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踪侠隐录》 第一章 禅语佛心 一骑青骢入翠微,张琴只剑与身随。 花落尽、马蹄绯,桃源深处不思归。 梦里江湖醉几回,醒来魂断泪盈杯。 歌一曲,付之谁?红颜似水马如飞。 ——调寄《渔歌子》 话说江南乃钟秀隽美之境,山水灵逸,无边风月。夫锦绣蕃昌宝地,寺塔观苑,奇景雅致;亭台楼阁,雨岸烟汀;水石清华,泉冽茗香。益以画桥流水遗声;垂条烟柳曳痕;日出江花胜火;风动芙蕖连池;月落古庭凝香;彩舫花灯戏水,盖为胜景之极。 是以自古此地多有高人雅士结伴同游,或于青山秀水之间;或于水月楼台之上;或于繁花巷陌之中;或于乌篷渡船之内,煮酒烹茶,谈古论今,吟风颂月,好不逍遥自在。 更有那官宦弟子、富庶商贾附庸风雅之徒负贵好权,不吝奉出金银财宝、珍玩名器,藉此笼络能人志士以壮声威。 然而方今之世天下震荡,人心惶乱。朝廷则多行夜禁、海禁等诸多禁令,就连江湖上的夜泊船火亦鲜见焉。 再说那武林之上,因地方权贵士族争权夺势,朝廷自顾不暇。江南一带业已成诸家博弈纷争之地。一来各门各派均自仰仗一方豪势称雄,皆因各为其主,各谋其事,则稍有龃龉便以刀剑论事;二来此地帮派教会众多,武学世家林立,赌斗争胜成风。坊间谚云:“四门八派十二帮,衡山绝技冠群芳。一岛一坞两座楼,水月灵宫拔头筹。”大抵道出了江南一隅的武林势力。 这些习武之人大都暴戾之气未除而好胜之心难却。其所侍招式武功殊途合进,所用兵刃暗器不尽相同。狭路相逢,未免要一较输赢决之而后快,种种缘由因此祸起。各中详细暂且不表,单从另一件祸事说起…… 时值六月,正是雨水缠绵、薄雾笼纱之季。通往杭州城门的青石板官道上,一胖一瘦两个和尚正沐雨徐行。 其中这瘦和尚身形颀长,方脸阔鼻,肩负行囊,背斜一把燕尾戒刀。那胖和尚则手拄浑铁禅杖,大腹便便,慈眉善目,头戴一顶青竹箬笠。此外二人的打扮皆是茶褐色常服,青傧玉色袈裟,草履僧鞋,别无二致。这二僧且行且谈,悠然自若,丝毫不顾冷雨侵肌之寒。 只听那瘦和尚谓胖和尚言道:“师兄,玄虚子道长致书邀我二人到他道观中一叙,书信中话犹未尽,似有难言之隐。你我这样闲游岂不水过三秋了?何不改走水路或寻两匹快马,也可省些时日啊!” 胖和尚莞尔答道:“师弟,我观今年的气候大不似往年。连月这般大雨,交通往来怕要多生阻隔。慢说江河泛滥,水路定然艰险。恐怕就连驿道也已是泥泞不堪、马不能行了。前日我已托一行脚的香客帮忙打探,说是近来各地风雨成灾,江南多家商号都暂歇了营生。看来我二人若要如期而至,多有不易呀!” 瘦和尚一向敬服师兄虑事周详,听罢茫然似有失落之意。 胖和尚见状有意开解,恰巧前方烟雨朦胧之处有一道有名的景致,遂以手指道:“师弟且看,眼下不及一盏茶的功夫,我二人便已走到这苏堤石桥了。此去道虽难行,你我脚力却不差。岂不闻‘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乎?” 瘦和尚心思本不在什么景致上,却听师兄言语中又旁引苏轼之词,当下心机一动,蓦地笑吟吟道:“师兄讲话从来都是引经据典,怎奈却偏推崇苏轼?以我看苏子瞻这阙词固然算得上精妙,却在禅意上自将矛盾,仍未到我佛门清净之界啊!” 胖和尚听他言及禅意不禁“噢?”了一声问道:“怎讲?” “师兄可把这‘一蓑烟雨任平生’作何解释?”瘦和尚问。 胖和尚不假思索道:“苏轼被贬后与友人同游,行至沙湖道中忽逢大雨而作此《定风波》。这一句乃是说自己蓑衣而行,纵使一生风雨也可处之泰然。苏东坡仕途不顺、命运多舛却有此吟,足见其豪放超逸的胸襟。亦是我等修行之人超然物外、顿悟成佛之道啊!” 瘦和尚故作庄容,驳道:“非也!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亦云:‘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苏轼词虽洒脱,然而他既言不惧风雨,又何故穿上蓑衣呢?这岂不是执念未破、尘根未断么?”言罢颇为自得。 “一蓑烟雨任平生”本是苏轼《定风波》全词文眼,把整首词带到了极高的境界,亦是胖和尚平生钟爱之句,早被他玩味品赏的透彻无比了。不想自己师弟拔新领异,竟对这首词有独得之见,令胖和尚新奇之余更怀一丝钦佩。 胖和尚暗自叹道:我这师弟纵然也是佛门中人却天性恣意不拘。寺中那些《金刚经》、《心经》、《六祖坛经》等宗门经典,他未必尽存于心。方才他所言虽有咬文嚼字之嫌,却也言之凿凿,不可谓不洞达禅理。难怪可淳禅师曾说他即便念佛不专,甚至有时言行出位,却灵性自通,早晚得入法门,又以偈语评他:“佛祖面前浑不问,七经不修亦入禅。”想来他也是另有佛缘…… 胖和尚想到深处忽闻瘦和尚击节而歌道:“前朝居士披蓑衣,后世和尚戴竹笠,都言自己佛子弟,不解雨中清净意……”唱罢冁然朗笑。 胖和尚本有一番禅悟说与师弟,却被他这一唱一笑断了念头,忖道:这“前朝居士披蓑衣”奚落的自然是东坡居士苏轼,而这“后世和尚戴竹笠”则是在嘲笑自己了。原来他与我参禅是虚,拿我打趣倒是实。我这师弟呀,戏谑嬉闹的脾性何时能改?念此胖和尚也大笑起来。 瘦和尚嘿嘿陪笑:“师兄平日里不是舌粲莲花么,怎么今日只能勉强笑笑,莫不是被我道破禅机无言以辩了?”他又刻意向胖和尚侧身施礼道:“多年来与师兄说禅论道从未有赢,今日可算我略胜一筹?” 胖和尚且让他得意一阵,继而以言相激道:“师弟贯通佛法令人欣慰,适才那几句唱词也颇合禅意。只是师弟你自诩独得雨中清净,我看倒也未必。” 瘦和尚正在得意之间,却听胖和尚话下并非诚服,问道:“师兄此话何意?” “阿弥陀佛!”胖和尚双手合十道,“出家人衣是僧衣,三衣本是粪扫之衣。鞋是草履,蒲草乃是无情众生。头是光头,剃度之身早无亲情牵挂。这三样东西本就是绝情之物,即便它们被雨淋透,对师弟你来讲又算得什么烦恼呢?故而师弟所得‘清净’乃是因你身外无情所困,却不一定是‘真清净’。” 瘦和尚听后似有所悟又似有不解,“若这样说,师兄头上箬笠乃是临行前可淳禅师亲赠。师弟们都说这是禅师将箬笠作为信证传与你,其中深意便是希望将来由师兄你继席禅师的衣钵。这顶寄托了禅师无限恩情的箬笠,师兄却舍得拿它来挡雨,可是因为做到了真正的清净么?” 胖和尚淡淡一笑:“师弟以为这箬笠是何物?” 瘦和尚想了想,笑答道:“这箬笠虽说是可淳禅师随身之物,但一来不是我佛门中法器,二来用料做工也无甚稀奇。若说是什么信证,我倒不以为然。说句欠恭敬的话,依我看此物经禅师几载寒暑佩戴,为今也只不过是一件破烂旧物罢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师弟果然慧根不凡。需知清净不在物而在人,不在外而在心。”胖和尚欣然答道,“师弟,你虽身在雨中却把心放在了玄虚子道长的道观。身心不在一处便得不到真正的清净啊!” 瘦和尚听后一改先前嘻哈之色,恭敬请教道:“阿弥陀佛!我一路所思所想确实都在道长的那封书信上,是我太过心急了。师兄慧眼如炬,教诲的甚是。但不知我如何才能如师兄这般清净呢?” 胖和尚摇头叹道:“阿弥陀佛!说来惭愧,可淳禅师于我有开化之恩。这箬笠是他昔日随身之物,睹物思人常教我心生挂念。挂念即是执念,不敢妄称清净。我虽能与人辩说清净之道却不能克己自抑,终是悟不透、禅不定。若使我摒除杂念,恐怕还须借一惹人生思之物时时点醒,想必这便是禅师赠我箬笠的用意吧……” 瘦和尚也甚为感叹:“原来师兄也有如此困惑。想必这清净法门也只有可淳禅师的修为可以勘破了!”。 胖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师弟有所不知,禅师曾与我说天下的安危和灵隐寺的存继是他心中数十年的执念,所以至今也未能参透‘清净’二字。” 瘦和尚颇为不解道:“禅师也太过自谦了!普渡天下苍生,光大宗门佛法,这不是出家人分内之事么?禅师为何却说是执念?” 胖和尚缓缓道:“我也曾问于禅师。禅师说出家人善渡众生、弘扬佛法本身无错。但一切愿苍生得庇佑、愿佛法永存续的愿念却是执着,因此遂来烦恼,也就不得清净了。” 瘦和尚苦笑一声:“那岂不是只有佛祖才算清净?” 胖和尚道:“阿弥陀佛!师弟言过了。其实我禅宗历代祖师无不开悟于清净法门……” 瘦和尚忍不住打断问道:“我灵隐寺前辈济颠祖师始入佛门便置身于俗世喧闹,可也算作其中么?” 胖和尚会心答道:“我东土禅宗自初祖达摩而起,皆指人心而不拘修行之法。济颠祖师将形骸流于恶浊看似若痴若狂,实则是以疯癫入禅,以佛心立善,是一个明心见性,有大德行、大智慧的得道宗师。济颠祖师俗名修缘,总其一生也全在一个‘缘’字。他出家为僧是缘,行善渡厄是缘,来去遁隐也是缘。世间缘起缘灭,便有这万般清净呀!” 瘦和尚纳罕道:“若这样说,我们这些和尚便都如他老人家一般只要秉持佛家善缘,还管他什么酒**林、什么清规戒律?” 胖和尚正色道:“阿弥陀佛!济颠祖师天性立异超脱。他饮酒食肉、装狂卖癫乃是掩其德行、饰其圣貌,便于来往俗世普渡教化。我辈之徒若不能明心见性而只执着于济颠祖师的外相,怕是要走上邪魔之路了!” 瘦和尚一惊:“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向来只知思慕济颠祖师的神采,若非师兄一番点化,险要误入歧途了……” 胖和尚合十道:“师弟一片赤诚佛心,不过是有些喜欢寻奇猎异罢了,不必过于自责。” 胖和尚顿了顿,续道:“其实若说于清净之中悟得大道,也并非仅有我佛家弟子。历朝历代古往而来的那些个大贤至圣无不如是。他们大都早年求道,此后历经一番非凡磨难终成正果,到头来又能放下毕生功业,勘透尘缘生死。” 瘦和尚越听越奇,问道:“不知这种人在江湖上可有一二?” 胖和尚点头笑道:“我也正有意与师弟说来。以我观之,武当山创派的张真人,天都峰授业之黄山老祖皆可称得上是这种人。他们参天地之禅,悟沧桑之道,创天下无双武功,却放下江湖名利,教人好生钦慕。” 瘦和尚道:“师兄所说的两位前辈高人一位不知所踪,江湖传言其已羽化登仙。另一位据说东游扶桑不归,从此再无人得见。这二位前辈的事迹多半是经人杜撰,不过皆是虚无缥缈之人罢了。” 胖和尚摆手道:“师弟此言差矣!那张真人踪迹虽不察,却有创立的武当派为当今武林翘楚之实,亦有太祖皇帝曾差人寻访之事,未见得没有此人。那黄山老祖虽也隐匿其身,却有徽州百姓见过黄山修道之人,多半也是他的亲传弟子。怎说都是虚无缥缈呢?” 胖和尚素知师弟喜闻奇人轶事,兀的方才聊到清净之道,正好与他听闻的几位世外高人行迹相合,更兼师弟意兴正浓,旋即又说道:“再如本朝开国军师、诚意伯刘伯温,本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谙阴阳遁甲之术,更晓天命造化之道。他助太祖皇帝平定四海一统江山,名义上是大明的开国功臣,又怎知他不是为了令天下止戈,百姓免遭涂炭呢?” 瘦和尚心头一震,自思:我只知刘伯温功高盖世却淡泊名利。至于他从龙出山究竟是为了天下生计,还是要建功立业,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我还是从未想过。 胖和尚续道:“想必太祖皇帝亦深知此人志向,立国后仅封其为“伯”,并时有堤防加害之心。更有人说他为使太祖不疑,佯装入棺诈死。太祖得其死讯则秘令龙骧卫开坟验尸,却因奇门遁甲阵设下的疑冢最终不得求证。刘伯温匡时济世为太祖立不世之功,位列肱骨却不结党营私,身居高位而能公正不阿。天下安稳他便功成身退,一生犹如天上归云,可谓‘拖云从龙去又回,无心却似有心来’。其实人若似云这般‘无心’,便也就有了清净之心了。” 瘦和尚一旁听的入胜,得知张真人和黄山老祖确有其人,千古奇人刘伯温也可能是遁世假死,他不禁心潮澎湃不能自已。然而此刻他的心思只在这些奇人异事上,哪里顾得上领会胖和尚所喻清净之道,脱口打诨道:“什么‘无心似有心’的道理我不懂,但时下这‘无邪胜有邪’的道理我可比师兄你更晓得。” 胖和尚不知他所云何意,问道:“何谓‘无邪胜有邪’?” 谁知瘦和尚竟脱下一双泥污不堪的僧鞋,拎在手上赤足而行,因笑道:“我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然是‘无鞋’胜‘有鞋’了。”原来一路脚下湿泞早令瘦和尚苦不堪言,只是方才他与师兄讨论佛学禅理,怕被师兄责怪不恭,才一直忍受没有脱鞋。 胖和尚见他举止有失文雅,却又是随他率真的秉性,一时无言相劝。二僧不约而视,大笑不止。 这两个和尚一庄一谐,一问一答,一路上你言我语。对话中既有见微知著的佛学禅论,也有俚语连篇的市井浑话,总之在寻常人看来不过嬉笑怒骂、痴人妄语罢了,言行举止似与一般僧人大不相同。 不知不觉他二人已行至城门之下。这一带原是杭州街市一处繁华所在。如今大雨滂沱而下,道路两旁早已是冷冷清清、寥寥落落。 胖和尚走着走着忽然驻足不前,目光停滞在一棵孤零的桂树底下。桂树绿叶丛间,其花已然灿黄如金星星点点,含苞吐萼冷露凝香。他闭目凝神深嗅一口寒香,长抒襟怀吟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瘦和尚见他触景伤怀,问道:“师兄是否仍留恋故土?” 胖和尚喟然道:“阿弥陀佛!红尘繁华之地,我一个世外之人有何贪恋?只是如今又将行走江湖,不知何时才能复见可淳禅师,早晚聆听教诲。” 瘦和尚宽慰道:“可淳禅师于我等有恩,定然不敢相忘。禅师慈悲为怀自有佛祖庇佑,你我不必太过牵挂。待等他日游历归来,与禅师共论江湖之事,请他指点教化一二,也未尝不是修行之道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胖和尚长吁一口气。二僧转向灵隐寺方向三拜,随即冒雨扬长而去…… 第二章 仙迹萍踪 胖和尚合掌当胸,拈花一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师弟一点即透,着实慧根不凡。须知清净不在外而在内,不在物而在心。师弟身处此间云雨,却早将心置于五千里外的太和观了。形神不一安能自性清净?” 瘦和尚听完一改先前嘻哈之色,恭肃请教道:“阿弥陀佛。师兄慧眼如炬,教诲的甚是。但不知我如何才能如师兄这般清净本然?” 胖和尚摇头叹息一声,道:“阿弥陀佛。说来惭愧,这箬笠是可淳禅师昔日随身之物。禅师于我有开化之恩,睹物思人常教我心生萦挂。挂念即是执念,岂敢妄称清净?我虽明达清净之道,却不能克己自抑,终是悟不透、禅不定。倘要我摒除杂念,只怕还须借一惑心之物时时点醒。想必这便是禅师赠我箬笠的用意罢……” 瘦和尚颇为惊讶,唏嘘道:“原来师兄也有如此惘惑,看来这‘清净’二字也只有可淳禅师的修为可以勘破了。” 胖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师弟有所不知,禅师曾与我说天下安危和灵隐寺存继是他心中数十年的执念,所以至今也未参透清净之道。” 瘦和尚颇为不解道:“普渡天下苍生,光大宗门佛法,难道不是出家人分内之事么?他老人家缘何却说是执念?” 胖和尚缓缓说道:“我也曾问于禅师,禅师说善渡众生、弘扬佛法本身无错。但一切愿苍生得庇佑、愿佛法永存续却是执着。因此遂来烦恼也就不得清净。” 瘦和尚苦笑道:“那岂非只有佛祖才算真正清净了?” 胖和尚念道:“阿弥陀佛!其实我禅宗历代祖师无不开悟于清净法门……” 瘦和尚忍不住打断道:“若论禅宗祖师,我灵隐寺前辈济颠祖师始入佛门便置身俗世喧闹,可也算作其中么?” 胖和尚料他便会如此问,故而会意一笑,琅然答道:“我东土禅宗自初祖达摩而起,皆指人心而不拘修行之法。济颠祖师将形骸流于恶浊看似痴狂,实则是以疯癫入禅,以佛心立善,是一个明心见性,有大德行、大智慧的得道宗师。济颠祖师俗名修缘,总其一生也全在一个‘缘’字。他出家为僧是缘;行善渡厄是缘;来去遁隐亦是缘。遇缘即施,缘灭即寂,心中大慈大悲,便是明自性之理;世间缘起缘灭,便会有万般清净。” 瘦和尚却疑惑陡生,纳罕道:“若如此说来,我们这些和尚便都如济颠祖师一般,只要秉持佛家善缘,还管他什么酒**林?什么清规戒律?” 胖和尚敛容正色道:“阿弥陀佛。济颠祖师天性立异超脱,见诸周遍法界。他饮酒食肉装狂卖癫乃是掩其德行,饰其圣貌,便于往来俗世普渡教化。我辈之徒若不能明心见性而执着于祖师外相,怕是要走上邪魔之路了!” 瘦和尚闻言一惊,口中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向来只知思慕祖师广大神通,却不见之真如清净。若非师兄一番点化,险要误入歧途了。” 胖和尚低眉慰道:“师弟一片赤诚佛心可鉴,无非有些喜欢寻奇猎异,不必过甚自责。” 胖和尚顿了顿,续道:“其实若论能够了悟清净之道,也并非仅有我佛门弟子。古往而来历朝历代那些个大贤至圣无不如此。他们大都年少求道,历尽尘劫修成正果,终又能放下毕生功业,由此勘透尘缘生死,参破虚空圆满。” 瘦和尚越听越奇,等不及问道:“不知这种人在江湖武林上可有一二?” 胖和尚眉开眼笑道:“我也正有意与师弟说来。依我看武当山创派之张真人,天都峰授业之黄山老祖,皆可称得上是这种人。他们参天地之禅,悟沧桑之道,抛开江湖名利云游仙隐,真教人好生钦慕。” 瘦和尚惝然道:“师兄所说的两位前辈高人一位不知所踪,有传言其已羽化登仙。另一位据说是东游扶桑不归,从此再无人得见。这二位前辈高人的事迹多半是经人杜撰,皆不过虚无缥缈罢了。” 胖和尚摆了摆手,道:“师弟此言差矣!那张真人虽踪迹不察,却有他所创武当派为当今武林翘楚之实,亦有太祖皇帝曾差人寻访之事,未见得世无此人。那黄山老祖虽隐匿真身,但有徽州百姓曾见过黄山之上的蛰居高士,多半是其亲传弟子。怎说都是虚无缥缈呢?” 胖和尚素知师弟喜闻奇人轶事,兀的方才聊到清净之道,正好与他所闻几位世外高人行迹相合,更兼师弟意兴正浓,旋即他又说道:“再如本朝开国军师、诚意伯刘伯温,他本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谙阴阳遁甲之术,更晓天命造化之道。他助太祖皇帝平定四海一统江山,名义上是大明的开国功臣,又怎知他从龙出山不是为了令天下偃武息戈,使百姓免遭涂炭呢?” 瘦和尚心头一震,自思自己只识刘伯温功高盖世,却从未想过他一生到底是为了天下生计,还是为了建功立业,亦或两者兼而有之。忖到此节,瘦和尚当下慧然有悟。 胖和尚续道:“想必太祖皇帝深知此人志向,立国后仅封其为‘伯’,并时有堤防加害之心。更有人说他为使太祖不疑,佯装入棺假死。太祖得其死讯则秘令龙骧卫开坟验尸,却因刘伯温用奇门遁甲阵设下疑冢最终不得求证。刘伯温匡时济世为太祖皇帝立不世之功,位列肱骨而不结党营私;身居高位却能公正不阿;澄清天下便又功成身退,一生正如天上归云,可谓‘拖云从龙去又回,无心却似有心来’。世人若似‘归云’这般无心而为,便就有了清净之心了。” 瘦和尚一旁闻言入胜,听得心潮澎湃难以自抑,所思所想也只在这些奇人异事之上,哪还顾及胖和尚话中所喻佛道。忽而他心念一闪,脸上堆笑道:“什么‘无心似有心’的我还不太明白,但眼下这‘无邪胜有邪’的道理师兄可也懂得?” 胖和尚全然不知他所云之意,且问:“何谓‘无邪胜有邪’?” 岂料瘦和尚竟把鞋子脱下拎在手上,大笑道:“常言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然是‘无鞋胜有鞋’喽!”原来他一路走来脚底湿泞不堪,捺不住性子本打算光脚行走。只是方才师兄与自己讲释佛道,一时不好行此失仪之举,当下却正好找了个机缘。 胖和尚这才晓悟其意,想起他撒科打诨本是天性使然。二僧不约相视大笑不止。 这两个和尚一庄一谐,一问一答。对话中既有见微知著的佛学禅论,也有俚语连篇的市井浑话,总之在寻常人看来不过嬉笑怒骂、痴人妄语罢了,言行举止似与一般僧人大不相同。 不知不觉他二人已行至城门之下。这一带原是杭州街市一处繁华所在。如今大雨滂沱,道路两旁却是冷冷清清、寥寥落落。 胖和尚走着走着蓦然驻足不前,在一株孤零零的桂树前停下,抬眼树冠望去,只见桂花间于绿丛,灿黄如金,星星点点;含苞吐萼,冷露凝香。胖和尚阖目凝神,深嗅了一口寒香,长抒襟怀吟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瘦和尚见他触景伤怀,因问:“师兄仍留恋故土?” 胖和尚喟然道:“阿弥陀佛。红尘繁华之地,喧嚣纷扰之乡,我一个世外和尚又有何贪恋?只是如今又将踏入江湖,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可淳禅师,早晚聆听教诲。” 瘦和尚劝道:“禅师于我等有恩,定然不敢相忘。他老人家慈悲为怀,自有佛祖庇佑,你我不必太过挂牵。待等他日游历归来,与禅师共论江湖之事,请他指点教化一二,也未尝不是修行之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胖和尚长吁一口气。二僧转向灵隐寺方向三拜,随即冒雨扬长而去…… 第三章 太和道观 其时不但杭州雨急,潇湘一带更具淫雨霏霏,每夜不绝。 距常德府西郊不远外,有一座绵亘数十里的矮山。山势逶迤环拱,岗峦相属,其上多生寒松翠柏,偶有清泉下注。西南林麓与沅江之水相接,郁郁岑寂,曲回东流。峰顶险绝处有一座道观,名曰太和观,终日烟雾缭绕,香火熏人。 道观外殿立三道门,左门为八方善男信女上香祈福所走,右门乃供观中一班武道士出入,中间大门常闭,经年不开。殿外立柱上书:“足赤踏龟蛇,万法总归三尺剑;散发冲斗牛,五云展出七星旗。”乃是道家再寻常不过的一幅字联。 若在往日,殿门来往之人定然络绎不绝。近来江上邪风秽雨不止,拜山之路泥泞多崎,又逢观中之主闭关修行,观门紧闭,百姓咸去。 连夜暴雨这日突转晴好。太和观真武殿前,只见数十名葛巾布袍的道士手持道剑,步罡踏斗,一边舞弄长剑一边变换阵型,口中还振振有词:“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群声高亢,声震瓦屋。 殿前石阶上,一个青头疤脸的道人居高临下,袖口生风,持一面青色镶白连子七星旗,左扬右落,指挥阶下剑阵变化。他本身材臞小,却仰仗石阶高势鸢肩耸起,傲然睥睨。近看之下一张脸皮苍白僵冷,满布疮疤,端的貌寝无比。然而底下道士却没一人讥笑他的容貌,反之个个恭顺有加。 疤脸道人振臂一挥,将七星旗向天抖展,朗然说道:“众位师弟,这‘撒星剑阵’是咱祖师爷的宗传至宝,练成后便可以一当十。咱们要勤加练习,万不可埋没了祖师爷的名声那!” “吼!”底下一帮道士齐声应和。“千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杀鬼万千……”口诀越念越快,剑阵变化也越来越奇。众道士手舞长剑,时而散如繁星,时而汇若圆月;移步换形,俄而队列交错,骤然又依次排开。开合有度,变化循章。不论剑阵如何变幻,道士们手中长剑始终对准同一方向,其中大有玄妙。 太和观四壁无风,晴空郎朗。数十把长剑在骄阳辉映下明晃晃翻来覆去,辗转腾挪,气势恢弘。剑舞之声刷刷作响,与之相对的是观内一株参天古柏默立庭中。昔日百姓于殿前膜拜焚香极盛,古柏大半时间就淹没在这浓浓烟雾之中。此刻烟消雾散,方显出它枝枯叶黄,无风自落,尽现衰败之意。古柏树下,众道士一招一式接二连三,一形一阵轮番上演,一个个汗流浃背湿透衣衫。 待到寒鸦归巢,天空骤暗,顷间阴云集聚,雨水淅沥沥自天际垂直落下,如针似芒。连绵阴雨早令人心生厌烦,但经受过今日这般暑热,一时寒雨沾衣,众道士却更犹久盼甘霖,心思早不在剑阵之上,方才演阵的十分兴致已减至三分。疤脸道人借故对众道士道:“诸位师弟,今日咱们都操练辛苦,各自歇息去罢!”道士们闻言长剑入鞘,一哄而散。 等众人走远,疤脸道人独锁殿门,只身转入后院一处居所,径往北面耳房走了进去。未及一刻复又走出,手里却多了一壶热气腾腾的香茶。 他来到正房檐下轻叩门板,沉声叫道:“师父,恕徒儿冒昧,外面下了大雨,徒儿特意给您添壶热茶,你老也好暖暖身子。”屋内漆黑无应。 疤脸道人又提高声音道:“师父,你老人家可好?”里面依旧一片岑寂。他小心环顾周遭,见无外人便仗胆推门而入。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疤脸道人点燃一支残烛攥在手中,悄然走进内室。他借烛光微亮四下探察,忽见前方高椅盘坐一位肃穆虬髯的道长,直惊得手里蜡烛掉落熄灭在地。 疤脸道人不禁打了个寒噤,默等良久方敢重燃蜡烛。他将烛光缓缓照近,依稀窥见那道长满腮虬髯业已花白,面如重枣,双目阖闭,眉宇之间似有一股真气凝淤,严态威仪。 疤脸道人见了扑通一声跪拜道:“徒儿素知师父清修时不喜他人打扰,今次弟子实属…实属误入,还望你老人家不要怪罪。”怎知那虬髯道长虽见额头真气窜涌,却并无一丝惊动。 疤脸道人伏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便笃定这虬髯道长修行未醒,赓即全无戒心,竟而起身发笑道:“哈哈哈哈,不枉我在这荒山破观蛰伏受尽苦楚,今日终能告成大功一件!” 他见虬髯道长稳坐如钟毫无动静,又思此处静房一般弟子不敢寻扰,进而更加恣意妄为,开始胡乱在屋内东翻西找。不论桌榻柜屉还是衣袍褥衾,凡屋中之物皆被他掀弄得七零八乱,最后就连这房子的一砖一瓦、一木一梁也都被他敲击探视一通。然而残烛将尽,疤脸道人却终无所获。他懊恼已极,一时又无计可施,只好推开半扇窗户长吁怨气。 窗外此时却是雨过天晴,众星朗朗。少时又见一轮明月轻拨云纱,灵光恍如水泻,正映在屋内灰墙上的一幅水墨丹青之上。丹青卷首《东篱采菊图》五个大字遒劲有力。画中墨韵淡染,山色清悠。一仗藜老者手执黄花嘴边含笑,半倚半坐在青篱之下,颔须飘拂,神采奕奕。画风写意绝美,令人心神往之。 疤脸道人移目定睛,眼波随月色流转,正落得此画上。猝然间那仗藜老者在月光映耀下摇身一变,竟化作了另一般模样。疤脸道人大惊,瞪目一看,俨然正是一尊真武大帝趺坐画像。 “莫非此画暗藏玄机?”疤脸道人由惊转喜。不等他取下画卷观视,画中留白处又凭空浮现八个小字,正是:观空亦空,空无所空。疤脸道人口读心念,对这八个字反复推敲,待默念第三遍时却不由忐忑起来。 原是疤脸道人在太和观修行,除了每日练功习武,在真武大帝尊像前念经诵文亦不在少,久之业已颇通道家经文。而这字中内容分明是《清静经》中教人物我两忘之言。虬髯道长更每每藉此劝诫弟子勿动贪念。他深知虬髯道长人多智谋,平素脾气又古怪,为人处世常教人捉摸不透。因此念到心虚处不由得失声叫道:“哎呀!不好!”一个转身便要夺窗而逃。 熟料正值此际,那虬髯道长突张双目,从椅子上趯然而起,双掌开阖,一道遒劲罡风便已将窗门封死。 原来这虬髯道长为了修炼上乘心法,三天前已闭关入定。他将元神置于虚空寂灭,本应以纯罡之气封堵周身脏腑六根、奇经八脉。只是近日他觉察到太和观异动,遂有意不闭耳识,防患于未然。 而那幅《东篱采菊图》,正是出自虬髯道长之笔。这位道长出家前本是泰安地界一个王姓官宦子弟。其父不但贵为朝廷命官,更是当朝一位书画大家,后因谋逆罪名牵累冤死狱中。自此他家境每况日下,人丁凋敝,只得沦落街头,靠卖画谋生。江湖漂泊数载,却在机缘之下得一奇人指点出家为道,授之以玄门武功。虬髯道长在武学上开蒙虽迟,却有十分悟性,数年间已修炼成一位当世高手,后又因与武当派有千丝万缕的瓜葛干连,因而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此间巨细容后再表,单说那位奇人不单授他精深武功,更教会他一手“阴阳笔”的书画绝技。这种技法可将两种不同景物叠绘,白日人眼所见是一种景致,夜晚在月光处则会现出另一种景致。《东篱采菊图》便是用了如此技法。此图明画五柳先生陶渊明篱下采菊悠然自得,暗绘真武大帝庄严宝相,并书《清静经》中的八字箴言。阴阳两画皆蕴道家脱世清净淡然全足之境,因而虬髯道长常年悬挂内室聊以自勉。且他又是个熟思密虑之人,有心将此画正对窗门悬挂。入夜若有同道来访,便可邀请品鉴画中玄妙;如遇歹人行窃,亦能稍作威慑告诫之用。 。m. 第四章 本来面目 自疤脸道人进屋伊始,虬髯道长便将发生之事尽收于耳。他以真气输聚头顶,为的是从百会穴冲破周身闭路,以致行动如常。当下他耳闻疤脸道人正欲遁逃,便瞬间催运内力冲开穴道,又以两道真气从双掌迸发,化作一股劲风发送出去。疤脸道人眼瞅退路封死,惶然间如惊弓之鸟,两腿不听使唤,兀自绊倒在地。 “好徒儿,为师候你多时了!”虬髯道长凛然断喝道。疤脸道人失魂之下却还佯装镇定,沉声应道:“哼,原来你一直都醒着,你道号玄虚子,果然是在这里卖弄玄虚!” 玄虚子捋髯大笑:“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为师方才不过是静观其变,玄门奥义神妙,这‘卖弄玄虚’之名委实担当不起!” 疤脸道人其时早已胆寒,心下正盘算如何遁走。玄虚子则更显不慢不急,哂笑道:“尝闻水月灵宫秘传‘千面易容术’绝迹已久,未料今天在此有幸一见。江湖皆传水月灵宫向来只有女弟子,且从不以真面示人,你我好歹师徒一场,何不让为师一睹芳容?” 疤脸道人又是一惊,不意自己易容改扮竟然早被识破。只是“一睹芳容”这四个字从玄虚子口中说出,分明是在折辱自己,顿觉心中又恼又气。但他自知没空在这里烂嚼舌根,一番平心定气,底气又收回不少,戾声道:“少废话!既被你这牛鼻子瞧出破绽,爷爷便与你再相识相识!”说完他把手伸向后颈,屈指在耳根处一扥,竟将脸皮生生揭下,刹那间容貌大变。但见他獐头猴腮,尖耳掀鼻,脸上堆满褶皱。一对鸱目暗透寒光,一抹佞笑轻浮嘴角。烛火明灭之间,诡异有如凶煞魈鬼。 玄虚子瞅他这副狞恶模样,突感一阵不快,暗付:“这厮生的这般丑恶,倒还不如先前一张疤脸入眼。” 疤脸道人容貌既改,性情更显张狂,冲玄虚子戟指骂道:“牛鼻子,可听过爷爷“夜燕神行”的威名?” 玄虚子豁然暗道:“原来他就是“夜燕神行”仇戎。这贼子轻功了得但手段下流,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专以偷盗各家武学兵谱为营生,为此他甚而掘开诸多武林前辈的坟茔。从前我对他只是耳闻,今日算是头回见到。”玄虚子知他绝非善类,嘴上却轻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翻墙走粱、偷坟掘墓的江湖蟊贼!” 仇戎报上名号却见玄虚子颇为不屑,大为恼怒,骂道:“少啰嗦!今日便教你尝尝爷爷手段,纳—命—来!”岂料这仇戎紧要关头也非孬种,他“纳命来”三字还未说尽,便已抽出暗藏峨眉双刺,一个疾步腾冲径往玄虚子面门刺去。 玄虚子身躯壮实,脚底却迅捷轻盈。他纵身一跃便轻松躲开双刺,脚未落地,右手已将悬挂床头的两仪长剑从鞘室抽出,跟着一招“铁索横江”顺势向仇戎迎头劈去。 仇戎见玄虚子这一剑凌厉非凡,惟能由攻转守。只是他方才用力过猛,以致调息不匀。两兵相接,当啷一声后又有扑通之声,仇戎终是招架不住,重重摔倒在地。他自知绝非玄虚子敌手,早起遁逃之心,如今又领教到玄虚子剑法超群绝伦,浑觉更无抵抗之志。 玄虚子挺剑顶着仇戎心口,手捋虬髯,沉声喝道:“快说!你拜我门下究竟有何企图?” 仇戎此刻纵已肝胆俱裂,毕竟神智还算清醒,反骂道:“枉费口舌无用,今日就算爷爷杀不了你,早晚也会有人找上太和观。这一节你怕是躲不过了!”说完冷笑不止。 玄虚子原本多疑,自忖虽暂时将仇戎制住,但他一味发笑不肯实招。到底是将他囚下严审,还是解送衙门发落,一时难以决断,心中计较道:“这厮在我身边潜匿极深,至今才有所行动,不知是否与我前日修书给两位大师提及之事有关?” 仇戎见玄虚子犹疑不定,觅得一线生机,即欲使出看家本领。他暗从舌底翻出一根银针,唇舌驱动,猝朝玄虚子啐射出去。玄虚子煞是始料未及,忙向一侧疾闪。仇戎趁势而起,一个箭步飞星破窗而出,消逝在茫茫夜色。玄虚子侥幸避过暗器,方回过神却见人已逃远,追悔莫及。 玄虚子伫立窗前扼腕兴嗟,独对月夜碧空横生万千思绪。若非亲眼得见,他断不敢信曾经最为自己倚重的首徒竟是仇戎易容巧扮。又联想到这些弟子拜师前大都不过是山下孤苦百姓。当初将他们纳入道观为徒,一来是为了使这些落魄之人免于沦为佃农奴仆;二来自己兴盛道观正需弟子信众维持生计;三来这些弟子还可襄助自己推演玄妙阵法。他只恨自己先前未实心教授本领,以致弟子们功底浅陋,较之仇戎则更是相去甚远了。江湖险恶丛生,若太和观哪日不幸罹祸,恐怕他们非但不能守护道观,反倒自身难保,互为拖累。 玄虚子进而忧心仇戎临逃所言,愈发惴惴不安,不禁悲道:“太和观灾祸不远矣!” 翌日一早,太和观道士们闻鸡起舞,齐聚真武殿前。众人整列完毕,却听吱呀一声,殿门大开,遽然从里面走出一位得罗青靴道长。这道长虬髯满面,神情凝重,正是太和观观主玄虚子。玄虚子几步走到弟子跟前,手捋一把虬髯,威严说道:“徒儿们,多日不见剑阵可有精进?” 玄虚子对这些弟子而言可谓德重恩弘,因而他们每每见到师父,总是难掩喜悦之情。但时下并非师父既定出关之日,这些弟子疑窦丛生,便把一连疑问抛向师父。 玄虚子避实就虚,对多半问题未予明答。当有弟子问到为何不见了大师兄一事,他只推说自己有要事托付,一早便遣他下山去了。不待弟子们把话问完,玄虚子话锋陡转,有别于往日颜笑之态,凛然说道:“日后就由为师亲自指点你们操演剑阵。”旋即又征问道:“宋守何在?” “弟子在!师父!”一个清脆之声答道。 玄虚子从袖口中取出一面令旗,严命道:“你是二师兄,为师命你暂领旗使统指剑阵,即日起人在旗在!” 宋守上前行礼,踯躅接过旗子,微声道:“可是……师父,从前都是大师兄做指挥旗使,弟子怕……”方才清脆之声此刻已减弱不少。 “有甚么好怕?你虽不如你大师兄天分出众,却为人诚实勤勉,遇事秉节持重。身为尊长应当为众师弟表率。况且人自立于世,不是光靠天分就能站稳脚跟,这个道理你可明白么?”玄虚子厉声责道。 “是…师父,弟子明白……”宋守唯喏退回人群。 余下道士从师父话之中听出一丝弦外之音,对今日种种异处臆测纷纷。 玄虚子长剑斜引,对众弟子训道:“撒星剑阵不以势胜而以奇胜。列阵之数可以百计千计,亦可六人七人。其精髓在于以分合之术、聚散之术,恒变制敌。只要用法得当,以一当十、以少胜多不在话下。眼下你们先从‘流星赶月’开始练起,让为师观上一观。”众道士从未见师父如此严厉,各自依序列阵,操演不倦…… 玄虚子提前出关已然自损经脉,待要恢复元气尚需花上三五时日。所谓人危自乱,他自识当下功力亏损,弟子们剑阵火候未及炉纯,又顾忌仇戎图谋败露,未肯善罢甘休。忧虑之下遂命弟子轮番顶岗,昼夜把守山门。自此他更每日亲督弟子演阵,严苛不怠。 第五章 风雨惊变 日子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山中草枯叶黄,泉寒石瘦,落木无边萧萧而下。大江之上秋水滔滔,一片萧疏肃杀之景。 往常从太和观都能听见江上一声船夫号子,今日却是寂寥无声。玄虚子早早命弟子们歇停剑阵演练,又免了守门岗位,一起生火造饭,同餐共饮。待到酒足饭饱,本应到了赏月时辰,怎奈天不作美,团团乌云遮住了月亮。众道士兴味索然,玄虚子自饮了几杯清酒,便遣散弟子回屋歇息去了。 后半夜狂风骤起,轰雷掣电。小道士夏祀被雷声惊醒起夜,只怪他多贪吃了几只螯蟹,又因干渴呷了一口凉茶,甫一受风竟致小腹剧痛,上吐下泻在外耽搁了许久,回屋后却倏然闻见一阵血腥。他一路摸黑嗅闻辨识味源,卒然一道电光划过,竟被眼前一幕惊得半死。但见几位师兄形如枯骨、七窍出血倒毙而亡,个个浑如恶鬼索命。 “有…有…有鬼呀!有鬼……快来人!”夏祀惊遽而起,踉跄窜出屋子惊吼十数声,直至声嘶力竭,一声闷响倒死院中。叫声方歇,雷声轰隆大震,霎时大雨倾盆如泻。 东、北两屋闻声相继亮灯,顷间众人挑灯携剑,衣衫不整奔赴院中。玄虚子早已从别院飞纵过来,率先奔至倒在雨中的夏祀跟前,躬身将他扶起,伸手寻脉却摸不到一丝脉动,得知其已断无生还可能。 玄虚子顾不及悲痛,立命几名弟子点亮灯笼分守各处。他放下夏祀尸首长眉紧蹙,在弟子中细细打量。乍然他察觉弟子们均从各处赶到,却唯独不见西边声响,于是忙携一众弟子奔赴西厢房。众人进屋挑灯看去,里面十余人皆惨遭荼毒,且都面目狰狞留下一副极痛苦之态。在场之人无不大骇,有胆小者当场昏死。玄虚子一向见多识广却也禁不住凉气倒吸,心中自问:“究竟何等高手致使弟子们这般无声殒命?” 众人正惊魂未定,忽听远处有人呼喊:“师父,有师兄被恶鬼夺命啦!”玄虚子按剑循声而去,已有两名弟子倒在血泊之中。未等他检验伤情,另一头又听弟子惊呼:“快来人!守门师兄胡昶死啦!”玄虚子提起一口真气,疾步如飞,三步五步又赶到院门。哪知弟子胡昶死状更惨,开肠破肚使人不敢直视。 “有,有…有鬼,快快逃命呵!”一人喊罢,余下道士再也无法镇定,骇然四下逃窜。只听飕飕两声,两名先到门口的道士应声而倒,余下道士登时不敢再向前一步。 玄虚子斩然一声怒啸道:“徒儿们,不想死的就回来列剑阵!”道士们惊惶间忽闻师父召唤,又觑见二师兄孟奇高举令旗立在院子中央,便匆忙聚拢合围起来。他们衣衫被雨水淋透,行动起来脱节慢拍。虽然一阵狼狈,终究布成撒星剑阵,展出御敌之势。 剑阵外玄虚子手执两仪长剑,怒目睁眉,恨得咬牙切齿,勃然大喝道:“什么人到我太和观装神弄鬼,还不赶快现身来见?鬼鬼祟祟算什么英雄好汉!”玄虚子如是反复大喊几次,依旧未见有人踪影。茫茫夜雨,越无人应答越把一众道士吓得魂不守舍。 玄虚子更加怒不可遏,破口大骂:“尔等无耻鼠辈,净干这些暗箭伤人的勾当,有胆量何不当面比试!”话音甫落,就听前方“嗖嗖嗖嗖……”传来一阵密集发射之声。 “快挡暗器!”玄虚子大声疾呼。剑阵一侧登时传开叮当碰撞之声,十余名阵中道士应声而倒。原来这些暗器尽是纤纤细针,犹如飞芒骤雨,教人猝不及防。玄虚子只顾忧心弟子,兀自躲闪不及左肩中了一针。 一阵雷鸣电闪过后,四面院墙屋倏而跃上十几道人影,高低错落依次排开。玄虚子抬首望察,隐见他们以黑衣蔽体,用纱巾遮面。影影绰绰,有人像是手里拿着朴刀,有人像是手里拿着长枪,还有人则像是拿着长剑、流星锤。 影子中为首一人冲玄虚子叫嚣道:“牛鼻子,交出东西留你全尸!”玄虚子听音辨人,已猜出此人正是仇戎,暗恨道:“尔这贼子以往在人前装腔作势掩藏极深,别人多半听认不出,我却十分认得尔。料尔这等拙劣伎俩,只会使些下流手段,今日我必将尔手到擒来,一剑刺死!” 怀恨至此,玄虚子更不理会伤势,气贯丹田,硬从体内逼出了钢针。一个纵身跃上房顶,对仇戎藐视道:“好呵,尔汝小贼!原来是要谋财,贫道值钱之物历来都带在身上,有本事就过来拿!”言罢左手一拈剑诀,右手挺剑直奔他疾刺过去。仇戎未及回话,玄虚子快剑便已逼至胸口,忙乱之际他脚底一滑,险些从高处跌落。 紧要关头,一旁手持流星锤的黑衣大汉跃身招架,堪堪抵住了刺向仇戎胸口这一剑。玄虚子宝剑被大锤弹回,心中一凛道:“想不到除了仇戎这厮,这些人中也皆非泛泛之辈。眼前这个大汉膂力过人,我自当小心为妙。” “弟兄们,勿留下活口,将这里道士杀个干净!”仇戎躲过一劫却丝毫不减锐气。他一声令下,十几名黑衣汉子从高处跃下,一哄而抢向剑阵袭来。 持旗道士孟奇见敌人来势汹汹,连呼口诀暗语变换阵型。撒星剑阵以“众星捧月”之势牢牢聚合,十数名黑衣汉子从各处来攻竟毫无破绽。阵中道士各执长剑,围绕孟奇时而正转时而逆转,所用招式路数皆不相同。这些黑衣汉子方破了眼前这招,立时又换作另一道士对峙,所使又是另一路招式,委实令他们头疼。 剑阵越转越快,这些黑衣汉子初时还能迎击,捱到最后惟能见招拆招,连连后退。他们眼瞅自己即欲被剑阵拖入削成肉泥,惊悸之下手心冒汗,兵器也渐拿的不稳。 墙屋高处玄虚子两仪剑狂舞,步步紧逼那流星锤大汉。“乾坤倒悬”、“七星追月”、“横断银河”,这三招七星剑法分别攻他上、中、下三路,锋芒毕露,使他几无还手之力。几合下来,流星锤大汉左晃右晃,已然失去重心。 玄虚子眼见那大汉不胜招架,猛又使出一招极为凶狠的“九天星坠”。只见他翔然腾起,于半空中侧旋数周,猝然一剑刺出甫到半途化作数剑,顷间罩住那大汉全身。剑花卷雨飞溅而发,银光点点寒气凌人。“着!”玄虚子大叫一声,再看那大汉,身上被连刺五个大洞,登时倒地不起。 这一幕正被一名手持双钩的黑衣汉子望见,大声哀嚎道:“莫要伤我二弟!”此人怒火中烧,脚下借力一人肩膀,双钩举过头顶,直奔玄虚子劈将过去。 玄虚子料他与那流星锤大汉交谊匪浅,此来必然报仇不容小觑。旋即脚下生根横剑封挡。岂知那劈来双钩看似沉重,实则虚张声势不过一记虚招,目的是挂住玄虚子长剑。 双钩汉子谋划得逞,双臂向后一屡,险要把他长剑挂飞。玄虚子识出这是“挂钩卸刃”的路数,身子趋迎双钩走势,纵臂抖腕以寸巧之劲择出长剑,出其不意反手劈向他头顶。那汉子见这一剑来势迅疾,忙把双钩交叉格挡,当啷一声长剑正劈双钩当中。那汉子两臂向外急掣,竟而死死锁住了长剑。二人斗作一团,一时相持不下。 第六章 幽冥二使 玄虚子趁彼此胶着间隙,睨视一眼那双钩汉子,见他身量单薄,双臂奇长,又回想那流星锤大汉虎体庞然,当即发问道:“尔可是‘星月双雄’之一,‘灵臂螳螂’董公胜?那个使流星锤之人可是尔结义兄弟‘直撞虎’李元彪?” 双钩汉子未料自己一身夜行衣装束仍被认出。他既已身份败露,索性讲话全无顾忌,忿然作色道:“不错!我兄弟二人江湖结义,情逾骨肉。今日你杀我二弟,我定要将你生吞活剥!”说话间他额头青筋暴起,面色愤怒已极。 玄虚子本是故意示弱与他纠缠,以便伺机探明这群人虚实来历。这一问果叫他问出不少内容。原来这“星月双雄”是近年横行淮南的绿林强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非但民间百姓备受其害,就连官家驿站也都曾被他们洗劫。各路州县衙门几年前下令缉拿二人,怎奈“星月双雄”倚仗一身得意本领,多数捕快也是拿他们不得。这两兄弟一人使流星大锤,一人使月刃双钩,自称“星月双雄”,而江湖侠义之士和官府百姓都称他们“星月双凶”,以彰其作恶多端。 玄虚子既摸清这两个汉子来路,心道:“这两个大盗戕害百姓,遗祸武林,今日落入我手定让他们有来无回!那“双凶”之一已被我用剑重伤。余下这个我也要一并诛杀。”转念又想:“我前些年行走江湖着实杀了不少大盗蟊贼,但似乎与这俩贼人从未谋面,他二人素来独行独往,今日偏偏伙同一帮来路不明之人屠我道观,到底是何缘故?莫非也是冲那件东西而来?” 思忖再三,玄虚子一声冷笑,对灵臂螳螂董公胜道:“尔曾在江湖豪言,自称梁山好汉董平之后。若诚如所言,当年尔祖上位列梁山五虎将,素有英雄之名,也算行事磊落的豪杰人物,如何传至尔辈竟做这般蝇营狗苟之徒,岂不有愧于先祖?贫道劝尔悔过自新,到官府伏法认罪,来世再做一条好汉不迟!” 董公胜见结义兄弟倒死在玄虚子剑下,对他恨入骨髓,眼下只想报仇,哪还听得进这些话。只是听他夸耀自己祖上风光之处,倒还顾及一分颜面,冷言道:“哼,慢说我今日正是奉官府之命而来,单凭你杀害我结义兄弟一节,我也定要诛杀你这恶道!”玄虚子听他说“奉官府之命”不由一楞,细想自己与官府从无瓜葛,更觉今日之事蹊跷非常。 他心念未已,这时又有两个黑衣汉子纵身来攻。玄虚子眼疾脚快,毫不迟疑,一记飞脚把两兵分开。跟着一个筋斗形如鲲鹏展翅,轻松落在两个黑衣汉子身后。这两个汉子一人使朴刀,一人使长枪,连同灵臂螳螂董公胜合力来斗玄虚子,竟也得不到半点便宜。 玄虚子眼瞅三人抢攻,无意在此虚耗,便欲催发内力,甫一运气却觉丹田真空,连运几次之后浑觉全身绵软,百骸力微,便再不敢发力抗敌,憀然以精妙剑招相守。三人乘隙以内力相加,玄虚子便渐落下风。 玄虚子此刻俨然寡不敌众,撒星剑阵却将院中数十名黑衣汉子节节逼退。众黑衣汉子一筹莫展,忽闻一声怪唳,院中一团蓑衣黑影狂声笑道:“哈哈哈哈!盐帮号称江南第一大帮,却被区区几个道士困死,忒也好笑!”众人只顾相斗,佥然未觉院子何时闪进一人,纷纷惊愕。 一个黑衣汉子那黑影叫道:“你们幽冥宗休要张狂!我盐帮只来了一个分舵,若是我们帮主亲自来,眼前还会有这个道观吗?!”那汉子哼了一声,又愤愤言道:“幽冥宗号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如今有这剑阵挡在前面,倒要看看你们可否先破了此阵!” 另一黑衣汉子也附声道:“哼!若论行刺暗算,你们幽冥宗可当第一。但若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你们却未必是俺盐帮对手!” 玄虚子以一敌三正手忙脚乱,耳朵却一字不落听进了这些话,暗中揣摩道:“连盐帮和幽冥宗也来到了我这小小道观。这两股势力历来毫无相干,此间却颇有默契,不知谁人能统领这样一群鱼龙混杂之人?” 那黑影尚未答话,远处杳然又传来一阵咯咯荡笑:“好笑!好笑!”继而一个曼妙女子从墙头飘飘落下。这女子手擎铁伞,一袭缟素,娇身伏偎倚黑影肩膀,风情卖弄,蓦地扑哧一声笑道:“真是笑死奴家啦!这些盐帮臭脚夫们当真有趣的很呢!只要杀死那个持旗道士,这剑阵自然也就灰飞烟灭了。如此简单之理竟无一人懂得,全是一群蠢货!” 盐帮众子弟被她笑声钩摄原本一时怔楞,听了这话那堪这般侮辱,纷纷低声啐骂。但见眼前一黑一白、似人似鬼两道影子,却也都不敢鲁莽冲撞。只有为首之人胆敢不忿道:“原来是黑夜叉和白罗刹二位圣使,你们幽冥宗自恃武功高强,但我白德昌的淮南分舵却也不是吃素的!” 黑夜叉轻鄙道:“噢?白舵主既然豪气冲天,请先把那持旗道士杀了如何?” “是呀是呀,白舵主在盐帮也算响当当的人物,不如且让奴家见识见识江南第一大帮舵主的手段。”白罗刹妖媚声道。 白德昌啐了一口,道:“不消你们幽冥二使激将,在下自有计较。”旋即低声向手下嘱咐了几句,一声令下五、六名黑衣帮众纵起打剑阵上方攻去。不料阵中几名道士将长剑投射,数剑齐发,那些盐帮子弟俱都穿心而死。眼瞧同伴如此下场,剩余帮众霎时方寸大乱,疾退至数丈开外。 恰在此刻阵门大开,圆形剑阵骤然向四周散去,方才那几名掷剑道士速速把宝剑拾回。持旗道士宋守竟而暴露阵外,剑阵似乎业已杂乱无章。 白德昌见机立命几名手下向宋守掩杀过去。杀到半路,剑阵却突生变化,恰如移星换斗,好似棋布错峙。不知何时,阵中道士竟将这些人四面合围。既而阵门闭锁,宋守隐遁于阵中,几名帮众立时就被乱剑绞杀。这一变化正是撒星剑阵精髓,唤作“星撒长河”。盐帮众人自此愈加乱了阵脚,乱中生乱,一人失心疯也似冲入剑阵,不一时只听一声惨叫,便没了声音。 “白舵主,若再这样下去,咱们全舵弟兄全要葬死在这儿,你快想个法子呀!”一名盐帮子弟述奏道。白德昌顿时失了方才豪气,脸色煞是难看,道:“咱们盐帮是江南第一大帮,若论实力自然要胜过旁人不少,但这些臭道士诡计多端,眼下又折了这多弟兄,我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众人听舵主这么一说,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拍手叫好,巴不得赶快离开这鬼地方。 “帮主让我们替朝廷收回宝物,但这宝物长什么样,我们这些人哪一个见过?更别提它的好处了,为此枉送了弟兄们性命实在不值。如今这里有不少江湖豪杰,时下又来了幽冥宗圣使,即使我们拿到宝物,恐怕这头功之名他们未必肯拱手相让。不如我们先行退去,回去就以宝物被幽冥宗夺走为由复命便是了。”白德昌一番合计给盐帮众人吃下一颗定心丸。众人依着舵主之言,竟连和其他人招呼也不打,便火速撤出了太和观。 盐帮帮众一散,黑压压的道观少了许多人,剩余黑衣汉子气得口中大骂,无非净是些“盐帮个个胆小如鼠,枉称江南第一帮!”“贼匹夫白德昌,不怕被江湖同道耻笑?!”这些人虽一时逞了口舌之利,却再不敢与剑阵进招,各自揣奸把猾,首鼠两端。 第七章 弃剑束手 盐帮逃之夭夭,余下人心无斗志,白罗刹悉数看在眼里。其时她早已获悉剑阵命门,但狡诈之人行事总归谨慎,原是她故意激将盐帮帮众,令他们率先以性命相试。如今赔上一班人性命,剑阵依旧牢不可破,白罗刹便也不敢小觑。 玄虚子于屋顶苦战不下,却见弟子们剑阵得势心中稍慰。他自思时下内力受损,对付三人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遂生一念,便对灵臂螳螂董义好言劝道:“足下那位兄弟皮糙肉厚,身上不过破了几道口子,失血过多昏过去罢了,幸而未伤及脏腑。贫道这里有几颗玄门内丹,最是止血的灵药,倘若你给他服下并尽快带去医治,保全他性命尚不算晚。” 董义自与李元彪结为星月双雄,纵横江淮罕逢敌手,何曾想过此时义弟会在这偏僻道观竟有性命之忧。他始见李元彪倒地不起,惊迮之下竟以为其殒命当场,故而悲愤填膺对玄虚子杀招用尽。此刻他盛怒未竭,甫听玄虚子说兄弟李元彪尚有生还之机,心下陡然转喜,却又将信将疑,诘问道:“你玄虚子狡兔三窟,我如何晓得你话中虚实?” 玄虚子捋髯说道:“贫道从不以性命相戏,足下若再狐疑耽搁,只怕他再也无药能救了。” 董义眼瞅李元彪命在旦夕,只好姑且听信玄虚子之言,因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丹药果能使我义弟无恙,今日仇怨算是一笔代销。若他因此丢了性命,我董义就算寻遍天南海北,也绝不饶你!” 这话被朴刀汉子和长枪汉子听见极为恼火,一人斥道:“董兄万万不可!我等承托奉命,倘若半途而废,日后也会遭人追杀!” 董义冷哼一声,朗然道:“我与义弟誓同生死,他若不在世上,我又岂肯独活?!” 玄虚子虽不耻他绿林为盗,却也不禁为这番重情重义之言叫好称快:“好!是条好汉!”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药瓶扔给董义。 董义抄手接过,拈了一颗给李元彪喂下,收了兵器拱手揖别道:“我兄弟二人本就江湖沦落,四海为家,原不该贪图什么安逸,那三百两白银和官府赦令还是留给二位享用罢,董某就此别过了!”言毕背起李元彪便从房后跃下,消失在雨夜之中。 那两名汉子怒气更冲,二话不说,手执兵刃直奔玄虚子来斗。一人抡起大刀飕飕作响,攻他上路;一人挺直长枪上下翻花,攻他下路。玄虚子左右开弓同二人相斗几合,竟也能与他们平分秋色。待他正欲使出迅猛剑招,不料左肩一酸,眼前昏黑,立时便要晕倒。 玄虚子赶忙收住身法,勉强以剑支撑,堪堪将身体立住。原来射入他左肩的一根细针带毒,全仗他内力浑厚方可抗到现在。时下药力正猛,凭他武功再高终究也难抵发作。饶是那两个汉子与玄虚子过招吃尽苦头,眼下虽见玄虚子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竟也迟疑不绝未敢冒进。 玄虚子立在高处,纵然身中剧毒,耳目却依旧开阔。他透过淅沥雨声,隐隐听见山下江水拍岸,又侧目朝江边觑望,依稀见到一点船火起起伏伏。蓦然他屈指一算,心中又喜又悲,暗自喟叹道:“若我命不该绝,今夜自是有故人来访。唉!只怪我太过大意,遭了奸人暗算。如今是生是死,也只好交由旁人定夺了……”叹罢,他将手中长剑一撇,缓缓闭上双目,兀自倒了下去。那两名黑衣汉子见状互递眼色,解开腰间麻绳缚紧玄虚子,合力将他解下房顶。 众道士见师父被擒,纷纷大惊失色。正值他们意乱心慌之际,猝然又有数十根飞针密集袭来,阵中被射中者大半。 数仗之外仇戎满脸阴鸷,手持一个“铁莲蓬”独立在毒针射来方向。这“铁莲蓬”正是江南百花楼扬名武器——百花千蜂刺。这种暗器机簧精密构置巧妙,只是里面飞针一发而尽,若要再次使用,颇需费一番周折。先前仇戎因“日月双雄”帮忙格挡,侥幸避过玄虚子剑铓,遂至暗处重置暗器机关。这会子功夫也仅装好三成飞针,但即便只有三成,其威力也巨大,方才那出其不意一发足使撒星剑阵大乱阵脚。 白罗刹揆时度势几乎同时并举,使出独门武器“砭骨索”。这砭骨索上尽是锐利刀片,收合时藏锋敛刃平滑无比,铺开时却如一条长蛇鳞片奓起。白罗刹将砭骨索挥舞的呼呼作响,骤然她手腕一沉,长索直入正缠住宋守脖颈。随即她反手疾扯,竟将他项上人头生生割下。 白罗刹把人头抛向半空,跟着送出手中白伞,伞尖不偏不倚直插进人头。白伞飞旋,载着这颗头颅从剑阵掠过,鲜血淋漓四溅,道士们惊恐万状,片刻间作鸟兽散。 这些道士本就武功微末,受惊后仿佛丢了魂魄一般。黑夜叉亮出“寒铁匕首”,使出“夺命追魂步”的功夫,几招之内便刺死七八个道士。众黑衣汉子顿时士气大振,一并便将各处退路封死。 没了撒星剑阵,道士们哪还是这些黑衣汉子对手。顷刻间道士中仅活下三人。这三个道士伏在地上哆哆嗦嗦,跑也跑不得,打也打不过,目目相觑跪地告饶道:“求好汉爷爷饶命!好汉爷爷饶命………” 一个黑衣汉子骂道:“呸!方才在阵中,一个个不都神气活现么?如今惹恼了爷爷又来讨饶,哪有这般道理?” “好汉爷爷,方才全是误会……求您饶了小的们这条贱命,小的们一定每日烧香拜佛给爷爷们积福积德……” “呦呵,怪哉!这道士不拜玉帝老君,反倒拜起佛菩萨来,直娘的这里是个道观还是个佛寺?”黑衣汉子话未说完,院子里已是一片哄笑。 “小的们来太和观本就为了混口饭吃,求几位爷爷高抬贵手留条生路。小的们愿把这两年攒下的钱两统统孝敬给爷爷们。”道士苦苦哀求道。 仇戎在一旁听着,心里倒是明白。这三个道士上山最晚,平日借着采办货物等差事,在山下打着太和观幌子驱邪捉鬼,招摇撞骗,背地里着实落了不少银子。 黑衣汉子不屑道:“就凭你们几个能有几个臭钱?还真他娘把爷爷们当做是山贼了!告诉你,爷爷来这儿那是公干,吃的都是皇粮!” “好了,都给我住嘴,先办正事要紧!”仇戎瞪那黑衣汉子一眼。那汉子自觉失言,兀自退了回去。 此时大雨缓慢停了下来,太和观渐趋宁静,另一个黑衣汉子对三个道士说道:“爷爷没空与你们闲叙,你们可知这观里有个宝物现在何处?若是上交出来,兴许真就放了你们!” 仇戎满心鄙夷道:“我在此处做了一年“大师兄”,尚不曾见过那宝物,他们却从如何知晓?”于此根本不予理会,转向玄虚子走了去。 玄虚子此时倒在院子中央,头昏力乏,早被人用刀架住脖子合围起来。仇戎夺过一把长剑指着他眉心骂道:“牛鼻子算你命硬!快说宝物藏哪儿了,否则连你这几个徒弟一起活剐了!” 之前玄虚子早趁人不察意会给那三个弟子,暗指柏树上的鸦巢里藏有东西。此刻他闭目养神,一言不发。仇戎见玄虚子被擒,却依旧一副桀骜之态,厌恨之下磨牙凿齿。 一个道士听说要被活剐,忙用手指道:“回爷爷的话,那宝物就在…就在那树上的鸦巢里。” “胡说!你不过是个新来弟子,怎会知有宝物藏在里面?”仇戎叱道。 那道士被问住,想要说出是师父意会给自己的实情,便觑了一眼玄虚子,却见他闭上双眼一言不发,不禁心里打鼓:“我向这帮强人求饶已然背叛了师门。师父指给我藏宝所在,若这鸦巢中空无一物,师父他老人家又不承认,岂不是要惹怒这些人,到头来罪责全在我身上。若这宝物被找到,他们要灭口,我岂不是也难逃一死?这可如何是好……”他一时想不通透,又被仇戎咄咄逼问,万难之下竟胡诌说道:“师父在鸦巢里藏物是我亲眼所见,你又不是我太和观弟子,如何便知里面没有?” “放肆!怎么和爷爷回话?!”一个黑衣汉子喝道。 仇戎冲那黑衣汉子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计较。自他上次夜探静室险被玄虚子擒获,说话行事更加谨慎。他用千面易容术掩盖身份,自认无人说破就算尚未败露。方才他对性急发问原本颇有走嘴,如今又被那道士反问住顿觉心怯,索性不再多言,交由手下拷问。 恰在这时,忽听外面传来两人脚步声。这声音不急不促,却使人听得真切,仿佛由两个步履极为沉重之人发出。众人听得好生奇怪,脚步声中顿然传来一句:“阿弥陀佛!玄虚子道长武功卓绝,却未能调教好门下弟子,可惜,可叹!” “道长早年在江湖上惩奸除恶、行侠仗义,为此甚至不惜性命。今日门内却多贪生怕死之徒,当真是人心不古,世道沦亡那!”脚步声处另一声音叹道。 玄虚子听后愧怍万分,颤声应道:“两位大师言重了。贫道这些弟子都是一些寻常百姓,是贫道对不住他们……”话中不胜伤感。 “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仇戎叱问道。 “鬼鬼祟祟之人恐怕是各位施主吧?”这声音由远及近,俄见一胖一瘦两个和尚走进院门,一人手执禅杖头戴箬笠;一人背斜戒刀双脚赤足。 这两个和尚本是一路跋山涉水、栉风沐雨,却被灯笼映的脸颊通红、容光焕发,丝毫不显疲惫之态。黑夜叉和白罗刹两人观这二僧步态轻盈,脚步之声却如此沉重,已觉知他们是内功高手,一时未敢怠慢,只好静观其变。 第八章 灵隐禅僧 仇戎度此二僧此时现身必然是来坏事,心中万分不爽,提剑便要杀人,却被一个黑衣汉子按住,小声禀道:“仇大人且慢。今夜行动乃是千户大人周密安排。为避免在场有人暗通勾结,好多兄弟也仅是头回碰面。这两个和尚深夜携着武器颇为蹊跷,说不定是我们一伙也未可知呢?待小人问明来意后,大人再动手不迟。” 仇戎低声吩咐道:“也好,不过我提醒你,千户大人从未向我提过什么和尚。你若问不出个究竟,便一刀将他们宰了!” 黑衣汉子好生应道:“是。大人且先听我盘问。”转而冲二僧喝道:“哪儿来的两个野和尚,深更半夜来这里则甚?” 瘦和尚笑答道:“怎么?这地方施主们来得,贫僧缘何来不得?” 黑衣汉子微微一怔,戾声道:“我们到这里是要杀人,难道你们也是来犯杀戒的不成?” 胖和尚合掌当胸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贫僧与师弟来此却是为了救人。” 黑衣汉子按住刀把,冷言道:“仅凭你两个吃斋念经的和尚也妄想救走这个牛鼻子?岂不笑话!” 胖和尚道:“阿弥陀佛!贫僧所救之人非是他人,正是在场诸位施主。诸位施主杀孽太重,唯有放下屠刀,方能立地成佛。” “老子又不做和尚,成什么佛?你这和尚啰里啰嗦,既非来杀人,那就要被老子所杀!”黑衣汉子不等把话说尽,挥刀便向胖和尚砍去。胖和尚长叹一声:“阿弥陀佛!”竟也不躲。瘦和尚抢身过来,铮的一声用两指拑住刀刃,稍一运力,再看那刀立时折为两段。 黑衣汉子大惊,急向后退了几步,登时就要摔倒。仇戎上前一把扶稳那黑衣汉子,跟着挺剑便向瘦和尚刺去。瘦和尚故技重施,只是这次没有折断宝剑,只两指轻轻一弹,仇戎连人带剑便向一旁栽了出去。他忙展轻功以剑尖点地,一个鹞子翻身又将就直立起来。 “峨眉刺盘剑法灵迅力猛,只可惜施主手上兵器不大趁手。”瘦和尚摇头浅笑道。 仇戎剑招使空,又气又脑,骂道:“臭和尚,找死!”跟着又向他小腹猛刺,几招下去却都被瘦和尚用手指一一化解。仇戎不等招式用老,纵身而起,刷刷刷三剑连刺瘦和尚双眼。瘦和尚双足未挪半寸,只靠上身闪躲,竟无半点损伤。 “好一招喜鹊穿枝!峨眉剑法精髓如今掌握的人已不多了。贫僧有幸曾见过一位女施主使过这路招式,那真可谓是绵里藏针,凶险之至。只可惜施主是个男儿身,用起来倒显笨拙了。”瘦和尚笑语盈盈道。 仇戎见这和尚竟出言折辱自己,愈发愠怒,换了一路剑法又去攻他下盘。 “青城剑阴阳双修,施主阴气过重,阳气不足,天地精华采补尚浅,这招‘风入松林’嘛,啧啧,火候还差的远那!贫僧奉劝施主还是换回峨眉女尼剑法为妙。”瘦和尚嘿嘿笑道。 仇戎怒火攻心,使出浑身解数,卷起两道剑花,犹如电光石火般发了出去。瘦和尚非但不闪躲,反而径向剑锋迎去。蓦地他身形一幌,三步两步便又绕回仇戎身前,两脚生根,侧身击出一记势大力沉的金刚罗汉拳。仇戎连忙收剑封挡,双拳正击在剑身之上。拳剑相迎,嗡的一声,拳风犹如洪钟巨鼎,狠狠撞在仇戎身上,长剑瞬间化为一堆碎铁。仇戎从未领受过这般刚劲拳法,不由得被震飞十余步之远,顿感胸口气滞,全身奇疼,左手握着残剑颤颤巍巍,一口鲜血喷将而出。 仇戎这才意识自己与那和尚功力实在相去甚远,但他又不想因此功亏一篑,遂即对余下黑衣汉子斥责道:“怎么…你们还傻站在这里?煮熟的鸭子难道让它飞了不成,回去如何向千户大人交差?” 众黑衣汉子这才缓过神来,结帮搭伙向那两个和尚攻去。只听“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胖和尚将禅杖杵在地上,单手立掌,兀自诵起了经文。方念了几句,这些黑衣汉子便觉浑身无力、头昏眼胀。 黑夜叉与白罗刹一旁观战良久,看出此中蹊跷,皆都凝神闭息,欲联手上前对付这两个和尚。黑风使亮出寒铁匕首,白罗刹铺开砭骨索,二人刚刚摆出架势,就听暗处传音道:“你们两个且先退去!恐怕你二人联手也敌不过这两个和尚。他们便是数年前声震江湖的“灵隐禅僧”。那个柱杖和尚法号善才,是名满天下的“桂花诗僧”。另一个是他师弟性空和尚。说起来老夫也算与他们相识。”传音之声空透虚无又阴沉无比,黑白二圣使神色一凛,各自领命。众人听了只觉脊梁发麻,都不敢出头答话。 “阿弥陀佛!施主既然与贫僧素有前缘,何不现身一见?”善才曼声答道。 传音大笑道:“他日有缘自会相见。只是现下若我们两方相斗,恐怕终落得两败俱伤。如今大和尚的朋友生死掌握在老夫手上,不如这样,老夫把他交给你,你们让他留下老夫所要之物,如何?” 性空断然辞道:“佛门弟子岂容歹人作恶?!师兄,这些人大开杀戒,绝不能假纵!” 善才拦道:“阿弥陀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行恶者祸虽未至,福已远矣!师弟,为今还是以道长性命为重,咱们答应他便是。” 传音朗笑道:“好!大和尚乃至信之人,想来定不会反悔!” 黑风使向传音禀道:“宗主,方才那几个道士说宝物就藏在那鸦巢里。” 传音道:“方才的话老夫已经听到,你去一探便知。”黑风使得令纵上树梢,果然在里面找到一件黄绸包裹。继而他跃下树来,摊开让玄虚子辨认。玄虚子看后只点了点头,又闭上双眼。 仇戎见了宝物心中暗恨道:“好你个玄虚子,当真让我好找!这鸦巢正对香炉之上,平日常有人到这里焚香跪拜,烟迷之下我竟丝毫未加察觉。” 性空申饬道:“东西既已拿到,施主可要履行承诺,连同道长三位弟子一并让贫僧带走。” 传音应道:“好!老夫决不食言!” 仇戎被性空拳风震成重伤,有气无力,递了个眼色给一名黑衣汉子,那汉子立时愤愤言道:“我等浴血拼死奋战,死伤那么多弟兄才擒住这贼道,岂能说放走就放走……” 他话未说完,白罗刹神鬼不觉绕到了他身后,一把白伞顶在他后心,威胁道:“不听我家主人之言,便剜了你的狗心!”那汉子登时没了底气,余人无不胆寒。 只听那传音道:“千户张大人那里,老夫自有安排。诸位回去复命便是。” 余人只恨自己与两个大和尚和幽冥宗相比武功甚微,只好受命不复再言。仇戎纵然心有不甘,也是鸦雀无声不敢异议。 双方商议已定,性空搀过玄虚子为他松绑。善才临行辞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若能迷途知返,悬崖勒马犹未晚矣!贫僧先行一步了。”遂与性空、玄虚子以及三个道士走出了观门。 一行人走到半山腰,太和观早已是一片火光冲天。性空叹了一声“阿弥陀佛!”蓦然疑道:“大雨初晴,这火如何烧的起来?” “阿弥陀佛!”善才答道:“这世间恐怕只有红莲之火不惧水土罢!” 性空瞿然惊道:“师兄是说鬼蜮红莲?难道今夜他们幽冥五使竟来了四个?” 善才打断道:“师弟,此处非长谈之地,咱们先到山下安顿再说。” 忽而那三个道士扑通一声给玄虚子跪下,乞拜道:“师父,弟子们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没本事救得师父,又害师父丢了宝物,实在无颜再侍奉您老人家,望师父将弟子们即刻除名师门。” 玄虚子望着熊熊大火,心中无限凄凉。他让弟子们起来,弱声道:“当年为师偏居在这荒山草观,本意是不愿惹人瞩目。又怕你们争强好斗徒惹事端,所以未将本领倾囊相授。谁知事与愿违,反倒害了你们。你们猝遇强敌力求自保本是未可厚非。至于藏宝一事,也是为师暗中指引你们,你们大可无须自咎。” 两个和尚听罢均自无尽感慨,且听玄虚子又对弟子嘱道:“眼下太和观已不复存焉。为师身上还有些通行宝钞,大可抵三两黄金,你们拿去到山下寻个营生去吧!切记,今夜之事万不可再向人提起,免惹祸事上身。”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沓宝钞分与三人。 三人接了宝钞却不肯走,一个道士哭诉道:“师父,您老人家也要多多保重!这大明通行宝钞如今值不了多少银子,又难兑现,我们师兄弟此去也是前路未卜……”另两个道士也相继哭了起来。 玄虚子从腰间又解下一贯钱,道:“为师身上仅剩下这些许了,你们一并拿去用吧。” 性空劝道:“玄虚子道兄,你将这些钱分给他们,自己却作如何打算那?” 玄虚子自嘲道:“大师不必可怜贫道,贫道如今成了孤家寡人,大不了与二位大师同去化缘便是。” 三个小道士捧过铜钱,叩谢道:“师父大恩,弟子们终生不忘!”遂择了一条小路下山去了。 “阿弥陀佛!”两个和尚同时发出一声长叹。性空搀着玄虚子缓慢朝山下走去。 第九章 归隐刀客 话分两头说,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恰在太和观蒙难数月之前,常德府武陵县还发生一场祸事。虽说是“祸事”,却亦是天纵机缘,此事既要从一个渔村说起,又要从隐客逸士说起。 有道是“茅庐竹径,药井蔬畦,自减风云气。”《易》云:天地闭,贤人隐。古来文人失意时则隐,得意时则仕,其中既因个人际遇,又赖天下形势。有人是完全归隐,有人却是半仕半隐;有人隐于老泉深林,与猿鹤明月为伴;有人则安于偏乡僻壤,与外界尚通往来。后者则多在于韬光养晦以待天时。若天不遂人愿,便也可就此全身而退了。还有那以隐求仕、名隐实官者云云,不遑枚举。 至于那些江湖归隐的侠客,他们大都为了趋避冤仇,或是厌倦世间争斗,不过为“人”“情”二字所迫罢了。逸客之中更有兼具名士与豪侠者,如魏晋之交时的“竹林七贤”,其中原委则更是不可具陈了。 当下便有一位侠隐刀客,自江西一路游历而来。及至武陵境内,寻得一片清溪山泉、茂林修竹,自叹道:“我沿途访遍名山大川,无一心动。不想今日却在这偏僻一隅撞见一片竹林,教我动了归隐念头。”他因思慕“竹林七贤”之名,便就此结庐居住下来,取名“竹贤居”。整日游山打猎,饮泉抚琴,消磨度时。 一日那刀客游猎归来,瞧见一只五彩斑斓的长尾锦雉正在自己竹屋前觅食,不胜自喜道:“好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今日正想打一只野山鸡,在山上苦苦寻觅好一阵不得,眼下却有一只自己送上门来了。”随即他蹑足过去,攻其不备,挥刀向那长尾锦雉劈去。不想那只锦雉前一刻还在觅食,此刻却似提前预知一般,振翅飞出几丈之远。 刀客兀自惊诧道:“呦嗬,我堂堂大漠第一刀,当世没几人能避之,不想却被雉兄你躲了去。若不是我嘴馋,倒还真有点英雄相惜,不舍杀你了!”说话间他拾起一枚石子朝锦雉弹射出去,那锦雉一扑棱翅膀,咯咯咯叫了三声,竟而未中。石子啪的一声穿透一根翠竹,锦雉却立时没了影子。 刀客颇为恼火,施展轻功纵到高处,揉身攀附一根长竹之上眺望,见那只锦雉飞出了前面竹林,栖落在一处青石之上,因笑道:“状貌再美也不过是只原禽,料你也飞不走多远!”遂即双足向后一点,借助竹子力道飞身越出竹林,正落在那锦雉身后。 “雉兄,这下看你往哪里走?”他方要去逮,却听“咯咯咯咯……”几声,石头后面又窜出一只雌雉,曲项向天,仿佛引吭高歌一般。细看之下,这雌雉青冠朱爪,通体雪白长羽拖尾,活脱一只白凤凰光彩照人。 刀客对锦雉嘿嘿笑道:“怪不得,原来是有相好的等你。一只也是吃,两只也是吃,今天你们这对比翼鸟落我手中就认命罢!”这番话说完,那只锦雉竟不再有逃遁之意,反而雄赳赳铺开架势把雌雉护住。雌雉则在它身后长鸣不止,声音越发高亢。 刀客见此动了恻隐之心,感慨道:“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而今像你们这般有情有义的眷侣倒还真不多见了。罢了,王爷赠我这张‘飞瀑连珠’琴,我在绿竹林里空弹了好几日,不如为你们奏一曲《凤求凰》可好?” 刀客本是刀头舔血之人,却天性率真烂漫。一时兴起,便真就回竹屋取琴。待取得瑶琴归来,青石旁早已没了双雉影迹。 他既承诺为之奏一曲《凤求凰》,便决意要找到它们。“雉兄?雉嫂?咯咯咯?”他边唤边找,跨过一条溪流,穿过一片桃林,走了好一阵功夫,眼前又映入一片青翠绿竹。 “莫不是我又折回了住处?”刀客踯躅片刻即向竹林深处奔去。既而果然觑见一座绿竹屋,只不过远远望去却与自己“竹贤居”大相径庭。走近观之,屋外悬着竹匾,宛然刻着“竹仙居”三个篆字。 刀客暗自夷犹道:“我隐居竹林数日,竟不知有邻家在此,还未及登门拜访。目今我怀抱瑶琴又携刀而来,是否太过唐突?” 但他这念头只是稍现,转而忖道:“只是此间主人好生狂妄,我给自己住处起名‘竹贤居’,他这里居然叫‘竹仙居’。此人胆敢以神仙自居,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念此他全然没了顾忌,脱口向屋内询道:“敢问主人家在否?” 刀客见无人回应且屋门虚掩,便冒昧进屋探访,却撞见了方才那两只雉鸟,不禁欣喜笑道:“雉兄雉嫂,你们可叫我好找!原来你们还有居所,这竹仙居里住的‘竹仙’可是二位么?” 两只雉鸟此时似是已和刀客旧识,也不走开,在竹地板上悠然小憩起来。刀客便在一处竹椅上坐下,展开瑶琴,整了整衣袖长襟,阒然间一曲《凤求凰》从指间豪宕而出,琴音流亮,炽热缠绵。半阙曲子下来,直引得林间清风徐徐,竹叶簌簌作响。下半阙曲一出,更有虫鸟啁啾相和,神籁自韵。两只雉鸟也听得直把头颈相偎,咕咕齐鸣。一曲抚罢,余音袅袅,刀客畅怀朗笑道:“怎么样雉兄,我这把‘飞瀑连珠’堪称当世绝品吧?” 他一时遣兴陶情,诩然于竹屋信步探视起来,这才发觉这里空空荡荡,除了竹床、竹桌、竹椅再无他物,故而大声哂笑道:“这仙人居所不过尔尔!”转而又望了望双雉,却觅见雌雉身下压着一片竹简。他伸手去拾,却惹得两只雉鸟双双起身踱出了竹屋。 刀客见之似嗔还笑道:“你们这对伉俪倒是郎情妾意,方听罢我一首琴曲,既不稍事作陪也不谢我不杀之恩,反要匆匆离去,当真不讲良心!” 他眼瞧两只雉鸟头也不回出了竹屋微感落寞。继而又将目光聚焦在手中竹简,但见上面留字道:“四海美酒,或秋藏冬发,或春酝夏成。唯独老朽所酿《桃花饮》,取春雪初融之泉,采三月初开之桃,辅以野蜂初酿之蜜,毕一日之功,朝窖而暮得焉。常人饮之可驻颜益寿、养精祛秽。檐下常备此酒以飨宾朋。林间若有客人来访,可自饮之。武陵野老。” 刀客观罢沉吟道:“武陵野老?原来此间主人不过是个山野老儿,亏他敢这般大言不惭!当年我追随宁王爷,也算尝尽四海名酒,这一日酿成之酒莫说普天下没有,就算是有也断然难以入喉!”他初而冷哼几声,随后又付诸一笑,道:“嗨,我又何故与老人家计较?既有美酒相赠,我便也不追究前辈狂悖渎神之过了。” 说罢他四下去寻这《桃花饮》,果在屋檐下找到两个酒坛,其中一个已被打碎,仅坛底残余一些酒水。刀客禁不住从里面捧了一口喝,却立时又吐了出来,骂道:“呸呸呸,这算哪门子酒,分明就是雨水!山野老儿恁地诓人!” 第十章 武陵渔父 刀客自来此结庐住下,每日仅以山泉解渴。适才他瞧见坛中残酒,一时犯了馋瘾竟连看也未看便一口饮下,尝到嘴里才觉味道苦涩不堪,不由心中打鼓道:“这山野老儿教人琢磨不透,怕是别有古怪。若这酒中藏毒,我此时岂不一命呜呼了?他虽如此想法,手却不自主掀开了另一坛酒泥封,顷间一股浓醇酒香扑面而来。” “罢了罢了!我这条贱命苟活于世上无用,早死晚死还不都是一样。与其做个馋魂鬼,毋宁饮鸩三百杯!”刀客言中虽饱含凄楚,但他闻见如此美酒奇香,却再难捺住性情,托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几口下去,惟觉这酒初饮则甘之如饴;再饮则芳香清冽;三饮则醇厚无俦;其后更有说不尽的美妙。 “好酒!好酒!”刀客赞不绝口,掂了掂酒坛,已是半坛下肚。这才瞟见坛壁上刻着一首诗:仰面观虚空自度,离尘抱独更长吟。桃花美酒千杯少,竹叶清风一并斟。 “好个‘竹叶清风一并斟’!”刀客醉意微醺,酒兴大发,拖起坛子翔然一跃,身形好似云中之雁,正落在一片翠竹前面。他把酒坛暂放一旁,手指在腰间一按,铮的一声抽出随身宝刀,便在这竹林之中狂舞起来。刀风过处犹如龙吟虎啸,席卷狂风,掠起满地竹叶,直震得竹林碧涛滚滚、百鸟惊飞。 猝然银光闪动,一根长竹已被斩为三段。刀客横刀去接,中间一小段竹身正落在刀身。随即他以竹为杯,把酒倒入一饮而尽。 刀客兀自又斟满一杯,连连称奇:“妙!妙!这桃花饮微甘,青竹杯微涩,二者相融,方觉此酒神妙!”赞罢他竟稽首拜道:“多谢前辈相赐美酒!方才晚辈言语多有冒犯,望您老人家见谅。喝了前辈这坛酒,别说您老是什么‘竹仙’,就是自称元始天尊、太上道君,晚辈这回也全都信服!” 刀客半卧在地,将这一坛桃花饮喝个滴酒不剩。少顷醉意上头,方要倒头酣睡,忽听天际仿若有人发笑:“你这小子刀法颇有些气势,琴技还算娴熟,只是在饮酒上狗屁不通!照你这等喝法,再好的酒进到嘴里也是白费!” 刀客半醉半醒,蒙昧中听见有人言语,蓦然惊起,醉意全无,旋即高声问道:“谁在讲话?可是竹仙前辈么?”他连询数声却不见有人回应,恍惚间竟以为自己酒醉幻听。 此刻他再难入睡,寻思趁着天色尚早,不如去打些山珍野味,回来赠与竹仙前辈,也算报答前辈赐酒美意。想到此处,他便朝竹林外走了出去。行至半途,忽见天边升起缕缕轻烟。于是他登高远眺,但望见远方开阔处有一条大江连绵如带。江边一片桃红掩映,炊烟袅袅,好似有一处村落人家。逢此情景他立时换了心思,意想那竹仙前辈在此长居也应久食山货,难免口中乏味。若能到村中弄些江鲜回来,顺带打一坛好酒,待前辈日暮而归,与之答谢畅饮一番岂不更好。 他拿定主意,便健步如飞径向江边奔去。约莫行了十里路程,穿过一处竹桥幽径,忽见一座牌楼上写着“花溪村”三个字。 刀客心情大悦,大步进了村子。但见这村庄溪渠纵横、阡陌交织。家家门前种桃树;户户窗前晒渔网。沿岸庐舍错落分布;江上渔船去去回回。村民们往来奔走,好一幅热闹景象。时有一位草窗先生作《江乡渔乐图》道:“桃花雨歇春潮长,江中鲤鱼随水上。香蒲叶短白鹭飞,渔父乘船自来往。船头巨罾三丈余,辘轳引缏如引车。浪花触船鱼乱跃,儿女相顾争欢呼。江头卖鱼朝买谷,晚来还向江头宿。老翁不愁儿不啼,新妇船中炊欲熟。”最能道此间之乐。 且不言刀客进了村如何打听到一家酒肆吃菜饮酒。单道这花溪村,乃隶属常德府武陵县。当地人家背依江水而居,多以打鱼为业。若一年当中风调雨顺,村民们自然丰衣足食,养儿育女不在话下。但逢天灾人祸,加之朝廷征丁课税,只怕连温饱也成问题。即便如此,这里村民世居于此,民风淳朴、天性豁达,业已习惯时喜时忧的生活。 然而有一对父子生来并非武陵人士,数年前才来此处安置。这对父子覆姓东方。父亲东方明,为人谦和恭谨,颇有文学。初来时本是头裹方巾,青靴素袍,一副书生模样,望不尽满面清秀。长居于此后,因迫于生计,只得跟当地人学习撑篙、撒网、扳罾、垂钓,混迹日久,如今倒添了几分沧桑容貌。东方明看似文弱,却极能吃苦。近年来生活益宽,若遇哪家人稍有难处,更不吝自己钱财劳力,定然施以援手不忘旧恩。其子名唤子墨,虽是韶年之景却明达是非、知书懂礼,端的乖巧伶俐,深得村民怜爱。 如今这一对父子在村中极得人缘。只因听说他父子二人无亲无故,又可怜小子墨自幼丧母,村民们对他俩多有照拂。众人见东方明一表人才,年岁又不甚高,便都要给东方明说上一段如意姻缘,怎奈他始终不肯续弦,此后便鲜有人问津了。 这一年东方明渔获颇丰,所得江鲜常能卖个好价。这些薄利除了平日换些米酒,余下竟也能给儿子置办些笔墨纸砚,供他念书识字。 清明这日春江水暖,岸边柳树抽芽桃树飞花。江上风平浪静,景色极美。东方明收拾好长篙、渔网,正欲携小子墨泛舟其上。舟未入水,却听远处有人脆声道:“子墨哥哥,等等我!” 东方明循声望去,一个垂髫女童迎面跑来,稚嫩脸庞露着无邪般笑容。东方明一把抱起那女童,蔼然说道:“原来是果儿,怎么?也要随叔叔去江上打鱼吗?” 女童欢喜不得了,连连点头:“嗯!反正我要和东方哥哥在一起!” “这丫头跑那么快,越发不顾年老不中用的爷爷了。”话音来自紧随其后的一个蹒跚老者。那老者腿脚不便,走得却很急,生怕跟丢自己孙女儿。 东方明盯着老者脚上半湿草鞋,忧心道:“崔九叔,您怎么也到江边来了?不怕一双寒腿再染了湿气么?” “不妨事…不妨事,老拙本想到东方先生家中请先生帮忙代写…代写一封书信,谁知半路却听人说先生要出船,便赶了过来。”崔九喘着粗气道。 “九爷爷您别急,慢些说。”小子墨搀过崔九道。 “这孩子真是越发出息了。”崔九抚着小子墨的头赞道。 东方明心有不解,问道:“在下与九叔您相识多年,只晓得您也是个孤苦的人,从未听您提起远方尚有亲熟,也未曾见您寄过什么书信,今日找在下代写书信却是为了哪般?” 崔九接过话道:“唉!不瞒先生,这封书信不是寄给人的。” “不寄给人?”东方明诧异问道。 崔九释道:“这信不是寄给阳间活人的……” 第十一章 难诉衷情 东方明满面惊疑,两个孩子也听得凝神。崔九只怕吓到两个幼童,不好再卖关子,沉吟道:“这信是寄给我那过世老婆子的。” 清明凭吊故人寄托相思,东方明这才弄明白,原来崔九是要把信烧给已故的发妻。他不禁感同身受,联想自己又何尝不是有一肚子话要说与离世妻子。情之所至,眼中竟涵了一汪热泪。 “东方叔叔,你眼睛怎么红了?”果儿偎在他怀中道。 东方明自知失态,忙用袖口拭干泪珠,作笑道:“不碍得,叔叔经不住花粉迷眼,每逢春暖都要犯一阵眼疾。” 小子墨自知爹爹哪有什么眼疾?只是这其中的苦楚他也能体悟几分。每逢清明,村里人上坟扫墓祭奠宗祖,唯独他和爹爹从不拜祭,更不向旁人提及宗脉传承。自明事以来,但凡他问到母亲,爹爹总是当面敷衍搪塞,背地里却涕下沾襟,总之从不实言。小子墨纵有千般委屈、万般苦楚,也仅能哭闹一番罢了。如今他又长大不少,更能体会到爹爹百般不易,故而每见爹爹落泪,他便不再哭闹,反倒乖觉不少。 崔九凝望孙女儿叹道:“唉!我如今年岁大了,手中的活计也挣不动了,没几年好光景喽!果儿爹娘早亡,后来我那老婆子也去了,真不知我这身子骨还能否见到果儿她嫁人。今年我特意请了城中纸匠,糊了些京宵花银烧给我那老婆子,也烦请先生代笔书信一封一并烧了,教她保佑果儿早些个长大才好……” 江边春色固然晴美,清明时节却教人黯然神伤。这崔九说着说着竟声泪俱下呜咽起来。那果儿虽幼,竟似颇懂爷爷伤心处,忽然哇哇大哭道:“果儿不要爷爷死,不要爷爷死!” 东方明只怪是自己失态,才致这一老一小痛哭流涕,忙放下果儿回崔九身旁,好生慰道:“九叔,您可千万别轻贱了自己,花溪村一半人家的渔船还得靠您老去艌呢,不然谁敢入江行船?” 小子墨也劝果儿道:“好妹妹别哭了,九爷爷厚德载福,定然长命百岁!待我和爹爹从江上打鱼回来,让九爷爷给咱们做红烧鲫鱼好不好?” 果儿毕竟稚气未脱,一听说有鱼吃,立马破涕为笑:“我也要和子墨哥哥一起去!” 东方明忙缓和道:“想来九叔就是好命厚福,我今日正巧带了纸墨在船上,本想用来到江上临摹几篇古风,谁曾想刚好被九叔用到。” 崔九笑了笑却话锋一转,道:“听说方今朝廷大兴文狱,像先生这样吟诗作赋的儒士便少了,敢为百姓上书言事的谏官也少了。东方先生无意功名也好,喜欢笔墨诗文也罢,只是倘若笔下不慎,被人当作与罪臣之言暗合,怕是要遭受无辜牵连。虽说咱们花溪村地处偏远,但当今圣上耳通目广,望先生还是少存些笔墨为好。” 崔九提到“朝廷”二字正戳了东方明痛处。他心头一紧,暗道:偏远渔父尚知忧心国事,那些个装聋作哑、只求自保的朝堂大员何以为臣?念此他苦笑答道:“皇上禁天下儒生之言,与在下这个不求闻达之人怕是扯不上干系。但只要崔九叔有事嘱托,便是与在下有莫大关联,在下一定当成己事来办!” 崔九听罢,颇难为情道:“如今文人是少了许多,可这纸墨却没贱价。老拙一时心思,倒教先生破费了……” 东方明慨然道:“贱市之物,九叔何必介怀?不过尽是些高头竹纸、草笔残墨,值不得几个钱。”说罢从船上取出备好的笔墨纸砚和一张青竹小桌。 崔九喟道:“人分四等,士农工商。不论士人还是渔民,各有各自难处。从前咱们花溪村天高皇帝远,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前年却冒出个河伯所索要渔课。唉,这百姓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东方明轻叹一声并未接话,只在桌上徐徐展开文房四宝,道:“九叔,怎么写,您吩咐罢!” 崔九顿了片刻,把心中积郁娓娓道来,东方明遵其意思口吻,洋洋洒洒写了好一长篇。待字迹风干,崔九谢过正欲告别,果儿却吵闹非要留下。崔九视果儿为命根,岂容她有一丝风险。东方明也自知江上艰险,自己断难照看好两个孩子。 二人一番哄劝,怎奈果儿就是不听。终是小子墨良言堪用:“果儿妹妹,你不和九爷爷回去生火烧饭,我与爹爹回来岂不是要先饿肚子了?”果儿果然最听小子墨劝,立时应了下来,跑在崔九前面一路蹦跳着回了。 送走崔九,东方明收拾好东西,却觉心中一阵酸涩,叹道:“这崔九叔纵是一介贫苦渔父,却是个真性情之人。只可怜他家中仅剩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唉,怎么这世上一等一的好人都要如此命途不济呢!”他眺望二人背影,止不住摇头兴叹。 “爹爹何故又在叹气?”小子墨关切道。东方明眼瞅儿子一片纯真稍感宽慰,道:“爹爹不叹气了,咱们莫辜负眼前这大好光景。”言罢二人向船头走去。忽听又有人喊道:“先生拿了酒饭再走不迟。” 父子二人回头看时,却是一个丰腴村妇,怀揣一个青布包袱,腰上拴着一个大酒葫芦,朝他们急奔过来。那村妇约莫三十多岁,面如春花,几步奔上船,把酒葫芦解开递与小子墨,又把青布包袱在东方明面前摊开,说道:“俺这里有两张大饼,半斤牛肉,还有一葫芦老酒,你每拿去江上用吧!” 东方明微有尴尬,施礼揖道:“多谢大嫂美意……” 那村妇心直口快,皱眉嗔道:“休再叫俺大嫂,俺每年龄相仿又是旧识,唤俺屏娘便是!”旋即她展颜笑道:“这大饼才出锅,还滚烫着咧,带去江上最佳。这酒是今日新开坛的老酒,味道香极了,你且尝尝。”说完便把酒葫芦打开,凑到东方明嘴前。 东方明脸光泛红,辞谢道:“大嫂一番心意,我父子心中领受了,只是…”他话未说完,就被屏娘打断:“只是什么?怕村里人瞧见说闲话,是也不是?行得正不怕影子歪,管他别人什么想法!” 东方明赧然生惭道:“小弟并非这个意思……” “俺本是北人,先生也是数年前投奔此处。俺亡了夫君,先生没了夫人,俺每可算同病相怜,也应是言语相合,与俺讲话何必要学酸丁腐儒一般吞吞吐吐?”屏娘嗔怪道。 东方明俯首拜道:“大嫂待我父子恩重如山,若无大嫂当年帮扶,只恐我父子今日尚不知沦落何处。大恩不言谢,小弟当至死铭记于心!” 屏娘扶起东方明,双颊绯红,道:“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 东方明道:“其实大嫂之心我岂非不知?只是……”说到这当口儿,那屏娘早已低头害臊不能言语。 二人正当尴尬难言、欲说还休之际,小子墨兴冲冲道:“婶娘做的大饼,墨儿最爱吃了!” 东方明忙接话道:“既如此,这吃食我们留下,待小弟从江上回来,再去嫂嫂酒肆道谢。” “这便是了。墨儿既爱吃,俺便回去再备些酒菜,回头给你每解馋。”屏娘羞的面红耳赤,转身便走远了。 如此恩情,何以相报?东方明默然伫立,却难抑心潮翻涌。少时他见艳阳正悬,已到了晌午时分。自忖若再思忆下去,只怕又要勾起伤心旧事,辜负了良辰美景,便立稳渔船,奋力一撑船篙,远离江岸向中流驶去。 第十二章 水龙天象 江上往来者甚多,水流虽不湍急,却微有冰凉。东方明自江边居住几年下来,练就一身极佳水性。他命儿子船头坐稳,自己却脱下衣衫,到中流拍水遨游。泳罢跃身上来,直呼爽快。随后他挑了处僻静所在,洒下渔网,支上鱼竿。 东方明虽着粗布草鞋,浑身却散逸着书生之气。他眺望金光粼粼的水面,一面畅饮美酒,一面高声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好酒!好山!好水!好地方!”不觉诗兴渐浓,便考问儿子诗词,道:“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小子墨脱口对道。东方明又连出几首诗上句,小子墨皆都一一对答如流。 父子二人嬉戏正酣,东方明见春江山色大好,儿子乖巧伶俐,不由念起昔人故景,转而触景伤怀,一时情起便予小子墨啁下几口酒。良晌他二人将酒葫芦全部喝干,醉意上头,竟双双倒在船头酣睡起来。 待到东方明清醒,早不见了江上点点轻帆,渔船业已漂泊至一处陌生水域,周遭景色亦是前所未见。他低头观望,发现清湛的江水此时非但浑浊不堪,更似有一道道漩涡自江底抬升。 东方明神志正游离间,忽见前方天际黑云压境风雨欲来。天幕仿佛割裂一般昏晓分明。这头乾坤朗朗,便如佳妙仙境;那头天地昏昏,犹似阴深魔府。他暗觉情势不妙,早有万分悔意:“东方明,你当真该死!光顾馋酒,险些误了性命!” 东方明一边唤醒酣睡的儿子,一边拼命将船划向江岸。“爹爹,这是怎么了?天为何这般昏暗?”小子墨一觉醒来即被惊住,不由失声问道。 “墨儿莫怕。天要变了,咱们这就回去。”东方明想起崔九曾向自己讲到,传说百年前这里江水也曾变得浑浊,其后三年,花溪村瘟疫一年,绝鱼两年,洪涝三年。这小小渔村几乎因此绝迹。他不敢再多想,唯有拼尽力气行船。江面却好似越行越宽,始终无法抵岸。 不一时天色便全暗了下来。说来古怪,就在这时江上突然兴起大风,掀起狂涛怒浪。打数十丈远的水面上兀的卷起一道水柱,那水柱旋转极快,越卷越大,越卷越高,直至飞入云端。 “爹爹,我怕!”小子墨一头扎进父亲怀中。 “墨儿别怕,有爹爹在定然无事。”东方明虽能安慰儿子,却早已动心怵目。小子墨此刻更不敢抬眼,只紧紧搂抱父亲,将身子蜷作一团。 巨大的水柱宛若一条入天水龙,于惊涛骇浪中奔腾咆哮,震天骇地。一条“水龙”本已惊为天象,岂知在不远处水面,轰隆两声巨响,乍然又窜出两条,翻江倒海般旋绕合进,顶端虬曲交缠,合而为一并入苍穹。黑云之上霎时雷鸣电射,哗啦啦落下暴雨如洪。 这等奇观异象若有幸在江岸观望,倒不失人生奇遇。然而一条“水龙”即刻就要吞噬东方明的渔船,他方把儿子搂入怀抱,“水龙”便将他父子连同渔船一并掀翻掳走。渔船在半空中被撕扯粉碎,淹没于阵阵光雷之中…… 花溪村内,暴风雨亦骤然而至,却经一夜放晴。一早村民聚在街市纷纷议论昨日那场灾祸。“你们可知昨天那场大雨冲走了江头老于家的茅屋。全家五口命丧黄泉,至今也未见到尸首,真个凄惨可怜!”一人冲大伙言道。 “人死了确是不假,可他家却并非是被大水冲垮。”一个邋遢汉子危言驳道,“你们可曾见了昨日江山的龙吊水?于老头前几日捕到一条大鱼,当即回家吃了。谁曾想那大鱼竟是龙宫太孙,他家因此迁怒了龙王老爷,便被虾兵蟹将掳走了去。”邋遢汉子神秘兮兮续道。 “你这懒汉恁的瞎诌,于伯一家那都是行善积德之人。那年战事吃紧,村里壮丁都被征走,便一下闹了饥荒。若不是他赏你口饭吃,你现今还能站在这里满口胡柴?”一人满脸鄙夷道。众人七嘴八舌,个个眉飞色舞。 村民们聚聊正在兴头,兀的打东边奔来一个村妇,见了人群便冲将进来,气喘吁吁问道:“哪位邻里见了东方先生?”旁人一看,却是村西酒肆老板娘李氏。 一个毛头个子噗嗤笑道:“我当是谁这么猴急,原来是屏娘跑来寻夫了!”。 话说这李氏,小字翠屏,山东临清人士。似她这种生意中人,自然要与人招呼周全。再又她性质豪爽,号为人打抱不平,村中小一辈多敬她一声“屏娘”。 你道这屏娘如何做了村中酒肆的老板娘?原来她在山东本稍有些家资,数年前重身随丈夫自北方落难,生下个儿子便在这花溪村落脚生根,置下一间陋旧茅屋开起酒务儿,自此起居经营全在这一处。此地虽处僻远却邻接江水,偶有客商来往歇经此地,因此酒肆生意尚能够勉强维持。便在那时,他夫妻二人见东方明怀抱婴儿流离至此,念他同为天涯沦落,即不吝慷慨相助,令他父子得以安居下来。 这屏娘素日只管经营店铺,丈夫则到江里捕鱼换米。一家三口本已过上心安日子,不曾想前些年官府衙门派人加收渔课酒税,丈夫焦虑之下偏偏患上咳血。期间李翠屏虽访遍附近医士,怎奈丈夫却久病难愈,匆匆离了人世。小儿子本就不服南方水土,又似因思父过度,患上肺痨夭折了,仅剩她孤苦一身。自那以后屏娘雇了个坡足酒保将就生计。 饶是屏娘孤身窘迫如此,却还不忘周济东方明父子。她年纪虽大上东方明几岁,但鳏夫寡妇久相会面,难免惹得一二好事之徒非议。好在东方明一向襟怀坦荡,对恩嫂礼数周全,又与乡人为善。村民毕竟大数质朴仁厚,这一流言也就难成气候了。 闲言少叙,却说当下屏娘寻不见东方明父子本就心里焦躁,眼前又被这个毛头小子在这里蛮缠,惹得她恼羞成怒,便抬腿一脚踢向他命门。那毛头小子“嗳呀”一声惨叫捂住胯裆,倒地叫苦一阵,便急身逃了去。 众人看得捧腹,人群外却有一个老渔夫闻听有人正谈论东方明,挤进身子说道:“昨日我还见东方先生在江上行船,本来我摇船远远跟在他后面,还未及搭上话,江上就变天了。待我回到岸上却再没见他人影。” “莫不是也教龙王掳去了?”邋遢汉子幽幽说道。 “你这逸夫懒汉骗口张舌,休再胡言妄语!东方先生平日和善得很,龙王爷又怎会同他过不去?”一个中年汉子斥责道。 “这可难说。咱们花溪村家家行船,日日捕鱼。谁知哪一次会捕到虾兵蟹将,还是龙子龙孙?况且我听说他今年收成也不在少……”没等这邋遢汉子把话说完,老渔夫蓦地瞥见屏娘脸色煞甚难看,忙向议论之人挤眉弄眼道:“这东方先生贪酒,说不定此刻正坐在某处喝酒也未可知呢!” 众人见屏娘两眼呆滞,又觑见那老渔夫连递眼色,当下各自心领神会散了。 第十三章 桃源仙翁 花溪村外不知何处,彤云密布,风潇雨晦。一条大河奔流不绝,宛宛转转,昏昏浩浩。河滩上散落着许多木板,还横七竖八倒着十几个人,尽皆衣衫残破,浑身淤肿。这些人除却高矮胖瘦,其余诸如年龄老幼、性别男女早已分辨不出。 半晌一个双腿浸没水中、上身伏在岸头之人徐徐苏醒。他拼尽气力才翻过身来,怀中竟现出一个半大孩童。此人正是东方明,那半大孩童则是他的儿子小子墨。 东方明久昏初醒,只觉口干舌燥双目眩晕,全身酸胀无力。他见儿子不省人事,忙去以手试他鼻息,直至发觉他呼吸均匀,这才心中稍定。既而他匍行来到河边饮了几口水,却被河水中一股硫黄味呛到,又恶心的吐了几口。饶是如此,这河水下肚却解了他烧心之渴,使他恢复不少精气。 又过一阵,东方明渐能直起身子,便去查验另几人伤情,却不想这些人竟无一生还,东方明惊慄之余更且悲从中来,禁不住一行热泪凄然而下。 此刻风雨未止,天地愈发浑噩。东方明固然痛心疾首,却不得不作打算。他自思先找个地方为儿子医治调养,再折回将这些罹难之人好生安葬。于是便背起小子墨缘着河岸奔下游而去。踉踉跄跄行了半个时辰,却不见一户人家,恍恍惚惚又行了不知几时,着实难再撑持,眼前发黑又昏倒在地。 待东方明转醒过来,顿觉天朗气清,眼中所见较之早前则是另一番景象:远山如黛,雾涌云蒸,龙翔凤翥;近水欲迷,浮岚暖翠,鹭飞鱼跃;芳草鲜美,桃红纷飞,蜂蝶如聚。 东方明看的痴了,迷蒙中忽听得耳内传来一个声音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朽访遍访天下奇山幽谷一十四载,参透阴阳八卦七十二变化,破解重重机关迷阵,方寻见这片隐世净土。两位后辈却因祸得福,驭水乘风来此仙境,不得不说是缘深福厚啊!”那声音厚重无比,浑自天成,犹如天外飘来一般。 东方明听这话音虽像是来自一位老者,却气度不凡,绝不似凡人所语,心下疑道:“这与我说话之人不知是人是鬼?莫非我已不在人世?”东方明亦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但他恍然间遇到诸多光怪陆离之事,也难从古籍经典中寻得一知半解,不由得也要联想到鬼功神力。 他极目望去,却见远方天地交界有一道白光距自己愈来愈近,俄而那白光化作一个飘忽的身影翩然而来,步履间犹如乘云跨风、太虚飞升。行至近处才见是一位银袍素履的老翁,手持白玉浮尘,雪发轻束散落肩头,身后还随着一名小童。 只因那老翁一身银素太过耀眼,东方明谛视之下,竟也看不清其神貌。只觉他眉间恍如聚天地之气,胸中仿若藏乾坤之机,着实一幅仙风道骨的上仙模样。再看那小童,面如璞玉肤若凝脂,虽是髫年孩童的颜容,却盘了一头乌黑双丫髻,犹绾双螺近额,端的楚楚动人,隽秀绝俗。 东方明恍从阴曹地府又逢琅嬛仙境,一时竟不知所措。正夷由间,那老翁携小童已到了跟前。东方明忙起身施礼,毕恭毕敬道:“敢问上仙尊号?小子如今是在何处?” 那白袍老翁仙然一笑,道:“老朽不过凡间一个避世之人尔,一不能助天下苍生渡厄,二不能教亡故之人重生,虽一时兴起自号‘桃源仙翁’,亦不过予以消遣浮生罢了,这‘上仙’二字委实当不得。至于此地……不妨就称它‘桃源仙境’吧!” 东方明听那老翁自称‘桃源仙翁’,又观其音容笑貌、行为举止确非凡夫俗子所比,当下丝毫不敢怠慢。蓦地他抱起儿子,跪到桃源仙翁跟前,拜求道:“小子东方明,在仙翁面前多有失敬。小子鲁莽,见仙翁萧然尘外定乃世外仙人。小儿东方子墨至今昏迷未醒,还请仙翁设法救他性命,小子今生来世定当衔环结草以报鸿恩!” “此事不难,先请起来说话。”桃源仙翁淡然道 未等东方明再拜答谢,桃源仙翁浮尘一挥,小子墨竟轻飘飘悬垂于半空。桃源仙翁伸出小指轻搭在他寸口,转而又向他神门探去,口中念道:“奇哉!”东方明欲张口询问却被那小童嘘声制住,只好侧立静候。 少间桃源仙翁浮沉轻落,将小子墨缓缓置于草甸,对东方明言道:“这孩子有惊脉之象,乃足少阳经经气厥逆所致,吃我一粒归心丸便可无碍。你伤神过度,忧虑成疾,也吃上一粒吧!”说罢那小童从手中拿出两粒粉色药丸,一粒让东方明自行吞服,又用树叶舀了溪水把另一粒送入小子墨腹中。 东方明再三叩谢,仙翁却道:“区区之劳,不足为念。只是老朽尚有一事问你。” 东方明恭谨说道:“请仙翁示下。” 桃源仙翁问道:“老朽看你谦恭有礼颇有君子风度,可曾读过什么书?” 东方明轻叹道:“小子自幼苦读诗书,粗通文墨,对经史子集略知一二。原本立志考取功名以报效国家,怎奈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今却只沦为一介渔夫……” 桃源仙翁又问道:“你前半生读书既是为了社稷,后半生捕鱼却要为了生计,可是家中逢遭什么变故?” 东方明突遇水龙之祸,致使儿子昏迷,加之目睹河滩上百姓横尸。这些情由早已令他血气翻涌心如刀割。但他一来性格隐忍,二来不好在仙翁前失礼,只有强压悲痛,兀自消受。如今见那仙翁通晓人情,善察世事,又经他如此一问,再也难抑心中情感,登时泪眼模糊,哭拜道:“仙翁垂问敢不实言……小子一家几年前确遭一场前无古人之祸……” 仙翁躬身将他扶起,道:“快快起来说话。” 东方明缓缓起身,颤声说道:“小子本不姓东方,为躲人追杀才将姓氏改为复姓,本名叫作方中懿。先严方希直曾是建文帝师,官至文学博士,只因……” 那仙翁听他说到一半,浑不似先前泰然,惊道:“原来竟是故人之后!” 东方明听后又惊又喜,请道:“难道仙翁认识先严?!” 桃源仙翁顿了顿,叹道:“天下至儒,读书种子,谁人不识?当年令先尊于街市成仁取义,视死如归,舌断骨碎犹不屈节,至死尊故主为帝。其忠烈如此,沿街百姓心中无不为之扼腕悲恸。令先尊口中那首绝命辞老朽犹然在耳:天降离乱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十族尽诛,古今只此一人,何其惨烈!即便时隔多年,老朽也仿佛能听见那上千冤魂的悲号之声!” 那桃源仙翁言辞慷慨,声音浑厚,一首绝命辞更被他吟咏的荡气回肠。东方明听得声泪俱下,嚎啕痛哭道:“只恨我当时未能与家人共赴黄泉,此刻却苟活于世间,有何面目去见我方家列祖列宗?!” 桃源仙翁道:“若你当日赴死,方家一脉恐怕早已无后了。” 东方明呜咽道:“仙翁既知我家中千古奇冤,可有办法助我?!” 那仙翁喟然叹道:“天下易主,时势不可逆造也!” 第十四章 归心似箭 东方明听后万分落寞,随之不再哽咽,竟而发狂笑道:“哈哈哈哈!看来我方家命该如此,就连如此神通的仙翁也是没法奈何……” 桃源仙翁劝道:“老朽与令先尊也算有一面之缘,如今朝廷到处缉拿你父子二人,不如留在老朽这桃源仙境里安度余生如何?只是你们一旦在这里住下,就万不能再步尘世。” 东方明仰头叹道:“大仇不报,生何以宁,死何以安!” 桃源仙翁见他如此,颇感失落道:“如今天下已为你方家最大的仇人朱棣所有。朱棣早年做燕王时便已经身负绝技,其部下多有江湖高手。如今他做了皇帝,大内深宫防备严密,更兼锦衣卫掌执侍驾,你一介渔夫微如蝼蚁,如之奈何?” 东方明慨然道:“吾皇生死未卜,国不可一日无君。若那逆贼治国有方造福万民,我方中懿可以暂且不报灭族大仇,大不了做个方家罪人,不过留个骂名而已。倘若他是个无道昏君,我就算碎身糜躯、肝脑涂地也定要为国除贼!还有那锦衣卫千户张安,建文三年时,那逆贼的两个儿子朱高炽和朱高煦争夺世子位,先严借机于叛军中施离间之计,命张安递假书信,不料反被那厮背叛告发。后来他又暗中搜集先帝忠臣的眷属名录,用以暗杀胁迫。朱棣篡位后,张安罗织罪名,戕害忠良义士。我方家老小及先严八百门生的名录,就是被这狗贼密告。此贼不除,天人公愤!”说到此处,东方明发指眦裂,直恨得磨牙凿齿。 “唉!”东方明一声长叹,接着说道:“只盼我儿将来寻访吾皇下落,助吾皇荡清四海,铲除奸佞。崎路虽长,吾亦能安矣!”东方明言语激昂,似把平生之志全部寄托于儿子。 桃源仙翁淡然问道:“倘若朱棣皇帝的位子坐稳了,且又能富国安民,而朱允炆他日再起争夺皇位,你又如何打算?” 东方明冷笑一声:“若真有那日,我当携小儿共辅吾皇讨伐逆贼!” 桃源仙翁说道:“一姓之争,置万姓于水火,彼苍生何辜?” 东方明听了这话心中一怔,顿时语塞难言。 桃源仙翁叹道:“世人皆求长生无期,实则人生难逾百年。百年之中十有八九却为人棋子,为名利所挟,为情恼所困,为生死所惑,岂不痛哉?” 东方明心中暗叹:“此真仙家之言!”,嘴中却说道:“仙翁之言诚为高见,令小子如醍醐灌顶,获益匪浅。但小子自幼习孔孟之道,与先严累受国恩,何敢弃忠义而慕逍遥?” 桃源仙翁道:“你既不愿留在此处,老朽也不勉强,只是此地虽善,若知之者甚多则亦将不复存矣,望你离开后莫再向旁人提及。” 东方明听仙翁如此一说,怕方才言语多有冒犯,忙回道:“小子谨遵教诲。请仙翁宽心,东方明今生注定已是罹祸之身,怎敢再殃及一方净土?” 桃源仙翁用浮尘指着东方子墨,沉吟道:“这孩子骨骼经络异于常人,于武学上有未易之才,不知今后你可有意令他习武强身。” 东方明道:“小子不敢相瞒,先严与小儿取名子墨,便是望他将来笔墨文章,于江山社稷有所作为。我方家几代尊儒,从未有武官者,小子实在不愿见他因武废文。” 桃源仙翁道:“如此便可惜了。”转身又对童子说道:“龙儿,去把一半桃花玲珑佩送给那孩子。”那童子谨遵仙翁之命,解下半块玉佩给小子墨系在腰上。 恰在此时,小子墨已经醒来,两眼圆溜溜正盯着桃源仙翁和那童子,问道:“爹爹,这位爷爷和小姐姐是何人?” 东方明见儿子苏醒终于安心,更觉适才在仙翁面前失仪,扶起儿子拜道:“墨儿,这是咱们的救命恩人,还不赶快磕头。” “多谢爷爷姐姐相救之恩,墨儿来日定会报答。”东方子墨连磕了三个响头。 桃源仙翁见小子墨,甚感喜爱,开怀笑道:“好孩子,这三个响头便算是礼数,爷爷收下了。桃花玲珑佩非同小可,今日赠与你为信物,若他日缘至,可凭此佩相会一见。”又为东方明指引道:“你们若要离开,须顺着那道溪水,找到一处溶洞,进洞后乘一小舟驶出暗河,便可出去了。”说罢领着童子转身便走,头也不回的嘱道:“记住,万不可再对人说起这里!”等东方明父子拜别起身,那桃源仙翁和童子早已没了踪迹。 却说东方明父子按照仙翁指引缘溪而行,走入一片桃花之中。只见这林中的桃花婉盈华茂,其色不浓不淡,半素半酡,红粉娇羞;其姿如思如望,或动或止,顾盼生情;其态似笑似嗔,欲吐还休,玉颜柔媚;密如无干,繁若无枝,丰葺若朝霞,窈窕似美人。下有清澄之溪滋泽,水气氤氲;上有五彩之蝶撷英,芬芳馥郁。疾风至时,花雨纷落,直教人看得心醉神迷。 胜景虽妙,东方明父子二人却未敢稍作停留。过不多时,只听哗啦啦的流水声越发清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处水帘洞府,桃林中那道溪水正不断从洞口流入。洞口外泊着一艘梭形小船,刚好能容下一二人乘坐,那小船内放着火石和松油火把。 东方明点燃火把,方在思忖犹豫,却听儿子问道:“爹爹,咱们很快就能到家了么?” “墨儿,方才那位爷爷确是这样说的,从这山洞的另一端出去,应该就能到家了。”东方明虽如此向儿子解释,但望着眼前黑漆漆的洞口,心中却一点底也没有。他解下缆绳,鼓足勇气与儿子乘船驶入了洞口。 这桃林中的溪水果然是山洞的一条暗河支流,东方明父子顺着这条暗河而下,火光莹莹,只见溶洞内又是一番瑰奇景色:洞中岩石怪奇,石柱林立。一根根形如石笋,状若熔蜡,尖挺似玉剑,蜷曲像云絮。有些石柱从洞顶延展下来,好似珠水欲滴,又仿佛凝水成冰。岩壁上多生石花,大小各异,形态万千:或石枝横生,光滑如玉,仿佛玉树琼脂一般;或化成一道石瀑布,火光辉映下,熠熠若生。 东方明父子又是大开眼界,却不耽搁半会儿。一是怕误了离开桃源仙境的行程,二是这暗河水流实在太急,若要停下小船也绝无可能。 良久之后,河流更急。小船晃晃悠悠、曲曲折折的飞快前行。东方明父子二人经历了前日被水龙卷走一劫,如今却仿佛更加害怕。小子墨不自主的又抱住了爹爹。 父子二人正相拥之际,暗河已到了尽头。眼前只有一潭黑水,水中有一道巨大的漩涡正急速旋转。此时若想跳下木船却已经来不及了,东方明抱紧儿子,连同木船一下子掉进了漩涡之中…… 待东方明再次睁开眼,却已经躺在了自家的木板床上。 第十五章 如梦初醒 东方明再次睁眼已躺在了自家藤床上。床首一个头戴三角巾,髭须花白的郎中正为自己针灸。萍娘和崔九则围在一旁看候,窗外偶有孩子嬉闹之声。他这时才恢复神志,猛然想起儿子便连叫了两声“墨儿”。 萍娘见东方明开口说话,抢着道:“你且宽心躺着,俺让他正在院里哄着碧儿,过会儿便来见你!”东方明听了这话渐渐定下心神,待欲问个详尽,却又被萍娘插话道:“瞧你这幅身骨,倒还不如自己儿子!亏了那位恩公把你每送回来,不然便再也尝不到这人间美味了!”说到这当口儿,萍娘回身端了一碗热食,当时便要喂他吃下。原来这“人间美味”竟是一大碗混沌鸡汤。 东方明岂敢越礼,忙用双手接过,兀自呷了几口汤汁。萍娘笑道:“味道怎样?这鸡是刚杀的,墨儿方才尝了一碗直夸香哩!” 东方明却怎好与李氏人前细答,只囫囵喝光了碗里的,支吾应付了几句。萍娘接过空碗仍有话待说,东方明便有心先与郎中申谢。那郎中摆了摆手,继续为他针灸,口里只道了一句:“治病扶伤乃医者本职当然,不必客气。”便再无话。 东方明忆起昨日种种,便向崔九询道:“九叔,在下记得昨日与犬子在行船途中遇上好大风浪,差点丢了性命……不知此刻如何却安卧在家中?” 崔九因道:“说来先生真个命大!你们行船那日,江上兴起三条水龙,翻江倒海一般,那阵势可真是百年难遇,全村都跟着下了一夜大雨,有几户人家也不幸遭了难。李氏因未见着你们父子便唤我同去寻找,哪知找了大半日也没有你俩影子。后来有个艄公将你们送来,说你们迷了方向又染了寒症病倒在自己家中,奈何他家附近没有医士,只好将你们先送回家里。李氏见你们昏睡不醒,哭的像个泪人儿,恰好被这位游方的蔡医士撞见,便将你父子二人抬回家中诊治。 东方明得知郎中姓氏,又想到自己牵累了崔李二人,便要起身一一叩谢,却几乎被三人同时制住。蔡郎中敛眉说道:“你身上灸了针,暂不要动!”崔九也劝道:“咱们这般亲近,何必拘礼。” 东方明这才躺了回去,只是他心中不明,便请二人道:“不知救我那位恩公可是位白发老翁?” 萍娘纳罕道:“怎么会?那可是位青年汉子!” 东方明忙又问:“那人身旁可还携着一个童子么?” 萍娘道:“只他一人。”东方明微微失落,喃喃道:“这便怪了……”萍娘见他如此,怨道:“你这人忒也心急!俺每都知你有恩必报,可也不急于一时,当下养好身子才是最紧要事!” 东方明却又问:“不知那位恩公姓甚名谁?家住何地?我也好去拜谢则个。” 崔九接话道:“都怪老拙糊涂了,忘了请教恩人大名……”萍娘也颇自责道:“那人话不甚多,送回你每转身便撑船走了。俺本打算留他到酒肆饮上几杯,怎奈一时担心墨儿竟也疏漏了,真个该打!” 三人正说时,却听蔡郎中咳了一声,道:“好了,我去开个方子,准备去铺里抓药吧!”边说边把最后一根毫针在东方明中府穴捻了几下,遂起针收回布袋。 少时蔡郎中将药方拟好递与崔九,嘱道:“无甚大碍,只是身子虚寒些。按这方子抓药,调理三日即可痊愈。”崔九不识字,接过药方也不贪看,只一心听着蔡郎中说话。萍娘因问:“蔡医士,不知俺的墨儿可还用服些汤剂?” 蔡郎中捋了捋须,道:“不必了。那孩子本就先天之精充沛,元气畅通三焦。更似有一股精妙真气内化,二者相融流于全身,内而五脏六腑,外而肌肤腠理。故此风邪难侵,疾病不萦,实属难得。”崔李二人不懂医理,只听个大概,得知二人都相安无事便皆大欢喜。 蔡郎中收拾好行囊即欲辞行。东方明见了再三称谢道:“老先生妙手仁心,请恕在下失礼不能远送。”蔡郎中临别揖道:“阁下且请珍重,你我相会有日!” 萍娘去送,掏了几钱银子予他。蔡郎中接过,言道:“请回罢。”李氏再次谢过才又回到屋里。 屋内只剩崔李二人,东方明面对二位恩人,愧怍道:“九叔与大嫂对我父子恩同再造,在下实在亏欠二位太多……”言而未尽,只听萍娘轻嗔道:“咱每亲如一家,何必又说两家的话?你总这般客套,可是瞧不起俺妇道人家?”几句话说的东方明不知如何作答。 萍娘因见东方明言语渐稀,似还在得疾恍惚之中,便将药方从崔九手中要来,道:“九叔,你老腿脚不便又要看顾碧儿,这跑腿儿抓药的差事还是交给俺最适合!”起身又对东方明道:“你好生歇息,俺去家中备些菜肴,回头让酒保送来。”东方明虽不愿再欠人恩情,却也不便多留萍娘,因而未加固辞,便由她去了。 崔九见萍娘走远,忽而开言说道:“老拙平生未曾读过书,但活过半百也懂得不少世理。当下有句话想对先生讲,还望先生听了不要怪罪。”东方明微微一怔,忙道:“九叔,你老这是哪里话?有什么话请讲无妨。” 崔九温言道:“常言道‘初嫁从亲,再嫁由身。’李氏为夫斩衰三年,是个重情义的人。她虽守了五六年寡,却还正在青春年纪。如今她一心一意对先生,可也真是动了痴情。老拙以前从未替人牵过红线,只是见先生非一般庸人,且对李氏心存感念。如今你们各自都不必为声名所累。若先生心中有意,老拙愿为冰人从中撮合;若先生并无此意,那便权当是老拙唐突冒昧,此后再不提此事罢了。” 东方明未想崔九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沉吟片刻才道:“九叔休要误会……李氏情义在下怎生不知?无奈昔年发妻因我亡故,我心中实难再容下她人。况且…大嫂她对我恩比父母,我不过是个落魄晦运之人,又怎敢再存非分之念?” 崔九本想一发成全二人,却听东方明话里情真意切,又恐惹他无法安养,只好告辞道:“先生有君子之心光明磊落,令人很是佩服。方才只当是我与先生说笑罢。容改日再来探望。”他刚向屋外走出几步,忽又被东方明叫住。崔九因问:“莫非先生回心转意,听进了我方才的话?”东方明道:“是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从前我听你老说过,这里的江水曾经换过颜色,而后村中便大灾三年,不知竟是传言还是确有其事?” 崔九因笑道:“先生何以突然想起这事?传闻此事发生在前朝至正末年,那时就连我也尚未出世。老辈人说江里本有个镇水宝物,因有人将它取了出来便招来种种祸端。不过是唬小孩子罢了!” 东方明本想将江水变红一事说与崔九,略一思忖转又作罢,道:“九叔见笑,在下是怕碧儿走后墨儿一人乏味,想给他讲个故事。”崔九笑道:“如此我明日再带碧儿过来就是。”遂出门携着碧儿回去了。 东方明独卧藤床思忆前事,又想到崔李二人之言,顿时疑虑难销。心神正乱时,小子墨恰从外面跑了进来,入门便问:“爹爹可好些了?”东方明喜道:“爹无事,你可怎样?”小子墨道:“我也无事”。东方明将他唤至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无事便好!墨儿,你可还记得咱们是如何回到家中的么?”小子墨答道:“多亏了那位仙翁爷爷帮助。” 东方明听他如此回答,心头一震,口中念道:“原来一切皆是真……可九叔与大嫂又岂会虚言?”止不住又要确认一番:“墨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子墨惊讶道:“难道爹爹也不记得了么?昨日干娘也是这般问我。我给她讲了咱们如何遇到仙翁爷爷,如何进入山洞,又如何掉进地下河里。干娘却不信,偏说是有位阿叔将我送回来,还说我是病糊涂了。我便同她说:‘爹爹从前讲过:‘耳闻不之不如目见之。’一切都是墨儿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东方明沉思片刻,蓦然心窍大开,随即探身从小子墨身上解下一枚玉佩,因问:“墨儿,你这玉佩从何而来?”小子墨答道:“正是那位仙翁爷爷赠的。” 东方明太息一声,将玉佩攥在手里细细观鉴,但见这块佩:状若桃花不似人工雕琢;质比清泉恰如浑然天成。闻之则有幽幽暗香,抚之则有丝丝清凉。真可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寻。” 东方明从前亦见过不少美玉,可如今这块却令他啧啧称奇。把弄良久才见这佩上还刻着两行篆书,依稀是:天下乱纪,贤者避世。他反复推敲这八个字,浮想联翩,心道:“天下乱纪,贤者避世。这八个字似与五柳先生所作《桃花源诗》中‘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暗合,莫非那“桃源幻境”便是秦时百姓逃荒避乱的桃花源?” 想到此东方明不禁暗地自嘲道:“这世间哪有什么济世仙人?倘若真有天下也不会纷乱至此了。可笑我竟还把家仇国恨寄望于一隐世老翁,真是痴人说梦!若我方家未曾罹难,天下承平,得见前人苦苦寻访的世外桃源,也不不失为平生乐事。可如今朝堂昏暗,灭族大仇未报,我又怎会有闲情去探古寻奇呢?”道理既已想通,东方明转手又将玉佩交还给儿子。自此他便犹如大梦初醒,性情也渐恣纵不少。 第十六章 相见恨晚 却说东方明调养数日,亏得李氏每日煎汤送药,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少不得意志消沉,心中愁闷。 一日他趁小子墨在崔九家中玩闹之际,径往萍娘酒肆中饮酒。甫一进门,便听酒保陈二低三下四向一人诉道:“客官真是海量,只是小店拢共也没存几坛酒,要是其他客官来了没酒喝……小人的生意可如何做得……” 东方明打眼望去,只见陈二面前那张桌上杯盘狼藉,一个乱头粗服、拓落不羁的汉子正端着酒坛咕嘟咕嘟喝个不停。那汉子瞥见酒保是个跛子,又絮絮叨叨候着不走,因道:“店家放心,喝光你多少酒便付你多少酒钱,杨某喝酒从不赊欠。”言罢伸手去摸怀里银子,摸了好一阵子却掏不出一文钱。 陈二见他没钱付账,脸上立时换了颜色,正欲发作却见那汉子摆手道:“我说过,杨某从来不欠人家酒钱。”边说边从腰间解下一柄带鞘短刀摆在桌上,道:“这把宝刀随我征战多年,劚玉如泥,日后怕也没什么用处了,今日就舍你作酒钱罢!” 陈二拿起刀在手上掂了掂,通身端详一番又放回桌上,哂笑道:“客官真会说笑,这刀与小人厨下那两把相比倒也没什么稀罕,怕是值不了几个钱罢?” 那汉子听罢艴然不悦,冷哼一声道:“不识货!”。话音刚落,只听“叭”的一声,寒光一闪,桌上一个空酒坛登时裂成两半,唬得陈二抱头缩项。其余客人见了纷纷撇下铜板仓皇而走。 东方明见眼前情状也着实吃了一惊,忙上前去转圜,拉住陈二道:“陈二哥,店里难得来了位如此豪爽的贵客,切莫扫了大家兴致。我这里有三两银子,算是这位仁兄的酒钱。再劳烦陈二哥在邻桌上一壶老酒和一碟小菜。余下的就算我答谢老板娘与陈二哥平日照拂,聊报昔日门下之恩于万一。” 陈二听话音乃是东方明,定了定神,忙回身打了个躬,赔笑道:“原来是东方先生,我们东家目今不在店里……”接着又附耳低言道:“这位爷已来了两个时辰,胃口大的很,一味要吃要喝,只是赖着不走,喝光了店里三坛好酒却没钱付账。瞧他这身行头,多半是个喇唬、乞棍之流。” 东方明回道:“陈二哥不必说了,我全看在眼里。这三两银子你先拿去,回头老板娘若是过问,我去应答便是了。” 张二接过银子,笑嘻嘻道:“那敢情好,我这就去给先生上菜,老规矩,一壶老酒,一碟青笋,再饶恁二两牛肉。”转身便走进了后厨。 东方明整肃衣冠,向那汉子躬身揖礼道:“今日在下做东,兄台只管尽兴。”转而欲去邻桌落座,却被那汉子叫住。那汉子托起酒坛喝了两口,眼皮也不抬,道:“足下替我付了酒钱,这刀便归你了!”说着把刀朝东方明掷去。东方明乍然去接险未拿稳,才知这刀果有些重量。 刀客颇感意外道:“你不是武林中人?”东方明因答道:“兄台取笑了,在下不过一介渔夫而已。”刀客又问:“方才在座之人见我打碎酒瓮纷纷避走,你怎地不走?” 东方明道:“小弟不懂武功,但素知习武之人向来视兵刃为性命。兄台为了美酒可抛弃性命,足见是条好汉。遇到英雄好汉,在下一睹风采尚来不及,又岂有躲避之理?” 刀客听后展颜大笑道:“好极!好极!一个渔夫有这番见识,该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既是同道中人,咱们共饮几杯如何?”东方明略一迟疑,随即拱手道:“好!既蒙兄台不嫌,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遂欣然入坐。 刀客见东方明落座,抱拳道:“在下杨洪,原籍庐州人士。多年来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四海为家。近来因琐事烦闷,故寻得此处清闲地方消遣。”东方明见他如此洒脱,忙也回道:“在下复姓东方,单名一个明字,在这村里打渔为生。”二人互通姓名毕又各报年岁,攀谈之下渐趋熟络。因彼此年纪相仿、意气相投遂以弟兄相称,一时其乐融融,言论风生。 此时陈二端酒菜上来,见东方明与那邋遢汉子相对而坐、载笑载言颇为惊讶。东方明接过酒菜言道:“多谢陈二哥!我与这位杨兄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就坐这里罢!陈二哥请自便即是。”陈二原本想同东方明再说上几句,讨好一通,却见那汉子横眉冷目,没给自己好脸色,只好悻悻而去。 陈二走后,东方明将酒菜摆好,又与杨洪斟满酒碗。二推杯换盏,开怀畅饮,皆有相见恨晚之意。且听杨洪大笑道:“老弟虽身居这小小渔村却胆识过人,有知人之能,当真是不简单那!” 东方明笑道:“小弟哪有这般本事?不过是见杨兄酒品超逸,这酒品如人品,便知兄高情远致如光风霁月。” 杨洪听罢叹道:“老弟此言实在过誉了。杨某自认还算磊落,却也常被江湖同道误会,一时声名狼藉也是有的。” 东方明道:“古人云‘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杨兄饮啖兼人,自然也在非凡之列。非凡之人被时人诟笑乃是常有之事,然则真丈夫自会留名千古!” 杨洪汗颜道:“杨某岂敢与圣人相比,岂非太不自量力?不过一介酒囊饭袋尔!”言罢二人又对饮三碗,杨洪见东方明略无半分酒意,不由赞道:“倒是老弟不懂武功却有如此海量,才真令人折服。” 东方明谦辞道:“岂敢,岂敢!”。须臾却道:“只是杨兄所言未免有失于偏颇。依小弟所见,人之酒力所赖天资禀赋、胸襟气魄,亦得益于素日贪杯长饮,岂可以习不习武一概而论之?杨兄不见汉之刘伯伦,唐之李太白么?此二人诗酒风流,豪饮无量,堪称一代‘酒仙’。” 杨洪大笑道:“老弟有所不知,练武之人常年精修内力,懂得如何将酒劲疏散于四体百骸。故而习武者比常人更胜酒力。刘伶乃魏晋侠隐,曾任参军,常与嵇康等争论行气强身之道。李白师从剑圣裴旻,尚义任侠,自然也颇通内功。就连老弟口中一饮百觚的孔夫子也是力大善射,武艺超群那!” 东方明于江湖武学上全然不懂,自己这些见识大多源自书中,当下他听了杨洪这类“江湖言论”虽是疑信参半,倒也颇觉新鲜有趣。且听杨洪又说道:“刘伶生性闲散,纵酒避世,平生倒也逍遥快活。可惜李白胸怀大志却生不逢时,唯能寄情诗酒,落个‘诗仙’之名罢了……”话到此处,他忽而愧色道:“说起酒杨某实在惭愧,渔家过活本就艰难,我竟还教老弟请客,真是过意不去。方才那酒保有眼无珠,我这把刀名叫‘飞廉’,你拿它去城中转上一遭,定能换取个好价钱。” 东方明却将宝刀放至他面前,推辞道:“君子怎好夺人之美,小弟原本就未打算要杨兄这把宝刀,现在物归原主。”杨洪忙将宝刀又推向东方明,朗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老弟当了君子,反要让为兄做小人不成?” 东方明哪里肯受,因又辞道:“这宝刀若被我拿来砍树劈柴岂非太过大器小用了?况兄有所不知,如今一些商贾员外专门结交山人清客,攀比成风。他们不但修园筑亭、奢侈饮食,还要附庸风雅。武陵城中便有一大户命下人在池中养鱼,且非江中新鲈不可,对外名曰“忆鲈”。自己却假扮渔翁充作隐士在家中垂钓。小弟藉此卖他鱼秧,授他渔钓之法,每次可得数十两银子。因此也不需用杨兄的宝刀去换钱使。” 杨洪见他固辞不受,只好收回宝刀,拱手揖道:“老弟既执意如此,此刀我权且收回,便算我欠老弟你一份人情。他日若有差遣,杨某但凭驱使。”说罢却忍不住笑道:“只是听老弟方才说道那位商贾大户,想不到这世间竟有这等迂腐可笑之人?” 东方明嗟叹道:“唉!慢说这些财主员外,当朝为官者又有多少人忧国忧民呢?”又端起酒杯与杨洪敬了几碗。 却听杨洪说道:“为今天下既安,但朝廷新立未稳,四方争斗不歇,蒙古人虎视眈眈贼心不死,就连武林中也是血雨腥风。看来这百姓要想过上安生日子,恐怕还有待时日。” 东方明碍于自己身世,往时定然不与人谈论时政,但此刻他与杨洪一见如故,又觉他颇有见识,捺不住心头一热,便要一问:“不知在杨兄眼里,当今圣上是何等人物?” 杨洪被他突然这么一问,略微一顿,毫不避讳道:“当今皇帝还算有些雄才伟略。只是行事太过阴损毒辣,连自己的亲兄弟也要赶尽杀绝。论其奸诈之处,即使与三国时曹操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方明听他对自己的仇人朱棣有褒有贬,心中不免顿生不悦,继续试问道:“那杨兄以为前代神宗皇帝又是何等人物?” 杨洪之前见他如此关心政事,只觉得这个渔夫颇有见地,定然平日饱读诗书。可建文皇帝的庙号鲜有人知,他却又从何而知呢?便在此刻,心中不免对东方明身份起疑,遂有意说道:“小皇帝嘛,虽有一片赤诚却少不更事,身边围绕的净是一群无用之臣。齐泰、黄子澄之辈坐而论道、少谋寡断,不过一介书生而已。方孝孺虽有识见却生性愚直。后任的李景隆更是个纸上谈兵、贪生畏死之徒。我大明将士们本应守土戍边死于疆场,却白白死在了小皇帝夺权争斗之下,实在教人痛心!” 东方明听罢这一番话怒形于色,猛然怕案而起。正在这时,远处一桌忽有一人叫道:“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一个乱臣,一个贼子,反倒在这里论起朝政!不怕我抓你们去见官么?” 第十七章 第一相师 东方明心下一震,慌忙向那人瞧去,只见一个老叟手执环杖,穿一领酱色吴绫道服,尨眉皓发,阔面重颐。遂请了问道:“老丈是何人,因何诬我们是乱臣贼子?” 杨洪已觉察这老叟多时,此刻也站起身子,当即叩询道:“老先生窥听我二人许久,不知有何见教?” 那老叟抚掌大笑道:“不曾想江湖人称‘杨王’的混世魔王竟也在这里装起了斯文。也罢!你二人都无需再费口舌了,咱们三个不妨开诚布公。你名叫杨洪,曾是宁王朱权的贴身护卫。你主子现被幽居在衡庐,你倒有闲情在这里游山玩水。朝廷封你为镇戍游击将军,你不但违抗圣旨不尊征调,反而偷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现下北镇府司正派人拿你。老夫说你是‘贼子’可有错么?”转而又以手杖指着东方明道:“你则是读书种子方孝孺的儿子,名叫方中懿。方家在几年前就被朝廷灭族,而你却幸存活了下来。老夫说你是‘乱臣’可也有错么?”二人听罢不约相互对望,均自瞿然大惊。那老叟则捋了捋颏下长须,笑道:“至于老夫,姓袁名珙,平生专为人看相算命。” 杨洪怔楞片刻,猛然回过神来,忙抱拳揖道:“久仰袁相师袁老先生大名,晚辈多有失敬!传闻袁老先生相术如神,见人一面便能断其生死富贵,百无一谬。难怪会对在下身世了若指掌。” 东方明见杨洪对那老者所言直认不讳,这才恍然得知他真实身份,顿时怒从心起,疾言遽色道:“没想到你竟是宁王身边的人!宁王朱权被太祖委以重任,贵为皇叔理应辅佐少主奉诏削藩,何期竟与燕逆一同起兵造反夺侄皇位。二贼狼子野心与畜生何异!” 杨洪脸敛容正色,转身对东方明歉然礼道:“老弟竟是正学先生之后!杨某方才妄言试探,还请勿令见罪!” 东方明横眉冷目不为所动,且听杨洪续道:“宁王起兵一事,内中大有误会。杨某既为宁王心腹,便不可不相告隐情。宁王爷闻融敦厚,自就藩以来便为我大明守土开疆。王爷属地大宁统塞上九十城,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更兼朵颜三卫铁骑骁勇。他若有反叛朝廷之志,大可早与朱棣同时起兵,何须等到后来?实在是被朱棣奸计所赚。那日朱棣来我大宁城下哭诉,诈称有息兵罢战之意,无奈自己走投无路,只好来求王爷代起奏章向朝廷谢罪。王爷素来仁义,轻信了诳言,迎他进城居住数日并竭诚相待。而朱棣却在城内混入手下,暗中勾结护卫守军。待临走那日,王爷亲送他至郊外,不料途中却中了朱棣埋伏。纵然我身负武功,可朱棣身旁亦不乏江湖好手,我以少敌多终是败下阵来,王爷同我便被禁锢。大宁城破后,王爷连同夫人、世子都被带往北平。其间我虽有几次机会能救王爷脱身,可王爷他为了家眷及属下安危始终不肯逃走,甘愿背负不臣之名为朱棣起草诏书,并与他约定三事:其一,靖难兴兵不准伤害允炆侄儿及皇室宗亲;其二,靖难只诛奸佞,不杀忠臣;其三,派军驻守大宁,安抚三卫,保境安民。” 东方明听罢怒火略消,因问:“那为何此前宁王不奉圣上宣召?”杨洪释道:“王爷驻守大宁,所赖者朵颜三卫。兀良哈诸虏均为蒙古旧部,一旦王爷奉诏回京,军中恐生变节。若三卫首领树旗反叛,西合鞑靼,东犯辽东,则贼军势大,大明社稷危矣!王爷此举正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东方明缄默片刻,开口说道:“话虽如此,谁能证明杨兄所言非虚?” 此时袁珙忽然走近二人,拈须笑道:“老夫可以证明。其时老夫正为燕王门客,也曾面见宁王,自然知道个中原委。” 东方明冷言讥道:“燕贼授予老先生官禄,你为燕贼卖命,我岂能听信仇人心腹之言?” 袁珙莞尔道:“太常寺丞不过一个小小虚职。老夫此生非为功名利禄,也并不为哪一人卖命。燕王即位乃顺天应运,老夫只是效命于天罢了。” 东方明笑出声道:“袁老先生既效命于天,且已得知我真实身份,又何必在此赘言?快快叫人将我绑了交给燕贼便是!” 袁珙笑道:“朱棣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他一句话便可将你以极刑处死,你果真想去见你的仇人?” 东方明阖目长吁,寒声道:“这一日我方中懿等待已久。见了燕贼,我定当生啖其肉,与他同归于尽!” 杨洪听后双眉一轩,拱手向袁珙道:“杨某敬重袁老先生名望,但东方……方兄弟与在下一见如故,况且又有一段前事牵连,在下决计不会将他交给你,拼死也要护他周全!” 袁珙却哈哈大笑:“如此甚好!甚好!其实老夫本意是来相告朝廷早就布下了眼线,当今圣上已知晓方家尚有血脉在此,不日便会派人前来。老夫身负使命,事已告知便可辞行了。足下既要保他周全,老夫自然亦可宽心些离去。” 东方明一言未发,此前他回肠百转,对眼前二人颇生怨怼。但听罢这番对话,骤觉自己方才言行冒失。他素来就不喜那些相卜之士,实因他们为人卜相算命多为虚言,其中或有一二切中者便自许灵验,人皆称颂。可眼下这位袁相士人称“天下相法第一”,大名如雷贯耳。东方明见他说话开门见山、句句说破,且又是为了自己安危特来报信,不觉心中渐生敬慕。 此时杨洪向袁珙拜谢道:“原来如此!袁老先生有仁爱之德,杨某与方兄弟不胜感激!” 袁珙蓦地笑了笑,转而却道:“方才老夫暗自观测了足下面相,足下可想知自己命数几何?” 杨洪喜道:“能得袁老先生一顾,实乃荣幸之至,在下愿闻其详。” 袁珙解道:“足下印堂直透天中,将来官禄自然贵不可言。且又通身如玉,光如颇黎,面红似火,将来必列国公。只是足下三庭之中只有下庭最圆满,故而显贵应在暮年以后。” 杨洪却苦笑道:“在下区区朝廷钦犯,如何做得了国公?老先生可是拿在下取笑?” 袁珙手捻髭须,口中念道:“额角堂堂,眼下虽犯官司,今后必遭贵解。” 杨洪将信将疑,因道:“承托老先生吉言!不知在下这位方兄弟面相如何?” 袁珙微有沉吟,言不尽意,只道:“方家子孙自然会有贵人相助……” 听到这里东方明冲袁珙拜道:“请袁老先生见罪!晚生不分是非曲直,方才言语多有冲撞。晚生这就去叫酒保安排一些酒馔与袁老先生赔罪。望乞海涵,免施贵骂!”说着,朝厨房唤了几声“陈二哥!”却不见有人来迎。 袁珙长叹一声道:“不必了,此间酒保此去必不复返矣!”随后笑道:“非是老夫倨傲,实因皇命在身。老夫虽不愿为皇家效忠,然而权威之下却难推脱。老夫已答允朱棣为他四处寻访张真人权作脱身之计。今日老夫来此已属额外,说不准也已被人监视。你二人此后休在向人提起咱们今日对话,老夫去也!”说罢拂袖拄仗而去。 东方明与杨洪二人立在酒肆门外目送袁珙许久,此时恰逢萍娘打外面回来,见了二人却先冲杨洪请道:“这位相公便是店里那位贵客罢?” 杨洪见眼前这位娘子曲眉丰颊,笑容可掬,年龄似乎稍长自己几岁,骤然间甚觉亲切,遂还礼询道:“这位娘子是……?” 东方明向杨洪使了个眼色,忙引荐道:“这是此间酒肆的老板娘,也是我东方明的恩嫂。” 杨洪会意,低首说道:“原来是嫂嫂,在下杨洪失礼了!” “相公称俺萍娘便是了。”萍娘边笑边说道,“你俩的事,陈二已在找我的路上向俺说了,俺教他去江边收一尾鲈鱼,回来给你每下酒。东方先生他难得有位知交。今日酒食全算在俺帐上,你二人定要在这酒肆一醉方休才可。”说着连把二人请到屋中落座,兀自又去后堂取来一坛好酒。 杨洪盛情难却,只得称谢道:“嫂嫂既如此爽快,杨某也不喜惺惺作态,便在这酒肆里同东方兄弟喝个痛快。便算在下也欠了嫂嫂一份人情,来日慢慢偿还。先敬嫂嫂一杯!”说完,端起酒饮了一碗。 萍娘喜道:“杨兄弟果然是江湖好汉,俺也干了此碗。”于是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杨洪由衷赞道:“嫂嫂当真女中豪杰,真个巾帼不让须眉。” 东方明见他二人均自喝光了一碗,自己也难推辞,于是满上两碗酒,一碗敬与杨洪,道:“杨兄,东方明先前不辩原委,这碗酒特意向你赔罪!”另一碗敬与萍娘,道:“大嫂,这碗酒谢你今日款待!” 杨洪回敬一碗道:“所谓‘不知者不怪’,你我兄弟话既说开,便还当如先前那样痛饮!”三人互敬互饮,一连喝了三巡。良久萍娘见陈二买鱼还不返回,便起身道:“俺这酒保,恁的不靠谱,你每兄弟稍坐,待俺去后厨烧上几样家乡菜解酒。”二人同时谢道:“那便有劳嫂嫂!” 萍娘入了后厨,杨洪在桌上压低声音道:“方兄弟,袁老先生之言不可不听,朝廷不久便会派人来拿你,不知老弟作何打算?他乡可有藏身之处?” 东方明灌下一碗酒,说道:“实不相瞒,若在下孤身一人,何惧朝廷鹰犬!纵然是见了燕贼,我也定要骂他个体无完肤。只是犬子尚幼,实在不可无人照拂。花溪村也是我几经辗转而来,此外便再也无他处可投了。” 杨洪既怜又喜:“原来方家早已延续香火,真乃不幸中之大幸!” 东方明痴望着酒碗,不由悲从中来,喃喃道:“我与犬子遁藏于此虽天伦叙乐,可家仇国恨究竟何时能报?!” 杨洪举酒未饮,旋而竟微有泫然道:“为兄的结发妻子在鞑靼骑兵南下劫掠时被乱军所杀。这些年我寻遍草原大漠查找凶手,可到头来得到的却是一副被我大明军队砍成肉泥的尸骨。我心中仇恨难消,便去寻其家人,发现他家中也只剩一老一幼相依为命。细想起来,这个鞑靼骑兵也是奉命行事,为得是在军中挣得军饷,使家中不至窘蹙。如若我寻起杀妻仇人,只怕整个鞑靼部都是凶手。可两军交战,为兄也曾亲睹大明军队误杀鞑靼百姓,此中仇恨又如何算起呢?” 东方明歉然拜道:“愚弟不知杨兄竟有这一段伤心过往,实在失礼。” 杨洪因道:“是为兄自己一时念起陈旧之事,与兄弟你何干?”二人各自喝了一碗闷酒,骤然陷入一阵寂静沉思之中。 良晌过后,杨洪忽地拍桌起身道:“今日在这花溪村内有幸结交方兄弟这般人物,杨某也算不枉此行。朝廷既然有意难为老弟,为兄便不得不插手。只是眼下为兄在山中还有一件事情未了。待为兄了得此事,便来与老弟相逢。恕为兄不能作陪了,嫂嫂那里还请老弟代为谢罪,告辞!” 杨洪说完便走脚下极快,东方明还不及与他说话,他便已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