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玉》 楔子.忘川 世事纷纭,多少个日夜交替,她已然记不清,冥界没有昼夜,除却曼莎珠华花开花落,几百年来,这里似乎永远都是一个样子。她已看过了太多的生死,只是,仍旧看不透自己的。 奈何桥上走过来一个人,墨色的衣袍,看起来是个年轻的公子,风度翩然。 她如往常一样舀一碗孟婆汤递上,连那人脸眼都未曾看清,“饮下这碗孟婆汤,忘了前尘往事,就能入下一次轮回了。”声音平淡地没有一丝情感。 然而那人却未接,他说:“为我解答一个问题,我再饮下这碗孟婆汤,如何?” 她怔然,抬眸,待看清那人容颜,瞳孔逐渐收缩,仿佛在回忆一件十分久远的事。 那男子偏头,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笑得十分凄凉,“怎么,云荒,你不记得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云荒。是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唤过她了,甚至连她都快要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名字。耳畔似又响起那人的声音,“你来自云荒,便叫云荒吧。”可是离开祈罗山后人们都只叫她,沉玉。再后来入了这冥界,就再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了,人们只知她是孟婆,奈何桥上为亡魂引路递上孟婆汤的孟婆。 然她只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诧,脸上神色丝毫不改。放下手中陶碗,她淡淡开口,叹息般道:“你想要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在流苍国最后究竟遭遇了什么,让你甘心放弃一切,甚至,来到这里?”那人皱眉,神情肃然,一双眼紧紧看着她。 她抬头,正对上他灼热的眼眸,“承夜,黄泉碧落,你穷追至此,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是。” “若我说了,你还肯饮下这忘川水,甘心忘记一切?” “那我就留在这忘川河中受千年折磨,陪你看千年的曼莎朱华!”他声音坚定,掷地有声。 云荒哑然,良久,“承夜,我,不值得。” “云荒,你就不问问我为何会到这里来?” 云荒低眉,起先,她看见他,以为他纵然是神族后裔,也当有寿数,到这冥界,应是寿数尽了,可是,他明明还是年轻英俊的模样,风采一点也不减。 也就是说,承夜没有死,他只是通过特殊的方法来到这冥界。 “东炎国乃是神族后裔,你出现在这里,并不稀奇。”原因如何,她并不想去深究。 承夜走至奈何桥边,按着栏杆,凝眸望着桥下悠悠流水,语气沉重,叹息一般,“云荒,我找了你整整五十年。” 云荒也走过来,同他一起站着,河水泱泱,映出二人的身影,皆是墨色的衣袍,不过,承夜仍然是年轻英俊的模样,而云荒,虽然容颜也未改,但已是白发垂地。 云荒说:“承夜,你何苦执着为难自己,放下吧,忘了前尘往事,忘了我。云荒早就是已死之人,此生无缘,阴阳两隔,是我负你。” “放下?”承夜苦笑,“云荒,若能放下,你为何不放下?”他抓起她的手腕,抓得她皱眉,“这些年,你守在这忘川河畔奈何桥上,又究竟是为了等谁?” 为了等谁吗?是啊,她之所以守在这忘川河畔奈何桥上,确是为了等一个人,可是白云苍狗,光阴倏而,她始终没能等来那个人。 云荒挣开他,“承夜,回去吧,你不该来。” “我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你以为,我会轻易放弃?”他目光灼灼,牢牢锁着她。 他们相识数载,她自是知道承夜的性子,从来说一不二的。云荒别过头去,许久,终是无奈道:“随我来吧。” 广袖一扬,寂然的冥界突然刮起了风,远处,火红的曼莎珠华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云荒飞身过去,莲足一点,盈盈落在花丛中,回眸看向承夜,承夜会意,也随之运起轻功掠过去。 才刚落脚,眼前的景色却都变了,极目望去,只有铺天盖地的曼莎珠华,满眼的红,什么奈何桥忘川河,全都不见了。 她说:“我的记忆就被封存在这片彼岸花海,唯有引灵者之血方可开启,但你要想好,如若你受不住这记忆,就会被永远困在这幻境里。” 承夜不屑,嗤笑道:“我连冥界都闯了,还有什么可惧?!” 云荒伸出手向前一指,风撩起承夜的袖子,下一瞬,便有红色的液体顺着手臂流下,滴落在花海里,转瞬消失不见。一时红芒乍起,向四周蔓延开来,承夜的身体随之消失。 承夜坠入了幻境,又或者说,是云荒的记忆。 云荒坐下来,银色的发和赤色的彼岸花纠缠在一起,明烈而妖娆,她突然害怕起来,就像幼时犯了错怕被师傅责罚一样,仿佛坠入一个深渊,一颗心无处安放。她紧紧抱住自己,突然就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再触碰过那些记忆,她以为那些故事真的和她无关了,她以为她真的可以忘了,可是承夜出现了,迫得她不得不再次打开那些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花海里一阵红芒闪过,抬眼,承夜面色苍白地站在她面前,神色哀凉,呆呆地望着她,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那只受了伤的手无力地垂着,鲜血直流,片刻后,他颓然倒下。 云荒慌忙起身去扶他,她拉起他的手,轻轻拂过,那伤口便愈合了。她抱着他飞出花海,飞到奈何桥上,端起方才那碗忘川水,想要迫他喝下。 承夜却在此时睁开了眼,他费力地推开她的手,哐当一声,浑浊的液体污了桥上青砖,他哑声道:“云荒,你就是个骗子。” 第一章 鬼域(上) 辛巳年九月初八,殷王下诏逐云荒之民,尽数杀之。十日,十万大军驶入云荒之域,见人即杀,虫鱼走,鸟兽惊,屋宇尽毁,横尸满地,血流成河,哀鸿遍野。是以天地震怒,大雨七日不绝,血雨流经之所,草木枯,山水竭,良田为沙。及第十日,云荒三十万族人尽灭,将士欲退,顷刻间地动山摇,妖兽出,云荒入口裂,百丈峭壁骤然生。十万将士坠于悬崖,无一生还。转瞬沧海桑田,云荒遍地白骨,虫鱼鸟兽尽亡,万顷良田为沙,毗邻之民尽逃。自此,云荒遂为鬼域,无人敢入。 史书匆匆略过的一笔,已然骇人听闻,何况真相如何惨不忍睹。殷王一道圣旨,无端葬送无数无辜亡魂,而殷王朝自那一年起开始衰败,帝王无道,民心涣散,诸侯割据,民不聊生。 此地无风也无月,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鼻息里充斥着腐烂的尸体的恶臭,四下里静得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分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他的足下有无数具残骸,这森森白骨铺就了整个谷底,只要他稍稍一用力,脚下就会有清脆的碎裂声响起,那是骨节碎裂的声音,每一声,都惊心动魄。 饶是再胆大的人面对这骇人的场景恐怕也不能镇定。他头皮发麻,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全身就像是被千万只蝼蚁啃食,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寸步也不敢动弹。 纵然是身经百战见惯了生死的人,面对这森森白骨,冷汗还是湿透了衣衫。说是害怕,其实更多是怜悯与悲恸。 众生如蝼蚁,在天地面前,渺小不过一粒微尘。 他,亦是如此。 谁能想到,曾经被称为仙境的云荒,如今竟是满目疮痍,遍地白骨。 灵幽谷,本是生在云荒入口处的一个小小的峡谷,将云荒与外界隔绝,是云荒的一道防线,只因六年前那场灾难,一夜之间骤然变成百丈高的峭壁。六年前啊,那是史书都害怕提及的一笔,殷王一道圣旨,十日之内,血洗山河,数十万无辜亡魂妄送。 他是无意掉到这里来的,本只是想到云荒来瞧一瞧,哪知竟失足掉入这灵幽谷,所幸被横生的树枝挡了一下,才捡回了一条命,却因这遍地残骸,举步维艰,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也没有走出几步。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对云荒的愧疚,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来。云荒于他,是心上一道无法消除的疤痕,蚀骨之殇,锥心刺骨,无从逃脱。 他知道,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不说他包袱里的食物不够,就说这满山的惨象和恶臭,他也忍不了几时,最重要的是,山谷太深,氧气稀缺。他不知道灵幽谷有多大,地势又怎样险峻,便纵是白日里,只怕也难以走出去罢。 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裳,黏糊糊地贴着背,一点一点蒸发,像是有一双手从背后紧紧抓着他,揪着他的心。明明是盛夏的天气,他却觉得彻骨的寒。汗珠顺着下颌滚落,滴答——滴答——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他真要死在这里了,他这样想。 罢了,或许,这才应该是他的归宿。与其一生愧疚难安,不如这样了此残生。这样想着竟放松了不少。 当时是,山谷中突然传来一阵声响,似是铃铛发出的,刚刚放松的心弦又骤然绷紧。他四处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是了,他想起来了,云荒是巫族,每个云荒女子生来都要被系上一串铃铛,一旦系上,绝不轻易离身。难道这山谷中还有活人? 不,不可能的,已经六年了,就算当年有人幸存,也绝不可能在这里活过六年之久。 大概是他听错了罢,可是那声音却明明还在响。又大抵是铃铛挂在了树枝上,被风吹动了罢。可是,这里没有风啊。 背上一阵冷汗,他合上眼,再睁开。定下心来,他发现那声音居然在移动,而且愈来愈远,难道说,这山谷中真有活物? 这里是鬼域,发生什么事情其实都不奇怪的。就算,就算真的有鬼,其实也该合情合理的。 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钻入脑海,他想,既然这个东西能在谷中活动,说明这里有路可走,跟着这声音,或许他能找到出路也不一定呢。 这样想着,他抬了抬发软的脚,稍微活动了一下早已麻木的四肢,只是这样轻微的动作,他听到脚下一声脆响,紧接着,脚下一空,踉跄了一下,整个身体猛地往前倾去,他本能用手撑地,然而一张脸还是几乎就要贴到地上了,才松了一口气,忽然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双空洞漆黑的眸子。 饶是之前已经见了无数这样的骷髅,然而这样近的距离还是让他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来,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浓烈的腐臭忽而一齐灌入鼻腔,他再顾不上对先辈们的尊重,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那铃铛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远了,再不追只怕来不及了,他合了合双眼,定了心神,努力无视那一地的残骸,挪动着早已发软的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追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铃铛的声音消失了,眼前却出现一道光亮,竟然是月光。 灵幽谷之深,月光根本照不进来,可是这里居然有月光。 他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山洞,有许多枯死的藤条垂下来,遮了一半的洞口,洞中有棵大树,树干粗壮,枝节横生,占了洞中大片的位置,只是已经枯死了,一片叶子也没有,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顶上一个大洞,月光直直地射下来,被树枝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小块。 在看过那样可怖的场景后,他竟觉得这月光是那样美,一度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他走进山洞来,这里没有残骸,只独独长了这一棵巨树。或许因为有那个大洞,这里的空气还算清新,外面的腐臭减弱了不小,他找了块石头坐下,用袖子擦去满头的汗水,一边打量着这个洞,一边打开取下腰间的水壶喝水,竭力调节着内息。 突然感到身侧一阵寒意,一转头,才发现那巨树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团黑黝黝的影子,它站的位置背光,看不清形态,只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目光森然。 他背上一寒,警惕着看着那东西,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上来,不敢动作,只是与它对视着,那影子俨然也被这突来的入侵者吓坏了,一刻,两刻......谁也不敢动弹。 许久,他将水壶挂回腰间,从包袱中摸出一把匕首来,缓缓站起,朝那影子摸索过去。 那影子似乎被这动作吓到了,往后退了一退。与此同时,他听见了铃铛的声响。 果然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他每往前一步,它就往后退一步。一直退出树影,退到岩壁旁,退无可退,他才瞧清了,那分明是个人,然头发蓬乱,赤裸着身子,一身污垢,瘦弱不堪,像走兽一般用四肢立着,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串脏兮兮的铃铛,那铃铛的绳子紧紧缠在她手腕上,像一条丑陋的疤痕,已几乎辨不出原本模样。它一身污垢不堪,除了形态,一点没有人的特征,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警惕地看着他。 可是无论怎么看,这身形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你是谁?”他问。 那孩子按在地上的手指往里缩了缩,却不出声。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他又问。 还是没有回答。 “你不会说话?”他靠近她,“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孩子似乎听不懂,只是死死盯着他,嘴中发出奇怪的声音。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薄饼递过去,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见她不接,便放在地上,她低头用鼻子嗅了嗅,然后小心翼翼尝了一口,而后抓起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欣慰地笑了笑,又拧开水壶放到她面前。 可是,顷刻间,地动山摇。 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凸出的石头勉强站稳,一抬头,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个庞然大物。 那怪物一身漆黑,高八尺有余,头上长着一对犄角,身上满是墨色的鳞片,它体型庞大,占了洞中大半的空间,此刻就站在离他不到三尺的地方,火红的目光如炬,看得他心里发毛。 那硕大的身形自出现便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上古的悲凉和威压,迫得人不敢直视。 他感觉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心头,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腿脚一软,跪下身去,再站不起来。 第二章 鬼域(下) 那分明是一只麒麟,而且是极其罕见的黑色。传说中云荒遭遇灭族时有妖兽出没,想来便是这个。 他跪在地上,冷汗直下,浑身颤抖。大抵今日所遇是他一生中见过最可怖最刻骨的场景了。 他想,便纵是真的死在这里,也根本不会有人发现的。来自心底的绝望深深淹没了他。 然而他看见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只见那孩子几步跃到那麒麟身边,跳到它身上,双手缠上它粗壮的脖子,靠在它耳边,嘴唇微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那麒麟轻哼一声,它的鼻孔很大,那随意的一哼像掀起了一阵狂风,把地上的树枝都扫出一段来,那狂风带着凛冽的寒将他脸上刮得生疼。它看了他一眼,然后往后退了几步,蹲下身来。那种压迫的感觉霎时间散去大半,他腿一软,跌坐在地,背上已然湿了大片。 那孩子熟练地滑下麒麟的背,朝他“走”过来,说是走,不如说是爬,她四肢着地,行走的姿势和那麒麟别无二致。 她仰起头看了看他,一双眼睛单纯而澄澈,她嘴角微扬,用脏乱的头发蹭了蹭他,似乎是感激。然后又走到那麒麟身边,麒麟也用脑袋蹭了蹭她,她就伏在它身边,脸上还带着笑,怎么看都有些母慈子孝的意味。 他深深咽了一口吐沫,坐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眼睛死死盯着那麒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生怕稍有不慎,就会成为那怪兽的晚餐。麒麟却没有再过来,也再没有更多的动作。 夜渐渐深了,困意袭上来,他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一闭上眼,就是满目的杀戮与血腥,漫山遍野的哀嚎和哭泣,那是云荒被灭族时的惨象,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但这遍地的残骸已足见当年那一战如何惊心动魄。他无数次被惊醒,又无数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次日日光升起,他睁开疲累的双眼,只觉得头疼欲裂。那孩子就坐在他跟前,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他被惊了一下,几乎跳起来,却见她手中捧着个叶子,叶子被卷了起来,里面是清幽幽的水。 昨夜天黑没有看清,现在仔细一看,那孩子虽然一身污垢,但乱蓬蓬的头发后一双眼睛灼灼有神,长而密的睫毛微微向上卷着,左边眼睛睫毛上方长了一粒小小的痣,细而长的柳叶眉,额头饱满,如果没有这一身污垢,也该是个美人的。 叶子,水…… 他抬头,这山洞一切如常,只是那麒麟不见了。那棵树还在,像是已经枯死了。都说云荒经此大劫,寸草不生,他昨日所见除了眼前这孩子和那麒麟,这里确实没有任何其他活物,甚至就连那些尸体都没有虫蚁咬噬。 她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绿叶和水呢? 他问她:“这是从哪里来的?”怕她听不懂,又指了指那水。 她依然微笑着举着水,他接过来,低头一嗅,竟然没有半点腐臭的味道。才举到唇边轻尝了一口,便觉清醇凛冽,是泉水。他一口饮尽,指着叶子又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她不答,只是接过叶子,满足地笑了笑,然后往山洞的另一边“走”去。 他不敢一个人呆着,也跟了上去。她“行走”的时候手上的铃铛一直在响,在在空旷的山谷里竟然听起来还有些悦耳。 原来这山洞并不是只有这么一小块地方,那棵树的后面还有一条狭小的通道,他一路跟过去,总是不小心碰到石壁,时不时掉下一两块骨头来,开始的时候还会被吓得叫出声,后来竟然能镇定自若了。 那山道大概是六年前妖兽出世,云荒地裂时形成的,是往上走的,一路曲曲折折,走了大半天,都没有走出去,他的食物昨夜都给了那女孩,此时腹中空空如也,早已没了力气,但还是竭力撑着跟着她。她似乎发现他的异常,偶尔停下来看看他。 日上三竿时,他们终于走出了山道,放目望去,满目荒凉,竟然是云荒的遗址,满地的白骨,有未完全腐烂的肌肤皱巴巴地扒在骨头上,杂乱的毛发胡乱地插在头骨里,腐烂的衣物和皮肤已经融在一起,一地锈蚀的铠甲,虚空地掩盖着他们残缺的身躯,他们张大了嘴巴,双眼凹陷,那样怨毒地看着他。被风吹折的枯木,化为沙子的土地,破败不堪的房子。明明是白日青天里,但觉阴风阵阵,彻骨的寒。与灵幽谷中不一样,这些白骨常年暴露在日光下,早已全部干枯,他轻轻一抬脚,那些骨头就会碎裂甚至化为齑粉。风从空洞的骷髅中贯穿而过,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呜咽,又像是在奏着一曲悲歌。 他从心底衍生出一种亘古的荒凉。 那女孩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眼中没有半点惊恐。她甚至俯下身去捡起一个破损的骷髅头,把那白骨的眼睛对着自己的眼睛,好像在玩耍一般,然后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他脚下虚空,神思缥缈,已经不知道踩坏了多少骨头,亦步亦趋跟着那女孩,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突然听见那女孩欢喜地又跳又叫,一抬眼,才发现眼前竟然是一片树林,树木葱郁,浓荫蔽日。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方才还是满目荒凉,怎么就突然就变了一番景致。 那女孩一溜烟爬上一棵树,扔了几个果子下来。正砸在他脑袋上,他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开始茫然失措地在林中行走,这里有树木、野花、清泉...... 可是没有一具尸体! 截然是两个天地。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了一段,越走植被就越少,再往前看去,就是满地残骸。 他们已经出了云荒了,这是殷夏的地界,只是因为云荒遭难,方圆十几里也没有人烟了。他怔怔看着这地方,如果不是那一场战争,云荒也是个仙境,如今,却只剩一地白骨了。心好像被抽空了一样,他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只要走出这树林,就能离开这鬼域了。 那女孩摘了好些水果抱着举到他面前像是要给他吃。他哪里有什么胃口,随便拿了一个果子咬了一口,只觉得味如嚼蜡,女孩见他吃了,也欢喜地拿一个啃着。 他看着那女孩,心疼地紧,她本可以像普通孩子那样生活,有父母有亲人,可是...... 他问:“你愿不愿意和我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生活,外面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 她眨眨眼,依旧啃着手中的果子,好像没有听懂。他又重复了一遍,可女孩却忽然扭头就跑,往灵幽谷而去。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能跟上去,可他如今腹中空空,体力不济,几乎追不上她。 沿着曲曲折折的山道过去,又回到那山洞,他此时发现那竟是个溶洞,而且大得很,各个洞口相连,别有洞天,不过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动物的巢穴。途经一处幽深的潭,潭水如墨,带着腐臭的气息,也不知曾染了多少人的血,枯萎的藤条死气沉沉地垂着,阴冷而潮湿,让人心生寒意。女孩抱着几个果子几步跳到下面的小道。那麒麟就在那洞里,此时正卷着身子睡觉。它伏在地上,看见女孩来了,微微抬起头来,她把果子捧到它面前,嘴角微扬,一双眼睛满是期待,像是等待母亲夸赞的孩子。 麒麟见着他,站起身来,一声怒吼,一时地动山摇。它浑身鳞片竖起,巨目红芒大盛,紧紧盯着他,威压十分,看得他心头一凛,站在原地不敢再前进。却见它缓缓低头,眼中红芒逐渐淡去,竟然含了泪水,颇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而后忽然转扭头从腰身上咬下一块鳞片来。 麒麟本就是神兽,那鳞片被拔下来时还泛着金光,但转瞬即逝,它用嘴咬着递给女孩,见女孩接过,便突然用力用那巨大的脑袋将女孩推开,推到了男子身边,然后头也不回地进洞去了。 原来,是告别吗?他好似突然明白了那巨兽的眼神了。 女孩回望那麒麟一眼,便转过头来看他,眼中带着泪光,倒似星辰一般。 他微微地笑了,伸出一只手来,女孩不明所以,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手,他握住那双瘦小的手,说:“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想了想又说,“你没有名字,既然你来自云荒,不如就叫你云荒吧。”女孩似懂非懂点点头。 方走出山谷,才靠近那树林,忽然听得一阵刺耳的嘶鸣,大地就剧烈震动起来,他回头一望,但见飞沙走石,山崩地裂,眼前这片荒芜的土地迅速蔓延出无数条裂痕,原本曝露在外的尸骨顺着那裂痕落入地下,那些破旧的房屋也一一坍塌破碎,而那掩埋了无数亡魂的峡谷正在慢慢聚拢、消失……黄沙滚滚,眨眼之间,云荒已然变了一番天地。 而那女孩,似是感应到什么,突然跪地,捧着漆黑的鳞片,失声痛哭起来。 第三章 祈罗山 八年后。 碧空澄澈,天朗气清,一眼望去,四周皆是此起彼伏的山峦,满眼葱郁。 这条山带,名叫连云峰,是东炎、殷夏、流苍三国的交界,山体连绵,人迹罕见。 此时山下马蹄声起,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扬起漫天沙尘。 为首的男子长“吁”一声,勒了缰绳停在山脚,其余的人也跟着停下。 共二十三骑,除那为首的男子,余人排成两列,秩序井然。 他们都着劲装、黑衣,个个身材挺拔,腰佩长剑,神情肃然。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大概四十出头,眉梢有一道两寸长的刀疤,鬓角的发有些发白,两腮至下颌大片的胡茬,一双眼睛饱经沧桑,剑眉插入云鬓,浑身上下莫不透着一股英武之气。 中年男子抬眼打量着离他最近的这座山。 这山没有任何特色,它藏在众多山峦之中,根本毫不起眼,只比周围其他山要高出一些而已。 若说有什么特别的,那也不过是植被葱郁,山头有几缕云雾萦绕,带了几分出尘的意味。 离他最近的那人三十出头,生得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倒几分俊朗,只是目光锐利,有些阴鸷,他提醒道:“将军,这里就是祈罗山了。” “祈罗山……”被称作将军的中年男子重复了一遍,“想必沈绩就在这里了。”他吩咐道,“分头去找,势必要找到沈绩。” “是。”那人领命,继而转身指挥众人,“你们几个,到那边去找,其余的人跟我来。” 他们兵分两路,一队向东,一队向西,向林子深处行去。 这些人都是身在闹市的人,极少有机会到这样的山野之地来,这里浓荫蔽日,伴有鸟语声声,空灵婉转,清风徐来,带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实在不失为人间一美景,只是此番职责在身,也无暇停留欣赏。 也不知在山中走了多久,他们看见一个白衣女子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走在林中。 一男子跳下马,上前询问道:“姑娘是这山里人吗,这山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刚一说话,草丛中一阵异动,一只雪白的兔子窜了出去。 原来,她是在抓兔子。 那女子回过身来,她一身米白色素净窄袖长衣,没有半点修饰。鹅蛋似的脸肤白如雪,隐有红霞,还有几分稚气。自鬓角垂了两络青丝下来,直坠到胸前。额上戴着一串细小的珠子,中间缀一枚玉石,那玉石通体透明,形状像一滴泪水。耳后各梳了两条小辫子和余下的头发一齐绑在脑后,用蓝色丝带松松束起,没有多余的发饰。她睫毛修长而浓密,一双眼睛干净明亮,星辰一般,左边眼睛睫毛上方有一粒小小的痣,更衬得她灵澈动人。 男子惊讶,这荒野之地,竟然有这样美丽的女子,一时失神。 她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此时鼓着腮帮子,嘟起一张粉嫩的小嘴,手叉着腰,气呼呼地说:“你吓跑了我的兔子,你赔我的兔子!”就连声音也是稚气未脱。 “这......”男子看着她,一脸无奈。 其余的人也下马走上前来,方才那将军问:“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那女子仰头看他,手指指着那男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吓跑了我的兔子,你们是一伙的吧,你们得赔我。” “放肆,怎么和将军说话的。”队伍中有一个人说道,正是之前站在将军身旁的男子。 “将军?我可不认识什么将军,我只认识兔子,你们吓跑我的兔子,那可是我今天的晚餐,你们得赔我。”她伸出一双纤细的茅荑,不依不饶。 “焕之!”将军摇头制止他,然后十分谦逊地对那女子说,“是属下唐突了姑娘,在下代他向姑娘赔罪。” “赔罪?赔罪有什么用!”女子一脸不屑,“你可知这里的山鸡野兔有多难抓,我都快一个月没吃肉了,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又叫你们吓跑了。” “那姑娘的意思是......?”将军显得有些难为情。 “算了算了......”女子摆手,“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与你们计较了,当自己倒霉得了。”女子一脸嫌弃,完全不把这些人放在眼中。 那叫焕之的男子终是忍无可忍,走上前来似是要动手,将军连忙制止他。 那女子本来被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了,往后退了两步,见他又被这领头的男人拦住,知道这人也不过是个纸老虎,当即朝他吐了吐舌头。 刘焕之心中愤懑,但也无法,只得强压下怒火,抱着手臂退到一边去了。 这时将军又问:“姑娘住在这山里吗?可认识一个叫沈绩的人?” 那女子皱了下眉头,但旋即道:“什么沈绩,没听过。”她转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对了,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外人的,你们还是快点离开吧。” “你这姑娘好不识抬举。”之前那问路的男子也看不下去了。 那女子身体后倾,戒备道:“怎么,你们想打人?别以为你们人多我就会怕你们哦。” 将军拦在他前面,“姑娘误会了,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问个路而已,我们听说这山中有个隐士,想去拜访拜访,可是山林之大,一时间找不到那隐士的住所,姑娘若知道,可否告知?” 一席话说的谦卑有礼,女子却不领情,她仰着头,“我才没有误会呢,你看你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还都拿着剑,分明来者不善,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我说错了什么,只怕性命难保。”她说,“不过,你们可别觉得我好欺负。” 她哼了一声,然后往后一退,将手指放入口中,随口吹了个口哨,那声音霎时间响彻山谷,众人正疑惑间,突然山林中树叶刷刷作响,紧接着便是一阵展翅声铺天盖地而来,将军刚叫了一句“不好”,一仰头,便见黑压压一群鸟儿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扑来,像是受了某种指令一般,锋利的爪子毫不留情地抓破了他们的衣衫,印出点点血迹。 众人匆忙拔剑反击,手起刀落,不一会儿,已有许多鸟儿惨死刀下。其他的鸟儿见状,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乱作一团,扑棱着翅膀散开,钻进林子里去了。 一番争斗后,众人身上皆是血迹斑斑的抓痕,狼狈不堪。待他们回过神来,那白衣女子早不见了踪迹。 “可恶!”将军咒骂一声,想不到这山野之中竟然还卧虎藏龙。 半个时辰后。 “师傅......我回来了。”白衣女子提着裙子蹦蹦跳跳往一处竹屋跑来。跑得有些急,头发乱了些,身上也沾了些尘土。 竹屋前,同样白衣的男子早已抱臂倚在门前,似是故意等着她来。那男子长发半披半挽,随意垂在脑后,面容白皙,生得一双好看的杏眼,眉弯而有势,初看便觉得此人儒雅俊秀,气质出尘,细看却又惊觉他眉宇间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的华贵之气,让人敬仰。若说有什么缺陷,大概是眼角有些微不可查的皱纹,眼神颇有些黯淡,但这似又给他添了几分风韵。 此时他抱着手臂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面有愠色:“我方才听见林鸟惊动,云荒,你又跑出去玩乐?这附近的山鸡野兔都快被你抓完了吧?” 云荒扁着嘴:“哪有的事?” “我让你背的书呢,背完了?” “书有什么好背的。”云荒撇嘴,心中愤懑。 “回屋去,把《太玄经》给我抄五百遍,今晚不用吃饭了!”男子喝令道。 “师傅......”云荒扯着衣角,一脸憋屈。 “怎么,少了?” “不不不.......我这就去写。”云荒提起裙摆就往屋里跑,刚要进房又回过头来,“对了,师傅,我刚才在山脚看到一群好奇怪的人。” 沈绩不以为意,“这山上还有比你更奇怪的人吗?” “我说的是真的,他们来了好多人,个个拿着剑,凶神恶煞的。”云荒若有所思地摸着下颌,“哦,对了,那个头儿脸上有一道刀疤,他们叫他什么将军,中间还有一个叫什么焕之的。” 沈绩眼皮跳了一下,“你没有听错?” “不会错的。他们找我问路,我没有回答,他们就要打我,可凶了。” 沈绩走到她面前来,将她转过来,蹲下身来仔细检查,帮她理好了凌乱的头发,神色有些紧张,“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云荒对沈绩这个反应有些不解,她笑道:“没有,他们哪敢,反是我唤了一群雀儿将他们作弄了一番。” “原来你召唤林鸟是因为这个。” “是啊。”云荒洋洋得意,“你可没有瞧见他们那个狼狈的样子。”云荒见沈绩神色不对,试探着问,“他们还问我认不认识沈绩,师傅,他们是来找你的,你认识他们吗?” 沈绩有些失神,“师傅怎么会认识他们呢。”他抚了抚云荒的头发,牵了下嘴角,“你没事就好,快先回屋吧,换身衣服,脏死了。” 云荒“哦”了一声,就转身进屋了。 沈绩看云荒进了屋,叹了一口气,转身往林中去了,云荒对师傅今日的反应十分不解,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只好乖乖回屋抄书去了。写了十几页,《太玄经》都快要倒背如流了,她觉得心中烦闷,实在写不下去了,就在纸上涂抹起来。一比一划,倒还算认真,画着画着嘴角竟然还不自觉得弯了起来。慢慢地,纸上的人儿渐渐清晰,虽画得并不十分好,但仍然可以看出,她画的,是沈绩。 而林中,沈绩一会移动一块石头,一会伐下一棵竹子,一会又砍一些树枝下来。这些动作看起来很是无厘头,其实是在加固阵法,这祈罗山上本就被他摆下了五行八卦阵,常人进来必然要迷路的,所以这些年他们才能在在这山上安稳度日。 可是,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傍晚,沈绩回来了,他刚进门,云荒慌忙把画塞进抽屉,站起身来,笑得十分无害,“师傅你回来啦……” 沈绩瞥了她一眼,似乎也并不想深究,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纸,随意拿起一张来,“让你抄的书,抄得怎么样了?” 云荒皱着眉头,嘴角却努力笑着,“师傅,五百遍真的很多.......”沈绩摇头,“罢了,你一定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吧。” 听到吃饭,云荒欢喜的不得了,她抱住沈绩的胳膊,“我就知道师傅最好了。” 沈绩笑着叹气,到底是个孩子。 吃完了饭,沈绩边帮她擦去嘴角的饭粒,边漫不经心地说:“云荒,和师傅一起离开这里吧。” 云荒怔然抬头,沈绩神情凝重,英俊的侧脸被灯光渡了一层光。那一刻,恍惚间,时光仿佛倒转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他也是这样的神情,也是这样和她说的。 云荒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问:“去哪里?” “东炎。” 第四章 逃亡 月色朦胧,夜风微凉,天上零零星星散着几颗星子,树林中隐有蟋蟀聒叫。借着月光,他们小心翼翼走在山道上。 只要翻过两座山,他们就可以到达东炎的地界。 决定得太过匆忙,沈绩甚至没有过多地和云荒解释,只说那些人会给他们带来麻烦,祈罗山已不再安全。 但此刻虽是夜里,山上也有阵法,一路沿着山道下去,也不免有遇到他们的可能。 果然,二人才走到半山腰就看到远处有篝火,云荒发现除了白日里见到的那些人竟然还多出来一半的人来。他们围在一起,好像在讨论着什么,只是隔得太远,听不清楚。沈绩也不想多惹事端,拉着云荒从另一边走,想要避开这群人。 偏不巧的是,树林里太黑,云荒不小心跘到地上的藤条,摔了一下,好在沈绩慌忙扶住了她,可是这一摔却引起了罗素一行人的注意,很快就有三四个人举着火把走过来。眼下已是避无可避,云荒灵机一动,蹲下身来,嘬起嘴,学老虎叫了一声,那些人一听,警觉起来,都不敢妄动,云荒趁着这当口,从怀中取出一串五彩的铃铛轻轻摇了摇,山林中霎时迷雾漫天,云荒拽着沈绩就往山下逃去。 刚到山脚,沈绩挣开他,一脸怒意,“云荒,我不是说过吗,不得擅用巫术,巫族早就不存在了!” “可是师傅,方才情急之下我也是没有办法。”她扯着沈绩的衣角,委屈得几乎要落泪。 沈绩又要开口,云荒突然指着树林说:“师傅,快看。”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有几只萤火中飞在空中。 远处是一片苍茫,山谷幽幽,一点光也没有,而他们还要再翻过两座山,云荒眼睛一转,伸出手去,那萤火中就飞了一只在她掌心,她低下头,也不知同那小虫子说了什么,萤火虫飞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有一大群光点向这边靠近,笼罩在他们身边,虽然光亮还是比较微弱,但足以将他们身边都照亮。云荒欢喜地笑着,抬起手转起圈来,“师傅你看,有人给我们引路了。” 沈绩本想说她,可看她这样高兴的样子,又不忍心,说到底,云荒启智太晚,如今这个年纪也不过相当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罢了。 山路崎岖,直到天蒙蒙亮他们才爬上第二座山的山顶,达到山顶上时正好看见日出,天空中飘着几朵薄纱似的红霞,将一轮红日掩了一半,倒像个半遮半掩的娇羞女子。日光下,零零星星的房屋和树木,都被染上了一层昏黄的色彩,看起来倒有几分诗意。东炎在东,日光迎面射过来,让人顿时感到一阵温暖。 云荒眨着眼睛,瞳孔里映着东炎的盛景,她脸上没有一丝倦意,反而满是光彩,“师傅,那就是东炎吗?真美!” “当然了,东炎一国属于神族后裔,这片土地有神灵护佑,也是天下最富饶也是最强大的国家。” 一路劳顿,他们已是一身风霜,找了家驿馆匆匆打理了一下,沈绩买下两匹马,又买了些吃的,顾不得停留,带着云荒匆匆而去。 从郸城到峄城,一路都没有发现人跟着,沈绩松了一口气,放慢了步伐,在峄城多呆了些时辰。峄城处在东炎边境,也是东炎同其他两国交通往来的地方,自然也算是富庶一方。街道上店肆林立,人来人往,沈绩是见过世面的人,比这繁华的地方不知见过多少,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云荒穿梭在人群间,却觉得什么都稀奇,扯着沈绩的袖子问这问那。 他见云荒这样高兴,也只好由着她,细想来,他曾经告诉她外面如何美好,离开云荒以后却带她隐入了山林,是他亏欠了她的。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便是在峄城停留的这一时半刻,竟然有人认出了他。 此时已是夜里,华灯初上,云荒看上了摊子上的一个彩色的泥人,嚷着要沈绩给她买,却突然有几个彪形大汉不知怎么撞了过来,将他们冲散了,等他回过神来,云荒和他已经被隔在人海里,而后有一个男子将从身后捂着了云荒的嘴,将她拖走了,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沈绩,却发不出言语。 这变故太过突然,沈绩想要上前搭救,奈何隔着人群,鞭长莫及。这时忽然有另一只手拉住了他,他刚抬眼,还没有看清那人相貌,一个手刀就迎面劈了过来。沈绩迅速蹲下身子,另一只手挡下那手,那人下手的力度很大,沈绩只觉得掌心一阵剧痛,但很快反握住那只手,猛地一扭,生生将那手转了个方向,男人手上吃痛,奈何被沈绩紧紧攥着,撤不出来。就用另一只手做拳击过来,沈绩身体一侧,并顺势将握在掌中的那只手用力往后一推,男人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显然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往后一退,揉了揉红肿的左手。 沈绩才看清他的样子,那人一身淡青色长袍,眉眼清秀,是个俊俏的青年,长身而立,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只是不知与他有何恩怨。那男子退出去以后没有再进攻,转身就往后跑。沈绩疑惑,也跟了过去,那男子轻功极好,身形诡异,速度之快,沈绩险些追不上,跑过了集市,转入一个幽深的巷子,人却突然消失了。 沈绩环视四周,却看不见一个人,正疑心人去了哪里,突然劲风四面而来,眨眼间,十几道人影已至眼前,他们手持长剑,气势汹汹,很快将沈绩围困其中。 看起来这些人应该是江湖人,沈绩可以断定的是,至少表面上他们和在祈罗山遇见的罗素一行人关系不大。不过,他和江湖,素来没有什么瓜葛。 一眼扫过去,共十个人。十柄长剑同时刺出,破空而来,迅如雷电,沈绩手中没有武器,但此刻剑已至眼前,只得匆忙拔足翻身而起,十个人同时点足掠起,手中剑身翻飞,一时间光华流转,这十人武功都不算高,但贵在身法一致,速度一致,就连身高体型都相差不大,配合得极为默契,就像是一个人分了无数个身。沈绩身躯往后凌空一折侧着剑锋而过,同时猛地将左手推掌递出,正拍在后面那人胸膛上,而右手勾起点在左侧那人腕骨处,二人但觉胸口、手腕震痛尚来不及反应,沈绩已经借着那一掌翻身立起退出数尺落回了地面。众人反应皆不差,阵法凌空一变,立即错开,如一朵墨色的罂粟绽放于夜空。沈绩足尖方才站稳,剑锋迎面又至,他双足微错,立掌劈开一剑,一剑又至,如此反复,应接不暇。 沈绩心中担忧云荒,不想恋战,奈何这些人缠他太紧,散而又聚,形如鬼魅,速度之快,根本脱困不得。沈绩无计可施,打出去的手掌就像击在软绵绵的风里,根本毫无作用。如此下去,也不知几时能才见分晓。 他也看出来了,那些人看似招式凶狠,其实无意伤他,只是将他困在此处,不知何故。他早没有了耐心,趁那剑挥至身前时突然身子一挺迎了上去,那人吃惊,急忙撤招,可是剑刃甚利,仍划过一道血痕。他身子一转,抓住那人撤了一半的手,猛地往前一拽,那人险些栽倒在地,沈绩又往他胸前击了一掌,将他推了出去。 但并没有什么作用,余人见势又迅速变幻招式,组成新的阵法,眨眼间,剑光又齐刷刷逼到眼前。他猛地身子一矮,同时一脚踢出,踢在一人腹上,那人吃痛身子往后退了一点,他又连续几脚踢出,那人终于倒地。然,每次有人退出,余下的人都会组成新的阵法,如此反复,围困他的圈子也越来越小。他叹一口气,干脆放弃抵抗,站在原地不动了。那些人见他不动,左右相顾,刺出的剑竟反而都停下了。看来他们不止不愿伤他,更不敢伤他。可是只要他只要动一步,他们一定会再次进攻。 “在下不知与诸位有何恩怨,竟劳烦诸位这样相逼?”他问。 “谈不上什么恩怨,受人所托罢了。”清冷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沈绩抬眼就见之前那青衣男子带着几个人绑了一个女子上来,正是云荒! 云荒一面使劲挣扎,一面喊着:“放开我!放开我!”却怎么也挣不开,她一见到沈绩立刻目光发亮,大声喊到,“师傅,救我!” 沈绩听到云荒的声音,心中大怒,再也顾不得其他,运起内力,一掌劈出,击中其中一人,正欲借这空隙脱身,圈子又变小了。他两袖一甩,立在人群中,神情肃然,望着那青衣男子怒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青衣男子神情坦荡,对他揖手,“在下楚浔,恭候先生多时。” “楚浔?不认识。”沈绩不屑。 楚浔道:“先生避世多年,不认得我也是自然。” “你替谁卖命?东炎?殷夏?流苍?还是别的什么?找我又有何事?”一连数问。 楚浔浅浅而笑,“先生多虑了,在下只是江湖中人,与朝廷无干。此番在峄城等候先生,只不过是帮朋友一个忙罢了。” “你那位朋友,又是何人?” “这个么,说不得。”楚浔摸了摸鼻子道,“不过先生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们的,我要做的,不过是请先生到府上坐一坐,等我那位朋友来。可我也知,先生定然不会同意,所以才用了这样的方法,还请先生见谅。”他说得十分谦逊,好像真的只是想请沈绩去坐一坐。 “我如何信你?” “你不必信我。”楚浔道,“不论你信不信,我今日都要带你走。” 沈绩冷嗤,“楚公子这算什么待客之道,先兵后礼?你是打算拿云荒要挟我,逼我就范?” “正是。”楚浔坦然,“我本来想先生何等奇才,要留住你这差事是真不容易,不过谁诚想,您身边竟然还有个小徒弟,这就好办了。” “卑鄙!”沈绩怒目瞪他。 楚浔仍然笑着,“您叫她什么?云荒?先生为她取这名,不知是为了缅怀故人还是因为心中有疚?又或是,都有?” “你……”沈绩看着楚浔,神情凝重,想他知晓自己这么多事,绝不是寻常江湖人,即便此时带着云荒杀出去,也未必逃得出峄城,“听公子的口气,我不答应你是不行了?” 楚浔笑意更甚,“楚某从不做无把握的事。当然,若先生觉得可以不顾这丫头的死活与我一搏,也不是没有胜算的。” 沈绩掸了掸袖子,“只怕这城中早已布满了你的人,我要逃也逃不了了?” 楚浔嘴角一弯,表示赞同,然后拱手道:“先生一路劳顿,我早已备好了车马,请随我来吧。”一招手,果然有下人赶了两辆马车过来。 第五章 乌衣客(上) 夜色渐浓,风起微澜。 沈绩和云荒被分在两个马车里,话也说不上一句。看着对面脸色阴沉的沈绩,宽慰道:“先生不必这样看我,您放心,先生答应了我的请求,我自然不会伤害令徒的。” 沈绩沉着脸:“我方才看了一下,这里的人,除了你,都是着墨衣,且你们的袖口上都有一枝兰花,若我没有猜错,你们是乌衣客的人。” 楚浔将袖口翻起来看了看,果然绣了一枝兰花,他嘴角一扬,赞道:“先生好眼力。” 乌衣客乃是东炎第一大帮,以涯州的兰家为尊,势力遍布大半个东炎,是以,以兰花为标志。这一代宗主是兰家的大儿公子兰若暄,也算是人中龙凤,只是这人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中几乎没人见过他。 “乌衣客是明面上东炎江湖第一帮派,不涉足朝堂。但其实是朝廷的爪牙也未可知,你此番,是为了东炎?” “我已说过了,请先生到府上客居,只是为了帮一个朋友,不为朝堂。” “能惊动乌衣客,你这个朋友也不简单。” 楚浔抿了抿嘴,不再说话了。沈绩知道,他是问不出答案了。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知道我会出现在峄城?” “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在此等候,先生若不来,我倒也省了一桩事,先生若来了,我自然要千方百计留住先生。” 沈绩默然。眼前这个男子,看似年轻,待人温和,其实城府极深,不可小觑。 楚浔看着沈绩,虽然嘴上笑着,眼中却没有笑意。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十几年前,曾是这天下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年纪尚轻,从前未见过沈绩,却也听过他不少事迹,据说洛川一役,殷夏当时四面受敌,兵力不足,沈绩大胆请命,布下一个阵法,仅凭五千精兵就击退了流苍五万骑兵,从此被殷夏敬为神人,天下敬仰。沈绩在殷夏谋事的几年里,也是殷夏最为繁盛富强之时。 他无法想象,当年意气风发,惊才绝艳的沈绩是何等的风采,只是此时,沈绩的眼中早已没有了锋芒,有的只是时间沉淀下来的沧桑与宠辱不惊。 东炎前太傅虞信老先生曾评断他:沈绩其人,擅谋略,识兵法,精奇门遁甲,文才武略天下奇之,片语惊鸿,袖手天下,当世之奇才。 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个奇才,却未能遇到一个知他懂他的明君。 楚浔将茶几上精致的瓷具翻过来,倒一盏茶推过去,微微颔首,做出一个“请”的姿态,又自己倒了一杯喝起来。 沈绩端起茶杯,才举至唇边,突然马车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他杯中的茶也有大半倾洒到衣服上。 楚浔掀开车帘,探出脑袋去,问道:“发生了何事?” “是,是云姑娘她……”回答的声音有些犹豫不决。 楚浔转头对沈绩说了句,“我下去看看,先生稍安勿躁。”就跳下了马车。 沈绩似乎想到什么,牵了下嘴角,然后将剩下的半杯茶水饮尽,掸了掸衣裳,也不紧不慢下了马车。 六尺开外的地方,另一辆马车不知何故翻倒在地,马儿站在一边摇着尾巴。众人围做一团,人群中央,云荒手里握了一瓣瓷盘的碎片,拉着一个男子要挟道:“放了我师傅!”声音里带着几分稚嫩,说出的话却是狠厉,“若是不放了我师傅,我就杀了他。”瓷片紧紧擦着男子脖颈,已经擦出了几道血痕,其他人神情紧张,努力劝说她不要乱来。 沈绩见此状况,双眉紧蹙,很是担心,正要上前,却突然发现楚浔不见了,仔细一看,才瞧见他站在人群里,可是方才那个位置好像并没有人。然后蓝色的衣角一闪,下一刻,他就站在云荒身后,悄无声息。周围其他人似乎没有发觉,又或者说,他们并不惊讶。只见楚浔手一抬,从云荒的肩膀处敲了一下,云荒身体一软,手中瓷片落地,整个人滑到了楚浔怀里。 楚浔顺势将她打横抱起,然后扫了众人一眼,“一个小姑娘都看不住,我要你们有何用!”众人低头,皆不敢多言。 他抱着云荒走到沈绩面前:“先生方才一直在这里看着,似乎对这个徒弟不是很上心?” 沈绩道:“她不过是个孩子,闹一闹也无妨,何况我相信你能处理好,公子说过不会伤她,应不会食言。” 楚浔语塞,回过头去,见众人站着不动,又说了句,“还不快收拾收拾回府。”转身便上了马车。 沈绩也随之上了马车,楚浔将云荒安放好,又拿了件衣服给她盖着,做完之后,他才抬起头来,问沈绩道:“我倒是奇怪,我的手下门人个个武功高强,怎么能轻易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挟持了?” 马车又再次行驶起来,沈绩撇嘴:“有时候两方交战,不一定武功高者就能胜出的。”他说,“我这徒儿虽说没有武功,却有些小聪明。” 确实,半个时辰前,云荒被绑着手安置在另一辆马车里,除了车夫,还有两个人坐在马车里看着她,都是一流的高手。 云荒是何等坐不住的一个人,才不过一会时间。他就扭捏着直起身子来,朝那两人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几案上一碟点心,做出一副极可怜的样子,她说:“大哥哥,我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我好饿,能不能让我吃点东西?” 那两人想了想,觉得吃点东西也不为过,而且眼前这姑娘生得这般貌美,饿坏了可不好。可云荒被绑着手,他们也总不能喂她吃吧,二人只好松开了她手上的绳子。 云荒刚被放开时真的像饿坏了一样,她抓起点心狼吞虎咽地就吃起来,不一会儿盘子就空了。二人正想着要不要再给她来一些,就见云荒突然拿起盘子在案角磕了一下,“哗啦”一声,盘子碎了几瓣。二人怔忡间,云荒已经拿起一瓣瓷片跳到他们面前来,当场就挟持了其中一人。 速度之快,下手利落。 “让前面的马车停下来!”她说,言语间毫不拖泥带水。马车里空隙狭小,本就不好争斗,另一人只好假装去吩咐车夫,然后去取剑,可是,他却发现他们的剑不知何时被云荒放到了她的脚下…… 车夫听见里面的动静探着脑袋问了一句,“发生了何事?” 话刚说完,就被云荒一片瓷片飞过来就砸中了脑袋,力度看起来还挺大,那车夫自额角流下一道血痕来,然后就晕倒了。 马车里两个人都不得不得佩服起眼前这女子来,她虽然年幼,但出手狠辣,看来沈绩教出来的徒弟,果然不一般。 因为车夫晕倒了,云荒要求另一个男子出去驾车,她把刚才绑自己手的绳子找过来,将男子的手绑住,勒了个死结,然后也将他拖出马车。 另外那个男子出了马车本想知会车外骑马的护卫,云荒看出了他的心思,瓷片又往那人脖颈贴近了几分,擦出一道血痕来,看着他的一双眸子中更是透着凛凛杀意,叫人心中一栗。男子将缰绳使劲一扯,马儿惊叫的同时将前足抬起两尺,马车剧烈晃动,眼看就要翻倒,情急之下云荒只好拽着那人滚下马车,周围众人闻声立刻拔剑围了上来。 于是乎,楚浔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沈绩看向云荒,她睡得十分平和,那张粉嫩的脸虽然稚嫩,却已是十分美艳了。纤长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他叹息,“只是这些小聪明却无法真正护她周全。” “有先生在,天下谁还敢动她?” “我?”沈绩嗤笑摇头,“正是因在我身边,我才无法护她周全。” 楚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和沈绩这样的人沾上关系,又怎么能避得开那些明争暗斗。他揭开车窗上的帘子往外望去,沈绩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夜色苍茫,一眼无垠。 他们都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夜色下,早已风云涌动。 第六章 乌衣客(下) 马车在一处府苑门前停下,漆红的门匾上赫然写着“楚园”二字。看起来也不过是一般府苑。 沈绩抱着云荒随着楚浔踏进去。入目是葱郁的修竹,立在道路两旁,月色下竹影像泼墨一般映在白墙之上,轻风微袅,影影绰绰,再走,就是回廊曲折,水榭楼台,且处身月色之中,竟让他觉得异常凉爽,这府苑竟然别有一番意味。 楚浔将他们带到西侧的西林苑,沈绩将云荒放到床上,帮她掖好被子,就坐在床边看着她。 楚浔道:“先生不用担心,云姑娘若是醒了,我会让下人照顾的,天色也不早了,先生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 沈绩沉思了一会,道:“那样也好,她若醒了,烦来知会我一声,她醒来若见不到我怕不肯依的。”就随楚浔一起离开了。 他们住的地方隔得并不远,沈绩来到自己的房间时早有下人备好了热水,他沐浴以后便就寝了。然而脑中思绪万千,翻来覆去也难以入眠。原以为摆脱了罗素等人就没事了,岂料峄城还有伏兵。楚浔帮的究竟是哪一方呢?这天下怕是又要有硝烟了。为什么这些人不在郸城拦下他,却选择了峄城,难道说,他们知道他要去哪里? 楚浔安置好二人,又匆匆召了几个下属嘱咐了一番,里院外墙都加强了防备,然后匆匆折身出了门。 约莫亥时,云荒才缓缓醒来。一睁眼就是漆黑一片,空气里隐有香味,应该是燃着香炉。她摸索着穿了鞋子下床,走到门口,推了门。 早有两个着青衣,挽双髻的婢子侯在门前,见她醒来,便向她行礼,“姑娘醒了,我们这就准备热水给姑娘洗漱。” 她问:“这是哪里?你们又是什么人?” “回姑娘,这里是楚园。” 她皱眉,“楚园是什么地方?师傅呢,你们把师傅藏到哪里去了?” “先生在别的房间,不过这会该已经睡下了。” “我不管,我要见师傅,带我去见师傅。”她提了裙子就往外跑,一面大声喊着:“师傅,师傅!!” 婢子匆忙去拦,“天色不早了,姑娘先回去休息吧,明儿再见也不迟。” 可云荒哪里会听,她推开门胡乱地往外跑去,“你们把师傅藏到哪里去了?” 那婢子也会些功夫,轻轻一跃就跳到她身前,伸开手拦在她面前,“姑娘请先回去吧,你放心,沈先生没有事,我们公子是不会伤害你们的。”门外还有四个婢子候着,见状也来帮忙。 “那又怎样?你们强制我和师傅留下,究竟有何图谋?!” “我等只是按命令行事,个中缘由并不清楚,你问我们也没有用,即便我们知道,也不会说的。” 云荒“哼”了一声,又往另一个方向跑。婢子虽然会些武功,但云荒腿脚灵活快得像兔子一样四处乱窜,众人竟然拦她不住,婢子们乱作一团,举足无措间,其中稍年长的婢子道:“快去禀告公子。”便有另一人点头匆忙而去。 慌乱间回廊上走过来一个挽着高髻,头插荆钗的女子,那女子一身水绿长裙,腰身纤细婀娜,步履娉婷,眉眼间自有一种媚态,不得不说是个少见的美人儿,但她鼻直如削,薄唇尖颌,又有几分刻薄之像。她此刻行色匆忙,像是有什么急事。 但婢子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拦在她面前说:“涟姑娘来得正好,云姑娘口口声声要见师傅,可是公子吩咐过要看好她,我等实在为难。” 宋涟抬眸瞧了云荒一眼,又看向别处,眼神焦虑,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她问道:“楚浔在哪儿?我有事找他。” 那婢子不明,回道:“奴婢也不知。” 她一挥手,“罢了,我自己去找。”说着已经提起裙子迈开步子走了。 婢子一脸茫然地站着,更拿不定主意了。云荒见机拔腿就往和宋涟相反方向的拱门跑去,然而才跑出几步就一抹绿色的身影截住了去路。 正是去而复返的宋涟,宋涟一双柳眉微蹙,问道:“你是楚浔带回来的人?” 婢子答:“正是公子带回来的。” “那个沈先生又是怎么回事?也是楚浔带回来的?” 婢子只知楚浔和宋涟关系一向交好,竟不知此事宋涟并不知情,只好硬着头皮答:“是。” “这几日他总忙进忙出,我当是怎么了,原来果真有事瞒我。”宋涟冷嗤一声,面上神情虽未变,但眸中已有了怒意,她问云荒,“你叫什么名字?” 云荒一双眼睛瞪着她,紧紧抿着唇,不说话。广袖中手指微动,光华隐现,刹那间便是迷雾漫天,连东西南北也看不清了,婢子们惊诧,乱作一团,只有宋涟最为清醒,袖中白练飞出击向空中,一抖一抽,那雾气竟然消散了,迷雾已散,她白练却没有落下,而是缠住了一人手臂,却是趁乱跑出一段的云荒。 宋涟嘴角一瞥,道:“想不到你这女子竟还有些本事。”云荒气恼,挣了几下却挣不开。宋涟抱臂,“你还有些什么本事尽管都使出来吧。”她这话才说完,就有另一双手握住了白练一端,然后他将白练抽离云荒的手臂,往旁边一扔,冷声道:“你们家公子就是教你们这样对待客人的吗?”这声音很熟悉,云荒一转头就看见了沈绩。 宋涟正欲开口反驳,却被旁边一个婢子拉住,想来能让楚浔亲自出手的人也绝非普通人,她咬咬唇果然闭口了。 云荒见到师傅十分惊喜,拽着他的袖子喊:“师傅……” “嗯,我在。”他转过身来,方才的凛冽顿时化作柔情。他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云荒摇头,脸上却明显很不开心,她挽着沈绩手道:“师傅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云荒不喜欢这些人。” 沈绩将她揽入怀里,宠溺地揉着他的脑袋,“云荒乖,你听师傅说。”云荒抬起头瞧了瞧他,果然不再说话了。“他们没有抓我,只是请师傅到府上客居罢了,你不要多想。” 云荒一双眼睛盈了泪,“师傅莫诓我,我明明看见你们都打起来了。”说着翻起沈绩的袖子来看,“对了,师傅有没有受伤?” 沈绩摇头,“师傅和他们闹着玩呢,若是真的打起来,他们怎么会是师傅的对手呢?你说是吧。” 云荒将他的手一扔,扁着嘴嗔道:“他们当然不是师傅的对手,要不是因为我……” “傻丫头。”沈绩揉着她的脑袋,“说什么呢,怎么会是因为你呢。” 云荒央求道:“师傅带云荒走吧,走得远远的,云荒不要留在这里。” 沈绩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云荒,我们走不了了,就算今日逃出峄城又能如何,我们能去哪里呢?即便今日没有楚浔,也还会有其他人的。” “为什么?师傅得罪了什么人吗?为什么他们都要抓师傅呢?” 沈绩摇头,“师傅从未告知过你关于我的过去。可是,人总是有过去的。”他叹息着说,“我原以为能避得开这乱世纷争,可是如今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乱世之下,从来身不由己。” 云荒听不懂,只是眨着眼睛看着他,“那么师傅要留下来?等那个人?” “是,不论他是谁,不论将来怎么选择,这个人我总要见一见的。”沈绩低着头,神情有些凝重。 云荒道:“那云荒愿意陪师傅等。”沈绩点头,俯身抱住云荒。 楚浔刚一踏进门就听属下说云荒又闹事了,匆忙赶过来时,就看到二人抱在一起,一副师徒情深的样子。另一边,宋涟咬着唇神色复杂地看着这对师徒。他咳了两声:“属下冒失,还请先生见谅。” 沈绩见到楚浔,放开了云荒,道:“徒儿年幼不懂事,又惊扰公子了。” 楚浔看向宋涟,皱眉,“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宋涟正欲开口,他又道,“还不快给沈先生道歉!” 宋涟仰头,满脸倨傲,一旁的婢子慌忙圆场道:“婢子们并无意冒犯,涟姑娘也是无心,还请先生和姑娘不要怪罪。” 沈绩道:“我师徒二人习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不喜欢有人服侍,楚公子也不必再费心了。” 楚浔面上有些挂不住,“这……既然先生吩咐,那你们便都退下吧,不用伺候了,两位若有需求,府中下人都可以随意使唤。” 沈绩颔首,算是谢礼。然后拉着云荒回房。 二人走后,楚浔看了一眼宋涟,转身便走了,宋涟追上去问:“你难道不应向我解释一下吗?” 楚浔答:“没什么好解释的,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你插手。” “可是……” 楚浔摆手,“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累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浔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一阵酸痛,这几日为了等沈绩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好不容易拦下了沈绩,总算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夜色太浓,他推开房门,四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摸索着拿出一个火折子,点燃烛台上的蜡烛,烛光昏黄,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宽衣,突然黑暗中响起一个清冷的男音。 “阿浔。” 第七章 公子殿下 楚浔正准备宽衣就寝,突然黑暗中响起一个清冷的男音:“阿浔。” 他被吓了一跳,慌忙环视四周,这才发现案前的椅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墨色的身影。那男子一身窄袖墨衣,腰间别一把折扇,斜靠在椅子里,一只手拄着脑袋,烛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渡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光,修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闭着,神态安静,像是睡着了。但尽管闭着眼睛,他身上仍有一种无形的威慑。 楚浔倒吸了一口冷气,慌忙躬身作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属下见过公子。” 那人眼皮也不抬一下,“许久未见,你武功大不如从前了,竟然连我在这里都没有发觉。”是稀松平常的语气,甚至还带了几分慵懒。 楚浔却听得冷汗涔涔,低垂着头,答道:“是公子武功过人,楚浔自愧不如。” 那人并不接受他的赞扬,反是质问道:“你今日去了哪里,乌衣客中有什么大事吗?竟要你亲自出手?” 楚浔冷汗直下,转移话题道:“公子是几时来的,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那人终于睁开眼睛,抬起头来,一双凤目凛凛地看着他,盯得他头皮发麻,“来了许久了,他们说你出去了,我便在这里等,没想到竟等了这么久。”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暗夜里,骨骼伸展的声音分外刺耳,竟不知他究竟等了多久了,楚浔沉着一张脸不敢说话。那人理了理衣服的褶皱,重复道:“阿浔,你今日去了哪里?”语气尽管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蔑视的威严。 楚浔心中思忖,他回府许久怎么未见到有人通传?忽而想到宋涟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恍然。直恨自己跟她赌什么气怎么没有听她说完。咬了咬牙,他尽量平静地道:“不过是应人之邀,出去见了个朋友罢了。” “什么朋友这么重要,竟然耽了你这么多时辰?” 楚浔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朋友,只不过是位故友,多年未见,多聊了几句罢了。” “是吗?”那人摸着下颌,若有所思。 “是。”楚浔仍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头埋得很低,好在是晚上,烛光昏暗,那人看不到他额头的汗。 “故友重逢,是当好好聊聊。”那人点头,“你的朋友也便是我的朋友,改日若有机会,也引荐我认识认识。” 楚浔又出一身冷汗,“他不过是途经此处,并不打算过多停留,明日就要走了,怕是与公子无缘了。”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 楚浔正思虑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可是那人却不问了,他走过来,抬起他的手,语气变得温和:“还躬着身做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何必多礼。” 楚浔往后退了退,避开他的手,不经意抹了抹脸上的汗,抬起头来,“您是君,我是臣。知遇之恩,楚浔不敢忘,君臣之礼,楚浔也不能逾越。” 那人撇嘴,“我早已说过了,你我之间,没有君臣,只有朋友。”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楚浔,突然发问,“阿浔,你今日这样疏离,倒让我觉得,你似乎有事瞒我。” 楚浔脸色一白,“公子多虑了,楚浔怎么敢?”捏了捏袖角,探询道,“公子今日大驾光临,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那人转身端起案上的茶盏,轻泯了一口,旋即皱了眉,然后又放下,应是茶凉了。 楚浔道:“我让下人重新沏一杯吧?” 那人摆手,“不必了。我要去趟殷夏,只是路过峄城顺便来看看你。” “去殷夏做什么?”楚浔问。 “哦,父王让我去毓城送封战书。”那人挑眉,语气平淡,甚至带了几分不屑,仿佛说的只是件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小事。 “什么!战书!”楚浔大惊失色,“这么快就要打起来了?出师的缘由是什么?” “缘由?”那人冷笑,“和殷夏交战还需要什么缘由,一句昏君无能,替天行道,不就够了?” 楚浔语塞。确实,自巫族一事,殷夏王朝民心尽失,如今诸侯割据,百姓流离,早已国不成国,若不是殷夏基业深固,只怕早已不复存在了。 楚浔似想起什么,眉头不经意一蹙,“此事,殷夏那边应该还不知情吧?” 那人道:“战书还在我手里,他们怎么会知道。”楚浔沉着脸,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言不发,那人瞧他不说话,转身就要出门。 楚浔问:“这么晚了,公子还要去哪里?” 那人偏头:“这也晚了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回裕华楼睡觉去了。”他拍了拍手道,“不介意我在你这里住两天吧?” 楚浔“哦”了一句,又道:“陛下让您去毓城,此事不着急吗?” “不急。父皇没有给我期限,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怎么能不趁此机会好好享受一番呢我你说是吧。” 楚浔道:“也是。”说完以后发现那人已经走出了一段,他忽然想起什么赶紧上前拦住他,“公子请等一下。” “还有何事?”那人蹙眉,疑惑道。 楚浔拱手,面色难堪,“都是属下平时管教不力,下人们懈怠,那裕华楼许久不住人,现下满是灰尘,不如公子先屈尊住南侧的拂月楼吧。”裕华楼位西,离西林苑距离十分近,若是让他发现沈绩二人的存在,楚浔该如何解释。 男子偏头看他,似乎想在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楚浔始终低着头,广袖下,一双手不觉握紧。片刻,男子收回目光,爽快答道:“这样啊,也好,拂月楼的景致比裕华楼好多了。”他手一摊,已经换了一个方向而去。 楚浔霎时松了一口气。 这东炎的三皇子承夜,因是庶出,不受炎帝重视,而且这人行事乖张,不喜政务,偏好吟风弄月,诗酒风流,又喜欢出没烟柳之地,十几岁时黎清宫中已经收纳了许多美貌女子,倒真真是东炎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也不知羡煞多少人。炎帝一向以为这个儿子不务正业,纨绔得很,从来也不曾将他放在心上,也从未委以重任,就算他偷偷出宫去寻花问柳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这三皇子倒难得的可以经常出宫,随意出入江湖。承夜游走各地,阅历甚广,天下人都说,公子夜诗酒风流,其心不在朝野,而在江湖。 他骗过了天下人。 七年前楚浔与他结识,欣赏此人行事潇洒不羁,年纪轻轻却难得沉着稳重,最重要的,是二人志气相投,遂结为好友。 一路无言,楚浔将他送到拂月楼,没有停留便回去了。 承夜坐在案前,听着楚浔的脚步声渐远直至不见,才突然脸色一沉,肃然出声:“影,去查一查阿浔今日见了什么人,西厢来了什么客人?” 话音刚落,黑暗中走出一个男子,那男子一身墨色窄袖劲装,和承夜不同的是,他的衣服上没有半点修饰,衣料也是极其普通的。他身高七尺有余,身型修长而消瘦,腰间配着一把弯刀,全身都是黑色,就连头上都裹着黑布,仅露出来的一张脸还有大半还是藏在面具之下,银色的面具遮住了整个右脸,无法看清全貌,但细眉薄唇,神情冷淡,还是能看出几分清俊,只是一双湛蓝色的眸子深如寒潭,目光锐利,透着冷冷寒意,让人不敢直视,鹰一般高而挺的鼻梁,更衬得他英俊挺拔,站在暗夜里,他整个人仿佛一只鹰。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走出来,停在距离承夜三尺的地方,对着他的后背揖手,淡淡道:“是。”再没有更多的言语,然后,转身开窗,跃下。末了,还不忘带上窗户。然而从始至终,屋内都没有脚步声响起,甚至连他跃窗而出的落地声都没有。 这个人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 屋中又恢复了寂静,承夜淡淡看了一眼那扇窗,回过头来,将烛台移到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展开,借着烛光仔细看起来。那信笺散发着一股清冷的檀木香,暗黄色的信纸上印着修竹,十分风雅,上面整整齐齐列着几排苍劲有力的字体,只有十六个字,写的是: “氓山一役,承君一诺。今日有求,望君勿辞。” 信末还印了一枚暗红色的印章,拇指大小,承夜看得清楚,那是个纂体的“珞”字。 普天之下,四海之间,有这个印章的,唯有一人。 第八章 初识 昨日折腾得太久,又因为连日赶路,云荒睡到午时才起,用过了午膳后就去找沈绩,哪知楚浔正好也过来找沈绩。她一个人闲得无聊,府中又没有认识的人,沈绩吩咐过他们不需要下人伺候,云荒也不习惯有人跟着,就一个人在楚园瞎逛起来。 西林苑后面有个花园,景色怡人,小道两边种着桐木,十分葱郁,盛夏里,让人觉得凉爽,再往里走,有一方池子,形态怪异,池边用石头围起来,旁边还摆了几盆海棠,池中种着睡莲,三三两两开了几枝。再看过去,池子那边有座两层高的阁楼,那阁楼背光,看起来有些阴森。 云荒绕着池子走过去,忍不住好奇打量了几眼那阁楼。才走了几步,突然发现前面一棵树上垂下一抹黑色的衣角。 云荒靠近一看,才发现那桐树上躺了一个人,绿叶斑驳间,那人一身墨色的窄袖劲装,一只手枕在树上,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一条脚弯曲着,脚上是同样颜色的长靴,以金丝勾勒着云纹,腰间别一把扇子,长发和衣角自然地垂下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正照着他的侧脸,给这张脸渡上了一层金粉。 云荒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宝物一般,这男子实在生得好看,修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十分硬朗正气,让人看得移不开眼。她从前觉得师傅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此刻才发现天外有天。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醒了,他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来看见她,却没有惊讶。此时的云荒早已换上了楚浔准备的衣服,是一身鹅黄色的长裙,领口处绣着繁复的卷云纹,裙摆勾勒着东炎最时兴的牡丹,灼灼盛开在脚边,怎么看都是亭亭玉立的姿态。她一张娇小的脸稚气未脱,嘴角带着浅浅的笑,额间坠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石,正抬着一双眼看着他,眼神单纯而清澈,说不出的灵澈动人。 男子不禁弯了嘴角,浅浅开口:“看够了没有?” “没有。”云荒痴痴答道,说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红了脸,警戒地往后退了一步,吞吞吐吐道:“你,你是谁?” “这话该是我问你吧。”男子从树上跳下来,跃到她面前,摸着下颌仔细打量着她,“看你这身衣裳,不像是府里的丫鬟啊?” 云荒鼓着红红的腮帮子,气道:“你才是丫鬟呢!” “那,那你是阿浔新找的相好?”他靠近她,几乎贴上她的脸,又摇头道,“不不不,也不像,你还那么小。”他低下头,故作思索。 “你……”饶是云荒再怎样不懂事故,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轻佻,她咬唇转身就要走。承夜又突然开口,“我叫承夜,继承的承,夜色的夜。你叫什么?”声音温和有磁性,让人不忍拒绝。 “云荒。”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干净利落。 承夜像未听清一样,又问:“你说你叫什么?” “云荒啊?” “哪个云?哪个荒?” 云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云朵的云,荒芜的荒。” 承夜突然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这天下竟然有人叫云荒,哈哈哈……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师傅啊,怎么了?不好听?”云荒不解。 “你师傅又是谁?” “我师傅……”云荒刚要说又突然止了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知为何,一提到沈绩她就变得警戒起来。 承夜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不知,‘云荒’二字,在这九州,是禁忌?” “为什么?”云荒又眨了眨眼睛,睫毛里那粒痣随着眼皮上下闪动。 “你当真不知?” 云荒摇头。 “十三年前,巫族被灭,十日之内,云荒沦为鬼域,山水枯竭,遍地白骨,天下畏之。这是天下尽知的事,你不知?” “我知道啊。”云荒没有惊讶更没有害怕,她说,“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既然知道,又怎么会和你没有关系?‘云荒’两个字,如今殷人只字也不敢提,你却明目张胆拿来做名字。” 云荒抬头正色道:“云荒被灭族,已成史实,然天下人不敢提,是畏惧殷夏强大,殷夏人不敢提,是因为此事本就是殷夏之过,帝王残暴昏庸,却无人敢言,真是可悲。”她说,“纵然时局如此,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照你这样说,云荒灭族,我就不能叫云荒,那先人已故,后人也不能再和他同名?你这承夜二字只怕也不知被哪个先人用过了呢。” 她一口气说了那么长的话,承夜看着她,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然是从这样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的,一时语塞。 云荒见他不说话,问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承夜展颜,“你说得有理,倒是我较真了。” 他背过身去,负手道:“帝王有错,但无人敢谏,确是一个国家的失败。不过,倒并非无人敢谏,这些年,殷夏那些个诸侯国,多次以下犯上,挑战皇室权威,都没有好下场。为了不让巫族人有复仇的机会,殷帝还下了命令,流窜各地的巫族人,一经发现,格杀勿论,就算是错杀,也绝不姑息。从此,这天下,就再没有人敢提了,何况这样的史实太过残酷,连史书都只是匆匆略过,又何必让后人遗恨。” 云荒撇嘴,“师傅常说有错便要改,就算他是天子又能怎样,滥用自己的权威,以为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错误么。我倒觉得,史实纵然残酷,但更应该让世人知道,警戒后人不得效仿?” 承夜浅笑,“君主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挑战自己的权威,他又怎么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呢。”他望着远方,眼神有些凄迷,“何况,巫族之事,非殷夏一方之过。” 云荒道:“君主昏庸,是以殷夏才有了如今的时局,实乃因果报应。” 承夜勾唇,“你这丫头知道的还不少,只是这些话,莫要再说给别人听了。” 云荒还想说什么,却见承夜突然变了脸色,一改方才的沉抑,他用食指轻轻弹了一下云荒的额头,嬉皮笑脸地说:“我想起我还有事,小云荒,后会有期。”才走出两步又转过身来说,“给你取名字的那人,想来和巫族应该也有些联系吧。”话刚说完,双足一提,身形乍展,已经借着旁边的树枝掠身而去。 待云荒反应过来,就只看见悠悠摇晃的树枝了。 他才离开不到一刻的时间,便见昨日那个青衣的婢子从远处走了过来,见着云荒,眉眼一弯,盈盈道:“云姑娘在这里做什么?”说起来,这府中的人,都只称呼她为云姑娘,从来不叫云荒,想来,也是顾念那个禁忌吧,这个楚浔,倒是十分细心。 云荒她望了望天,她随口答道:“散步啊。” 那婢子道:“姑娘不是要找沈先生吗,这会他们谈完了,先生叫您过去呢。” 听到师傅找她,云荒的心情顿时大好,“他们谈好了?找我去做什么?” “婢子不知。”她侧过身子,让云荒先行,走出两步,又问,“姑娘方才在和谁说话呢?” 云荒回头看了看,想到刚才承夜突然说要走,大概是看到这婢子了吧,可是他为何不让别人知道他呢,她答:“没有啊。” 那婢子也没有再问,只是沿着云荒的眼神看去看见了那阁楼,顺口说道说:“那座阁楼是公子特意为一个朋友建的,除了专门打扫的人,旁人都不能进去,姑娘以后还是不要到这边来了。” 那阁楼显然就是裕华楼,此时承夜站在二楼,远远看着她的背影,待二人走远才下了楼。承夜此来,自然不是单纯地游玩,来这裕华楼是因为这裕华楼中放了些东西,要过来取。他在云荒来之前就已经拿到东西了,只是看着日头正好,困意上来了,便躺在树上小憩了一下,没想到竟然有了意外的收获。 回到拂月楼,承夜刚一进门,才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问:“查到了?” 屏风后,带着银色面具的男子整个人站在阴影里,不动声色,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屋中还有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或者,他一直站在这里。面对承夜的提问,他仍只是冷冷答:“是。” “是谁?” “沈绩。” 只是两个字,承夜却突然皱了眉。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无双公子沈绩,殷夏豫侯沈绩,拐走了东炎第一奇女子长平公主的沈绩,虞信口中的惊世奇才沈绩...... 关于沈绩的记载和传言一一浮现在脑海。他虽然从未见过他,但也是自幼就听过他的故事的。只不过巫族一事后,沈绩就销声匿迹了,整整十三年过去了,他如今却突然出现了。想到昨夜从楚浔房中看到的书信,再念及此,想来,两件事必然是有联系的。可是,如果是殷夏要找他,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东炎?如今殷夏虽然时局困难,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此时召回沈绩,又究竟意欲何为? 思虑间,追影又道:“还有一人。” “云荒吗?” “是。” “我今日已经见过她了,想来,她口中的师傅便是沈绩了。”他微微拧眉,“不过,她这性子倒是一点也不随沈绩。” 第九章 风起 楚浔一大早就过来找沈绩,说的事自然只有一件。昨日好不容易拦下了沈绩,哪知承夜也来了,不说此事是瞒了承夜的,就说这二人的关系,多少有些尴尬。东炎那位公主是承夜的姑姑,当年为了沈绩和炎帝反目,叛出东炎,后又丧命连云峰,炎帝以为不齿,敕令天下不准再提起那人名字。这两人若是两人碰了面,那还怎生了得? 楚浔来的时候沈绩正端着一盏热茶喝着,见着楚浔,抬起头来,不紧不慢道:“公子这么早就来探望沈某,莫不是担心沈某半夜跑了?” 楚浔沉着一张脸,“楚某此来是想告诉先生,近日府中出了些事,先生最好不要擅自踏出西厢。” 沈绩道:“还以为真只是请我来客居,原来是软禁啊。” 楚浔解释道:“先生误会了,只是我请先生到府上一事,并无几人知晓。” 沈绩抬眉,忽然明了,“府上来了什么客人吗?” “是。” “是谁?与我有关?” “这……”楚浔有些为难。 沈绩看他并不愿意说,又问:“我曾与他见过?” 楚浔想 了想,当年沈绩离开时承夜不过四五岁,二人应该没有见过,即使见过,那么多年过去,也未必还有印象。他摇头:“不,没见过。” 沈绩摊手,不以为然,“那你担心什么?。” “可是......” 沈绩打断他,“好了,我答应你就是了。” 楚浔拱手,“多谢先生。” 楚浔欲走,沈绩却邀他坐下来饮茶,二人就着这天下局势论了一番,楚浔惊诧,沈绩虽然避世多年,但天下局势仍然了然指掌。而沈绩也了解到,楚浔乃是乌衣客在边境一带的管事,江湖中也颇有名望,实在年轻有为。 说来巫族灭族后除灵族一事,天下并没有太大的动乱,可如今九州表面上维持了十四年的平静,眼看就要被打破了。 云荒来时楚浔已经走了,沈绩一人亭子里下着棋,下得十分专注,似乎没有发现她。云荒心中有气,站在亭子外不肯再走。站了好一会儿,沈绩才回过头来问:“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站在那里做什么?” 云荒扁着嘴不说话。 “板着一张脸干什么,谁欺负你了吗?” 云荒蹲下来,往一边的池子里扔石头“是啊,是有人欺负我。” “谁敢欺负你告诉师傅,我去给你出气。”沈绩走过来,俯身问。 云荒本来是气他下棋太专心没有看见自己,但沈绩这么一问,她突然就想起承夜来,于是说:“有人说我名字不好听?说云荒二字是禁忌。” 沈绩本是为了哄她开玩笑,听她这么一说倒有些意外,“哦?是谁说的?” 云荒拿着小石子在地上画着,漫不经心道:“承夜。” 沈绩表情突然一僵。这些年来他虽然隐居世外,但对世事也并非全然不知。承夜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东炎皇室正是姓承,而承夜是炎帝承玺的三子。 他突然明白过来,楚浔的难言之隐原来就是这个。看来乌衣客和东炎皇室确实有关,但楚浔刻意隐瞒承夜,说明他此番帮的不是东炎,流苍就更不可能了,近年来也没听过东炎和流苍有过什么往来。这样一来,就只有殷夏了,想起在祈罗山的遇见的那群人,沈绩心中越发明了了。只是不知乌衣客与殷夏皇室几时有了牵连? 云荒抬头时恰好看见沈绩在发呆,举着手在他眼前摇晃了两下,叫了两声师傅,沈绩才回过神来。 云荒问:“师傅你怎么了?” 沈绩摇头浅笑,“没事。”然后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对云荒说道:“那人说得也对,云荒这个名字确实不大好,是师傅思虑不周,如今我们人在东炎还不会怎样,可日后……”他顿了下,“以后师傅叫你云儿吧。” 云荒看着沈绩,想了想,然后点头。 日头正好,池水泱泱,树枝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光影,这师徒二人表面看似其乐融融 。而云荒不曾发觉,沈绩的眸中隐隐有些担忧。 这一日就算在楚园安稳度过了,日头渐西,二人用过晚膳玩闹一会也各自回屋睡了。 子时的钟声刚过,月色寂冷。 有风骤起,满院树叶飒然,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拢,杀机暗起。 一队黑衣人踏月色而来,手中利剑,森然一片。门人警觉,立刻拔剑反击,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又出其不意,很快就落了下风 楚浔尚还在睡梦中,便有门人仓皇来报有刺客闯入,立即起身提剑披衣而出,召集各部门人一起力敌。 那些人都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眼神阴森,出手狠厉,刀光剑影间隐隐可看出是江湖的招数,可是组织有序,训练有素,又像是官府的作风,一路往西林苑杀去,看来是冲着沈绩来的。很快,各处守卫都聚集过来。乌衣客门人也不是吃素的,双方势均力敌,刀光剑影间,渐成平手。 沈绩被惊醒,推开门就看见两队黑衣人厮杀在一起,风声猎猎,夹杂着刀剑摩擦的声响,空气里满是血腥的味道。他眉头一紧,突然想起什么,折身就往云荒房里走。 帷帐里,云荒整个人呈一个“大”字躺在床上,连被子也未盖,露出大片肚皮来,呼吸均匀,却是睡得很熟。沈绩松了一口气,将她的身子扳正,又为她掖好被子,瞧着熟睡中云荒粉嫩嫩的小脸,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当是时,房门被轰然推开,沈绩回眸,警惕道:“谁?!” 室内闯入三个人,均身材挺拔,手中握剑,杀意凛然,剑上身上都已经染了血。为首那人看见沈绩,眉头突紧,猝然道:“错了!”侧头欲走。 “等等!”沈绩喝道,语气冰冷,“来了还想走么?!”说话时眸间色变,人已掠身出去,同时掌风劈出,那人侧身,躲过了,而后突然剑锋一转逼至沈绩面前,沈绩右脚往后一错,避开剑锋,反手捏住那人剑尖轻轻一弹,剑身颤动,那人虎口一麻,几乎握不住剑,只得匆忙收剑,却迟了一步,沈绩已一掌击出,顺手夺了他的剑,剑正欲刺过去,那人一拳挥来,指间有短刃,几乎擦着沈绩面门而过。 然方躲过短刃,又有两把长剑砍来,沈绩挥剑去挡,眼风瞥见一把短刃飞来,连忙用力挥开那剑,点地后退,借势一滚,躲了过去。 三人借势攻击,可还未挨到沈绩,他已经以掌撑地站到了他们身侧,且剑上染血,同时靠近沈绩那人栽倒在地,脖子上一道血痕十分鲜明。 二人再次进攻,沈绩一退再退,却是将他们引到了屋外。 屋外,亦是厮杀一片。刀剑声声,掺着嘶叫与呐喊。这场景,已是多年不见了,他心头涌上一股热血,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暗暗运功,严阵以待。他们各站一侧纵身攻来,沈绩眉稍一动,足尖顿处,身形一展,倏而跃起丈高,那二人亦提步跃起,奈何,沈绩将功力聚在脚上,突然下落,落下时一脚踏在其中一人天灵盖上,手一抬避开右侧而来的利刃,正欲反手断了那人手腕,就见有更多的人朝他杀来,只得迅速翻身而出。 眨眼间,就被七八人团团围住。 他只身一人,对方人多势众,且出招狠戾,自然有些应接不暇。 缠斗中,方才与他打斗那人问:“你是何人?三殿下身在何处?” “三殿下?”沈绩嗤笑,这府苑中能被称作三殿下的就只有承夜了吧。难怪呢,他方离开祈罗山怎么就会被人追杀,原来这些人,是冲承夜来的。 沈绩道:“我不认识什么三殿下,不过你们打扰了我的清净,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这些人心知找错了方向,十分恼怒,只想快些解决了这人好去找承夜,因此招招致命,毫不留情,纵然沈绩功夫了得,衣服也被擦破多处。打了半天,见伤不到沈绩,几人交换眼色,突然变了招式。三人微蹲,另外三人借着他们的肩膀腾空而起,然后六人同时发起攻击,一时间,沈绩腹背受敌,无处躲藏,他只得胡乱舞剑去挡,可那余下一人却突然从正面攻来,剑锋直指心脏。正应付不及,忽有长剑从背后飞来,正中迎面而来那人。他才得以松一口气,划开上面三人的剑, 抬脚点在剑尖上,旋身而出,连踢倒二人,然后反手挥剑,落地时,剑上染血,那二人已经毙命了。 此时一抹青衣来到眼前,加入了战斗,原来方才那剑,是楚浔的。 他边打边问:“先生没事吧?” “死不了。”说话时,二人已合力斩杀了三人。 “是我疏忽让先生受惊了。” “不过他们不是冲我来的,你还是快去看看你府中另一位客人吧。” 此话一出,楚浔才意识到,这些人的目的是承夜而非沈绩,可他也不能放着沈绩不管啊。 这二人合力,刺客自然觉得吃力,也心知找错了方向,再缠斗下去不过徒添伤亡。其中一人道:“不可恋战,找到三殿下要紧!” 于是匆匆过了几招,掷出数枚暗器分散他们的注意,迅速撤离。门人见状,亦追了过去。 一时间地上便只剩横七竖八的尸体。楚浔见人都撤了,忙揖手对沈绩说:“先生担待,我得先去看看公子。”见沈绩点了头,便匆匆施展轻功去了。 沈绩连杀了七八人,白衣上染了血,此时望着满地尸体,扔了手中的剑,掏出一块白绢来擦了擦手,然后扔到一边,转身往屋里去了。 沈绩进屋时云荒正好醒了,她用手撑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师傅,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好吵。” “没事,已经没事了。”沈绩揉着她的头发安抚道,“快睡吧,师傅陪着你。” “嗯。”云荒将他的手拉过来枕在脸下,好像这样才会很安心,可是须臾她就发现了不对,她蹙着眉头睁开眼问:“师傅身上怎么有股血腥味?” 第十章 暗涌 月上中天,夜色如墨。 拂月楼内,门窗大开。风卷席着淡淡的血腥味灌进屋来,案上一灯如豆,随风摇摆,仿佛随时会熄灭。 月冷,却冷不过重重杀机。 此时,承夜坐于案前,斜靠在椅子里,翘了个二郎腿,悠悠然端了一盏酒,听着门外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不动声色地问:“来了?” “来了。”回答他的依旧是那个清冷的声音。追影站在离他三尺外的地方,整个人没在阴影里,神情冷峻。 “阿浔呢?” “不知。” “罢了,去吧。”他放下酒盏,只是淡淡道,神色有些失落。 “是。” 此刻门外俨然已矗立了二三十道墨色的身影,他们个个身材颀长挺拔,手中均握着加长的利剑,月光之下,剑光森然。 众人皆屏息以待,握紧了手中的剑,死死盯着屋中人,杀气凛然,蓄势待发。四面还有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不断涌来。风声飒飒,吹得长剑轻鸣,份明是盛夏里,但让人觉满园寒意侵人。 他们之所以不动,是因为瞧见了承夜身旁戴银色面具的少年。 刺客们都知道,承夜身边有个暗卫,武功深不可测。千里追踪,杀人无形。 追影才一站到门口,那为首的黑衣人一声大吼,随即二三十人一起提剑上前,脚步声急,速度之快,然而,剑还未近到追影三尺之内,只见眼前凭空一道白光闪过,离他最近的那三个人就纷纷跪倒下去。下一瞬,三颗脑袋像球一样骨碌碌地滚了出去,紧接着,鲜血喷涌而出,洒了一地,将这月色也浸了三分嫣红。 没有人看清他是几时出的手,那银色面具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站着,手中提着一把弯刀,连步子也没有挪过,但刀上明显有鲜血滴落,一滴,又一滴,时间仿佛凝固了。 众人不禁咽了一口吐沫,面面相觑。但又立刻围了上来,气势不减,追影横眉,幽蓝色的眸子里透着凛冽的寒。对方仗着人多,将追影围困其中。追影眉一横,消瘦而灵巧的身躯如鱼一般在刀光剑影间游走 ,忽然身体一侧,右脚跨出,擦着一人剑身而过,转瞬就到了那人身前,手腕一抬,刀光之下,已割下了那人脑袋,他这一侧身,其余几人的剑都落了空,他顺势矮身一躲,退了出去,此时近身,长剑优势不再,追影反手一转,弯刀猛然从背后斩下。 众人对视一眼,临时列阵,兵分三路攻来,追影右脚往后一错,身子一蹲,弯刀挥了个半圆,从众人腹部斩过。方才围着他的众人纷纷倒地毙命,正欲撤身而出,又有新的人杀上前来,十余人互相穿插,阵形变幻,远时用剑,近时用刃,纵是追影身经百战功夫了得,也难以一敌众,何况,还有暗箭难防。他迅速击退迎面而来的利剑,往后退了两步,忽而身起,一跃丈高,弯刀旋镙般飞舞而下,流光闪烁,跑在前面的四人脑袋突然滚了出去,脚下步伐却还未停,只是速度越来越慢,终于跪倒下去,鲜血喷涌…… 众人惊骇,没有人看得出他的武功是何方来历,如此残忍狠绝,如此利落快速,招无虚发,每一个倒下的人都是一刀致命,他们没有机会发起第二次攻击,甚至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估计死的人连痛苦也感受不到多少。他的刀太快,眨眼间就已经连杀数人。 早闻公子夜身边有个绝顶高手,来去无踪,招无虚发,却不曾想竟然这般厉害。眼前这个浑身漆黑,有着蓝色眸子的少年,仿佛是地狱来的鬼魅,浑身上下透着森冷的寒。然杀手们纵然心生忌惮,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他们没有选择,杀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可是围困之势不减,无论他怎么攻防,都无法完全脱离困境,这些人,是想将他围死啊…… 余下的人趁追影被困,就直奔承夜而去。承夜闻的得动静,只是抬眸淡淡看了一眼,若无其事般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待得剑锋逼至眼前,才突然眸色一变,弃了酒盏,眼中透出冷冷杀机来。他迅速伸出两个手指捏住剑尖,那人的剑便再近不得半分,那人反应极快,立即另一只手手指勾起,快如雷电般抓向承夜右肩肩井,然手还未触及承夜身体,已被承夜右手钳住手腕,他手指微动,生生折断了那人手腕。那人吃痛的同时,承夜头一偏,手指往前一抽,那人手中剑便掉了出去,他右手一掌击出,击在那人胸口处,将他推出老远,同时他身子和椅子一同往后移出一段。那人口吐血沫,倒地而死,却是一掌毙命了。 承夜足尖一顿,从椅子上飞身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折扇,扇面未开。他以扇为剑,削向前面那人头颅。那人腰身一折避了过去,下一刻,猛然起身,掷出一枚短刀,承夜眉头一紧,突然翻身跃起躲过攻击,同时收回扇子,而方才掷暗器的人,被藏有刀刃的扇子击中,已经毙命了。 当是时,几把利剑同时向承夜斩来,承夜身体蓦地往后一仰,擦着刀锋而过,然后腰身一扭,竟从重重利剑之下退了出来。 这边正躲闪不及,另一扇窗又跃进几个人影来。承夜铁掌往案上一拍,拍得余下酒具翻起,他手一削,已将三个空酒盏和酒壶一并送出,酒具在空中碎了无数瓣,四处散去,那薄薄的瓷片如雪花般四下飞散而去,势如破竹,众人匆忙挥剑去挡,却还是被划破了衣裳刺破了皮肤,有二人被击中头颅,登时死亡,一人被切过喉结,霎时鲜血喷溅。 承夜拄着桌子身体一翻,退到案桌后,顺势将案桌推出,截住右边余下几人去路。桌上物什一应而碎,室内连最后一点烛火也灭了,月光映入窗内,剑光凛凛。他往后一退,握紧了手中折扇,忽而双足微错,扇面刷地展开,数十枚金针飞出,射向众人,一刹那,光华乍现,刺客躲闪不及,金光所及之处,倒了七八人…… 扇中藏兵,兵上淬毒,见血封喉。生死不过一眨眼的事。 追影见得这边有难,奈何被数人围困其中脱不得身,鞭长莫及,心中急躁,自然露了破绽,被人钻了空子,手臂霎时破了一大条口子。此时近身,刺客弃了长剑,以匕首为武器,倒不好抵挡了,追影一时落了下风。 屋中局促,承夜两侧受敌,退无可退,神情却丝毫不改,随手扯下帘帐来,往前一掷一扯,竟缴了几把剑进扔开去。他扫视四周,忽而足下一蹬,跃身而起,仅凭着手中一把扇子,左右夹击,勉强杀出一条血路来。 待出了屋子,见对方仍有二十人余人,来势丝毫不减,呼一口气,扫视四周,突地腾空而起,一跃丈高,广袖一挥,数十枚金针又出,疾如雨下。 四个黑衣人同时拔地而起,手中长剑朝他刺来,承夜凌空身形一折,忽然掠至二楼楼台。那四人击杀不成,以剑指地,借力再次腾空,同时,扔出数枚暗器。 承夜站在楼上,目光过处,忽见更多的黑衣人从四面往这边聚拢过来,眉梢一拢,正筹谋对策,又见黑衣人中有一抹青色身影,眉头才舒展开来。 失神间暗器飞来几乎已刺到身前,便见一抹白光掠过,将暗器挡了回去。可那四人已经登上楼来,到了承夜面前,他警觉往后一退,尚未出招前面两人已被凭空飞来的白练缚住扔下楼去了。正是赶来救援的宋涟。 她本欲上楼去帮承夜,可瞧见一旁青衣的楚浔已经往楼上去了,索性转头去帮追影了。 此时楼上又上了三五人来,而楚浔也几个起掠到楼上。他带来的乌衣客门人也迅速加入了战斗。承夜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十一章 问责 承夜见楚浔来了,索性抱着手臂站到一旁看热闹去了。 眼下楼下正打得不可开交,因这两队人都是墨衣,从上往下看,竟一时难辨敌我。 楚浔本已经来得太迟,承夜二人已经杀了半数的人他才赶到,让他多杀几人也无可厚非。 楚浔很快就解决了两人。手中剑出,快如闪电,击中一人,又迅速抽出,这一次却被那刺客抢先一步后退,继而他抽剑回身,换了个方向,又再次击来,同时,另一个黑衣人也朝另一个方向攻来,楚浔身子一弯侧开当面而来的剑,双脚一错身子已经向前而去,他抓住那人握剑的手往前一带,长剑刺出,身体迅速闪开,一手挡开后面那人的剑,一手以拳击出,那人踉跄了一下还未站稳楚浔已经直起身子来两手作爪在他手臂上一抓,反手一扯,拧断了他两条胳膊,突然挺身上前,扣住他喉结,厉声喝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瞪着一双眼睛不说话,表情狰狞,楚浔扯去他脸上面纱,只见他嘴角已经流下黑色的血来,显然服毒自尽了。楚浔暗叹一声,只得将他扔开。 承夜此时开口道:“如若你能问出结果他们就不叫杀手了。” 楚浔转过身来,才瞧清眼前人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沾血,衣服也已经破烂了好几处,因是墨色,瞧不出血迹,但想来身上也带了伤吧。他拧着眉头对着承夜拱手道:“属下救驾来迟,公子恕罪!” 承夜只淡淡看了楚浔一眼,然后便转身进了屋,他随意将折扇丢在茶几上,那扇面展开,俨然满是血迹,浓得发黑的血迹。 楚浔眉梢突紧,低下头去,掌心出了一层薄汗。承夜拖了张椅子坐下来,两只手手指随意搭在一起,神色淡然,全然没有经过一番激战的样子,他低头看着手指,缓缓道:“阿浔,你当真以为,我来这里,只是来游玩的?” 楚浔低着头不敢看他,“属下不知公子的处境,未能及时防备,让公子受惊了,还请公子责罚!” 承夜抬起头来,“我看你这楚园这两日戒备森严,还当是为了我呢,原来是护着旁的什么人啊。”承夜挑眉,语气冷淡,带了几分疏离,“你西厢那位客人,不知现下如何了?” 楚浔闻言,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双手据地,连脑袋也几乎贴在了地上,他知道,承夜是真的生气了,有些人便是这样,生气时什么也不说就能让你浑身发颤。他不敢保证下一秒承夜会不会突然掐断他的脖子。他冷汗涔涔,尽量镇定道:“殿下恕罪!属下并非有意欺瞒殿下,只是,只是……” 这一回,称的不是公子,而是殿下,只是话说到一半,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只是故人之情难却?”承夜反问,他手指扣在案上,那桌子闷声一响,也敲得楚浔心头一颤。承夜道:“昔年氓山一役,是我疏忽,未能及时赶到,让你欠了他一个人情,是我之过。”他合上眼,又缓缓睁开,却是将盛怒压下,“你在做什么,帮谁做事,我不想追究也不想知道,只是阿浔,你莫要忘了自己的立场才是!” 楚浔冷汗直下,想他是哪里出了差错,承夜怎么就会知道事情原委,但也只能重重叩了个头,双手交叠在前,谢恩道:“楚浔谨记,多谢殿下宽容。” 此时月已西斜,承夜不再看他,他站起身来,走到楼台上,看着下面仍在打斗的一群人,吩咐道:“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殿下!”楚浔再次开口,“那些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下此杀手?” “呵!”承夜嗤鼻,“天下之间,如此恨我之极,一心想置我于死地的,还有几人?” 楚浔顿时明了,这些年来和承夜一直过不去的除了东宫那位还能有谁。又问:“殿下身边难道只带了追影一人?” 承夜回过头,摊手道:“追影一人,可抵过乌衣客十人。” 楚浔听出他言下斥责之意,敛了眸色,不再言语,又听承夜说:“从炎都一路追到峄城,身边的侍卫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下影了。”承夜有些恼怒,“现下眼看就要入殷夏了,他们自然更要加快动作了。” “他们如此猖狂,就不怕公子入不得殷夏,战书无法送达,没法向陛下交待吗?” 承夜大笑,“我要真死在路上了才好,他们只消说我是在殷夏死的,你觉得,一个皇子死在他国,这不比战书更具有说服力,更出师有名?” 楚浔沉默片刻后道:“我派人护送殿下去毓城吧,此番路途凶险,还不知会遇上什么危险。” “不必。”承夜摆手道,“我来峄城一面是想借你之手一并除掉那些尾巴,一面是想向你借个人。我明日便走,不会再给你添任何麻烦,也不会再打扰你那位客人的。” 楚浔道:“公子需要我手下哪个人尽管开口便是。” 承夜抬头看着天上一弯残月,缓缓吐出两个字,“宋涟。” 楚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宋涟精通易容之术,承夜是要宋涟为他换一个面容,好逃过追捕。想起之前宋涟的反应,想必承夜已经见过宋涟了,此番只是知会他一声罢了。承夜道:“这张脸太过引人注目。换一张脸能减去不少麻烦,我已经没有精力去理会那些尾巴了。” 楚浔点头应道:“我再派几个人暗中保护殿下吧,以防万一。” 承夜不再答,楚浔有些尴尬,只好揖手拜别起身去找宋涟了。 楼下杀伐渐停了,天将明时,闯入楚园的黑衣人全部被击杀,乌衣客门人也死伤了许多。院子里尸体横陈,十分狼藉。 宋涟站在承夜面前,因大战一场,衣物头发颇有些凌乱,但仍不失风采。见着承夜,她盈盈一拜,问道:“公子想要一张什么样的脸?” 承夜抬头望着屋顶,道:“平凡一些便好。” 宋涟略作思索,便挽了袖子在盆里洗净了双手取出药箱开始调制药剂,然后让承夜躺下,在承夜脸上倒腾起来,一个时辰后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就是另外一张脸了,铜镜里那人,麦色的皮肤,虽还是有几分俊朗,但皮肤粗糙,一张脸暗淡无光,除了眼中尚有精光,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山野村夫。 承夜满意地点头问:“这张脸能维持多久?” “现下天气炎热,至多五天,五天后必须重新换药。” 承夜低头思忖片刻,道:“你随我去一趟殷夏吧。” 这不是要求,是命令,宋涟微微福身,答:“是。”又问:“公子打算几时动身?” “现在!” 楚浔宋涟二人诧异,楚浔问:“现在动身会不会太引人注目?况且方才大战一场,公子和追影都有伤在身,何不稍作歇息,等入了夜再走? ” “此时他们元气大伤,定想不到我会这时离开,正是大好的时机,若入了夜只怕目标更大。” 于是楚浔慌忙准备马车,待二人更换好衣物,就从后门悄悄送他们离开。 第十二章 舍弃 云荒问:“师傅身上怎么有股血腥味?”说话间,扯过沈绩的袖子来看,见他衣衫破了多处,染了许多斑斑点点的血迹,分明是经过了一番打斗。 她匆匆起身,却是要去探个究竟,奈何被沈绩拉住,他将她按回床上,宽大的手掌遮着她的眼睛,他说:“云荒,不要看。” 云荒拿开他的手,眼神坚定地说:“师傅,我不怕。” 是啊,这样的场面她自幼便看过,怎么还会惧怕呢,沈绩终是松了手。 云荒下了床,连罗袜也未穿,就赤着足走出去,地上,尸体狼藉一片,鲜血染红了大半个院子,就连风里都是血腥的味道。 那些尸体,身上或有不同的伤痕,都面目狰狞,睁大了眼睛不甘地望着天空。 沈绩始终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生怕她出事。地上的鲜血已凉,沾在脚上,染到裙摆上,黏糊糊的,一直凉到了心里,仿佛一把利刃洞穿了她的心房。 利刃、血光、厮杀...... 有什么画面在脑海匆匆闪过,她腿一弯,踉跄了一下,沈绩立马从背后扶住她,云荒鼻头一涩,眼泪就滑了下来。 沈绩将她抱起,再次掩住她的眼睛说 :“不看了,我们不看了。” “他们都是坏人,都是来杀我们的,对不对?”云荒问。 “是,他们都是坏人。”沈绩感觉到手心已经潮湿了,也感受到了怀里人身体在微微颤抖,连身体也有些凉,他只能尽力安慰她。 云荒继续道:“所以他们该死,所以我不该为他们难过是不是。” 沈绩抱着她往回走:“不,他们只是受人之命,真正凶狠的人不是他们。” “可是他们还是死了,因为如果他们不死,死的就会是我们,对不对。” 沈绩叹息一般答:“是。” 云荒转过头来,靠着沈绩的身体,手也紧紧抱住沈绩,余光瞥过那一地残骸,便立刻转眸,低声哭泣起来。 沈绩不知,她哭,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因为担心师傅。 沈绩将她放回床上,小心抚着她的背,宽慰道:“没事了,云荒不怕。”想了想说 “你等师傅一下,我去取清水来,帮你把脚上的污渍洗了。”云荒点头,却又扯住他的衣袖,沈绩浅笑,“师傅很快就回来,别怕。”云荒才恋恋不舍放开了。 屋中只点了一支蜡烛,是沈绩之前匆忙过来时点的,此刻快要燃尽了,火苗很小,室内显得有些昏暗,房门还开着,冷风阵阵,撩得帷帐翩翩,院里的血腥味一阵一阵送进来,云荒一个人坐在床上,心里隐隐有些害怕起来 。 幼时的一些记忆窜上脑海,她已经记不清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只是每每午夜梦回,那些厮杀声哭泣声便不绝于耳。她抱紧了膝盖,身体微微颤抖,眼泪不停滚落下来,睫毛都已经湿了。 生与死,原本就是一线之隔。她早已知道,不是吗? 可再次面对,还是做不到从容,她知道自己的师傅曾经是名动天下的大人物,跟着他,日后还会遇到比这更残酷的事。 可是,天下之间,除了他,她还能依靠谁信任谁呢? 沈绩很快就回来了,他将盆放好,蹲在床前,捧起她的脸,帮她拭掉泪痕:“师傅不是在这里的吗,哭什么,真难看。”云荒吸了吸鼻子果然不再哭了。 沈绩用手掌托起她的脚,放到水中,脚尖才触到水面,就问:“烫不烫?”她的脚才一触及水面,血就像墨一样在水中晕开了。 见到云荒摇头他才放心地一只手托着她的脚,一只手抄起水来仔细帮她洗去血渍。一盆水很快变得血红,沈绩又用毛巾帮她擦干放到床上,然后看着满是血迹的裙摆说,“衣服也脏了,换一身吧。” “嗯。”云荒浅浅应了一声,又闻沈绩说,“你坐着,师傅去给你找衣服。”说完将水端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了,他擦干了手然后转身去柜子里翻找衣服,翻出一件浅青色的裙子来,走到榻前递给她。 云荒接过来见沈绩站着不动,脸上一红,转过头去,羞怯道:“师傅转过身去。”沈绩这才反应过来,云荒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也有了女儿家的心思。他笑笑,转过身去:“在师傅面前还害什么羞?” 云荒很快就换好了衣服。沈绩转过头来说:“这会天快要亮了,楚浔那边估计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你也不要多想,再睡一会吧。” 云荒道:“师傅也回去休息吧。” 沈绩问:“你不怕了吗?”云荒摇头,眼神却闪烁不定。沈绩笑笑:“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嗯。”她将沈绩的手拉过来枕在脸下,安心地闭上眼睛。 他便这样陪了她一个多时辰,直到听到云荒呼吸均匀,沉沉睡去了,他才小心将手抽出来,轻手轻脚走出屋子。 夜色已经褪去,此刻红霞漫天,眼看日头就要升起。 院子里的尸体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地上拖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痕,尸体被随意叠在车上,用茅草盖着,处理的十分粗糙,还有血滴落下来,就像是随手扔掉的垃圾。 一个杀手在任务失败以后变得一文不值,不会有人追究他们的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尸骨埋于何地。这世界就是这样残酷,弱肉强食,从来也由不得人选择。 沈绩看着满地的血迹,心中怅然。 尸体很快就被运了出去,地上的血迹也被冲洗掉了,湿漉漉的地面,像是下过一场雨,转瞬即逝,连痕迹也不留,空气里血腥味明显淡了不少,下人还特意搬来几盆新鲜的兰花摆在院子里,把最后的痕迹也抹灭了。那么鲜艳的颜色,怎么看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若非他几个时辰前亲眼目睹,恐怕也不能相信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厮杀。 待到午时楚浔才过来,显然承夜那边已经处理好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衣服上一点血迹也没有,又变回了那个翩翩如玉的公子。 见着沈绩,他躬身行了一礼,询问道:“先生昨夜一夜未眠,怎么不多睡一会。” 沈绩反问:“你那另一位客人,可还安好。” “有劳先生费心,有惊无险。现下他已经离开峄城了。” “不知那人与他究竟是有多大的仇恨,竟出动了这么多杀手,你那位客人,想来身份也不一般。” 楚浔动了动嘴角,最后也只是说:“云姑娘还好吗?” “受了点惊吓,已经睡下了。”沈绩说完突然拧眉正色道:“沈某想请楚公子帮个忙。” 楚浔见他神色凝重,赶紧说:“先生请讲。” “沈绩活了大半生,历经无数生死,早已无甚所求,唯一的牵挂就只有云荒了。我请求楚公子,护她周全。”说到后面,竟屈膝拱手,俨然有下跪之态。 楚浔哪里经得住这样大礼,忙扶住他道:“先生说的什么话,如今人在我府上,我自然会护她周全。” 沈绩加重了语气,“我说的,是日后。” “楚浔不明白先生的意思。”他显然并不想和沈绩扯上什么联系,今次之后,还了那位的人情,日后,他绝不会再和殷夏有染。 沈绩的眼中满是哀凉,他微眯着眼,眼角已经有了些细微的褶皱,“如你所见,沈绩如今孑然一身,云荒我唯一的亲人,无论时局如何,我都不希望她被牵连其中。只要你那位‘朋友’不知道她的存在,只要能让她不跟着我,就能护她周全。” 楚浔也知他爱徒心切,只是,他没有缘由收留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女子,何况他和沈绩,也算不得有什么交情。楚浔坐下来,为难道:“只怕楚浔没有这样的能力。” 沈绩语气坚决:“我并非请求公子。” 楚浔抬眸,有些惊讶:“先生何以认为,我定会应下此事?” 沈绩坐下来:“我与公子虽说相交不深,但也看得出公子是位正人君子,重情重义,想来不会见死不救,这是其一;其二,乌衣客在江湖也算有些势力,护住一个女子,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其三,”他凝眸,略微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不瞒公子,云荒是巫族人,巫族与灵族命运相仿,想来,你也不能袖手旁观。” 这最后一句,听得楚浔眉梢一紧,他惊讶的不只是云荒是巫族人,还有,沈绩竟然知道他是灵族人!他按着扶手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问:“先生怎知……”又说,“巫族不是早已灭亡了吗?” 沈绩答:“我初见公子,便觉公子武功诡异,形如鬼魅,轻功上乘也不至于如此,而你手下门人虽不及你,亦是同样身法诡异,想来,天下间,能有这样诡异功夫的只有灵族了。” 楚浔问:“你想要怎么做?如今我灵族亦是苟存,自身安危尚不能顾及,这孩子跟着我怕也不见得就安全。” 沈绩道:“她不用留在峄城,你只需帮我把她送到涯州君夷山的虞老先生处便可。” 楚浔眉头更紧了,“昔年太子太傅虞信虞老先生?” “是。” 楚浔突然顿悟,“我总算知道他们为何要让我在此拦你了,因为这里是去涯州的必经之路,他们早已算到你一定会去涯州。”举天之下,若说沈绩还有能让沈绩完全信任的人,恐怕也只有虞信了。 沈绩点头:“我会亲自修书一封让你带去,虞信看到便会明白了。”他顿了顿,“虽然你不肯说出他们是谁,不过也没有关系了,我想我已经猜到了。” “我可以答应您,但是云姑娘的脾气您比我更清楚,就算我应下了,她也未必肯走。”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能说服她。” 第十三章 梦魇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就算闭上眼云荒的脑中也还是满目鲜血,许多年来未敢触及的记忆在这时纷纷涌上脑海。 昨日里那少年问她你的名字是谁取的?难道不知“云荒”二字是九州的禁忌? 她自然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虽然师傅从不肯向她提起,但那场浩劫,那六年的经历,她忘不掉,怎么能忘?! 是的,她来自云荒,她是巫族人,映入她生命的第一抹色彩就是鲜血一般的红。 她的名字是云荒,她活着,是为整个巫族而活。 她本该死在十四年前的那场浩劫里,活下来,也不是侥幸。 她已经忘了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模样,但她永远忘不了她的味道,那种腥甜的血的味道,刻骨铭心。 十四年前,殷夏十万大军驶入云荒,一时间生灵涂炭。母亲带她躲入山洞,暂时避过了一劫,其实当时躲入山洞的不止她们二人,但山洞中没有水也没有食物,许多人都饿死了,生死之际,是母亲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用鲜血喂她,才让她得以留下一口气。 后来七日大雨,血水渗入地层,惊醒了守护云荒地脉的神兽麒麟,山崩地裂,又死了不少人,母亲倒是带她逃出了山洞,可是整个云荒早已是一片疮痍,遍地横尸,草木枯竭。母亲在废弃的房屋里找到了一些吃食,借以度日。 饶是如此,毕竟食物越来越少,母亲失血过多,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终于有一天再也没有醒过来。 年幼的她饿得嗷嗷大哭,这哭声引来了神兽麒麟,或许是母亲的精神感动了神兽,或许是母亲对她用了巫族秘术,又或许是天不该绝她,麒麟将她带回了谷底的山洞,给她找食物,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养育。 可是尽管如此,能食用的食物越来越少,尤其是没有水,好在他们发现了远处的山林,那里成了他们食物的来源。 可是因为多年无人涉足,山林已被野兽占领,尽管麒麟勇武,但终究已经年老。云荒又喜欢到处乱跑,它无法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所以他们只能白天出来觅食,晚上又回到那阴冷的山洞。 他们并非每一次都能猎到食物,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候没有食物连树皮草根也吃。 一晃就是六年,云荒仍不会行走不会言语,但已经不再畏惧山林中的野兽,可以一个人出入了,有时候她还能带回一些美味。 她的世界里没有善恶,只有生或者死,如果不能活下来她就会变得和地上那些丑陋的残骸一样。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离开山谷。是沈绩的到来让她看见了光,那个白衣翩翩风华绝代的男子,如神一般来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问她是否愿意跟他离开。她将自己的手交给他的那一刻,也便是将自己的一生也交了出去。 起初他们住在一个小山村里,那里确实有许多和她一般大的孩子,她头一次看见那么多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冲她笑,朝她扔东西。那时候她并不知道那是嘲笑的意思,还以为他们是同她玩耍。 后来她看见沈绩背着她教训那些孩子才渐渐明白过来,他们并不喜欢她。在世人眼中她是个用四肢行走不会言语的的异类。她开始发起攻击,然而她越生气那些人似乎越开心,直到有一次她发狠地冲上去咬住了一个男孩的脖子。 那是她第二次尝到鲜血的味道,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怔忡的片刻就有乱棍挥下, 沈绩赶过来时她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正泪眼盈盈地看着他。他拨开众人,将她紧紧护在身下,那些棍子就打在他的身上,她听着,心里一阵一阵的疼。 那孩子病了一场,后来怎样已无法知晓了。因为沈绩带她离开了。村民们围在他们小小的屋子前,逼问沈绩交出妖女,说要她偿命。沈绩拿着柴刀站在门前,说谁敢动她一分便杀了谁! 那时候她觉得沈绩便是她的神。 后来他们就离开了村子,沈绩带她走了很远,走到连云峰时却停下不走了。 他们留在了这里,一晃八年。他教她走路说话,教她读书习字,教会她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在祁罗山的八年,大抵上她生命里最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 她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云荒醒来的时候沈绩已经离开,她茫然坐在床上,枕头湿了大半,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她只觉得凉,从心底衍生出来的凉,卷袭了整个身体。 窗外风大,吹的树叶“唰唰”作响,她走下床来,打开窗户,就看见满园的兰花,开得正盛,日光熹微,大好的天气。 “你醒了。”耳畔传来一个声音。 转头就看见沈绩,他已换了一身衣裳,仍旧一身白衣如雪,她从前只觉得出尘,今日不知怎么竟然看出了几分清冷。 她如何想象,向来柔情似水的师傅拿起刀剑与人厮杀时是怎样决绝狠戾。 “师傅。”她唤他。 沈绩笑着走过来,剑眉微动,“怎么不穿鞋子,小心着凉。”又拿出绢帕轻柔地帮她拭去脸上的汗渍,关切地问,“怎么,做噩梦了?” “嗯。”她轻轻应一声,又问,“那些人呢?” 沈绩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他眸色微动,道:“你一定饿了吧,师傅让人给你做了好吃的,快过来尝尝。”说着就走到桌旁,打开不知何时放好的食盒。 云荒确实有些饿了,但是并没有食欲,只随便吃了一点就停了箸。沈绩帮她收拾好碗筷,又将她昨日的脏衣服收去洗了,可是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云荒终于忍不住问:“师傅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沈绩突然眉稍一动,手里的瓷盏险些掉落,他面色为难,沉吟许久,才坐下来缓缓开口:“昨夜你也见到了,跟在师傅身边有多危险。” 是的,他早就想好了,故意叫她看见那样可怖的场景,是想叫她害怕,好让她离开自己,只要离开了他,就不必卷入这乱世纷争。 可是云荒说:“我不怕。” “可我怕。”沈绩说,“师傅只有你一个徒儿,我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我不能让你涉险,我不能用你的性命去赌!” 云荒看他一脸担忧的样子,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喃喃唤了声:“师傅……” 沈绩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一早会有人送你离开。” 云荒脸色一变,蹲下身来,紧紧抓着沈绩的手臂:“不,师傅不要赶我走!我不要离开师傅。” 沈绩反握着她的手臂:“师傅不是要赶你走,只是将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相信我,这只是暂时的,等师傅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就去找你。” 云荒摇头:“不要,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要走,一起走!” “云荒听话,你要是留在这里会分我的心的。” 云荒坐在地上,扁着嘴问:“师傅是觉得我累赘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师傅是怕再遭遇到这样的事,万一顾你不全……”他抱她入怀 ,“师傅只有你,不能再失去你了!” 云荒终于妥协,他抽着鼻子问:“那师傅几时回来?” “多则半月,少则四五日。” 云荒擦了一把鼻涕,“师傅可不许骗我!” 沈绩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师傅几时骗过你?”云荒嫌弃地拿开他的手,别过头去哼了一声。 沈绩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涯州的虞老先生是我的故交,此人学识渊博,为人风趣,不循礼法,你一定会喜欢他的。”又说,“他还有个儿子,稍大你几岁,你们应该能相处得很好。 第十四章 换脸 宋涟为承夜易了容后也给自己换了一张脸,不过她素来爱美,易容以后仍是一张十分美艳的脸。 他二人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便出门了,直到出了峄城,有人接应,才换了马匹,往郸城疾驰而去。 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到郸城外五里的树林,眼看就要到连云峰了,承夜忽然长“吁”一声勒了缰绳停下。 宋涟不疑有他,只当他是要休息片刻,便也停下马来,可承夜却不下马,只静静坐在马上,许久也不见动静。 宋涟忍不住问:“公子是要休息吗?”然而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承夜的回答,只好作罢。没有承夜的吩咐她也不敢下马,又不好再开口发问,只得干坐在马上陪着他。 眼看日头渐西,承夜还是没有动静,林中燥热,她昨夜未睡得好觉,且自早晨出门就没有进过食,如今又困又渴又饿,当真煎熬。她已等得不耐烦,但也只能巴巴地望着承夜,真不知道这位主子心里在想些什么。 申时将尽了,承夜突然开口:“回去!” 宋涟尚未反应过来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承夜已经调转马头往回城的方向去了,便也只得匆忙勒了缰绳跟上去,快入城门时才与他并齐,宋涟气喘吁吁地问:“我们不是要去殷夏吗,为什么往回走?” 承夜不答她,直往城内而去。 宋涟喘了口粗气,再次扯了缰绳跟上去。 承夜在一处驿馆门前停下,宋涟紧跟而上,未及开口询问,就见承夜在柜台放了锭银子说:“两间上房。” 自有小二上前将马匹牵至后院,又招呼他们二人上楼入住。 正是晚饭时间,小二送来了饭食,宋涟却怎么都没胃口,望着对面若无其事地吃着饭的承夜,她一双秀眉紧皱,踌躇半晌,刚开口说了“公子”二字,承夜便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放下筷子,喝了一口酒,抬头,慢悠悠道,“去殷夏的事不着急,留在这里看一场戏再走也不迟。” “看戏?什么戏?”宋涟不解。 “一场很精彩的戏,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承夜嘴角微扬,笑着举起酒杯又饮了一口酒,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等。” “等?” “是。”他放下酒杯,道:“来的时候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有人跟在我们身后。” “我知道,是阿浔安排的。” 承夜道:“我在城外停了很久,现在我出城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回楚园了?” “是的。”宋涟答,“但郸城里尚还有耳目,只怕您回城的消息也快传回去了。” 承夜道:“我更换面貌的目的就是为了甩掉那些尾巴,他们跟着反而碍事。” “那我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回去?” 承夜嘴角一瞥,“他们未必肯听你的。” “那公子的意思是?” “再换一张脸。” “什么?!” “再换一张脸。若连阿浔都找不到我,那他们就更找不到我了。”他放下酒盏,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这个房间在二楼,采光极好,窗外就是郸城主街,可以看见来往的行人。 但他也知道对面的酒楼饭馆里藏匿着好几双眼睛看着他,他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但此刻他们一定都盯着这房间,要如何避过众多耳目重新换一张脸出现呢?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先吃饭吧,吃了饭好好休息,昨日一夜未眠,今天又奔波了一日,你也很累了。这好戏一时也不会来,先养足了精神才是。”宋涟虽摸不着头脑,也只能从命。 第二日黄昏,驿馆来了两辆马车。 马车上叠了许多井口大的箱子,用绳子绑起来,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前面赶车的男子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一脸络腮胡子,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腰间配着把大刀,看起来精干有力。 后面则是个黄衫妇女,这女人皮肤暗黄,也算稍有些风韵。 二人跳下马车来,一前一后走入店中。 那店小二似乎与他们熟识,一见面就迎上去倒茶,招呼道:“呦,四爷,您可好久没来了,最近生意做得怎么样啊?” 男子坐下来,将腰间大刀拍在桌上,扬起粗瓷大碗猛地一口气喝完,胡子上沾了许多水渍茶屑,他用袖子一擦,然后道:“咳,不行咯,越来越不景气了,前些日子还亏了一大笔。”他声音粗犷,一身豪气。 小二笑道:“怎么会呢,以前不是做得挺好的么?” 男子摇头摆手,“世道不太平咯,生意也不好做咯。” 小二道:“怎么就不太平了,我看这些年两国贸易越来越频繁了呢。” 男子低下声音来:“你不知道,我听说好像要打仗咯,要是真打起来,咱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别听他胡说。”黄衫女子走过来,挽了挽鬓前的发,笑着道。又推了那男子一把,“四哥,快去把货下了。” 小二一脸笑意,给她重新倒了碗茶,“云娘喝茶,我去帮帮四爷。” “嗯,多谢小二哥了。” “咳,谢什么,都是熟人了。” 那男子和小二一起将马车拉到后院,将马匹拴好,然后将车上的箱子一箱一箱搬下来叠好。 宋涟见承夜一直站在二楼的栏杆前盯着那男子不放,疑惑道:“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商人而已,有何特别的吗?” “是没什么特别的。但正是因为没什么特别的的我才看。” “哦?” “我们就扮成他们的模样。”承夜话才说完人已经转身往楼下而去了。 承夜走到后院,看着那箱子问:“兄台是做的什么生意?” 男子有些惊讶抬头问:“公子是?” 承夜抱拳:“在下承……”他顿了一下,笑道,“我姓陈,名陈平,听兄台口音像是涯州人?” 男子面露喜色,问道:“你也是涯州人?” 承夜道:“正是。” 男子抱拳,“想不到竟然能在此处遇见同乡,真是难得!”又道,“我姓胡,家中排行第四,人称胡四,本是涯州人,家中经商,自然少不得四处奔走,云娘是郸城人,我便随她留在了此处。我幼时便随父亲游走各方,各处的口音都掺杂了不少,想不到陈兄竟然还能听出来。” 承夜笑道:“故乡是一个人的根本,有些秉性自然是不会变的。” 宋涟在楼上听着,承夜说话变了口音,夹杂了些地方方言,听起来有些玩味儿,不由觉得好笑。 此时箱子已经搬完了,承夜问:“您这做的是什么生意,要到何处去?” 胡四道:“不过是些丝绸茶叶,运到殷夏靖城去。”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陈兄呢,你到峄城来做什么?” 承夜答:“我是江湖人,不受拘束,喜欢四处游离,闻说殷夏风光无限,一直想要去看一看。”说话间宋涟已经站到了他身边,他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妹,涟儿。”宋涟颔首一笑,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 胡四看着这二人,总觉得有些奇怪,这陈平虽说算不得丑陋,但怎么看都太过平凡,而宋涟虽着布衣,也遮不住美艳的容颜。这二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兄妹啊。但也不敢好得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这时云娘走过来道:“四哥,你们在说什么呢?货卸完了没?” 胡四将二人与她介绍了一遍,这云娘也是豪爽好客之人,听说他们是丈夫同乡,待他们十分热情,请他们二人一起喝酒吃饭,聊得很是投机。 酒食吃罢,各自回房,四人皆饮了些酒水,胡四面部发红,已有三分醉意。宋涟凑到承夜耳旁问:“动手否?”承夜点头“嗯”了一句。 二人将胡家夫妇送回房。乘他们酒足饭饱最没有防备时突然出手。 先是承夜一枚银针悄无声息地没入胡四后颈,后面的云娘察觉异状尚未做出反应脖子上已多了一抹白绫。 这胡四也是练家子的,银针只没入一寸人已经转身,宽厚的手掌迎面劈来,承夜身子一侧,同时将折扇递出,接住了那掌,扇上藏有刀片,霎时间就划破了胡四掌心,一时鲜血淋漓。 他眉头一紧,收掌而拳出,拳未至承夜身体突然腹部一凉,低头,衣裳上满是血迹,却是不知何时中了承夜暗器。眼看一拳落空,就要栽倒在地,承夜骤然出手握住了那铁拳,手掌方才接触,就觉这人力度惊人,竟有些站立不住,若是放任他栽倒在地恐怕会弄出大动静来。 胡四目疵欲裂,瞪着承夜,从牙缝中吐出三个字,“你……为……何……” 承夜道:“不为何,借你的脸用用罢了。” 话说完,手中运力,手掌一旋,断了他的经脉。 宋涟这边更加轻松些,云娘不会武,头部被束,便提脚去踢,哪知宋涟足尖点地,突然翻身而起,双足勾在梁上,将白绫猛地一扯。云娘被悬在空中,口不能言,也无处使劲,挣扎了几下就断气了。 宋涟把云娘放下,将两具尸体放在一起,两人皆是死相惨烈,宋涟看着二人惨白的面皮,皱了下眉头,终究还是从腰间取出一柄三寸长的薄刃来,将二人尸体从颈处将面皮齐齐整整切下,做了两张人皮面具。 承夜看着她操作,面不改色,等两张面皮都取下了,便唤了一声“影!”话音方落,追影就从窗口跃进,落地时毫无声响,承夜看着尸体道,“交给你了。”追影答了一句“是”,便一手扛起一具尸体,跃窗而去。 宋涟正惊讶追影武功之高,就闻承夜道:“明日一早就去把房退了,然后我们便以他们的身份留在这里。” 第十五章 不速之客 第三日清晨,郸城便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二十三骑,皆是墨衣,马儿疾驰,从闹市穿行,所过之处,风尘四起,路人无不吓得退立两旁。 承夜抱臂站在窗前看着这一群人马从眼前掠过,嘴角浮起一抹笑,道:“好戏开始了。” 宋涟凑过来看,问:“这些是什么人?” “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人?” 宋涟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思量道道:“看他们一身风尘仆仆,应该是长途跋涉而来的;看这衣着,不像是东炎人;看速度,他们似乎有什么完成不可的使命急着去做;看排列,虽然马儿疾驰,但队形不乱,秩序井然,不是官府就是军队;看方向,他们的目的地绝不是郸城。” 承夜唇角一勾,满意笑道:“说得有理。” 这些人的方向自然不是郸城,而是峄城。 一队人马皆在楚园门口停下,排了两列,整齐有序,这并不是刻意,他们在疾行中已是这样的队形,停下了也丝毫不变。 一盏茶后,楚浔站在门口对为首眉梢有一道疤的男子拱手道:“楚浔早已恭候将军多时。” 不错,这些人正是祁罗山上那一行人。 罗素坐在马背上,手握缰绳,一双眉紧紧皱着,他问:“沈绩现在何处?!” “就在府上,将军请随我来吧。” 六角亭里,石桌旁燃着火炉,炉上烹茶,青烟袅袅,石桌上放了个棋盘,黑白子分明,沈绩拈一粒白子落下,听得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突然驻下,他提起茶壶倒了两盏茶,一盏递至棋盘对面,一盏放在自己面前。 确是故意等着那人来。 罗素停在离他七尺的地方,开口道:“许久不见,先生别来无恙。” 沈绩并不回头,仍旧看着桌上棋盘,好久,才落下一子,缓缓道:“托将军的福,无恙。” 罗素问:“你知道我会来?” “要猜到并不难。” “那么你也该知道我此行的意图了。” 沈绩道:“故友重逢,将军不打算先坐下来喝杯茶么?” “得先生烹茶以侯,某三生之幸。”说话间罗素已经走了过来,他直面沈绩,看着眼前仍旧绝世风华一脸淡然的沈绩,眉梢渐拢。“多年不见,先生风华不改。” 沈绩霍然抬眸,眼中精光乍现,叫罗素心头一凛,好在这凛冽转瞬即逝。沈绩又恢复那淡然的神情,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将军请喝茶。” 罗素坐下来,拿起茶盏泯了一口,香远益清,上好的龙井。 这时沈绩也举起茶盏,轻轻吹开上面的水雾,抿了一口,不紧不慢道:“只用了三日就破了我的阵法,罗将军也不是宵小之辈。” 罗素动了动嘴唇,脸色变得难看,他心中明白,若非他手下有个名叫刘蓟字焕之的人,略懂得些奇门遁甲之术,看出林中树木石块排列有异,只怕他们会困死在山中也未必。 沈绩似乎没有察觉罗素的表情,又给他添了一盏茶。“一路追至此处,将军真是锲而不舍。” “某职责所在,自然义不容辞。” “可是沈绩却不能和你走。” 罗素蓦地起身:“你说什么?!” “我不能与你走。”沈绩重复道。他也站起来,“枉费将军一番苦心了。”说罢也不管罗素,转身就要走。 罗素一个箭步上前站到沈绩面前,一只手按在腰间佩剑上,死死盯着沈绩。 沈绩神情不改,“你若伤了我,只怕也不好和圣上交代吧。” “某奉命前来,只需带你回去便可,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沈绩并不理他,挪了步子又往前走了一步,罗素仍站在原地,手中的剑拔出一寸,已可见剑光莹然。 沈绩避过他又往前一步,罗素挪了步子又站在他面前,他说:“先生如若不与我走,我等同行二十余人,皆不得活命,某虽死不足惜,但将士们本是无辜,先生不要为难我!”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沈绩不管他,径自往前走去。 罗素突然跪下,对他揖手道:“先生可以不在乎我等性命,但不能不在乎殷夏数百万百姓!” 沈绩驻足,回过头来,“此话何意?” “众人皆知,殷夏积郁多年,如今民心涣散,诸侯割据,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先生难道,甘愿看着自己打下来的江山付之一炬?!”罗素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凝出泪光来。 沈绩广袖一甩,“家国祸乱,本是帝王之事,当权者尚不能自理,求我何用?” 罗素道:“十年之约已过,棋局已开,先生以为还可以置身事外吗?” “那是你们的棋局,你们的天下!你且回去告诉苏衍,就说沈绩避世多年,早已厌倦杀伐,万万是不会再回毓城的,让他失望了。” 罗素紧皱着眉问:“先生曾有雄心要济世天下,如今却是忘了么?” “呵,将军高抬在下了,沈某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沈某如今,但求安稳。” “安稳?如今是乱世,哪里还有安稳一说,先生有大智慧,独善其身并非难事,但百姓们又如何能躲过战火?!”他剑眉倒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又甩了甩袖子,“某以为就算请不回先生一死也无谓,但先生却是这样的理由,竟然为了一己之私而弃天下而不顾,这样的人,又怎值得某为你舍弃性命!” 沈绩站在原地,微仰着头,此刻是午时,日头正高,阳光炽烈地照着他的脸,看起来似乎有几分忧伤。 战场杀伐,他真的忘了么?昔年与苏衍一起征伐四方,曾说要还这天下一个清明盛世,如今呢?他当真甘心藏于山野,任一身才学付之黄土么?! 罗素道:“先生不愿随我回去,知先生一身本事我也无法勉强,但先生若有话想和陛下说,请自己回毓城去说,罗素不替人传话!”又道,“先生今日出山,不日消息必将传遍九州,到时我不来找你,也有他人。先生是聪明人,还请先生想清楚,是要一辈子躲躲藏藏过着山野村夫的生活,还是回到战场,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展现一身抱负!”说罢,甩袖离开。 沈绩阖眸,一时间心中思绪万千。 他自认自己不是个洒脱的人,所以避世这些年,也过得不快活。回身望着桌上黑白子交错的棋盘,他想,难道,他这一生注定逃不开这棋局了么? 沈绩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还清楚地记得昨夜的杀戮,惊心动魄。他曾经觉得杀人是件痛快的事,能将别人的生死握在自己手中,是如何美妙刺激。如今他厌恶了杀人,可手上的血迹早已洗不清了。 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了。浑浑噩噩这些年,他又究竟得到了些什么? 如今有了牵挂,若不可避免要涉入这棋局,就难以护得云荒周全,他的心始终会不安,会愧疚,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可是,他当真能避得开这世事纷扰,独善其身吗? 答案是否定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能安稳避世多年,已是侥幸,他如今既已经出山,自然少不得要被卷入战乱,就算他不情愿,这世上想取他性命的人也不少。 往前是刀光剑影,往后是万丈深渊。 一步错,步步错。 他已无路可退。 这局棋,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输了。 第十六章 遇刺 却说云荒一早就被楚浔送出了楚园,护卫她共有五人,一人驾车,四人骑马。这五人体态性格各异,但能看出都是乌衣客中一等一的好手。 马车行了半日,一路出了峄城都没有什么事发生。顺利得让这五人觉得乏味,他们只是奉命行事,只需将她送到君夷山便可,如此简单。他们不知眼前这女子是什么身份,有何特别?如此简单的任务何需五个人,何需他们五个? 许攸是个有看起来有几分书生气的男子,衣冠楚楚,只是相貌不怎么好,应该说还有些丑陋,但为人活泼好动,见云荒一路上始终闷闷不乐便出言相慰,与她闲聊起来,可云荒并没有心情理他,只与他搭了几句话。 魏虎满脸胡茬,身材魁梧,也是个好动的人,见得许悠吃闭门羹就嘲笑于他,二人就吵了起来。 林海与扬威一胖一瘦,都不大喜欢说话,见了他们这样也只是抱了剑在旁冷眼相观。 张清在前面赶车,他年纪较其他人年纪稍大些,也较为沉稳,一路话也不说。 约莫申时,车过陆洲城郊,许攸与魏虎二人正吵的不可开交,突然“嗖嗖”几声竟从林中飞出十余支箭来。 张清抬眸,手中长剑已出,挡下了三支箭。扬威亦是挥剑挡下了两支。余下众人见得箭矢凭空而来,止了争吵声,警惕起来,匆忙挥剑去挡。他们四人各站一位,将马车团团护住。而 云荒被这突然来的箭矢吓到了,蹲在角落里不知所措。 箭矢从四面八方飞来,骤雨一般,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他们不知对方有多少人,也无法看清他们的具体位置。虽然五人都武功一流,但敌暗我明,实在不占优势,长此纠缠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跨下的马已纷纷被击倒。为今之计,只有迅速带云荒撤离。 张清在马背上狠狠抽了一鞭,马儿奋力奔跑起来,云荒不得不抓住车沿才能稳住身体。然而,马儿突然被破空来的利箭射中,这一招猝不及防,只听得耳畔风啸,马儿突然长嘶跪地,血流一地。车身猛地一震,险些将车上的人儿送了出去。 与此同时,眼前突然多了一排黑色人影,截住了他们去路。共十五人,个个骨骼精炼,眼含杀机。手中长剑映着日光,着实晃眼。 张清一双冷如冰霜的眸子寒光一闪,足下用力一蹬,人已掠身出去。杨威、许悠、魏虎三人也相继拔身而去。 林中刀剑相错,“锵锵”作响。车身倾斜,车厢里已经不能再呆了,林海正欲掩护云荒出去,突然车帘被人猛地掀开,那人黑衣蒙面,亦是刺客之一,他方一见到林海身后的云荒,眸色突变,大喝道:“中计了!”这个声音很大,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与其他四人打斗的众刺客招式明显一滞。 那刺客喊话之时,林海已经抢先一步将剑递出,一时间鲜血喷涌,刺客圆目怒瞪,尚欲还手,已被林海一脚踢出。 云荒惊愕之余已被林海拽住,他说:“快随我走!” 然人还未出马车,又有两人迎上来,大概见得自己兄弟被杀,这二人下手凶狠,分明要置他们于死地。车身狭隘且倾斜,又顾着云荒,林海已失了优势,只觉平日里挥洒自如的一把剑今日像钝了一般,怎么也使不出力。不消多久,林海已经负伤,二人趁势追击,一左一右,眨眼睛两把利剑已没入林海身躯。 他们迅速将目光投向后面的云荒,那眼神,阴寒可怕。 云荒往后缩了缩,警惕地望着眼前人,那人长剑突地刺来,她往后一滚,跌在地上,下意识伸手去挡下剑锋,霎时手就被割出了血,她脸色一白,钻心的疼,那人猛地一抽,剑刃又划着掌心而出,鲜血顺流而下,滴落下在裙上,开出大片的赤色的花。 她痛得咬牙。那人又趁机发起攻击。慌乱之下,云荒匆忙捡起林海手中的剑,勉强挡了一下,可手实在太痛,且挡住了一个挡不住另一个。眼见的那剑就要刺进身体,她吓得闭了眼睛,鬼使神差默念了一段经文,那二人手中的利剑就变了长蛇,他们惊了一下,弃了兵刃,云荒趁隙逃跑。 缠斗了半晌,四人身上多多少少都负了伤,也知道他们不能再耗下去了。 张清素来冷静,看出这些人与前日刺杀承夜的那些黑衣人武功相似,与那莫名其妙的“中计了”三字联系起来,便忽然明了,吩咐道:“护送云姑娘要紧,休要恋战!” 可如今已不是恋不恋战的问题,虽说他们几人武功都不弱,但对方人多势众,想要脱身绝非易事。 四人对过眼神,一面打斗一面靠拢,杨威在他们三人的掩护下首先脱身出去跃到马车前。 却说那二人恍神间将利剑看成了长蛇,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了,惊魂未定时,扬威已至身前,他二人兵刃尚来不及捡,已被杀了。 但扬威所见马车内仅有林海和几个刺客的尸体,云荒不知去向。他眉头紧皱,回身道:“糟糕!云姑娘不见了!” 忽有利剑迫至身前,杨威身子迅速一侧,胳膊登时擦出一道血痕来。他提剑反挑,借力转身,但见眼前竟有四人,侧眸看去。那边许悠和张清被人缠住,身上都负了伤,显然落了下风,而魏虎已经身死。杨威拢眉,握剑的手又加了几分力度,隐隐颤抖起来。 这些刺客虽知找错了人,但显然也是要置他们于死地的。看着自家兄弟的尸体,杨威心中憾恨,一双眼睛变得通红。足下用力,身子一旋,腾空而起,跳出四人外,反身一刺,杀了一人,鲜血溅了他满身,又匆忙抽回接住另一人的剑,剑身摩擦,火花迸溅。他猛地撤回,身子一矮,再提身而起踢开另一把剑,那人虎口震痛往后退了几步,踉跄倒下。 他们只剩三人,还都受了伤,而对方尚有七八人。 三人靠拢,商量对策。 杨威问:“现在如何?找云姑娘还是?” “回去!”张清答得十分干脆。他已几乎可以断定,楚浔的绝不是让他们来保护云荒的。 终究也只能三人合力,以守为主,边守边退。 好在灵族人以轻功为长,在对面的一路追杀下勉强退出。 却说云荒一路逃奔,她虽不会武,但在山中住得久了,又好动活泼,常与山鸡野兔什么的一起嬉戏追逐,脚力竟也不弱,加上他们四人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力,追杀她的仅有二人。况她有些小聪明,懂得些许巫族之术,避开两个黑衣人并非难事。 她不敢停歇,一路狂奔,夜幕时分已回到楚园。 门人见她一身风尘,狼狈至极,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一面气喘吁吁,一面仓促回答,将路上遇到刺客截杀一事匆匆一说,门人大惊,慌忙带她回去并通知了楚浔。 云荒累得满头大汗,一回来便说要见师傅,却被楚浔告知沈绩已经不在府上,她惊诧之余是难过,难过师傅竟然食言,遣她去涯州只是为了甩开她吧。她突然沉默,楚浔也不知如何出言相慰,只说沈绩这么做也是为她好,让她先歇息一晚,又叫了大夫帮她治了伤,并承诺一定将她带她涯州君夷山。 许攸三人稍后赶到,楚浔看他们一身伤,也没有责怪,请了大夫治疗让他们好生修养。 张清将自己对黑衣人的揣测与楚浔一说,楚浔没有任何惊讶,只点头说知道了,就叫他退下了。 于是他便明白了,楚浔之所以让他们五人保护云荒,其实就是借此吸引刺客注意,好让承夜顺利离开。虽然早见识过他的手段,可还是不免心寒,那毕竟,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那毕竟,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可楚浔并不在意,他在想别的事,从今日之事看来,对方潜伏在峄城的人马尚不止前日那些,这些人本就要置承夜于死地,一直等在附近,却未见得承夜出去,今日一大早就见从楚园中出去了辆马车,且有人护卫,自然疑心车中是承夜。可现在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不是承夜,那定会以为是他楚浔声东击西,这样一来,就算他们知道承夜已经离开,可此事也和楚浔脱不了干系,楚园岂不有危险? 念及此,他突然转身问:“派出去保护殿下的暗卫呢,可有消息?” 一旁的侍从答:“已回了信,只是还未禀报公子,信上说殿下出城五里,未及国疆,突然返身,如今,不知去向。” 楚浔一掌拍在案上,“不知去向?你们当真办得好差事!” 侍从往后退了两步,“公子息怒,殿下武功过人,又有涟姑娘在旁,想要不让人找到,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楚浔一拳正要击出,突然止住,又问:“沈绩如何?” “罗将军已护送他出城,有翼字军二十三骑相护,不会有问题。” “那就好。”他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在筹谋乌衣客日后的处境,东宫那边可不是好对付的主,若有人认出罗素或是沈绩,再给他安排个通敌的罪名,又当如何? 本以为自己麻烦事已经够多了,哪知第二日一早就有下人来报说云荒不见了。 楚浔坐下来细细一想,云荒人生地不熟,所熟知的不过沈绩一人,她定是去找沈绩了 沉思片刻,他吩咐道:“不必去找她了,我们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本来云荒于他,也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人,是生是死,于他何干?他才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管旁人。若他日沈绩问起就说他们路上遇见刺客被打散了,这本来也不算谎话。 何况,他日?他与沈绩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交集了,何来他日? 第十七章 同行 日光正好,从半掩的窗口照进来,满屋的尘埃似金粉般飞扬。 宋涟站在桌前,神色焦虑,许久,才开口对一旁神色淡然正在饮茶的承夜道:“沈绩已经走了,我们为何还不走?” 承夜闻言一愣,继而吹开浮在盏内的茶叶,慢慢答:“不急。”饮完一盏茶后又道,“紧跟其后太惹人注目。” “可是,我们如今的身份,在客栈久留也会惹人怀疑。” “没事。”承夜说完又给自己添了一盏茶。 对这个慢性子的三皇子,宋涟实在无计可施,摇头欲走,忽然余光扫到楼下大厅里一个白衣少女蹑手蹑脚躲在桌子底下偷客人的食物。只见她一会拿一个馒头一会拿只鸡腿塞进怀里。 正感慨世风日下,桌子底下那女子突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稚嫩秀气的脸,宋涟大惊:“是她!” 承夜闻声,漫不经心问:“谁?” 宋涟却没有答他,而是急切出了屋子想要看一看云荒意欲何为。 便见她鬼鬼祟祟跑进了后院,然后蹑手蹑脚解开了缚着一匹马的绳子,宋涟惊道:“那是我们的马!” 云荒环视四周,没看见有人发现她,便放心解了绳子,三两下跳上马背,缰绳一扯,马儿突然提腿飞驰出去,路人惊惶散开。 承夜不知何时跟了出来,也瞧见了云荒,见宋涟转身正要去追,按住她的手说:“我去吧。”然后往楼下而去。 承夜解了另一匹马也疾驰追去。云荒听见身后马蹄声响,回头一看,见那人追她而来,赶紧拉紧缰绳,马儿跑得更快了,可她手上有伤,这一用力,血立马渗了出来,她痛得脸色发白,可这会逃命要紧,也顾及不上。 转眼便出了城,眼看身后那人离她越来越近,云荒越发心急,缰绳在马背上用力一抽,马儿嘶鸣,前足高抬,慌乱之下,云荒赶紧抱住马脖子,这一抱反而激怒了马儿,它使劲甩着脑袋想要把云荒甩出去。 此时承夜已离她仅有六尺,他问:“姑娘跑这么快,急着要去哪里?” 云荒闻声,知自己逃不了了,忍不住在马儿猛地踢了几下,马儿更加发狂,连后足也跳起,脖子一扬,终于把云荒甩了出去。 云荒被狠狠甩出,撞到一旁的树上,又滚落在地,好不狼狈。她揉了揉腹部,但觉五脏六腑俱裂,痛不欲生。 承夜本已超过了她,此时勒马回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在看什么玩物一般。 她抬头狠狠瞪着马背上身着黑色粗布衣裳的男子,问:“你追我作甚?!” “那你又跑些什么?” “我……” 承夜跳下马来,道:“你偷了我的马,我自然要追你。”说着附身向云荒伸出手去。 云荒瞥了那只手一眼,然后拍了拍屁股自个儿站了起来,指着那马儿问:“你的?” 承夜有些尴尬地将手收回,答道:“是,我的马。” 云荒面上微微发红,“可你已经有一匹马了。” “我与内人一同,自然是有两匹马的。” 云荒神色十分委屈,“可我真的很需要一匹马,你能不能送我一匹?”她近乎哀求道,“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承夜笑了,“姑娘需要马,郸城就有,又或者往前走五里,前面也有驿站。” 云荒垂下头,“我没有钱。” 不得不说钱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她有些后悔,从楚园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偷点钱出来。如今没有钱连吃顿饱饭都难。 她忽然有些想念师傅,一想到师傅,她就觉得难过,眼睛就有眼花在闪。 云荒方才摔了一跤,衣服上沾了好些尘土,头发上还有些碎叶,手上还缠着纱布,几乎被血渗透了,一张脸因为疼痛也有些惨白,十分狼狈。 承夜瞧着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有些心软了,问:“你要马儿做什么?” 云荒咬了咬嘴唇:“我要去找一个人,可是路程太远,所以我需要一匹马。” “去哪里找?” “毓城。” “啧啧”承夜摸了摸下巴,像是在思考,若是往昔,这动作应该也算帅气,但如今这张脸……怎么看都让人觉得猥琐。 “姑娘只身一人,身无分文,去毓城,那么远的地方,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云荒眼神坚定,望着他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哦?” 云荒低头,神色低落,“师傅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今却离开了我,我不知该去向何处,我必须要找到他。” “原来如此。”承夜摸着络腮胡子思索道, “姑娘如此执着,我若袖手旁观,岂非显得太不仁义了。” “我是个商人,正好也要去殷夏做生意,姑娘若不嫌弃,可以与我同行。” 又说,“你受了伤,我的夫人正巧会些医术,可以帮你瞧一瞧。” 云荒一双眼睛霎时发亮,但很快就消失了,她的眼里写满了狐疑:“当真?” 承夜笑:“自然。” “我凭什么信你?帮我,你有什么好处?” 承夜道:“着实没什么好处,姑娘若不愿意,那只好请自便了。反正此去毓城,路途遥遥,你只身一人,还受着伤,身上又没有银两……” 云荒思忖片刻,说:“我跟你走,但你不能骗我,你若骗我……” “那又如何?” “我……那我绝不饶你!” 承夜便笑了。 宋涟久等不见承夜回来,心中焦虑万千,过了午时,才见得两骑马慢悠悠往客栈而来,她慌忙迎上去,但见承夜一脸笑意,似是十分欢喜。她瞧着身后形容狼狈的云荒问:“公子怎么把她带回来了?” 承夜跳下马来,将马绳交给她,“收拾东西,即刻启程。”方走出一步,又折头道,“这姑娘和我们一道。” 宋涟对云荒本来也没什么好感,见承夜对她那般好,心里自然不舒服,但也只能从命。帮云荒换了伤药,重新包扎了伤口,然后三人一路便一道出城了,可看起来只有承夜一人心情大好,云荒一心想着师傅的事,宋涟则是看云荒不顺眼。 承夜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云荒聊着,他们脚下的速度却不慢。 云荒说:“我叫云儿,多谢你们收留我,还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承夜道:“我是……我姓胡,胡四,这是内人,云娘。” “哦,那我以后就叫你们胡大叔胡大婶了。” 承夜握着缰绳的手明显僵了一下,身后宋涟噗嗤笑了,“其实我们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叫四哥四嫂就成。” “哦。”许久又说,“师傅去毓城也不知走的那条路,我们能不能追上他们?” 承夜回头道:“去往毓城光陆路就有好几条,我们也无法揣测,不过不论他们走哪一条。必然会路过江州,我们不妨去那里碰碰运气。” 云荒对这些并不懂,只好应承。 此去江州,必须先从连云峰过靖城,然后走水路,沿澄江一路往东南方向而去,至御河口,方是江州。江州往南,过季城,才是王都毓城。 云荒从未见过江,自然觉得新奇,总喜欢站在船头看风景。 极目望去,浩浩汤汤的江水上烟波袅袅,远处的屋舍渐渐变得模糊,这殷夏最长的一条江,怎么看都是一副辽阔壮观的景象,不觉让人心生豪迈。 承夜也偶尔会站过来陪她,向她介绍这附近的山水,他分明没来过这地方,却能说得头头是道。 有时云荒转过头去,能看见承夜眼中映着的秀丽山河,那神情里,竟然有着帝王般睥睨天下的威严,那样的尊贵与自信,让她产生错觉,总觉得这粗糙面皮下的男人似曾相识。 第十八章 重逢 仲夏里天气总是多变,清早醒来时尚是大好的天气,转眼就是乌云漫天,三人才着陆便飞起了蒙蒙细雨,眼看雨越下越大,只好匆匆找了家客栈歇下。 这一来二去,耽搁了不少时辰。 云荒心中本就焦虑,如此耽搁,若是沈绩入了宫她又该如何去寻他? 兀自开了窗,临窗而立,看着雾蒙蒙的江州,心中一时百转千回。 恰逢承夜来寻她,见她眉头紧皱立在窗前,笑着宽慰道:“他们走的是陆路,应比我们慢一程,你便放心好了。” 云荒转眸,问道:“你怎笃定他们行的是陆路?” 承夜心想,沈绩一行共二十四人,若走水路目标太大必然坐大船,然来时并未听船家说过有人租用了那样大的船,那走的自然是陆路了。 然还未回答目光就被街道上一行人吸引了过去。 二十三骑,一辆马车,黑压压一群人,正踏雨疾驰。罗素为首,他抬手长吁一声,身后众人便都停下,整齐有序。 然后众人下马,牵了马儿往一个客栈走去。 云荒见承夜不答,又重复了一遍,却看到承夜眸色已变,疑惑转身往外看去,便看到了罗素等人。 她本来还在不解,就见一个黑衣侍卫揭开了车帘,车中人一身白衣,探出头来往外看了一眼。云荒顿时怔住,但那黑衣人很快撑起了伞,为他挡住了雨水,也挡住了云荒的视线。 她匆忙回身道:“那便是我师傅,我找到他了!”话音未落,已经拨开承夜提着裙摆推门往外跑去,她跑得太快,还带起一阵风。 承夜看着摇摆的门扉,有些黯然,又忽而想到外面还下着雨,找店家借了把伞跟随而去。 烟雨霏霏,才一踏出门,便觉一阵湿意扑面,迷迷蒙蒙的,连路也看不大真切,云荒穿的一身白衣,此刻看去,只瞧得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闪动。 云荒跑到那客栈前,已经湿透了衣衫,长发垂下来,贴在脸颊上,脸色苍白。她方跑到门口站定下来,待气息平稳,喊了一声:“师傅。”眼泪便流了下来。 沈绩闻声一怔,恍惚以为自己产生错觉,回过身来瞧见了站在门口的云荒,身体竟不由颤抖了一下。 她怎么会在这里?! 此时此刻,云荒应该已经到了涯州才是,怎么会出现在江州? 尚找不出头绪,云荒复又开口,几乎是带着哭腔,“师傅不要云荒了吗?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去找我的么?”她指着罗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 云荒此时虽然形容狼狈,但罗素还是认出了她,祈罗山上那个捉弄他们的女子,原来便是沈绩的徒弟啊。 他微迷起眼,看着云荒的眼神有些不善,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子必然会给他带来麻烦。 沈绩半天才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不是……”不是让楚浔送你去涯州了吗? 后半句话还没出口,云荒就接道:“我们在途中遇到了刺客,我逃了回来。” 沈绩闻言突然转头看向罗素,眸中杀机立现,罗素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摊手道:“我到峄城时未曾见到她,更不知你们二人的关系,怎会对她动手?何况先生也看见了,我的人全在这里了。” 沈绩仔细一想,确是如此,罗素到峄城时云荒早已经离开,二人根本没有碰面,更无理由杀她,这才收敛了眸色,又见她双手缠有纱布,问云荒道:“你怎么受伤了?你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云荒将路上遇见胡四夫妇也就是承夜二人的事大致说了一道。 云荒一路奔波,原来就瘦的身子又消瘦了些许,沈绩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心疼道:“你受苦了。” 云荒笑着摇头:“云荒不苦,能见到师傅怎样都值得。”沈绩一心想要她远离杀伐,又哪里知道,正是自己无心的一个举动,才让云荒遭遇这场劫难。 他抱住云荒,也不顾衣服被晕湿,“是师傅不好,师傅不该丢下你一个人。” 云荒也抱住他,抽着鼻子道:“那师傅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师傅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沈绩无奈应道:“好,师傅答应你。”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在想,如今让罗素见到了云荒,要撇开她已经不可能了,只好带她一起去毓城了。 早知道离开他是这样危险,还不如将她带在身边更为踏实。 “对了,”云荒突然想到什么,“我匆忙出来未与他们告别,理应过去同他们讲一声的,该好好答谢他们才是,若没有他们,云荒就见不到师傅了。” 沈绩点头,将她贴在脸上的头发拨到耳边,“可现下你衣服都湿透了,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吧。” 云荒点头:“嗯。” 没有人注意到,街道对面上立了一道墨色的身影。 承夜站在雨中,雨水顺着伞沿似珠帘般一滴滴滚落,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看到二人动作亲昵,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原本踏出去的一只左脚就那么硬生生得僵在那里。 片刻之后,他干笑了一下,继而收回脚,头也不回地回了客栈。 才一踏进房间,突然感到气氛不对,抬眼,就看见浑身被黑色裹住的追影。 追影平素虽然都跟在他身后,但只要承夜不叫他,绝不会轻易露脸,他若主动出现,必然是有大事,不用问,承夜就已经猜到是什么了。 他问:“父皇催了?” “是。” “知道了。”他走向榻前,将湿了的鞋袜换下,“等雨停了,我们就走。” 宋涟问:“云荒那丫头呢?” “她不会回来了。” “公子对这丫头,似乎很是上心?” “你想多了,”承夜漫不经心答,“我上心的,只是沈绩罢了。” “那,不等沈绩了?” “反正他们也是要去毓城的。”他站起来,正色道,“出了江州,这张脸也该换回来了。” 沈绩让小二又开了一间房,备好了热水,等云荒开始沐浴,他才想起,云荒来时孤身一人,根本没有换洗的衣服,他的衣服自然也不合穿,无奈之下,他只得先将云荒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又找小二弄了个火盆,仔细帮她烘干,一来二去,承夜那边的事就给耽搁了。 云荒洗完了澡,正欲起身,忽而想到没有衣服穿,又不好得叫小二加水,便只在浴盆里坐着,水将凉了,沈绩才将衣服拿进来。 这师徒二人之间的事本没有什么,可沈绩何等身份,罗素等人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云荒之于沈绩,是何等分量,只怕当年东炎那位公主,也未必有这样的福分吧。 等这二人想起承夜的事,天色将晚,雨已经停了,起身去寻,才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只好作罢。 第十九章 公子如玉 便是到了毓城,天还是淅淅沥沥下着些小雨,原本繁华如斯的殷夏王都,无端添了几分清冷。云荒却是无缘见得那喧嚣了。 随罗素等人入了宫,等车帘掀开,眼前是红墙绿瓦,飞檐翘角,一派富丽堂皇。 朱红的墙,朱红的门,琉璃瓦在雨水的洗刷下澄澄发亮是云荒不曾见过的尊贵,只觉眸子都被刺痛了。那门上方一块黑色匾额,上书“东直门”三个大字,气势恢宏。大门两侧各站了一人,身着盔甲,腰配长剑,站得笔直,巍然不动。 马车到了这里便停下了,那二人同时上前一步,拱手,同罗素说了几句话,罗素往后摆了一下手,然后跳下马来,走到马车前,掀开车帘,对沈绩道:“请先生与云姑娘下车来,马车不得入宫。” 沈绩和云荒下了马车,两个侍卫才开了门,而余下二十二人便坐在马上等候,动也不动。 其中一个侍卫为他们引路,踏着湿漉漉的地面,看着幽深的宫巷,仿佛穷极一生也走不完。绕过几道门,转了几个弯,侍卫在一处拱门前停下,门上匾额上写着“幽兰殿”。 往里走去,但觉庭院布置雅致,草木繁茂,景色幽美,但最吸引人的却不是这些花草。 院子中央种了一株硕大的樱花树,此时花早已落尽,倒是枝叶繁茂,几分秀气,树下站了一道颀长的人影,美得如画。 那人撑一把素色的纸伞,一身银色锦袍,外着一件同色的立领长衫,玉冠束发,一张脸白皙如纸,淡眉薄唇,嘴角自然上扬,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执伞的左手上大拇指戴了一枚雪白的玉扳指,而他肌肤如雪竟比那玉还要白上几分。腰间缠一条白色云纹缎带,坠着一枚淡青色的镂空龙纹玉佩。 一眼瞧过去但觉此人文质彬彬,温文儒雅,一张脸极为俊秀,竟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再多看两眼就会发现他灰色的眼眸中透着一种冷漠和无形的威慑,让人不敢逼视。 世闻太子苏青珞好玉,东宫用品多为玉制,甚至寝宫地板都是汉白玉铺成,底下臣子若有事托,必然都会进贡玉石,无一例外。 云荒第一眼看见他,脑中自然而然就想起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用来形容苏青珞,再合适不过。 如玉温婉,如玉凉薄,乃是苏青珞。 沈绩看见苏青珞时,便知自己错了,眼前这个看似年轻却老练的青年,怎么会是苏衍。 侍卫将他们领至此处就退了出去,罗素对苏青珞揖手,嘴唇方动,苏青珞已经先开口!道:“先生见到我,似乎有些失望。”他一双眼睛直直看着沈绩,仿佛天地之大,只他二人。 沈绩笑:“我当是谁,如此大费周章千方百计将我请到此处,原来是太子殿下,沈某失礼了。”话虽这么说,表情却很不屑。 苏青珞也笑:“先生好记性,时隔十四载之久,竟还能认出珞。” “我若连这点眼力都没有,岂非愧对沈绩二字。” 苏青珞道:“如是父皇安康,也是希望先生回来的。” “可是沈绩却不想回来的。” 苏青珞没有想到沈绩这么不给面子,但他依旧笑着:“既然先生没有想好,又回来做什么?” “殿下好本事,沈绩若不回来,只怕有人的命要保不住了。”说话间,眼光看向罗素。 “先生觉得,我在逼你?” “难道不是吗?” “生死一念,全凭先生自己抉择,谁又能逼迫你。”苏青珞眼风也飘过来看向罗素,眸中隐隐藏着杀机。 罗素觉得难堪,这二人竟都将矛头都指向了自己。他干咳一声,提醒道:“雨还未停,殿下和先生请还是到里面说话吧。” 没有人理会他。 沈绩说:“我回来是看在苏衍的面子上,他病了这么些年,我早该来看看他的。”天下敢直呼殷帝名讳的恐怕没有几人,苏青珞并不因此恼怒,只是嘴角的笑变得几分凄冷,“先生若有心,十年前就当来回来探望,可笑父皇念了先生十余载,却不能得其一面。” 沈绩背着手,仰头看了看苏青珞身后的这棵樱花树,“我不明白,如今整个殷夏都是你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天下?”苏青珞摊手,神情几多凄凉,叹息般道:“你是说这个积郁多年千疮百孔的殷夏吗?我执政多年,一心想要恢复章法,振兴殷夏,奈何无力回天。殷夏国将不国,珞空有太子虚名,不能为民分忧,又有何用?” “所以,请我回来是为了这个?” “救世济民,向来不都是先生的志愿吗?” “人总是会变的,就像如今的太子,风华正茂,意气昂扬,沈绩都快认不出来了。” “先生的意思,即便回来,也不愿帮我?” “我并不曾答应过要帮你做什么。” 苏青珞点头,怅然若失,“想来先生避世多年,昔年雄心也消磨殆尽了,当真让人寒心。”他仰头,凄然一笑,“九州霍乱,天下黎民皆不能幸免,先生却想独善其身,真真是好自私。”他低头,“如此,便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他挥袖转身,眼风扫到一旁的云荒 他厉声问:“你又是谁?”好似这才看见云荒似的。 云荒低着头不敢看他。 罗素道:“她叫云荒,是沈先生的徒儿。” 苏青珞仿佛没有听到,他反复咀嚼“云荒”这两个字,许久道:“是块璞玉,就是名字取得不大好。”他抬起头来,对罗素道:“把她送到明王府去吧,让明王叔好生照料。” 此言一出,三人都不由一愣,罗素虽不解苏青珞的意思,但也只能遵照命令,拱手答:“是。”伸手便要过来拉云荒。 沈绩突然紧张地拦在云荒面前,问苏青珞道:“你想做什么?” “这是皇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我请的只有先生一人。” 沈绩睁大了眼睛道:“你胆敢动她分毫,我会叫你后悔的!” “我还怕先生没有这样的本事呢。”此刻雨已经停了,他将雨伞放下合起来,“你别忘了,这里,是我的天下,而你,仅有孤身一人。” 广袖下,沈绩已握紧了拳头。 苏青珞继续说:“且屈尊先生在此先住几日吧。您可以不急着答复我,但你迟早会答应的,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等。”说完人已经转身出了拱门。 罗素本来去拉云荒,云荒不愿走,一双眼睛看着沈绩问:“师傅?” “随他走吧,不必担心我。” “可是......?”云荒眼中都盈了泪。 “走啊!”沈绩吼道,又觉得不对,勉强笑着爱抚她说,“师傅会把你接回来的。”云荒虽然不愿,但挣不过罗素,终究被拖走了。 这幽兰殿是个别宫,根本没什么人,此时院子突然空寂下来,只剩下沈绩一个人站在原地,清风扑面,将树上的雨水带了些下来,落到脸上,还有些凉,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浑身乏力。 一别十四载,他终是又回到了这里,这座点燃了他的生命又将他焚成碎片逼得他无路可逃的殷夏王城,他的辉煌他的荣耀,他一生的光辉都在这里,可再回头,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第二十章 明王府 云荒被带出宫闱,仍是那辆马车,出来的却只有她一个人,前路茫茫,她不知道他们会将她带到哪里去,但她只能接受,她心里明白,若自己出了事,沈绩也不会好过,苏青珞将她和沈绩分开,就是为了用她要挟沈绩。 她来找沈绩,到底是对是错呢?可不找师傅,她又该去哪里? 不知为何,她莫名想起在楚园遇见的那个墨衣男子,他现在又在哪里呢?她理应和他告个别的,日后都不会有机会再见了的,还有楚浔,还有帮她找到师傅的胡四夫妇。 马车并没有走很久,罗素掀开帘子的时候云荒还在想,明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像胡四那样的?还是像罗素那样的?可是都不是,她根本没有见到明王。 和皇宫一样的朱漆大门,匾额上写着“明王府”三个烫金大字,大门两侧分明站了守卫,罗素同守卫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进去了一个人,出来的时候那人传达了明王的一句话:太子送来的,住到南苑去好了。一起出来的还有个穿灰衣的小厮,说是带云荒去住处,便把罗素给打发了。看来将军也是没有什么地位的。 随那小厮往里走,只觉得明王府很大很气派,亭台楼阁多得数不过来,来来往往的仆人都有好多,云荒觉得明王应是个很厉害的人,否则住这么大的房子怎么会不迷路呢? 走了大半炷香的时间,便有见有一个偌大的池塘,水中植莲花,大片大片开得正盛,中间又立了假山,有水流从“山顶”成“瀑布”流下,水面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廊,回廊中间还有个八角亭子。清风迎面,荷香怡人,倒是幅好风景。 离那亭子愈近了,便闻有女子的娇笑声,再近了,便见亭中一对男女相互偎倚靠着栏杆说话赏景。那女子薄施粉黛,几分媚态,着一身淡青色抹胸长裙,身段丰腴,也算是个美人儿。那男子着蓝衣,金丝勾线,十分华贵,就是体态略微有些肥胖,长得倒人模人样的,只是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皱纹,眼白暗黄,一副终日酗酒,纵欲过度的样子。 他起先并没有注意到云荒,一双眼睛只盯着女子胸前起伏处,手不安分地在女子身上游走,嘴角还带着淫荡的笑。女子也不避讳,一双藕臂就着搭上男子脖颈,低着头,脸色绯红,欲拒还迎扭着身子。云荒眼光稍稍瞥过一眼,觉得恶心,便不再看。哪知此时小厮突然躬身行礼道:“公子好。” 这一声公子叫得二人转过头去。打断了苏简的好事,他本要发怒,抬头的时候却正好看见了云荒,一双眼睛顿时看直了,连放在女子身上的手都放了下来。 女子见情况不对,忙扯着苏简的袖子娇滴滴地唤了声:“公子……”哪知苏简却拿开了她的手,不耐烦地推开她说:“去去去,一边去。”然后走上前来,问小厮道,“这位姑娘是?” “回公子,罗将军送来的人,说是太子吩咐让王爷好生照料。” “罗素?他回来了?”苏简皱了皱眉,又问,“这姑娘什么身份?太子为什么让送到这里来?” “小的不知。” 苏简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然后绕过他走到云荒面前,他比云荒要高上一些,所以他特意低下头来笑着问云荒:“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云荒本来低着头跟在小厮后面,又十分厌恶这个男子,闻声时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回答。云荒心想,既然小厮称他公子,那便是明王的儿子了,和苏青珞也算同宗兄弟,怎么二人差别这么大,果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苏简油腻腻的手伸出,捏起云荒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另一只手则从她眉眼划过,划到嘴唇,流连了好一会,才又问:“本公子问你话呢?” 小厮忙打断道:“公子,这是太子殿下的人……” 苏简瞅了他一眼,应道:“知道了。”这才放开了云荒,刚背着手转过身去,又问,“你要将她送到何处?” “王爷说,送到南苑便可。” 苏简眯着眼沉思了一会,然后说:“让人收拾仔细了,毕竟是太子殿下的人,总不能怠慢了。” 小厮答了句“是”,拽了云荒的袖子,示意她快走,二人又继续往南苑去了。 越走,所见仆人就越少,云荒疑心他们走错了路,又不敢开口发问,待得那小厮说“到了”,抬眼一看,便见一荒凉院落。 这院子倒是挺大,院前还有个池塘。只不过,草木繁茂,无人修剪,地上落了许多灰尘叶子,刚下过一场雨,那些叶子绿油油的,倒是很有生意。整个阁楼看起来有些陈旧,匾额上的字已经掉了漆,大致可以看出,写的是“落风居”。踏进去就是潮湿的灰尘味扑鼻而来,房梁、窗沿,到处都是网蛛,却是已经许多年没有人住了。 小厮将她带到这里就离开了。 午时换了个婢子过来,送了些吃食便走了,也没有帮着收拾屋子。虽说偌大的明王府,理应十分阔绰,但送来的吃食也不过是一碗白饭,两碟素菜,连果腹也不足。 看来,这明王也没有把太子放在眼里。 吃过了饭菜,云荒便自个收拾屋子,她平素里不会家务,什么都是师傅亲为,如今一个人,多有不习惯,弄得满身灰尘也不见屋中干净了半分。气馁之余,又忽而发现自己一身污垢,竟无换洗之物。 傍晚时分,天又开始下雨,凄凄冷冷的,屋中窗户多有破损,风灌进来,让人寒颤,她才晓得,此处何为落风居。屋子朝南,此植仲夏,正是南风盛行,风都吹到了这里,难怪叫落风居。想来正是此处风水不好,才闲置了下来。 雨下得愈急了,想是下人慵懒,天色都黑了,也不见得有人送饭来。 房间里自有床被,只是沾满了灰尘,云荒拉扯着抖了抖,卷曲着身子躺下,听着窗外雨声刷刷,紧闭了双眼,也算凑合过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听见窗外鸟鸣,睁眼一看,天已经放晴了。她虽不是个极爱洁净之人,可在满是灰尘的床铺上睡了一晚,仍旧觉得浑身发痒,难受得要紧。 午时待婢子来过以后,她吃了饭食,料定不会再有人来,便合着衣裳下了水,池水清凉,痛痒之感顿时消散无遗,细细洗去身上污尘,她倒赖在水中不肯起了,合着目躲在绿荫下休憩起来。 忽闻树后有异动,猛然睁目,警惕张望,隐约看到树后有人,她问:“谁?谁在那里?”一面慢慢靠边,摸索着上岸。 才在岸上站稳,张目看去,树后已无人,疑惑间,一个低沉男音自背后响起:“昨日才见,姑娘怎么就不记得我了?”脚下踉跄,云荒险些再落下水去,却被那人扶住。转身看清那人面容,云荒登时被吓了一跳,那人蓝衣白袖,正是苏简不错。 她本着的白衣,如今被水浸透了,贴在身上,隐约可见稚嫩且瘦削的身躯,云荒脸一红,迅速将手抽回,护在胸前,低头道:“多谢公子。” 苏简展颜,目光在云荒身上上下打量,“我既救了你,如何谢恩?”那目光灼灼,云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脸上绯红,只得将头埋得更低了。 苏简今日兴致极好,见她不答,也未生气,又道:“姑娘还未告知我姓名。” “云儿”她说。 “姓呢?” “没有。” “那我便叫你云儿吧。”说罢负手往前走了几步,望着落风居沉吟片刻后说,“父亲可真是,既是太子送来的人,自当好生照料,怎的怠慢了。我便去遣几个丫头来将这里好好收拾了,”又转过身来看着云荒,“顺便给姑娘备几件干净的衣裳,怎么说也要姑娘住得舒心才是。” 云荒始终埋着头,闻言,正欲开口道谢,苏简又说:“我这样帮你,可是要求回报的。”说罢便走了。 此处风大,云荒站在原地,不消一会,衣服已经全吹干了。 苏简走后不过半个时辰,果然有四五个婢子和三两个小厮来了,折腾了一个下午,总算收拾干净了,被子也换了新的,坏了的窗棂也修缮了,还送了些干净的女子衣裳来。虽说房子仍然破旧,至少是干净的了。就连晚上送来的饭菜也丰盛了许多。 云荒本不喜欢苏简,但毕竟心思单纯,好不容易吃了顿好的,看着光鲜亮丽的屋子,睡上了舒服的床,对苏简竟也没那么讨厌了。 第二十一章 再遇 云荒得了苏简照顾,生活起居都有了起色,人也精神起来,那以后,苏简偶尔也会来看她,但云荒并不怎么理他,他或许觉得没趣,停留的时间都不长。苏简给她派的婢子她也使不惯,也给使了回去。所以一般来说,除了吃饭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呆着。 一个人的时候 她就坐在池塘边听听蝉叫,或是发发呆,然后就会开始想念师傅,他如今怎样了,可还安好?太子可有为难他?说要来接她,几时来呢?会不会就不来了? 手上的伤早已经好了,只是疤还没消。她看到手上的伤就会觉得难过。她怕师傅会像上一次那样抛下她不管。 然而云荒最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会再次见到承夜。那是住到落风居的第三日,她如往常一样,吃过了小厮送来的膳食,便在院子里晃悠,听着蝉声聒噪,就注意起这些树来。 许是无人管理的原因,落风居的树都很高大,树叶浓密,从底下看根本看不清上面,且树后面就是围墙。她脑中产生一个念头,通过树能不能爬到围墙上去,能不能逃出去?这里平日里也没有人来,爬上去看一看总是可以的。 于是她找了一棵看起来最高的树,攀着树枝就往上爬去。才爬了几步,就觉得不大对劲,好像,除了蝉声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声音?停下来细细 一听,竟然有些像人的呼吸。 她立刻警惕起来,小心翼翼往上看了看,这一看还真吓了一跳,那绿叶斑驳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一片,把光都给挡住了。她心中疑惑,又探寻着小心往上爬了一小段,扒了树枝站稳了,细细瞧去,竟是个人,还是个男人!那人窄袖墨衣,麦色的皮肤,一只手枕在脑后,双眼紧闭,呼吸均匀,像睡得正熟,却是在峄城楚园邂逅过一面的承夜。 她不由一惊,脚下一滑,尖叫出声,兀 自往下坠去。 恍惚间,突然被一只手拉住,抬头,承夜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树上,一只手拉着她,一只手缀着树枝。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喜 ,“是你?”然而转瞬就皱了眉,似是有些恼怒,“可知你太聒噪,吵醒了我。” 云荒问:“你,你是承夜?”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用力往上一提。 云荒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闭了眼,再睁开,人已稳稳坐到了树上。往下看去,还真是,有些高的 …… 她忽然想起来,她有话要问他,转过头,就对上承夜的目光,索性就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承夜似乎不大想搭理她,又或许真的十分困倦。头一仰,就往身后的树枝靠去,枕了一只手,脸微微侧着,这个角度,真是很好看呢。片刻后,他嘴角微张,缓缓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云荒想起,就在前不久,他们也说过类似的话。此时靠得比较近,有微风拂面,云荒闻见承夜身上有股似有若无的香味,很淡,却很舒服,靠近了好像又没有。说不出来是什么香。 她问:“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如你所见,”他摊手,睁开一只眼睛,“你打搅了我。是否该先道个歉?” 云荒捏了捏袖角,遵命道:“好啦,对不起嘛。” 又说,“这里可是明王府,你怎么会在这里?” 其实承夜比他们早到一步,不过来时被拦在宫外,说太子有要事在忙,不便见客,说是不便见客,但猜得出来是在等沈绩。随随便便让宁王苏青阑招待了一下,送到管衙来了,住下来以后却迟迟没有召见,只有五皇子偶尔来看看找他谈几句话,无非都是什么天下一家,以和为贵啦。真真不给面子。他听得腻了,怕苏青阑来找他,才躲到这隔壁来。 再说这管衙,其实从正门来,和明王府隔了十万八千里,连承夜也没有想到,这隔墙竟然就是明王府的偏院…… 虽说承夜早知道云荒被丢到了明王府,但并不知道她住在何处,今日也只是碰巧遇见了。 云荒支起下颌,神态有些不悦,“说来也巧,我两次遇见你你都在树上睡觉,还是在异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跟着我来的呢。” 说是跟着她来的,承夜想了想,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不对。不过还是反驳道:“跟着你?我为什么要跟你?我堂堂一个……要跟也是你跟着我才对。” “你堂堂一个什么?”云荒追问,“话说你究竟是什么人,这里可是王府,哪是你能随意走动的?你千里迢迢从东炎来到殷夏又是为了什么?” 承夜被问住了,又不好说出自己的身份,道:“我嘛,我去东炎自然是去办事的,呃,这个明王与我也算有些交情的,到他们家来转一转,睡个觉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嘛。” 云荒闻言,眼中忽然放出光亮,抓住他的手臂,泪眼汪汪地望着他。 承夜吓了一跳,匆忙去扯她的手,“那个,虽说我一表人才吧,但你一个女子这样热情恐怕不太妥当。” 云荒道:“你既然认识明王,在皇城中也算个人物吧,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虽然一见面就要人帮忙有些不合礼节,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承夜有些为难,他本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何况他非殷夏人,如今寄人篱下,还是少生事端为好。可是看着云荒楚楚可怜的样子,又有些心软。 云荒说:“你能不能帮我救救我师傅。”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帮,可云荒一出口就是沈绩,虽说也不意外,可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 “你师傅是?” “我师傅是沈绩,就是以前殷夏的豫侯,你应该听过。”她似乎有些激动,将沈绩被太子挟持一事匆匆与承夜说了。 承夜面露为难,“这个,我恐怕帮不了你,人人都知道太子脾气不太好,不好得罪的。” 云荒有些不开心,“可是,可是……”拉着承夜的手松了些,沮丧道,“那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问问他过得好不好,太子有没有为难他。” 承夜哄孩子一般抚了抚她的背,宽慰道:“皇宫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不过豫侯身份尊贵,太子此番请他回来,是有求于他,必然不会为难的,你放心。” “是吗?可我还是担心。”云荒放开承夜的手,低下头去。“你说,他会不会做回了侯爷就不要我了……” “怎么会,你师傅对你那么好,怎么舍得不要你呢。” “真的?” “好啦,别难过了,虽然我不能帮你救出你师傅,不过我看你这里也无人把守,不如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云荒道:“若是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为难师傅?” 承夜想说,其实你的生死根本无关紧要,只要不让沈绩知道,苏青珞根本不会管,从把云荒随意丢到这角落来就可以知道。 换言之,除了沈绩,这世上根本没人在乎她的死活。 可这么说总归有些伤人,于是他说:“你瞧,这里根本无人看守,何况你也说了,除了吃饭时间,也没人会来,我们待到晚膳时间回来不就好了。” 她觉得他说得有理,天天待在这巴掌大的小小院落里她也觉得乏味,可是,她忽然又想到什么,“可是,若是师傅来找我,看不见我怎么办。” 承夜觉得她彻底没救了,三句话不离沈绩,究竟是有多依赖他,正摇头,云荒又说:“这样好了,你若得空,便来陪我说说话好吗,我一个人,怪无聊的。” “好。”承夜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第二十二章 竖子薄命 承夜果然信守承诺,没事便来找她说说话,偶尔还给她带些吃的,带些外面的小玩意儿。 偌大的皇城,难得有人同她说说话。云荒心情也大好了,只是还是会问一问有没有师傅的消息。 一连两日,她与承夜倒十分熟稔了,二人相谈甚欢,好似已相识多年的老友。 不过,第三日,却出了点意外。 当时二人坐在树上聊得正欢,忽然听见底下有人唤了声:“云儿?” 承夜耳力极好,本来若有人靠近,十步之内他一定能觉察到的,可方只顾着和云荒讲话,竟然放松了警惕。 但这一声“云儿”他却听清很清楚,他反应极快,匆忙用手捂住云荒的嘴。 底下那人又唤:“云儿?是你吗?你在哪里?” 云荒透过细细密密的树叶的缝隙往下看去,就看到了苏简。 这种情况下,最好以不变应万变。 两个人坐在树上,大气也不敢出,瞧着苏简在四周转了一圈,没什么收获,好不容易走了,好一会没听见声响了,承夜才放开她,抱着她跳下树来,然后匆匆越过墙头离开了。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了,可吃过晚饭后,云荒百无聊赖玩了一会,正打算就寝了,却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她心中疑惑,还是上前去开门。 这一夜,月朗星稀,夜空澄澈,四下寂然,本该风平浪静。 可是来人打破了这平静。 眼前人一身蓝衣白袖,正是苏简。 她犹豫着问:“这么晚了,苏公子找我有事吗?” 苏简就笑了,笑得十分意味深长。 他一笑,云荒就慌了。 他说:“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云荒只得侧身让他进去,又小心翼翼倒了杯水给他。 苏简捏着杯子,脸上笑意更甚,突然问道:“今天下午我来寻你,却没瞧见你,你去了哪里?” 云荒手里的茶壶还没放稳,闻言,心里一慌,差点茶壶也掉了。 她尽量镇定道:“怎么会,我一直都在呢。可能睡着了,所以没听见公子叫我。” “是吗?”苏简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云荒下意识去挣开,却挣不过他,他将云荒的手攥在掌中,摩挲了一会,才道:“今日我听见你与旁人说话,真奇怪了,你在王城怎么会有认识的人呢?还偏偏避着我……” 他对上她的眼睛,“我知道你有个师傅被太子幽禁了,你想救他,可你自己都自顾不暇了。” 云荒匆忙避开他的目光,一面将手挣脱出来,“公子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是太子的堂兄,你若求我,我定会帮你的。” 云荒道:“公子费心了,可我没什么需要公子帮忙的。” 苏简忽然一把将她拽过去,云荒就撞到他的怀里去了,她奋力挣扎,却被他死死环住。 苏简道:“你可知那隔墙住的是什么人,你与他往来会有什么结果?我只消将此事说出去,你必然会被安上一个通敌的罪名。”苏简说这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粗重而湿热的气息就贴在云荒脸旁,叫她十分不舒服。 她的确不知道承夜的身份,更不知怎么就通敌了,想问又不知怎么开口。 那苏简又道:“若是你乖乖从了我,此事我必然不会说出去,而且凭着我和太子的关系,你师傅的事我也能帮你一帮。” 云荒心中羞恼,奈何被他抱得太紧,又无法辩驳,只得道:“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无需公子费心!” 苏简从鼻子中哼了一声,“你一个弱女子,在毓城中无权无势也无认识的人,何以与太子抗衡?还是识时务一些比较好。” 他一双油腻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离,“若你从了我,今后就是我的人了,还有谁敢给你脸色看?” 云荒道:“公子请自重!” “自重?”苏简忽然笑了,“你瞧瞧你这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我花的钱,我早说过了,我不会白白帮你。”说着竟低头下去亲吻云荒的耳朵,舌尖一下一下划过那柔软细腻的粉嫩的耳垂。他经验老道,素来做惯了这种事,自然晓得如何撩起对方的欲望。 云荒只觉得恶心,脸都涨红了,一面喊:“你放开我,放开我……” “喊吧,喊破了嗓子也没人会来救你的。”他舌头往下划去,开始亲吻她的颈窝,然后慢慢往下,往衣服里面去了…… 云荒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可是一双手被他箍得使不上力,情急之下,他用力在苏简脚上狠狠踩了一脚。 苏简万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痛得匆忙放了手。云荒趁机往门口逃跑,可还没走出两步,突然被人从背后扯住了衣服,云荒还在努力往外逃,“刺啦”一声,衣服就破了。 云荒失去重心,身体往后倒去,紧接着就是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然后一推一扯间就将她两只手拉到背后了,苏简动作极快,扯过破了的衣物,胡乱在她手上缠了一通,然后就拖着她的手往床那边去了。 云荒慌忙叫:“救命!”慌乱之下,眼泪都快要出来了,胡乱喊着,“师傅,师傅救我……”又叫,“承夜,你在哪里?” 期盼着隔壁能听见一点声响,好赶来救她,可是嗓子都快喊哑了,也没见什么动静。 倒是自己,被苏简狠狠一摔,扔到床上去了。 她只得胡乱用叫去踢,可又哪里挣得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苏简居高临下地望着,正俯下身来欲去解她的衣带,云荒想到什么,连忙说:“你别忘了我可是太子殿下的人,虽然你是他的堂兄,可我听闻那殿下心狠手辣,从不手下留情,要是得罪了他,你准没好果子吃!” “太子!”苏简冷嗤一声,“少拿太子搪塞我。我且问你,你来到王府这几日,太子他可曾过问过半句?不过是个下贱的奴婢,生得几分姿色罢了,本公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说话间已经倾身下来,将云荒按在床上,一只手解开了云荒的腰带,一只手则自领口处往那起伏处探去。 灼热的唇舌也自她雪白的脖颈掠过,似不愿放过任何一寸肌肤,攻城略地,十分霸道,将云荒的身体也燃得滚烫。她急得出了一身汗,听着衣服被无情撕裂的声音,眼泪不住往外流,整个身体都像被火灼烧一般难受,那被他吻过的地方,沾着黏糊糊的液体,让她觉得恶心。 她越是挣扎越发激起那人似火的欲望。处子之身,似有若无的体香让苏简失了理智,他益发霸道起来吻得云荒生疼,手不安分地向那私密之处探去。云荒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她虽然年幼,但男女之事从书中也看过一二的,她越发慌乱,此时她一大半的身子已经暴露在外,苏简亦是褪去了大半衣服,那薄薄的一层袭裤下她隐约可看见到那人下体的变化,再瞧着床上一片凌乱,脑子早已不知怎样思考了。 她的手本来被绑在身后,折腾了半天,绑着手的衣服竟然松开了,慌乱之中,手在床上摸到一块硬物,她顿时清醒,那是一片麟片,她一直带在身上的,想是刚才弄掉了,不及多想,它就将那麟片划向苏简的颈部。 第二十三章 祸起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云荒只觉得脸上一阵温热,睁开眼,床上一片狼藉,而她衣衫不整,从脖子到胸前,都是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的青紫淤痕。 苏简也露了一半身躯,正趴在她身上,脖子上鲜血直流,染了她一身的血,床上到处都是血迹。 她脑中空白,好久,才尖叫一声将苏简推开,跳下床去,跌在地上。 苏简被他那么一推,身子半仰在床上,一个脑袋耷拉在床沿,眼睛睁得巨大,脖子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鲜血顺流而下,口中和鼻中也不住往下滴着血。 云荒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染血的墨色麟片,那麟片极薄,被她握得那么紧,手都划出血痕来了,可是她并不觉得疼。 她瞧了一眼自己滴着血的手,和鳞片,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满脸是血,苏简的血,手一抖,麟片掉在地上,她也跌坐在地。 室内旖旎,血腥味、女子的香味交杂在一起。苏简的眼睛好似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得她心虚,她匆忙捡起地上的鳞片,敛了衣物,往外逃去。 夜风清冷,吹在她破烂的衣衫上,她觉得冷,也清醒了很多。 她坐在池塘边,借着月光,看着水中自己狼狈的样子,也看到了身上青紫的淤痕,抱紧了身躯,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不停的,像两条小溪一般。她眼睛空洞直直望着远方,好久,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可这院子偏远,根本没人能听见。 哭了好久,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才渐渐冷静下来。 望着平静的湖面,和水中狼狈的自己,她觉得自己脏,很脏,于是抄了一把水往脸上往身上泼去,拼命想洗掉那些痕迹,可除了把身体弄得一片通红,根本没什么效果。 她干脆整个人跳进水里,池水冰凉,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拼命搓洗身子,搓红了也搓不去那一道道青色或紫色的淤痕,也洗不掉身上的血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那些肮脏不堪的画面。她咬着嘴唇,眼泪却还没停下。 她恨苏简,也恨自己,她拼命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溅,如雨一般落下,将她从头到尾都淋湿了,泪和着水一起一起从脸颊滚落,她觉得痛,心里某个地方,像是缺失了。 她想起幼时和师傅到过一个村落,那个被她咬伤后生死未明的少年,这么多年不曾记起的人,在这一刻,变得清晰明朗。 她杀了人,这一次,她是真的杀了人了。可是她亲眼看着那人死在她面前,她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异常的平静。虽然苏简死了,可是至少解决了一件事。 有时候,杀人是种很简单且有效的方法,尽管看上去粗暴残忍了些。 等发泄完了,没有力气了,她就着一身水狼狈爬上岸来,就坐在池塘边,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水中那个女孩,脸色苍白,眼神冷漠,满脸水渍,衣衫破烂,陌生得不像她自己。 她坐了多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天明了,有婢子送了早餐过来,见她一动不动坐在池塘边,丢了魂似的,唤了几声不见她回答,也没有当回事,提着食盒进了屋,便看见已经气绝的苏简,和满地的血迹,登时将食盒一扔,尖叫着跑了。 云荒仍坐在水边,死了一般,待得身子被人提起,抬眸一望,眼前人四十出头,黑发中夹了些许白发,脸色铁青,圆目怒睁,一把山羊胡子气得一鼓一鼓的,一遍一遍对她吼道:“是你杀了我儿子?!”这是云荒第一次见到明王苏睿。 在场的人都看到了,云荒身上的淤青,苏简为何而死已经不言而喻了,可没人敢讨论,明王更不可能放过她。 云荒不说话,只是笑,笑得空洞而苍白,鬼魅一般。明王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蔑视,一声令下:“来人,将这个贱婢拖下去杖毙,我要为我儿报仇!” 杀人灭口,十分直截了当的做法。 人群中有人提醒了一句,“王爷,这位可是太子殿下的人......” 明王动了动胡子,最后说:“太子又如何,不过是个贱婢,难道他还能为了个贱婢与我为难不成?!带下去!”却没有人敢动。 苏青珞的性子那可是天下皆知的六亲不认,谁敢得罪啊,这会兴许没事,日后他若是计较起来,那可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明王扯了扯胡子,白了众人一眼,喝道,“拖到柴房去,本王亲自动手!” 云荒被绑了起来,手脚被缚,只得任由他们带走。柴房里黑漆漆的,满地的灰尘,云荒感觉腹部被人踢了一脚,整个人就滚到角落里去了,然后,一道道的鞭子砸在身上,一时间皮开肉绽,锥心刺骨的疼铺天盖地而来。 而那个执鞭的人,明王,逆光站在门口,云荒往上看去,只看得到一个高大而模糊的黑影,神情可怖似地狱的阎罗。她缩着身子咬了牙,却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是苏简欺负她在先,他该死! 她没有错,她何错之有! 她不甘心,怎么能甘心?! 口中有腥甜的液体流出,她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脑袋昏昏沉沉,渐渐失去意识。 承夜来时,已经过了午膳时间,落风居空无一人,冷清中隐有淡淡的血腥味,他见房门大开,唤了两声“云荒”,却没有人答,他走进屋子去,便见到满地的血还有凌乱而染血的被褥,眉梢一跳,心中顿时产生不详的预感。 掠身过墙,才一落地,便喝道:“影!” 话音方落,便突然掠出一人,稳稳站在他面前,拱手应道:“公子请吩咐?” “去明王府中查一查,云姑娘现在何处,然后回来报我,速度要快!” “是。”追影答完,转瞬人已经消失不见。 承夜坐立不安,实在不愿意往下想去。 仅一刻钟不到,追影就回来了,他附在承夜耳边说了几句话,承夜立即色变,眼珠一转,快步回屋,取了张白纸,匆匆书下几字,吩咐道:“你去一趟皇宫,想办法给沈绩传信,让他务必到明王府来一趟,要快!” 追影道:“皇宫戒备森严,不比其他,白日里恐不大方便。” 承夜来回踱了几步,思量片刻,道:“明王性情暴戾,若待晚上,只怕云荒半条命也要没了,不行,现在就去,越快越好,你擅长隐匿,小心一些,不会有事的。” 追影只得从命,将纸折了揣在怀里便去了。 这皇宫之大,追影又并不熟,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沈绩的所在。 这时已近申时,天十分热,沈绩坐在案前捧着一卷书看,忽闻窗外异动,推门而出,便见一黑影掠过墙头,再追已来不及,转头,门上一把匕首,匕首下刺了一张纸,沈绩取下,打开,但见那纸上潦潦草草书了九字: 云荒有难,速去明王府。 第二十四章 玉落有声 却说沈绩在宫中数日,始终没有云荒的消息,终日惶惶不安,心里总惦记着云荒,几次三番要求苏青珞让他见她,都被拒绝。他只恨自己无用,偌大皇城,他只有孤身一人,如何能敌过权倾天下的太子。 苏青珞每日好酒好菜的招呼着,并不曾为难他,也亲自来过几回,无非就是劝沈绩为他谋事,也将东炎送了战书一事与他说过了,奈何沈绩仍旧无动于衷,看来世事如何,他当真不在乎了。 苏青珞本几分气馁,然而今日沈绩亲自找上门来了。不过他说的,是要去一趟明王府,确认云荒安危。 宫人来报时,苏青珞正与苏青阑商谈南境卫侯谋反一事,根本没有在意。 那卫侯乃是当今圣上苏衍的堂兄,此人性格暴躁傲慢,承袭父亲的爵位以来,更是十分地不安分,多次挑拨其他诸侯反抗殷夏王朝。 其实自打巫族灭族这些年来,这样的事是很常见的,不过以前都是小打小闹,很快就平息下去了,可这一回,卫侯协同周边其他两位诸侯,一同谋反。众所周知,殷夏如今朝局不稳,民心涣散。他这一揭竿而起,有人反抗自然也有人顺从,反抗的被乱箭射死,顺从的就收为己用。如今正一步步扩张队伍,除却那几个诸侯的领地,目前已经攻占了三座城池了,不说势如破竹,这苗头烧得也十分迅速了,若不尽快解决,只怕后患无穷。 苏青珞本来主张按以往的方法,遣附近的兵力去打压,可如今承夜送了战书来,虽说他如今尚未表态,可战争已避无可避。殷夏兵力本就不及东炎,如今再遣兵去平乱……况这种事,向来是越打压越激起民愤…… 苏青珞正一筹莫展,闻宫人说沈绩来了时,似乎没有听清楚,仍然与苏青阑商议这对策。好一会儿,一直商量不出结果,他扶额思考,眼光瞥到静立在一旁的恒初,才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句:“你刚才说的什么?” 恒初便将沈绩求见一事说了。 苏青珞闻言眉头一蹙,转着手上扳指,思量了一会,抬头问苏青阑道:“那女子在明王府数日都不见他这样着急,今日这般,是为何故?” 苏青禹摇头,“或许,先前担忧,今日只是等不及了?” “不,他今日亲自求见,必有缘故。”苏青珞默然片刻,又问,“我让你安排人盯着明王府,近来可有异动?” “并没有什么异动。”他想了想,“不过今日王叔下朝时匆匆忙忙,有些奇怪。” 苏青珞紧了眉头,“看来果然出事了”吩咐宫人道:“备辇,孤要去一趟明王府。” 苏青阑指着满案的折子问道:“那此事?” “等我回来再议。” 这一来二去,等沈绩和苏青珞到达明王府已经是黄昏了。 天朗气清,本是大好的时节,明王府中却一派肃杀,苏简的棺椁放在正厅,棺盖还未盖上,死讯也还未传出,白灯笼也还没有挂,明王伏在棺上,看着脸色苍白身体冰凉的儿子,失声痛哭。下人站在一旁,都低了头,不敢言语。 此时管家突然来报:太子驾到! 苏睿神色大惊,忙抹去脸上泪渍,盖了棺盖,吩咐下人将门关好,正要起身去迎,苏青珞却已经来了,身后站了个白衣翩然的男子,苏青珞笑着问:“明王叔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呢?诶?” 苏睿动了动嘴唇,尽量平静了心绪,“太子殿下突然来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无事,只是想找王叔说说话而已。他望了望四周,“怎么,王叔不欢迎?” 明王心中惶惶不安,脸上堆笑,“自然没有。” 苏青珞身后那白衣男子突然走上前来,质问道:“云荒现在何处?” 明王并不知云荒姓名,被问得一脸茫然。他本想说这人好生无礼,竟敢这般与他说话,奈何沈绩眼神凛冽,透着帝王般的威严,甚至比后面那位太子殿下更让人摄人,只得禁了口。 苏青珞嘴角笑容不变,复问道:“皇叔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我让罗将军送过来的那个女子,她如今住在何处?我要带她走。” 明王一颗心猛地提了上来,云荒送来这几日,苏青珞从不过问,今日出了事,怎么这么快就晓得了?他从前以为太子对那女子根本不上心,可如今竟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云荒被关在柴房,满是伤痕,如是被苏青珞看到,不知要如何为难他,苏青珞行事狠辣,又一贯看他不顺眼,如今,他是要借着女子拿他开刀啊。 苏青珞仍旧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沈绩却等不得了,他上前怒视着苏睿,“她在哪里?!”明王仍在犹豫,苏青珞道:“王叔再不肯说,我只好让人搜了,到时翻坏了王叔什么东西,王叔可不要怪罪。” 这时一个怕死的青衣女婢站出来道:“禀殿下,云姑娘在柴房。” “哦?”苏青珞站过去,问道,“那柴房在何处?” 明王一双眼睛刀子也似得看着她,婢子一个哆嗦,战战兢兢答:“柴房在后院,奴婢可带殿下去。”她唯唯诺诺,福下身去,“但请殿下庇佑奴婢,留奴婢一条命。” 苏青珞嘴角微扬,“自然,如此聪慧的女子,孤甚是欢喜,。” 婢子谢恩,正要带苏青珞去寻云荒。明王突然跪下,悲恸道:“殿下,那女子杀了我儿阿简,我不能让我儿白死!” 苏青珞回过身来,有些讶然,“皇叔是说,云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然有能耐杀了令公子?” “臣怎敢妄言!此乃我府中下人亲眼所见,怎么会有错!那女子看着柔弱,其实心肠狠毒也未可知!还请殿下还我儿一个公道!” 苏青珞道:“先见了人再说,孤不能凭王叔一面之词就妄下定论?” 柴房被推开,云荒卷曲着身体缩在角落里,脸色苍白,头发蓬乱,一身衣衫破烂不堪,还沾着点点血迹,她抱着瑟瑟发抖的身体,警戒地望着苏青珞,却没有哭。苏青珞走进来靠近云荒,蹲下身,仔细打量着她,也隐约瞧见了衣服下的鞭痕和淤青,有些事情其实已经不言而喻了。 云荒被他看得很不舒服,往里缩了缩,几乎是贴在墙上,苏青珞问她:“你叫云荒。”明明是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是你杀的人?” 云荒仍旧不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惊惶、没有恐惧、没有委屈,只有警戒和不屈。苏青珞看着她,眼神里竟有些惊喜,她一身污垢,反而显得她额间玉石通透晶莹,一双眸子澄澈如水。先前不曾细看,竟没有发现这女子生得这般貌美,一副祸国的相。 沈绩跟在后面,方站定了,就看见云荒一身残破,心疼得紧,云荒抬头见到沈绩时,眼睛突然发亮,方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只得喃喃唤了句,“师傅”,眼泪便突然珠子似的滚下,她吹了一夜冷风,又一日没喝水,口干舌燥,发出的声音都沙哑无力。苏青珞见状,让到一旁去。沈绩站到她面前,蹲下身去,揽过她瑟瑟发抖的身子,,云荒身体颤抖,眼泪不住滚落,终究嚎啕大哭起来。所有防备,在沈绩面前,通通瓦解。原来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沈绩紧紧抱着她,一双眼睛盈了泪,他说:“你受苦了。”他分明看见那残破的衣服后是一道道紫红的鞭痕,还有脖颈、胸口上有还未消散的深深浅浅的淤痕......他如芒在背,觉得锥心的痛。沈绩将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拭去她脸上的泪,然后打横抱起她,说:“不怕,师傅带你走。” 这时明王来了,他道:“慢着!这女子杀了我儿子,不能放她走!”他跪下来,“臣,请殿下为我儿阿简做主,绝不能放过凶手!” 苏青珞长身而立,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王叔只顾自己的儿子,却怎么能不顾别人家的孩子,苏简的命是命,这丫头的却不是了吗?我让皇叔好生照料这姑娘,王叔却把人照顾成这样了,我还没和王叔计较呢?”极平淡的语气,却分明带着慑人的威压。 明王咬牙,“就算是臣未做好殿下交代之事,确有过错,但我儿阿简之死殿下就不管了吗?!”他恨恨地看了云荒一眼,又说,“再说不过一个贱婢,怎么能和我儿相比?!” 苏青珞道:“王叔想求一个公道,可这孩子身上的伤痕在场的人都看见了,王叔岂非要告诉天下人阿简的死因?”他顿了一下,“云姑娘已经被你伤成这样,也算得了应有的惩罚,此事暂且先放放,我定会给王叔一个说法的。”说完就招呼众人离开,连那方才带路的婢子也一并带走了。沈绩看了苏睿一眼,终究也抱着着伤痕累累的云荒随苏青珞一起离开了。 明王跪在原地,朝着苏青珞的方向,大声喊道:“殿下——”气韵悠长,却无人应他。 第二十五章 苏沉玉 皇辇中,云荒垂着脸,靠在沈绩身边,一言不发,紧紧咬着牙,几欲泫下,却始终不肯流一滴泪。 苏青珞端了个茶壶,淡淡看着他二人。一个白衣翩然,风华绝世;另一个……虽此刻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眉间之间,却是无法掩饰的灵澈动人。他忽而想起当初寻到沈绩踪迹的缘故。 连云峰一带是三国交界,山体连绵,大大小小的山峦数以百计,有名有姓的山也不过那么几座,十之八九都是无名荒山,无人理会。 祈罗山,原也只是这无名荒山中毫不起眼的一隅,除了过往樵夫,大概也无人涉足。而这消息却偏偏也是这无名樵夫传出来的。 关于这一段,坊间里说书先生的说辞他还记得一两段呢。 “世有山人,砍樵为生,一日上山,偶入无人之境,山石奇美,钟灵俊秀,流连不知返。林中有笑语,循声而往,见一竹舍,舍前二人,言笑晏晏,皆白衣翩然,不似凡尘,以为仙尔。时山中雾起,不可视物,雾散,眼前景致皆变,夫奇,再寻不见。夫诉邻,邻不信。隔日与邻再往,半日,无所获。邻笑:无名之山,缘何有仙?无名竖子,何有仙缘?话音方落,忽有女子应:岂曰无名,山为祈罗;岂言无仙,吾是何人?二人惊,举目而见一白衣女坠绫而下,乘风而来,额坠白玉,眉目清澈,美貌若天人,二人痴呆片刻,女子转瞬无踪迹,再寻则迷路。 ” 且不提此事经说书先生渲染得如何微乎其微。 传到苏青珞耳中时,只“祈罗山”三字引得苏青珞微微皱了眉,便是这三字,让苏青珞断定,失踪多年的沈绩就藏在此山中。 夜色渐浓了,像一摊化不开的墨,车轮“辘辘”,如来时一般沉静。 苏青珞将云荒带回别宫,吩咐宫女帮她小心擦洗身子,然后又请了太医来,给她上了药后,让她好生歇着。 待云荒睡下,二人出了别宫,沈绩问苏青珞:“借云荒之手慑服明王,殿下有心还是无意?” 苏青珞淡淡笑:“有心如何?无意如何?先生不愿参与国事,何必问我缘由?” 沈绩默然片刻,痛心道:“你要我怎样做我都应了你,但求殿下,放过小徒,她本无辜,不该卷进来。” 月色下苏青珞脸色苍白,他凄然道:“先生无心,何必勉强?她无辜,百姓如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我要怎样做,殿下才能放过她?” “原来天下在先生眼中还比不过一个小小女子?”苏青珞反问,语气凄凉,“珞又该如何做,才能让先生回心?” 一时静默,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苏青珞说:“南境祸乱,东炎又犯,内忧外患,百姓处于水火之中,先生安能稳居世外十三载?!东炎峄城至殷夏毓城,途径十余郡,先生所见若何?百姓若何?先生不心痛,珞却夜夜忧思难寐!”他问,“珞当如何?先生才肯真心应下?”眼中含泪,当真情真意切。 沈绩动容,却不言语。 苏青珞不再劝,他道:“五日后,父皇寿辰,宴请百官,先生也来吧,先生与父王,想必有很多话想说。”言罢,转身离去。 苏青珞一番言辞恳切,沈绩已有动容,加之他救了云荒,连日来又照顾周到,沈绩的立场有些动摇。 那日苏青珞来看望云荒,苏青阑突然闯到,神色匆忙,说有要事相商,苏青珞匆匆出门,二人立在院中,商谈了许久。 大致意思是,今晨卫侯带兵攻占了缙州,如今他队伍已达万人余,攻占城池已有五座。派去镇压的兵力无一生还,必须尽快处理,否则后患无穷……然而两人讨论了半天也商量不出一个好的对策,苏青阑有些激动,故而声音有些大,沈绩纵在里屋,也听了大概。见二人久久未有结论,走出门来,说了一句,“攻城不若攻心。”二人正讶异,他又说,“既然卫侯连同了其他两位诸侯谋乱,那么,他想做王,其他二位未尝没有这心思,何不借此做做文章。” 苏青珞是聪明人,一点即透,甚至,他领悟得更深,地方势力有限,叛军绝大部分是平民百姓,说白了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混入其中轻而易举,趁机杀一人而陷害另一人,搅乱军心,三股势力便不攻而散,甚至若有人带头,还可能相互攻击。如此一来,他再派人平乱,内外呼应,平定此乱便是轻而易举了。 当即吩咐下去,动用周边势力,派遣了几名精英,乔装混入叛军队伍。 沈绩此番既已松口,苏青珞认为让他臣服并非难事,只需一个契机,天子寿宴。 只要让沈绩和苏衍见面,故人重逢,必然能使沈绩完全放下心防来,苏衍必然也能说服沈绩。 再说苏简,对于这个所谓的堂兄,苏青珞并不在心,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死不足惜,只按着礼节让库房拨了些银两添置了些物什送去安慰了下,就算了事了。 明王虽然心里不高兴,明面上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自家儿子死得太不体面。对外也只敢称是突发重疾。暗地里倒是狠狠咒骂了他许多遍。 可苏简死得十分不是时候,因为天子寿辰在即,而按礼苏简诸侯之后,应停丧七日,可这丧期又碰上了天子寿辰,便是对天子的不敬了。于是便只好在寿辰之前草草入土了。 还有承夜,苏青珞迟迟不肯正面给出回应,也是在等一个契机,天子寿宴。 好像所有的事都和寿宴有关。这一年苏衍五十,半百年纪,寿宴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可殷历朔和廿年的这个夏天,似乎是个多事之秋,这寿宴,定很热闹。 再说另一头,云荒染了风寒,又受了鞭笞,一身伤痕,卧了两日床,身形越发消瘦了。她自从明王府回来,性子大变,同谁都不愿讲话。沈绩看在心里,十分难受,可想尽了法子也无法让她开心起来。 这一日苏青珞来时,云荒就坐在门口,淡黄的衣裳,抱着膝盖,一双眼睛呆愣地看着远方。 苏青珞问:“你在看什么?” 云荒默然了许久,才缓缓说:“雀鸟相逐,是为争食;人之相残,又比之高贵几分?” 苏青珞转头,果然看到墙头上有一对黄鹂在争抢食物,叽叽喳喳地,十分聒噪。他附身坐下来,就坐在她的身边,再问:“你叫云荒?” 云荒不答。这本是众人皆知的事。 “可知云荒为何意?” “上古巫族遗脉,殷与炎之交界,昔之桃源,今之鬼域。” 又问:“你如今多大了?” “十五。”她其实不记得自己的年龄生辰,不过是师傅说的而已。 “又可知,沈绩为何人?” “昔年殷夏豫候,惊世奇才。”她微皱眉,似是心痛,“他是我师傅。” 苏青珞又问:“孤又是何人?” “太子,殷夏日后的天子。” “畏我否?” 云荒点头。 “为何?” “太子居高位,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苏青珞笑:“那苏简呢?” 云荒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眼神中写满了厌恶和憎恨,似乎极不愿提起这件事。 苏青珞说:“他欺你,你便杀他?” “是。” “不害怕吗?” “怕。可我不杀他,我又该怎么办呢?”她眉眼颤动,眼中凝泪。 “你应知我要你师傅帮我做的是什么事。” 云荒点头。 “惧否?” 云荒摇头,“我们从东炎而来,一路都有人追杀,我知他们是冲师傅而来,人在高位,自然要承受旁人不能承受的。我虽不懂所谓苍生大义,但师傅要做的,必定是对的。” “那你,可愿帮你师傅?” 云荒抬眸,那双眼睛清澈如水,似要将苏青珞一眼看穿,警戒片刻,她忽然问:“我该如何做?” 苏青珞笑了,眉眼弯弯,藏着微不可察的狡黠。 “苏简虽死,却教会我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想要生存下去,且不屈于他人,要么,依附于强者,要么,让自己变成强者。”她目光灼灼,眼中有欲望被点燃。 “三日后父皇寿宴,你可大展手脚,定要让天下瞩目。”他打量着云荒,问“你可有什么才艺?” “我会吹笛。” 苏青珞有些狐疑。 “师傅曾教过我。”云荒起身,随手从一旁的树上摘下一枚叶子来,用手指揩去灰尘,放到口中便吹奏起来。 曲音清朗干净,婉转空灵,让人一时仿若置身山林,耳边似有竹动风响,溪水潺潺。 苏青珞大笑,拍手赞好,继而转身唤了句,“恒初。” 便有个蓝衣的公公走进来,想是随苏青珞一起来,一直侯在殿外的,看起来年纪尚小,十四五岁的样子,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很是文气,他躬身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去本宫殿中将那只昭玉笛取来!” 唤作恒初的小公公神情有些惊讶,扭捏道:“殿下,那可是,可是昔年平侯送的,全天下也只有那么一支。” 苏青珞道:“虽是珍奇之物,留在我那里也没有用,难得知音人,赠支笛又怎么了,速去取来。” 恒初只得去了,回来时手中捧了只朱红色的锦盒,檀木所制,光那盒子上的雕花已是精美至极。 苏青珞将盒子递给云荒,云荒接过打开,白绸里静静躺着一只淡黄色的笛子,椭圆的管身,半透明,玉质细腻而透光,上刻着彩凤,作展翅高飞之态,栩栩如生,工艺精细,触手生凉,乃是罕见的和田黄玉,底下坠着白色的流苏,也是上好的丝线,缕缕分明。 云荒横至唇边,试了几个音,便开始吹奏,此番换了玉笛,曲音更为清脆空灵,底下流苏摇曳,更添了几分余音,但觉入耳缠绵,久久不绝。 一曲毕,苏青珞大喜, 问:“此曲何名?” 云荒摇头,“不过在山中玩耍时随口吹来,不曾有名。” 苏青珞思忖片刻道:“秒哉!空而不虚,闹而不喧,虽描山林,不失磅礴,不若便唤作山河引!” 他望着她额上一点晶莹,眯起双眼,赞道,“是块好玉,只可惜被埋没了,”不知说的她额上的玉,还是云荒本人,“日后便叫沉玉吧!” 第二十六章 夜宴(上) 殷历朔和廿年七月初三这一天是个好日子,天子寿辰,举国同庆。 是夜,太子设宴花萼楼下,夜空澄澈,月华如练,文武百官齐列,满座金碧辉煌,美酒珍馐琳琅,好不气派奢华。 待众人入列坐好,殷帝苏衍才在内侍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他如今不过半百年纪,却病弱仿佛七旬老者,身躯佝偻,步履蹒跚,宽大的龙袍下可见其身形消瘦,玉旒摇晃,冠冕下已可见白发,一张脸更是皱纹满布,双眼凹陷,神色倦怠,已是垂垂老矣。 虽隔之甚远,但众人仍可感觉到这帝王身上苟延残喘的气息 。 一如这殷夏王朝,腐朽陈旧。 沈绩坐在下面,看见苏衍出现时,胸口一钝,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看着昔日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苏衍,如今已不复当年风采,才恍然发觉时光匆匆,岁月无情。 天子有恙,许多话就只得太子代达了。苏青珞面对众臣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而后,众人起身,一一敬酒祝寿。 到沈绩时,他起身出列,行跪礼,“草民沈绩恭贺天子大寿,愿殷夏岁岁年年太平昌盛!”声音如洪钟,堂下哗然一片。 百官虽早闻沈绩回朝,却不曾见过,今日,终得见真颜,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苏衍以为自己听错了,咳嗽几声,迟疑地用嘶哑苍老的声音问身旁内侍:“他说他是谁?” 内侍程英是自幼跟随苏衍的,自然也认识沈绩,知道他二人交情,此刻亦是眼中含泪,激动得有些颤抖,他答道:“陛下,是豫候啊,是豫候回来了。” 昔年苏衍在青州遇到沈绩,在其潦倒之时,赠予饭食,又识其大才,沈绩感念苏衍知遇之恩,为其谋事,二人结为知己,共图天下,苏衍继位时,赐他侯爵之位。 想沈绩一介白衣,因殷帝赏识,平步青云,得位王侯,何等际遇,又是何等风采,天下才俊羡艳,却无有不服。 苏衍身体不由发抖,他从袖中伸出枯瘦的右手,指着底下那人道:“汝抬起头来。” 沈绩抬头,苏衍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似是不敢相信,身体越发颤抖起来,连声音也跟着颤抖,他说:“程英,扶孤起来。” 程英便扶起他。他颤颤巍巍地走下来,走到沈绩面前,用那双枯瘦的手搀起沈绩,握着他的手臂,老泪纵横地问,“卿,向来可好?” 沈绩心中百感交集,他与苏衍阔别十四载,从前他们也有过生死之交,可离开的时候却是兵戈相见,恩义两断,他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到这里,再不会与他有纠葛了,可是…… 他本来该恨他的,可是如今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好受,也恨不起来。 他答:“烦劳陛下挂心,沈绩,一切都好。” 苏衍苍老的脸洋溢起笑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百官看着这一幕,不觉都红了眼。 此时苏青珞起身道:“父皇和先生阔别多年,必然有很多话想说,可此时百官在场,不若等宴席散了再细细相谈,如何?” 于是苏衍赐座沈绩,让其坐于身侧,此等殊荣,让人惊讶。 两人多年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说,这边正私下低语,忽然席中有个声音道:“东炎三皇子承夜,前来拜访,恭贺陛下长寿千秋,也恭喜陛下故人重逢。” 此话一出,满座百官又讶了一讶,东炎何时派了使节前来,他们根本毫不知情。 苏衍尚未回过神,承夜又说,“闻说殷夏泱泱大国,气度恢弘,乃九州之典范,夜却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指点一二。” 苏衍望过去,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墨衣,生得十分俊朗,神情倨傲,他问:“何事?” “夜奉父皇之命千里而来向殷夏请战,太子殿下却一直搪塞,不肯接下战书,岂非让天下耻笑。” 苏衍一惊,身体再次颤抖起来,“你说什么?”又转头问苏青珞,“太子,他所言当真?!” 苏青珞起身,揖手,“兹事体大,儿臣还未来得及向父皇禀明,是儿臣之错。” 苏衍看着苏青珞,似是气急,又转眸看承夜,喃喃道:“昔年两国曾有约.....” “十年之期已过,东炎不曾违背,何况,姑姑已亡,约定早已不作数了。”承夜答。 苏衍无言相驳,问承夜:“战书何在?”承夜便从袖中取出一封明黄色的帛书。 程英接过,呈给苏衍。 苏衍老眼昏花,接过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望着座下苏青珞问:“太子如何打算?” 苏青珞道:“非珞不愿应战,只是兵戈之事,伤及百姓,珞,不得不多做打算,不过既然今日豫候归朝,殷夏自然多一份胜算。父皇今日已接下了这战书,这战事殷夏自然是应下了。” “那便好,”承夜道,“今日当着陛下和诸位大臣的面,不若将此战时间地点一并商榷好,我好回去与父皇交代。” “那是自然。”苏青珞道,“不过,”他转身作揖,对苏衍道,“在此之前,儿臣想先向父皇讨个封赏,请父皇赐还沈先生朝职,让他名正言顺重新为我殷夏谋事!” 如此一来,沈绩不答应也不行了。 苏衍道:“这是自然。理应还沈卿一个朝职。”当即赐下圣旨,还了沈绩官职,并昭告天下沈绩回朝之事。 然后二人于就着这天时地利商讨了一番,就将交战之时定于一月后,八月初五,地点逐郡之末,嘉靖关。 承夜此事算是了了,座下又恢复平静。 鼓瑟声起,彩衣的舞姬摇曳着身姿上场,一时场上欢腾起来,笙歌曼舞,人们很快就把方才发生的两件大事抛到一边了。 一直站在承夜身后的宋涟看着这一群酒囊饭袋皱眉嘀咕道:“如此奢靡腐败,即便东炎不出战,殷夏也没几年气数了。” 承夜执杯掩唇,回道:“这话不对,酒囊饭袋虽多,英才豪杰也不少。”他指着对面一个玉冠束发,着渥丹朝服的少年道,“我看那位公子就不错。”那少年剑眉星目,眉间自有一股正气,他不理会旁人,也不看歌舞,只自己一人坐在一边喝酒,神情悠然自在,倒颇有些气度。 “人不可貌相,怎么能凭借外表就妄自断定一个人,我看他也未必是什么好人。何况只一个少年也不能说明什么,一个人就能救国了不成。”宋涟反驳道。 承夜饮尽杯中酒,淡淡道:“你也说了,人不可貌相,怎么能妄下定论了,或许这些人里还卧虎藏龙呢。”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了,殷夏几个皇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何况如今还多了个沈绩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殷夏泱泱大国,还是不可小觑的。” 场上的节目换了一个又一个,承夜根本没有心思看,他的眼光始终流转在那些大臣身上。 然而此时声乐突然停了,众人说话的声音一时暴露无遗,片刻以后,场上一片寂静。 众人都在疑惑发生了什么,纷纷将目光转向高座上的太子,可是,苏青珞仍旧低头饮酒,神态自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再往上看,苏衍斜靠在椅子里,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 第二十七章 夜宴(中) 此刻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清啸,如裂帛之声,破空而来。 众人警醒,张目望去,场上却空无一人。 那声音未断,只是转为低沉,悠长而婉转,不知从何而来,但众人已听清,是笛声。 起初时断时续,如坠雾中,听不真切,而后云开雾散,逐渐明朗起来,笛音渐渐高涨,仿若鸟语在旁,但觉生机盎然,又觉清溪水溅,竹动风响。往后,曲音渐渐饱满却又渐渐低沉下去,如秋风起,让人身体一瑟,但觉黄叶翩飞,万物寂灭。 曲音时而高昂,如雷鸣急雨;时而澎湃,如涛水声声;时而低迷,如雨滴屋檐;时而清朗,如虹销雨霁……乃是山中四时之景也 。 而后又变得磅礴大气,仿佛眼前有高楼殿宇,拔地而起,气度恢弘,一时又似水榭楼台,烟雨靡靡。 收尾一个转音,曲声渐平,万物渐止。 众人闻曲,但觉忽临天地之间,感四时之变化,身临其境,仿佛真真切切体会了一番曲中描述之景,真真可谓酣畅淋漓。 盛夏的天,本十分燥热,但此曲一出,让人一时如坠山林,如沐泉水,全身都清爽起来,一颗心也难得静了下来。 尾音断了许久,场上还是一片寂然,所谓绕梁之音,不绝于耳。 席间不知谁赞了一句“好!”,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击掌叫好。 也是这时,人们才看见湖的另一边,八角亭里,垂帘之下,隐约站了个纤细的人影。 微风袅袅,吹得垂帘微曳,众人一时好奇纷纷,探着头往里望去,只是模模糊糊,始终也无法瞧清那执笛之人的面貌,只觉身姿曼妙,气质不凡。 承夜方才也醉在这笛声下,他望着帘内那模糊的身影,对宋涟道:“才说殷夏无能人,这不就是了。” 座上那本已经沉睡的老者仿佛也被这笛声吸引了醒来,此时曲声毕了,他眼中放光,用苍老的声音问:“奏笛者何人,为何不露面?” 苏青珞起身出列,回道:“回禀父皇,奏笛者乃是前几日四皇叔在江州访查时所遇孤女,怜悯她身世可怜,收在家中,作为义女,今日父皇寿辰,特来祝寿,因无身份,不敢见天子容颜,是以隔帘。” 众人纷纷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望向明王。 明王尴尬,低头猛地咳嗽起来。他不知苏青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几时收了个义女了? 但众卿在旁,颜面之事,还是要顾上几分。所以当苏衍问他“皇弟,此事可当真,那能奏出如此天籁的女子,真是你义女?”时,他也只得起身回“让各位见笑了,正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 苏青珞接着道:“四皇叔可真是慧眼识珠,竟能收得如此聪慧的女子。”众臣也纷纷表示赞同地看着明王。 殷帝苏衍又开口道:“既是皇弟义女,怎么会无身份,叫她上前来见孤吧,孤要问她几句话。” 苏青珞又道:“此女名沉玉,虽有些聪慧,可是终究未见过世面,断不敢见天子真颜。” 苏衍道:“今日此女奏曲,甚得孤心,理应有封赏,既已是王公之女,自然应是郡主之尊,今日孤便封她为郡主,赐良田百亩,锦缎百匹,黄金千两。如此,也算是有了身份了,叫她出来见孤吧。” 苏青珞圈手行礼,“儿臣替沉玉妹妹谢过父皇。” 明王也附和道:“臣谢陛下封赏。” 苏青珞转身望着那亭子,“好妹妹,父皇既赐了郡主封号,还不快出来谢恩?” 亭外婢子掀帘,那女子缓缓而出。一身月白色宫装,束以青色缎带,简约而不失大方,她腰肢纤细,步履婷婷。乌黑的发皆束在脑后,只插了一支翠玉簪,额前坠玉,明眸朱唇,薄施粉黛,气质天成,眉目澄澈出尘,虽淡雅却已是惊艳。 她手中握一管淡黄色椭圆玉笛,神情沉着镇定,面无表情,一步一步往席间而来。 除了惊艳的众人,席间尚有六人震惊不已,一是明王苏睿,二是沈绩,三是罗素和身旁的随从刘蓟,还有承夜和随行的宋涟。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隔帘之后奏乐之人,苏青珞口中明王的义女,竟然就是是云荒。 罗素皱眉低声喃喃道:“怎么会是她,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久久没有人答他,他抬眼,便见坐在一旁的刘焕之已经看直了眼。罗素干咳两声,他仍无反应,罗素只得皱眉叹息一声,兀自饮酒。 只见云荒走上前来,立于台下,圈手行礼,左手搭在右手之上,然后跪下,双手据地,将脑袋也几乎贴在了地上,规规矩矩行了个国礼。 她用清淡且带着几分稚嫩的声音说:“臣女沉玉叩谢陛下赏赐,吾皇万岁万万岁。” 苏衍抬手,“平身吧。” 云荒谢恩起身,垂手站在台下。苏衍眯这一双眼望着那张精致的脸庞,赞叹道:“果真是块美玉!”神情与苏青珞那时简直一模一样,当真是父子。他复问:“方才此曲何名?” 云荒答:“既描山河之景,便名山河引!” 苏衍赞道:“妙哉!一曲而描尽山四时之景,让人如临山涧,如坠深渊,当真妙哉!” 云荒双手托笛,谦卑道:“非臣女之功,只因此笛乃世间稀罕之物,曲音经玉质软化,经流苏疏音,是以才有如此效果。” 场上稍微年长又有些眼力的臣子必然识得,那是昔年太子出生之时,平侯进贡的,一直珍藏在东宫的彩凤玉屏笛,天下只此一支,又因是前朝遗物,可谓价值连城。太子向来珍爱,从来不轻易示人,如今竟然肯舍给她。 苏衍自然也识得那支笛子,既然太子能将此物送给她,说明这女子也有些许能耐,能得太子赏识。 苏衍笑时,眼角皱褶越发明显,他道:“笛子再好,也不过是器物,若执笛之人没有能耐,又怎能奏出如此天籁。殷有此才女,幸也!” 众臣附和,“恭贺陛下得之英才!” 苏衍十分高兴,“既是郡主之尊,理应坐于王侯之侧,来人,赐座。”便有宫人在明王身旁添了案桌,摆了水果珍馐,添了酒盏。 苏衍转而对明王道:“皇弟能得此女,果然有慧眼!” 明王附和着干笑道:“陛下过奖了,小女能得陛下赏识,是她自己的能耐。”云荒行礼谢恩,然后退至案桌前坐下。明王看着身侧人,脸色一时阴晴不定,云荒却熟视无睹。 歌舞已尽,案上餐食也将尽了,眼看月上中天,苏青珞起身说了几句话,宴席便散了。百官三三两两散去,还在纷纷议论着方才的事,这场宴会,真是波澜起伏。 第二十六章 阿禹 隔日,苏青珞再来,却是将云荒所奏之曲抄下,修修改改,才拿来给云荒练习。 说来云荒的曲子,纵然空灵婉转,悦耳动人,可是,自己听听还行,终究有些粗制滥造,上不得台面,苏青珞的改动虽然不大,却是点睛之笔,随随便便改动几个音符,整个曲子气势便变得恢宏大气,越发引人入胜了。 云荒有些佩服起苏青珞来。 这日云荒在院子里练习曲子,奏到一半,发觉有人看他,一抬头,便瞧见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趴在墙头。 那小小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样子,白白嫩嫩的,穿一身华贵的宝蓝色衣裳,见云荒看见自己,歪着脑袋笑了笑,一笑,眼睛就眯成两条弯月,右边嘴角就露出个浅浅的酒窝来,甚是可爱。 “听哥哥们说,大哥在别宫藏了个丫头,果然是真的。”他说,“姐姐,你长得真好看,曲子也吹得好。” 云荒从他的言辞中揣测出他说的大哥应该是苏青珞,几个哥哥自然就是殷夏王室的几位王爷了,那这一位,瞧这打扮,应是个小皇子。 说来殷夏皇室中只有五位皇子,除了年纪最小的五皇子苏青禹,其他均已经封了王。 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苏衍的这几个儿子性格各异,但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太子苏青珞,虽然自幼体弱多病,可容颜绝美,智计无双,自十岁执政,雷霆手段,让人叹服,真真惊才绝艳。晟王苏青尧,武艺高超,为人豪爽,年纪轻轻已经拜了将军。安王苏青秣,性格淡然,喜欢舞文弄墨,水墨丹青天下一绝。宁王苏青阑,温文尔雅,虽然文才武略俱佳,不过武比不过二哥,文不如三哥,智谋又输于太子,委实有些尴尬。 再说这五皇子苏青禹,如今不过十三岁,年纪虽小,可古灵精怪,好动活泼,加上生得讨喜,年纪又最小,在宫中十分受宠。 云荒对殷夏皇室并不了解,也不知道这位小皇子叫什么名字,见他生得讨喜,她也笑了,问他:“小殿下趴在墙头上做什么?” “哥哥们不让我来看你,我只好悄悄来了,可我又不晓得你是住在哪一处别宫,这会听见了声音就爬上来看看,嘻嘻,想不到你真的在这里。”他动了动手,似乎想要爬过院墙,奈何身手不太好,伴随着“哎哟”一声,竟然掉了下来。 那院墙其实并不很高,底下又植有青草,可他似乎摔得很疼,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来到云荒面前,那表情可惹人疼惜了。 云荒说:“我有什么可看的,如今害得小殿下摔了,太子殿下知道了怕是要责罚的。” “大哥才不会呢。”他反驳道,“大哥可好了。” 他坐在石凳上杵着下颌,问云荒,“我叫阿禹,姐姐怎么称呼?” 云荒刚要脱口而出“云荒”二字,又立即转了口,“沉玉。” “沉……玉”苏青禹念着,欢喜道,“姐姐是阿玉,我是阿禹。”他眯着眼睛,笑得真好看。 云荒道:“小殿下还是叫我沉玉吧,尊卑有别,叫姐姐不大合适。” 苏青禹不依,“哪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觉得挺好,我说是便是了,就算是大哥也得要依着我的。你比我年长,自然该叫姐姐的。” 云荒无奈,只得应了。 苏青禹又说,“姐姐也别叫我小殿下了,就叫我阿禹好了,父皇母妃还有哥哥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好吧。”云荒动了动嘴,有些生涩地唤了句,“阿禹。” 苏青禹便拍掌叫好,“好耶,以后我又多了个姐姐了。” 云荒瞧着他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笑了。 苏青禹注意到她手里的笛子,眼中放光,问:“这便是昭玉笛吧?姐姐快给我看看。” 云荒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将笛子递了出去。 苏青禹接过来,似乎很是高兴,端在手里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姐姐可是好福气。这笛子可是前朝昭公主的遗物呢,平日里大哥瞧都不肯让我瞧一眼的。如今他竟然肯把它给你,可见他很喜欢你。” “昭公主?”云荒有些疑惑,她虽然也读过些史书,但并不记得殷夏的历史上有哪位公主名字里带昭的。 又或者说,史书中对这个昭公主的描写,实在太少,故而她才没有注意。 她问:“昭公主是谁?” 苏青禹将笛子放在石桌上,站起身来,一只手负在身后,仰着头,摸着下颌,活像个教书先生。他似乎在极力回忆什么,云荒想了想,他大抵是在刻意模仿夫子教授他时的样子。 他语气生涩,偏故作深沉,“昔……有公主谢昭……擅乐……年十五,名扬天下,嗯……齐国公子暮赠笛,齐与夏结姻,昭嫁暮……三年,齐国起兵夏,昭殉国……”他背诵得极为艰难,好不容易才断断续续背完,“大致就是这样了。这玉笛是百年前齐国公子暮送给昭公主的定情之物。” “定……情之物?”云荒想了想,觉得苏青珞送她这笛子似乎不大合适。看着这做工精细的笛子怎么都觉得有点别扭。 “可是阿,”苏青禹又说,“此物虽贵重,贵在是前朝之物,重嘛却不在此。” 云荒好奇,偏头欲问,苏青禹接着道,“你不知道,大哥出生的时候,天有异象,父皇说,那夜有彩凤腾空,在祁阳宫上空盘旋了整整一夜,凤鸣声响彻整个王城,待得哥哥出生,才化作金芒散去。” 云荒也读过不少书,关于这种帝王降生天显异象的事迹也看过不少,可她向来以为那都是执笔者过分夸大,故意捏造的。因此,听苏青禹讲的这些她也是不信的,小孩子嘛,总喜欢听信一些离奇古怪的事儿。 苏青禹见她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有些着急,“姐姐可别不信,这是真的,当日多少官员都看见了呢,百姓们也都听见了凤鸣的。” “我没有不相信,只是觉得,太过离奇罢了。”云荒开玩笑道,“不知道小殿下出生时有没有异象呢?” 苏青禹微垂下头,有些失落,“那倒是没有。我怎么能和大哥相比呢,大哥生来就要做帝王的。” “大哥满月的时候,二皇叔给送了这只笛子来,父皇见上面彩凤栩栩如生,和当日大哥出生时所见彩凤甚为相似,大为欢喜。二皇叔擅于占卜,他说哥哥乃是天命之人,可惜命太薄,故天降彩凤相护。因了这个,大哥还有个乳名,叫做凤凰儿。” 说起平候,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云荒以为,龙与凤,皆是神话故事里的动物,现实里有谁见过呢,那故事多少都被后人添了笔墨的。但彩凤的事也许不真,这笛子却是真实存在的,对苏青珞来讲,意义重大,如此厚重的东西,她怎么受得起,日后必然要还回去的。 苏青禹毕竟是孩子,拿过笛子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满足了好奇心,又叫云荒吹给他听。 二人嬉闹了好一会,直到有婢子来寻苏青禹,他才恋恋不舍离开。 皇宫本是污浊之地,但云荒觉得苏青禹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他心思单纯,平易近人,一点儿也没有皇子的架子,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 但愿他将来也不要被这污浊的皇宫所浸染才好。 第二十七章 夜宴(上) 殷历朔和廿年七月初三,夜,天子寿辰,举国同庆。 太子设宴花萼楼下,夜空澄澈,月华如练,文武百官齐列,满座金碧辉煌,美酒珍馐琳琅,好不气派奢华。 待众人入列坐好,殷帝苏衍才在内侍的搀扶下姗姗来迟,他如今不过半百年纪,却病弱仿佛七旬老者,身躯佝偻,步履蹒跚,宽大的龙袍下可见其身形消瘦,玉旒摇晃,冠冕下已可见白发,一张脸更是皱纹满布,双眼凹陷,神色倦怠,已是垂垂老矣。虽隔之甚远,但众人仍可感觉到这帝王身上苟延残喘的气息。 一如这殷夏王朝,腐朽陈旧。 沈绩坐在下面,看见苏衍出现时,胸口一钝,心中一时不知何种滋味。这些年来,他虽然身处世外,但也知晓苏衍病重,只是没想到,竟然病得这样厉害,他几乎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当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苏衍,早已已不复当年风采。 天子有恙,许多话就只得太子代达了。苏青珞面对众臣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而后,众人起身,一一敬酒祝寿。 到沈绩时,他起身出列,行跪礼,“草民沈绩恭贺天子大寿,愿殷夏岁岁年年太平昌盛!”声音如洪钟,百官虽早知沈绩回朝,却不曾见过,今日,终得见真颜,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苏衍咳嗽几声,迟疑地用嘶哑苍老的声音问身旁内侍:“他说他是谁?” 内侍程英眼中含泪,答道:“陛下,是豫候啊,是豫候回来了。” 昔年苏衍在青州遇到沈绩,在其潦倒之时,赠予饭食,又识其大才,沈绩感念苏衍知遇之恩,为其谋事,二人结为知己,共图天下,苏衍继位时,赐他侯爵之位。想沈绩一介白衣,因得殷帝赏识,平步青云,得位王侯,何等际遇,又是何等风采,天下才俊羡艳,却无有不服。 苏衍身体不由发抖,他从袖中伸出枯瘦的右手,指着底下那人道:“汝抬起头来。” 沈绩抬头,苏衍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似是不敢相信,身体越发颤抖起来,连声音也跟着颤抖,他说:“程英,扶孤起来。”程英便扶起他,扶着他颤颤巍巍地走下来,待走到沈绩面前,他用那双枯瘦的且颤抖的手搀起沈绩,握着他的手臂,老泪纵横地问,“卿,向来可好?” 沈绩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他与苏衍阔别十四载,从前他们也有过生死之交,可离开的时候却是兵戈相见,恩义两断,他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到这里,再不会与他有纠葛了,可是…… 他本来该恨他的,可是如今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好受,也恨不起来。 他答:“烦劳陛下挂心,沈绩,一切都好。” 苏衍苍老的脸洋溢起笑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百官看着这一幕,不觉都红了眼。 此时苏青珞起身道:“父皇和先生阔别多年,必然有很多话想说,可此时百官在场,不若等宴席散了再细细相谈,如何?” 于是苏衍赐座沈绩,让其坐于身侧,此等殊荣,让人惊讶。 此时承夜起身,揖手道:“东炎三皇子承夜,前来拜访,恭贺陛下长寿千秋,也恭喜陛下故人重逢。” 此话一出,满座百官又讶了一讶,东炎何时派了使节前来,他们根本毫不知情。 苏衍尚未回过神,承夜又说,“闻说殷夏泱泱大国,气度恢弘,乃九州之典范,夜却有一事不明,望陛下指点。” 苏衍望过去,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墨衣,生得十分俊朗,神情倨傲,他问:“何事?” “夜奉父皇之命千里而来向殷夏请战,太子却一直搪塞,不肯接下战书,岂非让天下耻笑。” 苏衍一惊,身体再次颤抖起来,“你说什么?”又问苏青珞,“太子,他所言当真?!” 苏青珞起身,揖手,“兹事体大,儿臣还未向父皇禀明,是儿臣之错。” 苏衍看着苏青珞,似是气急,又转眸看承夜,喃喃道:“昔年两国曾有约.....” “十年之期已过,东炎不曾违背,何况,姑姑已亡,约定早已不作数了。” 苏衍无言相驳,问承夜:“战书何在?”承夜便从袖中取出一封明黄色的帛书。 程英接过,呈给苏衍。 苏衍老眼昏花,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望着座下苏青珞问:“太子如何打算?” 苏青珞道:“非珞不愿应战,只是兵戈之事,伤及百姓,珞,不得不多做打算,不过既然今日豫候归朝,殷夏自然多一份胜算。父皇今日已接下了这战书,这战事殷夏自然是应下了。” “那便好,”承夜道,“今日当着陛下和诸位大臣的面,不若将此战时间地点一并商榷好,我好回去与父皇交代。” “那是自然。”苏青珞道,“不过,”他转身作揖,对苏衍道,“在此之前,儿臣想先向父皇讨个封赏,请父皇赐还沈先生朝职,让他名正言顺重新为我殷夏谋事!” 如此一来,沈绩不答应也不行了。 苏衍道:“这是自然。理应还沈卿一个朝职。”当即赐下圣旨,还了沈绩官职,并昭告天下沈绩回朝之事。 然后二人于就着这天时地利商讨了一番,就将交战之时定于一月后,八月初五,地点逐郡之末,嘉靖关。 承夜此事算是了了,座下又恢复平静。 鼓瑟声起,彩衣的舞姬摇曳着身姿上场,一时场上欢腾起来,笙歌曼舞,人们很快就把方才发生的两件大事抛到一边了。 一直站在承夜身后的宋涟看着这一群酒囊饭袋皱眉嘀咕道:“如此奢靡腐败,即便东炎不出战,殷夏也没几年气数了。” 承夜执杯掩唇,回道:“这话不对,酒囊饭袋虽多,英才豪杰也不少。”他指着对面一个玉冠束发,着渥丹朝服的少年道,“我看那位公子就不错。”那少年剑眉星目,眉间自有一股正气,他不理会旁人,也不看歌舞,只自己一人坐在一边喝酒,神情悠然自在,倒颇有些气度。 “只一个少年也不能说明什么,一个人就能救国了不成。”宋涟不悦。 承夜饮尽杯中酒,“可不止他一个,殷夏几个皇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何况如今还多了个沈绩呢,殷夏还能多蹦跶几年的。” 场上的节目换了一个又一个,承夜根本没有心思看,他的眼光始终流转在那些大臣身上。然而此时声乐突然停了,众人说话的声音一时暴露无遗,片刻以后,场上一片寂静。 众人都在疑惑发生了什么,纷纷将目光转向高座上的太子,可是,苏青珞仍旧低头饮酒,神态自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再往上看,苏衍斜靠在椅子里,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 第二十八章 夜宴(中) 此刻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清啸,如裂帛之声,破空而来。 众人警醒,张目望去,场上却空无一人。 那声音未断,只是转为低沉,悠长而婉转,不知从何而来,但众人已听清,是笛声。 起初时断时续,如坠雾中,听不真切,而后云开雾散,逐渐明朗起来,笛音渐渐高涨,仿若鸟语在旁,但觉生机盎然,又觉清溪水溅,竹动风响。往后,曲音渐渐饱满却又渐渐低沉下去,如秋风起,让人身体一瑟,但觉黄叶翩飞,万物寂灭。 曲音时而高昂,如雷鸣急雨;时而澎湃,如涛水声声;时而低迷,如雨滴屋檐;时而清朗,如虹销雨霁……乃是山中四时之景也。 一时又变得磅礴大气,仿佛眼前有高楼殿宇,拔地而起,气度恢弘,一时又似水榭楼台,烟雨靡靡。 收尾一个转音,曲声渐平,万物渐止。 众人闻曲,但觉忽临天地之间,感四时之变化,身临其境,仿佛真真切切体会了一番曲中描述之景,真真可谓酣畅淋漓。 盛夏的天,本十分燥热,但此曲一出,让人一时如坠山林,如沐泉水,全身都清爽起来,一颗心也难得静了下来。 尾音断了许久,场上还是一片寂然,所谓绕梁之音,不绝于耳。 席间不知谁赞了一句“好!”,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击掌叫好。 也是这时,人们才看见湖的另一边,八角亭里,垂帘之下,隐约站了个纤细的人影。 微风袅袅,吹得垂帘微曳,众人一时好奇纷纷,探着头往里望去,只是模模糊糊,始终也无法瞧清那执笛之人的面貌,只觉身姿曼妙,气质不凡。 承夜方才也醉在这笛声下,他望着帘内那模糊的身影,对宋涟道:“才说殷夏无能人,这不就是了。” 座上那本已经沉睡的老者仿佛也被这笛声吸引了醒来,此时曲声毕了,他眼中放光,用苍老的声音问:“奏笛者何人,为何不露面?” 苏青珞起身出列,回道:“回禀父皇,奏笛者乃是前几日四皇叔在江州访查时所遇孤女,怜悯她身世可怜,收在家中,作为义女,今日父皇寿辰,特来祝寿,因无身份,不敢见天子容颜,是以隔帘。” 众人纷纷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望向明王。 明王尴尬,低头猛地咳嗽起来。他不知苏青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几时收了个义女了? 但众卿在旁,颜面之事,还是要顾上几分。所以当苏衍问他“皇弟,此事可当真,那能奏出如此天籁的女子,真是你义女?”时,他也只得起身回“让各位见笑了,正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 苏青珞接着道:“四皇叔可真是慧眼识珠,竟能收得如此聪慧的女子。”众臣也纷纷表示赞同地看着明王。 殷帝苏衍又开口道:“既是皇弟义女,怎么会无身份,叫她上前来见孤吧,孤要问她几句话。” 苏青珞又道:“此女名沉玉,虽有些聪慧,可是终究未见过世面,断不敢见天子真颜。” 苏衍道:“今日此女奏曲,甚得孤心,理应有封赏,既已是王公之女,自然应是郡主之尊,今日孤便封她为郡主,赐良田百亩,锦缎百匹,黄金千两。如此,也算是有了身份了,叫她出来见孤吧。” 苏青珞圈手行礼,“儿臣替沉玉妹妹谢过父皇。” 明王也附和道:“臣谢陛下封赏。” 苏青珞转身望着那亭子,“好妹妹,父皇既赐了郡主封号,还不快出来谢恩?” 亭外婢子掀帘,那女子缓缓而出。一身月白色宫装,束以青色缎带,简约而不失大方,她腰肢纤细,步履娉婷…。乌黑的发皆束在脑后,只插了一支翠玉簪,额前坠玉,明眸朱唇,薄施粉黛,气质天成,眉目澄澈出尘,虽淡雅却已是惊艳。 除了惊艳的众人,席间尚有六人震惊不已,一是明王苏睿,二是沈绩,三是罗素和身旁的随从刘蓟,还有承夜和随行的宋涟。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隔帘之后奏乐之人,苏青珞口中明王的义女,竟然就是是云荒。 她手中握一管淡黄色椭圆玉笛,神情沉着镇定,一抬眼,明眸若若水,中似有皓月千里,波澜不惊,一步一步正往席间而来。 罗素皱眉低声喃喃道:“怎么会是她,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久久没有人答他,他抬眼,便见坐在一旁的刘焕之已经看直了眼。罗素干咳两声,他仍无反应,罗素只得皱眉叹息一声,兀自饮酒。 只见云荒走上前来,立于台下,圈手行礼,左手搭在右手之上,然后跪下,双手据地,将脑袋也几乎贴在了地上,规规矩矩行了个国礼。 她用清淡且带着几分稚嫩的声音说:“臣女沉玉叩谢陛下赏赐,吾皇万岁万万岁。” 苏衍抬手,“平身吧。” 云荒谢恩起身,垂手站在台下。苏衍眯这一双眼望着那张精致的脸庞,赞叹道:“果真是块美玉!”神情与苏青珞那时简直一模一样,当真是父子。他复问:“方才此曲何名?” 云荒答:“既描山河之景,便名山河引!” 苏衍赞道:“妙哉!一曲而描尽山四时之景,让人如临山涧,如坠深渊,当真妙哉!” 云荒双手托笛,谦卑道:“非臣女之功,只因此笛乃世间稀罕之物,曲音经玉质软化,经流苏疏音,是以才有如此效果。” 场上稍微年长又有些眼力的臣子必然识得,那是昔年太子出生之时,平侯进贡的,一直珍藏在东宫的彩凤玉屏笛,天下只此一支,又因是前朝遗物,可谓价值连城。太子向来珍爱,从来不轻易示人,如今竟然肯舍给她。 苏衍自然也识得那支笛子,既然太子能将此物送给她,说明这女子也有些许能耐,能得太子赏识。 苏衍笑时,眼角皱褶越发明显,他道:“笛子再好,也不过是器物,若执笛之人没有能耐,又怎能奏出如此天籁。殷有此才女,幸也!” 众臣附和,“恭贺陛下得之英才!” 苏衍十分高兴,“既是郡主之尊,理应坐于王侯之侧,来人,赐座。”便有宫人在明王身旁添了案桌,摆了水果珍馐,添了酒盏。 苏衍转而对明王道:“皇弟能得此女,果然有慧眼!” 明王附和着干笑道:“陛下过奖了,小女能得陛下赏识,是她自己的能耐。”云荒行礼谢恩,然后退至案桌前坐下。明王看着身侧人,脸色一时阴晴不定,云荒却熟视无睹。 歌舞已尽,案上餐食也将尽了,眼看月上中天,苏青珞起身说了几句话,宴席便散了。百官三三两两散去,还在纷纷议论着方才的事,这场宴会,真是波澜起伏。 第二十九章 夜宴(下) 沈绩转头看时,明王的位子空了,云荒也不知去了何处,正要起身去寻,却有宫女拦在面前说:“侯爷,陛下有请。”他无奈只得随宫人去了。 明王苏睿站在树下,铁青着脸看着苏青珞,仿佛被人打了脸,“殿下是否应给本王一个解释?” 苏青珞浅笑,“皇叔失去一个儿子,如今又得了一个女儿,不是很好吗?” “这就是你说要给我的交代?!”明王几乎咬牙切齿,却沉着声,像怕被旁人听到。 “沉玉聪慧,比苏简要好上许多,况今日她锋芒初露就为你得了许多赏赐,王叔该感恩才是。” 明王握拳,“她杀了我儿,我怎么能认一个杀子的仇人做女儿?” 苏青珞好笑地看着他,“那该怎么办呢?皇王叔今日已在百官面前承认有这个女儿了啊。这说出去的话,恐怕收不回来了。” 明王胡须颤动,已是气急了,“你此番如此作为,却是都算计好了的吧,杀了我儿,让她取而代之,从而长久留在我身侧,我便只能受你掌控!” 苏青珞捋了捋鬓前的发,坦然道:“阿简之死出乎我意料,此计,不过临时决定。” “你!……”明王的拳握得更紧了,他抡起拳头就要往苏青珞脸上打去,却被苏青珞握住,他眉梢一扬,得意道,“王叔不要忘了。如今你我,可是拴在一条绳上。”然后甩开明王的手,“望汝今后,同我一心。否则,沉玉便是一把利剑,她既能杀得阿简,自然也能杀你!”说罢,甩袖而去。明王站在原地,一拳打在树干上,震得树叶洒落些许。 云荒早早离了席,方才压制心神装了半天,好不容易可以出来透口气。才走了几步,就闻身后有人唤她:“郡主留步。” 她回过身去,那人一身墨衣,气宇轩昂,是承夜。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惊喜地唤了句,“承夜。”与方才落落大方,沉着不惊的郡主判若两人。 承夜道:“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声音冷硬。 云荒眨了眨眼睛,然后点头。 说来承夜自那日后再没有见过云荒,只知她被苏青珞带回宫里,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二人站在池边,夜风从水面吹来,带着些许凉意,承夜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他本想问问她伤好得如何了,又觉得身份不对。酝酿了许久,脱口而出的话却很是酸涩,“你说你叫云荒,原来竟是骗我的。” 云荒一时着急,连忙摇头,眉毛拧在一起,解释道:“不,我没有骗你,我是叫云荒,我不是郡主……我今日才是郡主,不不不……”她慌乱着,话也说不清了,又想到承夜是东炎的皇子,来此是要挑起两国战争的,分明骗人的是承夜才对,于是垂头道,“你说的对,我是明王收养的义女,如今是郡主,我叫苏沉玉,不是云荒。” 承夜冷笑,“我看错了人。” 云荒有些难过,她抬头反问:“那你呢,我竟不知你是东炎三皇子。” 池水清凉,映着一轮明月,月影如镰钩,残缺不全,风一过,更乱作一团。 云荒看着池中明月,眉头微蹙,“你来毓城,是为了挑起两国战事,日后,我们就是敌人了。” 承夜道:“郡主抬举,承夜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只是负责传传话,战事,还轮不着我插手。回东炎之后,你我就不会再见了。” 云荒本来垂着头,扯着衣角,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说他要走了,有些着急,“就,就要走了?” “战事已定,任务已达成,自然该走了。” 云荒不知为何有些失落,低头“哦”了一句。 承夜忽而仰头展颜,负手道:“你今日,真的很漂亮,那支山河曲,也是夜毕生所闻最妙的曲子,可惜日后听不到了呢。” 云荒抬头时眼中已盈泪,她喃喃唤了一句:“承夜……” “夜今日还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郡主。”承夜拱手,毅然转身。 那一声声的郡主,叫得人心都凉了。 承夜自然知道云荒的来历,只是她不属于这朝堂,沈绩为什么会让她卷进来,不过这也不是她该过问的事。可既然已经这样了,他们必然会有敌对的一天,既如此,不若就断个干净。 沈绩从太和殿出来时脸色十分不好,极度悲痛,没有人知道殷帝和他说了些什么,他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以至于在宫中走了许久竟然忘了路,回过神来时,突然想到云荒,却不知身在何处,正懊悔之际,一个黑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承夜站在沈绩面前,圈手行礼,肃声道:“侄儿见过姑父。” 沈绩打量了承夜一番,皱眉不语。 承夜道:“当日在楚园,未能与姑父相认,实在遗憾,今日特来相见。” “你在此拦下我,只是为了这个?”沈绩心系云荒,十分不耐烦。 “不止,闻说姑父回朝,夜特来相贺,只是碍于身份,宴席上未能敬上薄酒一杯,只好再来相邀。” “心意我领了,酒就不必喝了,今日已喝得够多了。” 沈绩欲走,又被承夜拦住,“承夜有两句话想问问姑父。这些年来,九州祸乱,姑父夜里焉能安睡?故人可曾入梦?” 沈绩面上已有怒意,“殿下滞留殷夏太久,不怕炎帝责怪?” 承夜笑:“我的事,不劳姑父费心。侄儿此来,是想告知姑父,两国交战,能与姑父为敌,夜,万分荣幸。”他眼中带着仇恨,仿佛已经看到日后二人战场厮杀,兵戈相对的场景。“他日战场相见,姑父可千万不要留情!”言罢,甩袖而去。 沈绩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问过路的宫女:“可知沉玉郡主去了何处?”却无人知。 此时苏青珞来寻,见着沈绩,他淡淡一笑,“先生在找什么?” 沈绩大怒,揪住苏青珞的衣领就问:“你对云荒做了什么?” 苏青珞笑:“先生不是都看到了吗?” “我说过我不希望她被卷进来!” “可惜,这已经不是先生能左右的了。”苏青珞松开沈绩的手,理了理衣上的褶皱,“今日先生和父皇聊得如何?” 沈绩低头,黑着一张脸,“我既然已经回朝,在百官面前表明了态度,太子还有何顾虑?!” “虞信曾说,先生大才,世间难得,千古也难寻一人。可是,在珞看来,先生纵有大才,却太过拘束,拘于儿女情长。当年如此,如今,亦是如此。先生可以不顾百姓苍生,却偏偏太过在乎一个女子。她当真比这天下还重要吗?” 沈绩默了片刻,“太子当知,沈绩无国,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也从来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当年只不过为了报答陛下知遇之恩而已。” “如今,却是为了一个女子?”苏青珞嗤笑。 沈绩抬头,肃然道:“你莫要动她,她本不属于这里。” “她属不属于这里,愿不愿意属于这里,先生该回去问她才是。” 沈绩红着眼,“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现在在哪?!” 苏青珞仍旧笑着:“她如今郡主之尊,自然当住在王府,罗将军已经送她回去了,连同陛下赏赐之物也一并带走了。” “你疯了!你明知明王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却怎么还故意把她推到他身边!旁人的性命在殿下眼中只是草芥吗?!” 苏青珞道:“我是疯了,为了权势我可以不择手段,可是先生呢,为一人而放弃天下人,又好上多少?” 沈绩垂手默然,仿佛十分困倦,“放过她,她只是个孩子。” “晚了。”苏青珞说,“明日我要去王府一趟,先生一并来吧,有什么话,可当面问清楚。” 沈绩颓然回到幽兰殿时,月已西沉。走进那圆型拱门,忽有个小小的人儿窜出来,跳到他面前,勾住他的脖子,“师傅你可算回来了。” 沈绩愣住,闻得鼻息间那点熟悉的味道才安了心,仔细打量眼前满脸欢喜的云荒,须臾,紧紧拥她入怀,恍若失而复得的宝贝。 云荒被抱得快喘不过气来,她仰头问:“师傅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太子说你去了明王府。” “本来是要去的,可我不想去,我告诉他们我在宫中还有些细软没有收拾,何况无论如何得先告知师傅一声,就叫他们先走了。”她又说,“师傅,云荒今日可好看?那曲子吹得可好听?”她跳下来,扯着裙子,洋洋得意,十分陶醉。 沈绩突然变了脸色,他推开她,质问道:“苏青珞同你说了什么?” 云荒不知师傅为何突然动怒,一时被吼得几乎落泪,眨了眨眼睛道:“我未与他约定什么,我只是想帮一帮师傅。” 沈绩痛心疾首,“荒唐!你可知你如今在做什么?!” “师傅在做的,不就是这样的事吗?为君主谋天下,为苍生谋太平。”云荒不解。 沈绩默然须臾,然后说:“这些本与你无关,是师傅对不住你,不该让你卷进来。” 伸手要去拉她,云荒突然跪下身去,用那稚嫩的声音义正言辞道:“怎么会无关?灭族之耻,云荒一刻也不敢忘!” “啪”一个巴掌落下,在那张白净的脸上留下一道粉红的印记,沈绩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这些年来,关于巫族之事他只字也不曾提过,她却记得深刻。沈绩抬着手,几乎是颤抖着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云荒咬唇,突然眼睛一热,滚下两行热泪来,她别过头,神色委屈,“他们杀我族人,毁我家园,此仇不报,云荒枉为巫族人!” 沈绩仰头,看着浩瀚苍穹,喟然一叹,但觉天将倾也。 第三十章 交易 翌日清晨,苏青珞带了个女子过来,那姑娘眉清目秀,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湖蓝色的长裙,梳着随云髻,温婉沉静,一直跟在苏青珞身后,不大喜欢说话。 苏青珞的意思,云荒如今身份不一样了,纵是怎样使不惯下人,起居还是需要有人照料的。 说是照料其实也不过是安排个眼线看着她罢了。 那女子唤作容鸢,名字倒是极好听的,人也十分乖巧伶俐。 不得不说,苏青珞的手段,真真是了得,寿宴上一番动作,不止得到了云荒这枚棋子,还借云荒制服了明王,制服了沈绩,一举三得,而他自己仅是在旁边动了动嘴皮子。如此心计,让人胆寒。 与之同时,他还命宫人从御书房中拿了许多书卷出来,如今云荒郡主之尊,宫规礼仪自然要学起来,既要做他的棋子,权谋算术也不能落下。还有宴会之上殷帝赏赐的一应物什,也一并让宫人带来。 明王府刚办了丧事不久,白灯笼还未撤下,气氛不免有些不合时宜,但根本没有人在意。所有人的焦点都放在了明王新收的义女沉玉郡主身上。那个因一曲山河一夜闻名殷夏的女子,那个花萼楼下素衣淡妆却惊艳众人的女子。 云荒自然不能再住在落风居,如今身份不一样了,一切都要跟着变,昔日看不起她的婢女如今也要对她阿谀逢迎了。 明王纵然恨她,但忌惮太子,还是安排了新的住所,东边向阳的阁楼,名曰“长凤楼”,气派大方,前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中有池塘,旁边还种了许多花卉,据说是昔年王妃住的地方,王妃爱花,所以种了很多的花,四时都是一片繁花似锦。 重新布置了房间,一切安排妥当,沈绩再三交代,俨然不舍,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这时苏青珞干咳两声,出面道:“先生不必过于担忧,日后天天都可以见到的。” 沈绩大概想不到苏青珞如此通情达理,有些讶然,苏青珞继续道:“沉玉日后就是郡主了,自然需要有人教导,她的课业就交给先生了。” 原来云荒与苏青珞曾有过约定,当日得到云荒许可,苏青珞将计划告知与她,说要云荒在寿宴上大展风采,得到郡主之位。云荒本已许可,却突然转口道:“我答应殿下坐这郡主之位,成为殿下的臂膀,可我有三个条件。” 苏青珞饶有兴致地抬头看她,毕竟敢同他讲条件的天下没有几个,那双眼睛仍旧澄澈如水,却一时好似深不见底,他说:“说说看。” “第一,请殿下勿要为难师傅。” “这是自然。” “第二,我不想住在王府。” 苏青珞摸了摸手上的扳指,断然拒绝,“不成,你是郡主,又是皇叔义女,当住在王府。我知你与他有恩怨,但你若连一个明王也应付不了,我如何相信,你能应付其他人?” 云荒默然,知道此事谈不成了,“第三,权谋算术,我希望能让师傅亲授。” 苏青珞有些讶然,“这又是为何?” “文才武略,天下有几人能胜过沈绩呢?何况我与他本就是师徒。” 苏青珞默了片刻,答,“我应你。” “多谢殿下。” 沈绩自然没有反驳的理由,何况,虽不能将云荒留在身边,能天天见着她也是好的。 最不情愿自然就是明王了,他昨儿才知道沈绩的身份,如今他既失去儿子,又得罪了太子和沈绩,还引狼入室,这往后的日子可怎生好过? 可即算心里不好过,对这位所谓的义女,他也得好生伺候着。 云荒身体本就未恢复,寿宴上只是强撑,一切安排妥当,便早早歇下了,只容鸢一人侍在身边。她黏惯了师傅,与旁的人都不大处得来,容鸢少言,自然也说不上几句话,不过如此一来,她也清净许多。 傍晚时分,御医来诊了脉,换了身上的药,又开了几贴内服的药,照容鸢的说法,太子的意思,先让云荒把身子养好,然后再慢慢开始学习宫规礼仪。 天子寿辰上,一曲山河,让云荒又或者说苏沉玉的美名一夜之间传遍殷夏,人们争相议论着,说那个不知来历的女子如何美貌,如何倾倒众生,说那曲子如何动听如天籁,说她手中那管玉笛如何名贵…… 却说殷夏无公主,诸侯们倒是有许多郡女,但都不出彩,如今云荒得天子钦定,位份自然压她们一头。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竟然凭借一支曲子就攀上枝头做了凤凰,强立于众人头上,任谁都不会高兴,可谁也拿不出那样的本事来,也只能暗中议论几句,有人则效仿她习乐,盼着那一朝也能在宫廷宴会上出个彩。 于是王公贵族之女争相效仿,毓城一时兴乐,遍地可闻丝竹声,只是,所谓东施效颦,不过平添聒噪罢了。 相反,关于两国战事,却似乎并没有几人关心。 一个王朝荒糜腐败至此,当真气数尽也。 承夜在离开的这一日,正是云荒搬进明王府的第二日,坊间还在流传着沉玉郡主的事迹,骏马驰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满耳是不堪入耳的器乐声,他回望这座繁华胜锦的王城,叹息道:“陈腐如斯,何劳兴兵?” 这一句不知被谁听了去,史书中留了一笔。 到城门时,身后有四五骑人马追来,承夜回身,便见到了一身青衫落拓,风采恣意的苏青阑。 苏青阑拱手道:“今日三殿下离城,阑奉兄长之命特来相送。” 承夜回礼,“有劳王爷了。” “此去千里迢迢,殿下身边只带了一个侍卫可怎么行。”他望向一旁作男子装扮的宋涟,“我让人护送殿下二人离开吧。” 承夜笑道,“夜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有太多人跟随,宁王费心了。” 苏青阑道:“我十分敬仰殿下潇洒落拓的作风,只恨立场不同,家国在前,无法成为朋友,今日一别,日后若有缘,恐怕就要兵戎相见了。” 承夜亦拱手,“生不逢时,夜也十分抱憾。” 苏青阑低头浅笑,“兄长让我给殿下送一样东西。”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帛书扔了过去,“兄长让我给殿下带句话,望殿下谨记今日之约。” 承夜接过,展开一角,满意一笑,然后收进袖中,抱拳道:“夜就此告辞,王爷珍重!” 苏青禹也抱拳,“珍重。” 骏马疾驰,扬尘而去。 出了城门,宋涟问:“我们直接回东炎吗?” “你自己回峄城去罢,我与阿姐约好了在彭城见面。” “可是我怎么放心公子一人?”宋涟急道。 “别忘了,还有影跟着我呢。” 宋涟有些失望,“我不能随公子一同去彭城吗?” “回峄城去吧,我还有些事需要你去做。回去跟阿浔说一声,两国即将开战,让他做好准备。” 宋涟低头,应道:“是。” 于是二人一路疾驰,抵达江州后,一人逆流而下,往峄城而去,一人横江而过,往彭城而去。 第三十一章 归朝 沈绩如今官复原职,自然要搬回豫侯府。重回旧地,看着此处物是人非,免不得有些感怀。 十四年的时间太长,已经改变了太多东西,当年意气风发的苏衍如今已是老态龙钟。他也老了,不再是当年惊才绝艳的天下第一公子沈绩了。 那日太和殿中与苏衍一番对话已叫他涕零。白云苍狗,世事从来无常,连云峰下,故人已离去十四载,可他呢,似乎还活在过去。 画地为牢,困了自己十余年,以为可以永永远远避开这乱世纷争,可是终究,他还是回来了啊。重新面对这个世界,倒叫他有些手足无措。 沈绩回府后第二日,便有许多王公大臣纷纷前来拜谒。 有的是昔日旧识,来叙旧的;有的慕名而来,为了瞧一瞧当年有天下第一公子称号的豫侯沈绩的风姿;有的则是深知沈绩得天子重用,过来巴结的;还有的,则是盲目跟风来凑热闹的…… 一时之间,豫侯府门庭若市,可沈绩刚回来,什么准备也没有,竟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招待。倒是苏青珞出了面,从宫中派了些人手来帮忙,又去福仙楼中定了酒食送来,招待众人。 这样一来,不免有些小官小吏借着一览豫侯风姿的理由来蹭吃蹭喝,沈绩倒也不在意,来者不拒,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钱。 与之相反的,明王府刚办了丧事不久,实在寥落得很。人们一个个眼巴巴地往豫侯府钻,个个笑逐颜开,苏简的死在这一桩桩大事面前自然也成了微乎其微的小事儿,根本没人在意。 这种事云荒本不喜欢凑热闹的,不过这一日从不涉足此地的明王竟然亲自来了。 说来这长凤楼偏居一隅,只住了云荒与容鸢,明王与她本就不对眼,自云荒入府后从没来看过她,更没过问过她的事,其他下人无事也不会到这边来,她的日子过得很是安逸清净。 可这日明王铁青着脸竟亲自来了,云荒有些意外。纵然互相不对眼,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云荒给他行了礼,询问他此来何事。 明王见她这副虚伪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漆红的檀木盒子往容鸢怀里一扔,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才道:“去趟豫侯府吧,替我将这玉如意送给沈绩,就说我本王家中丧子,不便出面,只好请这刚收的义女出面道贺,恭喜他沈绩隐入山林十四载,终重归庙堂。” 能见到师傅云荒自然是欢喜的,不过明王如今这举动叫她有些不解。 他向来自恃高傲,从不把自己和师傅放在眼里的,又怎么会趋炎附势地给师傅送礼。 不过又一想,这样一来,明王一面顺着苏青珞的计谋坐实两人关系;一面便是在提醒众人,这王城,还有他明王一席之地;与沈绩笼络,明知她和沈绩的关系,更是向人证实他和沈绩关系密切。 云荒暗暗感慨,苏简才死了不久,头七才过了两日,明王悲痛欲绝之余,竟还不忘为自己筹谋,心思如此之深沉,实在不能小看。 明王见她出神,甩了甩袖子,又说了句:“照办就是了。”转过身去,“马车已经备好,速速去,别给我丢脸!” 说罢负着手走了。 云荒福身答:“是。”便回房换衣服去了。 待云荒换了衣裳出来,府门外果然停了辆马车等候着。到了豫侯府,容鸢扶她下车,门口小厮见二人容貌不凡,衣着华贵,询问她们身份,容鸢答:“这是明王府沉玉郡主。” 小厮虽然见识不广,但“沉玉郡主”这四个字,却是认得的,慌忙将人迎进去。旁人闻言,纷纷转头来看。 云荒今日着的依旧是白衣,脸上也只是淡着脂粉,因苏简刚死,虽然人与她没有关系,但毕竟如今这身份……总该顾及几分,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了进去。这是她第一回来豫侯府,此处曾是师傅的故居,故而多看了几眼。与明王府相比,此处倒并不气派,不过水榭楼台,花草山石,布置得十分雅致。 一路上可见三三两两的华服官员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很是热闹,走到正厅,厅中亦有许多官员,或坐或站,正与沈绩搭着话。 沈绩见她来,正想招呼,云荒就先开了口,她福身行礼道:“沉玉见过侯爷。侯爷回朝乃是国中大事,奈何我家中兄长方逝,家父不方便出面相贺,便由沉玉代劳,但愿没有扫了各位的兴致。” 眼前这人沉着冷静,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和那个捣蛋调皮的丫头片子一点儿也不沾边,沈绩怎么看都觉得陌生,僵持了片刻,还是回礼道:“王爷有心了。” 底下便有人纷纷议论着,“原来这就是沉玉郡主啊,果然生得貌若天仙。”“小小年纪竟然能有此才华,以后可了不得啊。”“难怪明王能看上她,啧啧,长得可真漂亮!”“都说太子殿下不近女色,我瞧着未必,否则怎么能把那么贵重的玉笛送给她。”…… 也有人出言安慰,让明王和沉玉节哀顺变,云荒也一一回应,该有的礼节一样不差。 云荒让容鸢将那玉如意奉上,道:“这是父王一点心意,还请侯爷莫要嫌弃。” 小厮接下盒子,便引着云荒入座。 这时忽然有个声音叫她,“姐姐,你怎么也来啦!”一转头,就瞧见一个华服少年站在门口朝她招手。 那少年眉眼清秀,生得白白净净的,看个头也就十来岁的样子,他笑得十分灿烂,眼睛几乎眯成一条弯月,嘴角露出个浅浅的酒窝,甚是可爱。 正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皇室中年龄最小的五皇子苏青禹。 此时那少年站在门口同她招手,云荒福身行礼,“沉玉见过小殿下。” 苏青禹便不高兴了,过来拉她,“都说了不要叫我殿下。” 他对沈绩寒暄了几句,就拉着云荒出来了,低声说:“想不到姐姐如今真成了我的姐姐了。” 这时身后又传来个声音,“阿禹,你又在胡闹些什么呢?” 苏青禹转头,笑了笑,唤了句“四哥”。 云荒就看见站在柳树下,一身青衣的苏青阑,他一只手负在身后,衣袂随风摆动,真真是副好风景。 几个兄弟里,他与苏青珞长得最为相似,但性子比苏青珞温和,人缘也更好。 此时众人见到他,都纷纷围上去与他问好。他微笑着一一答复,然后才来到云荒面前。 “郡主今日得空,来豫侯府看望先生,伤可是好些了?” 云荒答:“已经好多了,多谢王爷关心。” “明王府新丧不久,皇叔可还好?” “王爷自是悲痛,可逝者已矣,还能如何呢?” “嗯。”苏青阑点点头,“他虽然记恨于你,但目前 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也放宽心。” 云荒点点头。 苏青阑瞧着一旁的苏青禹,道:“你既叫五弟阿禹,也不必拘礼叫我王爷了,就虽阿禹叫我声四哥就好了,如今你是郡主,和我们也算是一家人。” 云荒保持着福身的姿势,答了句:“是。” 苏青阑又说:“大哥叫你来此,其实是有用意的,今天这里来了许多官员,你可认认,日后若是有往来也方便些。” 云荒才明白,原来这也是苏青珞的安排。 旁人见他二人这样亲昵,心中盘算着,这沉玉郡主和太子交好,又和两位殿下关系这般好,看来以后要多留心。 第三十四章 请兵 战事既定,朝中必然话费大量精力整顿军力,又于各地贴出皇榜,招兵买马,一场浩浩汤汤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 连日来朝中凤尾都比较低沉,朝堂上议论的都是边关战事。殷夏积郁多年,根本比不得东炎,百官一筹莫展。 一边,先前卫候谋反一事,苏青珞的了沈绩提点,安排细作混入叛军队伍,挑拨离间,扰乱军心,再乘其不备杀死其中一个诸侯头目,指鹿为马,栽赃陷害另一人,使其左膀右臂俱损,不过短短半月,不费一兵一卒,叛军一众已不攻自破。 苏青珞再派兵镇压,卫候虽勇猛,但只身一人如何等敌过苏青珞的精兵,苦斗了几日,便也败了。卫候既伏法,群龙无首,叛军便成了一盘散沙。苏青珞颁下谕旨,当下战事在即,当以家国为先,抛弃小我,共同力敌。对叛军一众,除去头目,皆宽大处理,愿意归顺朝廷的,朝廷不计前嫌,全盘接纳,日后亦有大好的前程。不愿意的,都放行回家,也不为难。 如此胸怀,叫人叹服,一时间,苏青珞倒收获了不少民心。 此事暂且算是平定了,可善后之事,还未完全处理好。经此一事,卫候大败,给了众诸侯和百官一个警醒,有异心的都收敛了不少。但毕竟战事在即,民心涣散,少不得又人投敌之心。 这些年来,为平定诸侯内乱,军事虽不曾落下,但是和东炎相比就不值一提了。苏青珞算来算去,举国上下,能用的兵力仅仅有四十万,而东炎预计也有百八十万,这种情况下,胜算太小。 他所求只是想要保住殷夏百年基业,保住父皇的心血。 可凭他一人,终究太难。 可是朝中大臣多是想殷帝那样的老骨头,年轻的能干的也挑不出几个,便是沈绩在又如何,他仍旧赢不了。 这本是局死棋,绝处逢生谈何容易? 这日朝堂之上,依旧议论的是战争之事。 苏青珞提出,当下民心不稳,需要一位有身份地位有能担起大任的人带兵前往边境方能压住民心,也好安抚军心。 百官面面相觑,都不想蹚这浑水,因知此战必败,早听说东炎人好战,个个勇武,若不幸死在战场上......即便能保全性命,一旦败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这时一个少年走出列来,拱手道:“臣愿往。” 那是个着渥丹朝服的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倒是挺英俊的。 这少年便是当初苏衍寿宴上承夜说不错的那个少年。 少年名柳文戬,乃是当朝尚书柳峥的儿子,年纪虽轻,但学识渊博,可谓青年才俊。 众人惊讶,不只因为他年少,还因为他是文官之后。 老一点的武将脸上有些挂不住,一个小小少年有如此胆识,他们却畏首畏尾,着实不像样子。 可是苏青珞却道:“阿戬,你的才能我我知道的,我也知你报国心切,可你还太年轻,难以服众。” “我去吧。”晟王苏青尧突然开口。 的确,要说身份地位,这一位可是皇子,而且武艺超群,的确再合适不过。 苏青珞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晟王虽然勇武,毕竟缺乏经验,于是苏青珞又让罗素和他一同带十万兵马前往边境支援。 自此,殷夏进入全面备战状态 沈绩教导云荒课业,免不得要在皇宫、豫候府和明王府奔走,多有不便。他将将回朝,便遭逢此等大事,已是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对云荒自然无法时时顾及得到。 故云荒入府以来总共也没见到几回沈绩。她觉得自己和苏青珞谈的条件有些亏了,可亏便亏了,也只能认栽。 她身在明王府,高墙之内,对外界的事多是从容鸢口中得知的,朝中气氛如何紧张也感受不到分毫,除了觉得课业颇为繁琐,也没什么大烦恼。整日浑浑噩噩,怪无聊的。 可今晨方醒来,容鸢打了水来伺候她洗漱之余,欢喜地提了句,“郡主知道吗,昨日街头上拦郡主马车的那无礼丫头,今日已经被逐出莺歌坊了?” 云荒正擦着脸,抬头问了句“为什么?” 容鸢道:“一个不能再歌唱的女子,妓坊怎么还能容她。” “这是什么意思?” 容鸢方想说什么,突然停下了,自知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改口,“也没什么啦,不过一个风尘女子,不值得郡主关心的。” 云荒来到这毓城才知,都说人有三六九等,没想到差别这般大,小小百姓的命竟比蝼蚁还不如。 容鸢已经换了话题,不再谈论这个了。 到了午时,不见沈绩来,苏青珞却来了。 一同来的,除了随行的恒初,还有苏青阑,和一个未谋过面的少年。少年着墨蓝色的衣裳,腰间佩着剑,麦色的皮肤,剑眉星目,十分硬朗英气。 他见着云荒,朝他行礼,“黎秋见过郡主。” “离秋?”云荒呢喃着皱眉,“好哀伤的名字。” 黎秋笑了笑,倒笑得十分好看,“回郡主,黎秋姓黎,是黎明的黎,秋天的秋。” “原来是黎明的黎,不过听起来还是很哀伤。”逗得几人都笑了。 苏青珞打断她说:“黎秋乃是我皇家卫队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日后,便由她教你习武。” 云荒有些吃惊,“殿下不是答应了我让师傅教我的么?” “我是答应了你,可是如今沈绩是豫候,朝中事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顾及你,这是其一;其二,你们本是师徒,沈绩待你如何便不消我多说了,他心疼你,不愿你受苦,必然不会尽全力。所以你需要一个专门的人来教你。” 这番话确实有道理,云荒无从反驳,可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不高兴。 苏青阑道:“这可是从我手底下挑出来的,我这般忍痛让给你了,你可不要不领情。” 云荒道:“王爷和殿下盛情,自然不敢违抗。” 苏青阑道:“你叫五弟阿禹,却叫我们王爷和殿下,委实不妥。”他走到她面前,“昨日阿禹还念叨你,说入宫也不去找他玩,太没义气了。” “小殿下......”说起苏青禹,云荒忽然想到什么,命容鸢将那笛子取来,双手奉上递给苏青珞,道:“沉玉听小殿下说,这笛子乃是前朝遗物,十分珍贵,沉玉受不起,还请殿下收回。” 苏青珞笑了,“孤送人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可是。”苏青珞将盒子推回去,“好好收着吧,何况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它该是你的。” 第三十二章 哑女 是夜,月冷风清,几瓣浮云浮在空中,遮了一半月色。 毓城某间茶楼内,烛影摇红,琵琶声响,有贵客至。 此地名吟香阁,或因地位偏远,十分冷清。 室内有香,不是茶香,而是男子身上冷清的檀香。 此时茶楼内仅有二人,银色衣裳的公子坐在桌前,修长白皙的手指拈了一只白玉茶盏,瞧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似有些出神。 距他不到两丈的地方,垂了道白纱,白纱之后隐可见一女子跪坐在地,怀抱琵琶,白皙的手指轻弄琴弦。曲音如泉响,缓而慢,似有若无。 女子一身霜青色衣裳,不着脂粉,眉眼清淡,唇角自然下垂,看起来像是有些哀伤,容貌算得上几分清丽,并不出众,不过中人之姿,只是一双眼睛程亮,如水,如潭。 她坐在那里,面目表情地抚着怀中的琵琶,一言不发,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室内静得异常。 好久,苏青珞才终于抬眼,那一双眉眼清冷如雪,叫这室内的温度好似也降了几分,他说:“好。” 能得到苏青珞一句夸赞,已是不易。他的声音极淡,几乎听不清。 女子微微颔首,止了琴音。 “戌时了,阿阑该来了。”苏青珞抿了口茶,又道。 女子放下怀中琵琶,缓缓走过来,掀开帘子,来到苏青珞面前,她跪下身来,取走他手中茶盏,将桌上玉制的茶具一一收在托盘中,动作极轻,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声轻响。 不多时,已经换了新茶上来。 摆放茶具时,苏青珞说了句,“七娘,你从来最懂我。” 七娘闻言不动,实际上,她也说不出话。可惜了芳华正茂,却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我做了一件事,我不知道对还是不对。”苏青珞喃喃道,“天下为棋,可总不会每一步都按我的意愿走。赢便赢天下,输便输所有。若败,殷夏百年基业将毁,我便是千古罪人。” 七娘停下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看着他,听着他说。 苏青珞喝一口茶,“可落子无悔,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我之所以肯同你说这些,是因为你不会告诉旁人,也从不会忤逆我。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人,他们畏我敬我惧我恨我,真心待我的却没有几个。这些年来,我步步为营,胆战心惊,终日不得安睡,唯有在你这里才能得片刻安宁。” 七娘静静地听着,苏青珞朝她笑笑,“斟茶吧,阿阑已到了。” 七娘便翻了两个茶盏过来,倒了两杯茶,茶是刚煮出来的,还腾腾地冒着热气。茶倒好,她便轻轻退回原来的位子,手指拨弄琴弦,如流水落花,已换了一曲。 此时有人推门而入,火急火燎地,带了一阵风进来。将这一室的寂静打破了。 苏青阑方一入屋,脱下风帽,就满脸堆笑道:“兄长难得早到。” 苏青珞晃着茶盏,浅浅笑了,问:“叫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还有我搞不定的事吗?”苏青阑坐下来,兀自喝了一口茶,“承夜与宋涟二人到澄江就分别了,不过这二人倒是奇怪,宋涟沿江而下,方一下了船人就没了踪迹,承夜入了东炎也没有消息了,不过可以断定的是,他没有回炎都。”他抬起头来,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有件事想必你感兴趣。” 苏青珞挑了一下眉,“说说看。” “探子回报,东炎长公主承月息擅自离宫了。” 苏青珞眉头皱了一下,“她出宫做什么?” 苏青阑笑:“月公主嘛,向来喜欢打打杀杀的,战争这种事儿哪少得了她,你说是也不是?” 苏青珞点头,合了眼靠在椅背上,“还有什么新鲜事儿?” “江湖传言,有人看到向来神出鬼没的兰若暄在彭城附近出没,此人出手阔绰,所到之处,必然要住最好的酒楼,吃最好的美食,潇洒得很,最让人羡艳的是,他身边带了两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 苏青珞睁眼朗声笑道,“如此招摇过市,也只有承夜做得出来。将月公主带在身边,亏他想的出来。” 苏青阑道:“先前我还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兄长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他越是招摇,承懿就越不敢对他动手,有月公主在旁,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有这个姐姐担着,炎帝也奈他不能。” 是啊,炎帝对这个女儿那可谓是溺爱,宫中哪一个妃子、皇子的恩宠都及不过她分毫的。 不止因为东炎皇室仅有 这一位公主,更月公主天资卓人,貌美无双,文才武略哪一样都能轻易将几个皇子比下去的。 据说炎帝曾扬言,若日后几个皇子不及月公主出息,兴许会考虑为这个女儿开个先例,将这帝位传给她也未可知。 如此盛宠,真真叫人望尘莫及。 也因着这月公主名声太噪,炎帝对驸马的要求亦是十分的高,乃至月公主如今已经二十有一,还不曾婚配。 苏青珞转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只是借兰若暄的身份其实是欲盖弥彰,倒有些多此一举。”他神情复杂。隐隐有些担忧,但眉梢却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喜色,“如此古怪精怪又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之人,倒是难得一见的对手。” 苏青阑接道:“可不是嘛!传言中东炎三公子风流不羁,胸无大志,整日只知道玩乐,谁能想到竟是这么个角色。” 苏青珞吩咐道,“仔细查清楚宋涟去了何处,以及她的身份来历,他二人既然分开,必然是承夜给了她别的任务。还有兰若暄,查清楚乌衣客和东炎皇室的关系。” “是。”苏青珞应下。 良久,苏青珞又道:“明日若没事,随我去趟明王府吧。” “兄长对那丫头,好像特别上心啊。”苏青阑玩笑道,“难道我们七姑娘的曲子比不过她?” 说着朝那弹琵琶的女子看了看,“啧啧”两声,摇头,“我就不明白了,好好一个姑娘,你也舍得?” 七娘仍旧不动声色低头奏乐,恍若未闻。 乐声不大,但足以掩盖两人的声音。 苏青珞道:“沉玉这丫头,和旁的女子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瞧着她,像是哪里见过。” 第三十二章 弃子 云荒在王府中养了几日,身体渐渐好转,容鸢开始教授她宫规礼仪,她虽极有耐心,但毕竟礼节繁琐,云荒学来无味,十分厌烦,常常捉弄于她,二人倒也算相处融洽。 府中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她独居一隅,锦衣玉食,十分安逸。 只是这一日,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忽然来了兴致,想起那日花萼楼下一曲山河的女子,不经意提了一句,便有圣旨传来,说请云荒入宫为之献奏,她自然不能拒绝。容鸢为她打点一番,换上宫装便乘马车去了。 谁料得马车才行了不久, 便忽然停下了,闻得帐外吵吵嚷嚷,容鸢掀开帘子,问发生了何事,便见一女子跌倒在车前。 云荒是识得那女子的,便是她初到明王府时所见与苏简在一起的那女子。 车夫慌忙下车,上前询问她可有伤到,要不要请大夫? 那女子生的也算得上有几分姿色,身材偏为丰腴,化着浓妆,头上步摇珠钗,十分花哨,着一身黄色衣衫,翠色披帛,眉眼间有一股媚态,一身风尘气。 不过,她虽说是跌倒在这马车前,可身上衣服一丝不乱,妆容也整整齐齐,丝毫不失仪态。 见车夫询问,眼中挤出两滴泪来,用帕子拭了拭,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这车夫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见这女子楚楚可怜的样子,有些心疼,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又问:“姑娘究竟伤到了何处?我给您些银两去找大夫看看吧,我家主子有急事,耽搁不得的呀。” 那女子依旧哭哭啼啼的,不肯起来。 车夫十分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家主子这是要入宫去的,若是耽搁了,圣上怪罪可不好……” 女子抽了抽鼻子,“富贵人家便了不起了么,就可以随意欺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了么?” 路边有人三三两两地围过来看热闹,有人指着那女子,说了句,“这不是莺歌坊的阿秀姑娘吗?怎么会在这里?” 于是便有人议论,起来。“听说明王府的小公子死的时候,她还哭了好几天呢。” 云荒闻那女子哭哭啼啼,问了句:“怎么好端端的会撞到人呢。。” 容鸢道:“郡主涉世未深,不懂得市井之徒的奸诈狡猾,她分明是欺诈。” 可给钱她都不要,云荒也瞧不出来她要欺诈什么。 容鸢下车来,她似乎识得这女子,居高临下望着她道:“秀姑娘今日可没挑对时侯,可知这车中坐的乃是当今天子钦定的沉玉郡主,此番得了圣命,要入宫去的,若有耽搁,姑娘恐怕承担不起。” 旁人听得车中是沉玉郡主,都纷纷围观来看,夹道两旁立时站了好多人,只留了中间一条小小的甬道。 这阿秀哭得更凶了,“沉玉郡主又怎么了,不过是个无名丫头,一曲成名,才能飞上枝头罢了,有什么好神气的。” “是没什么好神气的,可无论如何,也比你这风尘女子要强上百倍!”她围着那女子转了一圈,“不过是枚弃子,我若是你,早无颜面见人了。” “你说什么?”阿秀气急,站起身来,抹了把眼泪,也不再装可怜了,“你不过一个小小丫头,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教训我?!” 她伸出一只手掌来,眼看就要打在容鸢脸上,却被人拦住 。 阿秀几乎就要开口大骂,却发现眼前女子竟然是云荒。 “你,你不是……”她怎么能够想到,天下闻名的沉玉郡主竟然是那天那个小丫头! “不是什么?”云荒放下她的手,说道,“姑娘要是无事,便请让开吧。” 阿秀还在惊讶,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容鸢又补了句,“我家郡主仁慈,不同你计较,可太子殿下若知你冒犯了郡主,你当知是什么下场?” 她提出了苏青珞,阿秀便知事情的严重了,心中虽然憋屈,还是只得咬咬牙,随意便福了下身,愤愤道:“叨扰郡主了。”便灰溜溜地走了。 没有人知道,阿秀其实是苏青珞安排在苏简身边的人,为的就是监视明王的一举一动。 她为苏青珞谋事,只因为她倾慕苏青珞。因着喜欢一个人,甘愿变成他的棋子,将生死交给予他。这代价,太大了些。 况苏青珞何等铁石心肠的人,又怎会对她情分毫,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从前苏青珞或许还会对她假以辞色,可如今,苏简死了,她便没有价值了。 对苏青珞而言,世间只有两种人,有用的和无用的,既然无用,就只有被丢弃的命了。 她自然不甘愿被丢弃,可她又不够聪明,听说苏青珞得了枚新棋子,心中嫉恨,想来瞧一瞧是什么样的人能得苏青珞如此青睐,竟没想到,会是云荒…… 如今不仅吃了亏,依着苏青珞的性子,只怕她的下场不会好,只是想想就已经让人害怕…… 云荒入了宫,在宫人引领下进入太和殿。殿中并不是像云荒想象的那般富丽堂皇,反而十分简陋,有些清冷,案上燃烧着檀香,香中有隐隐药味。 苏衍斜躺在榻上,纵然有垂帘相隔,也隐约可见帘后那人身形消瘦,病弱不堪。 见云荒来他也没起身,只抬抬手随意招呼了句。 其实云荒会的曲子并不多,那日寿宴上一曲成名,也并非全是她的功劳。她的曲子纵然空灵跳脱,可是到底多少有些粗制滥造,自己听听也就罢了,上不得台面的。是苏青珞抄了谱子去,修修改改才拿过来让她练习的。 真正惊才绝艳应该天下闻名的又哪里是她? 程英招呼婢女给她准备了茶点,为她安排了席座。她便坐下取出玉笛来,想着苏衍有疾,该喜欢些较为安静的曲子,便回忆着师傅教过的,开始吹奏起来。 她与殷帝咫尺距离,看着眼前年迈病弱的殷帝,觉得他也十分可怜。 她如何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人,曾经杀伐决断,毫不留情,一道圣旨就毁了整个巫族。 那旦夕之间的灾难,是她一生的噩梦啊。 思量间就乱了音,好在苏衍老迈,未听出端倪,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帘后那人靠在床榻上,起初还兴致勃勃听了几段,后来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没多久又醒了,与云荒搭几句话,复又睡去,去如此反复……直到暮色近了,苏衍睡了许久不见醒来,程英才对云荒说,陛下倦了,郡主请先回去吧。 离开太和殿,天色已晚,已是薄暮了。 第三十二章 公主月息 承夜抵达彭城时,已经是三天后的黄昏。 他找了家酒馆歇下,包下整家酒馆,点了上好的酒菜,当夜就在此沐浴休息。 第二日,他同样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吃着最好的酒菜。 酒过三巡,两骑俊马飞驰而来,在酒馆门前停下。 前面一人着白色劲装,后面一人着蓝色长衣,这二人皆容颜俊美,气质不凡,虽是普通的衣料,但穿在他们身上却莫名多了几分贵气。 二人虽然都是男子装扮,腰配长剑,英气勃勃,但细看就会发现均眉目如画,肤质细腻。 分明是女子。 二人到得客栈前,勒马停住,跳下马来,将马绳交给小二,径自往承夜这边而来。 承夜翻了两个酒盏起来,斟了两杯酒,笑道:“阿姐可是来迟了。” 后面蓝衣的女子抢先答道:“来迟的是公子,我们可是早就到了,见公子未来,便又顺便去办了点事儿。” 那女子柳眉杏眼,唇若点朱,真真是好精致一张脸,即便着的男装,也遮掩不了她的美貌。 乍一看那白色衣袍的女子容颜似乎稍逊色一些。 她一张鹅蛋脸白净无暇,柳眉疏而细长,黑如曜石的眸子干净明亮,唇淡几乎无色,右边眉梢下两寸处有一点痣。 她的五官并不算很漂亮,偏偏组合在一起却很完美。 她眉眼间气度开阔,天生有股气韵,让人慑服,因此反而比那蓝衣女子更加惹人注目。 她的身段不算很纤瘦也不丰腴,一张脸虽未施粉黛,但气质天成,恰到好处。所谓多一分则太盛,少一分则不满,不夸张也不低调,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记。 承夜笑,“那夜自当先罚酒三杯,以慰两位佳人久等之情。” 白色衣裳的女子坐到承夜对面,取下腰间中的剑放在桌子上,举起酒盏看着承夜缓缓道:“婧女说得不错,我们两天前就到了,你这酒,当罚。” 被唤作婧女的女子也走过来,坐到二人旁边,看着满桌的佳肴,欢喜道:“公子请客,婧女可就不客气了,这两日奔波,可累坏我了。”说着便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地吃起来。 承夜二人看着她笑了笑,继续喝酒,饮过三杯后承夜望着对面女子调侃道:“想不到阿姐着男装竟也这般好看,夜都自愧不如呢。” 不错,眼前这人,正是炎帝长女,东炎长公主,承月息。 后世史书有云:公主月息,炎帝爱女,风骨绰约,天姿怡人,将帅之才,不让须眉,炎之奇人也。 传言炎帝对这个长公主极为宠爱,甚至胜过太子。 那蓝衣女子便是她的侍从婧女,性格大胆泼辣,亦不输须眉。她随承月息出生入死,形影不离,二人虽是主仆,但情同姐妹,宫中人都对她恭敬三分,称一声“婧姑娘”,东炎皇室里,与承夜最亲近的也就是这二人。 承夜与月息一样,从不拿婧女当下人,这三人都是不拘小节的人,着起便装来看着倒像极了江湖侠客。 承月息瞅了他一眼,举起酒盏饮了一口,问:“我记得你离宫时身边带了许多人,现在怎么就你一个人?” 承夜低眉,敛去脸上笑容,默然。 两人是姐弟,太过了解对方,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承月息脸上笑容散去,秀眉微蹙,有些紧张,问:“他做的?” 承夜仍旧沉默,一边吃东西的婧女也抬头看着他。 承月息着急道:“为何信中不肯提及?你可知我多担心你?” 承夜苦涩一笑,提起酒壶为承月息添酒,“如果先前让阿姐知道了,只怕我会死得更快。”他摊手,“何况阿姐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吗?此事就不必再追究了。” 承月息皱眉,握着白瓷盏的手有些颤抖,酒水洒落了几滴出来,“他竟敢如此胡来!当真是疯了!” 婧女补充道:“就是,太子殿下也太欺负人了。” 承夜道:“我如今已经长大了,这些事我应对得来,阿姐不必担心。” 承月息还是不放心,“你当真没事?” 承夜挽起袖子伸出两条胳膊来,嬉皮笑脸道:“不信阿姐可以检查一下。” 承月息微眯着眼睛看他,将杯中酒饮尽了,又问:“一个人也不剩?” “阿姐放心,追影还在呢。” 承月息呼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桌上酒食,又看向承夜,“瞧你都瘦了,看来此行波折不少。”说着往承夜碗里夹了块鸡腿,又说,“来得这样迟,可是在殷夏遇到了什么事?” 承夜笑着,“阿姐应该已经知晓,沈绩回朝了。” 承月息嚼着块肉片,点头,“知道。” 身旁的婧女插嘴道:“所以我和公主这两天就是去处理这件事了呢。” “哦?” 承月息喝了口酒,答道:“嗯,去了趟涯州。” 承夜有些惊讶,“虞信,肯出山?” “我可没有那个本事请动他,他说他如今年纪大了,不愿卷进世事纷争,也不愿再和沈绩树敌,不过他已经答应了让虞笙出面。” 虞笙,便是虞信独子。 “虞笙?他人在何处?” “老先生说,等两国开战,虞笙自然会来找我们。” 承夜点头,一面叹服姐姐的本事,虞信此人顽固,炎帝和太子请过他多少回,连面也见不到,她竟有办法让虞信将爱子让出。 桌上酒食吃得七七八八时,承月息又开口道:“你我二人如今这样违背父皇旨意,私自出宫,插手两国战事,你可有想过,日后如何收场?” 承夜笑着,踌躇满志,“有件事,阿姐一定感兴趣。” “什么?” 承夜从袖中掏出一块帛布来递给承月息,承月息擦了手,接过展开,眉头立刻紧蹙,“你打哪里来的?” 婧女凑过脸去一看,那帛布上弯弯曲曲画着许多线条,山川河流、城池关卡,一应俱有,分明是张地图,殷夏的地图,也不禁讶然。 承夜嘴角上扬,将地图收回,得意道:“有了这个,攻下殷夏几座城池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我们立了功,大可以将功抵过,想必父皇也不会那么生气了。” 承月息望着他,神色有些凝重,问:“你是否与人约定了什么,否则这地图从何而来?” 承夜笑得神秘,仔细将帛布叠好收进袖中,“此事且先不告诉阿姐,待时机成熟,你自然会知道。” 店家来收了碗筷,承月息望着空荡荡的酒馆,道:“我出门没有带多少钱财,你这样挥霍,我可养不起,暴露了身份更不好。” 承夜笑:“都记在了若暄账下,阿姐放心。” 承月息敛了眉,转身上楼,摇头道:“他有你这样的朋友,真不知幸是不幸?” 承夜摸了摸鼻子,赖皮道:“自然是幸。” “战事尚有半月,你如何安排?” 承夜摊手,涎笑道:“且劳烦公主殿下屈尊陪我这江湖小民游走四方,尽赏边关之景,如何?” 第三十三章 风尘 云荒在王府中养了几日,身体渐渐好转,容鸢开始教授她宫规礼仪,她虽极有耐心,但毕竟礼节繁琐,云荒学来无味,十分厌烦,常常捉弄于她,二人倒也算相处融洽。 府中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她独居一隅,锦衣玉食,十分安逸。 只是这一日,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忽然来了兴致,想起那日花萼楼下一曲山河的女子,不经意提了一句,便有圣旨传来,说请云荒入宫为之献奏,她自然不能拒绝。容鸢为她打点一番,换上宫装便乘马车去了。 谁料得马车才行了不久,便忽然停下了,闻得帐外吵吵嚷嚷,容鸢掀开帘子,问发生了何事,便见一女子跌倒在车前。 相距不远,云荒瞧着她,依稀认出了是她初到明王府时所见与苏简在一起的那女子。 车夫慌忙下车,上前询问她可有伤到,要不要请大夫? 那女子生的也算得上有几分姿色,身材偏为丰腴,化着浓妆,头上步摇珠钗,十分花哨,着一身黄色衣衫,翠色披帛,眉眼间有一股媚态,一身风尘气。 不过,她虽说是跌倒在这马车前,可身上衣服一丝不乱,妆容也整整齐齐,丝毫不失仪态。 见车夫询问,眼中挤出两滴泪来,用帕子拭了拭,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这车夫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见这女子楚楚可怜的样子,有些心疼,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又问:“姑娘究竟伤到了何处?我给您些银两去找大夫看看吧,我家主子有急事,耽搁不得的呀。” 那女子依旧哭哭啼啼的,不肯起来。 车夫十分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家主子这是要入宫去的,若是耽搁了,圣上怪罪可不好……” 女子抽了抽鼻子,“富贵人家便了不起了么,就可以随意欺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了么?” 路边有人三三两两地围过来看热闹,有人指着那女子,说了句,“这不是莺歌坊的阿秀姑娘吗?怎么会在这里?” 于是便有人议论起来。 “听说她以前是明王府小公子的相好呢。” “可不是吗?听说简公子死的时候,她还哭了好几天呢。” “说来也真可怜,一个风尘女子,好不容易找着了个依靠,突然就没了……” “也真是奇怪,那简公子好好一个人,怎么会突然说没就没了呢……” …… 见云荒探出头来望,神色有些慌张,容鸢安抚道:“郡主涉世未深,不懂得市井之徒的奸诈狡猾,交给奴婢来处理就好了。” 云荒怎么看都是个可怜的女子,何况她连钱都不要,云荒也瞧不出来她哪里奸诈狡猾了。 容鸢下车来,走到那女子身前,似乎识得她,居高临下望着她道:“秀姑娘今日可没挑对时侯,可知这车中坐的乃是当今圣上钦定的沉玉郡主,此番得了圣命,要入宫去的,若有耽搁,姑娘恐怕承担不起。” 旁人听得车中是沉玉郡主,都纷纷围观来看,夹道两旁立时站了好多人,只留了中间一条小小的甬道。 这阿秀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哭得越发凶了,“沉玉郡主又怎么了,不过是个无名丫头,一曲成名,才能飞上枝头罢了,有什么好神气的?凭着一个郡主的名头,就可以随意欺压百姓了?” 人群中竟然还有人附和着点头,对“沉玉郡主”颇有微词。 “是没什么好神气的。”容鸢围着她走了一圈,道,“可是,仗着自己是平民百姓,白日青天的,故意作一副可怜相,博取同情,欺诈旁人,何尝不是小人行径。” “你,你说小人?”阿秀被揭穿,起得脸都红了。 “不论我家主子从前如何,如今也是郡主之尊,比你这风尘女子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就凭你,不过一枚弃子,也敢信口雌黄,污蔑他人。” “你,你说什么?”阿秀气急,站起身来,抹了把眼泪,也不再装可怜了,“你不过一个小小丫头,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教训我?!”众人方知,原来方才不过是一场戏。 她伸出一只手掌来,眼看就要打在容鸢脸上,却被人拦住。 阿秀几乎就要开口大骂,却发现眼前人竟然是宁王苏青阑,登时魂都快吓出来了。 匆忙撒手,跪下身去,朝苏青阑行了大礼。 “你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是什么人,你也敢得罪,莫不是嫌命太长了?” 阿秀吓得浑身发抖,说话都不利索了,“王,王爷您误会了,不是您看到的这样……” “我可没时间听你解释,若有功夫,还是想想怎么保命吧。”说罢也不再管她,转身问云荒有没有事,云荒摇头。 容鸢忙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罢了。”苏青阑道,然后问云荒,“这是要入宫去?” 云荒点头,将苏衍召见一事告知他。苏青阑道:“既是入宫,便和我一同走吧。”然后转身上马。 马车又重新启动,众人让开一条路来,让他们通行。只留下阿秀还咬牙跪在原地。 没有人知道,阿秀其实是苏青珞安排在苏简身边的人,为的就是监视明王的一举一动。 她为苏青珞谋事,只因为她倾慕苏青珞。因着喜欢一个人,甘愿变成他的棋子,将生死交给予他。这代价,太大了些。 况苏青珞何等铁石心肠的人,又怎会对她情分毫,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从前苏青珞或许还会对她假以辞色,可如今,苏简死了,她便没有价值了。 对苏青珞而言,世间只有两种人,有用的和无用的,既然无用,就只有被丢弃的命了。 她自然不甘愿被丢弃,可她又不够聪明,听说苏青珞得了枚新棋子,心中嫉恨,想来瞧一瞧是什么样的人能得苏青珞如此青睐,竟没想到,会是云荒…… 如今不仅吃了亏,依着苏青珞的性子,只怕她的下场不会好,只是想想就已经让人害怕…… 云荒入了宫,在宫人引领下进入太和殿。殿中并不是像云荒想象的那般富丽堂皇,反而十分简陋,有些清冷,案上燃着檀香,香中有隐隐药味。 苏衍斜躺在榻上,纵然有垂帘相隔,也隐约可见帘后那人身形消瘦,病弱不堪。 见云荒来他也没起身,只抬抬手随意招呼了句。 其实云荒会的曲子并不多,那日寿宴上一曲成名,也并非全是她的功劳。她的曲子纵然空灵跳脱,可是到底多少有些粗制滥造,自己听听也就罢了,上不得台面的。是苏青珞抄了谱子去,修修改改才拿过来让她练习的。 真正惊才绝艳应该天下闻名的又哪里是她? 程英招呼婢女给她准备了茶点,为她安排了席座。她便坐下取出玉笛来,想着苏衍有疾,该喜欢些较为安静的曲子,便回忆着师傅教过的,开始吹奏起来。 她与殷帝咫尺距离,看着眼前年迈病弱的殷帝,觉得他也十分可怜。 她如何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人,曾经杀伐决断,毫不留情,一道圣旨就毁了整个巫族。 那旦夕之间的灾难,是她一生的噩梦啊。 思量间就乱了音,好在苏衍老迈,未听出端倪,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帘后那人靠在床榻上,起初还兴致勃勃听了几段,后来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没多久又醒了,与云荒搭几句话,复又睡去,去如此反复……直到暮色近了,苏衍睡了许久不见醒来,程英才对云荒说,陛下倦了,郡主请先回去吧。 离开太和殿时,天色已晚,已是薄暮了。 第三十四章 曲中意 是夜,月冷风清,几瓣浮云浮在空中,遮了一半月色。 毓城某间茶楼内,烛影摇红,琵琶声响,有贵客至。 此地名吟香阁,或因地位偏远,十分冷清。 室内有香,不是茶香,而是男子身上冷清的檀香。 此时室内仅有二人,银色衣裳的公子坐在桌前,修长白皙的手指拈了一只白玉茶盏,瞧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似有些出神。 距离他不到三尺的地方,跪了个着黄衣的美貌女子。女子始终低着头,眼中含泪,她使劲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嘴唇都被咬出一层皮来了,两只手交叠在腹上,仪态端庄,若细看,便会发现她两只拇指很不安分地一直在互相抓挠。可见她内心挣扎,又不敢让人看见。 僵持了好久,苏青珞才突然开口:“可知错在了何处?” 阿秀本一直在想事情,闻言被吓了一跳,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一抬眼,就对上一双冷清似雪的眸子,想了半天的措辞都乱了套,两瓣嘴唇锈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苏青珞“嗯?”了一声,她才慌忙回过神,脑中胡乱组着语言。“殿,殿下恕罪,奴婢,奴婢并不知那马车中是郡主阿,奴婢若知道,绝不会……”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错在了何处?” 阿秀知道苏青珞的性子,知道忤逆他的下场,她曾见过有婢子不慎将汤泼在他身上结果被砍去双手,那血淋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她慌忙趴到地上 ,“奴婢不该冲撞了郡主,奴婢知错了,奴婢该死,请殿下责罚!”对苏青珞这种人,求饶只会死得越快。 “什么人碰得,什么碰不得,应该不用我来教你吧?” 么人碰得,什么人碰不得,应该不用我教你吧?”他的语气极为平淡,没有任何感情,眼睛里也只是冷漠,秀娘却已出了一身汗。苏青珞平日里待人都是笑容可掬,温言温语,且不论那笑容几分真假,可他不笑时,已叫人害怕。 阿秀已出了一身的汗,唯唯诺诺道:“是,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绝不再犯!” “决不再犯?”苏青珞扶她起来,阿秀觉得受宠若惊,益发害怕了。他捏起她的下颌,瞧着那张沾了泪,花了妆容的脸,叹了一句“可惜了。” 只是短短三个字,阿秀知道,她已经没有机会了。苏青珞从不给人机会,无论多大的错,又怎么会对她仁慈?凭着那一点可怜的欢喜,卑微地以为他会对她有那么一点点情分,是她太天真了。 苏青珞道:“那苏简却是我要杀的,无用之人,留之何用?”后面一句,不知说的是苏简还是她。 阿秀一时觉得心都凉道了底,便见苏青珞放开她,唤了句“恒初”,恒初推门进来将她从地上提起,带出去了。 苏青珞似乎觉得有些扫兴,掏出一方白绢来擦了擦手,丢在桌上,立刻便有婢女进来收了茶具,将那白绢一并收走了。 他招招手,曲声便停了。 原来室内屏风之后,还有一人。 女子跪坐在地,怀抱琵琶,手指轻弄琴弦,曲音如泉水般倾泻而出,婉转动人。 女子一抹霜青色衣裳,不着脂粉,眉眼清淡,唇角自然下垂,看起来像是有些哀伤,容貌算得上几分清丽,并不出众,不过中人之姿,只是一双眼睛程亮,如水,如潭。 她坐在那里,面目表情地抚着怀中的琵琶,一言不发,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室内静得异常。 许久,苏青珞道:“你在替她惋惜?” 女子不言,琴音依旧在流淌,明明是支欢快的曲子,却隐隐有些哀伤。 “你是觉得我太残忍了?”苏青珞又问。 女子依旧没有答。 “ 七娘,我以为懂我。” 苏青珞自言自语,“他们可怜,我又何尝不是?” 曲音逐渐低沉,似是回应。 “虽然看不见,我也知道,你心里还是恨着我的,恨我让你不能再开口。可是能开口又如何,满口违心的话去取悦他人,一词一句都要费心斟酌,我倒希望能像你一般做个哑巴。” 屏风后女子低眉,手上动作渐渐慢了,曲音将止未止。 有婢女敲门,送了新煮的茶进来,斟茶时,却翻了两个杯子,茶水热腾腾冒着烟,黄绿色的茶叶在杯中浮沉几下,落到了底去。 苏青珞道:“阿阑来了。” 话新方落,便有人推门而入,火急火燎地,带了一阵风进来。将这一室的寂静打破了。 苏青阑方一入屋,脱下风帽,就满脸堆笑道:“兄长难得早到。” 苏青珞晃着茶盏,浅浅笑了,问:“叫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还有我搞不定的事吗?”苏青阑坐下来,兀自喝了一口茶,“承夜与宋涟二人到澄江就分别了,不过这二人倒是奇怪,宋涟沿江而下,方一下了船人就没了踪迹,承夜入了东炎也没有消息了,不过可以断定的是,他没有回炎都。”他抬起头来,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有件事想必你感兴趣。” 苏青珞挑了一下眉,“说说看。” “探子回报,东炎长公主承月息擅自离宫了。” 苏青珞眉头皱了一下,“她出宫做什么?” 苏青阑笑:“月公主嘛,向来喜欢打打杀杀的,战争这种事儿哪少得了她,你说是也不是?” 苏青珞点头,合了眼靠在椅背上,“还有什么新鲜事儿?” “江湖传言,有人看到向来神出鬼没的兰若暄在彭城附近出没,此人出手阔绰,所到之处,必然要住最好的酒楼,吃最好的美食,潇洒得很,最让人羡艳的是,他身边带了两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 苏青珞睁眼朗声笑道,“如此招摇过市,也只有承夜做得出来。将月公主带在身边,亏他想的出来。” 苏青阑道:“先前我还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兄长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他越是招摇,承懿就越不敢对他动手,有月公主在旁,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有这个姐姐担着,炎帝也奈他不能。” 是啊,炎帝对这个女儿那可谓是溺爱,宫中哪一个妃子、皇子的恩宠都及不过她分毫的。 不止因为东炎皇室仅有 这一位公主,更月公主天资卓人,貌美无双,文才武略哪一样都能轻易将几个皇子比下去的。 据说炎帝曾扬言,若日后几个皇子不及月公主出息,兴许会考虑为这个女儿开个先例,将这帝位传给她也未可知。 如此盛宠,真真叫人望尘莫及。 也因着这月公主名声太噪,炎帝对驸马的要求亦是十分的高,乃至月公主如今已经二十有一,还不曾婚配。 苏青珞转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只是借兰若暄的身份其实是欲盖弥彰,倒有些多此一举。”他神情复杂。隐隐有些担忧,但眉梢却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喜色,“如此古怪精怪又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之人,倒是难得一见的对手。” 苏青阑接道:“可不是嘛!传言中东炎三公子风流不羁,胸无大志,整日只知道玩乐,谁能想到竟是这么个角色。” 苏青珞吩咐道,“仔细查清楚宋涟去了何处,以及她的身份来历,他二人既然分开,必然是承夜给了她别的任务。还有兰若暄,查清楚乌衣客和东炎皇室的关系。” “是。”苏青珞应下。 良久,苏青珞又道:“明日若没事,随我去趟明王府吧。” 第三十五章 归笛 沈绩教导云荒课业,免不得要在皇宫、豫候府和明王府奔走,多有不便。 他将将回朝,便遭逢此等大事,已是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对云荒自然无法时时顾及得到。 故云荒入府以来总共也没见到几回沈绩。她觉得自己和苏青珞谈的条件有些亏了,可亏便亏了,也只能认栽。 她身在明王府,高墙之内,对外界的事多是从容鸢口中得知的,朝中气氛如何紧张也感受不到分毫,除了觉得课业颇为繁琐,也没什么大烦恼。整日浑浑噩噩,怪无聊的。 可今晨方醒来,容鸢打了水来伺候她洗漱之余,欢喜地提了句,“郡主知道吗,昨日街头上拦郡主马车的那无礼丫头,今日已经被逐出莺歌坊了?” 云荒正擦着脸,抬头问了句“为什么?” 容鸢道:“一个不能再歌唱的女子,妓坊怎么还能容她。” “这是什么意思?” 容鸢方想说什么,突然停下了,自知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改口,“也没什么啦,不过一个风尘女子,不值得郡主关心的。” 云荒来到这毓城才知,都说人有三六九等,没想到差别这般大,小小百姓的命竟比蝼蚁还不如。 容鸢已经换了话题,说今日院里木槿花又开了好几枝呢。 云荒抬头看,才发觉她住了几日,竟没注意到这里有棵木槿。 不仅是木槿,院子里种了很多花,只是有的过了季已经谢了。 如今已是七月中旬了,她和师傅已经离开祈罗山一月多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树并不高,形状也好看,是有人故意裁剪过的。枝头上三三两两有红蕊白瓣的花朵聚在一起,倒也养眼。 容鸢见云荒瞧这花瞧了好一会儿,以为她喜欢,就擅自做主剪了几枝放到她房中去了。 云荒见了,反倒不高兴了。好好的花儿,开得正好,只因她多瞧了一眼,便遭此宿命,被囚困于这小小的花瓶中,见不得阳光也受不得雨露,只能供人欣赏,实在不该。 她又想起昨日那女子,好好一个姑娘,因为说错了几句话便落了个不知是什么样的下场。 照往常,沈绩下了朝就会过来教她念书,可今日,用过了午膳,她等了又等,沈绩没来,苏青珞却来了。 云荒说到底还是有些怕这个太子的。传闻中苏青珞手段毒辣,视人命如草芥,并非构陷,何况如今她和师傅的命可都拴在他手里呢。 听闻苏青珞来了,她匆忙出门去迎接,不敢怠慢,却被一个横冲出来的团子撞到,几乎摔倒。 那团子抱着云荒的腰,抬起头来说:“好姐姐,我可想死你了。” 云荒瞧着那小小的脑袋,忽而笑了,“小殿下怎么来了,也不叫下人知会一声。” 苏青禹嘟着粉嫩的小嘴,面有愠色,“听闻姐姐昨日入宫,怎么也不来瞧我,真没义气。” “我……”云荒正踌躇着怎么回答,便有一人道,“阿禹,不得无礼,姐姐的伤还没好全呢,哪里经得住你这样折腾?” 苏青禹慌忙放开她,“啊呀,我不知道,没有弄疼你吧,姐姐。”云荒抬头,才瞧见苏青阑也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一个未谋过面的少年。 少年着墨蓝色的衣裳,腰间佩着剑,麦色的皮肤,剑眉星目,十分硬朗英气。 云荒道:“有劳王爷挂心,已经无碍了,再说了,我哪有那么娇气。” “既然伤好了,那便开始学武吧。”苏青珞冷不丁冒出一句。云荒还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又道,“黎秋,见过郡主。” 那少年便上前来,躬身行礼,“黎秋见过郡主。” “离秋?”云荒低声呢喃了句,“真是个哀伤的名字。” 那少年笑了笑,笑得十分好看,答:“回禀郡主,黎秋姓黎,黎明的黎,秋天的秋” “原来如此,是我听错了。”云荒道。 苏青珞说:“从今往后,黎秋就住在王府,教你习武。” 云荒有些吃惊,“殿下不是答应过我,这些都由师傅来教我么?” “我是答应过你,可是如今沈绩是豫候,朝中事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顾及你,这是其一;其二,你们本是师徒,沈绩待你如何便不消我多说了,他心疼你,不愿你受苦,必然不肯尽全力。所以你需要一个专门的人来教你。” 这番话确实有道理,云荒无从反驳,可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不高兴。 苏青阑道:“这可是从我手底下挑出来的,我这般忍痛让给你了,你可不要不领情。” 云荒道:“王爷和殿下盛情,自然不敢违抗。” 苏青阑道:“你叫五弟阿禹,却叫我们王爷和殿下,委实不妥。” 苏青禹插|嘴:“就是就是,我认了你做姐姐,那我的兄长也就是姐姐的兄长了。” “你如今既是郡主,与我们自然也算是兄妹的,阿禹所言,并无不妥。”苏青珞道。 云荒有些诧异这话竟然是苏青珞讲出来的。低头答:“是。” 众人步入内屋,容鸢沏了茶招呼着,苏青珞望着桌上一瓶木槿,似乎也是想到云荒已经来了些日子,问她:“住的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谢殿下关心。” 苏青珞喝着茶,又道:“府中有我的人,你不必担忧,安心住着,皇叔不敢伤你分毫。” “是。”云荒想着,苏青珞如此这般机关机关算尽的人,天下为棋,哪一个不是他的棋子呢? 喝茶的当口,叫下人给黎秋安排了住所,就住在离云荒不远的厢房。一面,黎明秋教她习武,一面,也是护着她的安全。 待一切都处理妥当了,三人便要走了。苏青禹恋恋不舍不肯离开,还是苏青珞说了句:“你若是喜欢姐姐,日后随时都可以来王府找她玩。”这才肯罢休了。 云荒送着三人离开,两走出几步,忽而想起什么,“殿下请等一等。”命容鸢将那玉笛拿出来,双手奉上递给苏青珞,道:“沉玉听小殿下说,这笛子乃是前朝遗物,十分珍贵,又对殿下意义深重,沉玉受不起,还请殿下收回。” 苏青珞闻言,不接盒子,看了看旁边的苏青禹,苏青禹慌忙用手捂住嘴,极力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苏青珞却没有责怪他,他说,“孤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可是……”云荒为难,苏青珞将盒子推回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收着吧。何况我一瞧见你,就觉得它该是你的。” 第三十六章 训诫 黎秋入住明王府以后,开始教导云荒习武。原以为她一个女孩子,教起来必然要费一番功夫。不曾想,云荒竟然学得十分快。一点儿也不像初学者,便问她是否从前学过。 云荒答:“不算是,只是从前……”她本想说从前在山里跟师傅学过一点皮毛以作为防身,忽然想到如今她的身份,和沈绩的关系,转口道,“只是从前学过一些防身之求罢了,不作数的。” 黎秋道:“不论怎样,有些底子终归是好的。” 刚开始时学的都是些基本的招式,多少有些乏味。但云荒竟然不觉得厌烦,反而十分用功。 苏青珞偶尔得闲会来看看她,一面是检查她的课业,一面看她习武。见云荒学得十分快,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宽慰的。 他就坐在一旁闲适地饮这着茶瞧着她累得满头大汗。有时也会点评几句,说的无非是,这动作不够流利,这招式不够狠,不够快。总之无论如何,在苏青珞眼中怎么做都是不够好。 如此半月之后,有一日,云荒正练习得投入,忽然感觉到有个东西朝她飞来,本能侧身去躲,然那物什来势之快,竟然没能躲过,眼看就要擦过脸庞,慌忙挥袖去挡,手袖却“刺啦”一声划出一条口子,还没来得及去看是什么东西,就听见一个冷硬的声音,“若方才飞过来的是利刃,你恐怕已经没有命了。” 云荒一抬眼,就瞧见苏青珞那双清冷似雪的眸子,吓了一跳,慌忙行礼,“沉玉见过太子殿下。”余人闻声,亦匆忙行礼。 苏青珞并不理会众人,走到一旁石凳上坐下,容鸢见状,忙收了桌上茶盏,去沏新茶了。待茶上来了,苏青珞缓缓饮了口茶,才抬头望她。因为没有苏青珞的命令,她始终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趁着这档口才敢低头瞥了一眼地上,原来方才破空而来的不过是一段树枝罢了。 “黎秋。”黎秋本来也在行礼,听见苏青珞叫自己,忙低了头,身子又往下躬了躬,“属下在。” “我叫你来,是让你教她习武,可不是习舞。莫不是你怜香惜玉,偷工减料了?” “属下不敢。”黎秋埋头,作揖的手动了动,犹豫道,“相比于很多人,其实郡主已经学得很快了。” “何谓快?”苏青珞站起身来,斜眼看着云荒,“你与其他人不一样,你迟早要成为我手中的一把利刃。如今时局紧迫,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等。” 云荒低头,答:“是。” 苏青珞俯身捡起方才落在地上那截树枝,道:“如你方才这般表现,我很担心,倘若他日你身旁无人,遇到敌人时你该如何应对?” 云荒心有不甘,辩白道:“方才,方才那是事出突然,我还没有准备好,若是......” “怎样?”苏青珞打断她,“你以为敌人只会在你准备好时才出现吗?愚蠢!连我这小小的树枝都避不过去,若迎面来的是刀子,是暗器,你岂非就要呜呼哀哉了?” 云荒词穷,咬着嘴唇嘀咕了一句:“不讲理。” “你说什么?” 云荒福了下身,脸偏朝一边,语气极为敷衍,“我说殿下深明大义,言之有理。” “若有不满,尽可以说出来,不必这样阳奉阴违。” 云荒反驳,“没有,沉玉哪敢不满殿下?” 苏青珞轻哼一声,“说我不讲理,可杀场之上,谁又同你讲道理?你莫要在心里埋怨我,今日对你严苛,他日你会感激我的。沈绩可不会时时刻刻护在你身边,想在这乱世生存下去,你只能靠自己。” 白玉般的手指轻轻一折,那树枝就断作两截,他手一松,那树枝就掉到草地上去了,苏青珞走过来,望着她道,“你记着,这世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强者之所以是强者,是因为他们比别人更快、更狠。” 云荒入世不深,对于这些自然不太理解,还是应承道了,“是,沉玉记住了,多谢殿下教诲。” 苏青珞复又坐下来,“将方才的招式再演示一遍。” 云荒便依言演示了一遍,可动作还未做完,苏青珞就叫停了。 她疑心自己哪里做错了,左顾右看皱眉想了半天也没发现哪里错了。 苏青珞说:“你学了这几日原是白学了。”说着,唤了一句“恒初”,恒初便走上前来,朝他拱了拱手,苏青珞道,“罚。” 恒初一招手,不知从何处走出四五个侍卫,不由分说就押着黎秋下去了。 云荒不明所以,问苏青珞:“殿下这是做什么?” “他管教不力,自然当罚。” “殿下既然说是我错了,虽然我不愿承认,但要罚也当罚我,为何要罚黎秋呢?” “你是金枝玉叶,聪慧过人,岂有学不会的道理?自然是黎秋管教不力。”苏青珞吩咐道,“带下去,杖责。” “等等!”云荒慌忙拦在苏青珞前面,“殿下好不讲理,难道就因为您是太子殿下,就能随意处置下面的人吗?这不公平。我不认为自己有错,更不认为黎秋有错。” “公平?”苏青珞冷哼了一声,抬起头来望着她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你给孤说一说,什么叫公平?” “我……我……”云荒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你既然说不出,那孤来告诉你,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弱肉强食,方才是唯一的道理。” 云荒扔下剑,质问道:“那弱者难道生来就是弱者,就活该被践踏欺凌吗?难道在殿下眼中,人命尚比不过草芥吗?” 苏青珞瞧着她,瞳孔微缩,冷灰色的眸子里燃起一丝怒火:“你今天这样不懂礼数,是否宫规礼仪又落下了?” 云荒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慌忙拦在了容鸢面前,“殿下又要罚谁吗?尽管冲我来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牵连他人!” “倒有几分骨气。”苏青珞道,“可知在这皇城之中,若无孤的庇护,你早已经死了。你不知感恩也便罢了,还这般无理取闹。”苏青珞起身,捡起地上的剑扔过去,“要和孤讲道理,先让自己变得比我更强吧!” 云荒本能伸手去接,可苏青珞扔得有些用力,云荒差点摔倒,苏青珞道:“让你习武,是为了防身,不是为了好看,你只学了个形,却未学到半点神,如此,我怎么能放心呢?” 云荒抱剑站在原地,心里觉得委屈,扁着一张嘴不说话。 这厢黎秋已收完罚,由市委搀扶这走过来了,她慌忙上前询问。 黎秋道:“不过十个板子,属下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的,还受得住。” 苏青珞见她那样担心的模样,冷哼一声,道:“你须得好好学,我过几日再来,若再无长进,就不是十个板子这么简单了!”说吧,甩袖离去。 黎秋的加入,苏青禹的常常造访,此处倒十分热闹了,云荒的心情也渐渐好了。 明王有时偶然路过,听得此地言笑晏晏,心中嫉恨越发,只是碍于所谓“父女”的名义,和苏青珞的干涉,这怨恨也只能压在心中,日渐深沉。 第三十七章 备战 八月初五,嘉靖关。 风声猎猎,吹得旌旗飘扬。黑压压的两队人马排得整整齐齐。两军对峙,剑拔弩张。随着战鼓声响,杀伐声起,刀剑摩擦,旌旗蔽日,鲜血飞溅。 一场乱世厮杀,就此拉开序幕。 金戈铁马,成败在此一举。 苏青尧知道,他不能败,这一战必要竭尽全力,哪怕身死也在所不惜。 可是,面对这样强大的敌人,自己的力量显得太过弱小,以卵击石,不过如此。 纵然他也打过不少仗,但都不过是平定诸侯内乱之类,都是小打小闹,如此声势浩大的场面还是头一回面对,加之年轻气盛,未免有些胆战心惊,他并不怕死,战场之上,不论生死,只谈输赢,而他输不起。 耳畔是风声呼啸、杀伐不断,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士兵倒下,心中绞痛,有鲜血欲涌。 殷军以锥形阵展开,本该如一把利剑刺入敌军腹部,可是,这把利剑,却似乎刺入了一滩柔软的水里,不过掀起些许涟漪罢了,很快便平静了。 炎军的队形以涡形散开,还没等得及他反应过来,漩涡迅速聚拢,没多久,已一重重将他们死死围在其中。 待苏青尧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遭已布满敌军,他已杀得气喘如牛,双目发红。 如今撤也不是,攻也不是,炎军阵形始终不乱,但凡杀一个,必要有另一个顶替,如此循环反复。 苏青尧好不容易才杀到罗素身边,问他该怎么办,可有破敌之法,可罗素也无计可施。对方阵形复杂,变化之快,看得人眼花缭乱,一时也无法寻出破绽,为今之计,只能强攻,鱼死网破也好。 苏青尧当即下令,将士兵团结在一起,奋力突围,好不容易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来,冲乱了对方的阵形,才得以松一口气,方一抬头,不小心瞥到不远处对方队伍中一辆战车之上,有一白衣人,临风而立,意气昂扬,遗世而独立。 他一只手负在身后,衣袂翩翩,发带飞扬,纵然隔之甚远,看不清面貌,但苏青尧仍觉得气质出尘,不同凡品。他居高临下,仿若整个战场都是他的棋局,纵横捭阖,俾倪天下。 就是这失神的一瞬,有刀光忽至,幸而罗素挥剑替他格开,问他:“王爷在想什么?” 苏青尧方才回过神,问:“他是谁?” 罗素随他目光看去,也见到了虞笙。答:“闻说月公主遣了一军师入营,应就是他,前太子太傅虞信之子虞笙。” 虞信的大名天下尽知,十几年前是与沈绩齐名的。不过巫族一事之后,两人各自归隐,不问世间,这名声才渐渐小了些。 罗素道:“虎父无犬子,这个人,要当心。今日这涡流阵恐怕就是他的手笔。” 苏青尧问:“将军可有破敌之法?我们虽然冲散了阵形,但撑不了多久,必要想个万全之策。” 罗素道,“再完美的阵法都有破绽,本来若能与他们迂回作战,拖些时间,也能找出办法的。可我们伤亡惨重,人数不及对方,能撑住这三个时辰,已属不易,再撑下去只怕伤亡更重。何况涡流之阵,越深入越凶险,我们不可再往前。为今之计,怕是要弃卒保驹。” 苏青尧憾恨,“我有负兄长所托!” 时下形势越发紧张,敌军步步紧逼,伤亡的人越来越多,不能再拖下去了! 苏青尧便依罗素所言,不再深入敌军腹部,斥令所有人调转马头,往回攻去。 时阴风阵起,乌云渐密,有小雨纷纷而下,扑在脸上,凉飕飕的。 殷军以盾形阵强行突围,浴血奋战,幸而炎军没有趁胜追击,他们才得以仓皇逃出,可是逃出来时伤亡已经过半。 这第一战,本是试探,双方所派军力不多,各三万,可苏青尧带兵逃出来时,仅剩下一万人不到,败得可谓惨烈。而东炎这边,损失不到四分之一,可见两方悬殊。 另一面,今日朝堂之上气氛异常诡异,朝中并无事启奏,大家都在等一个消息,边关战事! 可从嘉靖关至王城,就算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怎么也得要一天。 早朝过后,百官聚于议事堂。望着高座上表面神态安然的太子苏青珞,个个心有余悸,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言语,一时室内寂然,气氛有些尴尬。众人如今腹中空空,又口干舌燥,可谁也不敢抱怨,毕竟苏青珞也是同样。他昨夜一宿未眠,如今又不吃不喝的等着,谁还敢说一句不是。 虽然谁都不敢说,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战必败,无论对方是谁领兵,时局早已经注定。 待得日渐黄昏,终有士兵快马而来,倒在了宫门前,侍卫接过书函,匆忙送入殿中。 一直不动声色的苏青珞听得战报来了,终于动了下眉睫,霍然睁开双眼,问:“如何?”他双手本放在扶手上,如今十指内曲,几乎扣进木头里。 跪在底下捧着书函的小厮战战兢兢,答:“败……败了……” 苏青珞双拳握起,又放开,收起愤怒的情绪,又问:“伤亡如何?” 那送信的士兵倒在了宫门外,正送往太医院抢救,这小厮匆匆忙忙接过信函才跑进殿里来,根本没问过内情,也答不上来。 苏青阑将信函拿过,挥挥手示意他退下,扫了一眼信函,对苏青珞说:“过半。” 苏青珞似乎极为痛心,按着额头,再问:“晟王可好?” “二哥无恙,只是受了点轻伤,”苏青阑顿了顿,“二哥在信中提到,此番伤亡惨重,是因为敌营中有一个人,用兵诡谲。” “什么人?” “虞笙,东炎前太子太傅虞信之子。据说是月公主请来的。” 苏青珞终于坐不住,将信函抢过来看了一遍,然后道:“也是,沈绩出山,虞信怎么可能没有动静?”又道:“月公主可真是好手段,人在何处都不知道,却能决胜千里之外。” 苏青阑问:“如今该怎么办,第一战已败,如今人心不稳……” “二弟信中提到‘涡流’之阵,此阵我从未见过,须得好好研讨对策才行。” 百官便知,今夜又不能好好休息了。 苏青珞又说:“虞笙此人,不可不防,叫二弟当心,此时不能心急,先安抚好将士们。摸清楚虞笙这个人,决不能马虎,知己知彼,才是取胜之道。” 第三十八章 兵败 八月初五,嘉靖关。 风声猎猎,吹得旌旗飘扬。黑压压的两队人马排得整整齐齐。两军对峙,剑拔弩张。随着战鼓声响,杀伐声起,刀剑摩擦,旌旗蔽日,鲜血飞溅。 一场乱世厮杀,就此拉开序幕。 金戈铁马,成败在此一举。 苏青尧知道,他不能败,这一战必要竭尽全力,哪怕身死也在所不惜。 可是,面对这样强大的敌人,自己的力量显得太过弱小,以卵击石,不过如此。 纵然他也打过不少仗,但都不过是平定诸侯内乱之类,都是小打小闹,如此声势浩大的场面还是头一回面对,加之年轻气盛,未免有些胆战心惊,他并不怕死,战场之上,不论生死,只谈输赢,而他输不起。 耳畔是风声呼啸、杀伐不断,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士兵倒下,心中绞痛,有鲜血欲涌。 殷军以锥形阵展开,本该如一把利剑刺入敌军腹部,可是,这把利剑,却似乎刺入了一滩柔软的水里,不过掀起些许涟漪罢了,很快便平静了。 炎军的队形以涡形散开,还没等得及他反应过来,漩涡迅速聚拢,没多久,已一重重将他们死死围在其中。 待苏青尧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遭已布满敌军,他已杀得气喘如牛,双目发红。 如今撤也不是,攻也不是,炎军阵形始终不乱,但凡杀一个,必要有另一个顶替,如此循环反复。 苏青尧好不容易才杀到罗素身边,问他该怎么办,可有破敌之法,可罗素也无计可施。对方阵形复杂,变化之快,看得人眼花缭乱,一时也无法寻出破绽,为今之计,只能强攻,鱼死网破也好。 苏青尧当即下令,将士兵团结在一起,奋力突围,好不容易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来,冲乱了对方的阵形,才得以松一口气,方一抬头,不小心瞥到不远处对方队伍中一辆战车之上,有一白衣人,临风而立,意气昂扬,遗世而独立。 他一只手负在身后,衣袂翩翩,发带飞扬,纵然隔之甚远,看不清面貌,但苏青尧仍觉得气质出尘,不同凡品。他居高临下,仿若整个战场都是他的棋局,纵横捭阖,俾倪天下。 就是这失神的一瞬,有刀光忽至,幸而罗素挥剑替他格开,问他:“王爷在想什么?” 苏青尧方才回过神,问:“他是谁?” 罗素随他目光看去,也见到了虞笙。答:“闻说月公主遣了一军师入营,应就是他,前太子太傅虞信之子虞笙。” 虞信的大名天下尽知,十几年前是与沈绩齐名的。不过巫族一事之后,两人各自归隐,不问世事,这名声才渐渐小了些。 罗素道:“虎父无犬子,这个人,要当心。今日这涡流阵恐怕就是他的手笔。” 苏青尧问:“将军可有破敌之法?我们虽然冲散了阵形,但撑不了多久,必要想个万全之策。” 罗素道,“再完美的阵法都有破绽,本来若能与他们迂回作战,拖些时间,也能找出办法的。可我们伤亡惨重,人数不及对方,能撑住这三个时辰,已属不易,再撑下去只怕伤亡更重。何况涡流之阵,越深入越凶险,我们不可再往前。为今之计,怕是要弃卒保驹。” 苏青尧憾恨,“我有负兄长所托!” 时下形势越发紧张,敌军步步紧逼,伤亡的人越来越多,不能再拖下去了! 苏青尧便依罗素所言,不再深入敌军腹部,斥令所有人调转马头,往回攻去。 时阴风阵起,乌云渐密,有小雨纷纷而下,扑在脸上,凉飕飕的。 殷军以盾形阵强行突围,浴血奋战,幸而炎军没有趁胜追击,他们才得以仓皇逃出,可是逃出来时伤亡已经过半。 这第一战,本是试探,双方所派军力不多,各三万,可苏青尧带兵逃出来时,仅剩下一万人不到,败得可谓惨烈。而东炎这边,损失不到四分之一,可见两方军力悬殊。 另一面,今日朝堂之上气氛异常诡异,朝中并无事启奏,大家都在等一个消息,边关战事! 可从嘉靖关至王城,就算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怎么也得要一天。 早朝过后,百官聚于议事堂。望着高座上表面神态安然的太子苏青珞,个个心有余悸,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言语,一时室内寂然,气氛有些尴尬。众人如今腹中空空,又口干舌燥,可谁也不敢抱怨,毕竟苏青珞也是同样。他昨夜一宿未眠,如今又不吃不喝的等着,谁还敢说一句不是。 虽然谁都不敢说,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战必败,无论对方是谁领兵,时局早已经注定。 待得日渐黄昏,终有士兵快马而来,倒在了宫门前,侍卫接过书函,匆忙送入殿中。 一直不动声色的苏青珞听得战报来了,终于动了下眉睫,霍然睁开双眼,问:“如何?”他双手本放在扶手上,如今十指内曲,几乎扣进木头里。 跪在底下捧着书函的侍卫战战兢兢,答:“败……败了……” 苏青珞双拳握起,又放开,收起愤怒的情绪,又问:“伤亡如何?” 那送信的士兵倒在了宫门外,正送往太医院抢救,这侍卫匆匆忙忙接过信函才跑进殿里来,根本没问过内情,也答不上来。 苏青阑将信函拿过,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展开信函,扫了一眼,对苏青珞说:“过半。” 苏青珞似乎极为痛心,按着额头,再问:“晟王可好?” “二哥无恙,只是受了点轻伤,”苏青阑顿了顿,“二哥在信中提到,此番伤亡惨重,是因为敌营中有一个人,用兵诡谲。” “什么人?” “虞笙,东炎前太子太傅虞信之子。据说是月公主请来的。” 苏青珞终于坐不住,将信函抢过来看了一遍,然后道:“也是,沈绩出山,虞信怎么可能没有动静?”又道:“月公主可真是好手段,人在何处都不知道,却能决胜千里之外。” 苏青阑问:“如今该怎么办,第一战已败,如今人心不稳……” “二弟信中提到‘涡流’之阵,此阵我从未见过,须得好好研讨对策才行。” 百官便知,今夜又不能好好休息了。 苏青珞又说:“虞笙此人,不可不防,叫二弟当心,此时不能心急,先安抚好将士们。摸清楚虞笙这个人,决不能马虎,知己知彼,才是取胜之道。” 苏青阑一一应下。 第三十九章 纳贤 自嘉靖关一役,虞笙可谓声名大振。 徐开本来对他不屑一顾,可几日的相处,见虞笙年纪虽轻,可见识广博,尤其在军事上的见解竟比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都要深远,渐渐对虞笙改了态度。加之这一战,实在打得漂亮,真真大快人心,他如今对虞笙已是奉为座上客,更连带对月公主也心生钦佩。 此时承夜三人正在除州某间酒楼吃饭喝酒,听得旁座的客人议论此事,说虞笙年少有为,青出于蓝,日后怕是比虞信更加出色。 承夜心情大好,拎着酒壶就过去凑热闹,与他们攀谈起来,这些人都是江湖出身,不拘小节,见承夜相貌不凡,谈吐风趣,也十分热情地招呼他一起喝酒。 承夜问:“你们方才说那虞笙,是个什么人,这样厉害?” “虞笙你不知道,虞信虞老先生总该听过的吧,虞老先生从前可是太子太傅,当今陛下和罗……”大胡子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忙止了声,用手捂住嘴,扫了四周一圈,须臾,才放低了声音接着道,“当今陛下可是他一手教出来,若不是后来归隐了,如今庙堂之上,也还是个风云人物呢。” 他喝一口酒,接道:“这虞笙啊,就是虞老先生的儿子。虽然如今不过十七岁,可那叫一个年少有为,就嘉靖关一战,他用了个什么涡流阵,愣是把苏青尧打得屁滚尿流。” “这么厉害?!” 一个书生道:“可不吗,我听说他啊。是月公主请来的,月公主可真是慧眼识珠!” 一旁喝酒的承月息听到有人谈论自己,惊得呛了一下。 另一个人说:“听说月公主背着陛下悄悄离宫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哪?” “在哪里怎么能让你知道呢?”一个贵家子弟摇着扇子说,“不过啊,说不定咱们什么时候能碰上也不一定呢?”他摸着下颌,一双眼睛冒着星星,“你们说,月公主果真像传闻中那样美?天姿怡人,风采绰约?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若我能见长公主一面,那可真是三生有幸。” 承月息再也听不下去,放下酒盏,轻咳两声,对婧女使了个眼色。婧女会意,走到承夜面前,将剑横抱在胸前,说:“公子,我们该走了。”婧女和承月息此时都是着的男装,不过明眼人也瞧得出来是美娇娘。 那贵家子弟见婧女生得貌美,风流本色就显露了出来,搭讪道:“哟,哪里来的小姑娘,生得这么水灵,快快快,快坐下来陪哥哥喝一杯。” 婧女瞪了他一眼,手中的剑露出半截来,明晃晃的,那贵家子弟便不敢多说了。 承夜敛了笑容,拍了拍那贵家子弟的肩膀道:“你这样的,怕是无缘见到月公主了。” 遂帮他们一起结了账,与承月息二人走出客栈。 瞧着承月息阴沉的脸,承夜凑过去嬉皮笑脸地说:“阿姐生气了?”承月息不搭理他,径自往前走去,将他甩出一段距离。 承夜追上去,栏在他前面,一面瞧着承月息的脸色,一面倒着走,“阿姐若是生气,我去将那小子好好教训一番,看他还敢不敢再胡言乱语,阿姐也是他能随意议论的?” 承月息推开他,似乎极见不得他这幅不要脸的样子,“一个登徒子罢了,我才懒得与他计较。倒是你,总是贪玩,难道忘了来的目的?” “怎么会呢?”承夜道,“阿姐交代的事,怎么敢忘?我早已叫影去打探清楚了,蔡珩这人性格虽然有些暴躁,有些执拗,但为人刚正不阿,是非曲直辨得清楚,何况长公主您生得貌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谁见了不心动啊。” 承月息停下来,瞧着承夜,掂量着手中的剑,“你说,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还能不能这么嚣张?”意思很明白,承懿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他,只是碍于长公主在旁,不敢动手,要是离了承月息,他们必然很快会找上来。 承夜笑着,将她的剑从手中慢慢拿出来,“阿姐息怒,息怒啊。这一路要是没了我插科打诨您得多无聊是吧。” 承月息摇头,心想她是造了什么孽才能有这么个弟弟。 承夜还在喋喋不休,“不过阿姐,那虞笙当真如传言中这般厉害?我都想亲自会会他了。” “会有机会的。” 这边正吵着嘴,忽有一个声音响起,“劳驾,让一让,让一让!” 紧接着,一骑骏马飞驰而来,那马儿似是受了惊吓,跑得太快,马背上的人都有些牵制不住。惊得路人仓皇散开。二人正站在路中央,承夜见状,匆忙拽过承月息的手将她带到一边。 可却未顾及到路中央还有个小男孩。眼见马儿就要撞上去了,婧女眼疾手快,手中长鞭一抖,将小男孩圈住,再一扯,人已经到了她怀里。她放下小男孩,足尖一点,转眼之间,人便已稳稳坐到马背上了。 那马背上的男子原是被马儿惊到了,突然又冒出个人来,心中越发慌乱。关键是,这姑娘生得也太美了,与她同乘一骑,身上淡淡的清香时不时扑入鼻中,叫他一时失了神。 婧女见他出神,扯过他手里的缰绳,粗声斥了句:“想什么呢,看好你的马!”他才慌忙回过神来。 婧女拉着缰绳扯了几下马头,不知怎么的,这马儿竟然渐渐安静下来了,马儿将将停下,婧女就丢了缰绳跳下马去了。 男子惊魂未定地下了马,对婧女揖手,“多谢侠女救命之恩。” 婧女摆摆手,十分不屑,“你堂堂七尺男儿,连一匹马都驯服不了,还敢骑上集市来,可知差点伤了百姓?” 男子有些委屈,“这马儿平日里挺温顺的,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不过,多亏了姑娘出手相救。” 婧女着的是男装,虽然说扮得不怎么像,可这人左一句右一句姑娘的,叫得她有些有些别扭。加之这男子一副腼腆羞涩的样子,叫婧女看得很不舒服,“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承夜此时突然跳出来说了句,“怎么能只道谢呢,这可是救命之恩,我看公子怎么也得请我们到府中吃顿饭什么的。” 男子瞧着承夜,虽然衣着不算华丽,可相貌堂堂,觉得怎么也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故而有些迟疑,“这……这位公子是?” 婧女道:“这是我家公子,”又指着承月息,“还有我家小姐。” 男子见他二人相貌不凡,连个丫鬟都生得这样美,身手又这么好,应不是普通人,不敢怠慢,忙又向他们二人又作揖行礼,“在下蔡东吾,多谢几位救命之恩。” 承月息和婧女才明白过来,为何承夜突然有此一说,蔡东吾是蔡珩的儿子,有了这个人,打入将军府已不是什么难事。 承月息道:“公子客气了,这那算什么救命之恩。” “怎么不算的,方才那情况阿姐又不是没瞧见,若不是婧女,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婧女?蔡东吾悄悄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承月息瞪了承夜一眼,“我这弟弟不知礼数,公子莫怪。” “哪有哪有,我觉得这位公子说得挺对的,就算是举手之劳,于在下也是天大的恩情,请几位吃顿饭又怎么能抵得过呢?今天便由我做东,请几位移驾府上,定要好好款待几位。” 承月息道:“吃饭就不必了,只是我们主仆三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一时没个落脚的地方……” 蔡东吾忙接到,“这个好说,我府上客房多的是,几位想住到几时都可以。” 第四十章 贵客 承夜三人随蔡东吾一路来到将军府。 路上承月息悄声问承夜,“你是如何知晓他就是蔡东吾的?” 承夜摇着扇子,“我不是说过了么,我早叫影去打探过了。” 承月息不信,“追影识得他,你却未必,何况今日这般,怕不是巧合。” 承夜“嘿嘿”笑了两声,凑到承月息身边,悄声道:“蔡东吾喜欢马,这匹青鬃马是他前不久刚得到的,实乃罕见的千里马,必然珍之爱之,还日日骑上集市炫耀,我不过叫影暗中做了些手脚。我的确没见过他,不过这么名贵的马儿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承月息道:“果然如此。” 三人一道入了将军府。蔡珩虽为将军,其实也不过是个地方守将,官职不高,加上为人清廉,这府院相比其他就稍微寒碜了点。 蔡东吾十分热情地招待他们,带着他们四处逛了逛,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晚饭时,蔡珩终于露面了。 和想象中不一样,蔡禾看起来倒是挺和蔼可亲的,就是生得有些其貌不扬。虽然如此,但他的儿子却十分俊秀,他性格有些暴躁,但难得的公正廉明,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 蔡东吾将三人介绍给蔡禾,说是他的救命恩人,特带回来答谢的。蔡禾见承夜三人相貌不凡,便想询问几人身份。 他拱手,对三人道:“三位对犬子有恩,自然就是我府上的贵客,必要好好答谢,还不知三位怎么称呼?” 承月息笑了笑,笑得十分端庄得体, 她答:“承月息。” 蔡禾差点没反应过来, 打量了承月息片刻后, 吞吞吐吐地问:“您……您说您是……” 承月息正色道:“本宫今日突然造访,惊扰将军了。”说着将手中的剑横举到胸前,双手端着,那剑长三尺,做工十分精致秀美,银色的外壳,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周身泛着凛冽的银光。她将那剑拔出三分,那剑身之上,赫然用纂体刻了两个字:逐月。 月公主好武,十四岁那年生辰,炎帝特令人打造了这把剑,以“月”为名,取名逐月剑,送给月公主做礼物。 蔡珩匆忙拉着儿子跪下,蔡东吾还不明就里,就听蔡珩道:“快拜见长公主殿下。”他这才反应过来,当今长公主,名承月息。 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将这个名字和眼前人对上号,他怎么相信远在炎都的月公主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出现在她面前。 承月息将剑收回,递给婧女,去扶他二人,道:“两位快快请起,我此番出宫本是秘密,不便让太多人知晓。” 蔡珩不敢起身,望着承夜,又颤颤巍巍地问:“那这一位,想必就是三殿下了吧?” 都说长公主和三殿下关系交好,常常形影不离,近日又有传闻说二人一同离开了王城,不是承夜还会是谁。 承夜笑了笑,扇子一合,笑道:“将军好眼力!” “二位殿下对犬子的大恩,下官没齿难忘,只是二位殿下今日突然造访,令下官不胜惶恐,不知二位殿下有何赐教?” “将军言重了,今日之事不过是婧女举手之劳,不算什么恩情,倒是我和阿夜不请自来,打扰将军了。” “下官身份低微,能得两位殿下亲临,已是三生有幸,怎敢说是打扰?” 她将蔡珩扶起来,“其实今日我二人来,是有一事想求助将军。” 蔡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什么下官可以效劳的,二位殿下尽管吩咐!下官必定义不容辞!” 承月息道:“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于是二人移步偏厅,屏退众人,听得四周没了声音,确认旁边无人,承月息才开口道:“将军当知,昔年父皇曾言,若他日几位皇子不能继承大统,或可由我代之。” 这头一句话,已叫蔡禾出了层冷汗,他心中想,莫不是这长公主果真有心皇位? “可我不愿要什么皇位,我这人散漫惯了,争权夺利的事做不太来,也不愿与血亲为敌。” 蔡禾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闻承月息道:“可生在皇家,有些事情,终究避无可避。皇室十余位皇子,而皇位只有一个。我不愿看见兄弟相残的场面。所以我答应了父皇,替他从众皇子中择一人继承大统,扶持他登上皇位。” 蔡禾小心翼翼地问:“公主选的,是三殿下?” 承月息点头,“阿夜虽然表面跳脱,可心肠耿直,待人真诚,又懂得隐忍,虽然是庶出,可他的才能不输任何人。” “可是,下官不明白,我能替殿下做些什么?” “我扶持阿夜此事,并无人知晓。他在朝中又无根基,我们这几日四处游走便是为了此事。” “将军之才,恐怕不愿意躲在这小小的除州,只做个地方守将。” “下官才疏学浅,公主恐怕找错人了。”蔡珩谦卑道。 “我从不会看错人。”承月息负手而立,微仰着头,“将军驻守此地,已有八年,在此之前,除州原是熙国地界,父皇刚平定熙国时,边界霍乱,亏得有将军这样的贤才,东炎才能有今日。” “公主谬赞了,保家卫国,是下官的职责。” “我知道将军忠肝义胆,所以今日,才大胆恳求。如今九州霍乱,朝中亦是尔虞我诈。皇室若无一个好的后继者,东炎岌岌可危。就算为了东炎社稷,也请将军好好考虑考虑。” 蔡珩想到,虞笙是承月息的人,承月息是站在承夜这边的,那么虞笙也等同是承夜的人。就连当今陛下,也都是是站在承月息这边的。他似乎没得选择。 可是朝堂之上,太子专横,不是个好对付的主,他趟进这浑水里,日后怕是没有安生日子了。 三人在将军府逗留了两日。 蔡珩对这三位可是不敢怠慢,但对外只称是儿子的恩人,也没人质疑。 第二日晚,承月息在院子中散步,感觉有人尾随,停下步子,喝了句:“是谁?” 便有一墨衣人从树荫中走出来,朝她行礼,“殿下离宫数日,圣上十分担忧,还请殿下跟我回去。” “我很好,叫父皇不必担忧,该回去时我自然会回去的。” 那人却不走,“圣上有令,务必找回公主殿下和三殿下,否则,我等……我等性命难保。” “若我不肯呢,你还能把我绑回去不成?” 那人头埋得更低了,“属下不敢。” “那就别再跟着我了。”她转头欲走,忽然想起什么,“你们若无事,不如替我打发一下东宫的人,兴许我心情好了,就随你们回去了。” 墨衣人立在原地,保持着低头拱手的姿势,不敢出声,待承月息走远了,才退回夜色里,消失了踪迹。 次日一早,三人便向蔡珩辞行。 临别时,蔡东吾说要将那匹马儿送给承月息,以作谢礼。 承月息瞧着那马儿,摸了摸它的鬃毛,转头对婧女说:“婧儿,送你了。” 婧女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承月息道:“马儿是你驯服的,何况对蔡公子有恩的又不是我,无功不受禄。” 婧女不太喜欢蔡东吾,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道:“多谢公主。” 蔡东吾乐在心里,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 第四十一章 离城 不过短短十日,两军已交战数次,多是以殷夏惨败告终。 苏青尧苦守十日,身体力乏,心知若非对方有意谦让,逐郡早就被攻破了。 他们这不是在攻城,而是在攻心阿,连连战败使得殷夏早已失去士气和民心,胜负其实已见分晓,如今不过困兽之斗。 及第十二日,逐郡被破,苏青尧带兵仓皇撤回冀城。 全军士气低迷,有士兵纷纷出逃,苏青尧下令,逃者杀无赦,才勉强将这势头镇压下去,可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士兵哀声怨道,早已无心恋战。 王城之中,终日笙歌曼舞的迂腐百姓,终于觉察到了来自边关的危机,开始慌张起来。 朝堂之上,气氛越发僵硬。 苏青珞身体本就弱,几日未眠,恰逢秋风刚起,着了凉,寒疾复发,连日来咳嗽不断,身体每况越下。 清冷的东宫之中,苏青珞斜靠在椅子里,听着苏青阑禀报完边境的战况,一时气急攻心,连连咳嗽起来,苏青阑连忙帮他拍了拍后背,苏青珞摆手,咳嗽了好一会,苍白的脸都挣得通红了,好不容易才停歇下来。 苏青阑道:“这虞笙倒真是个奇人,这几仗打得如此顺利,二哥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苏青珞喝了口茶,但觉喉间苦涩难耐,“阿尧素来自命清高,也该让他磨磨锐气。” “可是兄长这步棋,行得也太过凶险了,如今民心动摇,殷夏根基不稳,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今的情形,已远远超出我所预料,恐怕就连承夜也想不到,东炎竟有这样一位能人。”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承夜还未至军营吧?” “不曾,如今他还借着兰若暄的名号和月公主在外面游山玩水呢。” “承夜未至,也就是说那地图还未到军营?” “也许他将其交给了虞笙也未可知呢?否则虞笙怎么能连破三城,有如神助?” “不会,承夜如此谨慎之人,绝不可能将地图交给旁人,何况是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苏青珞思忖道:“承夜未至,东炎已破我三城,若承夜到了……”他又咳嗽了两声,“看来,是我低估了东炎?” “那我们该怎么办?就这样坐以待毙?” “自然不能。虞笙是虞信之子,师承虞信,天下能与虞信匹敌的,唯有沈绩。” “兄长的意思,是让豫侯亲往战场?” 苏青珞点头,“沈绩之才,天下共知,若他肯亲往战场,必能安抚民心,鼓舞士气。” 二人当日便前往豫侯府,无奈沈绩不在,去明王府找苏沉玉去了,二人又折往明王府。 近来边关战事吃紧,苏青珞的心情始终不好,踏足明王府的时间也少了,即便来,呆的时间也不会久。苏沉玉偶尔见着他,都是神色匆匆。今日见他携苏青阑一同来了,倒有些奇怪。 待二人道明来意,将当下时局分析了一通,沈绩也点了头。 这时苏沉玉道:“师傅要去的话,那我也去。” “胡闹,那可是战场,岂容你儿戏!”沈绩道。 苏青阑正想附和,苏青珞却说:“随她去吧。将她放在我身边,恐怕先生也不能放心。” 沈绩想了想倒也是,他已经抛弃过她一回了,怎么也不能再让她一个人留在这是非之地, 于是只好答应。 第二日晚,苏青珞为沈绩举办了个小宴会,为他践行。 第三日清晨,苏青珞为他们安排了马车,也安排了侍卫护送他们离开。 离城之前,苏青珞和苏青阑来送他们,苏青禹也跟了来,恋恋不舍地拉着苏沉玉的袖子不肯让她走,可怜巴巴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苏青阑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又不是不回来了,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哭呢?” 苏青禹哭得更凶了,“我听夫子说,古来征战几人回,那战场这般凶险,姐姐可以不去吗?留下来陪阿禹好不好?” 苏沉玉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还是苏青阑解围道:“你沉玉姐姐又不是去打仗,不必太过担心。” 黎秋拱手,“小殿下放心吧,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苏沉玉抱了抱他,“阿禹乖,姐姐很快就回来了,姐姐怎么舍得丢下你呢。” 苏青禹抽着鼻子,“真的?真的很快就回来了?” “当然是真的。”二人又学小孩子拉了勾,阿禹这才不闹了。 离城二十里,望着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城门,苏沉玉想,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 玉宇重楼,终究不过是一场华梦,她从来也不属于这个地方。 至于阿禹,她大概要食言了。 容鸢看她有些惆怅,问她:“郡主可是舍不得离开?” 她摇摇头,微微笑了,说:“没有。” 沈绩以为是她是担忧战场凶险,前途未卜,握了握她的手说:“放心,师傅在呢。” 她笑了笑,靠近他怀里,心里才觉得踏实了。她想,天下虽大,她只有他一人而已。他一人,已经足够了。 抵达江州之时,已是一日后的黄昏,与来时不同,如今入了秋,加之前段日子落了雨,江风太凉,站在岸边竟好似到了凛凛冬日一般。 他们一行连带侍卫共八个人,雇了一艘小船,逆流而下。 当夜,月上中天,四下无声,除去船夫和守夜的侍卫,余人都已沉沉睡去。忽闻惊涛声起,侍卫起先不觉,直到船身动荡,有人从冰冷的水面破出,才惊觉杀气弥漫,匆忙叫醒众人。 然已迟了一步,刺客连斩杀了船夫和一名侍卫,江上一时血气沸腾,水中一轮月色被染成红色。 一场殊死搏斗,就此展开。 对面人多势众,来历不明,船身狭窄,他们被围在中间,施展不开,根本处于下风。 容鸢不会武,苏沉玉虽然跟着黎秋学过几日,也不过会点点点皮毛,根本招架不住这样的攻击,也只能躲在他们身后。他们寡不敌众,打得自然有些吃力。 那些个刺客水性极好,每每就要击中时就一溜烟钻到水里去了,一会儿就忽然窜出来,像鱼一般,根本抓不住。 苏沉玉躲在后面,看着刀光剑影,晃得眼睛都花了,心中慌乱,只能死死抓着容鸢不放。当是时,一道刀光忽至,她拉着容鸢匆忙往后跑,才跑出两步,又被前面的人截住。 眼看刀刃就要劈到眼前,她想起黎秋教她的,忙把容鸢推出去,自己则迅速身子一矮,和刺客错开距离,也不过只是拖延了点时间罢了,刺客的动作可比她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有逼了上来。 幸好黎秋眼尖,匆忙帮她挡下,刀剑摩擦,“刺啦”一声,擦出一串火花,苏沉玉这才松了一口气。突然身体被人猛地推了一下,整个人连带着容鸢都倒到了地上,回过神来再看时,沈绩压在她身上,左手臂上中了一箭,正流着血。 苏沉玉顿时便慌了,手足无措,语无伦次道:“师傅,你没事吧?”话音刚落,又几箭飞来,沈绩眼快,拉着她就地打了几个滚,避过了箭矢,又匆忙捡了块木板,挡在前面。 这箭是从不远处另一艘船上射过来的,刺客们应该就是乘船过来,待靠近了才跳进水里,来了个出其不意。 打了这半天,众人也都瞧出来了,刺客是冲着苏沉玉来的。 可是谁会跟一个小姑娘有仇呢? 眼看箭越来越多,如急雨一般,侍卫已有人受了伤,还在奋力坚持,苏沉玉被沈绩护在身后,瞧着这局势,当下横了心,捡起一把箭矢在手,推开沈绩爬起来就往外跑去,沈绩正要叫她,却见她一把箭扎在其中一个刺客身上,鲜血霎时染了满手。 那刺客防备不及,一转头,正要提剑砍她,就被她狠狠往下一拽。一时重心不稳,“噗通”一声,二人双双跌进水里去了。 这一举动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水花四溅,月色茫茫。 刺客也顾不上多想,立刻换了方向,箭矢纷纷往水里射去。沈绩看着乱箭如雨下,心急如焚,也跟着跳下水去。 侍卫们得了空暇,匆忙杀了几人,亦跳进水里寻人。 月光下,江面很快有红色的血液飘了上来,刺客还不甘心,又连射了无数箭下去,甚至将手中的刀也刺向水里。好一会儿,不见得有动静。才收了手,乘船离去。 第四十二章 食子 (ps:从第二卷起,女主正式更名苏沉玉。) 清晨,雾蒙蒙的江岸之上,有斜光破晓,四周氤氲着淡黄色的雾气。 冷,彻骨的冷。 江面早已恢复平静,碧波荡漾,浩浩汤汤,冲走了所有的痕迹。 苏沉玉全身都湿透了,衣服染了血,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一张脸脸色泛白,头发乱糟糟地粘在脸上,往下滴着水。脚踝处被刺了一箭,箭被折断了一半,还有一半插在血肉里,伤口已经被泡得发白,此时还有血流不止。 沈绩抱着苏沉玉,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泛白的脸,满脸担忧。 刚才已将她腹中的水都按压出来了,可就是迟迟不见她醒过来。 他们一行共八人,如今只剩下五个。 昨日夜里,一行人匿在水中,一面躲着敌人的攻击,一面找寻队友,好不容易等刺客都走远了才敢游出水面。众人多多少少都带了点伤,皆全身湿透,形容狼狈。 黎秋问:“究竟是谁这么狠心的,竟然下这么重的手!”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免得他们再追来。”侍卫顾兴道。 “我们需要先找个地方治伤,郡主她,看来伤得不轻。”容鸢道。 沈绩抱起苏沉玉,吩咐顾兴,“去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附近有没有人家?” 顾兴刚答了句,“是。” 沈绩就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苏沉玉扯了扯他的袖子,咳嗽了下,吐出一口水来,费力道:“我知道是谁。” 容鸢慌忙道:“郡主醒了!” “什么是谁?”黎秋问。 “苏睿。”她答得极为费力。 沈绩问:“你是说,要杀你的人,是明王?” 苏沉玉点头。 黎秋疑惑道:“怎么会呢,郡主和王爷不是……” “我与苏睿并无血缘关系,他只是我的义父。” “可就算不是血亲,王爷又什么要杀您呢?这虎毒还不食子呢?……”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起明王和苏沉玉只是名义上的父女,他在明王府的那些日子,从没有见明王来看过苏沉玉,如此说来,这两人的关系的确实还有内情,可是,是什么样的内情,就不是他该问的了。 沈绩问:“你怎么确定他而不是旁人?” 苏沉玉道:“师傅,放我下来。” “你身上有伤。” “师傅也伤得不轻,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沈绩才想起自己也受了伤的事,之前只顾着她,也没觉得疼,这么一说,胳膊竟有些疼起来了。 他放下她,苏沉玉才一沾地,便坐到地上,俯身去拔脚上的箭,一时血流如注。她痛得紧皱眉头,嘴唇发白,又立即用牙齿从袖子上撕咬下一段潮湿的布料,拧干了水,胡乱地缠在脚踝上,白色的布条霎时变得嫣红。 众人亦被她这行为惊了一下。她抬头,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想来定是很痛的,可嘴角却衔着笑,说:“没事的,好在箭上没毒。”然后举起刚刚拔出的箭头给众人看,“凭这个。” 黎秋和顾兴都注意到,这箭头是黑色的,隐有红光,乃是玄铁所制,一般人用不起。箭身尖锐无比,还刻了些花纹,上面有倒刺,但倒刺的形状,有些奇怪。 苏沉玉道:“在王府之时,有一回,我碰见苏睿练箭,他用的,是和这一模一样的箭头。” 沈绩道:“在王城时他不敢动手,这才出了江州,就迫不及待了!” 苏沉玉将折下来的箭头小心收回怀中,道:“见不到尸体,怕苏睿不甘心,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才一站起来,就痛得踉跄了下,几乎就摔倒了,沈绩忙扶住她说,“还是我背你吧。” 苏沉玉摇头,缕了缕头发,“不用,师傅也有伤,不必总顾及我。” 黎秋说:“我来吧,我伤得不重。” 苏沉玉笑笑,“那就多谢了。” “郡主不必客气。”于是黎秋背起苏沉玉。 五个人都是一身伤,相互搀扶,待走到人烟之处,用银子买了几件衣裳换下,才进了城。 在水中时,辨不清楚方向,被水流冲回了一段,如今,他们仍未出江州。 随便找了家医馆处理了伤,顾兴出去打探消息,才知道澄江中游一带,都布有暗哨,正在找他们。对方不知道他们还有几个人,但余人不管,主要找的,是苏沉玉。 医馆已经待不住了,于是买了些伤药带在身上,换了家客栈。 几人商议,必须尽快离开,但江岸一带暗哨较多,不宜再走水路。如何避过众多暗哨悄悄出城呢?苏沉玉提议道,“或许可以来个明修栈道,暗度成仓。” “他们找的人是我,也许由我作饵,能避开他们的视线。” “万万不可,这样太过冒险了。”沈绩道。 “并非真的以我做诱饵,他们不曾见过我,只需要让他们认为是我就已经足够了。” “郡主的意思是,找个相貌相仿的人?”黎秋问。 “也不必,现在情况紧急,也找不到人。” 容鸢忽然明白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郡主的意思,是让我,扮成郡主?这……” “嗯,你和师傅、黎秋一道,从水上走,吸引他们注意,我们再乘马车偷偷离开。你也不必担心,苏睿是暗中行事,不会太过张扬,必然要等船离开了码头才肯动手。你们上了船,立即弃船而走,故技重施,我们会在岸边接应你们。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出城了。” 众人觉得可行,便都应允了。 沈绩提了一句,“太子心思缜密,怎么会想不到苏睿会对你动手,难道没有另作安排吗?” 苏沉玉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可是她和苏青珞有约定在先,她为他谋事,怎么能没有一点本事呢,苏青珞分明是在考验她。 她道:“如今只有快点赶到冀城和晟王殿下汇合才是,其他不必多说。” 当日,顾兴花重金雇下一艘船,与船夫约好亥时等候在码头。 夜里,风急浪高,船才行出码头不过百丈,便有杀手惊现,可惜,船上除船夫外,并无别人。 杀手扑了空,回过神来,满城搜寻,已不见了苏沉玉等人踪迹。 与此同时,迂回而漆黑的山路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顾兴驾车,山路颠簸,车内容了四个人,十分局促。 苏沉玉脸色不大好,一面是因为有伤,一面,想到她为了自己活命,害了那无辜船夫一条命,心里有些不安。 “出了江州应该就安全了。”黎秋安慰道。 苏沉玉点点头。心中在想,这只不过是个开始,往后刀光剑影的生活还会少吗? 第四十三章 会客 因为路上有所耽搁,加之绕了陆路,抵达冀城的时间迟了两日。 临近冀城,便见有百姓纷纷逃窜,一问才知,他们在路上耽搁的这几日,边关战局又发生了变化。 苏青尧退守冀城的第二日,炎军突然调转方向,攻打逐郡旁边的梁城,苏青尧措手不及,慌慌张张领兵前去支援,可梁河城守将胆小,还没等苏青尧赶到,就投诚开门,放敌军入了城,梁城不攻自破。 苏青尧刚刚回过神来,敌军又长驱直入,往西川攻来。苏青尧带兵殊死抵抗,无奈敌众我寡,僵持了三日余,终究败下阵来。 不过短短几日光景,殷夏连失三城。 说来东炎与殷夏共有五座城池接壤,靖城,逐郡、梁城、洛川、末郡。 如今两道防线已破。对于这个在九州地界上面积最广的国家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待他们五人赶到冀城,不见苏青尧,只有罗素守在此处。 冀城虽处边界,但也是一座不小的城,可如今,空空荡荡,请清冷冷的,除了巡逻的士兵,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罗素说,百姓的逃的逃,逃不走的也不敢随意出门。路上偶尔见到几个行人,都是穿的得破破旧旧,见到他们就吓得慌忙逃走。 乱世之年,最可怜的,莫过于百姓。 罗素告知,苏青尧守在竣城,也就是西川往南,防止敌军从这里再入侵。 不过,已经三日了,敌军还未见什么动静。 了解了大致情况后,几人又赶往竣城。 竣城比之冀城,也好不到哪里去。 八月的天,本应是秋高气爽,可此处只感觉得到寒冷。 原以为苏青尧守在此处,应该是戒备森严,可是与想象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同,士兵都懒懒散散,垂头丧气的,到了驻军之处,也无人前去通报,也无人出来迎接。 询问下人,找到苏青阑的住处。房门大开,屋子一股子阴潮的气味,东西都摆放得乱七八糟的,而苏青阑,敞着衣襟坐在地上,神色倦怠,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苏沉玉看见苏青尧时,有些惊讶,因为眼前这人,邋里邋遢,青色的胡茬布满下颌,一双眼睛无精打采,和宴会上初见时那个意气昂扬的少年判若两人。 顾兴给他行了礼,说奉命护送豫候和郡主来此。 苏青尧抬了抬眼皮,完全不想理会他们,连站也未站起来,只望着沈绩和苏沉玉道:“你们是来我笑话的?” 苏沉玉道:“太子殿下命我和侯爷前来给四王爷助阵。” 苏青尧笑了笑,十分嘲讽:“你一个小小女子,会吹几支曲子罢了,这可是战场,你来助阵?呵……” 苏沉玉有些生气,正想说什么,沈绩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王爷也不必太过自责。” “自责?”苏青尧冷笑,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从他们中间走过,拍了拍顾兴的肩膀,“诸位随意,本王就不奉陪了。”言罢,也不管众人,就自个儿向外走去,对路过的小厮喝了句:“小贾,招呼客人。” 待他走远了,苏沉玉道:“他这是什么态度,我们可是好心来帮他的。” 沈绩道:“你要是连输几战,想必心情也不会好。” 几人安顿下来之后,炎军始终没有动静,苏青尧似乎也无心恋战,根本什么都不管,终日不见人影。 及第二日黄昏,炎军来使,求见沈绩。说他们军师邀请沈绩到帐中饮茶。 军师,说的,应是虞笙。 苏沉玉担心有诈,执意要同往,那使者却说,只请沈绩一人。 于是使者引路,沈绩只身前往。 到了西川城下,便见一白衣少年站在城门外,对他微微而笑。 沈绩自然知道是谁,单凭他的眉眼就能猜到。只是虞笙太瘦,秋风中那身影显得太过单薄,身上也无半点气焰,谁能相信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却能翻云覆雨,搅动这乱世风云。 见了沈绩,他规规矩矩作揖行礼道:“晚辈虞笙,见过侯爷。” 沈绩回礼,“军师客气了。” 虞笙笑道:“侯爷不必如此客套,侯爷和家父曾是好友,在您面前,虞笙永远都是晚辈。”他笑得浅浅淡淡,“今日虞笙冒昧请侯爷前来,其实是想替父亲尽一尽兄弟之谊,想到日后要与侯爷为敌,虞笙便心生惭愧。” “我与你父亲,昔年也是不打不相识,你也不必为难。如今见你年少有为,我亦为他高兴。” 二人移步城内,西川城早被炎君占领,里里外外都是穿铁甲的士兵。 但与竣城和冀城的殷夏士兵不同,这里人人意气昂扬,精神抖擞,士兵们亦井然有序。城中未逃走的百姓看起来过得也并不差。沈绩恍惚觉得,也许东炎胜了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士兵们对沈绩更是以礼相待。到了原守城府,虞笙早已设下宴席,与一雅厅中款待沈绩。 沈绩问及虞信,虞笙道:“当年巫族灭族,九州休战,侯爷和父亲都选择隐匿山林。山中虽清苦,但有母亲和我相伴,也算乐在其中。” 沈绩点头,喝了口茶水,赞同道:“老先生为人风趣,向来喜欢寻乐子,倒也不失为个好归宿。” “其实父亲早已无心朝堂,隐居君夷山的这十几年间,陛下也数次派人来请父亲出山,父亲都不曾应允。只是此次长公主亲自出面,父亲犹见故人,又闻侯爷回朝,才勉强答应了。可他老人家终归年岁大了,有些力不从心,所以才让晚辈代之。” 沈绩听得故人二日字,心中一阵钝痛。 这故人二字,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亦是炎帝承玺心头的一根刺,碰不得,念不得的。承夜初见他时,便问他这些年来故人可曾如梦?可曾入梦?她恨极了他,怎么会给他托梦?就算是梦里,她都不肯见他的。 虞笙此时起身,双手圈起,端一盏茶水,“本来该敬侯爷一杯的,可惜晚辈不善饮酒,只好以茶代酒,侯爷莫要怪罪。” 沈绩亦起身,问:“公子这是?” “虞笙代父亲敬侯爷一杯。生逢乱世,都是身不由己。父亲盼着有朝一日,九州能彻底结束战乱,百姓能免流离之苦,也就不必再与侯爷为敌了。” 饮罢了一杯,又斟了一杯,“这一杯,虞笙敬侯爷,能与侯爷交手,是虞笙之幸。” 饮罢了茶,二人又坐下来吃了些酒食。谈了些关于两国战事。 沈绩见他小小年纪,可见识广博,壮志满怀,不由想起年少的自己,便觉得亲切,一聊就聊了好久。离开守城府时天都快黑了,虞笙亲自将他送到西川城外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