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更不知春台深》 第一章 醒了 甫少更是被一丝血腥味惊醒的。 掌军近二十年,多少次在军营里伴随着马嘶人语酣然入睡,她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几乎能在主人沉睡的时候还对环境保持警醒。 而其实无论多大声的吵吵嚷嚷,只要守卫在门口的宋惊云一声咳嗽,再糙再浪的汉子也会瞬间闭嘴,轻手轻脚地远离她这大帅的营帐。 但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安静。 安静的空气里飘着一缕血腥味,意味着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而且肯定是相当不好的事情。甫少更甚至还多想了一会儿,想着:在我身边还能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想要的都已有,我的人生所有人都梦寐以求。 再一想,哦,琳琳端给我一杯酒,说敬我女儿身英雄身,顶天立地不让须眉,当时大笑着一口饮尽,紧接着喉头一甜,喷出了一口鲜血。 闭眼之前,似乎琳琳还大哭着说:“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 难道我是被人救下来了? 真是不聪明,想杀我,必须下死手,因为没有人承担得起失败的风险。不用绝世穿肠毒药怎么行? 还是觉得不对,索性睁开眼来看,甫少更的眼前一黑。 原来不是眼前一黑,而是眼前就是黑的。待慢慢适应后,甫少更微微吃惊。 这是一个没有上灯的暗室,但是四周的墙壁恐怕是玉石雕琢而成,不知什么品种,泛着粼粼波光,没有其他任何摆设,甫少更既不是躺着也不是卧着,而是坐在一个直径约1米的石头池子里,池子里的水微微荡漾,散发出馥郁微苦的草药味道,直没到甫少更的下巴颏,甫少更悄悄伸出舌头舔了舔,只觉得苦的惨绝人寰。 慢慢地,甫少更感觉到了身体的其他部位,仿佛大醉一场后的逐渐清醒,皮肤上末端神经也逐步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她甚至能颤抖着动了动手指。 身体的第一感觉是暖洋洋的。 是的,就好像是躺在母亲的子宫中,那温暖的羊水把她浸泡在里头,说不出的安心和舒服。甫少更想,水的温度散发的很快,这温暖是怎么保持的?有可能是……她抬起颤抖的手指摸了摸石头池子,触感温润,是玉,温暖的玉,这货竟然是昆仑山的胎玉吗? 胎玉是有天生热度的玉,甫少更小的时候曾随着老师亲眼见过一次,那是在昆仑山的火山口,有一条小小的玉脉,吸取着地心里的高温,得千年涵养自然发热,小小的一块便价值万金,多少人为了发财攀山越岭,最终惨死于深山老林。若不是老师终年隐居昆仑,她也无缘能见。 她从不知竟然有人能够挖出这么大一块,竟然还做成一个洗澡池子,不,药池。 真奢侈。 虽然身体软绵绵的的没有一丝力气。但甫少更一向是心力决定体力的超强意志者,只一咬牙,就双手扶着玉池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药水从身上哗啦啦的溅落,在这密闭的暗室里显得震耳欲聋。他娘的,难道老子这是废了?甫少更不相信,她三岁习武,体格强健,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赘肉,少女时期就能徒手追捕一只草原上的野兔。 可是这身体……她感到腹内空荡荡,没有一丝真气,四肢就像四根没有骨头的烂面条,似乎连肌肉都被药汤炖化了。 这下要糟。甫少更心想,谁进来都能把老子碎尸万段,老子只能躺着等死,还不如现在就淹死。 甫少更活了三十年,也没有这么长时间的胡思乱想过,可能是最近对人生倦怠了,不但中了别人的阴招,竟然也毫无报复的想法,难道我这是老了吗?她自嘲的笑了笑。 忽然面前一道墙裂出一道亮光,好像是齿轮和铁链在墙内互相作用发出嘎嘎声响,一面墙体中轴旋转,翻出一扇门,有个瘦削的身影一闪而进,背着光,甫少更完全看不见她的面容。只看身形,似乎是个妙龄的姑娘。 这姑娘刚一进入,只看了一眼甫少更,陡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转身就跑。转身时还撞在了墙上,跑的好似后面追着几头饿狼。 “你……”甫少更想说话,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嘶哑难听,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她咳了两声,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里犹如塞进一团棉花。可能是很久不曾说话。她想喝杯水。 片刻之后,刚才仓皇而出的姑娘踟蹰走进,表情有迟疑有震惊,端着一个木盘犹犹豫豫走上前来,木盘上面放着一杯水,还有一套衣服。 从未觉得一杯什么都不放的温水是如此甘甜。喝完水,甫少更才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确实需要一套衣服。她阻止了姑娘伸出来服侍她穿衣的手,咬牙自己上手,浑身没有力气,直抖得像个筛子。 边穿衣服边看眼前这个陌生的姑娘,大概十七八岁,杏眼桃腮,一身粗布白衣,腰肢纤细。虽然比不上自己日常身边服侍的那些侍婢美貌,但也是颇有姿色。这姑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显然大哭过一场,眼睛肿得像个灯泡。 哪怕不说话,眼神和表情都充满了深情和哀恸,只这表情,甫少更完全确定这个姑娘是“自己人”,她有点好笑,心想我从未见过你,哪来的机会创造深情。 “你如此伤心,难道我全家死了吗?”甫少更十分费力的吐出这句话,还觉得自己十分幽默。 “是的,少主,他们全都死了”,姑娘说道,一双大眼睛里再次噙满了眼泪。 “…………” 穿好衣服,甫少更走出山门之外,慢慢适应了强烈的阳光之后,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极美的地方,这是个很小的山谷,四面环山,山峦起伏,皆是峻岭起伏。鸟语花香,脚下草地生机盎然。 常年带病打仗的甫少更第一个念头是,这竟是一个藏兵的绝妙之处,山谷易守难攻,气温适宜,简直是造反派的上佳之选。 只可惜山谷中的平地上狼烟点点,茅屋草舍全都倒塌甚至烧毁,仔细看还能看到干涸在草地和树干上的黑色血迹,多处水塘还透着渗人的血红色。 显然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争,生活在这里的原住民死了个干净,尸体呢? 难道自己是被原住民救了?甫少更手遮凉棚边想边往远处望去。 ……等等,这是谁的手? 一双纤细雪白的手,这么的白,几乎能看见皮肤下的每根血管,这是一种仿佛从未见过阳光的白。这不是我的手! 我的手,有着常年握剑的老茧,指骨骨节粗大,是很健康的小麦色,至少我绝没有留这么长的手指甲! 甫少更成名甚早,自诩大风大浪见过多半,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时此刻,她只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或者说惨叫! 他娘的!老子被掉包了,这小身板,不是老子的原装身体啊! 第二章 故事 甫少更跌跌撞撞的寻了一个水塘,趴在塘边上仔细照着,心里五味杂陈。不远处,一双沾满了泥巴的赤脚吧嗒吧嗒奔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这人嘴里发着不知是惊喜还是惊慌的“啊啊啊”声,并伴随着语焉不详的一串嘟囔。甫少更抬头望去,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黝黑的脸上还沾着火烧的黑灰,浓眉大眼,表情似哭似笑。 “哑叔,你快走开,去洗洗再过来,别吓到少主!”静儿在身后喊道。 闻言男子又迅速站了起来,一阵风一样吧嗒吧嗒跑远。 “那是哑叔,如今,这里只剩下我和他还活着了。”静儿说道。 静儿说话不多,三言两语几句,让甫少更的头脑彻底清醒了。 甫少更才更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里是盛重西北边陲的一座原始深山,因为形如观音打坐,所以山名又叫娘娘座。甫少更对各国的地图都有过研究,她以前曾经在地图上看到过这座山,只是她从不曾想过,只存在于人口耳相传的药王谷,原来就在娘娘座的腹中。 这里只有一条密径可以通往山外,不是深知地形的人根本找不到,这也是药王谷藏秘于世的原因。甫少更还记得自己曾用手指着这座山对部下说,可惜这座山不在钧天的境内,这可是天然的国境屏障,略一设计,大有可为。 世事难料,自己居然还魂到了千里之外的盛重,药王谷的一具身体中,看年龄似乎比自己还小了十岁,正是28芳华的年纪,也不知原主人芳魂何去了。 她还清楚的记得,就在五年前,她设计诱杀了盛重的前锋主将,夜掳一军主帅,以极小的损伤大胜全胜,签订了互不来犯的十年盟约。这他娘的难道是报应? 甫少更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大概二十岁不到,五官精致美丽,曾经是一双男儿都少有的浓黑剑眉,如今变成远山青黛,下面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翘,闭合之间光华流转脉脉含情。 还记得师父曾相看过自己的面相,说是杀气凛然不得长久,难道是师傅预见到自己的短命了吗? 静儿看着甫少更反复的摩挲自己的脸,悄声说道:“少主长的像夫人。” 随即捧出一幅画像来,只见画中一对男女,女子依偎在男子怀中,素手拈起一枝鸢尾,巧笑倩兮,竟是个在皇宫大内也少见的美人,男子个头高挑,英武不凡,一身布衣,只含笑低头望着女子,表情幸福。 画像犹存,画中人已不在,真正是世事难料,祸福相依。 甫少更从来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心中感慨一闪而过,随即下了一个决定,与其说不清道不明地回到那个生活了三十年的母国,不如在这里以一个新的身份生存下去。只是这个新的身体柔弱不堪,躺在野外睡一觉说不定都会被蚊子咬死。 甫少更抚摸着自己刚刚走出的山门,门一合上,竟完全看不出被人工雕琢过的痕迹。只是一道高耸入云的峭壁,上面还长满的青苔和藤蔓。谁能想到这里面竟藏有当世无双的机关,辟出一个完美的石室。 这座山谷里曾存有一名甚至几名当世顶尖的工匠,是否也死于她心中怀疑的屠杀?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这具身体,又到底是什么人? 哑叔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甫少更的下首,仿佛自己只是山中的一道影子。 微风轻抚山谷犹如情人的手,而静儿娓娓说着的一切,却让听着的人打从心里发寒。 那是药王谷的故事。 …… 药王姓顾,是苗王的关门弟子,医术精湛,行走江湖时号称不医能治之人,不用能寻之药。当世奇花异草,一多半种在了药王谷。盛重王朝先帝一出生时就有先天不足,太医院会诊断定无论如何活不过五岁,后经顾药王一年一次,一次一个月的看顾和诊疗,一直活到了三十岁。据说先帝死时大喊了三声顾药王的名字,顾药王避而不答,先帝流泪驾崩。顾药王随即离开皇宫,回归药王谷,再不问世事。 顾药王娶妻白氏,乃苗王之女,与药王从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伉俪情深,生有一女,却是生下来便如活死人,不哭不动,只勉强留着一口热气。药王感慨道:吾一生改命众多,有违天命,恐怕这是老天对吾的惩戒。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弃,遂拿苗疆“药人”的制作法子将女儿泡了起来。 所谓“药人”,就是从小金针封穴,从出生便被泡入奇珍异草的药水中,日食一毒养成,过程艰苦卓绝,然而顾药王在方法上又作了改良,潜心钻研各种远古遗方,立志穷尽一生也要治好女儿。 未曾想十余年后,药王谷突然被黑衣人血洗一空,从上到下屠杀精光,连那十几个不满十岁的小药童也不曾活下来一个。手段极端血腥残忍,药王自己住的几间草屋被浇油放火,夫妻二人竟被活活烧死在里头。 据说黑衣人围着草屋站成一圈,直到检查二人尸体确实本人无误后才走。 彼时哑叔和静儿奉命守护着幼主,守在山中辟出的暗室里,只听着外面凄惨呼救声无数,纵然咬碎牙根也没有迈出一步。 待黑衣人离开一天一夜后,二人方敢出了山门寻尸敛葬。可怜满满一个山谷里的人都已死个精光,血流成河。 顾药王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来解释这场横祸。 谁也不知道黑衣人是什么来历,是如何寻了进来,又是为何非要置这与世无争的夫妻于死地。 这一切就好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多少无辜的性命就此枉死,往生路上都是糊涂鬼。 哑叔并没有全哑,他十分困难的嘟囔出一个词。 “什么?”甫少更没听清楚。 “哑叔说,155。药王谷死的人数,是155。”静儿说。 155个人,除了药王夫妻,其他的都是普通的药农、花农,这些人来了药王谷安家落户,进来之时便立誓不再踏出药王谷,生下的孩子便做小药童。谷中甚至建了一个学堂,由识字的男人轮流担任先生,给孩子们教导知识和技能。 药王的管理之下俨然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不受外间战火牵连,平和安详。 155个人,是多少个幸福的家庭。毫无危害,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屠杀殆尽。 静儿看着面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女,少女的在聆听过程中十分安静,似乎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但是她周身的空气忽然诡谲的流动起来,莫名的形成一个强大的气场。静儿熟悉这个气场,在药王的身上她曾经也感受到过,那是一种上位者的气场。 静儿轻声说:“少主,这个仇您一定要报。” 甫少更嘴唇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黑漆漆的眼珠忽然抬起来看向静儿:“当然,那可是我的亲爹妈,不能就这样死了。” 静儿看向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忽然就放心了。好像面前这个人,真的是说到就一定能做到。 她知道哑叔跟她一样,心中充满了困惑,但是他们的困惑不重要,就像他们的面前到底是什么人也不重要。他们似乎感知到天命,从前他们守护这个人,今后,恐怕要追随这个人到死。 追随,不再是他们的任务,而要变成他们的理想。 静儿的腰背不由自主直了起来,她想证明她自己。她说:“我,我虽然没学到多少本事,但是我曾学过易容乔装,那是夫人亲自教的,我还会一些药理。哑叔的拳脚也不错,谷主以前出山只带着他。” 甫少更又笑了笑。 哑叔肯定不是真的叫哑叔,她早就发现哑叔的左手有些奇特,比右手大出一截,食指和拇指上有厚茧,虎口上有撕裂的旧伤,唯小拇指短的不可思议,这是天生用开山刀的手,这么厚的茧,没有二三十年的造诣磨不出来。普通一把开山刀能有十斤重,当世惯用左手开山刀的人,她记得小时候师傅曾提过一次,苗岭少年刀王韩饮川一手左手刀出神入化,万军莫敌。只是这少年英雄如昙花乍现,刚崭露头角就突然失去踪迹。 原来竟藏身药王谷。 少年已老,那恐怕又是另外的故事。 至于静儿,能有苗王之女亲自教导,本事又能差到哪里去。 第三章 躲藏 甫少更知道此时此刻她需要静一静,她挥手让静儿哑叔不要跟着,表示自己要一个人四处走走。 甫少更知道自己迎来了人生中一个更大的考验。自从她出师下山,她就不断迎来各种考验,其中生死考验数不胜数。但彼时她有一个好身体,有一个好头脑,身边有一帮能人异士相助,更有一个全心全意信任她的皇权在身后。 从未像今日这般,一副弱体,几近孤家寡人。 但甫少更的优点从来都是想的少,做的多。虽然这药王谷被无数迷雾团团围绕,但答案一向是勤奋人的奖赏。 甫少更在山谷里慢悠悠走了个遍,从太阳高照走到金乌西坠。 药王谷的内部,其实就是个巨大的盆地,中间地势平坦,土壤肥沃。二百人在此处生活绝不成问题。大多数草屋还有未烧尽的残骸暴露在地面上,里面的焦灰足有半人之高。 如此彻底的毁灭一个地方,甫少更有种奇异的熟悉之感。 把人屠杀后,焚尸,劫掠,烧屋,确定尸首。 偌大的平原上没有留下任何刀剑弓戟。 可见这些黑衣人十分小心,任务完成后还做了仔细的检查,确保没有留下一丝可以说明身份的痕迹。 可惜尸首都已经被哑叔敛葬,就算此时把尸体挖出来,也难从焚烧过的尸体上看出个一二三。 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甫少更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如果是她想彻底毁灭一个地方,并且不留后患,恐怕也是这样的做法。 她这样做,是因为她有经验,她是军人。 只有军队才能如此训练有素。 那会不会是江湖门派?甫少更知道有些传承百年的古老门派,麾下子弟可以堪比一支顶级的私军。 只一瞬,甫少更就推翻了自己的念头。 顾药王的来历没有人知道,但是很多人都知道白氏的母族,岭南苗王,瘴气毒虫横生之地的王族千金。什么样的门派会冒着得罪苗王的风险,将一谷屠戮殆尽。 只有军队,以及军队背后高高在上的皇权。 顾药王的医术绝世无双,杀他便让世人少了一个救命的可能,除非顾药王身上有除了医术而更吸引人的东西,这东西为顾药王带来灭门之祸。 联想起静儿所说,顾药王曾为盛重先帝延命二十年,是曾经最接近皇权的人。 那么会不会就是皇家所为? 可是药王避世至今,又怎么会招惹到皇家? 这药王谷藏山之深,远超甫少更想象,直到亲眼见到那条隐秘的进谷密径。 她很确定,如果不是常年生活在药王谷中的人,无论如何都寻进不来,屠杀的如此仔细,药王谷里必定有人通风报信。 这个人是谁已无需深究,因为他一定死得更惨。 那么黑衣人到底有没有得到他们需要的东西呢?想必是得到了。不然他们不会采取纵火焚尽一切的方式,更不会那么干脆地直接离开。 可是顾药王这样一个当世无双的天才,当真对皇权毫无防范吗?他可是曾经生活在皇权中心的人。比自己生命还贵重的东西,如此轻易地被人抢夺?甚至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 甫少更忽然像被一盆冷水浇头,彻底清醒过来。 她能想到的,黑衣人必然也想到了。此时此刻黑衣人肯定在得手的狂喜之中冷静下来,并且对结果来的如此容易产生了怀疑。 如果是我,谷外必然还有伏兵,专等漏网之鱼。 而且一定会在几日后进谷再查,看看屠杀现场有无变化,药王夫妻尸体是否被人敛葬。如果被人敛葬…… 据静儿所说,今日已是屠杀之日后的第三日。 甫少更急急站起身来,连奔带跑冲向那个隐藏在峭壁中的山门。山门不远处搭盖着一个十分简陋粗糙的茅舍,那是哑叔静儿平时的休憩之地。 因为山门所在之地极妙,恰巧在山与山交合的缝隙之中,峭壁上青苔无数怪石嶙峋,又有数棵参天大树遮蔽,茅舍掩藏在树影草丛之间,即使踏平此处,最多发现这处茅舍,也绝不会发现还有其他人工的痕迹。 甫少更一把拽住静儿 “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收拾好还能用的东西,我们要进暗室躲一躲。” 静儿闻言也不多问,立刻招呼上哑叔,钻进茅庐里一阵收拾。不到片刻便已打出两个包袱,带着甫少更按开山门进入暗室。 进入暗室甫少更发现自己在黑暗中看的很清楚,比自己原来的眼力好上很多。自己泡的那个药汤,恐怕含有很多珍稀药材。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胎玉里泡着的药汤是多么的珍贵。 可惜此时此刻,她只想把药汤换成鸡汤,最好是老母鸡的汤。这样她就可以舒舒服服的泡在鸡汤里,饿了就张张嘴。 甫少更对二人道:“那些杀手恐怕还要杀个回马枪。一旦发现尸体已被全部敛葬了,恐怕这个山谷还要再被百倍千倍的搜查。就凭我们三个人,绝逃不出生天。就算能藏在这暗室一天,也难躲得了三天五天,不过我们的下场可能好一点,饿死也算是个全尸。所以,我只问一句,这山谷之中可有其他的密道出去吗?” 静哑二人一阵沉默,甫少更有点绝望,难道刚活回来,又要等死吗?老天爷就为了让她体验不同的死法? 静儿划开一个火折子,暗室里瞬间大亮。 只见她的杏眼眨阿眨,有些奇怪道:“少主,当然有。这不是基本常识吗?” 甫少更被噎了一噎,心想,他娘的,是啊,伟大的顾药王,怎么可能像瓮中的王八,只有头顶一个洞的出路呢?兔子还挖三个窟窿呢。 “但我没见过,也找不到”静儿慢腾腾说道,“而且,这条密道就在这暗室之中。夫人曾对我说:如果您能醒来,您自然能出去,您如果不能醒来,这暗室也能保您平安。” 甫少更有点懵,有点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么说来,这密道只有我知道?” 静儿点头。 知道个鸟,甫少更想骂人。就在昨天,这具身体还是个活死人。活死人能知道个屁。 趁火折子点着,甫少更仔细检查了一下静儿和哑叔带出来的包袱。 里面有几套换洗衣裳,有打火石,火折子,两竹筒的清水,一些晒干的肉脯,一把开了锋的小刀。 甫少更对着火光仔细看了看这把匕首,虽然是用脏兮兮的布条缠裹着刀把,但刀是一把 好刀,刀锋没有一个卷口,手指一弹发出一声清鸣。 “好,很好,就凭这几样,吃肉脯,我们可以活三天,光喝水,再活三天,饿的受不了还可以拿刀自杀。”甫少更撇撇嘴。 “……” 忽然山门外传来一阵沙沙声,似乎是人踩踏落叶的声音,还伴随着非常低的耳语。甫少更迅速吹灭火折子,趴在墙上仔细听。 然而山墙太厚,甫少更完全听不清楚说的什么。 转头问二人“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静哑摇头。 静儿说:“少主,我们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哑叔也点头。 甫少更发现,这具身体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感官灵敏远超常人。总算有个优点。她心里暗自点头,复又使劲趴在墙上继续听。 “……有……脚印……还有人……”“要通知……”“快……” 通知谁?答案近在眼前,甫少更急的要发疯。 “王爷要杀……,不行……还要搜……” 王爷?!王爷要杀谁? 第四章 出路 脚步的沙沙声忽又远去。 甫少更仔细回想,盛重有几个王爷?她掌军时做过大量功课,盛重先帝早死,小皇帝继位,皇后变太后垂帘听政,但是小皇帝还有个四个叔叔,其中三个叔叔被封异地王,一个叔叔被封百里王。 盛重王朝国姓百里。盛重王朝的实权都掌握在百里王的手中,百里王实至名归,因此各国又称百里王为摄政王。 百里王,大名百里泊。甫少更对他可一点都不陌生。 盛重与钧天国力相当,不同的是盛重人多,钧天地多。人多兵就多,地多兵就不够分。盛重的军队动不动就能号称百万雄狮,人口严重过剩。 而钧天把种地的老百姓全算上,也凑不出八十万之数。再加上地域广袤,这样一来国土就守得十分勉强,再加上周遭几个国家虎视眈眈,甫少更自觉压力十分大。 五年前,盛重派重兵三十万于国境内安营扎寨,和钧天驻军对峙三月,至于原因,甫少更至今莫名,因为盛重既不提要求也不提条件。就是每天大摆个来犯的阵势,到了国境线就停下来歇会儿再打道回营。 为防来犯,钧天也只好将其他边境线上的驻军抽出部分来凑出一个乌压压的二十万,两军对阵,就是不打。如此一来甫少更很头疼,因为其他边境线的薄弱十分明显,只要盛重犯兵,其他周边国家必定趁火打劫。 甫少更想打,又师出无名,只好没事就派个人阵前叫骂,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三个月一过,甫少更决定速战速决。于是想出个阴招,派出麾下长得最“小白脸”的斥候潜入盛重,勾搭上盛重前锋主将的老婆和小妾,还哄得老婆和小妾为这斥候争风吃醋打成一团。 没几日主将接到家信,对自己突然戴上了数顶绿帽子十分吃惊。魂不守舍之下,主将擅离军营,偷摸回家的路上被甫少更逮到机会一刀砍了。 接着主将人头被挂在盛重军的军旗杆上,前锋营一片哗然,甫少更又趁机散布谣言称主将是被军中兄弟戴了绿帽子,发现奸情又被灭口,人心猜忌之下,甫少更连夜火烧主帅营帐,将时任一军主帅的百里泊掳了回来。 自此,为了百里王平安健康的归来,盛重悲愤之下和钧天签订了五年互不来犯的盟约。 什么摄政王,不过是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 忘了自己如今也手无缚鸡之力的甫少更哼了一声。会是他吗?杀人的胆子见长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间,外间的声音逐渐消失,甫少更又听了一会儿,确实再无动静之后,立刻点燃火折子,仔细看着这间密室。 密室四周都是玉石垒墙。玉石雕琢的十分仔细,不仔细用指腹触摸,都感觉不到石条之间的缝隙,就像是浑然一体的一面墙。 甫少更逐个敲了一遍,声音浑厚均匀。又将火折子仔细的在每处缝隙里探了探,火苗完全没有被吹动,室内是绝对的无风。 甫少更坐下来歇了几口气。脑子里反复回想着静儿说的话。 什么叫做“能醒来,自然能出去”? 静哑二人也拿着火折子在周边仔细寻找,试图寻找出一线蛛丝马迹,或许哪里有触动的机关,或许哪块砖可以撬下来…… 三人轮番休息,轮番摸索,不知不觉,一夜已经过去,甫少更甚至听见墙外的老树上有小鸟开始叽叽喳喳的叫。 但此时开门十分不智,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搜查的黑衣人。 甫少更甚至开始考虑,如果三天他们还没摸索到密道,让哑叔偷偷出去找吃的,全身而回的几率有多高。 黑衣人能在此处停留多久?如果他们撤出山谷,又会在入口处埋伏多久?甫少更冒不起这个险,现在的她绝不能失去静哑任何一人。 又是一天过去了。 甫少更有些绝望。她摸着那硕大的胎玉制成的药池,触感十分温暖,里面的药汁还散发着热气。药汁散发出的味道早已透进了她的骨子里,哪怕洗的干干净净,她的皮肤还是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咦? 如果“我”醒来,“我”自然能出去。 “我”醒来,肯定先从池子里站起来,那时身上一丝不挂,第一反应是觉得冷,正常人的反应一定是再缩回水里。 通常人遇到这样的情况,一定还会在水里停留一会儿,茫然之余一定会观察四周。 是否机关就在这个池子里? 甫少更一咬牙,脱了鞋子撑着池壁跳了进去,药水十分温暖,一下子包围了她的全身。 甫少更捏着鼻子将头探进水里,以她现在的视力,居然清楚地看见池子底部刻着一朵八宝莲花。八宝莲花中心有着一个牛鼻拉环。 她试图用脚趾去勾那个拉环,初一动没勾动,立刻伸手去拉。 待牢牢的拽住拉环,甫少更两脚在池壁用力一蹬,只听哗啦啦水声大响,拉环附着在一个锅盖大的圆形石盖被整个拉起。水流打着漩涡向下涌去,极大的吸力也把她拽了下去,甫少更心里暗叫一声糟糕。一只粗糙的大手立刻从头顶探下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力气极大,瞬间把她拉出了水面。甫少更抬头一看,是哑叔拽着她的手,表情十分担心,指着池底“啊啊啊”的让甫少更去看。 水已经全部泄了下去,只听见整个暗室四周咔咔作响,铁链在墙内拖动之声不绝,不多时,池底现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隐约能看到一溜石凿的台阶延伸下去。 甫少更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就是出口了。 遂与二人商议道:“我们现在休息片刻,吃点东西,然后立刻离开这里。” 二人点头。 甫少更道:“短时间内,我们不会再回来了。而且我们还要以一种新的身份生存下去,从现在开始,你们也不要喊我少主,你们就叫我阿更。” “阿跟?”静儿道:“少主,您有姓名,您叫顾……” “那我就叫顾阿更。”甫少更打断她的话,“前尘往事再与我无关,无关便是彻底无关,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二人再点头。 “东西不多,我们要全部带上,你们有值钱的东西吗?行走在世上,缺什么都不可以缺钱。” “值钱的东西?药草算吗?虽然药庐都已烧成灰烬。但是谷里还能挖到很多不错的药草,等入夜后我们可以冒险出去采一点带上……” 甫少更突然挥手打断她,“那些药草算什么,咱们有更值钱的东西!” 昆仑山的胎玉,这东西可是要多金贵有多金贵。 她有点兴奋的围着胎玉池子兜起圈子。这货怎么带走呢? 想了半天,甫少更一咬牙,伸手:“拿刀来,我要撬一块下来带走,这东西老值钱了。” “这东西值钱?谷主说是在昆仑山里随便挖的啊。” “………………” “啊啊啊啊”哑叔比划了两下。 静儿:“哑叔说不用刀。” 只见哑叔运气大喝一声,手指骨节咯咯一响,竟徒手生生从池壁上掰了一块下来。 “………………” 大半个砖头大的胎玉躺在甫少更的手心,甫少更心中暗赞,好霸道的外家功夫。 将胎玉放进包袱里头,三人也不迟疑,鱼贯进入了洞穴。 顺着台阶往下七八米,就看到一个一人宽的甬道,四周垒着普通的石块,地面上到处是刚刚泼下来的药水。 这甬道看起来起码已存在了数十年,是什么人建造的地道?是药王谷的人吗?上面的暗室是后来在地道上新建的,还是说一起建造的?作用是什么?若不是这个“活死人”女儿真的“活”了过来,谁他娘的能找到这个地道?又是无数个问题涌上了甫少更的心头,她蹙眉想想,又觉得这些问题与现在的我又有狗屁关系?遂立刻抛到了脑后。 甬道里的空气还算新鲜,哑叔举着火折子当先开道,甫少更和静儿依次跟着。几人走走歇歇,竟走了十分漫长的时间,漫长到甫少更都要以为永远走不到头了。 忽然一阵微风撩向了甫少更的鼻子,她重重打了个喷嚏。 往前一看,甬道到头了,只见顶上一空,四周被青砖砌成圆形直通而上。 这似乎是一口井,他们三人正站在井底,井壁光滑,井底还有积水,长满青苔。 井口至少高出二十米,光凭人力很难攀爬,甫少更紧紧皱起了眉头。 哑叔做手势示意要背甫少更,甫少更已累的求之不得,立刻爬上哑叔的后背,只见哑叔手脚并用。偌大的身躯像猿猴一样直攀而上,半盏茶功夫就爬出了井口。 甫少更正想让哑叔再去把静儿背上来,转眼便看到静儿也从井口伸出了头。 甫少更:“……” 察觉到甫少更的眼神,静儿很不好意思:“我很小就常常攀岩采药,爬这个很容易” “……” 外面正是天光乍亮之时,原来又过去了一天一夜。 甫少更从未发现泥土的味道竟如此芬芳,鸟鸣虫叫如此动听。远处有炊烟升起,还能听见隐隐几声鸡鸣狗吠。 此时此刻她饿的前胸倒后背,只想躺倒在地上,在泥巴堆里滚一滚,青草地上爬一爬,喝点露水,吞两个鸟蛋。 前尘往事有如黄粱一梦,她,终于回到了现世。 第五章 牛老头 安平村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城里的李大善人瞧上了牛老头家的小闺女。 牛老头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小村里,前几代还出去要饭,这一代终于攒下了六亩水田,过上了靠种地吃饭的好日子。 牛老头年轻的时候帮隔壁村寡妇种地,一来二去寡妇居然死心塌地跟了他。 尽管日子过得还是艰难,但跟爹娘老子那辈比起来,牛老头已然“混出了个人样”。 寡妇给牛老头生了两儿一女,生完没两年发病死了。 牛老头在坟前磕头,说此生一定不再续娶,专心把孩子养大,把地种好,蹬腿之前一定要攒足钱买上一头牛,让娃娃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说完老泪长流,只觉得自己就像说书先生讲的那样,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将来也是有情有义的老头。 转眼十余年过去,牛老头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了,不但买牛的钱一个没攒下,六亩水田还缩成了三亩。 如果城里收的税赋再高一点,恐怕三亩也快保不住了。 安平村没有多少水田,水田就是上等的农田,不是种地的好手就亏待了好田。幸而牛老头种地很有天赋,总要比别人的田里多产一点点。 离安平村不远有个小城都建,都建城里住着一个李大善人。 李大善人来安平村“踏青”,无意中看见牛老头种地,又看到牛老头收下来的稻米粒又饱又圆,十分欣赏,想要雇牛老头帮他种地。 牛老头也是个倔老头,直接回绝道,祖上虽然有出去讨饭的,但没有做人奴才的。 李大善人一听就翘起了大拇指,直夸他有骨气。 不曾想牛老头刚回家,里正就上门来婉言相告说,今年的税赋又提了一半,还要多加个“无牛税”。就是没牛的人家必须要交税,有牛的倒不用交了。 牛老头的地无论如何都交不出这么高的税,交不出,地就没了。 里正就劝说道:“看你这么发愁,我倒有个主意,不如你把地卖给李大善人,然后你替他种地,虽然地在契约上是他的,但最终还是你种,而且以后再也不要交税了,收成后还能分到一点粮食。” “可那我就再也没有地了,我不能卖了我的地。”牛老头抽着旱烟直摇头。 “谁说你没有地?你种的还是这块地!只要你签个契约,其他的啥都不要愁了!今后被人欺负,就说你是李大善人的长工,他奶奶的,别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是不是。” 牛老头还是摇头,虽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但他直觉这样自己和城里的狗又有什么区别。 里正苦口婆心劝了半天,看牛老头还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禁动怒了,大声道:“莫忘了,你还有三个娃没成家呢!” 这话说的牛老头一抖,是啊,现实问题摆在眼前,拿不出税地都要没了,哪家姑娘肯嫁过来。 屋里突然草帘子一掀,冲出来一个小丫头,正是牛家老幺牛妞。 牛妞拿起一把扫帚朝里正挥去:“滚滚滚,我爹不给别人当奴才,你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讹我家的地,再骗我爹去当奴才吗?!” 说的里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里正一甩袖子:“你们好心就当驴肝肺吧,我看你们拿什么交税,交不上就交田!”说完气急败坏的就要推门而出。 出门之际里正突然回头眯眼看了看牛妞,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正在发育,小胸脯已经见长了,细腰大屁股,虽然脸上有点麻子,但也是双眼皮大眼睛,在十里八村来看,这小丫头已经当得上十分标志了。 没过几天,李大善人居然派了个城里的媒婆来提亲,说是欣赏牛老头的骨气,想和牛老头结门亲家,让牛妞给李大善人做第二十八房小妾。 彼时村里的人各个眼红的要淌血,直说牛家发了,居然攀上了都建城的李家,就算是小妾,那也是李大善人的小妾,李大善人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只要熬个十来年熬死他,牛妞还能带着遣散费出来改嫁。 牛妞听闻了在家大哭三天,牛老头摸着牛妞满是黄毛的脑袋,安慰她道:“不嫁不嫁,臭蛋掉地王八放屁。你爹我不会把你嫁给那种老王八的。” 牛老头拒亲以后,没过三天,牛妞去地里送饭,被强人掳走,一早在牛老头自己的地里发现了尸体,牛妞赤身裸体一丝不挂,身上全是淤青和伤口,两只大眼睛睁的大大的,怎么也合不上。 牛家老大嗷一声暴起来,要去找强人算账。 可是哪来的强人?安平村几十年间都没见过强人出没,偏偏这两天就有了强人。 就在牛家父子三人嚎啕大哭之时,城里的官差上门收税,看粮食不够,一把按倒牛老头,割了手指在文书上按了血印子,地没了。 牛老大冲上前要跟官差理论,被官差当场打断了两条腿,昏死过去。 牛老二赤红着眼找了一把柴刀就要去捅那些官差,被牛老头死命抱住,大哭道:“儿啊,咱认命吧!大不了再出去要饭好了!” 牛家的哭声在安平村响了几个昼夜,停灵三天后,牛妞被安葬道野山沟里,不清不白的死,连个碑都不用刻。 李大善人特地命人送了十个铜板过来,说是一点心意让牛老头不要嫌少。 里正让牛老头一定要磕头感谢,牛老头倔劲上来,死活不肯。 里正趴在他耳朵边说了一句:“你真不知道小妞子是谁弄死的?咱胳膊拧不过粗大腿,你就服个软吧!” 这话说完,牛老头跪下来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过了两天,牛老头去死了多年的媳妇坟前睡了一夜,喝了几瓶发酸的老酒,直说对不起媳妇,当年许下的承诺都没实现,三个娃娃死了一个瘫了一个,地也没了,牛也不会有了。边说边哭,哭嚎声难听如老鸦呱呱,只震得那树上的叶子哗哗落下。 忽然远处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牛老头惊出一身冷汗,遂又想我这样将死之人,很快也是个孤魂野鬼,这么一想胆子也壮了,大声道:“鬼爷爷们,不出三日我也来和你们作伴,你们且等着我!” 说完跌跌撞撞离开了坟地。 第六章 黑脸小哥 牛老头天不亮就赶了十几里地到了都建城,啃完两个发霉的玉米饼,缩在城门口的阴暗角落里闭着眼睛迷瞪。谁也不知道他的怀里正贴着肉藏着一把柴刀,心脏跳的快,身上拼命发汗,柴刀被捂的冒水珠子。 他知道自己要想成功一定要吃饱睡好。 他要杀了李大善人为妞子报仇,等他休息好了,他就要摸到李大善人的大门口,然后拿布条子把刀绑在手上,一等开门,就挥刀冲进去,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杀了李大善人为止,报完仇他就抹自个儿脖子,一了百了。 这个计划真是十分完美。 睡好了,牛老头开始在城里转悠,好半天才寻到李府的牌匾,他不识字,但是认得门口那两个石狮子,石狮子就是他们村里石匠刻的。 太阳升高,李府的下人快要出门采买,牛老头躲在墙角旮旯里,手伸进怀里握住了那把柴刀,两只眼睛盯着大门,只待那大门露个缝,他就准备往里冲。 正紧张的上下牙打磕时,忽然一只冰冷的凉手搭上了他的脖颈轻轻一捏,牛老头的裤裆一热,尿着裤子晕了过去。 …… 牛老头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脖子疼的要断掉,而眼前的景象,直让他恨不得脖子真断掉才好。 他正端端正正坐在一个待客的大堂里,眼睛所到之处都是金光闪闪的富贵模样。牛老头身上也十分干净清爽,不但好像洗了个澡,还换了件地主老爷家的新衣裳。这新衣裳的料子比他的皮肤还光滑柔软,袖子上甚至还穿着金线。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牛老头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不知是该喊人还是偷偷溜走,左右为难之时,突然看见一个脸特别黑的小哥掀门走了进来。小哥看见他脸上立刻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老牛你醒了?”小哥的声音低柔,却让牛老头听着无端就是一抖。 “啧,现在怂了?你不是还想一路砍进来的吗?”小哥毫不客气的嘲笑道:“就你这怂样,连个看门的你都砍不死。” “你是什么人?你不要瞎说,我的……我的……”牛老头又惊又惧,这小哥怎么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悄悄伸手往怀里一摸又是浑身一抖,报仇的柴刀呢? “哦那把废铁我扔了”。小哥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慢条斯理的对他说:“老牛啊,报仇的法子千千万,搏命那是最下策,今日我心情好,亲手教你怎么报仇。”说完对着门外喊了一声“让他滚进来!” 只见胖的如肥猪一样的李大善人,嘴里堵了块臭抹布,被一个蒙面中年男子单手提着扔了进来。李大善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嘴里直哼哼,小眼睛里滚滚淌下两行热泪。姿势艰难的拿头撞地,直磕的梆梆响。 牛老头的眼珠子都要瞪的掉下来了,平时光鲜亮丽笑如弥勒佛的李大善人此时此刻连个要饭的还不如,脸上被打的已经整个都变了形,鼻血糊了一脸,眉毛耷拉在眼睛上,恐怕眉骨都给打烂了。 而更诡异的是整个李府鸦雀无声,平时奴仆如云,女眷诸多的李家大院里静的好似人都死光了一样。牛老头的两条腿不由开始哆嗦,结结巴巴道:“这位小爷,俺就是个种地……种地的老头,俺与李大善人……与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小哥嘿嘿一笑,转头看向牛老头,一张黝黑平淡无奇的脸像变戏法一样忽然换成一个充满了感激的表情。只见他突然站起来对着牛老头长揖到地,无限感慨道:“恩公!小侄总算找到您了!家父命我一定要找到您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 这身恩公喊的在场几个人俱是身子抖了一抖,尤其是那蒙面男子,脸上的表情十分扭曲。 小哥抹了一把脸上似有似无的眼泪,对着众人道:“我乃漕运永寿帮刘大帮主的干儿子,咳,当年我干爹被仇人追杀,浑身是伤,又渴又饿,跌跌撞撞昏死在一块农田里,幸亏有个好心的老农发现了他,还喂了他一碗水,给了一块干馍馍,我干爹狼吞虎咽之后,才恢复了力气活了下来!” 漕运永寿帮几个字一说出,牛老头有些莫名,地上的李大善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号,眼泪鼻涕全都下来了,继续拿头梆梆梆撞地,脸上的表情痛苦的几欲昏死过去。 牛老头心里半信半疑,自己什么时候救过人?但是给过路的路人一碗水是常有的事情,哪家农户种地没遇到过,难道自己正好给过一碗救命的水? 牛老头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的有点晕。 他不知道小哥说的这个什么帮和白菜帮有什么区别,但是李大善人听的很明白。 都建是依水而建的小都城,靠近盛重帆归大运河的发源点,漕运永寿帮,其实就是运河上的水匪,也是近年来最猖獗,势力最强大的一支水匪,据说匪头刘巴心眼极小,杀人如麻,曾有人在他船只停靠处吐了一口痰,便被他带人杀光全家鸡犬不留。 最可怕的是此人神出鬼没,官府剿了几次都以失败收场,靠水运吃饭的人家谈之无不色变。 李大善人眯着被血糊了的眼偷偷向上望去,只看见小哥的腰间挂着个牌子一晃而过,上面似乎刻的就是“永寿”二字。 堂上忽然飘来一股尿骚味,李大善人失禁了。 小哥掩着鼻子嫌恶的走远两步,又道:“我干爹在我出门之前,再三叮嘱我,恩公的家事就是我永寿帮的家事,恩公的仇人就是我永寿帮的仇人,另外……干爹还让我求娶恩公家的牛……牛……” “牛妞。”蒙面男子咳了一声。 “没错!”小哥拊掌道:“让我求娶牛妞小姐!没想到……”小哥掩面痛哭道:“佳人已逝,叫我如何是好……呜呜呜” 李大善人两眼一翻,已是进气不如出气多了。 说了若干话,小哥明显有点累,坐在位置上喝了几口茶,便问牛老头:“恩公,牛妞小姐就是被这厮假冒强人祸害致死,他与我有杀妻之恨不共戴天!您说想他怎么个死法。” “我……”牛老头脑子里有点乱。 蒙面男子上前一步把李大善人嘴里的布抽出来,李大善人干咳两声,立刻发出了杀猪的嚎叫:“爷爷饶命,两位爷爷饶命!小的也想给牛小姐抵命,奈何小的还有父母儿女待养,小的就是猪,小的就是狗,两位爷爷可饶了小的命吧。” 牛老头的泪水也流了下来,牛妞的尸体形状那样惨,这个孩子是个好孩子,如何就这样被人作践死了,可是恶人就在堂下,此时此刻他反而实在说不出杀人的话来。 祖祖辈辈都是老实的农民,那想了一夜只欲和这奸人同归于尽的冲动已经过去,此刻牛老头有点手足无措,这个小伙子要帮他报仇,杀还是不杀?杀了,也不会让牛妞活着回来。 小哥似乎在旁观察了他一会,低头喝了两口茶。拍了拍牛老头的手,说道:“这厮叫李扇,死在他手里的小姑娘少说也有一双手,今日不杀他,日后还会有别的无辜之人被他害死,在他的眼里,你们这些人的命就如草芥泥灰。” “不过呢,”小哥说道:“我这人并不喜欢杀人,我更喜欢叫他后悔一辈子。” 小哥让蒙面男子将李扇浑身扒光,只见那满是肥油的白膘上全是淤青鞭痕,看来之前已被狠狠“修理”过,李扇面如死灰,无法预知自己的下场到底死还是不死,此时抖的屎尿皆出,嘴里嘟嘟囔囔的告饶,已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牛老头忽然发现有点异样,只见李扇的两只胳膊上臂,两只大腿,都被粗绳紧紧勒到肉里,打的死结,上臂往下,大腿往下都已是充血过久,四肢像气球一样肿胀成了黑色。 “到目前为止已足足勒满十二个时辰”小哥满意的点点头,忽然抽出一把小刀,一刀扎在李扇的小腿上,只见李扇抖了一下,刀口处有黑血缓慢流出,李扇的脸上却不见多少疼痛的表情。 “现在他的四肢已经全部坏死,就算绳子解开,他从此也再不能行走拿物,有如废人,几个月以后,他将亲眼看见自己坏死的四肢逐渐腐烂而毫无办法。”小哥道:“我已将他的妻妾遣散,奴仆的身契分发,现在他已是孤家寡人。此人作恶多年,多少人敢怒不敢言,而如今他只能任人宰割,再没有还手之力。所以无需你亲自动手,多的是有人想杀他。” 李扇在地上早已是木木呆呆,口涎顺着嘴角流下,有些痴傻了。 牛老头一直到被送回自己的草屋,还如在云里雾里,疑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大梦,难道自己竟真的做了一回恩公,救过别人一命?别人来为他报仇雪恨? 他看看床上还在养伤的大儿子,又看看自己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幸亏,幸亏还没有沾上人的鲜血。 小哥背着手在草屋里转了转,留下了二十两银子和两贯铜钱,以及那张他按了手印的地契文书。咧嘴对他笑道:“如今,你可以舒舒服服的种自己的地,再给儿子请个好郎中。等儿子伤养好了,尽快帮他娶个媳妇,对了儿子娶媳妇之前你可以先买几头牛,这样牛头上扎朵大红花,大姑娘们看了都欢喜。” 牛老头看着那笑容,不由得心想,就算是三伏天的大太阳也比不上这个小哥的笑容,能让人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 算了吧,管他是什么人呢。 ………… 最近,安平村又沸腾了,据说李大善人被人打成了残废,还变成了白痴。也不知道什么人下的手,但是家里的几箱财宝忽然被人发现就藏在里正的家中。里正的老婆睡觉的时候还抱着好几个金元宝。这不,官府的人来了一趟又一趟,说不日就要将里正收押到城里的大牢。 村里的人都摇头叹息,李大善人是多好的一个城里老爷啊,可惜了可惜了。 第七章 少年 “有钱就是好啊!”这是甫少更第一百零一次的感叹,静儿在旁边听着撇了撇嘴。 此时此刻他们三个正十分悠哉的坐在一架牛车上。 拉车的两头青牛毛色油光水滑,十分健壮,车拉得又快又稳。哑叔坐在车篷外面隔空挥着响鞭,那啪啪的声响又清又脆。 甫少更满足极了,按耐不住又把怀里的银票掏出来,沾着口水点了一遍。天可怜见,她甫少更什么时候过过缺钱的日子。 三个人刚从“娘娘座”里逃出来时,身上没钱没粮,肉脯就水,吃的屎都拉不出来。徒步走了几十里路才摸到一个叫安平的小村。 到了晚上只好夜宿荒郊野岭。 没想到倒霉催的,一共停留两晚,第一晚就撞见牛老头埋女儿,第二晚又撞见牛老头哭坟。 甫少更索性就直接进城,把李扇多年攒下的金银财宝搜刮个干净。什么宝石头面项链珍珠一概拉到黑市上低价卖掉,换成了厚厚的一沓银票和一大包碎银。 那栽赃到里正身上的不过是李家财富的九牛一毛。 “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居然能敛财如此之多”甫少更感慨:“要不是我还有大事,我也想在这地方买房落户,让你们叫我一声顾老爷,哈哈哈哈。”说的挤眉弄眼,十分快活。 静儿无语。她从小就是个不善言辞的姑娘,以前觉得自己不善言辞是个缺点,现在觉得绝对是个优点,每当接不上话时她就低头当个木头。 静儿在修整自己手中的一张人皮面具,这是应甫少更要求做的,人皮面具要一直遮到脖子下面,还要搭配两只人皮手套。问为什么,甫少更答:遮白。 甫少更说皮肤太白的漂亮小姑娘绝对不如皮肤很黑的丑小伙子说话好使。今后她恐怕要经常使用,要静儿务必好好保养。 手里有钱底气就足,三人在都建最好的酒楼吃了一个最上等的席面,吃完还带了几盒最好的点心上路。直到此时此刻,甫少更才觉得,这才像是一个还不错的新开始。 牛车坐的时间一长,三人无话,都觉得乏味。再热闹的街市也逐渐看腻了,甫少更甚至有点怀念药王谷里的星空和草原。 甫少更决定雕点东西。 甫少更幼时定力不足,师父便让她培养一个爱好。 每当心静不下来,就做一件有兴趣的事情,甫少更就选择了雕刻。雕着雕着,甫少更就发现时间过去了很久,心如止水,连心脏都能跳慢半拍。过去这个状态是思考大事的最好状态。 现在这个状态是打发时间的最好状态。 从药王谷里带出的那把小刀在甫少更的手指之间转动的像穿花蝴蝶,甫少更发现新的身体很好用,手指又细又长,非常灵活。 她撬下拇指大一块胎玉,用小刀上下翻飞地雕起来,不多时就雕出了一个壁虎抱葫芦。壁虎的脚趾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触手温暖。 甫少更很满意这个小挂件,又仔细地在上面刻了一个“静”,转手送给了静儿。 静儿接过来看看,绽出一个很大的笑容,直说很可爱。 甫少更又给哑叔雕了一个竹报平安,又在上面刻了一个“韩”。只见哑叔接过去仔细看了一眼,“嗯”了一声便收进了怀里。 甫少更暗笑。心说你们肯定困惑的要憋死,但又绝对想不到老子是什么人。这让她得意洋洋,甚至摇头晃脑唱起了小曲。 “秋千秋千高高, 荡呀荡过树梢, 给我一把红枣, 哄的妹妹笑笑, 妹妹把手招招, 只叫哥哥来找, 妹妹的枣在哪呀? 哥哥没有找到。 妹妹说~ 那妹妹脱了给哥哥找~~” 甫少更会唱很多小曲,都是在军营里学的,从前只要她一唱,一帮汉子就会哈哈大笑地跟着她唱,如今一个人自娱自乐,甫少更觉得十分寂寞。 忽然觉得气氛不对,抬眼一看,只见静儿的脸色十分难看,正将门帘子掀起一道缝瞅着外面。 外面一人一马挡住了去路,哑叔比手画脚解释着什么,牛车外的环境十分安静。 甫少更计划行走的路线是沿着帆归大运河一路南上,直达都城丰林,要途经七八个城市,约要走一个半月,现在才不过走到都建之南的甘源。 事实上还没看到甘源的城墙,离进城还有一个时辰。 甫少更心里定了定,心想荒郊野外的,杀人抛尸什么都要方便一点,便咳嗽一声,问道:“哑叔,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哑叔啊啊了两声,只听一年轻男子道:“姑娘莫怕,在下是甘源卢家的子弟,本家排行第二,今日出来郊游和朋友们走散了,原在此处休息,却听到姑娘唱曲,姑娘唱曲……” 他忽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形容,要说内容吧,实为淫词艳曲,但是声音轻柔悦耳,豁达随意,竟听出一股子大家气派,让他忽然生出一种难耐的欲望,想结识这唱曲的佳人。 卢二结巴了两声,只好说:“姑娘唱曲十分好听,在下可否求见一面?” 甫少更心中更定,原来只是个孟浪的小毛孩。甘源卢家,甘源卢家,她的心里一边回忆盛重有哪些有名的士族,一边在静儿耳边小声交代了几句。 静儿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了。 卢二仔细打量着这辆简单结实的牛车,没有一点装饰,也没有任何能说明身份的标识,但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油光发亮的榆木车身,肥壮听话的牲口,崭新的棉布帘子……还有这赶车人,尽管是个哑巴,但背挺腰直,眼中精光内敛,不是寻常之人。 卢二自小就被家父赐字“少安”,夸他从小少年老成,不冲动不惹事,换作平时他再好奇也绝不会主动上前多问一句,今天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很困惑,仿佛这辆平平无奇的牛车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让他无法原谅自己就此错过。 马车里忽然响起另一个十分清脆好听的年轻女声:“问卢二爷安,奴家来自船上人家,不懂得规矩,还请二爷莫怪。奴家这是要赶到甘源买些姑娘家的东西,今后……咳……有缘自会相见。”最后一句说的干巴巴的,好像自己要把自己呛死了。 哦,难怪。卢二心里嘲笑自己的多此一举,原来是个船娘,可能是个富有船家的小娘子,现在运河上水匪横行,有招牌的船家都会养几个保镖教头。卢二又看了一眼赶车的哑巴,便兴趣全无了,船娘不比大家闺秀,会唱些淫词艳曲当然也十分正常。 心中没来由的有些遗憾,便抱拳道:“如此,卢二就不打扰姑娘赶路了,姑娘走好。” 哑叔正待开路,远处忽然哒哒哒一串马蹄声,又两名鲜衣怒马的少年催马而来。 “好你个卢二,原来一个人在这里偷偷快活,叫我们好找!”当先一个紫衣少年大叫道。卢二脸皮发红,道:“瞎说什么,是你们骑得太快,现在倒赖我拖你们后腿。” 那紫衣少年哈哈笑道:“既然你拖了后腿,不追我们反拦人家车做什么?难道里面是个绝世佳人?” 卢二十分尴尬,心里嫌恶这些少年多事,小声催哑叔上路。 甫少更更是腻歪,心想几个小毛头拖了老子半盏茶时间,老子今晚吃饭又要晚了。手伸出帘子一拍哑叔,示意快走。 不想被那紫衣少年一眼看见,低呼:“好白的一只手!” 哑叔一抽响鞭,牛车继续哒哒上路。卢二小声对紫衣少年道:“车里是行船家的小姐。” 紫衣少年一撇嘴,小声道:“什么行船家的小姐,不就是个船娘罢了,装什么大家闺秀。” 甫少更耳朵尖,直在心里问候这二人祖宗十八代。 未想情况生变,紫衣少年旁边的一名灰衣少年忽然冷笑了一声:“帆归三十六道河闸都是小爷在管,小小船娘还不出来见礼!”说罢一甩马鞭,竟然向那牛车车篷直抽而去。 在这里,交代一下哑叔和静儿的价值观。这二人在药王谷中跟随顾药王数十年,早已不通寻常的人情世故,对他们来说只有药王谷的利益才是第一位,行事从无顾忌,更不考虑后果。 简单的说,他们眼里甫少更第一,其他都是屁。 于是哑叔十分干脆的一甩鞭子,当空绞住灰衣少年的马鞭,反手一勾就把灰衣少年拽下了马。灰衣少年猝不及防,一个跟头摔下马去。 卢二和紫衣少年瞠目结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哑叔从座位上暴起,直扑灰衣少年,左手张开成爪,居然直取灰衣少年的脖子,竟是要下死手了。 “我的爷爷!”甫少更想撞死在牛车上:“爷爷你就住手吧!” 哑叔被这声爷爷喊的愣住了,茫然回头。那灰衣少年立刻翻身站起登登登退回三步,脸上青白交加,眼里杀气乍现。 紫衣少年此时也冷静了下来,心中暗道不妙,抱拳道:“我兄弟没有恶意,请姑娘莫怪,想必是对姑娘多些好奇罢了,姑娘何必下此杀手。” 甫少更在车里道:“刚才多有失礼,还请三位小爷莫怪,这是奴家家里请的教头,想必是看我姐妹二人被人欺负一时着急。江湖人士不懂规矩,奴家这厢赔礼了,求三位小爷大人大量,不与奴一个小船娘计较。” 紫衣少年道:“既是误会,解开就好,解开就好哈哈哈哈,姑娘不如出来与我三人见见。我们兄弟三人也好当面向姑娘陪个不是。” 甫少更道:“奴家虽是小小船娘,但幼时也秉承父亲教导,家规甚严,轻易不敢抛头露面。” 紫衣少年噎了半晌,又觉得就这么让她们走有点不甘心。此时,灰衣少年冷冷问道:“你们家行的是哪条船?这总不会是不能告人的秘密吧?” 甫少更道:“奴家的船行叫做“丹沙”。”丹沙,沙丹,傻蛋,叁傻蛋。 卢二赶紧上前道:“姑娘快请上路吧,早点进城也好能早点歇脚。” 甫少更又客气了两句,遂叫哑叔赶紧上路。 目送牛车远去很久,少年三人沉默无语半晌。紫衣少年忍不住开口责怪灰衣少年:“我说贺兰汀,你今天是抽的什么风?” 灰衣少年冷笑一声,也不答话,转身上马两腿一夹,呼喝一声便径直走了。 紫衣少年忍着气,转头对卢二道:“要不是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这狗嫌的性子,谁耐烦跟他一起玩耍,也亏你处处都带着他,下次再有他,你莫叫我!”说完也上马,气哼哼的自行走了。 卢二叹口气,打马追了上去:“秦小三,你何必和他计较,除了我们,他哪里还有别的朋友,如今他的父母俱以不在,就靠他大哥当家,我看他比我们都可怜。” 秦小三不做声,一个人闷头骑马,脑子里却翻来覆去的想着刚才那只从帘子里伸出的手,白玉一般,当真说的上是冰肌玉骨的一只手。配上这手的可是什么样的佳人? 第八章 夜遇 甫少更三人进城时,已是太阳落山。 甫少更一向是只要有钱绝不亏待自己的人,当下决定住最好的客栈,要天字号的房间。 洗澡水和饭菜直接送人客房,甫少更泡了了个热水澡,美美饱餐了一顿。 在哑静二人的面前,甫少更一直表现得信心满满,并且假定黑衣人的背后人为“某王爷”,一路向都城丰林前进。 而只有甫少更自己才知道,当年的她只有百分百的自信时,才会做下每一个战略的决定。而现在的她,连一分的自信也没有,却要表现出百分百自信的样子。 因为还有两个人,不,连着这身体,三个人在等着她带领方向,做出决定。 她也害怕,也担心,也恐慌。等到了丰林,接下来呢?找个王爷然后掐住他的脖子,问是不是他主使黑衣人屠尽药王谷?恐怕没等她摸到门,她就会死于这世界上各种荒唐可笑的,有意无意的伤害。 譬如今天下午灰衣少年的那根鞭子。 可如果还是从前,从前她都不会正眼去看一眼这些被士族门阀重点培养的贵族子弟,在她眼里这些所谓的贵族不过是皇权的陪衬,彼时贵族子弟们无不对她追捧有加,若能得到她的一个点头便欢欣鼓舞。 当然,这些士族大家里养成的孩子们,谁的手里没有人命。只是她从来不曾放在眼里。 如果今天下午那真的就是一个普通的船娘,会不会被调戏侮辱,会不会被一鞭子抽翻车篷,逼出相见,会不会悄悄地就香消玉殒。 甫少更捂上眼睛。她该怎么办,她一丝头绪都没有。 所以当静儿要求陪她睡在一间房的时候,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她怕被静儿看出她的无措甚至无能。 渐渐入夜,打更声响起,伙计隔着门问要不要宵夜,甫少更拒绝后,只听伙计的脚步声渐远,走到了回字形对面的走廊上继续敲门。 却突然听见一个刻意压得很低的声音对伙计说:“走开!” 这个声音十分熟悉。若不是甫少更现在异于常人的耳力,根本不可能听见。 甫少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瞬间想起,这是那灰衣少年的声音。 这些纵马寻欢的少爷,住客栈干什么?还特地压低声音说话,防的是谁?好巧不巧就跟自己住一间客栈,打得又是什么主意? 甫少更心头瞬间燃起一团怒火,好小子,老子不跟你计较,你竟然一路跟了过来,简直是睚眦必报。若不是老子耳朵好使,说不定还叫你啄了眼,待我想个办法让你有的来没的回去! 甫少更本就是一肚子的烦恼哀愁,正煎熬着着无处释放,想到此处便一骨碌爬了起来,翻出一套黑衣服,从头裹到脚,单留两只眼睛露出来。把小刀往怀里一收,轻轻推开窗棂,顺着客栈的外墙一路爬到屋顶。 谢天谢地给了我一个灵活的小身板,甫少更心道。 踩着屋顶的瓦片,甫少更四肢并用,像猫儿一样猫到回字形的对面,脚尖插进瓦片和墙的缝隙中,稳住身形,一个倒挂金钩探了下去。 连寻五六个房间,终于看到一间窗户纸上映着灰衣少年的身影。 甫少更寻着缝朝里望进去,只见灰衣少年背对着窗户,正坐在书案前看一本书。 甫少更心里给自己打气,虽然现在什么本事都没了,但对方绝料不到他偷鸡摸狗的心思已然被自己察觉,只要先发制人,这厮不见得躲得过老子手里这把刀。 于是支着耳朵又听了半晌,只见那灰衣少年看的十分专心,哗啦又翻过去一页,丝毫没有防备。 甫少更将小刀含在嘴里,轻轻打开窗棂,蛇一般从缝隙滑了进去。 灰衣少年纹丝没动,甫少更蹑手蹑脚绕到了他的背后,将小刀握进手里,就准备先找个无伤大雅好得快的地方捅上一刀,然后再绑起来问话。 还有一个指尖的距离时,甫少更忽然冒出了冷汗,她听见了房间里的另一道呼吸声逼近。 甫少更反映很快,头也不抬就将小刀反手刺向对方。 蜡烛瞬间熄灭,甫少更和对方交起了手。 甫少更全无武功,能险而又险地躲过一次又一次致命的袭击,全凭超级敏锐的五感。甫少更心中长叹,小命竟就这样轻易交代了。 未料对方“咦”了一声,说道:“不对。”便跳出了搏斗圈。 烛光再次点亮,甫少更与二人面对面看了个正着。 原来,穿着灰衣少年衣服的居然是那秦小三,袭击她的却是穿着一身白衣的贺兰汀。贺兰汀皱着眉头看着甫少更,小声对秦小三道:“不是她,她是个白棍。” 这话甫少更听懂了,白棍的意思就是没有武功的普通人。 贺兰汀阴沉着脸偏头打量甫少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 甫少更这下全明白了,心想,特娘的,叫老子怎么解释?说夜里睡不着看到你,以为你要杀我所以我就来杀你,结果好像是老子误会了? 不行,这种实话打死也不能说,但是瞎话一时也编不出来。甫少更只好装哑巴,抱了个拳转身就打算从哪来回哪去。 然而两少年并不是真的傻蛋,尤其秦小三嘿嘿笑了一声道:“这位姑娘,恐怕现在你也走不了了。” 说完秦小三探身来抓甫少更肩膀,甫少更只一眼的功夫就看出秦小三练得是鹰爪功,初级水平,最多抓破个衣服,遂抬手一挡,嘶拉一声,半个袖子被秦小三抓了下来,露出甫少更的大半截子手腕。 秦小三睁大眼睛刚冒出个“咦咦咦”,忽然就被贺兰汀将甫少更连他一同塞进了一个大衣柜。蜡烛随即吹灭。 这大衣柜恐怕就是刚才贺兰汀躲藏的地方。现在秦小三并甫少更二人挤了进来,两人难免挤成一团。 甫少更觉得自己今晚实在是蠢,因此对如此粗鲁的被塞进衣柜毫无怨言,但秦小三就不一样了,秦小三连声音都在颤抖,兴奋的像打了鸡血一样在甫少更耳边道:“是你啊小船娘,跟着爷爷是不是揣着什么心思啊?” 甫少更无暇理会他,只竖着耳朵听那外面的动静,似乎有两个人也从窗户翻了进来,和贺兰汀打成一团,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后,那翻窗的两个人似乎都受了伤,一个逃了出去,一个便如麻袋一样瘫在了地上没有动静。贺兰汀的呼吸声很重,听起来也像是受了伤。 蜡烛再被点燃,甫少更和秦小三推开柜门走了出来,只见房内一片狼藉,连床都塌了一半,地上有一个黑衣人的尸首,血流了一地。贺兰汀正蹲在一边翻他的衣服。 秦小三现在的眼里只有甫少更,一心就想摘下甫少更的面纱,然而秦小三也就比“白棍”好上那么一丁点,伸了几次手都被打落。 甫少更自觉处境十分尴尬,组织了一下措辞,咳了两声抱拳道:“真对不起了两位小兄弟,我对你们有些误会,我先走一步,再会。” 腿刚迈出去,就见贺兰汀头也不抬,一道掌风劈断了凳子腿。 ………… 甫少更只好摸着鼻子又讪讪地把腿收了回来。 贺兰汀走到她的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盯着甫少更,问道:“你是不是要杀我?你为何要杀我?” 甫少更:“……”怎么办?怎么说?老子也要面子的。当下心中多少个念头急转,忽然急智上来,冷笑了一声道:“我凭什么杀你?明明是你想杀我。” 贺兰汀皱起眉头,秦小三:“喂,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甫少更:“我能有什么误会?我们主仆三人本来休息的好好的,有黑衣人寻进我的室内乱翻,我们行船的人家轻易不结仇,实在想不出这狗贼是要钱要命,我本欲和他同归于尽,不辱我家名声。没想到……” 甫少更咳了一声,正气凛然道:“这狗贼乱翻一通后钱财也没拿,径直翻窗而出,我不欲他往别处害人,遂偷偷跟着他。” 秦小三:“他是不是往我们这里来了?” 这话接的好!甫少更使劲点头:“我也没看清楚是否进来了,好像就在这窗外一晃便不见了。” 秦小三转头:“怪不得让姑娘对我们产生误会,恐怕那狗贼也是走错了房间,再加上今天下午咱们确实有点……咳……别的误会。” 甫少更又使劲点头。 贺兰汀不说话,只是用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盯着甫少更。甫少更知道此时绝不能躲闪,一躲闪就显得心虚,便用十分光明磊落的眼神狠狠盯回去。 不想贺兰汀面皮忽然有些可疑的发红,低下了头:“你走吧,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出现,我就真的杀了你。” 甫少更掉头就走,心想我日你玉皇大帝奶奶,老子被一个小毛孩威胁了! 门刚开,又和一张见过一次的脸面对面。 卢二反应很快,当先一把抓掉了甫少更的面巾,一掌拍向甫少更的面门,甫少更一个矮身躲了过去,蹲在地上告饶道:“英雄手下留情!” 卢二一听这声音,也呆了。秦小三一看到甫少更的脸,更呆了。贺兰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甫少更,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甫少更低下头落荒而逃,回到自己的房间,直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心想老子本来就缺少自信,再闹出这么一个大笑话来,老子的精神气这下全没了。 事实上,甫少更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 她低估了对手,也高估了自己。她虽然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身体是调了包的身体,但是潜意识里还是认为只要小心一点,万事还像从前一样迎刃而解。假设今天那三个少年视人命如草芥,不欲她走漏风声而直接将她灭口。她今天可能真的就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了。 …… 这厢,卢二道:“这女子是不是那个小船娘?她来刺杀你?她不是船娘?” 贺兰汀:“她走错了门。” 卢二:“……” 秦小三:“美,真美!大美人!” 卢二:“……” 贺兰汀心中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好像今天下午初见这主仆马车时便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还有个疑问没说出口,这女子,长得似曾相识,他肯定在哪里见过她。 第九章 使诈 甘源城的清晨十分美丽,这个城市盛产茉莉。现在又是茉莉花开正好的时节。 清晨除了菜贩子的各种吆喝,还有花贩子的吆喝声。 当地方言喊出的吆喝声仿佛歌谣一般,悠悠扬扬,回味绵长。 甫少更一早起来推开窗户,便见那大街小巷中有小媳妇挎着花篮子来回穿行,干净清脆的声音吆喝着,仿佛唱歌一般。花篮子里各种花枝,茉莉居多,芳香四溢,而年轻女子们正是青春娇妍之时,个个面比花娇。 甫少更觉得十分享受,撑着脑袋听了半刻,心想若是大事能了,身无负担,就在这里买个房子住着养老,简直是再惬意不过。 也不知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甫少更扯起嘴角笑了笑。 静儿抱着一束红丝线扎起的茉莉球,推开甫少更的门。便见到甫少更赤着脚趴在窗台上,便急急道:“少更,快穿上鞋,一早的地凉。” 甫少更仿佛已魂游天外,完全没有理会她。 静儿看着这一幕忽然安静下来,此时的她忽然发现这一幕十分美,一个只穿着亵衣,眉目如画的少女,正支着下巴颏趴在窗棂上发呆。清晨的阳光给她的周身镀上一层金边,没有梳头的毛茸茸的的头顶,有一层蒙蒙的露水,就好像给她戴了一个光环。 这感觉十分安宁。是不是叫做岁月静好,与世无争? 甫少更回过头,笑眯眯的对静儿道:“来了?今天计划是这么安排的啊,你听我说,我们先吃早饭,让伙计给牛用上好的草料,然后再让店家打包一些能保存的吃食,早饭吃完我们就……等等!” “他娘的!老子突然想起来那几个小王八蛋是谁了。”甫少更摸了摸下巴。 “……” 甘源卢家。如果她记得没错,当今盛重小皇帝的老师,太子太傅卢春平就是出自甘源卢家,记得卢二介绍自己在甘源卢家本家中排行第二,既然是嫡出子弟,恐怕是卢春平的亲孙子。 还有那个“帆归三十六道河闸都是小爷在管”的灰衣少年,难不成是小贺王爷的亲弟弟贺兰汀。 说起贺王这一大家子,在盛重王朝是名副其实的惨,老贺王坚信盛重先帝活不过五岁,从十岁时就眼巴巴的等着接先帝的班,先帝一看身边有个亲兄弟天天等着他死呢,心里不快活,每当国家发生战争就派老贺王的儿子上前线,什么地方炮火最多就去哪,美名曰积攒军功重点培养。结果功劳没得多少,死了三个儿子,还剩一个儿子老贺王死活不给去,结果被先帝以“不以国事为重”降罪,没收了世袭罔替的铁券。本来老贺王还对先帝赶紧上西天抱着一丝希望,没想到先帝又生了小皇帝,老贺王抓心挠肺的熬到了五十多岁,发现人生再上一个台阶真的不可能了,索性开阔心胸,广开枝叶,娶了几十房小妾,不曾想生出来的清一色都是闺女。 老贺王一辈子操心太多,三个儿子的死又把他往前送了一程,还剩最后一口气时,命人从外面领回一个小男孩,说是遗留在外面的亲生儿子,儿子他妈是谁也没有交代就断了气。 见证者众多,老贺王金口玉牙说是亲生儿子,小贺王爷不认也得认,只见小男孩那和老贺王一般无二的眉眼,假都假不了。于是便入了族谱,便是现在的贺兰汀。 据说小贺王爷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很不对付,为了眼不见为净,小贺王爷把贺兰汀送到帆归河闸署做了一个同知。 还有那个紫衣少年,手上功夫半吊子水的,可能是秦相国家的幺儿。 再说那秦相国少年成名,沙场立功,一手大力鹰爪功能将大石捏成粉面。可惜秦相国的三个儿子中,老大老二都从文进了儒林院,只有幺儿有点学武的筋骨,结果因为秦老太太舍不得孙子吃苦,养的文会诌三句酸诗,武会抓两块豆腐。 这些世家的八卦,一向是甫少更养的那帮斥候们津津乐道的东西,甫少更在军队时,每天分出一个时辰专门听斥候来说这些各国的花边新闻,她养的斥候早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探路先锋”,在她的手里,钧天的斥候已然是一个庞大的情报组织,在各国都有安插的暗桩。在她看来,情报无分大小,往往小的情报反而能起扭转局面的决定性作用。 卢贺秦赵四家一向互有联姻,枝蔓牵扯极深,都是丰林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如今四大世家来了三个到甘源,所为何来?黑衣人为什么要向这些少年出手? 还是说,少年的手里有黑衣人想要的东西? 甫少更心念急转,想起昨晚那两个死一个伤一个的黑衣人,少年对他们既然有防范,说明是知道他们的目的的,那么这黑衣人会不会和药王谷的那些黑衣人有关? 毕竟这个甘源小城,已经离国都十分远,倒离“娘娘座”比较近。实在是让甫少更不得不往那方面想。 甫少更忽然计上心来,伸手招来静儿,附耳耳语一番。 …… 秦小三等三人一早便起了身,正在大堂用早饭。秦小三边用早饭边大声使唤伙计把马喂好牵出来。就在这时忽然看见门外跑进一个一身短打,黑脸的小哥,笑眯眯向伙计打听:“请问,我们家的大小姐是不是住在你们的天字1号房?” 伙计道:“1号房住的确实是个姑娘,谁知道是不是你家的大小姐?” 小哥嘿嘿一笑,袖子里塞了几个钱给伙计:“肯定是我家大小姐,还请大哥上楼知会一声,就说她弟弟找她来了。” 伙计立刻喜笑颜开:“得嘞,这就去这就去。”说完一路登登登上了楼。 秦小三对卢二道:“1号房?住的可不就是那小船娘吗?姐姐长得白,弟弟怎么就黑的跟炭一样。” 卢二点点头,说:“跑船的人都吃的辛苦饭,想必是小小年纪就出来风吹日晒,这样的人通常能干的很。” 贺兰汀没说话,径自吃着自己的面条,头也没抬。 楼上一个十分清秀的妙龄少女提着裙子登登登跑下来,走到黑脸小哥面前道:“少爷,大小姐昨晚有些不舒服,已经被哑叔连夜送回了家,大概与你错开了个前后脚,什么事情这样要紧?待我买完东西,最多一个时辰也就……” 黑脸小哥哦了一声,左右看了一眼,悄悄将少女拉到了一个角落里,附耳说了一段话。 少女大惊道:“当真?竟然找到了?可是就交给你我二人……” 黑脸小哥嘿嘿一笑,十分自信的拍了下自己的胸脯:“我来时爹已经说过,小姐即将出阁,不再参与此事为好,让你我二人全权负责,哑叔也会帮衬着我们。毕竟药王谷的……”说完立刻警觉,抬头看了一眼大堂的食客,发现没有人在注意他们,大概到底年纪小,小哥又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悄声对少女说:“静儿,我一会写一封信,你让个腿脚快的伙计送到家船上去。记得多给点银两,别丢了信,误了大事。” …… 半个时辰后,藏在送信伙计怀里的信,已经到了贺兰汀的手中。秦卢二人探头去望,只见不知道是在哪里撕下的一张黄历纸的反面,写着简单的几句话:“地点已找到,确为进去的路,姐姐在家好生休养,待阿弟回来为姐姐出嫁添妆。此后五天一信,勿念。” 贺兰汀看完后匆匆原样折起来,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回正歇脚的伙计身上。 卢二道:“进去的路?莫非就是进药王谷的路?难不成竟被这小子找到了?真正世事难料,贺兄,你可有什么打算?” 秦小三:“能有什么打算?想办法跟着去呗!咱们三人为了这破地方可是操碎了心,白忙活到现在还差点没了性命。要不是机缘巧合撞见了那姐弟二人,咱兄弟这会儿可都在回丰林的路上了!” 卢二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药王谷也是因这些宝贝遭了灭门之祸,不然若药王还在世,又能救下多少将死之人。” 秦小三:“喂,说清楚啊,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宝贝,老子吃这么大的苦,可都是为了兄弟。” 卢二笑道:“是是是,你是我们的护身符,有你在,那些狗贼想动手怎么也要小心一点,谁敢得罪秦相爷,就是秦老太太,当今太后还要敬上三分的。” 贺兰汀抬手向二人行了个大礼:“两位兄弟如此帮我,贺某感激不尽。既如此,我们一定要进谷,不然我这一生……”话未说完,这年轻人的眼睛里已经开始发红。秦小三立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说不必说。” 第十章 赴宴 当甫少更看到卢二命下人送来的的拜贴时,就知道自己诈对了。果然,这三人在此地出现正是为了探寻药王谷。 至于昨晚的黑衣人到底目的为何,甫少更不着急,她觉得自己又近了答案一步,这已经是个不算差的成绩。 卢二的拜贴并着一封信函送进来,只三言两语地说前日在郊外偶遇小姐车驾,多有冒犯,如今想来十分愧疚,既然小姐已回,万望赐个机会让他摆宴谢罪,少君赴宴即可,不然夙夜难眠无法安睡。万望成全,后附设宴时间地点。 信后拜贴上端端正正写着卢浩,字少安。 甫少更命静儿取来信笺,提笔写道:“如此好意,却之不恭。”拿起来看看,落款:顾少更 设宴地点是甘源城最好的酒楼春风来,春风来的三楼被整个一层包了下来。 甫少更并静儿登楼一看,包间正中坐着卢秦贺三人,另有三名小厮站在一旁侍奉。 见到甫少更,卢二十分热情的率先站起来抱拳迎上:“可是顾弟?”甫少更也抱拳客气道:“这位想必就是少安兄?果然人中龙凤,英武不凡。”心中只道,不愧是老学究的孙子小学究,好酸,好酸。 卢二十分开心,也盛赞甫少更虽是跑船行的子弟,却进退有度,从容大气,有君子遗风。 遂向甫少更介绍秦小三和贺兰汀,秦小三名珺字敛一,贺兰汀字季风。甫少更便假装是第一次见面一样略一打量道:“原来是敛一兄和季风兄,真是见面如故啊哈哈哈哈。” 秦贺二人也站起来还礼,四人落座,落座后各人无话可说,沉默了半晌。 甫少更心道,怎么个意思这是?客套之后不好意思直奔主题吗? 只好干笑两声,主动找了个话题:“几位兄台可与家姐相熟?” 卢二、贺兰汀:“不熟。”秦小三:“熟。” 甫少更:“……” 卢二便把那天相遇简单说了一遍,只说听到小姐唱歌惊为天人,但两位朋友却想一睹小姐芳容,于是略有些粗鲁的行径,唐突了佳人。 甫少更心道,夺了贺兰汀的鞭子的人还在楼下站着呢,若听到你这“略有些粗鲁”的描述,搞不好能揍你。 再看静儿,果不其然,这丫头居然学会了翻白眼。 此事一说而过,卢二和秦小三开始说相声一样大表内心的惭愧内疚之意,直说的恨不得让顾小姐扇他们两巴掌才好,日后才能吃得香睡得着。 甫少更只管哈哈哈的打太极,既没说此事作罢,以后不要再提了。也没说其实我们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云云。看起来仿佛缺根筋一样的开朗豁达,又仿佛一根筋的完全听不懂。 “哦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甫少更又配合着不同的表情重复了一遍。 四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 贺兰汀突然倒一满杯,站起来一饮而尽,道:“是贺某对顾小姐失礼了,贺某在此自罚三杯,还请顾兄弟代为向令姐说声抱歉,相识即是缘分,日后若小姐有什么困难,希望贺某能有相助之时。” 甫少更赞道:“痛快,季风能屈能伸,不错不错。” 卢秦贺三人听他还是这调调,面上表情都有点僵硬。 不想甫少更话音忽然转冷:“不过家姐只是个小小的船娘,如何敢得贺同知这般看重。贺同知管着帆归三十六道河闸,不敢求贺同知相助,但求同知平日里勿要为难我们这些跑船的便好。” “你……”卢秦二人有些尴尬,只拿眼去看贺兰汀,贺兰汀的面皮微微发红。 甫少更道:“我家船行虽做的是下九流的生意,但也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遵法守纪,足额纳税的人家,不想家姐无辜路过,平白被抽一鞭子,难道这就是贺家的行事风格?果然是士族大家出来的子弟,书念得好,念得好。” 此时三人完全没注意到,甫少更说这些话时不自觉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气质,斩钉截铁的几句评断直叫三人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心想这黑脸的小子真是无知无畏,竟敢这样跟他们说话,简直胆大包天,他们中随便哪个人都能一指头轻松摁死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他全家都喝西北风。 可是三人心里都知道这小子说的很对。 士族门阀的子弟,从来不拿人命当命。他们三个由于被寄予的众望颇高,约束严格,行事作风不敢荒唐,而家族中许多子弟,从小娇生惯养不谋生计,强取豪夺草菅人命十分常见。只是世人不去说,不敢说罢了。 贺兰汀也无法解释他当初为什么要抽那一鞭子,他不能说是直觉那牛车不对劲,只好讷讷无语,十分尴尬。 “当然,三位叫我前来,道歉赔罪是真,另有他事也是真,还请三位坦言相告,顾某一定知无不言。”甫少更心道可不能真把你们得罪完了,老子还指着靠你们找答案呢。 “既如此,那便由卢某来说罢。”卢二看了一眼贺兰汀,见其还未从尴尬里回过神来,便直言道:“我们今早在大堂上无意中听见,小兄弟是否要去探寻药王谷?” “你们还偷听我说话了?”甫少更又惊叫一声。 卢秦二人讪讪然。 静儿在背后咳了一声,没回头甫少更就知道,这静儿肯定又翻了个白眼。 甫少更道:“确实,药王谷一直是传说中的地方,相传药王谷是有进无出,里面屯宝无数,家父曾说若能得其宝贝的千万分之一,我们行船的说不定能捐个秀才,上地落户。” 秦小三笑道:“原来顾兄弟是为了寻宝。可知里面都有些什么宝贝?” 甫少更道:“无非是金银珠宝,名贵药材,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宝贝吗?” 秦小三得意起来,哗啦展开了一把折扇,十分风流道:“世人皆传药王谷有宝贝,金银珠宝跟那宝贝比起来,不过粪土尔。”说完洋洋得意的扇了起来。 甫少更:“什么样的宝贝如此稀罕?” 秦小三故作高深,假装没听到,招呼众人喝酒吃菜,想吊吊甫少更的胃口。 卢二却怕甫少更又发威,连忙接过话茬:“药王谷有三样宝贝,分别是药王书、长生丹、和神仙水。” 甫少更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静儿,发现静儿的表情也是茫然。 甫少更摆出十分神往和虚心好学的样子,压低声音问道:“这三样宝贝,都是干啥用的?” 秦小三来劲了,扇子一收道:“说起这三样宝贝,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是亲耳听见药王谷里的人……” 贺兰汀突然咳了一声,打断了秦小三:“顾兄弟从哪里得来的进谷之路?不如说来听听。” 甫少更咂咂嘴:“有一张绘制了密道的地图,被山中猎户所得,然后十两白银卖给了我。” 卢秦贺三人一怔,秦小三率先大笑起来,直笑得无法站起身,捧着肚子哎哟哎哟的喊疼。 卢二也是极力忍住笑容,安慰一般的拍了拍甫少更的肩头。 贺兰汀漠然,只是表情隐隐透着一丝失望。 秦小三道:“罢罢罢,也是,我们现在是有点小道消息就如获至宝,你这样的……又怎会知道进山的路,出去蒙蒙别人也就算了……罢罢罢权当我们今天花钱听个乐子。十两银子买张地图进药王谷,哈哈哈哈” 甫少更假装又羞又怒,拍桌子道:“我是直言相告,绝无隐瞒,你们不信就不信,何必如此羞辱别人。” 卢二道:“你说的若是真的,那么地图呢?可否拿出来瞧瞧?” 甫少更:“地图当然烧了,内容已记在了我的脑子里,断不会忘记!” 卢秦又是大笑。 见甫少更脸色越来越难看,卢二反而有些惭愧,世人皆为逐利,这少年说不定也是被骗,我等何必如此落井下石。 便打圆场道:“兄弟有所不知,这药王谷的入口处虽有一条密径,然而密径的周围又被药王夫人白氏以奇峰怪石摆下了乾坤六十四卦生死阵,白氏还在这个阵型上加以改良,添加了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每个时辰都会自行变换。若非夫人亲自带人进谷,进者唯有死路。这样的进谷之法如何会有地图?顾兄恐怕是被骗了。” 卢二复又感慨道:“白氏真乃当世奇女子,可与钧天的甫相相提并论也。” 甫少更一口酒喷了出来。 秦小三有些嫌恶的擦了擦被喷了酒水的袖子,心想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看那样子,怕是听天书听呆了。 甫少更道:“可我听说,药王谷已被上下屠尽,无人生还,难道进谷的杀手也是白氏带的路?” 三人闻言俱是一怔,贺兰汀看向甫少更,眼神凌厉,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甫少更道:“为了能进那山谷,在下自然是下过功夫打听。” 卢二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没错。如今药王谷已然没有活口,但带路的不是谷主夫人白氏,而是白氏的大侍女。” 秦小三摇头道:“罪过啊罪过。” 贺兰汀道:“如今已经没人能再进到那谷中,因为那带路的侍女已死。” 甫少更琢磨,这里面恐怕还有许多隐情,而这三个少年也所知不多。 四人一阵沉默,甫少更道:“你们既然都不信我,我也没有办法,若我说其实我已进去过一趟……” 卢秦只当他在吹牛,贺兰汀冷笑:“你若能进得谷中,除非地龙翻身,再劈出一条出口。” 甫少更不理会他,十分谦虚地请教秦小三:“秦兄,在下还是想听听那三样宝贝的故事,秦兄就当看在家姐的面子上给兄弟我讲一讲,让兄弟开开眼界。” 秦小三想起昨晚那惊鸿一瞥,不禁心摇神驰,施施然摇着扇子:“三样宝贝之首的药王书,据说是顾药王倾尽一生心血而著,里面的内容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天下间凡是钻研岐黄之道的,无不奉之如瑰宝天书;第二样宝贝长生丹,据说也是药王亲自炼造的,耗数十年功力只成一颗,能够长生续命,永保青春;最后一样神仙水,是药王为自己的亲生女儿研制,药王之女自出生便无脑无智,全靠神仙水浸泡方才续命得生,据说小小一滴可解世间百毒。” 甫少更想起自己为找机关哗啦啦放掉的那一池子水,忽然很想从这三楼跳下去摔死算了。 甫少更道:“既然药王谷已被屠尽,想必宝贝也被带走,你们要进谷,所为何来呢?” 贺兰汀仿佛没听见,自斟自饮,大有一副不屑与甫少更这种人说话的架势。 甫少更忍了忍又问:“你们可知,这下手的是什么人?什么人非要置药王谷于死地?” 卢秦摇头:“这……确实不知。” 甫少更忽然有些同情这些少年。 以她的前身来看,这三个少年都还只是个孩子,虽然重生的身体与他们一般年龄,可在她的眼里,这三个正在长吁短叹的,真的还只是个孩子。 既非为了钱财,那便是为了情义。说不定卢秦二人出现在甘源,只是想帮助贺兰汀寻找一个很难找到的答案。 甫少更不禁柔声问贺兰汀:“贺公子,你到底是为什么想进谷,你的答案,说不定我能给你。” 贺兰汀轻轻一笑,竟然有些醉眼朦胧,从自己的脖子上拉出一道绳子,上面系着一块十分精致的鱼戏莲花的玉佩,触手极暖,竟是昆仑胎玉雕琢而成。 甫少更偷眼看静儿,静儿在看到那块玉佩后,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古怪。 甫少更还想再摸摸,贺兰汀便以极快的速度收了回去,翻手之间,甫少更看到玉佩背后镌刻着一个“碧”,簪花小楷,十分工整好看。 贺兰汀道:“这玉佩来自药王谷,我只想知道它从前的主人是谁。” 第十一章 遇刺 都城丰林。 秦相国气的连摔两个青花大花瓶:“这个混账!这是要气死我!” 屋内伺候的仆人战战兢兢的避到了屋外,相国夫人曲氏抹着眼泪:“你还发火,你发什么火?要不是你一直默许他与那贺家的小子玩耍,也不会出这么大个漏子!” 秦相国:“我怎知贺家的运气这么快就到了头!又怎知他竟敢跟着去那个乡下地方!那是个什么地方?上面正盯着紧,他这不是去找死!” 曲氏:“我的儿……他怎么这么糊涂呀~~!”手绢捂着脸就越哭越大声:“我不管,老爷你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回来!” 秦相国当然知道当前第一要务是让秦小三回来。 他刚得到消息,贺家那个老二跑去甘源在查药王谷的事,此事在当朝可是个禁忌,随意谈论都要掉脑袋。对于贺家这个半路认亲没有后台的孩子,“上面”下令:若教训不足以劝其退,可杀之。 结果杀手们发现秦小三天天和他一处同吃同住,没事就换衣服换床换饭换菜。杀手们很头疼,既怕完不成任务,又怕不小心误杀,得罪当朝相国。 实在没办法,便有人暗中提醒秦相国,儿子再不回来,可能以后就回不来了。 秦相国想来想去,隔着门喊管家:“现在就派人去甘源!找到后立刻带回来!不肯回就灌药,药不住就打,腿打折了不怕,只要给老子留下一口气就行!” 刚说完就听见门外一群人惊呼:“老太太!不好老太太晕过去啦!” ………… 两天后的甘源。 “那块玉佩我确实见过,上面的‘碧’之一字还是夫人亲手所刻,赠给了看谷人阿碧。” 静儿很肯定的道。 “阿碧?阿碧和贺兰汀是什么关系?莫非是贺兰汀的亲妈?”甫少更道。 “少更你真会开玩笑。”静儿一乐:“阿碧是个男人。” …… 那不对啊,甫少更摸着下巴道:“既然阿碧是个男人,那跟贺兰汀是什么关系?听说贺兰汀不是在府中出生,而是稚龄时被领回家里认祖归宗。 这玉佩一定是亲生父母所留。想必,姓贺的就是想知道自己的亲娘是谁。” 静儿也学着甫少更摸了摸下巴,说道:“听说阿碧娶老婆时,就拿这块玉佩做了定情信物的。”静儿两只白皙的小手啪地合掌一拍:“我知道了,贺公子一定是阿碧的儿子,所以阿碧的妻子当然会将这玉佩放在自己儿子身上。” “吓?”甫少更差点厥倒:“这么说,阿碧的老婆给阿碧戴了绿帽子?” “谁说的,贺公子越看长得越像阿碧。”静儿道。 甫少更嘿嘿一笑:“像阿碧?你和阿碧很熟吗?照时间推算,你喝奶的时候阿碧就已经成家了,见面你还得恭称一声碧叔。” 甫少更心里道,世人都说贺兰汀的五官与老贺王十分相像,这才是贺兰汀得以顺利认祖归宗的真正原因。若这孩子真是老贺王的儿子,身上为何会有阿碧的玉佩?老贺王为何不在襁褓时期就将其抱回?难道贺王府里还有人想要这小婴儿的性命? 说不通啊,即使想要贺兰汀的性命,稚龄也是一样好下手,何况老贺王一撒手,随便什么理由都能让这小东西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世界上。 甫少更琢磨了半天,只觉得越来越糊涂,难道贺兰汀的目的,一定要等他自己亲口说出口? 头一回,却见到静儿正在画一幅人像。甫少更一拍脑袋,真是笨了,静儿擅长易容和药理,当得上白氏的关门小弟子,精确的描绘出一幅人面来可是基本功。 甫少更凑上去一看,画上一幅中年男子面貌,浓眉大眼,十分俊朗,一副笑呵呵十分可亲的模样,眉眼真与贺兰汀有五分相似。 甫少更没见过老贺王,看着画沉思不语,心里甚至有了个更大胆的猜测,难道……这阿碧竟就是老贺王?老贺王屈尊降贵的给药王谷看大门? 富少更索性不去想了,她预备在甘源多停留几日,想办法从贺兰汀那里探听探听黑衣人的来历。 可怎么才能接近贺兰汀呢?现状看来,这贺兰汀颇不合群,性格古怪,若不是有卢秦二人仗义相帮,恐怕这会儿重新投胎好几次了。 甫少更一向是别人琢磨着接近她的主,少有自己琢磨着接近别人,缺少经验,一时很为难。 然而老天的机会总是说给就给。 只听门上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房间的木门吱嘎着颤抖了两声,忽然撑不住,门锁啪地掉在了地上,一团乌黑的东西随着突然大开的门直直滚了进来。 甫少更定睛一看,是个黑衣浸透了鲜血的活人。而且是个男人。静儿刚要惊呼,被甫少更一手按住,刚欲上前,哑叔从门口探进了头,左右一望无人,轻轻把黑衣人拖了进来,把门口的血迹用衣袖擦干净,将门又重新拴好。 经过这么小半个月的相处,甫少更已经能清楚看懂哑叔的手势。他比划了两下,示意甫少更:这是在楼下马厩的草堆里发现的,他被人下了药,还重伤了心肺,估计活不成了。 甫少更心想,既是必死之人,带到我这里做什么?莫非是个熟人? 甫少更伸手过去拨开他脸上全被鲜血糊透的头发,拨开一看吃了一惊。 竟然是贺兰汀。 “喂!什么人伤的你?黑衣人?”甫少更拍拍他的脸。发现贺兰汀的脸上已经是青白里透出一股黑色,是中毒至深的样子,早已完全丧失意识。 甫少更拨开他的衣服,看见胸口和背后要害之处都有剑伤。血还在汩汩外流。看这情况,大罗神仙都救不回了。 忽然,贺兰汀一阵抽搐,嘴里咳出一口血来,人还未醒,却是睁开了眼睛。眼神茫然,似乎在看着甫少更,又似乎在发呆。嘴里喃喃发出一点声音。 甫少更赶紧附耳去听,以为能听到他说出刺客的身份,却未料到,他的嘴里反复再说:“母亲!母亲。” 他的眼光由涣散忽然聚焦起来,仿佛才看到甫少更,甫少更一摸脸,想起自己没戴人皮面具,却见贺兰汀死死盯着她的脸。 片刻,贺兰汀眼泪滚滚而出:“娘,我想你,娘!” 这话说的撕心裂肺,简直拼尽了最后一口气。静儿本是孤儿,但从小由白氏抚养长大,此时思及白氏,也跟着小声抽噎起来。 甫少更的眼睛也红了,她从不回想过往。但这脆弱无助的呼唤,打动了她内心最柔软的一面。她想着,人既然是必死,何不让他死在自己最幸福的时刻。 遂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好孩子……。” 第十二章 救人 这一幕其实很可笑,一个未满二十的妙龄少女,将一个青春正艾的少年郎抱在怀里,却扮演着娘和儿子的角色。但又让围观的人泪流满面。 静儿实在忍不住,一边抽噎一边道:“少更,你再这样抱下去,他就真的死了!” “吓?”甫少更一下子回过神:“难道都这样了他还有救?” 哑叔啊啊啊的开始比划,静儿也在一边十分理所当然地道:“虽然贺公子的伤十分重,但是他的致命伤是体内中的毒,只要毒解了,伤还是可以治好的。” “这毒可以解?那太好了,你们会解吗?”甫少更一下从悲转喜,忽然想起静哑二人毕竟出自药王谷,区区毒药恐怕还不看在眼里。 静儿却摇摇头道:“若是刚中毒,我还能想想办法,但此时,他的毒已蔓延全身,我们救不了他。” 甫少更:“……” 静儿看甫少更的样子好像想打人,又慢吞吞道:“但是,少更你的身体已跟常人不同,就这种毒,你往他嘴里滴上一滴你的血试试。” 甫少更:“……” 甫少更一想,这具身体从小在那无数稀世药草化成的水里泡养,又有胎玉加持,说不定真的有点顺带的福利?若真如此,这具身体弥足珍贵,价值之高简直无法想象。 当即咬破手指伸进贺兰汀嘴里,贺兰汀已经整个人都迷糊了,此时好像回到婴儿时期,立刻咂吧着嘴开始吸吮甫少更的手指。 不过片刻,就看到贺兰汀脸上的死气尽散,虽然青白,但大概是失血过多造成。 甫少更鼻头抽动,忽然眼角一跳! 她闻到了火油味,而且是大量的火油味。 她迅速将贺兰汀放倒在地,让哑叔为他包扎伤口,然后凑到窗边仔细向外看去。以她如今灵敏的夜视能力,她看到数个黑衣人正绕着客栈浇火油。这些人恐怕是笃定贺兰汀已死,为了毁尸灭迹,意欲直接放火烧掉整个客栈。其他无辜之人的性命在他们看来竟是运气不好而已。 此时正是深夜,甫少更还听到客栈的房间里,还有孩童的呓语声,女人的拍哄声,男人的打呼声、梦话声,这些鲜活的的生命,就即将莫名其妙的掉进人为的地狱? 甫少更的手微微颤抖。 她是一个军人。她在部队里为帅为将,从来都是受众人景仰,一呼百应,不单是因为她的计谋高超,也是因为她珍惜人命。她的每一场漂亮的胜仗,都堪称以少胜多的奇战典范,她擅长攻心,但不屑于玩弄心术。她一向尊重每一个人,所以每一个人都对她死心塌地。她固然心软,但她的话从来都比军纪更管用。 她转过头对哑叔说:“一会你带上他离开,先找个藏身之处安置好,然后回来接应我们。” 她又对静儿说:“你去厨房放把火,然后用铁锤砸碎水缸示警,等哑叔回来我们就走。” 哑叔激动的直摇头,比划着一定要留下来。静儿含着眼泪道:“我不去,这些人死了又与我们何干!万一你死了……” 甫少更扯起嘴唇微微一笑:“我肯定死不了,你们要是再啰嗦,我可就真死在这了。” 话刚落地,甫少更已抽出了贺兰汀身上的配剑,窗一开,一声呼啸就跳了下去。 她这个身体没有武功,胜在柔软灵敏,从三楼窗户轻飘飘的落在了平地上。四周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还有变故,皆是一惊,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迅速围了上来,还未到甫少更身边,远处厨房火光熊熊燃起,女子的尖叫声简直响彻了整个客栈上空,火光将深夜的客栈映如白昼,然而火光离倒有火油之处还有数十米,几声“咣咣”的重器砸缸的声音随即响起,黑衣人中带头的叫了一声不好,立刻挥手攻上前来。 甫少更一动手便知,这帮黑衣人功夫十分厉害,是真正的杀手,手里的剑专门招呼身上要害之处,没有一丝多余花哨的动作。甫少更全凭身体柔软和感官灵敏,听风辩位,腾挪转移之间竟然还能勉强应付。 黑衣人借着火光仔细打量甫少更,只觉得这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惊为天人的面孔上全是十分不相衬的煞气,那煞气之浓绝不是年轻姑娘所有,反而像久经生死磨砺而积淀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这明明是个根本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小小年纪,怎么罗刹一般让人心生畏惧。 黑衣人心里暗叫一声邪门,交手数次,竟不占上风,只见客栈楼上数个房间灯光大亮,人声开始嘈杂,有一些脚步向他们这一处奔来。 黑衣人欲速战速决,索性几人将甫少更团团围住,正瞅着甫少更应接不暇手脚大乱时,瞅着一个空当一剑刺了进去。 甫少更一闭眼,心道:奶奶个腿,老子要吃亏! 却听当的一声,横空飞来一把剑鞘直撞剑尖,远处响起一个男子声音:“围住他们,救下中间姑娘,其余格杀勿论!” 带来的人从其身后一涌而上,家丁打扮,各个身手竟十分了得,直把黑衣人像砧板上的菜瓜一样滚刀切了。 甫少更忽然放下心来,这些家丁显然不是真的家丁,既然有备而来,就一定不会留下活口。 甫少更瞅了个空当溜出人群,与那喊话的男子打个照面,一看竟然是卢少安。 卢少安皱着眉头打量她,忽然大喝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甫少更提着还在滴血的剑立在原地,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嘴唇动了两下。 “什么?你大声点说!”卢少安驱马上前两步。 忽听耳边一阵劲风,随即两眼一黑跌下了马。 “我说,我是你姑奶奶!” …… 哑叔一掌劈倒卢少安后,未待那些家丁反应过来,背起甫少更就跑,几个纵身,竟然瞬息消失在了人群面前。 未有多远处停了一辆马车,是静儿从客栈中顺手牵来的,两匹青骢马打着响鼻,十分健壮,拖着一辆还飘着香粉味的木篷车,看样子竟是辆小姐座驾。 只当是及时示警的报酬吧。甫少更十分心安理得的爬上了车,顺带夸了静儿“机灵、聪明”,直把静儿夸的小脸通红。 哑叔比划,接下来去什么地方呢? 甫少更想了一会,说道:“我们恐怕要哪来回哪去,现在调头折返,我们要立刻从密道回谷。” 现在什么地方都不适合贺兰汀养伤,而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贺兰汀。 进谷,是贺兰汀心心念念之盼望,一旦达成了,她才能从贺兰汀的嘴里问出她想知道的答案。 还有一个问题她需要求证。 贺兰汀曾说,带路的侍女已死。为什么这么说? 带路的侍女是谁?为什么背叛药王谷?怎么死的?被人杀死的还是自杀? 她想,作为唯一能破谷前生死阵的人,性命十分金贵,怎会被人杀死?若死,也该是自杀。 甫少更假设,一个背叛了药王谷的侍女,带进了杀手致全谷尽死,此后就算富贵的活着也会倍感孤独和恐惧。也许她并没有料到结局如此惨烈,而夜夜备受良心拷问,那么她唯一能进行的挽回,就只有再带一次路,然后自杀在谷中,黑衣人无人带路不能出谷,谷中皆焦土,这些人或冲阵而死,或渴死饿死。这才是能告慰那155条人命的一点补偿。 所以甫少更想回去看一看,当初她们还在密室时,外面搜寻的黑衣人,是否就是那痛下杀手的一拨人,如今离她出谷已有半月,这些人是否皆已为自己造下的罪孽偿债。 第十三章 归谷 重回药王谷,深山,暗室。 甫少更莫名觉得十分亲切,尽管这身体已被她占用,但对这里还有着深刻的记忆。 甫少更这次回来准备的很充分,她不吝银两,吃食清水都备的足足的,衣服被褥、日常药品,裹成几个油布大包,用麻绳拖着从暗道一路进了暗室。 至夜,甫少更让哑叔悄悄出去探了一探。 哑叔回来比划说,谷内辽远空旷,空无一人,夜里望去简直鬼气森森。 这样看来,那些折回来的黑衣人没有所获,已经彻底离开了? 甫少更决定一切等天亮再说。 贺兰汀还未清醒,发着高热,正躺在一侧说着胡话。静儿照顾的十分细心,对甫少更道:“贺公子身体底子还是很不错的,等烧退了人也就大好了。” 甫少更点头。心里琢磨着,等贺兰汀醒来后要问他什么问题。 首先要问那些黑衣人到底是什么人?幕后主使者是谁? 什么人背叛了药王谷?那侍女又是什么人? 那块刻着“碧”的玉佩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兰汀又到底是什么人? 胡思乱想中,甫少更靠着胎玉池就渐渐坠入了梦乡。 她这几天,过得太累了。 梦里,她梦见在钧天最繁华的都城靠京,那些年轻的儿郎们打马走过她的府前,其中有少年用马鞭一指她的“甫府”二字,年轻朝气的面庞上充满着理想和骄傲的对同伴们说:“总有一天,我要走进这里,到甫相麾下做个将军!” 那时候,她不进内阁,朝臣却尽呼“甫相”。 其实她更喜欢大家叫她“甫帅”。 因为她是钧天朝历朝以来的第一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她亲手打下的战绩累累,足以让她在这个时代得尽所有的荣耀与赞美。 所以她心里其实隐隐已经预感到,刚极易折,盛极必衰。 所以当她从钧天帝柏成然的眼里看到了挣扎和犹疑时,她就想起师傅对她说的话。 师傅说:急流勇退。 所以她喝下了琳琳手中那杯酒,琳琳的手还在颤抖,她还对琳琳说:“酒杯要拿稳,胆子这么小,以后还怎么做大事?” 她这样决绝,是因为她知道,柏成然必然会痛悔一生,而保了她的阖府平安。 再活一次,她想,她只做个平凡人,种种地,养养鸡鸭,也许会找个老实人嫁了,生个孩子,护佑孩子平安长大。 她背后是温暖的大块胎玉,她感觉自己清醒了了,却又闭着眼实在不想醒来,她在心里恨恨的想着:运气好又重活了,怎么还他娘的打打杀杀,没完了不是。 似乎睡了好久,但醒来一看,其实才两三个时辰。 静儿也蜷缩在她的身边睡着了,哑叔守着贺兰汀闭目养神。甫少更听了一会儿贺兰汀的呼吸声,细缓平稳。 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忽然从很远之处响起,哑叔惊醒,和甫少更对视了一眼,伸手去探贺兰汀的额头。哑叔点点头,示意她这个年轻人的命算是捡回来了。 甫少更站起身来,狠狠伸了个懒腰,从地上捡起一竹筒清水,对着贺兰汀的脸就浇了下去。 哑叔:…… 贺兰汀呛咳两声,睁开了眼睛。茫然了很久才将眼神聚焦在甫少更身上。甫少更也不看他,留下时间给他回忆回忆发生的事情。 静儿也起了身,按动机关推开了山门,门外天光已是大亮。有鸟雀的鸣叫,却又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死气,这是有过生死经历的人才能感受到,仿佛地狱里能够毁灭一切的瘴气从地缝中漫延而上,让甫少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三人走出室外,看那山谷依旧还是老样子,有些地方还是离开时那烧毁的废墟,谷中偶尔有雨,雨水冲刷焦炭,形成一个又一个淡墨色的水塘。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甫少更轻声道。仿佛怕惊扰了这谷中的别人,可她又很确定,这谷中并没有别人。 黑衣人一定都撤走了,他们什么都没探查出来,也没什么还能再烧毁的东西。可这谷里,就是不一样了。 贺兰汀拄着一根木棍也蹒跚走出了山门。 他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药王谷吗?这里是药王谷?!” 他的问题没有人回答他,甚至其他人都未曾朝他多看一眼。 他又惊又疑,他想不通,自己明明被下了剧毒,又受的是致命伤,他如何能活了过来,又如何进了这朝思夜想的药王谷。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这里又发生了什么?” 他的问题还是没有人回答他。 他整个人开始颤抖,一把扔掉了木棍,歪歪斜斜的跑向谷中,他看着那谷中的一草一木,看着那烧毁的废墟,看着那些诉说着屠杀现场的草木,想哭,想嚎叫,又觉得伤口撕裂之疼,让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几乎要晕倒在这里。 “这里发生了什么?恐怕这个问题我要问你。”甫少更冷冷道:“那些黑衣人为什么要杀你,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又要杀了这里的人,难道你不知道?” 甫少更忽然走过去,一把揪起贺兰汀的头发,正反甩了几个大耳刮子。 “你清醒清醒,当着这里无数冤死的鬼魂,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让这些人,死也死的明白。”甫少更大声道。她知道,能不能一下子把话都掏出来,就要在他最虚弱的时候连恐带吓。 果不其然,贺兰汀仿佛看见了上百鬼魂正站在他眼前等待答案一般,浑身上下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脸色又开始发青。 半晌,贺兰汀才道:“我只是想知道我的母亲是什么人,她一定是这谷里的人。我对这里有印象,这里的草木,茅屋,一花一树,我好像都很熟悉。我五岁去的贺府,我想我五岁之前生活在这里。我也是药王谷的人。” 甫少更心里叹息一声,心道,都说药王谷的人终生不得出谷,这里怎么有个例外?难道是你娘带着你跟老贺王私奔了? “那你娘呢?你对你娘还有印象吗?”甫少更问道。 贺兰汀抬头看着甫少更,表情十分古怪。迟疑了很久,才道:“我不记得,但我觉得你跟她很像。所以我看见你,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原来,竟是因为你与我娘长得想象。” ……若不是年龄相仿,此时连甫少更心里都在考虑,是不是真有这个可能性,她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贺兰汀继续道:“我只是想问问她,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抛弃了我!”他说话声音有些变调,含着哭音,他捂着脸颤抖,似乎是隐忍了无数年,却始终想不明白答案。 “在贺家,我多少次差点死于非命,我受过无数的虐待侮辱,没有人当我是贺家的少爷,就连贺家的奴才,都只当我是条狗!就因为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因为我没爹没娘!”贺兰汀嘶吼道。 谷里十分安静,贺兰汀的声音被放大,传去很远。甫少更知道这很危险,万一不远处还有危险埋伏。听见这么大的动静肯定都会闻风而动。可是此时她不想阻止他。 她想让这个少年把心里最大的痛苦完全释放出来,即使她们谁都不能给他答案,但至少,今后的路他不会再走的那么偏执。 静儿忽然想到了什么,飞奔进暗室,捧出了当初她展示给甫少更看的画。 她把画像展示给贺兰汀看:“这是我们的谷主和夫人,你说我们的少……像你娘,那你说的娘是不是我们夫人?” “你们是药王谷的人?药王谷竟还有人活着?!”贺兰汀震惊的看着几人,面上悲喜交加。 甫少更十分配合的点了点头,道:“你说我像你娘,我娘可就只有我这一个。你是不是记错了。” 贺兰汀沉默了好长时间,久到甫少更快以为他睁着眼睛睡着了。 贺兰汀一遍又一遍看着画像,忽然说道:“虽然很像,但又好像不是。我希望她是,我也记得她,可是我冥冥中知道,她其实不是。” 一串话说的有点绕口,甫少更有点糊涂了。 静儿却接过话题来,说出了一个她思考了很久的推断。 “贺公子,你爹是我们药王谷的守谷人阿碧。阿碧少年成婚,夫妻恩爱。但他的夫人诞下一子后便撒手人寰。所以你恐怕是白夫人放在身边养到了五岁。后因为某种原因,阿碧把你送了人。” 第十四章 青霜 甫少更点了点头。她接着静儿的话推断道: “恐怕你与老贺王并无血缘关系,老贺王收下你,恐怕只是还某人的人情。也许是谷主,也许是夫人,也许是阿碧。至于你们长得像,老贺王自己这么说,谁又能推翻他的话呢?” “那为什么……为什么……”贺兰汀想不通。 “为什么把你送人?”忽然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却像一道惊雷般炸响在了四人头顶。甫少更大惊,声音如此之近,她却丝毫未听见任何呼吸声。 只见哑叔怒喝一声,一个提气纵身跃上了石壁,从头顶一棵石缝里斜生而出的百年老柏上揪下一个人来。 只见一个绿衣的女子,软绵绵扑跌在地,姿势却古怪而又僵硬。这姑娘生的极为貌美,却遍体鳞伤,头发散乱,左腿小腿骨甚至已经折出血肉之外,白惨惨的暴露在人前。 “青霜姐姐!”静儿惊呼一声,正要上前去看,却被哑叔一把拦住,哑叔迅速打了几个手势,在场所有人都看懂了,哑叔说:“她就是叛徒!” “不会的,这可是青霜姐姐!”静儿大哭:“青霜姐姐绝不会背叛药王谷!”说完还是挣扎要上前,却被哑叔劈手一个耳光扇在了脸上,瞬间扇懵了。 “呵呵,不错,那些人,是我带进来的。”青霜十分干脆的说道,甚至带着一丝微笑看着四人,尤其是甫少更,她的目光在甫少更身上徘徊许久,眼中竟流下泪来。 哑叔啊啊怪叫两声,怒火滔天,一掌拍向青霜的肩膀,只听咔嚓一声,青霜的肩膀立刻折断塌了下来,但那样子极其古怪,仿佛就是皮囊包着树枝,里面一断,便撑不出形状来。 “这是‘肖木’!”静儿尖叫:“为什么会是‘肖木’?!” 肖木是一种极为残忍怪异的剧毒,中毒之人,会从脚趾开始往上,内里一寸寸坏死,干枯,肌肉僵硬变脆,皮肤薄如纸张,整个人在头脑完全清醒的情况下眼看着自己一步步变成干尸,而且这个时间十分漫长,有的甚至长达数天。很多中毒的人最后都将速死视为极乐。 这来自苗疆的剧毒,已消失于世数十年,却再次以这种方式重现于人间。 青霜的毒明显已经蔓延到胸口。 “是谁下毒害的你?”甫少更问。 青霜看着她又笑了一下,但眼神温柔的好像能溢出水,她没有回答甫少更的问题,她只是说:“你是她,你又不是她。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她。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很开心。” 她重复道:“真的,我太开心了。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真希望谷主和夫人也能看到这一幕。” 众人不说话,大家都觉得十分诡异。 哑叔也沉默下来,静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青霜缓了一口气,说道:“趁我现在还能说话,也趁活下来的人都在这里。我把这里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你们。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永远记住这个地方。” 她开始说一个故事。一个绝不需要怀疑的真实的故事。 …… 故事的开始,是顾药王为这个国家的先帝治病。那时候先帝还是一个仁厚的好皇帝。随着年岁渐长,他开始不满足,觉得他可以活得更久。于是他一方面要顾药王尽力养护他的身体,一方面要顾药王穷一生所学,炼制长生不老药。 可是,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长生不老药? 顾药王开始拒绝了他。于是先帝便拘禁了药王,并对他说,什么时候能炼出,什么时候放他走。没想到的是,先帝的寿命很快就到了,先帝苦求长寿而不得,临死前已近疯癫,要顾药王为他陪葬,生死关头,当时的秦皇后把他救了下来。正当药王对皇后感激不尽时,皇后却提出一个更为可怕的要求。 皇后说,顾药王可以先回药王谷,谷中人许进不许出。限期十年,十年后若炼不出长生不老药,屠尽满谷。 药王谷自建谷以来,已有数以百计的人举家投奔而来,顾药王为了这些信赖他依靠他活着的人,在绝望之中,想出一个计划。那就是一边炼丹,一边将谷中的孩子悄悄送出。彼时秦皇后藏重兵于谷外,凡有出谷者,概杀无赦。 顾药王自知自己夫妻十年后必死。便想方设法挖了一条地道,通过地道送出一些孩子,已是太后的秦皇后对药王谷的包围严密,即使逃出地道,也很难逃出“娘娘座”,每个孩子的逃出生天,都有着若干人的鲜血为他们铺路。 十年过后,顾药王假意称药丸快要炼制好,为增功效,又恳求了十年期限。 又过十年后,顾药王必须交出长生丹的时限到了。他清楚的知道,这药丸一旦给了秦太后,仍逃不了被屠杀的命运,何况这丹药并不能真的长生。 此时谷中人为送走孩子,已经死伤近半。顾药王悲愤之下,便想出一个以命搏命的复仇计划。 这药丸若乖乖交出,秦太后必定存疑,未必敢立刻服用。为了逼迫药王证明药效,药王至亲至爱之人乃至全谷之人肯定还会饱受胁迫。 成也是死,不成也是死。于是药王假意已炼好长生丹,并藏起来拒不交出,然后让青霜去引杀手进谷,偷得丹药。 不出所料,秦太后果然对偷来的药深信不疑,一经得手便杀光谷中所有人。 而药丸只有一颗,就算以后发现丹药有问题,秦太后也毫无他法。 服药后,秦太后确实恢复了青春美貌,面白肤嫩,皎如少女。然而每月都必定会有一天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头痛不止,此后慢慢变成一月两天,一月三天……只需几年,秦太后就会活活痛死。 当秦太后痛的要发疯时,却已找不到任何人可以治她的病。因为能治病的人,早已被她杀了干净。 这谷中留下的人,都是一心要陪顾药王演出这一场“戏”的人,他们不想办法逃生,却选择了用自己的生命来欺骗秦太后的眼睛。 …… 青霜说了很久很久,却越讲越兴奋,上下牙齿已然发出僵硬的卡卡声,还拼命的越讲越快。最后,她说:“我把这些恶人带了回来,我完成了我的任务,‘肖木’是我送给我自己的礼物,如今,我终于可以去地下见谷主和夫人。我是演完整场戏的闭幕人。” 她的半边脸已经僵硬了。她怪异的笑了一下,但是笑的那样开心。眼神里焕发出非常动人的色彩。 忽然,她一边眼珠子斜向贺兰汀:“好孩子,不要怪你的木槿,你的府门,都非诚按你……。” 她已经发不出清晰的词。 但是贺兰汀完全听懂了。 不要怪你的母亲,你的父母,都非常爱你……只是为了让你活下去,他们将你送给了别人。 青霜挣扎着转动头颅,看向哑叔,却已经完全发不出声音。 哑叔用手势回应她,似乎说的是:连你,这里一共死去了156个人。 青霜好似听懂了,嘴角含着依然怪异的笑容,眼珠子渐渐的不再转动,慢慢的,慢慢的,泛起了一层褪色般的白色。 甫少更浑身发冷。五脏六腑内忽冷忽热,让她晕头转向,她低下头,忽然发现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完全无法停止。 甫少更抬头看那棵斜生的老柏,她很想上去看看,看看青霜服下“肖木”后,欣赏了许多天的风景,究竟是哪一处。 哑叔背着甫少更飞身上树,甫少更扶着树干远望,发现离此不远处是片低洼的水塘。 水塘已是一片深红,里面沉沉浮浮,一具叠着一具,竟然密密麻麻沉满了黑衣人的尸首。 水塘的岸边开了些鸢尾,好像鸢尾也染成了血红色,再一看,又变回了蓝色。 甫少更一摸眼角,原来是眼中迸出了几点血泪。 第十五章 兄弟 重新安葬完青霜,四人在谷中又休息了几日。 甫少更让静儿将沉满了黑衣人的水塘填土,踩实,移栽了一些花草。 甫少更直觉,这些黑衣人的死亡最好以“失踪”的方式呈现,会让他们背后的势力还留有一分忌惮。 这也是一种宣示,药王谷还有后人,药王谷的后人还在等候着报仇的机会,这会让秦太后坐如针毡。 这几日贺兰汀十分沉默,如非必要,一句话也不说。 也不知道像他一样的孩子有多少,也不知道这些孩子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上背负着这样的血海深仇。 也许这些孩子永远不知道,像普通人一样活完一辈子,其实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贺兰汀已然十分幸福。 虽然他的童年生活并不愉快,但贺家给了他名分和地位,这是平头老百姓在操心吃饱穿暖之前完全不敢去想的。 何况在甫少更看来,知道了真正的身世,于这少年来说有益无害。至少不再自怨自艾,能够将眼光放在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上,比如说琢磨琢磨怎么管理帆归的三十六道河闸。 不过甫少更自己很茫然,尤其当她触及静哑二人看向她那充满信赖的目光,就十分头疼。 在她看来,固然这是一个令人扼腕长叹的故事,但在她这个外人的眼光来看,故事到了这里已然终结了。这种报仇模式有点损人一千自伤八百的味道,换作是她处于其中,未必会采取这样的做法,她一向擅长以小博大。只是有可能不是那么光明磊落。 因为她不是英雄。她的眼里,人命更加重要。 至于秦太后,她心里琢磨着,不知跟那秦小三有没有点亲戚关系。若有亲戚关系,日后贺兰汀再与秦小三相见,会不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可是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戏剧性,若不是秦小三仗义,贺兰汀绝不会活的这么久。 秦太后每月一日的剧烈头痛会逐渐成为她的魔障,就好像一种死亡预告,让她明知某天痛苦要到来,却不得不等着它。不出几年就会崩溃发疯,头痛不会致死,但心魔必定致疯致死。 甫少更很佩服顾药王,这一招真狠……只可惜那丹药的方子没留下来,让甫少更十分遗憾。 几日后,四人从密道出谷。 之前为了抹干净痕迹,他们的马车被哑叔一鞭子抽跑了。爬出深井后,四人只有徒步往有人的村镇行走。 幸亏这次吃喝睡的家伙事准备的周全,富少更心想,权当游山玩水了,实在不行,去牛老头家里住两晚,相信牛老头一定会招待她们吃几顿山珍野味。 甫少更将人皮面具又戴了起来,她很有自知之明,她这样漂亮的皮壳子,比较容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现在已经越来越喜欢别人喊她一声“小哥”。 不曾想,刚到了“娘娘座”山脚下,他们被一行人围住了去路。 为首的是两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人,后面是纪律森严的数百府兵。府兵个个兵器在手,老远就传过来一股肃杀之气。 甫少更一愣,骑着马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是卢浩卢少安,还有一个,年纪稍长,大约三十左右,剑眉星目,十分英俊。只是眉头皱的很紧,看起来心情十分不好,一副别人欠了他几十万两银子的样子。众人呈拱卫状,包括卢少安,似乎都以他马首是瞻。 甫少更心念急转,短时间内完全想不出是什么人会在此处等着他们,而且看样子,绝不像是来给她们接风洗尘的。 却听见贺兰汀忽然小声喊了一声:“大哥。” 那年轻人高高在上地睨视着他,只冷冷哼了一声。道:“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大哥。” 甫少更心道,何止,现在还知道了你不是他亲哥。 甫少更和静哑二人,装的战战兢兢,十分老实的躲在贺兰汀身后。 贺兰汀刚说了一声:“我……” 卢少安忽然马鞭一指甫少更:“那主仆三人十分可疑,之前就与我们接近恐怕是另有目的,也不知道背后躲得是什么人,别是连季风一起算计了,拿我们当傻子!” 甫少更刚张嘴:“放……”一个屁字没出口,小贺王爷手一挥大声道:“把这四人拿下。”想了想又道:“全都绑起来!” 甫少更一听就觉得手痒,特娘的,老子活这么大还没被人绑过,一绑就愧对前世英名啊,可是八拳难敌众手,现在认怂好过一会吃亏…… 正乱七八糟想着,却听卢少安在旁劝了一句:“王爷三思,这可是你们亲兄弟的家事,何苦要让这么多人看笑话。” 贺兰汀忽然破天荒的乖乖走上前去,抬头看着他那便宜哥哥:“哥,我跟你回家。”竟是十分低眉顺眼,乖巧极了的姿态。 卢少安忍不住想伸手去摸贺兰汀的脸,心道这小倔驴是不是被掉包了?怎么好像变了个人。 小贺王爷没再说什么,只是挥挥手,于是四个人被请上了两辆马车,贺兰汀一辆,甫少更主仆一辆。车是好车,吃食也很精致,甫少更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看样子,能舒舒服服的就直奔那贺王府。贺王府可是在盛重的都城丰林。 小贺王爷回去走的水路。想想也是,王爷出京还带了府兵,短短几天从都城杀到“娘娘座”,除了水路别无他法。只是,带了这么多的府兵,小贺王爷想对付的是谁?总不会是他们这四个人吧? 一行人沿着那荒山野道只走了半日,竟到了帆归运河的一个荒弃的码头,那里停靠着两艘高头雕漆大船,贺王府的邢长史正袖着手在码头上等候着。 见小贺王爷归来,邢长史十分殷勤的迎上前来,一张胖脸上全是笑容,只见他向众人身后张望了两眼,看见马车载人而回,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一牵拉住小贺王爷的马,边走边说:“恭喜王爷兄弟团聚,这么些天总算没有白等,二爷一定明白王爷的苦心,想必今后不会再……”正自说自话没完没了的时候,小贺王爷轻轻一鞭子抽在了他的身上,瞬间闭上了嘴。 邢长史是个十分圆融机灵的人,老贺王在世的时候他就是府中的长史,虽然十分啰嗦,但是阖府上下都被管理的很有章法,因此也受小贺王爷的看重。 只是,这世界上很多人尽管很有本事,然而久居人下,习惯看人心风向行事,这样的人大多没有原则和操守。贺兰汀幼时在府里吃过很多苦,想必这邢长史是只当看不见了。 第十六章 贺二身世 贺王爷并一干亲信,卢二、贺兰汀、甫少更等人上了第一艘船,剩下的人井然有序上了第二艘船。 不过半刻,两艘船先后起航了。 帆归大运河十分壮阔,发源于盛重邻国图特丹,流经钧天,绕山入海,直通盛重南北,最宽广的主河段尽在盛重境内,一直是盛重的经济命脉。 甫少更在钧天时,曾站高台之上俯视这大运河,当时便惊叹于运河壮阔,可为天险。然而彼时运河只有短短一小截流经钧天,钧天勉强沾光养活几个小渔村,完全不能发展交通水运。让她一度十分遗憾。 今次站在船头再看,心情又不一样了,比曾经的短暂一瞥又有了许多新的感受,直觉得碧波万顷,细波洒金。沿途的小船纷纷避让,前无阻物,一往无前,一时间让甫少更豪气顿生。 邢长史带着两个人走过来,冷笑连连道:“奇哉怪哉,你们倒有心情在这里看风景,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我们王爷叫你们,速跟我来!”说完头一掉,也不管甫少更几人能不能跟上,圆滚滚的身躯在甲板上走的飞快。 死胖子,甫少更心里呸了一声。摸着鼻子跟了过去。 小贺王爷在船上的居所是个十分大的三居室,会客间足以容纳二三十人,门口两个亲兵抱着剑,冷冷地打量了甫少更三人一眼,让开了门。 主座上坐着小贺王爷,左边坐着卢少安,房间中间站着贺兰汀。只见小贺王爷脸阴的能滴下水来,贺兰汀也是脸涨的通红,十分愤怒。卢少安似乎劝过一遍,满头满脸的汗。待甫少更三人一进来,室内的三人立刻望了过来,小贺王爷的目光十分不善。 尽管气氛诡谲,但是小贺王爷毕竟是王公贵族的出身,十分讲礼,抬手命三人就坐,径直问道:“不知三位究竟是什么人,还请据实以告。” 甫少更瞥向贺兰汀,看来药王谷中的事,贺兰汀竟一个字也未透露。也是,这个人心心念念想着进药王谷,进去之后又全身而退,是否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小贺王爷肯定也十分想知道。只是看这兄弟二人一向不睦,不知这小贺王爷到底怀揣着善意还是恶意? 甫少更心里正琢磨着怎么说,是据实以告呢还是编个新故事,正犹豫间,忽然听到一阵骨节爆裂般的“咯咯”声,引得几人都侧目。原来静哑二人并未就坐,侍立在甫少更身后,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只以甫少更马首是瞻的姿态,哑叔还十分刻意的活动了一下拳头,表示自己的外家功夫很凶猛。 …… 甫少更又摸摸自己的鼻子,觉得最近自己摸鼻子的次数好像有点多。 卢少安道:“这位顾小兄弟,就勿要再拿什么船家的说法来诳我们了,令姐也绝不是船行家的小姐,一路上既然对我们的贺二爷多有照顾,不妨坦言相告,说不定我们也能帮助一二。” 甫少更听到“船行家的小姐”就是一乐,不禁笑出了声,卢少安有点发愣,只觉得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的小子双眼亮如晨星,当眼里透着笑时,说不尽的慧黠动人,就好像一汪泉水几乎要从脸上流了下来。 就好像那晚,那个歪头对着他笑的执剑姑娘,他还记得她说了一句“我说,我是你姑奶奶!” 卢少安哗啦一下子站起来,身前的案几被整个掀翻,他指着甫少更结巴道:“你……你们是同一个人!” 甫少更笑眯眯道:“没错,就是我。卢二爷,咱们好久不见了。” …… 贺兰汀上前一步,挡在甫少更几人面前,道:“大哥,我已找到我想知道的答案。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这些人……这些人与此事无关。” 小贺王爷冷哼了一声:“你想知道的答案?我倒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答案!想知道你的亲娘是谁?既然你已是贺家子孙,就当甘守本分,做好自己的事情,你的亲娘是什么人与你才是真正无关!” 贺兰汀道:“不,贺王府才是与我真正无关!我并不是贺家子孙,大哥,不,贺王爷,我不是老贺王爷的外来子,我有父有母。我感激贺府养活我这么多年,但是现在我只想离开贺府,那什么同知我也不想干,贺王爷,从前我不懂事,要不……要不你就当养了一条狗,就让我从族谱上除名吧!” 卢少安大惊:“季风!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 小贺王爷又惊又怒,直气的胸脯起伏呼呼直喘,看贺兰汀张嘴还要说,一个旋身从主座上下来,冲到面前一把揪住贺兰汀的衣领,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小贺王爷已经是四五个嘴巴扇了下去,瞬间便把贺兰汀扇的跟猪头一样。 卢少安冲上前抱住了小贺王爷,大叫:“王爷息怒啊,季风他一向心直口快,你就当他放了个屁……” 甫少更:…… 被卢少安拼了命劝回到位置上的小贺王爷,大概是气狠了,一闭眼,竟然差点晕倒在位置上。贺兰汀梗着脖子站在地上不动,只捂着脸看着地,看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似乎是下定决心要抛弃掉自己贺王子孙的身份。 众人无语,半晌,小贺王爷道:“是,你确实不是我的亲弟弟,你也不是父王的儿子。这个事实,从你被领回来之前,我就知道。” 贺兰汀惊讶的抬起头,看着他这个叫了二十几年的“大哥”。 小贺王爷看起来十分疲惫,只道:“我不知道你打探到了什么样的真相,但我可以以性命向你担保,你我并非毫无血缘关系。 你的父亲,百里碧,是我的亲叔叔,他与我父王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阿碧,百里碧? 小贺王爷道:“双生子中一为我的父王,另一个叫百里碧。百里碧自幼体格孱弱,我朝历代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双生子只留其一。因此百里碧自幼便被默认“放弃”,不记姓名,不上玉牒。后为治先帝的病,百里碧一度被用来“试药”,然而顾谷主心存怜悯,假意孩子死亡,而带入了药王谷,百里碧便在药王谷中长大。直到分府赐姓之前,父王从不知自己还有个亲弟弟活在世上。 接着若干年过去,先帝残暴,对父王多有疑心,陷杀我三名兄长,而我自小有天生顽疾,太医说不能活过壮年,才侥幸活了下来。父王为治我的病,多次拜访药王,竟与自己的同胞弟弟相认。后为了能给自己的弟弟保存一丝血脉,伪造了外室,并让人把你带回王府,说你是在外面养育下来的孩子。因为你与父王确实十分相像,所以无人提出异议。 你我长得并不像,我肖母,你肖父,虽然我们并不是真的亲兄弟。但是,我若死了,贺王府只能由你继承,也算香火未断。” 小贺王爷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说出了贺兰汀的身世。 贺兰汀眼中泪水滚滚,只呆呆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似乎十分陌生的大哥:“可,可这些你从未对我说过,你对我从来不闻不问,府中的奴仆都能对我任意欺凌,我吃的都是剩饭馊饭……” 小贺王爷好似老了几岁,长叹一口气道:“我既希望你能知晓你背负的血海深仇,也希望你无知平凡的在贺府活到终老。我不曾有过孩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你。父王死后,贺王府日渐式微,到处是皇宫里安插的人手,家中的产业被人侵占,每年的收益都不够养活府里的下人。下人当然会欺负你,凌虐你,对于他们来说,你算什么贵族血统,可你若连这点矛盾都不知如何处理,长久记在心间,只会心胸狭窄,装不下天地民生,看不见人情冷暖。 但幸亏,你还知道探寻你的身世,还算有一分血性尚存。” 卢少安也叹气道:“季风,我之所以在甘源陪伴了你这许多日,正是受贺小王爷相托,保护你的生命安全,让你不愁冷暖。那些你毫不费力就能打听来的药王谷中的消息,都是贺小王爷派出大量的人手打听出的成果,为了让你能不受挫败再接再厉,这些消息还要拐个弯送到你的手中。” 贺小王爷道:“少安的祖父原也是我的老师,幸亏老师心怀慈悲,哪怕……上面的手伸的再长,还是让少安排除万难,鼎力相助。” 卢少安道:“季风,你可知,为什么王爷带了这许多兵士到这里来?那是因为我们不知你的下落,最坏的打算是与……她的手下短兵相接,他能确保能从太后的手下把你救出,王爷哪怕不要自己的全部身家,也要保你一条性命。 贺兰汀张口:“我……”,他不明白,他好像完全没听懂。 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也没人想听他说些什么。 许多年轻人的成长,不就是一个又一个挫折带来的成果吗?只有不断经历磨难,才会逼他们去思考,才会逼他们担负起更大的责任。 贺小王爷的目光忽然转向甫少更,那目光里竟含了几分杀气。 甫少更忍不住又摸摸自己的鼻子。都容她听了这么些皇族秘闻,看来贺小王爷早有打算,哪怕是救贺二爷有功,也不能让她活着从这艘船上下来,最好是直接扔进河里喂鱼。 卢少安也心道糟糕,绞尽脑汁想着怎么个说词能救下甫少更。 却看见甫少更又露出那让人心痒又生气的笑容,只听她说:“顾药王是我爹,药王谷的大仇当然是我来报,我若被你杀了,恐怕你们兄弟又要闹翻。” 第十七章 离开 帆归大运河还是那么的美,碧莹莹一望无际,又好像情人的胸脯波涛起伏。 甫少更躺在甲板上假寐,身边支着她亲手做的鱼竿,那钓钩上串着河蚌的肉,能钓上来个头很大的河鲈。顶顶奇怪的是她明明闭着眼,却能准确的在浮子窜动的一刹那握住鱼竿。 静儿坐在下风处,支了个红泥小炉耐心地烤着鱼。哑叔蹲在一旁挽着袖子杀鱼,鱼血鱼肚肠在甲板上溅的到处都是。 邢长史脸皮抖了一抖,还是很艰难的堆满笑容,给甫少更作了个揖:“顾小哥,卢少爷请您晚上一起用膳,许是船工打上了一些不错的河鲜,要知道这季节,河鲜正是最肥美的时候。” 甫少更好像睡着了,黝黑的面皮上纹丝不动,眼睛合着连个眼风都没露出来。 邢长史的老腰有点吃不消,弯一会就要用手捶捶,豆大的汗珠在甲板上滴成了一滩。 老半天,终于听见甫少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邢长史简直老泪纵横,如果时间倒流,他一定使出全身解数去捧甫少更的臭脚,他从未想过,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子居然会被贺小王爷奉若上宾,这上宾似乎心眼还特别的小。 当晚,又是几人一起共进晚餐,近来贺兰汀都没有露面,贺小王爷一向食不言寝不语,如此氛围也颇合甫少更心意,反正也无话可讲,大家下船正好好聚好散。 卢少安总忍不住拿眼偷瞄甫少更,他很想劝甫少更拿掉人皮面具,毕竟是那样青春可爱的妙龄少女,何必天天躲藏在面具之下。 当然他也十分清楚,漂亮的姑娘,行走于世总是会带来不必要的危险。 卢少安是个君子。幼时承庭训:克勤克俭,克己复礼,淡泊明志,独善其身。因此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此时此刻也许并不是为了少女着想,只是难耐心中某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 贺小王爷要么不说话,要说话一般只说重点。 他说:“药王谷里有一本药王书,是顾药王亲笔所写,内容极其广博深奥,堪称传世宝典。据我所知,这本书在百里王的手中。” 他抿了一口茶,悠悠道:“秦太后还在位,固然她现在可谓是自食恶果。但她的帮手却还快活逍遥。为报你们救了季风的恩情,本王可以助你们一己之力。” 甫少更没有回答他,她陷入了沉思。 对于报仇这件事,甫少更有自己的理解。 顾药王与先皇及现太后的恩怨基本已经两抵,双方付出的代价都不小。她见过许多国家朝代的更迭过程中,曾发生过更血腥更悲惨的故事。 她很感激这身体给予了她新生。为了报答这个恩情,她十分愿意亲手结果掉幕后的主使人。只是,看秦太后如今的状况,她觉得放任下去效果更佳。 这么看来,其实她什么也不必做。 事实上她只想将自己重新活来的这一生精心计划计划,去经历以前肖想过的那种或闲云野鹤,或耽于柴米油盐的日子。 只是这话有点说不出口,如何说服静哑二人?带着他们一起生活吗?他们真的对她不抱有其他的希冀吗? 甫少更有点头疼,这感觉好像是自己并不喜欢读书,但一家人都盼着她中举,明明不想考,还要信心十足的走进考场。 贺小王爷看她沉默,从袖中掏出手帕按了按嘴角。道:“也罢,你们自己考虑吧,毕竟是人少势单,不小心全搭进去更是罪过。你们就当本王多嘴吧。” 说完径直起身离开了。 卢少安待他走后,十分认真地对甫少更道:“顾……姑娘,令尊的心血著作,还当拿回来的好,流落在仇人手中总也不是个事,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可到丰林的卢家书院让人传信给我。” 甫少更抬起头看向卢少安,十分真诚道:“谢谢你,少安。” 卢少安也匆匆站起来离席,转身而去时发觉脸烧的发烫,好似前胸后背还出了一层淋漓大汗。奇怪奇怪,怎么如此心慌。 听船工说,再有三日,就到了丰林城外的落枫码头, 甫少更站在船头发了一会呆,静儿轻手轻脚给她披上了一件大氅。 只听甫少更道:“春末夏初,是祛春寒的最好时候,我从前……”一想自己说不得从前,停了停,甫少更仿佛很无意道:“听说祛春寒的时候要喝乌米酒,越浓越好,喝完发一身汗,大睡一觉,醒来就会觉得神清气爽。” “乌米?是用黑米酿的吗?”静儿好奇道。 “不是,是用乌桕叶揉烂水洗,将汁水倒进糯米中,拌匀后加上酒曲发酵,酒成会有一种树叶清香。”甫少更难得十分仔细还有耐心地解释着,脸上神采动人,看着静儿的眼睛波光潋滟,静儿一时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却自觉自己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画面。 多么岁月静好的时刻啊,船在慢慢行进,大河广阔,水清气静,夕阳夕照,遍洒金辉。一个时时笑谈生死的少女,却心平气和的跟她说着什么酿酒的过程。 静儿听着听着便走了神,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悲,只有一点淡淡的惘然。 甫少更轻轻闭上了嘴,此时此刻,她已经分外了解到,为了以后三个人还能一道快快活活的过日子,至少她得追回药王书。 从这里可以看出甫少更骨子里是有“大家长”的观念的,对于追随自己,将未来建立在自己未来里的人,她从未考虑过撇开他们生活。 在她理想的生活里,追随者也应该在其中理想的生活着。 哑叔今天烤了几只小鲳鱼,他自己最新研制出的一种酱料,十分鲜香,刷着酱料的烤河鲳鲜的能让甫少更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自从她说过一次,烤鱼还需要一点酱料,哑叔至少研究出二十余种不同的酱料,每天都要送过来让她尝尝。 看到甫少更今次十分满意的样子,哑叔整个人都好像焕发出新生的光彩,手舞足蹈的端着盘子离开了。 最后三天,贺小王爷不再露面,也取消了几个人共进晚餐的规定,甫少更只好自己去找他谈了谈。 贺小王爷给了她一张自己的名帖,让她不要进城。就在丰林城外,有个角儿庄,庄里头有个殷实的宋家,宋家的宋老太太,曾做过他的乳母,而他的乳兄如今还在贺府当差。找宋老太太诸事皆能方便,可助甫等人一臂之力。 角儿庄里殷实的宋家,再殷实,也是平头百姓,能帮上她什么忙呢?甫少更没问。反正也要找个地方混吃混住,有张王爷的名帖,就好似得了免费的饭票,不用白不用。 当下,船一靠岸,甫少更三人便收拾了行李悄悄下船,士兵一路放行,就好似早已得到指示。 自那次被痛打耳光后,甫少更再未见过贺兰汀,但是一想这少年成长过程确实坎坷了点,总要矫情矫情,也不计较,更没主动发问,权当因缘际会,有过那么一番过往。 第十八章 小徒弟 丰林城外有好几个庄,都是给城里大户人家种田交租子的,有的庄子还专门跑马熬鹰,建马场狗场,偶而城里的老爷夫人们会出城到自己的庄子里视察游玩,给自己的庄户们发点恩赏。若家中少爷小姐婚嫁,庄子就会整个被当做是聘礼嫁妆,反正庄户们只认拿地契的老爷,从不问老爷姓个啥。 宋家的宋老太太因为哺育贺小王爷有功,岁数大了,被脱了奴籍,现在一家子都过上了好日子,家中的小子还能念书考秀才,确实可以说是个“殷实”人家。 当甫少更找上门时,宋老太太跪下来就要对着名帖磕头,被甫少更连拉带扯送上了主位。甫少更这次又给自己编了个新故事,只说是贺二爷的江湖好友,因为父母双亡,家中人口凋零,想来丰林城投奔亲姐,贺二爷仗义,请贺大爷赏了个名帖。 宋老太太有点糊涂,道:“既如此,小先生就去投奔好了,可是缺少路费?” 甫少更哈哈一笑:“不瞒老祖母,在下不缺钱,只是家姐幼时便被卖入王府,原本年年都有书信,近几年却未有书信去家,不知如今是否还在王府奉职。” 宋老太太哦了一声:“令姐在府中的名讳是?” 甫少更道:“雀娇。” 宋老太太觉得似乎有点耳熟,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甫少更忽然一拍自己的脑门:“你看我,我都未向老祖母说清楚,家姐不是在贺王府奉职,她是在百里王府。” “是她!你说的竟然是她!”宋老太太身子忽然一抖。哆哆嗦嗦了半天,含泪握住了甫少更的手:“孩子,你可不要冲动,你那短命的姐姐,五年前就发急病死了。” “死……死了?怎么可能?什么急病?为何不知会家人?!”甫少更大惊站了起来,眼泪滚滚而下,大哭着就坐倒在地上:“爹啊,娘啊,你们离开我就算了,姐姐居然早在你们前面就走了啊,说她死于急病,什么急病啊都没人跟咱们说啊~~这世上就我一个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快要抽的晕厥过去。 带来的一男一女两个仆人也在一旁大哭,那个男仆人拼命干嚎,声音嘶哑难听简直快要了宋老太太的命。 宋老太太如今儿女满堂,膝下重孙无数,却也从未见过年轻男子好像泼妇一样瘫坐在地上大哭,一时手足无措,又觉得无比心疼。 当下一把把甫少更的脑袋摁进自己的怀里,边抹泪边拍着甫少更的后背:“孩子可别哭了,你家里如今就你一个,可要惜着点自己的命啊,你可是根独苗了呜呜呜~” 甫少更十分费力的从宋老太太那十分职业特色的胸怀里抬起脑袋,边抹泪边道:“我姐姐死的冤,贺大爷让我来找你,肯定是有原因的,老祖母你要救我啊,若我就这么让我姐姐死的不明不白,我也不如死了干净!” 老太太又一阵的“要不得”之后,众人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只听她说起,这个叫雀娇的侍女,是怎么“发急病”死了的。 “雀娇,那真是一等一的标致人物,一直是百里王爷的大侍女中第一位,就连带品的官员,都曾求娶过她,王爷是一个眼风都没给啊。后来不知怎么的,王爷丢了东西,让管家搜府,居然从雀娇的被窝里翻了出来,那王爷也是铁石心肠,什么金贵的东西能有人命值钱啊?”老太太抹泪道:“雀娇当时就被打了四十板子,半死不活给贬去了庄子上,好容易被养回半条命,王爷来庄子上看过一回,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孽哦,当晚就说得了急病断了气,抬扔进了乱葬岗。” 甫少更道:“什么?!我要去找王爷问个清楚。他凭什么草菅人命!” 宋老太:“小祖宗,你知道那是谁吗?那是百里王啊,小贺王爷看见他都要磕头请安的主啊,你就别再想着这事了,早点回家乡去吧。” 甫少更道:“奶奶!我不能做那无情无义的人,我姐姐的薪俸养活我们一家子人,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到地底下还背着个脏名,就算问不了王爷,我也要找个知情的人问上一问!” 一声奶奶喊的宋老太太心花怒放,老太太一拍大腿:“这有何难,我家那个老头子,就在百里王府的庄子里照看花圃,我先让他给你弄个活干干,等寻着机会的时候,我让他给你引见他们王府的二管家,那二管家和我家那老头子是拜把子兄弟。” …… 直到此刻,甫少更才明白小贺王爷让她去见这宋老太太的良苦用心。 混进百里王府难如登天,不如先进他的庄子找找机会。 甫少更:“不知百里王的庄子在何处?” 宋老太太:“就在隔壁!” 甫少更:“那我这两个仆人……” 宋老太太:“先住我家,不差你们一口饭!” 甫少更:“奶奶!” 宋老太太:“哎哟~苦命的乖孙~!” …… 宋家是一个十分淳朴可爱的大家庭。对于甫少更三人的入住,全家表示出极其热情的欢迎,预备过年吃的腊肉被洗洗上锅蒸了,栏里一头羊也被放血剥了皮,一团羊尾巴油热腾腾地躺在了甫少更面前的碟子里。 媳妇们都很有规矩,伺候着老太太坐上桌,又分别给老太太和“贵客”布菜,男人们坐在下首,不善言辞的劝吃劝喝,唯恐不够周到,让“贵客”不能尽兴。 小孩子们吃着手指偷偷从门帘子外面往里看,一个都不敢进来,甫少更发誓听见了他们咽口水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在感激和赞美贺府给他们的美好生活,说所有的庄子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日子一天好过一天,说小贺王爷是个再仁慈善良不过的主子,能有今天全是主子开恩。 彼时甫少更心头疑问一闪而过,能将老贺王死后败落的贺家慢慢振兴到今天的地步,恐怕小贺王爷比她所预料的更有能力,有手段。 静儿和哑叔也被奉为座上客,都喝了点酒,很久未露出笑脸的哑叔不但开怀大笑,还哼出了不成调的调子。静儿更是粉脸酡红,好像鲜花一般鲜妍,座上的男人都不敢多看一眼。 宋老太太十分细心,怕甫少更“想不开”,特地安排自己的小儿子睡在甫少更的脚头。甫少更万分坚决的推辞了,直说自己怕闻到脚臭才作了罢。 一夜喧闹过去,甫少更破天荒地睡到了日上三竿。 躺在床上,她心里对那许久不见得雀娇深深道了个谢。 雀娇原是甫少更精心组建的斥候队伍中难得的女斥候,天资聪颖,美艳无双,不到十岁就被培养出师,成为插进百里王府的一颗暗桩,最后确实因偷了百里王的宝贝,被打了四十大板,正奄奄一息之时,是甫少更想尽了办法,让人从庄子里把她偷了出来,不然,恐怕早已香消玉殒。 雀娇做百里泊的侍女时,曾为甫少更打探到很多十分有用的消息,唯独这回偷出了个什么东西,雀娇也说不清楚,只说是百里泊的心头宝贝,夜夜都枕在枕头下面睡觉的。这个东西放在一个孔明盒里,解开孔明盒是斥候的基本功,偏偏这个就是解不开,雀娇原本想囫囵送回钧天,却被捉了个现行。 从盛重回来后,甫少更便安排雀娇隐姓埋名离开了军队,这也是她曾给出的承诺。 不知现在,你过的可好?可惜我现在,既不愿意你们想起我,也不愿意再回到我们的过去。 甫少更默默心想。 …… 宋老太太的老头子,当然就叫做宋老头。 宋老头养花很有一手,尤其擅养兰。整个丰林,养兰的好手一双手就能数过来。大多都被选进了皇宫大院。 百里王的庄子里,有个十分巨大的花房,都是宋老头一人照顾。宋老头一直念叨身体不如以前,长时间的弯腰让他叫苦连连。所以当他带了一个面皮黝黑,相貌十分普通的小少年进来时,所有人都为他高兴,老宋终于带徒弟了。 徒弟叫阿更,腿脚勤快,手脚麻利。就是宋老头的态度很奇怪,就好像阿更是师傅,他才是徒弟,宋老头总是舍不得阿更做事情。 大家都笑话宋老头,别是看人家年轻就当作自己的亲孙子。 第十九章 故人 甫少更从不相信道听途说,对任何人说出的任何话都保持一种怀疑,是她常年养成的好习惯。 这个好习惯在很多生死关头都救过她的命。 所以她并未完全信任小贺王爷。 所以她对时机两个字看的很重要。如果没有八成的把握,她绝对不会去冒任何风险。 于是甫少更成为了一名非常勤奋认真的小花匠。花房十分大,约能占据庄子的三分之一,这让她对宋老太太的“修花圃”这个词很有意见。 据宋老头说,百里王其人十分喜欢花草,在他自己在府中还亲手栽有一些不好成活的蕙兰,但他本人来庄子上的时候并不多,偶然来一趟也是轻衣简从,到花房里看一看也就走了,看上哪几盆,隔天会有专人来取。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甫少更觉得这个庄子简直快成了世外桃源,百里王府不但没有半个人过来,庄子里的人也是恁地潇洒,自过自的,全不当自己还有个主子。 甫少更很有耐心,索性真的拜宋老头为师,抛弃一切杂念从浇花除草开始学。半个月下来竟然也小有所成,自己独立分株的两棵芍药居然都成活了。 静儿每天到了饭点便来送饭,甫少更就和宋老头围着花房一角的一个老树桩子吃饭。吃完饭两个人靠着阴影打个盹,醒来再拾掇拾掇,一天也就一晃而过。为了打发时间,甫少更又摸出胎玉开始雕,想着宋家那几个小娃娃,甫少更琢磨:属猴子的那个,可以给他雕一个猴子托桃,经常欺负女孩子的那个,可以给他雕个小玉锁,至于女娃娃,雕些小佛平安扣都是寓意不错的。胎玉这种东西贴着胸口,暖和和的舒服着呢。 时间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某日宋老头让甫少更回宋家取点东西,看见静儿正跟着一帮小媳妇学绣鞋面,小媳妇们互相说着什么,偶尔毫不顾忌的哄笑起来,静儿也跟着吃吃发笑,一针一线笨拙地绣着最简单的花样;而不远处,哑叔正在教一帮小娃娃扎马步,其中有个小娃娃吃不了苦,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大哭,哑叔急的又是比划又是啊啊说着什么,最后没有办法,将小娃娃扛上了肩头,小娃娃立时破涕为笑。一帮小孩子马步都不扎了,开始争吵着要往哑叔的身上爬。 甫少更远远望去,只觉岁月静好,别无他求。 在药王谷的时候,守护“药人”是静哑二人唯一的工作,不但早已与世事脱节,甚至与药王谷的族人生活也脱了节。 而如今,甫少更心想:是了,这才是一个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从前他们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要的是什么。 甫少更低头笑了笑,拿了东西就往回赶。待回到花房,刚一探头便看见两个陌生人正驻足在花房里观望,四处不见宋老头的身形。 甫少更猜测大约是百里王府来人了,一想宋老头不在时,自己最好不要露面,她不希望自己的脸过早的被人记住。遂脚跟一转便悄悄往外走。 不料刚迈出一步,就听见里面有个人喝了一声:“站住,什么人?” 甫少更啧了一声,低着头进了花房,远远行了个礼,道:“问两位大老爷好,两位可是王府的人吗?小的是宋师傅新收的徒弟,叫阿更。” 那人冷笑了一声:“百里王府的庄子里,何时变成什么人都能进得?老宋倒是敢做主。” 甫少更语调立刻更谦卑道:“求大老爷息怒,这不是宋师傅年纪大了需要个帮手么,小的也算不上是外人,看到宋师娘也是要叫声奶奶的。”暗示自己不是外人。 说话的那人还要说什么,旁边一个人抬起手制止了他。甫少更只听见一个十分斯文温和的声音道:“老宋确实需要年轻人帮帮手,也没什么值得较真的。” 那声音继续道:“看你年纪尚小,就能吃得这些苦也很不错,你且过来。” 甫少更无奈,尽量弯腰低头走向前去,悄悄抬眼一看,只见面前二人一站一坐。坐着的那人,可不就是百里泊吗? 她心里暗自吃惊,这百里泊竟比多年前她从敌军阵中掳来时,老上了许多。头发上竟还有了一些白头发。要知道,百里泊的年纪也就与她前生差不多的岁数,现在最多就是三十一二。 一个国家的摄政王,虎符在手,大权在握……他娘的,还有什么能让他操心成这副鬼样子? 甫少更只是一抬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 百里泊也在看她。百里泊本来是到此处随便看一看,恰巧宋老头不在花房,却不想跑进来一个这么年轻的小子,穿着一身布衣短打,身材纤细,皮肤黝黑。低着头看不清面目,但头顶挽着的一个发髻乌鸦鸦的发亮,用布条子勒起的腰又细又直,不像男子,倒像个小女子。 百里泊勾起嘴唇笑了笑,只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好像这几年来,他一直就摆脱不了这种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状态。也许再过几年,他说不定就疯了。 他对甫少更道:“你别怕,我有事问你。” 百里泊敲了敲老树桩上一张用几粒饭米粒黏在年轮上的草纸,上面用碳条简单画了个图案:“这是什么?你画的?” 甫少更一眼望去,松了一口气,是自己准备雕些个小玉件送给宋家的娃娃们,其中一个兔子捣药的图案。 雕在玉上的图案,在草图初期,若不知道是用作雕刻的,常人一般都看不明白是个什么玩意。 甫少更道:“禀告大老爷,这是小的闲下来时的爱好,小的家里原来是开玉器作坊的,会雕点小把件,偶尔拿来打发打发时间。” 百里泊又定定地看着这张图,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甫少更觉得自己的老腰再弓着可能要废了,还不如直接跪在地上舒服一点。百里泊忽然说道:“我也喜欢雕件,那你就照着这个雕,雕好了我命人来取。” 说完起身便走,身边一个抱剑的武人连忙跟了上去,路过甫少更的身边时,甫少更听见这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那意思甫少更听懂了,大概是说你小子真走运,这种垃圾玩意居然被王爷看上了。 甫少更心里呸了一声,心道老子也不想啊,正事还没提呢先给仇人送个礼去了。 待人走远了,甫少更拿起自己的那张草图,直气的牙痒痒,伸手从花盆里抠出来一大块泥巴,吐了两口口水,在手心里揉成一个圆溜溜的泥团子,掏出把小刀就开始刻。 三下五除二,一个兔子捣药就刻成了。只是那兔子胖的像头猪,兔子捣药看起来像是长耳朵的肥猪跳舞。不如就把这泥巴块送给百里泊?自己一个穷种花的,哪来的材料雕? 又一想,觉得自己这番意气没有多大意思,真这样送给百里泊,还不如自己现在上吊来的死快一点。遂又一脚踩烂了泥巴团。 此时宋老头忽然深一脚浅一脚的奔进花房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喘了半天,对甫少更道:“王府来人了,我刚才去打听了一下,我那拜把子兄弟……他……” 忽然嘴一瘪,嚎啕大哭道:“被王爷命人打死了,说是偷卖府中财物!” 甫少更:…… 宋老头毕竟年纪大了,这一哭是真伤心,虽然甫少更不知道二管家的死是自己找死还是被冤枉的,但看宋老头这么伤心她也比较心疼,连哄带劝的跟庄子里的管家告了假,亲自将宋老头送回了家。 接下来几日,甫少更一个人养护花房里的众宝贝,虽然赶不上宋老头子在时的欣欣向荣,但总算也个个苟延残喘,没有死成一滩绿肥。 王府那也派人送来了一块油脂白的和田玉料,指名说给阿更用。甫少更无奈,乖乖接过,带回花房雕了起来。 虽然甫少更想不透为什么百里泊要她雕这个兔子捣药,但雕的好未必得个好,雕的差一定会倒霉。甫少更索性雕的不好不差,图案基本都对,就是该直线的地方不够直,该圆润的地方手一抖。不到半天就交了差。百里泊派人来取时,赏了甫少更一个十两重的银元宝。 宋老头为这拜把子兄弟很是吃了点苦,白天落了泪,晚上烧了纸,浑浑噩噩几天后,精气神恢复了一些,便回花房继续干活了,就是长吁短叹的频率有点高。 他看到甫少更侍弄的花草后竟然十分满意,拍着甫少更的肩头道:“这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阿更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将来出去做个专门的花匠都使得。” 甫少更也很开心,直哈哈笑道:“都是师傅教的好,今晚我请师傅吃点好的,给师傅这几天亏空下来的身子补一补。” 遂掏出那个十两重的银元宝,叫宋家的男丁去买酒切肉,从城里上好的酒家,订来上好的席面,把宋家所有人都请吃了一顿。结果宋家所有的男人都喝高了,每个人都快活的好像过年一般。宋家的媳妇们看着自己的男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和煦温柔的笑容。 …… 之后的很多年,甫少更都在后悔,如果时光倒流…… 时光倒流,她能做什么呢?她能放弃报仇,安心的在宋家过一辈子吗? 不,即使她放弃报仇,只怕宋家的命运也早已被做好了决定。 第二十章 哑叔之死 宋家烧起的大火将半个黑夜映如白昼。 因喝了酒,甫少更正睡的香甜时,被哑叔直接裹上被子抱了出来。后面跟着头发烧焦一大片,脸上燎出几个泡的静儿,三人竟是前所未有的仓皇狼狈。 火场里有如地狱一般,男人、女人、孩子的哭嚎声此起彼伏,甫少更扶着树呕吐了起来,她的手已颤抖的系不上衣服的带子。她狠狠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抬起头来,看见哑叔一言不发,再次起身冲进火场里。 她知道哑叔为了救她,身上已经烧烂了好几处。她的理智告诉她,应该下命令阻止哑叔回去。 但是她张不开口。 哑叔冲进火场须臾,夹着一个孩子冲了出来。 据说这孩子躲在水缸里,没有被烧伤,但是明显已被浓烟呛的昏迷过去。哑叔的头发和胡子已全部烧光了,伤口流出的血都已经烧的干结在了身上,腿上还着着火,他好像没有知觉,他又冲了进去。 这次他再冲出来时,没走两步,倒在了宋家的大门口。 甫少更从未听见过静儿,或者说一个人能发出的那样凄惨的哭喊声,那声音里的悲伤和绝望,简直像有力的手扇了甫少更一记又一记的耳光。 他的怀里有一个大肚花瓶,甫少更轻轻将花瓶从哑叔的怀里抽出来,又轻轻斜倒,从里面滚出一张叠成四折的纸,一瓶酱,一块刻着“竹报平安”的玉佩。 纸上用很端正的小楷,写着一个方子。仔细一看,竟是个酱料方子。 甫少更双眼一热,她从不知,韩饮川的字,原来写得这样好。 甫少更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狠狠塞进了哑叔的嘴里,只要,只要哑叔能睁开眼睛,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此时此刻她真的乞求上天出现奇迹,什么仇也不报了,带着他们去过再无仇杀的日子。 甫少更用另一只手拍拍哑叔的脸,轻轻呼唤道:“韩饮川,你醒醒。你喝了我的血,你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哑叔听见“韩饮川”三个字,忽然一阵抽搐,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竟真的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甫少更,露出了一个十分开心的笑容,眼里神光乍现,就好像那当年仗剑江湖时,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又回来了,那种无视一切,唯我独尊的的气度,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可是,,没过多久,他的眼珠子又渐渐失去了光彩,甫少更能感觉到他的口腔里,热气正一丝丝的散去。 甫少更绝望了,她仿佛问静儿,又仿佛问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宋家的人?要杀的难道不该只是她们三人吗?为什么周围没有人来救?那些平时来往密切的亲爱的邻居们,为什么纷纷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这种熟悉的手法,就好像那日的火烧客栈,就好像从前的火烧药王谷。 这些黑衣人,就这样不能放过他们? 甫少更很冷静,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从初时的激烈慢慢调整到了正常的速度,甚至可以说更慢,更稳。 她站起来绕着宋家走了一圈,走的很慢,一圈走下来,她都记得自己走了多少步,转了几个弯。她的眼前仿佛重现了几个时辰前,这里发生的一切。 一帮黑衣人,趁着这里的人们正在吃肉喝酒,快乐的庆祝幸福生活的时候,悄悄绕着宅子倒满了火油。他们听见里面有老人、孩子、男人和女人的欢声笑语,但他们不为所动,甚至心里会暗自幸灾乐祸:你们就这样开心吧,你们死到临头了还像牲畜一样毫无所知。 当男丁们都喝多了,醉倒在自己的座位上,醉倒在自己看惯的美好的星空下面,黑衣人点燃了地狱的火把,亲手将这宋家的所有人送上了西天。 而其实,这些黑衣人的目标,也许只是这“身份不明”的主仆三人,也许从甘源城就寻找到线索一路跟踪了过来,也许宋家的这些人,只是给他们主仆三人陪了葬。 忽然喉头一甜,甫少更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静儿扑过来用手帕为甫少更擦了嘴上的鲜血。她将甫少更抱进了怀里。哭着说:“少主,咱们走吧,咱们离开这里,这个仇,咱们不报了!” ………… 夜风吹的甫少更浑身的汗是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甫少更的人皮面具也被烧毁了。此时此刻她只是个看起来无比孱弱苍白的少女。 她的头疼的好像要炸裂。她却无比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从药王谷醒来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开始在她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仿佛慢镜头般的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看来,本王来晚了一步。”一声淡淡的叹息在她的耳边响起。 有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奔扑到还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不远,正嚎啕大哭。那是什么人?谁的亲人?里面烧死的人又是他的什么人? “那是我乳母最小的儿子,因为在我身边当差,侥幸捡回了一条命。”甫少更耳边那个声音又响起。 甫少更有点滑稽的冒出个想法,自己是不是应该走到那人的面前,跪下来给他磕三个响头?就说真是对不起,能不能原谅我们这三个灾星? 然而她的身体就好像被定住了一样,明明是夏夜,清凉夜风却像刮骨的小刀,钝钝的在她的心尖上戳的血肉模糊。 又是一声叹息后,这个声音说:“大约是韩饮川被人识破了,这里已近皇城,不斩草除根,那些人怎能安睡?……今后你们只怕要更加小心行事才行。” 说完此人便转身离开,空气中飘着一缕淡淡的佛手香气,倏忽散尽,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甫少更有些呆呆的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比如此时她就在想:小贺王爷的衣服原来喜欢熏佛手香。 小贺王爷留下了几个人,这些人手脚十分麻利,不但将火全部扑灭,还将里面能寻着的尸首全部清理了出来,在门前的空地上摆成了三排:男人、女人、小孩。 那个救下来的小孩还在静儿的怀里昏睡着。 甫少更默默祷告,千万不要醒来,千万不要醒来。此时此景,千万不要让你看见。 小贺王爷的手下点了一下数目,加上还活下来的这个小孩,确实已是宋家的全部人口,一个不差。 这些人迅速将尸首带走,临走前告诉甫少更,小贺王爷吩咐过他们,务必要寻一块风水上佳之地为他们厚葬,又问甫少更接下来有没有其他打算,他们按照王爷的意思,可以帮她们重新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不想甫少更摇了摇头。 为首的人也不多话,立刻撤去。留下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一片散发着恶臭的焦土。 昨晚那把酒欢歌的一幕仿佛是一片空虚的梦,只是一个想象,从未真实的发生。 甫少更环视四周,已是清晨,鸟语花香,鸡鸣狗吠声四起,却未见一个庄户推门而出。仿佛这一带的人都已死绝了。 甫少更扯唇笑了笑,忽然嘴上一热,原来是嘴唇太干,被撕开了一道小口子。 甫少更心中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她又用力咬了一下嘴唇,淌出了更多的血,她用手指抹了血,伸进那个还在昏迷不醒的孩子嘴里。 未过须臾,孩子眼珠一动,竟慢慢睁开了眼睛。 第二十一章 又一个开始 丰林城里的景泰记,是一家生意不错的古玩字画行。 景泰记今日刚起门开张,就迎来一个有点奇怪的主顾。 这个主顾看起来是个身材纤弱的女子,也不买东西,只在景泰记里四下看了几眼,然后对正泼水扫地的小伙计说,想请景泰记的掌柜出来一见。 小伙计有点生气,心道,我们景泰记的大掌柜平时就连我们都见的少,哪是你一个女子想见就见的? 再看这女子一身粗布衣服,也没有佩戴一星半点首饰,更没有带个仆人家从,遂心里有些不屑。正想找个话搪塞她,刚开口说了四个字:“这位小姐……” 就听女子笑了一声,说:“张口说话要留神,天南地北来者是客,俆启明没教你上茶的规矩吗?” 从后堂转出来一个老伙计,一听这女子报出俆启明的号,当下就是一惊,再看这女子气度不凡,虽然简简单单站在店内的空地上,却如坐于大堂之首,露出一丝大马金刀的味道。 俆启明在这里对外一概自称“俆起”,能叫出他真正名号的,除非是……。老伙计立刻满面微笑的迎上前去,轻轻一脚踢在了小伙计的腿上:“姑娘是贵人,你眼瞎了是不是!还不快去泡茶,去泡掌柜带回来的雨前龙井。” 再一转身,就是一个长揖:“小徒弟不懂事,还请姑娘千万不要见怪。看来姑娘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来寻人?可是寻我们俆掌柜?姑娘可是掌柜的熟人?” 女子又笑了笑,道:“我是他的故人。我知他今日正好在店中,你拿这个去,请他速来见我。”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黄油纸包着,合口点着白蜡的信封。 老伙计哎了一声,立刻捧着信封就转进了内堂。 小伙计闷闷的在后堂泡茶,刚捧着茶杯走出来,一阵风忽然从他身边倏忽而过,竟是俆掌柜连奔带跑的去了前厅。 奇哉怪哉,小伙计晃了晃脑袋,心想这来的女子,难不成还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客户? …… 甫少更随着俆启明进入景泰记的后间,里面有间只待贵客的密室,这密室一般是用来接待一些真正的阔主豪爷,或带来好宝贝要转卖的重要客人。室内清一色的黄花梨家具,墙上贴着两幅前朝大师的真迹,博古架上摆着有钱难寻的各色古玩,装点的仿若王孙贵族家里的书房,静中取雅,雅中又透着富贵。 俆启明坐在下首,一遍又一遍的看着这张纸,整整一盏茶的时间默然无语。甫少更也不急,端着茶细细品味,虽然在她喝过的茶中算不上好茶,但是也算入口清冽,回味甘甜。 纸上正中写着八个大字:既帮不问,倾力以赴。 落款一个“甫”字。旁边还有个小小的记号。 景泰记是钧天放在盛重的情报中转站,已在盛重扎根落户近二十年,俆启明是第二代掌柜,他的父亲是第一代。 “甫”之一字,不但是甫少更的姓,更是这个情报机构的简称。 作为甫少更一手建立起来的“甫”中一环,景泰记从来只认甫少更的手书,哪怕是皇命也但辞不受。俆启明从小过目不忘,更受过严格训练。一张纸上能表露出的所有信息,他自认绝不会遗漏掉分毫。 是不是甫少更的手书,他一眼便能看出来,他自信绝不会有看错的时候。 这张纸上的几个字绝对是甫少更的亲笔手写,一撇一捺都是她的书写习惯。可是看墨迹很新,新的简直像是今天早上才写的,哪怕这张纸,恐怕也是丰林本地到处都有的普通纸张。 就仿佛,甫少更不但人就在丰林,甚至今天一早随便找了张纸,随便写了几个字,然后随便封了一下,又随便找了根蜡烛封个口。 俆启明的背后出了一层薄汗。 他还记得甫少更已经“死了”,这传闻一度让整个情报机构动荡不安。 但甫少更在“甫”上的管理十分严格,认物不认人,只要能拿出代表她,或者代表她授权的东西来,就可以号令所有的“钉子”按指示行事。 因为甫少更“死”的突然,并没有名言授权她的继承者,因此整个机构都蛰伏了下来,仿佛死水一般沉寂。 若无新的指示,俆启明恐怕就要做一个真正的古玩字画老板,在丰林终老。 “不知她老人家,现在可好?”俆启明探询的朝甫少更望去。 甫少更笑了笑,道:“多谢关心,她现在过得还好。” 俆启明只觉得眼眶一热,立刻走下位置,伏地一拜:“只要主子平安,我等别无他求。既然主子吩咐了,还请小姐不要客气,但有吩咐,无有不从。” 甫少更说:“帮我在丰林城内,买一间普通的民宅。另外替我物色三个仆从,一个做饭洗衣,两个看门扫地。” “就这样?”俆启明有点呆。这要求实在太简单,但凡花钱能办成的事,一般都不叫个事。 甫少更道:“你物色的这三个人,我不需要他们的卖身契。” 这句话俆启明听懂了,也就是说这三个人不要买来的人,因为买来的人做不到真正的服从。做饭洗衣绝不仅是做饭洗衣,看门扫地绝不仅是看门扫地。 这三个人,只有从“甫”里的人手中选。 甫少更又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俆掌柜。” 俆启明躬身听着。 “我要十两的银票一百张,百两的银票十张,千两的银票三张,并碎银若干。还要三笼丰林城里最好的小笼包,一壶醋,醋里要洒香油。送到城东的福临客栈天字号第一间。 …… 俆启明事情办得很利落。 丰林城的香叶胡同,正处于丰林内城和外城东来门的中轴线的中间点,离内城不远,出城也方便,百步内没有集市作坊,十分安静。胡同外窄内深,里面住着几户人家,都是其他县城的士族乡绅盘下来供家族中的子弟在皇城读书所住。几户人家互不相问,少有来往。 香叶胡同最里最深的一间,是间小四合院,原是个七品小官的家宅,后来小官告老还乡,便将房子变卖了。 这房子布局简单,两明一暗。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三间,都是卧砖到顶、起脊的瓦房,清水脊的门楼儿,独门独院,非常合适。当天下午,甫少更就带着静儿和那孩子到了此处,俆启明亲自带人将四合院上上下下收拾了一遍,所有的房梁全部上漆过桐油,家具全部换成一水儿的花梨木,前院里种下了四时花植,后院还载了葡萄和杏树。 当晚,三个仆从也到了,烧饭洗衣的是个中年女子,叫徐王氏,另两名男仆二十出头,一个沉默寡言的叫刘三,一个嬉笑灵活的叫陈四。 甫少更细细打量了这三人,都是双手关节略粗,虎口有茧,走路落脚无声,转身轻巧无风。 甫少更十分满意。 这三人都叩头行了大礼,自此便认甫少更为主。 第二十二章 宋直 今天甫少更发了大火,将一桌子饭菜全部扫到了地上。只阴沉沉的看着面前跪着的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跪在杯盘狼藉,满地的饭菜汤水中间,倔强的抬头迎视着甫少更,梗着脖子道:“你们既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娘!我做什么不用你管。我就是去死,那也是我的事!” 甫少更气极反笑:“对,我哪做的了你爹,我更做不了你娘。你去死关我屁事。可是,你这条命总是我捡回来的,你死之前要不要跟我把这笔账算一算?” 孩子哼了一声:“若不是你们,我们全家怎么会死?我的命也不是你救的,是我师父救的!这么算来,师父跟我两不相欠,你们两个还欠我们宋家的命呢!”他说的师父是哑叔。 静儿在一旁听了忽然急步上前,劈手给了孩子一个耳光,指着孩子边哭边骂:“宋家的人是我们杀的吗?你不去找真正的仇人,在这里满嘴放屁,早知道我们就不该救你,救你救出个仇人来了吗?!” 孩子挨了一耳光,小脸气的通红,站起来就要转身出去。 甫少更冷笑了一声,道:“跪下,跪好了。” 只见门口陈四笑眯眯的伸手轻轻一捏孩子的肩膀,孩子忽然半边身子一酸,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抬眼看陈四,只觉得又惊又怕。 甫少更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叫宋直,因为你父亲寄希望你成为一个正直的人。宋直,你这一辈,死了六个,活下来你一个。如果你死了,除非你那还在贺王府里当差的小叔叔再生一个,不然你们宋家就绝户了。” 甫少更敲着桌子,表情冷漠到了极点,她淡淡道:“不如跟你直说吧,宋家之难确实因我而起,若不是我们住在宋家,你的爷奶爹娘,兄弟姊妹们,说不定都不会死。然而不管怎样,他们现在都已经死了。你的师父虽然教你的时间不长,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为了救你也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你全家的仇,你师父的仇,你报是理所应当,不报是无情无义! 至于我,我若替你报仇是有情有义,我若不报你也无可奈何。 我来替你算一笔账,今日你逃出府去,说要去找老和尚拜师学艺,为你的血海深仇学功夫本领。假设你确实找到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又恰巧身怀绝世武功,然后又十分幸运的愿意收你为徒。且不谈你现在学武已是年龄偏大,更是资质一般,就算你学的快,总要学个十来年才能出师吧?十年过后,尚不知你的仇人还在不在这个世上……就算在,那你用你那十年学来的本事,可有把握孤身一人打败你那些权势滔天的仇人?只怕还没摸进大门,你就会被碾成肉泥。 既然宋家迟早绝户,你现在死不死,我还真无所谓。了不起清明时节,我去你那师父坟上烧些纸,就说此子顽劣,我没本事教养。” 宋直低头不语,看不见的小脸上泪水滚滚而落,明明想嚎啕大哭,还忍住不愿发出悲声,不一会就抽噎打嗝,直憋的快背过气去。 甫少更叹了口气:“你现在有两条路,我让你选,要么从文,从文我送你去书院读书,请当世大儒为你教习,将来若能榜上有名,立于朝堂之上,也是光耀宋家门楣。二是从武,我可以帮你引见真正的武林名宿,教你练好拳脚,将来不管能不能报仇,身有绝学,不愁生活,也能替宋家绵延香火。 而无论学文学武,只要踏实勤学,都有学成的一天,只有你的成功,才能让你的家人真正安息。 至于宋家的仇,我从未忘记,我说过会帮你报仇,便容不得你怀疑。”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仇人是谁?”宋直道。 甫少更有些疲惫的按了按眉心,说道:“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你回屋好好想想吧,明日下午日落之前,告诉我,你要选哪一条路。” 宋直起身便走,临出正厅大门时,又听见身后飘来一句: “你虽然只有十二岁,我却从未当你是个孩子。” 宋直握了握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甫少更很头疼,捧着脑袋在屋里转圈。 静儿走到身后,替她捏了捏肩颈。安慰道:“阿更,你就随他去吧,反正咱们都已尽力。” 甫少更道:“我只怕他不能成材。” 静儿不语。 她们都只是年轻的姑娘,谁的心里都没有底,能不能把一个孩子平安照顾长大,能不能让他知书明理,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通过俆启明,甫少更将宋直改名为顾直,以“湶州顾氏兄妹三人”的身份在丰林落了户籍,对外只说父母双亡,带着幼弟在丰林读书。丰林毕竟是盛重皇城所在,汇聚诸多当世明儒,来丰林求学的学子芸芸,这说法倒丝毫不显突兀。 又隔一日,刘三陈四起了个大早陪着甫少更三人往城外去,丰林远郊有座青云山,青云山中的莫见寺,一直是百年的香火盛地,三代住持都在此处坐化,尸身不腐,先帝亲自下旨为他们镀了金身,供世人敬拜。 前三代住持甫少更不熟悉,这一代的,甫少更很熟悉。 归禅大师,喜好云游各国,不但曾在钧天皇庭大殿上讲经论法,更是甫少更的座上客。 俆启明打听到,归禅大师这几天都在寺内,再过几天恐怕又要外出云游。 甫少更一行人,从山脚下拾阶而上,抬头往上看,山石嶙峋,山峰高耸入云,阶梯绵延而上不见终点,寺庙全在白云缭绕之中不见踪影,这恐怕就是寺名的由来。 山脚下香客云集,到了山半腰时,香客只剩零星,山腰处也有几个香火供奉的小寺,有大半香客到此处就止步了,再往上,还剩一些肩舆与他们擦肩而过。 今日并不是节日,少了很多应节而来的香客。甫少更只当游山玩水,磋磨心志了,一步一步踩着阶梯往上爬,静儿从小爬山爬惯了,丝毫不觉辛苦,刘三陈四更是完全不当一回事。唯有顾直,早已是满头大汗两眼发花,但这小小少年竟十分有志气,咬着牙一声不吭,甚至不肯落后半步,他身后的刘三陈四看着也是暗暗点头。 从早上爬山直至午时,太阳高照,周边已经一个香客都看不见了,连坐肩舆的只怕也嫌天热气闷,不少都打道回府了。 吃了一些干粮又喝了点水,甫少更等人坐在路边一个凉亭里歇脚。却见不远处徐徐上来一驾双人肩舆,抬肩舆的四个脚夫已经累的气喘如牛,汗滴如注。跟着肩舆行走的两个美貌侍女更是面色惨白,见不远处有个凉亭,连忙悄声向肩舆中的人禀告了一声,引着往凉亭处走来。 第二十三章 狭路相逢 近凉亭处,一侍女上前打量了甫少更众人一眼,见甫少更一行穿着简单普通,虽然女的都戴了面纱,但是未做到男女大防,两个男仆竟也在亭内坐着,便有些嫌恶的皱了皱眉头。高声说道:“我家老夫人要在此处歇脚,还请几位另找个地方歇息。”说完便在一旁等着。 静儿奇怪地“咦”了一声,笑道:“这位姑娘,这凉亭还算大,不如请老太太跟我们一处乘凉,一定不会嫌挤的。” 刘三陈四识趣的走到远处的大树下面,把位置让了出来。 那侍女皱了皱眉头,轻叱道:“你们是什么身份,怎能与我们家老夫人并一处歇息?倒真看得起自己。还不赶紧出去。” 静儿再傻也听出来了,人家是来赶人的,让她们把凉亭让出来,不禁有些生气,刚说一句:“你怎么……”便被甫少更伸手制止了。 甫少更轻声道:“不要生气,也许人家主人身有恶疾,怕传染给我们,静儿你要把人往好处想。” 静儿噗嗤一声笑了,立刻站起来道:“既如此,那我们让出来就是了。” 甫少更的声音虽小,那侍女还是听见了,不由得大怒,刚说道:“放肆!……”只听见肩舆上的人说了一句什么,侍女立刻闭上了嘴。 甫少更带着静儿和顾直避让到了大树下,静儿抖出一块大油布,几人便团团坐在了油布上继续歇息。 肩舆上下来两个人,一名身姿婀娜,腰间环佩叮当的黄衣少女挽着一位白发的老太太,老太太周身贵气逼人,左手捏着一圈紫檀佛珠,手指上的祖母绿能有鸽子蛋大,右手拄着拐杖慢慢走进凉亭。两个侍女已动作十分麻利的将凉亭上下擦拭了一遍,甚至还焚了一支稥,摆出了一套茶具。先前那个侍女又从肩舆上拿下一套极为小巧的铜炉铜壶,从袖中翻出两块碳条来,竟然还煮起了茶。 静儿撇了撇嘴,十分不以为然。 继续啃着徐王氏准备的干粮。 虽然不知徐王氏是什么来头,以甫少更挑剔的舌头,确信她的手艺并不比钧天的御厨差,哪怕平时简简单单的烫青菜,徐王氏都要用猪骨熬出的高汤来烫,能吃出极鲜美的滋味。今日准备的干粮,是用野山蜜反复煎烤的野猪肉脯,以及用上等白面,和了麦芽糖揉捻蒸制的小馒头。每人还配了一小瓶十分真材实料的抹馒头的牛肉酱,一竹筒的菊花枸杞水。 几人吃的很稥,光牛肉酱的香味就飘出了极远,闻者无不食指大动。再看那坐肩舆的几人,似乎就带了些糕酥一类的点心,哪怕就着香茶来吃,滋味也是十分寡淡。 那黄衣少女不由往这边望了过来,因为也蒙着面纱,甫少更看不清她的容貌。那少女只望了一眼又撇过头去。 两撮人自管自的,一时十分安静。 又过一会儿,另一个侍女站了起来,走向甫少更这一处,远远站着道:“我家老夫人想借一筒水来用,不知哪位愿意割爱,行个方便?”说话温柔,倒十分客气。 静儿好心,道:“姑娘,我看你们还烹了香茶,是煮茶的水不够了吗?”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竹筒,有些遗憾道:“清水煮茶最好,我们带的水,是用枸杞和菊花煮过的,恐怕不宜煮茶。” 那侍女喜道:“非是煮茶用,我们煮茶的水虽然带的不充裕,将将够用来喝的。是我们老夫人想淘洗个擦手的帕子,枸杞和菊花煮过的水更好,也不算埋汰。” 甫少更忽然冷笑一声,道:“不远处有山溪,你们想全身上下淘洗一遍都够了,难不成你们的水不够喝,我们的水就够喝了?” 那侍女听甫少更语气不善,知道这个才是主人,忍了忍,还是十分客气道:“各位有所不知,我家老夫人身体金贵,衣服帕子从不用生水碰的,那溪水可是生水,怎能淘洗她老人家的东西。” 按照她一贯的认知,但凡平民百姓都应该十分惶恐地将带来的东西双手奉上,以被采用为喜。怎么还要她解释一二,说出这许多废话来。 甫少更道:“那更简单,把你们那煮茶的壶拿来煮溪水不就行了?” 侍女不由生气,但自持身份,也冷冷道:“我家这位可是相国府的秦老夫人,她肯用你们的水已是大大的福气,既然你们不惜福便算了,但望日后不要后悔。”说完怒气冲冲的回去复命。 听完侍女的回话,老太太闭目养神的脸上皱了皱眉头,遂一摆手就道算了。手中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依旧不急不慢的捻搓着。 那黄衣少女又往这望了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对两个侍女道:“这几人想必也是为了上山去拜莫见寺真佛。可惜,莫见寺为了接待我们,今日已闭门谢客,这几人恐怕是白走一遭。” 老太太嗯了一声,含笑道:“真佛?那镀金身的真佛只有俗人去拜。我们可是去听归禅师父讲经的,他的讲经可遇不可求,切不可混为一谈。” 黄衣少女连声应是。 一番休息后,秦家人率先坐上肩舆,继续上路。甫少更等人慢后一步,也不着急,只慢慢走着。甫少更由于经历甚多,博学广识,边走边说这地理山貌,花草植物,甚至延伸到风土人情,佛学典故,几人跟着她边听边走,倒觉得十分有趣。 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山门之前。 莫见寺三个斗大的金字闪闪发亮,寺庙墙体颜色鲜亮,油光簇新。门口站了一个小沙弥,一身僧袍居然也是新的,脚上的新布鞋上连抹油灰都没有。 甫少更心里发笑,暗道:这老和尚铁定又捞了不少回来,这年头当官还真不如做和尚舒服,处处吃的开,油水丰足。 小沙弥一见甫少更,便十分殷勤上前道:“可是顾施主?” 甫少更点头,手一伸,塞了张银票到小沙弥的手里。 小沙弥喜出望外,急忙招呼人大开山门,前边带路,边走边说:“师父一早起床就说今日有故人来访,还道迎门的会有意外之财,果然不假,他老人家真是神算。” 甫少更只笑不语。 忽见大殿内站着四人,正是那祖孙并侍女二人,只见那秦老夫人脸阴的快滴下水来,少女在一旁十分惶急。 见小沙弥引着甫少更等人径直往殿后的厢房走去,少女一下急了,冲过来拦住小沙弥道:“小师傅该不会是弄错了吧?我家老夫人可是特地来拜访归禅师父的,归禅师父总不可能不见我祖母,要见她们?” 小沙弥十分严肃地合掌宣了一声佛号,道:“施主,菩萨的眼里众生平等,今日见你见她都是因果缘分,施主切不可在这上面纠结。” 那表情庄严的让甫少更直接怀疑刚才收了银票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小沙弥又远远对那秦老太太道:“今日师父只见这位施主,若日后有缘,还有再见的时候,请各位原路返回吧。” 说完又继续引着甫少更等人前行。 那少女跺了跺脚,扭头就要往里冲,未走两步,忽见殿后站出一排小沙弥,口宣佛号,十分不留情面的拦住了少女的去路。 秦老夫人又惊又怒,直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小沙弥“你们……”半天说不出话,拐棍狠狠杵了几下地面,扭头向大门走去,黄衣少女和侍女们连忙跟了上去。 …… 这厢,甫少更已拿掉面纱和归禅照了面。 那归禅端的是慈眉善目,法相庄严,一别数年竟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甚至更加红光满面,好似还胖了一点。 只见归禅盘腿坐在禅床上,道:“俆起来信说有贵客临门,让老衲务必见上一见。我却想不出,贵客是什么人?是故人还是新人?” 甫少更道:“金乌今日故,明日却又新,此时新为彼时故,何必想?不必想。” 归禅笑道:“老衲曾见有一棵好树好时节里却枯死了,另有一棵树快枯死却忽然重回茂盛,不知这树是荣好还是枯好?” 甫少更道:“皆好,荣的任他荣,枯的任他枯。” 归禅拊掌道:“善哉,这便是来去相因,究竟二法相除,更无去处。” 甫少更道:“今日见大师红光满面,满寺修整一新,吾心甚慰。大师难道不怕坠入金钱相?” 归禅晃了晃脑袋:“金钱相也是相,只因我有浮名在世,如何能除掉?” 甫少更哈哈笑道:“不知和尚法号是?” 归禅也笑:“原来我的浮名已除。” 甫少更道:“我的浮名却还未除,今日来,还请师父伸手一帮。” …… 昨日,已改了名字的顾直来见甫少更,先低头认了错,说仔细想了想,希望以读书为主,因为读书明理,能长见闻。然后在不读书的闲暇时可以学武强身,如此被人欺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也就是文武路都要走。这很出乎甫少更的预料。 甫少更破天荒第一次开始考虑规划顾直的人生,她发觉,这个孩子可能是一块璞玉,好好雕琢,也许将来有一天能为她们带来惊喜。 当然,这个孩子首先需要一个好的背景。归禅大师唯一的俗家弟子,就是个很不错的身份。 第二十四章 冤家路窄 顾直被归禅留在了山上,归禅说,既然是做了他的徒弟,就要认认真真做一名合格的好弟子,从每天晨起给师父洗衣做饭开始,午时打坐抄经,入夜捏腿洗脚,一样都不能少。 “老衲改计划了,先在山上留三个月再走,留半年,一年也有可能。反正师父什么时候走,做徒弟的什么时候下山。” 甫少更摸摸鼻子,心道这老和尚还真不客气。 但也明白,许是看这孩子身上还有戾气,归禅便想磨一磨他的性子。 顾直知道甫少更的好意,尽管一字未说,却在甫少更等人准备离去时,跪下来给她磕了三个头。甫少更看着男孩仍然倔强不愿和她对视的脸,不由微笑起来,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顶:“这山里苦,做和尚更苦,然而参得修行苦,方知正果甜,姐姐等你回家。” 一声姐姐,让顾直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归禅也摸了摸他的头,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真是感人,来人,拿剃刀来,为师要把这一头营养不良的黄毛剃了重长。” “……”顾直的眼泪不禁流的更凶。 甫少更四人下得山后,只道冤家路窄,在山脚处又遇秦家一行。 秦家老夫人已经换乘了轿子,人在轿中没有露面。轿外站着黄衣少女并一众仆人,另有不少家丁簇拥着一名华服少年坐在高头大马上,十分倨傲的往甫少更这里望来,也不知是不是早已在此处专门等着她们。 甫少更好似根本没看见,领着几人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那黄衣少女小声对华服少年道:“就是她,归禅大师舍了我们而见她,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华服少年道:“甭管她什么来头,整个皇城我怕过哪个?” 黄衣少女:“可怜祖母一把年纪了,上山一趟竟吃了这么大的亏……”说着竟带上了一点哭腔。 华服少年道:“也不知归禅犯了什么糊涂,竟敢如此怠慢祖母,说不定这里头还有小人作祟,且让我来试她一试。” 黄衣少女:“那你可千万要小心,这几人不同你我,可不是那懂得礼义廉耻的人,你可别坏了自己名声。” 换作别人,这番十分小声的对话不可能被别人听见,而甫少更只恨自己如今耳力太好。还想着赶紧离开,今日开开心心的别惹上是非,影响了心情。 不料华服少年已冷笑了一声,用力一夹马腹,竟不假别人之手,十分霸道的驱马冲了过来。 数个家丁悄悄的堵住了甫少更马车的后路,其余众人都袖着手,满脸幸灾乐祸的等着看好戏,那黄衣少女也伸过头来眼巴巴望着。 马蹄声倏忽而至,少年座下的马是匹上好的青骢马,肌肉饱满,毛色油光发亮,嘶鸣声于此处不亚于平地惊雷,端的是疾如雨,快如电。 “好马!”连甫少更都忍不住出声赞道。 静儿发出一声惊呼,刚欲冲上前,却被陈四一把按住了肩膀,对她轻声说了一句:“你要相信我们。” 这少年大约并不想伤及人命,只想吓唬一下这个平民少女,在他的预想中,这几个可怜人应该吓的屎尿皆出,匍匐在他的马蹄下面,哭哭啼啼的说自己错了,耽误了贵人的大事,还望大老爷赎罪,说不定这小娘子直接就会吓得晕死过去,终生噩梦连连……他对自己的骑术十分自信。 然而,当两只马前蹄扬到空中时,马已成人立,嘶叫阵阵。少年挺腰站在马镫子上居高临下的往下看去。 时间好像忽然定住了。 那马前的小娘子面纱被风掀了开去,她静静的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仰脸看着离她不足一尺的一马一人,亮如星子的瞳孔如冰水一般寒冷,肤色过于白皙的脸上有着十分惊人的美貌……以及十分的眼熟……眼熟?! 时间哪里容得他发呆,就那么一瞬间。小娘子身边毫无存在感的一个仆人,忽然伸出一只手,仿佛慢动作一般就挽住了马头的缰绳。恁谁也想不到,这仆人竟然仅用一只臂膀,就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青骢马的马头被瞬间拉歪,两个前蹄未待收回,便被仆人一肩撞翻在地,发出凄惨的嘶声。 少年被狠狠掼于地上,套着马镫的左脚被压倒在马腹下,只觉得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让他两眼一黑。 忽听有一道懒洋洋的、十分好听的声音从远而近,那小娘子俯身望着他,漂亮的眉毛轻轻一挑:“咦,这不是秦小爷吗?好大的威风呀!” …… 秦小三做梦也没想到,竟然在丰林的地盘上与“旧友”重逢了。 自他被他爹派人捆回了家中,猜想贺兰汀的小命恐怕不保,在家中很是大闹了一场。然而秦相爷这次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不论秦小三如何寻死觅活都不为所动。可不久之后,贺兰汀竟然从甘源全身而回。这豪门里的几位公子爷不可避免的又会到了一处去,而无论秦小三怎么问,贺兰汀都不肯告诉他在他离开以后发生的事情。只说了一句:“若非顾家人,我早已是个死人。” 后经无数的旁敲侧击,秦小三才又打听出一丝半点,但毫无用处的信息来,比如说:小船娘不是真的小船娘,黑脸小哥也不是个真的小哥。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看起来,好像比他这个丰林小霸王还要威风一百倍?秦小三居然发起了呆。 远处传来女子的尖叫声,还有老祖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下人们乱成一窝蜂的嗡嗡声,有叫报官的,有叫回府搬救兵的,还有壮着胆子结结巴巴想让那小娘子留下来不要走的。 秦小三听见小娘子轻轻哼了一声,淡淡的香气倏忽远去,竟旁若无人的上了自己的马车,她的两个仆人连眼风都没往此处飘一下,仿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驾!”了一声,就这么得得得远去了。 秦府的众人看到那撞马的仆人身材高大,一身粗布衣裳掩不住肌肉虬劲有力,纷纷咽了咽口水,把道路让了出来。 刘三隔空打了个响鞭,就好像炸在耳朵边上一样,众人不约而同抖了一抖,心中都觉得奇怪,今日怎么好像约好了一般的集体怂了? 他们却不明白,这刘三勒马那一瞬间,爆出来的杀气腾腾,只有久经沙场的人,才能有切肤的感受。这些豢养在贵族府里的家丁,形如家雀,何曾见过这样的气势,心中害怕,又哪知为什么害怕。 这厢,坐在马车里的甫少更低声吩咐陈四道:“未免节外生枝,咱们在城里绕几圈,待天完全黑下来后,换辆车回府。” 陈四:“得嘞,主子您就放心吧。” 甫少更十分满意。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不足以影响她今天事事顺利的好心情。真正让她满意的,是刘三和陈四这二人。刘三性格稳重出手果断,陈四灵活机敏善控大局。若在以前,这两人她是一定会拢在麾下听差的。 忽觉马车内气氛过于安静,甫少更不禁扭头瞟向静儿。 只见静儿粉脸通红,两眼发怔,竟好似魂游去了天外。 甫少更:…… 第二十五章 约定 这几日丰林城简直翻了天。 据说相国府的宝贝疙瘩秦小公子常年打雁,没想到叫大雁啄了眼。有人说是调戏了民女不成,被民女抵死反抗,踩断了左脚,有人说是强抢民女,被民女家中的兄弟打断了右腿…… “各位客官都说错了!当时的情况是……嘿嘿……”丰林城里说书的“快嘴王”用手里的扇子狠狠一敲桌面:“只见那一妙龄女子骑马而来,一身骑装裹的小身板凹凸有致,端的是杨柳小腰扶风来,修长双腿勾人魂,再看那小脸盘,真正是肤白貌美头发黑,桃花大眼樱桃嘴,就算山里下来的山精鬼魅也不能有那姿容的万分一二,秦小爷何曾见过这样的架势,立时就两腿一软,心想若不能和这女子亲近亲近,简直白瞎了他丰林小霸王的名头。正想伸手去拦那姑娘,不料……”惊堂木啪地一敲,唬的众人一跳“那女子座下的马居然是匹神马,看主人要逢大难,竟然提起前蹄给了秦小爷两个耳光,秦小爷大惊之下连连后退,这才自己扭伤了自己的左脚。” 众人:“哦~原来竟是这样!”茶馆里立时响起一片嗡嗡声,茶客们讨论的热火朝天,只恨没有亲临现场,看看那相国府秦小爷吃瘪的模样。 楼上包间中,“啪叽!”一个杯子被秦小三生生捏碎了,秦小三的脸青的都快跟青菜叶子一个色儿。秦小三的狐朋狗友们纷纷劝道:“那女子当真寻不着?你不是跟她照了面吗?找个画师描个像,勒令顺天府的府尹满城挂像通缉,还愁找不到吗?” “滚蛋!你们还嫌知道我这事的人不够多吗?!”秦小三骂道。 他之前也以为,要想找出这顾小娘子不难。就连秦相国都在家中发了大火,务必要把这些人一个不漏的拿下大牢,他倒要看看,什么人竟敢在天子脚下,“欺辱”当朝相国他娘和他儿子,一再问了小女儿确实报过家里的名号,那这几个人难不成是脑子里进水的傻子? 结果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几人真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偌大的丰林城里竟然找不出一点痕迹来,派出去的都是跟踪打听的好手,愣是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打听到。 除了在丰林城外找到了一辆废弃的马车。而马车上下早已被清扫一空,连根头发丝都没留下来。 秦老夫人气的大病一场,看到秦相国的脸就中气十足的痛骂:“废物点心!没用的东西!” 更废物的是他那一瘸一拐的幺儿,这小王八蛋死活说不出那女子的长相。府里养着一众画师纷纷表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秦小三这几日都快被自己的亲爹喷成了筛子。心情十分郁卒,约上几个狐朋狗友包了茶社的包厢喝茶,不料又听见“快嘴王”的一番绘声绘色的形容,直气的三魂出窍。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将顾小娘子的画像画出来,思来想去,总觉得任何人都画不出顾小娘子十分之一的神韵,他自己落不下笔,又不情愿别人来落这个笔。 可万一从此就和顾小娘子擦肩而过呢?一思及此,他的心口就发酸。 但世事之诡谲哪是常人能料想到的呢? 就在秦小三告别狐朋狗友,带着几个亲信一瘸一拐下楼时,只见那茶社大门的门框子上倚着一个黑脸小哥,正笑眯眯的向他打招呼:“几天不见,秦小爷安好?哟,怎么瞧着像瘦了。” 秦小三被黑脸小哥单独请到了马车里,只觉得脑袋晕陶陶的,好像每一脚都踩在棉花上,贴身伺候的秦欢悄悄拽了拽秦小三的衣服:“爷,要不要小的去府里搬救兵?” “搬个屁,老子没事,你们滚,全都滚。老子事情完了自己回家。”秦小三有些面红耳赤的吼了一声,偷瞄一眼黑脸小哥的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她听见。 赶车的还是那个刘三,看起来与那日又有不同,十分普通本分,简直没有一点存在感,秦小三却条件反射的开始头皮发麻。 车厢里有一股秦小三从未闻过的清香,既不是花香,也不是熏香,就是一种淡淡的,十分好闻的味道。 甫少更见秦小三坐在马车里规规矩矩的像学生一样,又偷偷小狗一般四处嗅着,忍不住失笑道:“这味道香吗?想必是静儿前两天见阳光很好,把各人衣服和这车里的坐垫织品全都浆洗一遍暴晒过了。”她自己也闻了闻:“这皂角的气味不错,是挺香的。” 秦小三哦了一声,低下了头,又忍不住偷偷去看甫少更,只见甫少更脸上的人皮面具十分逼真,一路罩到了脖子上,完全就是个相貌普通很难被人记住的青年,连露出的两只手都是黝黑普通,老茧青筋无一不缺。心里不免很遗憾,但再看甫少更的眼睛,又觉得神采夺目,亮的逼人,一开一合尽是波光潋滟。 秦小三一颗心脏简直跳如擂鼓。 “不知顾小……顾小姐叫在下来有何指教?可是为了那日的事?那日确实是我对姑娘多有冒犯……”秦小三呐呐道,却被甫少更打断。 “秦小爷”甫少更并不提那日之事,微笑道:“我一直认为秦小爷是个正人君子,而且还是个英雄。若非你义薄云天,那贺季风恐怕早就投胎好几次了。佛祖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然你……”文不成武不就,甫少更憋住了,继续道:“不是那等拿刀拿枪的武夫,但是你对待朋友的胸怀,真没有二话。顾某十分佩服。” 秦小三只觉得自己活了快二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知音。 亲爹无数次对他说,贺王已是穷途末路,先王早有旨意将贺家停爵,褫夺了世袭罔替的铁卷丹书,从下一代起贺家就是平民百姓了。这一代的小贺王爷,各大世家基本已与其断绝交往了。只有秦小三这样的呆子,还把贺家那不知哪来的野种护在身后,害的上面颇有怨言。 尽管这次去甘源,秦小三差点被亲爹打断狗腿,但他一点也不后悔,既然贺兰汀与他交心,他就不能辜负了贺兰汀的信任,男儿立于天地就该锄强扶弱……锄强以后再说,至少他扶弱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就在几天前,他还要给那“没有眼见力”的平民小娘子一点苦头吃吃。 得到了甫少更的一番夸赞,秦小三整个人都飘飘欲仙,拼命谦虚道:“还好还好,小爷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仗义,我对朋友一向是无私付出,不要回报,宽容大度,谦谦君子……” 甫少更咳了一声道:“那我,我这样的普通老百姓,配得上做秦小爷的好朋友吗?” “当然能,小爷从不以出生论英雄,不瞒你说,在下一直觉得和顾小……小姐很投缘。” “我叫阿更。” “阿,阿更。” “阿更从此就是秦小爷的好朋友了?” “当然是!”秦小三整个身子都软了。非常真诚的一把握住了甫少更的手:“一日好朋友,终生好朋友。” “阿更想进一趟百里王府,不知秦小爷有没有好办法?” 秦小三:…… 秦小三并不傻,不管甫少更想进哪个王府,他都有办法,就算皇宫大内,他从来都是想进就进。他的亲姑姑可是当今太后,唯独百里王府,他没有办法。 秦小三:“你有所不知,百里王冷酷无情,杀名在外,朝堂之上人人忌惮,朝堂之下他也不与世家走动。百里府邸一向是法外之地,里面的那些人,可与我们不同,百里王可是给了他们专权,一旦察觉不对,可以先杀再报。光凭我,真的没有办法送你进去。” 甫少更:“我是一定要进去的,不瞒你说,我的来历你心里大约有数,药王书我必须要拿回来。” 秦小三咬咬牙:“难不成你想让我把你作为礼物送给他?可他是我叔父那一辈的人,侄子给叔父送女人……” 甫少更哈哈笑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秦小三的脑袋:“办法我已经有了,只要你搭个桥。” 甫少更悠悠道:“百里王好养花草,尤其好兰,我这有一盆岭南深山里才有的大雪素兰,世所罕见,恰恰再过一周就要开了。我只要你邀请百里王过府赏花即可。 你姑姑是当今太后,百里王又是摄政王,你们两家的关系十分亲近,他不会不来的。” 秦小三想不明白:“难不成就请他赏个花?” 甫少更:“百里王爱兰,见花期将至肯定心痒不已,你父亲察言观色,一定会双手奉上。要想确保百里王能如期赏兰,只有连养花人一并送了。不巧,那盆兰花只有顾某能养的活。” 大雪素兰是甫少更从宋家大火之后,便定下来的计策,命徐启明重金寻兰,很费了一番周折才得手,然后让静儿将花比人,参照药理配制出浇花的独门配方,再佐以甫少更从宋老头那里学来的技艺,不但肥土祛病,还能刺激花株增产出数个花苞。直接改良了大雪素兰的原来品种。 因此甫少更很有信心,也许百里王赏花无数,并不觉得大雪素兰稀罕,但这株花之美妙珍贵一定超出他的想象。 秦小三拊掌道:“既如此,那事情就很好办了,我们家一年要办各种名头的聚会几十次,我那小妹最好这个,我就让她着手准备个赏兰宴,简直小菜一碟。” 再看甫少更含笑凝视着他的模样,秦小三的一颗心简直化成了一汪春水。刚想张嘴再说点什么,就见甫少更又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的头顶,说:“那秦小爷就赶快回去准备吧。”说完手脚麻利的掀开了门帘,外面那个刘三立即毫不客气的摆了一个请君下车的姿势。 …… 秦小三撩起袍子边下车边道:“阿更,那我们何时再见?” “百里王登门那日,我到花到。” 下了马车后,刘三鞭子一甩,阿更已合上了门帘,马车半刻不停的离开了此地。 秦欢躲在远处一看自家主子出来了,连忙一路小跑到了秦小三的身边,只见秦小三呆呆的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再看秦小三早上出来时梳的油光发亮的头顶,此时就好像鸟窝一样,难不成,难不成被人打了?秦欢的震惊的下巴要掉了。赶紧把自家主子身上从上倒下捏了一遍,一看胳膊腿都还齐整,面皮上也没有伤痕,就是有点可疑的发红。 “主子?主子!”秦欢看秦小三魂还没回来,大着胆子一拍秦小三的后背,不想秦小三转过身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叫什么叫,叫魂呢?!”秦小三的脸上洋溢着十分快乐的笑容,大声道:“跟爷爷回去,爷爷终于要干点正事了!” “可是,爷,爷你的头发”,秦欢从怀里掏出把梳子,上前就想给秦小三把乱成鸟窝的头发整一整。 不想又被秦小三一脚踹在屁股上。 秦小三十分爱惜的隔空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说道:“听好了,爷这头发从今日起,三日内不许你们动,爷现在就爱这发型!” 秦欢:…… 第二十六章 香祖会 春尾夏初,是名花争奇斗艳的好时节,等天一大热,好养活的都开的漫山遍野,真正娇贵的便收入花房了。 相国府要办“香祖会”,广发请帖,但凡皇城里有名号的名门望族都接到了帖子。 请帖又分两种,“大会”请帖和“小会”请帖。即是在相国府的花园里分成了内外两部分,外围者“大会”,摆置了各种上等兰花二百盆,并其他应季花卉五百盆,设茶点宴、诗画会,还有民间艺人于水榭中表演戏法,由相国夫人接待作陪,邀请的对象是各大家族主持中馈的命妇,及家中未婚配的小姐。家中有未订亲儿郎的,还可以借此机会互相相看。 内围者“小会”,只摆了极品兰花二十盆,邀请了身份贵重的皇亲重臣十余人,由秦相国亲自作陪,喝名茶赏名花,再有乐姬弹唱献舞,正好拉拢感情。 秦相国翻看着管家呈来的客人名帖,手捋着胡须,十分满意。再看那秦小三,上上下下穿戴一新,整个人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说不出的少年风流,潇洒气派,就连走起路来都稳重了许多。只见他把那几个管事的支使的团团转,一场赏花盛事竟安排的十分详细周到。不禁心中熨帖极了,原以为要为这个一天到晚就知道撵鸡打狗的幺儿操心一辈子,没想到孩子要想懂事,原来一夜就够了。 兰花者,有香气为佳,有香气的极品兰花,只需小小一盆,便能满室馥郁,沁人心脾,闻之难忘。 不一会,客人已来了十之八九,内围的大厅里已到几位客人,个个身份贵重。幸存的两位老皇叔来了一个,便是那最为年长的,后被赐了穆姓的穆王爷,穆王爷已过甲子之寿,须发尽白,然而气色十分好,红光满面,立即被秦相国让到了上首。另有太子太傅卢春平、翰林院掌院学士邵一鸣,并几位部院侍郎,只差摄政王百里泊。 秦府里豢养的乐姬班的班主芍沁儿带着众乐姬上前向众人行了礼,口道万福,芍沁儿是南方人,一张嘴犹如黄莺出谷,还带着南方特有的地方口音,语调软黏,听起来句句好似撒娇。秦相国挥手让她起身,就听那穆王爷呵呵笑道:“好福气啊好福气,这样品貌双全的乐姬可遇不可求也,相爷想必是视如珍宝。”那两个眼珠子好似粘在了芍沁儿身上,直看的穆王爷口干舌燥。 秦相国也捏着胡须笑:“何谓可遇不可求?不过一姬耳,穆王爷要是喜欢,桥连愿意割爱。”桥连是秦相国的字。要知道穆王爷人老心不老,此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美人和酒,秦相国十分愿意成人之美。 众人连赞秦相国大方,纷纷恭喜穆王爷又纳一美。穆王爷喜不自胜,搓着手哈哈大笑。 可怜那芍沁儿,在众人未注意的地方悄悄后退,藏在帷幕后的身影簌簌发抖,小脸惨白,一双漂亮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可恨,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不知足,这辈子不知欺辱祸害过多少清白少女。她咬着牙,又恨秦桥连冷酷无情,从她青春年少时便跟了他,多少年了竟不过就是个被他随手送人的物品。 越想越恨,捏着琵琶的手指尖过于用力而变得青白,不由让人担忧那细细的手指会就此断掉。她忽然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暗想不如寻个机会索性刺死那老王爷,总好过日后悄无声息的死在穆王府中……谁知道这老东西都会用什么花样作践自己。 正想着,握着金钗的手忽然被一双十分温暖的手拢住了,芍沁儿大惊,抬头只见身边半蹲着一个皮肤很黑,相貌十分普通的少年,他的五官并不出奇,让人再三看过后还难以记得他的脸,但他的一双眼睛里充斥着洞察世事的清明和极大的善意,仿佛完全看进了她的内心。他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忽然让芍沁儿有点难堪,脑子忽然清醒过来:“我怎么……我刚才是怎么了?” 这少年什么话也没说,轻轻抽出她手中的金钗,插进了她的发中。 接着这少年迅速地站起身,就好似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样,袖着手,看着大厅的来客,脸上还带着那一贯的微笑,芍沁儿的心里却忽然镇定了许多,是啊,以后的事情待发生了再说吧,万事总有转机,总不能先死于自己的一念之间,活着,总比什么都重要吧? 只是这少年,既不是客人,也不是仆人,他是什么人? 忽听有人大声通传:“百里王到!” 大厅里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秦相国三步并两步迎到了门口,府中仆人正十分恭敬的在前面引路,走进一个穿白衣,袖边滚绣竹叶纹的男子,只见他长身玉立,眉目疏朗,明明是三十而立的年纪,两鬓却有了一些斑白。神情看起来总有些疲惫,尽管十分开心的与秦相国携手而进,又与厅里众人不少寒暄,但是甫少更发觉他的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 还是老样子,看起来并不像是秦小三说的那样“凶名在外”啊?甫少更心里琢磨不透,难道这人一贯扮猪吃老虎?也不对啊,当初把他从大帅营帐里掳到她的私牢里的时候,明明只是个吓得半死的鼠胆书生,难道几年一过,还能转性了? 正魂游天外时,却无人注意到,百里泊已经十分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早已将头转过来看见了她。然而只一瞬,百里泊的目光便移了开去。 秦相国脸上带着过于惊喜的笑容,他未料到百里泊真的能来参加这种宴会,顿时感觉十分有面子,又一想主位已经让给了穆王爷,也不知道百里泊会不会介意坐在穆王爷下首,哪知话还未出口,穆王爷一把岁数还十分臃肿的身子已像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了下来,连连拱手道:“摄政王请,请请请,上座上座快上座。” 百里泊很客气的扶住了穆王爷的手,温声道:“大哥说的什么话,小弟理应坐在大哥下首。” 穆王爷好像被一声“大哥”烫到了一样,整个脸都扭曲了,立时更加殷勤道:“朝堂之上不论年长,摄政王理应上首。” 百里泊:“此处不是朝堂。” ……众人也不知道该劝还是不该劝,正慌成一锅粥时,百里泊已施施然坐了下来,果然坐在了穆王爷的下首。穆王爷只好又抖抖霍霍坐回了原位置,小心的把半个屁股挨在椅面上,又从袖中摸出一块手帕来擦汗,干巴巴笑道:“桥连这里,还,还挺热的。” 其他人赶紧依次落座,丝竹弹唱也立时响了起来。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偶尔还能听见外围传进来的莺莺燕燕之声。 “秦相爷原来也是个爱花之人,能捧出这许多极品兰花来,想必费了很多功夫。”百里泊对秦相国道。 “摄政王谬赞,桥连爱花并不懂花,都是我那孽子,最近突然喜欢上了莳花弄草,竟真弄出了些名堂来,想着时节难得,不如请诸位大人一并过府欣赏欣赏。”秦相国谦虚道。 百里泊:“不知是相爷府上的哪位少爷?” 秦相国:“是我那幺儿。” 百里泊微微一笑:“竟然是敛一吗?本王也算是看着敛一长大的,从小就是泥猴一般的顽主,竟然喜欢上莳花弄草?奇哉奇哉。”语气里的亲昵,让秦相国听了又是一喜。立刻转头低声吩咐下人:“快叫那小王八蛋进来,给几位王爷大人请安。” 片刻后,秦小三摇头晃脑的走了进来,袍子被故作潇洒的踢的一开一合,还偷偷瞄了一眼站在一边仆人堆里的甫少更,甫少更立时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秦小三直觉如打了鸡血一般,动作行云流水的给王爷大人们行了礼。 顺带还讨好的喊了一声“行舟表叔”,行舟正是百里泊的字。 百里泊笑着“嗯”了一声,扭头对秦相国感慨道:“敛一今年也有十九了,正是婚配的年纪,相爷可还要多操操心。这事太后娘娘可上心着呢。” 秦相国连声应是,心道要不是这小王八蛋一天到晚出幺蛾子,婚事早两年就能定下来了,现在满皇城谁不知道他是个混世魔王,要想定个好的,还得请太后娘娘指婚才行。 众人立刻捧着百里泊的话道:“秦家几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自古父母疼幺儿,想必这最小的一个,相爷夫人还想多挑挑,真是一家有子百家求啊呵呵呵”,硬生生把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古话给生生套在了秦小三的脑袋上。 秦小三一看这话不好收场,连忙硬岔开话题:“行舟表叔,您看我的这些兰花如何?比之百里王府里的又如何?” 秦相国立刻大声呵斥道:“就你这些破烂玩意,也好意思拿出来跟摄政王攀比?我勉强拿出来待客那只是因为我是你爹!” 秦小三不服气,只看向百里泊,仿佛一定要百里泊说出个高下来。 百里泊笑道:“敛一这几盆花确实拾掇的不错,算得上是佳品。只是若要都送给我,恐怕本王府里还差点地方。” 秦小三有点蔫,不过片刻他的脸上就露出一个十分狡黠的笑容:“既然表叔看不上这些个,那敛一也不敢藏私,其实今天还有一盆世所罕见的极品兰花,是专等表叔一人赏鉴的。” 说完对身后大声道:“快,把我那盆读过《大学》的兰花呈上来。” 甫少更只想抬起一脚把他踹个狗吃屎才好,敢情之前跟他说过的大雪素兰,这孙子听成了《大学》素兰。 立刻有两个身材十分健壮的奴仆抬着一张红木案几走进花厅,案几上放着一盆花,只是外围密密地罩了一圈油布,看不见花朵真容。众人都被引起了兴趣,勾着脖子向前看。 秦小三两步上前,轻手轻脚把油布揭了开去,只见那盆花高近三尺,叶色如碧玉,中脉透亮,花芽玉白,盆中明明只有一株花,却横生出七八根花枝,每根花枝上还坠下了七八个花苞,虽然一朵未开,但隐隐透出的香气已经完全压过室内所有花朵,气味清甜不同于寻常兰花,竟然还含了几分怡人的果香,此兰花开如鹤,待几日大开后,定如鹤舞森林,如梦似幻。 第二十七章 刺客 众人皆拊掌惊叹,纷纷道不虚此行。就连毫不懂花的穆王爷,都不住口地道:“美美美,真美!” 秦小三十分得意,忍不住又向甫少更瞟去,只见甫少更眼观鼻鼻观心,好像这些与她无关一般。 百里泊的脸上也难得的出现了几分惊讶,他站起身来围着这盆花看了一圈。又用手指捻了盆里的土来细细闻着,半晌才感慨道:“虽然大雪素兰本王也见过不少,但是这盆野性已驯服,泼洒张扬,已然是顶级的改良品种。不知是什么人所养?当真鬼斧神工。” 得嘞,小爷等的就是您这句话,秦小三大喜,转身便想去寻甫少更。 未想到,一个人影从厅内一角,正是甫少更所处的那个位置,平地拔起,疾风一般擦过秦小三的肩膀,直扑百里泊,手里亮光一闪,似是有兵器在手。 顿时花厅内的侍女们尖叫连连,秦小三整个人呆住了,还未反应过来,又听那人影暴喝道:“百里狗贼,还我一家上下二十三口的性命来!” 只见此人着相国府的下人衣服,相貌普通,身材高大,满面煞气,一双牛眼目龇欲裂几欲滴下血来。手中一把短尖匕首寒光凛冽,刃处隐有蓝光,显然是喂了剧毒,此人竟是豁出一切的要取百里泊的性命。 百里泊脚步急转,长袖一拂,先让开了第一刀,避到了放置大雪素兰的案几后面。刺客转身又刺,一刀便将花盆捅了个稀碎,忽然眼角瞥到旁边有个白胡子老头,心里知道今日不能善终,能弄死一个是一个,竟然五指成爪,抓向那个白胡子老头。 未想到一个黑脸小哥从旁边斜插而进,一把拉开这老头,竟然以胳膊为挡,硬挨了刺客一爪,刺客看到小哥的脸,愣了一愣,立刻掉头又寻百里泊,却见百里泊如面色阴沉,一双眼睛亮如鹰隼,周身衣袍犹如灌进风一般忽忽鼓起,平平伸出一手,刹那间到了刺客面前,一把掐住脖颈,只听见“喀拉”一声,刺客的脑袋已经软绵绵耷拉了下来。 整个经过如电光火石,待众人哗然,秦相国厉声呼喊护院之时,刺客的尸体已经被百里泊抛出了花厅之外。 秦相国的脸色惨白,知道今日之事无法解释,而且如何解释都很难善了,不禁手心后背全是汗,整个人竟摇摇欲坠。 快要哭出来的秦小三也被下人架出了花厅外,百里泊的近身侍卫朝山带着几人迅速进到厅内,将花厅四个角落站齐,紧闭花厅大门。百里泊坐在主位沉默不语,不大的花厅立刻变成了一个刑讯的大堂。 乐姬们原本在花厅里帷幕围起的一角内待命,这个角落里不但有乐姬,还有秦府里安排伺候的下人,由于刺客正是从这角落里跳出来行刺,因而角落里的诸人一个不漏,全部被五花大绑押跪在了大堂的中央。 就连甫少更,也被绑的像个粽子,跪在了人群之中。 甫少更心里将漫天神佛都骂了个遍,直道计划赶不上变化,这龟儿子什么时候行刺不好,非要赶上今天,再看那盆费尽心血的大雪素兰,盆碎土撒,花叶已被践踏的烂成了泥,直气的两眼发花。 而自己挡那刺客一抓的右胳膊,此时疼的钻心蚀骨,不用看就知道里面肯定皮开肉绽。 百里泊反复看着手中那把刺客留下的匕首,嘴角扯起了一抹笑容,尽管是笑容,但在众人眼里,只觉得阴冷如地狱阎王。 “摄政王恕罪,未想到今日竟有这般祸事,老夫实在……实在不知,为能协助王爷彻查到底,这些罪人任凭摄政王处置。”秦相国忙不迭的上前请罪。 百里泊沉思不语。 秦相国更加惶恐,为表示自己与此事无关,他把一府的掌事管家叫了进来,亲自撸起袖子“啪啪啪啪”扇了几个大耳刮子,一脚踹在了地上,厉喝道:“那贼人是怎么进来的?!你今日不说的清楚明白,我第一个拿了你的狗头!” 那管家差点屎尿皆流,拼命磕头大哭道:“相爷饶命,今日的香祖会全是三少爷安排我们行事的,进来的人若没有公子爷的示意绝对进不来。此人是怎么进来的小的实在不知啊!” 甫少更忽然浑身发冷,直觉自己今日要倒霉。 果不其然,管家一手指着富少更道:“是他,就是他,是三少爷亲自带进来的,府里没有外人,只有这人是外面的人,我们不知根底,那贼人刚才也与他站在一处,想必是一起进来的!” 众人的眼光唰一下射在了甫少更身上。而甫少更却在此时想起来这个刺客是谁。 宋家二十三条人命,今日便是二十四条人命。此人可不正是那在贺府当差,小贺王爷的乳兄,宋直的小叔叔,侥幸逃过一劫的宋家人。 然而她绝对不能说出他的身份,宋家之死本就是悬案,既然宋家人行刺百里泊,还喊出了那样一句话来,无不意指百里泊便是灭了宋家满门的凶手,她若显得知情,百里泊必然要灭她的口,就连小贺王爷只怕也要被百里泊记恨上。 尽管按照她现在的境况来看,被灭口估计也是早晚的事。 “年……年纪大了,本王身体不支,先走一步!”穆王爷刚亲眼见证一场生死搏斗,心脏吃不消,又感觉裤裆又湿又冷,再加上这诡异的气氛,挣扎着从座位上爬起来,喊了侍从就要离开。 百里泊头也没抬,既没说可以走,也没说不可以走。可怜穆王爷一把年纪,颤巍巍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反复观察百里泊的脸色后,愣是把迈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朝山扶着腰间的佩剑,恶狠狠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忽然指着甫少更对百里泊道:“王爷,我记得他,他不就是跟着宋老头的那个小花匠吗?会雕石头的那个。” 百里泊支着下颌,还是什么话都没说,他静静打量着跪在那里,或者说是趴在地上的甫少更,他当然记得,不知为什么,他还记得很清楚,所以一进来时,他就认出来了。 只见这黑脸少年一脸认命的低着头,既不解释,也不惊慌。 这不太合理,刚才那样的场面已可以说是生死交关,他的脸上并没有普通人会有的反应。百里泊记得当刺客抓向卢春平时,这个少年十分勇敢地将卢春平护在了自己的身后。当时那刺客见到他的脸似乎顿了一顿。 显然,刺客认识他。而他又不像是和刺客一伙的,若他是演戏,未免演技太好了。 “我……我能作证,他和这个贼人不是一伙的!”忽然一个尖利的女声响了起来。只见人群中跪伏着的一个女子忽然抬起头来,尽管她害怕的全身都在颤抖,但她仿佛豁出命去一般,对着众人喊道:“这位小哥刚才就站在我的身边,我的身边除了众姐妹和他没有别人。那贼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混进我们中间来,但我能保证他们不是一伙的!” 说话的竟然是芍沁儿,她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只觉得若她不开口,这少年必定死定了,其实即使她开了口,这少年可能也死定了,但至少她的心里坦然,这是她能给的所有,她相信有那么一双温暖的手的人,绝不会是刺杀别人的凶手。 “这里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地方!”秦相国上前重重一脚踢在了她的胸口,那力气之大让芍沁儿一下滚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门外传来秦小三的叫喊声,只听见他不停地喊道:“阿更只是一个花匠,他只是来献花的,你们不要冤枉无辜,你们放我进去!” 然而秦小三的语调也不坚定,尽管他不信甫少更是这样的人,但他的声音里也透着一丝犹疑。这个叫“阿更”的,到底是药王谷的什么人?她真的只想去偷药王书吗?她是不是也骗了他,想借这个机会行刺摄政王?他是不是被她利用了? “以老夫所见,这里面只怕另有隐情,摄政王不如将嫌疑人带回去慢慢拷问,查明真相,既要严惩暴徒,也不能冤杀无辜。”一直以来都很安静的太师太傅卢春平难得的出声了。他摸着自己的白胡子,以他的观察,这黑脸的少年,有着一双十分明亮漂亮的双眼,那目光清澈坦荡……卢春平相信自己的判断。 但此时他救不下来这孩子,他只能对百里泊建言道:“世人都道摄政王冷血无情,然而老夫深知,摄政王的刀从来只斩不赦罪人,绝无无辜亡魂。” 百里泊对卢春平十分尊重,当下颔首道:“还请老太傅放心,这些人本王要先带回府里审讯,既不错杀,也不错放。” “不需要。”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只见甫少更抬起头来道:“我与这贼人并非一伙,然而此时我无法自证清白,恰巧我又确实认识这个人……”她扯唇一笑:“这贼人着实可怜,这一死,已然是全家死绝……摄政王要想知道实情,带我一人回去即可,此事确与其他人无关。” 朝山冷笑道:“王爷想带谁就带谁,想审谁就审谁,你倒是真不客气,做起我们王爷的主了。” 甫少更又笑道:“百里王爷心里其实也认同我的说法,知道与其他人无关。都说摄政王凶名在外,一贯轻薄人命。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些做奴才的,明知道主子把人全部带回审讯逼问毫无必要,不加劝阻还一心怂恿,莫非你也替你主子做主,不用在乎名声?” 好口才,卢春平心中暗赞。 “好利的一张嘴。”朝山气的脸涨得通红,手已握住了腰间的佩刀,只要百里泊默许,他自信自己一刀便能结果了这个毫无敬畏,挑战皇族权威的小子。 百里泊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道:“有趣。既然你如此有担当,确实一个也就够了。反正秦府的这些人都有登记造册,不怕日后寻不见人。” 说完抱拳向秦相国告辞道:“本王这就回去了,尽管今日有一些不愉快,但本王还是十分感激相爷的盛情款待,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绝无千日防贼,相信秦相爷与此事没有干系。” 秦相国松了一口气,连忙恭送百里泊出门。 朝山亲自出手来押甫少更,甫少更又道:“慢着,我还有一个要求。” 犯人还有要求?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朝山觉得自己一辈子的耐心都快用完了,磨着后槽牙问他:“你又要干什么?!” 甫少更笑眯眯的伸手一指芍沁儿:“老子长这么大还没有女人为我说过话,反正她在这府里留着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不如跟我一道走,地府路上也能做个伴。” “……” 百里泊手一挥,朝山只好又命人去捉起芍沁儿,芍沁儿完全傻掉了,不知这少年是恩将仇报还是拿她开心,却见黑脸的少年朝她眨了眨眼睛,仿佛他们这一行正准备出门郊游,去欣赏那高墙之外的春光大好,喜乐盛世。 第二十八章 囚禁 第八天了。 百里泊每天都会来,一言不发的看上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一个犯人有什么好看的?朝山从墙上一个专供窥视的小窗向下看去。 四面是墙的房间里,有一个瘦小的人“大”字形趴在床上,大概在睡觉。 百里王府建造的牢房有好几种,既有普通简陋的地牢也是严酷寒冷的水牢。 而关着甫少更这一间的,竟然是个密室,就修建在百里泊书房的下面,几年前,百里泊还用这间密室收藏过一些贵重的书籍和画卷。 现在,这密室里不但放了一张简单的木床,还辟出一个盥洗室。百里泊甚至亲自问过每天送的什么吃食。 这种待遇不像是对待犯人,倒好像……好像养了个小动物。 可要说有多好呢,刚一进来的时候,这小子大概手臂上有伤没得到及时处理,当晚就发了高热,一烧两三天,王爷是一句也没过问,任凭这小子蜷在床角淌着口水说胡话。 不过这小子竟然硬捱下来了。 八天了,王爷每天来看看,看完提脚就走,一句多余的吩咐都没有。 朝山有点不明白王爷的心思。 既不知道是哪里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难道就这么养着? 他曾请示要不要用刑,百里泊说不用。 朝山没有什么耐心,在他看来,这世上很多人都是蔫坏蔫坏的,只有酷刑才能让他们说出真话来。 这个黑脸小子一看就是狐狸一般的狡诈,朝山心想,只有敲断他的四个爪子,再拔掉他的牙,才能安全的养在身边。 …… 事实上,百里泊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也许他只是想看看,一个普通人,被关进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人告诉他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他的生杀大权完全握在别人的手中。 那么他应该十分忐忑不安,终日惶惶然地等着有人进来宣判他的下场。或者主动坦白,拿出些让人感兴趣的东西,来博取主子的宽容大量。 八天了,没有人跟他说过一句话,送饭的人把食盘放下就走。 少年除了吃就是睡,闲来无事还哼唱过几首古怪的小调。百里泊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小身板,似乎胖了一点点。 百里泊有些没来由的恼怒,拂袖而去,决定命人每天只给他送一餐饭,先饿几天。 不过是个下人。 不过是个刚学会点手艺,胆子比较大,无知又无畏的下人。 百里泊不是没有让人去查他的来历。查来查去,线索都断在了宋家大火中,凡是能开口的,都已死了个精光。 又过了八天。 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那小子好像病的快不行了。 百里泊一惊,手里的笔跌落下来,污了案上一幅刚展开的画卷。 百里泊道:“病了多久?为何此时才报?” 下人听这语气不对,开始恐慌起来:“王爷,那小子两天前开始不对劲,好像浑身发痒一样的在墙上乱蹭,两只手又不断在身上抓挠,我们想凑近瞧瞧怎么回事,不想这小子坚决不让人靠近,只要有人靠近,他就拳打脚踢……我们以为他是装的,毕竟脸上手上都没看出什么异常来,又一句话也不肯说……” 实际上底下这些人都是看王爷的脸色做事,一看王爷好似都忘了有这么个人,就觉得这人也没什么紧要。放任了两天,不料今天一看,犯人两天没进水米,才觉得事态严重,好像应该上报给王爷知道。 百里泊直感到胸口一团怒火腾地升起,袖子挟着力道重重一挥,跪着的下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道扑面而来,直被掀的在地上滚了几滚,趴在地上硬是一声也不敢吭。 朝山还未跪下来,就看见百里泊的身影已经疾风一般冲了进去。 黑脸少年没有躺在他的床上,尽管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好像烂菜叶子一般,又皱又臭的挂在身上,他此时端端正正的坐在床边上,就仿佛正要下床去,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百里泊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他,黑脸少年没有与他对视,事实上,虽然他的眼睛睁开着,但眼神空洞,只不过是拼命维持这样的一副姿态,他的呼吸声十分微弱,身子随着呼吸声在轻轻颤抖,显然是虚弱到了极点。 他身上不但有着汗捂出来的酸臭味,还有不小的血腥味。 百里泊上前一步,忽然听这少年笑了一声:“你若敢过来,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 百里泊停下来,轻声道:“你生病了,本王若不给你找个大夫看看,只怕小病会拖成大病。” 少年还是笑道:“你若敢过来,我保证……” 百里泊忽然意识到这少年已经神智不太清楚了,只是下意识摆出这幅姿态来,先唬住想靠近的人。恐怕他已经不知道他面前的是谁,跟他说了什么话。 百里泊有点好笑,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倔强的一个人。 他几步上前一托他的后颈,让他彻底的向后倒去。 “你不要……”少年握住了他的手,喃喃地说着听不清楚的语句。 百里泊轻轻揭开他的领口,只见脖颈往下,忽然出现了一道清楚明显的分际线,再往下,露出一大片如雪的皮肤来。 百里泊眼角一跳,头也不抬地弹灭了室内的烛光。一片黑暗中,楼上还在莫名其妙的朝山就听见自己的主子叫他的名字:“去太医院请个女医正过来。” 朝山还没从“女医正”三个字反应过来,主子又吼了一声:“快去!现在就去!” 朝山拔腿就往外跑,忽然又听百里泊叫他的名字:“等等,别去太医院,去把魏老请过来。” 魏老是养在百里王府的老大夫,以前在百里泊的军队里当过十几年的军医,医术说不上多高明,脾气还不好,娇气的病不会治,娇气的人不治。 但朝山心想,既然王爷看重他,总归有他不一般的地方。 比如说此时此刻,魏老半是吹嘘半是感慨的对百里泊道:“若非老朽出马,这女娃娃恐怕就要被这人皮面具给闷死了。幸亏王爷没叫太医院的那些老东西来看,人皮面具这东西,越是做工好的,摘下来就越讲究技法,太医院那些人,哪个见识过这玩意。” 百里泊看着泡在水里的人皮面具沉默不语,魏老继续道:“这面具做的真好,可以说是这么多年来老朽看到过做得最好的,可惜了,这张戴的时间太长,拿下来就算作废了。要我说……” “她如何?”百里泊道。 “女娃娃?女娃娃没事,大概是闷的时间太长了,皮肤不能透气,发了热毒。再加上三餐不继,小臂上还有溃烂的伤口,这要仔细调养才行。我看你这府里还缺个能照顾女娃娃的下人。” 百里泊沉默半晌,吩咐朝山送魏老出去。 送走魏老,朝山感到一阵眩晕,女娃娃?什么女娃娃?哪来的女娃娃? “你也滚出去。”还没摸到门,朝山听见他主子隔着门道。 朝山忽然十分心酸。 偌大的,满是光棍的百里王府,终于混进来一个女娃娃,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 百里泊坐在床边上,重新审视着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看起来似乎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娇小羸弱,五官精致,因为戴面具的时间过长,脸上起了很多红色的小疙瘩,这让她很难受,昏睡中还皱着眉头。 被子掩盖的下面,是他亲手剥光了衣服的女子身体。 那皮肤上有弥漫开来的大片红疹,就好像白雪地上洒下的红豆,白的耀眼,又红的惊心动魄。他还记得触手温软仿佛上等丝绸,年轻美好的身体里蕴藏着能让人疯狂的力量。 胳膊和后背上有很多被抓伤的伤口,大约是痒的厉害,结了痂又被抓开。血痕处处,仿佛被鞭笞过一般,叫嚣着,诱惑着人再去添上一道,才能让这女子永远不敢忘怀。 百里泊不是没有见过美女,无论是皇宫大内,还是外族异域,各种美女纷繁如云,温柔小意,招手即来,奉承乖巧。 可是她好像与她们都不一样。 百里泊问自己,是什么让他注意到了她。是在那城外的庄子上,还是在相国府的花厅中,是她说出的话,还是她的一举一动。 对这女子,他总觉得似曾相识。然而他们绝无可能见过。 她到底是谁?隐藏的如此深,又带有什么目的? 百里泊看着她眼神转冷,无论是什么样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么细的脖颈,恐怕只要轻轻一捏,她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 第二十九章 相处一 甫少更也是无语了。 两次从昏睡中醒过来,都是泡在水里。上一次是泡在满是“神仙水”的胎玉池里,这一次是泡在……呃,看起来像是蓄了温泉水的水池里。 露天的水池,烟气氤氲,周围围了一圈木条编的矮墙,矮墙外又栽有花墙。倒是个十分私密舒适的地方。 “姑娘醒了吗?可有不适之处?”有一道软软的声音响起。 甫少更转过头,看到池边的石阶上跪着一个素衣的婢女,婢女尽管素面朝天,却难掩美貌,一颦一笑风情十足。 甫少更抬起胳膊,看见右小臂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少,溃烂的地方被清理上药,身上起了大片红疹的地方都消退干净。这温泉水好似也有点治疗作用,水质滑腻,泡着十分舒服。只是身上没什么力气,甫少更又摸摸自己的脸,水面上映出一个出水芙蓉般的美丽佳人。 也不知道神智不清的时候,有没有被占了便宜,甫少更有点愤愤的想。 百里泊去哪了?发现她是个弱女子,良心发现决定饶她一命? 关在那见鬼的地方,甫少更猜想百里泊一定是想慢慢折磨她,就像猫逗老鼠那样。可惜她甫少更从来都是个把脸看的比屁股还大的人,宁死也要把面子撑的足足的。 多年以前,百里泊是她阶下囚时,她怎么就没想着好好折磨折磨他呢?如今不但遭了报应,还吃了大亏,真他娘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那婢女瞧着她的脸色,又道:“奴婢芍沁儿,原是相国府的乐姬。” 婢女忽然伏首拜了三拜,十分感激道:“姬者,罪人之后也。是姑娘您把奴婢救出了相国府,摄政王削除了奴婢的罪籍,还提奴做了婢女。从今日起,奴婢便专程服侍阿更姑娘了。” 说到“阿更”两个字的时候,芍沁儿忽然对她眨了眨眼。佯做上前给她擦身体,附在她耳边道:“自进了摄政王的府邸后,摄政王并未过问奴婢的事情,许长史就把奴安排在洗衣房那里打杂,后来有一位叫陈四的陈大哥找人递了话给奴,让奴想办法打听姑娘的情况,若无事,每两天递一句平安出去,若有事,他说他会想办法救姑娘出去。” 芍沁儿道:“奴住的那地方是府中最为偏僻的一角,能打听出什么来?只好每天仔细观察厨房送了什么饭菜进去,端出来的饭菜用了多少,注意有没有医者进去治病,向侍卫大哥打听打听王爷每天的心情好不好。” 芍沁儿苦笑:“奴婢只能大概的猜想,姑娘还没有性命之忧,直到昨日,王爷想起奴来,问奴愿不愿意照料姑娘的起居,奴婢简直求之不得,只不过那时姑娘还一直昏迷,后来魏老先生建议给姑娘泡温泉浴,说如此有助于气血回复。这才不过半个时辰,竟真的有用呢” 甫少更道:“你竟为我做了这么多,谢谢你。” 大约好多天没有说话,一句话说的嘶哑不清,但芍沁儿听懂了,笑了一笑便低下了头。 甫少更知道一定是有泪水从她的脸上流下来。 这大半个月来,她过的什么日子?恐怕就像那过街老鼠一般,每日惊惶害怕,还要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想方设法打探甫少更的消息,再抖着胆子送出去。 甫少更感叹自己的运气真不错,陈四灵活聪明,能想到从跟着她进府的芍沁儿身上打探消息,而这芍沁儿,又是有情有义,有勇有谋。 甫少更很想给芍沁儿一句承诺,例如“只要我平安,我一定保你平安”这样的话。 但她张了张嘴,说不出来,她已经不是那权势滔天的甫相,她所有的,不过是几个人以性命为代价的守护。 而她,连回护他们的能力都没有。 一步不慎,那宋家的大火,似乎还燃烧在她的眼前。 甫少更试试从温泉水池里站起来,觉得腿脚都好,行动无虞。便哗啦啦出水,沿着台阶走了上去。 芍沁儿连忙抖开一块巨大的纱巾把她裹了起来,领着她穿过一条小径,走进一个红瓦白墙的房子内。 原来,这是个“日”字形的二进院落,温泉就在第二进的后院里。第二进是起居室,第一进是门屋和厅堂。院落小巧精致,院门上方挂着牌匾,写着“木樨院”三字,大约是因为院中种了几棵桂树。 甫少更穿好衣服,欣赏完小院的风景,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仔细想想,便问芍沁儿:“若就你一人,是谁把我抱进温泉池的?” 芍沁儿有些惊讶她会这么问,道:“是摄政王啊。是他亲自给你脱的衣服,把你抱进了温泉池。” 芍沁儿的脸忽然红了:“难道……我以为,我以为……” 甫少更一脚踢翻了面前的茶几,怒道:“你以为,你以为个屁!” …… 听下人报说甫少更醒了,许长史亲自来传百里泊的话,站在“木樨院”的大门口大声道:“王爷有令,从明日起,卯时一到,姑娘要准时到王爷居住的“寒蝉居”报道。王爷晨起,伺候穿衣,王爷用膳,夹菜盛汤,王爷读书,磨墨添香,王爷休憩,熏被铺床。另外,王爷居所之处有很多名贵花草,姑娘要负责照养。” 甫少更只觉得脑门上的青筋暴跳。 不想许长史继续道:“王爷有令,百里王府,不养闲人。偷懒耍滑者,但有一次,杖十。” 芍沁儿连忙跑到门口蹲身道:“都听到了,姑娘一定照做,还请长史回王爷,让王爷放心。” 许长史这才皱着眉头走远了。边走边咕哝:“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王爷也敢用,也不知道会不会做事,看手脚就是个懒的。” 甫少更抱着头在院子里打转:“我要弄死他,我要弄死他,老子重活一场难不成还要伺候他?!”唬的芍沁儿吓得半死,抱着她道:“好姑娘,可别计较这个了,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呢?” 是啊,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呢。甫少更一咬牙,心道青云山上还有一根独苗呢,她怎么也得给他一个交代啊。 第二天,甫少更竟准时来寒蝉居报道,百里泊第一次看见穿女装的甫少更。 为了方便做事,婢女的服饰都很简单收身,百里泊低下眼继续看书,脑子里却在想,腰怎么这么细,也不知道能不能搬动院子里的花盆。 甫少更原以为卯时尚早,贵族老爷大约还在说梦话,却没想到百里泊早已经自己起来了,在书房里读着一册《竹书纪年》。 百里泊的王府很大,但他本人日常作息的范围,基本都在王府中轴线的寒蝉居,其中起居室与书房连在一起,前后院还有花房。另有会客处设在寒蝉居前一进的集英堂,寒蝉居后一进是个功能十分完善的校场和练武场。 除此以外,百里泊还蓄养了亲兵和门客,若不上朝,他都会抽出时间听门客议论国事。 奇怪的是,整个百里王府,除了厨房里有几个厨娘,洗衣房里有几个浣衣熨烫的老嬷嬷,连只苍蝇都是公的,百里泊好似任何事情都习惯于自己动手。 看来许长史说了那么多,可能只是为了恶心恶心自己,甫少更这么一想,心情愉快了起来。 忽然听见百里泊道:“发什么呆,过来磨墨。” 甫少更呼啦一下推翻了自己刚才的假设,心道,没见到女人,不一定就是没有女人,也许在她的前面早已被虐死了无数个可怜的女人。果真是冷血无情,杀人魔王。 百里泊一边看书,一边道:“你叫阿更?” “是的。” “阿更。”百里泊在唇舌间把这名字捻磨了两遍,微微一笑道:“名字甚好。” 门外转进一名侍卫,和那朝山一样打扮,那侍卫看了一眼甫少更,垂手站着不说话。百里泊示意甫少更出去。 不一会儿,百里泊披上外袍匆匆出门。院外的朝山似乎早已等着,一见主子出来便迅速跟了上去。甫少更再看,新面孔的那侍卫抱剑站在百里泊的书房门口,一步不移。 发现甫少更探寻的目光,那侍卫皱了皱眉,道:“王爷不在时,无论是起居室还是书房,都不允许进,进者立斩。” 这就是百里王府的规定,只要百里泊说过的话,下面的人就必须执行到位。百里泊说过不能进,就是不能进,说进者斩,就可以砍了再报,管你是什么人。 “姑娘。”芍沁儿在身后拉拉甫少更的袖子:“这人叫路河,与那朝山都是摄政王的亲信。摄政王不在时,此人可以全权做主,不能得罪。” 甫少更扯了一下嘴角,冷冷一笑:“人疑者皆疑人,若是君子坦荡荡,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百里泊此人,手握当朝重权,是那秦太后的第一帮凶。将自己的王府变成法外之地,可见人命于他如儿戏…… 能救济天下的药王书藏在此人手里,简直是暴殄天物,明珠蒙尘。 甫少更又回想起在相国府的花厅内,百里泊一手捏断刺客喉骨的那一幕,当时百里泊的双袖呼呼如鼓风,那是内力充沛,真气外注才有的形状。 可是,当年的他不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十分乖巧温驯的小书生吗?那时他为何要骗她? 还有当年雀娇搏命偷出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三十章 相处二 寒蝉居里种了很多花草,品种繁多,毫无章法,有芍药、山丹、扁桃、四合木、骆驼蒿,花房里有玉蝉花、白头翁、铁线莲和桔梗,另有上品兰花近百盆。 来日方长。 甫少更静下心来,决定将这里好好的收拾收拾。 首先将这些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全部连土挖出,再将寒蝉居的花圃的土重新翻一遍,最后将所有种类按照四季花开序时进行分类重栽。如此一来,无论哪个季节,寒蝉居内总有风景可看。 甫少更是个不喜欢为难自己的人,一看能帮手的只有芍沁儿,就索性把几样活分成了好几天,比如说第一天光挖草,第二天翻土,第三天下肥,第四天重栽。 路河冷眼看着,只觉得这个女的心很大,一点也没有做下人的自觉。 这一点路河其实错了,在他眼里,百里王府里做事的除了百里泊,其他人统统都是下人,百里泊是唯一的主子。 可甫少更是个自由人,既然没被定罪,那连犯人都不是,只不过是被百里泊无理由的圈禁在了王府。何况她本人,从来都只当自己是个主子。 比如说此时此刻,她老远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甩在了路河的身上。 “你……”路河手刚按上剑柄,就听甫少更道:“过来,这有个大水缸,帮我搬到那屋檐下面去。” 路河装没听见,空气中“咻”一声,一个泥巴块又飞了过来,路河灵敏的躲了过去,眼睁睁看着那泥巴块砸在了起居室的大门上。泥浆延着门缝往下淌。 路河很生气,心想一定要给这小女子一点颜色看看。 抬眼却看见,寒蝉居的院子里仿佛被土匪袭击过一般,一地青砖都变成了泥砖,所有花草苗木都被挖了出来集中在庭院中间,围建花圃的石头被全部起出,乱七八糟的堆在地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路河怒喝一声。 却无人回答他。 阳光下,一名娇小美貌的女子正扶着一把铁锨站在院子当中,巴掌大的脸蛋在阳光下白的耀眼,一双眼睛亮的仿佛夜幕上的启明星,她的袖子挽到上臂,露出白生生嫩藕一般的两条胳膊,还满不在乎地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我帮帮忙。难道你希望你主子回来以后看到自个住的地方变成这副鬼样子?” 他当然希望,他还希望主子一怒之下把这个小女子抓下大牢,用鞭子抽个十遍八遍,让她哭着求饶。 然而他的身体好像不受头脑指挥一般,自觉主动的去搬那个大水缸,把它搬到了书房的屋檐偏角。 “恩。如此一来,”甫少更满意道:“再种几盏碗莲下去,过几日推窗便能看到花开,若是下雨天,隔窗听那雨水叮咚,也有一番趣味。” “你把寒蝉居搞成这样,等主子回来,我是保不了你。”路河冷哼一声。 甫少更笑道:“你主子若想要我死,我早已死了。既然现在我还是活蹦乱跳的,说明我一定会活很久。” 路河还是冷哼了一声。他还记得当年雀娇最得百里泊信任之时,一府掌事,风光无限。然后呢?偷了主子的东西,就被按倒在这个院子里杖了四十,彼时血水淌了一地,如今芳魂杳渺,说不定就埋在哪里做了花肥。 自那以后,百里泊身边便不再设侍婢,生活起居一切都自己动手。 这些美人皮,无情骨,毒蛇心。 …… 百里泊这一趟出去,四天方回。 百里泊回府时正是深夜,路河非常不客气的一脚踹开了木樨院的大门,把甫少更和芍沁儿都叫了起来,让她们去给魏老帮忙。 她们能给魏老帮什么忙?难道是百里泊受伤了?受了什么伤要半夜静悄悄的回府?甫少更也神色凝重起来,简单的把头发一挽,套了一件袍子便匆匆赶去寒蝉居。 第一次走进百里泊的睡房,睡房十分简单,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甫少更无暇去欣赏百里泊的品味,只见百里泊闭眼躺在床上,脸色十分苍白,嘴唇发黑,身上的一件深色袍子洇出大片暗色,床前站着魏老和朝山。 朝山看了一眼甫少更和随后进来的芍沁儿二人,小声对魏老道:“女人能帮什么忙,我和路河难道不行?” 魏老捻着山羊胡道:“伤口过大,一会我把东西取出来以后必然血流如注,我需要把止血药粉撒上去,再迅速缝合伤口绑上绷带,才有可能止血。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可会缝伤口?” 朝山道:“……我们不会,难道您还不会?” 魏老:“我这不是年纪大了,看不见吗?!” 朝山:“……” 魏老:“女子善针线,这个缝伤口就跟缝衣服一样,针脚密一点,缝的紧一点,都一样!” 朝山:“……” 路河恨道:“要不是主子说了,不能惊动……不然就能去请太医院的……” 魏老:“请个屁,他们来也是一样!” 甫少更突然觉得魏老这个人很对她的胃口,有机会一定要交流交流。 只见魏老把百里泊的上衣解开,赤裸的胸膛上,从左胸往下,有一道长约五寸的伤口,直裂到腹部,伤口血流不止。皮肉外翻,十分狰狞,甫少更刚往前挪了一步,想看的更清楚点,却听见身后“咕咚”一声,芍沁儿居然晕过去了,路河骂了一声娘,把芍沁儿拖出门去。 魏老指着伤口道:“这伤口里还有东西,大概是铁鞭一类的东西抽的,这些东西上面有浸了毒的倒刺,现在倒刺断在伤口里,我要先清洗伤口,再用镊子把刺挑出来以后才能撒药。” 甫少更奇怪道:“你不是眼神不好看不见吗?能确定挑得干净?万一挑不干净,日后必定化脓高烧,到时候他就死定了。再说你清洗伤口,过程一定还要流血,看他这个样子,恐怕不能再继续流下去了,血流的越多,毒也发的更快。” 魏老怒了:“那你说怎么办?你来挑吗?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甫少更嘿嘿一笑,“让我来吧。我还真有更快捷高效的办法。” 面对这样狰狞血腥的伤口,甫少更平静的表现已经出乎众人意料,现在好像还更对上了她的胃口,光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十分亢奋。朝山路河二人都警觉起来,上前拦住甫少更,对魏老道:“此人身份不明,恕我们不能让王爷冒险。” 魏老喝道:“冒狗屁险,老朽只知道再这样拖着,你们的王爷很快就不用喘气了。” 甫少更采用的是她在军队里惯用的,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她把碍事的外袍脱了,只穿了一件短打的亵衣。命朝山取来烈酒,把双手往烈酒里浸泡了几息后,迅速隔空一甩,便将右手两指直接插进了伤口中,一路摸索而下,只听朝山捧着的瓷盘子里叮当一阵乱响,立时挑出了七八根倒刺出来。 右手还未从伤口里拿出来,左手已经取过魏老手里捧着的止血药瓶子,药粉均匀有效的撒在伤口上,魏老眼疾手快的把火烧过的针和烈酒泡过的棉线捧来。诸人屏住呼吸,只见甫少更就着烛台的光迅速穿针引线,然后埋头便缝,不过几眨眼的时间,伤口就被密密缝合了起来。 整个伤口的处理十分快速,每一个步骤都极其简单有效,居然由甫少更一人完成了。 由于百里泊的身体不是甫少更能搬得动的,朝山路河立刻接手上前绑缚绷带。 魏老摸着胡子仔细看了半天,道:“方法虽糙却十分有效,如此处理很好。” 甫少更并不满意:“若是有铁器能在火中烧热,往皮肉上烫一烫再缝合更好。” 魏老笑道:“确实。你这手法倒是十分娴熟,若不是看你年纪小,还是个女娃娃,老朽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从军队里出来。” 不想甫少更十分直接道:“不错,这是钧天军队里惯用的做法。”她眨眨眼:“我曾有幸遇到过钧天军队里的老大夫,教过我几招,原以为一辈子都用不上呢。” 任何人这一串动作下来,若非真有过许多亲身实践,绝不可能做到。几人都听出她有所隐瞒,但幸而这次帮了大忙,也就无人点破,由着魏老跟她你来我往的胡说八道。 第三十一章 相处三 倒刺在白瓷盘子里闪着幽蓝阴冷的光芒,魏老皱着眉头看了半天,道:“我要带回去仔细看看,分辨一下到底是哪种毒,在此之前,先开个方子给你们煎药,可以延缓毒性发作。” “大约需要多久?”路河问。 “这个,很难说。”魏老叹了一口气:“天亮后我若还拿不出解毒的方子,你们就要立刻去把太医院的院使请来,皇宫内廷里有的是疗伤圣药。”说完魏老端着瓷盘子急匆匆走了。 芍沁儿早已经清醒过来,战战兢兢地守在房间门口,既不敢走,也不敢进。朝山便做主给几人分工,让路河抓药,并监督芍沁儿在院子里生炉熬药,而他自己与甫少更一同留在房间里看顾百里泊,正好一个盯着一个,任这两个小女子有什么坏心思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实际上朝山真是想多了,甫少更若想百里泊死,之前就不会出手救他,无论什么人,失血过多就相当于命丧半条。 甫少更坐在床沿上,静静注视着昏迷不醒的百里泊,此时的他,不再有以往的那种冷肃和霸道,皱着眉头,眼睛紧紧闭着,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颤抖,看起来十分脆弱。 甫少更轻轻握住他的手,发现他双手成拳,竟然没有办法展开来,想必是受着极大的痛苦,潜意识里还能忍耐着痛苦不发一声。 甫少更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放任他去死呢?自己心心念念的进到百里王府,不就是为了要他的命,给那许多无辜性命报仇,然后夺走药王书吗?为什么要救他呢? 大概是因为,甫少更心中长叹一声,因为她始终不相信,曾在她的帐下“做客”,彼时那个斯文真诚,笑容美好的书生,如今已变成一个帮凶和屠夫。 大概还因为,甫少更已经敏感的发现,有些事情并不如表面上那般简单,如果说这场血雨腥风中还有暗藏的真相,那她必然要亲手揭开。 朝山不善地盯着甫少更,这个女人太神秘了,一出又一出的让他惊吓不断。如果此女是敌非友……那实在太可怕了,此时他甚至不能确定,能不能将她一击必杀。 甫少更根本就没去注意室内的另外一个人。她只是专注的看着百里泊,百里泊的嘴唇颜色越来越黑,毒性在扩散。 甫少更道:“王爷出汗的厉害,我需要热水和手帕,若不擦掉他的汗,一吹风只怕要发烧。” 朝山料想时间很短,这女子大约做不出什么来,立即转身出去。 甫少更迅速在自己的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用劲过大,几乎咬掉一小块肉。甫少更疼的眼泪汪汪,怕浪费,使力捏开百里泊的下颌,把手指塞了进去。 百里泊的舌头温软,仿佛有意识的立刻含住她的手指开始吮吸。甫少更疼的脑门青筋乱跳,恨恨道:“你对老子一点都不好,老子还要救你,真他娘的没天眼了。” 没过一会儿,朝山就端着热水进来了,甫少更不肯接过来,嘴里还直嚷嚷说又累又饿,要回去歇息。朝山无法,想想天也快亮了,魏老那里恐怕有了结论,便挥手让她离开。 甫少更拔脚就走,临走时还朝着同样又累又饿的路河和芍沁儿哈哈笑了两声,十分不厚道地说道:“你们忙,我要回去睡觉了,睡眠不好会影响我的心情哈哈哈。” …… 甫少更走后不久,百里泊睁开了眼睛。朝山大喜,连忙凑上去问道:“爷,感觉怎样?疼的厉害吗?要不要喝点水?” 不想百里泊好似完全没听见一般,只见他轻轻抬起手覆盖住自己的脸,良久,有一行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淌了下来。 朝山大惊:“主子爷,疼的如此厉害吗?我,我去请魏老过来。”说完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去。 百里泊只觉得胸臆中那多年含而不发的悲伤犹如一座沉睡的火山,只要一个微小的缺口,一个小小的触动,就会完全爆发出来,把他整个人都炸的七零八散。 睡梦里依稀有人在他耳边说的话,那般熟悉,让他怀念到浑身战栗。 这大约是梦,这肯定是梦。 这个世界上,会用这种语气,这种方式说话的女人,他只见过一个,钧天的前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甫少更。 他亲眼见到她死去的尸身,葬入那冰冷的黄土。 魏老匆匆赶来,伸手一探百里泊的额头,恩,不热。又伸手去切百里泊的脉,恩,平稳。再看百里泊的脸色,虽然因为大量失血而过于苍白,但是看得出来脸上血色正在慢慢恢复。 完全是已经解了毒,无性命之虞,体力渐好的模样。 那毒他已识出,十分凶猛霸道,无论是寻是配,都需要大量时间,很多中毒的人往往死于解毒的不及时。 最奇怪的是,即便是立即服下对应的解药,也做不到如此快速的解毒。 为了拖延时间,院子里熬的药,本就是为了暂缓毒发,好让他能抢时间去研制解药。现在看来,院子里的药都无需喝了,接下来只要熬一些补气补血的汤水就好。 “你们给他喂了什么?”魏老问朝山。 朝山被唬了一大跳,道:“我们连一口水还未喂……”突然勃然大怒,抽了剑就往外走:“贱人谋害我主,我现在就去取你的项上人头!” “取你个头,你家爷已经大好了!”魏老呸了一口:“还不去那姑娘门前三跪九叩,感谢她救了你家主子的大恩大德!” …… 丰林又一次翻了天。 刚开始秦小三十分开心,他那被说书人拿来一天讲个十八遍的段子终于成为了历史,说书人现在最爱说的段子,是英雄与佳人的一见钟情。 这故事千年以来都是老掉牙的段子,却也是最受欢迎的情节。 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爱一遍又一遍的听,连坊间都悄悄印成了故事画册,普通老百姓家家都买上一本,哪怕没牙的老太太在灶间烧火,就着火光也要拿出来翻一翻。 故事的男主人公是盛重的摄政王,女主人公是秦府的小花匠。 据说小花匠原是秦府里种花的下人,后来香祖会上呈上一盆极品兰花,得了爱兰如痴的摄政王青眼,摄政王许给秦府若干金银财宝才将小花匠要去了自己王府。 万万没想到,小花匠竟然是个女扮男装的俏娇娘,被识破身份后,摄政王见其美貌,便欲纳其为妾,不料小花匠严词拒绝,只道:奴家虽是区区奴仆,但宁为穷人妻,不为贵人妾。 摄政王未料到小花匠如此有志气,反而十分尊重,便提小花匠做了内府掌事,小花匠自此一步登天,在王府里过上了幸福自在的好日子。 大姑娘小媳妇最爱的,无非是小花匠拒绝了王爷的示爱,反被王爷捧上了天的那一段。最要命的,是那王爷是个单身,身份还一等一的贵重。 一时间,“宁为穷人妻,不为贵人妾”这句话在大街小巷里口耳相传,连青楼里的姐们儿也开始重新考虑被赎身的出路,又传出美谈连连。 这故事虽然无法考据真相,但秦小三是听一次哭一次,发展到后来已经是死活不出门,在家里垂头耷耳的伤心。 完全不知情的甫少更,倒确确实实被提拔了起来,做派俨然比当年的雀娇更盛,每天倒腾寒蝉居,快乐的无法无天。甚至有几次寒蝉居的大门被甫少更挖出的泥土石块堵上了,百里泊只好带着朝山从后门翻墙进去。 朝山对百里泊的纵容很有怨言,但是他在甫少更的手上已经吃了很多次亏,现在已经学乖了,尽量不去招惹甫少更,连路河都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最好甫少更看不见他,也就不去使唤他了。 第三十二章 相处四 艳阳高照。 百里泊正坐在书房里看书,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女子尖叫,百里泊推窗望去,只见甫少更一手叉腰站在庭院中间,另一手抓着一大团泥巴一样的东西。泥巴里有东西在动,大约是蚯蚓,芍沁儿身上被甫少更抹上了两条,直吓得花容失色,满地跺脚尖叫。甫少更指着她那样子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而甫少更自己的脸上身上斑斑点点都是泥水,脏的叫人不忍直视。 门口站岗的路河看得直乐,丝毫没发现王爷正倚窗而望。 喉头作痒,百里泊忍不住咳嗽起来。 外面的人听见了咳嗽声,迅速安静了下来,不多会儿,甫少更端着一碗汤水推门进来,还没洗干净的手指捧着碗,细白的手指尖上一点嫩红,就好像初夏刚吐了个苞的荷花,骨朵尖上就是这样的嫩红色。 百里泊瞄到其中一根手指的指尖上有一道刚长好了新肉的疤痕,小小如弯月一般。 甫少更道:“王爷,快趁热喝了,这汤水补气养血,再有几天就不会咳嗽了。” 百里泊嗯了一声,也不朝她看,伸手端过来一口气喝光。喝完示意自己还要看书,让她赶紧出去。 甫少更摸了摸鼻子,讪讪然的端着碗离开。 她总觉得,这王爷自身体大好以后,好像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寒蝉居已经完全不是本来的面貌,甫少更按照自己的喜好,把所有的绿植全部拔下来重栽了,还增加了许多不值钱,好养活的雏菊和风铃草点缀,有的甚至种到假山石的石缝中,让一抹嫩绿从各种奇怪的地方探出来,简直处处风景美妙。 连朝山都暗自点头,真觉得比以前好看太多了。 百里泊又咳嗽了,好像自伤口好了后,他就一直止不住咳嗽,宫里的太医来了几次,都说没什么大事,大约是肺热导致的,让多喝点降火的凉茶。 自甫少更“不知怎么回事”的治好了他的伤,甫少更就开始负责每天煮他喝的汤水。那汤水十分管用,一喝完就能止住,只是克制的时间不长,没多久又开始喉咙发痒。百里泊只好让甫少更每次煮多一点,他直接当水喝,幸好也不难喝。 这一段时光,大家都过的十分快活。包括芍沁儿,她觉得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快活过。朝山开始不情不愿的将甫少更的称呼从“那个疯女人”改成了“阿更”,连路河也会鼓励的揉揉芍沁儿的头,仿佛只当她是个小丫头。 又过了几天,百里泊带着朝山路河坐马车去了一趟城外。未想到又遇到刺客偷袭。 朝山死在了袭击之中,路河身受重伤,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百里泊带回,百里泊本来病体就未好个完全,这下急怒攻心,再次病倒了。 宫里的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秦太后甚至亲至百里王府探望,隔着帘子,只见那百里泊形销骨立,脸颊潮红,双眼已经没有了往日神光。秦太后万分悲戚,大哭离开。 为了查出刺客身份,丰林城一连城禁三月,顺天府连换三个府尹。老百姓终日惶惶,诬告的举报的无数,然而没有一条查证为实。 百里王府彻底闭门谢客了。 皇室宗亲里有人听穆王爷说,百里泊似乎自知时日不长久了,打算在宗亲中过继一个孩子到百里王府,好能在日后为他供奉香火。宗亲哗然,恨不能抓紧时间多生几个,好让百里泊选中自己家的孩子概率大一点。 木樨院内。 甫少更垂眼看着自己手中刚刚写好的四封信,沉默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道:“送出去吧,要快。” 黑暗中立刻有人上前把信接了下来,一个声音道:“主子放心吧,小的一定送到位。”到位两个字他说的十分清楚。然后这人转身离去,没有一点动静,仿佛只是夜风吹开了窗户扇。 甫少更有些颓然的坐了下来,似乎是对自己说,又似乎是对别人说:“这些天,我真的好累。” 一双手从她的身后伸出,轻轻给她按揉太阳穴。有一女子道:“快了,这所有的事情,就快结束了。” …… 贺兰汀看着手中的信,只听心脏跳如擂鼓,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封信夜里被人悄悄放在了他的床头。送信人神出鬼没,阖府竟没有一个人发觉。 再展开信来看,却见上面一行字:“巳时,百里王府开门迎客,请君亲至,恩怨尽销。” 虽然没有落款,但贺兰汀一眼就看出来,只有甫少更的笔,才写得出这样痛快干脆的信。 贺兰汀把信给了小贺王爷,小贺王爷看着信默然半晌,长叹一声道:“看来这顾药王的后人,终于寻到了机会。想必今日就是摄政王的大限之时。” 贺兰汀道:“我是一定要去的,哥你去吗?” 小贺王爷笑了一笑:“我何必要去,论起来他还是我的四叔,见了只怕徒增伤感。” 贺兰汀道:“他与我却是家破人亡之仇,太后苟延残喘不值一提,只有他的死,才算真正告慰那些死去的无辜亡魂。” “只是……”贺兰汀道:“少更的人情,我恐怕一辈子也还不上了。” 小贺王爷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怎么还不上?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人,女人总是需要依靠男人的。” 第三十三章 罪人一 辰时,一个戴着兜帽的黑衣人敲开了百里王府的大门。 守门的老头把门开了一道缝,隔着缝看了一眼,只觉得来人古怪,直接道:“今日谢客,请择日再来。” 黑衣人笑了一声:“烦请通禀你的主子,就说故人来探望,叙叙旧就走。” 老头道:“名帖拿来。” 黑衣人:“名帖昨夜已送。一说你主子便知。”说完伸出手来,亮出掌心一个银元宝。 老头大喜,强自忍住脸上的表情,把元宝掖进怀里后直接开了大门,也不通禀,叫那黑衣人自己进去寻。 黑衣人又笑了一笑,低声说了句:“猢狲散那……”提脚便往里走。 昔日笑声阵阵的寒蝉居,如今酷寒如冰窖,一点声音都没有,黑衣人推开门,看见昔日把守的严严实实的寒蝉居里,已经完全没有活人的迹象。想必朝山路河一死,百里泊大病,伺候的人也不上心了。 黑衣人进到书房,那书房还如他小时候曾见过的那样,几排大书架直顶到房梁,书籍分门别类,摆放的十分整齐,墙上不挂字画,倒挂了一副蓑衣。桌上文房四宝一排,手指一抹,毛笔杆上都有了一层灰。 黑衣人仔细的在书架上摸索,按照他记忆中曾窥视过的做法,仔细摸索一处,很快,他听见“咯哒”一声,一排书架的中间裂出了一道缝。黑衣人大喜,扒开书架,进入到那书房的密室中去。 密室里也是陈书之用,沿着墙三面都是书架,同样摆放的密密麻麻,此时灯火通明,有一个瘦削的人影正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姿大马金刀一般,无来由一股子杀气扑面而来。让黑衣人很是一惊。再仔细看去,黑衣人笑了。 那百里泊已经瘦的不像人样,皮肤干枯,脸色蜡黄。只是两只眼睛很亮,定定地盯着来人,不言不语。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十分清秀貌美的姑娘,安安静静的目视前方。 黑衣人只觉得心跳如擂,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地和百里泊对视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拱手道:“厉害,厉害,顾少主当真机智无双,这副人皮面具巧夺天工,若是别人,绝无可能看出来。” “百里泊”也哈哈笑了起来,道:“就算巧夺天工,也瞒不过小贺王爷的眼睛,不知王爷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小贺王爷笑道:“实不相瞒,我观察百里泊不下十年,他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我都熟谙于心。” 甫少更道:“我竟不知王爷对那百里泊有如此大的兴趣。” 小贺王爷未接她的话,只是环视四周道:“不知真正的百里泊现在如何了?毕竟也是我的叔伯长辈,我总要关心关心。” 甫少更叹了口气:“他?如今只怕你认得他,他却不认得你。” 说完甫少更推开空墙上的一面暗窗,从暗窗向下俯视,可以看见下面一间密室,正是当初百里泊囚禁甫少更之所。 此时密室里,百里泊蓬头垢面,双眼充血,四肢被铁索扣在墙上,身上全是溃烂见骨的伤口,还仿佛不知痛感,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往墙上撞。 这种惨状饶是小贺王爷,也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惊道:“他,他怎地变成了如此模样?!” 甫少更笑眯眯道:“王爷有所不知,他已经彻底疯了。如今,是想让他什么时候死,他就什么时候死,一个疯子,谁也不会去追查他的死因。” 小贺王爷放下心来,便问甫少更道:“让一个人死很简单,却不知道怎么能让一个好好的正常人发疯?” 甫少更道:“在常人来看,这很难,但对于药王谷来说,让一个人疯十分简单。这还要感谢小贺王爷给在下创造的机会。” 甫少更:“自上次百里泊中了小贺王爷的埋伏,重伤而回后,我就知道机会来了,我不但使出全身本事把他的伤治好,还赢得了他的信任。接着,我以保养身体的名义,每日给他送补汤,早上的补汤中下了鹅血,让他的咳嗽反复,午时的补汤中下了罂粟,为他镇咳。那罂粟来自西域,是种毒花,长期使用可上瘾,一旦断供便会神智尽丧,慢慢癫狂。唯有药王谷中恰巧种着几棵。常人连听都未听说,再高明的大夫也绝查不出发疯的原因来。” 小贺王爷对这种法子简直闻所未闻,惊讶之余欣然接受了甫少更感激的一拜。 甫少更又问:“原本是想把他留给季风兄,既然王爷亲临,在下不如也卖个人情,不知小贺王爷想怎么处理这罪人?” 小贺王爷道:“既然已是个疯子,杀与不杀于我已无意义。本王现在想知道的,却是顾少主今后的安排。” 甫少更:“我?我能有什么安排,不过是回去药王谷,告慰父母族人,从此做个顺应天命的普通人罢了。” 小贺王爷:“顾少主智勇双全,埋没于芸芸众生委实可惜,不如去我贺王府,助我成就大事。” 甫少更一愣,面上忽有喜色,拱手道:“太后不足为惧,两位老皇叔糊涂不问世事,百里泊一疯,小皇帝势单力薄,只怕坐不好那么大的龙椅。这样看来,王爷登上大位在情在理。” 小贺王爷笑着打断甫少更:“那不过是拿回本王应得的东西。先皇短命,我父王本该顺位继承,不料先皇忌恨我父,先诬杀我三位哥哥,再褫夺贺家世袭罔替的爵位,一路打压,我也是堂堂皇族子弟,却一度吃不饱穿不暖……我花了多少代价才走到了今天,只要百里泊一死,我的前路再无障碍,少更,可想追随于我?待我大事一成,重振药王谷,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甫少更摇摇头:“我还有大事未了。” 小贺王爷奇道:“如今,你还能有什么大事?” 甫少更道:“我还有宋家的仇没有报。” 小贺王爷的表情忽然有些不自然道:“宋家,不过是一家子下人,下人死便死了,有哪里值得报不报仇的?” 甫少更笑了起来:“下人?” 她施施然坐回到那把太师椅上:“王爷,你小的时候吃过宋老太太的奶水,宋老太太最心爱的小儿子为你鞍前马后效命。我就奇怪了,你杀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你可想过死后再见到他们可该说些什么?” 小贺王爷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怒道:“杀了他们,还不是为了你,你看看你当时的样子,好像准备在那一家过上一辈子似的,我若不这样刺激你,你还记得你药王谷的仇恨吗?你还想报仇吗?” 甫少更做梦都没想到,小贺王爷,不,贺兰钧承认的这么干脆,杀了宋家二十余口,竟然是为了刺激她加深仇恨,赶紧报仇。 自那天宋家大火后,甫少更就觉出很多细节之处的不对劲来,首先,宋直的醒来是因为舔了她指尖的血,她的血只能用来解毒。况且无论如何饮酒狂欢,也不可能造成阖府上下一个人都逃不出来。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宋家的所有人,当晚都被下了致人昏迷的药,而下药的人,唯独没有下给甫少更三人,显然是怕甫少更三人不能逃出来,亲眼见证这起灭门的惨案。 再有,贺兰钧来的太过凑巧,正好是宋家烧了个精光,他抢在官府的人到来之前,亲自来看现场,尸体数字都对上号了,他才能放心离开。尽管他一直试图嫁祸给百里泊,然而百里王府的人,从来都未曾过问宋家的事,杀人满门的人,不看到尸体怎么放心? 那宋老太太的小儿子,只怕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贺兰钧诱导他相信百里泊才是幕后的凶手,以为百里泊为杀药王谷的漏网之鱼韩饮川,害死了宋家所有人。 “所以,你让你的乳兄刺杀百里泊,既加深了众人对百里泊‘杀人如麻’的印象,还提醒了在场的我,不要忘记为宋家人报仇,你始终置身事外,却一直妄图蒙蔽我的眼睛。”甫少更冷笑数声。 “你……你给我下套!”贺兰钧大叫,转身就想往外跑,却发现双腿无力,刚迈出一步就跌倒在了地上。 第三十四章 罪人二 甫少更身边那个少女微微一笑:“贺王爷,你还记得我吗?我叫静儿,我点的软筋稥,你闻着可稥吗?” 静儿一步一步走到贺兰钧的面前,道:“宋家对你是多么感恩戴德,他们感激你,赞美你,他们的孩子连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却能写出个‘贺’字来。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那样对待他们?” 贺兰钧叫道:“我给了他们想要的一切,这些就是代价,做任何事情难道不需要付出代价吗?你们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什么人都会欺负我,什么人都看不起贺王府,贵族之间的宴席从来没有贺家的一席之地,我能做的只有以小博大,把那个位置夺到手,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死的不冤!” “不冤?那你还记得韩饮川吗?他死得冤不冤?”静儿觉得自己的眼眶干涸,说了这么多,竟然流不出一滴泪水。 “那,那只是意外。”贺兰钧喃喃道。他大概知道今天之事已不能善终,颓然倒在地上,可恨他出门之事竟未告知任何人,恐怕今日死在这里,连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罢罢罢,时也命也。 甫少更从他的脸上没有看出一丝一毫的愧疚,心里暗暗长叹,原来这世人各有各的活法,真不是别人能强行扭转的来的。 甫少更道:“贺兰钧,你幼年时期家中连逢大难,造成你人格扭曲,不是你的错。你错就错在算计人命太过残忍。当初你带兵去药王谷,当真是为了寻找贺季风?你以为贺季风从药王谷里平安出来,必然得了不为人知的好处,你不过是想抢在太后前面把好处截下来。当你看到顾药王的后人还活着时,你发现这才是最大的好处,于是你从上船便开始布局,我也就不知不觉成了你的棋子。” 贺兰钧:“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此时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盘腿坐在地面上,面上已是火气全无。 贺兰钧道:“也许我让你感到愤怒,因为我利用了你。但是你应该知道,自古成王败寇。如今的盛重,秦太后自私残酷,小皇帝年幼无知,朝政大权把持在百里泊的手中,这个国家俨然是他的一言堂,你道他无辜?他或许参与了药王谷的覆灭,手里的鲜血可一点也不比我少。难道你不该更恨他吗?” 甫少更道:“你错了,盛重国力强盛,全赖摄政王治国有方,功不可没。若摄政王有心染指帝位,他比你更占先机。与他相比,你的罪大恶极之处是妄想动摇这个国家的皇权,你若上位,可有自信比那摄政王做的更好?若我没有猜错,只怕你已私下蓄养了不少私兵和死士,蓄养这些人可是需要很多钱的,非但你的钱来路不明,你的手里还有数不清的无辜性命。你天性多疑,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若真让你黄袍加身,恐怕这个国家会血流成河,你又如何会放过给了你今日之辱的我? 至于我与百里泊之间,当然还有另一笔帐要算。” 贺兰钧还想说点什么,甫少更抬手制止了他,只听一面墙上的书架一震,墙内传来连续的“咔哒”声,原来这房间内里还有一间密室,几人从里面推门而出。看到这几人,贺兰钧的脸色瞬间灰败,手脚开始颤抖,未想到,他谋划了那么久,吃了那许多苦,做了那许多事,如今功败垂成,眼看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打头的是卢春平并卢少安爷孙二人,后面是穆王爷和避世不出许久的郑王爷两位皇叔,还有贺兰汀、秦小三,最后一个走出来的,居然是百里泊。百里泊只是气色不太好,冷冷看着贺兰钧沉默不语。 又一个百里泊。 甫少更对贺兰钧道:“我知道你心心念念想着百里泊死,今日见到我给贺二的信,必然心中大喜,然你性格多疑,不是亲眼见到绝不能放心。所以你肯定会在我书信中约定的巳时之前前来,亲自确认。我为了让你说出实话,这下面的……”她指了指下面那个被铁索扣着的“百里泊”,“那不过是个戴了人皮面具,拔了舌头的死刑犯。” “你太着急了,你怕我进王府后耽于富贵,溺于情爱,不能如你所计划的那样手刃仇人,所以你先刺杀了一次百里泊,试探我的态度,又刺杀一次,为我创造机会。你却不知道,堂堂摄政王,当真会被你连着刺杀两回?你未免太小看摄政王,也太高看你自己。第一次的刺杀,百里泊便知道是你下的手,第二次的刺杀,是故意让你下的手。若非如此,你也未必能相信我的书信。 送给贺二的书信于你是诱饵,送给两位皇叔并太傅的信,内容却是真的,我与他们约定的时间,本就是辰时,为防几位大人不信,我还有一个活的信差。” 甫少更赞赏的看了一眼秦小三,道:“多谢敛一为我带话。” 正是秦小三的亲口传话,才把这几人全都带到了百里王府,听见贺兰钧的全盘托出。 卢春平道:“这件事若非老朽听见小贺王爷亲口承认,绝不会相信。小贺王爷竟处心积虑十余年……不过既然这位……顾少主没有报官,反将我们几人请来见证,可是为了私下处理?” 穆王爷摇头道:“如何处理?难道让我们亲手杀了自己的侄子?虽然他罪大恶极,但毕竟没有做出更大恶果,不如看管起来……” 甫少更道:“几位大人都错了,少更为盛重皇朝拔掉了一根毒刺,当然希望几位能做主给我一些好处。盛重最为贵重的几位大人既然已全部到场,想必说话很有分量。还请诸位允诺我两件事。一是将此人交给我全权处理,生死不问;二是请摄政王将药王书交还给我……毕竟,那原该是我的东西。” 许久,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郑王爷道:“若我们不同意呢?” 甫少更无所谓的摊摊手:“其实……这皇权在谁手里与我又有何干?秦太后屠尽药王谷,与我本就有血海深仇,我看我还不如扶持小贺王爷上位,想必小贺王爷愿意帮我清算清算。” 穆王爷:“人给你,本王没有意见。至于这药王书……”他看向百里泊。 未料到百里泊很痛快,他甚至含了一丝笑意道:“既然原本是你的东西,当然应该还给你。” 这件事到此为止,终于宣告了落幕。 众人离去,贺兰汀没走。 贺兰钧消失了,贺兰汀还在,贺王府依旧还在。现在的贺王府已不是当年一蹶不振的贺王府,现在的贺王府韬光隐晦,将来总有一天,还能跻身于丰林王族之间。 贺兰汀跪在贺兰钧的身边,将他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贺兰钧浑身无力,闭着眼不去看他,只是睫毛颤动,仿佛有什么要流下来,又被极力克制住。 “季风,你可怪我?”甫少更问他。 贺兰汀摇摇头。 甫少更道:“这是他欠我的债,这世上没有人是不欠债的,就像我还欠着宋家的。” 贺兰汀道:“你……你打算把他如何?” 甫少更道:“我准备送他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也可以一展所长。” 贺兰汀:“你不要他的命?” 甫少更:“我不喜欢杀人。” 贺兰汀:“我要……我要跟他一起去。” 甫少更很惊讶:“季风,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世上以后再没有贺兰钧这个人,从此你就是贺家的家主,被人追随拥戴,难道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 贺兰汀摇摇头:“我只知道我们的父亲是一母同胞,我和他是这世上最亲的兄弟。” 贺兰钧忍不住掩面痛哭。 贺兰汀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十分温柔地对他说:“哥,没事,你去哪我也去哪。只要咱们两个在,贺家就在。” 甫少更长叹一声,贺兰钧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倒却养出了一个好弟弟。 候在门口的刘三和陈四进来,将贺氏兄弟带了出去。 走出书房,甫少更发现外面的空气新鲜的简直能让她流下眼泪。 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庭院里站着一个人。身材挺拔,眉目清隽,这人好像就喜欢穿浅色的衣服,再在袖子边上滚上如意纹或者竹叶纹,他若不打算出门就不会戴冠,只把头发简单的扎成一束。 好像很少见他穿行动便利的短打。 百里泊注视着她道:“你让我陪你演足这场戏,却从未说过你是顾药王的女儿。” 甫少更道:“是啊,很多人都想不到,药王谷还有后人。” 百里泊:“既然如此,我确实应该将药王书还给你。不知你想什么时候来取?” 甫少更:“我还要处理一些小事情,三天过后,我来取书。” 百里泊:“好,我等你。” 经过百里泊的身边时,甫少更忽然觉得脚步有些沉重,胸口好似堵住了一般。她不知道说什么,又觉得不需要说什么。 走出几步后,甫少更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百里泊背对着他,身影萧索。 第三十五章 失约 丰林城外的小树林里,一辆马车支离破碎,车轮的辐条散落一地,徒留两匹还套在车辕上的高头大马在原地不耐烦的用鼻子喷气。围着马车的十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为首道:“糟糕,恐怕着了人家的道了。” 另一个道:“赶车的那个车夫还在,不如把先他带回去。” 那车夫被脖子上的剑吓得尿了裤子,拼命磕头告饶道:“各位好汉,俺啥也不知道,放了俺,放了俺……” 为首道:“这车夫一看就是车行里雇的,带回去也没用,是我们技不如人,这一趟失算了。” 黑衣人围着马车又仔细翻看了一遍,车里确实空空,什么都没有。为首的恨恨地在地上唾了一口,手一挥:“我们走。” 丰林的郊外十分美,一户农宅的小院子里,晾晒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渔网,有一个脸蛋晒的又红又黑的渔家女正坐在小矮凳上织补渔网上的漏洞。 陈四趴在墙头上,看那黑衣人一行远去,转头道:“都走了,果然如姑娘所说,没有为难那车夫。” 甫少更躺在院子一角的草垛子上眯着眼晒太阳,嘿嘿一乐:“当然,这些贵族老爷都很爱惜自己羽毛,既然找不到目标,当然不乐意多生事端。” 甫少更从来都未真的信任过这些王公贵族,尽管她把贺兰钧的阴谋公布与众,还得到了他们的亲口承诺。但是她深深知道,这些人说出的话,就跟放出来的屁一样一样。 她将这些人约出来,只不过是达成两个目的,一要贺兰钧从此不敢再在丰林现身,彻底了断他的后路。二要他们知道药王谷还未死绝,还有能力和他们谈谈条件。 药王谷已经覆灭,谁也未想到还有后人活着,活着的人还对太后有着深仇大恨。 太后是什么人?太后是当今圣上之母,太后代表皇权。太后的利益是百里一族立足的根本。就算甫少更发誓不报仇,不找麻烦,只怕他们都是不信的。即使昏庸如穆郑二王,也会有如鲠在喉的感觉。因此在一离开百里王府后,立刻有杀手迅速盯上走出百里王府的任何一个人。 杀手不敢在城中行事,又自以为是的认为这几人首当任务是出城,却未想跟着一辆马车在城里兜了好几圈,赶车的马夫总要吃饭,喝茶,给马上个草料。 事实上,赶车的人自己都未发觉,整辆马车早已被不知不觉掉了个包,从上午出府晃晃悠悠到下午出城,马车里面坐着的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静儿有些担忧道:“阿更,三日后你还回去吗?” 甫少更道:“当然要回去,我早说过了,我和百里泊还有一笔账没算。”她眨眨眼:“你放心,我既然有把握再回去,自然会全身而退。” 百里泊是盛重皇权利益的第一人,甫少更最为防备的,从来也就只有他一人。 至于贺家两兄弟,此时此刻,应该已经被徐启明安排送出城去,等待他们的,将是另一个人生。 朝山路河当然没有死,为了戏演的逼真,他们只是受了些不小的伤,这些日子一直悉心照料他们的,是留在百里王府的芍沁儿。 朝山问芍沁儿:“你当真不知道阿更的真实身份吗?” 芍沁儿苦笑一声:“我如何知道?她又为何会告诉我?她不过是个跟我一样的可怜人。” 朝山不语。 他也曾听闻药王谷人殉谷的惨烈,他不敢多想,也不敢再多问一句。可怜人?这世间谁又不是可怜人呢?只不过是认命不认命的区别而已。 路河问:“她可曾想带你一起走?” 芍沁儿点头,道:“她曾问过我想不想跟她一起走,我说不想走。”她轻轻看了一眼路河:“到了我这个年纪,只想安生的干好自己的活,过好自己的日子,好也罢丑也罢,都是自己的命。” 路河道:“那她怎么说?” 芍沁儿道:“她说她不信命。” 路河笑了:“恩,这倒是像她说出的话。” 朝山路河养病期间,路河做主从百里泊的亲卫营里调上来两个身手不错,忠心可靠的侍卫,名叫朔卫和连明。朔卫偶尔来他们亲卫住的营房里看望朝山路河,朔卫的性子活泼,问:“朝山大哥,王爷身边好像从来都没有女人?”他看到忙前忙后的芍沁儿,立刻改口:“我是说……那种女人。” 芍沁儿抿嘴一笑:“朔卫大哥说的是哪种女人?” 朔卫道:“就是床上伺候的那种……” 话没说完,朝山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谁说没有?!有了还得让你知道?你记住了,我们百里王府,不缺女人,尤其不缺那种特别厉害的女人!” 比如说雀娇,比如说阿更。 朔卫偷偷瞄一眼容貌尤其出众的芍沁儿:“那沁儿姑娘也是厉害的女人?” 芍沁儿瞪了他一眼,端着一盆水推门出去。只那一眼,把朔卫瞪的身子骨都酥了一半。 …… 三天过后,甫少更并没有如约来取书。 七天、八天,甚至半个月、一个月,甫少更都没有再出现在百里王府。 这些天,百里泊进了几趟宫,回来以后面上就显得十分疲惫,偶尔会在庭院里看着甫少更种下的花草沉思。 朔卫有心让芍沁儿多来寒蝉居走动走动,这一日傍晚,又听见百里泊扶着书桌咳嗽了两声,立即上前道:“王爷,这时节早晚凉的厉害,要不请沁儿姑娘去煮点姜枣茶驱寒?” 百里泊可有可无的点点头。朔卫立即到门口吩咐了一声,自有下人一路小跑去传话。 半盏茶的功夫,芍沁儿捧着一个大托盘款款而来。 落日余光,天地昏黄。芍沁儿着一身浅蓝色的纱裙,露出两只嫩藕般雪白的胳膊,腰上束着一条浅金色腰带,束的腰盈盈一握,通身全无首饰,却叫人完全转不开眼睛。 芍沁儿毕竟出身自江南,眉眼也是江南独有的精致妩媚,当年能做相国府众姬之主不是没有原因。看到她出现的第一眼,朔卫心想自己这回肯定搔到主子痒处了,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再偷眼去看百里泊。 却见那百里泊看都没朝芍沁儿看上一眼,兀自低头看书。 芍沁儿福身道:“王爷,这会儿风凉,您身体刚大好不能受寒,不如用点热茶吧?” 百里泊头也不回道:“你放那里吧,本王想喝可以自己倒。” 芍沁儿有点尴尬,连忙手忙脚乱的将托盘放在书桌上。想了一想,端起茶壶倒上一杯,瞬间室内浮现出一股子枣甜与姜辛混合着的味道,闻着就觉得辛甜开窍,十分舒心。 百里泊不禁抬头朝芍沁儿望去,只见这女子身躯玲珑,皓腕如雪,俯首捧茶时很有点红袖添香的意境。 猛抬头发现百里泊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芍沁儿一惊,立时手脚大乱,手中的一杯茶泼出一半在桌上,这下子就好像老鼠打翻了灯盏一样,芍沁儿整个人都吓坏了。 百里泊忽然伸过手去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拢在手心里,轻声道:“你烫到了吗?” 芍沁儿低下头:“回,回王爷,奴婢没事。” 百里泊将人拉近几许,道:“以后这些事情让其他下人来做,你不必这么辛苦。” 芍沁儿似乎颤抖了一下,说:“给王爷喝的东西,奴婢怎么能放心其他人经手……” 百里泊松开她,伸手将泼出去一半的姜枣茶端过来一口饮尽,赞许道:“味道不错。” 芍沁儿退开两步道:“奴婢还加了甘草和丁香,这样口感要更好一些。” 百里泊:“你是江南人?” 芍沁儿:“奴婢……奴婢祖父曾是江南官宦,后来获罪被判了流放。” 百里泊:“那时恐怕你还很小。” 芍沁儿:“奴婢那时候尚在襁褓之中。” 百里泊不语,室内一片安静。百里泊闻见胸前若有若无的散发着一缕发香,江南女子爱用香膏擦发,据说膏子都是自己亲手制的,各人各有不同,这味道,倒很好闻。 芍沁儿见百里泊不发话,赶忙轻手轻脚将剩下的茶壶和杯子捧了回来,俯身退了出去。 百里泊听见门口十分小声的对话,大约是见壶里还有剩下的茶,便又劝朔卫喝一杯,朔卫打趣道:“沁儿姑娘的脸怎么这么红……” 百里泊轻轻笑了笑,觉得自己这几天真的是太累了,好像很久没有放松下来欣赏欣赏这些平凡的美好。这么一放松,就觉得困意涌了上来,他也很久,没有睡过一个香甜的觉了。 第三十六章 通缉 甫少更低头审视着百里泊,盛重的摄政王,一个自律甚严,在其他人眼里霸道似阎王一般的人。其实也就是个普通的年轻人,或者已不再年轻。 她记得她重活之前的那副皮囊,也不过比他小两岁。 甫少更端起烛台,开始在书房里四处寻找,这书房她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翻找一通后没有收获,她思忖了一会,连着椅子把百里泊拖开几寸,开始摸他那张厚重宽大的书桌,摸了许久,忽然摸到桌底下有个活钮,立刻捏住活钮轻轻一抽。果然,咔哒一声,桌子的一角弹出个暗格来,里面放着一个红木匣子。 红木匣子没上锁,沉甸甸的,甫少更捧在手里面仔细观察了一下,就是个十分普通的红木匣子,甫少更用指甲掐着缝轻轻一弹,盖子便开了。里面用黄丝绸包着一厚厚沓子纸,最上面一张是个信封,信封面上写着几行密密麻麻的小楷字,最后落款是“顾珉”。 这他娘的就是“药王书”吗?甫少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药王书”至少该是装订的十分工整,有着气派的封面,是一本或者几本厚厚的书册。 难道这不是“药王书”?甫少更有些怀疑。但“顾珉”好像又确实是她的“亲爹”…… 时间容不得她犹豫,甫少更弃了匣子,把所有纸张裹成一卷塞进带来的包裹中,紧紧的系在了肩背上,出了书房直奔百里泊的卧室。 在百里泊受伤的那晚,她曾仔细观察过他的卧室,卧室极其朴素简单,四周没有可以藏物的东西。曾听雀娇报说有一个改良版的孔明盒在他睡觉的地方。甫少更开始迅速的在他的床上翻找,找来找去都一无所获。 甫少更有点生气,心道什么宝贝要搂着睡觉,这人是个变态么? 索性把床上的枕头被子全部掀到地上去。站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又摸了一遍。一遍下来,忽然不知道踩到什么机关,床头的墙面忽然中开一道刚够一个人走进去的小门,甫少更大喜,够着床的头围轻巧的一翻,便从那小门穿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密室,四面墙上居然镶嵌了夜明珠。光线充足,摆设也十分简单,只有一桌一椅。只是正当中的墙上挂了一副画,画上画了一个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的女子。 果然是个变态啊!甫少更心道,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跟老鼠钻洞一样,喜欢弄出这么多密室暗格来,他到底有多少东西见不得人? 今日就让老子摘下你的遮羞布,拿走你最喜欢的宝贝。甫少更越想越乐,凑上前仔细看那副画,只见那女子浓眉大眼,神采飞扬,没有南方女子那水墨画的温婉美丽,却有北方儿郎的英姿飒爽,座驾下的一匹黑马呈人立状,两只前蹄高高扬起,那女子显然马术十分精湛,稳稳的坐在马上还笑得一脸得意。 甫少更第一时间没认出这女子来,她倒认出了这匹马。心中暗暗奇怪,这不就是自己在钧天的那匹狮子骢吗? 甫少更周身打了个激灵,又仰头看那女子的脸,那装束,甚至是铠甲的颜色。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甫少更头一回感到脑子发懵。 再看桌上,正中摆着孔明盒,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物件,仔细一看都是些雕件,这些雕件简直熟悉极了,都是她在钧天驻边大营里,闲来无事雕给众将官把玩的东西,有的是玉,有的只是石头。 甫少更伸手拿起孔明盒,什么改良版的孔明盒,这分明就是自己没事琢磨出来,逗那帮幕僚玩的,只要将寻常孔明盒解锁的步骤倒过来便能解开,就是不知什么时候丢的。 甫少更打开盒子一看,里面不过是一小把干花,干花完全失去了颜色,甚至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花来,用手指一捻就碎成了粉末。 甫少更向后退了三步,直觉要赶紧离开这里,她有点不敢去深想百里泊的动机,本能的意识到再在这里呆下去很危险。 双脚刚踏上床板,一股劲风袭面。甫少更险而又险的向后一折腰,十分狼狈的从床上滚到了地面。只见卧室里站着一个人影,这人影淡淡开口道:“我原可容你拿走药王书,现在,却容不得你走出这里。”这声音冷的好似含了一口冰渣子。甫少更打了个激灵,她感受到一股子杀气如有实质,汹涌而来。 也许她根本就没把他迷倒,他就好像是躲在草丛里舔着爪子的狮子,而她只是狮子爪下被逗弄的兔子,此时此刻,他真的要杀她。 这杀气她曾在战场上见识过数次。甫少更十分确定,今日,百里泊绝对不会让她活着走出这间密室。 甫少更的脸上还戴着芍沁儿的面具,她不知道百里泊何时看破了她的伪装,是否将计就计,就想看她意欲何为。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这偌大的百里王府里只有她一人,她孤立无援。难道这次真的还要再死一次? 时间不容她多想,只见百里泊的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窗外的月亮从云中探出一端,室内忽然亮了一瞬,百里泊一掌拍来,甫少更借着光就地一滚,又躲了过去,她十分狼狈的坐在地上道:“百里泊,你听我说……” 百里泊完全没有听她说话的意思,鬼魅一般到了她的身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甫少更脸憋的通红,双手握住百里泊掐着喉咙的手,双脚上提,当胸踹向百里泊。百里泊硬接了这两脚,身子巍然不动,竟丝毫不受影响。 月亮又被云掩藏了起来,室内一片漆黑,生死交关之际,甫少更甚至还胡思乱想道:今晚这月亮真不给面子…… 然而心念急转之间,甫少更忽然双脚盘上百里泊的腰,轻轻笑道:“想不到钧天的摄政王,就是你这个小书生?” 百里泊浑身一震,掐着甫少更脖子的手不由松开,甫少更反而迎了上去,自上而下搂住百里泊的脖颈,低头看着他:“还记得你让我为你雕块流云百福,抱歉,我一直没有时间……一别多年,你还好吗?” 百里泊整个痴了,呆呆看着眼前这十分陌生,似乎又很熟悉的面孔,她的呼吸就喷薄在的他的脸上,又温热,又香甜。 “少更……?”他喃喃道。 一块巾帕瞬间蒙上他的脸,又是那香甜无比的味道。 百里泊倒在了地上。 甫少更松了一口气,又轻轻踢了他一脚,见确实没有反应了,她便做了一个十分要命的决定。 她迅速回到那密室里,四下看了一眼,把桌上的雕件一兜放进了腰间的包裹中,然后掏出火油四下一浇。 出门前,她点了一个火折子扔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希望这里还有着自己的任何痕迹。甫少更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 这帕子上的迷药是静儿配的,看样子对百里泊的影响时间比预计的要短很多,甫少更不敢久留,出了卧室便向大门口一路狂奔。 刚出寒蝉居大门,一把剑呛啷一声横在了她的面前,只差一点就能削掉她的脖子。一名侍卫劈手来抓她,甫少更凭着身手灵敏勉强挡了几招,那侍卫冷笑一声:“找死。”一剑便朝着甫少更心窝刺来。 刚险险刺穿甫少更的衣服,一声脆响,一个巨大的花瓶砸在了这侍卫的脑袋上。 芍沁儿踢了一脚那侍卫,道:“这是连明,负责戍外的。”说罢她伸手来牵甫少更的手:“快跟我走,我送你出去。” 一拉没有拉动,芍沁儿焦急的回头去看甫少更。 甫少更反手握住芍沁儿的手:“谢谢,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 芍沁儿刚张嘴欲说什么,身子忽然软软倒在了地上。 芍沁儿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两人,陈四袖着手笑眯眯道:“姑娘,再不走可就走不脱了。” 甫少更看着倒在地上的芍沁儿,脚步迟疑了一下,复又咬牙道:“我们走。” 刘三将甫少更一把背起,三人匆匆消失在了黑夜里。 这一晚过的如此漫长。 直到出了城,甫少更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似乎又在阎王路上走了一遭。而且这一回的路真是太难走了。 …… 百里王府大乱。 等众人发现火势赶去救火时,寒蝉居已经被烧的七七八八。幸而百里泊除了身上有一点烧伤以外,无人有性命之虞。 百里泊发了雷霆大怒,杖杀了府里守夜值卫的一干人等,就连朔卫和连明都被各打了二十军棍。 除此之外,百里泊下令全城禁严三日,只进不出。皇城禁卫军尽数派出,挨家挨户搜人,甫少更、静儿、连同刘三陈四的画像都被张贴各处通缉。但凡举报线索者,无论真假一概有赏。 城外的各个码头也被重兵看守,来往船只凡是停靠的只许下不许上。城外十里内各路口关卡都有官兵盘查,一时间甫少更等人反被困在了曾藏身的那以打渔为生的农户家中。 这个农家小院是她很久之前买下的,原来的主人只有打渔的父女二人,如今房子还给这二人住,而她给出的钱又足够父女二人一辈子生活,父女都非常感激,她也十分放心。 三日,全城禁严只有三日。甫少更想起她也曾对他说三日后取书,然而因为她对他的不信任,一个月后用了别的法子取书。 那么三日对三日,三日之后又如何? 甫少更见眼下也无其他法子可想,索性闷头睡觉。 第三十七章 追查 应潇潇被紧急召回丰林。 他还记得,百里泊派他驻守十雁关时,曾对他说,若不是宫中有变,无需他回。 他与百里泊关系亲密不同常人,若说百里泊在这世上最信任谁,他一定能排到前三。所以百里泊把他放在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上,盛重和图特丹的交界,十雁关五万驻军主将。 接到百里泊的密信时,应潇潇正在吃饭,一口饭噎在喉咙里,差点翻了白眼。 百里泊的信上只有很简单的两个字:“速归。” 应潇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道,看来丰林是出事了。难不成太后对百里泊的那点心思被人发现了?还是小皇帝被人逼宫了?但无论是哪一种,他现在都要立即出发。 应潇潇把管家叫过来,按照老早之前定下的安排,把老婆孩子赶紧秘密送走,然后军中一并事务交由副军老马暂代。嘴一抹,不过饭后半盏茶的时间,应潇潇就打了快马上路了。 …… 丰林的百里王府。 百里泊沉着脸,听着部下战战兢兢的汇报,甫少更等人无论是藏在城里,还是已快马出城,都应该像地毯下的蚂蚁,被揭开见了天日。然而好像见鬼了,无论怎么找,这几人似是凭空消失了,竟全无痕迹。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甫少更几人,绝无可能突破丰林城十里内的各关卡。但是时间再长,这些人也无法保证。 三天,今天是第一天。 百里泊看着手中的东西,是他的一个得力部下呈上来的情报,上面说明了甫少更第一次出现是在“娘娘座”山下一个叫安平的小村,然后详细记录了一个姓牛的老头,家里曾经出现过几个陌生人,根据长相的描述,应该是甫少更女扮男装,并一男一女。 后来这几人又出现在甘源城的“天运福来”客栈,同住在客栈里的还有秦贺卢三家的年轻小公子,这几人相互之间也有过接触。 接着出现的地方,是在城外的农户家中,一户农户姓宋,宋家的老太太做过小贺王爷的乳母,而甫少更又跟着宋老头当过百里王府庄子上的花农。 宋家大火后,这几人又消失了,不久后,就出现在秦相国的“香祖会”上。 一叠纸张后面还附有牛老头的叙述,客栈伙计的叙述,庄子上相熟之人的叙述。这三人对甫少更的印象都极好,牛老头是感激涕零,客栈伙计说从未见过那么大方的客人,庄子上的人也说小哥热情大方,待人极好。 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百里泊把这些情报重重拍在了桌上,沉思片刻道:“这几人离开宋家后,住在哪里。住的房子是买是租,房主原是什么人。你们再去查,仔细查!” 有部下问:“王爷,这人若是找到了,与我们发生冲突怎么办?” 百里泊想起她对他说的那两句话,和她亲手放的那把大火,直恨的咬牙切齿。无论她是从何得知,又如何学得那么像。他都绝不容许有人假借甫少更来折辱他。 哪怕她真的是顾珉之女。 甫少更的死是他心口深藏的坟冢,里面埋着他最热烈的灵魂。他不许任何人提起她,更何况是模仿她,那把大火将他的所有念想烧毁得一干二净。 不知怎么,百里泊的脑海里又出现那细细长长的手指头,指尖一抹嫩红,花苞一般。其中一个还有个小小的月牙形的伤口。 百里泊闭闭眼,道:“若找到,立刻带来见我,生死不论。” 随后又问:“应潇潇已到何处?” 部下道:“听闻累死了几匹快马,日夜不休,现在离城还有一百多里。” …… 一队官兵敲开了一户农家的门,应门的是个瘸腿的老头子,好像眼神也不太好。一见门口都是官兵,这老头子唬的差点仰倒:“官爷,出,出啥事了?” 官爷一把将他推开,带着四五个兵径直走进家中,看这是个不大的小院子,和无数农户院子的布局一样,有起居的厢房,客厅和饭堂并在一处,还有个小灶房。 官爷一挥手,四五个兵立刻进家开始搜。老头子吓得立即跪倒在官爷面前,合掌频频告饶道:“官爷,这月俺还没打渔,这不是腿残废了么,俺家里没有好东西,就有点河鲜干货还没晒透,只怕还不好吃……” 那官爷十分不耐烦地喝道:“说什么呢,当我们什么人?饿疯了来抢你们的吃食?”他用刀鞘捣了捣地面:“这不是上面要捉人,一伙子强盗,看看有没有藏到你们这里来。” 老头慌忙摇手道:“俺家没有强盗,俺家可没有强盗。” 官爷强忍着不耐,把老头扶起来,安慰道:“你别怕,我们这也是公务,看完就走。以后你也记住了,我们这样的官兵,若不是公务不会敲你的门,就算敲了你的门,也不会要你的东西,不然我们岂不也是强盗?!” 老头还是十分不安的连连作揖:“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房内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只见一个渔家女惊慌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看到官爷,这姑娘又吓了一跳,躲在老头身后不敢吱声。 官爷探头仔细了两眼,只见那渔家女子风吹日晒的,皮肤粗糙又黑又瘦,立即没有再看第二眼的想法。 “家中就你们父女两个?”官爷问道。 老头忙不迭点头:“俺那口子死的早,就俺们两个,俺闺女还没许婆家。” 官爷哦了一声,觉得这两人也可怜,大声呼喝了一声,把还在屋内搜查的几个兵叫了出来:“走吧走吧,这附近像这样的小农户还有几十家子,再不走明天还得来!” 几个兵纷纷应了一声,果真立即都从屋子里出来,跟着那官爷出了门。临走时官爷还叮嘱了老头一句:“上面这么大动作,恐怕这强盗也是犯了命案的,你们在家关好门户,可得小心点,有什么陌生人来务必报官,可知了?” 老头连连应了,一瘸一拐的将这些官兵送了出去。 那渔家女跟在父亲身后,目送着这些官兵一直走出很远后,才拉着父亲转回家中,紧闭大门,插上了门栓。 一转头,就看见一个粗布衣裳的女子正在屋檐下啃着一个黑面馒头。大约是馒头又干又硬,这女子噎的直伸脖子。 渔家女笑道:“阿更,你就不能泡粥汤里面吃?这样干吃,俺都吃不下的。” 那女子哼了一声,道:“混粥里也不好吃。只有把这馒头上锅再蒸一遍,切开来裹上熏熟的卤肉来吃才算恰当。” 屋里有另一女子道:“卤肉没有,小鱼干倒有,要不我将这鱼干炸透炒香,让你就着吃如何?” 甫少更才嗳了一声道:“也好,也好。” 壁虎般趴在屋顶的刘三和陈四翻身跳了下来,陈四摸着下巴道:“这丰林治下的官兵还算不错。” 渔家女阿翠道:“是啊,老百姓都夸摄政王,摄政王在,俺们都吃的饱穿的暖,日子比以前都好过些。” 甫少更听了不语,记得师父曾说,守江山比打江山更难。师父曾说她是个带兵打仗的帅才却绝非相才。难道自己比那百里泊还差一些?如果她是百里泊,这么大个国家,她应该怎么管呢? 第二天一早。 百里泊的书桌上摊放着最新的情报。百里泊坐在位置上,手中拿起一册书看了许久才发现书拿倒了。 他静静望向桌上摊着的一张有点发皱的纸片。 上面只有八个小字:既帮不问,倾力以赴。 还有一个他做梦都能描画出来的“甫”字,和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小记号。 他又从书桌的暗格里摸出另外一张纸来。 上面行云流水地写着:如此好意,却之不恭。落款:顾少更。 这是顾少更在甘源赴秦卢之约的回帖。 任谁都能看出来,两张纸上的字完全出于一个人的手,如此随性,如此大胆,如此肆无忌惮。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 这是百里泊最精明能干的部下,快马加鞭呈上来的情报。为这简简单单的两张纸,他们付出了很多。 他知道她总是自称“阿更”,她说她是顾珉的女儿。他却不知道她完整的名字是“顾少更”。顾少更与甫少更,你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百里泊不相信怪力乱神,他亲眼见到甫少更的尸体下葬。甫少更,你的灵魂难道还活在这个世上? 顾珉曾说过,他那命苦的女儿只能勉强算作四肢健全,无论他医术多么高明,也无法治好她先天的无脑无智。一副没见过阳光的皮囊,如今里面住着的是你吗? 百里泊靠在椅背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他静静回忆着甫少更在他眼前的每一个细节,他实在不敢去想,顾珉之女和甫少更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 自朔卫和连明被打了二十军棍后,朝山和路河只好提前归位把他们替换了下来。 此时路河走进来道:“爷,我们抓到了几个人。” 第三十八章 师姐师弟 应潇潇到了,瘫在寒蝉居的地上像条死狗。 “哥,我的大腿内全都磨秃噜了皮,万一以后留下疤,我那贼婆娘肯定要笑死。”应潇潇拉着长腔:“你最好给我一个理由……不然我……” “不然你如何?”百里泊踢了他一脚。 “不然我就告诉我祖母!让她找你聊聊!”应潇潇大喊大叫道。 应潇潇的祖母,是先皇的亲姑母,开国长公主,后来下嫁给开国将军应世勋,应世勋子孙凋零,到应潇潇这一辈,只余姐弟两个。应潇潇更是应家上下的心头肉,只不过应家三代将门,教子甚严,应世勋自己就曾任边境驻军大统帅,便发誓应家世代凡从戎的都要为国守境十年,他守完了儿子守,儿子守完孙子守。 百里泊也是许久不见他,十分想念。现在见他泼皮无赖的样子也不动怒,旋身回到书房中:“我记得你再有一年也就驻满十年了,不如提前回来吧。” “别别别!哥,我错了。”应潇潇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追进书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婆娘跟我娘水火不容,隔着还两亲,见着了鸡飞狗跳!我自请再驻十年,再……” 眼尖的看见桌上的纸。应潇潇瞪大了双眼,下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哥。” 他小心翼翼道:“她已经死了。好几个月前就……” 百里泊自嘲的一笑:“是啊,她好几个月以前就死了。只是,”他敲敲桌上这两张纸:“这上面的字是上月新写的。” “怎么可能?”应潇潇吃了一惊。拿起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奇道:“这倒不像是仿的,这确实,是我那师姐的字。只是,怎么可能……?” “子冉,这就是我叫你回来的目的。”百里泊拍了拍他的肩膀,直言相告道:“我怕我被思念冲昏了头脑,比起相信我自己,我更相信你。” 丰林城再发通告,声称城内专卖古玩字画的景泰记竟然与强盗是同伙,现已捉拿掌柜并伙计三人,明日下午日落时分,百里王府前当众斩首。 老百姓一片哗然。 阿翠从城里把消息带回家,甫少更打碎了一个茶碗。 她在香叶胡同的小院子想必也被查封了,她一直小心再小心的隐藏行踪,还是被发现了蛛丝马迹,甚至追查到了买主俆启明的身上。 这不过是第二天。 甫少更忽然对百里泊的能力有了新的认识,平时他蛰伏起来似乎无害,露出獠牙时还是能取人性命。 再一回想,当初在钧天时,关于百里泊的情报从来都是些不痛不痒,有用的情报一封也没有过。说不定就连景泰记,也一直生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不过是不屑于铲除。 现在,他在逼她就范。 刘三陈四垂手站在她的身侧,陈四道:“姑娘,掌柜知道该怎么办。” 是的,俆启明当然知道该怎么办。情报机构的枢纽人物,从来都做好了为主子牺牲的准备。为了不让她为难,只怕不等过夜,俆启明就会自我了断在监狱中。 这是“甫”建立的基本,她一直这么培养他们,她也从来都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高效严谨。 甫少更反而问自己,我在犹豫什么?难道我不应该先考虑出城的事情?百里泊一字千金,他既然说封城三日,三日就是三日。三日内未找到她,她就有很多机会逃出去,重新寻找机会。 甫少更看着眼前的烛火。她想起她十二岁出师,被钧天的前陈皇后收为义女,钧史之乱中被皇后托孤,而她不负所托,带着小皇帝对阵叛军,计破重围,为小皇帝坐稳帝位,平定天下付出了所有心血,史官记载她的功劳能有半本书。 因而她在天下太平后安然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未进内阁实为首辅,一路青云直上。行走于宫廷更是肆意洒脱,霸道张扬。在军营里,普通士兵连面见她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世,哑叔、静儿、牛老头、宋老太太这些普通人,第一次走进了她的生活。 还有那俆启明,明明知道甫少更已死,他的卖命不再有任何价值,可是在看到她的亲笔信时,一丝怀疑也没有。 她当然不能就让他这么死了,哪怕她死了,他也不能死,如果这一回她侥幸活下来,甫少更想,她就命令他早点娶个老婆,然后每天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陈四看到甫少更的脸上露出一抹十分坚定自信的笑容,不用问便明白了她的决定。 陈四也笑了:“姑娘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等还当追随。” 甫少更道:“追随个屁,你们就老老实实在这里等三日,三日后如果我没回来,你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反正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再多死两回也不差。” 静儿道:“我也是差点死过的人,我要跟你一起去。” 甫少更斜了她一眼:“以前还喊我少主,你为什么不听少主的话?”她哈哈笑着拍了拍静儿:“放心吧,老子命大着呢。” 静儿掩面,她不敢哭出声音来,她怕自己老是哭徒惹别人看不起。她暗暗想,如果药王谷最终只剩她一个,她就回药王谷守谷终生。 陈四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对她道:“你要对姑娘有信心……我们都要对她有信心。” 甫少更留下了药王书。 她什么都没带,一个人,骑着一匹摇摇晃晃的老马,叩开了傍晚差点关上的城门。 城门守将对着通缉画像一看,吓了一跳,立刻吩咐亲兵快马加鞭赶往百里王府送信,又令几个守城兵士将甫少更包围成一个圈,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这女子绑起来,城墙上摇摇晃晃下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子,喷着酒气就走了过来。 “哟,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模样倒标志,一个人进城欲办何……”一个事还没说出口,马鞭子咻一声甩了过来,不轻不重的在他的脸上抽了一下。 这人瞬间蒙了,捂着脸半晌才反应过来,摔了酒瓶子暴跳如雷道:“什么人活腻了?天子脚下敢对本将军动手?!” 只见那女子十分讶异的上下打量他。 “潇潇?你怎么还是这样欠揍!”他听见这女子含着笑意说道。 应潇潇呆在原地,他的泪水瞬间喷薄而出。 “师姐!” ………… 所有人都傻了。 这位从摄政王府出来,手拿王爷令牌的小霸王,今天到各关卡处扬武耀威了足一日。此时此刻痛哭的像个小孩子。 甫少更下了马,把应潇潇揪到亮光处仔细看了两遍,笑道:“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上次在山上的时候,你小子还用尿和泥巴玩呢,现在居然长这么大了!娶媳妇了吗?” “娶了,都娶了好几年。”应潇潇淌着眼泪将甫少更紧紧抱在了怀里:“师姐,我太想你了。” “你想个屁,老子喜酒都没赶上一杯。” …… 应潇潇哭的更厉害了,这果然就是他小师姐啊,虽然壳子不对,里面的馅儿可一点都没错。 第三十九章 和我在一起 当年神相帝师柳随赋一共收了四个徒弟,甫少更排第三,老幺就是这应潇潇. 不过前四个是柳随赋正儿八经倾囊所授教出来的徒弟,甫少更更是襁褓时期便被柳随赋养在膝下,和亲生女儿没有差别。只有年纪最小的应潇潇,是应世勋走后门硬塞进去的,应大将军琢磨着能学点东西固然好,学不到东西上上规矩也行。 甫少更和应潇潇一见如故,臭气相投,应潇潇还穿开裆裤时就是甫少更的忠实跟班,甫少更指哪打哪,上树掏鸟,下水捉鱼,挖大官的祖坟刨前朝的财宝,狗屁没学到,还处处惹来一身骚,后来柳随赋一看这样不行,便给应潇潇提前“出师”,附信一封踢回了老家。 因此严格来说,应潇潇即便算是柳随赋最不成材的弟子,也是甫少更名副其实的“师弟”。甫少更下山后,二人各为其主,再无相见之日,当应潇潇最后一次听到甫少更的消息,已是甫少更的死讯。 事实上,在百里泊提出让他与这“甫少更”一见以辨真假时,应潇潇的脑海里设想过无数个点子来验明她的正身。 只是万万没想到,到了当时当场,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再无怀疑。 “走,我带你去见百里泊。”应潇潇太高兴了,简直又想哭又想笑,伸手牵来自己的那匹踏月驹,十分潇洒的踩镫上马,年轻帅气的脸上神采飞扬,他将手递给甫少更:“师姐,你信我!” 甫少更低头一笑,握住他的手,一股大力使来,便被轻飘飘地拥在了应潇潇的胸前。 应潇潇两腿一夹,那踏月驹便箭一般奔驰向前,夜色美好,微风轻抚甫少更的脸庞。甫少更忽然想起一句诗: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虽无大漠燕山月,我有良驹踏清秋。 应潇潇俯身在她耳边道:“不过师姐,你现在这副长相,可比你以前好看多了。” 刚入夜的大街小巷依然灯火通明,路人施施而行,就见那一匹马旋风般从眼前穿过,夹杂着一长串年轻小伙子的惨叫。 …… 寒蝉居中,百里泊的卧室被完全烧毁,正在修葺之中。 应潇潇牵着甫少更一转一拐,竟进了“木樨院”。 应潇潇摸着下巴道:“自那寒蝉居被你烧了以后,百里泊这几日都下榻此处,他说你这两日必定会自己回来,简直是神算。” 甫少更哂笑一声,道:“不知他会不会一剑杀了我报那放火之仇。” 应潇潇古怪的看了她一眼,忽然嘿嘿乐了起来:“师姐,恐怕那百里泊情愿杀了他自己,也不会动你一根汗毛。” 朝山路河一人一处的守卫在木樨院的门口,看见甫少更,朝山和路河不但一丝惊讶也没有,甚至笑着朝她点点头。 百里泊静静坐在木樨院会客的小花厅里。面前摆着一副棋局,他的眼睛在看着棋盘,听见脚步声进来,他抬起头,直直看向甫少更。 甫少更忽然有些局促。 她一想起百里泊把她的画像挂在墙上,还偷了她那么多小玩意带回来。就觉得心里又慌又乱,有些从未有过的猜想像种子在她的心里催发出嫩芽,但一想到现在的她已不是原装货,又觉得与她何干。 应潇潇反手将花厅的门关起来,亲手给百里泊和甫少更沏了一杯茶。应潇潇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走,但他的好奇心简直要杀了他,他心道若百里泊非要赶他走,他只好上屋揭瓦。 幸好百里泊好像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 当他见到应潇潇十分亲密地牵着甫少更的手走进来。他的整个世界就已经坍塌了。 过了许久,二人都没说话。百里泊只是静静地看着甫少更,他在回忆她以前的样子,他很惋惜,当初浓眉大眼,看起来十足泼辣凶狠的甫少更,表情总是鲜活热烈,只怕在现在这张脸上再也无法重现了。现在的她五官太精致,就算想凶狠一些,最多也就是小女儿的娇态。 他见过顾珉,没见过白氏,看样子,顾珉的女儿大约是更肖白氏多一点。 就在应潇潇以为这两人要各自发呆到地老天荒之时,百里泊开口了。他很轻声,很温柔的道:“景泰记的那几个人,我明天一早就把他们放了,你放心。还有你从相国府带来的那个婢女,她也很好,我未曾责罚过她。” 甫少更心放下来了,点点头。她低着头道:“房子我烧也烧了,你的那些东西……被我扔进了帆归河里。你若要我赔,我也赔不出。” 百里泊:“那些原本就是你的东西,烧了也好。” 甫少更:“你知道我是谁?” 百里泊:“我原先不知道,我很抱歉。” 甫少更:“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是个很长的故事。” 百里泊:“如果你愿意说出来的话……你愿意说吗?” 甫少更:“我只怕你不信,事实上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 百里泊:“你能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已经是最让人信服的证据。” 甫少更叹气:“这要从几个月前,我还在钧天的时候开始说,柏成帝对我猜疑,连我最信任的婢女琳琳也背叛了我,她亲手端给我一杯穿肠毒酒,我既难过又失望,明知那是毒酒还意气用事的一口喝了下去……” …… 甫少更讲的很慢,把这务必漫长的几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字一句慢慢讲来。恐怕连自己都没发觉,有些事情完全不必说,更不必对百里泊说。 但是她仿佛在彷徨中忽然发现一个缺口,这些时间以来所有的感受,满足也好,委屈也罢,都争先恐后的从缺口中汹涌而出。缺口的正中间,是她那一直以来以无比坚强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脆弱心脏。 百里泊静静的听着,他有些贪婪的从甫少更的身上寻找他熟悉的影子,她说出来的话让他很心酸,很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事实上,他已经伸出手去。 甫少更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整个人被百里泊抱在了怀里。 应潇潇摸摸下巴,悄悄开门出去了。 他拍拍路河的肩膀:“兄弟,那里头……”他大拇指指了指身后:“可别让人进去,我可提前恭喜你们啊,你们快要有当家主母了。” 说完哈哈哈笑了三声,边走边诗兴大发道:“历历素榆飘玉叶,涓涓清月湿冰轮。夜色美啊,真美!” 朝山路河面面相觑,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怎么可能呢?!这两人前日还都想把对方杀之而后快,这第三天还没到呢! …… 甫少更被百里泊紧紧搂在怀里,挣扎了两下发觉完全挣不开,百里泊的两条臂膀就好像石头铸的。 甫少更有点糊涂,心道,咦,咋成这样了? 而她好像也不讨厌,只觉得百里泊身上有股苏合香的气味,还很好闻。 百里泊把头埋在甫少更的肩窝里,只觉得这双手抱着的姑娘,又稥又软,好像没有骨头一般。明明是个小雀鸟一样的女子,非把自己伪装成吃人的野兽。 想了想,百里泊忽然沉沉的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大,怀里的甫少更更是莫名其妙,悄悄伸手去摸百里泊的额头。 百里泊一把捉下她的手,仔细亲了亲她的掌心。 他抵着她的额头,小声问她:“少更,说真的,你一点都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 “我一直深深喜欢着你,我的眼睛从未曾离开过你半刻。我此生犯过的最大两个错误,一是没有亲手为你打翻那杯毒酒,二是没有第一时间把你认出来。这两个错误,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 “你死讯传来时,我几乎一夜白头。” “……” “你可愿意和我在一起?你只要开开心心的呆在我身边,其他的事情全部交给我。” “我……”甫少更不谙情事,她的人生经历在这方面完全是片空白。她有些困惑,只想着这百里泊说起情话来怎么连个结巴都没有,简直太厉害了! 听百里泊表达出的这意思,甫少更心里有了个判断,她问他:“百里泊,你是不是想娶我?” 百里泊又笑了,越笑越大声,笑的好像泪水都下来了。 他忽然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在了她的嘴唇上:“是的,我要娶你。你是我的夫人,这辈子我只有你一个。” 可怜甫少更虽然会唱几首淫词小调,但实打实的连被亲个脸都没有过。 哪怕这时候,她在想的却是:盛重朝摄政王的王妃,好像并没有钧天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来得大呢。 第四十章 王爷心 丰林城闹的沸沸扬扬的“强盗”事件终于完结,据说强盗已被抓住,景泰记的人只是受强盗牵连,查证如实后立即被悉数释放,为表示补偿,百里王府还赏下一大笔的钱。 第三天,静儿、刘三陈四被接进百里王府,甫少更依然安置在木樨院,静儿和芍沁儿便成为甫少更的贴身婢女。刘三陈四编进百里泊的亲卫队,日常只负责木樨院诸人的安全。 百里泊考虑的十分周全,木樨园原来不单独设灶,为怕甫少更吃的不如意,便在木樨院中扩建出一个小厨房,又特地从香叶胡同中将徐王氏送了进来。 从第四天起,百里王府的上下等人得了百里泊的指示,统统改口称甫少更“夫人”。甫少更无论吃的穿的用的,一概比照王妃的标准。 许长史来拜见甫少更,之前打死他也料想不到这个从相国府押解回来的平民,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飞上枝头,竟成了百里王府的当家主母。 在王府未有女主人之前,这府里的内外事务一概由他打点,现在既然有了实际上的女主人,有一部分权力他必须第一时间交出来。 因此他带了内外府管事,账房、库房并王府各产业的管事等浩浩荡荡一众人,来木樨院拜见甫少更。 只是来的不是时机,碰巧百里泊和甫少更中午提前开饭。静儿和芍沁儿不敢与百里泊同桌共食,避让到了厢房里。 “徐启明一早送来一小篓河豚,河豚你可知道怎么吃法为佳?”甫少更在问百里泊,嘴里叼着筷子尖笑得像只狐狸。百里泊看着她闪闪发光的一双眼睛,便十分谦虚好学的问道:“不知,还请夫人示下。” “河豚的处理办法麻烦透顶,若想吃河豚须先制酱,必须用上好的黄豆,只要有黑色的、酱色、紫色的统统不要,把黄豆煮烂、晒熟、加盐,加入瓷瓮用油灰封口,藏到第二年用,用此酱做酱烧河豚,天下美味。然而若豆色不纯,则河豚毒性不绝,食者必死。”甫少更得意洋洋道:“当年我在……的时候可是自己亲手制酱,虽然眼下没有,不过徐王氏说她有其他办法,你且试试,以我对她的了解,只怕美味不输我那做法。” “甚好,今天尝尝这种口味,明年再尝夫人说的那种做法。”百里泊期待道。 “王爷就不怕毒性除不尽,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能与夫人同生共死,行舟求之不得。” “……王爷讲话好酸。老话说的果然不错,穷秀才,酸书生。” “……那以后我还唤你阿更,你叫我行舟好吗?” “什么粥?” “……江上行舟的行舟。” “那行吧。” 百里泊看着甫少更,是心里越发欢喜。 站在院中静候的众人,是心中越发惊慌。 这里头说话的是摄政王吗?那不苟言笑,冷脸如冰,朝堂上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摄政王百里泊? 尤其是许长史,想起自己曾在木樨院门外宣读他自作主张的那几条“命令”,简直汗如雨下,抖如筛糠。心里只求神佛保佑,希望这新主子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今日为了这河豚,木樨院提前开饭了。 甫少更想象过各种做法,唯独没想到,徐王氏将一盘生的河豚鱼肉就这样切片摆了上来,只见那鱼肉晶莹剔透,厚薄均匀,长短划一、拎起一片来薄如蝉翼。旁边另有一个小碟,里面调着一种奇特的酱汁,酱汁里隐隐透着一抹金色,闻之鲜香辛辣。甫少更好奇心简直要冲破天灵盖,拿筷子夹起一片就浸到那酱汁中去,蘸了蘸立即放进嘴里。 “唔。”甫少更一双眼睛立时盈满了泪水,捂着嘴道:“又辣又甜!好吃!” 百里泊却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这种做法,这在我国是常见做法。”他指了指那碟子酱油道:这里面加了芥菜的种子研磨成的芥子末,吃生食可以去腥提味。他又摸了摸甫少更的脑袋:“比起这个来,我更想尝尝阿更的手艺。” 甫少更无暇理她,专心地看那徐王氏陆续呈上的其他几道菜。 除了生切河豚鱼肉,徐王氏还将河豚的鱼鳍用猪油煎了,撒了辣椒粉和盐粒,入口香脆;另有一道粉丝白菜心炖猪肉粕,并青菜豆腐汤。 光闻菜香就让甫少更食指大动,伸手端来一碗白米饭挖了一大口,只觉得连饭米粒都十分香甜。 甫少更感叹道:“这徐王氏真是妙人,也不知是徐启明从何处寻来的,吃了她做的饭,我才发觉我从前吃的那些只怕都是猪食。” 百里泊道:“徐王氏,莫非夫家姓徐?丰林城里未曾听说有姓徐的大家族……生吃河豚鱼,这种做法是宫里流出来的。你若好奇,我便让人去打听打听。” 甫少更制止了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虽好奇,但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 百里泊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饭后。许长史带着众人来见甫少更,百里泊没有离开,陪着甫少更听那许长史将摄政王府的收入开支、人情往来大概讲了一遍,又引那大小管事一一拜见,其中库房的管事交上来两把钥匙,一大一小。 “这是王府的库房钥匙,以及我的私库钥匙。”百里泊朝甫少更笑道:“我很少去库房,里面除了宫里赐下的,也有地方上贡的,这么多年下来恐怕攒了不少好东西,你看你喜欢什么,就拿出来玩玩。” 玩玩?!库房的管事不由满头是汗。 不想百里泊又道:“还有我的私库,都是些我无意中得来的宝贝,现在全归你处置了。” 甫少更:“库房我没什么兴趣,私库我倒想去瞅瞅。”说完只将库房管事呈上的那把小钥匙拿了过来。 百里泊道:“任你处置,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甫少更看向他,百里泊看她的眼睛又圆又大,清清亮亮,里面十分清晰的映出了他的面孔,内心欢喜不已。忍不住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无意识的摩挲着她指尖的那道小小伤疤:“只要你容我今后都在这里吃,这里住。” 甫少更脸有些发烫,道:“我一个人独住惯了,你来我只怕不习惯。” 百里泊看了一眼堂上还杵着那么多个竖着耳朵的人肉桩子,不欲多说,就拍了拍甫少更的手道:“这事我们晚上再说罢,有什么吩咐你跟他们先交代了。” 晚上再说?晚上再说个屁,甫少更哼了一声,对那许长史道:“府里事宜还是有劳长史多辛苦,我不擅长这些事情,若有难以处理的,我们商量着办,实在不行,再请王爷拿主意。长史以为如何?” 许长史见大权依然在握,心中庆幸,便连连点头道:“夫人放心,府里诸事都有惯例可循,若有难以决断的,再请夫人示下。”话虽这样说,许长史心里还是不免觉得,大约是平民人家出来的女子,对豪门中的事情一无所知。不过能坦言相告,不贪慕权力,已经相当诚实可贵了。 说完也知道此处不能久留,又叫众人赶紧给甫少更磕了头,便匆匆率众离去。 这众人一走,木樨院顿时四下一空,连空气都清新了些。甫少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百里泊道:“从前我只知道行军打仗,一年中住在军营里比住在自己府里的时间还长,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内宅妇人,好多事情我还要从头开始学起。” 百里泊听了半晌不语。 甫少更见他迟迟不说话,心里正暗怪自己老实,便听百里泊轻声道:“阿更,我从未将你看作是内宅妇人。这些事情完全不需要学,不必学。” “那我住在你这儿,每天都该干些什么呢?”甫少更问。 甫少更的问题让百里泊没来由的心里一慌。 他勉强笑道:“朝堂之上勾心斗角,朝堂之外也有战火硝烟,你能为我做的事情有很多……现在,我只想你开开心心,什么都不必想的过几天舒服日子,不会让你觉得无聊的。” 说完便牵起她的手:“走吧,先带你看看属于你的小金库。” 甫少更心道真是好听话不要钱,既然这人如此大方,我今日倒真要去他的私库里寻几件宝贝。 百里王府很大,很多地方甫少更从未涉足过,百里泊拖着她的手一路行进,明明是个园中小路,却曲径通幽,忽然间峰回路转,小桥流水处处,步移景易。没多久忽然看见一个曲廊环抱的高墙深宅。宅门紧锁,上面写着三个字:碧山房。 “这里原是我母亲未出嫁时的住处。”百里泊道。 甫少更惊讶:“你母亲?莫非是先皇太后?” “是的,她入宫不久后便生下我大哥,十年后又生下我。我被赐姓分府时,大哥便将这府邸赐给了我。” 百里泊和先皇是一母同胞,这件事甫少更早已知道,甫少更很想问他:那你大嫂屠杀药王谷,这事你知道吗?你参与了吗?药王书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甫少更忍住了到嘴的话,她有点害怕听到她绝不想听见的答案。 到了碧山房,百里泊脚跟一转,就到了一扇白墙黑瓦的大门前,库房的管事老早就候在那里。百里泊笑道:“这里就是王府库房,我先带你去看一看。” 管事立刻将锁开了下来,恭恭敬敬的将二人迎了进去。 第四十一章 佳人意 无论是哪个国家,仓库的模样几乎都大同小异,墙角里仔细堆着防潮的石灰,几排结实的木架直打到顶,架子上分门别类的摆放着各种物品,各类瓷器、摆件、屏风、玉石琳琅满目不一而足,甫少更大概看了几眼就没什么兴趣。百里泊一笑,向甫少更要来那把私库的小钥匙,带着她往深处走去,库房的正中间,地面上嵌着一个巨型的圆形石板,那管事两只臂膀十分有劲,手指插进嵌缝中一声呼喝,就把石板抬起来竖在了一边,敞开一个乌黑的方形大口,露出一串向下的石梯。 百里泊牵着甫少更走下石梯,眼前竟然有一道石门,伸手拿过甫少更手中的钥匙插进锁眼里,只一旋,忽然轰隆隆声不断,石门内机关开启,偌大的石门轻巧巧的从中间一分为二,甫少更只见那室内有光线透出,十分柔和。 这位于地下的石室,就是百里泊的私库,若不是亲眼所见,甫少更绝想不到,百里泊竟然如此有钱,石室四角都摆放了夜明珠,光线充足,室内除了无数金器、各色宝石外,还有许多寒气森森的名剑名刀。盒子匣子摆了一地,角落里甚至有数十个个木桶,装着来自西域的葡萄酒。 百里泊拿起一把镶满了猫眼和碧玺的匕首递给甫少更,甫少更抽出一看,刀锋带出一股冰凉刺骨的风来,锐利之气直扑面门,“这莫非是那把来自波斯的匕首‘大流士’?”甫少更惊叹道:“听闻它的主人死在了波斯内乱中,不想竟到了你的手里。” 百里泊一乐:“这可是波斯王子进贡来的,他们为了礼物的好看,特地配了这样一把刀鞘。” 甫少更摇头道:“好刀不见天日,形同已死,可怜可怜。” 百里泊道:“这把匕首就送给你了,你若不喜欢那花里胡哨的刀鞘,不如自己亲手做一个,我有块上好的阴沉木,一会儿让人送给你。” 甫少更十分开心,连连道好,忙将匕首收进了怀里,想贴身藏起来。百里泊无奈的又探手从她怀里将匕首抽出来:“放在怀里不嫌这宝石膈的慌?你不怕,我还舍不得。”说完将匕首收进了袖中。 甫少更:“……” 百里泊又俯身拾起一个木匣子,盖子一开,整个室内瞬间光华流转,璀璨夺目,里面竟然放着一块成年男子拳头大的金刚石,甫少更自忖见过不少好宝贝,但哪怕是钧天的国库,恐怕也拿不出这样大的一块金刚石来。 百里泊端着匣子道:“这个我另有用处。怎么样?对你的小金库还满意吗?” 甫少更笑了:“满意,简直不能更满意了。” 百里泊摸摸她的脸:“我这人最不会的就是花钱,你一定要帮我弥补这个缺陷。” 甫少更:“……” 回到木樨院后,百里泊有事匆匆离开,离开前不忘命人从书房里将那块阴沉木寻来送给甫少更。甫少更见那块阴沉木古朴凝重、有峥嵘之姿,一眼看上去像铜打铁铸一般,忍不住赞道:“这才是好东西!” 静儿和芍沁儿好奇的围着那块木头看了半天,不觉得出奇,甫少更笑道:“他送我的那把匕首刀鞘,固然镶满了宝石,但一百把这样的刀鞘都比不上一块这样的木头。”说完蠢蠢欲动,把匕首抽出来在那木头上来回比划,心想这木头绝不能浪费,做完刀鞘后,还可以雕几个手串,再给两个丫头做根发簪。 静儿也十分心喜,把那刀鞘取来对芍沁儿道:“这刀鞘既然阿更不喜欢,我们不如把宝石都撬下来,让人磨圆了,做成几个弹珠玩。” 芍沁儿简直听傻了,她既没见过把木头看得比金子宝石贵重的主子,也没见过想拿宝石做弹珠的丫头。她指着那刀鞘问:“那这个呢,就算宝石抠走了,这个可是金的。” 甫少更抬手一挥:“溶了铸成金元宝收起来,万一以后离开这里,我们还得有钱花呢。” 芍沁儿看着灯下的甫少更,只觉得眉眼如画,艳气逼人,端的是个无忧无虑的美貌佳人。但只怕除了她,没人注意到这佳人无意识的话语里,根本没有把这里当做家。再看静儿,非但没听出不对来,简直深以为然。 芍沁儿有些替百里泊心酸,佳人的心不在这里,你能留她到几时? …… 百里泊深夜才回。 甫少更睡梦中忽然警醒,眯眼一看,只见一人影站在床边静静注视着她,心里大惊,条件反射的抱着头往床里一滚,伸手去摸藏在挡板暗格里的匕首。不想一股苏合香的味道迎面而来,只见长袖一卷,把她带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百里泊道:“是我。” 甫少更有点迟钝:“王爷?出什么事了?” 百里泊怕她受凉,又赶紧将她塞回被窝里,道:“没什么事,我回来晚了。” 说完就开始慢条斯理的宽衣解带,还一边道:“我白天就跟你说了,咱们俩以后吃住都要在一起。” “啊?什么?”甫少更惊到了:“我当时不是说还不习惯……” “阿更,习惯几天就能养成。”百里泊轻笑一声。 甫少更那温暖的被窝里立时便躺进来一个只穿着贴身亵衣的男子,男子的体热更甚被窝里的热度,甫少更只觉得热的不行,从头到脚的热。她结结巴巴道:“太热了,那我,我出去睡。” “热?是因为你穿多了。”百里泊在被窝里伸手将甫少更上下一摸,甫少更的亵衣便被瞬间抛了出去,甫少更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身上只剩肚兜和亵裤,简直想尖叫。百里泊又问:“还热吗?我看裤子说不定也不必穿。” “不热!一点都不热……”甫少更快晕过去了。 百里泊叹息了一声,将甫少更搂进了怀里:“睡吧,我什么事也不会做。” 甫少更揣测着百里泊的意思,什么事?是不是那种事? 百里泊好像听见了她心里琢磨的声音,慢悠悠道:“那种事讲究个你情我愿,我可是个君子。” 甫少更悄悄放下心来。又听他道:“再说……,你的身子我早就看过,身材不错,手感也很好……。” 甫少更大怒,四肢被圈的牢牢的,实在无法,她一头撞向百里泊的下巴颏:“你现在就给我滚蛋!” …… 第四十二章 君臣 摄政王这几日心情十分好,朝臣们都觉得日子比以前好过不少。 南方发生水灾,百里泊大笔一挥,户部要多少批多少。 几个书院的博士又集体上书,痛批国事,百里泊笑眯眯道:“说得有理。” 御史赵大人状告内阁学士宋大人家宅不宁,小妾欺妻,百里泊长袖一甩:“此乃家事,与尔何干。” 有朝臣提议要为小皇帝充实后宫,百里泊刚要点头。就听见小皇帝咳了一声:“行舟爱卿!” 小皇帝百里泓浅看着百里泊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传递着主人快活的不得了的信号,也坐在龙椅上偷偷发笑,制止了朝臣想为他选秀女的提案后,泓浅匆匆散了朝,把百里泊留了下来。 “叔父,陪朕去御花园里走走。”泓浅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叔父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情,能不能告诉侄儿呢?” 没有旁人在时,泓浅一向十分亲近百里泊。 御花园内园内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盆花桩景,此时处处花开,十分美丽。叔侄二人便在这御花园的小道上慢慢行走,一众近身服侍的宦官都自动避开老远,让出了一段距离给这二人说说悄悄话。 百里泊看着身边这个身高已经到了他肩膀的少年,姿如芝兰玉树,言行气度恢弘。心中十分欣慰,道:“陛下,臣孤寡了近三十年,如今终于寻觅到心爱之人,此生足矣。” 泓浅大奇道:“一直以为叔父不近女色天性使然,原来竟是缘分未至。不知这女子是哪位大人的千金?还是藏于世家的小姐?” 百里泊笑道:“不过是一介平民,臣一见钟情耳。” 泓浅咂舌道:“百里皇族几百年来都没有过从平民中择妻的先例,叔父当是第一人。既然是平民,想必也没有家族上的助力……叔父是准备纳她为妾?” 百里泊道:“陛下,美女芸芸固然好,而真爱之人万中无一,弱水三千,臣只取一瓢饮。” 泓浅吃惊:“叔父难道想许以王妃之位?” 百里泊道:“当然,我只怕她不嫁。” 泓浅道:“……想必此女十分美貌,我朝无有媲美之人?” 百里泊道:“此女……曾经十分美貌,现在是长得越发丑了。” 泓浅:“……” 远处忽然走来一个美貌宫娥,对着二人福了一福:“皇上万福金安,摄政王金安。太后娘娘在前面的万春亭中,请摄政王过去说话。” 泓浅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些,他看着百里泊:“叔父……” 百里泊半跪下来替他整了整龙袍,十分安然镇定地的对他说:“皇上回去吧,臣好久未见太后了,也该去给太后请个安。” 百里泊起身后,便跟着那宫娥离去,泓浅在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由将拳头捏的死紧。 万春亭中,一众宫娥都站得远远的。亭中坐着一名女子,着金底百蝶穿花长裙,身姿曼妙,螓首蛾眉,发间一支七宝拱翠珊瑚簪光华四射,五官艳丽无比,一眼看上去绝不像是已生育过孩子的妇人,倒像是还未出阁的少女。正手执着紫砂小壶,倒出两杯茶来,茶水的热气在她的眼前蒸腾,她也不往来人处看,只定定地看着茶杯沉思。 百里泊跪下来,行大礼向她请安,久久不见叫起,百里泊也不着急,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秦太后看向百里泊的肩背,这个人在朝堂上一手遮天,该有的,他都有了。这些年来,他好像并没有享受那荣华富贵,倒似老了许多。 “你起来吧。” “是,太后娘娘。”一声太后娘娘叫的秦太后心里一酸。 “你总是这样。”她叹息了一声。 百里泊沉默不语,恭恭敬敬地坐在了她的下首。 “哀家听人说,你那府里新得了一个美人,十分年轻貌美,甚得你宠爱。”秦太后微笑道:“也该如此了,哀家看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孤家寡人,多有不易。” 百里泊笑道:“多谢太后娘娘关心,臣下已经是而立之年,再不娶妻就愧对列祖列宗了。” 秦太后道:“娶妻?说到这儿,哀家倒有一事要跟你商量商量。” 百里泊:“不敢,请娘娘示下。” 秦太后悠然道:“相国府的千金,哀家的外甥女秦悠悠,想赐予你结两姓之好,不知行舟意下如何?” 百里泊微微一笑:“多谢娘娘体恤臣下,然臣下已有王妃人选,若委屈相国千金为侧妃恐怕多有不妥。” 秦太后冷冷一笑:“行舟,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百里泊:“强扭的瓜不甜,臣以为这个道理,娘娘早已明白。” 秦太后的脸色十分难看,她定定的看着百里泊。 这个人,一直如此,就好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坚冰。 若他一辈子茕茕孑立,她也就认命了。 可是,他原来也会有喜欢的人。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叫嚣:我的一生就是坏在此人手里,我的痛苦他却不能感同身受!这么伟岸的肩背,原该为我遮风挡雨,原该是我的一生归处! “算了,你下去吧。”她忽然感到十分疲惫。 “是,恕臣告退。”百里泊站起来,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外面燕语莺啼,赤日炎炎。秦太后却好似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的心里一片悲凉。 她身边最亲近的女官醉樱劝道:“娘娘,您要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秦太后苦笑:“保重身体?我这身体,如今还能怎样保重?” 醉樱跪下来道:“娘娘千秋,您只要想法子让自己高兴一些,身体就一定会好起来。” 秦太后不语。她想说还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呢,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个等死的活死人罢了。 醉樱忽然嫣然一笑:“娘娘,摄政王的王妃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 甫少更正埋头研究她现下最为宝贝的那块阴沉木,她不想浪费一丁点,务必要物尽其用。不想百里泊忽然推门进来,把她手里的阴沉木一把夺过,转手抛到了静儿的怀里。 “百里行舟!”甫少更一拍桌面:“不要逼老子动手!” “嘘。”百里泊把浑身炸毛的甫少更一把搂进怀里:“你是谁的老子?我才是老子。老子现在要带你出去逛街买东西。去不去?” “去!老子要去!” “好,老子带你去。”百里泊笑着吩咐门房赶紧准备马车。他忽然意识到,甫少更被圈在府里已经两三天了,该带出来透透气,不然恐怕要憋坏了。顺便还得给她买点衣裳首饰,还有她自己喜欢的小物件。 百里王府的马车做工十分考究,马车四面皆用织锦装裹,花梨木的窗牖被一帘淡蓝色的绉纱遮挡,车外之人无法窥视内部,车内的人却对外界一览无余。车内空间十分大,可坐可躺,两个座位之间又有一个固定在马车上的木匣,里面藏有棋盘棋子、美酒小食。车内熏的沉水香,甫少更闻到这气味,嘿了一声:“你们这些贵族卧室书房里熏香也就罢了,没想到马车里也要熏香,这是不是为了掩盖不洗澡的汗臭味?” 百里泊道:“我每日都沐浴,身上也不臭。不信你闻。”说完又把甫少更拉坐在自己腿上,把她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按。 甫少更挣扎着不屈服,怒道:“百里行舟,怎么说我也曾经打败过你。败军之主,竟敢在本帅面前如此嚣张!” 百里泊哈哈笑道:“我错了我错了,还求甫帅宽宥则个。”他低头看着甫少更乌鸦鸦的发顶和长长的,不停颤动的睫毛,心中喜欢的简直想把怀里这人囫囵吞下去才好。她鬓角处露出的耳朵,圆润小巧,好似一片透着淡淡粉色的贝壳,百里泊忍不住真的凑上去咬了一口。 外面驾马的是刘三,朝山路河骑马跟随在马车之后。他们眼睁睁看着马车忽然剧烈一震,就听甫少更怒叫道:“敢咬我?反了你了!给我滚出去!” 两人似乎在马车里交起手来,甫少更毕竟吃了身体的亏,以前的好身手丢了干净,没几下又被百里泊圈进了怀中,百里泊一连串小声哄着,大概又许了些好东西。马车才慢慢安静下来。 朝山路河对视一眼,决心装死到底。 …… 丰林的泰丰银楼,是整个盛重首屈一指的大银楼,珠宝首饰齐全,物件精美,店里的林掌柜早早得了消息,专程在银楼门口候着百里泊到来。当看到百里泊先下马车,又十分周到地将马车里的女子亲手扶下来,那女子五官精致,双颊晕红、美目流盼、尽管身上穿的戴的并没有多少名贵的物事,林掌柜的整个神经却整个绷紧了,察言观色可是他吃饭的家伙。光看摄政王的眼神,他就明白这女子身份贵重难以想象,心中不由大喜,想必今日能做成一笔大单。 几人一进泰丰银楼,林掌柜立即命伙计闭门谢客,专心接待百里泊一行。 第四十三章 隐忧 甫少更对金银首饰不怎么上心,从前佩戴的少,研究的更少,她猎奇的兴趣更甚于装扮自己的欲望。她仔细看着柜台上陈出的冠梳、钗簪、耳环、钏镯、戒指等等,只觉得眼花缭乱。泰丰银楼出的金银首饰纹样除了传统的龙凤螭虎之外,还有许多花样繁复的牡丹、莲花、蝴蝶、鸳鸯等,十分精致。林掌柜殷勤的介绍道:“咱们泰丰银楼一分三层,楼上还有项圈、项链、缕络等,既有全金制的、也有以金包玉、在金上镶嵌宝石的。今年流行在金项圈上垂坠玉片和金丝绦的款式,正是咱们店里最先推出来的。” 百里泊对甫少更道:“我看你在穿戴上并不上心,不如每种款式都挑点回去,让芍沁儿每天帮你比着衣服配搭如何。” 林掌柜笑道:“正是正是,其实每种首饰都有它的妙处,若夫人有喜欢的花草鱼虫,飞禽走兽,尽管说出来,咱店里能工巧匠甚多,保证能为夫人配出一整套来。” 甫少更琢磨了片刻,小声对百里泊道:“先由你做主挑一些带回去好了,回去以后我想自己做些东西给他们加工,保证戴起来也好看。” 百里泊点头道:“也可。” 随即问那林掌柜:“本王听闻邵先生有些东西摆在你们店里出样,此事可真?” 林掌柜忙不迭点头:“王爷消息灵通。邵先生的手艺天下无双,一年仅出三套,他的东西早已被咱店里全部买断了,就放在咱们银楼的三楼。”说完立即命伙计上楼拿一些下来给百里泊过目。 不一会儿,伙计就捧着托盘跑了下来,托盘里衬着金丝绒布,上面摆了几件物件,有发钗、手镯、步摇、翠翘等等。在灯光下这些首饰镶金嵌玉,光华流转,精致异常。其中一支步摇以牡丹为主形,上面落了一只金丝编织,眼睛以绿宝石镶嵌而成的蜻蜓,翅膀薄如蝉翼,轻轻一触就颤动不已犹如振翅飞起,步摇的钗尾处,刻着一个小小的篆体“邵”字。 “这倒有趣。”甫少更道,拈起那支发钗仔细看了两眼,叹道:“不知这邵先生是什么人,这手艺确是巧夺天工。” 百里泊笑道:“邵先生是名女子,家境贫寒后流落风尘,然而她天性顽强,不肯向世俗低头,便以这一手无与伦比的精湛技艺为自己博得了生存之地,她的作品可遇不可求,士族中的女子对她的作品可是趋之若鹜。” 甫少更问林掌柜:“不知她的作品出价几何?” 林掌柜笑眯眯道:“王爷说得再对不过了,邵先生手艺好,出的东西却不多,只这托盘里的东西,就与这一楼的所有物件加起来的价值相当。三楼还有几顶邵先生做的头冠,每顶的价值能有万金。” 甫少更咂舌,悄悄对百里泊道:“怪不得一年就出几件,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百里泊莞尔:“既然夫人中意,那今日就先将邵先生的东西买下来,其他那些不要也罢。” 林掌柜狂喜,心道摄政王这话一说,俺们也是开张一次吃三年。忙不迭命伙计上楼打包。 甫少更却摇头道:“邵先生的头冠我不需要,就这些小点的物件好了。” 百里泊也不勉强,命掌柜就依她所言,把出自邵先生之手的首饰全部打包收了起来。银钱几何百里泊也没问,只让朝山回府后吩咐一声,让店里的伙计去找账房结账。 待几人出得门去,忽然见泰丰银楼的台阶下,盈盈站着一名女子,身后侍女嬷嬷好几人,看起来竟像是等了许久。 见到百里泊,那女子福了一福,轻轻柔柔唤道:“行舟表叔万福。” 百里泊有些讶异:“悠悠?” 甫少更与那少女四目相对,打了个照面。甫少更只见眼前这少女双瞳剪水,螓首蛾眉,端的是仙姿佚貌,又觉得十分眼熟。 “表叔在里面可是呆了好久,悠悠为了进去买点东西,白白等在外面吹冷风。”少女看似嗔怪,形如撒娇的抱怨道。 百里泊笑了:“为何不让人传个帖子给我,朝山路河哪里敢拦你。”说完又向甫少更介绍道:“你可知她是谁?她可是秦敛一的亲妹妹,秦悠悠。” 巧了,原来是她,她们在青云山上可还有些过往。甫少更了然一笑,也朝她回了一礼。 “不知这位姑娘是?”秦悠悠娇俏的歪着头,十分天真可爱地看向甫少更。 甫少更刚要张口,百里泊道:“这位是你的未来表婶,我的准王妃顾少更。” “表……表婶?” 秦悠悠的脸控制不住的扭曲起来:“表叔,她是什么东西能做我的表婶?你当我不知她的来历?!她不过是我们秦府的……” “放肆!”百里泊大喝一声:“秦相国就是教你这样说话的吗?”甫少更偷眼看百里泊,只见百里泊皱起眉头,脸上刚才还有的亲昵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怒气和不耐烦。 百里泊的厉声吓得秦悠悠后退了一步,她身后的嬷嬷立刻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要冷静。秦悠悠也知道自己要冷静,可是她如何冷静的下来。她早就听说百里泊金屋藏娇,将一个美人视为心头肉掌中宝,而这美人竟原是从秦府里带去的一个贱民花匠,说不定她勾引百里泊意图早有,不但利用了相国府,还利用了她倾力筹办的香祖会,简直其心可诛! 她一直想看看这名诡计多端的女子到底有多美,终于被她等到了这个机会。百里泊是什么人?!百里泊可是……可是…… “她不过是一个贱奴才,表叔你玩玩也就罢了,竟还带出来丢人……” 甫少更噗嗤一声笑了:“我是你们秦府的什么人?下人?我倒不知道我都已经是下人了,我的身契呢?在你手里?还是在秦敛一手里?” 秦悠悠:“我……” 是啊,秦府里那么多下人中,好像还真没有这个人,这个人似乎是她那不成器的三哥带进府里的,据说是为了进献一盆极品兰花。 “朝山,本王看这秦小姐似乎头脑有些不太清醒,你亲自送她回去,记得转告相国大人,教子千方首为德,他若管教不好,我可以送他两个宫里的教习嬷嬷。” 秦悠悠脸色惨白,眼里转瞬流下两行泪来:“表叔,我可是为了你的名声!” 百里泊冷冷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她一眼,牵起甫少更的手便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哒哒哒在她的视野中消失,秦悠悠还怔怔地望着马车去处。心口就好像被重石碾过,利刃划过,疼的叫她一口气喘息不上来。“席妈妈……”她叫了一声,身后一名锦衣华服的老嬷嬷匆匆上前,将她搂进了怀里:“小姐千万不要伤心,那摄政王一贯就是这样的性子,有些事您不防仔细问问三少爷……” “可我,我从未见他这样牵过女子的手……” 老嬷嬷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能安慰她,以她见多这人间悲欢喜乐的经验来看,摄政王看待那女子的每一分眼神,可都是情真意切,没有半分虚假。 只是这世人嫌贫爱富,怎会容得平民女子飞上皇家的枝头。恐怕这女子命运坎坷,能撑到几时还未可知。 马车上,百里泊的表情十分沉冷,他不愿甫少更看到他的脸,轻轻将她搂坐在腿上,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一时二人都没有说话。 甫少更咳了一声:“那个……” “嗯。” “……” 甫少更:“其实呢,今天这种情况,只怕以后我还会遇到很多。” 百里泊拍了拍她的后背:“无妨,有我呢。若遇到有人对你不敬,不管是谁,我都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那如果是皇帝,或者太后呢?你可别忘了,见过我的人不少,知道我身份的人也有很多。消息必定会传进宫里……若太后颁下懿旨要你杀了我呢?” 甫少更叹气道:“这个王妃的身份真像个活靶子,要我说,你重新八抬大轿娶一个,我还是给你做个书房丫头不挺好的?” “阿更。”百里泊抬起她的下巴,两人的脸近在咫尺。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难过:“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还不够爱我。” 百里泊又道:“无妨,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的嫁给我。” “嫁给我”这三个字消失在了二人的唇舌间。 甫少更晕陶陶的想,此前二人也这般亲昵过,这一回怎么来势如此凶猛,百里泊的舌头就好像要把她胸腔里的魂魄都吸出去,她的舌头的麻了,口腔里全是他的味道,好像为了惩罚她刚才的话,他还轻轻咬了她一口。 百里泊抬起头看着甫少更的脸,只觉得这姑娘眼神朦胧,整个人好像都给亲晕了。绛唇又红又肿,微微张着,忍不住又凑上去亲了亲。“我的好姑娘。”他轻轻道:“有我呢,对我自信一点。” 第四十四章 姚夫人 秦南总兵府的姚夫人,忽然派人专程给甫少更送来一张请帖,说是明日下午举办游园赏灯会,请了所有三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参加。 这样的赏灯会,去的都是各家族的宗妇并嫡系的小姐,人少而精,绝对是皇城内的上流阶级聚会。怎么会把帖子发给她呢?甫少更十分惊讶的将请帖翻看了几遍:“秦南总兵府……秦南总兵……姚连书?” 甫少更摸着下巴想了半天:“他老婆是谁来着?” 芍沁儿笑眯眯道:“姑娘,姚总兵的夫人姓应,正是应小将军的亲姐。” 应潇潇的亲姐姐?甫少更笑道:“原来是她,这姐弟俩想搞什么名堂?” “其他人都是幌子,这次可是专门为了你。”一个十分响亮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咣”一声,只见一名面如冠玉、仪表堂堂的年轻男子一脚踹开了木樨院的大门。他的身后,路河十分无奈的摊了摊手。 今日百里泊外出办事,朝山跟了去,路河留在木樨院。甫少更看这情形,朝山路河只怕都挡不住应潇潇这种小霸王,还得将刘三和陈四要过来。 应潇潇的笑容咧到了耳朵根,也不管什么闺房内院,径直进了甫少更的房间,唬的静儿和芍沁儿全都跳了起来,慌里慌张的找了件外袍给甫少更披上。 “师姐,我看你这几日就好像关进笼子里的鸟,恐怕早已呆的腻味了吧?我跟我姐商量着邀你过府来玩玩,顺便介绍一些人给你认识。” 甫少更笑道:“那真是多谢她了。小时候我们还曾见过,只怕如今我还认得她,她却不认得我。” 应潇潇道:“你的事我都跟她说了,我姐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哈,像她会说出的话。”甫少更十分怀念:“那时她就喜欢舞刀弄枪,不知现在嫁为人妇,是不是有所不同。” “等你见到自然就知道了。”应潇潇眨眨眼,从怀里掏出一个扁盒子来:“这是我姐让我送给你的,她说你现在肯定穷的要死,出来见人会丢她的脸,要你明日下午戴着这个赴会。” 甫少更打开一看,只见盒子里躺着一捧波光潋滟的淸水。折射出的光线粼粼映在众人的脸上。“这是……?”甫少更从盒子里拾起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串十分罕见的白水精项链,由于太过莹白剔透,看在眼里就好像没有形状一般,如同一颗颗光芒四射的水珠子,这水珠子不过是主材料,在每颗珠子上面又串着一长串细小的水滴,同样是由白水精琢磨而成。最神奇的是,水滴不是后串到水珠子上,而是在水珠子的原身上雕磨出来的,轻轻一碰,叮铃悦耳。 “真美……”芍沁儿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它,若戴在脖子上一定波光粼粼,水中洛神恐怕不过如此。 “一定很值钱……”静儿咂舌。 “……” 甫少更痛痛快快收了下来,嘱咐芍沁儿一定要找出一套相配的衣服。 应潇潇微微一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东西送到,话也带到。我这就走了。”他伸手拍了拍甫少更的肩头,忽然俯身在甫少更耳边小声说道:“师姐,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带你走。” 甫少更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却见他朝她眨了眨眼。 时间仿佛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时他们无忧无虑,趁师傅不注意,两人双双溜出山门玩耍。无意中寻到那山上的一道瀑布,这瀑布被悬崖下凸出的岩壁和巨石截成数段,数节叠瀑一气呵成,飞流急泻,直落谷底,十分壮观。两人一时在边上看傻了,甫少更不小心踩到了石上的青苔,脚下一滑,一路跌跌撞撞掉入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地坑里,仰头一看,离那坑顶能有十几米,且石壁光滑难以攀爬。应潇潇趴在洞口对她喊:“别怕,我一定带你走!” 过了许久,他果然找到一根结实的老藤蔓,将她吊了上去。 出了洞顶一看,甫少更只见应潇潇周身衣服破破烂烂,擦伤无数,竟是为了找那藤蔓绕着瀑布攀爬了一圈。应潇潇还十分骄傲道:“你看,我说能带你走,就能带你走。” …… 应潇潇已经离开。 甫少更望着那大开四敞的院门微微一笑,那时候若不是他,她只怕要在那深坑多吃许多苦头。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果她想留,她就能留下来,正如她想走,谁也拦她不住。 …… 秦南总兵府。 历朝历代,手握虎符的将军若被派驻在外,家人就一定会留在皇城之内。军队将领的妻眷不许随军,这是一条军中铁纪。 姚连书夫妇十分恩爱,聚少离多。丈夫一离家,姚夫人也无心娱乐,对上流阶级的宴请往往都婉言谢绝了,参与的十分少。 这回的游园赏灯会,简直是数年来,姚府开门邀客的头一遭。一位身份贵重,手有重权的总兵夫人发出的邀请,受邀之人无不受宠若惊。 总兵府的花园占地不大,十分精致,园内以山石为主景,磊石堆土为山,山上古木参天,山下凿湖,山水之间以一条曲折的复廊相连。湖中有亭,曲栏回廊,石径盘旋,古树葱茏,藤萝蔓挂,野卉丛生,朴素自然。为了应景,园中已缀满了各种式样的灯笼,灯笼形状各异,涵盖了鱼虫鸟兽、山精神怪。下午时所有的灯笼还未亮起,已有许多妙龄女子在园中欣赏盘桓。 甫少更到的不算早,也不算晚。管事嬷嬷在府门口查验了她的帖子,便把她带至姚府待客的花厅,随她一同来的静儿被婢女引入侧厢房喝茶。 甫少更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花厅的牌匾上写着“融通明达”,字体遒劲,大约是姚连书亲笔所书。 再进那厅内,已经落座了十余位贵妇和小姐,有几位贵妇按品级着了正装,可见对这次邀约的重视。 而当先主座上的那一位美妇人,琼鼻高挺,朗目疏眉,打扮的雍容华贵,珠围翠绕,可不就是那应潇潇的双胞姐姐,应涟涟。近二十年未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应涟涟仿佛根本未看见她进来一般,正自顾自地与身边一位妇人谈笑。 而其他妇人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都没有理会。只有几位小姐很好奇的朝她看了看,便纷纷朝着同伴摇头,表示完全不认识此人。 甫少更摸了摸鼻子,便往最末位的位置走去,那空位边上坐着一位粉衣小姐,大约也无人跟她说话,正十分寂寞的左右四顾。 一见甫少更向她走来,她的脸上立时欣喜起来,急急忙忙向里让了让,胳膊肘却拐到了小桌上的茶壶,那茶壶眼看就要掉到地上,粉衣小姐捂着嘴,把差点尖叫起来的声音死死咽了下去,却见一只很秀气的脚尖倏忽伸出,给那茶壶做了肉垫,茶壶从脚尖上再滚到地上,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甫少更俯身捡起茶壶,轻轻放在那小桌上,然后行云流水的坐到了她的旁边,姿势优美,落落大方。 粉衣少女两只眼睛都放光了,立时十分亲密的凑了过来:“你……你真厉害,不知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小姐?怎地从未见过你?我叫刘书娥,我父亲是太仆寺卿刘敏。” 甫少更微微一笑:“我叫顾少更。” 那引路的管事嬷嬷悄悄绕到应涟涟的身后,俯身在应涟涟耳边说了几句话。应涟涟便朝甫少更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忽然大声道:“刚才进来的那位,可是摄政王的……”说到这里,她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述甫少更的身份。 第四十五章 扎眼 花厅里顿时哗然起来,一提到摄政王,所有人顿时想起来最近丰林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关于摄政王将一平民女子爱如珍宝的故事。据闻那女子手段非凡,先女扮男装混入王府,然后寻机将摄政王迷的神魂颠倒,非卿不娶。 摄政王是什么身份,百里泊又是什么人,但凡名门望族无不做梦都想塞个女儿进去。万万没想到,这样的香饽饽居然被一介平民给啃了。平民都是什么人,没文化,没教养,平民女子只会一些狐媚淫邪之术。越想越是恨得捶胸顿足,花厅里的女人眼神犹如利刃,十分不善地看向甫少更。 应涟涟下首的妇人用手帕掩嘴,似是对应涟涟说悄悄话,却又说的每个人都能听见:“夫人,恕我不明白,您请这人来,可是为了羞辱于我们?” 立刻有人接道:“姚夫人,您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这泥灰里的麻雀也能登堂入室了?” 夫人们交头接耳,仿佛应涟涟将此人请来,对她们都是不可原谅的羞辱。她们既要表现出洁身自好,但人是姚夫人请来的,便又担心会不会不小心得罪了她。 应涟涟不说话,只是支着下巴颏颇为有趣的看着甫少更。身边那妇人察言观色后,便更大胆道:“也许,夫人是为了给我们找个乐子,让我们看看名动丰林城的摄政王‘新宠’长得是个什么模样。” 这话一说,众人打量的目光就更仔细了,只见这年纪轻轻的女子不言不语,却气度从容,庄重大方,众目睽睽之下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的头上没有佩戴沉甸甸的首饰凤钗,只是简单的挽了一个时下流行的发髻,发髻后戴了两朵金丝扎成的秋海棠绢花,绢花下有两条长长的青丝带垂于脑后,耳垂上是一串翠玉耳铛,衬的脸色娇妍鲜嫩,身上是一件湖水绿刻丝长裙,领边袖口绣着并蒂莲纹,裙外罩着一件烟萝色半透轻丝罩衫,显得人十分秀气精神,标致灵动。 原先十分热情的太仆寺卿家的千金看到这里忽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只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能钻进去才好,她拼命向远离甫少更的地方缩着身体,反给甫少更让出了一个十分大的位置。 甫少更施施然的眼观鼻鼻观心,喝了一杯茶后,忽然轻轻摇摇头道:“茶倒是好茶,只是看这茶汤枯灰无光,茶叶蜷缩不展,恐怕是存放的不好,受了湿气。” 她对面的一位小姐“哼”了一声:“人非好人,自然茶无好茶。我们的茶都是上等的好茶,偏偏你那杯就不是好茶,只怕内心有鬼者处处皆是鬼。” 甫少更哈哈笑了起来,拊掌道:“这位小姐说得好,不错,内心有鬼者处处皆是鬼。我看这堂上各位面目狰狞,一会是人一会是鬼,原来是我的心中有鬼。” 众人的脸色立刻十分难看,那小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勉强应道:“当……当然是你的心中有鬼。” 小姐身边的一位妇人怒道:“放肆!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东西,竟敢在这种地方大放厥词。” 甫少更脸沉了下来:“这种地方?我倒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既然主人诚心相请,我便是此处的座上宾。你满嘴喷粪,辱我在先,请问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你……你……”那妇人眼睛一翻,差点气晕过去。这些世家里出来的贵妇,哪曾当面听过这般难听的嘲笑讥讽,就好像被人一口口水唾在脸上,擦都不知道该怎么擦。 “倒是牙尖嘴利,吃不得亏呢。”坐在应涟涟下首的夫人笑道:“林夫人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你们这些平时坐不垂堂的夫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只怕摄政王就图这新鲜劲儿才着了道。我府里庄子上的那些媳妇子,多得是这般泼辣不要脸皮的货色。” “牙尖嘴利……确实是牙尖嘴利……”应涟涟笑着应了一声。 甫少更冷笑了一声。 忽然有一位依偎在母亲身边的红衣少女开口道:“听说你无父无母,无媒无聘的住进了摄政王府,你可知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她似乎十分关心的发起愁来:“若今后主母进府,寻个错处便是能把你发卖了的,你可有考虑过将来?” “阿蓉。”她的母亲呵斥了她一声,只听她母亲道:“摄政王并不是一个会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人,他既然将这位小姐留在自己的府里,那定有他的长久打算。想必这位小姐有她的独到之处,好的姻缘是上天所赐,我绝不允许你以势力之眼看人,以出身论高低。” 这一席话说的许多人的面上都露出尴尬之色,那红衣少女也十分难堪,但她所受的教育很好,立即站起来盈盈向甫少更一福:“对不起,是我肤浅了,还请这位小姐不要见怪。” 甫少更微微笑着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袖,慢慢踱步向大堂之上,面向众人环施一礼:“我得了主人的邀请后,进来还未自报名号,是我的疏忽。我叫顾少更,还请诸位夫人多多指教。” 只有那阿蓉的母亲站起来微笑着还了一礼,道:“我家老爷是光禄大夫卢江远,这是我的大女儿卢蓉。” 原来是卢春平的长媳,甫少更点点头。 陆续也有几位夫人自报家门,向甫少更展现了善意。 应涟涟下首的那位夫人轻轻哼了一声,转头对应涟涟道:“都说书读的多人就变傻,我看明兰就是个傻的,书上还说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呢。这种靠阴私手段博宠的女人能有什么好下场,也配和我们平起平坐?若这样也行,那府里养的那些歌姬舞姬不都和我们平起平坐了?甚至那些青楼里的姐儿……”明兰是卢夫人的小字。 话越说越难听,有些夫人已经皱起了眉头。 甫少更却没回到位置上,而是慢悠悠走向前来:“不知这位夫人是?” 那夫人好似没听见一样,看也不朝她看,就好像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 “我出门前,百里行舟曾对我说,若有人对我不敬,让我千万不要客气。”甫少更笑眯眯道:“他说对我不敬就是对他不敬,我若做了什么都算到他头上。” 甫少更忽然伸手将那夫人面前的案几一把掀飞老远,众人齐齐尖叫起来。甫少更兀自笑着道:“歌姬舞姬如何?青楼姐儿又如何?你比她们高贵在何处?不过是投了个好胎,让你吃穿不愁罢了。” “你要干什么?”那夫人大叫起来,想要后退,却发现今天才换的新衣裙被甫少更踩在了脚底下,她看到甫少更的脸上虽然在笑,眼里却全是杀气。 她忽然瑟瑟发抖起来,直觉感到这人很危险,她若想杀她,一定说得出做得到。 “我只是想教教你做人的道理。”甫少更道,她俯身一把揪起那夫人的衣领:“你看,此时此刻,我这一下贱平民要想扇你两巴掌,你能奈我何?你看看你吓的好像一只要被剥皮的兔子……等我这一巴掌下来,你就会哭着哀求我放过你。” 甫少更缓缓抬起一只手,作势就要扇下去。那夫人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吓得直呼救命。 一只手拉住了她抬起的手腕。 甫少更抬眼看见一双充满了戏谑与喜悦的眼睛。 “阿更,算了。”应涟涟拉住她的手:“犯不着。你的好日子长着呢。” “对了,还未向诸位介绍。”应涟涟将甫少更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这位可是我的干妹妹,名叫顾少更。她也并非无父无母,她的父亲可是药王顾珉,外公是岭南苗王。” 顾珉二字一出,长一辈的人面色都变了,小一辈的还十分茫然。 而应涟涟那一声“干妹妹”,十分耐人寻味。即便表面上不提,还是有许多人对秦太后恩将仇报,屠杀药王谷的事情有所耳闻。应涟涟今日此举,已表明了姚家、应家甚至于摄政王的立场,隐隐和太后所代表的皇权对立了起来。 姚应二家是血统纯正的皇族后裔,在这些家族的眼里,也许就连秦太后也不过是个“外人”。 当所有人都未回过神时,应涟涟又拍了拍甫少更的手:“对了,我请你来玩主要是受摄政王所托,他说他的准王妃在家里快憋出病来了。”准王妃三个字立时惊得抽气声四起。 握着甫少更的双手,应涟涟上上下下的端详了几遍,气道:“我送你的水精项链呢?为何不戴?那可是跟我祖母讨来的。” “……太扎眼了。” 第四十六章 静儿受辱 姚府花园里的灯笼已经全部点亮,一时间整个花园宛如星河一般璀璨。妙龄少女们呼朋引伴的在花园里徐徐而行,说不清是灯美还是人美。 每盏灯下用红线系着一张小巧的信笺,上面写了一个灯谜,若猜到谜底了,就摘下来去找管事要彩头,猜不到谜底的还原样放回。管事记录下各人猜中的数量,猜中最多的,应涟涟另有好彩头奖赏。 听着花园里欢声笑语不断,高潮连连。应涟涟感慨道:“跟她们相比,我们都老了。若叫我去挨个猜灯谜,我还是情愿窝在这里听她们说废话。” 甫少更不客气道:“你这不是老了,是懒。我看姚连书一走,你的魂也跟着飞了。” 自应涟涟将甫少更的身份公布后,一些贵妇自觉尴尬,抹不开面子,纷纷借口游园赏灯离开了花厅,花厅内留下寥寥几位和善好静的夫人和小姐。 应涟涟对甫少更道:“你也出去看看吧,今日这出戏只是为了让你看清她们的真面目。不过日后你总还要和这些人打交道的,不管心中乐意不乐意,你还得和她们友好相处。” 甫少更道:“这样的生活,你倒过得下去?” 应涟涟:“不然呢?我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幸好我的婆母待我甚好。”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腹,苦笑了一声:“只是自己不争气,若我有个孩子……。” 甫少更:“可知什么原因?” 应涟涟:“也延医问药好多年了,谁也说不清楚原由。若今年还没有好消息,我便打算给连书纳一房妾室。” 甫少更有些不明白:“据闻你们夫妻十分恩爱,即便你肯,姚连书可同意吗?” 应涟涟握住她的手:“阿更,你不懂,他同意不同意并不重要,事实上,他一定会同意的。男女之间,只要朝夕相处就会产生情爱,何况是孩子的生母。他爱她也并不代表不爱我,我还是姚家的主母。” 甫少更还是不懂。但她也在想,那百里泊呢?口口声声说爱她,喜欢她,那日后会不会也同样的爱别人,让别的女人一并分享他的爱情?有没有孩子当真如此重要吗? “对了,刚才对你出言不逊的是兵部尚书陶大人的夫人,这些夫人都是人精,只要百里泊对你一心一意,那些朝堂上的朝官自然会好生嘱咐自家夫人与你打好关系。你且等着她跪下来求你原谅吧。”应涟涟忽然笑着小声对她道:“只怕她今晚回去就睡不着了。” 甫少更也笑了笑,不自主回想着应涟涟的话:“……只要百里泊对你一心一意……” 原来今时今日,要想活的高贵些,只有看百里泊的心意了吗?她甫少更原来也有仰赖男人鼻息而活的这一天。 “认命吧阿更。”应涟涟观察着她的脸色:“老天爷已经厚待了你,让你重活一世,还给了你一副好皮囊。” “阿涟,谢谢你。你今日的作为是将应姚两家与我绑在了一处,那秦太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甫少更真心实意地向应涟涟道谢。 应涟涟莞尔道:“秦香薷?她算个什么东西。我从来就没将她放在眼里。你以为我为什么认你做干妹妹?” 她小声道:“我是为了让你有个娘家好风光大嫁呀傻瓜。” …… 卢蓉来请甫少更:“顾小姐,园中正是热闹,不如我带你去走一走?总不能难得来玩上一回,尽圈在这里说话了。” 应涟涟笑着伸手去刮她鼻子:“小丫头,只怕是自己想玩,实在憋不住了吧。” 卢蓉大大方方的任她刮了下鼻子,十分娇憨道:“是又如何?我刚才得罪了顾小姐,总要给我个弥补的机会。我们卢家的姑娘从来都是知错必改。” 连甫少更都笑了起来,只觉得这姑娘十足像只小狐狸,却又让人无法讨厌起来。便站起身说:“那我就一定要出去欣赏一下姚夫人的手笔,看看能不能博得些彩头回来。” “去去去,你们坐不下去,我也不耐烦看到你们。”应涟涟无奈的挥挥手,几乎将二人撵了出去。 卢蓉亲亲热热地一挽甫少更的胳膊,二人便一路去了那灯火通明的花园中。 “顾小姐,我今日所说的话你可不要放在心里。”卢蓉边走边道:“我是受那坊间的流言误导,世人总爱以不幸为谈资,或以少见为笑点,我也不能免俗。”她十分真诚地向甫少更道歉:“是我眼界太小,本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在你眼里一定很蠢。” 甫少更笑道:“我像你这么大时,总自认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她轻轻拍拍卢蓉的手:“你有勇气正视自己,已是十分可贵的美德。” 卢蓉的脸颊微微发红,她从未见过甫少更这样锋芒毕露的人,她甚至十分荒谬地想,若这顾小姐是个男人,一定有很多女子想要嫁给他。 二人一路闲逛,只听那卢蓉十分热情的为她引见路遇的各家夫人小姐,这是礼部侍郎李大人的千金,这是国子祭酒赵大人的夫人,这是大理寺卿何大人家的双胞胎……只是刚才甫少更在花厅内出了名,远远有人见了都过来行礼,让甫少更光记名字就记得头昏脑涨。 行至不远,忽然见园中小山头上有座八角凉亭,四周围了一些女孩,有人在里面大声叫嚷。 卢蓉“咦”了一声,拉着甫少更赶过去看热闹,还未到那凉亭处,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果然是奴才带出来的奴才,一点规矩都不懂。你那所谓的主子不过是个靠手段混进相国府的下人,若不是借着我给的机会见到摄政王,她只怕连王府的大门都摸不到!现如今飞上枝头了,居然也有奴才伺候,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甫少更一听就了然,这样的聚会,怎会不请秦悠悠?恐怕她来迟了一步,还不知道花厅里发生了什么。 周围围观的女孩中便有人小声劝那秦悠悠:“……慎言,我们听说的只怕不是你说的这样……” 秦悠悠越加愤怒:“那你们是被蒙在鼓里,旁人不知她的底细,我却清楚的很!”她十分傲慢地环视了一圈道:“我都打听过了,那女子原先是摄政王城外庄子上的下人,为了混口饭吃,女扮男装,跟一个姓宋的花匠做学徒,吃住都在一起,你们倒想想,这样毫无廉耻的女子还能有什么清白可言!” 惊声四起,没有人想到秦悠悠一个未出阁的少女竟敢当众直指别的女子不清白。若这话是真的,岂不就是一个火辣辣的巴掌扇到了摄政王的脸上。 卢蓉听了半天才听明白,秦悠悠话里的主人公正是她身边这位顾小姐。“怎么能任她胡说八道?”卢蓉皱着眉头向前踏出一步,甫少更却伸手将她拦住。 卢蓉看那甫少更的脸色,只见她面色沉沉,眼里却是亮光愈盛。 “你闭嘴!”只听一个声音恶狠狠的回敬她:“如果你敢再说一个字,我就撕烂你的嘴。”秦悠悠面前,有一少女头发散乱坐倒在地上,满脸掩饰不住的怒气。 “你敢!”秦悠悠身边的一位婢女怒道:“就凭你刚刚这句话,我家小姐就是将你当场打杀了,你主子也不敢站出来说句话!” “那你试试。”地上的少女扶着柱子站了起来,冷笑道:“你们辱我家小姐在先,欺我在后,我若胆小怕事,咬牙认了,那还不如现在就去找棵树吊死。”说完她从头上拔下一根尖锐的金钗:“既然我家小姐不在,便是不知情者无罪。反正我也是个不懂事的奴才,我现在就杀了你再自我了断,最多赔你一具尸首,也不吃亏。” 说完这少女竟然就真的毫无顾忌,拿着发钗便向秦悠悠扑去。秦悠悠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竟然是个疯的,大吃一惊连连后退,她身边的几个侍女作势想挡又畏惧她四下挥舞的手,这疯丫头手里的金钗可是专往脸上招呼,几声尖叫,有几个侍女已然挂彩。 “来人,你们还不快喊人来,这丫头疯了!”秦悠悠大叫。 围观的人早已散去许多,有些女孩立时去找自家长辈,也有直奔应涟涟那花厅而去的。 园中的管事带着几名粗壮的仆妇从远处急忙赶来,还未赶到小山下,那少女已经扑倒了秦悠悠,她手中的金钗离秦悠悠的脸只剩一寸的距离,秦悠悠颤巍巍的闭上眼,心里只恨这主不主仆不仆的都是疯子,泪水不由滚了下来。 少女的手腕被甫少更握住了。 “够了。”甫少更将她从秦悠悠身上扯了起来,拥进了怀中:“静儿,够了。” …… 应涟涟简直要炸了。 她刚刚当众认的干妹妹,走出这个门没有半盏茶的功夫,就被秦相国的小女儿从头骂到脚,就连“不清不白”这种话都说了出来。简直是把她应涟涟的脸扔到泥里头踩。 她沉着脸不言不语,静静看着花厅正中间跪着的几人。看服饰都是婢女,四人是相国府的侍女,一人是甫少更带来的丫鬟。秦悠悠和甫少更一人一张椅子坐在左右两边,一些主母只觉今天受的刺激太大,带着自家的女孩儿向应涟涟婉言告辞打道回府了,另有些人留了下来旁观。 相国府的四名侍女正小声抽泣,其中两个的脸上已经被金钗划破了皮,一些血迹干涸在了脸上,直吓得瑟瑟发抖。 甫少更带来的那个丫头,跪得笔直,一脸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样。 “你说。”应涟涟指了指其中一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禀夫人,奴婢元月。因今天出行的马车坏了,我家小姐迟到了一个时辰,怕影响夫人们叙话,便在那亭中歇息,想寻机会再去向夫人告罪。”那侍女道。 “既如此,又为何会和那丫鬟发生争执?” “我家小姐口渴,正好见这丫鬟路过……就……就让她给我们送杯茶,没想到她不愿意也就罢了,还恶语伤人!我们一时气不过……就说教了她几句。” 周围旁观的人中正有在那亭中见识过“说教”的女孩儿,听元月这样说,脸上都浮现出一丝古怪的表情。 应涟涟道“哦?说教,你们都说教了她什么?” 第四十七章 你娶我吧 秦悠悠忽然道:“姚夫人,我只是说出了一些真相而已。有些事您恐怕也被蒙在鼓里。”她忽然伸手一指甫少更:“您为何请她来?您可知道,就在一个月前,她为了混入香祖会,还不知用什么手段迷惑了我三哥!” 她看向甫少更的眼神充满仇恨与恶毒:“我真佩服你,为达目的无所不为,丝毫不知廉耻二字为何物!” 甫少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臭虫,理都不理。 应涟涟一指静儿:“你说。” 静儿便道:“我看那园中灯笼无数,十分美好,想到小姐还不知什么时候出来,就离开厢房去园中看一看。正巧遇见这些人……这位小姐先让我去奉茶,因我不是这府里的人,也不知道上哪去寻找茶水,就直言相告。她便问我是哪家府上的丫鬟,我说是伺候百里王府顾小姐的人,于是她们就对我出言不逊。我气不过,就回手了。” 众人等了一会儿,都以为静儿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告上一状,没想到静儿几句讲完就闭上了嘴。 “出言不逊?”应涟涟道:“那她们动手了吗?” “是的夫人,她们扇了我耳光,将我推倒在地。” 她没有去复述秦悠悠的话,因为知道这些话太过恶毒,再说出来未免让人难堪,所以她不辩解,也不多说,她受的委屈只怕是她说出口的十倍,但她还想着只将矛盾集中到她一人身上。 应涟涟忽然笑了,对甫少更点点头道:“是个好丫头。” 甫少更发现静儿变了,也许从离开药王谷以后,她一直在慢慢改变。她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外界,努力保护着自己想保护的人。当甫少更住进百里王府时,明明主仆都知道药王谷的血海深仇还未得报,但她闭口不谈,在她眼里,想必甫少更的幸福已经大过于一切。 而现在,她明明不用受这些委屈,跪在这众目睽睽的大堂之上。因为她根本不是奴仆,她只是受白氏嘱托,照顾甫少更的人,她并没有比真正的顾珉之女大几岁。 秦悠悠轻哼了一声:“夫人,我母亲身体不适不能前来,出门前还一再叮嘱我替她向您问好,没想到我来府上做客,遇到这恶仆,不但伤了我的侍女还冒犯于我。夫人是否应该给我一个说法?” “你说得不错。”应涟涟颔首道:“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是亲戚。你母亲又一向待我甚好。我确实该给你一个说法。” 秦悠悠笑道:“自然不能让夫人为难,只要您杖毙了这种以下犯上的奴婢,我便既往不咎。” 杖毙?有些女孩儿的脸色都悄悄发白,以往十分熟稔的秦悠悠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姿容美好的五官被嫉恨扭曲,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想要人性命。她们的长辈看着秦悠悠略有所思,尽管这秦悠悠掩饰的很好,但从她对甫少更莫大的敌意来看,恐怕秦家确实有心和摄政王联姻,只是不知是太后的想法,还是秦家的想法。 可惜了,一些人想着,若相国夫人在场,必定不会让这秦悠悠犯下这样的大错,今时今日,秦顾二人到底谁对谁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场这么多世家贵胄,不乏有人想为自己家中的年轻儿郎们相看,秦悠悠这般品德,恐怕会在她们的名单上首先剔除。 应涟涟叫了一声:“兆妈妈。” 先前为甫少更带路的管事嬷嬷应声上前。 只听应涟涟道:“相国夫人一向与我交好,不想她身体抱恙未能前来,我感到十分遗憾。她的女儿为了参加我这小小的聚会不能床前侍疾,更加重了我的罪过。你去库房里备一些礼,替我送去相国府。另外……”她叹了口气道:“相府千金忧心母亲的病,一定想早点回去。你亲自送她回去,再将今天小姐受了委屈的事一五一十的转告相国,待我们姚大人回府后再去向相国大人请罪。” 一番话说下来,秦悠悠整个人都傻了。 她挑不出应涟涟的每一分错处。但她清楚的知道,应涟涟生气了,而且十分生气,她现在不但是直接赶她回家,还要把今天的事情禀告她的父母。虽然她气不过甫少更竟然和她平起平坐,但也绝不想把这种小事捅到父母面前。 若她那胆小怕事的父亲知道,一定会关她禁闭,说不定还要去向摄政王请罪。 不就是个丫头的事吗?“夫人……”秦悠悠脸色惨白:“您为何如此对待悠悠?” 应涟涟不作解释,只道:“秦小姐请回吧。” 秦悠悠不由环视四周,才发现这花厅之中或坐或站的数人里,有的表情幸灾乐祸,有的冷淡如看戏一般,有的脸上对她露出些许同情的表情,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句话。顿时一股怒气直冲上头,指着甫少更道:“是你,都是你,是你使了妖术蛊惑人心,我绝不会放过你!” 甫少更冷冷地看着她道:“秦小姐,诸事事不可过三,青云山下是一次,泰丰楼下是一次,此为第三次,再有下一次……恐怕谁也保不了你。” “青云山?青云山下的是你……?”秦悠悠瞠目结舌,却不待她说出更多的话来,兆嬷嬷已经不失恭敬地站在她身边道:“秦小姐,府上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秦悠悠的脸涨的通红,感觉自己好似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昂首挺胸地带着她的婢女们转身离开。 甫少更将静儿从地上扶起来,也十分抱歉地对应涟涟道:“我也该回去了,是我的到来扫了大家的兴致。” 立刻有人道:“顾小姐说的哪里话,我们都很尽兴。”这话当然说的十分勉强。 应涟涟叹了一口气:“回去也好,咱们来日方长。”说罢亲自搀着甫少更的手,将她送出门外,其余众人留在花厅叙话,一会儿姚府还设有晚宴。众人见应涟涟送甫少更出门去,便悄悄议论起今日发生的种种。 大理寺卿的双胞胎何欢、何喜好奇地问卢蓉:“这顾小姐与我们当真不一样呢,你刚才都与她呆在一处,可觉得她人如何?” 卢蓉想了想道:“……若我们这些人是从小养在温室里的娇花,那顾小姐就是深山里的野兰。”回想着顾少更的一言一行,卢蓉笑道:“只怕在大风大浪面前,只有顾小姐还能活得好好的。” 何欢十分佩服道:“明明年纪与我们一般大,却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一样。” 不远处的陶夫人轻轻哼了一声:“逞凶斗狠算什么本事……”听见的人不约而同的当做没听见,纷纷思忖着回去要怎么跟自家老爷说一说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情。 …… 百里王府的马车已在二门处等候了,应涟涟笑着朝甫少更眨眨眼:“摄政王的心意值千金,他和你的运气都不错。” 甫少更有些莫名,上前掀开帘子一瞧,今天一早就外出的百里泊,正坐在马车里等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甫少更惊讶道。 百里泊含笑伸手过来捏了捏她的脸颊:“就在你的丫头敢对相府千金动手的时候,我就到了。” 她第一次在世家面前抛头露面,他怎么能放心?早早推掉了手里的事情过来。没想到她处理的比他预想中还要好。 甫少更低下头:“静儿是为了我,还望你不要怪她。” 百里泊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一伸手将她拉入了怀中,力气之大让甫少更以为骨头都要箍散了。 “我非但不会怪她,还要赏她。她今天做的很好。”百里泊不知怎么忽然不开心了,低头在甫少更的脖子上重重咬了一口,疼的甫少更一拳擂在百里泊胸口:“你属狗的吗?” 百里泊道:“我是君子,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 甫少更:“……” 今天驾马的是陈四,静儿与陈四坐在一处,陈四看了看静儿乱成一团的头发和泛红的眼睛,悄悄问她:“今天吃亏了?” 静儿嗯了一声,想想又道:“她们也没讨着好。” 陈四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揉揉静儿的脑袋:“小丫头真好哄。” 静儿忽然道:“我听说嫁了人就不会被欺负了。” 陈四戏谑道:“怎么了?想嫁人了?” 静儿沉默不语。 陈四道:“也是,有的姑娘到你这个年纪都生娃了。” 静儿问他:“你呢?你什么时候娶媳妇?” 陈四自嘲道:“我是个孤儿,家中没有父母长辈,也没有什么钱,之前过的还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我这种人是讨不到媳妇的。” 静儿轻声道:“我也是个孤儿,我也没有父母长辈,我更没有钱。” 陈四道:“你放心,主子一定会给你找个好婆家。我呢,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倒也自在……” 静儿抬起头,十分认真地看着陈四:“那我嫁给你好了。” 陈四又是哈哈一乐:“瞎说什么呢,在我面前你就是个小丫头片子。” 静儿又说了一遍:“陈四,你娶我吧。” 陈四手中的缰绳一抖,不禁扭头看着静儿,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美丽,这样温柔,这样坚定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一直看到他的心底去,看到了他的怯懦和胆小,看到了他的犹犹豫豫和裹足不前。 陈四忽然尝到了这辈子头一次的心酸,他只有大喝一声“驾”,让马车跑起来,才能吹散眼眶里的热气。 静儿没有等到他的回复,但她看到了陈四的泪水,她也哭了,她是高兴的哭。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在那清爽怡人的晚风中泪流不止。 甫少更静静依偎在百里泊怀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他们只希望这辆马车永远走不到头。 第四十八章 甜蜜的惩罚 甫少更一早刚起来,就听静儿说那应家的小少爷又来了。 “人在哪?”甫少更想起应家这对姐弟就觉得心情大好。笑眯眯的穿上衣服,早饭也不用就想去寻人。 芍沁儿一指寒蝉居的方向,莞尔道:“应将军刚进咱们这院门,就被王爷打了出去,王爷已经把人带去书房说话了。您现在过去吗?” 甫少更道:“当然,我就去书房和他们一起用早饭,小厨房做好了就直接送去书房吧。” 刚推开书房的门,就听见应潇潇道:“……我一会儿便要启程,如果路上走得快,三天内一定到。” “去哪里?”甫少更笑道:“我们的应小将军要去什么好地方?” 书房里长身玉立的百里泊回头看她,面上的表情却是十分严肃。应潇潇从来都玩世不恭的脸上,也显露出一丝沉重。 甫少更愣了一下,道:“难道有战事起了?” 她略一思索:“图特丹?” 百里泊点了点头:“潇潇驻守的十雁关,原本就是个可供边关贸易的小城镇,昨日传来消息说,图特丹的人扮成贸易的商人,潜入关内,杀了都护府的副都护和长史。” 应潇潇不但是边关守将,也兼任着十雁关的都护,副都护就住在他的都护府上,没想到他回一趟丰林不久,府里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他们并没有刻意抹去行踪,杀了人后立即撤出关外,老马要他们交出凶手,他们不但不交出,还叫嚣着迟早要拿下十雁关。”应潇潇道。 甫少更看着应潇潇泛红的双眼,便知道这副都护恐怕与他交情很好。不过都是当过统帅的人,甫少更知道眼下最大的问题不是人被杀了,而是应潇潇擅离职守。副都护也是三品将官,此人被杀,肯定要上报朝廷,寒蝉居不过是先一步得了这个消息。 虽然百里泊摄政有方,文武百官说不出个“不”字来,但不代表百里泊在朝中没有树敌,眼见小皇帝已经长大成人,若有人当朝参上一本,就说摄政王一手遮天,私自将驻边将领召回,险些造成边关失守,恐怕百里泊也会很头疼。 百里泊却不提这茬,只道:“副都护被杀,个中原因我们谁也猜不出来,但首要目的肯定是逼应潇潇尽快赶回去。” 他拍了拍应潇潇的肩膀:“来者不善,路上一定要小心。” 甫少更笑道:“吃饱再上路,无论怎样咱们也要先吃了早饭。” 芍沁儿已经带人将早饭布置在寒蝉居的院中,那里有一棵甫少更亲手栽下的杏花树,如今杏花已落尽,只余一树绿荫。 树下摆着石桌石凳,徐王氏准备了一小砂锅百合绿豆粥,早上新做的子推蒸饼,另有醋渍芹菜和凉拌秋葵两个菜,依旧是徐王氏风格的简单美味。 三人便在院中一起用了早饭。应潇潇一肚子心事却没有影响他的好胃口,一摞子蒸饼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 他愁眉苦脸的打着饱嗝道:“十雁关可没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今天不吃饱了,说不定以后就吃不到了。” 甫少更轻轻给了他一巴掌:“尽胡说。” 饭后,甫少更命人拿来一红一蓝两只锦盒,巴掌大小,她打开蓝色那只,只见里面放着鸽子蛋大的四个药丸,飘着浓浓一股药香。 甫少更笑道:“毕竟我也算是药王谷的后人,没道理自家人占不到便宜。这可是解毒的好东西,解百毒不敢说,救你一条小命应该没问题。” “什么好东西这么管用?”应潇潇拿起一颗凑上去闻闻,“唔,有香附、苍术、抚芎、栀子……怎么还有血腥味?什么东西的血?” 百里泊却一把拾起甫少更的手,撸起袖子一看,只见那雪白细腻的手腕上切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正好切在血管处,伤口很新,周边泛红,看起来像是擦了一点胭脂。 “你这是做什么?” 甫少更摸摸鼻子:“本来是为你备下的,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正好给潇潇带去用。” 百里泊大怒:“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需要你做这样的事情!” 甫少更抽回手:“应潇潇是我师弟,此行有多凶险你心里也有数,比起能救他的命,我这算不得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难道这里面有你的血?”应潇潇茫然道:“师姐,你的血什么时候能救命了?” “说来话长,唉我也懒得说,你快拿上药滚蛋吧!”甫少更不耐烦道:“还有一个盒子,带给你姐,也是静儿搓的小药丸,一共六十颗,让她一天一颗的调养,说不定会有用处。” 百里泊打开那个红色的锦盒,果不其然,也是带着血腥味的药丸,只是这个药丸味道淡了许多,也小了一半,大约配方不同。他一言不发,将盒子递给了应潇潇。 应潇潇伸手接过盒子,塞进了怀里。他忽然上前大力拥抱了一下甫少更:“我替我姐谢谢你。” “快走吧,别误了大事。”百里泊道。 应潇潇笑了一下,转身大步离开。 甫少更注视着他的背影,感到十分怅然。 她在钧天时不是没经历过阴谋诡计和血雨腥风,她的警觉性并没有因环境的变化而消减。这些日子与百里泊的共处下来,她对百里泊愈发了解,他的面上越是平静不动声色,说明事情越不简单。 副都护被杀,接下来会带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比如说朝堂之上,必然会有人提出要摄政王还政于皇帝。若这二者之间存在联系,恐怕这小小的事件背后,是内外勾结。任何一个国家的内外勾结,都足以颠覆整个政权。 甫少更正暗自想着,忽然被百里泊打横抱起来。 百里泊附在她耳边道:“阿更,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恐怕你要无法无天了。” “嘿,你待要如何?”甫少更抱住他脖子哼了一声:“百里行舟,你不就是欺负我现在不如你身手厉害。” 百里泊笑了起来:“没错,我现在就是欺负你,你又能如何?” 他抱着她大步往那木樨院走去,朝山路河只恨自己不能隐形,远远又听见百里泊交代一句:“今天不见客,去库里取根老人参来,交于徐王氏煲鸡汤。” 甫少更乐的坐人肉轿子,只见百里泊一脚踢开木樨院的大门,静儿与芍沁儿看到他唬的头都不敢抬,行了礼后眼睁睁看着百里泊把甫少更抱进了后院。 甫少更这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后院似乎还有个温泉。 百里泊双手一送,甫少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姿势十分优美地落进了温泉之中,甫少更从水里狼狈抬起头,刚要开口骂人,就见到百里泊已经一步跨了进来。 她张开的嘴瞬间被百里泊堵住,百里泊重重碾磨着她的唇舌,直亲的她头晕目眩,他惩罚一般吮咬着她的舌头,边亲还边抵着她的唇道:“以后绝不允许,再有下次……可不是这么简单。” 两人的衣服被温泉水浸得透透,甫少更晨起只穿了肚兜亵衣,外面随意罩了件外袍,这会儿衣服如透明一般贴在身躯上,身体上的每一寸都纤毫毕现的展露了出来。 百里泊叹了口气,手指一动,刹那间就将甫少更剥了个干净,自己也将衣服尽除了去。他把她抱在怀里,感受着她体内每一分呼吸的起伏。她是他的梦想,他的追求,哪怕此时此刻赤身裸体的被拥在他的怀里,他还感觉不真实。 怎么这么乖?百里泊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只见她眼神朦胧,面颊艳若桃李,嘴唇微微张着,好像整个人都傻了。 是了,这就是她,剥除了凶狠的面具之后,她不过就是个聪明狡猾,却又在人事上如一张白纸的小女儿罢了。 百里泊的大手从她身上慢慢往下抚摸,甫少更瞬间清醒过来,一把抓住百里泊的手:“行舟……” 百里泊亲了亲她的脸颊:“你放心,我只是……只是……” “只是摸摸?” “对,就摸摸。”百里泊失笑。 百里泊只觉得口干舌燥,他闭了闭眼,将甫少更往自己怀里按按,想就这么静静抱着她泡一会儿温泉水就好。 不想温泉水湿滑,甫少更的皮肤又养得十分娇嫩,整个身体滑不留手,百里泊只好将她面朝着自己坐到他的腿上,双手轻轻扣着她的臀部。甫少更即使在军营里看惯那些糙汉子,也绝做不到坦然面对这样一丝不挂的百里泊,只好紧紧闭上双眼,将头埋进百里泊的肩窝。这身子一动,百里泊就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这哪是在惩罚甫少更,其实是惩罚他自己,这种惩罚实在是甜蜜又痛苦极了。 甫少更忽然抬起头:“对了……我的血……,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四十九章 出尘子 泡了大半天的温泉,又喝了那许多鸡汤,甫少更只觉得昏昏欲睡。百里泊把手中的事都推了,在府中专心陪了她一天。 晚上早早用了饭后,百里泊端来双陆,非拉着甫少更手谈一局。事实上甫少更的棋艺十分不错,当年柳随赋教她兵法时便是借各种棋局做假想的战场,生生将她的棋艺磨上了一个境界。 不想百里泊也是深藏不露,两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直到深夜还未分出输赢来。甫少更打着哈欠把棋盘一推:“不下了不下了,再不睡明天精神不好。” 百里泊遂又将她抱上床睡觉,脱衣脱鞋都是亲力亲为,伺候的十分周到。 甫少更陷入黑甜乡之前还被百里泊搂怀里亲了亲,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好像嫁人也是个不错的事情。 再醒来,百里泊已经不在府中,朝山说,夜里有小黄门来传旨,要百里泊立即进宫。百里泊带路河一道去了。 甫少更坐在木樨院的院子里,忽然感到一丝茫然。 图特丹的事情已经传进了宫中,百里泊此去想必困难重重,固然他权力滔天,但也如火上炙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古今历史上多少权臣一进深宫再不得出,而她只能藏于后院,毫无办法。 芍沁儿和静儿难得的从她脸上看到无奈的表情,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安慰她。几人一时心事重重,只听夏风在院中轻抚而过,留下一树沙沙声。 丰林皇宫,颐华殿。 秦太后头痛又发作了,这几个月来,头痛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旦痛起来就好像一只手野蛮地插进她的脑子里,拧着她的筋,敲着她的脑壳,让她痛的直在床上打滚,三个月前,这头痛发作陆陆续续半天可止,现在却渐渐长达一天。 她大声惨号着,手指深深抓进头皮里,抱着自己的头从床上滚到了床下,踢倒了香炉,香炉里的灰烬扑满了整个大殿,一时陈灰的香气加上烟灰蒙蒙。将一个没有点灯的大殿装扮得如人间地狱。 宫娥们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既没有人敢上去扶,也没有人敢请太医来。 她们还记得醉樱的上一任,秦太后的前任贴身女官,正是因为上前扶她而被她用花瓶砸死了,脑浆混着鲜血涂了一地,让她们足足擦了三天。 就在上个月,几位束手无策的太医被她以庸医误人的名由拖出去砍了。 事后秦太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疼糊涂了,全不记得发生的事情。 头痛暂消,秦太后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只见自己的两只手上满是一团一团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抓下来的,指甲缝里都是鲜血和一丝丝皮肉,十分可怖。 她知道她只能歇几口气,因为天光刚亮,她这漫长的一天还在无穷无尽地等着她。 “顾珉,顾珉!”她尖叫起来:“我只恨不能食你肉,啖你骨!” 百里泓浅走到殿外,他没有进去,只静静地在门口注视了一会儿,他知道他的母亲从前眼里没有他,此时眼里更没有他。 看到她如此痛苦,他也很想如那普通人一般唤她一声母亲,把她拥入怀中。 但他知道,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恐怕那高高在上的秦太后只会狠狠给他一个耳光,叫他滚出去。 百里泓浅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他转身离开,又一时不知去哪里。 百里泊正在内阁召集所有的二品以上大臣议事,他听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 今天好像又有人呈递上来好几封弹劾百里泊的折子,口口声声要求百里泊还政于帝王。可这些折子他连多看一眼都不想看。 百里泓浅身边最忠心的小太监小姜糖悄悄附耳道:“陛下,听说那女子今日连门都没出。” “哦?那她今天都干了什么?” “摄政王府里的事情奴才不知。”小姜糖道:“听说早已有人打听了那女子的身世报给了太后知晓,这几日摄政王又不在府中,奴才猜太后娘娘说不定会召那女子进宫。” 百里泓浅哼了一声,眼神阴冷下来:“她就是喜欢杀人,朕不会让她一次又一次得逞的……朕已经不是当年……” 小姜糖不敢吱声,缩着脖子站在一边。 在他看来,恐怕皇帝陛下对百里泊的心上人已经关心的过头了,包括前一阵出门买了什么首饰,隔日又去秦南总兵府上游玩,她被当众嘲笑,她的侍女被欺辱,她又是如何反击,每一个细节皇帝都要问得清清楚楚。 皇帝还命人悄悄描绘下来那女子的画像,想象着她的一言一行,忽忧忽喜。 小姜糖忽然有些不安,帝王之心难测,皇帝的关心是否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只是好奇? …… 秦太后的痛苦正是漫无止境之时,忽然闻到一丝奇异的香味,这香味仿佛一只无比温柔的手,轻轻抚顺她的头发,按摩她的穴道,让她燥热的头脑慢慢清凉下来,那痛苦仿佛消减了许多。 秦太后不由呻吟了一声,张开眼睛一看。 只见一个十分秀气的男孩,一身朱衣素带的道袍样式,五官清俊英朗,双眼炯炯有神,正动作温柔地将她的头抬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原来正是他的双手毫不嫌弃地插进她汗湿湿的头发之中,轻轻按揉着她的头皮,那手指冰冰凉凉,每一寸力道都按压得恰到好处。 “……什么香味?”秦太后问道,声音暗哑,她舔了舔嘴唇,忽然惊觉自己此时的样子十分糟糕。“醉樱!醉樱!”她大声喊道。 醉樱连忙跪地道:“娘娘,奴婢在。这是归禅大师的嫡传弟子,听说是天上的净坛使者转世,深得大师道法真传……是相国大人送来为娘娘排忧解难的。” 不待她继续说话,那男孩宣了一声道号:“无量寿佛,娘娘,您现在可舒服一些了吗?” 秦太后慢慢坐起来,她看见她的床榻前焚了一柱香,那奇异的香味正是从那香炉里飘出来的。 男孩抖了一下衣袍,站起身来,尽管他的模样还能看出几分稚嫩,但他的身材已然非常笔挺,个头竟不下于醉樱。秦太后仔细打量着他,发现他的五官还处于男孩未完全长成之时,正介于男女之间,雌雄不辨,反而散发出一种难言的魅力。 那男孩施施然道:“这香是用青云山上一棵千年古树制作而成,那古树常年熏陶在香火中,早已有了佛性,用它制香,可挡邪魔。” 秦太后点点头,抬手道:“难为我那弟弟想着我……醉樱,去库里挑些好的赏给相国府。” 醉樱领命而去,秦太后又打量了男孩一眼,轻声问道:“不知小师傅道号……?” “在下出尘子,见过太后娘娘。” 秦太后笑了,她的心里莫名十分欢喜。那感觉就好似阴冷黑暗的牢笼里忽然照进一线温暖的阳光。 她开口带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小心翼翼:“出尘子,你可愿意留在这宫里为哀家讲讲道法?” 出尘子微微一笑:“娘娘,贫道来此,本就是为了给娘娘排忧解难的,在贫道心中,没有什么比娘娘和乐安康更重要。” 第五十章 战事 百里泊一夜未回。 甫少更搂着被子躺在床上静静发呆。芍沁儿过来悄声道:“徐掌柜来了。” 甫少更一骨碌爬起身,披上外衣走出内室,便看见徐启明已经垂手候在大门口。 “小姐,您让我打听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徐启明恭恭敬敬道。 静儿看甫少更点点头,便将徐启明引进门,两人围着卧房外间会客花厅里的八仙桌坐了下来。 “图特丹派来使者,言明该国目前国力强盛,每年不但不再进贡岁币,还要求重新修订贸易条款,从今年起对图特丹人要特别定价,以过去一半价格输出铁器、粮食、茶叶、药材、布帛等物,每年再无条件赠送手工艺匠师若干名。”徐启明道。 甫少更冷笑一声:“游牧蛮子妄谈国力,可笑。那若不这么做呢?” “他们便要攻下十雁关。事实上……他们已经攻占了十雁都护府。纵兵劫掠,将十雁关的老百姓屠杀殆尽。” 甫少更的手一抖,一杯茶水洒在了衣服上。 “应将军呢?” “应将军带兵退守在关内,已和图特丹的骑兵对峙了一天一夜。图特丹的大汗向各部落发出集结令,再过三天,恐怕能有近十万的人马赶到。” 甫少更沉默下来,她仔细回忆着图特丹的一切,因为图特丹不与钧天交界,版图也离钧天较远,因为远交近攻一向是外交的不二法门,所以她和图特丹的大汗交情还不错,每当图特丹水草不继、凛冬到来时她还都会提醒柏成然派商队送去物资,帮助他们度过困难。那大汗一直对她十分感激。 只是在她“死亡”那年,那大汗也去世了。新上位的大汗是老大汗最小的一个儿子,据闻心狠手辣,好色无耻,视人命为草芥,甫一上位就屠杀了数个对他不服的部落,连婴孩都不放过。 屠杀十雁关,难道只是为了开放边境贸易吗?难道只是为了不进贡吗? 只怕新大汗提出的这些要求只不过是为了激怒盛重,拖延时间,等待他的那些部落士兵集结。 若盛重答应了,他们一定还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反正也没有损失。 盛重若不答应,他们正好大军集结,攻进关内。 然而对于游牧民族来说,盖房子睡床不符合他们的生活习惯。甚至对于他们来说,那不亚于向另一个国家的文化低头。那么想尽办法集结人马攻进关内,真实的目的是什么呢? 甫少更的脑子里迅速浮现出她曾经看过一遍又一遍的各国版图。曾经,她在她的大帐内拿剑指着十雁关道:“这里,是个好地方。” 是啊,十雁关是个好地方,盛重是一个众山环抱的大平原,盛重的开朝皇帝为了今后的长治久安,将国境线多设在山陵之地,十雁关所处的位置,东西方向正是两座大山的峭壁,在两处峭壁之间修建起高耸入云长达千米的城墙,便是真正的十雁关。此处实为盛重咽喉,内是江河平原,外是草原滩涂,易守难攻。 帆归大运河在盛重境内连绵几百里,到了十雁关外竟然转为地下暗河,还常常变转流向,图特丹内依河而居的部落常常追着这暗河跑,有苦难言。 所以说游牧国家骁勇善战,但在生存上有很大的硬伤,一旦到了草木凋零的冬季,牛羊马吃不饱,人也吃不饱,茶叶、盐巴、铁器、粮食这些必需品都完全依靠和邻国的交易,因此老大汗在位时,请求盛重在关外紧邻十雁关的城墙又建了一城,有人称十雁关,有人直接叫十雁城,专供商人用茶叶、瓷器、盐巴、铁器、药物去换图特丹的毛皮和骏马,数年来养活了一城的人,城里不但有盛重的老百姓,更有图特丹的老百姓,两国将这座城一向视为友谊的象征。 应潇潇的都护府便设在这十雁城里。 而一旦进入关内,帆归运河便冒上地面,辽阔汹涌,令人心折,这条大河蜿蜒直通皇城丰林。 如果那野心勃勃的新大汗的目的是突破十雁关,拆毁十雁关的城墙呢,将盛重的国境线生生逼退十里,正好将帆归运河地表上的一大段留在自己国内。不但解决了自己部落的吃水问题,还能通过水路对盛重构成极大威胁。 怪不得今后他们也不打算进贡。 只怕真有那日,盛重为了安抚他们,还要每年送出大笔银子给他们。 “这大汗命人杀了副都护,想必是想用这消息诱回应潇潇,趁应潇潇对局势不明之时陷杀他一人,主将一死众将皆乱,图特丹再行屠城,派来大使,趁盛重还在应对那大使之时,他们的大军也就到了,彼时盛重援兵未至,失了先机,而图特丹一旦炸毁十雁关的城墙,长驱直入,万事已矣。” “小姐说的极是,正是如此。”徐启明见甫少更的转瞬之间竟然已经将对方的想法猜出十之八九来,心里十分佩服,他不禁想起“甫”内有些“钉子”猜想这女子正是那名动天下的甫少更,他暗暗点头,一定是她没错,她那样的人才怎可能无端端香消玉殒。 甫少更又道:“我能看透的,百里泊也一定能看透,只怕大使未到,支援应潇潇的援兵已经派出。” 徐启明擦汗道:“摄政王确实如您所说,一早便提议要将援兵派出,奈何兵部尚书陶源为首的一帮大臣这次坚决阻拦,非但要应潇潇以守将之力夺回十雁城将功折过,还要摄政王自请降罪,还政于帝王,一日不还政则一日不派兵。” “还政?如何还政?” “摄政王原先兼任内阁首辅,太子太傅卢春平和林潜、杨能、孙谨言几位殿前大学士共组内阁,这些人都是摄政王任命的人,也是陶源拿来攻讦摄政王的地方。现在陶源一派要求摄政王解散内阁,任秦相国为首辅,由秦相国重组内阁。” “只怕陶源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可知是谁在他身后撑腰?” “陶源名义上是保皇派,实际上,可能是太后那边的人。” “百里泊稳立朝堂这么多年,难道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摄政王昨儿下午在大殿上动了大怒,一脚将陶源踹晕了过去……。” “……” 徐启明感慨道:“摄政王治国有方,他不愿独揽大权,让皇帝与他君臣之间产生嫌隙,一再重申军政分开,因此摄政王并不过问军机要事,不想却埋下祸根,这陶源真本事没有多少,却爱好投机钻营,手里又把控武选、地图、车马、军械等政务,门生极多,再有一些朝官见风使舵,说不派兵,摄政王只怕还真派不出。” 甫少更忽然想起在秦南总兵府上出言嘲讽她的陶夫人,可不就是陶源的老婆,原来那时梁子就结下来了。 “闹成这样,皇帝可说了什么?”甫少更问。 “皇帝既赞成派兵支援,也赞成重组内阁……” 甫少更默然,还政于帝王,什么叫还政于帝王?若帝王说句话,以百里泊的为人绝不会干涉。打着还政于帝王的旗号,不过是为了削百里泊的权而已。看来朝臣想削,皇帝也想削,哪怕皇帝不想,太后也想。 太后想干什么?将皇帝当做提线木偶,为了私欲,只想给百里泊一点苦头尝尝?还是说皇帝真的疑心百里泊? 帝王的疑心,那苦头她已经吃过一回,她害怕百里泊重蹈她的覆辙。 可是那昏庸无能的秦相国,他是个什么东西?!他能做什么?! 甫少更替百里泊心疼,她知道,若皇帝真的发话了,他一定会解散内阁。 哪怕内阁里都是一些饱学治世之道的真正鸿儒,因为皇权神圣不可侵犯,百里泊一定会从自身做起,才是真正的还政于帝王。 几人沉默下来,甫少更忽然疲惫道:“摆饭吧,徐掌柜只怕早饭都没吃就来了。今个儿咱们早中饭一起吃,让徐王氏烧些好东西,大家都补补。” 甫少更又让人将朝山叫进来道:“摄政王在朝堂上为国尽心,我们不能在家中拖他后腿,这几日府里闭门谢客,门客劝出,王爷的亲兵全部严阵以待……他们可愿意听我号令?” 朝山点头:“夫人,王爷早有命令,他若不在,府中诸事只听您一人吩咐。” 甫少更的眼眶有点发热,她点头说:“很好。” 百里泊一旦交出主政的资格,他就不再是权臣,更谈不上“摄政”,只怕他以后参政议政的建言都会被踩到脚底下。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这些人见百里泊势弱了必定会蜂拥而上的把他踩到底,不然万一百里泊翻身重新掌权,他们就要提着脑袋过日子。 甫少更又悄悄和徐启明交代了几句,徐启明一一点头应了,她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她做好了最差的打算,三日后若百里泊不能平安归来,她只怕要进宫劫人。 至于这盛重今后命运如何,说句实话……关她屁事。 第五十一章 安排 用完饭,徐启明匆匆离开百里王府。 在王府门口,徐启明与一个小黄门擦肩而过。 徐启明脚步停了一停,见那小黄门带了几名大内侍卫而来。大约是心里有所顾忌,几名侍卫不肯进府,小黄门使唤他们不动,也未动气,笑眯眯地袖着手进府去了。 甫少更早也猜到,宫里的“那位”只怕早就惦记上自己,只是这时刻真正到来时,她的心里还是隐隐一跳。 许长史亲自将这宫里传旨的太监带到木樨院。朝山抱着剑站在门口没有让开,目光阴冷。那太监头皮一紧,只觉得这趟差事委实是个苦差事,趁摄政王不在,去他的府上把他的女人弄进宫里去,假如日后摄政王追责起来,他的脑袋恐怕第一个掉。思及此他脸上常年不变的笑容不由发僵。 “看来我主上不在,是个阿猫阿狗都能进来。”朝山重重一哼。 许长史呵斥了朝山一声:“怎么说话呢?这是阿猫阿狗吗?这明明是个太监!” 说完立刻点头哈腰地给那小黄门赔礼:“对不住您,您可别跟他一般见识。您要见的人可就在那院里头,摄政王临走的时候可是嘱咐过的,任何人没有他的同意都不能进那院中,咱们这府中您是知道的,不问来人先斩后奏,可是先皇点过头的规矩。” 太监的脸刷一下青了,笑容无论如何都保持不住,勃然怒道:“怎么?长史是拿先皇吓唬咱家吗?咱家虽然是个太监,不过也是个来传太后懿旨的太监,这太后的懿旨还进不得这道门吗?” 许长史擦着汗,更为恭敬地哈着腰道:“可不敢可不敢,只是大人要想进这道门,在下可做不了主。” “朝山,请传旨的大人进来。”院里有一个女声响起,淸泠好听,还带了一分笑意:“想必这位大人也不是一个人来的,既然大人给摄政王面子,你们怎能不给大人面子。” 朝山皱着眉头,嘴里小声咕哝了两声,又恶狠狠地瞪了那太监一眼:“进去吧,这门槛高,还请‘大人’脚下小心一点!” 那太监憋着气,伸手推开木樨院的大门。 踏进院中一看,只见院中的石凳上坐着一名白衣女子,头发梳成一个回心髻,没有半点首饰。她的身后站着两名美貌婢女,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饶是眼里见惯宫中无数的名媛美姝,这太监还是暗赞一声,怪不得摄政王金屋藏娇,这女子确实风姿卓越,端丽冠绝。 只不过……那石桌上还摆着未撤掉的饭菜,其中一只青花瓷的盘子里盛满了盐水花生,这女子居然在剥花生吃。 他咳了一声:“想必这位就是顾小姐了?咱家奉太后懿旨,宣小姐立即进宫叙话呢。”说完仿佛与有荣焉,笑眯眯道:“顾小姐好大的福气,太后亲自召见您,可是别人做梦都想不来的。” 甫少更只笑不语,手指还在利落地剥着花生。这花生不知放了什么香料煮,又香又软烂,嘴唇上下一抿就化了,想到今后说不定很难吃到,甫少更轻轻叹了一口气。 “顾小姐,您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可得抓紧,咱家就等着您一道走呢。”太监十分谦恭地道,语气却完全不容回驳。 静儿悄悄道:“少主,我跟您一道进去,咱们这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不差这一回。” 不想芍沁儿噗嗤一声笑了:“你去是给姑娘添堵的,宫里的规矩你懂吗?万一有半分行差踏错,可是连累姑娘陪你一起吃亏。” 静儿闻言脸涨得通红:“那又如何?那可是宫里,总不能让主子只身犯险。” 芍沁儿道:“自然是我跟着姑娘去,我当年……在相国府学了很多,宫里的规矩我都懂。有我提点着姑娘,绝不会有问题。” 甫少更反倒乐了:“你们俩我谁都不带,你们当我是去宫里做客呢?” 甫少更没有刻意放低声音,这句话说出来,院中的气氛立时沉默下来,那小黄门再厚的脸皮也颇觉尴尬,打着圆场道:“顾小姐多虑,太后娘娘说起来到底是摄政王的皇嫂,长嫂如母,亲自召见您只会是好事。” 嫂子这么关心小叔子的房里事,难道还是个好事儿? 甫少更笑道:“这个自然,我这就动身,还不知公公贵姓?在哪处供职?” “咱家贱名李得儿,就在太后娘娘的颐华殿供职。” 一个太监叫“得儿”,十足的可笑,然而在场的人除了甫少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芍沁儿从腰包里翻出一枚沉甸甸的银锭子,悄悄塞进李太监的袖中。李太监倒也融通,收了礼脸上的笑容也大了几分,刚才嘴里说要抓紧,这会儿又十分有人情味地让甫少更再与众仆慢慢交代。大约在他的眼里,这位“顾小姐”应该有很多事要交代,不然只怕以后没什么机会了。 甫少更命人去唤刘三陈四来,很快,刘三陈四就一前一后到了。 “叫你们来,是问一下你们的去处。”甫少更也不避讳那李太监,施施然道:“等我进宫,你们便去找徐掌柜,我这的活干完了,只好请徐掌柜再重新给你们一个去处,树挪死人挪活,亘古以来便是这个道理,你们说可是?” 刘三低头道:“姑娘说的是。” 陈四默不作声。 甫少更奇怪地看了陈四一眼:“难道你想留在这府里?” 陈四忽然跪地向甫少更行了一个大礼:“主子,我既不想回徐掌柜那里,也不想留在这府里。” 甫少更眼睛一亮,嘴里却叱道:“我看就是平时对你太好了,让你得陇望蜀,莫非你还想趁这机会挣个自由身?” 陈四伏地道:“主子说得没错。小的确实是想挣个自由身。”他忽然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小的想求娶主子身边的静儿,找个山青水绿的去处,种几亩田,过安稳的日子。” 甫少更转身看静儿,静儿的脸上已然是泪水长流。 甫少更笑道:“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只要静儿同意,我当然没意见。” 陈四抬起头,眼神充满希冀地看向静儿。 静儿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她流着泪道:“我想嫁你,却不是这个时候。” 陈四难以置信道:“地方我已看好,就在那滨河以南,赤沙以北,有一个村庄如世外桃源,你我二人正可以把家安在那里!难道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静儿只是摇头,不断地小声抽泣。 芍沁儿心酸之极,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哄:“你还想什么时候嫁人?你看主子都同意了,过了这村可难有这店……” 甫少更忽然十分烦躁的站起身:“听得老子腻歪,你们赶紧走的走,嫁的嫁,我这会儿再不进宫,太后娘娘搞不好要气的冒烟。” 她又指着芍沁儿道:“还有你,是不是也恨嫁了?看上哪个?也别等老子回来以后给你做主了,我现在就放你自由!”直叫芍沁儿听了羞愤欲死。 李得儿掏掏耳朵,觉得自己肯定是耳朵出问题了。 却又见那“风华绝代”的顾小姐捞了一把花生揣在自己的怀里,大步向院门走去,李得儿愣了半晌才小步追上去。 朝山眼看着面前这人与自己擦肩而过,一句交代也没有。忍不住道:“顾姑娘……其实你不用……” 不用进宫?把宫里的雷霆之怒全部推给百里泊? 甫少更微微一笑,那从来就不是她的作风。 第五十二章 进宫 颐华殿上,盛装的宫妆丽人高高在上地坐在主位上。殿内十余名宫娥穿梭来去,竟没有发出一丝半点的声音。 秦香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跪在大殿中央已有一炷香时间的白衣女子。原来,这就是顾珉的女儿。 秦香薷转动着手心里一枚小小的铁香球,一缕缕香气缠缠绵绵进了鼻尖。这是出尘子专门为她做的,用以克制她那要命的头痛。现在她无论何时都离不开这铁香球,哪怕头痛不发作,闻着都能让她舒服一些。 就好似她也离不开那出尘子。她十分满意地瞥了一眼内殿,重重帷幔间,最里面那张精雕细琢的大床上卧着一个人。 今日那出尘子替她连续按揉头部几个时辰也不叫累,被她硬压着躺在她的床榻上休憩一会儿。 看着他沉睡的面容,清隽的五官,秦香薷忽然觉得头痛好像也不是那么让人恐惧的事情。 当然这并不足以让她消减半分仇恨。 她永远不会忘记,将她推入地狱的,正是那药王顾珉。百里泊是这样的人,他也是这样的人。她竟不知,顾珉的女儿还活在世上。 “你抬起头来。”秦香薷咬牙道。 甫少更依言抬起头,直视着不远处的秦香薷。 秦香薷冷笑了一声:“样子倒是生得不错。”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让她只想亲手剜下来,看看只剩两个血窟窿的时候,是不是还敢这样傲慢地与她对视。 秦香薷左手的珐琅护甲轻轻敲着座椅把手,发出“咯咯”的声音,一旁侍立的醉樱听着这声音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是秦香薷的习惯,每当她想弄死一个人,她就会下意识的做出这个动作。 “顾珉救治先皇有功,哀家一向很感激他。”秦香薷淡淡道:“却不知他做了什么事情,惹上了灭门的祸事。” 甫少更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她胡扯淡,忽然听她话音一转:“据哀家所知,顾珉确实有个女儿,却是天生的无脑无智,顾珉使尽浑身解数方才保下她一丝活气儿,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那无脑的小儿凭空生出脑子来?” 秦香薷忽然端起醉樱手中托盘里的一盅热汤,当空砸向甫少更,甫少更没有躲闪,热汤顿时洒了满头满脸,盛汤的瓷碗嗑碎在她额头上,顿时划开一个口子,鲜血滴滴答答落在甫少更眼前那光可鉴人的青石地砖上。 他娘的疯女人,甫少更不禁在心里问候了秦香薷十八代祖宗,却又知道此时和她正面顶撞起来颇为不智,索性闭了闭眼只当自己被疯狗咬了。 “还不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接近摄政王!”秦香薷道:“你若老老实实召来,哀家还能给你留一条活路,你若继续打着死人的名号招摇撞骗,哀家就绝容不得你!”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甫少更不由笑了一声:“顾珉若不是我父亲,不要脸的仇家那么多,我冒充他的女儿又能有什么好处?” 秦香薷怒道:“真是油嘴滑舌!到了哀家这里竟然完全不思悔改,你既然说顾珉是你父亲,如何药王谷里所有人都死光了,独独活下来你一个?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甫少更想起药王谷无辜惨死的人们,又想起自己给自己下毒死状凄惨的青霜,眼前这疯婆子手上性命无数,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上一句:不知他做了什么事情,惹上了灭门的祸事……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人心中完全没有善恶之分,对自己的恶行没有半分愧疚?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了甫少更的心上,甫少更忽然想起自己能重活这一世,正是因为占据了顾珉女儿的身体,而自己浑浑噩噩这么些时日,好像把这身份都忘光了。 她冷笑起来,忽然高声道:“药王谷向来只许进不许出,不知太后娘娘是怎么知道我们谷里的人都死光了?莫非太后娘娘跟我们那不要脸的仇家有些渊源?” “大……大胆!”秦香薷未想到当世还有人敢这样当面嘲讽她,伸手指着甫少更不停发抖:“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既然这样我便成全你!” 甫少更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心道老天既然让她重活一世,搞不好还能重活第二世,但是今天不出这口气她一定会憋死。 她索性站起来,抖抖身上的衣袍,又用手一抹头上淌下来的血,顿时汤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整个人仿佛是地狱里上来的修罗,十分可怖。 她阴测测地注视着秦香薷:“太后娘娘,有句话您可说错了,药王谷的人可没有死光,我出来之前,亲手埋葬了那些杀人的人,他们是不是一身黑衣?他们是不是有进无回?” 她一拊掌:“您看,不用我说的再明白,您也知道药王谷的人必然还活了一些下来吧?这些人一旦活下来,踏遍万水千山也会要了那幕后凶手的命。” “你……你……”秦香薷浑身发凉,背脊全是汗,只觉这白衣女子身上血迹斑斑,真好像那索命的阎王一样,两只眼睛黑洞洞好像两口古井,被这双眼睛看着,她竟浑身绵软无法挣动。 “娘娘。”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又是那双手,冰冰凉凉,骨节细长,托着她的头轻轻向后靠入一个气味熟悉又好闻的胸怀里,那双手十分熟稔地替她按起太阳穴来:“娘娘这是着魔了,幸亏贫僧没走。” 秦香薷闭上眼,颤抖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是啊,幸亏你还在……” “娘娘,恕贫僧直言,这殿内戾气太重,大约是这女子身上带来的,她与您久处一室,恐怕有碍您的寿龄。”出尘子悠悠道。 “那我……我立刻杀了她!”秦香薷急道。 “不可,她对您恨意只增不减,若枉死在这宫中,恐怕会化为厉鬼。”出尘子忽然低头附在她耳边道:“娘娘,贫僧看她面相,不像是个应该活在世上的人,娘娘要小心远离才是,千万不要同她沾上边。” 秦香薷吓得一个激灵,叫道:“那我该怎么办?难道还能让她就这样走了不成?她……她……”她又说不出个非能要了她命的理由来。 一旁有个老嬷嬷忽然走到秦香薷身边小声禀报了几句。 秦香薷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她冷笑道:“原来这世上竟有这般视名节如无物的**,无媒无聘就住进了摄政王府,你那身子清白倒不知还在不在了,正当我皇家的宗妇如此好做?” “来人!”她叫道:“赏她一碗绝子汤,哀家要亲眼看到她喝下去!” 殿上的人齐刷刷变了脸色,秦太后身边有几个老嬷嬷精于宫中最见不得人的阴私之术,谁也没想到刚才那个卓嬷嬷居然给秦太后提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稍微消息灵通点的都知道摄政王对这女子爱如珍宝,如今好端端被叫到太后宫里赏了一碗绝子汤,只怕摄政王不会轻易饶过她们。绝子汤不同于避子汤,这一碗下去,任你是谁都绝无生育的可能。 出尘子急道:“娘娘三思,这女子……” “你不要说了。”秦香薷拍拍他的手:“我知你心善,但你要知道,若不如此,这小贱妇断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绝子汤被宫娥端了进来,秦香薷仿佛又坐回了高高再上的位置,带着上位者的残忍戏谑道:“怎么,是你自己喝呢?还是哀家命人喂你。” 甫少更看着眼前这一碗汤,良久道:“我自己喝。” 秦香薷浑身都痛快起来,笑着催促道:“喝吧,喝了就知道,说不定味道还不错呢。” 甫少更伸手端起那碗汤,她看着自己端着汤的手在轻轻颤抖。 事实上,她的身体早已百毒不侵,这碗汤喝下去她只当夏日进补了。 只是她的心里正掀起惊涛骇浪,怎么会?怎么会……该死的归禅,死秃驴,老子要把你剁成肉泥! 一碗汤刚送到嘴边,忽然一只手横空伸来打翻了碗,大殿里的人们顿时唬的半死,跪下来战战兢兢道:“万岁爷吉祥”。 甫少更抬眼看见一名少年,一身锦绣龙袍,面如冠玉,十分俊逸潇洒,含着笑意看了她一眼,转身撩开袍子给秦香薷行了个礼:“母后金安,摄政王听闻母后邀请了他的未来王妃进宫叙话,怕话说多了扰了母后休息,特意央朕来将人带走。” 秦香薷怒极反笑:“哀家这儿子倒真是个好皇帝,摄政王不过一介臣子,倒能支使起皇帝做事情了?” 百里泓浅笑道:“母后说的哪里话,摄政王在宫中议事已有两三天没回府了,朕不过是体恤臣下,为他做件小事罢了。” “……若哀家不同意呢?”秦香薷不可置信道:“莫非皇帝还能把人强行带走不成?” 大殿外传来整齐的“唰唰”声,一排铁甲侍卫齐齐列步殿门前。 百里泓浅笑眯眯道:“母后,儿子今天是非把人带走不可,想必母后一定会体恤儿子。” 第五十三章 留下来 待泡在温暖的热水里,甫少更舒服的叹了一开口气,问身边伺候的宫娥:“这里是哪一处宫殿?” 那宫娥手里捧着雪白柔软的纱巾,抿嘴笑道:“此处是凌波殿,是甘泉宫的后殿。” “甘泉宫?是皇上读书写字的那个甘泉宫?” “正是。” 甫少更有些默然了,甘泉宫等同于皇帝的大书房,听闻小皇帝从小在这里听太傅教导,读书写字。长大后也在此处接见大臣,讨论国事。 原来甘泉宫的后殿有这么一处绝佳的休憩之所,也是了,皇帝也是人,读书读累了也要泡个澡睡个觉,寝宫离这有上千米远,来来去去谁吃的消。 那宫娥见甫少更为人亲和,不禁胆子大起来,主动说道:“顾小姐可是进这凌波殿的第一人,皇上从不让女子往这后殿来。” 甫少更奇道:“莫非凌波殿里不需要宫女伺候吗?那谁在这伺候皇帝陛下?太监?那我可要怀疑皇帝陛下是不是有……”她眨眨眼,十分小声道:“龙阳之好……” 唬的那宫娥一抖,差点给甫少更跪了:“小姐千万要慎言,这话不能乱说啊!凌波殿里怎会没有宫女伺候?” 甫少更哈哈笑道:“你不是说皇上从不让女子往这后殿来?” 宫娥都快哭了:“那是因为奴婢算不得女子,奴婢们只是皇上的奴才。” 甫少更看她那样子心里很有罪恶感,便柔声问道:“这里只有你我,说出的话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你怕什么?” 那宫娥才低低应了一声:“是。”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知春。” “知春,那是不是还有知夏知秋知冬?” “回小姐的话,没有知夏知秋知冬,前殿里倒有个伺候笔墨的小太监叫小知了。” “……” 甫少更的心情十分愉快,几乎忘记就在两个时辰之前还被秦太后狠狠刁难了一顿。额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想到再过一会儿就能见到百里泊……她甚至盘算起来,就为这伤口她得跟他要些大大的好处来才行。 “摄政王是不是经常到这里来?”甫少更问道。 “王爷只去前殿,没有到后面来过。” “那当然,他又没有龙阳之癖。” “……小姐!” 相对于甫少更的好心情,知春心如擂鼓,甚至不敢正视甫少更的眼睛。她知道这女子是谁,早有前辈提点她说,那可是准摄政王妃,摄政王爱她如命。 可是,她飞速瞅了一眼这水池的四周,被重重真丝织锦花鸟屏风围了一圈,那花鸟屏风富贵美丽,是番邦进贡的物品。透过屏障从内向外什么都看不见,可在屏障外,却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屏风当中的人影。 她知道皇帝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说还有事情要去处理,她知道皇帝陛下就静静坐在某一处看着她们,甚至离她们不过三丈开外。 她们的身形他都能看见,她们说的话他当然能听见。 甫少更洗好了,“哗啦”一声从池中站起来,感叹道:“这么大的水池子也不知从哪里引来的温泉水,若只供你们万岁爷一个人享用未免有些浪费。”知春迅速抖开手中的纱巾将她的身体包起来,引她踩着池子里石阶走上地面,就在水池边上,摆着一张宽大的贵妃床。 “小姐,奴婢十分擅长按硗,不如给您按一按,您晚上睡着也能舒服些。” “不用,想必摄政王一会儿就到了,你拿一套干净的衣物给我就好,说不定我还能赶上回家吃饭。”甫少更坐在那贵妃床上仔细擦拭着自己的头发,笑着谢绝了知春的提议。 “是。”知春转身去拿衣服。走出屏风,她根本不敢抬头,匆匆往放衣服的侧室走去。 百里泓浅几乎贪婪地看着甫少更的身影。 在今天之前,他只见过她的画像,他知道她长得美,但不知道她这样美。 风流蕴籍、夭桃浓李,这种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 后宫不乏美丽的女子,端庄的、妖娆的、倾国倾城的无数,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些五官精致的木头,她们的灵魂都是死的。 只有她不一样,她就好像巫女洛神,她说出的话让他面红心跳,她的举手投足让他回味无穷。 真可惜,摄政王今天不会来了。他根本不知道她就在宫里,报信的那个叫什么朝山的,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进宫的路上。 甫少更穿上知春捧来的衣服,这是一套十分精致华美的女性服饰,尺寸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 知春捧来一个热气腾腾、香味氤氲的竹条编的蒸笼:“小姐,我帮您熏一下头发吧?干得快,闻起来还香。” 甫少更摇头:“不必,头发便任它这么放着吧。”她微笑道:“一会儿摄政王就该到了,我马上就会离开。” 忽然从屏风外转进一个小太监,哈着腰十分恭敬道:“顾小姐沐浴更衣好了吗?万岁爷召您去前殿叙话呢。” 这是甫少更第二次见到百里泓浅,只觉得眼前这少年十分亲和,没有半分帝王的架子。正坐在他那巨大的案桌后阅读一本奏折。 行了大礼后,甫少更听他叫起,抬眼就对上百里泓浅含笑的眼睛。 “朕早就听行舟说起你,他的眼光果然不错。”百里泓浅夸奖道。 “臣女惶恐。” “你可知行舟这几日为何都留在宫里?” “臣女不知。” “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百里泓浅不愿听她一板一眼的回话,有心逗她:“莫非行舟回府后什么都不跟你讲吗?” “王爷从不在臣女面前议论国事。”甫少更规规矩矩说完,殿内陷入一片沉寂,百里泓浅很长一段时间一言不发。 甫少更悄悄抬起头,只见这年轻的皇帝正皱着眉看着自己,眼神里透着十分的失望。甫少更忽然有些不忍心,想着自己这是做什么,这小皇帝今天还救了自己,让他开心一下又如何。 甫少更便又道:“王爷只跟臣女说,十雁关生了些战乱,驻守十雁关的应小将军亟需我朝大军支援。” “哦?难道行舟也认为我朝大将的能力不足以守土卫疆?” “陛下谬矣,自古以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敌多我少,却将输赢完全押宝在将领的个人能力上,无异于拿将领的性命去和老天赌运气。” “这话是行舟说的?” “这是臣女的个人见解,臣女只是认为,十雁关是我朝的咽喉要害,为将者意气用事最要不得,而若……” “若什么?” “战事一起,最要紧的是朝堂之上的齐心协力,一致对外。若里面又掺杂有为饱私欲的权力倾轧,无异于覆国之兆。” “放肆!” “臣女不该妄议国事,只是陛下今日救了臣女,臣女便直言不讳了。”甫少更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百里泓浅,露出一个十足可爱的微笑:“不知陛下派了哪位将军前去支援?” 百里泓浅看着她的笑容一时百感交集,这女子分明是头奸猾无比的小狐狸,偏偏动脑子的样子又那样魅惑人心。 “朕做主派了虎贲将军魏正林去支援应将军。” 魏正林?还是虎贲将军?甫少更脑子转的飞快,硬是没想起有这号人物,莫非是自己“死”的那段时间里新提拔上来的?无论如何,有支援就好。甫少更放下心来,立刻很乖觉地磕头谢恩。 百里泓浅奇道:“你如此关心此事,可是认得那应潇潇?” 甫少更笑道:“王爷一向视应小将军如亲弟,臣女当然要多关心一些。” 百里泓浅看着她的面容一时沉默不语,脸上阴晴不定,良久又道:“你早些下去歇息吧,朕已经命人将凌波殿收拾出来了,今晚你就歇在那里。” 甫少更惊讶道:“摄政王不来接臣女回去吗?” 百里泓浅轻轻一笑:“魏正林已到十雁关,明日就和图特丹开战了。这种时候摄政王哪有心思抱得美人归?” 甫少更用力点头:“陛下说的是,王爷一向是以国事为重。既然如此臣女就下去休息了。”说完便又给百里泓浅行了一个大礼,乖乖地跟着知春退下去。 百里泓浅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远远又传来知春低声怨怪甫少更的话语:“顾小姐,你看你这头发还湿着呢,刚才若烘干了岂不舒服,这下子风一吹恐怕要头疼。” 甫少更不耐烦道:“你好啰嗦,再说我就把这头发一剪刀铰了给你,你爱怎么烘都行。” “顾小姐你说的是气话吧?!你可知身体发肤……” …… 百里泓浅弯起嘴唇悄悄笑了。 留下来吧,哪怕不是为了我。 第五十四章 死局 数名宫娥将晚膳送进凌波殿,知春为甫少更布菜,十分热情地介绍着这些御膳菜品。 甫少更将菜夹进嘴里,却完全食不知味。 机敏如她,早已发现这小皇帝的话半分都信不得。 因为百里泊若是知道她人在这宫里,绝无可能不来见她一面。 皇帝以为百里泊只是宠她爱她,甚至不过是好她的颜色。 他哪里知道她曾是钧天的甫帅,与百里泊早有前缘。 对于百里泊来说,她不仅是恋人,更是知己。若知道她独身一人在这深宫里,他如何会这么长时间的不闻不问,甚至连个消息都递不进来? 她甚至猜想,百里泊现在的情况不太乐观。此时此刻她反而希望百里泊不知道她在这里,不要为了她分心。 凌波殿,凌波殿。小皇帝不让别的女子往这后殿来,却允许她留宿在这里。甫少更不敢细想,只在心里暗暗怒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来算计老子。 甫少更悄悄多长一个心眼,拉着那知春天南地北的攀谈起来。在一番谈话中,甫少更惊讶地发觉秦太后与她的亲生儿子感情并不亲厚。甚至这甘泉宫,秦太后都从未迈进来一步,似乎自儿子生出来便与她无关,反而是百里泊和卢春平如师如父地将他培养长大。 怪不得他……甫少更回忆百里泓浅见到秦香薷的表情,笑不达眼,规规矩矩,十分客气。 皇帝既然可以算计她,也能算计百里泊。百里泊若知道她被强留在宫中,一定会君臣翻脸。到时候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甫少更忽然想起百里泓浅提到的虎贲将军魏正林,她仿佛不经意地问知春:“你可听说过魏正林这人?” 知春歪着头仔细想了想,道:“魏正林?魏将军?” 甫少更道:“正是他,听闻在战场上杀敌十分厉害,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知春噗嗤一声笑了:“您说的是他啊,他可没上过战场。他是秦相爷的姐夫,给秦府做了上门女婿的。” 甫少更只觉如堕入冰窖一般,浑身冰冷。 她自我安慰般地又问一句:“既然封了个将军,想必是有些真本领的?” “是不是有真本领奴婢不知道,奴婢倒知道他以前又叫蟋蟀将军。”知春掩嘴笑道:“魏将军斗蟋蟀可厉害了,打败丰林无敌手。” 甫少更脸色不太好,连连摆手说有些不太舒服,要知春退下去。 知春着急道:“小姐,要不要奴婢去请御医来给您瞧瞧?” 甫少更连说不用,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推了碗站起来,走入那华丽无比的重重帷帐中,衣服都没脱,一头扎进了被子里。 知春很莫名,但她只是个宫婢,她替甫少更掩好被子后,便依言退了出去。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让这顾小姐脸色变得如此难看?还是她真的身体不舒服?也是,听说之前在太后那里被刁难了,大约受了惊讶也未可知呢。 甫少更将头埋进被子里,此时此刻她一头一脸的冷汗。 潇潇,他回丰林固然是受百里泊相托,却也和她重逢了。她从没奢望过重活这一世时还能有人认得真正的她。百里泊认得她,应家姐弟认得她。难道这世上爱着她的人,都难有好下场? 她冥冥中知道自己越想越不着边际,正是她以往最嗤之以鼻的“胡思乱想”。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无论她怎么想,魏正林这样一个人能掌什么兵?他带兵去支援应潇潇,如何能抵御图特丹的十万大军?要知道图特丹可是个马上民族,他们的骑兵能以一敌十。 应家与百里泊自然一条心,秦家却是太后党。朝堂上秦家已经公然与百里泊针锋相对,私下里只怕更撕下脸皮。 可是,百里泊一直以来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若不保他,无异于自断臂膀。皇帝为什么没有用雷霆之威平息这朝堂上的纷争呢?以她对皇帝的观察,百里泓浅并不是那没有主见的平庸之辈。 莫非这一次便是应潇潇的死局吗?这个死局的背后,剑尖直指百里泊。 甫少更觉得自己好像真是因为头发没干吹了冷风,脑壳一阵一阵的胀痛。心里自嘲道,原来这被“神仙水”养大的身体也会生病。 昏昏沉沉间,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她的额头上。 甫少更瞬间惊醒,眼睛未睁便握手成拳向这人的脸招呼过去。 “你怎么还是这样?”一个人轻而易举握住她的手笑了起来:“都发热了还凶得跟母夜叉一样。真奇怪居然有人敢要你。” “宋直。”甫少更咬牙吐出这两个字,只恨不能跳起来打他一顿。 “我现在可是叫出尘子。”他微微笑道:“好不容易才能溜进来看看你,你倒好,有皇帝做靠山,吃了饭就上床睡觉?” “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德行?”甫少更拥着被子坐了起来,仔细打量眼前这个身材突然抽高的少年,养白了,也养壮实了,五官中还能看出宋家人的痕迹。 “归禅问我要跟他学什么,我只说想学些讨老女人欢心的招数。他就问我学来干什么用。我就告诉他为了报仇。”宋直淡淡道:“那牛鼻子老道什么也没说,还教了我不少东西。” 甫少更恨的牙痒痒,重重一捶床:“我送你上山,是想送你一个好身份,你学什么不好学这些?讨好老女人?你宋家的那些死人能从地里爬出来掐死你,不,先掐死我。” 宋直忽然倾身将她拥进怀里:“你处置了贺家的事,我已听归禅说过,谢谢你。但是宋家的祸事归根到底与那太后有关。我一定会杀了她,就算报答你了。” 甫少更静静由他抱着,闻着他身上那古怪的香气,不禁眼眶有些湿润:“傻小子,我有什么需要你报答的。再说,凭你又怎么可能杀得掉她。” 宋直道:“归禅教我制一种秘香,可以暂时阻断人的痛感,久闻便会依赖,一旦断掉这香,所感受到的疼痛更甚于以前十倍。如今她已经断不得这香了,只要一断,立刻就会活活痛死。你想她什么时候死,我就让她什么时候死。” 甫少更默然,顾珉让秦香薷倍受折磨却没有立时要她的命,这小小少年却是一心索命来的。 他几时变成了这样的人? “是我的错。”甫少更道:“你家的祸事虽非我为,却因我而起。如今你连自己都不惜命,可见宋家就要绝后了。” 甫少更不由流下泪来:“我对不起宋老夫人。” 宋直从未见甫少更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来,不由有些慌张:“你为什么哭?难道你不应该高兴吗?我没有让你失望啊。” 甫少更几乎大哭起来,狠狠地将宋直从床上推下地:“我为什么要高兴?我当你是我的弟弟!弟弟就要死了,我还不能哭吗?!” 宋直鼻子一酸,上前抱着甫少更道:“我怎么会死?我聪明着呢。你放心,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两个就离这儿远远的,我带你去过好日子。” “过个屁的好日子。”甫少更抹掉泪,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十分严肃地对宋直说:“如今你已不能离开这儿了,我看那太后对你颇为依赖,你万事更要小心,不要让人拿了你的把柄。若你想离开这里,便来此处等那太师太傅卢春平,请他务必搭救你一把,就说你是我顾少更的亲弟弟,他一定会救你。” 甫少更在赌,她赌卢家不在朝堂中站队,赌卢家的正义和良知未泯。 “好,我听你的。”宋直点头应了。他站起身:“善哉,贫僧要走了,施主还有没有其他事情要吩咐?” 甫少更含着泪呸了一声:“哪里来的小秃驴,还不快滚。”说完又气又笑,不忘又小声叮嘱他一句:“万事都要小心。” “放心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