守琰他们一起吃。温霖才准备动筷子,就看见古梵那屋就有人走了出来。 那是个很高的男人,穿着一身黑底刺绣红花纹的绸缎长衫,手里拿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他神情淡漠,浑身还带着一种让人难以形容的阴翳,这让温霖有种见鬼的感觉。这时候,温霖脑海里突然闪过古梵所说过的、那个被自己诟病像阎王似得名字。 阴司。 “准备走了?”守琰放下手里的碗,挑了挑眉头问他道,“不等她醒来吗?” 他摇了摇头,微皱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过了一会他才说道:“别告诉她。” “知道。”守琰一手撑着头,一手拿过烟杆在桌子上敲了敲,“还两个来月就过年了,记得过来。” 男人站在屋门口停顿了很久,然后没有任何回答便走出了屋子。外面是阴天,既没有太阳也没有雨,男人还是撑起手中的伞,步履缓缓的渐渐走远。 温霖不作声的继续吃着碗里的东西,本着虔峦对他说的不过问、不宣扬的原则,但心里还是会忍不住的猜测起来,猜测那个男人的来历,和古梵的关系。 “他是你姐夫。”守琰像是知道温霖在想什么一样,吐了一口烟,淡淡说道。 温霖听到“姐夫”这两个字,一口米梗在喉咙里差点没呛死。虔峦暗暗伸手在桌下掐了一下守琰的大腿,守琰也报复似得用脚踢了踢虔峦,他们的小动作看的对面的岱若一阵好笑,但两个人又心照不宣的没有去戳穿对方,而是继续做着手上的事。 “姐夫……?”温霖咽下那口粥,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 “是啊,你小幺姐的。”岱若笑了笑,“偶尔才会来,这次隔了很久,所以小妹才一直等。” 温霖装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继续吃饭,不去管对面还在做斗争的两人。吃完饭,他帮着岱若洗好碗筷,又收拾干净灶沿后,才偷偷摸摸的溜进古梵的房间。 古梵还在睡着,温霖趴在古梵的床边,撑着头看着她,她的脸色依然不好,眉头紧皱着看起来像是在做噩梦一样。温霖又想起了刚才的那个男人,以及他在虔峦房里所听到的话。 “小幺姐……”他小心的用指尖戳了戳古梵的脸蛋,轻声问道,“梵儿……是你的名字吗?”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温霖看着她许久,才泄气一般的垂下脑袋。 “小幺姐,快好起来吧。”他叹了一口气,“你看,冬天到了,马上要过年了。” 是啊,冬天到了。 外头的树木早都枯了,暗色的叶子落了满地;天气渐冷,田里还没来得及收成的东西已经开始结了霜,村里的人都忙着修修补补自己的家,破损的地方就拿泥土和麦秸填起来;没有干粮和衣服的人,冬天最是难熬,病了也没钱治,熬不过去的人再也等不到初春,就这么去了。 “等到过年,我们一起放鞭炮吧。” 他这样说道。 第三十七章 故人(六) 入冬,大雪时令。 古梵一病大半个月,每天温霖去看她的时候,她都在睡着,呼吸微弱到几乎要让人以为她已经死了。这常常让温霖提心吊胆,再三跟守琰他们确认后,才勉强放心一些。 从上次之后,温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黑衣服的男人,有时候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或是在虔峦的书桌前,就会暗暗替古梵抱不平。 什么姐夫,古梵病的这么重就来看过她一次,话都没说上就走了。 在南方,冬至前后的几日是最冷的,但好在最近都有太阳,不至于四处结霜。 这几日,古梵终于醒了过来,意识也逐渐清晰。守琰和聆鹤去镇上买糯米粉的时候,特意给她买了很多甜糕,但她都不吃,只是拿着甜糕就没了下一步动作,无奈这些东西就都进了温霖的肚子里。 她依然喜欢发呆,成日抱着装满热水的铜壶坐在床上,目光空洞的没有聚焦,仿佛穿过了这一堵堵矮墙落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冬至那天,依然暖阳高照。岱若和虔峦一早就在厨房里忙着做粉团和糯米饭,业汝在屋里给古梵套了厚厚的夹袄,又披了那件披风,让聆鹤牵着她去了院里晒太阳。云将和守琰今天没去田里,就和温霖一起坐在院子里休息,温霖一看到古梵出来,满脸都是掩不住的高兴。 一般来说,在这样的年代里,家境贫寒的人家是不会去过冬至的,毕竟年关将近,如果有食物都会存到过年再吃,为了给来年讨个好兆头。云将他们从不会这样,虽然他们住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却从来不怎么为食物而发愁,种的东西多数都送给了村里情况不好的人,每年一到冬至或是春节,也会挨家挨户送上一大碗的粉团或春卷。 村里的人都很喜欢他们,特别是最常露面的云将和岱若,大家都说谁若取上岱若这样的媳妇,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岱若听了,常常抿嘴一笑而过。 不过,今年的冬至并不如往年那样太平,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几个“土匪”,坐着牛车进了村子,手里拿着铁棍、猎枪和柴刀挨家挨户的搜刮粮食、布匹和钱财,他们从村头一直抢到村尾,很多人面对着七八个气势汹汹的大汉,只能不情愿的凑出一些米粮给他们,一边哭诉怎么就遇上这种倒霉事儿。 这一来一去,很多人没了粮食和压箱底救命用的钱,直叹气怕是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到了村尾温霖家,几个人正好迎面碰上刚准备出门的文阿娘,他们端起枪,逼的文阿娘只能交出屋子里所有的钱和鸡蛋,几个土匪嫌这些还不够,又抓了文阿娘院子里的一只老白鹅和刚养大的母鸡。 这群土匪本来打算离开,其中一个眼尖的看见村尾那里露出了一小块墙头,那里正是古梵他们的家,温霖也在里面。于是这群人浩浩荡荡的赶着牛车又去了最后那家。 他们站在院外,看着眼前还算干净宽阔的屋子,心想这下可真赚到了,于是他们一脚踹开了院子大门。 这一下传来的巨大声响把温霖吓了一跳,接着他就看见几个穿着大皮袄子的土匪操着铁棍子和柴刀进来了。温霖看了看守琰,只见他依然靠在干草堆上雷打不动的抽着烟;无奈下他又看了看旁边的聆鹤,只见他速度飞快的把古梵护到背后,一脸冰冷的看着来势汹汹的几人。 “爷几个路过,想借你们家一点东西,把酒肉和钱全拿出来!”土匪中为首的那个人走到院子中间,对着屋外的守琰和聆鹤说道,“看几个小兄弟长得干干净净的,可别做了我的刀下冤魂啊。” 守琰悠悠吐了一口烟,对屋子里喊到:“大哥,有人来抢劫啊。”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没有一点起伏,就像是平常时候跟岱若虔峦他们聊天一样。屋子里的几个人听清楚守琰说的话后,很快就出来了,云将站在屋门口看了一眼土匪头子,转头对身后的业汝说道。 “去把钱和屋里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 云将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已经放任他们这样来抢劫一般,妥协的速度让温霖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又隐隐约约能理解云将在顾虑些什么,于是他也默不作声,就当破财消灾吧。 土匪头子显然被他们这种毫不反抗的行为弄得有那么一瞬间茫然,内底觉得这家人不是好说话,而是好欺负,看着这几个人年纪轻轻,没见过什么世面,估计遇到现在这情况怕的要死。心想到这些,加上坏事做多了胆子肥,他们就开始放肆起来,在院子里逛来逛去,最后坐在了井边的石凳上。 “老大,门口那个妞长得真不赖。”一旁的小弟走起了三俗话本的套路,凑到土匪头子的身边,指着门口站在云将和虔峦中间的岱若说道,“这家人的脸蛋长得可真不错。” 土匪头子看着岱若的模样,比自己在城里玩过的那些女人都要好看,于是他慎重的点了点头:“这妞儿是上等货啊,等一会儿抢到手,玩腻了老子就丢到城里去卖个好价钱。” 说罢,他和旁边的几个人都贼兮兮的笑了起来,那笑着的模样看的温霖一阵恶心。 按往常守琰那种能动手绝对不动口的暴脾气,应该早就冲上去直接上拳头了,哪会容忍他们这样放肆的挑衅。于是他回头去看守琰,只见守琰狠狠吸了一口烟,额角隐隐爆出了青筋。 没过一会,业汝从屋子里出来了,她拿着两张纸币和几张粮票,手上还拎着一篮子花生和豆子之类的东西。土匪头子让两个手下过去拿业汝手上的东西,另一边的几个人就端着枪恶狠狠的对着他们。 “你们倒是识相。”土匪头子看着云将他们老老实实交出东西,便起身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岱若和业汝的面前,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不如,这两个小娘们也送我们玩玩吧。” 第三十八章 故人(七) 业汝看着土匪头子的样子,一手将岱若拦到身后。岱若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型姑娘,她从不会大声说话或是动粗。业汝可不一样,她不但身手灵活还很能打,早年在北地的时候,她都在山野林子里和狼一起耍,家里也豢养过几只狼,其中一只毛色偏白的狼还深得古梵的喜欢。 土匪头子一看业汝把岱若挡在身后,立刻就乐了:“哟,这小娘们有意思!” 说罢,他手下的几个人都哄笑起来。 “拿了手里的东西就滚蛋,别在这里碍眼。”云将拍来土匪头子准备伸向业汝的手,狠狠的说道,“你敢动她们一下,我就让你爬着回去。” “口气倒挺大。”土匪头子指着身后拿枪的几个人,“看见那枪了吗,可都装了子弹的!” 说到枪,温霖倒是第一次见到,难免有些害怕,于是他下意识的往守琰旁边凑了凑。 “大哥,大哥!”土匪头子旁边拿着篮子的小弟突然扯了扯他的衣服,指着一边叫了起来,“看!那边还有一个嫩一点的!” 他们老大就喜欢年纪小的。 土匪头子顺着小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古梵被聆鹤护在后面,右手拽着他后背处的衣服。古梵常年活在雨里和不见光的地方,很少会像现在这般站在暖阳之下,她那黑色的长发在此刻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光,连眉目都变得柔软而温和,只是她的目光依然有些呆滞,没有聚焦。 “这一个个的,还真是极品啊!” 土匪头子吹了个口哨,狞笑着走向聆鹤,或是说走向被聆鹤护在身后的古梵。温霖在一边看的干着急,但面对枪和刀又没有丝毫办法,守琰从干草堆上起身,目光扫过院子中间的土匪。 “这个妞儿怎么看过去有点傻,难道这是个傻子?不要紧!傻子能有这脸蛋也值了!” 土匪头子说着走到了聆鹤跟前,伸出手刚想去摸古梵的脸蛋,就见聆鹤拉着古梵退了一步,猛地一拳砸在了土匪头子的脸上。 这一拳不轻,把那人高马大的土匪头子直接打退到六米多远,摔在地上鼻血横流,脸红肿了一大块,鼻梁也偏了那么一点。院子中间的几个土匪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懵了,他们反应过来后立刻朝聆鹤开了两枪。 聆鹤挡在古梵面前,躲过了一枪,手臂却中了一枪。温霖正想冲过去,就被虔峦拦下,示意他看着就行了。 只见聆鹤伸出另一只手,硬生生的把手臂里的那颗子弹挖了出来,血流了一地,但他的脸上却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他一边走向慌忙爬起来的土匪头子,一边活动了一下手臂,发出一声声咔哒的声响。 另一边,守琰、云将和业汝的速度更快。守琰本身就凶,这下更是忍到了极点,也或许是很久没有这么放肆打过一架的缘故,他下手极黑,把几个拿枪的人都打到起不了身,在地上痛苦的滚来滚去,还要不过瘾的再送他们几脚。业汝和云将会稍微好一点,他们只是灵活的卸下其余几个人手里的武器,把他们放倒就算结束。 另一边土匪头子更倒霉,他刚想跑,就被聆鹤揪住了衣领又是一拳直接往他脸上打去。接下来他就一直重复着被打飞几米远,刚想爬起来又被拽着打上一拳飞出去。 岱若过去把古梵拉到屋门口,让她站在自己身边看着,虔峦在一边直摇头,嘴里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温霖没有听清,现在的他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聆鹤和守琰发飙。 他发誓,他听到了那几个人某处骨头断裂所发出的闷响。 “大爷……饶命啊……” 土匪头子躺在地上,发出细微到难以耳闻的哽咽声,聆鹤一把拽起他的衣领,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肿的不成样的脸,又补上了一拳。 “刚才你们就该老实的拿着东西滚蛋。”虔峦淡淡的说道,“说吧,从村里抢了多少?” 前面不远处,一个被用井绳绑了手脚跪在地上的手下大喊道:“都……都在外面牛车上了!村里抢来的都在那里!放过我们吧大爷!” 他话没说完,守琰踹了他一脚,然后蹲下身跟他面对面,手里还端着烟杆狠狠的吸了一口。 “哟,刚才不是挺嚣张的啊?”守琰把烟全喷到他的脸上,那人被呛得刚准备咳嗽,守琰又是一巴掌挥到他的头上,“不许咳!谁他娘准你咳了?!敢出声老子就宰了你!” 那人死命的憋住了,一脸惊恐的看着面前抽着烟、眉目间都带着狠厉的守琰。 云将也没去阻止守琰,他整了整袖子,回头对业汝说道:“一会我们一起去把那车东西还给村里人,至于他们……”云将顿了顿,扫了他们一眼,“一会把他们的胳膊和腿都卸了,留两个赶车的把他们拉回去,今天冬至小节,小妹的病又才刚好,放他们一马。” 几个土匪一听云将轻松的说出卸他们胳膊腿的话,连忙大声的求饶,有几个吓得憋出了眼泪,他们这么多年也算坏事做尽,杀人放火的勾当也干过,没想到今天就栽在这么年轻的几个人手里,这一个个的比他们还凶狠。 后来,温霖亲眼看着守琰和聆鹤把几个人的手臂全弄的脱臼,其中有一些还是在打架时就被打断了骨头的,他们来时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现在却夹着尾巴,灰溜溜让人拉回去,沿途经过村子,免不了还要遭人扔上几块石头解气。 云将和业汝把所有的东西都还给了村民,其中也包括了文阿娘家被抓走的白鹅和母鸡,村民们纷纷道谢,直叹云将他们都是好人。到了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岱若又带着温霖挨家挨户的去送粉团,这样的事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大家每逢这时候都高兴的不得了。 温霖回到院里时,古梵正坐在摇椅上看着天边朦朦胧胧的月亮,所有人都进屋了,只有虔峦陪在她的旁边,手指不断捻着什么,脸色有些难看。 命数已定,祸根长依;雪中来,雨中去。 隔着很远,温霖听到他小声的念道。 第三十九章 故人(八) 自冬至之后已过了将近一个月,年关已至,明日便是除夕了。 温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天没见过太阳了,从冬至之后,这个地方仿佛除了阴天便是雨。 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着过年,那些外出去到城里讨生活的人,也特意坐船坐车,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归乡。 温霖的父母也是这样。他们是前两天才回来了,坐了两次的船,又坐着马车颠簸过两座山,最后到了荒山镇换了牛车,这才顺顺利利的回到荒边村,回来一次不容易,但年后过个把来月又得回去城里。 这两日,温霖在家里帮忙,顺便和很久没见的父母聊聊天,跟着他们去隔壁村的亲戚姨娘家串串门,便没有再往古梵那儿跑。除夕前一天是小年夜,温霖刚跟着父母从镇上的亲戚家回来,一回到家他就想往村尾那院里跑,可惜又被他母亲拽住了尾巴。 而古梵那边,岱若、聆鹤和虔峦已经在厨房里呆了一整天了,从和面到蒸年糕,忙的不亦乐乎。古梵也难得提起兴趣,跟着聆鹤坐在一旁学做包子,聆鹤耐心的教了很久,古梵才捏出几个勉强能把肉馅包在里面的东西,她那一脸面粉糊的样子看的旁边的岱若和虔峦一阵好笑。 云将和守琰没下田就算闲下来了,两个人坐在屋门口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业汝也在旁边听得很认真,偶尔凑上去说两句。 快到傍晚的时候,穆阴司来了,他撑着伞走进大院,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手里还提着一个挺大的皮箱子。按往年的惯例,那箱子里装的全是给他们和古梵的东西,有特意赶工的新衣、首饰,还有上好的烟草和各种铁盒装的糖果饼干之类的。 守琰知道他每次来,第一件事便是找古梵,于是他指了指屋里,笑着告诉穆阴司古梵正在厨房里帮忙。 穆阴司挑了挑眉,他的古梵,和“在厨房帮忙”这种事是无缘的,她一般是只负责吃的那个。 心里虽然这么想,他还是把箱子交给守琰,收了伞就进了屋子直接走向厨房。一到厨房门口,果然就看到古梵满脸面粉的坐在矮桌子前,学着聆鹤手里的动作捏着一个个不成样的包子。 古梵捏的很认真,没察觉到穆阴司来了。在看到岱若多次示意的目光后,她才回过头,看见穆阴司的瞬间,她的眼里就溢出一种光彩,她笑着,起身就往穆阴司的怀里扑,把满身的面粉都蹭到他身上。 吃饭的时候,穆阴司难得的动了筷子,吃了好几个古梵做的包子,这一举动被他们几个调侃到晚饭结束。饭后,穆阴司又给古梵披上厚厚的披风,提着灯笼牵着她去了林子后面的河塘边散步,不过最后古梵睡着了,穆阴司把她给背回来的。 次日,除夕。 岱若虔峦和聆鹤依然早起忙碌着,今天要多做些年糕,撒上花生碎和芝麻,蒸完了挨家挨户的送出去。其他人得了清闲,就坐在院子里吃着年糖年饼,而守琰收到了穆阴司拿来的一年份高级烟草,抽的更是肆无忌惮。 古梵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也依然打着赤脚,她拉着穆阴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偶尔会高兴的往前跳一小步,穆阴司一手撑着伞,一边任她牵着,陪着她绕圈。古梵走累了,便坐回平时的那张摇椅上,像平时一样,目光显得有些呆滞。 穆阴司就这么坐在旁边,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 另一边,温霖被扣在家里不让乱跑,于是他就这么坐在凳子上看着文阿娘和他母亲忙里忙外的,无聊到快要睡着。就在他眼皮打架快要支撑不住的那一刻,文阿娘摇醒了他,往他怀里塞了一个小篮子。 他掀开篮子上遮着的布一看,里面是一些腊肉和八宝饭。文阿娘说平时总是受云将和岱若他们的照顾,这一年到头的收了他们不知道多少东西,这一些就送过去给他们,虽然微不足道,但也算是心意。 温霖自然乐意这么干,他早就嫌呆在家里无聊,这下借着送东西的名义可以多在那里呆一会。 于是他拎着篮子就去了古梵那院,院门推开的时候,他看见古梵正坐在椅子上,而他前段时间见过的那个黑衣服的男人则单膝跪在地上,往古梵的脚踝上套着什么。 在充足的光线下,温霖看清了那个东西。那是一副脚环,做的精致小巧,上面坠着一圈铃铛,整个都是用古银做的,分量十足。古梵戴上去后便高兴的摇着脚丫子,银铃清脆的响了起来,为她平添了一些生气。 古梵起身,在院子里跳来跳去,红色的绸裙和白色的披风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飞舞的蝴蝶。她回身扑到穆阴司身上时,穆阴司双手绷紧,轻轻松松的稍一用力,就叉着古梵的把她举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 她在被举在半空中,笑的眉眼弯弯,这时的她才会让人感觉,她是真实活着的。 温霖很少看见古梵这么高兴,特别是入秋以来,古梵就没有再笑过。于是他没好意思进去打扰,就偷偷的把篮子放在院门里边,然后回家去了。 回家后,他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穆阴司给古梵戴上脚环的场景,文阿娘问他怎么心不在焉的,他也就老实的告诉了她。 文阿娘显然替古梵感到高兴,她一边在灶沿上和面,一边告诉温霖,脚环这种东西有“锁住拴住”的意思。在很早的时候,男人如果送给女人脚环,并且亲手帮她戴上,下辈子就会再结缘,生生世世都被锁在一起。 渐渐的就到了傍晚,云将和岱若去村里送完年糕后就顺路到了温霖家,给了文阿娘很多的年饼,还让温霖记得吃完饭过来院里放鞭炮和焰火。 夜晚来临,当家家户户的鞭炮声接连想起的时候,村尾那院也升起了很多暖黄色的天灯,虔峦岱若和古梵他们认真的写了很多诗词在天灯上,然后一枚枚的点着往上放,另一边守琰业汝带着温霖放鞭炮和烟火棒,满院子疯了一样的互相追来追去。 那时候,温霖并没有想到,这时候的景色,将成为他生命里最美丽、也最悲哀的回忆。 第四十章 惊蛰(一) 年后,年前归乡的人也渐渐都走了。温霖看着死寂下来的村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每年的这时候都会有,这种落寞的、身边的人都渐走渐远,只有自己还留在原地的感觉,只是今年特别有感触罢了。 立春之后是雨水,地里也要开始落种了,云将和守琰又开始忙了起来,准备今年在田里种点南瓜、玉米和四季豆。岱若和业汝出了趟远门,似乎要去很远的地方一个来月,家里的杂物和琐事便全部落到了虔峦和聆鹤手上。 穆阴司在除夕陪古梵守完岁之后就走了,又留下她每天坐在门口,像最开始的那样,望着一片阴雨绵延之外的地方发呆。 话是这么说,但古梵的身子确实越来越差了,整日坐在门口都是迷迷糊糊的,大多数时间在侧着头昏睡着,醒来的时候就继续发呆,仿佛整个世界都离她远去了那般,尘世为空,那双漆黑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映不出任何光彩。 有时候,温霖轻声喊她,她也醒不过来,浑身就那么一动不动的,呼吸微弱到让人觉得她已经死了。聆鹤和虔峦表面上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但也担心的不行,暗地里给她加大了药量,用各种稀有的药材吊着她的气。 惊蛰时的那一天,温霖照常到了虔峦的房间里,昨天虔峦说过的知识点他还有疑惑,于是一早便来了,想问个清楚。他来的时候,虔峦正在桌前认真的写着什么,这次他用的不是钢笔和圆珠笔,而是正正规规的笺纸笔墨,那方雕花精美的龙尾砚还端正的摆在他的边上。 温霖唤了一声,虔峦听到后,立刻揉了手里的笺纸回头看向他,那神色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虔峦看了温霖许久,才顿了顿,缓缓收拾起桌上的砚台纸笔。 到了傍晚,云将和守琰从地里回来时,聆鹤正在煮饭,虔峦和温霖还在屋里看书。守琰一回来,看见屋门口摇椅上空空的。平时这时候,古梵应该还在摇椅上睡着,到头都是他和云将给背进屋子里的,于是他便进了屋到处找了一遍,还是没见到那个红色的身影。 这下一屋子的人都慌了,更不巧的是外头天也黑了。于是他们让温霖先回家,几个人提着灯笼分头去了林子和河塘,这两个地方是古梵比较熟悉的,前段时间小年夜里穆阴司还带着古梵来散步过。 他们急的火烧眉头,到处搜寻着古梵的踪迹,虔峦还懊恼如果不是怕村里人怀疑,当年他就该把罗盘带过来的。 温霖回家后,心里还是担心的不行,这时文阿娘突然提起,说看见云将那家的小幺一个人往村口的方向走去了。温霖也没心思吃饭,立刻就跑去了村口,这时候天黑了,别人家基本都已经关上门了,于是他挨家挨户敲门问过去,直到有个阿婆告诉他古梵往村对面的山走去了。 他又跑回村尾,去了林子口,但他不是守琰,不敢一个人进这黑漆漆又都是毒物的林子里。于是他就在林子口大喊,直到守琰和虔峦听到他的声音跑出来,他们商量了一下,本想留个人在林口等云将他们出来,结果话音刚落,云将和聆鹤便提着灯笼出来了。 温霖不肯听他们的话回家,执意要跟着他们去找古梵,于是几个人也不推脱,立刻就往村口对面荒山的方向去,但路过别人家时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他们知道什么一样。 荒山顾名思义,无比荒凉,到了高一点的地方,满地都半干不枯的刺儿鬼,这种草能入药,但种子都是刺,上山的人总被那东西扎了一身,跟了一路。 小时候,温霖最怕来山里,因为他觉得这座山食人。 荒山山脚的地方种着许多果树,远一点的地方就是田地,按理来说没什么可怕的。但偏偏这座山诡异在越高的地方阴气越重,加上这地方一年到头都是雨,山上潮湿了以后非常阴冷,那种冷仿佛是从山土里升上来的,能穿过人的鞋底渗入到骨子里。 村里死掉的人也都葬在这山上,葬在那低一点的矮坡间。 他们上了山,虔峦牵着温霖,一路跟在云将和守琰后面,背后则是守尾的聆鹤。他们提着灯笼,经过了一个个白色的、立着破损石碑的坟头,温霖吓得全身都是冷汗,但是跟在他们身边又感觉很安全。 荒山非常大,草木成林,偏偏天公不作美,这时候下起了小雨,让这山路变得更加难行。 经过了坟岗,再过向上走一段就是半山腰了,他有点憋不住了,大喊了一声“小幺姐”,话音未落就立刻被虔峦捂住了嘴巴。 虔峦告诉他,进山忌讳大喊大叫,就算是急事、寻人也不行,因为会惊动不该惊动的东西。温霖问说是什么,走在前面的守琰便淡淡回了他一句孤魂野鬼,这句话让温霖紧捂着自己的嘴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大约是快到半山腰的时候,云将手里灯笼的烛火晃了晃,灭了。温霖本以为是蜡烛烧完了,结果借着虔峦手里的火一看,蜡烛还剩大半根,那样子就像是给人掐灭的一样。守琰随身都带着火柴,他划了一根去点了蜡烛,可是烛芯刚烧起来,便又灭了下去。 这时,一只红色的蛾子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停在那盏灭掉的灯笼上。温霖抬头一看,只见他们的面前远远近近的都飞满了这种蛾子,并且蛾子一只只沿着难行的山路往更高处飞去。 云将他们一下顿悟,立刻跟着蛾子的方向走,说来也怪,这蛾子一直都在他们前面高高低低的飞着,距离不远,速度不快,身上散发着点点红光,就像一盏盏给他们引路的灯一样。 山顶是一片小块平地,土壤肥沃,生长着很多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草木。他们跟着蛾子到了将近山顶的地方时,衣服上都已经扎满了刺儿鬼,温霖低头拣下那些刺球扔掉,还没来得及拣完,就听见某个地方传来了一个细弱的哭声。 他抬头一看,楞在原地。 只见远处红色蛾子飞舞的地方,有个人正瘫坐在地上哭泣着,她有一头黑色的、像是瀑布一样的长发,暗红的绸裙铺了一地,让她看起来如同一朵绽开的鲜花。 那个少女,正是古梵。 第四十一章 惊蛰(二) 红色的蛾子围绕着她飞舞,还有几只停在她的肩头与发间,四周一片雨雾濛濛,让她宛如一抹山间的仙灵。 这个场景很美,可是让人忍不住脊背一凉,正常的人谁会半夜在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哭泣,而且最诡异的是,她虽然发出细微的哭声,可是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她的眸子里依然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光彩。 虔峦松开了温霖的手,缓缓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子看着她,目光隐隐有些哀凉。 后来,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默契的装作谁也没看见的样子,云将背着古梵一步一步下了山,守琰也背着温霖跟在后面。 后来的事,温霖记不清楚了,因为他半路中就睡着了,是守琰把他背回家交给文阿娘的,为此文阿娘还很生气,一边感谢着守琰,一边唠叨明早要好好教训他。 可是文阿娘并没有逮住时间教训他,第二天他醒来时,已经快要中午了,文阿娘去了田里,家里空落落的只有他一人,于是他匆匆吃了饭,就去了古梵那院。 他进院里的时候,发现岱若和业汝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两个人正并肩坐在矮凳上,在院子里剥豆子,而古梵难得的没有坐在外面。 温霖跟岱若和业汝打了个招呼后便进了屋子,屋里弥漫着一股子药味,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虔峦在厨房里炖药,一般这个时间点,他都在做这件事。他先去了厨房,但只看见陶土药罐在火窑子上烧着,却不见虔峦人。 他刚想走去虔峦屋里,就听到屋里传来守琰和虔峦商量着什么的声音,内容大抵有关于什么“送走”和“留下”。 温霖趴在门边听了好一会,才勉强听懂他们是在讨论要不要一起离开,去蒙古草原。 虔峦觉得以前把古梵留在那个地方那么久,现在再去那里不太好,人家牧民又不是傻,三十多年了她没变过,一看就知道端倪了,这不会老的人,在别人的眼里,要么是神,要么是鬼。再不然就去西藏远一点住到没有人的雪山里去。 守琰吐着烟,似笑非笑的说去到西藏那么远的雪山里,古梵身体弱,哪能撑住那里的风雪。北地是回不去了,那里那么混乱,我们这几个都是那些人眼中的老熟脸了,这些地方都排掉,只能往更荒的地方去了。 他们说完都叹了一口气,这东南西北都去遍了,不论是草原还是雪山,他们都待过很长的时间,再偏的地方只剩下大漠了,说古梵受不住风雪,那更不可能受得住风沙,如果有心想远离,倒不如去云南广西这样的地方,既偏远,山又多,找座深山老林的地儿住还是没问题的。 温霖听他们说了很多,但都半知半解的,他所能理解的便是守琰他们要走了。突然间,他有种很难过的感觉,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湿了起来。 他从小就一直跟在这些人身后,说没有感情是根本不可能的。 大哥云将经常给他吃的用的,偶尔还会带他去赶山,给他买很多他喜欢的小玩意。 二哥虔峦是他的师傅,他从懂事开始就一直跟着虔峦学写字,学历史,学各种各样的为人处事、做人道理。 三哥守琰虽然很凶,整天烟杆不离手,脸上一道疤看起来像是哪儿山寨的头子,但是守琰对他非常好,他所有的三脚猫拳脚功夫、下河捞鱼上树摘果的本事都是守琰教的。 四姐岱若很温柔的人,对谁都是露着一副谦卑而柔和的笑容,岱若亲手给他做过很多衣服,领口上都绣着他的名字,岱若还很会做饭,每到年节时挨家挨户送的那些食物,村里人都赞不绝口。 五姐业汝像个男人,不怕虫蛇不怕黑,上山下洞无所不能,以前温霖被隔壁村的一个流氓欺负哭了,业汝知道后骂了一声连孩子都欺负,便操着棍子,半夜去了那人家里狠揍了那流氓一顿,关键是至今流氓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打的。 六哥聆鹤很少说话,脸上也不会出现什么其他表情,惜字如金,想让他开口说话或是笑一下比登天都难,聆鹤闲着的时候就看屋檐看天空,是和他接触最少的那个,除了古梵摔了病了他会皱皱眉,其余时候都是一副尘世为空的模样。 小幺古梵心智不全,说难听点就是傻,心理年龄还不如他大。他这么多年也都不知道古梵的名字,只知道古梵喜欢红色的衣服,长得一副那种形容不来的漂亮,是这家最小的妹子。他从小看着这家人忙里忙外的照顾古梵,就觉得自己也该是其中的一个。 古梵爱吃甜的,口袋里经常有守琰和聆鹤塞给她的蜜糖,而古梵拿到糖就会分给他,看见他吃了以后,就会高兴的笑起来。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看起来有些傻兮兮的,却是他年老后回忆起来,都会觉得满心温暖的笑容。 温霖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家中独苗,早就把云将他们当成自己的长兄长姐来相处,即使发现他们七年来没有变化、没有老去,是像妖怪一样的存在,他也不在乎,只觉得能跟他们在一起就足够了。 如今,他们就要离开了。 温霖不知道西域是哪里,但他听虔峦说起过蒙古和西藏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成片的草原和雪原,寂静的仿佛要与世隔绝。去那个地方,路途遥远,在早年的时候人各一方,相见一面要走上多年,来往几次便尽了一生。 就在温霖还感伤着的时候,虔峦和守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见温霖站在门口垂着头,他们也毫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温霖在这里,听完全了他们的对话一般。 守琰揉了揉温霖的脑袋,蹲下身子跟他说,就算他们真的去了别的地方,也可以书信来往,再不济他们也会坐船坐火车来看他。 温霖红着眼睛点头,满眼都是遮不住的泪意。 很久之后,温霖再次回忆起这时候的场景,他都会感叹,都会悔恨,如果那时候他没有让守琰他们多留一段时间,多陪他一段时间,或许这一切,都会不一样。 第四十二章 谷雨(一) 清明将过,谷雨已近。 雨水依然多,在南方,直到端午之前,都会持续上很长一段时间的阴雨绵绵和回南天。 地里的种子已经长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新苗,长得快的已经开始爬藤,不只是田里,漫山遍野都是新生的翠绿,在一片烟雨朦胧中宛如世外的桃源仙境。 云将他们已经决定离开了,这事除了温霖,村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已经偷偷的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清明一过就动身去西藏,上次虔峦和守琰征询过其他几人的意见,大家都觉得去广西的深山,找个苗家的寨子住进去也不错,一片山清水秀、歌舞祥和的,但是过不了几年又得离开;如果是云南就先过一段潇洒的日子,那里太远,没有人认得他们,等风景都看遍了,过个几年,再去寻个深山林子住。 而聆鹤,开口说了去年以来的第一句话,说小妹去哪,他就选哪。 以前家族总是把古梵寄在穆阴司那里,但穆阴司为了保护古梵,又总把她送到很远的地方。当时穆阴司把古梵留在穆府里的时候,岱若和业汝还能偶尔过去看看她;再后来因为战乱,穆阴司又把她送去了蒙古,交给一个信得过的故人照顾。 蒙古那里自然条件非常差,那个朋友看古梵成日坐着发呆,便让她试着放牧,结果羊群一只不少的全跟着古梵迷路了,那人担心的不得了,心想羊群丢了就算了,这古梵丢了他怎么和穆阴司交代,草原上远点的地方有狼,万一遇上了后果不堪设想。 结果证明是他多虑了,古梵是被一群狼给送回来的。狼在蒙古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家都很忌讳提起来,古梵这一出,让那些牧民有点惧怕她,渐渐的便远离了她。直到后来穆阴司把她接回来,让她和守琰他们住在这个荒边村里。 古梵是他们家族这一辈里最小的,因为本身命格的缘故,身上替他们背负了很多不该她来背负的东西,所以他们这些长兄长姐能做的,就只有保护她照顾她。 说是说广西,但最后他们还是选择了西藏,只因为古梵说想看雪。 温霖是帮着他们收拾的行李,虔峦把很多的书都留给了温霖,岱若也交代温霖说这屋子里的东西有用的都可以拿走,他们几个人只要收拾了衣服和路上用的一些零碎东西就行了。 清明时令的最后一天,穆阴司来了。 那时候温霖还在院子里帮忙打水,回头就看见穆阴司穿着黑色的马褂长衫、撑一把白色的油纸伞走了进来。他的神情依然冷漠,径直穿过温霖的身边,收了伞便走进屋里,温霖也打好了水,跟在穆阴司后面进了屋子。 屋里,守琰和云将正坐在四角桌旁抽烟,虔峦进了内屋在写信,岱若和聆鹤一个炖药一个煮饭,忙碌的不行,而业汝又去了林子里,说是要摘点药草带上路。 而古梵,应该是在房间里一如既往的发呆。温霖放下水盆,坐回桌边,看着穆阴司进了古梵那屋。 云将和守琰他们后天就要启程离开,而穆阴司没有跟他们一起去到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温霖猜测他是来和古梵道别的。 没过一会儿,穆阴司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他还牵着古梵,两人一起的坐到了守琰和云将对面。 温霖眼尖的看到,古梵的手上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镯子,那镯子做工精致,翠绿到能微微透光,套在古梵纤细的腕上十分好看。而穆阴司的手里也带着一枚扳指,材质是跟镯子一样的,上面还雕着非常古老复杂的图案。 那是穆阴司给古梵的,这种镯子戴上了就难脱下,和脚环一样。 穆阴司说他准备把最后一件事情做完,和他们一起去西藏,一起居住在那白雪皑皑的地方。 云将和守琰他们都吓了一跳,怀疑穆阴司在开玩笑,但穆阴司向来言出必行、说到做到,他承诺过的,就一定会是真的。 穆阴司的声音向来低沉又有点沙哑,有时候会让人觉得脊背一凉。但古梵听到穆阴司承诺以后不会离开时,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种单纯到傻兮兮的笑,却让云将和守琰心头一酸。 过了好一会,穆阴司起身准备离开,他说还差最后一件事,解决完了后天这个时间路上见。 不论他们在哪,穆阴司总能找的到,这是他们与穆阴司之间的一个秘密,任何人都不知道。 渐渐的,夜晚来临,屋里也都点上了蜡烛。 晚饭是几盘小菜,还有一锅鱼汤,古梵坐在桌边什么也没吃,碗里温霖和聆鹤他们夹给她的菜快堆成了小山,她也没动筷子,就吃着面前穆阴司拿来的几块甜饼糕点。 云将、岱若和文阿娘说好了,明早一起去趟镇上的集市赶山,去买点路上吃的用的一些东西,路途那么远,也不会所经过之地都能找得到借宿,有时候可能还要选择寻个地扎营,这些东西都先买上一些,其余的一边走一边补充。 饭后很久,夜都快深了,温霖才和云将他们约了时间,说是明天一早就来喊他们。 温霖出了屋子,古梵也跟了出来,但是她没有走到院子里,就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他走了很远,一直走到大院门口,才回头看了古梵一眼。 古梵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变过,温霖渐渐的长大了,而她还是那副模样。苍白的肌肤,妖冶的眉眼,左眼角一点泪痣,总是穿着一身并不鲜艳的红色绸裙,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像是一片瀑布,漆黑的眸子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 此刻的古梵正站在门口看着他,背后是屋内昏黄的烛火,映照在她的裙摆边上细碎的晃动着。 温霖觉得这个场景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他对古梵挥了挥手,回家去了。 古梵家和他的家隔得并不远,都在村尾,一百来步的距离,温霖进家门时,看见远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朝这里过来了,他吓了一跳。 于是,他关上了门。 第四十三章 谷雨(二) 次日一早,天才刚蒙蒙亮,文阿娘就把温霖喊了起来。温霖刚睡醒还迷糊着,文阿娘便一边念叨着一边又去了厨房里收拾一会要带去镇上的东西。 温霖一如既往的起床洗漱、吃饭,饭后便去了古梵那院里,想去喊云将和岱若,他们说好今天一起去赶山的,明天他们几人动身出发,今天便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屋外难得的没有下雨,但天空依然灰霾着,四周一片白雾濛濛,让人看不清稍微远处一些的东西。现在是春天,花草丛生,古梵那院里的山茶树正开花着,一朵朵绯红的花挂在翠绿的叶间,雨雾里有种形容不出的美。 就像古梵一样。 温霖到了那院门口,发现院门是开着的,他轻轻推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云将和守琰因为要下地干活,所以一般都起得很早,就算是这几日临走前休息,这时候他们也都坐在院子里抽烟聊天了。 温霖并没有马上走进去,他楞在门口,心里无缘由的蔓延出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于是他朝着院子里喊了两声,无人应答。这时候文阿娘也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看见温霖站在门口没进去,还有些奇怪。后来帮着喊了几声,发现屋里真没人应,于是她往里走,温霖也跟在她的背后。 院里的古榕新抽出了新叶,郁郁葱葱树冠遮天,但它树龄已久,枝干有些弯曲,上面还垂着一簇簇树须,它就这么孤寂的靠在院子角落,给这里即将来临的人去楼空平添了一份萧条。 文阿娘推开了屋门,屋里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看见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平时吃饭用的四角桌依然摆放在原本的那个位置,桌上还燃着没有烧完的白蜡烛,堆积起来的蜡油上栖息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红色飞蛾。 温霖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屋里,从看见红色飞蛾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遗漏了什么。 古梵背着烛光,站在门口送他离去的背影,和那个噩梦里的,如此相似。 一片死寂。 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耳中的嗡鸣,以及不规律的心跳声。 接着,屋里传来文阿娘的尖叫声,她从屋子里慌张的跑了出来,把手里的鸡蛋篮子塞在温霖怀里,让他一个人在这里等着,自己出去喊人,可是温霖没有回答他,只是一动不动、双眼放空的盯着屋里四角桌上还在摇曳的烛火。 过了一会,他迈开有些发软的腿,往屋里走去。 屋里弥漫着一股奇异而浓烈的香味,温霖记得那是古梵身上才会有的、一种药草与花淡淡糅合起来的味道。他继续往里面走,直到走进古梵的房间里。 房间里的窗户没有合上,白雾缭绕着微微有些朦胧,那些红色的蛾子高高低低错落着栖息在各个角落。满房间都是血,泼溅在墙上与地上,还有那七口摆放整齐的棺材上。 棺木并不高,但大约有两米长,用的应该是上好的木料,外表用黑色漆的油光发亮,上面还有很多复杂的金色雕花,六口棺材都合上了棺盖,静静的置在满房间的红色蛾子和濛濛白雾里,只有中间的一口是半敞开着的,露出了一些棺底的红色棺布。 温霖缓缓的走到那口半敞开的棺材前。 从左往右数,这是第四口,温霖透过半掩着的棺盖看向棺内,岱若就躺在里面。 她穿着绣了很多花卉图案的浅黄色绸裙,头发整整齐齐的梳着,双手交叠放在胸口,一脸安详的神情让人觉得她只是在沉睡着,做着一个静谧的美梦。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再也不可能了。她的头被人砍了下来,血喷溅了整口棺材内壁都是,就算岱若他们长生不老,但是断了头,怎么也不可能活下来了。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不论是安静坐在院子里缝着衣服的岱若,还是微笑着挨家挨户送去汤团的岱若,抑或是那个温柔的摸着自己的头,轻声喊着他小名的岱若。 温霖趴在棺材边上,感觉自己的两条腿不听使唤的颤抖着。他唤了岱若一声,有些不可置信的伸手向那张温柔而漂亮、但却沾满血迹的脸庞,他的眼眶通红,但却始终没有流下眼泪。 外面的院子渐渐的嘈杂起来,应该是文阿娘在村里喊到了人,带着村长他们过来了。但温霖对这些都充耳不闻,他走到另一口棺材旁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推开上面盖着的厚重的棺盖。 云将、虔峦、守琰、岱若、业汝、聆鹤,他们全部都被尸首分离,躺在棺木里浑身染血。 温霖每推开一副棺盖,心里就仿佛会挨上一刀,等到了聆鹤的那口棺材时,他感觉自己已经遍体鳞伤,失去了所有力气。 悔恨,满腔悔恨。 如果没有自己的拼命挽留他们,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如果他们没有因为自己而多留下一段时间,如果他们提早了半个月去到西藏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果,他们只是离开,而不是死亡,有一天他们在某处相见时,云将还会给他各种点心,虔峦还会拿着书给他说着各种各样的历史奇说,守琰提着猎枪带他去打猎,岱若会给他做好多好吃的,业汝会带着他去爬山爬树,聆鹤一句话都不说就那样坐在一边,陪着那个吃着甜糕甜饼、笑的眉眼弯弯的古梵,即使那时候他可能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看,生命就是这么脆弱,在无意间,就如这般枯萎了。 温霖瘫坐在地上,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灰白色的,他木讷的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沾满刺眼的血迹,都是刚才推棺盖时染上的,都是属于他们的。 屋外传来村妇们喧闹讨论的声音,村长带着几个壮汉走了进来,惊得满屋子的红色蛾子尖叫着飞出窗去。 温霖从地上缓缓的爬起身子,不肯听村长的话,只是执拗的留在屋子里,看着那几个人打开最后一口棺盖。 他本以为自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可是在看见古梵的那一刻,所有的悲拗都不再麻木。 他失声痛哭起来。 第四十四章 谷雨(三) 死不瞑目,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古梵躺在棺材中,头颅被人砍断一半,露出里面狰狞的骨骼与血管。她的面色惨白,眼睛没有闭上,漆黑的眼眸就像平时那样的死寂着,没有焦距的看向遥远的地方。她依然是那一身让人熟悉的红色绸裙,黑色的长发披散在两旁,鲜血洒满了整口棺材,喷溅了四处都是,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染血的蝴蝶。 村长是个花甲老人,活了六十来岁,什么风浪没见过没经历过,但这次,他也吓得不轻。 温霖趴在棺材边上哭的声嘶力竭,全然不顾村长和那几个准备来拉他的人。 不论如何,人既已死,继续这么放着总不是事儿,天气潮湿,白雾朦胧,说不清楚他们会变成什么,再说这家人一看就是被人索命惨死的,最小的那个连眼睛都没有闭上,而杀人的人居然连棺材都替他们准备好了,真是一种讽刺。 村长叹了口气,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拍了拍温霖的肩膀,告诉他就算他再难过,死去的人终究是死了,现在能做的就是把他们好好葬了,让他们安心的去。 温霖哭的大喘气,泪眼朦胧的看着棺木里躺着的古梵,古梵的右手也被人砍断了,原本戴在手腕上的、穆阴司给的那副雕花翡翠镯子不见了,而她的脚踝上也有被利器割的、深可见骨的血痕,但那对古银的铃铛脚环还在,或许是世间来不及,杀人者没能完全取下脚环的缘故。 不知道等穆阴司找到这里,看见古梵此刻的模样时,他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村长知道温霖向来和这家人相处的好,于是他一把搂过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温霖,一边帮他拍着背顺气,一边用眼神示意那几个汉子把棺盖合上。 文阿娘正在外头大院里和村妇们形容着刚才她在屋里看到的场景,很多上了年纪的阿妈听到她说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屋里的一个汉子走出来,又喊了几个人进去帮忙,没过一会,就见几个汉子两人一口棺材的就这么抬了出来。 就像文阿娘所说的,一共有七口棺材,那些村妇们本来只是听说,如今真看见棺材这样的抬出来,难免有些悲痛,一时间,院里全是抽泣的声音。 温霖和村长是最后出的屋子,出来时,温霖已经不哭了,他木然的跟在队伍后面走着,手里紧紧的拽着一个东西。 那是古梵的长命锁,他在屋里捡到的。当时棺材被抬了起来,温霖才看见棺材底下的东西,那是古梵曾经挂在胸口的长命锁,用红色绳结系着的,上面雕刻着长命百岁的锁坠,如今不知怎么破碎的,只剩下刻着百岁的那半块连着红绳子,掉落在棺木下的一片血泊里。 白雾濛濛中,一行人抬着棺材,往村头对面荒山的方向走去,越走,队伍越长,来送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丧乐,没有挽歌,就只是静静的走着,每个人都低垂着头,不时有女人们发出低声悲泣的声音。 山路下过雨,变得泥泞难行,村长不敢把他们葬在山脚边上、村里祖坟的位置,只能吩咐了几个汉子把棺材往山更上面的地方抬。 到了半山腰时,他们停下来休息了一会,这抬棺也是体力活儿,费时间又费力气。正当他们纷纷坐在沿路的岩石和草地上休息时,有个人惊叫了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只见他们周围的树丛里,飞出了许多尾翼长长的红色蛾子。 村长和几个年纪稍微的大些的妇女们一下就认出这是赤女鬼蛾,民间传说里是跟着死人的魂走的极阴剧毒之物。大家一听,有些慌了手脚,但一看这些蛾子四处飞着,并没有扑过来蛰他们,靠的近的那几只也就只是停在那些棺材上,然后便没有了动静。 把棺材丢在这里也不是事,万一弄不好他们就真成了孤魂野鬼,这一个个惨死的,要是来寻仇怎么办。最后他们还是硬着头皮,把所有的棺材都弄到了山顶。在山顶上的一小块平地间,他们放下了棺材,开始动铲子挖坑。 温霖呆呆的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他记得这个地方,也记得古梵在深夜的雨里,一个人坐在这个地方哀哀切切的哭着,那时候红色的蛾子四处飞舞,有的停在她的肩上,有的停在她的发间,灯笼的微光打亮了她,让她如同一朵从黑暗中开出来的花朵。 原来她早就知道,他们都将葬身于此,所以她才一个人爬上山顶,为即将死去的人哭泣。 如果天气干旱,地是很难挖的,但近来都是小雨,土地潮湿所以挖的分外容易。温霖看着他们一铲子一铲子的泼开泥土,很快便挖出了足以放进棺材的土坑。 正在他们准备再挖的深一点时,天空骤然间阴沉,黑色的云从四处聚集而来,接着便是电闪雷鸣。众人吓了一跳,正考虑着去低一点的地方避一避时,空中就下起了倾盆暴雨。 雨来的太快,清明四月末少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暴雨,众人纷纷丢下铲子,缩进山间茂密的树林中,村妇们基本都带了雨伞,加上茂密的树冠,可以少被雨淋那么一些。 温霖也被文阿娘拉回来,护在自己的雨伞下,他趴在文阿娘怀里,手里依然紧拽着那半块长命锁。 这时,忽然有个人惊恐的大叫起来,问是谁把棺盖打开了。 大家一时间都沉默了,面面相觑间摇了摇头. 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漫上了他们的心头。 见众人惊慌的不行,村长便在树干上敲了敲拐杖,大声告诉他们那是棺盖没盖紧,落地时滑开了一半,别疑神疑鬼的。 这借口有些蹩脚,但众人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自欺欺人一番,村长正想再开口安慰些什么,便看见了远处有一个人正缓缓的朝棺材走去。 没有人看见棺盖是怎么开的,更没有人看见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在暴雨里,一个不属于村里的陌生人走向棺材,这个场景实在太过诡异。 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除了雨声,再也没有其他。 第四十五章 谷雨(四) 大家不敢出声,用那种带着怀疑与恐惧的眼神,看着那个朝着棺材走去的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色的粗麻长衫,浑身素净,看过去就像是在为棺里的人披麻戴孝一般。 村里的人不认得他,但温霖认得,那有些消瘦却高大的身形,扎在脑后的松散黑发,冰冷的眉眼和身上的戾气,还有一把不论晴雨都始终撑开的白色油纸伞——是穆阴司。 只见他走到那口棺盖打开的棺材前,静静的看着那之中躺着的古梵。 古梵的眼睛还是没有闭上,雨水落进她的眼睛里,又流了出来,混着脸上干掉的血迹,仿佛眼眶里溢出了殷殷血泪。 穆阴司将伞举过头顶,遮在古梵的身上,接着他伏下身子,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替古梵擦掉了脸上的那些血水。他看见了古梵脖子上被人切开的创口,也看了古梵那被人斩断的右手,但他的神情却依然冰冷,波澜不惊,仿佛这样的场景也没有办法触动他一般。 温霖告诉了文阿娘,那是古梵的丈夫。旁边的一个村妇听了去,便低声念了一句,说那穆阴司真是无情无义,把妻子一个人丢在娘家人手里这么久也没来看过几次,如今妻子惨死都没个一言半语的,连哭都不会哭一下,真是可惜了小幺那么漂亮的一个孩子,嫁了一只白眼狼。 旁边的村民们听到了,也小声的附和着,似乎就这么断定了下来,认为穆阴司是个薄情的人。可是温霖知道这并不是事实,他看见了,穆阴司那隐隐用力的、暴着青筋的手和脖颈。 穆阴司是最不能接受的那一个。 温霖见过穆阴司给古梵套上脚环的样子,也见过他那时候陪着古梵一起放天灯的样子,和古梵在一起时,他不但神情不再冰冷冷的,就连眉眼也难得的都变得柔和,仿佛他手里牵着的、怀里拥着的,是人间的无价之宝。 将死之人,只是疼痛一时,而活下来的那个,却要疼痛一世。或许对于穆阴司来说,更久,几百年几千年,就这样一直悔恨的、遗憾的痛苦下去。 过了许久,穆阴司张开手,轻轻的帮古梵合上和眼睛。接着他又俯下身子,伏在古梵的耳边翕动嘴唇说了些什么,最后,他直起身子,右手稍微一用力,合上了棺盖。 雨开始转小了一些,但是空中依然电闪雷鸣。大家就这么低声窃窃私语着,直到穆阴司转过身子,撑着伞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他一直走到村长的面前,然后从袖口里掏出一叠钱币交给了村长。 他让村长每个月都让人上山送一次祭品,至于祭品的东西每个月都会送到村里,只要有人负责跑这一趟就行了。他还让村长把古梵他们好好安葬了,棺材入土后不要把土填实,但是要立一块石碑,上面刻上“古氏”两个字,其他什么都不要。 穆阴司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暴戾与死气,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村长年过花甲,见过的人经过的事都多了去了,当下也知道穆阴司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再说那一家子,对村里的人都非常好,现在遇上这种事,安葬他们本就是应该的。 在看见村长点头,并跟他允诺了一定会做到他要求的事情之后,穆阴司才微微侧过头,看了温霖一眼,最后将目光汇聚到温霖拽着那半块长命锁的手上。温霖不自主的紧了紧握在手里的东西,眼神有些木讷的看着穆阴司。 他本以为穆阴司会找他要回那半块古梵的遗物,但最后穆阴司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撑着伞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缓缓离去了。 这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穆阴司走后,村长便招呼了那几个汉子继续挖土坑。刚才的一场暴雨过后,泥土软了很多,挖起来虽然总是溅出肮脏的泥水,但是却非常容易。大家终于挖好了几个大坑后,才松了一口气,休息了一会。 之后,他们便几个人合力着,把一口口棺材放进了土坑里,然后一铲一铲的往上面填土。他们按照穆阴司的要求,没有把土填的特别实,至于穆阴司提过的石碑,他们要回镇上去工匠专门雕刻。 安葬完之后,村妇们在周围摘了一些野花放置在坟上,之后大家呆了一会儿,便陆续下山了。 那天回去之后,村长就让人去了镇上,而温霖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又去了一趟那院子。 他在院子里走了一遍,摸了摸平时守琰经常靠在上面抽烟的干草堆,还有古梵常坐的那张摇椅。之后他又进了屋子,去厨房里看了看,那煤炭灶上还放着药罐,温霖打开时,里面溢出了一股熟悉的药味,那是平时古梵喝的药,虔峦和岱若今天还没来得及重新炖一遍。 他去了虔峦的那间房里,以前他经常跟着虔峦在这里写字,虔峦的书法非常好看,那是他羡慕不来的。他走到桌前,拉开房间里唯一没有上锁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个檀木盒子,盒子上压着一封信,牛皮纸的信封上用非常熟悉的小字写着“温霖,收”。 温霖愣了愣,没有想到虔峦写信给他,他立刻拆开信封,里面有七张信笺纸,上面都是不同的字迹。那是云将、虔峦和守琰他们几个人给他的绝笔。 温霖一张一张的看了过去,都是一些他们交代的话语,那全是对他的祝福,以及希望他能忘记所有这些关于死亡的记忆。最后古梵的那张,上面没有什么留言,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占了一整张纸,写着“梵”。 古树繁花,梵梵而生。这是古梵的名字。 他愣了很久,迟迟都没能从这些绝笔书中回过神来。许久,他重新收起了那几张纸,折回信封里。他看着信封上虔峦的字迹,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落在信封上,将墨水晕染开来。 过了一会,他从抽屉里取出那个檀木盒子,将信封和盒子都揣进怀里,然后不舍的看了一眼这屋里的一切,走出院子去了。他才刚走出院子没多久,便闻到了一股烟味,回过头时,院子已经烧起来了。 他楞在原地,看着那个院子和屋子的火越来越大,最后村里的人都赶了过来,开始提水灭火。他依然一动不动的,只是默默收紧了怀里的东西,木然的看着眼前衰败的一切。 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七年来所有的美好回忆,都将连同这烧毁的房屋与怀中的绝笔一样,彻彻底底的成为自己心口上一到难以愈合的伤口。 永生不能遗忘。 第四十六章 谷雨(末) 按照古代的习俗来说,人死后的第七日名为头七。 头七那日,亲人要在家里摆上祭品和饭,等已逝之人的魂魄回来。但古梵他们的屋子已经在下葬那天就被烧了个干净,留下来的只有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 说来也怪,那天温霖抱着檀木盒和绝笔书走出了院子后,里面顿时便火光冲天,但是火却迟迟没有蔓延出来,殃及到屋后的林子和村里的别户人家,那大火就只是在古梵他们的院里烧着,就算天还下着雨,村民们来回提水灭火,火都没有消下去。 最后大家被火烟熏得只能远远的观望,没想到烧着烧着,到最后院子里的房子、围墙都塌了之后,火自己便灭了,村尾林子前剩下的,只有一片废墟。 温霖本想头七时在院子为古梵他们燃上几根火烛,守上一夜,但现在,他们连头七那日可以回来的家都没有了。 古梵的死对温霖的打击很大,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累了就睡,饿了就塞两个馒头,其余的时间都在对着古梵他们的遗物发呆,偶尔想到了什么,就开始埋头痛哭起来。 文阿娘很担心他,但是也无可奈何,只能放任他去了。 那时候温霖在虔峦房间里找到的,除了一封七个人写下的绝笔书,还有一个檀木盒。那盒子做工十分考究,上头的雕花镀金的龙与凤栩栩如生。温霖打开盒子时,看见里面装着一些黄金饰品,有花簪、耳环和珠花,中间还放着一块白的通透的玉佩,看东西的样子,都是有些年岁的,价值不菲。 照信上所说的,这些物品都是留给温霖的。 温霖知道这些东西不能随便放置,于是他把古梵的那半块长命锁一起放到了檀木盒子里,连信封也折了一折放进去,檀木盒子没有锁,温霖一连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办法安心的把东西藏好。 最后,他把自己的木床移出了一些,用铁凿子在地上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又在土坑四壁上与底下都放上石子,把檀木盒子塞了进去,然后顶上盖上一块木板,用土把木板盖住,填的平平的。 从此以后,这里面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头七那天的傍晚,依然是小雨,温霖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块文阿娘放进来的甜糕和米酒,还有几根香烛,跟着村长家的小叔和隔壁家的大伯一起往山上去。 山上依然飞着很多赤女鬼蛾,他们小心的避开了那些有毒的生物,踩着有些泥泞的山道继续往上走。山间浮动着很多的蓝绿色的光团,隐隐约约的飘在树丛里,显得十分诡异。 大伯告诉温霖,那是民间传说中的鬼火,偶尔晚上能在山里看到,但是从来不会有这么多。 他们到了山顶时,天已经晚了,山顶四周传来一种空幽幽的回响,加上忽远忽近的“鬼火”,让人只感觉脊背一凉,要在这种地方守一夜,估计没有人会愿意。 温霖跟着小叔和大伯到了古梵他们下葬的地方,只见白色的香烛已经燃起,沿着两边的路一直到坟堆前,给人一种来到了鬼门关的感觉。天空中依然下着小雨,还有一些风,但是白烛也没灭,摇曳的火光映着冰冷的石碑,以及石碑前坐着的人。 那是穆阴司。 穆阴司一身白衣,坐在坟前的地上,白色的油纸伞撑开放在了一边,周围飞着的全是赤女鬼蛾。他没有回头,便知道是温霖他们来了,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淡淡告诉温霖他们,头七夜他来守,他们可以走了。 小叔和大伯一听,就放下手里的香烛和祭品,拉着温霖走了。温霖本来还挣扎着想留下来,但一想穆阴司才是古梵他们的家人,有穆阴司来守夜,还需要他们干什么,于是他就任由两个人拽着,往山下的路走去。 下山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的是穆阴司盘腿坐在那里抽着烟的背影,烛火中显得无比的萧然与落寞。 头七之后,村里恢复了一贯的宁静,再也没有人提及这一家人与这件事,大家都默契的不语,佯装遗忘。村尾的地方变得更加荒僻,年纪小点的孩子都把那里当成鬼地,不敢步入。 每个月月末的早上,村长都会在家门口拿到一袋东西,里面是烟草、果干还有甜糕和酒,以及几张钱票,按穆阴司说的,这些都是供给古梵他们的祭品,钱票给村长的,用于打发走这一趟的人的工钱。 那一年小满时令,温霖最后一次上山,给古梵他们亲自点了香烛,上了一份祭品,并将自己写给他们的信燃作灰烬,洒在坟前。那之后,他和文阿娘收拾了衣服行李,锁上了自家房子院子的大门,坐上了铁皮船,去到城里和父母一起生活。 那时候城里的生活状况比村子里还要艰苦,温霖父亲是厂房看大门的,母亲是帮别人做帮工的,赚的钱不多,好一点的房子他们住不上,温霖到了上学的年纪,需要学费和各种杂费,于是他们一家子都住在了厂里分配的十几平方米的值班室里。 温霖读完了小学、初中,文阿娘去世时,他又上了高中,那时候他住在学校里,为了省钱每天吃的都是便宜卖的隔夜馒头,还在学校的食堂里打工,赚些自己的生活费。那时候陆远是他的舍友,对他十分照顾,每次买饭都故意买多,然后说吃不完分给温霖。 后来,他们一个去了警校,一个去了医大,见面的次数就少了,陆远一直都没有结婚,孤身一人活的潇潇洒洒,温霖遵循着自己的信条,承载着故人的祝福,努力的活着。 温霖在工作后,他的父母也都陆续去世了,这时温霖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再也没有亲人。于是在那一次任务里,他失神从楼梯上摔下来,摔了个左手骨折,去了医院后,一个小护士一直照顾着他,小护士对他的意思很明确,温霖感激于她在自己最无助的日子里帮助着自己,对她也渐渐产生的好感。 过了几年他们就结婚了,没多久小护士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叫言言,然而温馨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小护士就出了意外去世了,温霖只能一个人一边工作一边照顾着温言言。 他得空就会去给自己的妻子送上一束百合,那是他对她的怀念与亏欠,但他却再也没有回过荒边村,去给古梵他们点上香烛或是摆上祭品,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因为直到如今,古梵背对着烛光送他而去的模样还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有些事、有些人,黄土白骨,此生难忘。 番外(陆远)——霖雨 他很奇怪,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我从与他一起住在宿舍里的第一天就这么觉得。 那天,我们学生搬进集体宿舍,每个人都是大包小包,忙的不亦乐乎。只有他,提着一个破旧的编织袋,穿着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衬衫和大人穿的那种工装裤,安静的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我们,也没有跟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只是径直走到最尾巴靠窗的那个床位,把自己的袋子放在下铺上,然后坐了下来,目光放空着开始发呆。 我总会不自觉的去看他两眼,因为我的人生里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的、不苟言笑的人。 他很瘦,不是很高,头发也比一般的男生长上一些,看起来弱不禁风,穿的衣服从来都是有补丁的,虽然很破旧,但是都洗的很干净。 他的成绩非常好,第一次成绩榜放出来的时候,我和他满分并列榜首,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名字叫温霖。他不怎么和人说话、沟通,总是一个人闷头看书,中午和晚上会去食堂里打工,那时候学生做帮工工钱非常少,但是他也乐意。 他一直生活的很拮据,从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学校的食堂隔夜馒头比正常的要便宜,他从来都是买隔夜的馒头,泡着开水吃。人总是活在各种各样的不满足里,但看着他的样子,我就会好奇,他这样的人究竟经历过什么,家庭是什么样的,会让他对生活毫无埋怨,活的仿佛没有喜怒哀乐。 他喜欢下雨,每到下雨他就会呆愣的看着窗户外面,一看便是大半天,他的目光很平淡,又有些哀愁,透过远处的那重重高山落在很远的地方。 他也会写信,我经常在夜深的时候,看见他坐在宿舍楼下的路灯下写信,但是他的信从来没有寄出去,这也是我好奇的一个地方。直到有一天,我去后山散步,看见他一个人蹲在溪边烧着的什么,我走近了一些,才发现他把自己写过的信一封一封的烧掉了。 烧信,其实就是给逝去的人寄信。 看到他面色无波的烧着信,我突然觉得很心酸。 这样沉闷不说话的他,很容易被人欺负,大家一开始只是背地里说他书呆子,倒霉鬼,他没什么反应,后来大家胆子大了,就在路过他桌子时对着他大吼一声,他顿了很久,才神色淡淡的揉了揉被喊得有些疼痛的耳朵,继续看书。 在他无数次没有反应后,那些找事的人终于是合伙起来,把他堵在了墙角,拽着他的衣服各种嘲笑。他依然一脸面无表情的模样,目光放空的看着天花板,我看着他,突然就涌出一种很难过很愤怒的情绪。于是我冲上去把堵住他的人全部拉开,把他扯了出来,一路拉回宿舍。 我质问他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没有一点反应。他停了下来不说话,愣愣的看着我。或许是我帮了他的缘故,也或许是他想起了什么,那双深棕的眼瞳里突然就有了光彩,他一直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 很久以后,我才从他嘴里知道,我和他所认识的一个故人,非常相似。但是那个故人在很多年前,去世了。 那之后,他看到我时,神色没有再那么的冷淡,有时候还会对我报之一笑。而我,也想尽办法帮他,我的家庭情况还不错,不愁吃穿,所以我经常打饭时多买两个馒头和一份咸菜,假装自己吃不完,分给他。 他知道我的用意,也拒绝过,但在我无所谓的态度下,他渐渐的就接受了。可他本就是一个要强的人,不愿欠人情,所以作为回报,他就会把各种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分给我,即使,那些东西在他人看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后来,时间久了,他开始不再像一开始的那样疏远我,而是会断断续续的告诉我一些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久而久之,便对我没了戒心。 我也是个很倔强的人,不会对任何人屈服,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不论如何都不会回头。但是遇到他之后,我感觉自己心里的某一处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那之后,他会带着我一起去后山,我看着他烧信给那些逝去的故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告诉我,那是他永远都不会愈合的伤口。 我们的成绩都非常好,而我们两个人的赌约一般都是比谁能在这次考试中上榜首,赌注基本都是一个馒头或者一碗面,他变得爱笑起来,虽然对外人依然有些抵触,但是至少不会再跟我保持距离。 后来,高中的学业即将结束,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我们也将各奔东西。他告诉我,他想成为一个警察,想保护身边的人,替他们去背负去流血甚至牺牲;我便告诉他我想成为一个医生,想治好那些无法愈合的疮口。 我们都朝着自己的理想行去,渐走渐远。他考上了桦月的警院,开始了跟时间赛跑的日子;而我去了遥远的杉津,开始从死神手里夺人。杉津市的冬天非常冷,常年零下摄氏度,大雪封城,每每那时,我就会开始怀念桦月市的雨。 工作之后多年,我们都没有抽出时间见面,偶尔会通上电话,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结婚了,有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我由衷的替他高兴,高兴他能找到一个照顾他、关怀他的人。 他的一生过得很不顺,活在各种生离死别里,工作后我很久都没有见到他,有一天我趁着休假回了桦月市,再次与他相遇的时候,他老了很多,脸虽然还年轻,但是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当我和他一起坐在咖啡厅里,回忆起年轻的时光时,他突然感叹,时间从来都是这样无情,不等自己,就把身边的人都带走了。 接着他又感叹,还好遇到了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挚友。 我对他一笑,默默在心里回答他。 ——我也是,很高兴遇到了你。 番外(陆远)——霖雨 他很奇怪,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我从与他一起住在宿舍里的第一天就这么觉得。 那天,我们学生搬进集体宿舍,每个人都是大包小包,忙的不亦乐乎。只有他,提着一个破旧的编织袋,穿着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衬衫和大人穿的那种工装裤,安静的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我们,也没有跟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只是径直走到最尾巴靠窗的那个床位,把自己的袋子放在下铺上,然后坐了下来,目光放空着开始发呆。 我总会不自觉的去看他两眼,因为我的人生里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的、不苟言笑的人。 他很瘦,不是很高,头发也比一般的男生长上一些,看起来弱不禁风,穿的衣服从来都是有补丁的,虽然很破旧,但是都洗的很干净。 他的成绩非常好,第一次成绩榜放出来的时候,我和他满分并列榜首,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名字叫温霖。他不怎么和人说话、沟通,总是一个人闷头看书,中午和晚上会去食堂里打工,那时候学生做帮工工钱非常少,但是他也乐意。 他一直生活的很拮据,从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学校的食堂隔夜馒头比正常的要便宜,他从来都是买隔夜的馒头,泡着开水吃。人总是活在各种各样的不满足里,但看着他的样子,我就会好奇,他这样的人究竟经历过什么,家庭是什么样的,会让他对生活毫无埋怨,活的仿佛没有喜怒哀乐。 他喜欢下雨,每到下雨他就会呆愣的看着窗户外面,一看便是大半天,他的目光很平淡,又有些哀愁,透过远处的那重重高山落在很远的地方。 他也会写信,我经常在夜深的时候,看见他坐在宿舍楼下的路灯下写信,但是他的信从来没有寄出去,这也是我好奇的一个地方。直到有一天,我去后山散步,看见他一个人蹲在溪边烧着的什么,我走近了一些,才发现他把自己写过的信一封一封的烧掉了。 烧信,其实就是给逝去的人寄信。 看到他面色无波的烧着信,我突然觉得很心酸。 这样沉闷不说话的他,很容易被人欺负,大家一开始只是背地里说他书呆子,倒霉鬼,他没什么反应,后来大家胆子大了,就在路过他桌子时对着他大吼一声,他顿了很久,才神色淡淡的揉了揉被喊得有些疼痛的耳朵,继续看书。 在他无数次没有反应后,那些找事的人终于是合伙起来,把他堵在了墙角,拽着他的衣服各种嘲笑。他依然一脸面无表情的模样,目光放空的看着天花板,我看着他,突然就涌出一种很难过很愤怒的情绪。于是我冲上去把堵住他的人全部拉开,把他扯了出来,一路拉回宿舍。 我质问他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没有一点反应。他停了下来不说话,愣愣的看着我。或许是我帮了他的缘故,也或许是他想起了什么,那双深棕的眼瞳里突然就有了光彩,他一直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 很久以后,我才从他嘴里知道,我和他所认识的一个故人,非常相似。但是那个故人在很多年前,去世了。 那之后,他看到我时,神色没有再那么的冷淡,有时候还会对我报之一笑。而我,也想尽办法帮他,我的家庭情况还不错,不愁吃穿,所以我经常打饭时多买两个馒头和一份咸菜,假装自己吃不完,分给他。 他知道我的用意,也拒绝过,但在我无所谓的态度下,他渐渐的就接受了。可他本就是一个要强的人,不愿欠人情,所以作为回报,他就会把各种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分给我,即使,那些东西在他人看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后来,时间久了,他开始不再像一开始的那样疏远我,而是会断断续续的告诉我一些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久而久之,便对我没了戒心。 我也是个很倔强的人,不会对任何人屈服,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不论如何都不会回头。但是遇到他之后,我感觉自己心里的某一处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那之后,他会带着我一起去后山,我看着他烧信给那些逝去的故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告诉我,那是他永远都不会愈合的伤口。 我们的成绩都非常好,而我们两个人的赌约一般都是比谁能在这次考试中上榜首,赌注基本都是一个馒头或者一碗面,他变得爱笑起来,虽然对外人依然有些抵触,但是至少不会再跟我保持距离。 后来,高中的学业即将结束,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我们也将各奔东西。他告诉我,他想成为一个警察,想保护身边的人,替他们去背负去流血甚至牺牲;我便告诉他我想成为一个医生,想治好那些无法愈合的疮口。 我们都朝着自己的理想行去,渐走渐远。他考上了桦月的警院,开始了跟时间赛跑的日子;而我去了遥远的杉津,开始从死神手里夺人。杉津市的冬天非常冷,常年零下摄氏度,大雪封城,每每那时,我就会开始怀念桦月市的雨。 工作之后多年,我们都没有抽出时间见面,偶尔会通上电话,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结婚了,有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我由衷的替他高兴,高兴他能找到一个照顾他、关怀他的人。 他的一生过得很不顺,活在各种生离死别里,工作后我很久都没有见到他,有一天我趁着休假回了桦月市,再次与他相遇的时候,他老了很多,脸虽然还年轻,但是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当我和他一起坐在咖啡厅里,回忆起年轻的时光时,他突然感叹,时间从来都是这样无情,不等自己,就把身边的人都带走了。 接着他又感叹,还好遇到了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挚友。 我对他一笑,默默在心里回答他。 ——我也是,很高兴遇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