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在临安》 第一章 延乐公主 玄学有五术,山(仙),医,命,卜,相。 五术初以独立牵制存于世,后至西秦伊始,卜者一家独大,兼学五术。然人之能力有限,至多可习五术之二三耳,最终卜者以卜为主,辅以命,相。卜者擅预测天机,判常人生平际遇,世人奉其为通晓天意之异士,吾以此乃愚昧。 所谓卜,是推是算,是赌博,是运气;却非鬼非神,非天意,非命理。 《天机策.天机愚见》 天和三十三年春末,暖日融融,惠风和煦。 人间四月时分,百花渐谢,芳菲将尽。无牙山上却是春光大好,风景迷人。放眼望去,山峦层叠青翠,玉树琼花交相辉映。偶有风起,吹落枝头繁花飘飞成雪。 桑榆仰着脖子望着湛蓝的天空,高空之上云卷云舒,变换出千奇百怪的模样。映衬着她的面色更加苍白无力,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尤为清晰。许久,她吸吸鼻子,勉强将眼中隐忍待发的泪意止住,才敢低头去看面前笑的云淡风轻的老人,“师父,我们再卜一次吧,你也知道,我的卜算之术差的很。” 她笑着眨眨眼睛,终归是不愿承认老人时日无多的事实。 老人身着青灰色粗麻衣衫,经常浆洗显得略微发白。他笑呵呵的捻着自己的长胡子:“天道有常,有生必有死。为师也只是食五谷杂粮的普通人,莫非你还指望为师能避开生老病死不成?” 桑榆紧咬唇角,努力将颤抖的嗓音说的平静:“世事变化无穷,莫以卜算定乾坤。这是师父教我学卜算之术时亲口告诉我的。”她从石桌上捡起三枚铜钱,准备再次卜算。 老人按住桑榆的手,将散落在桌上的铜钱一枚一枚拾起来,放入自己怀中。“卦象由天定,卦意是人解,为师说那话是想告诉你不要在苦难前认命,人的命运都是自己决定而不是所谓的天意。你休要在这儿钻牛角尖,拿你师父我的话来堵我。” 桑榆语竭,眸中深藏着不轻易示人的痛色:“师父……” “小桑榆。”老人出声打断了桑榆的话,神色不复先前的轻松:“小桑榆,一定要牢牢记住为师给你讲的话,出了无牙山,不准卜,不准相,亦不准跟任何人提起你是我的徒弟。” 桑榆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气。 老人却像是不放心似的,一脸严肃地又重复了一次:“小桑榆,现在不是跟为师赌气的时候。答应师父,出了无牙山。为师与你只是陌生人,素不相识,毫无关系。” 桑榆深深地吸一口气,袖中的手暗暗握紧,语气平静地泛不起一丝波澜:“您放心,说是您的徒弟除开招来杀身之祸又没有什么好处。离开了无牙山,我绝对不会提起关于你的任何事。” 桑榆知道老人缘何如此紧张此事,正是因为知道,才回答的毫不迟疑。 时值天和二十七年冬末,西秦接连下了几场洋洋洒洒的大雪,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所谓瑞雪兆丰年便是大抵如此。 冬末天寒料峭,老人昔日旧友送信一封,邀他下山赏梅煮酒。新朋旧友相聚,几轮推杯换盏,老人不胜酒力,醉意朦胧神识不清之际,老人豪饮一碗,起身笑言:“天下人只知天机神机妙算,殊不知天机有无价二宝。毕生心血天计策,一身所学传承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酒后胡言生出祸端。天和二十八年初春,天机策之名响遍整个西秦。讽刺的是,世人不知天机策中内容为何,却争而求之。一本死物尚不能摆脱利欲纠缠,遑论作为二宝中传承者的桑榆是活生生的人。 不幸之万幸,世人不知这传承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虽广而寻之却杳无音信。 桑榆将头别向一旁,目光似澄静如水又似深不见底。 老人失笑,望着面前纤细苍白的少女。好半晌,老人缓缓说道:“依我现下的状态,顶多不过几日的时光好熬。昨日清早我下山去寻了一趟上官齐,等过几天他就会上山来接你,你就只管收拾好东西随他走就是。” 桑榆微微一怔:“齐哥哥?” 老人点头,轻轻哼了一声:“想我天机老人结识四海能人异士,临死之前却发现仅此一人值得信赖托付,实在是悲哀。”老人‘啧啧’两声叹。顿了顿,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和他从小相识,感情甚笃,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除开他这世上恐怕没人会护着你。” 白色的花瓣在空气中飘飞着,散发着清幽的花香,然后铺满一地,为整个无牙山增添了一份闲适又安然的气息。 桑榆抬抬眼皮,踌躇了一下,小声说道:“我若身份暴露,连累了齐哥哥怎么办?” 老人闻言瞪了一眼桑榆,语气有些微的酸意:“果然女子外向什么的不是假话,你到挺替上官齐那小子操心。”不待桑榆接话,老人忽然收回目光,别有深意的说道:“你不用操这份闲心。即使没有你,那小子此生也是注定的腥风血雨,一辈子没个安稳之日。你担心他,我还担心你待在他身边,会卷进那些龌龊事里去呢。” 桑榆心头一紧,不由得若有所思的看向老人,师父很少这样评论人的,他对任何人几乎都是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唯有齐哥哥却经常与他见面。她知道师父曾为齐哥哥卜过一卦,但师父从没告诉过她卦象如何,她便从未开口问过,可如今看来,事情复杂远超她的想象。 老人似乎看出了桑榆在想些什么,却不点破,也不对刚才的话作出解释。扯开话题说道:“小桑榆,为师时日无多,是不能亲眼见着你找到心上人出嫁了。但为师得提醒你一句,上官齐那家伙虽长了副好皮相,人也聪明能干,但你最好还是莫喜欢他。 这种时候,师父还有心情说这些,桑榆忍不住说道:“师父乱说什么,齐哥哥是除师父外我认识最久对我最好的人,我只是有些依赖他罢了。” 老人瘪了瘪嘴,说道:“你年纪虽不小了,但情情爱爱的你都还未经历过,为师是在教导你人生经验。这世间有一个词叫做日久生情,等你跟他朝夕相处时你怕就说不出来这话了。” 桑榆噎了噎,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索性就闭了嘴。 老人半阖着眼,听不出情绪的说道:“我不是瞧不上那家伙,是瞧不起你,以他的条件想要配你绰绰有余。可以你的命格若是想要强行配他,是会折寿的。为师还是希望你能活得长长久久一些,毕竟年纪轻轻的就丧了命多可惜。” 命格一词,桑榆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回,现在已是再熟悉不过。 幼时师父总是跟她讲,她是自己从外面抱回来的孩子。因生来体弱,生身父母觉得无法养活便将她丢弃在一堆枯草之中,任她自生自灭。而她命不该绝,暮色时分被偏巧路过的他遇见,带回无牙山中,才能存活至今。师父还说那日是天和十六年九月十四,因她拾于日落之时,便为她取名桑榆,其后这一日也成了她名义上的生辰。 桑榆觉得天和十六年的九月,不是什么吉利的日子。因这一月西秦前太子,天和帝七岁的嫡子傅昭身染恶疾,虽召太医竭力医治却仍落下病根,终日缠绵病榻。前太子出生丧母,后宫无靠,不日朝堂群臣上书要求废黜,天和帝碍于太子顽疾在身,虽心有不舍,迫于群臣之压最终下旨废除年幼的前太子,并迁至皇室别院养病。 师父说那是前太子的命格,避无可避。 桑榆幼时与那前太子差不多,时隔两三日便大病一场,几次命悬一线。天机不清楚桑榆具体生辰,以九月十四日为准卜算,发觉桑榆十八岁以前命格奇弱,再加上桑榆二字有晚年之意,导致她多病多痛,此后天机便在桑榆二字前缀以小字,以保桑榆身体无恙。是以十八岁以前,桑榆只能被唤作小桑榆。 师父说,这是她的命格,亦无可避。 桑榆抬起头,非常专注地凝视着天机老人,嘴角微微扬起:“师父不用担心,我会活得长长久久的。您不是说命格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吗?” 老人皱了皱眉,最后只是叹息般说道:“不信也好,世人谁能想着一个不信命的人会是我的徒弟呢。况且以你那三脚猫卜算功夫,江湖上招摇撞骗的方士都比你强。”他撑着双腿从石凳上起身,拍了拍桑榆的肩膀,负着手深一步浅一步地慢慢离开。走了大约十步开外,老人瞪着眼睛回头:“为师刚才仔细想了想,上官齐那小子我可帮过他不少的忙,为师就是死也不能便宜他。你转告他,让他好好给为师收尸,把后事处理得干净利落点。” 桑榆望着老人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又难受起来。师父他分明是成心的,见不得她难过却也见不得她不难过。 延乐公主 说书人悠悠地叹一口气,不疾不徐道:“各位大晋子民,前段时间东夷族来犯我我国的消息想必你们都已经听说了。此次率军对抗东夷的正是这位商重将军,只是带兵无方接连战败,使得我军步步后退。九月一日这天,商重居然打开了岭南关的关门迎接东夷大军入城,我大晋将近两千无辜百姓惨死在东夷蛮人的刀下啊。” “在座诸位。”说书人愤怒地卷起袖子,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义愤填膺道:“岭南战役是我们泱泱大晋的奇耻大辱,还有那商重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理当株连九族,挫骨扬灰。幸而他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据说当晚三更,他只身潜入敌军将领雷隐赫下榻之处刺杀,奈何计划失败反被乱箭射杀,不过好歹临死之前拉了一个敌军副将作垫背,也不算枉死。他的夫人方氏得知丈夫死讯,悲伤过度以致晕厥,醒后不言不语形同枯槁,最后趁众人不注意时三尺白绫悬梁自尽追随夫君而去。偌大的商家结果留下的就只有他们夫妇唯一的后人商殷,今年恰好满十三岁。” 在场的人都哗然,纷纷对这个丢失岭南的败将商重横加指责,他的儿子也未幸免。 “这说书先生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易谨知摇头叹息。 陈善言微微皱了眉头:“商重将军不是贪生怕死卖国求荣的人,他打开城门必然有不得不开的理由。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商殷会受到他父亲的牵连,朝廷为了安抚民心,怕是不会放过他这个众人眼中的罪臣之子。” “此事我倒听父亲无意间提起过。”易谨知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一本正经道:“岭南失守的消息传到临安,朝廷第一时间就调遣了大将军潘宏前去支援掖水一带,防止东夷的进一步动作。至于商重将军的事,朝廷现在无暇顾及。不过我私下打听到商殷在安葬其母之后,就被潘宏派人押往临安请罪,搞不好明后两日就会到达,据说皇上已经将他交由尚书孙栋处理。” “交给孙栋?”陆善言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不是把他逼上绝路吗?” “谁说不是呢?”易谨知冰冷一笑:“是孙栋主动求的。” 孙栋之所以主动请求处置商殷,无非是想公报私仇。 孙栋早年生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其中一个体弱多病早早夭折。他烧香求佛直至中年方才得了一个儿子,自然娇生惯养,宠爱得不成模样。其子名为孙平耀,十五岁时就成了临安城远近闻名的恶霸,百姓对之恐慌畏惧的程度实乃临安第一,见之能避则避,不能避就尽量不引起他的注意。然而有一类人是怎么都避不开的,那就是年轻貌美的女子。 他父亲权高位重,仗势欺人对他来说不过家常,细数临安城毁在他手中的清白女子,未至一百也不下八十。 彼时商重仍然在临安任职,偶尔会亲自带队巡视城内治安。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日,商重照例巡视,却在一偏僻小巷的路口听见小巷深处有女子呜咽求救的声音,不容多想,他当即打伤守在入口的几个小厮,带着身后的人冲了进去。 眼前的场景让商重怒从心起,他最是正直豪气,路见不平必是要拔刀相助的。此时孙平耀正趴在一个女子身上啃吮喘息,他身下的女子不断的防抗哭喊,然而一切好似都徒劳无功。商重脸色阴沉,一把拎开孙平耀,脱下自己的外袍覆在女子****的身躯上。孙平耀好色的声名他早就有所耳闻,但他也知道这纨绔是被当朝尚书捧在心尖上的人,只重重打了几拳就令人将其打包送回了尚书府。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孙栋与商重之间的恩怨全因此事而起。或许是报应所致,孙平耀历经此事之后竟落下后遗症,无法再与女子行那房中之事。孙栋仅此一子,这意味着他孙家的香火无以为继,他岂能善罢甘休? 当然,临安城百姓得知此事后,完全是另一种氛围。胆大点的拍手称快,直呼罪有应得;胆小点的也忍不住一脸喜气,尤其是城中女子,个个笑靥如花。 孙栋大发雷霆,扬言要商重血债血偿,百姓的态度让他对商重更是憎恨不已,即使吃肉喝血也不足以泄心头之恨。 总而言之,商殷如果真的落入孙栋手中,下场可想而知。 易谨知觉得这事光想想都吓人,忙问:“你打算怎么办?要救他么?虽然他离开临安的时候只有五岁,现在可能记不起了,但那时他还在临安的时候你跟他还是有不少缘份的。对了,还有你一心记挂的延乐公主,更是时常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为此还总是闹着让长公主再给她生个弟弟。” 陈善言淡声道:“救肯定是要救的,关键是我们一定得有个完全之策,毕竟孙栋已经得到了皇上的准许,他怎么处置商殷都是名正言顺。” 易谨知深以为然的点头,突然他想起一事,含笑道:“其实吧,此事我们或许可以不用出面,我总觉得延乐公主一定会出手。虽然商将军一家离开临安的时候,她只有八岁,但八岁能记住的东西很多不是么?” 陆善言抬眼觑了他一眼,说:“不管如何,多做一手准备总是不会出错的,小心使得万年船。” 第二章 延乐入宫 九月十二日的清晨,临安城忽然开始下起了小雨,高低不一的亭房楼阁湮没在萧瑟的秋雨中,向来喧哗不止的临安城终于安静了许多。 刘鸢接过蒹葭递过来的纸伞,站在高高的台基上,垂眼望着台下被雨水打击得零落不堪的锦绣花团。疾风夹杂着冰冷的雨滴袭来,吹起她刚换好的广袖华服。 远处白露正急匆匆地向她跑来,头顶撑着的雨伞因为风力略微向后倾斜,额前的碎发均已被雨水打湿。不过她此时好像顾不上这些,迅速地对刘鸢福了福身道:“公主,你猜的果然没错,大将军派来的人今日凌晨就已经抵达临安城,此刻他们正押着商公子前往官衙。” 蒹葭微微垂头,问:“公主,是否要曾喜立即备车?赶在孙氏父子之前救下商公子?” 刘鸢的目光掠过台下繁花,望向临安城中最高的千重楼阙,语调平静淡似清水:“不,先进宫。” 蓬莱宫前,魏生在原地焦急地转来转去,时不时从御书房未掩实的门缝中偷偷向里面瞟一眼,期望此时正在给皇上倒茶的曹公公能够不经意的看见自己。 估计是他的目光太过恳切,曹宗来像是有所感觉的向他的方向望了过来。他狠狠地瞪了魏生一眼,见他不但没躲开,反而冲自己招手,便端起茶盏装作添水的样子走了出来。 曹宗来腾出手拧住魏生的耳朵,低声呵斥道:“你个小兔崽子,皇上正在和谢丞相商议要事,你在这门前使劲儿晃悠,难道是活着不舒坦想找死了不成?” 魏生疼得龇牙咧嘴,连连求饶道:“小的只嫌活得不够长,哪儿会主动找死啊?这实在是有急事找公公您才在门外提心吊胆的守着。” 曹宗来闻言一点一点松开他的耳朵,掐着嗓子道:“最好是有天大的急事儿,要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仔细你身上那层皮。” 魏生一边揉着通红的耳朵一边凑近道:“延乐公主在殿外候着,说是要见皇上。” 延乐公主求见?曹宗来神情微愣,这事还真是一件急事。长公主与驸马离世后的三年里,皇上几次三番微服去公主府皆被延乐公主挡在了门外,今日她主动前来求见,自己定不能将这事给办砸了。 想罢他急忙吩咐道:“你先去公主面前侍候着,免得她等急了,我这就进去禀报皇上。” 皇帝看着曹宗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当没有察觉,不动声色地笑道:“谢相处置的很好,虽然那些从岭南逃过来的难民可能掺有东夷的细作,可毕竟大部分都是我大晋子民,若是把他们拦在掖水之外恐怕会让他们对朕这个皇帝寒心。” 谢公远拱手行礼:“陛下谬赞,微臣不过是修书一封嘱咐大将军好好处理难民罢了。陛下真正应该赞赏的是大将军的谨慎细微,他将这些难民全部安置在掖水西部的焦阳郡,由低下副将领兵看守,切断了此处与外部的联系。仅此一举既安置好了难民,又能够防止细作有所作为,微臣也是佩服得紧。” 谈吐不卑不亢,做事不骄不躁,用人不偏不倚,不贪图功劳,不鱼肉百姓。皇帝满意的注视着面前这位为国尽忠三十八年的老丞相,确实无愧于百姓所送的“大晋贤相”四字。 “好。”皇帝爽朗一笑,“朕定如丞相所言,待大将军班师回朝,重重奖赏。” 谢公远立即屈膝跪下,表情真挚的仿佛自己得了恩赏:“臣,替大将军叩谢陛下。” 皇帝微笑点头,示意他可以退下了。目送他走出御书房后,抬眸望着局促不安的曹宗来,揶揄道:“出什么事儿了?说吧。” 曹宗来干巴巴的笑两声,赶紧开口道:“延乐公主求见。” 皇帝怔了一下,接着又笑了起来,果然不出意料,“请她进来。” 刘鸢抬头望着殿上居高临下的皇帝,多年上位者的尊荣在他扑面而来的威慑气息中展露无余,但看着她的那双眼睛却无疑是慈善和蔼的。她一瞬间不由感慨,血缘真是一种霸道的关系,轻易就将她先前三年的埋怨刹那击溃。那个万人之上的皇帝再威严或偏私,终归也是她刘鸢的亲舅舅。 她敛去神思,上前微微屈膝行礼:“延乐见过陛下。” 姿势、语言完美的无可挑剔,然而目不转睛的皇帝并不买账。他定定地望着下首容色绝艳的年轻丫头,觉得女儿肖父这话的确有道理。她的眼角眉梢、举止形态都像极了那个风采卓然的韩驸马。想到韩驸马,他心里不由默然叹息,宁静深邃的眼睛陡然黯了黯。 许久,才听到皇帝的声音,虚浮中夹有极力掩饰的苦涩:“阿鸢,你终于肯见舅舅了。自把你的父亲母亲安葬入陵以后,朕这是头一件见到你。没曾想,当年那个会围在朕跟前马后不知疲倦的喊皇帝舅舅的小丫头,居然眨眼睛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来,朕真的是老了。” 刘鸢平静的心还是忍不住因为这句话一阵翻腾,。年不见,殿上人两鬓之间的白发增了许多,他才四十多岁,怎么苍老得如此迅速?皇权、利益太耗费心血了。 她垂下眼眸,不紧不慢道:“陛下说笑了,您英明神武,正直壮年,一点儿也不老。” 明明是一句话就可以戳穿的谎言,皇帝的嘴角却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你也开始用这些假话来哄朕高兴,不过朕傻,偏偏就信了你这鬼话。说吧,有何事求朕?” 刘鸢恭恭敬敬道:“延乐以为陛下是知道的。” “嗯。”皇帝淡淡的应了一声,别有深意道:“朕当然知道。只不过早先孙栋主动向朕提出由他处置商殷,朕略经思索觉得没有什么不可,就同意了他的请求。你如今难道是要朕出尔反尔?” “陛下前几日去延乐府中时说过要满足延乐一个生辰愿望,现在还做不做数?”刘鸢抬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皇帝注视着她,声音沉缓:“君无戏言。” 刘鸢屈膝跪下,缓缓说道:“延乐想求陛下赐一道旨意,望陛下应允。” 第三章 罪臣之子 雨下的并不大,尹缜站在雨中,却连睁开眼睛都觉得困难。原来这就是小公子时常给他讲述的临安,与他想象中的模样相距甚远。同生而为人,临安城里的贵公子难道都是这般无法无天、心狠手辣么? 他的身手本是不低的,然而从岭南到临安的日奔夜赶,再加上一路上食不果腹,导致他浑身无力,堪堪两招就被几个小厮制伏。丢了脸面在现在的情况下根本不算事,无能为力才是最大的羞耻,他努力地试图挣开身后人的禁锢,几次下来仍是徒劳无功。情急之下,只得喊道:“混蛋,你有本事冲我来,欺负我家小公子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孙平耀仰起头,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又扭了扭脖子,鄙夷地看着蜷缩在泥水中被他揍得头破血流的商殷,来时还真没预料到这家伙如此能扛,拳打脚踢几十次哼都没有哼一声。想他十三岁时被自家爹轻轻扇一巴掌也会痛呼半天。 他转头看着嘶吼到青筋暴起的尹缜,一脚踩在商殷的背上,啧啧摇头道:“冲你来?你算个什么东西?”说罢他扭头朝旁边的人叫道:“马林,你去,他既然身上皮痒痒,本公子心地善良说什么也得成全他。” “是。”长着一脸雀斑的小眼睛男子谄笑点头,顺势一拳就打在尹缜肚子上,疼得他满脸冷汗直流。 处理好无关紧要的人,孙平耀抬起脚来,颇有趣味地看着地上犹自挣扎着起身的商殷。那张俊美灵秀的脸全然不似他那个眉眼浓密的父亲。想到商重,他眼睛里冒出狠光,猛地拽住商殷的头发把他的脸瓮入污秽的泥水中,直到看不清楚原本精致的样貌方才罢休。 “你也别怪本公子心狠,俗话说父债子还,当年你那个王八蛋爹欠我的今日你得全部偿还,以解我心头之恨。” “不准侮辱我父亲。”气若游丝的嘶哑声音冰冷响起。 孙平耀面露诧异,继而眯着眼睛看他,折腾了半天总算逼出了句话。他讥诮道:“怎么?你有个那样的爹还不让人说啊,整个大晋谁不知道,东夷大军逼到城下时你爹不仅不领军反抗,反而洞开城门迎敌入城,真真是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丢尽了大晋忠将的脸。” “不是的。”商殷心里血淋淋的伤口仿佛被撒上了盐,疼的发颤。丝丝冰冷的雨水浸入骨髓,寒意布满全身。他艰难的挤出一个个掷地有声的字:“不是的,父亲……是被冤枉的,是小人陷害。” “你别跟我解释,本公子没兴趣听你狡辩。”孙平耀从袖中掏出把明晃晃的匕首,笑容诡异:“本公子呢,现在只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爹既让本公子没法享受床第之欢,本公子就直接割了你那东西,等去了阴间,你爹见你成了个阉人一定会后悔他当日的多管闲事。” 商殷埋在污垢后小脸惨淡至极,一双眼睛光彩俱无。他不甘心自己落得如此结局,可恨老天连反抗的余地都不留给他。今日打在身上的雨,前所未有的锋利。 眼看孙平耀一步步逼近,尹缜焦急的如同笼中困兽:“混蛋,你要做什么?不准动我家小公子,否则我让你不得好死,你听到没有?你赶快住手。” 啪地一拳打在他的嘴角,血丝凝结成线。 商殷紧紧咬着嘴唇,颤抖的身体出卖了强撑的淡定,他通红的双眸中饱含恨意,堂堂男儿,怎能死的如此屈辱? 匕首的精光从半空倾泻而下,笔直地刺向他的下体。 “砰”地一声,孙平耀手中的匕首被狠狠震开,脱落在地。 他怔怔地看着被震得有些麻痹的双手,愤怒得抬头向发出暗器的方向看去。官衙废弃的后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美貌姑娘,尽管生理上不行,心理上条件反射的想象出把这女子压在身下的画面。忽而又想到正是她坏了自己的好事,目露凶光:“你是何人?胆敢擅闯衙门?” 女子面不改色,优雅地福了福身道:“奴婢蒹葭,延乐公主的侍女。” 商殷听到她报出的名号后目光陡然而变,神色复杂地往向门外,心里升起淡淡的紧张感。华服女子举着伞缓缓而来,如墨的眉眼间有相识的熟悉感,只是与记忆中相比添了一股清冷的味道。 孙平耀看见刘鸢立即软了腿,跪倒在地,结结巴巴说到:“孙……孙平耀叩见公主。”他带来的小厮瞬间没了先前的嚣张,头垂得快要触在地面。 刘鸢轻轻抬手:“孙公子不必多礼,请起。” 孙平耀诚惶诚恐地站起来,饶面前这位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他也不敢转动眼珠子看一眼。他惯于仗势欺人最是明白身份权利的厉害,皇室的公主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他抬了抬眼皮,注意到延乐公主身旁还跟着一人,看清面孔后身体一震,赶忙堆笑行礼:“曹公公。” 曹宗来端着一副和蔼笑脸,撑起伞慢悠悠道:“孙公子兴致不错,这下着雨了还亲自跑来教训罪臣之子,皇上早先已经将他的处置权交给了尚书大人,公子怎么就连一时半刻都等不了呢?” 比起身上湿透的衣衫,孙平耀觉得面前这宦官不冷不热的几句话才是阴冷瘆人。他压下心底的不安,露出讨好的神色:“公公见笑了,我是接到官衙钱大人的消息才赶过来的,不然我哪儿知道这个罪臣之子在这儿。” “哦?”曹宗来眼皮不抬地说:“依照律法,钱大人首先应该整理好商殷的卷宗落实罪情之后,方可将其转交给尚书。本公公真没想到他做事毫无章法,好歹我还担着个常侍中的头衔,回宫之后定得向皇上参他一本。” “这……钱大人呢?”孙平耀脸色刷地变得十分难看,曹宗来丝毫不顾及他父亲的脸面,态度强硬不说,话里话外还夹枪带棍。 “本公公觉得他甚喜欢与尚书大人共事,便建议他赶明儿上朝时向皇上求个职,申请调去尚书台任职。他一听这话太高兴就晕过去了。” 孙平耀扯着嘴角笑了笑,识相地转移话题:“今日阴雨连绵,公公又是忙人,怎抽空来了官衙?” 曹宗来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雨大天冷,孙公子还是早些回家换个衣服,免得染上风寒。” “是,是。”孙平耀连忙点头哈腰,回头脸色不虞地指挥下人:“马林,把这两个人带上。” “慢着。”曹宗来笑眯眯地说:“孙公子可以走,他们两个得留下才行。” 孙平耀咬牙笑道:“对对对,平耀忘了规矩,该有官衙转交尚书台才对。” “不会转交尚书台,本宫会带他们回公主府。”刘鸢歪了歪脑袋,淡然出声。 罪臣之子 细雨蒙蒙,空气一下子变得分外静默。 孙平耀的表情已不是难看两字所能形容,只因面前两人他皆得罪不起,才勉强挤出个僵硬笑脸:“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平耀听不明白。” 尹缜不傻,虽然他不清楚延乐公主具体为人如何,又为何会对他与小公子出手相助。但不管怎样,他和小公子暂时都逃过了一劫,生命危险应该不会再有。 他挣脱两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扶起倒在地上的商殷。见着他遍布身上脸上的血痕,一个大男人居然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咽着问道:“小公子,你疼不疼?” 商殷无力的靠在尹缜身上,闻言抿着嘴唇摇了摇头。目光却一直放在刘鸢身上,片刻也不曾离开,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有某种异样的光彩开始涌动。 刘鸢并非对商殷专注的目光没有察觉,她只是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眼角的余光都不曾分给商殷一星半点。她端起标准的笑容望着孙平耀歪了歪头道:“孙公子是聪明人,怎么会听不明白本宫的意思?” 和稀泥的话遭到驳回,孙平耀立即知道充傻装愣对她起不了作用,索性梗着脖子直言道:“公主,您有权有势又是圣上的侄女,即使罔顾礼法也不会有人追究。可这个罪臣之子是由圣上亲自下令交由我父亲全权处置,您要带他们走那就是在藐视圣意。公主,平耀是为您着想才斗胆进言,言语之间若有得罪之处望公主大人大量,莫与我计较。” 刘鸢觉得孙平耀不愧生于官家,狐假虎威已成本能,欲加之罪更是手到擒来。随意几句话就试图给她戴上一顶对圣上不敬的帽子,圣上侄女也是一句提醒,地位在高终究高不过万人之上的天子。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孙平耀该有多痛恨商重,才会冒着得罪自己的危险出言不逊乃至威胁。不过这藐视圣意的罪名她可没打算认。 “圣上之意,本宫当然不敢违背,所以本宫今日前来,正是遵循圣意。” 本来笃定延乐公主不敢与皇上作对会就此松口的孙平耀一下子慌了神,神情愕然。半晌过后,颤着嗓子问:“公主,遵……遵的什么圣意?” 刘鸢抬起眼来懒洋洋地笑了一下:“曹公公,宣旨吧。” “是。”良久没有出声的曹宗来从怀中拿出一卷黄色丝帛,抖开之前瞄了一眼兀自发呆的孙平耀,笑意有淡淡的嘲讽:“孙公子,见圣旨如见皇上。这道旨意虽不是宣给你的,可你也得跪着听旨不是吗?” 孙平耀面色青灰,身子晃了两晃才跪稳。 曹宗来满意的笑笑,清了清嗓子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商重,私开岭南关门,亡朕大晋子民,论罪当诛。其子商殷,实该连坐,朕念其旧情,私其年幼,另公主延乐求情,特网开一面,饶其死罪,赐为延乐公主府上家奴。 钦此。“ 一旨宣罢,孙平耀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虽竭力保持镇定,神情间的慌乱清晰可见。连吐字都变得不利索:“这......怎么可能?皇上他……他明明就将商殷交给了我爹处置,怎么转眼就…..” “孙公子。”曹宗来不耐烦地打断他:“祸从口出,公子得谨慎点说话。本公公这可是看在尚书的面子上才多此一句。” 孙平耀脸上怫然变色,想必他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差点犯下死罪。急忙挽回道:“多谢公公,多谢公公。” 曹宗来换脸之快堪比民间艺人精彩的戏法,眨眼又摆出笑眯眯的模样:“好了,孙公子快回府吧,下雨路滑,千万得小心点。哦,此事不用转告尚书大人,想必他现在已经从皇上那儿听说了。” 孙平耀直觉头皮发麻,多留一刻呼吸都更加不畅。他捏起拳头含糊的敷衍了几句就带着几个小厮飞快的离开,步履匆忙。 雨势愈来愈小,眼看着就快天晴。 刘鸢微微一笑:“麻烦曹公公特地跟本宫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曹宗来习惯性地眯起眼,笑道:“公主严重了,这是奴才的荣幸。既然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奴才就先回宫向皇上复命去了。” 蒹葭与白露都屈膝行礼:“公公慢走。” 在场只剩下公主府的人后,砰砰地磕头声接连响起,伴随着尹缜前言不搭后语的感谢:“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多谢公主,尹缜哪怕当牛做马,也一定会报答公主的恩情。” “谁要你当牛做马?公主府又不缺下人。”白露噘着嘴嘀咕道。 刘鸢不予理会,径自转身:“扶好你家小公子,跟上来。白露,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去一趟太医院,找一个医术好点的太医直接领去公主府。” 白露恭敬地点头:“是。” 门外曾喜早已备好了马车百无聊赖地等着,见着刘鸢出来立马殷勤的卷起帘子。 刘鸢皱了皱眉,往旁边移开两步,声音如常清冷:“蒹葭,先把商公子扶上马车。” 细雨不停,商殷脸上的泥土被雨水洗刷干净,白皙的脸庞有轻微发紫的迹象,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隽秀美好。经过刘鸢时,他偏薄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好似说了些什么,奈何声音太小,刘鸢只听见头顶上雨水滴落在纸伞发出的啪嗒声,无限绵延。 太医匆忙赶到公主府时,商殷已被安置在碧蕉园躺着,刘鸢就守在旁边,太医见延乐公主对此人如此上心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仔细的检查了商殷头部,又抬手按过全身,才恭敬说道:“伤势虽然有些严重,但不碍性命,骨头也没有什么问题,主要就是表面的看得见的这些伤痕。待会微臣会开个方子,这位公子只要按时服了药,好好休养半个月,应该就会痊愈。” 刘鸢点头:“你是太医,自己看着办吧。” 商殷将目光转向刘鸢,犹豫了一下,局促的开口:“可不可以让他帮尹缜看看伤?” 刘鸢淡淡“嗯”了一声,起身往门外走,忽而停下脚步道:“蒹葭,这儿你先留下来照料着,有什么问题只管调动府上的人员,解决不了的告诉我便是。” 蒹葭乍听有些惊讶,停了一会儿后才道:“是,请公主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