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漏洞》 1 惊魂钟 1. <钟弦最近总是梦到一个人,却想不起他是谁。> 雨已经停了。一个小时前,暴雨忽然而至,大颗的雨点连珠炮似的,打在窗户上,巨大的响声像惊魂钟一样持续了好一阵子。钟弦曾松了一口气,或许这能成为不出门的一个好理由。 但,再不愿意,有些事也必须做。 洪湖公园的绿地上湿漉漉的,雨后的天空还布满着丝绸一样的薄云,空气中是一种湿热的树叶味道,石板路旁的金属长椅扶手上挂满水珠。等了足足二十多分钟,钟弦才看到那个人,在绿地另一边打着一把格子雨伞。钟弦向他招手。那是个子很高的年青男子,皮肤已被七月的阳光晒的有点黑了,他手里拎着一个大的纸袋子,纸袋子上印着某个服装牌子的商标。 “大科,这里。”钟弦从长椅上站起来,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像只招财猫似的摇晃了几下。 大科快步走过来,从远处就开始打量起钟弦,嘴里一边嘀嘀嘟嘟地说:“嗨,钟,你看起来还不错呀,不像是从坟墓里走过一遭,呵呵,哈……”他讲话带着江浙地区的特点,语速很快。他几步就走了过来,将袋子放到金属长椅上,有些夸张地大声喘了口气,仿佛长跑刚结束似的。钟弦拿起袋子打开来看。 “好多了吧。”大科问。 “死不了。”钟弦翻着袋子回答。袋子里装了一些零散的办公用品,两支笔,一个簿簿的小本子,玻璃杯,便笺签,速写本,一本销售心理学的书,一些夹在透明文件夹里的资料等。 “有几张a4纸,没在这里?在我办公桌抽屉的第一层的最上边……”钟弦用一只手比划。 大科瞪大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一边点头:“啊,我看到了,以为是废纸。” “那还得麻烦你……” “哎呀呀,你不会让我再跑一趟吧。几张纸而已,上面好像只画了条线什么的吧,我以为是没用的……我扔了。” “扔到哪里了。” “就是纸蒌里。” 钟弦将袋子合上,“那……也好。没关系。” “真的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大科努力扯着嘴笑。 钟弦笑着解释:“我就是这样子。我不能随便丢下经手过的任何东西,总要给它个结果……” “知道知道!”大科打断他:“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但那纸上好像真的是只是划了几条线……” “是的……你这样觉得最好。” “你是越来越……”说到这里大科忽然想起什么,立即精神抖擞,“对了,有件事。很怪的。你还记得小朱吧。讲话总是爱吹牛的那个。” 钟弦把袋子口向下折了又折,点头。小朱是以前的一个同事,钟弦对他的记忆很模糊了,不过还记得是个又瘦又小的家伙。粗线条的大科竟会记得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 “他从公司离职挺久的了吧。”大科思索着说,“可是有意思的是,今天有警察到公司调查,你猜,怎么着?原来他失踪了。家里半年没他的消息。” 2. <辞职的时候,本来以为会有解脱的感觉。结果没有。> 与大科告别后,钟弦没有直接回家。上班的日子里,每天都盼着早点结束工作。而现在,却不想回家。也没有什么目的地,瞎逛。直到两腿像灌了铅。中间接到几个电话,两个推销房产,一个推销保险,一个恭喜他中了什么奖,另外两个没听清是推销什么,电话接起来只要听到客气的套话,他就直接挂掉了。不晓得现在的社会是怎么了,好像每一个人都被生活逼得发了疯似的。 也许我应该换个号码了,钟弦心想。 刚刚回到家里,电话又响了起来,才注意到,这个号码已经打过来三次了。 钟弦轻叹一口气接听,那边直接说:“我是警察。你先不要……” 钟弦一愣。终于是没有再挂掉电话。 第二天中午,深南大道上车来车往,sz书城旁的肯德基里,中午时分人忽然多了起来,点餐台前渐渐排起了队,钟弦坐在靠近门的位置,一直扭着头盯着餐台上方的广告牌,特价午餐只有15元,看起来很划算。他从来没有吃过。 “钟生?” 钟弦听到一个有点懒懒的声音。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钟弦先生吧。”那个声音再次问了一遍。 钟弦转过头,看到餐桌边站着一个男人,大热天的却穿了一身亮灰色的价值不菲的西装,瘦高的个子,白白净净,若不是眼神比较犀利有几分成熟,真会觉得是个刚大学毕业的毛小子。钟弦愣了又愣,他在等的人,应该是穿警服才对吧。“你是昨晚电话的那个……那个郑警官?” 西装男字正腔圆地说:“我姓邓。” “你好你好。是邓?不好意思,我的记性不好。”钟弦急忙说。“我最近的脑子像一团浆糊。”他说着向里面挪动了一个座位,想让邓警官坐下。 餐厅里的桌子几乎快被坐满了,虽然没有什么人大声吵闹,可依然人声鼎沸。邓警官并没有坐下,他向四周看了看,“我们换个地方谈吧。” 钟弦不大想动,他笑着说:“我是打算我们谈完后就去书城里逛一逛。我其实和小朱并不熟悉,甚至也不觉得能提供什么线索给你。” 邓警官只得坐下来,因为个子比较高,他的身体在肯德基的小圆凳上,显得有些不协调:“首先要感谢你的配合。”邓警官用简短地话介绍了一下案子的基本情况:小朱的父母半年没有小朱的消息就报了警云云,然后忽然向钟弦问道:“李总说,小朱以前做过你的助理。” 李总是钟弦的老板,不过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不必再顾及什么。“绝对没有。”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两人是并排而坐,他努力扭过身子面对邓警官的注视,“我在那个公司做营销总监兼总经理助理。你从这个职位安排上就能听出公司有多么不正规。李总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人。小朱在工作中几乎和我没有任何交集。” “我在你们公司的客户那里也得到了证实。”邓警官不慌不忙地说。 “怎么会?”钟弦被激出了反击的状态,心跳不知不觉地竟然加快。他立即用笑容掩饰。“做为营销的主管,很多客户最后都会和我见一面,可能对我印象深刻而已,但……” 邓警官端详钟弦:“他们说,或许你能提供一些更深的信息。对了,你是北方人吧。是哪里人呢?” 钟弦回答:“我是北方人,我能想起的关于小朱的事,真的很少。” 或许是觉得气氛有点僵硬,钟弦换上热情地语气说:“先点杯喝的吧,我请。” “我不喝什么。也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你继续问吧。小朱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呢?” “确切的时间现在还不知道。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 钟弦将目光转向桌面:“我得好好想想,挺久了。而且我最近的脑子呀……他离职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因为平时工作中也基本接触不上,最后一面可能只是某一天在办公室里遇到打个招呼这样子的。然后就听说他离职了。” “他离职的时间你记得吗?” “半年多了吧。他肯定是过年前离职的,具体是12月还是11月。” “他当时有什么异常?” “没有。我看不出来,因为不熟悉。”钟弦努力回想,“有一件小事,大概是发生在那个时候,他曾在办公室里大声评论某个同事,那个同事向他借钱,他没借。他觉得那同事人品有问题,借钱会有去无回。我之所以会记得这件事,是那个同事也向我借过钱,还因为小朱平时少言寡语,那天却情绪高涨激动地讲了很多。不过,这不可能是他失踪的原因。只是我记得的关于他的一件小事吧。” “那个同事是谁呢?向你们借钱的。” “欧航。一个本地人,在小朱之后也离职了。” “是深圳本地人?” “不是,我说的本地人指的是广东人。深圳本地人不会那么穷吧。”钟弦笑了笑。 “所以他向你们每个人都借钱?” “这我不清楚,只能确定他向我借过钱,小朱也被借过。”钟弦较真地说。 “那个同事--欧航的电话你有吧……” “我找找看。”钟弦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我从微信上发给你吧。” 邓警官也掏出自己的手机。他们互扫了微信码。 钟弦注意到邓警官的微信头像是一朵菊花,老气横秋。 “他有两个手机号码?”邓警官盯着钟弦发过来的微信消息看。 钟弦解释道:“其中一个是公司给他用的号码,他离职时,公司应该停掉了。公司在新人入职之后都要发一个公司的手机来用,就是防备离职会带走客户。另一个是他本人自用的号码,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换。” 邓警官点点头。钟弦想他可能马上就会去找欧航了。 “你跟这个欧航熟悉吗?”邓警官问。 钟弦摇头:“不熟。不过比小朱接触的多,工作中曾一起做过一个项目。生活中没有接触。” “你好像跟同事都保持距离。”邓警官说。 钟弦想到了大科,那个大大咧咧的家伙,不过他还是笑着点头:“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在这时,钟弦忽然想起,大科曾经和小朱走的比较近,他竟然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大科和小朱曾一起吃喝玩乐、像朋友一样相处的时光应该是在两年前。邓警官会从公司的老同事那儿听说吧,但他并没有去找大科,为什么却先找我? “我有个问题,”钟弦向邓警官发问,“怎么认定他是失踪了呢?” 邓警官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盯着钟弦,眼神渐渐带上一丝笑意。缓缓地说:“他失联半年。电话都没有打给家里过。我前面有说过。” 钟弦笑说:“只是因为没有给父母打电话吗?你们警方有没有统计过,在sz打工的这些人,都多久和家里通一次电话,我就知道的我的一个同事大科,从来不主动打,三年都没回过家。不是他不孝,是……” 邓警官打断他:“如果手机号也变成空号了……” “也许他换了号码。” “而且之前一直保持着每个月都和父母通电话的习惯。” “也许是其它原因。也许受了什么打击,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就想自己静静地,旅游或独处,我就是比较喜欢独处的人;当然,或者被传销组织控制什么的也有可能。” “他母亲认为他出事了。” “妈妈们总是过度担心。” “她梦到他混身是血。她坚信是儿子的魂魄在求助。” 钟弦睁大眼睛。 邓警官在椅子上调整了下身体,显然肯德基的座位让他不舒服。“还有什么能提供给我的吗?” 钟弦摇头:“真的想不出。如果以后想起什么,我有你的微信了。” 邓警官一只手放在下巴上,沉思状地盯着钟弦:“我一开始就觉得你眼熟。” “是么?”钟弦也盯着邓警官看。不过他确定以前没见过邓警官,不然,哪怕只有一眼,他会记得。 “你像一个演员,叫不上名字。”邓警察缓缓地说。 钟弦笑起来:“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那是在我的学生时代。” 邓警官站起来向他伸出手,“感谢你。这不是正规的调查。如果以后需要可能还要你做正规的程序来配合我。” “这都没有问题。”钟弦这时候才找到一点和警察对话的感觉。“你随时可以找我。” 他们告别时,正是肯德基里最拥挤的午餐时段,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让警官草草结束交谈,钟弦心想。 他一个人在书城二楼里闲逛,转了一圈又一圈,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在任何一本书上。脑子里总是飘着邓警官的那双眼睛,清澈又犀利,当他们四目对视时,有一种力量让他神经绷紧、语无伦次。 2 漏洞 3. 沿着最繁华的商业街走到尽头,从地铁站的路口拐入cz街,就到了全市最好的医院聚集地,这里有sz第一人民医院和kn医院。kn医院是著名的精神病院。沿着cz街再向西走,就能看到巨大的生活社区,占地二层的wrm超市、sn电器、ln体育、某个外国牌子形象设计沙龙及健身中心等等。社区背后林立着一片相连的高层住宅楼。在sz这样的大都市,市中心的这个位置,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是多少人的梦想。 钟弦也曾站在这里渴望不已。如今他已经实现了。 晚上八点,商业社区灯火如白昼、人流如梭,钟弦在穿行的人群中,看到了邓警官。他的心不由地咯噔一下。 邓警官正在和小区的保安攀谈着什么。他没有穿他那套显眼的亮灰色西装,这一次是简简单单的白衬衫,白衬衫竟也穿出了笔挺的效果,肩膀很平且宽阔,他没有看到不远处的钟弦。钟弦犹豫要不要躲开。 也许邓警官不是来找我的,只是巧合。钟弦心想。 他其实可以换一条路,折返到wrm的楼上从健身中心的后门进入住宅区。但是,他憎恨自己竟然会怯懦。 钟弦走近时,邓警官已然看到了他。他主动向钟弦打招呼。 钟弦轻松笑道:“好巧!莫非,郑警官住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我,呃,姓邓。” “对不起,对不起。”钟弦笑起来,他拍拍头,“专程来找我吗?”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心里却很纠结,他想不通邓警官是如何知道他的住址的。公司的档案里他添写的是别的地址,同事们不知道他实际是住在这里,除了大科。但大科,是不会说出去的。 “想请你帮个忙。”邓警官紧盯着钟弦。“你原来的那个同事欧航,他不愿配合。他说除非是你的事,其它同事的,他一毛钱都不管。呵呵呵……”说完他轻声笑了,好像是在说一件有趣的事。 钟弦惊讶地看着邓警官:“他这样讲么?” “你说过和他关系很普通,他为什么……” “我和他真的没什么来往。”钟弦沉吟了一下,然后笑了,“也许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借过钱给他吧。” 邓警官很诚肯地说:“那么,想请你,和我去。” 钟弦更加惊讶:“你是说?”他愣愣地看着邓警官。“和你一起,去见欧航?” “是的。” “我必须要这么做吗?”停顿片刻,钟弦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拒绝,会被当成是阻碍警方调查么?” “其实这不是正式的调查。这个案子……上司不想动用什么警力资源,只有我一个人。”邓警官坦诚地说,“希望你能愿意。当然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你难道不可以强制欧航配合你?”钟弦说。 邓警官认真的地回答:“这只是初期调查。” “容我想想好吗?”钟弦说,“你应该知道我刚刚辞职,正打算放松一下,我有去旅游的计划,也准备出发了。” “只需要占用你半天时间。明天答复我吧。”邓警官说。 钟弦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邓警官知道他的住址,可能是通过户籍信息调查过。如果是这样,事情就有点奇怪了。说明他被怀疑了吗?但小朱,一个和他几乎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让警方怀疑到他?难道中间有什么误会?他是不是应该搞清楚,还是继续装糊涂。 “呃,你是怎么会知道我住址。”钟弦忍不住问,尽量显得像是随意一问。 “这个嘛,是你的同事告诉我的。” “是……大科……吗?”钟弦的心向下坠。 邓警官摇头:“是欧航。” 钟弦愣住了。他确定欧航是不可能知道的。他注意到邓警官正紧盯着他看,立即解释。“我以为同事们都不知道我的新住址,我是刚刚搬到这里没多久的。” 邓警官抬头向小区上空辽望了一下,好像是要瞧到那些超高楼的楼顶似的:“能住在这里可不简单呀。非富即贵吧。” “也没那么夸张。真正的富豪们都住在华侨城和香蜜湖。哪会住在这种人群密集的地方。而且这里大多是租户的。当然能租在这里的人……要知道房租也是超级离谱。” “你是租房吗?” 钟弦停顿了一会儿,他很想说是。“我不是。” “能买的起这里的房子,至少也是小千万富翁吧。”邓警官还在辽望那些楼。 钟弦心里的某一个开关好像被打开,他感慨道:“千万?以这个城市的房价,只能买到最普通的房子,还不会有多大的面积。所以,千万,小时候觉得是那么多的钱,在这里只不过是刚刚解决生存安全的平民。我们奋斗的速度,永远追不上变化……” 邓警官点着头:“是呀,听说春节后房价又翻了一番。你买的时候这里有八万一平吗?是不是也赚了一倍多了。” “才买了两年而已。”提到房子,钟弦因骄傲想聊一聊,又因为邓警官的身份而决定立即结束这个话题。 “你来这座城市多久了。”邓警官很随意地问道,眼睛还盯着那片楼。 “快四年了。”钟弦说。 “混的不错吧。” 钟弦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没什么追求,心安理得就好。” “那么,就是说,你刚到这城市一年多,就买了房?”邓警官说着转过头来看着钟弦。 “是,”钟弦点头,“家里支援了首付。我是个房奴。” “是个富二代吧?”邓警官笑着说,有点顽皮的样子,好像他们是老朋友。 “绝对不是。”钟弦说,“邓警官的家境才应该是不错的。网球可是个烧钱的运动。”说完他立即后悔了,他头一天晚上把邓警官的微信朋友圈翻了一遍,邓警官隔三差五就会贴出打网球的照片。他的话完全暴露了他对邓警官的关注。 邓警官笑着摆摆手:“那东西好累的。”语气中带着无奈,仿佛网球带给他的不是快乐。 “我倒是有兴趣听听你和网球的故事。”钟弦说,“我正要去吃晚餐。不如我请你。这下面有一家不错的西餐厅,一只牛只出六份牛排的广告就是他们的。”他指了指身后的商业区。 邓警官摇了摇头:“我要回去了。你考虑好了微信中告诉我。” “那好吧。”钟弦点头告别。 “第一次见面时,你约我在肯德基……”邓警官忽然说,“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和今天的感觉好不同。”邓警官说着挥手告别,快步穿过了商业街,消失在一群从披萨店涌出的人群后。 钟弦一个人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以后,他狠狠地朝自己的头上打了一拳。第一次见面,他选在肯德基,并穿了三年前买的廉价t恤,事实证明这真是多此一举。今天他毫无防备,不知不觉间表现出了另外一面,昂贵的拼色鞋子也许邓警官不会注意,但是其它的方面已经和肯德基里那个愣小子相去甚远了。不知这会不会成为一个漏洞。 “你怕什么!”他对着电梯门反光中的自己的影子说,“他只是为了小朱而来!” 3.江湖闲话 6. <这么好玩的事,为什么你要犹豫?大科说。> 浅灰色大理石桌面上放着一瓶奔富407,这是大科带来的。 大科的表姐在lg区开电子元器件厂。这个表姐有失眠症,每晚要靠喝红酒来助睡。这瓶奔富就是大科从表姐那儿顺手拿来的。 这还是大科第一次带酒来,以前两人的饭局,带酒都是钟弦的事。 这个习惯保持很久了——在两人相聚时喝红酒。最初的原因,是钟弦发现自己的脑子变得混沌,他归结为陪客户喝了太多白酒和洋酒。高度酒精损害了他的脑子,让他健忘。而据说红酒可以养人。 “你终于有人性了。”钟弦的目光在奔富和得意洋洋的大科之间来回,然后从酒柜的抽屉里取了开瓶器递给大科。“有个朋友从俄罗斯寄了一箱红酒过来。要不要先尝尝?” “俄罗斯的红酒没什么名气。”大科熟练地将开瓶器装到奔富的瓶口上。“还是喝我这瓶。” “乓~”桌上的手机传来一声清脆的摔碎东西的声音,是一条简讯的提示音。钟弦拿起手机轻轻地叹气:“我还没有回复那个警官。” “是那个阿sir发微信给你吗?”大科急忙凑过来看钟弦的手机,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闪闪放光。 “广告。”钟弦重新将手机放回桌子。 “你犹豫什么呐。你难道不好奇?” 钟弦无奈地说:“你是白痴。被一个警察邀请,会有什么好事?你好奇的话,不如你替我去?” “如果他找的是我,我肯定同意。你带我一起去,我乐意奉陪。” “得了吧。我在想怎么拒绝,可又怕会显得心虚。我们一会儿去吃什么?” “东北菜吧。”大科说,虽然是js人,却对东北菜偏爱。“如果你真的想拒绝也没什么。小朱只是失踪又不是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东北菜就算了。”钟弦反对,他思索着大科的口味,“两条街外有一家华神龙。” “我这几天胃不好,不能吃火锅。”大科揉了揉肚子说,“先喝酒,一会儿再说,我还不饿。你觉得小朱会不会是真的死了呢?以他那个性格,爱吹牛、爱凑热闹,半年内,却消失的毫无踪迹,你说说。死的可能性是不是很大呢?” 钟弦瞟了一眼大科:“你很了解小朱吗?要不要我把那个姓邓的阿sir介绍给你,你去陪他办案?尽情推理。” “好啊。”大科开心地笑着,他转动开瓶器,将奔富瓶口木塞轻松拔下,又将瓶中酒倒进醒酒器中。深红色的液体倾泄进窄口宽肚的玻璃器皿,映衬在浅灰色的大理石台上——这个画面,钟弦觉得极美。 “奇怪,邓sir一直没有找过你吗?”钟弦盯着醒酒器说。 “不会是没把我当回事吧?”大科颇感不满。邓警官没有去造访他,让他觉得被轻视了。“我敢说我对小朱的了解远比你多。” “小朱会有什么秘密。”钟弦思考着。 “你还真不了解他。虽然看起来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却一直在动歪心思,他,在公司时,每天都想着怎么找机会做私单。” “哦?是么?有成功过吗?”钟弦不以为然。小朱爱吹牛人人皆知。他吹嘘自己以前做过很大的项目,可没有同事相信。 “别太小看他哦。”大科挑起嘴角,神秘地说。“虽然我也不信,长的像个汉奸似的,谁会愿意跟他合作。不过却是真的,他真的做成功过。” 钟弦笑了笑摇头,表示压根不信。 “我有一个同行朋友看到过证据。”大科说, “什么证据。” “有个项目的付款记录。收款人就是小朱。” “是么?”钟弦定了定神。他还是没法信。 “绝对不会错。这家伙没本事心术又不正,会不会是走路不小心掉进哪个坑里被天收了?呵呵,哈。”大科笑着从消毒柜中取出两只高脚杯,从醒酒器中倒出一小部分酒到两个杯子中。拿了其中一杯递给钟弦。 “急个毛,还没醒好。”钟弦接过杯子,摇晃着里面的液体,杯壁上立即像挂了一层淡红色的丝绸。“还不错。” “嗯,哈。真要等45分钟?我可等不及。穷讲究什么?!”大科高声说,“来吧,先干一个。为你和我的自由,为新的开始。”说罢一饮而尽。 7. 钟弦最终也没能拒绝邓警官。 他在隔天的下午陪着邓警官乘坐地铁去到白石洲,在pn家居广场的顾客休息区里,见到了已在等待他们的欧航。 钟弦还记得第一次认识欧航时的情形。那是三年前,他刚到公司任职。 欧航颜值很高,不比电影明星逊色,有点像林志颖和古巨基的混合体。身材虽不高大,只有170多一点,又有些瘦弱,但却是近些年流行的、讨女人喜欢的那种柔美型的男生。 欧航的性格随和又热情。曾给钟弦留下非常好的第一印象。但,没过多久,钟弦就发现,同事们在背后对欧航议论纷纷。 欧航二十出头就结了婚,老婆因为他的帅对他非常不放心,经常电话查岗。欧航在工作方面也不出彩,几乎没什么成绩,仅凭着颜值与讨喜,一直在公司混着。据说他私下里和一些比他年长的女人来往,那些女人会送他东西,他用的苹果6p就是某个女人送的。 这些情况,钟弦并没有对邓警官讲。觉得不过是些江湖闲话。而且邓警官也只是来调查小朱。 欧航坐在一张木制长桌的后面,不远处是正在特价优惠的茶几展区。 “嗨,钟总。”欧航首先跟钟弦打招呼,他笑容满面。 他们至少有半年没见了,钟弦注意到欧航穿的还是两年前那件蓝白相间的条纹t恤,天生丽质也没能抵消灰头土脸的狼狈感。可见生活的不如意。 “这位就是邓sir。”钟弦向欧航介绍。“你真的跟警察说那种混话?除了我别的同事的事都不管?” 欧航主动和邓警官握手,招呼他们坐下。然后说:“小朱的事我当然不管。他那种人,出什么事也是报应,我不怕当着警察的面这样说。” 钟弦摇了摇头,不管同事们如何评价,他其实对欧航并不厌恶,但也深知此人不可深交。欧航本可以有很好的生活,却被自己搞成了一个笑话。 “钟,你帮过我,你带我做过项目。我记着。但我也帮过你,你记得吧?我们是有交情的,所以……不过邓sir,你给我打电话时,我跟老婆在吵架呀……其实我只是跟你开玩笑,没想到你真的找了钟。我怎么可能不愿配合呢?” 邓警官在这时温和地说:“这还不是正式的调查,感谢你们都愿意配合。可以随意聊。” 欧航打量着邓警官说道:“想不到邓sir这么年青,又帅,是不是?钟?如果是穿警服的话一定相当带劲!我有一个朋友是做协警的,前几天我们还在一起唱歌……” 邓警官一言不发地看着欧航讲话的样子, 欧航敏感地变得小心起来,“呃……邓s,还是你问。” “你是gd哪里人?”邓警官说。 欧航迟疑了一下:“梅州。呃……我的情况不重要吧。” “你普通话很好,没什么家乡口音,在深圳很久了吗?” “毕业就来了。第一份工作就在李总的公司,我把最宝贵的时光都献给了公司……”这种话,钟弦听欧航讲过很多遍,大多数是当着李总的面说,但今天再听这话里却满怨怼。“在我像一张白纸一样离开学校投入社会的时候,在我还是不懂世事的小孩的时候,我遇到的第一个老板就是李总,我……” 钟弦打断了欧航:“屁话那么多。跟邓sir说点有用的。比如你最后一次见到小朱是什么时候?” “就是他离职那天了。”欧航对钟弦说。“李总早就想开掉他了。这个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李总不是一直挺喜欢小朱的。” “喜欢什么,小朱会拍马屁,表面而已。” 邓警官问道:“你是说,他是被开除的?” “是呀。” 钟弦疑惑:“不是吧。” 欧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知道而已。李总是把他开了,给他留面子才没公布,你觉得他那种人会主动辞职?” “既然没公布,你是怎么知道。”钟弦说。 “哎呀,你不了解李总,我了解呀。你也不了解小朱。” 邓警官问:“他离职的具体日子是哪一天?” “具体日子嘛,好像是10月……”欧航随及有些奇怪地看着邓警官:“这个公司有记录呀。你在行政内勤档案一查就知道。你,不是去公司调查过了吗?” 邓警官点头,表示他知道,但还是坚持问:“你能想起具体日期吗?” 欧航带着不解地表情,摆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但钟弦知道他在动别的脑筋。“想不起了。以前公司同事离职,都会弄个饭局欢送一下,象征性的……但小朱没有任何仪式。忽然就走了。这是个疑点呀,这有点奇怪的。” 钟弦不觉得奇怪。“也不是每一个都要欢送。”。他转向邓警官说,“你们聊吧。我正好近期想买个沙发,可以去逛逛吗?”他指着特价展区的方向。 还没等邓警官点头,欧航就说:“钟,别走呀,我们一起回答,会更全面。” 钟弦坚持:“邓s已经问过我了。现在是要听你怎么说,我在这反而会影响你。”说罢站起身向家俱展区走去。 “钟总,帮我点杯喝的吧。”欧航在他身后说。“出门急忘了带钱。” 4、海 7、 那些摆在特价区的茶几,远远看去,厚厚深色的玻璃加花岗岩,四四方方的,造型独特。但是却有非常的重量。对于总想变换家居风格的钟弦来说,是个遗憾。 茶几特价区不远处立着一些硅藻泥的简易广告牌,竟有五个品牌之多。在钟弦的印象中,硅藻泥以环保材料这种噱头推出市场的最初,一窝蜂似的出现了许多品牌。不知道谁是第一家,谁又是被谁模仿。如今各种品牌依然不停涌现,仿佛硅藻这种物质能随处开采一样。他们又是否真的能从不停的模仿中获得巨大利益。 “钟总。”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打断了钟弦天马行空的思想。是欧航的声音。 “你在看硅藻泥?是有项目要用吗?我一个朋友经销这个……” “随便看看。你们谈完了?这么快”钟弦转身继续逛茶几区。 “嗯。”欧航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神神秘秘地跟上他,“邓sir去那边找你了。我知道你肯定是在这儿。我多了解你。” 钟弦停下脚步,看表。“你还要逛吗?我有约先走一步。” “这么久没见。要不要来一杯?”欧航笑着眨眼睛,“你请客咯。你是领导。去你那儿也可以呀。中心区嘛。” “这么久也不见你想聚。”钟弦转身看着欧航,脸上带笑:“是你告诉那个警察我的住址?” 欧航的眼珠转了转,用认真的表情掩饰他的忐忑:“呃……他问的紧,我就说了。必竟人家是警察嘛。” “你怎么知道我住址?” 欧航皱起眉头:“你告诉过我呀……是真的。你忘了!你的记性这么差?这个有问题吗?警察若想找你,有什么难的。没必要隐瞒吧。钟,你想买什么,我帮你挑。然后,我们去不去喝呀!?” 钟弦思讨着自己的记忆是否真的变得这么差了,连底线都忘记的地步。他不想显得太过纠结这个问题,便答应欧航:“要喝就叫上大科。他在附近。” 欧航不笑了,顿了顿说:“可以呀,大科在附近做什么,他家不在这儿吧?我打电话给他。呃,你现在还和大科走这么近?我提醒过你,你还信任他?” “大科没亏待过你吧。”钟弦驻足在一款茶几前。 “公司里的人我比你了解的透彻,我多少年了?我是为你着想,你怎么就是看不出来,他是墙头草,趋炎附势……” “你不是吗?”钟弦面带笑容地讥讽。初到公司时的那种感觉,此时又袭来,曾让他迷茫的一件事——每一个同事都憎恨别人。就像无药可医的传染病,欧航已经离开公司数月,竟仿佛没离开。 “我也是墙头草。”欧航大方自嘲,“在那样的公司,能怎么办,我知道我被毁了,你们不都这么想?我也是这样认为,这是我第一份工作呢?它影响了我的人生观!但,钟,你不一样,从你出现,我以为你会带来新的面貌。你还记得我是第一个支持你的人吗?我每天为了你的项目在外面风吹日晒……我是真心想和你做事。但大科,你知道在你来公司之前,他巴结谁?你一来,他立即开始转向你。我知道,你和他私底下做项目。不能让你信任是我没本事。” “算了。”钟弦打断他。“我和他私下没做什么。我们都离开那个烂泥潭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子,还没有找到新工作吗?”他转身看向欧航,但同时他也看到了邓警官。在几个挑选茶几的顾客身后,在距离他和欧航不远处,邓警官在静悄悄地打量一款深红色的沙发。 此时的欧航,正极力说出他要说的话:“钟,其实我知道你很多事情,我都没有说出来……” 8. 回去的路上,堵塞很严重。 深南大道在广电大厦与中心区的路段,五辆车相刮碰,造成道路近似瘫痪。 邓警官叫了一辆专车,邀请钟弦一起返回lu中心区。钟弦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借此摆脱了欧航,给欧航的理由是,拒绝警察是要倒霉的。 这是一辆皇冠。钟弦以为是网约车,但上车后才渐渐感觉到是邓警官的朋友。车子驶出家居广场,绕过立交桥重新经过白石洲路段时,钟弦看到欧航那件蓝白t恤在熙熙攘攘公交站台上颇为惹眼。欧航所处的站台等来的公车大多是通往市中心,可见他并不是回家。 邓警官也看到了欧航,他问钟弦要不要打招呼。钟弦不置可否的几秒钟,车子已经驶了过去。 “一个帅哥。”钟弦指着渐远的公交站台的方向对邓警官说,他内心想听听邓警官对欧航的看法。 邓警官也向那个方向注视着,其实除了大道两边的茂密的热带植物,什么也看不到了,然后说道:“你的同事,长的都不差。李总也是如此,别看年纪一大把,魅力非凡。你们公司招人不会是对外貌有特别要求吧。” “怎么会?”钟弦笑着思索了一下,“好像确实都长的还行,至少没毛病……只是巧合吧。” “在这个看脸的时代,贵司应当发展的很好。”邓警官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 钟弦直抒己见:“这是个竞争的时代,颜值并不见得都是有利条件,对有些人可能害处更大,往往会高估了自己,以为有捷径可图,不能脚踏实地,最后跌的比谁都惨。所谓红颜薄命。男女都如此,大多都是不清醒。” “看来你在这方面有不愉快的经历。”邓警官目光犀利地看着他。 钟弦愣了愣:“我是指欧航。阿sir。我是为他惋惜。” 邓警察认真思索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喃喃道:“若说魅力,你远胜他。他的皮相不错,你可不光只有皮。女朋友不少吧。” “谢谢抬举。一个都没有。在这里找到能结婚的女人,就好比你找失踪人口一样,好难,魅力何在?”钟弦笑道。 邓警官打量钟弦:“明白了。是不是这种情况——你看到了海,女人们看到城市。你想找到那个也看到海的人。” 这个比喻倒是很新颖。钟弦心中忽然就有了感觉。“跟读书人聊天真好。”他大笑看窗外。再转回头时,从车前方的后视镜中看到了他和邓警官同样神采熠熠的脸. 他想到了他的梦。梦里那双在后视镜中安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到底是谁的呢? 略做思索,他认真请教:“如果想找到一个被忘记的人,要怎么做才最有效。” 5、冰冷之城 9. 钟弦对小朱的个人情况可以算得上是一点也不了解。 他甚至回忆不起小朱是哪里人,jxhb那个家伙个子不高,身形瘦小,脸型也是瘦长的,平时总是弄一个中分的发型,头发黑又亮,所以大科才会说他像个汉奸。 小朱平时彬彬有礼。过多的礼貌背后却缺乏真诚,眼神总透露着一种疏离。 钟弦只能回忆起这么多,他也没有兴趣去回忆这个人。只因为这两天邓警官的讯问,他才被动去搜刮记忆。 而现在,随着和邓警官的熟悉,最初的紧张感已经退去,他更加不愿逼自己再去思索关于小朱的事。 “他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人。”这是他对小朱的评价。他开始对邓警官说出他的真实看法。 不起眼到什么程度呢?就像那些大街上经常会看到的、无害的、也不讨人喜欢的人,这种人某一天忽然从世界上消失了,都不会引起注意,也没有人愿意去注意。 “你的同事们大概都这么觉得。”邓警官喃喃地说。 “是不是很没人情味。”钟弦自嘲地笑了。 此时已过晚上八点,堵塞的车道渐渐通畅,皇冠车子驶进lu中心区。这个城市最辉煌的一面开始像沉睡的猛兽渐渐苏醒,满眼的霓虹灯节日烟花一样四处绽放,极度繁华逶迤夜光像一支支强心针一样刺进人的眼睛。此时的lu中心区,京基100又是之中最闪耀的一个,像一颗修长的、高耸如云的钻石,梭形侧面上循环播放着巨大的招商电话号码,每一个数字都在发光——0755xx88888。 这是每一晚都会看到的景象。但每一次身处其中,心脏还是会不由地骚动。 “我在这里下车。”钟弦说。 邓警官略有惊讶:“这里么?” “是的。我想走回去。散散步。” “kkmall酒吧就在旁边吧?”邓警官指了指京基100的方向. “以前是在那儿。现在已不在了。不知道搬哪儿去了。你以为我是去酒吧?”钟弦笑着示意司机停车。“谢谢兄弟。” 司机笑着点头。 邓警官也对他点头:“感谢你今天的帮助。” “再见阿sir。只可惜我不能真的帮到你什么。”钟弦打开车门迈出一只脚。 邓警官在他身后说:“我总觉得,这里到了晚上就不一样。” “是呀。一个从夜晚开始的城市。” 钟弦下车后。在路边略站了片刻,看着皇冠驶进拥挤的车道,然后转身走进ci的大门,从那里穿过,走向灯火通明的万像城。 通向地铁的地下出口的自动扶梯附近,人潮汹涌,许多年青的面孔和他擦身而过,这是一群只在夜晚才精神抖擞的生物。 这其中会不会有那样的一个不起眼的人,每天都混迹在夜生活的人群中,混了很久。有一天他忽然消失了,却没有人会感觉到。 这是一个冰冷之地。钟弦在心里想。 10、 “可能是一个女孩。” “什么?”大科一脸纳闷。他早已等在万像城四楼的餐饮区。在一张靠近角落的餐桌上,他点了铁盘烤鱼,长方形的铁盘上被红油覆盖的鱼与各种配菜堆满,在电磁炉盘的烘烤下,咕嘟地冒着泡泡。 看到走近的钟弦,大科略为不满地指了指桌子另一边已摆好的盘盏,示意他快点坐下。“还以为你被警察抓起来了。这么久!” “堵车。” “你刚才说什么女孩?”大科拿着筷子好奇地看着他。 钟弦在大科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后背靠着高高的椅背,停顿了一会儿说:“我梦里那个。” 大科不屑地冷笑一声:“你最近是不是闲的,一个梦有什么好琢磨的。以前不是说是男的——可能是一个朋友或同学什么的?今天怎么又变成女的了?” 钟弦注视着已被煮烂的鱼:“我觉得,我没理由不停地梦到一个男的。” “莫非你梦里和那个被忘记的倒霉家伙亲热了?”大科的小眼睛开始放光,他笑起来:“你是指前女友?你真不是人,能把前女友也忘了?” 钟弦默不作声。 “你这三年的女友,我都记得。”大科精神抖擞地说,“我帮你数数。倒着数怎么样?” “你才是真闲。”钟弦将桌子上的茶壶拿到眼前,将面前的空碟子用热茶冲洗。“等我这么久,还不是想听小朱案子的进展。” “最近太闲,小朱的事正好解解闷。那个阿sir都说了什么?”大科迫不急待想知道进展。 钟弦将筷子放到碟子上,用茶水小心地冲洗,一边说:“让你失望了。我觉得今天没有什么进展。欧航除了吐苦水,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线索。邓sir算是白跑一趟。” 大科显得不意外:“欧航那小子现在怎么样,这么久没见,他对你讲什么了?” 钟弦盯着烤鱼,感觉没有什么食欲,略作停顿后提议:“要不要喝点酒?” “我开车来的!”大科一脸夸张的遗憾表情。“除非你让我去你家住。” “我的厅里在局部装修,还没弄完,墙漆刷了一半。你没地方睡。” “和你挤一张床上不行吗?”大科瞪圆小眼睛挑衅地说。“我又不嫌你。” “我嫌你!”钟弦笑道。“不喝了。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好酒。” 大科夹了一大块鱼肉到自己盘中,猛吃了一阵。然后说:“欧航还缠着你吗?” 钟弦不动声色地说:“他为什么缠着我。” “以前他不就是你的跟屁虫?最后还不是缠着你带他做了一个项目。” “那项目不也带了你?再说我们当时确实需要他去搞定工地的小鬼。总不能我们俩个把时间都耗上。” “以后工地我可以的。也不会像他那么没用,浪费那么多时间。”大科停顿了一会儿说。“他现在做什么工作,还在这行里吗?” “好像说是跟亲戚在做什么。”钟弦说。 大科点着头低声嘟囔道:“你可不能再心软。那个家伙不可信。” “你说八百遍了。难道我自己不会看人?”钟弦将冲过碟子和筷子的茶水都集中倒进一个杯子里,将那个杯子推到桌角,示意服务员拿走。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呆起来。 “你不吃吗?”大科皱着眉头看他。 钟弦将目光移到已经被大科吃掉一半的鱼上,说:“我在想那个邓sir其实是个挺有趣的人。” “是吗?有机会让我见见。”大科说。 钟弦笑道:“你还想认识警察?不怕他看穿你,把你抓起来。” “切,谁不知道?警匪一家的话绝对是真理。咱那点小事,是怡情,在警察眼里是小儿科,人家见过大世面。”大科越说越兴奋,对钟弦神秘地眨眼睛,“他们干坏事都不用花钱的!嘿嘿,这个邓sir也不会例外。不信就打赌!” 11 夜风很舒服。 与大科告别后,钟弦沿着干净的像舞台一样的街道慢慢走回去。晴空之夜,灯光太美,不知不觉,钟弦回想起初到这座城市时的感觉。奇怪的是,他竟然已经想不起,他是四年前的哪一天来到这里。 好像是在6月,坐了飞机到达,那天机场被暴雨包围。 他在等一个人来接,等了很久,仿佛不会有人来的感觉他还记得。他就等在机场出口的玻璃门里,茫然无措,内心恐惧。 又好像不是那次,他似乎是坐了长途巴士。从桂林坐了一夜才到达,下车时,发现外套丢了。他穿着一件白色背心,拎着双肩包,尴尬地站在车站里,向来往的人打听地铁的方向。他是去找什么人,那种仿佛不会找到任何人感觉,他还记得。茫然无措,内心恐惧。 他就要忘记了那种感觉。真的几乎全忘了。 钟弦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了欧航。 在他家楼下的比胜客门前,欧航像只寒号鸟一样耸着肩膀东张西望。 心头升起怒火,钟弦走过去:“你要干什么?” 欧航故意装出一脸惊讶:“好巧。我……” “你找我干什么?!” “哎呀,我路过而已,对呀,你住这儿。好吧……我只是碰碰运气,今天有些话没说出来。” “你来威胁我吗?”钟弦用余光注意了四周,没有人关注他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对李总做过什么,但我,不会吃你那套。我没有什么事能成为你的把柄。”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欧航又惊又急,“李总那事,是他欠我!我跟他干了八年!他把我人生都毁了!” “你怪不了别人,当初有人逼你到他公司工作的吗?是你自己选的!” “是他忽悠我的!”欧航不服。继而懊恼地摆了摆手,仿佛求饶似的。“过去的不提了!我没怪任何人。我不过就是抱怨一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每个人都会走弯路,跌倒爬起来的就是英雄,跌倒爬不起来就是狗熊。我只是想爬起来。可是你不帮我。钟,你帮帮我!”欧航声音越来越高。从必胜客里走出来三个人,奇怪地看着他们。 钟弦后退一步,欧航便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又道歉:“对不起,我最近烦的很,老婆吵到不想回家……” 钟弦看了看表,快到晚上十点了。“你还没吃饭吧。”他盯着欧航说。 “呃……吃了。”欧航回答。 “狗屁。我请你吃披萨。”说着推门走进必胜客。 6、隐婚 12、 “关于小朱,我觉得他可能是真的出事了。”欧航神神秘秘地说。 他们坐在必胜客一张靠近出餐口的桌子边,这餐桌一侧是一整条的带着软垫和高靠背的长椅,另一侧是单独的精致的小木椅,欧航一进门就奔着这个方向走来,径直坐在带软垫的长椅上,然后招手示意钟弦和他并排而坐。钟弦则摇头坐在他对面的小木椅上。 一个年青的女服务员走了过来,递上菜单放在钟弦面前就走开了。 欧航盯着那服务员的背影打量,嘴中说道:“他离职那段时间,我知道,他正在偷搞一个项目。好像是成功了。真搞不懂,像他那种胆小怕事的人,怎么会到活不人、死不见尸的地步。对了,他还说过要结婚呢。” 钟弦盯着菜单,缓缓说道:“他有那本事?” “就是。还有女人愿意嫁他。又没钱,又没长相,女人图他什么。他给我看过照片,那女的长的不赖。不知是拿谁的照片来吹牛。” “我是说项目,他真的……” “用脚想都知道,肯定不会是他自己搞了。不知道是跟谁合作。” 钟弦将菜单推到欧航面前,“就点它新推出的这个什么芝士披萨怎么样?你想吃哪个?” “随便拉。”欧航倒显得拘谨起来。 钟弦挥手招唤服务员。那位年青的女孩,风风火火地看过来,还未等他们开口,便开始推荐最新的套餐。“你们不如点这个双人套餐包括一份鸡翅、两杯饮料和一份甜点……” “只他一个人吃。”钟弦指了指欧航。 “那就来这个单人套餐,特别实惠。”她又自顾自地介绍,非常的坚持。 欧航感兴趣地盯着她,“让我们按你的意愿来。你也得给我们来点好处吧。单人套餐只有一杯饮料。你再赠送一杯。” 女孩表示不行,不断摇头。“这个有规定。” “你个人赠送呗。”欧航向她抛起媚眼,女孩脸红着走开了。 钟弦盯着沾沾自喜的欧航说。“见到女的就发贱,也不怪你老婆天天骂你了。” “她当初就是因为喜欢我这一点呀。”欧航辩驳,“想尽一切办法得到我这个大帅哥。你不知道她当年的手段,如果不是她怀上了……我会22岁就结婚?”他很气愤。“现在,又嫌这嫌那儿的。好像她牺牲了许多为了我。是我逼她了吗?她怪得了谁?我又找谁说理去?” “得得,闭嘴。”钟弦打断欧航的唠叨。“你既然知道自己的优势就是这副皮相,反正都是玩,怎么没趁自己年青力壮去傍个老富婆。” “我不是那种人!”欧航义正言辞地说。“谁说我是玩,我也要真情。只是现在全不是我想的那样。老婆对我是真情。可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是真理。” 服务员端了餐盘上来。将几碟小食摆满桌子。果然多赠了一杯饮料。欧航向那女服务员连声道谢,女孩不说话红着脸走开了。欧航拿起鸡翅来啃。一边向钟弦示意:“你不吃么?” “不吃。” “那我可不客气了。”欧航开始狼吞虎咽。 钟弦盯着面前的杯子说:“你以后打算怎样?” “跟着你。”欧航一边吃一边说。 “这又不是黑社会。你跟着我收保护费吗?” “你做项目总需要可信的人。你想想,我什么时候没把你交待的事做好?我对你说的全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日久见人心。再说……”欧航停顿了一下,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我还知道一些你的……我是说,我了解你,你肯定会成功。” 钟弦默不作声,感觉心里像有把火。 欧航忽然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恐怕一会儿赶不上地铁。可以到你家里去吧。”他向钟弦眨了眨眼,竟对他也抛起了媚眼,大开玩笑:“我能提供全套服务。我的技术可好着呢。” “滚,别恶心我。”钟弦说。 欧航吃饭的速度堪称神速,并且一点也不剩。时间10点40分左右,他们一起走出必胜客来到外面的街上,欧航似乎还要说什么。钟弦则提醒他:“地铁3号线还来得及,大概最后一班车了。” “你会经常找我的吧。”欧航在告别之前问道。 钟弦点头。 欧航快速奔向通往地铁的地下入口的方向,看起来比来时的状态好很多。 13 回到家里,钟弦才注意到一条微信。是邓警官发来的。希望他能抽时间讲一讲他们的行业。 钟弦回复了一个[好]字,扔下手机,去浴室冲凉。 邓警官的这个要求看起来有些奇怪。他们的行业从大的方向来说是属于建筑业,虽然没什么神秘之处,在外行看来,还是有许多操作的难度与规则难以被理解。在钟弦看来,三言两语便可讲完,但就算是什么都了解了,别人的成功也是无法复制的。因为每个人的特质不同。 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行业里,混的时间比钟弦久远的大科与欧航,却宁愿依附于他。因为有一种能力不是时间久就可以拥有的。这种能力叫做公关与统筹。 钟弦觉得邓警官是无法从三言两语中真的明白的。 当然他也不需要去明白。他的职业是警察,除非他想转行。 冲凉出来后,钟弦给邓警官和大科都发了同一条微信。 ---[今天知道了一条新线索,小朱可能有一个已经在谈婚论嫁的女朋友。] 然后他不慌不忙地等着。开了一瓶红酒,倒进了醒酒器。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奶酪蛋糕。 他平时自己一个人不会喝酒。但今天是例外。日历上写着8月18号。 这个城市里,没有人知道这个日子的意义。 大科是最先回复的。 [我知道呀。他早就和我吹过牛了。他说自己是隐婚一族。又不是什么名人,还隐婚。他老婆是个厂妹,挺漂亮的,不知道是怎么被他骗上的,肯定是吹牛了……]大科回复很多。大部分都是废话。 邓警官则一直没有回复。 过了一会儿大科又回复了一条:[我竟找到了一张他老婆的照片。]随后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钟弦把照片在手机中放大。 这是一个非常年青的女孩,从发型与着装上能看得出是出自农村,那种简单的青涩与纯朴扑面而来。 [她几岁了?]钟弦回复。 大科:[看起来像是未成年啊。] 这正是钟弦想说的。 大科显然变得兴奋了,他直接用语音回复:[这会不会是他失踪的原因?会不会这就是他失踪的原因?侵犯未成年?被人打死了?你要提醒那个警察吗?]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他狂欢般的心情。 7、虚惊 14 一切都是新的。 橱柜、衣柜、储物间里没有一件东西是超过三年的。 在搬进这栋房子之前,钟弦便把以前的东西,都换掉了。但有一些小物件他是决定一直留着的。 他想到以前的毕业照之类的,竟也找不到了。他有一个小盒子,把实在舍不得丢掉的旧物,保存在里面。但现在那个小盒子也不见了。 那是一个装曲奇饼干的盒子。后来换成了透明的收纳盒。 与墙面融合一体的定制衣柜里,有一个扁长型的隐秘抽屉,钟弦曾想过,搬进来后可以把旧物放在这儿。 现在那个抽屉是空的。 钟弦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他已经把房子里翻了个遍。 他又开始做梦。有趣的是,每一次他都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此时已过了午夜,他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着电视里的声音。最近他都要开着电视睡觉,电视设定了定时关闭。他是希望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在观看足球比赛中入睡。 但梦还是来了。 满地的落叶,有的在天上飞着,飘飘荡荡的打着圈向下落。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很好。想要跳跃。这种快乐的感觉,让他不想抗拒,决定把这个梦做下去。 他的车子开的很慢,车轮碾过落叶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车子里飘着一种清淡的香味。应该是来自一个女人身上的吧。缓缓地将目光转到后视镜上,镜子里空无一人。 他疑惑地转头。 后面的座位,空了大部分。一个人侧着身子,紧靠着一边的车门,他的脸几乎要贴在侧面的车窗玻璃上了,认真地透过茶色的车窗向外看那些落叶。他穿了一件长大衣,大衣是黑色的羊绒质地很简洁的款式,脖子那里露出一抹雪白衬领。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男的。年青的男孩。 钟弦能感觉到,那些干枯落叶被车轮碾过时,还会有最后一点汁液飞溅出来,染黄了整条街道。 “你是我的同学吗?中学?小学?” 那个人缓缓地转过头来。竟是邓警官。 眼神明亮,这是更加年青的邓警官。他淡淡地笑着,白晰的面庞被阳光照到,他的愉快弥漫了整个车厢。然后他开口说话了。字正腔圆。“很有意思的事,是他的妈妈。” 钟弦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一瞬间他们又回到了初次见面的场景。“他的妈妈梦到了他。所以才报了警。” “这有什么意义呢?”钟弦觉得自己就快要醒了。他很是抓狂。他的妈妈梦到了他,或者是我梦到了你,这有什么意义呢! 15 名片上印着‘诚信搬家’四个大字。名片是用最便宜的薄纸片制作的,也没有什么设计感。这名片随时会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的邮箱里或房子的门缝里。钟弦当初也是这样找到他的。 因为东西不多,还记得当时只是来了一辆皮卡,又旧又破。 他按着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 “你好。是这样,大概两年半前,我用你的车子搬过家。” “啊?”对方有点蒙。“哦。我已经不搬家了。不干那个……” “等等,我是说,你有没有记得我当时是不是把一个小盒子,呃,或是透明的塑料箱,忘在了你的车上?” “呃……两年前的事了。”对方惊讶的很,甚至笑起来,“我怎么可能记得。” “是的。我只是碰碰运气。” “多大的盒子呢?不过,如果真的是你忘记在我车上,我会还给你的。我没有留下过顾客的任何东西。” “好。知道了。” 钟弦确实只是碰碰运气。即便真的是他忘在哪儿了,别人捡到也只是会像丢垃圾一样丢掉。因为那是他过去的纪念物,对别人是没有价值的,所以也没有必要向他隐瞒,至少可以告诉他,早已经被扔掉了。也算是得到一个结果。 16 这里的一片楼宇至少有20年‘历史’了。在sz来讲,已经算是老古董。因为整座城市也只有30年而已。这里由三座相连的子楼组成,在人民北路与文锦路的交叉口,远远看去还是很气派的。走近会在人民路的一边看到文锦广场四个不太明显的标识。 大科已经等在广场地下停车场入口不远处的路边,那里因为是雅圆立交下面的分流支路,所以可以临时停车。在这样的一个中心路段,这条支路的路边经常被停满了车。 钟弦从人行道上走过去,示意大科将车子就停在这里。 “真的不会被抄牌吗?”大科透过车窗大声表示他的担忧,同时不停地打量其它车里是否有司机在位。随后下了车,紧追上钟弦。 “想不到你这么快就要出山了。”大科追上来之后笑着说,“不是说要去旅游?” “这个郭总找上我,不晓得他是如何得知我。”钟弦说。“他给股份。” “真的。这么好。给多少?” “别抱幻想。”钟弦摇头微笑地看着大科。“我只是想看看他所谓的新型材料到底是什么。” “如果真能给股份,可以干呀。” 他们找到一栋叫做文远大厦的子楼,乘电梯去了29楼,穿过狭窄的楼层走廊,找到一家叫hhz的公司。这公司有几个办公室组成。在一个没有挂任何门牌的办公室前,钟弦推开玻璃门,大步走了进去,穿过一个接待区,径直走到里面的更加开阔的办公室。这办公室有非常宽敞的大窗子,门的左边深处放着一张很大的老板台,另一边则由沙发和桐红色的根雕茶台组成的会客区。 有两个男人正坐在树根状的茶台前喝茶,看到钟弦到来,靠近窗的男人站起来,向他伸出手。这人大约四十多岁,身材精瘦,脸孔严肃。 “这是郭总。”钟弦向大科说。大科彬彬有礼地握手。 简单寒喧后,几个人围着树根茶台坐下来。 “杨总,把样品拿来。”郭总对一起喝茶的那个男人说。那男人穿着一身灰色,分不清是夹克还是西装,30多岁的样子。听了郭总的吩咐,便笑容可掬地起身走出办公室。” “他是?”钟弦看着男人的背影向郭总问道。 “这个东西就是他搞出来的。”郭总言简意赅,不愿多讲。 男人很快又回来,搬着几块正方形的厚厚的石材样本,大科立即起身去接应。 “看起来还不错。”大科将那些样板在茶台边的桌面上铺开,一边对钟弦说。 “看出什么不同吗?”钟弦提示他看重点。 “质量还是可以的。过得去。”大科拿起一块,用手中的车钥匙在上面划着。 “工程中见过几个牌子的,基本都是这种。”钟弦说道。 杨总立即打断他:“我们的优势在于生产工艺,我们可以做出任何花纹效果的石材。” 钟弦直接说:“这个其它厂家也做得到吧。若是任选款式,高昂的开模费用和时间成本……” “国内其它厂家还真做不到。我们的不会增加成本。”杨总带着笑容坚定地说,神情略有得意。 “这样么?如何能不增加成本。”钟弦盯着杨总,等着他具体说说。 “我们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就是不需要开模,很快就可以做出来。”杨总回答,却不肯具体讲他的技术。 大科非常感兴趣,查看着每块样板。钟弦转过头对郭总说:“您以前没有接触过这个行业?” 郭总点头,那张脸依然严肃:“如果你们觉得可以,真的像杨总说的这么好。我们就合作下,你得保证有工程。” 钟弦没有直接给出结论,反而说:“工程材料和你的服装辅料这行是不同的。和你习惯的市场营销的老方法也没有多少相同的地方。除非能把这种东西变成家庭用品。” 郭总开始点头。“这个想法好。不走工程。或者根本不把工程做为一个重点,而是……” 杨总打断他们,插话进来:“工程要做。工程有搞头。我最近知道一个工程,时机正好,我也找到了一个人能帮忙。可以试试嘛。” “哪个工程?”大科问道。 “在宝安创业路一带的一个酒店项目。” “你找到了什么人,认识哪一方?”钟弦说。 “我倒是不认识。是我接触过给工程供材料的人。他说他有办法。可以试试。” “他从哪方面入手。”钟弦追问。 “他给那个工程搞铝板。应该可以通过这个。” “石材必须通过甲方签字确定。铝板则不需要。”钟弦说。他对杨总的话不感兴趣,对这个产品也心存疑惑。大科却还在追问。“这个搞铝板的叫什么呢?我们这行里人不多,可能我会认得。” “是个湖南人。叫什么鹤……”杨总开始思索。 “是姓贺吗?” “不是不是。是姓……朱!” 大科身体坐直了:“朱新鹤!” “对对,是这个名字,你们果然知道。我这还有他的名片。” 钟弦没有再继续聊下去的心情了。大科的注意力则完全改变了,他不停地向杨总讯问关于小朱——他们是如何认识,最近一次见面是什么时间,等等。 之后他们草草告别。郭总送他们到电梯,对钟弦说希望他考虑下合作的事,出个方案,有时间就来坐坐,多沟通沟通云云。 进了电梯,大科立即像吃了兴奋剂似的,一再催着钟弦给邓警官打电话,钟弦不肯。 “我们有了小朱的踪迹了呀,这么重要的线索,怎么可以不告诉警察。”大科晓之以理。 钟弦犹豫再三,给邓警察发了个微信告之。 “靠,什么失踪半年,真是虚惊一场。”大科说。电梯缓慢地到了一楼,他们走出电梯时,一群白领拥挤着冲进他们身后的电梯,大科的声音在人群中依然响亮。“半年不跟家里联系,这个小朱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钟弦一直不出声,只管默默地走着,大科疑惑地看他。“你怎么没反应。” 钟弦目视前方微笑:“他没出事就好。” 显然这个反应让大科觉得很没趣。“我可不会假腥腥地说为他高兴什么什么的。这半年到底干嘛去了,他怎么忽然又出现了……” “那你有机会可以亲自问问他了。” 大科竟对这话认真地想了想。“我干嘛要答理他。喂,你好像心神不宁。” “感觉哪里不对劲。”钟弦终于说出心中疑惑。 大科不解:“这还用琢磨吗?刚才杨总说的清楚,他是上周见过的。朱新鹤那名字又不常见又是同行,总不可能是别人吧。” 邓警官在这时打了电话过来。让钟弦等在那儿,他马上到。 8、心虚 16 [大科是第一次见到邓警官。] 文锦广场的侧边是田贝一路,一条仅有两个车道的小街,在与人民路交汇的路口处经常会塞车,形成一条经久不断的汽车长龙。邓警官就是从田贝一路的方向出现,他穿过车流向着文锦广场的方向走来。大科张大了嘴巴,虽然钟弦还没有向他介绍,他已经从行人中认定了那个人。 邓警官太醒目了,今天他终于穿了一身警服。 钟弦和大科站在广场旁边的树荫下,大科的一根烟还没有抽完,他们仅仅只等了15分钟。 钟弦将刚才的情况向邓警官讲了一遍,邓警官要求去见杨总。 大科之前一直在兴高采烈地对小朱失踪的原因进行分析。但在邓警官到来之后,他却变的老实了。跟在钟弦身后,并不主动讲话。 他们将邓警察带到hhz公司去,引见给了郭总和杨总,之后便告别了。确切地说是大科主动要求离开的,他说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办。 两个人下楼时,钟弦奇怪地问道:“你不是想认识这个警察吗,还以为你会把你的推理说给他听,怎么反而这样?像是故意在躲。” 大科为自己辩护:“好奇心是有,但也不至于失去理智。他是警察,说的太多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坏事做多了,见到警察心虚是吧。”钟弦打趣他。 “既然小朱没失踪,还有什么好奇的。倒是邓sir,出乎意料,这么白净。他是哪个局的?” “什么意思?” “就是哪个分局呀?我有个邻居是龙岗分局刑侦科的。邓sir能独立查案,应该也是刑警了。” 钟弦思索着:“他没有说过。我也没有问。”这才注意到,他对这个调查过他的警察一无所知。 17 有时候,预感就像是连接心脏的神经。尽管没有听见和看见,但事实就在那里,它们漫延在空气中,就像笼罩在深南大道上的那片雨云。 第二天的下午,钟弦坐在京基百纳空间-kkmall四楼的仙踪林里,他选了靠窗的位置,这里能看到窗外的天空,淡灰色与深灰色的云层相叠,小雨似有若无地下了一阵又一阵,路边的浓密树冠不停地摇晃着,天气预报台风又要来了。但街上的人,依然我行我素,不受影响。这在这个季节是如此常见。 邓警官再次请他帮忙,同时也请了杨总。这算是警民配合的一次行动吧——杨总以谈工作为由把小朱约出来见面,让钟弦躲在一边辨认来的人是不是小朱。 邓警官如约而至。他今天穿的颇为休闲。浅色牛仔裤和白底淡色条纹的衬衫。他们就像是相约而见的两个老朋友。 “感谢你昨天提供的线索,尤其是今天又愿意来配合……”邓警官一见面就先客气地道谢。 钟弦笑着打断他,并将一杯冰咖啡推到他面前:“以后都不要再客气。”他随及指了指相隔了三张桌子的一个靠近门的位置,那张鹅蛋青色的圆桌上已经放了一杯芒果汁,但座位上却没有人。“杨总已经到了。他有点紧张,现在去洗手间了。” 邓警官点着头,在钟弦对面坐了下来,打量四周,又站起来,拉着椅子到桌子的侧面,重新坐下。 “不然你坐我的位置。这里视线会更好。”钟弦提议。“我觉得这里适合观察又很隐蔽,也不知道我这个外行的选择,是否符合你们侦探的标准。” “还不错。”邓警官给予赞赏的表情。“小朱并不认识我。你隐蔽好。你的任务就是确认来的是不是小朱本人。”邓警官说,然后他看到了杨总,后者刚从洗手间出来,正缓缓地走回位置。 忽然杨总也看到了邓警官,立即热情地扬起手招呼,并加快了步伐走过来。 “他刚发了微信给我,马上就到。”杨总一边走一边说。因为此时仙踪林里客人很少,他有意压低声音,但由于过于小心,动作显得古怪,反而引人注意。他说话间走到了钟弦和邓警官面前。“阿sir,我要对我昨天的态度道歉,我一开始不想帮你约这个姓朱的出来,是因为我最近太忙。钟总也知道我在搞个产品,压力很大。但是随后我就大彻大悟了……” “没什么。”邓警官打断他,“你已经十分配合了。是约在四点吗?” “是的是的。我还是回到座位上去等。他刚才的微信说地铁到站了。” 邓警官点头。杨总便返回座位去了。 之后他们都安静地坐着。过了大概五分钟,小朱并没有出现。从钟弦的位置能看到仙踪林的入口,面向kk-mall中心区的整面墙都是玻璃,视线一直能望到很开阔的商场空间的大部分,包括两部滚梯,如果有人从那里上来,钟弦会立即看到。 “他还没有出现。”钟弦说。“可能他对这里不熟,找不到电梯吧。” 邓警官点头:“还不到时间,如果不熟悉地形,从地铁站步行过来,需要十分钟。” 钟弦表示赞同,他的目光转移到邓警官的脸上。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鼻子很高,下巴短小消瘦。钟弦在记忆中搜索有没有哪怕一点熟悉的成分。 “邓sir也是北方人吗?”他问。 邓警官目光透过玻璃幕墙注视着商场中心,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个子高,五官却又柔和。一时猜不出是哪里人。”钟弦继续说。 邓警官盯着外面回答:“我是深二代。父母二十多年前就到这儿了。” “这样呀,很让人羡慕。” “有什么羡慕?” “躲过了现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吸血时代。” 邓警官盯着入口处:“各有各的看法。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你只看到了你想看的。’” 邓警官说的也许有道理,可是钟弦觉得生存问题是没办法绕开的事。谁能在生存压力下面潇洒地生活?都是胡扯。钟弦继续问道:“听说刑警是个很辛苦的工作。尤其在一个超级城市。你的家境既然不错。怎么会想要做这个,父母当初支持吗?” “这个,你还真是猜对了。”邓警官转过头来瞟了一眼钟弦,然后将右臂宽松的衬衫袖口向上拉了一下,一条蜈蚣一样的紫红色伤痕露出了一角,“第一次任务时,就出了这个意外。”他说,“母亲为此以死逼我转行。” “……那怎么没转行?”钟弦说。 邓警官眉毛微微上扬。“你呢?又为何远离家乡?你的父母是什么意见呢?” “如果我妈**我……呵,不需要她逼。只要她说的话,我都会百分百照做。”钟弦说罢转移话题。“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呢?——让杨总约小朱出来。”他指了指杨总的方向。“既然杨总已经提供了联系方式,不是说还有名片?你们警方可以直接去找小朱呀。” “说到名片。”邓警官的眼神透露出他在深思,然后缓缓地说,“那名片还是你们公司的名片。号码已经是空号。杨总和他的有效联系方式只有一个新申请的微信号。这微信没有关联手机号码。” 钟弦惊讶:“这很古怪。好像是……他有意要与世隔绝。” “那又为何出来工作?” “没办法呗。总得吃饭吧。不过,也许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吧。” “他来了!”忽然不远处的杨总大叫了一声,并从座位上站起来,钟弦和邓警官一同转过头去。正当他们疑惑杨总为何做出这样过激的反应时,杨总指着外面又喊了一声,“他跑了!” 邓警官追出去了,就像弹簧从座位弹到了外面,服务员带着惊讶的表情看着他们,钟弦也条件反射地站起来。 邓警官跳到向下的滚梯上。钟弦快步地跟上,并努力向前打量。他没有看到小朱。一个紫色的外套,扔在滚梯下边。他们一直追下二楼。一个人的背影在一家儿童用品店的招牌墙那里一闪。钟弦跟着邓警官追过去时,发现那里有一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 电梯上的指示灯显示b2——电梯已到达地下二层。有人刚刚乘了这部电梯。 “楼梯在哪儿?”邓警官一边不停地按着电梯按钮一边向不远处的服务员问。 钟弦抢先回答:“我知道。在前面。”他带路跑进了楼梯间。“停车场有两个出口。你去a口,我去b,如果看到小朱我打电话给你。”钟弦边跑边建议。邓警官答应了一声。 楼梯间里昏暗无比,他们大多是凭着感觉跑下去的,跑到地下二层,钟弦向左指着,“那边是a口。我去这边。”他和邓警官分开方向。 停车场里有很多车。有两辆车正在缓缓地行驶寻找停车位。钟弦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他还是没有看到小朱。 气喘着跑到b口,外面的光线从开阔出口处照进来。栏杆闸口旁有几辆车在排队,还有四五个人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等什么。 钟弦跑过去,经过出口处的人和车,跑到了外面的一条侧街上。他停下了脚步。 这条侧街上经过的车不多,行人也很少。 他转过身,看到邓警官从昏暗的地下停车场里,向他跑过来,以很快的速度接近着。一瞬间,他决定继续跑。鬼使神差地,刚刚转身迈出两步,就撞到了一辆正缓慢行驶的车上,他像皮球一样弹开来。他看到了天上的云,灰蒙蒙地笼罩着天空,一些看不见的雨点滴在他的脸上。 然后他摔在人行道上。 他很沮丧,这种沮丧带来的低落与烦恼,甚至超越了背部传来的疼痛。 9、台风 18 有惊叫声,好像来自天外,也好像是来自街对面的一个陌生的行人。 膝盖、后背传来剧烈疼痛,钟弦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静止了,有嗡嗡作响的声音从头骨后面传来。 邓警察出现在他眼前。然后又离开了。 那台奔驰e200的车窗降了下来。 “你撞了人!……”钟弦听到了邓警官的声音和他耳中的嗡嗡声混和在一起。 “忽然……冲出来……”有人声音带着恼怒,奔驰e200的司机下了车,是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邓警官和他说着什么,那人忽然就换了一副笑脸,递了张名片给邓警官。 钟弦发现自己重新站了起来。 奔驰司机和邓警官一起来到他面前,说了什么,钟弦完全没听进去。司机递过来一张名片,钟弦朝那名片瞥了一眼,名片上写着——udi总经理王朝。原来这奔驰e200的司机是附近地王大厦一间公司的老板。奔驰司机很积极地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对他们说:“……去医院吧,检查一下!坐我的车去。” 钟弦的脑子好像停止了运转,被动地接受着安排,他被拉到车上。车内非常宽敞。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和他商量去哪家医院,最后他们沿着深南大道一路驶去了华侨城医院。虽然距离更近的是sz第一人民医院,但司机说那里病人太多,华侨城医院则即高大上,又不需要排队。 奔驰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热情地聊天,大多数时间都只是一个人在讲话,他大概是怕惹上麻烦,怕钟弦会像碰瓷的那样讹上他。钟弦透过后视镜能看到司机的脸。忽然就想起了他的梦,而现在自己正坐在梦中被忘记的人的位置上。 奔驰e200的后座似乎比别的车要宽阔些,钟弦向旁边看了一眼,看到邓警官坐在自己旁边,他吃了一惊,发现自己的手机在邓警察手里。他想起这手机是一个女人送的。忽然又发现自己错了。这是他去年在香港买的,花了7200港币。 过去的记忆和现在似乎缠到了一起,在他脑中变得清晰又混乱。钟弦摸了摸后脑,觉得自己可能撞到了头。 车子很快就到了华侨城医院,医院在一片茂密的热带植被之中,被高大树木包围。医院的大厅与走廊里几乎没什么人,果然如那个司机所说,不论他们到哪个科室做检查,都不需要排队。钟弦跟在邓警官和司机身后,被他们带去一间又一间的病室。后来他们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钟弦觉得时间过的很快,似乎只坐了几分钟,但医院墙上的挂表却显示过了半个小时,他又被带到医生的办公室中,一个穿白大卦的三十多岁的男医生,给他们看一张胸部ct片。 “都没什么事吗?”奔驰司机反复和医生确认,“真的没事吗?骨头都没事?还是开点什么药吧。对,伤科灵喷雾来两瓶。” “他头上有伤。”最后那个科室是一位年青的女医生,黑色长发束成马尾,带着一副眼镜,她面无表情地对邓警官和司机说。“不是今天的伤。” “能看出多久了吗?”邓警察问。钟弦忽然有种错觉。邓警官就像是在跟验尸官讲话。 “头皮外伤,至少两个月以上。”那个女医生轻率地说。 钟弦很想回家去睡觉。“我没事。”他发现自己的右手腕下面还有一块擦伤,此时痛的厉害,他小心翼翼地用衬衫袖口隐藏着,不想再继续折腾下去。 “最好住院观察有没有脑振*****医生说。 “没这个必要!”钟弦站起来。 19 台风就要来了。他们离开医院的时候,整个世界被狂风吹的一片凌乱。风夹着雨点四处横飞。 邓警官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子,里面装的是从医院药房领的药,当然全是那个司机付的款。一路上邓警官的手一直抓着钟弦的手。好像在牵着一个瞎子。“我没事。”钟弦想让邓警察不要管自己。可是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服他离开。 他们到了钟弦公寓的楼下,乘坐电梯到了最上面的一层,最后又一起站在他的公寓门前。钟弦对着门上的密码锁发呆了好一会儿。 邓警官提醒他。“是不是生日或者其它纪念日?” “818……” “什么?” “最后三个数字。” “前面呢?” 在钟弦苦想之际,邓警官在密码键盘上反复尝试。第三遍竟然就对了。“009。”他说。“还觉得自己没事吗?” 钟弦说:“我最近就忘事。” 房间里有呼呼地风声。房门一打开,穿堂风仿佛要把他们吹走,玄关的红外线感应灯亮起来,钟弦直接走到沙发那儿坐下去,他看到邓警官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在地板上,在客厅里四处打量寻找风吹进来的方向,然后奔去阳台关窗子。 房间里的风消失了。 钟弦的心难以安宁,这还是第一次有警察到他的房子里来。 邓警官走回玄关将塑料袋拎到沙发前,“如果晚上有想吐的感觉,明天就去检查脑震荡的情况。”他说。然后指着袋子里面的药盒逐一告诉钟弦要怎么服用。钟弦毫无反应,根本没打算听进去。 邓警官将钟弦右腿的裤管向上拉,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瓶创伤喷雾,将医生的嘱咐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自己来。”钟弦伸出手想抓住那瓶创伤喷雾,却抓了个空。 邓警官盯着他。“你确定没事吗?” 钟弦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邓警官这时发现了他手腕上的伤,拉过他的手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从百宝箱一样的袋子里拿出纱布和酒精。 “我今晚留下。”邓警官说。“你一个人不行。” 钟弦愣了:“我难道身负重伤?” “检查不出,可你的状态不对。都是为了帮我……” “不是……我帮了倒忙。”钟弦说。“我让朋友来陪我一晚。不要耽误你的时间。” “你最好少说话。休息吧。”邓警官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不容商量。钟弦的记忆忽然跳跃了,这个画面让他无比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曾发生在何时何地。 钟弦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胃,忽然发现他已经躺倒在沙发上了。右手腕上已经包扎上了纱布。 “休息一下。我去买晚餐。”邓警官从他身边站起来。 邓警官走后,钟弦在沙发上找到自己的手机。他拔电话给大科。 “你马上到我这儿来。” “什么?”电话另一头的大科一头雾水。 钟弦向他简单地讲了一下发生的事。 “那个警察在你家里?”大科的语速很快,显得慌张。“怎么这么离奇?你真的没伤到吗?” “我没事。我有数。” “你是说你故意碰到一辆车上?你干嘛那么做呢?你确定你神质清醒?你现在讲话是结巴的。喂,你喝多了吗?” “少废话。赶紧来,你来了那警察才会走。” 大科吱吱唔唔了好一会儿,说:“那个警察真的在你家里?……” “你怎么?”钟弦说,“你怕见警察,不敢来是吗?不管我的死活了?” “你怎么这样说呢?我现在真的有事走不开。这样,我有办法让那个警察马上滚蛋。你放心。” 结束了和大科的通话。钟弦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再一次拿起手机,思量片刻,给欧航发了一条微信:[你的紫色外套,在二楼右侧的垃圾箱里。] 然后他放下手机等着。 果然,手机在五分钟后响了起来。钟弦接听。 “钟总……”欧航的声音小且犹豫。“能听我解释吗?” “小朱出了什么事?”钟弦开门见山地问。 “我不知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真不知道他怎么失踪……” “小朱离职前对我提到过宝安那个项目。原来是你和他合作?” “我哪有那个本事。”欧航委屈地说,“我和小朱加起来也没什么用呀。我只是用了他的名片,想搞点小钱。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们见面讲吧。” “你最后一次见到小朱是什么时候?” 欧航急了:“我跟你讲的都是实话。你要相信我呀。那警察今天……有看到我吗?” “我看到了你。”钟弦说。 “我看到你撞到车上……”欧航说。 “不然怎么掩护你?” “我就知道你会帮我。”欧航语气激动地说。“小朱离职时没拿走他的名片盒,就扔在抽屉里,我就收起来了。最近我恰好有个小机会搞点小钱,又不想用自己的名字……真的只是这样。你要相信我。” “如果只是这样,直接告诉警察好了,跑什么?” “我怕说不清。”欧航苦恼地说。“谢谢你帮我……” 钟弦无动于衷地说:“我们扯平了。”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事,我也知道了你的。” 挂断了电话,钟弦觉得自己好多了,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冲个凉。 忽然他摔倒了,正当他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象牙白地板上时,邓警官和一个女人打开了房门。 10、女人 20 那个年青女人,全身几乎要湿透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湿漉漉的深黄色折叠雨伞。长发的发梢也是湿的。因为穿的是一件浅色纱质吊带薄裙,被雨打湿的地方,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黑色的内衣。她身材苗条,玲珑有致。 邓警官用密码打开门时,那女人就在门外向房子里面张望。 钟弦从地板上爬起来,“你没事吧。”邓警官看着他,然后向女人的方向呶呶嘴,“她找你。刚才一直站在门外。” 看到女人,钟弦愣了,顿时心中冒火。这就是大科的办法,找了他的前女友来。 女人有些局促,她在门外望着钟弦说:“我敲了门,一直没人开,还以为我搞错了地址,是大科……” 钟弦打断她,“我没事。你怎么会来?台风天跑来是疯了吗”他向前走了一步,发现他的右腿很痛。 “大科他……”那女人还要继续说。 钟弦提高声音再次打断她:“我没事!” 女人有点委屈地闭了嘴。 “进来坐吧。”钟弦虽然心中恼火。表面却尽量礼貌地招呼她。 邓警官只从这支言片语中便觉察了他们的关系。“是你女友?” “是朋友。”女人对邓警官点头微笑,并在门廊那里脱掉高跟鞋。她的模样长的清纯,穿着打扮却很野性。 “前女友。”钟弦对邓警官坦白说。他不想因为这样的小事,引起对方哪怕一点的猜测。 比起邓警官,他更不想让这个女人留在这儿。 阳台窗子的最上方,有雨珠滴进来,顶端玻璃上有一个不到一厘米的圆孔。那里大概曾有过一条电线什么的。在平时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台风时,雨滴在天上旋转横飞,便成了无孔不入的讨厌鬼。 钟弦钉着那个圆孔,其实在这样的晚上很难看得清,他在两只杯子中倒了果汁,然后向客厅走去。 邓警官在阳台门外拦住他,说:“我开门时她向我打听这里是不是你家。既然是你女友,她从来没来过你这儿?” 钟弦递给他一杯果汁。“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 “她是特意来照顾你的吧?”邓警官意味深长地看着钟弦,表情似笑非笑。客厅中那女人正用纸巾擦胳膊上的水,她穿的太少了,就像要来勾引谁。难怪邓警官会做鬼脸。钟弦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邓警官向厨房的方向指了下,“我买了晚餐。先去吃,吃完就走。不打扰你们。” 钟弦去洗手间拿了一条毛巾,扔给那女人,把果汁放在茶几上。 “是大科让我来。”女人接过毛巾说。她倔强地一定要把被钟弦打断的话说完。以证明她不是主动想来,不是那么上赶子送上门。 钟弦瞥了眼厨房的方向,确定邓警官可能听不到,便说:“他有说让你来干嘛吗?” “说你被车撞了。希望我能来照顾你一下。他可没说你还有室友。”女人以为邓警官也住在这儿。她低下头,用毛巾擦发梢上的水,微微弯着腰,吊带裙的胸口很松驰地大开着,将被内衣挤在一起的胸脯暴露出来。 “穿成这样来照顾我?”钟弦毫不客气地盯着她的胸。他有一段时间没有碰过女人了。此时轻而易举地就产生了兴趣。但他的内心,并不想和她复合,只是有点抗不住诱惑。怎么才能两全其美呢?不由自主地开始动脑筋。然后他笑起来,发现自己真是坏透了。 “你笑什么?”女人看着他,她显然明白,脸颊开始泛红。“我不知道你有室友。”她低声说,“把你的衬衫什么的,给我披一下吧。” “好吧。帮你找一件。”钟弦向卧室走去,到了衣柜那里转身发现女人就跟在身后。她低着头,羞涩的样子就像他们初次相识时。钟弦没有打开衣柜,反而抬起手关上了卧室的门。然后将那女人拉到眼前。 “你室友在呢。”女人说。 “都是男人他懂的。”钟弦抱住女人。 “你想我吗?”女人说。 钟弦的手在女人身上游走。 “你有想我吗?”女人倔强地非要答案。 “你变化不小。”钟弦说,“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的打扮。” “是吗?是你改变了我。”女人说。“你喜欢坏女人。” 钟弦冷静下来。“何乐乐,你能不装吗……” 女人忽然不动了,下一秒,他被推开了。 “我叫什么名字?”女人质问他,然后打开卧室门跑了出去。 邓警官正在门口穿鞋准备离开。女人险些撞到他身上,他惊诧地闪到一边,女人按了几次门把手,门也没有开,邓警官急忙帮她按了门上的一个按钮,门弹开了,她跑了出去。 “你的雨伞?”邓警官取下挂在门廊边上的黄色雨伞,回身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追了出去。 房子里面一下子就安静了。钟弦一个人躺在床上,一时的兴致也被浇灭了。他脱掉衣服去浴室里冲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这女人叫杨珊珊。 他觉得特别可笑,忍不住笑起来,笑的肚子都疼。 邓警官竟然又回来了。再次用密码打开了门。钟弦此时正穿着浴衣躺在床上。除了前厅,其它房间都没有开灯。 邓警官直接穿过前厅走进卧室,客厅方向的光线在他身后,钟弦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说:“原来你们都到要结婚的程度了,怎么你却说只是相处了几天?” 钟弦用摇控器打开卧室的灯,对邓警官露出微笑,然后向他招手,“过来躺下。” 邓警官愣了愣。 钟弦在床上翻了个身,示意邓警官看卧室的落地窗,“从这个角度,台风呼啸的景象一览无遗。难得一见,躺下来的角度最好,还能看到京基100此时的样子,就像星际大战中宇宙飞船上的灯光。” 邓警官犹豫了一下,照做了。他躺了下来,挨着钟弦。钟弦用摇控器将灯再次关上。 窗外是灰黄的颜色,台风越来越猛,黑紫的云层,有光在其中闪现,好像所有东西都在天上飞。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景像。 他们好一段时间没有讲话,专心听外面鬼哭狼嚎的声音,惊心动魄。 “你不担心她吗?”邓警官先开口。 钟弦盯着窗外说:“她就住在对面。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快回来。她跟你讲了很多吧,骂我是个混蛋?” “既然都谈婚论嫁了,怎么她今天会是第一次到你这儿来?”邓警官反而关注这个。 “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我说的是实情。认识第三个月,她就说想要个家。”钟弦回忆,“我当时挺感动。不知道感动什么。” “多漂亮的女孩。”邓警官说,“后来为什么分了?” “你刚才追她下楼的时候没问吗?”钟弦笑着说。 “她说因为婚礼的程序谈不拢。” “婚礼的程序?”钟弦又笑起来。他眼睛盯着窗子说,“是呀,确实漂亮又年青。我很喜欢台风。她们家人开口要50w,说这是南方的风俗。我觉得sz最美的景色其实是台风。” 邓警官再没有提问。他们安静地躺着。外面的世界越混乱,钟弦的心里越安宁。台风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但这一次略有不同,他一时不明白是哪里不同。 “关于小朱的女朋友。你上次提供的那个线索。”邓警官又开口,“他的女朋友,在龙岗一家电子厂打工。” “我提供的线索?”钟弦转过头来看着邓警官,邓警官双手垫在脑后,昂面朝天地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似乎对外面的台风并没有多大兴趣。 “你发过微信给我,不记得了?你告诉我说他可能有个女友。” “有这么回事。”钟弦想起来。“你这么快就找到他女朋友?” “那女孩曾给小朱的父母打过电话问他的下落。并没说是他女友。所以他父母也没多想。我联系了她。她就主动跑来见了我。” “她几岁?”钟弦想起他和大科关于小朱女朋友未成年的猜测,这时倒可以证实猜测是否正确了。 “19。”邓警官说。“她和小朱在一起有一年多了。半年前的一天,他说要加班,和她告别,之后就再没有出现。” “他们同居了吗?” “还没有。女孩住在工厂的宿舍。偶尔会去小朱的住处。后来他们计划回小朱老家。小朱却再没有去找过她。” “在小朱的住处没发现什么线索吗?” “这个之前就调查过了。他住的地方,在布吉城中村,他租的是房中房,一间不足十平方的小隔间。他超过一个月没有交房租,人也联系不上,房主就租给了别人。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日用品,被房主丢掉了。” 一个人竟能这样毫无价值地消失。钟弦心想。忽然他联想到了自己,如果失踪的是自己。会不会有人报警? “打算回老家,他是要和那女孩结婚吗?”钟弦问。 “是的。”邓警官回答。 窗外刮起一阵更猛烈的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后来降到了20万。”钟弦喃喃地说。 “什么?” “前女友的家人。他们见我没动静,就降到了20w。后来又通知我说10w也行,房产证要写上她的名。”他一边说一边笑了。笑的停不了。 邓警官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她说她很爱你……” “狗屁。”钟弦打断他。“不用安慰我。我有什么难过的。” 邓警官说:“真的。她对我说的时候哭成泪人。我刚才在楼下听她讲了你们的故事,也曾觉得你很混。” 钟弦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准备了那20w。拿着那张卡去她公司找她,她的同事说她陪客户去了。我又找到了ktv。正好看到她上了一个老板的车。我当时就开车跟着他们,一路上就想呀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平时在我面前展现的那张清纯的脸,还有她说的那句话——”钟弦停顿了好一会儿。 邓警官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们后来把车停在一个停车场。”钟弦说到这里再次停顿。“好了,我不讲了。邓sir,我以为这会烂在肚子里,我就快忘光了,我其实真不介意。” 邓警官认真地说:“我的同事办过几个骗婚的案子……我不是说她是那样的,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就是如此,很难定性是不是骗。你这么优秀,多少女人愿意倒追,总能等到一个。小朱的那个女友,虽然只是个厂妹……” 钟弦打断他:“如果只是为了发泄欲望,干嘛谈结婚。找个***省钱又省心。”他看着邓警官笑了。觉得对警察说这种话,看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真是痛快。 11、副作用 21 “我在学生时代,是个侦探迷。”钟弦说。“看了不少侦探小说。我们不如来做一个案件推演怎么样。”他用床头柜上的摇控器打开了卧室到客厅的灯光。 邓警官对他这个提议抱以一笑。 “就是做个游戏,难得与警察做朋友,从你这个专业人士的角度,看看我的推理。你或许也能从我这个非业内人士身上得到一些灵感。”钟弦说着去床头柜中取了纸和笔。“我们先来把小朱失踪的几个点画出来。”他在纸上勾画。 “第一个点,他确切的失踪时间。”他在纸的顶端画了一个圆圈,望着邓警官等着他来说。邓警官露出一丝笑容。 钟弦继续画第二个圆圈:“他最后一次和父母通电话的时间?还有他跟女友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 邓警官盯着那张纸,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这不是什么不能透露的机密吧。”钟弦说。“还是你不信任我?或者我是嫌疑人什么的?” “那倒不是。”邓警官说。 “如果是违反你们内部的规定就算了。和你熟悉了,已把你当朋友看,你和我中学时的一个朋友很像。”钟弦说,“我在学校的时候,还组织过一个侦探社来玩。所以你看,我也想重温一下学生时代的爱好。” “你很聪明。”邓警官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钟弦望着他:“聪明这词是贬意的,你知道吗?现在已被用来指人的小聪明。” “不是。你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好,非常有魅力,又聪……智慧,我不会形容那种感觉。”邓警官说。 “接触了之后呢?”钟弦盯着邓警官,他很有兴趣听听这个警察对自己的评价。 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空气剧烈流动,风如猛兽一样冲进房间。钟弦跳起来,冲到阳台上去。阳台正面的一扇窗子被吹开,窗子的折页向外打开成一个从来没有过的角度,钟弦费力地把那扇窗子拉回来,重新关好。转过身时,邓警官已跟了过来,钟弦正想对他说什么,却脚下一滑,摔了下去。邓警察急忙扶住他。钟弦站稳后,发现刚才的风卷了一地雨水进来,他忍着痛,瘸着腿伸手去拿阳台上的拖把,邓警官抢先一步拿到拖把,在阳台的瓷砖上拖了几下。 钟弦的一只手按在右腿上,“真******痛,没伤到骨头也会这么疼。” “差点忘了,”邓警官说,“医生说要经常喷药。”他揽过钟弦的肩膀,扶他到客厅沙发那里坐下,然后取了创伤喷雾在他的右腿上喷了几下。 望着邓警官,钟弦又有了一种熟悉感,他想起少年时的一个朋友。他对邓警官的熟悉感,可能就来源于此。 “你对我是什么感觉?”钟弦问道。 邓警官拿着喷雾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刚才不是说对我的第一印象很好,后来呢?”钟弦说。 邓警官将喷雾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后来……觉得你身上好像有一个深洞。” “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会和抑郁症这样的病有关系。” 钟弦的表情凝固了一秒。“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厨房柜子上的药盒,我家里有人得过这个。所以我认得那药盒上的成份。”邓警官在钟弦对面坐下来。“不过,也没什么,在这个城市抑郁的人越来越多,你面对的压力应该也很大。” “其实是误诊。”钟弦笑了笑,“你家人也用那药吗?有什么副作用?” 邓警官略有惊讶:“副作用?……你有副作用?” “因人而宜,会有不同的副作用。我喜欢这个药的原因正是它在我身上的副作用。”钟弦说,“对于我,会有短时的记忆障碍。想不起很多具体的事,比如说密码呀什么的。因为忘记而去寻找,很有意思。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邓警官摇头。“听着像是在逃避什么。你现在不是挺好。” “我好的很。我最近经常回忆少年时期,还总是做同一个梦,梦到已经忘记的人。” “这个年纪就怀旧?早了点吧。” 钟弦停顿了好一会儿,笑道:“觉得有重要的事,被忘记了。想去找到。不好意思,讲这些会让你觉得我神经有问题。我们聊聊你的事怎么样?阿sir,你有女朋友吗?” 邓警官愣了一下:“话题跳跃这么大,”他干笑了一声,眼睛看向阳台。 正当钟弦认为不会得到回答时,却听邓警官说:“我嘛,正在追求一个师姐。” 钟弦双目放光:“哦?师姐,也是警察?进展的怎么样?” “比我大八岁。” 钟弦笑出声来。眯起眼睛打量邓警官。 邓警官直视着他:“觉得我有恋母情节?” “是有点,不过你幸好生在这个时代……这个城市的男女比例是1:7.2,有大把的年青女孩可以选择,她好在哪里呢?是个富婆吧。你缺钱吗?” 邓警官自嘲地笑了笑,垂下目光,思索着说:“我父亲是一个商人。小有成就。在我十五岁时,我母亲开始变得不正常……我才知道,父亲的心早不在这个家里了。”邓警官的目光转移到别处,盯着墙壁的一角,“我跟踪过他,但找不到那个人是谁?他做的滴水不漏。” “你要找什么人?你父亲外面的女人?” “好多年后,我找到了。她比我父亲小15岁,比我大8岁。” 钟弦愣了,好一会儿也说不出话。 “那些年,我父亲供她上完大学找了工作。”邓警官停顿了好一会儿,拿起桌上的果汁喝了一口,“她一点也不难追。” 钟弦也端起身边的果汁来喝,一边喝一边笑了,笑的混身都颤抖。邓警官也跟着他笑。 “值得吗?”钟弦说,“你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去上警校学刑侦?为了找到父亲的秘密。” “你信了吗?这个故事。” “信。但觉得……你太可惜了。” “不是我的故事。其实是我刚刚经历的一个案子。因为总在脑子中想着,就用这种方式讲出来。你不是说喜欢侦探故事?” “后来怎么样了?”钟弦问。 “没有后来。” “那怎样由一个家庭事件变成了你手里的一个案子。” 邓警官想了想,说道:“那小三答应了儿子的求婚,跟老子分手了。当然她完全被蒙在鼓里。老子因为付出那么多,就报复她,找人打伤了她的未婚夫,打断了他的胳膊。后来知道他伤的是自己的儿子。”邓警官讲的很平淡。看来确实不是他自己的故事。钟弦心想。 “真精彩。”钟弦说。“可以改编成电影。那么说你没有在追求什么师姐了?” 邓警察点头:“你呢?打算和杨小姐怎么样?” 钟弦再次端起那杯果汁,然后又放下:“你知道她姓杨?” 邓警官点头:“是呀。刚才问过她的名字了。” “真不愧是警察,短短的时间了解这么多。我不打算怎么样。我贪图她的美色,但不想和她有别的。” “为什么不想。” “也许是我……没有能力。”钟弦说, “你有这么好的房子,也付得起彩礼。你过得了她家里人那关。怎么能说是没能力?” “我为什么要过那一关?”钟弦有点激动地说。 “我觉得你钻牛角尖了。你给了那些钱,她的父母很可能会在你们婚后返回来。毕竟父母的用心是为了你们好。” 钟弦打断他,“我说的能力是内在的能力,我没有……爱她的能力。我无法信任,信任她,或者是这个城市里的女人。” “你有过不好的经历吗?”邓警察望着他。 “没有。”钟弦直接否认。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拖着一条隐隐发痛的腿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打开电视。“今晚有奥运足球决赛的重播。你是网球高手,你喜欢足球吗?” 邓警官盯着他看了一秒钟,拿起茶几上的笔,在纸上写了一些字。“我们继续你的推理游戏吧。”一边说一边将那纸递给钟弦。钟弦看到自己先前在纸上画的几个圆圈都被邓警官添上了时间,如下: 小朱辞职时间:10月30日 小朱与父母最后一次通话时间:11月6日 小朱与女友最后一次见面时间:11月8日上午 目前估计小朱失踪时间为,11月8日。 12、表白 钟弦觉得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台风将他与世界隔绝,以前的每一次都带给他莫大的安全感。但这一次却带了一个警察给他。 而这个警察正试图跨越他们之间的边界。就像一个嗅觉灵敏、处心积虑的危险生物,寻找每一个可能的空隙以钻进他的世界里偷窥。这种感觉在钟弦的心里没有一刻消失过。 但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如何与一个人拉近心灵与感情的距离,他应该比一个警察更在行。 “喝点酒吧。”钟弦没有急于对那张纸上的时间发表看法,他像找到有趣游戏的少年似的,兴奋地站起来,“推理前先喝点酒助兴。” “你刚吃了药。”邓警官提醒他。 “我才不在乎。”钟弦一瘸一拐地走向电视墙旁边的酒柜,取出中间格子里的半瓶酒,又从旁边悬空的杯架上取了杯子。拎了瓶子与两只杯子走回来。“这瓶是昨晚开的。我喝了一半。俄罗斯的红酒甜味太过、绵力不足。”他将酒杯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每只杯底里各倒了一些酒。 邓警官接过钟弦递过来的酒杯,摇了摇后喝了一口。 “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钟弦说。 “改变什么?”邓警官没明白他说什么。 “之前你好像不想告诉我这些时间,”钟弦向茶几上那张纸瞥了一眼,“还以为是不能对我透露的信息,有什么规定之类的。” “若说规定,那规定可太多了。”邓警官露出一副少见的不屑表情,“这种成年人失踪的案子没人愿意管,说不定哪一天失踪者又出现了,白费了力气。我因为是一个年青的新人,这一类出力又不讨好的案子自然落到我头上,也是没法选择。” “可以选择的话,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案子?杀人案吗?”钟弦问。 “做为侦探小说爱好者,你一定以为刑警是个有趣的工作吧。让你看笑话了,我还没有那种资格去管杀人案。”邓警官说,“要说起来,我还是更羡慕你一些。” “警局看来也少不了机关事业单位那种作派。论资排辈。”钟弦说。 “有时还更严重。”邓警官将杯子里本来就不多的酒一饮而进,“和小说里是完全不同的。” 钟弦拿起瓶子又给他倒了一点酒。 “是呀,有人的地方就有角力勾心,还是单纯的推理游戏来的愉快,我们继续吧。这么说,小朱离职后一周就失踪了?”钟弦这才拿起茶几上的那张纸,“他最后一次对他女友说的话是……去加班?可他已经离职了,加的哪门子班呢?” “也许他又找到了新工作。”邓警官说。 “离职一周时间就找到新工作。”钟弦强调这一点。“大多数人会选择休息一下吧。当然如果缺钱也就顾不上休息。”他认真的想了想,忽然找到切入点,“只要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工作,并在8号那天是在哪家公司加班,也许就找到了他失踪的原因。邓sir也一定有朝着这个方向调查吧。” “我还没有向什么方向调查。还没确定该向哪边走,又该舍弃或排除哪一边。”邓警官懒懒地说,他一改正襟危坐的样子,将身体陷进沙发里,看起来有些疲倦,“我一直在你们的行业里打转。主要是针对你们公司。” “小朱离职后也许换了行业。我们这一行里的人不多,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立足。”钟弦转过身拿起酒瓶,示意警官将手中的酒杯靠近一些。他们在沙发上的头几乎要挨到一起了。 “凑合喝吧。下次请你喝更好的。”钟弦一边向邓警官手中的酒杯倒酒一边说。“说到小朱的新工作,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被同行企业挖走的。阿sir你不妨……” “你可以称呼我名字。”邓警官透过酒杯瞥了钟弦一眼,眼神明亮。“邓忆。” “哪个yi字?” “记忆的忆。” “呃……”钟弦仿佛在努力品味这个字,“我现在就缺记忆。多了你这个朋友正好补充一下。”喝了一口酒后,拿起瓶子又倒了半杯,“可是小朱不像是那种。” “哪一种?” “很难想像行业内有公司会挖他。” “你是指他在工作上不是出色的人。” “连平常都算不上。”钟弦说。 邓警官望着钟弦:“有很多公司挖你吧。” 钟弦不假思索地点头:“多的时候同时五家。” “你离职也是打算跳槽到别的公司去吧。” 钟弦摇头:“那不算是好机会,从其它同行挖人的,多半是小型公司的做法。要走,自然也要向高处走。” 邓警官望着他。“那你下面要去哪家公司?” “我是真的想休息才辞职的。打算去旅游。” “旅游之后还是要工作呀。你应该有计划了吧,你不像是那种没计划的人。” “还真没计划。就想好好休息。回来之后再说。” “你会想换行业吗?” 钟弦在沙发上找个舒服地姿势半躺着,望着电视说:“也有可能。足球要开始了。”他用摇控器将刚刚一直静音的电视弄出一点声音。那声音小的不足以影响他们讲话。 “如果小朱是被其它公司挖走了。最有可能是什么公司呢?”邓警官说。“你说过,你们的圈子并不大。” “我倒可以帮你打听一下。”钟弦说,“也不是难办的事。不过,我还是觉得他换行业的可能性更大些。”他揉了揉肚子。“还真有点饿了。” “给你买的那份晚餐还在桌子上。”邓警官说。 钟弦一副懒得动的样子,“你说你一直在我们的圈子里调查?有进展吗?” 邓警官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同事们,说法都差不多。” “有哪个同事是你的重点调查对像吗?” 邓警官对这个问题似乎有点疑惑和警惕,眼神里露出沉思与狐疑。 “没有吗?”钟弦的眼睛盯着电视。巴西队已经进了一个球。“你和所有同事都聊过吗?” “差不多。” “据我所知,有些人你一直也没去问过,几乎所有的同事都比我了解小朱。我可算得上是和他最不熟悉的一个。但你,却和我接触的时间最多。”钟弦笑着说。 “确实是。”邓警官望向阳台方向,“台风似乎减弱一些了。” “更大的风在后面。”钟弦肯定地说,“如果你累了,看完足球我们就休息。” “好。我睡你的沙发。” “客气什么呢,睡床上。” 邓警官表示自己想睡沙发。 “怎么?你不会是不敢和我睡一张床吧。”钟弦笑着打趣他。 “我为什么不敢呢?” “那睡沙发干什么,我的床有两米八,不够我们两个睡吗?而且你留下的原因是照顾我。不和我睡一张床怎么照顾?” 邓警官摇了摇头:“我是因为……” 钟弦恍然大悟:“是我失礼了。你可以用我的浴室冲个凉,换上我的睡衣,哦不,我给你拿一套新的睡衣。” “新睡衣就算了,找件你的旧t恤就ok。” 钟弦干笑了两声打趣道:“我们之间有些奇妙,隔三差五就会发生个什么事让我们见一见,现在干脆我们要开始共度良宵了。真的是缘份呀。” 邓警官面露尴尬,这种玩笑似乎让他不自在,他的样子反而让钟弦觉得有趣。“是不是呢,阿sir,哦,阿忆?你相信缘份这东西吗?” “你觉得不是巧合?”邓警官认真地说,眼睛却不看他。 “是巧合吗?”钟弦很无辜地望着邓警官,仿佛自己没有产生过什么心思。“我想是因为我们投机吧。”他还是想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必须笑出来,他将目光再次转向电视机,“也许仅仅是吸引力法则?” 邓警官不讲话,他们一起盯着电视上的足球赛。不知不觉间比赛已经进行了半场。 “不全是巧合。”在钟弦以为这个让他发笑的问题早就过去的时候,邓警官却缓缓开口。“你知道你的公司和同事们的状态都有些扭曲,而你就像是其中的清流,你显得出众又独特,我愿意接近你也是事实。不过,这确定不是全部,因为我是一个警察。” 有种不安的情绪开始在钟弦心里升起。但他的表面却依然很平静。“警察又怎样?不能在破案的过程中交朋友吗?” 邓警官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恢复到之前军人般的状态,他思索着说:“小朱的那个成为空号的电话号码,我从电信公司找回了一部分通话记录。拔出与接听的记录显示都是截止在8号那一天,之后便没有什么记录了,直到欠费停机后来又被电信公司收回成了空号。”他一股恼地说到这里却长时停顿。 钟弦问道:“然后呢?有了记录应该很容易搞清楚了。按照他最后那一天的电话记录逐一打过去问。” “那一天的电话只有三个,前两个没什么奇怪的。一个是打给他女朋友,一个是接了推销房产的电话。” “还有一个呢?”钟弦问。 邓警官望着他不说话。面色有些复杂。“从我个人的角度,我真的……挺喜欢你。”他忽然这样说。 钟弦愣了愣,看着邓警官认真的样子,他又一次想取笑他:“你干嘛选在这个时候表白呢?” 邓警官望住他的眼睛说:“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喜欢我吗?”钟弦笑的不行。 “是他打的最后一通电话。” 钟弦的笑声变了,慢慢地不笑了,心里又升起了一开始的那种预感。 邓警官就像在说一件艰难的事。“其实我一直等你主动告诉我,因为这也是不可能被隐藏的了的事,那个重要的也是最后一通电话的记录,是他打给你的。11月8号下午15:28。通话时间为8分钟。” 钟弦放下手里的杯子,想说什么,张开嘴却没说出来。他忽然感觉饿极了,半个身子都变冷了。他故作的平静似乎也要马上崩溃。 13、遗憾 22 客厅天花板上的吊灯,由八根银灰色的灯柱组成,每支灯柱的末端有一组菱形的发光体,半透明灯罩分为三层罩在灯柱外面。这是一款智能灯,它可以按照指令发出不同的光,也可以根据指示,每隔几秒变换一次不同意境的色调,旨在给房间营造适合主人心情的感觉。 钟弦在手机上随便一按。听天由命的心态想看看会按出哪一种颜色。灯光变成了蓝色,然后这颜色缓慢加深。 在灯光忽然变化的时候,邓警官眼睛眨了一下,吃了一惊,他环顾四周后才抬头仰视吊灯。灯光渐变,渐渐发出近似紫光。 视线内的景象也因灯光而变的柔和,包括人的脸庞。 钟弦脸上的不安也像这灯光一下,渐渐平息下来。 “这是一款智能灯,是我下一步要做的智能家居项目中的科技含量最易实现的一部分。邓sir,觉得怎么样?” 邓警官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疑惑,钟弦的反应让他有点始料不及。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说:“智能家居现在这个话题挺热门的。我一直以为这还要等几年才能实现。” “我说了这是其中最容易做的一部分。”钟弦说,他望了一眼用狐疑的目光盯着他的邓忆说,“我应该感谢你没有用警察那一套逼问我吧。但是知道了你一直在用怀疑我的心态来和我打交道,还是让我挺吃惊,天知道,我竟然会傻到开始把你当朋友。” “你的反应很不同常理,”邓警官说,“大多数人会立即辩解。你却更在意别的。” “你是自始至终都在怀疑我吗?我要先确认这个,我是在跟一个朋友讲话还是警察?” “我对和案子有关的任何人都会怀疑一阵子。”邓警官坦诚地说。 钟弦笑了笑:“你从最一开始就在暗中观察我吗?并不是来找我了解什么情况,也不是为了让我配合你,而是一直把我当成一个嫌疑人来观察?” 邓警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这个案子还没有定性。”意思就是,还没有确定小朱是不是出了事,例如死了什么的,就不能用嫌疑人来称呼他。 “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不就干脆问我这个问题!”钟弦的语气仿佛他是被出卖了似的。 “你误解了。我也是刚刚才拿到他的通话记录,昨天才拿到的。”邓警官解释说,“这种类型的案子,能立案都不容易,局里也不会给我动用多少资源。我其实不想接这个案子,但我是新人自然要把这种烂事给我锻炼锻炼,太无趣了,……我并不是带着故意试探的目的来接近你。” 钟弦从鼻子发出一声笑:“就算是带着目的也正常,你是警察啊。”邓警官与他讲话的方式,完全是与朋友商量的口气,这也让他很快镇静下去。至少这个警察的话里透露出不觉得这个案子会是什么重要的事。“你现在还在观察我的反应是吧,我应该做出极力辩解、愤怒不安的表情什么的,才显得不可疑吧?我也奇怪不知道我为什么能平静。可是见鬼的是,我压根不记得和他通过电话,我手机里甚至都没有存过他的号码。” 他们相视数秒,钟弦接着说:“我也很吃惊,他怎么会打给我?这一定搞错了。” “你最近的记忆力不是有点问题。” “我心里还有数。你眼前这个记忆力有问题的人,以前却是记忆力超群的,每一个细节都会记得一清二楚的自寻烦恼的人。” “那你的记忆力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呢,你没有看过医生吗?” “看过。找朋友介绍名医。第一个是中医,他说我可能是抑郁症,这种精神官能方面的问题,很难用什么体检数据来证明。我知道这医生的诊断结果纯粹是瞎猜的,可还是乖乖按照他的药方吃了药,中药西药混着吃,这种药就是让你变傻,让你忘事的,你知道吗?我一方面渴望忘记,所以宁愿装傻去吃药,这种心态不正是那个医生最应该关注的吗?后来我找了第二个医生,他给我做全身体检,甚至让我去检查爱滋病。”钟弦说的哈哈大笑。他指着自己的脑子,“没有人会用心去找出真正问题。他们只想着把这个病人糊弄过去,赚到他的钱,然后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抱歉,我显得激动了。” “那有没有可能是小朱给你打过电话,而你确实忘记了呢?”邓警官再次强调这一点。 “我说的不清楚吗?半年多之前,我还没有记性那么差。”钟弦说,“如果他真的打了电话,我应该记得。不过,”他想了想,“太久了,如果他打电话只是说什么客户呀工作的事,我现在估计也可能是忘记了,因为好多同事都会向我汇报,也许他离职了,但还有工作没有交接清楚,所以又电话告诉我了。如果真有那么一通电话,顶多是这些工作上的事,我们没有什么其它交集。我说的是不是太多了,我现在算是什么?周边群众、证人、嫌疑犯?” “什么都不是。”邓警官说,“我现在坐在你的沙发上,只想做为你的朋友。”邓警官依然像对朋友说话一样。“而不是一个案子里的人。” 也许这个警察真的是这样想的,如他所说,他在警队里是一个新手,他在面对罪案方面还比较‘稚嫩’,他并不喜欢接手这种无趣的烂案子,连他的上司都不关心的案子,只把它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麻烦交给一个新手来处理,而他宁愿把交朋友看得比案子还重要,并没有把心思用在破案上。钟弦摆摆手:“我会再想想。我觉得你应该查查是不是通话记录出现了错误。记录为什么会出错,朝这个方向调查可能更正确。” “我会再去核实的。”邓警官说。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望着阳台方向,外面的风卷着一些黑呼呼的东西飞过去,“今晚也许很难入睡了,这样的风声。” “在这种风声中,我会睡的更安稳。”钟弦说。他双眼望住电视,因为足球赛进行到了最后的点球大战。他们一起专注地看到比赛结束,再没有说什么。酒很快喝完了。 邓警官拿起创伤喷雾:“再喷一次,就去睡吧,明早可以看出你有没有其它问题。”钟弦一只手还拿着酒杯,那条受伤的右脚放在沙发上。邓警官揭起柔软的浴袍,在他的右腿上轻轻地喷了几下。“你还在吃那种抗抑郁症的药吗?”他问。 钟弦将手中酒杯放到茶几上,“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他说,“我大概是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不是那病。” “那你觉得自己是什么病?” 钟弦仿佛是想笑。 “你也许压根没病。”邓警官说。 “我没病。”钟弦也说,“可是却希望有病,因为只有是病才有药可医。” 邓警官像没听懂似的望着他。“你想医什么呢?” 钟弦脸上还挂着笑,“说的我又想去吃药了。” “为什么呢?”邓警官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钟弦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如果人生就要结束了,回想一生你最遗憾的是什么事?” 邓警官望着他的眼睛,话题再次跳跃让人难免惊讶。“我们的人生似乎还不到一半。” “我是说假设。” “如果现在就要死了……”邓警官认真地想了想,很快回答,“会遗憾没有好好地爱上谁一次。你呢?” 钟弦注视着邓警官,那表情好像在嘲笑他:“你没谈过恋爱吗?” “我是指一场激情澎湃的。”邓警官解释说,“你大概认为我会说没有一份成功的事业吧,如果你不是假设我现在就要死了,我还真以为我把建功立业当成人生大事。可是你问的是最遗憾的事,排在第一位的,如果我真的现在就要死了,我发自内心地觉得,那才是最遗憾的。你呢?” “我会遗憾……我没有反抗吧。”钟弦半天才给出这个答案。 “反抗什么?” “反抗小时候欺负我的人。” “就是这个?”邓警官一脸不满。 钟弦揉了揉头发:“遗憾的事太多了,挑不出哪个能排第一。” “你是在耍无赖。”邓警官说,“换个问法,你到现在为止经历过的最快乐的事是什么?” 钟弦摆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第一次赚到一百万和那事。” 邓警官愣了一下笑了,“就是钱和……那你干嘛还赶走杨小姐?” 钟弦不回答,他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睡去吧。”邓警官走过来,一只手臂伸到他的腋下。‘不用扶我。’钟弦正想这样说,却没有说出来。邓警官的手臂已经从他的腋下穿过,揽在他的腰上,并握住了他另一边的手。那条手臂很有力,把他稳稳地从沙发上搀了起来。 “谢谢。”他说。 23 第二天早上,台风已经明显减弱了。雨凌乱地洒下来,天空还是阴的像一大张黑棉被。 钟弦一夜都没有能睡的安稳。这是两年来,他新公寓的床上,第一次睡了一个除他之外的人。 他才意识到他又陷进了自己的漩涡中。他一直觉得他很想让邓警官离开他的家,可是另一方面又允许他不停地靠近自己。 就像他一直想忘记,却又拼命地去回忆被他忘记的。这样矛盾透顶的状态,才是他真正的病症。 黎明时分,台风还没减弱时,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邓警官就睡在离他大概30公分的位置上,他不只一次地想用手臂去量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是忍住了。 他关闭了电动感应窗帘,两年来那一直是个摆设——他没有关上窗帘睡觉的习惯。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个人睡在他的身边。 8:30分时他醒了过来,他大概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但邓警官已经走了。在他的微信上留了言,说去上班,并嘱咐他如果醒来有任何不适,立即打电话给他。 钟弦确实想吐。但他不认为这是什么脑震荡。他爬起来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然后打电话给大科,他想把昨天的事好好跟他讲一讲,理清一下思路。 大科听完之后,声调都变了:“你让那个警官住在你家里?你可以说你不方便什么的,反正有的是理由赶他走呀。” “我不能赶他走。” “为什么不能。” “那样太明显了。好像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也是。”大科似乎被说服,钟弦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尽了力。大科显得苦恼:“他说小朱最后的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这怎么回事呢?没听你跟我说起过呀。” “我没有和他通过电话,和你说什么呢?” “可通话记录也没有可能出错呀。” “怎么不可能呢?有没有什么软件让号码按照作案者的意愿来显示呢,就像那些诈骗电话。显示10086其实却根本不是那个号码打出去的。” “可是我们身边谁有这个本事呢?有这个本事的人为什么要针对你呢?别瞎扯了。而且记录上你说过是他打给你的,那更加不可能搞错的,就是和你通了话。” 似乎确实如此。“但我确实想不起。”钟弦无奈地说。 “那个警官是怀疑你的!”大科得出结论。“小朱失踪半年,很可能已经死了。如果是人命案,你的嫌疑……” “别危言耸听!”钟弦有点生气。 “我是为你着想呀。大哥,我们得防患于未然。你说那个邓sir拿你当朋友?” “是的。” “别信他!” 24 钟弦的整个上午,都坐在餐椅上一动不动。早餐只吃了几口。经过一翻思想斗争,他从冰箱里取出一袋中药,用热水泡过后,剪开袋子倒入碗中一饮而进。 这中药的味道他已习惯,酸味远超过苦味。喝下几分钟,他又呆坐了一会儿,拿起餐桌上一个写着‘百忧解’的药盒,取了一颗放入口中,又喝了一大口水。大概五分钟后,两种药的作用让他变得很快乐,他站起来想去拿什么东西,但瞬间就忘记了。站在那儿苦想后索性放弃,然后他拿起手机想给谁发条微信,却瞬间又忘了开机密码。 望着手机呆坐五分钟,密码渐渐地想了起来,他打开了手机,却忘了要给谁发短信。在微信界面上看到邓警官的头像,他点开了。邓警官的微信头像从一朵菊花变成了他自己的一张帅照。钟弦盯着那照片看了一会儿,很难想像这个帅小伙会说自己从没谈过一场有激情的恋爱。 他开始给邓警官发微信。用手机手写功能写了一大堆字:[阿忆,经过昨天的事,我觉得不安,不安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小朱的通话记录,我知道你并不太重视这个案子,可是现在我倒很重视了,你是否愿意让我帮助你呢,既然你们局里不给你更多的支持,我可以做为你的一个帮手,帮你破案。]写完这些字,他又删掉,觉得字太多太罗嗦,反而可疑。 想了想他又改成简短的一行字:[我帮你破案。正好我最近也有空。]又觉得太简单。再次删掉。 [昨晚你说的事,让我产生了兴趣,我想帮你破案搞清楚为什么他会打电话给我,]他还没有打完字,就不小心按错键子,发送了出去,正当他懊恼不已,过了一分钟才想起可以使用微信的撤回功能时,邓警官已经回复了。 [好。]只有这一个字。却是着着实实地答应了他。 钟弦回复:[你没什么帮手。把我当你的跟班小弟吧。] 邓警官回复:[我下午要去龙岗看看小朱女友的工厂。] [好。下午见。]钟弦回复,想了想又加一条。[一起午饭?] 14、混蛋 25 一天一夜的狂风怒雨,仿佛已将城市的筋肉都剥离吹去,洗刷的一颗尘埃都不剩,台风渐弱的尾巴冲撞着如林的高楼大厦,被打散变成无数无序旋风,雨也被卷的四处乱飞。街道如镜,落雨成溪汇集到路边潺潺不息地冲向下水口。 钟弦立在两条路的交叉处,头顶的雨伞在乱风中起不到多大的遮挡作用,雨滴不时被风卷着飞到脸上身上。他举目四望,好像身在一个魔幻世界里。 邓警官的身影出现在迷蒙纷飞雨中,步伐利落打着一把深蓝色大雨伞,他在钟弦几步远的位置停下来,望向泊在路边的一辆黑色的大切诺基。 “你的车?” 钟弦点头:“看我是多么诚心地帮你,出人又出车。” “想不到你喜欢美国肌肉车。”邓警官说。 他们坐上车。“龙岗什么位置。”钟弦打开导航。 “我指路。先向龙岗的方向开。”邓忆说。他在车里扫视一圈,“新买的吗?” “两年了。”钟弦说。 “你是怎么样一夜暴富的。” “从来没暴富过。一辆五十万的车在这里算富吗?” “你要跟谁比呢?你才到这里三四年不是吗?当高管也不过一年时间吧。哪个小白有这样的翻身速度。不如你传授一下,我不当警官了跟你干。” “警官来钱的路子不是更野,你慢慢混就是了。哦,抱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一直相信你是正人君子。” “在你看来,多少钱才算富?有很多人说你前途无量吧。” 钟弦笑着望着前面的路面:“以前我也认为有做事的能力就有前途。” “不是吗?”邓忆又在车里前后打量,“这车也太新了,就像刚从车行里提出来的。你很少开吧。”他看了一眼钟弦,“连个装饰品都没有。防滑垫香水什么的也不放一个吗?” “以前有。后来觉得简单最好,全扔了。” “你是个心理有点问题的人。”邓忆直截了当说。 钟弦回答的更干脆:“是的,我昨晚把自己的问题全暴露给你了。” 邓忆嘴角上扬,眼神游移似在思索: “我也正想说,有能力者不一定就有前途。有一种东西要排在能力前面,叫做心理承受力。” 钟弦心里深为震动。表面却故意平静:“是吗?” 邓警官的眼睛望着钟弦的脸足有三秒,然后转开注视着前方的道路:“第一次出任务时我什么都不怕。可当面临可能会死、可能会残废或身体折磨的时候,我曾动摇了当警察的想法。我被吓坏了,不是当时吓的,反而是后来,越想越怕。从此再也不敢鲁莽行事。甚至有时候把追求平安当成目的。我知道这样说显得懦弱。心理承受力要排在能力之前,是我的感悟。可是你,是做白领,你总不会也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吧。” 钟弦自嘲道:“我在你面前总是表现出心理有问题的样子。但其实,你相信吗?我在其它人面前还真不是这样。” “这我信。” 钟弦笑了:“你不觉得奇怪?” “面对信任的、有深厚感情的人,心灵会自动放下防备。你曾说过我像你少年时的朋友。你把我当成了他。”邓忆转头看他。“心理学上这叫移情。” “可能有一点……也不会全因为什么移情吧。”钟弦竟觉得脸上有点发烫。转而说,“我最近也在看心理学方面的书。” “看哪一本。弗洛伊德的吗?” “忘了作者的名字。真是好不认真。叫生命的重建。” “那本书……大概对你没用。其实我有另外的想法。”邓忆说。“面对生活中出现的问题,如果选择逃避,就会造成暂时的心理内压状态。逃避不会让人解脱,只会带来以后更大的痛苦。潜意识为了保护精神系统不被压垮,有时会让人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治好就没事了。” 钟弦心里很震动。好一会儿他才说:“你还是个心理专家。” “专家可不算。这是我的工作,犯罪心理学与心理学方面的东西,我会经常看一看。” “那你觉得我逃避了什么?”钟弦笑道。 “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可我真的不清楚。” “你和杨小姐……” 钟弦感觉一阵厌烦:“不要再提她了!”他有点失控地打断对方,“你偶尔看到了我无数来往过的女人中的一个,就以为看到了我的全部?我确实是更混蛋的那一方,我根本就不爱她,这才是原因。如果你觉得这就是我逃避过的问题,是它造成了我的心理问题,那你的分析就是大错特错的!” “那样的美人你不爱,你爱谁?” 钟弦用力摇摇头,坚决表示这根本不是他在逃避的问题。 “排除了感情,那就是钱了。”邓忆说,“你说过这两个是曾让你感受过人生极致快乐的东西。你透支过信用卡吗?有过钱上的麻烦吗?或者有一个和你发生过金钱关系的人,让你……” “没有。”钟弦憋着一张脸,好像他的脖子以上都是僵硬的。好一会儿他指了指前面的路,“还要一直开吗?从哪里拐弯提前说。” “就沿着3号线一直开。”邓忆说。他之后盯着手机不再说话。 26 车子最后驶到了人迹稀少的郊区,那里有连成片的荒草地,阴云密布的天空一角露出一线湛蓝。雨仿佛也停了。 几栋一模一样的楼房,整齐地立在荒草地的尽头。 他们被厂房的门卫拦住,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很质朴的女孩来到门卫室旁,她十几岁的样子,有点胖,圆圆滚滚的身材,分明还是个孩子。她显得很拘谨,眼睛不敢看他们,脸红到了脖子。 “有些问题还需要问你。朱新鹤有没有什么东西放在你这儿?”邓忆问。为了让女孩放松些,他们离开门卫室,站在大门外面的小路上。 女孩一边小心地蹭到大门旁一处最适合隐藏的墙角站好,一边摇头。 钟弦第一次看到这种农村女孩,好像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穿越过来的。穿着自以为流行的颜色鲜艳的肥大的裙子,脚上是一双又旧又脏的泡沫塑料做的粉色凉鞋。 “你们相处那么久,什么东西也没有放在你这儿吗?”邓忆追问。 钟弦认为邓忆要找小朱用过的东西,大概是警方有什么dna库之类的吧,也许是想用那样的方法去碰碰运气。 女孩的眼神游移,羞涩地说:“他给我买过毛巾和盆子还有凉席……” “你什么时候到这个工厂上班的。” “一年,一年多前。” “之前在哪儿?” “yn你是yn人?” “不是。安,ah农村。” “村子叫什么名?” 女孩嘟嘟囔囔地说了两个字,钟弦没有听清。他看到邓忆用手机记了下来。 “去yn干什么?” 女孩仿佛紧张的要哭了:“找,找我爸。” “你爸既然在yn你怎么又到sz来。” 女孩使劲抿着嘴:“来上班。” “你跟小朱是怎么认识的。”钟弦插了一嘴问道。“别紧张。他是警察,是来帮你的。” “网上。”女孩的努力成功了,她表情看起来正常很多,不再像要哭了,“他给我找了工作。” “这个工厂的工作是小朱帮你找的?”钟弦很惊讶。“所以你才从yn来投奔他?” 女孩点头。钟弦想像着小朱是怎么在网上把一个可能还没成年的女孩骗过来。“你爸同意你来?” 女孩点头。她不多说一句。问什么才答什么。但她的表情比她的语言丰富。她又想哭了。 “你爸对你怎么样?”钟弦紧追不放。 女孩在努力思索该怎么回答。 “他赶你走吗?” 女孩摇头,但眼泪却掉下来。 “那怎么回事?” “他又结婚了。我有了两个弟弟。”女孩用手掌把掉下来的眼泪全擦掉。“他们从我出生就在外面打工。我奶在我初中毕业去世了,我妈从来就没有消息。”她全说出来了,和她的眼泪一起奔流而出。这样钟弦就不必一句一句地问了。 钟弦从来没想过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事。虽然从新闻上偶尔会看到农村人的生活状态。但报道里都还是不错的。农房盖的像别墅,农村户口可以拿到国家的补贴。不是比以前好很多了吗?这个女孩应该是命运不济,又遇到小朱那样的窝囊废。小朱虽然爱吹牛,但一般也是无害的,谁会信他呢?但当看到这个女孩,她可能是小朱唯一的‘战果’。 钟弦不想去猜测小朱如何在网上对这个女孩吹嘘自己的本事,让女孩以为找到了依靠,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那个让她倍受冷落与歧视的父亲的新家。 女孩很快就把眼泪憋回去了。伤心让她一时忘记了害羞和紧张。“你知道他在哪儿吗?钟总。” 钟弦摇头。但听邓忆在旁边忽然说:“你说什么?” 女孩紧张地看着邓忆:“我说……你们找到他了,是吧。” 邓警官指着钟弦问女孩:“不是。你叫他什么?我没有向你介绍过他。你认识他?” 女孩不知所措地看向钟弦,钟弦也猛然醒悟过来,疑惑地看着女孩。 女孩的脸又红了起来,一时不敢说话了似的,生怕自己再答错什么。 15、可惜 27 其实从内心深处,钟弦从不觉得自己的记忆真的出了什么严重问题。尽管他会发现忘记了某个熟人的名字,忘掉某串常用的数字,但这些不过都是小事,而且那些被忘记的又可能会被忽然想起。但是重要的事,例如每一天的经历——发生过的具体的事与见过的人,他怎么可能忘记,也没法忘记。 他没见过这个女孩。这个女孩也应该没见过他。她能叫出他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小朱曾对她讲过、或她看过公司活动时的合影照片,然后女孩记住了他。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女孩只需要这样交待一句就行了,可是她偏偏一言不发。在邓忆重复第三遍问话时,钟弦觉得自己可能又要被怀疑了,这让他深感恼火。 钟弦直接提示女孩:“小朱对你提起过我的,是吧。” 女孩犹豫不决,她的眼神快速地游移着,身体前倾,好像在计划着怎么逃跑似的。然后她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钟弦终于等到她点头,立即转向邓忆说。“不然也没别的可能。” 邓忆盯着女孩,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他还是要确认:“你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姓钟的吗?你打算向警察隐瞒吗?”他第四次向女孩确认,语气加了一点强硬。 女孩看起来是害怕了,她摇头。“不是……不是第一次见。” 钟弦愣了,继而用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她。他觉得这个小孩是被吓的胡言乱语了。 “你上一次在哪里见过他?”邓忆继续问。 “以前……在宾馆。” “什么?”钟弦感觉脑子充血。 “宾馆里?慢慢说,别着急。”邓忆的声音变得温柔,他向女孩靠近一点,也等于挡在钟弦和女孩之间,好像是怕有人干涉女孩回答似的。钟弦只好不发一言,默然望着这一幕。 “朱哥他带我出去……有一次,就是在我刚到这儿的头两个月的一天,”女孩吭吭哧哧地说,“他说要带我见见他的哥们,他要和哥们谈点生意,搞合作……如果我们能让他的哥们高兴,就有钱了……他说我是他老婆也应该出一份力……” “他带你去见的哥们就是你眼前这个吗?”邓忆向后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钟弦。钟弦则烦恼地把双手插/进口袋。 女孩点头了。 “没有的事!”钟弦嘟囔着抗议。女孩吓的不敢再说话。邓忆回头死死地盯着钟弦,钟弦立即对他摆手,“你继续问。我离远点。”他向后退了几步。 “是你忘了。”女孩望向五步开外的钟弦,“朱哥还买了两瓶酒带给你,因为你喜欢喝酒。”她开始在裙子侧边的口袋里摸,不一会儿摸出一部黑色的华为老款手机。邓忆轻移步子凑到她身边。女孩在手机上鼓捣了一会儿,然后让邓忆看。渐渐地,邓忆盯着女孩手机屏幕的眼神越来越认真,之后他从女孩手里夺过手机,用食指在上面来回滑动,两分钟后,他瞥了一眼故意站远的钟弦,拿着女孩的手机向他走去。 “你看看吧。”邓忆将手机递给钟弦,并揽住后者的肩膀把他推远一点已方便说话。 钟弦接过手机时,看到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照片——背景是某个宾馆的房间,正中间的桌子上有酒瓶和酒杯,几个人横七竖八的身体挤在一起,照片上只能看清三个人的脸,正中间的一个是大科,他身后是正在昂头喝酒的钟弦。大科的一只胳膊搂着小朱,小朱旁边的另一个人只照了一半身子。 钟弦用手指滑动查看其它的照片,向后滑是女孩自己的生活自拍,向前则还是在那个宾馆里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似乎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拍到的。终于找到一张不同的,是女孩在宾馆内的自拍照,她伸出两个手指做可爱状,照片只照到她的头和光溜溜的肩膀,白白嫩嫩的,好像没穿衣服似的,背景里的人正是钟弦。 “这是?”钟弦疑惑不已,急忙向后滑动屏幕,终于看到女孩的一张半身自拍照。然后他恍然大悟。不是他忘记了,是这个女孩的样子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照片中的女孩比现在看起来要时髦的多,上身穿着黑色的抹胸紧身衣,长发及腰,瀑布一般,把一张圆脸显得又窄又小,化着浓妆,带着假睫毛。下半身穿的什么,照片没有照到。身材比现在瘦多了,和眼前这个又圆又土的村姑判若两人。 钟弦把这张照片递回给邓忆看。“我是见过,但没想到是一个人。而且……”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直接说出来,“而且,我当时不知道她是谁带来的。你看看她穿成这个样子?我以为是谁招来的鸡。这个……小朱在搞什么?有个女友不知道怎么折腾好了。我还看过一张小朱在同事间炫耀的照片,完全不像现在,也不像这张照片上的样子。那个可清纯漂亮很多,若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这三个是同一个人。” 邓忆接过手机,并没有去看那张女孩浓妆的照片,显然他刚才已经看过了。他只是用一双闪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钟弦。“你们当时在干什么?” “你是指照片里?平常的聚会吧。” “同事聚会吗?” 钟弦摇头:“不是,是陪客户。只有我和大科,其它人是gt公司项目上的关系人,小朱怎么会在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应该有他。但是照片也不可能有假,也许他是后面来的,在我们吃过饭、喝的五迷三道以后换了场子,他才来的。” “就是说,你们在招待客户,陪吃完饭,又去了宾馆接着陪。” “是这个意思。” “在宾馆陪些什么呢?” “就是继续玩,让他们开心。都是为了工作。那些人……”钟弦摇摇头苦笑。 “是集体叫鸡吗?” 钟弦愣了。此时的邓忆在他眼里又变成一个警察。他立即否认:“没有!” “那你怎么会以为这女孩是谁叫去的鸡?而且你们选在宾馆里继续玩?为什么是宾馆,ktv不好吗?” 钟弦张开嘴,又合上,好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ktv里就没鸡吗?天,你就这么看我。” “如果你的客户有这个特殊要求,你会不满足吗?” “会。我承认一定会,不管客户有什么要求,我怎么可能放弃机会。但我不会亲自上阵去叫鸡。这种事我都是交给大科……交给别人去办。”这好像成了一道难解题目,怎么回答都漏洞百出。“我自己……不会花钱找女人。”他只好这样说。 “我相信你不需要。”邓忆说。“为了讨好客户,为了豪车名宅,前途利益,忍下一些恶心,放下一些原则,这却不是不可能去做的事。” 钟弦不想多说了。只会越描越黑。“你不信就算了。这和小朱的失踪有半毛钱关系吗?” 邓忆不再说什么,他转身走回女孩身边。女孩依然小心翼翼地站在墙角。邓警官把手机还给她。 “你的朱哥都嘱咐过你要怎么陪他的哥们开心吗?你做了什么?”邓忆温和地问。 “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又不懂。”女孩老实地回答。 “是他让你穿成那样的吗?头发是假的吧?还化那么浓的妆?” 女孩点头,脸又红了。“我也觉得不好。” “他让你做的具体的事都是什么,讲一讲吧?” “喝酒,聊天,跑腿……” “还有吗?” 女孩认真地想着。 “陪他们睡觉吗?”邓忆提示她,“是不是他说这样就能赚很多钱。” 尽管邓忆的语气很平缓,女孩还是吓了一跳,她向前方胡乱的望了一眼,就低下头去:“没有呀。我是他老婆呀。又不是傻子。”她把头低的很深。 28 从那片又旧又偏僻的厂房离开, 两个人在死一般寂静的荒草与矮树中走着。路面散落的死去的不知名的昆虫的壳在脚下偶尔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低着头就好像寻觅失物似的,眼睛看着泥泞地面寻找落脚的地方,还是难免在鞋子上沾到泥。 钟弦感觉懊恼,明明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下,没法保持干净,他还是穿的太讲究,糟蹋了一双好鞋。邓忆在他前面走着。钟弦知道那个家伙头脑中一定思绪纷纭,理不清头绪,便缄口不语,在其身后,悄然移动脚步。 邓忆在一处石头那儿停了一下,抬头望了望:“这里的景色真不错。” 钟弦也随着他望了一下,风吹过荒草地,吹过他们的头发,向杂树丛吹去。这里满眼都是绿色,不是城市中心绿化区那样整齐美观,却更有一种自然的寥廓之美,叠青泻翠的蜿蜒起伏。钟弦不由地深呼吸一口气,是因为想到这里氧气应当最是充足, “你还打算去旅行吗?”邓忆缓缓开口。“什么风景能解你心头之惑。你连眼前的景色都不能去欣赏。” 钟弦不知对方此话何意,便沉默不语。 邓忆继续说:“我想你自己也知道,旅游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钟弦低头看着被弄脏的鞋,心中感到困挠。这个姓邓的真是厉害,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你要问什么就问吧。”他说。“但你如果是想问我睡没睡过那女孩,我告诉你,我没碰过她一个指头。” “我没怀疑这个。”邓忆回过头来对他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可惜了……” “可惜?”钟弦绷着一张脸问。 邓忆眼睛里的亮光弯成一道不可思议的形状,表情里带着一种若隐若现的伤感,好像有什么事让他帐然若失。 “可惜我吗?”钟弦故意问。“我犯了什么法吗?” 邓忆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转开,垂下去,片刻又抬起来望向前方。 “大好的一个人呀!”他说,然后继续迈步向前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声感慨中碎掉了。 钟弦愣愣地立在原地。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很难受。他深吸了一口气追上邓忆。 “今天还有别的安排吗?sir?你午饭也没时间吃。我们就找个地方吃晚餐,我请。”钟弦一路诚恳地讨好。 邓忆瞥了他一眼,“你出人出车又出‘血’,就算是帮我,也不用这样吧。” “我最近不是闲吗?又怕你怀疑我。想赶紧搞清楚解除嫌疑。”钟弦嘻皮笑脸地说。“我不是白请你的,我有个要求。” “说,我不一定答应。” 钟弦字字清晰地说:“你可以怀疑我。你也可以调查我。虽然这让我不好受,但是我知道这是你必须做的。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论你怀疑什么,请直接问我,别向我隐瞒,给我解释的机会,不要直接下判断和结论。” 邓忆没有立即回答他。他们一直走到车子那儿之后,他才微微地点了下头。 “你答应了?”钟弦急忙确认。 邓忆再次点头。“好。” “那你问吧。” “问什么?” “你敢说你现在没怀疑吗?” 邓忆最后向郊区的天空望了一眼,打开车门。“我怀疑,但我现在还问不出什么。” 他们坐上车之后,邓忆又开口。“问个与案子无关的。你即不去旅游也不上班,就打算这样一样跟着我?” “其实我是有计划的。我安排了一个月的旅游时间,下个月则要启动一个新项目。”钟弦说。“如你所说,我现在也觉得旅游可能对我没用。用这一个月时间陪你破案,反而……” “那你是打算天天缠着我了。”邓忆叹了口气,有点拽的样子却显示他并不讨厌如此。“我怎么记得你是一个总要和别人保持距离的人。” 钟弦发动车子,在轻微的发动机声响中,他在脑子中寻找答案。“你和别人不一样。”他启动车子向前缓缓行驶。“我们聊的不一样。你对我说的话,我有时会怀疑是不是我的幻觉,怎么还真有人关心我的心理我的问题?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你和别人不一样。” 车子驶出泥泞小路,转到一条相对宽阔的路面上。 钟弦一直没有听到邓忆的回应,他转过头来,正看到邓忆的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十分有神地看着他。 他们对视了足有十秒。车轮辗到一块石头。钟弦立即刹车。 “你不看路,盯着我干什么?”邓忆缓缓地说。 “你干嘛又盯着我看。” “我盯着你是在想你为什么盯着我。” 16、豆腐渣工程 29 回程的路上,他们很少交谈。 切诺基在泥水路上缓慢地行驶着。 钟弦感觉脑袋胀痛,便打开车内音响,拔放一首英文劲歌提神。歌曲是justin●timbeke和timbnd合作的《goodfoot》。 “听b-box开车,会越开越快。想飞不?”邓忆说。他左手肘搭着车门玻璃底部,手指不由自主打着节拍。 “这首还好。”钟弦用余光瞄着邓忆。歌曲进行到中间一长串rap,歌手用极快的语速念词。“这么唱,舌头残废指日可待。” “不一定需要理解那个4/4拍,能把握住每个鼓点就可以了,把rap的一个段落控制在正好是4个小节,最后一个音让它押韵。总比破案简单。”邓忆跟着节奏用舌头打出b-box的鼓点声,又跟着唱了两句英文,像模像样。钟弦惊奇地转过头来看他,此时的邓忆多了几分不羁的酷劲,根本看不出是个警察了。 “你还会这个?” “谁还没点爱好。” “经常唱吗?” “校园歌手比赛得过一个奖。现在很少唱了。” 钟弦双目发光:“我们还有这种共同点。我在学校时建过一个乐队。唱民谣。” “你的学生时代真丰富,开了侦探社又建了乐队。你知道学生这个职业是干嘛的不?”邓忆说。 “能气死人的地方是我逃课搞乐队,可学习成绩就是好的不得了。我在乐队是吉它手兼主唱。” “主唱?唱过什么歌?” “数不胜数。”钟弦在车载电脑的操作面板上按了一下,goodfoot中断。不多时,车内缓缓响起一阵悠扬的弗拉明戈吉它声,八个小节之后鼓点悄然加入其中。第十小节之后,一个男声开始唱起,声音轻柔而稚嫩。歌曲的风格很明显应该是悲凉的,歌手却唱出悠远而坚韧之感。 邓忆非常专注地听着,钟弦默默地开着车。他的心中如同有了一条缓缓流淌的安静之河。他不时用余光瞟着邓忆,那个家伙一直在认真听。 “这是我很久以前录的。” “我知道。听声音就知道刚过变声期。” “知道这首歌吗?” 邓忆点头。 钟弦颇感惊喜:“真的?” “《这根烟灭了以后》。”邓忆直接说出歌名 “这首歌很少有人听过。原作歌手不出名又从不宣传。我改编了一下,怎么样?” “你以前有才华。”邓忆不吝赞美。 “什么叫以前有才华?我现在也有。” “你现在是不可能再唱出这感觉的了。你有自己写过歌吗?” “当然。年幼无知没内涵没经历时写了很多,现在反而一首也写不出来了。算了,放给你听一个吧。” 钟弦打开车载电脑屏幕上的一个文件夹,里面出现一排音频文件,他随便按了一首名称是《甘为》的歌来听。 吉他声再起,前奏仅有四小节,c和弦转g和弦时,伴着少年时的明亮声音歌曲直接进入主旋律: [你们说我猖狂, 我的符号就是桀骜不驯, 总有一天, 我要富甲一方 ……] 钟弦自己先笑起来,“真是丢人。好多年没听了,只记得旋律还不错,现在听来,词写的太白痴……” 邓忆做个了手势让他闭嘴,别打扰他听歌。 [我甘为财奴, 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目标明确, 我只要钱和爱, 我会奉献一切,无休无止,不惜代价, 我的头像会印遍大街小巷, 你不要回头乞求,不要再说粉碎我的心只是因为你害怕 我只要钱和爱, 你看着办……] “我听不下去了。”钟弦将歌曲关掉。“这小孩狂的,真想穿越时空回去揍‘他’一顿。那时我还不到18岁。” “很好呀。”邓忆企图阻止他关上音乐,“耳目一新。” “拉倒吧。我都忘了我曾是个狂妄少年。” “真的好。你埋没自己才是欠扁。”邓忆指着车载电脑屏幕上一个名字叫神交的文件夹说,“这里都是你自己写的歌吧。能传到我手机上吗?” “谢谢谢谢你会欣赏。我未成年时的烂作。我回头就把它全删了。” “几个意思?你是要付费听歌还是怎么着?” “给钱也不行。我们赶紧转移话题,聊点别的。” 邓忆没再坚持。 他们之后进入一段沉默中。 钟弦专心开车。 车子终于离开泥路,驶上了宽阔平整的八车道柏油公路,驶过一片山坡后,看到正在建设中的一处工地。 “这里建楼盘,离市区未免远了点。”邓忆说。 钟弦说:“这是中广核的项目。年底封顶。” “哦。忘了这是你的本行。”邓忆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公关什么的是你工作的主要内容吧。” “不全是。但是挺重要的一部分。” “我一直没搞懂,你到底是做什么材料,石材还是钢材还是其它什么,总要有个具体分类吧。” 钟弦露出一丝笑容,没有立即回答。“怎么说呢?”他思索着。 “我对商业知之甚少。李总的公司是属于材料的厂家办事处呢?还是代理商。” 钟弦略作思考回答:“都不是。又都是。” “还请你费心指点。” “举个例子让你明白。”钟弦说,“假设有个巨大的金库就摆在你眼前,可它没有门没有窗,你想把钱搞出来。你该怎么做。” “首先要找到办法进去。” “对了。” “我还是没明白。是我愚钝?” “只要撕开一个口子。什么材料都可以搞。” 邓忆似乎懂了:“经营什么材料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撕开口子。” 钟弦笑而不答,只管开车。 “只要撕开了口子……”邓忆在思索,“你们在这方面一定颇有方法,撕开了口子,哪怕是炉灰都可以当成建筑材料卖进去,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豆腐渣工程。” “怎么又扯到豆腐渣上了。现在不合格的材料哪有那么容易进场。需要走几关你知道吗?要经过多严格的监管,还有独立的监理单位前期、中段及竣工期的抽查……” “不管要走几关,你们都有办法搞定不是吗?” “我知道你欣赏我,哥哥。可要是这么容易,人人都可以去赚这个钱了。这和小朱失踪没半点关系。我们再转移话题。” “你当初为什么选择进这一行呢?” “为了赚钱,sir。选哪一行不都一样?除非就甘心过吃不饱饿不死的生活,甘愿承认自己没有资格得到幸福,不配拥有你喜欢的人和一切。饶是你做警察,也知道社会上到处都在打着擦边球,就像裸/体的小卡片每天都会塞进老百姓的门缝里,你们也懒得管吧。” “我不否认你说的……可是你的才华仅用在这方面,岂不是……” “又想说我可惜吗?”钟弦不由自主地想化解掉那种让他难受的感觉。 “我想说……即便你以为目标明确,即便也是赚到了,你如愿地幸福了吗?” “幸福是什么鬼。”钟弦紧紧地盯着前方路面:“我们干嘛像辩论似的,还是聊点风月吧。这一路的风景是不是挺不错?或者聊聊你真的没谈过恋爱吗?” 邓忆用手拄着下巴。“就聊聊你呈现出两面人格的原因。你开过侦探社,又建过乐队,一个活跃的风云学生,和一个兵马桶似的商界白领。是一个人吗?” “兵马桶?” “嗯。” “什么意思?” “不明白算了,懒得解释了。” “与世隔绝的意思?” “差不多。” “我是出土文物吗?我就给你这种感觉?” “车里没有装饰品,你的房子里也是如此,你说你是吉他手,可你家里我没看到吉他的影子。说明你早就放弃了自己的爱好,除了与工作有关的智能产品,没有一盆植物,没有相框,没有摆什么纪念品。我原以为你可能是没有生活情趣的人,你在学生时代却又那么活跃,是什么让你变了。” “谁又能不被生活改变。”钟弦努力集中精神看路。不想再去琢磨身边这个人的话。 “你不只是被改变了,更像是被阉割了。” 钟弦被呛到,“你要拯救我吗?医生!”他转过头来看着邓忆,忽然车前闪过一条白影,他猛打方向盘,停在路边。那条白影可能是一只跑过去的动物。 邓忆向左右打量了一下,确定没有造成什么事故。“我知道我的颜值摄人魂魄。你盯着我的时候,能不能同时关注一下路况?不然我来开,怎么样?” 钟弦略带难堪地笑了笑,他承认睡眠不足状态不佳。他们换了位置,由邓忆来驾车。邓忆坐上驾驶位时,空档下试了试油门,然后很娴熟地启动车子加速上路。 “你平时开什么车?”钟弦问道。 “警车。”邓忆硬梆梆地回答。 开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车子经过双龙、龙城广场、横岗与大运,经过丹竹头时,邓忆将车子驶进一条侧道,那里停满了车。 他们下车走进一家牛肉面馆。面馆很小,却整洁有序,最难得是店里并不拥挤,仅有三桌客人。面馆老板是个中年胖子,他拿着菜单亲自走过来,邓忆点了两碗面,点完就交钱给面馆老板,彻底杜绝了钟弦付帐请客的可能性。钟弦笑笑,从桌上的筷篓里挑了两双方便筷子,递了一双给邓忆。 “你现在可以专心盯着我了。”邓忆说。“怎么又不看了?” 钟弦正全神贯注打量墙上挂着的一副黄牛全身分解图,好好的一张牛吃草的画,被店主标上牛身各处肉的名称,例如牛肚皮下方的位置被划了个圈并写上字——[牛腩]等等。 钟弦闻声看向邓忆时,后者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一路上的若有所思的神情已经没有了。此时那双眼睛是深邃而清澈的,像是会发光的液体汇成一条晶莹的弧度。钟弦凝目审视,却找不到词语来形容。他以前竟没发现人的眼睛可以如此明亮通透。 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都想盯着这个家伙。他一直觉得邓忆的眼神中有什么东西,他想解读出来——是疑惑、猜测或者还有些别的?钟弦的心中早已像有一条虫在爬,始终痒痒的。他张开嘴想说明一下,可是怎么说呢?他要向他表达什么意思呢? “很感激你一直在企图做我的心灵指路人的角色,但你有没有先治治自己的病,例如你为什么不谈恋爱。”钟弦再次问。 17、事故 30 坐在精致的浅蓝色方型小餐桌对面的那个年青人——邓忆,似乎具有天生的自然而然的吸引力,有着运动员似的身材,比例匀称,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这个钟弦在昨晚他们一起换睡衣时已经见识过了。难得的是这哥们同时还有健康的肤色,尤其是眼神明亮。 恐怕在这城市中,不乏女子会想用尽各种手段将其占为已有。 “我有约法三章!”邓忆并不知他正在被同伴用目光洗礼,他将方便筷子‘啪’地一声从中间掰开,因用力过猛筷子掰坏了一截,他盯着筷子犹豫起来。似乎是觉得扔掉浪费。 钟弦殷勤地从筷篓里再取一双新筷子递给他,并抢过他手里断掉的半截筷子挥手抛出,动作干净利落,那半截筷子准确从敞开的餐馆大门飞出去,打到餐馆老板的屁股上。那老板正背对着门而立,此时受惊回头,怒目扫视一圈后,因为觉得都是客人而不得不忍下疑问,拍拍肥大臀部,继续去端盘子。 “约法?这是不能说的吗?很平常的事吧。”钟弦盯着邓忆,笑眯眯。 “你的话题都是些什么鬼。以后不谈私事。” “呃。”钟弦脸上依然挂着笑,“另外两章呢。” 店老板端着拖盘忽然来到他们身边,好像差点失手似的,拖盘“哐当”一声砸到桌上,但拖盘上的两碗面却连汤都没洒出一点。 钟弦向那老板伸出拇指,“好功夫!” 老板皮笑肉不笑地点头,转身走了。 钟弦将其中一碗面推到邓忆面前,说:“男人之间还能有什么隐私,不都是那么点事。没必要遮遮掩掩,小心压抑出毛病。” 邓忆指了指面条。“用这个堵上你的嘴。” “不是约法三章么,另外两章呢?” “下次告诉你。” “你的隐私看来不少。”钟弦笑的双肩都抖。他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大科的号码。 钟弦没多想就接听。 “老大,出事了。”电话另一端,大科声音干涩。“高经理说你电话打不通。怎么回事?gt那个项目,玻璃幕墙掉下来了……砸了人……” 钟弦依然面带微笑地看着对面的邓忆,那个家伙似乎没注意到他在接电话。钟弦拿着手机站起来,走出面馆。 “慌什么,慢慢说。”每当此时,他都必须是所有人的定心丸。不管他自己是不是真的安定。“玻璃幕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高采购是说我们提供的墙体龙骨支撑不稳定。这事麻烦大了,得赶紧解决。你看怎么着。今晚去一趟,看拿多少钱合适?” “拿什么钱。幕墙不是我们供的货,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等着。” “怎么能等呢?”大科难以理解。 “施工方担不起责任,一定会想办法去解决。我们静观,他若再找你,你说我去国外旅游了。下星期再看结果。”钟弦说。 “好吧。听你的。还有,你的手机怎么回事呢,能接我电话为什么接不了他们的?hlha那个工地说石膏板中期抽检不合格,怀疑掺了次品。这个怎么处理,也等到下周吗?”大科语速快到钟弦几乎听不清。这个家伙一紧张就带出江浙方言。 “这个马上去处理。”钟弦略微思索片刻,“拿三千块钱去办。两千给于采购,让他说出谁是监理负责人,就找说的最算的那个,一千块钱包个红包在那监理离开工地的时候想办法塞给他。这事你能办好吧?” “没问题。一千太少了吧?” “就给一千,八百也行。多了不要给。”钟弦语气坚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是让同伴安心并不搞出乱子的最好方式。 “好。听你的。”大科长长舒了一口气。 钟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返回餐馆,轻松优闲的样子坐回位置上,继续微笑地看着邓忆。那个家伙面条竟然快吃完了,堪称神速。 31 吃过面后,他们继续剩下的路程,半小时后,大切诺基驶进lh区。在荔枝公园后面的同德街与无名小街交叉的一处幽静的路口,邓忆停下了车子。 “我到了。谢……” “客套话别说!”钟弦打断他。“我们原来离的不远,不请我去你家里坐坐吗?” “这是我父母家。” “正好拜见一下咱爸妈。” 邓忆懒得理他,打开车门下车径直走了。钟弦也下车,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然后坐回驾驶位,他看着邓忆一直走进茂密树荫下的路口,一个穿制服的年青保安端坐在路口旁的椅子上。那个路口通向一处闹中取静的优质楼盘。 在这个地段的园林式墅级住宅中安营扎寨,邓忆的家境看来不错,他所言非虚。钟弦在心中暗自琢磨。 邓忆在路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钟弦向他挥挥手,发动车子掉头。 邓忆真是难得的人物。出身不错,却没有娇生惯养的习气。行为端正又能坚持自已。钟弦越发觉得他遇到了一个生活的幸运儿。 他的心思没有在邓忆身上停留多久。另一种思维便排山倒海地压倒了他。他一边开车一边给大科打电话。 “怎么样了?需要我去吗?” 大科回答:“我正在按你说的办。监理的情况已经搞清楚了。小于子会帮忙把他约出来。我现在去白石路的加油站等他们,今晚可以搞定。” “那辛苦你。事情办完后,我们在莉莉玛莲碰头。放松一下。” “好嘞。”大科声音已变的轻松,不似之前吓的六神无主的状态。“对了,银湖中心来了几个新人,据说132号小妹技术超绝,才18岁……” “今晚就去莉莉吧。”钟弦打断大科。知道他下面要说出一大段***不堪的话。 “在莉莉泡妞还要费心思情调,万一碰到个心机妹的,玩什么欲擒故纵,逗了半天又不让搞,算哪门子放松!”大科不满。“你是不是肾亏了,还是挥刀自宫了?” “你爱去不去。” “得得。你就继续当你的禁欲系美男吧。等我一小时。” 钟弦知道自己其实应该回家休息,他的头胀痛难忍,几次恶心想吐。但他无法回家,那样就要独自面对内心的恐慌。他会无处排解,只能继续吃那些消除他记忆力的药。 时间还早,他一个人先去了酒吧占位子。酒吧里显得安静。他订下一张靠近中间的卡座,独自坐在昏暗之中等待,望着杯子里的蜡烛,听着音乐声,他却更渴望能好好地睡上一觉。不够响亮的音乐声,还达不到狂热的气氛,驱赶不掉内心的空洞与迷茫。几个穿黑短裙的美女从他身边走过去又走回来,对着他这边张望并窃窃私语。 他盯着她们看。 其中有一个女孩长的很不错,有点像林心如。裙子穿的超级短,好像一弯腰屁股蛋就能露出一截。 提了几次气,发现头痛的让他毫无兴致。他将头转向一边,盯着几个刚进来的学生模样的男生。那几个女孩到底还是没有敢冒然上前。 拿出手机,钟弦开始翻看邓忆的微信朋友圈。那个家伙这两天都没有更新内容。他只好继续向前翻,邓忆的朋友圈大多是打网球时的照片,其它的内容很少。钟弦用手指向上滑动着屏幕,并不仔细看那些照片,邓忆生活中的一幅幅图画在他手指上快速闪现,就像在他手中倒放。忽然钟弦感觉哪里不对劲,他开始往回滑动屏幕,终于找到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邓忆在一年前的9月21日写着,‘farewelltolife(永别,今生。)’配着一张照片,胳膊上一条长长的带血的伤口。 钟弦愣了一会儿。这张照片和绝望的字眼与今天他看到的那张阳光明亮的脸,好不相称。 正在此时,邓忆发了一条信息给他,[你到家了吗?把你的歌发过来。] [你有约法三章,不谈隐私。]钟弦回复,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回击对方的机会,他不由地又笑起来。他们分开不到两个小时,邓忆现在会在家里做什么。 [怎样才肯发。] 钟弦笑了,笑个不停。他用手搓搓脸。他的头太痛了,让他有点喘不上气。 [你今晚来聊聊。]发完就后悔,正要撒回。邓忆已经回复了。 [?]只是一个问号。随后又加了一条[你应该不在家。] [不愧是侦探,怎么猜出来的?我在……]钟弦迟迟没有打出酒吧的名字。大科很快就会到了。他怎么能再约邓忆出来? 正在犹豫间,邓忆又发了微信过来:[还要请你帮忙,帮我约你的同事大科,你说过他对小朱更了解一些。] 18、自杀 32 大约晚上八点,大科给钟弦打了电话。他已办完了事。 “那个姓林的,眼也不眨就收了。靠。”也就是说hlha项目的监理姓林。钟弦想到另一个工地的监理也有个姓林的,转念一想,不大可能是同一个人。“你根本想不到,这家伙比我还热情,还向我打听你来着,说早就久仰你——在一个项目里搞了十三种材料进场的神人。还说以后要一起合作,他明年会负责一个新工地。我说求之不得,说你旅游回来就撮合你们见面,你定会请他吃饭。你真是料事如神,红包给多少他也不会介意。” “不错。本来就小事一桩,用钱能搞定的都不是事儿。你在路上了吗?” “现在就过去。早知道就打车了,我开了车,怎么喝酒?” “我也开了车。就停这儿的停车场吧。喝完去酒店住。” “酒店?就这么办。你好久没出来玩通宵了。” “先别挂。还有个事。那个阿sir要见你。他让我安排你们见面。” 大科半天没出声。钟弦本以为他是六神无主,却听他很慷慨大气地说:“早晚的事,他想什么时候见我。” “你想什么时候见?” “越早越好。搞的我都没心情玩了。能不能让他现在就来问?问完拉倒,没了心事。省得我今晚玩不痛快。” “你想现在就见他?” “可以吗?行吗?让他去酒吧附近呗。如果聊的顺畅,带他一起玩。你不是说他一直把你当成哥们吗?我倒可以帮你看看,他是不是在演戏,还是玩手段为了套出你的老底。” “我现在约他。”钟弦毫不犹豫地同意大科的提议。 钟弦为了方便他们聊天,换了一家户外的爱尔兰酒吧,这酒吧在莉莉玛莲酒吧侧对面的小街。这里整条街都是户外酒吧,用各种精致的欧式小篱笆围出各自的地盘。钟弦在最靠近街道的位置上占了一张桌子。这里来往人多,没有人会注意他们的谈话。 大科在四十分钟后赶到了。 他看起来神经兮兮,在桌旁一坐定,就迫不急待地让钟弦给他拿主意:“邓sir快到了吧。我一会儿要对他全盘托出吗?” 钟弦倒有点糊涂了:“你有什么要隐瞒的吗?” “你怎么不明白了。有些事说多了会引起警察的猜测吧。其实是和失踪无关的事,却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你来公司之前,有一段时间我和小朱走的比较近,经常出去耍,你明白就是找小妹。”大科为难地盯着钟弦。 钟弦显得不以为然:“这事没什么要紧吧,满大街都是站街的警察还能不知道?” “这样算不算嫖呀。” “不然算什么。” “那不就得了。若他较真呢?”大科摸了摸头发。 “你自己决定。” “你脑子好。想个万全之策呗。我要跟他提以前和小朱出去玩的事,就必得提起这些,是不是?”大科挺不满。“你是绝顶聪明之人。你说让我只给那个林监理一千红包就可以了,多了不要给。其实我心里一开始挺没底的。还特意多准备了两个红包,一个装了三千,一个装了五千,想见机行事。结果怎么样?看到他那么热情,又那么想结交你。我登时明白了,只要对他提起你,让他觉得你肯定会和他合作搞钱,就可以了。这一千红包都多余给,都可以省了。” “红包你没给吗?”钟弦严肃起来。 “给了。我当时是想不给来着。只是想法。” 钟弦望着人来人往的人行道,判断着邓忆会从哪个方向来。“不给,态度傲慢肯定不行。但是,给多了也会显得我们心虚没有底气,更是不行。” “我就佩服你。”大科发自真心的说,“拿捏分寸你比李总要厉害。同样都是长了一颗脑袋,我的脑袋和你的相比就是皮球。” “比李总强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他的长项,我企望不及。” “他无非就是年青时傍到了富婆并成功娶成了老婆,给他开了公司,任他胡搞。不然以他经营的能力……” “能傍到富婆也是本事。纵使你现在比他年青力壮、英俊潇洒数倍,你做得到吗?” “交际能力呗。”大科还是不想认同。“我还是更佩服你。你不需要出卖什么。” 钟弦沉默了,对大科的赞美他不感到舒服。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不过都是被逼的不得不去动脑。 爱尔兰酒吧的服务员端了一个透明酒桶过来,两端是木色的底,中间是玻璃,能看清里面黄色的啤酒装的很满。服务员把酒桶放在他们桌子靠近围栏的一边,酒桶的底部有个银色的龙头,可以随时放酒出来。 “我的本事……”钟弦盯着那个酒桶轻声说。 “什么?”大科听不清,他的目光被经过的两个美女吸引了。“啧啧,腿长的真匀称。裙子再短点就好了。咦,他来了。” 钟弦应声转头。邓忆在他身后的人行道的拐角处出现。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大科还是像第一次见面似的,跟邓忆又是握手又是恭维。邓忆选择坐在钟弦身边,隔着长形桌面对着大科。这也是方便问话的方式。 “别客气,哥们,我们不是第一次见了吧。”邓忆提醒他。 “不是我记性不好,是我敬仰警察。”大科一直处于嘻嘻哈哈的状态,“小时候最爱看的就是警匪片。福尔摩斯啊,波洛呀,柯南呀。特别是纪实的案子,我都特别关注,清华研究生谋杀了同宿舍哥们、药家鑫连环杀人案拉、白银变态杀手……” 大科一紧张就话多如流水,语速极快。不了解的人只觉得他是待人过分热情而已。钟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脑子中想着用什么方法让他放松。 “我们先干一个吧。”钟弦提议。服务员拿了三只带把的扎啤杯过来,放在他们的桌上。 “好好。”大科停止了历数凶杀案。他抢在钟弦前面从扎啤桶里接了一杯啤酒,殷勤地送到邓忆面前。“关于小朱……哎呀,我是不是应该等你提问。” 邓忆接过啤酒杯:“谢了,你随意说。” “别搞的这么严肃,今天其实是朋友聚会。”钟弦说。 “是呀。我也当是聚会呀,跟邓sir真有一见如故之感。今天是周末吧。”大科违心地赞同,笑的灿烂。“让我好好想想,跟警察交待事情就得详细周密,不能说些没用的旁枝末节,不能影响你推理案情,是不是?给我两分钟,让我先组织组织语言。你们两个先喝一个。” “一起干。”钟弦将接好的两杯酒分别推到大科和自己面前。 大科拿起杯子,主动碰了邓忆的杯子。邓忆也拿起杯子。 “感谢你的配合。”邓忆向大科说。 “感谢今晚的月亮。”钟弦说。 “哪里有月亮。”大科向头顶瞟了一眼,昂头一饮而进,他的嗓子眼好像是个水桶,喝酒就像往桶里倒水一样容易。一杯扎啤倒进去似乎只需一秒。 邓忆望着他,在他放下杯子之前,也仰头干了。虽不及大科的速度,倒也痛快。 钟弦喝的最慢。喝几口停一下。 “你到底怎么回事。”大科对他不满,“这个喝法有朋友吗?你现在不近女色,连喝酒也变娘了。是不是做变性手术了,还是肾功能衰竭了。” “一边死去。”钟弦将剩的半杯一口干进去。然后用左手掐住两边的太阳穴。 “你是js人?”邓忆向大科问。 “好眼力。我老家是苏州。”大科拿过邓忆的杯子放在酒桶的银色笼头下面接满。“小朱是hn的。这个你应该知道了吧。五年前,李总去人才市场招聘,把他带了回来。他说他做过大工程,反正是把李总忽悠住了。那时候钟总还没进公司,两年后他才来。在钟总来之前,李总的公司生意惨淡。他来了之后我们才看到希望,他第一个月就给公司搞定超级大单,若是李总……” “别说我,说小朱。”钟弦纠正大科。 “哎呀哈,我就这样,讲话很发散性,很难集中。所以才说给我点时间让我组织语言。”大科歉意地望着邓忆。“你们先聊着,我还是再好好整理整理思路。”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样最好。”邓忆说。同时又提议了一杯酒。三个人干掉。钟弦开始发愁,两杯酒一下肚,他的脑袋像要爆炸。 “他离职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邓忆问。 “就是他离职那天。他在办公室里和李总谈了很久。出来时,两个人显得很是愉快。然后他就收拾东西走了。什么也没说。不,虚假地说了些感谢李总的话,说自己没能力什么什么的。” “他离职八天后,就失踪了。你觉得可能是什么原因” “离职后就失踪了吗?总不会是因为失业就去自杀什么的吧。” “有这个可能性吗?就他的性格而言。” 大科很认真地想着,然后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不好。他太爱吹牛,把自己隐藏的很深。若说离职时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是会自杀。再说自杀不也没看到尸体吗?难道他去大梅沙或南澳跳了海?”大科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头,“这样说来,自杀什么的,也不是没可能。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呢?” 19、绑架 “还是挺久以前的事。” 大科说着从放在桌子侧边的侧跨包里取了一盒苏烟,扔了一根给钟弦,又恭敬地递了一根给邓忆。然后将桌上的蜡烛拉近一点,将烟衔在嘴里驱身向前对着那烛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细想了一下,也是件小事,不讲也罢!” “卖什么关子。”钟弦说。邓忆打量手中那根烟上的俄国字,也弯身凑近面前的蜡烛点上了火,缓缓地吸上一口。钟弦第一次见邓忆抽烟,他一度以为这个幸运儿是没有不良嗜好的。 大科盯着黑乎乎的天空,吸了两口后,好像终于理清该从哪里开始讲了,顿了顿说:“还是两年以前的事。真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一天,我们开过早会后所有同事都在,不知道当时大家是在聊什么话题,聊的很热闹,谁也没注意到小朱。那个衰人忽然插话进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开口就是吹牛说他正跟一个朋友搞五星级酒店,大家当时心里肯定都要笑死了。几个同事谁也没客气,一起损他,问他能搞五星级酒店这么厉害,干嘛还打工。他说打工不是为了赚这点死工资,是有目的。又吱吱唔唔说不清什么目的。反正说的话弱智之极,却偏偏要拼命地自圆其谎。他越是这样说,同事几个就越是毫不留情地挖苦他。反正之后就看到他站在楼顶。” “楼顶?” “我们写字楼的最上面一层是毛坯,没有卖也没有租。我们经常去上面抽烟聊天。那里有扇窗子还没有安好,墙上一个大洞似的,人可以跳的下去的。” “他当时想跳楼?” “我看到他在窗子旁边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他平时抽烟不多。可能是我们挖苦的太重了。他吹牛到那种份上,一定是心理不正常,极度自卑什么的,表面却偏偏要摆出相反的样子。大家都看的懂。我当时心一软就上去安慰他几句。他就很认真地跟我说,他有一个来快钱的方法,问我做不做,值不值得他信任什么的。我一听说有钱赚当然极力附和他,说绝对可以信任我。你们猜怎么着,他后面的话更加没谱了。他竟说……唉,说要去绑架。简直笑掉大牙是吧。就他那小身板和智商,异想天开。” “小朱不正常这不奇怪,和他搭话,你正常吗?”钟弦插话。 大科点着头附和:“我当时也是想找到赚钱的办法,有点饥不择食了,你那时还没到公司来呀。不过自从听了他说去绑架有钱人这种话,我就真是彻底服了,还有什么五星级酒店……” “也许是真的呢。”邓忆说。 大科的小眼睛张大了一些:“怎么可能。他要有五星级酒店,我就有整个地球。他以前和我出去玩,全是我买单,他一次也没买过,礼尚往来都没有过。这种衰人!” “他要绑架什么人?”邓忆说。 大科坐直了身子,看着他们笑道:“没有具体什么人。他只是一个想法。” 钟弦补充,“这是他吹牛的一种方式。” 大科吸了口烟,“不过,后来有一次我去新工地为钟总办事,工地就是hlha……” “那个顶级别墅区?”邓忆说。 “是呀,当时正在建。小朱顺路坐了我的车,他在车上望着那工地说,以后这里的住户,随便是谁都可以绑架,搞出个千万不成问题。这种胡话,只能证明他心里有多压抑,想钱想疯了。”大科再次吸了一口烟,又喝了一口酒,“做我们这行,想干好想赚到钱,那可真不是一般累。折磨的很。” 邓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吐出烟圈。“折磨从何而来。” 大科似乎觉得自己说多了。他看了一眼钟弦。“身体,也累脑。处理那些鸟人和鸟事,很折磨。工作性质如此。当然各行各业都有折磨人的地方。我没别的意思。”他拿起酒杯自顾自喝下了半杯。 钟弦用杯子碰了邓忆的杯子。两个人喝了一大口。钟弦将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今晚的气温刚刚好,不像白天那么热了,偶尔从建筑物的方向飘来一阵空调的凉风。不过大多数时间,钟弦还是觉得胸口闷的很。 “你不舒服?” 钟弦转过头,邓忆的目光在户外酒吧的灯光下闪着光芒。 钟弦揉了揉额头,把身体坐直。他很累,却不想承认。“没关系。” “他最近就是这样。”大科说,“身体有点问题。又检查不出什么。还成天做同一种梦,梦到一个被忘记的人,他非想搞清楚那是谁?现在搞清楚没有,钟?”大科笑的乐不可支。 “有这事?”邓忆很感兴趣地盯着钟弦。 “搞清楚了。”钟弦缓缓地说。 “是吗?”大科放下杯子。“那个倒霉蛋是哪一任前女友?” 钟弦用左手的拇指向邓忆指了一下:“那个家伙变成了他的样子。” “什么意思?”大科有点蒙。他将邓忆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你梦到的……不是女的?” “确切地说,我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模样反正已替换成他的样子。” 邓忆像置身事外似的说:“是在说我吗?” 大科摸了摸头发。“你下次做梦,不能揍他一顿吗,逼他说出他是谁!”他干笑。“连续做同一个梦,要么这世上有鬼,要么你已经疯了,比小朱的心理还失常。” “最近两天没梦了。”钟弦说。“也许以后都不会有了。” “你的梦里人已经跳出来了,还做什么梦?”大科指着邓忆大笑。大科此时的状态已经彻底放松下来了,人也像从僵尸的状态活过来。“邓sir,你调查小朱也有好多天了吧。有什么进展吗,和我们透露透露?他的微博、微信、q空间什么的都应该调查过了吧。” “没什么进展。”邓忆坦诚地说。“和他有关的所有方面,在他失踪后没有任何变化。包括他的卡也没有被使用过。” 大科看了钟弦一眼。钟弦读的懂他的眼神。他认为小朱是死了。 “如果一直都没进展怎么办呢?成为悬案吗?你是不想告诉我们吧,可能我们也在被怀疑的范围内。” “我应该怀疑你们什么呢?”邓忆盯着大科说。 “并没有呀。所以你可以放心相信我们。虽是因为调查案子才相识。但是因为这么个小案子我们成为朋友才是人生最大的收获是不是?”大科情绪显得高涨。 “确实是有一个突破点。”邓忆说,“也许这几天我就搞清楚了。” “突破点是朝着哪一个方向呢?”大科用手势夸张地比划着。 “你们的公司。” 钟弦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你是说李总的公司?”大科身子前倾,直视着邓忆。 邓忆没有点头:“确切地说……是你们最近一年的工程项目。” “这会有什么关系呢?” “他在失踪前说是去加班。” 大科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他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钟弦的。只可惜钟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不然也许那个电话能有点线索,至少可以说明他最后关注的是哪个项目。” “我也希望我能想得起来。那电话八成没有说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事,不然我也不会忘的这么彻底了。”钟弦向对面的流光异彩的建筑望了一眼,“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玩。去莉莉吧。” 大科点头应和。“邓sir很少泡吧?” “有几次。” 大科向钟弦挤眉弄眼,意思是警察也是凡人,都有需要。 “我是为了办案。” “知道知道。”大科的目光被街上的女孩吸引了。他是彻底放松了。不再把邓忆当成威胁。 “我玩不了多久了!”大科夸张地叹气。 “你今晚还有别的事?”钟弦奇怪地看着他。 “我是说我能随便玩的日子没有多久了。今晚就让我泡到一个长腿的mm吧,阿门。” “你得了绝症吗?玩一次少一次?” “差不多。我昨天去见阿mi了。”大科的小眼睛眯起来,盯着钟弦。阿mi是大科大学时期的初恋女友。两个人大学毕业后一起到sz发展,后来分了手。大科每次喝多都会提起她。“分手三年,第一次去见她。我听说她有了男朋友。就想看看她最近的状态。你猜怎么着,她根本没有,还是单身一个。”他显得得意。“她说没时间见我,我软泡硬泡,她才同意在她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见一面。她比以前瘦,弱不禁风的。从始至终她一句话也不说,连咖啡也不喝。” “你喝多了。”钟弦打断他。不想听他说下去。“才喝了几杯啤酒,不是你平时的酒量。” “我一会就好。”大科擦了擦眼睛。 “你们为什么分手。”邓忆主动拿过大科的空杯子,给他接满酒。 “因为我和别人睡了。”大科说。眼睛望着邓忆,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倾诉的出口。“我们毕业就来到这儿,她去电子行业做会计,我进了建筑业。第一年工作就面临我们最大的考验,一个同事陪客户时带上了我,我失身了。别误会,不是我被人家睡了。是他们找了个小姐给我。那是我第一次‘失足’……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再后来被她发现了。闹的天翻地覆、痛不欲生的。” 大科一口干了邓忆递过来的酒。看着邓忆说:“你会因为我找小姐抓我吗?那你就把整个行业的人都抓起来吧。一个也不冤枉。我还是要说,说出来痛快。其实我心里只有她一个。可是要让我不再找乐子也是不可能。她太了解我了,跟她撒谎也没用,她看的出来。她坚持要分手。她说如果男人都这个样子。她宁愿独身一人。” “你就不能为她改变吗?”邓忆说。 “说能改变那是假的。我的打算是不断地提高演技,直到能骗她相信,让她发现不了。我觉得我这三年练的本事差不多了。我想再和她试试。我昨天就跟她讲,我会改,我心里只有她,让她相信我。她什么也不说,到后来开始流眼睛,把一杯咖啡都扬我脸上。” “有她一个不够吗?既然这一个是真爱。” “那个玩意,一但搞上,会上瘾的。你们不觉得吗?” 邓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忘了是哪位作家说过,只有爱能约束性。在你身上好像也约束不了。” “这跟爱不冲突呀。”大科说。“就像我喜欢吃美食,玩游戏,喝酒吸烟。但这些不影响我爱谁呀。” 邓忆转过头来问一直沉默的钟弦:“你觉得是那样吗?” 钟弦回过神,不屑地笑了笑。“他是个畜牲,是个女人都能让他有兴趣。阿mi不要他是明智之举。” “可是我只爱她。这是最干净的事。”大科坚决地说。“我决定和她复合了。为了她先忍耐一段时间,直到成功地结了婚再说。” 钟弦端起酒杯对邓忆说:“他每次喝多了就说他这个破事。我们干了这一杯,换个地方吧。” 20、卖身 33 音乐声轰鸣,镭射灯闪烁不停,视线内所有景象时而明晰时而黯淡地随着节奏快速跳动变换,看不清任何人与脸, 也搞不懂自己喝的到底是什么。 桌上酒是大科去点的,被冰块和甜味的饮料调和过。 根本无法交谈。一种会让人混身酥软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中。那是人群挥发出现的荷尔蒙与酒精的混和物。 钟弦将身体陷在莉莉玛莲酒吧的卡座里,只管喝酒。音乐声大到不必讲话。转第二场时,邓忆没有走,这让他多少有点奇怪。尽管一直陪着他们喝酒,但邓忆就像茂密森林里唯一一株白色植物。他是清醒的,也并不投入。 邓忆和大科互动很多,频频举杯。渐渐地,醉意渐浓时,钟弦的感官反而清晰起来,邓忆一直在关注着他。甚至只关注他一个人。 那双眼睛即使在变幻不定的灯光下,也会闪动光芒,意味深长地看过来。 钟弦曾想,自己是真的喝多了。 “你不舒服吧。还要喝吗?”邓忆贴着他的耳朵说话。气息让他的脖子发痒。他不得不躲开一点。 他回答了什么,连他自己都没听到。 时间比他想的快。大科在他耳边大声吼叫着,声音在音乐声的间隙清晰地传来。“……房卡!” 不等钟弦给出反应,大科便到钟弦的裤子口袋中去摸,另一只手还抓着一个长发短裙的女人,那女人看不出年龄,身材高大,昏暗变幻的灯光有效地遮掩了她皮肤的特征,她喝的站都站不稳。大科摸到了酒店房卡后,心满意足地搂着女人向酒吧出口方向挤去,一边走一边随着音乐声摇晃着他们的屁股。 邓忆出现在眼前,把钟弦从沙发上拉起来。手表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钟弦摸出了口袋中的另一张房卡递给邓忆。 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邓忆会作何反应,会不会说要回家去。但邓忆并没有说,还不算不解风情。 一路迷迷糊糊、摇摇晃晃、说说笑笑,钟弦好久没有喝出这种感觉了。其实还不赖。他的头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进了酒店房间又叫了一瓶酒,和邓忆倒在床上推杯换盏接着喝。音乐声没有了,世界安静了。只留下内心奇妙而难解的感觉。 “你……的酒量很可以。” “不能和你比。” “此时谦虚等于骄傲……怎么这么安静。” “不应该静吗?” “要知道大科那个家伙就在隔壁。”钟弦笑起来。 邓忆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你早就订好了两个房间。如果我今晚不在这儿,你也要领一个女人回来吧。” 那是自然。你在这儿我也可以领,只是本爷今天没兴致。 钟弦本想这样回答,这才显得正常。可他忽然很想说点实话。 “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希望可以睡得着。” “为了睡觉?” 钟弦点头。 “那何不回家去睡?” 钟弦回答不了。 邓忆浅笑:“如果是这个目的,我在这里能起什么作用……” “和你聊天对我有帮助。” “不会吧?” 他们很少对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房间灯光被调的很暗,他们的脸多半朝着窗子和电视的方向。电视几乎没有声音,播放着一档科技节目。 “三年前,你在做什么?”邓忆在床的另一侧半卧下。他们中间的床面靠近床尾的位置放了一张黑色拖盘,上面立着一瓶通体黑色的酒瓶。 “三年前?”钟弦摇晃酒杯。 “你进入这个行业三年,在这之前,你在做什么?” 钟弦喝了一口酒,干脆端着杯子躺倒在床上。“忘了。可能在卖身。” 好半天没听到邓忆出声。钟弦转过头,那个家伙正认真地看着他。好像这样盯着就能把他的过去都看透似的。 钟弦欠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还当真了不成?你从来就没有幽默感吗?” 邓忆笑了笑。“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你所言非虚。” “ko!”钟弦坐直身体。 “你有这个资本。”邓忆笑道。 “你也有,年青力壮的,你怎么不去卖。” “赚钱又快又容易。这符合你们做事的标准。在你还没入这行之前,也不失为一种路子。” 钟弦愣了,继而大笑,“你说的对。我怎么没想到这是条路呢?算是捷径。你给介绍几个富婆呗。” “三年前,你在一家汽车与消防相关产品为主体的实业公司,老板是个近五旬的富婆。” 钟弦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却玩笑似地说:“你调查我……” “别多心。我接手这个案子时对你们所有同事的底细都摸了一遍,今天刚好和你聊到这儿,就顺口说出来了,并非特意针对你而调查过。但你三年前的那个老板,我恰好在调查时听说她包养过90后的下属……” “是么?”钟弦大笑。 “你不可能没听说吧。” “我从不关心别人的私生活。我素质不低。” 邓忆盯着他。 钟弦也用一双半醉不醒的眼睛同样看着他。并不闪躲。 “是不是你。” “阿sir,”钟弦大笑起来,忽然他有些光火。一边笑一边说,“你原来是在审我?!” “你有幽默感吗?你还当真了不成?”邓忆学着刚才钟弦的口气说道。他将横在他们中间的装酒的大拖盘,推到床角去,像条鱼似的一跃挪到钟弦身边,一只手搭在后者的肩膀上,“喂喂,真生气了?” “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钟弦盯着近在眼前的人说,“何必每一次像挤牙膏似的冒出一点。你还怀疑什么,问出来。你也答应过我。” “不是因为怀疑什么。你这么激动倒出乎意料。” “我激动违法吗?” 邓忆面露尬尴。 “就算我和那富婆老板有什么,这和小朱失踪也没有关系!”钟弦理直气壮。 两人沉默片刻。 钟弦转过头望住邓忆:“你真的是为了小朱而来吗?”见邓忆不语,继续追问:“真的是为了调查他的失踪而来?” “不然呢?”邓忆说。“你觉得我是来调查什么的?” “你认为我和那个老女人睡了?” “我不愿意那么想。可是,你现在对女人的状态已够反常,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我强迫自己和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女人……估计也会失常,当然也不排除你们可能……是真爱?” “排斥?我是有日子没碰女人……呵,就不能因为别的原因?非得是这么一个原因?” “继续说。” “比如……不喜欢女人了。” 邓忆沉默了片刻说:“但你确实交往过很多。” “我tm就不可以是玩够了吗?现在我不想玩了。行吗?” “你不喜欢……女人?” “这样一切不就合理了?我也就清白了。” 邓忆轻轻摇头,笑了。 钟弦将酒杯放在旁边的床头桌上。避免和邓忆目光接触。 “我不会是毁了你今晚的兴致吧。”邓忆站起身来,将床上的拖盘放到电视柜上去。然后望着垂头不语的钟弦,“我们还要继续聊天吗?还是做点别的。” 21、芒刺 34 人如果疯了, 一切好像就变得容易了。 不再需要缜密的思维,不必要把脑子累的像狗一样。 可是疯话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钟弦已经进入半醉的状态,本来可以飘飘欲仙的时候。邓忆的做法却让他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他承认喜欢和邓忆聊天,听着他喃喃道来。但他不喜欢听他说案子。或者只是不喜欢听他可能会怀疑到自己的哪一部分。 他甚至可以喜欢听他深刻地分析自己,说他的性格或心理有问题,这些都可以。 邓忆和他世界里的人与事都不一样。好像周围都是泥泞沼泽地,而邓忆却是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他可以爬上去,借此暂时欣赏一下清亮的夜空。 他就是这种感觉。 尽管他们相识时间并不长。有些感觉却可以一开始就产生。 这是绝对纯粹的感觉。 并不像他无意中引导的那样。 现在似乎他完全把这个引导去了别的方向。以致于邓忆用一种很危险的眼神看着他,那个家伙竟然会用很富有意味的眼神看着他。 钟弦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尽管他一个字也没辩解。心中丝丝缕缕地感到失望。好像沼泽地就要吞没这块唯一干净的石头了。谁都无法幸免。 “……做点什么?” 钟弦将酒杯放到床头桌上去。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醉的比想象的严重。 他揉了揉额头, 他重新尝试站起来,扶着墙去了浴室。他一度怕邓忆会跟进来,但幸好那个家伙没有。 洗澡并不是为了开始,而是为了冷静。用的时间越久,越会起到冷却热情的作用。钟弦那么做了。等他穿好棉质浴袍出来时,邓忆已经不见了。 不知那个家伙是何时离开的。他甚至没有听到开关门的声音。 钟弦在空荡的酒店房间里站了好一会儿,身体里的酒精没有再让他飘然欲仙。失落的感觉却是比刚才的失望还严重。 他将瓶子里剩下的酒,一气全喝掉。忍着会吐出来的可能性,爬上床去,盖上被子,等着酩酊大醉,强迫自己睡觉。 可是,现在这张床和世界上任何一张床都一样了。 和他公寓里那张又大又舒适又美观的床一样。 柔软的床垫下面是坚硬的让人无法安宁的芒刺。 那个芒刺扎在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他会不会再这样不顾一切、放弃一切,只为追求目标。 可是, 没法重来。 他的吉它早就被他摔碎了,像垃圾一样扔掉了。他不再唱歌,更不会再写歌。 他曾给那个老女人写过并唱了最后一首歌。 违心的,却觉得是做了件最正确的事。 他换来了他人生的第一辆车宝马x5,用那首歌以及他的处子之身。 在他能用自己的钱买别的车时,他将那辆仅开了一年的豪车像垃圾一样扔进二手车市场。 “该死的!”他翻身爬起,一只手抓住枕头,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捶自己的胸口。被子蒙在他的头上让他喘不上气。 睡觉睡觉! 他听到一点响声,细微的很。 他将被子从头顶揭开。目光扫过房间,定格在窗子那儿,刚刚那里的窗帘是半闭合的,现在全部打开了。 邓忆正悠哉地坐在飘窗的窗台上,手中端着一杯即将饮尽的酒,一双无法被夜晚与醉意蒙蔽的明亮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床上的钟弦。 邓忆原来没有走。 更没有像钟弦认为的那样,在他洗澡的漫长时间里因意兴阑珊干脆睡着。 钟弦的脑子运转的飞快,确定自己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妥便放下心。 邓忆从窗台上跳下来,右手里还拿着酒杯,他坐到另一侧的床边抱着右腿的膝盖双眼盯住电视,电视没有音量,正在播放一档有文字注脚的法制节目——警察运用天网抓捕犯人。 钟弦觉得心里安定了,芒刺隐退了。那个家伙仅仅是在他一米外就有这样的效用。 刚刚猛喝进去的小半瓶酒的效果此时显现,他晕乎乎地闭上眼睛。他有了睡意。 再睁开眼时,邓忆又不在视线里。空了的杯子,放在床头桌上。浴室里传来水花声。 电视画面是警察们带着一个犯人,走向监狱。 钟弦闭上眼睛。 没过多久,他闻到一种轻淡的香气。环绕着他。温暖又安宁。 “哭的原因是什么?”邓忆的声音近在耳边。 “毛?谁哭了。”钟弦没有睁眼。 “没有掉泪倒是真的。” 钟弦深吸一口气。“我们……聊天好吗?” “我们就是一直在聊天。” 床垫震动了一下,邓忆翻身上了床,应该去了床的另一边。 “不是说不喜欢女人?”邓忆的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这个家伙!钟弦在心里暗暗咒骂。为自己刚才那个说辞感到后悔。 “怎么,你有想法?看来我调戏了调查我的警察。”他干脆这样说。 邓忆在那边笑了。“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吗?” “真没有。”钟弦说。“随便聊点什么。到我睡着为止,就算是帮帮忙可以吗?” “你经常这样找人陪你聊天?” “从没有。你是第一个。”钟弦先找话题:“你为什么做警察。你的气质不太像。” “你也不太像奸商。”邓忆说。“可我们都是了。不如分析下你刚才为什么哭?” “毛?你哪只眼看到了。”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如果真有因果。日本岛不早就该沉没了?” “所谓因果不是来自外界的,是来自内心。本质上,你是善的。就算你想让自己变成不善的,也一直骗过自己、并让自己做出任何事。但最后,你的善会反噬,自己惩罚自己。这就是因果报应。” “说这么多,不就是‘良心过不去’的意思。” “差不多。” “我可没伤害过别人。” “是么?” “就算报应,报应的标准是什么?没伤害别人有什么可报应的?” “哦,也是。那你哭……” “我刚才是胸口不太舒服。你这么婆妈你家人知道吗!” 邓忆没有再说什么。他盯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那个犯人的忏悔录。 钟弦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 “你会不会走?” 邓忆不答,眼睛依然盯着电视。 “今晚……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你觉得我会无聊?” “为了我的请求而留下来。你……” 邓忆转过头,眼睛里有一丝莫名意味地笑意,“怕我走?” 总是这么直截了当。钟弦像泄了气似的。 “放心睡。”邓忆靠近钟弦一侧的手伸进被子里,握住钟弦的一只手。“这样我就走不了,安心去吧。” 那只手很柔软。真不太像一个警察的手。 可这样拉着手睡觉像是什么样子?钟弦先撒开了手,把它甩到一边去。 “我自认没伤害过谁。伤害过自己算不算。这也会遭报应吗?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现在的问题,所有的病症,都是报应不爽。” 邓忆没答话。 “还以为你心理分析很厉害。” 邓忆半晌后说:“我觉得,其实你想死。” 钟弦愣了。 “死的方法有很多,大多数会很快就死。你选择了一种慢慢死掉的方法。需要我给你推荐更舒服的死法吗?” “你这算是在开玩笑?” “我也觉得自己挺幽默。” “你想多了,你想不想死!” “你正在那么做。削减你年青身体里的生命力。” “我可能是被这些病症折磨的觉得活的没趣,仅此而已。我现在只是想睡一觉。你能说点轻松的话题吗?” “……好。伺候你,为你催眠。” “我感谢你。请你做这样不合情理的事。” “愿意效劳。聊聊我对你的看法。你闭上眼睛听好了。你挺完美、出色,优秀。当初……” “你又在讽刺我?” “我是真心话……” “你行不行?我不想听这个。你不用拐着弯说,我承认我就是一垞屎。” “好吧。” “说说你的心理学怎么看待我这样的人。” “那一时半会说不完。和你说心理学上一个著名的理论吧——心理疾病产生的最根本的原因——每个人都应知道,人生是苦难重重。不要觉得人生就该顺利,苦难其实才是正常。企图逃避,不肯直面并解决生活中一个接一个出现的麻烦,就会引起各种心理问题。如果能明白并接受人生就是苦难重重,就平衡了……” 钟弦无意间握住了邓忆的手腕,立即松开。他闭着眼睛,偶尔睁开一点,看到邓忆用手拄着头,侧卧在他的旁边。一双眼睛半睁着。他的脸孔在微弱的光线下,干净清透,像汉白玉。 钟弦悄悄抓着身旁人的衣袖一角。睡着了。 “每个人都要面对生活中的各种麻烦。人生本来苦难重重……” 这才是正解。钟弦心想。这才是正确的心理学。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生苦难重重。 22、遁形 35 满地梨花。 树上,空中,摇着飘着残缺的花瓣,洁白如羽。 钟弦没见过梨花。 梨子都很少吃。 他甚至一直以为梨花也许是淡粉色的。 但在他的梦中,满世界里落下的,花瓣均匀如雪片。 没人告诉过他这是梨花,他就是知道了。 他开着一辆新车,车厢宽阔,视野极好。发动机声音轻柔若无。车轮辗过花瓣。穿行在一条安静的街。 他依旧知道是在做梦。他将要再次见到那个人。 ——仿佛还是邓忆,少年时期的模样,身形看起来纤瘦一些。静静地坐在车后座上,那张面孔和现在没有多大差别。 钟弦缓缓地转动方向盘,从后视镜中打量。少年邓忆的眼睑一直低垂着,盯着手中的一个本子。 钟弦缓缓回头。 “那是什么?” 他没指望会听到回答。在他的梦中,他从未听过那个家伙开口说话。 声音好像来自外太空似的。还带着未退尽的稚气。 “你的歌我编不好。” “编……编曲?” “我可能,做不好你的吉它手。” 忽然响起了鼓点声,打着极快的节奏。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的震耳欲聋。 钟弦醒了。 酒店的房间里回响着巨大而急促的咚咚声,好像升堂击鼓一般。是有人在用力地敲门。 窗外已经大亮,酒店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从床上爬起来。昨晚的邓忆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只有那件被穿过的浴袍还在床上,证明他确实曾在这里。钟弦还拉着浴袍右边的衣袖,但里面的人却像剥掉皮的蛇一样消失了。 敲门的原来是大科,看起来狼狈的不得了。身上穿着酒店的白色浴服,手中抱着一堆东西——他昨晚的外衣和背包。 钟弦刚打开房门,大科就冲进来。将衣服和包胡乱扔在门旁边的衣柜里。向床上打量了一眼,掀开被子检查了一下,确定被子里没有人,就一头栽倒躺下便睡。 “干什么?逃荒吗?”钟弦立在门口看着这一出。 “你昨晚一个人?”大科抱着枕头问。 钟弦关上门。到床头柜上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早上八点。“你一夜没睡?” 大科咧开嘴巴,好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老子没那个精神了。就来了一炮。不知道怎么回事睡着了。刚才被尿憋醒,发现那个女人睡我旁边……咳,感觉太糟糕了。不想等她醒来,不想看她白天的样子,更不想和她有任何交流。你昨晚都一个人?” “嗯。”钟弦揉了揉头发。他的头没有那么痛了。但还是缺觉。想了想便回到床上去打算再睡一会儿。 邓忆去哪了呢? 钟弦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来看。邓忆并没有给他的微信里留言。他也许是上班去了。要这么早? “十点叫醒我。”大科说。“我中午要找阿mi吃饭。我今天一定能和她成功复合。” “自己设闹钟。”钟弦说。 “哎?那个警察呢?昨晚什么情况?他有找女人吗?”大科问。 “没有。” “唉唉,你怎么不给他找一个,大家都是一路,以后就不用担心了。” “倒霉蛋。心虚吧。” “下次你先给他找一个,再忙活你自己行不行。看得出他根本没把我那点事当回事。他什么时候走的?” 钟弦不答。倒头就睡。 大科在十点的时候,准时爬了起来。洗澡,穿衣,把自己收拾的人模狗样。钟弦也被他弄醒。很惊奇自己今天睡意甚兴。穿好衣服,准备回家接着睡。 “邓sir昨晚是和你在一起吧。”大科对着镜子整理好发型后,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桌上有两个杯子。” “嗯。我们喝了一瓶ie干邑。” “在房间里喝的?做了什么?” “只是喝酒。” “然后呢?” “你有病。” “和你比我是笨点。我刚刚才明白了你们在一起。你在抓黑猫。” “你说的什么鬼。” “邓sir是黑猫警长。你要和他建立深厚交情。看得出他挺吃你那套的,至少有了交情他不会做出对我们不利的事。下一步你会做点什么来加深这种交情?策反他成为自己人?当我们在黑猫里的内线?和你相处久了,对你的路子都熟了。” “熟个毛。你以为对付警察和对付做工程的人一样么?” “只要是人类都大同小异。这是你说的。” 36 [几点走的?] 钟弦在离开酒店时,发了信息给邓忆。 邓忆一天都没有回消息。 钟弦也没有再主动找他。他联络了中学时期的同学。在同学群里找到当年一起搞校园乐队的鼓手皮尔斯。 皮尔斯,本名皮厚。中学时,人长的白白胖胖,讲话时声音细柔,和大多数男生不一样。但做事稳重很爷们,曾和钟弦非常要好。 “原来你还记得我?”接到钟弦电话,皮厚看来挺惊讶。语气毫不掩饰他的不满。“我该荣幸呀。你还记得我姓甚名谁?” “有几年没见了。你怎么样?我经常想起你,一直惦记着。” “惦记我?这话假的可以。当初是你疏远我……” “哪里有疏远。大家上了不同的大学。难免呀。打电话是想和你述述旧。你方便么?过的怎么样?真的是惦记,尤其是你还欠我钱这件事。” “你小子。哈~现在才找我,唉。”皮厚长叹一口气。电话里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好像他在找一个方便讲话的地方。“我就在广州,哥们……离你并不远。” “还记得我们当初搞的那个校园乐队么?”钟弦深情地说。 “什么叫‘那个乐队’,我们有名字的,好不好。我的鼓都还留着。现在老掉牙了。你怎么回事呢,故意提起乐队让我伤心?还是想再搞?” “我们都这么老了。” “还不到三十,老你个头呀,本来就是玩。” “你还像以前那么有热情。当时乐队的人你都记得吗?” “除了你,都保持联系呐。阿雕真的做了和音乐有关的行业……” “阿雕是键盘,你记得我们的吉他手是谁吗?” “不就是你自己吗?” “我怎么记得好像还有一个人?好像是姓邓吧。大概只去过一次排练,然后就没再和我们合作。” “没有这么个人。你脑子有问题呀。这么几个人都记不清。” “我最近记忆是有点问题。好像忘了不少事。” 皮厚停顿了两秒。“你有病了?” “嗯。吃了点药,就成这个样子了。我遇到一个人,好像是以前一起搞乐队的。他说他姓邓。” “没有。我们当初就四个人。你,我,阿雕,飞碟。一开始就我们四个,也没想过让别人进来。我们为了继续和你玩乐队,拼了命地和你去了同一个城市上大学。你大二后像人间蒸发一样。我个二傻子到处找你。你当时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帮我联系联系其它人好吗?” “行吧。等着大家活刮了你。” 37 又和几个同学联络了。包括阿雕和飞碟。 更加确定了邓忆不可能是他中学时的同学,没有存在认识的可能性。 那个梦里的情景,没来由。 看来,他对邓忆的熟悉感并非来源于过去。 38 傍晚时,钟弦和邓忆微信联络。 邓忆回复:[开了一天会。] [今天不要调查什么了吗?臣,随时等你召唤。] [案子取消了。] [?]--[取消是什么意思?] 邓忆很久没回复。 钟弦发了一串问号。又一连发了几条信息去追问。 ---[说明白点啊,]--[小朱找到了吗?]---[还是他父母撤案了?] 邓忆在很晚的时候回复:[是。小朱和他父母联系了。] 看来邓忆不想多说一个字。 钟弦百思不得其解。 随后他又想到一个问题。邓忆没有什么理由再见他了。 39 钟弦开着车,围着这一带转了很久。 这是创业路一带的临海开发区。‘玻璃幕墙掉落事件’就发生在这里的hy建筑工地。 他当初介入这个工程的时候,工地上的两栋大楼刚刚结束基础施工,像个恐龙骨架似的立在空旷的郊区绿地之上,等待着人们继续添满它的‘血肉’。 这在当时的钟弦看来真是一块肥肉。 如今建设已初具规模。时尚现代感十足的设计——两栋子楼连接中间两段波浪型的圆弧群楼。整个楼体的玻璃幕墙已经装好,通体浅灰色,在早上的阳光中,闪闪发光。 钟弦起个大早,开着车在这一带转。想看看这两天都有什么人出入这里。更是看看那件事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没有记者车,也没有警察。 如他所料。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工人们如常出入,尾期施工并没有受到影响。甚至看不出这里曾在前几天发生了事故。有很多人不会希望事态被放大。蒙受损失的将会是整个利益链。他只是这个链带中最可以遁形的一环。 没必要因此自乱阵脚。 工地门前,有一些人走出来了。像是监理单位和施工单位的几个检查人员。衣服穿的都还算干净整洁,与施工人员截然不同。他们头上戴着白色或黄色或蓝色的安全帽,表示他们所属单位的不同。 这些人在门口分开。各自上车走人。看起来之前应该是在工地内部会议室里刚刚开过碰头会。 最后出来的一波人中的一个引起了钟弦的注意。 那个人带着一顶白色的安全帽。此时正在工地的门前和几个人讲着什么。 钟弦将车子驶近。停在工地门口一段未通车的路上。(这里通常被当做是施工人员的临时停车场。) 钟弦透过车窗死死地盯着那个人。 不多时,那个人忽然转头,隔着几辆刚刚启动的车子,望向钟弦的大切诺基。 一时间两个人都很惊讶。 钟弦索性降下了车窗。露出笑容。 没错。是他。 白色的安全帽遮住他的额头,他还戴了一副无框眼镜,身上穿着灰色的夹克。混在这些人中,并不显得特别突兀。但却与平时大为不同。 邓忆显然更惊诧,望着钟弦的车子愣了好一会儿。随后和身边的几个人说了句什么,就向钟弦的车子走来。一边不太自然地摘下头顶的安全帽。 钟弦一直保持着微笑。 心中却翻江倒海。 邓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施工方会报警吗? 23、相交 40 淡色的云层,好像是被灰色的画笔涂满了整个天空。 偶尔会扬起一阵似有若无的雨。 这种肉眼都很难看清的雨丝,行走在其中是很舒服惬意的事。 只可惜这是个上午,而且钟弦心中也没有雨中漫步的心情。 在这个靠近珠江口的濒海地段,并没有与市中心连成一片的高楼大厦,天空在远处与灰色的海水连成一线,显得格外开阔低垂,空气微凉,吸入肺中会让人心中一阵舒畅。 他已两天没见到邓忆。他甚至一度觉得他们会不会从此难有交集。他灵敏地感觉到,邓忆似乎在故意疏远。 但现在,在这个微凉的早上,在此时此刻,在最不应该遇见的地方,他们像两条线再次相交了。 从第一次相识开始,他们被各种理所当然的原因推动着一次又一次地见面、了解,时间也越来越密集。就像有一种更高的力量,将两个木偶,反复地撞到一起。 可,此时,在即将竣工的工地现场相遇,怎么都不能再归结为缘份使然。 邓忆走近的时候,他的脚步并不轻快,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别扭。 “你怎么在这儿?”邓忆隔着大切诺基的车窗主动向钟弦发问。神情自若,眼神里透露着恰到好处的惊讶。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钟弦在心里说—— “阿sir,我是做这行的。这工地我在供货。你呢?这么早怎么也在这儿?难道是我的同行了?”钟弦微笑着,透过车窗上下打量邓忆。 “我来调查些情况。门卫室借了我这个安全帽和夹克。没有安全帽不让进入工地。” 邓忆解释的很详细。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了和天空一样颜色的浅灰色的夹克衫,与白色安全帽拎在同一只手中。只穿着白色t恤的他,似乎又恢复了钟弦熟悉的感觉。 但他忘了摘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 而且他的神情显得矜持又含蓄。 眉宇间还透露着犹豫与距离。 目光也不似以前那样干脆,甚至并不与钟弦的眼睛有长时的接触。 你到底来调查什么情况。钟弦很想这么问。但是忍住了。只是微笑地看着邓忆。 “我先走了。”邓忆说,试意他要将安全帽还给门卫室。“你忙你的。” “我送你一程。”钟弦说。“我也正要走。” “不用了。我和……我可以和他们一起走。”邓忆指了指不远处的几辆车。 “我送你吧。反正我也没事做。”钟弦热情地说,坚持了几遍。“你要去哪儿我都准时准点、更快更好地送到。” “你不是来办事的吗?” “办完了。” 邓忆犹豫了一下,走回工地的大门,将安全帽和夹克交给了站在那儿的一个人。又返回来,上了钟弦的车。 “你是近视吗?”钟弦盯着邓忆看。 邓忆将眼镜摘下来,插在t恤的领口上。“这是防辐射的镜片。阳光下会变色。” “显得像斯文败类。下雨天防的是什么辐射呢?” “出门时以为会是个太阳天。”邓忆回答的一本正经。 钟弦发动车子:“我送你去哪儿?回局里吗?你是哪个局来着?” “顺路送我回lh就好。你是也要回lh中心区吧。” “你在lh局是吧?”钟弦又问一遍。 “lg局。” “不是lh分局吗?我一直以为你是。” “我有这样说过?” “没有。你没说过,也没给我看过警官/证什么的,我看电影里不都要出示证件再向群众提问题?我们这儿全都是你一句话就配合照做,都是善良单纯的好市民呀。” “你要看吗?”邓忆严肃地说,同时将靠近车门的右手伸进裤兜里,掏出黑色的证件,证件上面是醒目的银色烫金的警徽标志。 钟弦笑道:“哥们,你怎么连玩笑都开不得了。怎么了?” 听到钟弦这样说,邓忆停顿了一下,又将证件塞回口袋中。“没什么。大概没睡好。” “lg分局,好巧,我有认识的人。” “嗯……你给这工地供了什么货?” “呃,硅酸钙板和……”钟弦省略了龙骨。“和轻质隔墙。你呢?是来和我抢生意吗?得!哥们,你脸僵化了吗,干嘛一直不笑?” “我是来查案。”邓忆说。 “哪一件呢?” “还是小朱。” “不是已经撤消了?不是说小朱和他父母联系了,他是怎么联系的?”钟弦一连串地问。 邓忆瞟了钟弦一眼:“他写了一封信给他的父母,信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月。信里说他在澳门打工,不方便和家里打电话,以后就改写信。请父母放心,什么什么的。” “原来是去了澳门。”钟弦感到惊奇。“这年头还有人写信吗?邮局还有寄信的功能吗?不是说连明信片什么的都邮不出去了?他的信父母好几个月了还能收到已算幸运。” “看起来问题就出在邮局身上了。”邓忆说。 “所以小朱失踪案就这么无厘头地结了?那你今天一大早到这个工地查什么?” 邓忆回头望了一眼工地的方向,从远处看,新楼上的标识分外明显。“做结案总结。” “在这工地做结案总结?” “小朱最后一通电话就是从这里打出来的,打给你。”邓忆说,看到钟弦惊诧地目光便又解释道,“他曾在通话后发了微信定位给他的女友。” 钟弦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并不想结案。你觉得还有许多疑点。真是负责任的好警察。咳,你可以让澳门那边警方配合找找小朱吗?” “这种小事。一个成年人失踪,又没有什么实质损害。”邓忆说。表示这就没办法了。 “可你不想结束啊。你说过这是个无聊的案子。现在你该高兴才对。干嘛还浪费时间,难道想做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为了一点疑点就不顾上级或是其它阻力。你要真这么想,你的心理问题也挺严重。你会不适合生活在现实里。” “我没说我要坚持。” “你这么沮丧。” “我沮丧?” “离着老远就看出你不开心。” “不是因为案子不开心。若为了案子,案子天天有,永远别想开心了。” “那因为什么?” 邓忆不说话了。盯着车窗。 钟弦觉得被身边这个人的不良情绪感染了。忧郁的感觉像天上的云层笼罩整个车厢。钟弦忽然想起了他的梦。 “你会弹吉它吗?”钟弦问。 “会。” “弹的怎么样?” “自娱自乐。”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钟弦说。“一切就这么结束最好。做为朋友,我劝你放下这个案子吧。” 41 邓忆在刚进入lh区时就下车了,在红荔路刚过华强北的地方,他让钟弦将车子拐入小路停下。 他客客气气地向钟弦道谢准备下车时,钟弦脑子中跳出一个词‘不亲近’。这个家伙又打算远离了。钟弦忽然拉住他的胳膊。 邓忆疑惑地回头看他。 “你答应过我的。”钟弦眼睛带笑。 “什么?” “有什么对我的疑惑都会直接讲出来,给我解释的机会。” 邓忆垂下眼睑。“我没疑惑。也不需要你解释。都过去了。” “可是……” “你敏感了。” 他们之间曾快速建立起来的亲密感觉,好像压根没存在过。 邓忆在远离。 或者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为了他的目的而配合着钟弦做出亲近举动。绽放自己最有魅力的一面。现在不需要了,他就关上了他的门。 他是这样的人 我,又何尝不是…… 钟弦正出神时, 大科打来了电话。 “那人又找我了,我看是工地的号码,我没接。”大科惊慌地说。 “哪个人?” “工地那个采购呀。玻璃幕墙的事呀。” “干嘛不接?” “接了怎么说?你不是说冷处理几天吗?” “打回去,听他说什么。如果他还是催你解决,就说你正在积极处理。但是领导全在外地不会那么快。你会先安排厂家技术人员到工地检查,如果确实和我们的支撑系统有关。会承担责任。这些话会说吧。拖住时间。侧面问问有没有警察去工地?” “警察为什么要去?”大科紧张起来。 “不是说伤了人?伤到什么程度你问清楚了?” “这个阶段,伤的肯定是工人了。只要没死,施工方早该压下去了。无非是借机向我们要钱。” “你和他们讲话控制一下你的方言习惯,别这么急,露怯。” “这个我懂,跟你说话我没必要还装着吧。可是,万一呢?钟,万一确定只是我们的责任。” “没那种事。不会有万一。当初和他们签的几份合同,盖的都是李总公司的公章。签字的是我,我又离职了。” “呃,对。”大科如释重负,“你早就算计好了。真出了大事也找不到我们头上,还能顺便教训一下李总出出气。我佩服你,可……这批龙骨你当初和厂家是怎么说的……质量真的大有问题吗?” 钟弦思索了一下。“这样吧……我来和工地联系,你别管了。” “啊……当然好。可我说你在国外旅游呐。” “我有办法。你去办另一件事。你不是说你有个邻居在lg分局刑侦队?去向他侧面打听一下邓忆。” “干嘛?打听他?为什么?”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只是侧面问问,别太唐突。” “唉!我不想和警察打交道,和那邻居也只是点头之交。唉,我想办法吧。他好像是蓝球爱好者。给我两天时间。” 42 工人的伤情并不严重。 尽管采购无限夸张,但在十分钟的通话中,钟弦确定了三件事。 1、工人只属轻伤。 2、玻璃幕墙供应商已第一时间到工地协商处理。 3、并无直接证据表明和他们提供的外墙龙骨系统有关系。 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最夸张的反而是大科紧张兮兮的说话方式。 一如往常。这件事会很快处理干净。 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生活照旧。苦闷依然。 最主要是,不知道苦闷的根源。 其实现在的生活从表相上来看,比数年前好很多。不再为钱所困,不再被动承受。 可是奇怪的是,生活虽然看起来越来越好,苦闷却也呈几何倍数上升。 根源是什么? 43 两天里,没有邓忆的一点消息。 在邓忆那天告别下车的时候,钟弦曾主动对他说——如果还想继续调查,可以私下里进行,他愿意继续陪他,出车出人出力搞清所有疑点。 邓忆却什么回应也没有。下车便走。 钟弦没再主动联络。 他能感觉到邓忆的主意已定。远离的企图如此之明显,行动也是坚决的。此时若再用他的热脸去硬贴,并不是明智之举。 可是他想不通原因。那天酒店之后,邓忆的忽然转变。比夏天的阵雨来得还突然。 钟弦回想自己睡前曾一口气喝下了半瓶干邑,是否后来酒力发作,让他记忆断了片,也许他做了或说了一些不恰当的。但这个可能性并不大,他从来没有酒后失态过。 他应该只是抓着邓忆的衣袖睡着了。难道那个家伙会因此生气觉得自己被轻视了还是怎么着! 或者,只是因为度过了一个毫无内容的、无聊的夜晚? 钟弦不想再去琢磨。 他在邓忆身上花的心思太多了。远远多过对一个警察出现的担心。 既然案子不存在了。他也应该放下了。顺其自然。各回各的轨道。 到了傍晚, 小雨还在下。 看来, 不会看到太阳了。 24、占有 44 这是一个到处都飘荡着迷茫气味的夏末。 很多事,来的快,去的也快。 人的心却不能如此这般——不能像皮球一样,被挤压时变形、放开时就迅速恢复原状——好像曾经的拍打蹂/躏都没存在过。 日子总还要继续。 旅游的兴趣也提不起来。尽管知道出去走走也许会有机会让心情好转。但会消除迷茫吗? 赚钱总是没错的。。 继续发展总是正确的。。 也是现在唯一能找到的、不用质疑的目标。。 钟弦着手进行他最一开始入行时就有的计划。他一直在用最快地速度奔向这个目标,他充分地知道自己在这一方面的头脑足够灵活。 那就是——搞一个自己的工程材料品牌。 他并非要争名,但确实是为了逐利。这样能有效地砍掉了生产商占有的那部分利益。增加自己每一次的占额。 若从事其它的行业,建立一个新的品牌并打开市场局面、找到准客户群,绝对是庞杂而艰难的过程。但在这个行业里却全然不同,一个新的牌子,按规定搞定所有国家与行业内规定的资质与检测报告即可。找到一个成本最低的工厂套牌生产,运用已建立的关系网,直接将产品运进工地。因为中间利润变大,可操作性更强,各方面利益链条得到充足滋养,发展会更加势如破竹。 这些, 无需广告,甚至不可张扬 钟弦准备进行这一步时,最先欢呼雀跃的是大科。做为紧密的工作上的合作伙伴,他顺理成章地成为钟弦介入产品生产‘领域’的受益者,享有仅次于钟弦的分红配额。 “我们需要帮手。”钟弦说,“在惠州近郊有个益胶泥的私人加工点,技术很简单。安排一个人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把细节搞清楚。这是最容易入手的产品。”他提到欧航。欧航虽然在个人生活中不太靠谱,但学一门技术应该不成问题。重要的是,钟弦能够控制他。 大科立即反对。 钟弦不意外。合作近三年,大科几乎反对所有向他们靠近的同事和同行. “你是怎么回事!”钟弦选择发作。“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做成什么事?单单是工程这两年都已经感到顾头不顾尾。你坚持不要别人加入我们的原因是什么?” 大科争辩:“我们可以先聘员工做帮手。以后早晚要成立公司呀。” “还没到那一步。招聘来的员工,只有打工的心,没有合伙创业的心思,现阶段反而拖后腿。我们需要的是合作者。” “那就要分他一份?” “合伙最忌两个人,最少也要三个人,这是常识。哥们!我们一定要引入别人的。两个人一但发生分歧,无法调和。” “我们能有什么矛盾。一直以来,什么都听你的。”大科说。 钟弦盯着大科,一时无语。这个家伙确实都听他的安排。唯有这件事却难以沟通。 “能不能拜托你有点文化。”钟弦被气乐了,“上完大学就觉得把知识都学够了吗?去读合伙和管理的书。双人合伙是大忌,这他妈不是恋爱结婚!只要两个人能啪啪啪就圆满了。”看到大科胀红的脸,钟弦放缓了语气,“我们这么久了,已经有了深厚感情,至少我对你是绝对信任的……” 大科笑了,眼神飘荡:“我知道。其实我……” “听我把话说完!”钟弦打断他。“你要相信我们是牢不可破的。没有人会把我从你这儿抢走,我们要一起去笼络更多的人来帮我们。” “你说‘我怕有人把你抢走’……你说的是什么话!”大科好像只听到了这一句。“我是觉得你有时看不清那些人的企图……” “他们能有什么企图?无非都是在寻找适合的人一起赚钱。这和我们当初在一起的目的有什么不同?”。 “怎么会相同?我对你是绝对真诚的。但别人不是。” 钟弦火了:“你听不听得懂我讲话!” “我懂。你就是想让别人进来。随便你,只要不是欧航。” “一定要是他呢?” “你还得分一份给他不是吗?” “是,不然人家有什么动力做事?” “……随便你。但我觉得他没能力。” 钟弦沉默了一会儿。不管是大科还是欧航,其实都不能被他当成真正的合伙人看待。他们在他的目标中发挥的作用,类似于头脑对手和脚的控制。他现阶段也只需要手和脚。 “你说过,我们只要赚到这辈子够用的钱就好了。又不是想要干什么大事业。”大科在一边嘟囔。 “所以呢?你的想法就是只要我们两个人绑在一起就好。赚点小钱也无所谓。” “好吧。让他加入吧。”大科一副做出巨大牺牲的样子。 “你一脸不高兴。你就是想不通!即使我让别人进来,你也会暗中处理他们,是不是?” “如果我觉得他有问题,肯定要处理。”大科不否认。“我得为我们着想呀。” “你他妈的!你不觉得你对我的占有欲,比对阿mi还强烈!” “你今天都说些什么话。什么占有欲?!”大科大笑起来。“占有……占有你?……” 钟弦将车钥匙丢在大科新公寓的沙发上,走进阳台。 大科今天约他来参观新租的公寓,原本是为了庆祝乔迁之喜。这间新公寓大科选在距离钟弦较近的hy豪苑。新公寓的阳台能看到南侧的翠竹山。钟弦盯着眼前的一片绿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最近特别容易激动。和大科几次商量事情时总是这样的效果。他揉了揉太阳穴,看了看手机。 邓忆在朋友圈里更新了内容,是一把吉他的照片。 钟弦想起了自己的吉他,少年时代的他曾经将那把吉他当成宝贝和爱人。如今它残破不堪,可能早已被垃圾清运车送到哪个垃圾添埋场里掩埋掉… 就算如此,那把吉它好像还和他的心连在一起。 如果,他早知道会这样。如果他早知道放弃并不意味着就能切断感觉…… 人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和感受就好了。 钟弦向下翻着邓忆的朋友圈。找到一张后者一年前拍的侧面的照片,这张照片超级帅,高高的鼻梁和下巴的角度,真的没得说。钟弦想起,他和邓忆的沟通从来不费劲。有时只说了一两个字,就可以让对方准确把握意思……这让他曾一度以为他们心灵相通。 可是对方看来并不在意这种感觉。 “是邓sir吗?”身后传来大科的声音。这家伙不知何时站到了钟弦身后,盯着他手机上邓忆的照片。 钟弦收起手机,转过身。“一会儿去哪儿吃。怎么庆祝你的乔迁。就我们两个人怎么庆祝?” “不出去吃。我订了餐,就在我这儿。还可以多喝点。”大科忽然又大笑起来,“喝多了方便我占有你。” “滚蛋。”钟弦走回室内。去沙发上找车钥匙。 “我准备了几瓶好酒。”大科从一个搬家用的纸箱里了,一瓶又一瓶地向外掏酒。这有效地吸引了钟弦的注意力。 钟弦拿起一瓶酒,坐到沙发上端详标签。“这瓶不错。从哪儿偷的?” “表姐那儿了。” “对了。你今天不要叫阿mi来吗?你不是和她复合了?” “她有事。”大科说, 点的餐还没送来,他们已经喝下了其中的一瓶。气氛也开始变的热烈融洽。 大科用一只手摸着下巴,透过被酒染红的高脚杯盯着钟弦。“你怎么还那么关注邓sir呢?那个警察有什么问题吗?” 钟弦只管喝酒。 “案子不是都结束了?”大科追问,“把邓sir从你的脑子里清扫掉吧。把有限的脑细胞都用在你和我的正事上吧。” “总觉得他有点问题。”钟弦盯着杯子说。 “今天我也正想和你说,我搬家前,请那个邻居吃过饭。”大科有点醉了似的,讲话迟疑甚至有点结巴。“就是,我的警察邻居,你猜怎么着?我和他两个人喝了二十多瓶啤酒,靠!为了你。咱们那些客户没有一个比得过我这个邻居警察的酒量。”他打了个嗝。 “你最近酒风好差!”钟弦等着从大科的醉话中理清头绪。 “我又没喝多,我的酒量你应该清楚。”大科说,“听我说,当警察真不错,这家伙,一个月工资就两万多,多轻松,靠。警察的工资这么高。” 钟弦用手指敲着杯子,耐心地等待大科继续说。 “对,对,关于邓忆。我对他假意提起,说邓忆到公司来调查失踪案,你猜怎么着?” “他不认识邓忆?” “认识!他认识。” 钟弦松了口气,一颗心好像从空悬的状态终于放到了地面上。“他确实在lg分局?真的是我想多了。” “虽然认识,可是……” “怎么?” “认识是认识,但有一年多没见过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邻居和邓忆不熟,他只知道有邓忆这个人,因为做为新人邓忆特立独行才引人注意——他一年前英勇负伤。但是,负伤之后邓忆就不在他们那儿了。至于调到哪里去,他也不清楚。可能调到别的区坐办公室了。” “啊?”钟弦像没听懂似的。 “没听清吗?就是一年前,邓忆调走了。我邻居不知道他调哪儿去了。如果他调查小朱失踪案,那一定是调到小朱居住所在区的局了。小朱住哪儿来着?龙华还是罗湖?他应该租不起罗湖区的房子。好像他是租在布吉吧,那不还是lg区?那邓忆就不应该调走呀。怎么有点乱?”大科开始摸脑袋。 “他确定邓忆是调走了?” “确定。警察的观察力都不是盖的,这还能搞错吗?” 钟弦感觉一股凉气从他的胃里向上升。 “还有。我邻居说,小朱这种失踪,一般报案也不会立案的,没有特殊情况不会去管,都是要靠家属自己想办法寻找。小朱的案子能派警力调查,可能他父母是拿出了什么足够被重视的证据。可能同时伴有其它犯罪,如:绑架、挟持、杀人或是伤害等等。”大科一口气讲完。 钟弦将酒杯放到茶几上。胃里一阵翻滚。 25、崩溃 45 自从上次发生了假冒小朱事件,欧航就像被吓坏的老鼠一样,一直安静地躲着。没有再来骚扰钟弦。 钟弦主动联络他时,他的态度比从前更加毕恭毕敬。 “钟总。您终于打给我。您的声音让我如沐春风,我一直等您这个救世主。” “好好说话。” “警察没有再怀疑我吧?” “这我不清楚。”钟弦说。“警察有再找过你吗?” “没有。上次你替我掩护……幸好你在那儿,不然那警察追上我,我就百口莫辩了……” “你最近在做什么?不会就躲在家里发抖吧。” “被亲戚拉去帮忙做婚庆。” “真不错,有前途。” “别闹了。算什么出路。没有希望。那警察现在有怀疑谁吗?” “警察怎么想我不知道。倒是你,到底怕什么?你不是说只是冒充小朱的名字见了见客户而已,和他的失踪并无关系。” “是呀。事实是这样。可是小朱失踪这么久,一定是死了。不知道他惹了什么人,尸体连个毛都不剩,万一是个厉害人物,趁机把我当成替罪羊,我没有家世和后台被人搞死了怎么办。” “你把这社会看的也太可怕了。” “这是事实。想当初我大学毕业那会儿并不这么想,是被李总折磨的……” “又提他。” “不提了。”欧航叹了口气。“小朱的事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钟弦沉默了一会儿,欧航对案子取消的事毫不知情。“他没死。在澳门打工。” “小朱在澳门?怎么可能?”欧航甚是惊讶。无异是觉得这结果比月球撞上地球还不可能。 “警察找到他了,你该高兴。你没有机会被人陷害了。” “他有什么本事去澳门?又是他吹牛吧。” “去澳门打工是件什么有本事的事吗?反正他就是在那儿了。” “有看到他本人吗?” “什么意思?” “警察有在澳门看到他活生生的人吗?” “不清楚。那是警察的事。” “就算在澳门看到他站在大三巴牌坊前,我都不会信。”欧航激愤地说。 “你不会是妒忌吧。”钟弦笑道。停顿片刻说,“你还有赚钱的力气吗?” 欧航还沉浸在小朱案子结局的疑惑中,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能置信似地确认:“你终于肯带上我了?” “嗯。” “够意思,你终于看懂我了。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好,你应该知道,你的事我也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呃……我没别的意思,我们之间应该绝对坦诚是不是?我只有一个问题,就是……还有大科,是不是?” “对。” “你要相信我。公司里三年以上的人,我绝对比你了解。大科跟李总就学会了一招——口蜜腹剑。你现在有能力、有前途,他就用尽办法要依附于你。但是万一你有不好的一天,他绝对会弃你不顾,落进下石,甚至趁机上位。你要相信,以前他就这么干过。小朱以前远没现在糟糕,大科曾经和他很要好。唉,我不说了。但是我,你可以绝对信任我。既然我们一起做事,我就会和你荣辱与共。” “不过就是为了做事赚钱,扯什么荣辱。”钟弦冷冷地说。“我只问你,能不能与大科和平相处、一起共事。” “如果你要我做到这一点。我一定做到。总比应付李总那个奸人容易些。” “把事做好,我不会亏待你。约个时间面谈吧。” 46 又是一个别无二致的阴雨迷蒙的傍晚。 被云层掩盖的天空,光线越来越暗, 渐渐地,最后一丝微弱的灰白色也沉到高楼大厦后面去了。 钟弦将车子隐在靠近荔枝公园后面的一条无名小路。 身边的荔枝公园在日光正盛时,万树摇红,轻舟碧水。日光一但隐没,小径上幽幽的荧火,湖面上点点暗影,仿佛立即将这里变成了鬼气横冲之地。 高大的棕榈科植物覆盖着这条小路的上空,路灯不亮,让钟弦在傍晚刚过时,便身陷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没有打开车内灯。 黑暗中, 觉得自己融进了周围的世界。手脚与身躯都融化其中。他的触角延伸到很远——两条街外的车流,公园另一端的大剧院广场。 他好像与所有人连接了, 不再独自一人。 但他只是想搜索到一个人。 从这条路上的这个位置,他能看到邓忆家所在的别墅区的入口。他今天终于知道这一带确实不简单,是sz最早期的别墅群,聚集着老一代来此打拼并取得成功的商人、政客、上流阶层。 邓忆很可能出身不凡。 从他特立独行、纯粹自我的风格中早应窥得一二。 但也许也有例外。也许家世已没落,新一代需要重新打拼。不然他何苦去做一个无名小警察。 钟弦已经等了三天了。每天傍晚等上个把小时,看上一本书。路口来往的车与人很少。有经过者,他便抬头看上一眼。 但从来没有看到邓忆。 他没有选择去打扰他。没有像对待客户那样,使用他惯用的手段与伎俩去收获人心与利益。 对邓忆,他不想如此。 他对此的需求更多是来自内心深处的自己。他想得到共鸣。共鸣,就是对方也要主动发声、有所感觉。 否则,他宁愿坐在这儿,看上一本书,喝上一瓶酒。 今天他带了一瓶酒。 到最后,书不看了。 只管喝酒。 他已失眠三天,头痛欲裂。他燃烧着他年青身体里的能量。 却从不补给。 似乎已快烧尽。 他知道应该奋斗。可他到底是在为什么奋斗。 为了生存。只是生存? 内心如沙漠,再美好的人和事也提不起兴趣。这就是生存吗? 邓忆似乎是可以窥进他世界里的人,他在他世界的上空,撕开一点口子。 但也许,这都是错觉。因为他太渴望存在这样一个人,给自己一个机会。 钟弦开始头痛。 他按紧太阳穴。 47 第二天上午,钟弦坐在rg科技公司的会议室里。 rg公司是钟弦在公关hlha项目时,合作过的上游产品供应企业之一,该公司的集成天花系统曾被钟弦成功地应用到两个工地的样板房中。rg公司的老板洪总,在得知钟弦离职后,几次邀请他到rg公司任职。被钟弦一再拒绝。两天前洪总再次抛出橄榄枝,给了钟弦sz区总经理的位置,钟弦答应了先帮他做三个月。 但其实钟弦并非被位置所吸引。是因为洪总提到了他正在研究的新产品。 会议室在九点一刻时,坐满了sz地区的员工。 洪总热情地介绍:“这位年青有为,比你们中很多人还要年青的小鲜肉,就是钟总——我们新上任的总经理。而那位是……”洪总指着和钟弦一起来的大科。 钟弦瞟了一眼大科,正想介绍他。大科主动说道:“我是钟总的助理。算是他的嫁妆。在工程材料行业有多年经验。大学毕业就从事这行了。以后希望和新同事们多切磋多交流。谢谢各位。” “下面让钟总讲两句。”洪总说。会议室响起掌声。 钟弦的目光还在天花板上飘着。大科疑惑地看着他。奇怪他为什么能在大家都望着他的时候走神。 钟弦露出一个热情地笑容:“我做事的风格很明确。各位。”他不打招呼直接开场。“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上班的时间就全心工作,把你的每一秒都用在工作上;下班的时间就专心吃喝玩乐,专心生活。我就说这么多。财务部准备好我的预备金。其它部门都回各自岗位。营销部和产品部留下。” 钟弦以检测专业能力为由,把营销部和产品部的同事们,折腾了一天。 大致搞清楚了这个公司的问题。 管理混乱。产品订位不清。这说明洪总个人的问题不小。 但rg公司在新产品的开拓方向上却是个亮点。这个优势可能连洪总自己也没意识到。 “你不怕他们恨你?”大科在晚上离开公司时跟在钟弦身后悄声问。 “恨?他们大多数比我年长。我若不狠狠折腾他们,他们会心里不平衡。” “是这个道理吗?”大科眨了眨小眼睛。他向钟弦摇了摇手中的一个物件。“集成天花系统的技术细节我考贝了。晚上回去会好好研究一下。但是,这个不是我们私下能搞的吧。技术难度太大。” “什么叫私下?”钟弦瞟了大科一眼。“把这个词吃了。以后不要再说。” “对对,我们是正事。” “欧航在惠州已经把益胶泥搞清楚了。下一步就看我们俩了。下季度的两个工程,争取两百吨进场。” “欧航才去惠州两天就搞清楚了?你这么信他?他这个人……” “那东西有什么难?不过就是水泥混合上粘合材料。制作过程我都知道,只是要让他掌握最终的配比量。以后能够亲自操作并监督生产。” “噢噢。两个工程只两百吨进场,少了点吧。” “我们前期只签地面,不签墙面。墙面我们找原来那家合作。” “为什么?” “真的不懂?”钟弦笑了,他有时会很陶醉自己内心邪恶的一面。“地面即使粘不牢,也不会很快脱落。”他笑着走出写字楼,上了自己的车子。 但是这种得意,在停止时,会变成一种极苦的如同胆汁般的东西,滴落在他的心脏上。 他开着车子,扔下大科,又去了荔枝公园后面的小路。守在邓忆家的入口。 他从后备厢里取出一瓶酒。 他中午没吃多少。晚餐更加没有吃,空着肚子将酒喝下去。 从这条小路开车回自己的家,在晚上九点以后只需要十分钟,他不必担心会被抓到酒驾。而且到了那个时间,他大概酒也醒了一半。 他很快就喝光了这一瓶。竟然没有什么感觉。 他下了车,拎着空酒瓶,在黑暗中走到他记忆中垃圾箱的位置,将酒瓶扔向假想中的垃圾箱。他听到瓶子在石头上摔碎的声音,清脆之极。他想起了他的吉他。 他走回车子,打算打开后备箱再取一瓶酒。 忽然他感到天眩地转,头重脚轻,他扶住车子,却无法站稳,身子像软糖一样,靠在车门上,滑向地面,一头栽倒。 他曾失眠三天, 几乎不吃晚餐, 每天空腹喝一瓶酒。 在有限的意识中,他不停地计算自己现在的状况。年青身体里的燃料大概烧尽了。才会一瞬间崩溃。 头痛欲裂。灵魂好像要从他的脑袋中挣脱出去。 他想到自己也许会就这么死了。明天的报纸上也许会有他的一条消息——发现一具无名死尸,死因不明。他可以解脱了。他会比小朱还惨。因为不会有人报案寻找失踪人。 他用有限的力气摸出口袋中的手机。拔了电话给欧航。欧航正在惠州的街上游荡;他又拔了一个电话给大科,大科正在和新认识的女孩吃晚餐。 他没有向他们求救。 他找到邓忆的号码。 但是他不甘心。 他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望着小路漆黑的上空。 他到此时才深刻地发现他的生命没有意义。 他曾为什么而奋斗。他在追求什么。都无形又无声。 25、崩溃 45 自从上次发生了假冒小朱事件,欧航就像被吓坏的老鼠一样,一直安静地躲着。没有再来骚扰钟弦。 钟弦主动联络他时,他的态度比从前更加毕恭毕敬。 “钟总。您终于打给我。您的声音让我如沐春风,我一直等您这个救世主。” “好好说话。” “警察没有再怀疑我吧?” “这我不清楚。”钟弦说。“警察有再找过你吗?” “没有。上次你替我掩护……幸好你在那儿,不然那警察追上我,我就百口莫辩了……” “你最近在做什么?不会就躲在家里发抖吧。” “被亲戚拉去帮忙做婚庆。” “真不错,有前途。” “别闹了。算什么出路。没有希望。那警察现在有怀疑谁吗?” “警察怎么想我不知道。倒是你,到底怕什么?你不是说只是冒充小朱的名字见了见客户而已,和他的失踪并无关系。” “是呀。事实是这样。可是小朱失踪这么久,一定是死了。不知道他惹了什么人,尸体连个毛都不剩,万一是个厉害人物,趁机把我当成替罪羊,我没有家世和后台被人搞死了怎么办。” “你把这社会看的也太可怕了。” “这是事实。想当初我大学毕业那会儿并不这么想,是被李总折磨的……” “又提他。” “不提了。”欧航叹了口气。“小朱的事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钟弦沉默了一会儿,欧航对案子取消的事毫不知情。“他没死。在澳门打工。” “小朱在澳门?怎么可能?”欧航甚是惊讶。无异是觉得这结果比月球撞上地球还不可能。 “警察找到他了,你该高兴。你没有机会被人陷害了。” “他有什么本事去澳门?又是他吹牛吧。” “去澳门打工是件什么有本事的事吗?反正他就是在那儿了。” “有看到他本人吗?” “什么意思?” “警察有在澳门看到他活生生的人吗?” “不清楚。那是警察的事。” “就算在澳门看到他站在大三巴牌坊前,我都不会信。”欧航激愤地说。 “你不会是妒忌吧。”钟弦笑道。停顿片刻说,“你还有赚钱的力气吗?” 欧航还沉浸在小朱案子结局的疑惑中,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能置信似地确认:“你终于肯带上我了?” “嗯。” “够意思,你终于看懂我了。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好,你应该知道,你的事我也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呃……我没别的意思,我们之间应该绝对坦诚是不是?我只有一个问题,就是……还有大科,是不是?” “对。” “你要相信我。公司里三年以上的人,我绝对比你了解。大科跟李总就学会了一招——口蜜腹剑。你现在有能力、有前途,他就用尽办法要依附于你。但是万一你有不好的一天,他绝对会弃你不顾,落进下石,甚至趁机上位。你要相信,以前他就这么干过。小朱以前远没现在糟糕,大科曾经和他很要好。唉,我不说了。但是我,你可以绝对信任我。既然我们一起做事,我就会和你荣辱与共。” “不过就是为了做事赚钱,扯什么荣辱。”钟弦冷冷地说。“我只问你,能不能与大科和平相处、一起共事。” “如果你要我做到这一点。我一定做到。总比应付李总那个奸人容易些。” “把事做好,我不会亏待你。约个时间面谈吧。” 46 又是一个别无二致的阴雨迷蒙的傍晚。 被云层掩盖的天空,光线越来越暗, 渐渐地,最后一丝微弱的灰白色也沉到高楼大厦后面去了。 钟弦将车子隐在靠近荔枝公园后面的一条无名小路。 身边的荔枝公园在日光正盛时,万树摇红,轻舟碧水。日光一但隐没,小径上幽幽的荧火,湖面上点点暗影,仿佛立即将这里变成了鬼气横冲之地。 高大的棕榈科植物覆盖着这条小路的上空,路灯不亮,让钟弦在傍晚刚过时,便身陷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没有打开车内灯。 黑暗中, 觉得自己融进了周围的世界。手脚与身躯都融化其中。他的触角延伸到很远——两条街外的车流,公园另一端的大剧院广场。 他好像与所有人连接了, 不再独自一人。 但他只是想搜索到一个人。 从这条路上的这个位置,他能看到邓忆家所在的别墅区的入口。他今天终于知道这一带确实不简单,是sz最早期的别墅群,聚集着老一代来此打拼并取得成功的商人、政客、上流阶层。 邓忆很可能出身不凡。 从他特立独行、纯粹自我的风格中早应窥得一二。 但也许也有例外。也许家世已没落,新一代需要重新打拼。不然他何苦去做一个无名小警察。 钟弦已经等了三天了。每天傍晚等上个把小时,看上一本书。路口来往的车与人很少。有经过者,他便抬头看上一眼。 但从来没有看到邓忆。 他没有选择去打扰他。没有像对待客户那样,使用他惯用的手段与伎俩去收获人心与利益。 对邓忆,他不想如此。 他对此的需求更多是来自内心深处的自己。他想得到共鸣。共鸣,就是对方也要主动发声、有所感觉。 否则,他宁愿坐在这儿,看上一本书,喝上一瓶酒。 今天他带了一瓶酒。 到最后,书不看了。 只管喝酒。 他已失眠三天,头痛欲裂。他燃烧着他年青身体里的能量。 却从不补给。 似乎已快烧尽。 他知道应该奋斗。可他到底是在为什么奋斗。 为了生存。只是生存? 内心如沙漠,再美好的人和事也提不起兴趣。这就是生存吗? 邓忆似乎是可以窥进他世界里的人,他在他世界的上空,撕开一点口子。 但也许,这都是错觉。因为他太渴望存在这样一个人,给自己一个机会。 钟弦开始头痛。 他按紧太阳穴。 47 第二天上午,钟弦坐在rg科技公司的会议室里。 rg公司是钟弦在公关hlha项目时,合作过的上游产品供应企业之一,该公司的集成天花系统曾被钟弦成功地应用到两个工地的样板房中。rg公司的老板洪总,在得知钟弦离职后,几次邀请他到rg公司任职。被钟弦一再拒绝。两天前洪总再次抛出橄榄枝,给了钟弦sz区总经理的位置,钟弦答应了先帮他做三个月。 但其实钟弦并非被位置所吸引。是因为洪总提到了他正在研究的新产品。 会议室在九点一刻时,坐满了sz地区的员工。 洪总热情地介绍:“这位年青有为,比你们中很多人还要年青的小鲜肉,就是钟总——我们新上任的总经理。而那位是……”洪总指着和钟弦一起来的大科。 钟弦瞟了一眼大科,正想介绍他。大科主动说道:“我是钟总的助理。算是他的嫁妆。在工程材料行业有多年经验。大学毕业就从事这行了。以后希望和新同事们多切磋多交流。谢谢各位。” “下面让钟总讲两句。”洪总说。会议室响起掌声。 钟弦的目光还在天花板上飘着。大科疑惑地看着他。奇怪他为什么能在大家都望着他的时候走神。 钟弦露出一个热情地笑容:“我做事的风格很明确。各位。”他不打招呼直接开场。“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上班的时间就全心工作,把你的每一秒都用在工作上;下班的时间就专心吃喝玩乐,专心生活。我就说这么多。财务部准备好我的预备金。其它部门都回各自岗位。营销部和产品部留下。” 钟弦以检测专业能力为由,把营销部和产品部的同事们,折腾了一天。 大致搞清楚了这个公司的问题。 管理混乱。产品订位不清。这说明洪总个人的问题不小。 但rg公司在新产品的开拓方向上却是个亮点。这个优势可能连洪总自己也没意识到。 “你不怕他们恨你?”大科在晚上离开公司时跟在钟弦身后悄声问。 “恨?他们大多数比我年长。我若不狠狠折腾他们,他们会心里不平衡。” “是这个道理吗?”大科眨了眨小眼睛。他向钟弦摇了摇手中的一个物件。“集成天花系统的技术细节我考贝了。晚上回去会好好研究一下。但是,这个不是我们私下能搞的吧。技术难度太大。” “什么叫私下?”钟弦瞟了大科一眼。“把这个词吃了。以后不要再说。” “对对,我们是正事。” “欧航在惠州已经把益胶泥搞清楚了。下一步就看我们俩了。下季度的两个工程,争取两百吨进场。” “欧航才去惠州两天就搞清楚了?你这么信他?他这个人……” “那东西有什么难?不过就是水泥混合上粘合材料。制作过程我都知道,只是要让他掌握最终的配比量。以后能够亲自操作并监督生产。” “噢噢。两个工程只两百吨进场,少了点吧。” “我们前期只签地面,不签墙面。墙面我们找原来那家合作。” “为什么?” “真的不懂?”钟弦笑了,他有时会很陶醉自己内心邪恶的一面。“地面即使粘不牢,也不会很快脱落。”他笑着走出写字楼,上了自己的车子。 但是这种得意,在停止时,会变成一种极苦的如同胆汁般的东西,滴落在他的心脏上。 他开着车子,扔下大科,又去了荔枝公园后面的小路。守在邓忆家的入口。 他从后备厢里取出一瓶酒。 他中午没吃多少。晚餐更加没有吃,空着肚子将酒喝下去。 从这条小路开车回自己的家,在晚上九点以后只需要十分钟,他不必担心会被抓到酒驾。而且到了那个时间,他大概酒也醒了一半。 他很快就喝光了这一瓶。竟然没有什么感觉。 他下了车,拎着空酒瓶,在黑暗中走到他记忆中垃圾箱的位置,将酒瓶扔向假想中的垃圾箱。他听到瓶子在石头上摔碎的声音,清脆之极。他想起了他的吉他。 他走回车子,打算打开后备箱再取一瓶酒。 忽然他感到天眩地转,头重脚轻,他扶住车子,却无法站稳,身子像软糖一样,靠在车门上,滑向地面,一头栽倒。 他曾失眠三天, 几乎不吃晚餐, 每天空腹喝一瓶酒。 在有限的意识中,他不停地计算自己现在的状况。年青身体里的燃料大概烧尽了。才会一瞬间崩溃。 头痛欲裂。灵魂好像要从他的脑袋中挣脱出去。 他想到自己也许会就这么死了。明天的报纸上也许会有他的一条消息——发现一具无名死尸,死因不明。他可以解脱了。他会比小朱还惨。因为不会有人报案寻找失踪人。 他用有限的力气摸出口袋中的手机。拔了电话给欧航。欧航正在惠州的街上游荡;他又拔了一个电话给大科,大科正在和新认识的女孩吃晚餐。 他没有向他们求救。 他找到邓忆的号码。 但是他不甘心。 他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望着小路漆黑的上空。 他到此时才深刻地发现他的生命没有意义。 他曾为什么而奋斗。他在追求什么。都无形又无声。 26、怀抱 47 好像回到了熟悉而久违的氛围中。 他躺在一个宽厚又温暖的怀里。 好像只是个婴儿。他的头被小心地托着,身体轻的像空气。 一转眼又坠进那个梦里。少年时期的邓忆,竟在车后座上对他露出笑容,不再只是安静地坐着,甚至将身子向前探进驾驶席旁边两个座椅的中间,这是距离钟弦最近的方式。 “弦,你是清醒的吗?”带笑的眼睛清澈透明。 钟弦只管盯着他,这个感觉如此熟悉,仿佛就要想起他是谁了。温暖与希望在心中漫延开来,全世界落花纷纭。 “你不专心看路?” 钟弦猛然想起梦里他是驾车的人,急忙转回头…… 一瞬间梦结束了。他又回到了现实的世界里。 孤独如同漫天风霜四处飞舞,他还在那个黑暗的路边。 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同了,怀抱竟然是真实的! 实实在在的体温在他的周围,有一双手臂把他托起。 他像渴望水的鱼,扎进碧波柔水,拼命向下游去,周围终于都安静了。他想抓住这怀抱里的任何东西,让自己能永远留在这儿。他抓住了一颗钮扣。他睁不开眼睛,也不想再睁开,他享受这难得时刻,安宁的感觉终于包围了他。昏昏睡去。 果然就睡了很好的一觉。连梦都没有了。 醒来的时候,他以为是在自己公寓的床上。翻了个身,却发现身边没有落地窗,也没有早上的阳光。 他盯着眼前白色的墙壁,好久都想不明白他在哪里。 他翻身四顾,发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张床,与他相隔不过两米。床上坐着一个穿着条纹病服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从钟弦睁眼起,那男人就死盯着他。 钟弦也盯着男人。 这个家伙到底是谁? 视线更清晰一些时,钟弦看到头顶右侧的空中有一个从天花板悬挂下来的四爪钩,上面挂着两只吊瓶,其中一只吊瓶下方的细长软管一直连接到他的右手,他这才注意到他右手背上的针头。 一个穿白衣的女护士此时脚步轻盈地走进房间。 “我,怎,么,在……”钟弦有点明知故问,却发现自己像失声一样,拼尽力气也发不出连贯的句子。 护士伸开手掌在钟弦眼前晃了一下。“这是几?” 钟弦用眼睛紧紧盯着她。表示‘我清醒着呢。’ “几?”护士的手指又变成三根。 “三……五……二……一。” “暂时死不了。”女护士说,“你喝多了。酒精中毒。没烧坏脑子是你幸運。” “谁送我来……有留下,姓名吗?” “他就在这儿呀。”护士转身看看,“人呢?” 邻床男人说:“有事走了。” 护士转回头继续对钟弦说,“酒精中毒,你血糖度很低。还伴有脑震荡后遗症。你之前颅骨受过伤是吧。思虑过重,后遗症会反复发作。放松心情才能痊愈。”那护士加重语气重复一遍。“放松心情!开心点找乐子会不会!补充营养。少喝酒。” 护士查看了两只吊瓶的标签,转身要走时,钟弦问道,“我睡了多久?”他发现病房窗外的天依然是黑的。 护士迟疑了一下,邻床男人说:“一天。” “二十六个小时。”护士给出精确的时间。 什么? “我可,以,出去吗?” 护士愣了一下,“要走?好啊。如果你走的了的话。” 钟弦这才发现自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的手机……” “休息!”护士不理会他的请求。转身走了。 护士过了一会儿又返回了病房,拿着一套和邻床那男人一样的条纹病服放到钟弦床边的柜子上。 “你还有两天吊瓶要打。住院办了三天的。我给你换病服。”说着动手解钟弦身上的衬衫钮扣。 钟弦露出一脸抗拒。 护士盯着他的脸:“你有力气自己换吗?生病还管什么男女有别?” 钟弦一副不妥协的表情。 女护士放弃。“好吧。你自己换!”转身走了。 钟弦企图坐起来。 “小心。”邻床的男人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扶住钟弦的右手臂,“不要串了针。你要去洗手间吗?咱俩这是高级病房,厕所就是这个紫色门。”他帮助钟弦从床上坐起来。垫了个枕头在他背后。 “我的……”钟弦向床四周打量,寻找和自己有关的东西。 “都在柜子里。”那男人打开钟弦病床旁边的床头柜,找到他的手机。“你朋友多细心。东西摆的多整齐。” “我,朋友?” “还有这个是他晚餐时带来的。” 钟弦顺着男人的手指看过去,发现旁边柜子上有一个保温壶。里面大概是吃的东西吧。这样用心照顾他的人,莫非是大科? 也许他晕死过去后,有人发现了他,并用他的手机找到了大科。 钟弦打开手机查看,发现他的手机被人调成了静音。有数个大科打来的未接来电。微信留言也留到爆满。他刚到新公司上任就失踪一天,确实不应该。 最后一个未接来电是几分钟前,电话号码是大科。钟弦疑惑了,这说明在医院照顾他的人不是大科。 他没有回电话,因为他虚弱到眼神都很难集中。 他很饿。胃里却又很不舒服。他看了眼床头柜上的保温壶。邻床男人不知是因为无聊还是什么,一直关注着钟弦的表情,看到他盯着保温壶,便主动帮他打开,递给他。 “是鸡汤。炖的火候很好。”邻床男人嗅了嗅。 钟弦接在手里。香味确实很诱人,丝丝清甜不油腻。他尝了一口,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什么,他觉得简直是人间极品,从没喝过如此好喝的汤。他一口气喝掉一半。热汤从食道一直暖到他的胃里。这汤喝起来比闻的感觉更好。这样想着,他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邻床男人细心地递给他一双筷子。他将鸡肉吃下。肉也美味。 暖哄哄的感觉,在身上扩散。他向邻床的男人报以感激一笑。“谢了,哥们。” 那男人倒扭捏起来。“客气,你朋友让我帮忙关照你。还给了我这些。”他从病服口袋中掏了几张百元大钞,不好意思地放在钟弦的床头柜上。“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我不能收。” 钟弦望着那些钱。心中感到纳闷。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做事的? 倦意袭来,钟弦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女护士在扒他的衣服。上身的衬衫已经被扒下去大半。钟弦立即用手抓住裤子。 女护士抱怨。“打完吊瓶了,要换病服呀!我们有规定的,你想害我被罚款?” “让我来吧。”一个声音从病房门口传来。 那声音随及又戏谑地说:“他还是个雏儿,你可别占他便宜。” 女护士红着脸走了。 48 钟弦从床上爬起来,他还虚弱,但比刚醒来时多了点力气。 他下了床,抓起病服,以最快地速度奔进洗手间。 他并不是为了躲那个人。只是刚喝进去的鸡汤,让他的消化系统恢复了正常。 在洗手间里的几分钟。他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送他到医院的人是邓忆。 也许—— 发现他的路人,从他手机的通讯录里,选择打给了邓忆。 不知道邓忆看到他昏死在路边,会作何感想。 钟弦实在不想以这样的面目见人。 他还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他确实应该换掉这身衣服。 洗手间的一侧连接着淋浴间。这种配置看来确实是高级病房。邓忆出手真是大方。不知道他垫付了多少医药费。 钟弦走进淋浴间,虚弱的脚步不稳,一个踉跄,他的手在这个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水柱忽然从花洒之上倾注下来,把他连人带衣服一并淋湿。他索性坐在地上让热水淋着。 大概是他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人。邓忆打开洗手间的门走进来。 “这是新的自杀方式吗?”看到水柱下被淋成落汤鸡的钟弦,邓忆笑道。 “你出去。”钟弦说。 邓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钟弦却始终避免眼神接触。 “你就这么谢我?”邓忆说,“我设想了一万种你醒后感谢我的方式。从来没想到是这种。” “我要洗澡而已,哥们。” 邓忆上前一步,关掉花洒的水流。“我帮你。免得你死在这儿我说不清楚。” “您别客气。我自己来!”钟弦躲开企图拉他起来的邓忆。这个动作耗费了他一些力气。 邓忆没有勉强。他蹲下来看着钟弦说,“你能照顾好自己,昨天晚上昏死在路边的又是谁?”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邓忆停顿片刻,答非所问:“到底在废弃小路上干什么!?在那里的话,真的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不还是被发现了?”钟弦看向邓忆。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对劲。 “我对你说过,如果你想死,我能推荐更快更好的方法给你。你这样又慢又折磨人的方法,劳民伤财。我救你是否正确?我不确定你是否想活。现在看来,你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你是恨我救了你?” 钟弦瞪了邓忆一眼,却没什么底气。“你应该生气,你没义务救我。如果不是那个发现我的人,偏偏打了你的电话。其实你可以只是拔打120。或者不管我。都可以。我成了鬼也不会放不过你的。” “狼心狗肺,还真是不打算感谢我!” “你花了不少钱吧。我转给你。” “好吧。”邓忆呼地站起来。看起来真的生气了。 钟弦却没力气站起来了。他此时想让邓忆拉他一把,却已难以开口。 “对不起。我心情不好。”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 “什么?” “抱歉。” 邓忆重新蹲在他面前。 花洒上滴下一条水柱,从钟弦的湿头发上流下来,钟弦抬起手擦了擦眼睛。邓忆望着他,伸出手拔开他额头上的头发。 他们目光相遇。 “别这么看我。”钟弦垂下眼睑。“你连朋友都不想做。” 邓忆理直气壮。“是我对你没用,一个小警察做不了你的内线。案子又没有了,你不需要再笼络我,我又不是你的客户。” 钟弦疑惑地抬头看着邓忆。搞不懂邓忆何以说出这样没来由的话。 “恭喜你呀。”邓忆继续说。“这么快就跳到更好的公司,又升一级。真的成了总经理。” “你消息好灵通。” “你在业内名声远扬,奇才高手。拥有你就有可能拥有sz新工程的供货途径。业内企业争抢你是意料中的事。我是猜的。猜中了是吗?” 知道的这么准确,怎么可能是猜的?钟弦望着眼前的人。想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答案。 没几个人知道的消息,邓忆是如何这么快就得知? 忽然钟弦想到一种可能性。也许是唯一的可能性——邓忆一直在调查他。 “我们之间真诚点好吗?”钟弦轻声提议,“你答应过我。哪怕只是做为朋友。真诚也是基础。” “怎么这么说,我们之间并没有矛盾。”邓忆说。这倒是实情。 “你敢承认你在暗中调查我吗?” 邓忆看着钟弦,:“每当你这样讲,我都觉得我要相信你了。” “你一直不信我?” “你连自己都不信。”邓忆毫不客气地说。 钟弦语塞。 “你是个公关高手。”邓忆接着说。“我面对你,会总觉得你……你的客户也是这样感觉吧。” 钟弦试图解释。 邓忆继续讲:“那个给了你第一桶金的女老板也是这种感觉吧,你是个高手。”他移开目光,试图减低这种话的杀伤力。 钟弦默然无语了。他似乎是明白了邓忆远离他的原因。水珠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流过他的脸颊。“你走吧。你出去。”他堵气似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邓忆说。“我只是为你可惜。” “我是垃圾。你出去。我要洗澡了。” “我帮你。” “不……” 邓忆不理会他。他的手很有力气,三下五除二就把钟弦的衬衫和裤子剥掉,扔到洗脸池。“名牌哦,这下场真是可惜。”邓忆似乎在努力调解早已变沉重的气氛。“内裤自己脱吧。” 钟弦却不肯脱。“你出去!”他在邓忆胸前推了一把。 邓忆拿起花洒,开始冲钟弦的头发。 “别管我。”钟弦甚觉不爽。觉得自己就像是上屠宰台之前被清洗的猪。 “让我走?”邓忆说,“又为什么在我家必经路口等了四天?” 钟弦抹了把脸上的水,“你怎么,知道?” 邓忆对他一笑。“我是警察。” 恼羞感让钟弦感到无地自容。 他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邓忆已经开始向他身上倒沐浴露,一只手看似理由正当地在他身上摸来揉去。 钟弦的脑子好像停止了运转,他脱口而出:“你是个假警察。” 27、威胁 49 泡沫, 人为制造的泡沫, 在手掌与皮肤之间产生,沿着光溜溜的身段滑下去,带着斑斓光晕的泡沫圆滚滚地飞起,飘在热汽蒸腾之中。 钟弦用手指戳破了一个,他随及被面前人的手带动着利落地转了个身。泡沫开始从他背后产生出来。 在平时这些泡沫毫无意义,此时却不同。这一次的泡沫是别人制造的。 邓忆是如此尽心尽力。这是他最难得之处,似乎很善于照顾人。钟弦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照顾’了。上一次是撞了车之后。距离现在也没有多少日子。 “瘦的肉都没有几两,还算是个男人吗?”邓忆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钟弦闻声向淋浴室的镜子中打量自己,倒不觉得瘦成什么糟糕的样子,他从未胖过,基本上是一直如此。“有练肌肉的功夫不如练练脑子。在你打网球的时候,我选择的是看书。” “噢,看书?真高端。好像我辈从来不看书似的。你看什么书?女明星写真集吧。” “实用经济学类。” “你应该看精神病学。”邓忆说着把钟弦转过来,开始在他的肚皮和腿上‘制造’泡泡。 “认识你之后,我整个人精神病多了。”钟弦自我总结。他连续受伤,现在甚至住了院。这从道理上跟邓忆无关。钟弦却觉得他脱不了干系。 “这位无赖,你是怎么安全混到今天的。下次绝不再救你。”邓忆说着,手中却不停,没几分钟便把钟弦上上下下洗个彻底。然后他盯着钟弦黑底白边的内裤。 “因为是ck的新款,所以舍不得脱是吗?” 说罢笑起来。那是赤果果的嘲笑。 钟弦将泡沫抹在这个家伙的脸上。 邓忆躲开,一大垞泡沫落在他的衬衫上。 “我是欠你吗?”他说,“这么帮你还被当成驴肝肺。” “原来你知道自己是驴。” “还有心情开玩笑了。看来可以出院了。” “求之不得。” 邓忆用花洒小心谨慎地向钟弦头发和身上冲洗。泡沫开始消失了。 钟弦任他摆布,主要是他也确实混身无力。 “可以了,剩下我自己来……” 邓忆对着他端详了两秒,将花洒交到他手中。“受不了你这副好像被蹂躏了的表情。” 邓忆走出淋浴室,将玻璃门拉上一半,又将一条大浴巾挂在门上。 钟弦坚持自己洗完。取下浴巾裹在身上。又用淋浴架上的一套牙具刷牙漱口。 总算去掉了所有酒气,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清新了。 架子上有一瓶崭新的浴后乳瓶子,他取下来闻了闻,对味道不甚满意,就只在腑下和身上擦了一点。 离开淋浴间时,脚上一滑,他的背撞到墙上的突出物——可能是一个挂钩,然后跌倒。 邓忆冲进来。“果然!笨死。”他好像早知道钟弦会摔倒一样。 钟弦这一次见识了邓忆手臂真正的力量,能将他轻而易举地抱到病床上。他想起在邓忆朋友圈中曾有过一张那样的照片——打网球时穿着跨栏背心时的样子,肩膀宽阔,肌肉结实。 着实是让人羡慕的身材与力量。 钟弦觉得自己同为男性的气慨被比下去了。 不过他来不及惭愧。他的后背很痛。墙上那个勾子硌伤了他的背。 邓忆在帮他穿上病服时,发现了钟弦后背的问题。 “你是傻子吗?伤了怎么不出声。”他查看钟弦的背。呼叫了护士来。 护士给钟弦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背上的伤口,贴了块纱布。 “不是大事,会痛上一阵了。怎么让他洗澡!?给他擦擦就好了。这样状态还非要洗?帅哥都有洁癖吗?”女护士有戏谑钟弦之嫌。 钟弦发现邻床的男人不见了。“那位大哥,他出院了吗?” “他明天出院。今晚没针,允许他回家住。”护士说。“你可以吃点夜宵,补充能量。” 护士走后,邓忆问他想吃什么。 钟弦摇头,随后眼睛向保温壶看了一眼。 “我妈的汤绝吧。”邓忆露出得意神色。 “你妈妈做的?” “不然呢?你觉得是我?” “谢谢。”钟弦说,“你回家时帮我带个礼物给你妈。”他从床头摸起自己的手机,打算转钱给邓忆。打开手机屏幕时,却被大科的留言吸引。 “是我说想吃,她才炖。你以为她是为你?谢我吧。”邓忆拿起柜子上一张医院餐厅的菜单来看,“今晚点个海参怎么样?这医院的菜单上最好的就这个了。” “在医院点海鲜,你脑子有病吧。”钟弦说。 邓忆很专注地翻着菜单,忽然发现菜单上写着晚上九点后不再供应。便将菜单扔到一边。“想吃什么,我出去买。” 钟弦的目光离开手机,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不说话。邓忆也盯着他。“怎么了?” “你的衣服脏了。” 邓忆低头看了看衬衫上的水渍。“这算什么?你昨晚几乎撕了我那件新衬衫。钮扣被你硬生生拉掉,那才叫一个惨不忍睹。我妈还以为我又……又打架了。” “我昨晚不是昏迷状态吗?” 邓忆大为感慨:“送你去医院的路上忽然醒了耍起酒疯。”说着解开衬衫最上面的钮扣,钟弦看他胸前有两条划痕。 “我抓的?”钟弦看了看自己右手,因为经常修剪指甲而没有哪个手指能成为突出的武器,却有如此杀伤力。 “对。” “我为何抓你?” “你问谁呢?”邓忆说着站起来。“我去买吃的。” “你坐下。你不需要留下来照顾我。这又不是你的义务。” “什么意思,狼心狗肺么?” 钟弦内心全是过意不去的感觉。表面却坚决不肯表现出来。“好!谢谢你。” “没听清。” “白痴。” “忘恩负义。” “别管我了。你就回去吧。” 50 病房门猛然被推开。 大科冲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企图阻挡他的护士。 “他说是……”护士看向邓忆。邓忆点了点头,她便转身走了。 大科像不认识似地打量邓忆,然后走到病床旁,确认躺在上面的是钟弦后,弯下腰惊讶地说:“怎么回事?” 钟弦有点无奈地从病床上坐起来。他二十分钟前才给大科发了微信。这家伙竟用飞的速度赶到了。 “公司的事怎么样?”钟弦问。 “你到底是什么病?真病了?”大科上下打量钟弦。 “干嘛这副样子。我死不了。洪总怎么说?” “你现在是总经理,你不去公司没人敢管你。洪总只是问了我一下,我找不到你,但也知道要对他说什么,我说你和新工程的甲方有约会。他就什么也没说。” “我没事。喝醉了,出了点意外。”钟弦轻描淡写。 “难道是撞了车?刚才那护士说你脑子……” “车至少比我好。以前脑震荡留下过后遗症,喝了酒发作了。小事一桩。别担心。” 大科看向邓忆。“邓sir怎么在这儿?” 邓忆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病房的窗子那儿。他耸耸肩膀,表示无话可说。 “我昏在路边,发现我的路人把电话打给了他。”钟弦说,“他是不得不帮我。” “那个路人也是白痴。怎么不打给我。你凭空消失一天一夜,还以为你像小朱一样人间蒸发了。既然只是喝醉干嘛住院?” “我住两天院支持下国家医疗事业又怎样?明天我会去公司看一眼。”钟弦说。 “只住两天的话,你还是好好休息。公司的情况我随时告诉你。” 大科站直身子,向邓忆走去,同时向他伸出手:“谢谢你照顾了他。给你添了麻烦。真是万分抱歉……” “你晚上最好在这陪护他。”邓忆说,大科如此客气,他象征似的握了下大科伸过来的手,转身走向柜子,准备拿自己的东西走人。 钟弦看着邓忆将保温壶装进一个白色的袋子。 “你们都回去吧。”钟弦转头向大科。“你也不必留在医院。你这两天就做一件事——帮我看着公司,这才是帮我。” “你自己能行吗?” “我只是喝多了,又不是得了绝症!不需要陪护。” 邓忆收好自己的东西走到病房门那儿。钟弦盯着他的背影,以为他会在那儿回头道别。但邓忆没有,直接走了。 “谢谢你啊。警官。”大科走到病房门口热情与邓忆道别,然后将门关上。 钟弦感觉背上痛的厉害。 “你不舒服吗?”大科走回来盯着他的脸。 钟弦摇了摇头。 “这个邓有什么问题吗?”大科压低声音说,“案子都结束了。你还放精力在他身上。他对我们也构不成威胁了。” 钟弦缓缓地摇头,“可能威胁更大了。” “怎么呢?” “我觉得他不是来调查小朱的。”钟弦说,“那个家伙失踪不失踪,他都会来。” “什么意思?” “我还拿不准。但总得搞清楚。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那我不该赶他走呀。”大科恍然大悟,“你该早点告诉我你的计划。我进病房时,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基因发生突变,对女人不感兴趣了。”他说完吐了吐舌头。“我一直担心你受了甲方高总的影响……” 钟弦默不作声,心中感觉无比烦燥。 大科知趣的不再提,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欧航有发信息给你吧。他这两天回来,说什么把惠州的事情都搞清楚了。” “这么快回来?”背上传来一阵痛感,钟弦皱起眉头。 “怎么了?”大科显得手足无措。“我该做什么?” 钟弦缓缓地侧着身躺下。“你回家去吧。我要睡了。你在这儿没用。” 大科没说什么,看起来也没打算走,退到另外那张病床前坐了下来。 钟弦拿起手机,想了想。开始给邓忆转款。 28、拥抱 51 \<你是这样的人——别人焦头烂额的事,你会轻描淡写;别人不在意的事,你却用尽心思。\> 钟弦盯着眼前的一碗汤。 这汤装在圆型的环保餐盒中, 一层淡黄的油飘在餐盒的最上面,几根草菇浮在其中。汤的下半部分有什么东西完全看不清。他拿起勺子搅了搅,翻出几块黑皮鸡肉。 “这是乌鸡。”大科在一旁看着他。 钟弦继续用勺子搅动着,却不肯往嘴里送。 四年前他在刚到sz之初,曾经喝过很多汤。大街上专门卖广东靓汤的餐馆被他喝了个遍。后来不知何时,他不再喝汤了。最初的新奇感消失之后,他对广东餐馆里的所有菜式统统失去兴趣。 昨天邓忆的那壶汤,是完全不同的做法。最简单的家常做法吧。清澈见底,可能只是用白水煮的,放了少许盐。其它调料统统没有。 “是在下面的餐厅买的。”大科盯着钟弦继续说。“这个很补。你喝一点啊。” 钟弦将汤碗放到床头柜上。“你上班去吧。我不给你电话,就不用特意来。” 大科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谁照顾你。” “照顾什么?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吃饭就是点外卖而已,我难道自己不能点?” 大科敏感地说:“是我疏忽。你不喜欢吃外卖吧。可是,我也不会做呀。”想了想说,“我让阿mi做给你。” 钟弦说:“我想静休两天,你不要再来打扰我。有事电话。” 大科眨了眨眼:“你就是这样,别人焦头烂额的事,你会轻描淡写;别人不在意的事,你用尽心思。” “你想说什么?” “你是总经理。全公司都看着你呢,你这么不介意。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烧一下吧。你忽然倒下了,我不敢对外讲,不就是怕别人认为你是受不起这个位置。但我知道,其实你是根本不上心。” “你怕我地位不保?看来你是想在这个公司扎根养老。” “洪总人还不错。跟着他做个高管,同时还能兼顾我们的事。你不觉得是个不错的安排。” 钟弦盯着大科:“走钢丝的人想要安稳,你脑子哪根劲不对?” 大科恍然醒悟似地点头,叹了口气:“是我想事情太简单。我昨天,咳,跟阿mi提起了结婚的事。” “结婚?”钟弦颇感惊讶。 “对。反正对我来说,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当初追了她三年才搞上的,还是初恋。其它女人看到我们有车有房有钱,几个小时就可以搞定了。我再也找不到她给我的感觉。所以我想,这就是真爱了。结婚。赶紧生个小孩给我,省得夜长梦多。” 钟弦笑了几声:“你想结婚?她同意了吗?” “她说……只要我保证,安安稳稳地生活,别再搞出那么多事。即使穷点也没关系。”大科说着叹了口气。 “是个好女孩。”钟弦说。“你要不是白痴,就不该再辜负她。”想了想又说,“今后,你就跟着洪总干吧。我把你调去产品部,毕竟是你专业。以后即使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安稳地干下去。” 大科看着钟弦愣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要我拿着死工资,用一辈子还房贷,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老了的时候去住养老院,可能都住不起。” “但你有了安稳,你有了阿mi。” “我觉得真正的安稳,就是有足够的钱。不必给钱做孙子。我们离这个目标不远了,不是吗?”大科说到激动,竟然抓住钟弦的手。 三年来,大科变化也不小,一开始粗枝大叶的人,如今也变得思虑重重。 钟弦将大科的手甩掉:“有了足够的钱,就能安稳吗?” 52 大科走后不久,邻床的男人走进病房。一进门就对着钟弦笑。 护士们早上六点统一给病人采血,邻床男人在那时曾来过病房,当看到在他床上休息的大科时,他显得很惊讶。钟弦知道他惊讶的原因,是因为那不是邓忆。 邻床男人似乎不怎么喜欢大科,不和他打招呼,做过晨检后,就出去了。 “听说你今天出院。”钟弦主动打招呼。 邻床男人盯着钟弦的脸。“你看起来挺郁闷的。不舒服吗?” 钟弦笑了笑。“要出院了,怎么没看到你家人来?” “家人不在sz。”邻床男人说。“我独自一人在这儿打拼。” 钟弦表示这很正常。“大家都一样。” “你和我不一样。”邻床男人说,“你有关心你的朋友。” 钟弦沉默了片刻,看了眼柜子上的乌鸡汤,问邻床男人。“你要不要吃?还热着呢。我实在没胃口。” “你早上不吃东西不行的。”邻床男人拿起那碗汤看了看,好像明白钟弦在想什么似的说,“饭店做出这样的汤已经不错了。你朋友也算用心。你就吃了吧。” “没胃口。” 男人笑了一声:“心理作用吧。这汤挺好的。当然,也要看你怎么想,还要看你拿它和谁比较。我是这么看的,同样是一碗汤,为什么效果会有差别。因为有的人用心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有的人是从你的角度考虑。所以你的感觉就会差很远。” 钟弦没完全听懂男人的话,或者是他并不十分赞同。 “大哥你还挺哲学。你觉得我这两个朋友哪个让我舒服?” “你自己当然知道。邓忆今天有事吗?还以为早上会看到他。” “你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熟着呢。”邻床男人摇了摇手机,“他让我帮忙照看你的时候留给我号码。医生本来只把你当酒精中毒来治,他偏要求给你做脑部检查。他比医生更细心——你脑子确实检查出了点问题,所以你才能和我一起住在脑科病房成为病友呀。我也是脑子有问题。以前受过伤。” “是他主动要求检查的?”钟弦茫然地看着男人。 “这可是要多花不少钱的呀。你有这么有心的朋友。一般朋友做不到这点。” 钟弦沉默了片刻,应和道:“他会照顾人。” “不见得。”邻床男人说,“他是从小到大没照顾过别人的少爷。他以前尽被别人照顾了。” “你这么了解?” “你昏睡一天。他和我聊了一天。向我请教怎么照顾病人,但其实不需要我教他。他每隔段时间就给你翻翻身、揉一揉,全是因为他用心。你们是发小吧,这种感情十分难得。” 钟弦愣愣地发呆。 “刚才那位朋友显然也特别在意你。这说明你有人格魅力。”邻床男人的赞美,钟弦没有听进去。他满脑子都在思索邓忆为何那样做。 “不过,你今天这个朋友我觉得跟邓忆有区别……”邻床男人继续说。“我脑子受伤之后,看人总是分成极端的两种,好的和坏的。” 钟弦回过神来,应和道:“我在看动漫的年纪才觉得人分好和坏两种。人本无好坏之分,就看是不是被逼到了份上。” 男人却不认同:“本质上是有区别的。” “谁能剖开谁的心看到本质?对你不好的人,不见得是本质不好,是不在乎你而已。对你好的人也未必只对你一个人好,他可能只是习惯。” 男人歪着头看着钟弦,被这个观点搞昏了。“你这样说,对邓忆可不公平呀。” “邓忆可能是例外。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做那么多,傻吗?”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男人笑道。 “如果对方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付出还有什么意义。” 钟弦想到他的手机曾被调成静音这件事,一定是邓忆所为。邓忆在路边发现他(或者原本就知道他在那儿),送他进医院,照顾他。这些其实邓忆都不必做,他完全可以联络大科把麻烦甩掉。但是他没有。 钟弦打开手机。看到昨天转给邓忆的钱,另一边一直也没有接收。 钟弦从微信里发了条信息提醒他收款。邓忆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他今天会来吗?”邻床男人盯着钟弦问。 钟弦摇头。“他不会来了。”思索了好一阵子。看向对方。“哥们,请你帮个忙。” 53 上午十点半,钟弦挂完第一个吊瓶时,一个二十出头穿了一身白色运动装的小伙子提了一个袋子进了病房,直呼着钟弦的名字,从袋子中拿出三个精致的餐盒放在他病床旁的柜子上。 “我没有点外卖吧。”钟弦说。他随及认出了那个保温壶。 小伙子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下午如是,又送来一餐。换了餐盒。 钟弦虽然吃的舒服。但心里却不甚痛快,像长了草一样。 到了晚上,邓忆终于出现了。他还没有走进病房便被护士拦住,带到办公室里说了一些钟弦的病情。邻床男人当时正在办出院手续,看到邓忆,他显得兴高采烈。并赶在邓忆前面返回病房通知钟弦。 “他来了。”男人朝着钟弦眨着眼睛,“你赌输了。” “不一定。”钟弦假装闭目养神。“他愿意留下来你才算赢。” “你肯定输。”男人说着坐回自己的床上。“你不够了解自己的朋友呀。” 钟弦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病房门被打开了。 耳中听到邓忆和邻床男人说话。“情况稳定了吗?” 邻床男人吱唔了一下,“好很多了。吃了你送的东西——呃,我……他早上的状况很差,不然我也不会打电话给你。什么都吃不进去呀……呃,他真惨呀。我只能想到找你。” “他朋友呢?”邓忆停顿了一会儿说。 “你是说他的同事吧。上班去了吧。我电话里不都跟你说了,这两天没人来照顾他了。我看着实在是担心。”邻床男人并不太善长说谎。讲话前言不搭后语,钟弦替他着急。这种方式很难骗得过警察出身的邓忆。 邓忆没再问什么。之后便没了动静。 “我去看看我的单子好了没有。”邻床男人竟找借口溜出去了。随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房间里安静下来。 钟弦面朝墙壁躺着,好久也听不到邓忆的动静,他只好缓缓转头眯眼打量。邓忆并不在床边,远远地站在病房窗边望着窗外发呆。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运动装,大概是去打球了,或者是正打算去。 从这样的角度,钟弦还是看不到熟悉的成分。但也不觉得陌生。 钟弦缓缓地坐起来。如大科所说,他在不该用心的地方,用了太多心思。 大概是察觉到钟弦醒了,邓忆转过身来,他的脸看起来很是严肃。迟疑了几秒,他从口袋中取出几张单子,向病床走来,将单子扔到钟弦的面前。“我送你到医院时,从你身上翻到钱包,找到了你的医保卡。住院是用你的医保办理的。我垫付三千押金,刚才又交了两千。估计出院时,去掉医保,你只需要还我五千就可以。干嘛转两万给我?钱多烧得吗?” “是……感谢费。”钟弦盯着邓忆诚挚地说。“你对我的照顾何止……” 邓忆未能被打动,“照顾你原来还可以赚钱。” “你千万别觉得这是羞辱你。是我情商不高。”钟弦急忙自嘲,“你想让我用什么方式谢你。总不能不谢吧。你直接说。” “该给我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其它没什么可说的。” “还有这些吃的东西。”钟弦说,“哎呀呀,我不是要跟你算清楚。确实是我方式欠妥,你别生气。总不能凭白无故让你妈妈辛苦。” “不是我妈做的。她又不是保姆……当然也不是我做的。我压根不会。你吃就吃了。真想感谢,想个别的方式。” 看到邓忆一直严肃的脸,钟弦心中开始着急。 “我道歉。别因为钱生气好吗?” “我不生气。”邓忆再次走到窗前去。“为你生气值得吗?” “你来的正好,帮我看看我的背。痛起来了。”钟弦面露痛苦。 “不舒服叫护士。”邓忆无动于衷,“从来不喊痛的人,忽然变了性格?” “帮个忙。”钟弦说。 邓忆犹豫了两秒,走到病床边。将钟弦翻过去让他面朝下趴着,掀开他背后的病服,查看他的伤口。“没什么问题。真的痛吗?”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取下纱布。 “是痒的厉害。揉一下旁边……” 邓忆这次犹豫的时间更长,足有五秒,但还是在床边上坐下来。钟弦翻身坐起来和他面对面。“躺了一天了。坐着来吧。” “随便你,但你要背对我呀。”邓忆说。 钟弦却不转身,依旧面对着邓忆,缓缓地抓起后者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身体,“这样吧,好不好?”这样就成为拥抱的姿态。 邓忆愣住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一脸迷糊地将手放在钟弦的身后。钟弦则顺理成章地将头靠在面前人的肩膀上。 “……我看不到。”邓忆喃喃地说。 “凭感觉。” “摸到你伤口怎么办?” “不过就是痛一下而已。” 邓忆的手从钟弦的病服下面探进去,碰到皮肤。钟弦听到对方胸膛里的心跳声在变快。 这心跳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他将鼻子靠近邓忆的脖子下面,嗅了嗅。“你用了香水……” 邓忆猛地将钟弦推开。“你脑子里有病吧。不是要感谢我吗?”他从床边站起来,背对着钟弦走开两步。“把你写的那些歌……传给我。现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行吗?不要抵赖。” 26、怀抱 47 好像回到了熟悉而久违的氛围中。 他躺在一个宽厚又温暖的怀里。 好像只是个婴儿。他的头被小心地托着,身体轻的像空气。 一转眼又坠进那个梦里。少年时期的邓忆,竟在车后座上对他露出笑容,不再只是安静地坐着,甚至将身子向前探进驾驶席旁边两个座椅的中间,这是距离钟弦最近的方式。 “弦,你是清醒的吗?”带笑的眼睛清澈透明。 钟弦只管盯着他,这个感觉如此熟悉,仿佛就要想起他是谁了。温暖与希望在心中漫延开来,全世界落花纷纭。 “你不专心看路?” 钟弦猛然想起梦里他是驾车的人,急忙转回头…… 一瞬间梦结束了。他又回到了现实的世界里。 孤独如同漫天风霜四处飞舞,他还在那个黑暗的路边。 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同了,怀抱竟然是真实的! 实实在在的体温在他的周围,有一双手臂把他托起。 他像渴望水的鱼,扎进碧波柔水,拼命向下游去,周围终于都安静了。他想抓住这怀抱里的任何东西,让自己能永远留在这儿。他抓住了一颗钮扣。他睁不开眼睛,也不想再睁开,他享受这难得时刻,安宁的感觉终于包围了他。昏昏睡去。 果然就睡了很好的一觉。连梦都没有了。 醒来的时候,他以为是在自己公寓的床上。翻了个身,却发现身边没有落地窗,也没有早上的阳光。 他盯着眼前白色的墙壁,好久都想不明白他在哪里。 他翻身四顾,发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张床,与他相隔不过两米。床上坐着一个穿着条纹病服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从钟弦睁眼起,那男人就死盯着他。 钟弦也盯着男人。 这个家伙到底是谁? 视线更清晰一些时,钟弦看到头顶右侧的空中有一个从天花板悬挂下来的四爪钩,上面挂着两只吊瓶,其中一只吊瓶下方的细长软管一直连接到他的右手,他这才注意到他右手背上的针头。 一个穿白衣的女护士此时脚步轻盈地走进房间。 “我,怎,么,在……”钟弦有点明知故问,却发现自己像失声一样,拼尽力气也发不出连贯的句子。 护士伸开手掌在钟弦眼前晃了一下。“这是几?” 钟弦用眼睛紧紧盯着她。表示‘我清醒着呢。’ “几?”护士的手指又变成三根。 “三……五……二……一。” “暂时死不了。”女护士说,“你喝多了。酒精中毒。没烧坏脑子是你幸運。” “谁送我来……有留下,姓名吗?” “他就在这儿呀。”护士转身看看,“人呢?” 邻床男人说:“有事走了。” 护士转回头继续对钟弦说,“酒精中毒,你血糖度很低。还伴有脑震荡后遗症。你之前颅骨受过伤是吧。思虑过重,后遗症会反复发作。放松心情才能痊愈。”那护士加重语气重复一遍。“放松心情!开心点找乐子会不会!补充营养。少喝酒。” 护士查看了两只吊瓶的标签,转身要走时,钟弦问道,“我睡了多久?”他发现病房窗外的天依然是黑的。 护士迟疑了一下,邻床男人说:“一天。” “二十六个小时。”护士给出精确的时间。 什么? “我可,以,出去吗?” 护士愣了一下,“要走?好啊。如果你走的了的话。” 钟弦这才发现自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的手机……” “休息!”护士不理会他的请求。转身走了。 护士过了一会儿又返回了病房,拿着一套和邻床那男人一样的条纹病服放到钟弦床边的柜子上。 “你还有两天吊瓶要打。住院办了三天的。我给你换病服。”说着动手解钟弦身上的衬衫钮扣。 钟弦露出一脸抗拒。 护士盯着他的脸:“你有力气自己换吗?生病还管什么男女有别?” 钟弦一副不妥协的表情。 女护士放弃。“好吧。你自己换!”转身走了。 钟弦企图坐起来。 “小心。”邻床的男人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扶住钟弦的右手臂,“不要串了针。你要去洗手间吗?咱俩这是高级病房,厕所就是这个紫色门。”他帮助钟弦从床上坐起来。垫了个枕头在他背后。 “我的……”钟弦向床四周打量,寻找和自己有关的东西。 “都在柜子里。”那男人打开钟弦病床旁边的床头柜,找到他的手机。“你朋友多细心。东西摆的多整齐。” “我,朋友?” “还有这个是他晚餐时带来的。” 钟弦顺着男人的手指看过去,发现旁边柜子上有一个保温壶。里面大概是吃的东西吧。这样用心照顾他的人,莫非是大科? 也许他晕死过去后,有人发现了他,并用他的手机找到了大科。 钟弦打开手机查看,发现他的手机被人调成了静音。有数个大科打来的未接来电。微信留言也留到爆满。他刚到新公司上任就失踪一天,确实不应该。 最后一个未接来电是几分钟前,电话号码是大科。钟弦疑惑了,这说明在医院照顾他的人不是大科。 他没有回电话,因为他虚弱到眼神都很难集中。 他很饿。胃里却又很不舒服。他看了眼床头柜上的保温壶。邻床男人不知是因为无聊还是什么,一直关注着钟弦的表情,看到他盯着保温壶,便主动帮他打开,递给他。 “是鸡汤。炖的火候很好。”邻床男人嗅了嗅。 钟弦接在手里。香味确实很诱人,丝丝清甜不油腻。他尝了一口,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什么,他觉得简直是人间极品,从没喝过如此好喝的汤。他一口气喝掉一半。热汤从食道一直暖到他的胃里。这汤喝起来比闻的感觉更好。这样想着,他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邻床男人细心地递给他一双筷子。他将鸡肉吃下。肉也美味。 暖哄哄的感觉,在身上扩散。他向邻床的男人报以感激一笑。“谢了,哥们。” 那男人倒扭捏起来。“客气,你朋友让我帮忙关照你。还给了我这些。”他从病服口袋中掏了几张百元大钞,不好意思地放在钟弦的床头柜上。“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我不能收。” 钟弦望着那些钱。心中感到纳闷。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做事的? 倦意袭来,钟弦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女护士在扒他的衣服。上身的衬衫已经被扒下去大半。钟弦立即用手抓住裤子。 女护士抱怨。“打完吊瓶了,要换病服呀!我们有规定的,你想害我被罚款?” “让我来吧。”一个声音从病房门口传来。 那声音随及又戏谑地说:“他还是个雏儿,你可别占他便宜。” 女护士红着脸走了。 48 钟弦从床上爬起来,他还虚弱,但比刚醒来时多了点力气。 他下了床,抓起病服,以最快地速度奔进洗手间。 他并不是为了躲那个人。只是刚喝进去的鸡汤,让他的消化系统恢复了正常。 在洗手间里的几分钟。他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送他到医院的人是邓忆。 也许—— 发现他的路人,从他手机的通讯录里,选择打给了邓忆。 不知道邓忆看到他昏死在路边,会作何感想。 钟弦实在不想以这样的面目见人。 他还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他确实应该换掉这身衣服。 洗手间的一侧连接着淋浴间。这种配置看来确实是高级病房。邓忆出手真是大方。不知道他垫付了多少医药费。 钟弦走进淋浴间,虚弱的脚步不稳,一个踉跄,他的手在这个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水柱忽然从花洒之上倾注下来,把他连人带衣服一并淋湿。他索性坐在地上让热水淋着。 大概是他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人。邓忆打开洗手间的门走进来。 “这是新的自杀方式吗?”看到水柱下被淋成落汤鸡的钟弦,邓忆笑道。 “你出去。”钟弦说。 邓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钟弦却始终避免眼神接触。 “你就这么谢我?”邓忆说,“我设想了一万种你醒后感谢我的方式。从来没想到是这种。” “我要洗澡而已,哥们。” 邓忆上前一步,关掉花洒的水流。“我帮你。免得你死在这儿我说不清楚。” “您别客气。我自己来!”钟弦躲开企图拉他起来的邓忆。这个动作耗费了他一些力气。 邓忆没有勉强。他蹲下来看着钟弦说,“你能照顾好自己,昨天晚上昏死在路边的又是谁?”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邓忆停顿片刻,答非所问:“到底在废弃小路上干什么!?在那里的话,真的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不还是被发现了?”钟弦看向邓忆。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对劲。 “我对你说过,如果你想死,我能推荐更快更好的方法给你。你这样又慢又折磨人的方法,劳民伤财。我救你是否正确?我不确定你是否想活。现在看来,你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你是恨我救了你?” 钟弦瞪了邓忆一眼,却没什么底气。“你应该生气,你没义务救我。如果不是那个发现我的人,偏偏打了你的电话。其实你可以只是拔打120。或者不管我。都可以。我成了鬼也不会放不过你的。” “狼心狗肺,还真是不打算感谢我!” “你花了不少钱吧。我转给你。” “好吧。”邓忆呼地站起来。看起来真的生气了。 钟弦却没力气站起来了。他此时想让邓忆拉他一把,却已难以开口。 “对不起。我心情不好。”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 “什么?” “抱歉。” 邓忆重新蹲在他面前。 花洒上滴下一条水柱,从钟弦的湿头发上流下来,钟弦抬起手擦了擦眼睛。邓忆望着他,伸出手拔开他额头上的头发。 他们目光相遇。 “别这么看我。”钟弦垂下眼睑。“你连朋友都不想做。” 邓忆理直气壮。“是我对你没用,一个小警察做不了你的内线。案子又没有了,你不需要再笼络我,我又不是你的客户。” 钟弦疑惑地抬头看着邓忆。搞不懂邓忆何以说出这样没来由的话。 “恭喜你呀。”邓忆继续说。“这么快就跳到更好的公司,又升一级。真的成了总经理。” “你消息好灵通。” “你在业内名声远扬,奇才高手。拥有你就有可能拥有sz新工程的供货途径。业内企业争抢你是意料中的事。我是猜的。猜中了是吗?” 知道的这么准确,怎么可能是猜的?钟弦望着眼前的人。想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答案。 没几个人知道的消息,邓忆是如何这么快就得知? 忽然钟弦想到一种可能性。也许是唯一的可能性——邓忆一直在调查他。 “我们之间真诚点好吗?”钟弦轻声提议,“你答应过我。哪怕只是做为朋友。真诚也是基础。” “怎么这么说,我们之间并没有矛盾。”邓忆说。这倒是实情。 “你敢承认你在暗中调查我吗?” 邓忆看着钟弦,:“每当你这样讲,我都觉得我要相信你了。” “你一直不信我?” “你连自己都不信。”邓忆毫不客气地说。 钟弦语塞。 “你是个公关高手。”邓忆接着说。“我面对你,会总觉得你……你的客户也是这样感觉吧。” 钟弦试图解释。 邓忆继续讲:“那个给了你第一桶金的女老板也是这种感觉吧,你是个高手。”他移开目光,试图减低这种话的杀伤力。 钟弦默然无语了。他似乎是明白了邓忆远离他的原因。水珠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流过他的脸颊。“你走吧。你出去。”他堵气似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邓忆说。“我只是为你可惜。” “我是垃圾。你出去。我要洗澡了。” “我帮你。” “不……” 邓忆不理会他。他的手很有力气,三下五除二就把钟弦的衬衫和裤子剥掉,扔到洗脸池。“名牌哦,这下场真是可惜。”邓忆似乎在努力调解早已变沉重的气氛。“内裤自己脱吧。” 钟弦却不肯脱。“你出去!”他在邓忆胸前推了一把。 邓忆拿起花洒,开始冲钟弦的头发。 “别管我。”钟弦甚觉不爽。觉得自己就像是上屠宰台之前被清洗的猪。 “让我走?”邓忆说,“又为什么在我家必经路口等了四天?” 钟弦抹了把脸上的水,“你怎么,知道?” 邓忆对他一笑。“我是警察。” 恼羞感让钟弦感到无地自容。 他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邓忆已经开始向他身上倒沐浴露,一只手看似理由正当地在他身上摸来揉去。 钟弦的脑子好像停止了运转,他脱口而出:“你是个假警察。” 29、冰窟窿 54 像一阵风, 带着清凉的雨丝吹过人的耳朵, 也如轻柔和缓的细流,被灵性的手指拔弄出的一段悠扬旋律,回荡在脑科三室的高级病房中。 几小节弗拉明哥吉它奏出的略带忧伤的前奏过后,一个刚过变声期的稚气的男孩声音加入其中,缓缓唱道: [你知道吗? 做你的朋友,很难。 我不想让你失望……] 音乐声忽然中断。是钟弦关闭了手机的声音。 邓忆颇为不满地看着他:“你要反悔么?” “饶了我吧。”钟弦笑着。脸色少有的发红。“我那时,才十六岁。”他开始后悔刚刚答应了邓忆的要求——把自己少年时代写的歌都传给他。想不到那个家伙如此性急,刚传了一首就迫不急待播放来听。 “十六岁?你是天才。”邓忆说。“单听开头这歌就有水准,不知道你难堪什么?” “太幼稚呗。” “词曲都很流畅。”邓忆摇了摇头,望住钟弦,停顿片刻,忽然闪电般出手夺过后者手中的手机。人也立即从病床边站起来,拿着手机走远一点,按下播放键。随及,音乐和歌声再次响起。 钟弦一时无法,只得垂头丧气地做出妥协模样。 [你知道吗? 我害怕被你看透, 我不想让你失望…… 我们该去哪里, 不知道这一切该怎么结束, 现在, 就让我们彼此毫不保留吧, 我绝不会再提及,在明天醒来后,] 淡淡地悲伤,男孩的声音带着一丝稚嫩的清脆与沙哑混合的奇妙质感。 “真是惊人。”邓忆忍不住赞叹,向钟弦投来倾慕的目光,人也不由自主地走回来。“你是天才。当年有很多粉丝吧。” 钟弦却不能忍受。他猛然从床上跃起,抢回手机。 钟弦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应让邓忆吃惊不小。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钟弦。 钟弦关掉音乐,想了想,他打算删除这首歌。 邓忆立即觉察了他的意图,为了阻止钟弦,他动了真格,用上了擒拿术,几秒后,钟弦被面朝下死死按在床上,手机也再次被夺走。 “这是你的心血,你舍得不要了?”邓忆看着被自己制服的钟弦。“你到底为什么而难堪?” 邻床男人此时回来了,邓忆急忙松了手。 “我要告别了,你们……你干嘛是狗吃屎的姿势?”邻床男人惊奇地望着依然保持着被制服的姿势的钟弦。钟弦缓缓翻身爬起来。 邓忆在钟弦身边坐下来,假意揉他的后背。“没什么。你也知道他脑子有病,一直反复发作。” 邻床男人笑的有点扭捏,瞟了眼邓忆。 “我出院了,你晚上可以留下来照顾他。睡我床。”男人对钟弦递了个只有他们彼此明白的眼色。然后做了个调皮的鬼脸“再见。希望下次不是在病房再见。” “谢谢你这两天帮忙照顾他。”邓忆说。 “我很荣幸。” 55 人们总是乐意给陌生人一些小帮助,却对身边人斤斤计较。 邻床男人走后,钟弦望着被关上的门,脑子中冒出一个念头——这个面容敦厚、待人真诚的家伙,本应有许多朋友才对。而事实却是没有一个朋友来看望过他。 他的厚道,在这个城市里,颗粒无收。 也许是因为他从事着一份低级的工作,也许是因为他没有钱,只能成为别人的麻烦。钟弦胡思乱想着原因。 邓忆的心思却只在手机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他再次毫不犹豫地按下手机的播放键。音乐声继续在病房里回荡。 这歌声,仿佛把钟弦带进时光的另一头。让他的心涌上一阵难以抑制的悲凉。 [沉默将我们湮没, 世界无边无际, 总有些事情要弄明白,我知道。 我们注定如此,请听我说。 或者明天就能忘记。心灵摆脱束缚。 我们不可以一起离开吗? 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吗?] “这歌词写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表达的什么?” “乱写的。” “难道是写爱情?” “我那时才十六!” “十六可以恋爱了。” “这不是情歌。八婆。” 邓忆问不出什么,便说。“把其它的歌传给我。” 钟弦将双手抱拳放在脑袋上面,做出求饶的手势。“你打我一顿吧。你好像在审犯人一样。我也有自由意志是吧。你可不可以要求别的感谢方式?” “是你要感谢我,是你说随便我提要求,如果按照你想要的方式,算诚意么?” 钟弦叹了口气,“好吧。我可以都传给你。但是,别当着我面听。” “成交。可是,为何?” “你什么事都一定要知道原因!” “你是天才。” “那是过去!是天才又怎么样,有什么用。” “嗯。”邓忆终于不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钟弦缓缓地说:“听到这些歌,只会想到从前。未成年之前,我只有一个梦想——这辈子要做与音乐有关的事。那时,音乐是我唯一的‘伴儿’,帮助我度过难关。我以为以后一定会从事和音乐有关的工作,一个歌手、吉它手、创作者,什么都行。”他再次长久停顿,“可是不行。” “你的要求并不高,应该很好实现。”邓忆说。 “不高?”钟弦反问,“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人是靠钱活着的!人的尊严也是钱给的!不是音乐!你难道不知道,所有和艺术有关的行业,能赚到钱的只有金字塔尖上寥寥可数的几个幸运儿。不论是音乐家、画家还是作家。塔基下面全都尸横遍野、饿殍无数。没有什么规则可以去抓,不是你有才华你够努力就能赚到钱。我忽然明白,音乐不是伴侣,它什么也给不了我。它只是毒品,如果不远离它,它就会害了我。” 邓忆看着钟弦的脸。 “即使如此。即便你改变初衷去做更赚钱的行业。也没必要彻底放弃吧。把它当成一个爱好,你还是可以与它为伴。” 钟弦摇头,笑起来。“你大概觉得我很偏激。更加确定我心理有问题了是吧。别再提了。” “我倒觉得,你也许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邓忆说。 钟弦有些愤慨地看着邓忆。“别分析下去了。我才发现,你其实很冷酷。你对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充满怀疑。我不是一个罪犯,你能不能只把我当成……一个平常的朋友。” “好,”邓忆关上音乐。“我们聊点别的。你有如此天分,父母大概……” “我母亲年轻时是个歌手。”钟弦简短地说。 “怪不得你中学时就能建乐队。母亲给了你很多支持吧。” 钟弦却不出声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邓忆轻轻地说。 “你调查过我,我知道。”钟弦笑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母亲不在了。”他接着笑。 “对不起。” “……十岁的时候,她把我送去寄宿学校。我的童年为此痛苦之极,我还不能照顾自己、被同学欺负、不知道如何去食堂,经常半夜饿醒。但这不是最难受的。我不知她为何不再爱我。我哪里做的不好。直到她死后很多年我才想明白,她认为那样是为我好,因为……我来不及长大就要靠自己了,她要逼我明白我要靠自己了。……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奇怪,我从未说起过。” “这没什么。你不应该把这些都藏起来。”邓忆向他坐近一点。 钟弦摇头。“谁的人生都不会顺利。有人早,有人晚,都会困难重重。我的经历不算什么。”他后面一句是说给自己的。可是内心已如打开了闸门的水库,拼命地想释放压力。他极力忍住。邓忆却在这时用温柔的声音说: “那个年龄失去母亲,对任何人都会很残忍。你妈妈是得了什么病吗?” “十二岁,有一天,老师把我送到车站,告诉我回去看看吧。我坐车回家,下了车后,再向前走二十分钟,穿过一座长长的铁路桥就可以到家了。十一月份的河面已经结冰,我想起妈妈以前的每一年都会带我到这里滑冰,我知道怎么样能更快到家,我想快一点,我毫不犹豫地从河面上穿过去……” “然后呢” “没有然后。” “嗯?” “我掉进了冰窟窿。” 钟弦忽然发现自己正在盯着天花板上白色的灯。那灯光刺痛他的眼睛,他竟长时没有觉察。那灯光好像冬天没有温度的太阳。 钟弦缓过一口气,“她用她的死换了一张保险单。那些钱足够我上完大学,还可以建个校园乐队……”他又开始笑,他以为他会掉眼泪,但是没有。“我为什么要对你说?” 邓忆默然无声。 钟弦喃喃道:“她认为她对我的价值,就是想尽办法给我钱。她认为,钱很重要。”内心疼痛之极,痛彻心扉。这种极致的痛苦,到最后竟给他一种痛快地感觉。 “我没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对不起。”邓忆忽然抱住钟弦。“你说的对,我残忍。不提了。” “她认为,钱很重要。”钟弦清晰地说。 30、睡觉 56 钟弦睡着了。 无知无觉中,忽然坠进的梦乡,满天都是黄色的飞叶。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痛苦的回忆,但他的梦里却没有痛苦的痕迹。轻松、愉快、温暖。 他睡的沉重。 在自己也不甚明白的状态中,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他向邓忆倾诉了许多。这之后,他竟然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像在晨露山巅休酣,迎着刚露头的初霞。 也许他一直错了。他不回头看,企图忘记嵌在他人生早期的巨刺。但其实那根刺不会自己消失,它会永远在那儿,那些伤口也没法愈合。这伤口最终变成一头兽。由他的偏执哺养,不知不觉养到巨大。他再也无法将它关进笼子中。必定每晚受其咬噬。 人的心理,是个多么神秘的地方。竟能装着这样一头巨兽。 他睡的很舒服。 他知道得到了对方的怜悯与关怀。 被人怜悯,不是他喜欢的事。但有些人的怜悯例外。 有时可借此拉近距离,得到对方发自内心的情感。人若有情,万事可破。 中间曾有片刻意识,对方已被他的遭遇打动,不能再无动于衷。 57 再次醒来,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护士给他做例行检查时弄醒了他。 钟弦揉着惺忪睡眼打量病房,没有看到邓忆。 “你有起床气吗?”女护士盯着他。笑容满面。钟弦见过态度冷淡的医生。如果热情的护士倒是第一次见。 “有没有无痛的死法?”他生无可恋似的问。 “你是怎么?你有抑郁症吧。” 邓忆此时走进病房看了看表。说: “医院外面有个小公园。好多晨练的人。你八点挂吊瓶。还有一个小时,出去走走,怎么样?”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 十分钟后,钟弦跟着邓忆走出住院部的大楼,穿过医院的北门,走进lu文化公园。这是个非常有历史印迹的公园。面积不大,规划的也比较糟糕。公园绿树中有几栋建筑非常老旧。但是这里晨练的人却非常多。 早上的空气与阳光都太舒服太美,让人忽视掉所有不尽人意之处。 他们选了一条人相对少的林荫小路来行走。 “你平时做什么运动?”邓忆说。 钟弦想了想:“没特别爱做什么。游泳偶尔。我好像,对什么都不会喜欢很久。我更喜欢有冒险感觉的运动。” “有定期健身吗?你瘦成这样也不像是健过身的。” 钟弦停下脚步,瞟了一眼邓忆:“你教我打球。怎么样?” 看到邓忆不置可否,钟弦说:“我可以交学费。” 邓忆继续向前走。“我经常打网球,不是因为我喜欢打。” “那因为什么?” “以后再告诉你。我们去那边绿地上走走,那边人少些。” 他们走了一条捷径,穿过树丛,来到一片绿草地上。 “我昨晚是不是吓到你了?”钟弦说。他笑的明亮,不想让对方真的把自己当成可怜巴巴的人。 “做警察的,什么惨人惨事没见过?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成长缺失的人,你看起来……我的意思就是,比起另外一些,你至少看起来……还正常。” “我没那么正常。”钟弦实话实说。 “我知道。”邓忆说,“你肯定不会那么好。你在最关键的成长期,缺失了应该有的关爱,也没有机会顺利度过青春期。这在心理学的理论上,你应该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才对。你越是看起来没问题。越证明你把它压的很深,在人前只表现好的那一面。当然也有一些人,虽然没有完整的成长期,也顺利地拥有了完整人格。尽管不是多数。” “你说的好像我是个神经病。”钟弦大笑。 “我随便说说,不一定对。你最好找个心理医生,让他找找你的问题。如果没有问题那自然更好。” “你当我的心理医生吧。”钟弦调皮地说。“我付你钱。哦,抱歉我又提钱。我的意思是你想要什么都行,钱或别的都行。别那么看我。” 邓忆回答的一本正经:“这不是我专业。帮不了你。。” “你对我有用。找医生的目的是为了有效果,不是吗?”钟弦停下脚步,望着邓忆说,“我有点累,走不动。” 邓忆闻言说:“我们坐一会儿吧。”他们找了块干净草地坐下来。 “让我靠会儿。”钟弦说。 邓忆没做他想,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钟弦像没有骨头了一样,整个人滑进后者的怀里。 邓忆变成了木头,愣愣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别人都在看我们……你要不要这样……” 58 八点的时候,护士给钟弦准时挂上了吊瓶。 邓忆站在一边看了几次手看表。钟弦明白他要去上班了。 “你是lg局,是吧?从这里过去岂不是很远?”钟弦故意问。 “每天上午都要开个例行会。”邓忆答非所问,他抬头望了一眼钟弦的吊瓶。“你睡会儿吧。” “……你还来么?” “没有意外的话,你下午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我来帮你办手续。一开始就是我弄的,我不来有些事你大概会搞不清楚。” “下午么?”钟弦露出痛苦表情。 “哪里不舒服?”邓忆靠近他。随后他将床头摇高,方便钟弦坐着休息。 “不去了吧。我一个人无聊。”钟弦轻声说。 邓忆吃惊不小。好像没听清似地问:“什么?” 钟弦没有重复。垂着头。 邓忆说。“你这样子,好像我家的猫。我每次出门它都耍无赖。不过,它是只母猫……” “滚蛋!” “好吧。”邓忆真的准备要走了。“好好休息。”拍了拍钟弦的肩膀。 钟弦一脸不爽。 “怎么了?”邓忆坐到床上揽住钟弦的肩膀,抱了他一下。“可以了吧。母猫。” 钟弦却死死地抓住他不松手。 “你是孩子吗?抱过了,松手吧。呃,要多久?喂……你在想什么?” “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我想的……和你想的大概不一样。” “你怎么想,我就怎么想。”钟弦说。他将鼻子贴到邓忆的脖子上,真的像只猫似的嗅上面的味道。 “……别这样……”邓忆有点慌了。 “你有想法了?” “我们这样……好像打情骂俏。” 钟弦在心中荡起一阵得意。用手臂抱紧面前人的腰,像是怕他会跑了似的。 “别这么用力……你手上还有针。”邓忆提醒他。“好吧。我不走了。” 房门在这时打开了。 钟弦瞥了一眼,立即松开了环在邓忆腰间的手并将其推开。对着来客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 门口站着大科,像被雷劈似的目瞪口呆。大科身后站着不明所以的洪总。 31、纯粹 59 一个人的奋斗史,可以讲到天荒地老。 讲到上午的吊瓶全部挂完。 钟弦面带真诚的微笑,双目保持着炯炯有神的状态,望着洪总的嘴巴,他的新老板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艰辛的奋斗史。 洪总忽然来看望钟弦。 钟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定是大科没法再说明他为什么第三天还是没有去公司的原因,一定是大科只好说他是陪甲方喝酒喝到住院。洪总做为老板怎么能不来看望一下。 钟弦知道,这件事其实是他做的不对。他应该早就给洪总一个理由说明情况。他不知自己何时对工作这件事这么不在意。洪总不过问他的行踪,恰是想表达给他的绝对信任。这对于一个新合作的老板来讲,是多么难以做到的胸怀。 “不是有御用的助理吗?”洪总哈哈笑着,指着大科对钟弦说,“你这个助理看起来身强体健,让他挡酒啊。你何必赔上自己。” “甲方那个高总,只愿意和钟总单独对饮。我没法参与。不然绝不会让他倒下。”大科在一边陪笑。 邓忆早已悄然离开。在钟弦松开手推开他的时候。 钟弦始终保持着真挚的微笑,他早已知道如何让自己的心情不写在脸上。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 “他们喝的酒不好。那个高总也酒精中毒了。”大科说。 钟弦在洪总关切的目光下,带着歉意说:“我下午就能出院了。明天上午会去公司。我们可以谈一下我对公司的思路,研究第三季度几个项目的围攻策略。有两个项目已经没问题,可以把我们的天花系统用在样板房中……”钟弦深知老板们喜欢听什么,但其实他心中没有热情。他的上一个老板李总,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信任。他知道他不该把这种不良经验,带到下一个老板身上。 不管他是否有天份,他必竟还年轻,阅历有限,这些可以做他长辈的老板们的伎俩,他总要在尝过后,才知道厉害。 “先好好休息。”洪总面露欣喜,关切地说,“身体重要。” 钟弦保持着感激式的微笑。他多么希望他能真的感动。三年前,他被李总三顾茅庐似的挖到这个行业,当初,李总对他的好,可比他的父母,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关怀,渗透在他生活的各个方面,那种征服人心的本事,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自信,时到今日,钟弦依然对此佩服不已。 能成为一个企业的老板,那些从贫寒出身、而后平步青云的人,并非只靠运气,总有些过人之处。而这些过人之处,往往在于征服人心的本事上。 能征服十个人,可以创立一个小公司, 能征服一百个人,可以成为一个企业主, 能征服万千人,可以成为一个集团帝国。 钟弦默默地惦量着自己在哪一个层次上。 多年前,他一直盘算着自己应该把人生的目标设定在哪里。他一直认为这些所谓梦想对他很重要。 可他为什么越来越提不起神。 他能感觉到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大洞。他能从洞口看到里面脆弱不堪的自己,那样的自己无力支撑起他设想的人生。 他需要一个支柱。 他没法绕过这一关,让自己强大。 他想抓住一个人,把他塞进自己的‘洞’里,成为那根填充内心空虚的支柱。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他不能抓住任何人。 他只应孤身上路,追寻最后的答案。 60 邓忆在傍晚时还是来了。 钟弦打完最后一个吊瓶时,邓忆也办完了出院手续。 钟弦换上了邓忆带来的衣服——黑色t恤和牛仔裤。 “不送我回去吗?”钟弦将自己的车钥匙递给邓忆。住院期间,邓忆已将钟弦的车子从那个冷清的路边开到了医院的停车场。 “帮帮忙。我不想开车。”钟弦轻声说。其实是他觉得自己连开车的力气都没有。住院三天,他的头痛减轻,但体力却没有恢复。他没有对医生讲,因为他不想继续住院。 邓忆盯着车钥匙,没有立即接。“你的朋友呢?不来吗?” “有你不就行了?”钟弦说。他想提起神再说点缓解气氛的话。 邓忆瞥了他一眼,那是不冷不热的一眼,接过车钥匙。 “早上的人,是我的老板。”钟弦在回程的路上,想尽力不着痕迹地解释一下。 “我给你造成麻烦了?”邓忆说。 “怎么会?”钟弦笑了笑,他发现他其实解释不了。 “那就好。你已经很及时地推开我。你那么聪明当然可以很好地解释过去。”邓忆平淡地说。没有任何语气。“或者,开一个玩笑,博大家一乐。” “你在生气吗?” “生气?你怎么总认为我在生气。”邓忆望着路面说。 “你下午五点才来医院,似乎都不想再来了。” “我很忙的。要工作。” “还以为你早上不会走……” 邓忆的语气依旧平淡,缓慢。“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很奇怪?让我请假……再说,别人来看你,你不会无聊了,我还有必要留下给你解闷吗?” 钟弦竟无言以对。 很快就到了钟弦的公寓楼下。邓忆在公寓的地下停车场里找个位置停了车。 “对不起。”钟弦说。 “为什么无原无故地道歉?”邓忆先下了车。拎起后车座上装药的袋子。 钟弦打开自己一侧的车门,下了车,和邓忆一前一后走到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那儿,邓忆却在这时转回身将车钥匙和袋子递给钟弦。 “你干嘛?”钟弦并不接。 “我还有事。”邓忆说。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将钥匙和袋子塞进钟弦手中。“你自己能照顾自己,是吧。” 钟弦反而生气了:“我死不了。” 邓忆点下了头,转身向地下停车场的出口走去。 但钟弦不能忍受就这样结束。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可能没有用了。“等一下。”他回头望着邓忆的背影,后者停住了脚步,却没回头。 “为什么?”钟弦问。 “什么为什么?”邓忆不回头地说。 “我们早上还好好的!有人来了,我不能放开手吗?你是为这个吗?” “当然不是。你放手是对的。你早该放开。” “你在说反话!”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的老板来的正是时候,还没让你看清你自己吗?” “我不明白。你说清楚。你不是也怕别人误会!” 邓忆缓缓转身,但只转了一半。“……对,我怕。你也怕,那么,这还是正确的事吗?我承认我也被自己早上的举动吓到了,幸好……你放了手。” “我……”钟弦不知该怎么挽救局面,没有一本营销书上教他怎么应对这种局面。 邓忆沉默了一会儿转回身,说:“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这个……对,你转眼就能那么镇静,换上另一副面孔,一点痕迹也看不出。而我,做不到,在开会时都无法集中精神听别人讲什么……” “我的镇静是练出来的。我是生意人。” “好。不错的理由……”邓忆停顿了好一会儿,摇摇头笑了,“我们在争执什么?为一件子虚乌有的事?你是出色的公关高手,你习惯了四处挥散你的暧昧。你也收放自如。但别把我引到你那条不纯粹的路上。我们只是朋友。”他说完,走了。 钟弦反而平静了。他望着对方走远的背影,就好像看着冰窟窿上方冬天青白的太阳。 他转过身。 邓忆说的没错。 他不纯粹。他其实也说不清他想要什么。但那确实并不纯粹。 而对方恰能保持纯粹。和他完全不同。 这种巨大反差,可能正是吸引他的原因。 钟弦将喉咙里的苦涩滋味努力咽下去,按下电梯按钮。然后,在一个人的电梯间里,他发现自己的眼里并非没有痕迹,他明明有了眼泪。 27、威胁 49 泡沫, 人为制造的泡沫, 在手掌与皮肤之间产生,沿着光溜溜的身段滑下去,带着斑斓光晕的泡沫圆滚滚地飞起,飘在热汽蒸腾之中。 钟弦用手指戳破了一个,他随及被面前人的手带动着利落地转了个身。泡沫开始从他背后产生出来。 在平时这些泡沫毫无意义,此时却不同。这一次的泡沫是别人制造的。 邓忆是如此尽心尽力。这是他最难得之处,似乎很善于照顾人。钟弦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照顾’了。上一次是撞了车之后。距离现在也没有多少日子。 “瘦的肉都没有几两,还算是个男人吗?”邓忆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钟弦闻声向淋浴室的镜子中打量自己,倒不觉得瘦成什么糟糕的样子,他从未胖过,基本上是一直如此。“有练肌肉的功夫不如练练脑子。在你打网球的时候,我选择的是看书。” “噢,看书?真高端。好像我辈从来不看书似的。你看什么书?女明星写真集吧。” “实用经济学类。” “你应该看精神病学。”邓忆说着把钟弦转过来,开始在他的肚皮和腿上‘制造’泡泡。 “认识你之后,我整个人精神病多了。”钟弦自我总结。他连续受伤,现在甚至住了院。这从道理上跟邓忆无关。钟弦却觉得他脱不了干系。 “这位无赖,你是怎么安全混到今天的。下次绝不再救你。”邓忆说着,手中却不停,没几分钟便把钟弦上上下下洗个彻底。然后他盯着钟弦黑底白边的内裤。 “因为是ck的新款,所以舍不得脱是吗?” 说罢笑起来。那是赤果果的嘲笑。 钟弦将泡沫抹在这个家伙的脸上。 邓忆躲开,一大垞泡沫落在他的衬衫上。 “我是欠你吗?”他说,“这么帮你还被当成驴肝肺。” “原来你知道自己是驴。” “还有心情开玩笑了。看来可以出院了。” “求之不得。” 邓忆用花洒小心谨慎地向钟弦头发和身上冲洗。泡沫开始消失了。 钟弦任他摆布,主要是他也确实混身无力。 “可以了,剩下我自己来……” 邓忆对着他端详了两秒,将花洒交到他手中。“受不了你这副好像被蹂躏了的表情。” 邓忆走出淋浴室,将玻璃门拉上一半,又将一条大浴巾挂在门上。 钟弦坚持自己洗完。取下浴巾裹在身上。又用淋浴架上的一套牙具刷牙漱口。 总算去掉了所有酒气,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清新了。 架子上有一瓶崭新的浴后乳瓶子,他取下来闻了闻,对味道不甚满意,就只在腑下和身上擦了一点。 离开淋浴间时,脚上一滑,他的背撞到墙上的突出物——可能是一个挂钩,然后跌倒。 邓忆冲进来。“果然!笨死。”他好像早知道钟弦会摔倒一样。 钟弦这一次见识了邓忆手臂真正的力量,能将他轻而易举地抱到病床上。他想起在邓忆朋友圈中曾有过一张那样的照片——打网球时穿着跨栏背心时的样子,肩膀宽阔,肌肉结实。 着实是让人羡慕的身材与力量。 钟弦觉得自己同为男性的气慨被比下去了。 不过他来不及惭愧。他的后背很痛。墙上那个勾子硌伤了他的背。 邓忆在帮他穿上病服时,发现了钟弦后背的问题。 “你是傻子吗?伤了怎么不出声。”他查看钟弦的背。呼叫了护士来。 护士给钟弦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背上的伤口,贴了块纱布。 “不是大事,会痛上一阵了。怎么让他洗澡!?给他擦擦就好了。这样状态还非要洗?帅哥都有洁癖吗?”女护士有戏谑钟弦之嫌。 钟弦发现邻床的男人不见了。“那位大哥,他出院了吗?” “他明天出院。今晚没针,允许他回家住。”护士说。“你可以吃点夜宵,补充能量。” 护士走后,邓忆问他想吃什么。 钟弦摇头,随后眼睛向保温壶看了一眼。 “我妈的汤绝吧。”邓忆露出得意神色。 “你妈妈做的?” “不然呢?你觉得是我?” “谢谢。”钟弦说,“你回家时帮我带个礼物给你妈。”他从床头摸起自己的手机,打算转钱给邓忆。打开手机屏幕时,却被大科的留言吸引。 “是我说想吃,她才炖。你以为她是为你?谢我吧。”邓忆拿起柜子上一张医院餐厅的菜单来看,“今晚点个海参怎么样?这医院的菜单上最好的就这个了。” “在医院点海鲜,你脑子有病吧。”钟弦说。 邓忆很专注地翻着菜单,忽然发现菜单上写着晚上九点后不再供应。便将菜单扔到一边。“想吃什么,我出去买。” 钟弦的目光离开手机,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不说话。邓忆也盯着他。“怎么了?” “你的衣服脏了。” 邓忆低头看了看衬衫上的水渍。“这算什么?你昨晚几乎撕了我那件新衬衫。钮扣被你硬生生拉掉,那才叫一个惨不忍睹。我妈还以为我又……又打架了。” “我昨晚不是昏迷状态吗?” 邓忆大为感慨:“送你去医院的路上忽然醒了耍起酒疯。”说着解开衬衫最上面的钮扣,钟弦看他胸前有两条划痕。 “我抓的?”钟弦看了看自己右手,因为经常修剪指甲而没有哪个手指能成为突出的武器,却有如此杀伤力。 “对。” “我为何抓你?” “你问谁呢?”邓忆说着站起来。“我去买吃的。” “你坐下。你不需要留下来照顾我。这又不是你的义务。” “什么意思,狼心狗肺么?” 钟弦内心全是过意不去的感觉。表面却坚决不肯表现出来。“好!谢谢你。” “没听清。” “白痴。” “忘恩负义。” “别管我了。你就回去吧。” 50 病房门猛然被推开。 大科冲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企图阻挡他的护士。 “他说是……”护士看向邓忆。邓忆点了点头,她便转身走了。 大科像不认识似地打量邓忆,然后走到病床旁,确认躺在上面的是钟弦后,弯下腰惊讶地说:“怎么回事?” 钟弦有点无奈地从病床上坐起来。他二十分钟前才给大科发了微信。这家伙竟用飞的速度赶到了。 “公司的事怎么样?”钟弦问。 “你到底是什么病?真病了?”大科上下打量钟弦。 “干嘛这副样子。我死不了。洪总怎么说?” “你现在是总经理,你不去公司没人敢管你。洪总只是问了我一下,我找不到你,但也知道要对他说什么,我说你和新工程的甲方有约会。他就什么也没说。” “我没事。喝醉了,出了点意外。”钟弦轻描淡写。 “难道是撞了车?刚才那护士说你脑子……” “车至少比我好。以前脑震荡留下过后遗症,喝了酒发作了。小事一桩。别担心。” 大科看向邓忆。“邓sir怎么在这儿?” 邓忆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病房的窗子那儿。他耸耸肩膀,表示无话可说。 “我昏在路边,发现我的路人把电话打给了他。”钟弦说,“他是不得不帮我。” “那个路人也是白痴。怎么不打给我。你凭空消失一天一夜,还以为你像小朱一样人间蒸发了。既然只是喝醉干嘛住院?” “我住两天院支持下国家医疗事业又怎样?明天我会去公司看一眼。”钟弦说。 “只住两天的话,你还是好好休息。公司的情况我随时告诉你。” 大科站直身子,向邓忆走去,同时向他伸出手:“谢谢你照顾了他。给你添了麻烦。真是万分抱歉……” “你晚上最好在这陪护他。”邓忆说,大科如此客气,他象征似的握了下大科伸过来的手,转身走向柜子,准备拿自己的东西走人。 钟弦看着邓忆将保温壶装进一个白色的袋子。 “你们都回去吧。”钟弦转头向大科。“你也不必留在医院。你这两天就做一件事——帮我看着公司,这才是帮我。” “你自己能行吗?” “我只是喝多了,又不是得了绝症!不需要陪护。” 邓忆收好自己的东西走到病房门那儿。钟弦盯着他的背影,以为他会在那儿回头道别。但邓忆没有,直接走了。 “谢谢你啊。警官。”大科走到病房门口热情与邓忆道别,然后将门关上。 钟弦感觉背上痛的厉害。 “你不舒服吗?”大科走回来盯着他的脸。 钟弦摇了摇头。 “这个邓有什么问题吗?”大科压低声音说,“案子都结束了。你还放精力在他身上。他对我们也构不成威胁了。” 钟弦缓缓地摇头,“可能威胁更大了。” “怎么呢?” “我觉得他不是来调查小朱的。”钟弦说,“那个家伙失踪不失踪,他都会来。” “什么意思?” “我还拿不准。但总得搞清楚。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那我不该赶他走呀。”大科恍然大悟,“你该早点告诉我你的计划。我进病房时,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基因发生突变,对女人不感兴趣了。”他说完吐了吐舌头。“我一直担心你受了甲方高总的影响……” 钟弦默不作声,心中感觉无比烦燥。 大科知趣的不再提,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欧航有发信息给你吧。他这两天回来,说什么把惠州的事情都搞清楚了。” “这么快回来?”背上传来一阵痛感,钟弦皱起眉头。 “怎么了?”大科显得手足无措。“我该做什么?” 钟弦缓缓地侧着身躺下。“你回家去吧。我要睡了。你在这儿没用。” 大科没说什么,看起来也没打算走,退到另外那张病床前坐了下来。 钟弦拿起手机,想了想。开始给邓忆转款。 32、澳门 61 耳朵后面还能摸到耳洞存在的手感,沿着耳廓的边缘自上而下共有三个。 事隔多年,那些耳洞在皮肤边缘留下的凹点,还和最初没有什么区别。少年时期的他曾在这些耳洞上挂上黑色珠子耳钉,那个时候他是校园乐队的主唱。标新立异是他的必修课。 有些事情他已经忘的差不多了。他也很久没有摸过他的吉它了。它就像一条混浊而古怪的液体丝带,以一条细长的龙卷风般的姿态,悬挂在他的记忆上空。 可,一切,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现在摸着这些耳洞,他方才有些明白。过去,以这样的方式,在他身上留下永远跟随着的印迹。成了曾经存在过某些事物的证明。想擦也擦不去。 他的生命曾热火朝天,光彩照人。 所以,他想,不能再让别的人、别的事留下擦不去的印迹。 他只能向前看,将所有事都丢在时间的背后。 他还将继续打拼。虽然依旧不停地认识新的人、新的客户,新的项目。不知道为何,他觉得世界是如此狭小密封,他只是在自己的笼子中。 曾有过短暂的机会,他可以打开他世界的门,奔向另一种可能,让他的世界和另一个人的融合成一个新领地。也许那里不只充满着金钱的渴望,还有别的,例如人性最初的生命力与色彩。 但这个机会,转眼即逝。 他现在只能努力不留下印迹,不让它在每一夜变成伤口。 他有过这样的经验了。当他企图放出真实的自己,得到的都是挫败。伪装的情感,却能做到圆满周到,也能让别人愉快,尽而让自己收获颇丰。 也许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 真心只是上帝惩罚人的手段。 这样的想法,让他舒服些。 日子过的飞快,什么都可以忘记。 何况是一件……子虚乌有的事。 如那个人所说。 62 “你有在听吗?” 大科坐在落地窗旁的沙发上。上午的阳光在他背后,偌大的办公室被夏末晨光印的亮堂堂,这间新办公室的四周挂着白色百页,百页后面是厚重的玻璃幕墙,整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一朵飘在天堂上的云彩。 钟弦陷在他深棕色办公桌后的黑色大班椅里仿佛要睡着了。 “你出院后,怎么反而像油尽灯枯了似的。”大科说。 他们刚刚开过周例会。钟弦听着那些汇报,一言不发。 “设计总监在给你制造麻烦。”大科说,“而营销总监又喧宾夺主。”见钟弦依旧没反应,他的语速加快,“服了你。你得收拾下他们。游戏打到一半不能通关多没劲。” 钟弦缓缓睁开眼睛,“说的对。” “你有什么计划?” “游戏……游戏的心态是最好的。” “你是说这个?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没打算。” “你,你的斗志呢?”大科眉毛上挑,一双小眼睛透露着不解,“自从那个莫名其妙的案子和那个莫名其妙的警察……这件事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钟弦拿起杯子喝水。他出院已有半月,大科经常含沙射影地提起邓忆。让他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到底是哪里让你不放心?案子不是都结束了吗?你还惦记什么。” 钟弦放下杯子,笑眯眯地看向大科。“你还真是了解我。我的心思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大科顿了下说: “这么久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你连那种方法都用上了,除了高总……高总给你两千万的订单,那个警察又能有什么价值。你想从那个警察身上得到什么?” 钟弦缓缓地说。“有些地方不对劲。我就是找不出不对劲在哪里。” 大科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等着钟弦往下说。钟弦的目光垂到桌面上,他就要说出什么的时候,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玻璃门随及被推开,有着一头漂亮棕色长卷发的年青女秘书探了半个身子进来,“钟总,有人找你。他说和你预约过。” 钟弦点头示意请来人进来。大科像被按到了某个按钮一样,换上了热情洋溢、精神抖擞的模样。他们都以为是某个客户来访。 63 进来的人是欧航。 大科瞥见是他后,做出一个不屑一顾的手势,重新坐回沙发上,但很快又站了起来。因为欧航身后竟跟着邓忆。 “我来拜访一下老同事。”欧航进门便大声地这样说,他还在表演,在其它人面前掩饰他们三人的合作关系。这也是钟弦嘱咐过的。此时在钟弦的办公室里,欧航也只是表演给邓忆看。“巧的不得了,就在电梯里碰到了邓警官。” “电梯里?”大科重复。 “是呀。其实是在楼下。打了个招呼。谁知坐电梯又碰到了一起。” “又是缘份吗?”大科语气中带着讽刺。 “我是特意来。”邓忆直截了当地说,他的目光很快地扫了一下这间白色的办公室,最后定格在棕色实木老板桌后的钟弦身上。“上次医院的单子忘了交给你,还有……医生让你半个月后复查一下你的脑袋。我当时……忘了说。” “因为这个邓sir就特意跑来一趟?”大科笑着说,“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邓忆从随身的黑色皮包里取出一个透明的、淡蓝色的文件袋,里面是整齐的医院单据,他走到钟弦的办公桌前,弯腰将文件袋从宽大的桌面上推到钟弦面前。 钟弦毫无反应,甚至目光都没有看着邓忆。虽然邓忆的出现让他惊讶。 他已经半个月没见过这个人,他以为他们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来往。想不到这个人竟然主动找来了。 邓忆直起身时,又说,“我不只是为这一件事。还有别的事想听听你的说法。” “啊,我好紧张。”大科说,“不会又有什么案子了吧。” “你怎么阴阳怪气的。”欧航这时对大科说,“对警察尊重点,不然抓了你。”从大科开始讽刺邓忆,欧航就是一幅不解的表情。他在钟弦办公室里打量了一番,径直走向钟弦的办公桌,坐在桌前的会客椅上,同时指着身边另一张会客椅热情地让邓忆也坐下。他没有特定目标地说,“我刚刚还跟邓sir说了我对小朱案子的怀疑,那个家伙怎么可能在澳门,希望能重新查一查呀……” 听了欧航的话,大科张大嘴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邓忆此时正面对着办公桌后的钟弦,沙发上的大科便自然在他的背后、在他的视线之外,大科因此毫不掩饰地、用口型无声却带着一副愤怒地表情对欧航说——你有病吧!白痴! 钟弦看在眼里,不得不从一直沉默的状态中做出反应,他瞥了眼桌上的单据。“谢谢。做为普通朋友,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你救过我一命。我要怎么谢你?”话虽如此说,他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感谢。他心中的杂念已停止,只是情绪还带着受挫伤的姿态。 大概是因为气氛显得古怪,邓忆并没有马上说什么。他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衬衫,有点警察制服的感觉,钟弦仔细端详发现其实只是一件普通的衬衫。 “你脸色不好。”邓忆对钟弦说,声音压低很多,“尽快去复查。” 钟弦露出一副轻松又愉快地他惯常做的玩笑似的表情。“谢谢sir关心。你要说的,是什么事呢?” 邓忆再次降低声音,“还是关于那个案子。你可以考虑让你的两个手下出去,也许你不想让他们听。” 还没等钟弦说话,大科先开口,“你要说的事是我们不能知道的吗?案子不是都取消了?” “一起听。”钟弦却毫不犹豫。 邓忆思索了片刻,很干脆地说,“从澳门那儿调查过了。你这位同事说的没错,小朱确实不在那儿。”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欧航得意地说,“你看吧。我就说嘛。我猜对了!他怎么可能……” “就是这件事?”钟弦打断了欧航,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疑惑,好像是邓忆用了很大劲,讲了一件芝麻小事似的。“他又离开澳门了吗?还是怎么?我这次不得不问,不管他是在澳门还是在哪个鬼地方,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么郑重地来告诉我。” “他可能又换了工作吧。”大科夸张地摆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他那个德性,很难在一个地方做久,了解了他的品性都不乐意要他。不过,如钟总所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邓忆这一次倒是不客气了。“你和你的这位同事——大科,你们俩个在半年前办过去澳门的签证。并且真的去过一次。” 大科的表情显得惊讶万分。欧航也愣住了。“什么意思呀,警官你不会怀疑他们两个吧。这不可能的。再说去澳门玩很正常。我有点糊涂了……小朱又不是死了……难道他死了吗?” 和大科的惊讶相比,钟弦倒显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其实细思极恐,小朱如果不在澳门,那封从澳门寄出的信从何而来。 33、私人侦探 64 一切看起来都不真实。 钟弦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其实从上一次出院后,他的脑子就好多了。几乎没有再做梦,健忘的症状似乎减轻,也没有经常性的头痛。 但是现在眼前的一切,还是如此不真实。小朱失踪的事件像个鬼影一样难以驱赶,以及邓忆的出现,这两件事,总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他还能记起小朱的样子,外表像电视剧里汉奸的形象——身形瘦小,总爱穿一件比他实际码数要大一码的不合身的西装,肩膀带有垫肩,好像个斗篷,也许他是为了把自己显得魁梧一些。但与他矮小身形不协调的‘宽阔’肩膀却把他的头显得更小。他的脸型也是瘦长型,巴掌脸,发型总是很老气,前面的刘海中分遮住眉毛,头发颜色乌黑,有时还有点油腻。 钟弦把小朱的样子完全回想起来了。就仿佛看到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 每次在办公楼里遇见,小朱总是远远地就对他露出笑容,热情里带着一丝谄媚。钟弦并不讨厌他,但也从不注意他。 他真的太不引人注意。哪怕是做为谈资,都显得无趣。 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如今却扰乱着钟弦的生活。 而邓忆其人,看起来就更不真实。 他横空出现。混身上下散发着与这个世界不相同的气质。 一个警察,却也不像人们熟悉的警察。 他就好像从某个梦想国度而来,带着什么使命,不管降临在哪一处泥潭里,他周身都有气泡似的保护罩,让他能保持本真洁净。他的出现好像就是为了来清洗钟弦的眼睛,让后者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有一种不同的磁场。 钟弦不停地梦到同一个场景里的同一个人,从内心来讲,他认为是自己渴望精神拯救,希望某个人存在于某一处等待着指引他。他强迫自己放弃的,他的潜意识却在拼命提醒,不肯死去。 然后邓忆出现了。 没人明白这对于钟弦的意义。是命运给他的机会,还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他竟然更倾向于后者。 他不相信有什么不明的来自上天的力量。如果想帮助他,为何不在更早的时候,在他的童年、少年或青年的初期。而偏偏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 所以,他更相信是他的幻想。是他的精神死亡前幻想出的祭奠曲。 尤其是当邓忆不肯再接近时……他便更加认为这是他的幻想了。 一个幻想出来的,怎么可能被他真实地拥有。 对于此时的钟弦来讲,邓忆其人,是否存在,都显得可疑。 事到如今,小朱的案子最后会怎样影响到自己,已不是他最关注的。 “你们先出去。”钟弦终于决定和邓忆单独聊聊。 虽然疑惑,欧航还是慢悠悠地从会客椅上站了起来,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大科。沙发上的大科愣了两秒后,站起来,径直向门外走去。 邓忆这才在钟弦办公桌前面的会客椅上坐下来。 钟弦将身体向后靠在大班椅的椅背上,隔着办公桌安静地看着邓忆。他们一时间都没有讲话。 黑色的真皮班椅高高的黑色靠背和红褐色的实木扶手,让钟弦看起来像陷在一张豪华的黑色摇蓝中。他穿着一件黑色带着银边领的衬衫,这种情景下将他苍白的脸色显得更为明显。 “你答应过我的事,你并没有当回事。”钟弦先开口。语气平缓。“你对我半点信任都没有。你之前说案子取消了,也是假的,是吗?大概是想看我会有什么反应吧。” “不管你信不信。案子确实不存在了。”邓忆说。 “所以你继续调查的原因是……” “无法忽视的疑点。” “那么,你现在是在私自调查了?做你工作之外的事?” “对。” “你明明不喜欢这种无聊的案子。你有机会摆脱它却偏偏不放手。它又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利益和好处。是因为什么高尚的责任心之类的理由吗?”钟弦说后,笑了笑。他一直显得平静。因为他看得出邓忆不能平静。 邓忆沉吟片刻。 “你希望我不要调查下去吗?” “我有什么权利干涉你。”钟弦说,“对于我,你就是外星人。你有你的风格。可是为什么总是围绕着我。为什么你认为他的失踪一定和我有关。我每一年都要去香港澳门很多次。玩也好、工作也罢,有很多理由。我和小朱的失踪没关系,你放过我吧。” “你最近半年都没有去澳门或是香港。为什么?” “其实是因为发生了一点小误会,香港海关将我拒港了半年。现在时间已过。我想去随时可以去,今天也可以。这能证明什么呢?” “因为什么原因被拒港。” “半年前在香港有个别墅工程。是我的客户——hhf设计院老板的别墅,我送他一批日本的涂料。当时频繁过港,被当成了水客。海关要求我换商业签证。我用的是深户g签,并不打算更换。目前和香港那边也没什么大型业务往来,所以宁愿等半年。” 邓忆思量片刻,打开自己的手机,按了几下,从桌子上面递给钟弦,钟弦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装饰奇特的网店,网店的上半部分是几个暗灰色的大字——记忆bug私人调查。 “什么意思?”钟弦看着手机疑惑地问。 “这是我的。” “你的……网店?”钟弦闻言仔细端详网店的介绍,“侦探社?在网上开的?你已经是警察了,案子还不够你忙的吗?” 听不到邓忆的回答。钟弦不得不抬起头看着他。 邓忆的表情显得犹豫不决。钟弦对这种表情不陌生。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难以启齿。 “你原来如此热爱破案?”钟弦笑道。“想成为当代的福尔摩斯还是怎么着?我高中之后就没这种想法了,就像不再喜欢动漫了一样。” 邓忆的眼神变得有些苦涩。 “你的网络侦探社主要接些什么案子?”钟弦尝试着问。 “不由我选择。有趣的案子也接不到。”邓忆终于说话了。“比较多的是财产和婚姻调查什么的,还有……寻人。” 钟弦愣了愣。一个想法在他脑子中产生,他张大嘴巴。想了半天才打破这长久的沉默。“你今天到底,是为什么来找我?” 邓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但声音却很清晰:“我想,和你,重新认识一下。” 钟弦一动不动地等着他继续说,仿佛怕自己做出任何反应都会把对方的勇气吓走似的。 “我,之前,对你说的,是假的。”邓忆说。 “哪些是假的?” “我不是警察。”邓忆低下头去,很快又抬起来,看着钟弦。 钟弦并不感到意外。“你曾经是。” “对。” “现在不是了。” “对。” “你母亲逼你放弃警察,其实你没有坚持住,你,那时就放弃了。” “对。” “但你并不想放弃,私下里开了这个网上侦探所。” “对。” “所以小朱的案子……并没有人报警,只是找了私家侦探,找到了你。” “对。” 钟弦不再问了。尽管还有许多未尽之事应该了解清楚,但他一时都想不起。 他开始走神。思索着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邓忆主动开口:“我最初调查了你的简历,我曾把你构画成一类人。你是我的重点怀疑对像,但,现在,我不怀疑你。我想和你重新认识。重新,开始。” “为什么不怀疑了,以前怀疑我什么?” “小朱曾在他的私人空间了。留了一段话。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一定和你有关。我推测他敲诈过你,因为……你不光彩的一段经历。但,和你接触,我发现,你不是我想的那样,不是简单的那个样子。我相信你不会对他做什么。其实我也没什么证据,但就是相信你。” “这可不像一个侦探说的话。”钟弦说,然后忍不住笑了笑,他觉得邓忆可能不算是个有天分的侦探,他做事的风格全凭着一股子责任感。这样其实最好。钟弦自己已经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对方最好别是。这样想着,钟弦从椅子上站起,缓缓地踱步,绕过桌子走到邓忆身边,将自己的手放在后者的肩膀上,他的手能感觉到真实的东西,这个人是存在的,但到底是不是他心中以为的那一个。 “想和我重新认识……为什么?既然不怀疑我了,我对你还有什么趣味?你应该不再理我,这样才对吧。” 邓忆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你不想吗?” “我想知道原因。” “你对我说过十二次,希望我们彼此……坦诚。” 钟弦知道邓忆不可能再讲出什么更深重的话了。性格本就是内敛,能讲到这个程度已实属不易。 钟弦笑着说:“如果,最后,你发现我确实是个罪犯呢?会怎样?不是小朱的事,是别的什么事,你怎么办呢?遵从你的职业道德把我送给警察,还是和我同流合污。” “你在开玩笑。” “当然是玩笑,不过世人谁能无罪呢?你又是如此纯粹。有一个做侦探的朋友好危险。” “你犯过什么罪。” “我,犯的罪太多了。比如,八岁的时候,偷过便利店的巧克力。” 邓忆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从进门开始他就显得不自然。此时终于放松下来。 “想和我重新认识,应该有点诚意才好。”钟弦说,“找到我的办公室这个方法真让人费解。” 邓忆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确实唐突。没想到会在楼下遇到欧航。便干脆借机提醒你——你要立即去医院复查。我觉得你的状态不对。” “你如何知道我的状态?”钟弦望着眼前的人。“你已经半个月没有看过我一眼。”见邓忆不语,便接着说,“哦,对,你是侦探,你不会是在暗中监视我吧?是出于关心,还是想抓到我的犯罪证据。” 两个人都轻轻地笑起来,钟弦向邓忆靠近一点,“知道吗?我一接近你,就会在几分钟之内睡着。” “这我见识过了。” “但我在其它的时间里,完全没有睡意。” “怎么会这样?” “做个实验好不好。” “在你的办公室?” “有何不可。”钟弦再次靠近。他能感觉到邓忆这一次并没有躲开的意思。 他办公室的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 34、假面 65 银色的长方打火机顶端的火焰发着幽幽的蓝色的光。 钟弦的脸上带着淡然的笑影,盯着这束和他此时一样安静恬淡的火焰——火焰的中心是美丽之极的炫蓝,四周围着一环淡黄到金黄的渐变色。观赏的短短一秒钟时间里,打火机压板的温度在他的手指上已快速升高。 钟弦对这火焰很了解,就像了解自己——那火焰外侧偏金黄的部分温度能达到200度,但中心蓝色部分的火焰仅有40度左右。 钟弦将火焰靠近一块正方形的天花涂层样板上灼烧了几秒,然后轻松自如地将样板放在会议室的桌面上。 前来参观的几个甲方的代表,凑过头去看。 “果然……” “真的没烧出任何痕迹?” “好材料。” “实验最能说明问题。”钟弦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只是午餐后的闲聊。“材料的好坏,不用看宣传资料和广告。做个实验就知道了。” “不怕火,那水呢?”有一个人问道。 钟弦刚抬起左手,大科便立即将一个小巧精致的蓝色透明喷壶递到他手中。喷壶里装着少量水。钟弦摇晃了一下那喷壶,再次拿起那块被打火机烧过的样板,将喷壶的喷口对准样板喷了两下,喷壶始终与样板保持着20公分以上的距离。水雾像烟花似的,刹时笼罩在样板四周,同时也笼罩了钟弦的半条手臂。钟弦的衣袖被打湿了,而落在样板表面的潮湿水点却很快被样板表面的涂层吸了进去。 “普通的材料表面喷了这些水,一定会出现水印。而我们的样板,你们仔细看,它在遇水时能快速吸收水分,在干燥的时候又能将吸引的水分释放到空气中。” “不错。” “确实好。” “好材料。” 送走了甲方的调查参观人员后,营销总监用有点不自然的目光看着钟弦。 “你是怎么做到的?”设计总监忍不住问。“像变魔术似的。” 大科笑起来。“服了吧。” 设计总监再次拿起那块被火烧水喷过的样板:“这确实只是一块我们普通的样板呀。”他好奇地拿起打火机来烧了烧,很快烧出一块黑迹。“钟总不会是变魔术出身吧。”他开玩笑地说。 “哈哈哈哈。”一直躲在会议室一角旁观的欧航大笑起来。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大科嫌弃地看着他。用目光质疑‘你怎么还在这儿?’。 欧航站起来笑着说道:“钟总比你们年轻,却能做你们的老大。别不服。他能搞定的客户,你们都搞定不了。这就是本事。” 回到钟弦的办公室,大科关上门,对欧航不满地说道:“你不在这里上班。赖在这儿干什么?还在会议室里胡说八道的,好像和你有什么关系似的。” “那些个家伙,一看就是对钟弦不服。我说几句怎么了,你成天跟在他身边,能帮他摆平什么?” 大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用的是脑子,不是粗俗又得罪人的方法。” 钟弦不理会他们。他看了看表。距离下班还有四个小时。 两个小时前,邓忆离开他的办公室时,曾吱唔着说了一个饭店的名字。那是距离钟弦公寓不远的一家西餐厅。随着晚餐时间的接近,钟弦的心跳却越来越难以平稳。 这不只是一次约会的邀请。 他们之前都对彼此掩饰了太多,他们在相识之初都带着厚重的面具。如今邓忆率先选择坦诚,下一个就轮到钟弦了。但是钟弦的面具却不像邓忆的那么简单。不是说摘就摘的下来的。 钟弦的心中,涌动着浓浓地感动与担忧的复杂混合体。 他曾误会邓忆不肯接近他。现在才恍然明白,邓忆不想用虚假的方式接近。除非他们坦诚相见。 邓忆之前的犹豫,来源于认真。而他又是如此不含糊,可以果断地揭开自己的假面,给他们一个好的开始——从真诚真实开始。 可是钟弦能给什么。 钟弦没有勇气,他不能也不敢把真实的自己彻底暴露出来。 有些东西需要藏着,它们一开始就不能见光。它们要永远像不存在一样,才可以让一切向好的方向发展。 但这样的方式,又离邓忆企盼彼此真诚的初衷相距遥远。 继续表演或隐藏就意味着要一直活在虚假中。选择真实,却可能就此失去一切可能性。 钟弦的心跳越来越快。 不只是因为害怕要剖开自己的虚假。是他竟然也想选择真实。 他不得不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不舒服吗?”欧航率先发现他的异样,快步走过来,绕过办公桌,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钟弦向欧航问道:“你说过,你老婆当初是假怀孕骗你结婚。” 欧航愣了一下说:“是呀。怎么了?” “她骗你……用这样不真诚的方式开始你们的婚姻,你不在乎吗?” “婚都结了,又能怎么样。”欧航叹了口气。“谁让本爷长的太帅,让她疯狂了呢。” “不吹能死?”大科在桌子另一边说。“你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看上你的女人都是呆傻,现在你老婆后悔死了吧。” “她死而无憾。”欧航说。又转身向钟弦,“她骗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她也是真爱我,我觉得都算了。不计较。” “即使是对你说谎,你也觉得没关系。” “不是所有谎言都没关系。因为爱我而说的谎,我觉得真没什么。如果是为了背叛什么的,那不可原谅。”欧航说到这里想了想,忽然睁大眼睛,“你莫非有女朋友了?” 营销总监这时敲了门进来。“晚上约了hqc项目的客户吃饭,钟总,你看订哪家饭店?” 未等钟弦给出反应,大科说道:“还需要钟总去吗?难道每个客户都要钟弦出面吗?你们营销部岂不是太轻松了。” “洪董交代过,钟总上任后我们要把所有客户都让他过一遍。”营销总监面带笑容地说。“让我们跟钟总学学和客户打交道的本事。所以今晚我要带上部门所有年青的孩儿们一起去,给他们点压力,让他们看看同样是和钟总一样初出茅庐的年纪为什么差距会这么大!” “你们的钟总不舒服。”欧航此时开口。 “这么年轻身体就不好?”营销总监语气带着夸张的关切说,“要保养呀,别挥霍太多。那我取消hqc的合作?” 项目合作自然是不能取消。 幸好有大科和欧航全程护航,钟弦并没有喝多少酒,也是因为他实在是不舒服。前胸后背都有痉挛似的疼痛。 他没能如约去和邓忆吃晚餐。 可能潜意识里,他还是想逃避。 原本他想试图和邓忆约在更晚一些的时候见面。但那个家伙的手机从离开他办公室起就打不通,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与客户吃饭到一半,钟弦借故离开,把之后的事情(带客户进行晚宴后的‘娱乐’)都交给了大科去办。 钟弦赶去了邓忆提起的那家西餐厅。 餐厅里空荡荡的,邓忆不可能还在了。距离约定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钟弦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他在一处柱子那儿停留了一会儿,捂着胸口,垂着头。 再抬起头时,看到邓忆站在面前。 停车场的光线暗的像故意熄了灯的舞台,只有一束灯光,从某个缺口照进来,射在钟弦身边的柱子上。邓忆站在光线之外,像从天而降似的。 钟弦全凭感觉而确定面前的人是他。 “你是幽灵吗?”钟弦缓缓地说,“还是我的……幻想。” 邓忆向前一步伸出一只手臂,用右手扶了一下钟弦的肩膀。“你明天就去医院复查一下。” “我,不过是胃痛。也可能是心脏……之前检查了很多次,心脏没有问题。”钟弦再次捂住胸口,试图稳定自己躁乱的心绪。黑暗中他看不清邓忆的脸,便向前再靠近一点。“抱我一下。”他忽然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跳,好像这声音不是出自他的口中,这种软弱的要求像来自于另外一个住在他身体里的人。他一时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邓忆上前扶住他的肩膀,有点笨拙地抱了他。口中说着,“不会是站也站不稳了吧。” “我只想确定,你是不是真的。”钟弦说。“是不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真的吗?约定时间早已经过了。你不该还在这儿了。不该在我希望你出现的时候就出现了。” “你认为是幻觉?你经常产生幻觉?” “如果不是幻觉,你证明一下。” “怎么证明?”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是。总该有点不同的地方。” 邓忆沉默了几秒,忽然双臂用力将钟弦抱了起来。感觉到双腿忽然悬空,不必在支撑自己的沉重的躯壳,此时他的一切加上灵魂的重量全部依赖于另一个人的手臂。惊讶之际,钟弦忽然产生了浓重的依托感,他可以放松了,哪怕只是放松一秒钟也好。他呼出一口气,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放松的一刹那间,睡意竟袭来。 “我并不是真的有什么病,我看起来不好,是因为我又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上一次还是在医院里。”钟弦将头埋在眼前人的肩上。“你帮帮我。” 35、假相 66 华丽的水晶灯投下淡淡的光, 整个餐厅显得优雅而静谧。 柔和的钢琴曲充溢着整个餐厅,如一股无形的烟雾在蔓延着,慢慢地慢慢地占据人的心灵,内心深处再也难以感到紧张和烦乱。餐桌上摆放的花朵散发出阵阵幽香,不浓亦不妖,只是若有若无地改变着钟弦复杂的心情,渐渐地心湖平静得像一面明镜,没有丝毫的涟漪。彬彬有礼的侍应生,安静的客人,不时地小声说笑,环境宁静而美好。 典型意大利风格的餐厅,还有户外的露天座位提供给喜欢浪漫的客人。 钟弦虽然刚刚已经跟客户吃过也喝过了,他一直没有什么食欲,此时却觉得肚子很饿。他和邓忆在深夜时分,进入这家西餐厅,冒着可能成为最后一桌客人而被催促的‘风险’,选择坐在一个靠近露天座位出口的位置。 钟弦点了一份意大利面和例汤。他不确定自己能吃进去多少。邓忆则点了一客牛排。 钟弦带着羡慕的眼神着着邓忆,想着人能保持本真的最大好处,就是能随时随地感觉到真实的快乐。 邓忆看起来是开心的。尽管他并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餐厅中黯淡的灯光,也掩盖不住他明亮的眼神。 钟弦则陶醉于对方的快乐。他想接近并融进对方的世界,感受简单纯粹。 何况他已经知道,对方的快乐可能来源于自己。 不多时,当他们开始选择话题。钟弦的心情又复杂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会想逃避,逃避谈论一切可能提醒对方关注到他自身的事情,例如案子、工作、甚至生活中的细节。 他很快发现他逃避不了。 任何话题都可能拐到他身上,都可能提醒他也提醒对方,该是他坦承面对真实的时候了。 “我其实,很早就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邓忆说。 钟弦惊讶状。“礼物?”他心里有些古怪的感觉。好像他才是被别人刻意追逐的那一个。 “当我在qh乐器行看到它时,我就想到了你。觉得它和你最相配。”邓忆打开自己的手机,递给钟弦。 手机屏幕上是一把吉它的照片。钟弦曾经在邓忆的朋友圈中看到过这张照片,他当时以为是邓忆自己的吉他。万没有想到,邓忆原来是买给他的,竟早早就有如此用心。钟弦盯着手机上的那把吉他不由地发愣。 “我早就不弹了。”钟弦将手机还给邓忆。 “你应该弹。”邓忆说。语气坚定。“继续弹下去吧。你真的在音乐上很有天分。” “既然只能是爱好,又有何益。我之前觉得……这堪称玩物丧志。才像戒烟一样戒掉了它。” “怎么会这样想?只能是爱好又如何。难道一切喜好都要用赚钱多少来衡量?” 钟弦笑了笑。他不想让这个话题破坏现在难得的气氛。“不聊这个了吧。” 两个人默默相对地吃了一会儿。邓忆开口,依然纠结于此事。“你当初那么投入,写了这许多歌。怎么忽然就放弃了,还放弃的这么彻底?” “忽然有一天就觉得应该放弃了。”钟弦转移话题。“你呢,放弃做警察,一定很难过吧。” 邓忆挑了一下眉毛。“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不大怎么想当警察,还不如做个自由的侦探舒服。每天早上去开个会,大家为了完成任务而做事,做警察真没什么乐趣。” “这样?” “所以,当我……受了伤,我妈妈只是一个建议,我就听从了她,其实是我也不怎么留恋,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做下去。也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为生活所迫吧。我做警察不仅仅是为了得到一份工作而已。最后轻易地放弃也不算出乎意料的事。” “你当初受了什么伤?” “被割了一刀。” “胳膊上的那个伤疤吗?” “嗯。” “现在恢复的如何?” “没什么问题。除了留下一道疤。” “你是执行什么任务受的伤?” 邓忆好一会儿都沉默不语。钟弦并不想提起对方不想回答的问题,其实他一直在担心对方会先问起他想隐藏的事情,所以便主动给对方留有余地。“不想说算了。没必要回忆不开心的事。” “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邓忆说。“以后告诉你吧。” “随意。” 邓忆吃的很快,牛排很快要吃光。意大利面却还剩下一大半。钟弦忽然想喝一点酒。想想现在的时间也就算了。他以前曾和几个客户单独吃过西餐,跟大科也吃过一两次,每一次他们都要喝点红酒。而此时和邓忆第一次相约晚餐,却竟然忘了点酒。邓忆显然也没想到。可能是因为夜色已晚,也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有点心摇意驰,已达到了饮酒的效果。 邓忆再次开口时,钟弦的叉子掉到盘子上,咣当一声响。“你要说什么?”钟弦重新拿起叉子。 “我说的是,你有一首歌,我印象深刻。” “哪一首?” “撒旦。这歌名是我猜的。你唱出来给我的就是这个感觉。”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首?”钟弦疑惑地看着邓忆。他并没有哪一首歌是这个名字。 “有一句歌词是这样的——[即使我拥有了全世界,我也不会得到幸福。我永远失去了你,不会再达到世界的顶峰。我失去了你,没法再飞上天空……]” 钟弦缓缓放下叉子。他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是情歌吗?写给谁的。”邓忆问。 钟弦下意识地摇头。“我所有的歌,都写在我20岁之前……” “是写给你的母亲吗?对不起……我不该提。” 钟弦感觉喘不上气。“我忘了这首歌。难道……还有这首歌?”他脑子开始混乱,他记得他明明删掉了。 “对不起。”邓忆道歉,他感觉到不对劲。“你不舒服吗?” 钟弦摇头,拿起手边的杯子喝水。那杯子却是空的。餐厅里昏暗的灯光下,有许多暗影。一瞬间钟弦觉得那些暗影里都藏匿着未知的鬼魂。 邓忆向钟弦的杯子里倒了矿泉水,然后将杯子递给钟弦。钟弦喝了一大口之后,望了一眼邓忆,那是带着惊恐与无奈的一眼。他不想破坏掉今晚。他明明刚才还觉得温暖和渐渐接近的快乐。可是现在他竟然怎么也回不去几分钟之前,他的心像掉进了冰河。而坐在对面的邓忆的身影轮廓,像冰河上空遥远的清冷的白色太阳。 为什么。钟弦在心里说。你果然还是要我坦承。你到底还是要挖根究底。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邓忆望着钟弦。 “我不记得有这首歌了。”钟弦说。“即使有,当时为什么而写,也已经忘了。” “那算了。我只是觉得很好听。你吃的太少了。至少把汤喝掉吧。” 钟弦点点头。他不由地回想,在医院时因为答应了邓忆的要求而把收录自己歌曲的网址发给了他。同时也将手机上存储的几首自己珍藏的歌曲也毫无保留地给了对方。 但他确定刚刚邓忆提到的那首歌,他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删掉了。那是一首他并不想保留的歌。 也许他记错了,也许是他遗漏了。这首歌还存在着,在他的网址中?或在其它地方?总之,被邓忆听到了。 他已经忘了那首歌背后隐藏的事。却还记得那种感觉。 “你会不会觉得我开侦探社,尤其还是在网上,是件很……怎么说呢,有点无厘头的事。” “呃。”钟弦回过神来,他努力让自己重新回到状态。“是有一点,必竟是在中国,侦探社什么的,都不算是正式的被允许的行业吧。” “已经被允许了。”邓忆说。“只是一直不大被重视。其实是连最低的关注也没有。也没有什么行业规定被修订出来。” “那么你通过它能赚到什么钱吗?像寻人案这一种,你一般会收多少钱。”钟弦反而主动提起跟小朱案有关的话题。 邓忆有点难堪地笑笑。“说到靠它赚钱这一方面,真是没有面子讲。” “不想说就算了。”钟弦倒不强迫。“你开这个侦探社,也不会是为了赚钱。搞不好还要搭钱进去。” 邓忆点头。“再过几年,等自己不再这么年青气盛。也许就不会想搞这些了。” “如果这是你的兴趣点,就做下去嘛。没必要被世俗人的眼光左右,你本来也不是能被影响的人。” 邓忆对钟弦笑。“你说的对。你劝我倒是很明白。你也不该放弃。” 钟弦知道邓忆又是在指吉它的事。便报以一笑。 “下次把吉它带给你。”邓忆说。 钟弦不置可否。他心情复杂。“那把吉它不便宜。你……” “可以不要再提钱了吗?”邓忆说。“所有事情你都爱用钱衡量。今晚放松一下好吗?我们换一个度量衡吧。从现在开始,我们谈论任何事,只用兴趣或喜爱程度来衡量,怎么样?” 钟弦带着此许难堪的表情,笑了笑。 邓忆再次强调:“比如,你喜欢这家餐厅吗?喜欢你盘子里的食物吗?喜欢你面前这个人吗?只用你喜欢的程度来打个分。如果用钱衡量,我总觉得我对你没价值。” “知道了。”钟弦再次笑了笑。 他们之后却并没有再继续什么话题,因为钟弦放下了叉子,提议回去。他选择结束这顿晚餐。内心带着莫名的绝望之感。他觉得他再一次期望过高。而问题并不完全出在邓忆身上。是他没有料想到自己的勇气竟那么少。他根本没有勇气坦承自己,连相关的话题都想逃避。而对方显然在巧妙地进行着引导。 邓忆一直在企图看到他的真面目。一直在主动向钟弦讲述自己的过去,暴露出真实的自己。 钟弦原本也打算试着讲述自己做过的不堪的往事。 哪怕只挑出一件来告诉邓忆,也算做出了诚意的举动——他也在努力摘下面具。 但是,邓忆却一招致命。他提起了那首歌。那是连钟弦都以为不存在的东西了。他已经骗自己忘记和以为不存在的事。邓忆又表现出了他做为侦探的才能,他直接找到了钟弦过去的痛点。那是钟弦人生与人格裂变的转折点。 它在钟弦的记忆中从来不会被想起。 他匆匆结束了晚餐,他想回家去。独自一人,整理一下他的脑袋。舔一下他的伤口。想办法止住从心里流出来的脓与血。 他今晚在停车场里看到邓忆的时刻,他曾以为那是幸运的时刻。那个家伙真诚地等待着他出现。即使他未能如约而来。他曾以为,他们会有一个开始了。他甚至设想过,邓忆今晚会和他在一起。 但是,此时。他只想一个人逃走。躲在哪里梳理他即将破碎的心脏碎片。 他们走出餐厅时,邓忆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确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错什么了吗?”他再次向钟弦确认。 “没有。”钟弦敷衍着回答。“我不太舒服,所以……想休息。” “那……” “明天我会去复查。不必再提醒了。”钟弦加快脚步。 “弦。”邓忆忽然拉住钟弦的手。钟弦僵了一会儿,回过头面对着邓忆。“发生了什么。”邓忆向他确认。 “你不是……”钟弦略带激动地开口,“你不是……或者,你不单单只是为了和我重新认识,什么从真诚开始,你……你调查我?为什么?” 邓忆一脸疑惑地看着钟弦。 “没错。我犯过错。我用无数谎言去掩盖那个错。我把自己完全丢进了谎言与虚假之中。没错。我是罪人。小朱的失踪算什么?和我当初的那一个错相比算什么。你是知道的吧。你不是现在才认识我,是不是?你来自我的过去?。” “你在说什么?”邓忆一脸迷茫。 钟弦险些被门前的台阶绊倒,邓忆急忙上前扶住他。 “我是个杀人犯。你是在等我承认这个吧。”钟弦说。他松开邓忆的手。转身就走。他的心在抽搐。他以为他可能等来了希望,现在才发现真的是自己的幻觉。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的家。他迈着零乱的步伐,沿着眼前的街道一路走回去。当然这家餐厅,距离他的公寓并不远。 他在午夜清凉的街上。拖着他要破碎的身躯。 他知道很多事情他是错了,想错了,也做错了。可是如果让他重新再来一次,他还是不知道如何才是对。 他忘记了,他拼命地忘记了那道难题。把它扼杀在记忆之中。 但是邓忆竟然知道。 他忽然发现,他之前所有的期盼都很可笑。他希望邓忆给他的精神带来新生。却发现这种希望也是建立在他的虚假之上。 而邓忆要的方式,却是要揭穿他的一切。 这超出了他的底线。 饶是对面真的有美好的希望等着他,但是他不相信。一个能看到他过去的人,怎么可能还对他有好感。 邓忆终于还是因为他侦探的本性而来,为了窥探别人的灵魂而接近,如同老虎接近猎物。钟弦终于找到了答案。 进入电梯时。一转身,却发现邓忆跟了进来。钟弦吓了一跳。后背撞在电梯的镜面上。 “我不知道怎么了?”邓忆一脸疑惑表情。“我说了什么?你又为什么说自己杀了人?” 钟弦用一只手揉着眼睛,其实他是避免和邓忆对视。“我喝多了。我之前陪客户喝了洋酒,可能酒劲忽然发作,我刚才有说我杀过人?是我的酒话,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送你上去。” “不。” “你刚刚还希望我陪你。” 钟弦默不作声,他确实请求过邓忆帮助自己。只不过那是两个小时之前的事。他的心境已发生了巨大变化。 电梯很快到了顶楼。邓忆扶着钟弦的手臂,走出电梯。钟弦回想起邓忆第一次到他公寓来的情景,也是像现在这样,他当时就曾拼命地绞尽脑汁地想把他赶走。最后却是徒劳。 这个看似温和的人,其实总是会坚持他要做的事。 “如果我说错什么,我向你道歉。”邓忆在钟弦公寓门前,真诚地说。钟弦沉默片刻打开了门。把这个当初自称警察,现在实为私家侦探的人,再次放进了自己的领地。 如果没有提到那首歌。今晚的月光,也许会带来很多期盼的感受与美好。现在却完全变了味。 揭开了一张面具,发现后面还是一层面具。这就是钟弦此时的感觉。 内心绝望,没有归路。 没有救世主。 “原谅我。”邓忆依旧再道歉。虽然他看起来真的好像什么也不明白。“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也许,你可以告诉我。” 28、拥抱 51 \<你是这样的人——别人焦头烂额的事,你会轻描淡写;别人不在意的事,你却用尽心思。\> 钟弦盯着眼前的一碗汤。 这汤装在圆型的环保餐盒中, 一层淡黄的油飘在餐盒的最上面,几根草菇浮在其中。汤的下半部分有什么东西完全看不清。他拿起勺子搅了搅,翻出几块黑皮鸡肉。 “这是乌鸡。”大科在一旁看着他。 钟弦继续用勺子搅动着,却不肯往嘴里送。 四年前他在刚到sz之初,曾经喝过很多汤。大街上专门卖广东靓汤的餐馆被他喝了个遍。后来不知何时,他不再喝汤了。最初的新奇感消失之后,他对广东餐馆里的所有菜式统统失去兴趣。 昨天邓忆的那壶汤,是完全不同的做法。最简单的家常做法吧。清澈见底,可能只是用白水煮的,放了少许盐。其它调料统统没有。 “是在下面的餐厅买的。”大科盯着钟弦继续说。“这个很补。你喝一点啊。” 钟弦将汤碗放到床头柜上。“你上班去吧。我不给你电话,就不用特意来。” 大科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谁照顾你。” “照顾什么?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吃饭就是点外卖而已,我难道自己不能点?” 大科敏感地说:“是我疏忽。你不喜欢吃外卖吧。可是,我也不会做呀。”想了想说,“我让阿mi做给你。” 钟弦说:“我想静休两天,你不要再来打扰我。有事电话。” 大科眨了眨眼:“你就是这样,别人焦头烂额的事,你会轻描淡写;别人不在意的事,你用尽心思。” “你想说什么?” “你是总经理。全公司都看着你呢,你这么不介意。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烧一下吧。你忽然倒下了,我不敢对外讲,不就是怕别人认为你是受不起这个位置。但我知道,其实你是根本不上心。” “你怕我地位不保?看来你是想在这个公司扎根养老。” “洪总人还不错。跟着他做个高管,同时还能兼顾我们的事。你不觉得是个不错的安排。” 钟弦盯着大科:“走钢丝的人想要安稳,你脑子哪根劲不对?” 大科恍然醒悟似地点头,叹了口气:“是我想事情太简单。我昨天,咳,跟阿mi提起了结婚的事。” “结婚?”钟弦颇感惊讶。 “对。反正对我来说,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当初追了她三年才搞上的,还是初恋。其它女人看到我们有车有房有钱,几个小时就可以搞定了。我再也找不到她给我的感觉。所以我想,这就是真爱了。结婚。赶紧生个小孩给我,省得夜长梦多。” 钟弦笑了几声:“你想结婚?她同意了吗?” “她说……只要我保证,安安稳稳地生活,别再搞出那么多事。即使穷点也没关系。”大科说着叹了口气。 “是个好女孩。”钟弦说。“你要不是白痴,就不该再辜负她。”想了想又说,“今后,你就跟着洪总干吧。我把你调去产品部,毕竟是你专业。以后即使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安稳地干下去。” 大科看着钟弦愣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要我拿着死工资,用一辈子还房贷,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老了的时候去住养老院,可能都住不起。” “但你有了安稳,你有了阿mi。” “我觉得真正的安稳,就是有足够的钱。不必给钱做孙子。我们离这个目标不远了,不是吗?”大科说到激动,竟然抓住钟弦的手。 三年来,大科变化也不小,一开始粗枝大叶的人,如今也变得思虑重重。 钟弦将大科的手甩掉:“有了足够的钱,就能安稳吗?” 52 大科走后不久,邻床的男人走进病房。一进门就对着钟弦笑。 护士们早上六点统一给病人采血,邻床男人在那时曾来过病房,当看到在他床上休息的大科时,他显得很惊讶。钟弦知道他惊讶的原因,是因为那不是邓忆。 邻床男人似乎不怎么喜欢大科,不和他打招呼,做过晨检后,就出去了。 “听说你今天出院。”钟弦主动打招呼。 邻床男人盯着钟弦的脸。“你看起来挺郁闷的。不舒服吗?” 钟弦笑了笑。“要出院了,怎么没看到你家人来?” “家人不在sz。”邻床男人说。“我独自一人在这儿打拼。” 钟弦表示这很正常。“大家都一样。” “你和我不一样。”邻床男人说,“你有关心你的朋友。” 钟弦沉默了片刻,看了眼柜子上的乌鸡汤,问邻床男人。“你要不要吃?还热着呢。我实在没胃口。” “你早上不吃东西不行的。”邻床男人拿起那碗汤看了看,好像明白钟弦在想什么似的说,“饭店做出这样的汤已经不错了。你朋友也算用心。你就吃了吧。” “没胃口。” 男人笑了一声:“心理作用吧。这汤挺好的。当然,也要看你怎么想,还要看你拿它和谁比较。我是这么看的,同样是一碗汤,为什么效果会有差别。因为有的人用心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有的人是从你的角度考虑。所以你的感觉就会差很远。” 钟弦没完全听懂男人的话,或者是他并不十分赞同。 “大哥你还挺哲学。你觉得我这两个朋友哪个让我舒服?” “你自己当然知道。邓忆今天有事吗?还以为早上会看到他。” “你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熟着呢。”邻床男人摇了摇手机,“他让我帮忙照看你的时候留给我号码。医生本来只把你当酒精中毒来治,他偏要求给你做脑部检查。他比医生更细心——你脑子确实检查出了点问题,所以你才能和我一起住在脑科病房成为病友呀。我也是脑子有问题。以前受过伤。” “是他主动要求检查的?”钟弦茫然地看着男人。 “这可是要多花不少钱的呀。你有这么有心的朋友。一般朋友做不到这点。” 钟弦沉默了片刻,应和道:“他会照顾人。” “不见得。”邻床男人说,“他是从小到大没照顾过别人的少爷。他以前尽被别人照顾了。” “你这么了解?” “你昏睡一天。他和我聊了一天。向我请教怎么照顾病人,但其实不需要我教他。他每隔段时间就给你翻翻身、揉一揉,全是因为他用心。你们是发小吧,这种感情十分难得。” 钟弦愣愣地发呆。 “刚才那位朋友显然也特别在意你。这说明你有人格魅力。”邻床男人的赞美,钟弦没有听进去。他满脑子都在思索邓忆为何那样做。 “不过,你今天这个朋友我觉得跟邓忆有区别……”邻床男人继续说。“我脑子受伤之后,看人总是分成极端的两种,好的和坏的。” 钟弦回过神来,应和道:“我在看动漫的年纪才觉得人分好和坏两种。人本无好坏之分,就看是不是被逼到了份上。” 男人却不认同:“本质上是有区别的。” “谁能剖开谁的心看到本质?对你不好的人,不见得是本质不好,是不在乎你而已。对你好的人也未必只对你一个人好,他可能只是习惯。” 男人歪着头看着钟弦,被这个观点搞昏了。“你这样说,对邓忆可不公平呀。” “邓忆可能是例外。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做那么多,傻吗?”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男人笑道。 “如果对方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付出还有什么意义。” 钟弦想到他的手机曾被调成静音这件事,一定是邓忆所为。邓忆在路边发现他(或者原本就知道他在那儿),送他进医院,照顾他。这些其实邓忆都不必做,他完全可以联络大科把麻烦甩掉。但是他没有。 钟弦打开手机。看到昨天转给邓忆的钱,另一边一直也没有接收。 钟弦从微信里发了条信息提醒他收款。邓忆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他今天会来吗?”邻床男人盯着钟弦问。 钟弦摇头。“他不会来了。”思索了好一阵子。看向对方。“哥们,请你帮个忙。” 53 上午十点半,钟弦挂完第一个吊瓶时,一个二十出头穿了一身白色运动装的小伙子提了一个袋子进了病房,直呼着钟弦的名字,从袋子中拿出三个精致的餐盒放在他病床旁的柜子上。 “我没有点外卖吧。”钟弦说。他随及认出了那个保温壶。 小伙子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下午如是,又送来一餐。换了餐盒。 钟弦虽然吃的舒服。但心里却不甚痛快,像长了草一样。 到了晚上,邓忆终于出现了。他还没有走进病房便被护士拦住,带到办公室里说了一些钟弦的病情。邻床男人当时正在办出院手续,看到邓忆,他显得兴高采烈。并赶在邓忆前面返回病房通知钟弦。 “他来了。”男人朝着钟弦眨着眼睛,“你赌输了。” “不一定。”钟弦假装闭目养神。“他愿意留下来你才算赢。” “你肯定输。”男人说着坐回自己的床上。“你不够了解自己的朋友呀。” 钟弦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病房门被打开了。 耳中听到邓忆和邻床男人说话。“情况稳定了吗?” 邻床男人吱唔了一下,“好很多了。吃了你送的东西——呃,我……他早上的状况很差,不然我也不会打电话给你。什么都吃不进去呀……呃,他真惨呀。我只能想到找你。” “他朋友呢?”邓忆停顿了一会儿说。 “你是说他的同事吧。上班去了吧。我电话里不都跟你说了,这两天没人来照顾他了。我看着实在是担心。”邻床男人并不太善长说谎。讲话前言不搭后语,钟弦替他着急。这种方式很难骗得过警察出身的邓忆。 邓忆没再问什么。之后便没了动静。 “我去看看我的单子好了没有。”邻床男人竟找借口溜出去了。随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房间里安静下来。 钟弦面朝墙壁躺着,好久也听不到邓忆的动静,他只好缓缓转头眯眼打量。邓忆并不在床边,远远地站在病房窗边望着窗外发呆。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运动装,大概是去打球了,或者是正打算去。 从这样的角度,钟弦还是看不到熟悉的成分。但也不觉得陌生。 钟弦缓缓地坐起来。如大科所说,他在不该用心的地方,用了太多心思。 大概是察觉到钟弦醒了,邓忆转过身来,他的脸看起来很是严肃。迟疑了几秒,他从口袋中取出几张单子,向病床走来,将单子扔到钟弦的面前。“我送你到医院时,从你身上翻到钱包,找到了你的医保卡。住院是用你的医保办理的。我垫付三千押金,刚才又交了两千。估计出院时,去掉医保,你只需要还我五千就可以。干嘛转两万给我?钱多烧得吗?” “是……感谢费。”钟弦盯着邓忆诚挚地说。“你对我的照顾何止……” 邓忆未能被打动,“照顾你原来还可以赚钱。” “你千万别觉得这是羞辱你。是我情商不高。”钟弦急忙自嘲,“你想让我用什么方式谢你。总不能不谢吧。你直接说。” “该给我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其它没什么可说的。” “还有这些吃的东西。”钟弦说,“哎呀呀,我不是要跟你算清楚。确实是我方式欠妥,你别生气。总不能凭白无故让你妈妈辛苦。” “不是我妈做的。她又不是保姆……当然也不是我做的。我压根不会。你吃就吃了。真想感谢,想个别的方式。” 看到邓忆一直严肃的脸,钟弦心中开始着急。 “我道歉。别因为钱生气好吗?” “我不生气。”邓忆再次走到窗前去。“为你生气值得吗?” “你来的正好,帮我看看我的背。痛起来了。”钟弦面露痛苦。 “不舒服叫护士。”邓忆无动于衷,“从来不喊痛的人,忽然变了性格?” “帮个忙。”钟弦说。 邓忆犹豫了两秒,走到病床边。将钟弦翻过去让他面朝下趴着,掀开他背后的病服,查看他的伤口。“没什么问题。真的痛吗?”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取下纱布。 “是痒的厉害。揉一下旁边……” 邓忆这次犹豫的时间更长,足有五秒,但还是在床边上坐下来。钟弦翻身坐起来和他面对面。“躺了一天了。坐着来吧。” “随便你,但你要背对我呀。”邓忆说。 钟弦却不转身,依旧面对着邓忆,缓缓地抓起后者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身体,“这样吧,好不好?”这样就成为拥抱的姿态。 邓忆愣住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一脸迷糊地将手放在钟弦的身后。钟弦则顺理成章地将头靠在面前人的肩膀上。 “……我看不到。”邓忆喃喃地说。 “凭感觉。” “摸到你伤口怎么办?” “不过就是痛一下而已。” 邓忆的手从钟弦的病服下面探进去,碰到皮肤。钟弦听到对方胸膛里的心跳声在变快。 这心跳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他将鼻子靠近邓忆的脖子下面,嗅了嗅。“你用了香水……” 邓忆猛地将钟弦推开。“你脑子里有病吧。不是要感谢我吗?”他从床边站起来,背对着钟弦走开两步。“把你写的那些歌……传给我。现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行吗?不要抵赖。” 31、纯粹 59 一个人的奋斗史,可以讲到天荒地老。 讲到上午的吊瓶全部挂完。 钟弦面带真诚的微笑,双目保持着炯炯有神的状态,望着洪总的嘴巴,他的新老板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艰辛的奋斗史。 洪总忽然来看望钟弦。 钟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定是大科没法再说明他为什么第三天还是没有去公司的原因,一定是大科只好说他是陪甲方喝酒喝到住院。洪总做为老板怎么能不来看望一下。 钟弦知道,这件事其实是他做的不对。他应该早就给洪总一个理由说明情况。他不知自己何时对工作这件事这么不在意。洪总不过问他的行踪,恰是想表达给他的绝对信任。这对于一个新合作的老板来讲,是多么难以做到的胸怀。 “不是有御用的助理吗?”洪总哈哈笑着,指着大科对钟弦说,“你这个助理看起来身强体健,让他挡酒啊。你何必赔上自己。” “甲方那个高总,只愿意和钟总单独对饮。我没法参与。不然绝不会让他倒下。”大科在一边陪笑。 邓忆早已悄然离开。在钟弦松开手推开他的时候。 钟弦始终保持着真挚的微笑,他早已知道如何让自己的心情不写在脸上。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 “他们喝的酒不好。那个高总也酒精中毒了。”大科说。 钟弦在洪总关切的目光下,带着歉意说:“我下午就能出院了。明天上午会去公司。我们可以谈一下我对公司的思路,研究第三季度几个项目的围攻策略。有两个项目已经没问题,可以把我们的天花系统用在样板房中……”钟弦深知老板们喜欢听什么,但其实他心中没有热情。他的上一个老板李总,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信任。他知道他不该把这种不良经验,带到下一个老板身上。 不管他是否有天份,他必竟还年轻,阅历有限,这些可以做他长辈的老板们的伎俩,他总要在尝过后,才知道厉害。 “先好好休息。”洪总面露欣喜,关切地说,“身体重要。” 钟弦保持着感激式的微笑。他多么希望他能真的感动。三年前,他被李总三顾茅庐似的挖到这个行业,当初,李总对他的好,可比他的父母,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关怀,渗透在他生活的各个方面,那种征服人心的本事,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自信,时到今日,钟弦依然对此佩服不已。 能成为一个企业的老板,那些从贫寒出身、而后平步青云的人,并非只靠运气,总有些过人之处。而这些过人之处,往往在于征服人心的本事上。 能征服十个人,可以创立一个小公司, 能征服一百个人,可以成为一个企业主, 能征服万千人,可以成为一个集团帝国。 钟弦默默地惦量着自己在哪一个层次上。 多年前,他一直盘算着自己应该把人生的目标设定在哪里。他一直认为这些所谓梦想对他很重要。 可他为什么越来越提不起神。 他能感觉到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大洞。他能从洞口看到里面脆弱不堪的自己,那样的自己无力支撑起他设想的人生。 他需要一个支柱。 他没法绕过这一关,让自己强大。 他想抓住一个人,把他塞进自己的‘洞’里,成为那根填充内心空虚的支柱。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他不能抓住任何人。 他只应孤身上路,追寻最后的答案。 60 邓忆在傍晚时还是来了。 钟弦打完最后一个吊瓶时,邓忆也办完了出院手续。 钟弦换上了邓忆带来的衣服——黑色t恤和牛仔裤。 “不送我回去吗?”钟弦将自己的车钥匙递给邓忆。住院期间,邓忆已将钟弦的车子从那个冷清的路边开到了医院的停车场。 “帮帮忙。我不想开车。”钟弦轻声说。其实是他觉得自己连开车的力气都没有。住院三天,他的头痛减轻,但体力却没有恢复。他没有对医生讲,因为他不想继续住院。 邓忆盯着车钥匙,没有立即接。“你的朋友呢?不来吗?” “有你不就行了?”钟弦说。他想提起神再说点缓解气氛的话。 邓忆瞥了他一眼,那是不冷不热的一眼,接过车钥匙。 “早上的人,是我的老板。”钟弦在回程的路上,想尽力不着痕迹地解释一下。 “我给你造成麻烦了?”邓忆说。 “怎么会?”钟弦笑了笑,他发现他其实解释不了。 “那就好。你已经很及时地推开我。你那么聪明当然可以很好地解释过去。”邓忆平淡地说。没有任何语气。“或者,开一个玩笑,博大家一乐。” “你在生气吗?” “生气?你怎么总认为我在生气。”邓忆望着路面说。 “你下午五点才来医院,似乎都不想再来了。” “我很忙的。要工作。” “还以为你早上不会走……” 邓忆的语气依旧平淡,缓慢。“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很奇怪?让我请假……再说,别人来看你,你不会无聊了,我还有必要留下给你解闷吗?” 钟弦竟无言以对。 很快就到了钟弦的公寓楼下。邓忆在公寓的地下停车场里找个位置停了车。 “对不起。”钟弦说。 “为什么无原无故地道歉?”邓忆先下了车。拎起后车座上装药的袋子。 钟弦打开自己一侧的车门,下了车,和邓忆一前一后走到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那儿,邓忆却在这时转回身将车钥匙和袋子递给钟弦。 “你干嘛?”钟弦并不接。 “我还有事。”邓忆说。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将钥匙和袋子塞进钟弦手中。“你自己能照顾自己,是吧。” 钟弦反而生气了:“我死不了。” 邓忆点下了头,转身向地下停车场的出口走去。 但钟弦不能忍受就这样结束。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可能没有用了。“等一下。”他回头望着邓忆的背影,后者停住了脚步,却没回头。 “为什么?”钟弦问。 “什么为什么?”邓忆不回头地说。 “我们早上还好好的!有人来了,我不能放开手吗?你是为这个吗?” “当然不是。你放手是对的。你早该放开。” “你在说反话!”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的老板来的正是时候,还没让你看清你自己吗?” “我不明白。你说清楚。你不是也怕别人误会!” 邓忆缓缓转身,但只转了一半。“……对,我怕。你也怕,那么,这还是正确的事吗?我承认我也被自己早上的举动吓到了,幸好……你放了手。” “我……”钟弦不知该怎么挽救局面,没有一本营销书上教他怎么应对这种局面。 邓忆沉默了一会儿转回身,说:“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这个……对,你转眼就能那么镇静,换上另一副面孔,一点痕迹也看不出。而我,做不到,在开会时都无法集中精神听别人讲什么……” “我的镇静是练出来的。我是生意人。” “好。不错的理由……”邓忆停顿了好一会儿,摇摇头笑了,“我们在争执什么?为一件子虚乌有的事?你是出色的公关高手,你习惯了四处挥散你的暧昧。你也收放自如。但别把我引到你那条不纯粹的路上。我们只是朋友。”他说完,走了。 钟弦反而平静了。他望着对方走远的背影,就好像看着冰窟窿上方冬天青白的太阳。 他转过身。 邓忆说的没错。 他不纯粹。他其实也说不清他想要什么。但那确实并不纯粹。 而对方恰能保持纯粹。和他完全不同。 这种巨大反差,可能正是吸引他的原因。 钟弦将喉咙里的苦涩滋味努力咽下去,按下电梯按钮。然后,在一个人的电梯间里,他发现自己的眼里并非没有痕迹,他明明有了眼泪。 32、澳门 61 耳朵后面还能摸到耳洞存在的手感,沿着耳廓的边缘自上而下共有三个。 事隔多年,那些耳洞在皮肤边缘留下的凹点,还和最初没有什么区别。少年时期的他曾在这些耳洞上挂上黑色珠子耳钉,那个时候他是校园乐队的主唱。标新立异是他的必修课。 有些事情他已经忘的差不多了。他也很久没有摸过他的吉它了。它就像一条混浊而古怪的液体丝带,以一条细长的龙卷风般的姿态,悬挂在他的记忆上空。 可,一切,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现在摸着这些耳洞,他方才有些明白。过去,以这样的方式,在他身上留下永远跟随着的印迹。成了曾经存在过某些事物的证明。想擦也擦不去。 他的生命曾热火朝天,光彩照人。 所以,他想,不能再让别的人、别的事留下擦不去的印迹。 他只能向前看,将所有事都丢在时间的背后。 他还将继续打拼。虽然依旧不停地认识新的人、新的客户,新的项目。不知道为何,他觉得世界是如此狭小密封,他只是在自己的笼子中。 曾有过短暂的机会,他可以打开他世界的门,奔向另一种可能,让他的世界和另一个人的融合成一个新领地。也许那里不只充满着金钱的渴望,还有别的,例如人性最初的生命力与色彩。 但这个机会,转眼即逝。 他现在只能努力不留下印迹,不让它在每一夜变成伤口。 他有过这样的经验了。当他企图放出真实的自己,得到的都是挫败。伪装的情感,却能做到圆满周到,也能让别人愉快,尽而让自己收获颇丰。 也许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 真心只是上帝惩罚人的手段。 这样的想法,让他舒服些。 日子过的飞快,什么都可以忘记。 何况是一件……子虚乌有的事。 如那个人所说。 62 “你有在听吗?” 大科坐在落地窗旁的沙发上。上午的阳光在他背后,偌大的办公室被夏末晨光印的亮堂堂,这间新办公室的四周挂着白色百页,百页后面是厚重的玻璃幕墙,整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一朵飘在天堂上的云彩。 钟弦陷在他深棕色办公桌后的黑色大班椅里仿佛要睡着了。 “你出院后,怎么反而像油尽灯枯了似的。”大科说。 他们刚刚开过周例会。钟弦听着那些汇报,一言不发。 “设计总监在给你制造麻烦。”大科说,“而营销总监又喧宾夺主。”见钟弦依旧没反应,他的语速加快,“服了你。你得收拾下他们。游戏打到一半不能通关多没劲。” 钟弦缓缓睁开眼睛,“说的对。” “你有什么计划?” “游戏……游戏的心态是最好的。” “你是说这个?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没打算。” “你,你的斗志呢?”大科眉毛上挑,一双小眼睛透露着不解,“自从那个莫名其妙的案子和那个莫名其妙的警察……这件事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钟弦拿起杯子喝水。他出院已有半月,大科经常含沙射影地提起邓忆。让他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到底是哪里让你不放心?案子不是都结束了吗?你还惦记什么。” 钟弦放下杯子,笑眯眯地看向大科。“你还真是了解我。我的心思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大科顿了下说: “这么久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你连那种方法都用上了,除了高总……高总给你两千万的订单,那个警察又能有什么价值。你想从那个警察身上得到什么?” 钟弦缓缓地说。“有些地方不对劲。我就是找不出不对劲在哪里。” 大科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等着钟弦往下说。钟弦的目光垂到桌面上,他就要说出什么的时候,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玻璃门随及被推开,有着一头漂亮棕色长卷发的年青女秘书探了半个身子进来,“钟总,有人找你。他说和你预约过。” 钟弦点头示意请来人进来。大科像被按到了某个按钮一样,换上了热情洋溢、精神抖擞的模样。他们都以为是某个客户来访。 63 进来的人是欧航。 大科瞥见是他后,做出一个不屑一顾的手势,重新坐回沙发上,但很快又站了起来。因为欧航身后竟跟着邓忆。 “我来拜访一下老同事。”欧航进门便大声地这样说,他还在表演,在其它人面前掩饰他们三人的合作关系。这也是钟弦嘱咐过的。此时在钟弦的办公室里,欧航也只是表演给邓忆看。“巧的不得了,就在电梯里碰到了邓警官。” “电梯里?”大科重复。 “是呀。其实是在楼下。打了个招呼。谁知坐电梯又碰到了一起。” “又是缘份吗?”大科语气中带着讽刺。 “我是特意来。”邓忆直截了当地说,他的目光很快地扫了一下这间白色的办公室,最后定格在棕色实木老板桌后的钟弦身上。“上次医院的单子忘了交给你,还有……医生让你半个月后复查一下你的脑袋。我当时……忘了说。” “因为这个邓sir就特意跑来一趟?”大科笑着说,“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邓忆从随身的黑色皮包里取出一个透明的、淡蓝色的文件袋,里面是整齐的医院单据,他走到钟弦的办公桌前,弯腰将文件袋从宽大的桌面上推到钟弦面前。 钟弦毫无反应,甚至目光都没有看着邓忆。虽然邓忆的出现让他惊讶。 他已经半个月没见过这个人,他以为他们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来往。想不到这个人竟然主动找来了。 邓忆直起身时,又说,“我不只是为这一件事。还有别的事想听听你的说法。” “啊,我好紧张。”大科说,“不会又有什么案子了吧。” “你怎么阴阳怪气的。”欧航这时对大科说,“对警察尊重点,不然抓了你。”从大科开始讽刺邓忆,欧航就是一幅不解的表情。他在钟弦办公室里打量了一番,径直走向钟弦的办公桌,坐在桌前的会客椅上,同时指着身边另一张会客椅热情地让邓忆也坐下。他没有特定目标地说,“我刚刚还跟邓sir说了我对小朱案子的怀疑,那个家伙怎么可能在澳门,希望能重新查一查呀……” 听了欧航的话,大科张大嘴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邓忆此时正面对着办公桌后的钟弦,沙发上的大科便自然在他的背后、在他的视线之外,大科因此毫不掩饰地、用口型无声却带着一副愤怒地表情对欧航说——你有病吧!白痴! 钟弦看在眼里,不得不从一直沉默的状态中做出反应,他瞥了眼桌上的单据。“谢谢。做为普通朋友,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你救过我一命。我要怎么谢你?”话虽如此说,他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感谢。他心中的杂念已停止,只是情绪还带着受挫伤的姿态。 大概是因为气氛显得古怪,邓忆并没有马上说什么。他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衬衫,有点警察制服的感觉,钟弦仔细端详发现其实只是一件普通的衬衫。 “你脸色不好。”邓忆对钟弦说,声音压低很多,“尽快去复查。” 钟弦露出一副轻松又愉快地他惯常做的玩笑似的表情。“谢谢sir关心。你要说的,是什么事呢?” 邓忆再次降低声音,“还是关于那个案子。你可以考虑让你的两个手下出去,也许你不想让他们听。” 还没等钟弦说话,大科先开口,“你要说的事是我们不能知道的吗?案子不是都取消了?” “一起听。”钟弦却毫不犹豫。 邓忆思索了片刻,很干脆地说,“从澳门那儿调查过了。你这位同事说的没错,小朱确实不在那儿。”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欧航得意地说,“你看吧。我就说嘛。我猜对了!他怎么可能……” “就是这件事?”钟弦打断了欧航,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疑惑,好像是邓忆用了很大劲,讲了一件芝麻小事似的。“他又离开澳门了吗?还是怎么?我这次不得不问,不管他是在澳门还是在哪个鬼地方,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么郑重地来告诉我。” “他可能又换了工作吧。”大科夸张地摆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他那个德性,很难在一个地方做久,了解了他的品性都不乐意要他。不过,如钟总所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邓忆这一次倒是不客气了。“你和你的这位同事——大科,你们俩个在半年前办过去澳门的签证。并且真的去过一次。” 大科的表情显得惊讶万分。欧航也愣住了。“什么意思呀,警官你不会怀疑他们两个吧。这不可能的。再说去澳门玩很正常。我有点糊涂了……小朱又不是死了……难道他死了吗?” 和大科的惊讶相比,钟弦倒显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其实细思极恐,小朱如果不在澳门,那封从澳门寄出的信从何而来。 29、冰窟窿 54 像一阵风, 带着清凉的雨丝吹过人的耳朵, 也如轻柔和缓的细流,被灵性的手指拔弄出的一段悠扬旋律,回荡在脑科三室的高级病房中。 几小节弗拉明哥吉它奏出的略带忧伤的前奏过后,一个刚过变声期的稚气的男孩声音加入其中,缓缓唱道: [你知道吗? 做你的朋友,很难。 我不想让你失望……] 音乐声忽然中断。是钟弦关闭了手机的声音。 邓忆颇为不满地看着他:“你要反悔么?” “饶了我吧。”钟弦笑着。脸色少有的发红。“我那时,才十六岁。”他开始后悔刚刚答应了邓忆的要求——把自己少年时代写的歌都传给他。想不到那个家伙如此性急,刚传了一首就迫不急待播放来听。 “十六岁?你是天才。”邓忆说。“单听开头这歌就有水准,不知道你难堪什么?” “太幼稚呗。” “词曲都很流畅。”邓忆摇了摇头,望住钟弦,停顿片刻,忽然闪电般出手夺过后者手中的手机。人也立即从病床边站起来,拿着手机走远一点,按下播放键。随及,音乐和歌声再次响起。 钟弦一时无法,只得垂头丧气地做出妥协模样。 [你知道吗? 我害怕被你看透, 我不想让你失望…… 我们该去哪里, 不知道这一切该怎么结束, 现在, 就让我们彼此毫不保留吧, 我绝不会再提及,在明天醒来后,] 淡淡地悲伤,男孩的声音带着一丝稚嫩的清脆与沙哑混合的奇妙质感。 “真是惊人。”邓忆忍不住赞叹,向钟弦投来倾慕的目光,人也不由自主地走回来。“你是天才。当年有很多粉丝吧。” 钟弦却不能忍受。他猛然从床上跃起,抢回手机。 钟弦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应让邓忆吃惊不小。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钟弦。 钟弦关掉音乐,想了想,他打算删除这首歌。 邓忆立即觉察了他的意图,为了阻止钟弦,他动了真格,用上了擒拿术,几秒后,钟弦被面朝下死死按在床上,手机也再次被夺走。 “这是你的心血,你舍得不要了?”邓忆看着被自己制服的钟弦。“你到底为什么而难堪?” 邻床男人此时回来了,邓忆急忙松了手。 “我要告别了,你们……你干嘛是狗吃屎的姿势?”邻床男人惊奇地望着依然保持着被制服的姿势的钟弦。钟弦缓缓翻身爬起来。 邓忆在钟弦身边坐下来,假意揉他的后背。“没什么。你也知道他脑子有病,一直反复发作。” 邻床男人笑的有点扭捏,瞟了眼邓忆。 “我出院了,你晚上可以留下来照顾他。睡我床。”男人对钟弦递了个只有他们彼此明白的眼色。然后做了个调皮的鬼脸“再见。希望下次不是在病房再见。” “谢谢你这两天帮忙照顾他。”邓忆说。 “我很荣幸。” 55 人们总是乐意给陌生人一些小帮助,却对身边人斤斤计较。 邻床男人走后,钟弦望着被关上的门,脑子中冒出一个念头——这个面容敦厚、待人真诚的家伙,本应有许多朋友才对。而事实却是没有一个朋友来看望过他。 他的厚道,在这个城市里,颗粒无收。 也许是因为他从事着一份低级的工作,也许是因为他没有钱,只能成为别人的麻烦。钟弦胡思乱想着原因。 邓忆的心思却只在手机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他再次毫不犹豫地按下手机的播放键。音乐声继续在病房里回荡。 这歌声,仿佛把钟弦带进时光的另一头。让他的心涌上一阵难以抑制的悲凉。 [沉默将我们湮没, 世界无边无际, 总有些事情要弄明白,我知道。 我们注定如此,请听我说。 或者明天就能忘记。心灵摆脱束缚。 我们不可以一起离开吗? 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吗?] “这歌词写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表达的什么?” “乱写的。” “难道是写爱情?” “我那时才十六!” “十六可以恋爱了。” “这不是情歌。八婆。” 邓忆问不出什么,便说。“把其它的歌传给我。” 钟弦将双手抱拳放在脑袋上面,做出求饶的手势。“你打我一顿吧。你好像在审犯人一样。我也有自由意志是吧。你可不可以要求别的感谢方式?” “是你要感谢我,是你说随便我提要求,如果按照你想要的方式,算诚意么?” 钟弦叹了口气,“好吧。我可以都传给你。但是,别当着我面听。” “成交。可是,为何?” “你什么事都一定要知道原因!” “你是天才。” “那是过去!是天才又怎么样,有什么用。” “嗯。”邓忆终于不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钟弦缓缓地说:“听到这些歌,只会想到从前。未成年之前,我只有一个梦想——这辈子要做与音乐有关的事。那时,音乐是我唯一的‘伴儿’,帮助我度过难关。我以为以后一定会从事和音乐有关的工作,一个歌手、吉它手、创作者,什么都行。”他再次长久停顿,“可是不行。” “你的要求并不高,应该很好实现。”邓忆说。 “不高?”钟弦反问,“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人是靠钱活着的!人的尊严也是钱给的!不是音乐!你难道不知道,所有和艺术有关的行业,能赚到钱的只有金字塔尖上寥寥可数的几个幸运儿。不论是音乐家、画家还是作家。塔基下面全都尸横遍野、饿殍无数。没有什么规则可以去抓,不是你有才华你够努力就能赚到钱。我忽然明白,音乐不是伴侣,它什么也给不了我。它只是毒品,如果不远离它,它就会害了我。” 邓忆看着钟弦的脸。 “即使如此。即便你改变初衷去做更赚钱的行业。也没必要彻底放弃吧。把它当成一个爱好,你还是可以与它为伴。” 钟弦摇头,笑起来。“你大概觉得我很偏激。更加确定我心理有问题了是吧。别再提了。” “我倒觉得,你也许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邓忆说。 钟弦有些愤慨地看着邓忆。“别分析下去了。我才发现,你其实很冷酷。你对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充满怀疑。我不是一个罪犯,你能不能只把我当成……一个平常的朋友。” “好,”邓忆关上音乐。“我们聊点别的。你有如此天分,父母大概……” “我母亲年轻时是个歌手。”钟弦简短地说。 “怪不得你中学时就能建乐队。母亲给了你很多支持吧。” 钟弦却不出声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邓忆轻轻地说。 “你调查过我,我知道。”钟弦笑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母亲不在了。”他接着笑。 “对不起。” “……十岁的时候,她把我送去寄宿学校。我的童年为此痛苦之极,我还不能照顾自己、被同学欺负、不知道如何去食堂,经常半夜饿醒。但这不是最难受的。我不知她为何不再爱我。我哪里做的不好。直到她死后很多年我才想明白,她认为那样是为我好,因为……我来不及长大就要靠自己了,她要逼我明白我要靠自己了。……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奇怪,我从未说起过。” “这没什么。你不应该把这些都藏起来。”邓忆向他坐近一点。 钟弦摇头。“谁的人生都不会顺利。有人早,有人晚,都会困难重重。我的经历不算什么。”他后面一句是说给自己的。可是内心已如打开了闸门的水库,拼命地想释放压力。他极力忍住。邓忆却在这时用温柔的声音说: “那个年龄失去母亲,对任何人都会很残忍。你妈妈是得了什么病吗?” “十二岁,有一天,老师把我送到车站,告诉我回去看看吧。我坐车回家,下了车后,再向前走二十分钟,穿过一座长长的铁路桥就可以到家了。十一月份的河面已经结冰,我想起妈妈以前的每一年都会带我到这里滑冰,我知道怎么样能更快到家,我想快一点,我毫不犹豫地从河面上穿过去……” “然后呢” “没有然后。” “嗯?” “我掉进了冰窟窿。” 钟弦忽然发现自己正在盯着天花板上白色的灯。那灯光刺痛他的眼睛,他竟长时没有觉察。那灯光好像冬天没有温度的太阳。 钟弦缓过一口气,“她用她的死换了一张保险单。那些钱足够我上完大学,还可以建个校园乐队……”他又开始笑,他以为他会掉眼泪,但是没有。“我为什么要对你说?” 邓忆默然无声。 钟弦喃喃道:“她认为她对我的价值,就是想尽办法给我钱。她认为,钱很重要。”内心疼痛之极,痛彻心扉。这种极致的痛苦,到最后竟给他一种痛快地感觉。 “我没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对不起。”邓忆忽然抱住钟弦。“你说的对,我残忍。不提了。” “她认为,钱很重要。”钟弦清晰地说。 33、私人侦探 64 一切看起来都不真实。 钟弦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其实从上一次出院后,他的脑子就好多了。几乎没有再做梦,健忘的症状似乎减轻,也没有经常性的头痛。 但是现在眼前的一切,还是如此不真实。小朱失踪的事件像个鬼影一样难以驱赶,以及邓忆的出现,这两件事,总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他还能记起小朱的样子,外表像电视剧里汉奸的形象——身形瘦小,总爱穿一件比他实际码数要大一码的不合身的西装,肩膀带有垫肩,好像个斗篷,也许他是为了把自己显得魁梧一些。但与他矮小身形不协调的‘宽阔’肩膀却把他的头显得更小。他的脸型也是瘦长型,巴掌脸,发型总是很老气,前面的刘海中分遮住眉毛,头发颜色乌黑,有时还有点油腻。 钟弦把小朱的样子完全回想起来了。就仿佛看到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 每次在办公楼里遇见,小朱总是远远地就对他露出笑容,热情里带着一丝谄媚。钟弦并不讨厌他,但也从不注意他。 他真的太不引人注意。哪怕是做为谈资,都显得无趣。 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如今却扰乱着钟弦的生活。 而邓忆其人,看起来就更不真实。 他横空出现。混身上下散发着与这个世界不相同的气质。 一个警察,却也不像人们熟悉的警察。 他就好像从某个梦想国度而来,带着什么使命,不管降临在哪一处泥潭里,他周身都有气泡似的保护罩,让他能保持本真洁净。他的出现好像就是为了来清洗钟弦的眼睛,让后者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有一种不同的磁场。 钟弦不停地梦到同一个场景里的同一个人,从内心来讲,他认为是自己渴望精神拯救,希望某个人存在于某一处等待着指引他。他强迫自己放弃的,他的潜意识却在拼命提醒,不肯死去。 然后邓忆出现了。 没人明白这对于钟弦的意义。是命运给他的机会,还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他竟然更倾向于后者。 他不相信有什么不明的来自上天的力量。如果想帮助他,为何不在更早的时候,在他的童年、少年或青年的初期。而偏偏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 所以,他更相信是他的幻想。是他的精神死亡前幻想出的祭奠曲。 尤其是当邓忆不肯再接近时……他便更加认为这是他的幻想了。 一个幻想出来的,怎么可能被他真实地拥有。 对于此时的钟弦来讲,邓忆其人,是否存在,都显得可疑。 事到如今,小朱的案子最后会怎样影响到自己,已不是他最关注的。 “你们先出去。”钟弦终于决定和邓忆单独聊聊。 虽然疑惑,欧航还是慢悠悠地从会客椅上站了起来,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大科。沙发上的大科愣了两秒后,站起来,径直向门外走去。 邓忆这才在钟弦办公桌前面的会客椅上坐下来。 钟弦将身体向后靠在大班椅的椅背上,隔着办公桌安静地看着邓忆。他们一时间都没有讲话。 黑色的真皮班椅高高的黑色靠背和红褐色的实木扶手,让钟弦看起来像陷在一张豪华的黑色摇蓝中。他穿着一件黑色带着银边领的衬衫,这种情景下将他苍白的脸色显得更为明显。 “你答应过我的事,你并没有当回事。”钟弦先开口。语气平缓。“你对我半点信任都没有。你之前说案子取消了,也是假的,是吗?大概是想看我会有什么反应吧。” “不管你信不信。案子确实不存在了。”邓忆说。 “所以你继续调查的原因是……” “无法忽视的疑点。” “那么,你现在是在私自调查了?做你工作之外的事?” “对。” “你明明不喜欢这种无聊的案子。你有机会摆脱它却偏偏不放手。它又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利益和好处。是因为什么高尚的责任心之类的理由吗?”钟弦说后,笑了笑。他一直显得平静。因为他看得出邓忆不能平静。 邓忆沉吟片刻。 “你希望我不要调查下去吗?” “我有什么权利干涉你。”钟弦说,“对于我,你就是外星人。你有你的风格。可是为什么总是围绕着我。为什么你认为他的失踪一定和我有关。我每一年都要去香港澳门很多次。玩也好、工作也罢,有很多理由。我和小朱的失踪没关系,你放过我吧。” “你最近半年都没有去澳门或是香港。为什么?” “其实是因为发生了一点小误会,香港海关将我拒港了半年。现在时间已过。我想去随时可以去,今天也可以。这能证明什么呢?” “因为什么原因被拒港。” “半年前在香港有个别墅工程。是我的客户——hhf设计院老板的别墅,我送他一批日本的涂料。当时频繁过港,被当成了水客。海关要求我换商业签证。我用的是深户g签,并不打算更换。目前和香港那边也没什么大型业务往来,所以宁愿等半年。” 邓忆思量片刻,打开自己的手机,按了几下,从桌子上面递给钟弦,钟弦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装饰奇特的网店,网店的上半部分是几个暗灰色的大字——记忆bug私人调查。 “什么意思?”钟弦看着手机疑惑地问。 “这是我的。” “你的……网店?”钟弦闻言仔细端详网店的介绍,“侦探社?在网上开的?你已经是警察了,案子还不够你忙的吗?” 听不到邓忆的回答。钟弦不得不抬起头看着他。 邓忆的表情显得犹豫不决。钟弦对这种表情不陌生。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难以启齿。 “你原来如此热爱破案?”钟弦笑道。“想成为当代的福尔摩斯还是怎么着?我高中之后就没这种想法了,就像不再喜欢动漫了一样。” 邓忆的眼神变得有些苦涩。 “你的网络侦探社主要接些什么案子?”钟弦尝试着问。 “不由我选择。有趣的案子也接不到。”邓忆终于说话了。“比较多的是财产和婚姻调查什么的,还有……寻人。” 钟弦愣了愣。一个想法在他脑子中产生,他张大嘴巴。想了半天才打破这长久的沉默。“你今天到底,是为什么来找我?” 邓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但声音却很清晰:“我想,和你,重新认识一下。” 钟弦一动不动地等着他继续说,仿佛怕自己做出任何反应都会把对方的勇气吓走似的。 “我,之前,对你说的,是假的。”邓忆说。 “哪些是假的?” “我不是警察。”邓忆低下头去,很快又抬起来,看着钟弦。 钟弦并不感到意外。“你曾经是。” “对。” “现在不是了。” “对。” “你母亲逼你放弃警察,其实你没有坚持住,你,那时就放弃了。” “对。” “但你并不想放弃,私下里开了这个网上侦探所。” “对。” “所以小朱的案子……并没有人报警,只是找了私家侦探,找到了你。” “对。” 钟弦不再问了。尽管还有许多未尽之事应该了解清楚,但他一时都想不起。 他开始走神。思索着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邓忆主动开口:“我最初调查了你的简历,我曾把你构画成一类人。你是我的重点怀疑对像,但,现在,我不怀疑你。我想和你重新认识。重新,开始。” “为什么不怀疑了,以前怀疑我什么?” “小朱曾在他的私人空间了。留了一段话。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一定和你有关。我推测他敲诈过你,因为……你不光彩的一段经历。但,和你接触,我发现,你不是我想的那样,不是简单的那个样子。我相信你不会对他做什么。其实我也没什么证据,但就是相信你。” “这可不像一个侦探说的话。”钟弦说,然后忍不住笑了笑,他觉得邓忆可能不算是个有天分的侦探,他做事的风格全凭着一股子责任感。这样其实最好。钟弦自己已经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对方最好别是。这样想着,钟弦从椅子上站起,缓缓地踱步,绕过桌子走到邓忆身边,将自己的手放在后者的肩膀上,他的手能感觉到真实的东西,这个人是存在的,但到底是不是他心中以为的那一个。 “想和我重新认识……为什么?既然不怀疑我了,我对你还有什么趣味?你应该不再理我,这样才对吧。” 邓忆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你不想吗?” “我想知道原因。” “你对我说过十二次,希望我们彼此……坦诚。” 钟弦知道邓忆不可能再讲出什么更深重的话了。性格本就是内敛,能讲到这个程度已实属不易。 钟弦笑着说:“如果,最后,你发现我确实是个罪犯呢?会怎样?不是小朱的事,是别的什么事,你怎么办呢?遵从你的职业道德把我送给警察,还是和我同流合污。” “你在开玩笑。” “当然是玩笑,不过世人谁能无罪呢?你又是如此纯粹。有一个做侦探的朋友好危险。” “你犯过什么罪。” “我,犯的罪太多了。比如,八岁的时候,偷过便利店的巧克力。” 邓忆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从进门开始他就显得不自然。此时终于放松下来。 “想和我重新认识,应该有点诚意才好。”钟弦说,“找到我的办公室这个方法真让人费解。” 邓忆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确实唐突。没想到会在楼下遇到欧航。便干脆借机提醒你——你要立即去医院复查。我觉得你的状态不对。” “你如何知道我的状态?”钟弦望着眼前的人。“你已经半个月没有看过我一眼。”见邓忆不语,便接着说,“哦,对,你是侦探,你不会是在暗中监视我吧?是出于关心,还是想抓到我的犯罪证据。” 两个人都轻轻地笑起来,钟弦向邓忆靠近一点,“知道吗?我一接近你,就会在几分钟之内睡着。” “这我见识过了。” “但我在其它的时间里,完全没有睡意。” “怎么会这样?” “做个实验好不好。” “在你的办公室?” “有何不可。”钟弦再次靠近。他能感觉到邓忆这一次并没有躲开的意思。 他办公室的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 30、睡觉 56 钟弦睡着了。 无知无觉中,忽然坠进的梦乡,满天都是黄色的飞叶。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痛苦的回忆,但他的梦里却没有痛苦的痕迹。轻松、愉快、温暖。 他睡的沉重。 在自己也不甚明白的状态中,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他向邓忆倾诉了许多。这之后,他竟然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像在晨露山巅休酣,迎着刚露头的初霞。 也许他一直错了。他不回头看,企图忘记嵌在他人生早期的巨刺。但其实那根刺不会自己消失,它会永远在那儿,那些伤口也没法愈合。这伤口最终变成一头兽。由他的偏执哺养,不知不觉养到巨大。他再也无法将它关进笼子中。必定每晚受其咬噬。 人的心理,是个多么神秘的地方。竟能装着这样一头巨兽。 他睡的很舒服。 他知道得到了对方的怜悯与关怀。 被人怜悯,不是他喜欢的事。但有些人的怜悯例外。 有时可借此拉近距离,得到对方发自内心的情感。人若有情,万事可破。 中间曾有片刻意识,对方已被他的遭遇打动,不能再无动于衷。 57 再次醒来,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护士给他做例行检查时弄醒了他。 钟弦揉着惺忪睡眼打量病房,没有看到邓忆。 “你有起床气吗?”女护士盯着他。笑容满面。钟弦见过态度冷淡的医生。如果热情的护士倒是第一次见。 “有没有无痛的死法?”他生无可恋似的问。 “你是怎么?你有抑郁症吧。” 邓忆此时走进病房看了看表。说: “医院外面有个小公园。好多晨练的人。你八点挂吊瓶。还有一个小时,出去走走,怎么样?”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 十分钟后,钟弦跟着邓忆走出住院部的大楼,穿过医院的北门,走进lu文化公园。这是个非常有历史印迹的公园。面积不大,规划的也比较糟糕。公园绿树中有几栋建筑非常老旧。但是这里晨练的人却非常多。 早上的空气与阳光都太舒服太美,让人忽视掉所有不尽人意之处。 他们选了一条人相对少的林荫小路来行走。 “你平时做什么运动?”邓忆说。 钟弦想了想:“没特别爱做什么。游泳偶尔。我好像,对什么都不会喜欢很久。我更喜欢有冒险感觉的运动。” “有定期健身吗?你瘦成这样也不像是健过身的。” 钟弦停下脚步,瞟了一眼邓忆:“你教我打球。怎么样?” 看到邓忆不置可否,钟弦说:“我可以交学费。” 邓忆继续向前走。“我经常打网球,不是因为我喜欢打。” “那因为什么?” “以后再告诉你。我们去那边绿地上走走,那边人少些。” 他们走了一条捷径,穿过树丛,来到一片绿草地上。 “我昨晚是不是吓到你了?”钟弦说。他笑的明亮,不想让对方真的把自己当成可怜巴巴的人。 “做警察的,什么惨人惨事没见过?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成长缺失的人,你看起来……我的意思就是,比起另外一些,你至少看起来……还正常。” “我没那么正常。”钟弦实话实说。 “我知道。”邓忆说,“你肯定不会那么好。你在最关键的成长期,缺失了应该有的关爱,也没有机会顺利度过青春期。这在心理学的理论上,你应该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才对。你越是看起来没问题。越证明你把它压的很深,在人前只表现好的那一面。当然也有一些人,虽然没有完整的成长期,也顺利地拥有了完整人格。尽管不是多数。” “你说的好像我是个神经病。”钟弦大笑。 “我随便说说,不一定对。你最好找个心理医生,让他找找你的问题。如果没有问题那自然更好。” “你当我的心理医生吧。”钟弦调皮地说。“我付你钱。哦,抱歉我又提钱。我的意思是你想要什么都行,钱或别的都行。别那么看我。” 邓忆回答的一本正经:“这不是我专业。帮不了你。。” “你对我有用。找医生的目的是为了有效果,不是吗?”钟弦停下脚步,望着邓忆说,“我有点累,走不动。” 邓忆闻言说:“我们坐一会儿吧。”他们找了块干净草地坐下来。 “让我靠会儿。”钟弦说。 邓忆没做他想,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钟弦像没有骨头了一样,整个人滑进后者的怀里。 邓忆变成了木头,愣愣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别人都在看我们……你要不要这样……” 58 八点的时候,护士给钟弦准时挂上了吊瓶。 邓忆站在一边看了几次手看表。钟弦明白他要去上班了。 “你是lg局,是吧?从这里过去岂不是很远?”钟弦故意问。 “每天上午都要开个例行会。”邓忆答非所问,他抬头望了一眼钟弦的吊瓶。“你睡会儿吧。” “……你还来么?” “没有意外的话,你下午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我来帮你办手续。一开始就是我弄的,我不来有些事你大概会搞不清楚。” “下午么?”钟弦露出痛苦表情。 “哪里不舒服?”邓忆靠近他。随后他将床头摇高,方便钟弦坐着休息。 “不去了吧。我一个人无聊。”钟弦轻声说。 邓忆吃惊不小。好像没听清似地问:“什么?” 钟弦没有重复。垂着头。 邓忆说。“你这样子,好像我家的猫。我每次出门它都耍无赖。不过,它是只母猫……” “滚蛋!” “好吧。”邓忆真的准备要走了。“好好休息。”拍了拍钟弦的肩膀。 钟弦一脸不爽。 “怎么了?”邓忆坐到床上揽住钟弦的肩膀,抱了他一下。“可以了吧。母猫。” 钟弦却死死地抓住他不松手。 “你是孩子吗?抱过了,松手吧。呃,要多久?喂……你在想什么?” “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我想的……和你想的大概不一样。” “你怎么想,我就怎么想。”钟弦说。他将鼻子贴到邓忆的脖子上,真的像只猫似的嗅上面的味道。 “……别这样……”邓忆有点慌了。 “你有想法了?” “我们这样……好像打情骂俏。” 钟弦在心中荡起一阵得意。用手臂抱紧面前人的腰,像是怕他会跑了似的。 “别这么用力……你手上还有针。”邓忆提醒他。“好吧。我不走了。” 房门在这时打开了。 钟弦瞥了一眼,立即松开了环在邓忆腰间的手并将其推开。对着来客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 门口站着大科,像被雷劈似的目瞪口呆。大科身后站着不明所以的洪总。 34、假面 65 银色的长方打火机顶端的火焰发着幽幽的蓝色的光。 钟弦的脸上带着淡然的笑影,盯着这束和他此时一样安静恬淡的火焰——火焰的中心是美丽之极的炫蓝,四周围着一环淡黄到金黄的渐变色。观赏的短短一秒钟时间里,打火机压板的温度在他的手指上已快速升高。 钟弦对这火焰很了解,就像了解自己——那火焰外侧偏金黄的部分温度能达到200度,但中心蓝色部分的火焰仅有40度左右。 钟弦将火焰靠近一块正方形的天花涂层样板上灼烧了几秒,然后轻松自如地将样板放在会议室的桌面上。 前来参观的几个甲方的代表,凑过头去看。 “果然……” “真的没烧出任何痕迹?” “好材料。” “实验最能说明问题。”钟弦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只是午餐后的闲聊。“材料的好坏,不用看宣传资料和广告。做个实验就知道了。” “不怕火,那水呢?”有一个人问道。 钟弦刚抬起左手,大科便立即将一个小巧精致的蓝色透明喷壶递到他手中。喷壶里装着少量水。钟弦摇晃了一下那喷壶,再次拿起那块被打火机烧过的样板,将喷壶的喷口对准样板喷了两下,喷壶始终与样板保持着20公分以上的距离。水雾像烟花似的,刹时笼罩在样板四周,同时也笼罩了钟弦的半条手臂。钟弦的衣袖被打湿了,而落在样板表面的潮湿水点却很快被样板表面的涂层吸了进去。 “普通的材料表面喷了这些水,一定会出现水印。而我们的样板,你们仔细看,它在遇水时能快速吸收水分,在干燥的时候又能将吸引的水分释放到空气中。” “不错。” “确实好。” “好材料。” 送走了甲方的调查参观人员后,营销总监用有点不自然的目光看着钟弦。 “你是怎么做到的?”设计总监忍不住问。“像变魔术似的。” 大科笑起来。“服了吧。” 设计总监再次拿起那块被火烧水喷过的样板:“这确实只是一块我们普通的样板呀。”他好奇地拿起打火机来烧了烧,很快烧出一块黑迹。“钟总不会是变魔术出身吧。”他开玩笑地说。 “哈哈哈哈。”一直躲在会议室一角旁观的欧航大笑起来。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大科嫌弃地看着他。用目光质疑‘你怎么还在这儿?’。 欧航站起来笑着说道:“钟总比你们年轻,却能做你们的老大。别不服。他能搞定的客户,你们都搞定不了。这就是本事。” 回到钟弦的办公室,大科关上门,对欧航不满地说道:“你不在这里上班。赖在这儿干什么?还在会议室里胡说八道的,好像和你有什么关系似的。” “那些个家伙,一看就是对钟弦不服。我说几句怎么了,你成天跟在他身边,能帮他摆平什么?” 大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用的是脑子,不是粗俗又得罪人的方法。” 钟弦不理会他们。他看了看表。距离下班还有四个小时。 两个小时前,邓忆离开他的办公室时,曾吱唔着说了一个饭店的名字。那是距离钟弦公寓不远的一家西餐厅。随着晚餐时间的接近,钟弦的心跳却越来越难以平稳。 这不只是一次约会的邀请。 他们之前都对彼此掩饰了太多,他们在相识之初都带着厚重的面具。如今邓忆率先选择坦诚,下一个就轮到钟弦了。但是钟弦的面具却不像邓忆的那么简单。不是说摘就摘的下来的。 钟弦的心中,涌动着浓浓地感动与担忧的复杂混合体。 他曾误会邓忆不肯接近他。现在才恍然明白,邓忆不想用虚假的方式接近。除非他们坦诚相见。 邓忆之前的犹豫,来源于认真。而他又是如此不含糊,可以果断地揭开自己的假面,给他们一个好的开始——从真诚真实开始。 可是钟弦能给什么。 钟弦没有勇气,他不能也不敢把真实的自己彻底暴露出来。 有些东西需要藏着,它们一开始就不能见光。它们要永远像不存在一样,才可以让一切向好的方向发展。 但这样的方式,又离邓忆企盼彼此真诚的初衷相距遥远。 继续表演或隐藏就意味着要一直活在虚假中。选择真实,却可能就此失去一切可能性。 钟弦的心跳越来越快。 不只是因为害怕要剖开自己的虚假。是他竟然也想选择真实。 他不得不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不舒服吗?”欧航率先发现他的异样,快步走过来,绕过办公桌,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钟弦向欧航问道:“你说过,你老婆当初是假怀孕骗你结婚。” 欧航愣了一下说:“是呀。怎么了?” “她骗你……用这样不真诚的方式开始你们的婚姻,你不在乎吗?” “婚都结了,又能怎么样。”欧航叹了口气。“谁让本爷长的太帅,让她疯狂了呢。” “不吹能死?”大科在桌子另一边说。“你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看上你的女人都是呆傻,现在你老婆后悔死了吧。” “她死而无憾。”欧航说。又转身向钟弦,“她骗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她也是真爱我,我觉得都算了。不计较。” “即使是对你说谎,你也觉得没关系。” “不是所有谎言都没关系。因为爱我而说的谎,我觉得真没什么。如果是为了背叛什么的,那不可原谅。”欧航说到这里想了想,忽然睁大眼睛,“你莫非有女朋友了?” 营销总监这时敲了门进来。“晚上约了hqc项目的客户吃饭,钟总,你看订哪家饭店?” 未等钟弦给出反应,大科说道:“还需要钟总去吗?难道每个客户都要钟弦出面吗?你们营销部岂不是太轻松了。” “洪董交代过,钟总上任后我们要把所有客户都让他过一遍。”营销总监面带笑容地说。“让我们跟钟总学学和客户打交道的本事。所以今晚我要带上部门所有年青的孩儿们一起去,给他们点压力,让他们看看同样是和钟总一样初出茅庐的年纪为什么差距会这么大!” “你们的钟总不舒服。”欧航此时开口。 “这么年轻身体就不好?”营销总监语气带着夸张的关切说,“要保养呀,别挥霍太多。那我取消hqc的合作?” 项目合作自然是不能取消。 幸好有大科和欧航全程护航,钟弦并没有喝多少酒,也是因为他实在是不舒服。前胸后背都有痉挛似的疼痛。 他没能如约去和邓忆吃晚餐。 可能潜意识里,他还是想逃避。 原本他想试图和邓忆约在更晚一些的时候见面。但那个家伙的手机从离开他办公室起就打不通,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与客户吃饭到一半,钟弦借故离开,把之后的事情(带客户进行晚宴后的‘娱乐’)都交给了大科去办。 钟弦赶去了邓忆提起的那家西餐厅。 餐厅里空荡荡的,邓忆不可能还在了。距离约定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钟弦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他在一处柱子那儿停留了一会儿,捂着胸口,垂着头。 再抬起头时,看到邓忆站在面前。 停车场的光线暗的像故意熄了灯的舞台,只有一束灯光,从某个缺口照进来,射在钟弦身边的柱子上。邓忆站在光线之外,像从天而降似的。 钟弦全凭感觉而确定面前的人是他。 “你是幽灵吗?”钟弦缓缓地说,“还是我的……幻想。” 邓忆向前一步伸出一只手臂,用右手扶了一下钟弦的肩膀。“你明天就去医院复查一下。” “我,不过是胃痛。也可能是心脏……之前检查了很多次,心脏没有问题。”钟弦再次捂住胸口,试图稳定自己躁乱的心绪。黑暗中他看不清邓忆的脸,便向前再靠近一点。“抱我一下。”他忽然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跳,好像这声音不是出自他的口中,这种软弱的要求像来自于另外一个住在他身体里的人。他一时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邓忆上前扶住他的肩膀,有点笨拙地抱了他。口中说着,“不会是站也站不稳了吧。” “我只想确定,你是不是真的。”钟弦说。“是不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真的吗?约定时间早已经过了。你不该还在这儿了。不该在我希望你出现的时候就出现了。” “你认为是幻觉?你经常产生幻觉?” “如果不是幻觉,你证明一下。” “怎么证明?”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是。总该有点不同的地方。” 邓忆沉默了几秒,忽然双臂用力将钟弦抱了起来。感觉到双腿忽然悬空,不必在支撑自己的沉重的躯壳,此时他的一切加上灵魂的重量全部依赖于另一个人的手臂。惊讶之际,钟弦忽然产生了浓重的依托感,他可以放松了,哪怕只是放松一秒钟也好。他呼出一口气,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放松的一刹那间,睡意竟袭来。 “我并不是真的有什么病,我看起来不好,是因为我又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上一次还是在医院里。”钟弦将头埋在眼前人的肩上。“你帮帮我。” 35、假相 66 华丽的水晶灯投下淡淡的光, 整个餐厅显得优雅而静谧。 柔和的钢琴曲充溢着整个餐厅,如一股无形的烟雾在蔓延着,慢慢地慢慢地占据人的心灵,内心深处再也难以感到紧张和烦乱。餐桌上摆放的花朵散发出阵阵幽香,不浓亦不妖,只是若有若无地改变着钟弦复杂的心情,渐渐地心湖平静得像一面明镜,没有丝毫的涟漪。彬彬有礼的侍应生,安静的客人,不时地小声说笑,环境宁静而美好。 典型意大利风格的餐厅,还有户外的露天座位提供给喜欢浪漫的客人。 钟弦虽然刚刚已经跟客户吃过也喝过了,他一直没有什么食欲,此时却觉得肚子很饿。他和邓忆在深夜时分,进入这家西餐厅,冒着可能成为最后一桌客人而被催促的‘风险’,选择坐在一个靠近露天座位出口的位置。 钟弦点了一份意大利面和例汤。他不确定自己能吃进去多少。邓忆则点了一客牛排。 钟弦带着羡慕的眼神着着邓忆,想着人能保持本真的最大好处,就是能随时随地感觉到真实的快乐。 邓忆看起来是开心的。尽管他并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餐厅中黯淡的灯光,也掩盖不住他明亮的眼神。 钟弦则陶醉于对方的快乐。他想接近并融进对方的世界,感受简单纯粹。 何况他已经知道,对方的快乐可能来源于自己。 不多时,当他们开始选择话题。钟弦的心情又复杂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会想逃避,逃避谈论一切可能提醒对方关注到他自身的事情,例如案子、工作、甚至生活中的细节。 他很快发现他逃避不了。 任何话题都可能拐到他身上,都可能提醒他也提醒对方,该是他坦承面对真实的时候了。 “我其实,很早就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邓忆说。 钟弦惊讶状。“礼物?”他心里有些古怪的感觉。好像他才是被别人刻意追逐的那一个。 “当我在qh乐器行看到它时,我就想到了你。觉得它和你最相配。”邓忆打开自己的手机,递给钟弦。 手机屏幕上是一把吉它的照片。钟弦曾经在邓忆的朋友圈中看到过这张照片,他当时以为是邓忆自己的吉他。万没有想到,邓忆原来是买给他的,竟早早就有如此用心。钟弦盯着手机上的那把吉他不由地发愣。 “我早就不弹了。”钟弦将手机还给邓忆。 “你应该弹。”邓忆说。语气坚定。“继续弹下去吧。你真的在音乐上很有天分。” “既然只能是爱好,又有何益。我之前觉得……这堪称玩物丧志。才像戒烟一样戒掉了它。” “怎么会这样想?只能是爱好又如何。难道一切喜好都要用赚钱多少来衡量?” 钟弦笑了笑。他不想让这个话题破坏现在难得的气氛。“不聊这个了吧。” 两个人默默相对地吃了一会儿。邓忆开口,依然纠结于此事。“你当初那么投入,写了这许多歌。怎么忽然就放弃了,还放弃的这么彻底?” “忽然有一天就觉得应该放弃了。”钟弦转移话题。“你呢,放弃做警察,一定很难过吧。” 邓忆挑了一下眉毛。“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不大怎么想当警察,还不如做个自由的侦探舒服。每天早上去开个会,大家为了完成任务而做事,做警察真没什么乐趣。” “这样?” “所以,当我……受了伤,我妈妈只是一个建议,我就听从了她,其实是我也不怎么留恋,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做下去。也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为生活所迫吧。我做警察不仅仅是为了得到一份工作而已。最后轻易地放弃也不算出乎意料的事。” “你当初受了什么伤?” “被割了一刀。” “胳膊上的那个伤疤吗?” “嗯。” “现在恢复的如何?” “没什么问题。除了留下一道疤。” “你是执行什么任务受的伤?” 邓忆好一会儿都沉默不语。钟弦并不想提起对方不想回答的问题,其实他一直在担心对方会先问起他想隐藏的事情,所以便主动给对方留有余地。“不想说算了。没必要回忆不开心的事。” “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邓忆说。“以后告诉你吧。” “随意。” 邓忆吃的很快,牛排很快要吃光。意大利面却还剩下一大半。钟弦忽然想喝一点酒。想想现在的时间也就算了。他以前曾和几个客户单独吃过西餐,跟大科也吃过一两次,每一次他们都要喝点红酒。而此时和邓忆第一次相约晚餐,却竟然忘了点酒。邓忆显然也没想到。可能是因为夜色已晚,也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有点心摇意驰,已达到了饮酒的效果。 邓忆再次开口时,钟弦的叉子掉到盘子上,咣当一声响。“你要说什么?”钟弦重新拿起叉子。 “我说的是,你有一首歌,我印象深刻。” “哪一首?” “撒旦。这歌名是我猜的。你唱出来给我的就是这个感觉。”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首?”钟弦疑惑地看着邓忆。他并没有哪一首歌是这个名字。 “有一句歌词是这样的——[即使我拥有了全世界,我也不会得到幸福。我永远失去了你,不会再达到世界的顶峰。我失去了你,没法再飞上天空……]” 钟弦缓缓放下叉子。他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是情歌吗?写给谁的。”邓忆问。 钟弦下意识地摇头。“我所有的歌,都写在我20岁之前……” “是写给你的母亲吗?对不起……我不该提。” 钟弦感觉喘不上气。“我忘了这首歌。难道……还有这首歌?”他脑子开始混乱,他记得他明明删掉了。 “对不起。”邓忆道歉,他感觉到不对劲。“你不舒服吗?” 钟弦摇头,拿起手边的杯子喝水。那杯子却是空的。餐厅里昏暗的灯光下,有许多暗影。一瞬间钟弦觉得那些暗影里都藏匿着未知的鬼魂。 邓忆向钟弦的杯子里倒了矿泉水,然后将杯子递给钟弦。钟弦喝了一大口之后,望了一眼邓忆,那是带着惊恐与无奈的一眼。他不想破坏掉今晚。他明明刚才还觉得温暖和渐渐接近的快乐。可是现在他竟然怎么也回不去几分钟之前,他的心像掉进了冰河。而坐在对面的邓忆的身影轮廓,像冰河上空遥远的清冷的白色太阳。 为什么。钟弦在心里说。你果然还是要我坦承。你到底还是要挖根究底。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邓忆望着钟弦。 “我不记得有这首歌了。”钟弦说。“即使有,当时为什么而写,也已经忘了。” “那算了。我只是觉得很好听。你吃的太少了。至少把汤喝掉吧。” 钟弦点点头。他不由地回想,在医院时因为答应了邓忆的要求而把收录自己歌曲的网址发给了他。同时也将手机上存储的几首自己珍藏的歌曲也毫无保留地给了对方。 但他确定刚刚邓忆提到的那首歌,他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删掉了。那是一首他并不想保留的歌。 也许他记错了,也许是他遗漏了。这首歌还存在着,在他的网址中?或在其它地方?总之,被邓忆听到了。 他已经忘了那首歌背后隐藏的事。却还记得那种感觉。 “你会不会觉得我开侦探社,尤其还是在网上,是件很……怎么说呢,有点无厘头的事。” “呃。”钟弦回过神来,他努力让自己重新回到状态。“是有一点,必竟是在中国,侦探社什么的,都不算是正式的被允许的行业吧。” “已经被允许了。”邓忆说。“只是一直不大被重视。其实是连最低的关注也没有。也没有什么行业规定被修订出来。” “那么你通过它能赚到什么钱吗?像寻人案这一种,你一般会收多少钱。”钟弦反而主动提起跟小朱案有关的话题。 邓忆有点难堪地笑笑。“说到靠它赚钱这一方面,真是没有面子讲。” “不想说就算了。”钟弦倒不强迫。“你开这个侦探社,也不会是为了赚钱。搞不好还要搭钱进去。” 邓忆点头。“再过几年,等自己不再这么年青气盛。也许就不会想搞这些了。” “如果这是你的兴趣点,就做下去嘛。没必要被世俗人的眼光左右,你本来也不是能被影响的人。” 邓忆对钟弦笑。“你说的对。你劝我倒是很明白。你也不该放弃。” 钟弦知道邓忆又是在指吉它的事。便报以一笑。 “下次把吉它带给你。”邓忆说。 钟弦不置可否。他心情复杂。“那把吉它不便宜。你……” “可以不要再提钱了吗?”邓忆说。“所有事情你都爱用钱衡量。今晚放松一下好吗?我们换一个度量衡吧。从现在开始,我们谈论任何事,只用兴趣或喜爱程度来衡量,怎么样?” 钟弦带着此许难堪的表情,笑了笑。 邓忆再次强调:“比如,你喜欢这家餐厅吗?喜欢你盘子里的食物吗?喜欢你面前这个人吗?只用你喜欢的程度来打个分。如果用钱衡量,我总觉得我对你没价值。” “知道了。”钟弦再次笑了笑。 他们之后却并没有再继续什么话题,因为钟弦放下了叉子,提议回去。他选择结束这顿晚餐。内心带着莫名的绝望之感。他觉得他再一次期望过高。而问题并不完全出在邓忆身上。是他没有料想到自己的勇气竟那么少。他根本没有勇气坦承自己,连相关的话题都想逃避。而对方显然在巧妙地进行着引导。 邓忆一直在企图看到他的真面目。一直在主动向钟弦讲述自己的过去,暴露出真实的自己。 钟弦原本也打算试着讲述自己做过的不堪的往事。 哪怕只挑出一件来告诉邓忆,也算做出了诚意的举动——他也在努力摘下面具。 但是,邓忆却一招致命。他提起了那首歌。那是连钟弦都以为不存在的东西了。他已经骗自己忘记和以为不存在的事。邓忆又表现出了他做为侦探的才能,他直接找到了钟弦过去的痛点。那是钟弦人生与人格裂变的转折点。 它在钟弦的记忆中从来不会被想起。 他匆匆结束了晚餐,他想回家去。独自一人,整理一下他的脑袋。舔一下他的伤口。想办法止住从心里流出来的脓与血。 他今晚在停车场里看到邓忆的时刻,他曾以为那是幸运的时刻。那个家伙真诚地等待着他出现。即使他未能如约而来。他曾以为,他们会有一个开始了。他甚至设想过,邓忆今晚会和他在一起。 但是,此时。他只想一个人逃走。躲在哪里梳理他即将破碎的心脏碎片。 他们走出餐厅时,邓忆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确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错什么了吗?”他再次向钟弦确认。 “没有。”钟弦敷衍着回答。“我不太舒服,所以……想休息。” “那……” “明天我会去复查。不必再提醒了。”钟弦加快脚步。 “弦。”邓忆忽然拉住钟弦的手。钟弦僵了一会儿,回过头面对着邓忆。“发生了什么。”邓忆向他确认。 “你不是……”钟弦略带激动地开口,“你不是……或者,你不单单只是为了和我重新认识,什么从真诚开始,你……你调查我?为什么?” 邓忆一脸疑惑地看着钟弦。 “没错。我犯过错。我用无数谎言去掩盖那个错。我把自己完全丢进了谎言与虚假之中。没错。我是罪人。小朱的失踪算什么?和我当初的那一个错相比算什么。你是知道的吧。你不是现在才认识我,是不是?你来自我的过去?。” “你在说什么?”邓忆一脸迷茫。 钟弦险些被门前的台阶绊倒,邓忆急忙上前扶住他。 “我是个杀人犯。你是在等我承认这个吧。”钟弦说。他松开邓忆的手。转身就走。他的心在抽搐。他以为他可能等来了希望,现在才发现真的是自己的幻觉。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的家。他迈着零乱的步伐,沿着眼前的街道一路走回去。当然这家餐厅,距离他的公寓并不远。 他在午夜清凉的街上。拖着他要破碎的身躯。 他知道很多事情他是错了,想错了,也做错了。可是如果让他重新再来一次,他还是不知道如何才是对。 他忘记了,他拼命地忘记了那道难题。把它扼杀在记忆之中。 但是邓忆竟然知道。 他忽然发现,他之前所有的期盼都很可笑。他希望邓忆给他的精神带来新生。却发现这种希望也是建立在他的虚假之上。 而邓忆要的方式,却是要揭穿他的一切。 这超出了他的底线。 饶是对面真的有美好的希望等着他,但是他不相信。一个能看到他过去的人,怎么可能还对他有好感。 邓忆终于还是因为他侦探的本性而来,为了窥探别人的灵魂而接近,如同老虎接近猎物。钟弦终于找到了答案。 进入电梯时。一转身,却发现邓忆跟了进来。钟弦吓了一跳。后背撞在电梯的镜面上。 “我不知道怎么了?”邓忆一脸疑惑表情。“我说了什么?你又为什么说自己杀了人?” 钟弦用一只手揉着眼睛,其实他是避免和邓忆对视。“我喝多了。我之前陪客户喝了洋酒,可能酒劲忽然发作,我刚才有说我杀过人?是我的酒话,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送你上去。” “不。” “你刚刚还希望我陪你。” 钟弦默不作声,他确实请求过邓忆帮助自己。只不过那是两个小时之前的事。他的心境已发生了巨大变化。 电梯很快到了顶楼。邓忆扶着钟弦的手臂,走出电梯。钟弦回想起邓忆第一次到他公寓来的情景,也是像现在这样,他当时就曾拼命地绞尽脑汁地想把他赶走。最后却是徒劳。 这个看似温和的人,其实总是会坚持他要做的事。 “如果我说错什么,我向你道歉。”邓忆在钟弦公寓门前,真诚地说。钟弦沉默片刻打开了门。把这个当初自称警察,现在实为私家侦探的人,再次放进了自己的领地。 如果没有提到那首歌。今晚的月光,也许会带来很多期盼的感受与美好。现在却完全变了味。 揭开了一张面具,发现后面还是一层面具。这就是钟弦此时的感觉。 内心绝望,没有归路。 没有救世主。 “原谅我。”邓忆依旧再道歉。虽然他看起来真的好像什么也不明白。“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也许,你可以告诉我。” 36、坦白 67 灯光映在窗子上。 长长短短的细长立方体木块做成的吊饰。在灯光中晃动。形成许多光影的空隙。 身疲如浮萍,陷在沙发之中,就仿佛飘在现实与思想之间。 耳朵中还能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不知是幻想还是真实。 这是一个很古怪的夜晚。 “是我太累了。”钟弦说。 邓忆何时离开。他完全记不得。他刚刚在浴室里很久。时间长到手指被热水泡的发白。等到出来时,邓忆又像没存在过一样,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钟弦去查看了每一处窗帘的背面,没有任何人藏在那里。 他的情绪被一种复杂的矛盾感觉占据。他觉得他会坦白,如果邓忆再出现。 “这是什么。” 忽然听到声音,钟弦转头。邓忆立在酒柜后面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上方的那串木块挂饰。 “上次,没有这个。” “……这是后来大科送的。”钟弦勒紧浴袍带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去。他从酒柜旁的小吧台上方的架子上取了两只高脚杯,拿起昨天打开过的一瓶酒,向两只杯中各倒了一点,自己先端起一杯喝下。邓忆的观察力让他惊讶,这才是个侦探的样子。 邓忆目光从挂饰转移到钟弦的脸上。“你气色好多了。”继尔又不无遗憾地说。“我似乎破坏了气氛。” “不关你事。”钟弦望着桌上的酒杯说。“我们初识时……是在哪里来着?” “sz书城旁边的肯德基。”邓忆半晌后回答。 “是么?你肯定?” 邓忆慢悠悠地看了下腕上的手表。“既然累了,你早点休息。” 钟弦本想饮尽这一杯,此时却端着杯子没有动。他又被矛盾包围。理智用微弱地声音告诉他应该让这个人离开。 如果让他走,不安可能就消失了。但如果让他走……他也许放弃的不只是一次机会。 他需要做出选择,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敢。 钟弦将杯中酒一饮而进,开口:“你不做警察,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吧。” 邓忆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下受过伤的那只胳膊。 钟弦将吧台上另一杯酒推到邓忆面前。 “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吧。一个叫坦白的游戏。我们都对彼此说一件从不曾对别人说过的事。” 68 钟弦目测了一下楼顶到地面的距离。 在下午的燥热中,这段距离显得没有那么可怕。人跳下去,大概会在空中飞翔几秒钟。 他以前不能理解选择这种方法的人。明明有许多更容易的死法。 但现在他明白了。 那些人的目的不只是为了结束,是为了用一种更激烈的痛苦掩盖另一种。 生活是美好的。人人都知道。有很多美妙可以享受,但也有许多不同的东西藏在其中。 “那一年,我还没有到20岁。”钟弦说。“我站在楼顶的时间,比我弹吉它的时间还多。我进入大学。带着无比的憧憬,想在这片新天地里大展拳脚。首先的一个目标就是建自己的乐队。一切都很顺利。也许就是因为太顺利了。我第一次在学校的演出,就引起了轰动。大学果然不像高中那样,这里的机会真的很多。学校给了我更多机会——在一次学校招待来宾的会议上,我做了表演。里面的一个企业家注意到了我,介绍我到更大的舞台去表演——她公司的年会和一家酒吧。你听的很无聊吧。你似乎要睡着了。” 邓忆揉了揉了额头,对钟弦笑了笑。“怎么会无聊?”他说,指了指手中的杯子问道,“这是什么酒?” “大科送的。”钟弦回答。“是提升记忆力的药酒,我又掺了些红酒进去。你喝了不舒服吗?” “我感觉脑袋又胀又热。你继续说。” “我说完了。” “嗯” “该你了。” “这算什么?” “我确实没对人讲过这个。从未提起。我和那个企业家相处了一段时间。” 邓忆仿佛才反应到这故事的重点。他愣了好一会儿说:“那么……你说你几次想死,是因为这件事?” “我不觉得这件事本身有什么重要。对于当时的我,把这看成是机会。但是,我身边的一切却莫名其妙地变得糟糕。首先是我在学校的名声变得很坏,有人总是写一些辱骂性的文字贴在我的空间里甚至我经过的地方。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乐队的键盘手自杀了。从她进入我的乐队开始,就莫名其妙地被全校认为是我女友。而我其实只是跟她单独出去过两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忽然那样。但她死了之后,辱骂我的那些字条也没再出现过。” “你是因为流言想死?” 钟弦摇头。 “那是?” “我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她的死其实和我没关系,可是没人相信。我什么都失去了。没法再搞乐队。我只能依赖一个人。干脆就自暴自弃。你现在知道了,你怀疑的都是对的。我就是跟比我母亲年龄还大的女人睡觉的所谓被包养的小白脸。其实现在我觉得压根不算什么,只是我还保留着过去的恐惧,很怕你提起这个,怕你也摆出厌恶的表情。现在我说出来了。也不过如此。” 邓忆愣了半晌。 “惊讶吗?”钟弦说。“想走吗?” “你因为这个想死?” “我从没想过。我不会自杀的,即使再难过。我只不过当时经常站在楼顶,站在那儿摆出一副想死的样子。” “一个人” “什么?” “一个人站在楼顶吗?” 钟弦望着邓忆,点了点头。“现在该你了。说说你不当警察的真正原因。” 邓忆依旧望着钟弦,一声不吭。 “你瞧,你也有不想说的事。”钟弦盯着邓忆变红的脸。只两杯酒下肚,邓忆已经开始有些反应迟钝。 邓忆说。“我不是想隐瞒什么。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如何说的清楚。” “那你现在拿什么交换?我已经说了一个秘密。” “你想问什么。我都回答。” 钟弦笑了笑,忽然说:“你敢承认吗?你不是为小朱而来。” “你觉得我为什么而来?” “你早就认识我。” 邓忆摇了摇头。“我只是因为小朱。是哪里让你觉得我是因为别的,是那首歌?”他低首片刻说道,“你确实没有发给我。我知道那首歌,你就确认我来自于你的过去?” 钟弦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然呢?” “我会回答你这个问题。在这之前,你能否先告诉我那首歌背后的故事。” 钟弦思索片刻说道:“就是写给那个女孩。” “那个自杀的键盘手?”邓忆的表情带着疑惑,“她确实是你女友吗?” “不是。”钟弦说。“如果没发生那件事,也许我们会发展下去。但当时,我没有对她表示过什么。” “你不认为她的死你有责任?” 钟弦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每一次生活的转折点,都必定伴随着一条人命的结束。这就是我的特点。” 和邓忆交流到现在,钟弦并没如愿地得来轻松。但他也没有变得更沉重。只是觉得没有什么进展。 “上一次我睡在你的床上。”邓忆开口。“在你的床垫的下面,露出这首歌的乐谱的一角。我抽出来看到是一张很新的纸,以为是你刚刚写的新歌。所以晚餐时才那样问。想不到竟然是你很久以前的歌,还让你那么大反应。” “乐谱?” “我把它放回了原位,还在你的床垫下面。” 钟弦闻声奔去了卧室,果然在他的床垫下方,找到了那张崭新的乐谱。只不过,不只是乐谱,床垫下面还发现了上一次和邓忆一起分析案情时记录几个时间点的那张纸。 钟弦忽然放松了下来。邓忆和他的过去没有关系。 再次返回沙发旁的时候,钟弦已恢复常态。“喝了这一杯。我们休息吧。” 邓忆抬起头看着他。“如果我真的来自于你的过去,你觉得我会是谁?” 钟弦笑了。 “你说过我像你的一个朋友。” “不是一个朋友。”钟弦说。“是很多朋友。你身上集合了许多朋友的感觉。每个人都有一点。比如和我一起搞乐队的那些家伙,还有其它人,甚至那个跳楼的女生。” “那女生是跳楼的?” “我刚才没有说吗?我们休息吧。”钟弦拿起杯子递给邓忆,“别剩酒。这是规矩。” 邓忆喝掉了酒。但他显然头晕的厉害。站起来时,竟不能站稳,不得不抱住了钟弦。“真是……我从来没有……” “没关系。” 37、面目全非 69 你会被什么人吸引, 你会关注什么事情, 你会走什么样的路, 其实,都是自己的选择。 有时,身不由己,以为不是自己的意愿。但,也是你的心先做出了倾向性的取舍。钟弦默默地思考着。他被面前的人所吸引,明知道是个不无危险的企图,为了走近对方,他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会不会正是存在着未知的危险,反而使得这种尝试变得更加赋有趣味性。 邓忆今晚如此不胜酒力。仅仅两三杯而已,他不停地揉着额头,表示他头昏的厉害,在沐浴之后依然没有好转。 不过,他今晚留了下来。 但也仅仅是留了下来而已。 钟弦找了片vc让他吃下去,这是他仅知道的解酒的方法。 “大概是因为你没病,药酒不但对你起不了作用,反而让你不舒服。也许明天醒来后,你会发现你的记忆力更好了,或者像我一样前尘往事转眼就忘了。” “你做了这么多努力,不是还没有全部忘记?”邓忆说。他打量自己身上深蓝色的浴袍,浴袍的胸前还有一个醒目的商标。“两次在你这儿,你都有新的浴袍给我,你是卖这个的吗?这是你的副业?还是你这儿经常有人来住?” “你得小心了,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我这儿过夜的人。”钟弦说。他注意到邓忆的脸上泛起一阵窘迫,尽管还努力摆出镇定的表情,“既然头晕,早点休息。”钟弦关上厅里的灯,率先走去卧室。进入卧室后,也将卧室的灯光关闭。落地窗会透进外面繁华的夜景,使得卧室并不会陷入黑暗之中。 钟弦爬上了床,在靠窗的一边躺下来。他平时习惯于躺在这里,盯着外面高楼大厦上的灯光一个一个地在夜色中熄灭。他习惯了这种孤独。邓忆并没有跟着他走进卧室里。一个人留在关了灯的客厅,大概还待在沙发和酒柜之间的某个地方。和上一次留宿钟弦家里的状态不同,这一次他总不能再装做若无其事、坦坦荡荡了。 “你不是头很晕吗?不要休息吗?”钟弦等了足有五分钟,还没见邓忆进来。 “呃……我……喝点水。” “这边有水。” 钟弦面朝着窗子。感觉身后邓忆像个小心翼翼的大型猫科动物似的,悄无声息地上了床。 “头还晕吗?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酒喝的太少,再喝点,喝透了可能就不晕了。”钟弦说。 “你自己去喝透吧。”邓忆的声音离他并不远,在床的另一侧而已。 ‘我不喜欢孤独。’钟弦的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他忍着没说出来。这句话的跳跃性太大了。这句话之后,他还想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让我摆脱孤独。有这种功能的人,总是那么寥寥可数。 外面珠宝大厦上的灯光熄灭之前,变幻了几种图案。钟弦觉得今晚这灯光最后的舞蹈非常给力。竟让人有了心旷神怡之感。 “你看。” “每晚都这么亮?你睡得着?”邓忆说。 “所以人类发明了窗帘。你们火星没有吗?”钟弦按动床头的摇控按钮。电动窗帘缓缓合上。卧室里陷进一片漆黑。但他们反而更加难以安宁了。钟弦知道如果他不主动做点什么,邓忆就会一直这样一动不动,抱着他那颗发晕的脑袋入睡。 但钟弦也只是这样想了想而已。他什么也没做。有人陪伴着他,是他想要的陪伴。就可以了。暂时可以了。偶尔驱赶一下他习惯的孤独。在这种境地下,缓缓浸润、渐渐漫延的气氛正适合。 钟弦慢慢地解开身上的浴袍,向邓忆靠近了一点点。 这时竟响起了门铃声。在午夜的寂静中分外刺耳。 钟弦公寓的门铃一直是个摆设,很少响起。所以一开始,他没有反应过来那难听的音乐声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不去开门吗?”邓忆说。 钟弦从床上坐起来。“会是谁?大半夜的。难道是哪个邻居梦游?” 他重新披上浴袍起床去应门。猫眼里看到大科几乎扭曲的脸。刚打开门,大科便冲了进来。 “灯呢?”大科对着黑暗的房间说,“你这么逍遥,这么早就睡了?”他一身浓重的酒气,显然喝多了。这很少见。 “出什么事了?”钟弦疑惑地看着他。“客户呢?你没陪着?” “客户……那些人渣,我当然伺候的很好,已经送到该送的地方去给他们放松了。” “那你怎么不去,跑来我这儿干什么?” “你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大科指着钟弦说。“噢,你在睡觉是吧。不舒服是吧。我知道我不该来打扰你。可是,这次真的出事了。”大科脚步不稳地穿过前厅,扑到沙发上,半躺在上面。 钟弦将客厅的灯光打开。远远地望着沙发上的大科,一脸无奈。 “那个被砸的工人,死了。”大科吭吭哧哧地说。“怎么办?” “嗯?真的假的?”钟弦心中震动,继而疑惑,他瞟了一眼卧室的方向,邓忆并没出来。“这和我们没有关系,你难过了?这是玻璃幕墙厂家的责任。” “不,不,不……我们会被连累,一定会的。那些狗娘养的,会趁机敲我们一笔……” 钟弦向大科走近,递了个眼色,向后者示意卧室的方向,提醒他注意讲话的分寸。大概因为酒醉,大科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人在你这儿?”他回头望着卧室的方向,“你带了女人回来?”然后瞪圆眼睛看着钟弦。“你这么久都……还以为你那功能丧失了呢?你还有心情找女人?” “赶紧回家睡觉去。这点破事你也跑来。发个微信明早再说不行吗?” “你信女人吗?她们装的可怜兮兮,好像只有她们是受害者。”大科还在自己的思维里。“你不是早不信了?从今天开始我也不信了。我只信你,钟,我只信你了。你不背叛我……” “别在我这儿耍酒疯。回家去找你老婆。” “我没有老婆了。不会再有了。” 钟弦才意识到大科的问题。“不会是阿mi又发现你……今晚陪客户的事被她发现了吗?你怎么不小心点。” “不是这个事。我早长了教训,我是和她说清楚的——今晚我只安排客户去玩,我不会玩,我会洁身自好,我会回家。” “你还不是蠢蛋。” 大科一脸诡异地笑。“给我弄点酒。别赶我走。你总是这样。我现在是离你最近的朋友,你都这么不近人情,给我点酒。” 钟弦去给他倒了一杯红酒。“你做了什么惹阿mi生气?” “我们都好蠢。蠢的要死。我一直怕她发现我的事。你从来没想过,她也有怕我发现的事吗?” “几个意思?” 大科一口气将酒喝下。“我这辈子,最幸福的那件事,和我无关了。你还记得吗?记忆的炎夏……”大科唱起歌来。“即使我拥有全世界,有种幸福不是我的……” 钟弦耐心地等他唱完,没有打断。心中想着大科醉成这样,今晚是很难赶他走了。邓忆大概因为尴尬,而一直在卧室里没有露面。 钟弦找了个垫子垫在大科头下。想让他在沙发上过一夜。大科竟呜呜地哭起来。“纵使我用尽全部力气,还是没办法,还是输给了生活。” “这句也是歌词吗?阿mi又跟你提分手?”但在钟弦记忆中,即使是分手也不会让大科变成这样。 大科摇头。“分手?她现在总算抓到一个傻子,干嘛分?” “傻子?谁,你吗?你不好好说话,就回家去。” “你有没有点人性?在你心中我是什么,钟,我是什么,只是合作伙伴,朋友?还是唯一的朋友?” 钟弦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还记得,有一次你喝多了,曾对我说,如果我对你没用了,你就不会再理我。你接近我,只是为了利益。” “我以前是那样想。”大科竟然坦白承认。“我原来就是为了利益接近你。我是那种不轻易付出感情的人,不会和任何人自来熟,表面热情归热情,但我的感情,从不轻易付出。三年了,钟,你是个好人,你非常难得,不管你用多少假相来装扮自己,假装自己是个烂人,但其实你骨子里是个好人。一个难得的人。钟。你不会背叛我。你不会像阿mi,骗了我那么多年……” “阿mi骗你什么了?” 大科的思维忽然跳跃,指着卧室的方向说:“你床上的女人是谁?我认识吗?” 钟弦点了点头,又摇头。“你管得着吗?你自己的事先处理好吧。” “不管是谁,她会在背后骗你。为了钱,为了所谓机会。” “你骗了阿mi那么多次,即使她骗你一次又怎样?” “你哪里知道?她一直有别的男人,却假装是我害了她,假装对我一片痴心。” 钟弦并不太相信阿mi会有别的男人。“你无可救药。自己做过贼,觉得别人也是贼。” 大科垂下头哭。“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只能随便了。不是猜的,不是我瞎怀疑。是我看到了……” “活该。让你也尝尝这种滋味。阿mi当初被你欺负的滋味。” “钟,我知道你早已心如死灰,以后有我陪你了……” “你做了那么多事,阿mi只一次,你就这样生无可恋的。算什么。你傻吗?” 钟弦费了一番心思,才让大科在他的沙发上睡下。此时已是下半夜两点。 钟弦回去卧室,关上房门,第一次上了锁。 邓忆大概已经睡着了。也许这个家伙真是被那药酒搞晕了头。钟弦爬上床,挨近邓忆听他呼吸。听了好一会。 “你没睡着吧。” 邓忆没有回答。“刚才大科闹成那样,还以为你会出来看看热闹。” 邓忆轻轻地嗯了一声。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听出他的尴尬。 也许正是这种尴尬的心理,让他宁愿一直躲在卧室装睡。 “阿mi就是那个傻子的命劫。”钟弦总结性地说,然后躺到床上自己的一边。 “也许你也是。”邓忆说。 “什么意思?”钟弦莫名其妙。 听不到邓忆回答。钟弦便又翻身挨近他。他的手指碰到邓忆的胳膊,隔着又厚又软的浴袍衣袖,都能感觉到对方抖了一下。钟弦顺势抓住浴袍下的手腕。他能感觉到手腕上的脉搏,很有力。 38、敲诈 70 阳光明媚的办公室里,白色的落地窗棱的下方,放了两盆绿色植物。 钟弦并不认识这是何等植物,没有花,每根枝上有两片像太空梭式的半卷半开的叶子,素雅宁静。简单之极。 钟弦从不觉得在房间或办公室里摆上植物有什么好。他一直对植物无感。但这两盆,却让他觉得有些不同。 “你最近干嘛总送我东西。”钟弦望着那两盆怪物说。 大科刚刚推开钟弦办公室的门走进来,此时略有些惊讶地呆立门前。“怎么知道是我送的?” “我嘱咐过行政部,我的房间不要植物和装饰。” “前晚喝多,去你那儿耍了酒疯。这是赔罪的。我觉得你大概不会讨厌这个。办公室里有点生机不好吗?不然你知道他们背后怎么议论你?” 钟弦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时,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两盆绿色。他果然是不讨厌,也不像从前那样毫无感触。这两盆简单无华的小东西,让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某个人。 “他们议论你的话也是绝了。你什么时候打算立立威?他们说你办公室全是白的,像殡仪馆,而你像僵尸。说你肯定是完美主义者,有精神洁癖……” “就说了这些?我听着这全是夸奖的话。全是白色,都是瞎的吗?这桌子和椅子不是棕黑的?”钟弦说着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至于要怎么样去胜任一个总经理的角色,他其实没有去想很多。他能坐上这个角色全凭的是他做项目的能力。他并不急于对一个刚接手的公司,进行什么管理或改革。先让别人去折腾着。对于纵向管理者,他总归是强势的一方。拿得住项目,震得住老板,要得来分红。其它都是小事。 钟弦早习惯了被人议论。从他学生时代起,他就追求在人群中被关注。他十几岁搞乐队来玩,除了他真的是热爱音乐这一套之外,他也喜欢站在目光的焦点区。感受到关爱与倾慕,虽然他从不相信这些关爱会真的对他有用,也不相信这些关注会真的走进他的生活中。但至少可以麻痹他的感官,让他觉得他不缺少爱。他就这样被各种议论包围着长大。对于他最大的好处是,他对于别人的眼光似乎也接近无感了,也不会影响他做任何想做的事。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有趣。同一件事,在心境不同的状态下,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 那一晚,大科少有的醉酒,在钟弦的沙发上醒来,钟弦一早就找了个理由将他支走,让他去工地办事。 所以大科在那一晚,并没有发现邓忆的存在。 钟弦并非有意要隐瞒什么,只是觉得也没必要解释什么。何况那药酒几乎让邓忆在他的床上昏迷到中午才醒来。 邓忆第二次在他这里过了夜,从本质上来讲,和第一次没有什么不同。 钟弦莫名地,少有地,开始怀念少年时期,想起那些经过的朋友,还有和他一起搞过乐队的人,皮尔斯和飞碟。他一开始没有搞清楚自己在怀念什么。 少年时那种简简单单就能开始的快乐,似乎来得很容易。喜欢就是喜欢。没有顾虑。 在现在充满防范的内心中,无论用多少热情来清洗,总是被诸多理由掩盖了愿望。火苗像在湿木头上燃烧。犹豫踯躅,每每燃烧时又几欲熄灭,唯留火星依然在木心中,遇风吹过,便闪亮片刻,仿佛在翘首以待。 不能痛快。也不能割舍。 “你不会是在我酒里下了什么药?”邓忆到中午醒来时这样问。他显得没有精神,双眼黯淡。钟弦倒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疲倦的样子。睡了一觉,却仿佛是劳累过度似的。 “如果下药,也该使你生龙活虎才对。让你昏睡的像死猪一样,我图什么?”钟弦哑然失笑。邓忆大概不能记得了。当然他也不需要记得什么。因为本来就是什么也没有的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夜晚。 但钟弦并不觉得失望。 他要的不过是那种感觉。他要一个人在身边。只看看这个人能否赶掉他的孤独。只看看那种关爱能否突破他世界的边界壁垒,走近他的心中来。 他握着邓忆的手时,他确定后者是应该记得的。然后也许之后就真的在药酒的作用下陷入昏睡。而钟弦是始终清醒的,他可以在别人都一片浑沌时,梳理自己内心里真实的东西。 他有太多理由,阻止他迈出仓促的一步, 他有足够的教训,让他不得不随时封锁心门。 71、 “欧航已经把产品的检测报告做好了,我下午会安排附上标书与报价单一起送过去了。”大科坐在钟弦办公室那张几乎成了他专属坐席的沙发上,神采飞扬地向钟弦讲着近在眼前的一个大项目的进展状况。 “下周再进行两轮谈判后,会在周末安排最后一轮谈判的董事长那个老头会亲自参加。过了这最后一轮,就可以签合同准备供货了。欧航的生产计划也做好了。如果这个搞得成,我们会大赚一笔。”大科从沙发上站起来,身形矫健,脚步轻快,显示出他忽然变好的心情。他三两步便走到钟弦面前,将最后一稿的报价单隔着办公桌递给后者。 钟弦扫了一遍报价与标书。他其实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每一个细节都被确定过很多次,不会再存在问题了。 “欧航做事还算利落。检测报告这么快弄好了。”钟弦心中也有了喜悦。 “这次检测报告的事看来他办的还不赖。”大科说,“只要不是假的就行。上次我们弄石材的检测报告,可没这么简单这么快。总得搞出几项让你不合格。” “这上面的各项检测全都合格不是吗?”钟弦对着检测报告仔细端详。确定这些细节之处是不可能造假的。“胶泥的检测不像石材有那么复杂的鉴定和检测标准,所以我当初才选择它做为敲门砖。” “你的决策绝对没问题。我们两个配合这么久也默契十足了。只要欧航不会出问题。” 钟弦点了点头,不再理会。他知道大科从心里还是排斥欧航的,钟弦不以为然,也已习以为常。不被大科排斥的人比较少。尤其是想进入他们圈子的人,更是会有极大可能性被大科所诟病。 “我发现一件事。”大科语气严肃地说。 钟弦专注地在电脑上查询下周即将要谈判的tpjr项目的新闻报导,并没有回应大科。他几乎可以预见大科又要讲欧航的什么毛病了。他懒得听。 过了一会儿,见大科还在那愣着,钟弦开口问,“都过了下班时间了。你回去吧。多陪陪阿mi。” 三年前初识大科时,大科给钟弦的印象是颇通人情事故又大方豪爽。接触之后,又一直给钟弦一种大大咧咧,非常不拘小节的感觉。不知最近这一年是怎么回事。大科越发变得神经兮兮,甚至心眼也变小了,经常显得焦虑。 当然这一年内也确实发生了许多事,项目频频发生事故,每一次都让他们受惊不浅,处理麻烦到焦头烂额。也许是从事了这个行业的原故,把一个心宽如天的人,变成了担惊受怕的焦燥症患者。钟弦忽然意识到,大科也有可能是被他给‘传染’了,他在大科面前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问题。长久浸泡在他的病症之中,大科的思维也许受了负面影响。如此想来,钟弦倒有些自责。 “我那天晚上都对你说了,是吧。”大科叹了一口气。“憋得我难受,这么丢面子的事也只有你能倾诉一下。你骂我是傻蛋弱智什么的,我都接受。但是,在我这里,真的是我人生的分水岭。我他妈的,再也……再也不会百分百地没有保留地爱谁了。” “你没喝酒,说话也还是这个调调。阿mi就算真那样了,又怎么样?比起你如何?” “不一样!我的心里没爱过别人,只有她。但是女人,不是说了吗?一定是爱上才会出轨。她的心里不只有我一个了。我知道这样说,你会觉得我太不男人了。可这是我真实的感觉。我的世界我的生活全变了。她再也不算什么,你瞧着吧。” “你确实是弱智。” “我这辈子认为的成功,就是有一个像阿mi这样的。我是她的初恋,她一辈子只爱我。第二个就是我们的事业。就这两件事是我在意的。现在有一件已经不存在了,不可能再补救了。我会把全部心思用来保住另一件。” “你真的有病。”钟弦将目光从电脑上转移到大科的身上。不管大科是否是在说笑,他都觉得这个伙伴有点问题了。“你对生活的要求这么具体。要不就是你压根没受过什么打击。要么就是你被打击的过了度。要知道,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没有定数,不是你能计划的。” “我知道。我也会这样劝别人。但是轮到自己身上。我总要有一个活着的理由。” “怎么还扯上活不活着的问题了?如果这两件事都败了。你难道还打算去死是怎么样?” “如果真是那样。我想,我会变成行尸走肉吧,或者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恶。” “大鳄?” “大恶人。” “你现在已经够恶了。赶紧下班吧。” 大科坐回他的沙发上。看起来压根没打算走。钟弦继续在电脑上查看网页。 “最近两天你心情不错。”大科闷了好一会儿说。 “项目有了眉目,你不是心情也很好?” “当初拿下hlha那么大的项目也没见你像现在这样。你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活了似的。原来一直像被鬼附身似的。” “被鬼附身的是你。”钟弦回击。发现自己确实心情不错。 “那个警察这两天有找你吗?” 其实钟弦已经有两天没见过邓忆了。自从上一次在他家里告别。邓忆中午醒来后,就急着走了。他有个约会因为睡过了头而耽误了。钟弦将他送到了赴约地点,才去公司上班。 虽然两天没见。但一直保持着联系。而且邓忆也将那把吉它送到了他的门前。一个很大的纸盒包装的精美。钟弦一直没有打开那把装着吉它的盒子。他不是对邓忆的礼物没有感觉,而是他不想再看到吉它。他宁愿望着那纸盒来感激邓忆,也不想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吉它。 人生走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无话可说。 见钟弦不回答,大科说:“他真是死脑筋,非得在小朱的事上纠结不休。能得到什么好处?能发财还是怎么着。上次跑来说小朱不在澳门。如果怀疑我们什么,拿出证据好了。拉拉扯扯这么久,也没有什么具体进展。搞得我都不紧张了。”大科说到后面笑起来。钟弦还是没反应。 “不说这个警察了。其实我今天发现了一件事。”大科说。“不知道你……” 钟弦盯着电脑,过了好一会儿见大科没有下文,便奇怪地望着大科一眼。此时天色已渐暗,公司里已经没有其它人了。大科的眼睛盯着落地窗外的云层。 “干嘛说了一半就不说了。”钟弦问。 说起来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钟弦从不觉得像大科这样的人——能成为被他从心底里认可的朋友。大科的人与性格,成为一个泛泛之交的哥们会非常理想,成为知心朋友之类的,则根本不可能。钟弦一直对他们之间的交情是这样定位的。但三年多的相处,一起共同面对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大科一直扮演着不离钟弦身前身后的左膀右臂似的坚实角色,就算是一块石头,也会生出一些互相依赖的感情来吧。所以看到大科一脸忧虑,钟弦心中倒有些不适起来。 “说呀。吭哧个什么劲。不会又发现阿mi有了第三个男人。” 大科的脸色沉了一下。大概对钟弦故意揭他痛处有些不解。“我那天晚上喝多了胡说八道。我会在乎这个吗?就算是现在,我也能确认阿mi的心里分量最重的只有我。我知道。” “你去康宁精神病医院看看吧。”钟弦讽刺他。 大科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钟弦便知道这确实是他的痛处了。过了一会儿大科又嘻嘻哈哈起来。 “原本以为,这辈子拥有一个只属于我的女人,拥有她的全部,就是人生赢家。这种愿望是初恋情节造成的吧。这种梦真的只能是梦,这一关每个人都要过一遍吧。我会过去的。只是以后,我就知道什么是值得自己关注的。” “你就是白痴。阿mi还没怎么样,你就这样了。不是她没你不行,是你没她不行。” “我心痛的是,她确实有了别人。” “她凭什么要为你一直等着。她为什么不能去看看这世上的其他男人是不是都和你一样?” “是。谁也不会为了谁……谁都是为了自己。我……”大科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我刚才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说一年前那件事。” “一年前的事太多了。哪一件。”钟弦心不在焉地问。他已经查到下一周要谈判董事长,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头。看来策略要变一变了。在这种老头的眼里,他这样的江湖新秀,大概就像跳梁小丑一样道行太浅。 “你被人敲诈那个事,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可能是同事干的吧。”大科说。 钟弦眼睛依旧盯着电脑,心里却咯噔一下,那件事是他这一年焦头烂额的源头。他其实怀疑过很多人,包括每一个同事。甚至大科也被他怀疑过一遍。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他并未对大科提起过。 最近连续有人提起他以为不会被人知道的往事,这让他越来越疑虑不解。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难不成人格分裂了。这些事都是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 “敲诈你的人,我一直觉得就在原来那些同事当中。” “你说我被敲诈?”钟弦望着电脑缓缓地说。 “一年前那个匿名邮件。你没理会直接删掉的那个邮件。” “嗯,是有这么个事,我没理。好像也没跟你说过。”钟弦直截了当地指出。 “我在你的邮箱里发现了。当时不是在做hlha那个项目的报价?你的邮箱做为往来的公司邮箱。我看到了,虽然你删在垃圾邮件中了。” “我删了你也能看到?” “你那天有些反常,我就留意了一下。” “谁说你粗心来着?”钟弦笑道。“日久见细心。你怀疑谁?” 大科盯着钟弦,从办公室的沙发那儿站起来,缓缓踱步,几次欲言又止。“你大概又会觉得我是故意排斥他。” 钟弦便明白大科是指谁了。“有什么证据?”他面无表情地问,眼睛重新盯着电脑屏幕公司董事长那个七十多岁老头的照片,这老头确实颇有气度。 “你的往事,连我都不知道。你也不提起。但是,他好像知道很多。我今天偶尔听他提起一段……” “不是他。”钟弦打断大科,斩钉截铁地说。 “你确定?” “确定。” 大科摇头。“有时我觉得你看人只凭感觉。欧航的外表具体迷惑性,那个姓邓的警察也是。” 39、假故事 72 一年前的事。 说近不近,说远更不远。 对于钟弦来说,若回想起来,那种愤怒的情绪,还能被激起一些,就像上个星期的事似的。 他进入李总的公司。项目做的顺风顺水。他本具备一些独特的难以言说的天赋。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机会和漏洞。而且他的运气也奇好。总之,在一切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收到了那封敲诈邮件。那封邮件,就发在他常用的电子邮箱里。 他的邮箱常用于收发项目合作方的电子往来邮件,他每天登陆邮箱数次。最初看到那封邮件的时候,他曾习惯性地以为是某个项目的往来函。 直到他读完了里面的内容,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有人拿他过去不堪的往事来敲诈。敲诈的金额倒也不多。只有两万。 他没有理会。 但是从那儿之后,他开始不断地收到此类邮件。 这种感觉他不陌生。 他在大学生活的初期已经经历过了。 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命运何以如此,总是被莫名其妙的匿名者盯上。他只要犯了一点错误,做出一点过格的事,就被人放大,被人当成他的弱点来攻击,现在干脆演变成了赤/裸裸的敲诈。 虽然已经离大学那段不愉快的过往很久了。但是,当钟弦在一年前看到那封敲诈邮件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觉得这还是那个人或是那群人干的,在他大学时期那些藏在暗处盯着他的人像鬼影一样,跨过时间与空间,跟随他而来。 虽然后来理智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他离开家乡以及他读过的大学已经很远很远了。从严寒的北方,到没有冬天的珠江口。不论曾经攻击他的那个人或那群人是谁,总不可能跟着他一路南下。哪会有如此仇恨。 尽管他从少年时期开始做了许多不寻常理、甚至叛逆之极的事。但是他确定自己没有非常过分地伤害过哪个至今仍活在世上的人。除了他拒绝过别人的追求与可能玩过几次‘青春游戏’,但这是每个人的必经路。总不会有人如此不通情理。 可是,不管理智如何清醒。那封敲诈邮件,在他的感觉里,总觉得是当年的那些人又回来了。他们还在他身边。躲在暗处,耻笑着看他的热闹。就是想看到他慌张、害怕、不知所措。 所以钟弦压根不理。 如果那些人以为他在意名声、爱惜羽毛到可以屈服的地步,说明那些人压根不了解他。一直在用同一种小儿科的办法来对付他。而并不能给他致命的打击,更别说打败他了。 他不会被这样的事打倒。因为他从来也没打算顶天立地地站着。他从小就知道,面对生活,一切倔强都没有用处。他只能柔韧自嘲,在冰窟窿里的寒冷里唱歌,在孤独中寻找路径。 快乐,是他渴望自己最后能达到的地方。快乐来源于财富与力量带来的安全感。 直到那一晚,当邓忆在他的药酒作用下渐渐神质不清时,当他可以安心地握住他的手时,当他确定这个人此时此刻只能陪着他时。他说不出更多的理由和原因,他的心中流淌出一种东西,远远大于他渴望的最终目标——快乐。 他爱过别人,他以为他爱过。 他爱过很多人,他以为他经历过。 但是他从来都不曾放松和信任别人。他无法用自己宏大的真情感染别人。因为他没有。时间不论如何流逝、如何前进,他还在赶往母亲葬礼的路上,还在那条阻断他的冰河里。 邓忆与别人不同在哪里,他根本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邓忆没有向他索要付出与回报的平衡,反而是给了他轻柔无形如风的付出,也许是因为邓忆简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复杂的思绪,不自私,也不伟大。也许是因为他如此笔直不阿的面对生活,一点也没有辛苦的样子。仿佛从来不想与生活斗争,他只是他,除此之外,什么都显得渺小。 也许,什么理由都不对。只是这个人手里,握着他的心灵密码。 因此最终目标的达到,也会变得如此简单。从心里涌出的被雪藏和压抑太久的东西,而这东西竟就是无法解释的快乐。 两天之后,邓忆终于主动来找他了。 钟弦刚进行完一轮成功的谈判。他在开车回公司时,看到邓忆在他公司的写字楼下面的露天座位上喝着一杯蓝色的饮料。 钟弦泊了车在那个路边,向邓忆招手。 “别说是偶遇巧合。”钟弦打趣。 “我在等你下班。”邓忆直接这样说了。“你的秘书说你外出了,但会回来。所以,就等喽。” “干嘛不打我电话。” “发过微信你没回复,手机似乎也打不通。” “哦,我刚才在谈判。”钟弦的双眼始终望着邓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充满着浓浓地欢欣。对方也一定看得出来。“上车吧。我们走。” “你不是要上楼去公司吗?” ‘管它呢。’钟弦想这样说,但只是坚定地摇摇头。邓忆刚上了他的车子,他便发动起来。他只想带他回家去。脑子里没想过第二个去处。 “我们这是去哪儿?”邓忆说,“你不问我来找你有什么事吗?” “呃,你有什么事?”钟弦笑着说。 “我……也没什么事。想和你聊聊。” “聊呗。喝点酒助兴,你还敢喝吗?” “只要别再给我掺什么治记忆力的药酒。”邓忆注视着开车的钟弦,“你平时喝它不头晕?” “想听实话吗?其实我从来不喝。从大科给我送来,我就没喝过,上次正好拿你做个实验。” 邓忆愣愣地看着钟弦。“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钟弦笑的灿烂。“恨我吗?拿你当白老鼠。” “那你以后还是别喝那酒。真的会晕死过去,记忆力没见提高,智商反而好像受了点影响。我试过了。背了首唐诗,比过去记住的时间还慢。” “你还真信。”钟弦笑道。“如果那酒真好使,大科早自己喝来提高智商了,哪还会像现在这样笨。” 四十分钟后,车子驶进钟弦公寓楼下的停车场。邓忆开始显得不自然起来。钟弦反而一直脸上带笑。 “你今天谈判很顺利吧。我第一次见你这么开心。”邓忆说。 钟弦点了点头。 “大概你又能狠赚一笔了吧。”邓忆说着跟着钟弦下了车。两个人乘坐停车场的电梯一直上到顶楼。邓忆还在讲话。“你当初为什么要买顶楼的公寓?” 钟弦只管盯着他笑。“你问题好多。” 邓忆便不再说什么,用一双明亮的眼睛与钟弦对视着。 进到钟弦的房子,刚刚关上房门,钟弦忽然拉住身边人的手,转身抱住了他,这种冷不防的举动,让邓忆吃惊不小,他下意识地后退,后背撞到玄关处的墙上。 钟弦确实心情不错。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心情,所有事情都很顺利,而且他又有人可以分享。这种感觉,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过。他忽然来了精神,忽然有了力量迎接更多的好事情。 “你,要,干嘛。”邓忆连声音都不自然。 “你没谈过恋爱,不觉得丢脸吗?”钟弦笑着松了手,后退着进入厅里,一边望着邓忆笑。 “为什么你总认为我没有过?”邓忆倒有些不服气了。 “你知道怎么分辨吗?你每一次都是一愣一愣地样子。” 邓忆一脸窘迫。“什么意思?” 钟弦把邓忆拉进客厅中,“知道我下一步要干什么?” 邓忆做出防备的姿态,大概是为了反击钟弦对他的评价。他做出随时准备应付钟弦下一步的准备。钟弦忽然将他推到沙发上去。邓忆倒下去的瞬间,拉住钟弦,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反而把钟弦死死钳住。 “好吧。我现在不愣了吧。” 钟弦笑的不行。邓忆松开手时,他几乎要笑的在地上打滚了。 “你是个奇葩!”钟弦笑的要断气。“你真的是百年不遇。” 邓忆被他笑恼了。“谁怕谁!”他抓住钟弦的衣领把他拎到眼前。“你想干什么就干好了。你当我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钟弦笑的更厉害了。 忽然他的笑声变了,渐渐地不笑了。邓忆在解西装外套的钮扣。正当钟弦的心跳开始加快时。邓忆却只是从解开钮扣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张用a4纸打印出来的女孩照片。“我今天其实是有个问题想问你。”他声音沉下去。“我觉得还是先问出来再让你继续笑比较好。” 钟弦的双腿忽然失重坐到地板上。 “你应该知道这照片上的女孩是谁。就是你说的那个在你大学初期跳楼的你乐队里的键盘手。” 钟弦当然记得。“何乐乐。” “对。” “你这么快就调查了?你,从来没想歇歇吗?”钟弦半是玩笑半是讽刺的说。他的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 “你说她跳楼死了。”邓忆认真地问。 钟弦想从地板上站起来。试了两次竟没成功。 “你说她跳楼死了。”邓忆再次问。 钟弦不想回答。 “但我得到的消息是,她没死。她还好好地活着。你为什么对我讲了一个假故事?”邓忆疑惑地看着钟弦。钟弦终于站起来了,邓忆却一把将他拉到眼前。“死的是谁?” 40、怀孕 73 淡然如风。 柔软如玉。 酒柜侧面反光的镜面里,能看到自己此时的样子,还拥有着让人着迷的特质,看起来还是如此年青。 钟弦转了个身,脱掉深灰色的jackjones外套扔在一边,懒懒地卧到沙发上。他盯着通向阳台方向横粱上方悬挂的那串木块挂饰。那些木块被粉饰上不同色系的金属色调,或长或短,大概是为了营造所谓的不均衡的美感。客厅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正在那挂饰的上方,此时那些木块在微风中轻轻旋转,像一群摇头晃尾的吊在空中的可悲舞者。 钟弦觉得自己还是年轻。 能轻易被身边的人与事搅动心情,影响感官。没法预料下一秒是欢快还是沮丧。自己的心境似乎时常不在自己手里。 还是太年轻。 然而,细细回想, 在反而更年轻时,他却能比现在坚定。面对在眼前展开的人生,他早已想好应对策略——只需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地坚持自己的目标。他对这种做法深以为然。认为是万用法则。 但是渐渐地,渐渐地。他发现没有什么万用法则。人的心肠必竟不是真的铁石。坚硬与冷酷之后,人生变得黯淡与迷惑。像掉进了雾中。仿佛身边什么都有,也什么都不清晰。到最后,连自己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渐渐地,渐渐地,他发现,所谓成功,也许不是真正的成功,也没能带给他期望的未来。人的心若看不见光线,这样的人生,如手持刀斧的郐子手,凶狠与恐惧地盯着前路,最后,意义是什么。 但倘若万用法则是无用的,那还有什么法则可以遵循。 那串木块挂饰,是大科送来的。最近的大科变得奇怪。 大科仿佛到现在才发现钟弦的世界是单调无色的,他开始亲自动手装饰钟弦的办公室,也送一些说不清用意的装饰品挂在钟弦的家里。 钟弦随便将目光转到哪里,都能看到那些在他看来没有多少意义的所谓情调的象征。它们唯一的作用,只是让钟弦觉得莫名其妙,和不得不思索大科最近为何古怪。 钟弦曾认识过几个女孩,想干涉他的生活的女孩,用爱的名义想改变他的房间。大科竟也变成此类。 钟弦的思绪,天马行空地飞了很远。才渐渐转回到身边的人身上。邓忆还在望着他。眼神里有点闪躲和不安,但依然有一种坚固的东西在他的目光中不曾动摇,坚定地想看穿他。 “死的是谁?”钟弦喃喃地重复。好像是不明白这个问题似的。重复了两遍后,他说。“你真的想听实话。好吧,告诉你。是我。” 邓忆的眉头动了一下。 “你看到的我,是鬼。” tmd,我是鬼。你满意了吗? 74 树上叶子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摇摇晃晃地在头顶,仿佛随时会落下来。 阳光穿过叶子的间隙洒在街道上,影影绰绰。车窗的玻璃反射着街道的景象照进他的眼睛。 那是一个已有落叶的夏末。 满街飘着甜香的爆米花的气息…… 钟弦的记忆在这里嘎然停止。想起那些叶子,他还想起了一种感觉。这感觉,像一个铁棒当头痛击下来。 他抱住脑袋,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邓忆的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时,他烦燥地跳起来。在地板上来回走了两圈后,逃到阳台上。 打开阳台的窗子,探出头望着外面,他想做一个深呼吸,却发现他身处的市中心并没有清冽的空气给他醒脑,鼻子里只有着夏末的温热与古怪味道的混合。但在北方,现在已经是初冬时节了。 极目远望,在他的右下方是宽阔的cz街,从这样的高度,来来往往的车与穿行在斑马线上的人流如同成群结队的蚂蚁,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期。 向上看,天上没有地面上的混乱局面。只有一颗太阳,孑然一身却灿烂地辉煌着,天空是无比宽阔,没有极限。尽管已是日暮时分,光线依然耀眼。 再向下看,在傍晚的余晖中,他公寓阳台的窗口到地面的高度,仿佛深渊一般在他的脚下延展下去,但此时,他觉得并没有那么可怕…… 钟弦继续向外探身的时候,邓忆将他从窗口拉了回来。他没防备会被人从身后拉动,那股力道即大且狠,身上的薄丝t恤有险些被拉碎的感觉,他的身体一个踉跄差点跌到后者身上。 钟弦站稳后,转身抬头,发现邓忆正用疑惑而惊惧的目光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疯子。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 “你难道以为我要跳下去?” “看起来是这样。” “我不想死。”钟弦总结性地说,转身走回了厅里。 邓忆跟着他走回客厅。 钟弦知道自己刚才曾有那么一瞬间,几尽崩溃,恐怕已暴露了真实的自己。但现在他已快速恢复常态。他不会受到影响,他可以当那一时刻从未发生过,眼前这个家伙别以为能成功地找到突破口。他会和他周旋到底。 “很多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邓忆在他身后关切地说。此时钟弦正停下来摆弄酒柜上方另一串木块挂饰。后来干脆把它扯下来,扔到吧台上。 “心理学上说,没有人不会受到童年的创伤。就算被精心保护的孩子。何况是失去母爱,会让你以后的生活大乱。我……” 钟弦的胸口上仿佛被重重地锤了一下。他却让自己笑起来。“提什么母爱,莫名其妙。” 邓忆顿了一下:“我发现我面对你时表达能力总是很差,说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我想说……我是想帮你。” “我能有什么事?刚才不过是一阵头痛,常有的事。这种装饰品,成本只有几十块钱吧。毫无实用价值。真不知道大科把它挂这儿干什么,格调不伦不类,是不是很丑?”钟弦干脆又将那挂饰扔进垃圾筐里。 “除了音乐,你还爱好什么?”邓忆说。 “干什么?又问这个做什么?” “你的歌词都挺棒的。” “狗屎。” “简洁不简单。你也喜欢诗吧。想必你对宋词会有好感。” “苏轼吗?那个死了老婆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你觉得我的歌词是这种风格?太抬举我了。”钟弦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盯着邓忆,“想帮我?”他笑,他决定戏弄这个家伙。“先知道我的问题在哪儿。别只关注那些表面的东西。若你真的按照心理学,它一定告诉你,所有心理问题都有性有关。” 邓忆面露尴尬。 “你赞同这个观点吗?” “有一些。我倒觉得是因为人们对此难以启齿,才变成了问题。” “我的问题也来自于此。”钟弦不怀好意地说,“我在那方面没什么好的感觉。每一次冲动都有想死的感觉,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真的?” “你能帮我?” “讲讲你的经历好了。” “你真想听?” “我能听,你能讲吗?” “你想听哪一次。” “你有多少次?” “拿个计算器过来。”钟弦笑道。 “还知道炫耀,不算无可救药。讲讲第一次。” “第一次?就是那个老富婆了。” “当时什么感觉。” 钟弦摆出一副认真回忆的样子。想了又想。“忘了。”他遗憾地说。 邓忆盯着他。他也盯着邓忆。“你的第一次……你在卖给她之前,总可以找个差不多的人先破身。对你总不是难事。” “那怎么行。人家要的就是处子之身。我总不能失信。”钟弦又笑。 “你得到了什么?” “一辆宝马。她也很守信。” “我是问你得到了什么经验。你怎么可能忘了。” “我觉得我们跑题了。你想帮我,那就帮我找到寻乐的同时又有想死的感觉的原因。” “即使你选择用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我也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目前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想了解我,干嘛又不敢直接试试?” “你的玩笑开过了。”邓忆的眼神躲开了。 “你帮不了我。”钟弦下结论。“这个话题都让你很尴尬。怎么帮我。” “我尴尬?” 钟弦将目光眺望远处,其实不过只能看到阳台的窗子那儿:“我确实也有点喜欢诗。不过不局限古诗。说一首你听。” 我记得,一切发生在遥远的过去 我必须再一次经历,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 我们这一路被带去 抑或为了生?抑或为了死?不,没有死,只有生。 我见过生与死:我们无须怀疑,我们有充分的证据 它们迥然不同,令人恐惧 如同死亡,新的诞生也带给我们痛苦 我们回到自己的地方,回到灵魂的国土 遵循过去的天道,让我们不再安逸和幸福 外邦人紧握他们的神,祈求永生 而我乐于再死一次———义无反顾 邓忆愣愣地看着钟弦。大概是觉得这没有什么韵律的东西算诗吗? “谁的诗?” “一个早就死了的外国人。” “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内容很不错,有宗教的感觉,不会是圣经上的吧。原著从英文的角度来欣赏应该相当精彩。翻译总是无法复制它的精彩。” “幸好灵魂还在。” “幸好灵魂还在。你喜欢这首诗什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 “我们喝点酒吧。”邓忆主动提议。大概是觉得这样的谈话没什么进展。 钟弦看了看表。“又到给肚子喂食的时间了。去吃晚餐。楼下有一家不错的火锅店。” 75 刚在餐厅坐下。钟弦便接到了大科的电话。 “你怎么没回公司?大家还在等你开会,谈判之后你去哪儿了?” “会议取消。有事直接说。”钟弦盯着菜单。 “报价重新按照谈判的约定修改过了。你要过目一下吧。” “手机拍照发给我。” “还有。欧航刚才说第一批货到工地会检查的比较严格,他建议我们买大品牌的货先套牌运进去,第一批的目的是不让抽查出问题。从第二批开始再运我们自己的货。” 钟弦沉吟了一下:“他已经生产出来了吗?” “三十吨没有问题。但是他这个人……我总信不过。我还是想亲自去一下,你觉得呢?” 钟弦懒得理会大科对欧航的排斥。只要有机会大科总会如此,没有机会也会创造机会。 “你去检查一下倒没什么。别把你心里的想法挂在脸上。” “这个我知道。” 钟弦放下手机,将菜单递给邓忆。邓忆简单地点了几种蔬菜。 “吃的跟一头羊差不多。”钟弦讽刺他。 “没什么胃口。” “你不喜欢火锅?天凉了可以吃一吃。大家火气都比较大。正好以毒攻毒。” “最近对火锅无感。” “不爱吃?”钟弦摸了摸脑袋,想起爱吃火锅的是大科。“那我们转移阵地,去吃别的。” “没关系。对别的也没想法。” 锅底很快端上来,是内中像八卦式的鸳鸯锅。钟弦其实也没胃口,却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将服务员端上来的羊肉都倒进两边的锅里。 “接手小朱失踪这样的案子,你要收多少钱?”钟弦冷不丁地问。 邓忆愣了一下。“你问小朱,还是问收费?” “费用。听说目前所谓的私人咨询调查什么的,大多数都是骗子。”钟弦假笑了一下,“难得碰到一个不是骗子的。以后可以介绍生意给你。” 邓忆望了钟弦一眼:“根据案子的情况评估后收费。” “那小朱的案子你收了多少钱。” “不想透露。” “收费也不透露?那怎么给你介绍?我自己也想找你呢?” “你?要委托我?” “是的。如果我也委托你去找一个人。你收多少钱。” “找什么人?” 钟弦用汤勺扰动锅底。“你先说收费。” “失踪多久了?” “很多年。超过五年。” “4万。” “这么快就报价了?保证找到吗?” “找不到退费。” 钟弦将涮好的羊肉用汤勺盛了一勺,放进邓忆的碟子里。“小朱的父母也付了这个价吗?你要找不到小朱的话,要退费吗?那岂不是白忙活?假设小朱死了呢?” “只要查出他的下落。”邓忆说。 “意思是,即使没有找到小朱,知道他在哪儿就行。或者知道他的结果,例如,死了什么的。” “你认为他死了?” “假设而已。” 钟弦忽然想起,他们再次忘记点酒。正想叫服务员,转念一想吃火锅似乎喝什么酒都不对路,便默不作声,不再提喝酒的事。 “点瓶酒。”邓忆反而主动说,同时向服务员招手。服务员过来报了店里所有的酒名后,邓忆迟疑地看向钟弦。 钟弦摇摇头笑道:“喝凉茶好了。想喝酒吃完饭回去喝。” 邓忆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铃声竟是一种驯鹿的叫声。钟弦很少听到邓忆的手机响起,大概他平常都是调成震动。 麋鹿的叫声温而吵哑,有一种阴森的幽远感,让人想到魔戒里的戒灵。“这种铃声,在半夜听,不会被吓死?”钟弦说。 邓忆接起手机,应了几句后。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在哪里?好,马上过去。” “有事吗?”钟弦好奇地问。邓忆的表情实在是可以用惊骇来形容,他实在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邓忆双目望着钟弦的方向,但他的眼神飘荡,显示他并没有关注眼前的任何人与事。他陷在一种疑惑与惊讶的状态中。 “是的。要马上走。” “要紧事吗?去哪里,着急的话我送你吧?” 邓忆迟疑了一下,对钟弦说:“小朱的那个女朋友,你还记得吗?” “太记得了。差点被她冤枉,毁了清白,怎么能不印象深刻?刚才的电话是她打来的?” “是她的同事。她今天在职工宿舍的过道里偷偷生了一个孩子。早产。被人发现时……母子都有生命危险。” 钟弦愣了。忽然想起这个女孩他第二次见时几乎没认出来。他一共只见过她两次。两次的外表变化为何那么大,他从未仔细想过原因,他也不可能让自己在这个村姑身上浪费任何脑细胞。第二次她胖了很多。还有她穿的那件宽大的难看的款式土气之极的裙子。这些变化,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但是当时,两个年青男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没有向那个方向去想过。 这个不满20岁的女孩子。把一个可怕的秘密守在自己心里和肚子里,等着男友回来,等着兑现和她结婚的承诺。她无知之极,无知到不会向人求助。 钟弦只觉得后背发凉。舌头底下涌起一阵无比难受的苦味。他率先站起来。“我们走吧。还等什么。” 41、放松 75 钟弦甚至还不知道那女孩的名字。 每一次提起,都是用‘小朱女友’来代替名字。他也从未有兴趣去知道这个农村女孩的身世。 他还能记的‘小朱女友’所在的那家电子厂的样子。那厂子位于远郊,真的是不能再偏远的郊区。从龙岗区最后一站地铁站双龙过去,开车还要半个小时左右。 和邓忆出发时,钟弦不必计算也知道他们两个小时以上是赶不到那座工厂。不知道女孩到时会怎么样了。这个时间正好又是下班的高峰期。一路下去,基本是处处堵车。不论他用导航选择何种路径。也没有顺畅的路线。 一路上两个人谁也没跟起这些。没有讲过是否放弃去帮助这个女孩。也许报个警会更简单。但他们都想去亲眼看一看。 邓忆自不必说,钟弦却也觉得自己有责任似的。那个可怜的女孩,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压根没有朋友,除了小朱。他们两个反而成了仅有的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当然,这女孩可能还有些网友。但想必在知道她目前的遭遇和境况后,早就消失在虚幻的数字世界里了。 钟弦还记得上一次去女孩工厂时的情景。工厂的名字似乎是叫ci光电。大概是做led灯之类的。位于所谓的新兴科技园区。一想到那工厂周围的环境,钟弦脑子里只蹦出一个词——草长莺飞。 做工人或厂妹的人,想必大多都来自边远的农村。没有受过高等的教育。他们从农村云集到一线城市周围,却也大多只能在周围这些工厂中寻找一席之地。遥望城市中心的繁华。但也许,正是因为没有更多的教育,他们也许压根不知道要企望什么。 一线城市高昂的生活开支,已足够压得他们顾不上其它。 钟弦的思维转回来时。车子已经驶过大半个龙岗区了。 邓忆在这时又接到了电话。 “小黄和孩子已经被送去了龙岗人民医院。她的同事打了120。” 钟弦立即重新导航,转向到龙岗人民医院。他这时才知道那女孩姓黄。 赶到医院时,他们在急诊区见到了女孩的同事。女孩被送进了病房,新生儿的情况危重,正在抢救。 当得知邓忆和钟弦都和女孩毫无关系时。女孩的上司、那个打了120的车间主管显得失望。 “厂里垫付了一些医药费,还以为能找到她的朋友来帮助她。必竟厂里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说话的车间主管是个三十多岁的矮粗男人。他坦承是从女孩的手机是翻到邓忆的号码。女孩的手机中一共也没几个号码。大多数都打不通,他只打通了邓忆的。 “黄洁总说自己有老公,但老公的号码已经是空号了。唉。” “你们之前不知道她怀孕?”邓忆疑惑不解,这大概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一个怀孕的女人怎么周围的人竟都没有发现? “完全不知道。也没注意呀,她平时也看不出来呀。真是。大半夜的跑到过道里去自己偷偷生孩子。今天白天她没到岗,下班后她宿舍的工友才发现她在过道里,失血过多都站不起来。再晚点恐怕都……” “孩子怎么样?” “混身都不是个颜色,像脱了毛的死耗子似的,可怜呀。不知道能不能活。” 76 女孩的情况还不算太坏,医生给她做了多项的产后检查,她很快被送到产科的病床上休息。 因为普通病房床位已满,她被安置在走廊里的临时病床上。 虽然医生说她没什么大事。但女孩的状态看起来并不好,一直低头不语。神情恍惚。看到邓忆和钟弦出现。也佯装不见。更加不和同事工友讲话。 甚至听到婴儿的情况不好时,她也没什么反应。 看到女孩的状态,钟弦觉得他和邓忆也帮不上什么忙,此时更不可能问出什么。 临走时,钟弦掏出钱包,取了一千多块现金塞给了女孩。女孩这时有了一点反应,抬头茫然地看了钟弦一眼,又低下头去。 返回的路上。 钟弦大胆地做了一个猜测。 “说实话,我之前一直认为小朱是死了。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邓忆默不作声。仿佛他已经知道钟弦的想法。过了一会儿他说:“小朱大概是因为搞大了别人的肚子又不想负责任。你是想说这个吧。” 钟弦点了点头。 “新生婴儿大概活不了了。我刚才问过医生。”邓忆说。 他们没有再说话。显得有点沉重。 “我可以告诉大科吗?”过了一会儿,钟弦问。“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必竟大科对小朱更了解。” “没什么不可以的。这件事也不可能隐瞒。我们又不是当事人,我现在也不是警察了。” 钟弦打开车载电话拔了大科的号码。响了一声,他又挂断。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他选择给大科发了一条微信——小朱的女友,今天产下一子。 几分钟后,大科打了电话过来。 “你发的那条是什么玩意?” “有喜讯当然要告诉你。” “喜讯?谁的喜讯?你的?” “放屁。” “小朱女友今天生下一子?真的假的。你是说这是小朱的……孩子?” “孩子反正是有了,那个小女孩还不到二十岁就当了母亲,你觉得小朱会不会是因为这女孩子怀孕了,就跑了,人间蒸发。你觉得他是这种人吗?” “他是这种人。”大科停顿了两秒后,斩钉截铁地回答。 “以他的条件,能找到个女的,不容易。他若还有智商,遇到一个这么傻的丫头,他还玩失踪?他该烧高香把女孩供起来才对。” “他一直就是个白痴。怎能用常人的思维来琢磨他?那女孩,是今天生的?” “是是是。” “确定孩子真是小朱的吗?” “这个,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一个傻成这样的女孩,怎么知道就没被别人骗过?” 大科的话还真是醍醐灌顶。显然邓忆和钟弦都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钟弦挂断电话后望了一眼邓忆。 邓忆喃喃地说:“我看到你给那女孩塞钱了。你还真是大善人。” “才一千元而已,身上只有这些现金。” “一千元你觉得给少了?”邓忆笑道。“素昧平生的人,你都这样。真是光辉的灵魂呀。” “你是在讽刺我。” “由衷地赞美。不过说实话。我原来还没想到你会愿意帮她。” “付出点钱财就能得你如此赞美,真是划算。” “别多想。我不是赞美,我其实是觉得也许你是钱多烧的。” “你也一样。你让我在走廊里等的时候,你是去找医生商量给她找一个病房。如果不是医院真的连高级病房也满了。估计你会帮她垫付每天上千的vip病房住院费吧。”钟弦笑呵呵地说。 “你知道?”邓忆的眼睛转了转。“我当时……你当时明明没和我在一起。” “我只是猜的。猜对了是吧。”钟弦笑着说。“我就认为你会这么做。我们彼此越来越了解了。” 经过这番折腾,他们从龙岗医院返回到罗湖区时,已接近午夜。 跟着导航,车子驶过红岭路。经过荔枝公园时,邓忆正要开口说什么。钟弦反而抢先说。“刚才的晚餐虽然没吃成。但是我付了帐。现在你请夜宵吧。” 邓忆笑了笑,点头。 他们并没有在外面用餐。反而是邓忆提议点份批萨上楼去吃,还能喝钟弦的酒。 他们在钟弦的厨房里坐着用餐。 “为什么你的厨房里会觉得冷,是不是空调开低了。”邓忆说。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后,笑道。“这里布置的太冷清了。不。是压根没什么布置。” 钟弦用摇控器关掉了空调。开了一瓶红酒。 “最近总听别人议论我的风格。说我的家里和办公室毫无情调,什么装饰都没有。为什么我身边都是些俗人,连你也不能例外。难道没有想过,没有风格,不追求风格,这其实就是一种风格。” “你难道不违心?如果你真的是为了追求什么风格,那还可以这样说。你只为了最简单化。你就是因为没心情追求这些。” 钟弦将一杯酒放到邓忆面前。“喝吧。喝完继续说你今天没说完的话。” 邓忆拿起杯子,犹豫了片刻,主动碰了钟弦的杯子。“不管你是否这样想。我觉得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始。” “什么是不错的开始。” “彼此选择坦诚相见。” “坦诚相见么?”钟弦说着,故意做出要脱衣服的样子。 邓忆望了他一眼。“对。可以。你这副贱样子也不错。比之前道貌岸然好很多。这可能就是你的本来面目。” “我贱的地方多了去了。你慢慢见识。”钟弦喝了一口酒后又说。“有那种可能性吗?如果孩子不是小朱的。” “那还能是谁的?” “其它网友。或者什么神秘人物。必竟那女孩还什么也没说。” 邓忆没言语。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看到这种事。我总很难相信。怎么还会发生在这个时代。难道那么愚昧吗?” “出生在落后农村的孩子,大概只知道这是件丢脸的事,只知道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别说是农村。现在中学生的生理课程也没教会他们什么。他们从网络上学习这些知识,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懂,其实都是一知半解。” “但关键不是这个女孩如何愚昧。”钟弦又说。 “关键是什么?” “是我没有想到,像小朱这样的人,竟会有如此害处。他那么微不足道,在公司时,任何同事都能捉弄他。他是这么不值一提,于别人于社会,都不足以造成危害。却原来,还有比他更弱的人,被他损害。” “以前我父亲常说一句话,”邓忆说,“生活是公平的。” 钟弦疑惑地看了一眼邓忆。“令尊说生活是公平的想必他一生顺利。” “他说的公平,是他不可怜底层人。他说那些人自有他们的可恨之处,生活才会如此对待他们。让他们愈加低微。” 钟弦略有些惊讶地看着邓忆,不太相信这话是他说出来的。 “有德有才,生活自不会亏待你。这是他的观点。”邓忆说。 “你其实也这样想。” “我觉得世事无绝对。谁也不知道生活有没有准则可供参考。我的基本法则是,至少可以问心无愧。” 钟弦盯着邓忆。然后独自喝了一口酒。 “你的父亲是个商人你似乎说过。” “我没说过。”邓忆说。“但确实是个商人。” “那你的家境应该不错。你至少说过你没有被生活所迫过。” “我不缺钱。”想不到邓忆竟然直接承认。“我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从我出生起就是。” “那你缺什么。你总得缺点什么,才配和我继续聊天。”钟弦盯着酒杯说。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邓忆回答。他抬起头,看到邓忆正在独自喝酒。 “你不会是富二代吧。”钟弦笑道。 邓忆望了钟弦一眼。摇了摇头。 钟弦继续说:“不缺钱,这是你说的。那你就是缺爱。” “我缺你。” 钟弦笑起来,他想不到邓忆也能说出这样的玩笑话。邓忆颇为认真的表情继续说下去了。“你有的,我没有。” “我有什么?”钟弦倒有点糊涂了。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 “你有的勇敢我没有。你不受束缚。不在乎礼教。什么都敢做,不管是不是违背道德,只要是你的目标……” “明白了。”钟弦打断他,“你说我不是东西,缺德,什么坏事都做的出来。你是好人,我是坏人。你讲的真明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邓忆继续喝酒。 “我缺德,你不缺。所以等于你缺我。”钟弦总结性地说。他端起杯子正要喝上一口,邓忆大笑着拿自己的杯子碰了钟弦的杯子。 “就算你受尽折磨,也会坚持自己的目标。”邓忆说。“你是这样的人。所以你会成功。除非你倒下,但不会后退。” “我成功吗?”钟弦疑惑地问,并不完全是在问邓忆。“我拥有什么?”他放下杯子。 “我说的成功,不是你现在拥有了什么。是你的品质。”邓忆说。 “品质?”钟弦觉得莫名其妙。他觉得邓忆对他的赞美纯粹是讽刺。“我对任何人,都不敢完全放松,就算现在面对你、就算我觉得……我想和你更进一步,可我也不敢,放松。” 邓忆对着钟弦注视了两秒,喝掉了杯子里的酒。然后他仿佛鼓足勇气了似的说,“你可以相信我。” 钟弦只管摇头。 “你什么都可以。你可以放松。就算你说,你杀过人。我也不会出卖你。” 42、夜色 77 夜色浓重。 疲倦浓重。 意愿却并未因此削减,依然像酒精一样浓烈。 钟弦半靠在阳台的躺椅上,眼睑低垂,醉意与倦意交杂袭来,可是他还是坚持着。邓忆正立在阳台窗梭的边缘,欣赏外面的夜景,看起来兴致正好,与钟弦的睡意沉沉形成鲜明对比。 已经下半夜了。 他们进行了许多话题。零零散散,不停跳跃的话题。从童年到工作,从身边的人、细碎小事到印象深刻的挫折与见闻。想到便说,不去考虑是不是合时宜。 也许是酒精作用,也许是他们已熟悉。谁也不觉得忽然冒出一句古怪的话,有什么了不得。 “你以前……尝试过吗?”邓忆在两人讨论窗外的繁华夜景时,忽然低声提问。他的声音飘忽的很,钟弦几乎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隐约听到一个词。 “尝试什么?” 邓忆吱吱唔唔起来。钟弦便有所预感了。 “我像你以前的哪个朋友?”邓忆问。 “这个,不好说。” “你和他……也会像现在我和你吗?” 钟弦眯起一双睡眼望着邓忆。后者的眼睛在不分明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为了方便观看夜景,阳台上没有开灯,客厅的灯光也被调暗,削减了锋芒,从他们身后投射过来的柔和光线,还是足以把他们的脸孔埋进更暗的阴影里。 “你是指……” 邓忆点头。超级缓慢地点头,好像同时在思考自己该不该这样点头似的。 “他是,纯朋友。”钟弦下意识地说,很快他想到根本不该解释这种事。“你给我的熟悉感觉,只是在我们相识的最初有那么一点点。我仔细想过很多次。我们没有认识过。” 不知不觉间,他们不再讲话,一起看阳台外的夜色。 钟弦想到在他和邓忆有限的几次单独相处的时光里,他们不看电视,也不看手机。现在不讲话时,也不看彼此,望着窗外一起发愣。 他曾一时间又开始怀疑,邓忆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怎会有人和他一起沉默会如此自然而然。 钟弦不晓得自己今晚为什么会困顿成这个样子,十分想倒下便睡。独自一人在家时,他总是难以入睡。 安宁感,像一床舒适的棉被,从他的心里升起,慢慢笼罩住他的全身。他放松下去,睡意便会升起。 他不想稀里糊涂地睡着。便强迫自己从躺椅上站起来,和邓忆一起面对阳台外面下半夜的城市灯火。 “为什么你要住在这里。”邓忆说。“住宅不是该选在幽静宜居之处?” “我知道你的家是在lh中心闹中取静的园林中。那样的地方,我还买不起。”钟弦笑道。 “那是我父母的家。”邓忆说。继而望着阳台外感慨:“小时候,这里还不是这个样子。南山和福田那边也不是市中心,还是竹林和野地。大概是我八岁的时候……” 一阵困意袭来,钟弦眼皮都睁不开。他扶着窗框站着。邓忆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开始喝酒。 “我很想听听你的神秘历史。”钟弦开口,发现自己困的舌头都大了。“可以吗?还有,可以躺着讲吗?” 邓忆转头看他。“喝高了?” 钟弦垂着头,摇摇晃晃地,干脆一头向邓忆栽过去。邓忆扶住他。“醉了?” “没醉。” “刚才还吹嘘自己酒量没有底。” “我说我是困的,你信吗?” “那你去睡呀。” “你不睡吗?” “你先睡。我精神的很。” “那我也不睡。” “这是?” “继续聊喽。”钟弦将头干脆靠到邓忆肩膀上。闭了一会儿眼睛,想到床垫确实比这个人的肩膀舒服。但若真一时输给意志,独自一个奔向床垫,可能又会完全没有睡意了。 “好吧。躺着聊。”邓忆甚是善解人意。 终于扑到床上的时候,钟弦几乎一瞬间就睡着了。但又激灵一下醒过来,伸手一抓,恰好抓到了邓忆的手,后者正坐在床边上,望着卧室的窗外出神。被钟弦抓到手的时候,邓忆吓了一跳。 “你坐着干嘛,想什么?” “你梦游?” “我应该再给你掺点药酒才对。” “你想找死。” “我只想睡觉。你能不能懂事配合点。” “你睡你的。我哪儿惹你了。我都快成雕塑了,还不够安静?” 钟弦忽然内心莫名难过。“在我睡着以后。你想做什么?” “呃,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说说你的真实想法。” “我能做什么……偷光你的东西,连条底裤都不给你剩下。” “把底裤留下,把我偷走。” 邓忆笑了:“你不困了?” “困的要死。我睡着了,你就会走,是不是?” 邓忆愣了一下。“呃……” 钟弦抓紧邓忆的手,好一会儿一动未动,看起来睡着了。邓忆曾试图悄悄抽出手,但没成功,索性翻身上了床在床的另一边躺了下来。半晌后,靠近钟弦说。“我不会走。你安心。” 钟弦松了手,不是因为心情放松了,是他实在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好像抓着妈妈衣襟的孩子。好像抓着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真tm。我真让人恶心。”他低低地咒骂一句。 “你现在又没干那事,也想死?”邓忆半是玩笑地说。 “每次……我觉得需要谁,最先感受到的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难受之极的滋味,确实好想死。” “为什么会这样?” “你想走吗?” “你问很多遍了。” “你早晚会走。”钟弦用丝棉被子掩住脑袋。“为什么不?” 满地梨花, 满天落叶, 场景混乱不堪。 钟弦靠近邓忆。 “你可以相信我……” “你坐到后面去干嘛?我怎么说才能不这样?你能不能系上安全带,为什么不?” 钟弦哭着醒了。“为什么不?”他正抱着邓忆。他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你怎么会不懂?别离开。” 谁也抓不住谁,他知道谁的世界都没法被强行留住。每个世界都会离开,都会将他的血肉活活带走一部分。 “为什么不?” 78 第二天,他们又去看望了小朱的女友。 新生儿还在重症观察室。从医生那儿了解到,由于出生时严重缺氧以及感染,婴儿即使抢救过来,恐怕残疾已成定局,甚至有可能脑瘫。 做为母亲,小朱的女友不做任何表态。也不肯在抢救同意书上签字。 钟弦去病房看望小朱的女友时,女孩依旧一副冷漠的样子,仿佛世界已和她无关。 “孩子是小朱的吗?”钟弦趁邓忆不在的时候,向女孩讯问。邓忆正在对面的医生办公室和主治医生讨论新生儿的情况。 女孩不回答钟弦。好一会儿后抬头望了他一眼,在看清眼前的人的一瞬间,她的眼神中有了一点神彩,但很快又低下头,缩回自己的壳里。 “是他的吗?” 女孩没任何反应。 79 钟弦之后忙了一周。为了准备新项目的最终一轮谈判。 他想尽各种办法,约出了项目施工方的采购老总晚上单独出来喝茶。许诺给对方5个点的回扣之后。一直在静等其反应。大概在喝茶后的第六天,接到对方的电话,向他透露了标底。并嘱咐价格不要低于标底,那样显得太过刻意,钟弦明白此人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他再次没有看错人,这个人确实是个最佳的突破口。他按照该人提供的消息,把报价调到稍高于标底。修改标书,突出产品质量,将产品说明做的漂亮,夸大案例。 能够获得内部消息,胜算立即变大数倍。 钟弦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忽然有了一种赢得胜利的满足感。这种感觉他好久没有这么强烈过了。虽然以前也搞成过大项目,但是却好像是麻木不仁似的。现在竟莫名开始有了鲜明的感触。 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有时心无波澜,可成大事;多思善感,则会自乱阵脚。 43、运气 80 重新设计标地之后,第二天便到了最终谈判日。钟弦做了一番准备,和大科一同前往。 钟弦不由地想起他刚入行时的经历。做成的第一笔生意,是给前海的hy项目供应供硅酸钙板。 在这之前,他完全不知道硅酸钙板是什么。但他却以这个产品签下了进入这个行业后的第一单。之后每一单的订额就过百万。让他立即豁然开朗般看到了机会。 但并非所有人都像他这样顺利和幸运。 他运气好到几乎成了业内的神话。 他也经常自谦为运气好。但身边也有人归结为他的人格魅力。这其实更多的是贬义,钟弦心知肚明,这是由流言蜚语演变成的好听一点的说法。 在钟弦本人看来,所谓人格魅力,不过是个虚词,怎么定义?他自年少起便开始的乐队经历,让他多少带着一些艺术气息;他又从来没有家庭管束,思想自由放纵,不寻常理,没有定格,这让他又多了一份不羁的潇洒;当然,还有重要一点,他确实长的不差。面皮白净,身量翩翩。他也知道如何让别人眼前一亮。 只要让自身的魅力分数,不要低于大多数人。人皆凡夫,谁都会不由自主地跟着自己的感觉走。而且,若仅仅用魅力与‘付出’便能搞定的事,确实可算是天恩与运势不错。所以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回到运气上。 谈判前,钟弦临时调来了他的新老板洪总。只是因为想到对手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自己和大科看起来还是过于年青,要用洪总的中年气质来压一下场子。这也是他的内应那个采购老总的示意。 谈判进行的异常顺利。 已被买通的采购老总,确实能力非凡。他基本主导了整个谈判的节奏与进程。看得出,他对这位年过花甲的董事长的性情颇为了解,他慢悠悠地引导,钟弦只管按照他的要求来展示产品。洪总只管谈笑风声。大科则扮演着严谨的技术人员的范儿。 谈判结束时,气氛已甚是愉快。看得出,这位七十多岁的老财主对他们很是喜欢。 谈判后的第三天,钟弦接到了对方的电子版合同。一切大功告成。 一如往常,顺利非常。 钟弦在当下的那个周五的晚上,安排了相关人员聚餐庆祝一下。洪总很快喝多离场。最后只剩下大科和欧航。看着眼前的两个‘自己’人,钟弦莫名其妙地想起他中学时的乐队。 他从初中开始组建乐队,到高一时,乐队人选已基本固定为四个人——他、皮尔斯、阿雕和飞碟。排练之余,四个人经常相聚,也是从那时起,他们开始学会喝酒。那时只能吃大排档与路边摊。钟弦是自由身,另外三位因为家里管的严,想尽办法偷偷摸摸地跑出来聚在一起。尽管当时阻碍重重,每个人却充满着极度热情。尤其是皮尔斯,为了陪着钟弦不分昼夜胡闹。被他妈妈几乎活活骂s,到了高三的最后半年,被家里人关了禁闭,被他妈妈像看犯人一样看着。 皮尔斯常常羡慕钟弦没人管,自由自在。钟弦也常对另外三人的不自由进行吐槽,甚至尖刻地讽刺他们没出息。 他表面享受着被人羡慕。 但其实,那时的他就深知自己是如何违心。不论他怎么欺骗自己,他都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他羡慕,甚至妒忌皮尔斯被他妈妈骂的像狗一样。就算看到皮尔斯亮出被他妈妈打肿的胳膊之后,他还是妒忌。 他的妒忌,让他愈加嘲笑另外三个人的不自由。 但不论他当时如何羡慕与妒忌。到了今天,他已经习惯了自由和独自生活。他可以和朋友夜夜苼歌,厮混胡闹。但他不习惯别人离他太近甚或企图成为他的家人。他会无所适从,找不到位置。 “我和你之间,已经变成了亲情。”大科举着酒杯,对钟弦说。 “转变成亲情?”欧航在一旁不屑,“那得先是爱情。爱情没了变成亲情,像我和我老婆。你们俩算哪门子亲情?把好端端的兄弟情说成这样。干好你的事得了。” 钟弦一边喝酒一边笑了,几乎要把酒喷出去。 友情可以转化成亲情吗?他正在这么想,大科已经开始反击欧航了。“我们爱过了,怎么地,你有意见?” “你是牲畜。人尽皆知。钟总不是。他糊涂成啥样才能看上你。实在没得选,也可以选我,我不比你帅多了?功夫又好。” “妈蛋。帅又怎么地?没半点男人味。就你这身条,功夫能好到哪儿去?” “功夫这玩意是靠嘴说的吗?敢不敢试试?” “妈蛋。” 钟弦放下酒杯,拿起手机。 因为搞项目的谈判。他几乎一周没有见到邓忆。偶尔微信联络。今天在拿到合同之后,他第一个给邓忆发了微信。是发了一个红包。但对方一直也没有收。 邓忆这个家伙,在玩失踪吗? 钟弦眯起眼睛,以前想起这个人,不过就是想起一个人,今天他竟想念的很具体——那个人的肩膀很有型,对,肌肉群锻炼的很到位。 友情以上,一切皆未有定数。 邓忆不会给他太多的不适感。是目前他生活中唯一一个,可以在他身边很近的距离而不让他不舒服的人。为了这份难得,他曾企图越过界限,占有对方的责任。但是邓忆一直巧妙地保持距离。直到钟弦清醒了。 钟弦已经明白了那种想法的可笑。他心理上需要对方,却想要用别的东西来达到目的。如果真的那么做了,也许恰恰是毁灭所有感觉。 他不仅为邓忆的聪明而感叹。他们随时可以退回友谊。也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略有超越。 这种浅尝辄止,虽然难免遗憾。却有效地呵护了那颗脆弱的心灵之花,而且,他们又能走向何处?世界虽然大,生活的路却并不能四通八达。 “你在想什么?”大科盯着钟弦说。“喝不喝了?一杯酒喝几次,你别变的跟这个娘们似的。”他指欧航。 “我怎么?我哪杯少喝了?”欧航向大科挑衅,两个人拼起了酒。三杯下肚,欧航显然知道自己不是大科对手,他指着钟弦对大科说。 “你个傻子,你看不出钟最近不对劲。我们喝成这样,他还能走神。” 钟弦闻言喝下一杯。“想事情罢了。像你们似的什么事也不想,到处捅蒌子。” “想事情?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想谁呢?”欧航笑呵呵的说,“哪个女的?” “怎见的是女的?”大科说。 “你几个意思?如果不是女孩就说不通了。有我这样的帅哥在眼前,还有别人啥事?”欧航挤眉弄眼。“我确定钟老板绝对不好那口,上次那个高总……咳,咳,高总除了年龄大点,长的也不差吧,回来还不是差点连胃都吐出去?……” 钟弦的脸色沉下来。大科的脸色比他沉的还快,语速极快地对欧航说,“你知道高总?那你也应该知道姓高的给了钟差不多两千万元的订单了。是我们的最终保障。就是自己人。钟为了铺开这条路,花了多少心思,你啥也没付出就坐享其成,还胡说八道的。” 自觉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欧航立即张罗三人再干一杯。他笑的夸张地对钟弦说,“不然今晚我陪你,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享受。算是感恩你带上我。转变一下你的味觉。” “滚蛋,”大科说。“钟弦的名声都是你败坏的。我才反应过来,高总的事你知道多少?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听说的。李总公司的人都知道呀。有一次,钟跟高总谈生意谈了一夜。李总第二天还拿这事和大家打趣,说如果人人都有钟总的本事……” “谈一夜不正常吗??”大科瞪视着欧航。 “那之后,他休了两天没上班。身体不适。我听说的。” “不舒服,喝多了不行吗?”大科望着钟弦,却将手指向欧航的鼻子。“你听谁说的?到现在,你还想对我们撒谎。别让我当着钟的面揭穿你。” “好吧。我不是听说。是我自己猜的,行吗?我关注他,是特别关注,我注意到……反正我猜的。” “所以都是你造的谣?” “我没有。那时,我们还没像现在这样一起做事,是不是?我对小朱说过我的猜测。只对他说过一点,哪知道,他传的谁都知道。” “不喝都滚蛋。”钟弦将杯中酒一饮而进,刚放下杯子,大科便拿起酒瓶向他杯中续酒。 “这次该让这家伙说清楚。”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欧航急忙解释。“大家在背后议论你,是因为你……出色。” “你敲诈过钟弦,是不是?给他写过匿名邮件的人就是你!”大科一脸狞笑盯着欧航。 44、酒精 81 欧航愣了。 他张大嘴巴,表情凝固了五秒之后,用一只手捂住额头。然后从指缝里望着钟弦。那副模样,颇像电影明星在耍帅。 “敲诈……你被敲诈过。”他若有所思,慢悠悠地说。“会是谁呢?” “别装了。”大科保持着狞笑的表情。 “不是他。”钟弦此时开口,眼睛盯着杯子。 大科疑惑地看向钟弦。大概是想不通钟弦何以如此肯定。 “这不是他的方式。”钟弦的解释轻描淡写。 大科尤不甘心地对欧航说:“换你去陪高总,行不行?你不是帅哥吗?那就施展一下吧。我和钟弦已经打开局面,你不付出点什么?还觉得自己分的少吗?” “陪就陪。”欧航反而一脸兴奋。“这算什么。我长了一副好模样,还没派上过用场。” “陪?你也是白陪。”大科说。“你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那是我有责任心!” 钟弦昂头干掉一杯酒。另外两个人一时间都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酒精在血管里燃烧,钟弦缓缓抬起头说:“你们到现在,还以为能成功的人,是没有底线的人。和那些怨天尤人在背后妒忌别人的失败者有什么区别?你们以为甲方乙方那些身居要位的人,都是些斯文败类……”他忽然发现,要将一个简单的道理说清楚,竟并不容易,他搜肠刮肚找不到一个直中要害的词。“你们并不知道问题的核心在哪里。如果只是陪一陪就得到订单,这世界上岂不是人人都发了财?” 82 午夜时分,钟弦不顾大科和欧航劝阻,跳上车子,不惜酒驾,开着车在街上狂奔。他承认自己终于喝多了,他的车子前进的方向让他离自己的公寓也越来越远,他的眼前渐渐出现了一条奇特的道路,街上的路灯如此明亮,似有雪花不断在灯光间飞舞。 但见鬼。怎么可能有雪花? 再次清醒时,他已将车开到邓忆家附近的那个寂静路口。 上一次他曾在这个路口醉死过去,被邓忆送去了医院;这一次他还是醉熏熏,他打不通邓忆的电话,邓忆的微信又没动静。 他不只陪过老女人,也陪过男人。 他觉得邓忆也许用这一星期把他的全都历史都查出来了,不然何以不再理他。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无法拯救的垃圾,怎么配被邓忆继续答理? 可是他的心,从未有为谁悸动过。从没有真正而尽情地循着自己无名的愿望挥霍过。他可不可以用这个理由打动对方。 刚把车停好。手机响起,是邓忆打回电话。钟弦盯着那个名字,等到响了第四声的时候,正要接,电话却停了。钟弦急忙回拔。 “我今天一直在忙,手机没信号,刚刚回到……”邓忆在电话那头解释。“喂,你在听吗?” “你,在,哪儿?”钟弦努力稳定语气,但酒劲让他声音飘忽不定。“只要没离开地球就都有信号,除非你上天入地,你是飞到外太空了吗?” “你喝多了?” “我,要,见你。”钟弦说。“现在。没有理由。不许找理由……” “呃……好吧。你别动。不找理由,我去找你。” 不知过了多久。钟弦激灵一下醒了过来。邓忆还没到。酒的后劲再次上涌,他头晕的厉害,天和地开始旋转倒置。他迷迷糊糊地将车座的靠背放平到最大角度,将身体在座位上伸直,头后仰时,他看到车子的天窗。此时通过天窗是看不到夜空的,视线全部被街道上空浓密的叶子遮住。除了漆黑,一无所视。但他的眼前却出现了很多画面。 酒精在他的身体里奔流,他仿佛能听到酒精撞击血管的清脆声音,他的手脚渐渐酥麻,他的身体渐渐腾空,他的脑子中渐渐汇集出一首雄壮的交响乐。 邓忆既然已经答应,就一定会来,钟弦告诉自己不必着急,只管安心欣赏他脑子中的音乐。 那些叶子在他耳边摇晃。 有人仿佛在和他耳鬓厮磨。 “我不能像你这样……”交响乐中混杂着一阵细小的声音。 他转头向后看。车后座上渐渐明亮,酷似邓忆的少年低垂着头。 “看来我又做梦了?” “我不能继续。” “好吧。无所谓,你是谁?这次可以聊一聊吗?” “你没有底线。我们不是一路人。” “什么意思?!” “你不看路?” “什么意思?” 他的耳中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有东西撞到他的车上。急忙转过头,一辆巨大的怪物似的货车,仿佛从天而降,带着它浓重的阴影,向他们笼罩过来。 惊恐万状之中,还不待做出反应。那阴影与货车又忽然消失了。 惊魂未定的钟弦急忙回头。后座上的少年邓忆还安然坐在那儿,在渐暗的光线中,忽然微笑起来。 “你到底是谁。”钟弦说。 少年只管微笑。他的身影随着逐渐抽离的光线缓缓消失,“再见。”他说。 “再见。”钟弦下意识地跟着他说。禁不住伸手一抓。只有空气。 钟弦猛地坐起来。有人在敲他的车窗。 他降下车窗,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车窗外的黑暗中。他不想打开车灯。这种黑暗让他觉得安全。 “……你是?” “我是警察,抓酒驾的。” 钟弦不由地向左右看。“我的车……是在行驶中吗?” “你觉得呢?” “好像是在天上飞吧。找航空管制来,和你交警有毛关系?你管不着。” “你若是在天上飞,那你觉得我现在呢?只要是酒驾,飞到天上我也照抓。先关你一个月。把手伸出来。” 钟弦鬼使神差地把双手伸出去了。本以为只是个玩笑。但一副手铐横空出现,真的把他铐住了。手腕上一阵冰凉,钟弦愣愣地缩回手,低头注视。“闪闪发亮很可爱。是铂金的吗?邓sir。” “你喝多少酒?才认出是我?” “一开始就知道。我在逗你玩。上车。”钟弦说着笨拙地打开车门,将被铐在一起的两只手搭在邓忆的胳膊上。借此确认这人是真实存在的。“跟我走。” “你醉成这样。要去哪儿?” “回家。”钟弦的两只手死死抓紧邓忆的胳膊。因为手铐的存在,他一时觉得自己像攀在树枝上的松鼠。“那不是梦……我才明白。可能是我忘掉的东西……也许是我……我犯罪。” “你才知道你犯了罪?你罪恶深重着呢。”邓忆边说边打量钟弦。“你醉的这么厉害?就这样开车过来的?上次住院还没住够?” “我不能……想,不可以……我知道。我向你自首吧。” “不错。你真的知道你要说些什么?” “不能回忆。不能。” “算了。跟我回家吧。”邓忆将钟弦从驾驶位置上拉开,像拎小鸡似地将他塞进车后面的座位上,再返回到驾驶位上去发动车子。钟弦在后座上没能坐稳,车子启动时,他倒栽葱似的倒下去,滚到座位下面。 他竟听到邓忆的笑声。 车子离开路口,驶进园林别墅区的入口。 尽管醉酒,钟弦的心中却无比清楚。邓忆要带他回家?他的家?他父母的家? 他努力想让自己清醒如常,尽管知道这不太可能办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可怎么是好。 正焦急间,他忽然坠入云雾里。一些画面弹入他的脑子。 他和邓忆坐在大学教学楼的楼顶。呼啸的风穿过他们的衣服和头发。 “把我推下去……” “呃?” “推。” “搞什么?” 正疑惑间。邓忆已经跳下去了。钟弦急忙去抓。没有防备自己也倒栽葱一样跌落下去。他惊恐万状。眼看就要在空中抓住邓忆,水泥地却也近在眼前,无可避免地他要脸先着地了。不由地绝望地闭上眼睛。 地面竟是软的。他的身体在上面弹了几弹。惊讶地睁眼。发现邓忆正在脱他的鞋子。他晃了晃脑袋,视线中他正昂面躺在一张华丽的u型金丝绒沙发的一侧。 “这,是,你家?”钟弦想翻身起来好好打量一番。邓忆却抓住手铐再次把他像拎小鸡似的从沙发上拎起来。拖着他向房间里面走。 “疼疼!你大爷。” “你骂我?醉成这德性?” “手铐……给我打开!你敢玩老子。呀……手要断了!” 邓忆本已掏出了钥匙。听到钟弦像个炸毛鸡似的声调高昂,忽然就抬手把钥匙扔了出去。钥匙落到沙发后面。“你提醒我了。咱们玩玩。” 手腕上传来的疼痛,有效地让钟弦清醒了几秒。他正在被邓忆拖上一个铺着地毯的环形楼梯。忽然明白自己哪里惹怒了对方。 “我刚才声音太大了吗?是我表现不好,我向你道歉,是不是打扰了你父母?” 邓忆不说话。把钟弦硬生生拖上了二楼。二楼有一间敞开着门的卧室,钟弦被扔进去,脸朝下跌到地毯上。 钟弦的意识登时又天旋地转起来。一个画面跳到他的脑子里。 邓忆穿着大学时期的校服,抱着一把吉它坐在夕阳西下的草地旁。“乐队?别闹了。我不行。但我愿意……帮你。” 钟弦忽然感觉到一阵锥心疼痛。不是来自于他被手铐勒伤的手腕,那疼痛仿佛盘旋在天地间,自然而然地就在那里,只是等待机会钻进他的身体。此时它从地面上,穿过地毯,穿过他的肚子,最后占领了他的心脏。这种痛苦让人难以忍受,仅仅感觉到了一点,他就急忙要逃开。 他拼命游泳,像逃离恶梦一样。 这只是恶梦。他得弄醒自己。 他醒了。现实果然很舒适。他还趴在地上。地毯很软,竟是羊毛的。一大片白色带一些浅灰的图案。钟弦觉得自己像是趴在一头奶牛的背上。沐浴着母性与草原的野性光辉。但他心里却开始委屈。因为邓忆蹲在他面前,眼神像看一个疯子。不,是像看一个罪犯。 45、奢糜 82 钟弦曾走神15秒。 他刚刚注意到眼前的邓忆,穿了一身灰底白袖的休闲装,不,underarmour是运动品牌,也许他今天去打球了。这说明并不是手机没信号。他只是不想答理。 此时的邓忆在钟弦眼中变得可恶。何况这个家伙又正用一种近似冷酷的眼神看着他。将他丢在地毯上、铐着他的双手、折尽他的自尊。和上一次在医院中给予的细心照顾形成鲜明对比。 “你要在我身上找回当警察的感觉吗?”钟弦生气了。尽管醉的口齿不清,他还是努力发泄怒火。“你大爷,你真把我当犯人?”他翻身企图爬起。 邓忆朝钟弦脑袋上拍了一下,钟弦像个不倒翁似地又倒下去。在地毯上摔了个狗吃屎,回头怒视时,恰看到邓忆的嘴角上扬,竟然在笑。 “玩老子很开心?” “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邓忆轻抬手指,向钟弦右侧指了指。 钟弦循着那手指的方向转头看去。离门不远的墙上挂着一张30公分的金色照片相框。相框里是一只纯白的萨摩耶犬。此犬毛发蓬松圆润,咋一看甚是可爱。照片中的萨摩耶直视着镜头,表情酷似人类笑眯眯时的模样,憨态十足。 “你说我像狗?”钟弦十分生气了。 “它叫米修。是我家的一员。说你像它你该高兴,你不一定有它贵。”邓忆说着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里!”钟弦将双手伸向邓忆。“打开!” 邓忆端详了钟弦一会儿。微微一笑。“你今天喝的是酒还是狂犬病毒?你能安静下来十分钟,我也许会考虑把你当人看。不然肯定把你铐到柱子上去。” 钟弦的思维跳跃了。柱子?房间里哪来的柱子?他在地毯上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躺着,他看到了天花板上有一盏淡金色的吊灯,眯起眼睛转头四望,不一会儿就发现在他前面不远处确实有柱子,是一根床柱。 钟弦走神了。 “怕了吗?”邓忆的脸出现在他的脸上方,挡住了漂亮的吊灯以及它发出的柔和光线。 钟弦再次眯起眼睛。此时邓忆的样子,和梦中曾弹出的零散画面上的人,并不完全一致。除了年龄不同还有别的东西。“我们以前认识吗?”钟弦不由地问。 “不认识。”邓忆望着钟弦说。“你说过,不认识。” “事实呢?” “你怀疑了?” “我有过一个朋友,在我大学的第一年。我曾想……我想我当时曾想和他一起搞乐队。他和我很要好。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 “后来呢?” “后来……”钟弦苦苦思索,“失去了联系。他好像跳楼了。” “又跳楼了?” “你阴阳怪气的干什么,很好笑吗?” “之前是何乐乐,你说她跳楼了。其实活的好好的。听说快嫁人了。” “那不是很好。我的记忆力有问题。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这不是皆大欢喜?” “是不是所有离开你的人,你都会编个故事,让他们在你的世界里跳楼而死。” “尽管嘲笑我吧。把手铐打开!” “你就这么睡吧。”邓忆的脸从钟弦眼前移开了,他站起来走了。随后金色的吊灯也熄灭了。 邓忆竟将他扔在黑暗之中。 随着黑暗而来的,是一阵困乏同时袭来,竟掩盖了钟弦心中的委屈和气恼。 酒精此时也已渐渐剥夺了他的活力,索性闭上眼睛。柔软的地毯还算舒服。此时就算让他躺在坚硬的大理石上面,估计也是一样的感觉。 他就要睡去之时,那些画面,没有再出现。他不认为那些梦境画面中的邓忆,和现在的邓忆是同一个人。大概是他的幻想。也许是他期望他们能早早相识。也许确实有过那样一个人曾出现过。是某个相似的朋友,一段未能继续的友情,某个曾经让他有共鸣的人。他选择将其忘记了。也许因为相交时间很短,所以能真的忘掉。 仅此而已。 那些人都像流星,很快划过他的天际。不肯停留。不屑一顾。 所以在他心中时常涌动的悲哀,是他觉得邓忆也会是一颗无情的流星。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之所以人们会有这样的感叹,就是因为没人愿意留下来当你的知己。也许那是一件苦差事? 那个人存不存在呢? 邓忆会是无情的流星。今晚就已经展现了这份无情。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温柔与耐心。这么快就开始原形毕露。 钟弦的心中再次涌起委屈。 我将炽热献给你,满天星光与飞絮皆是我的目光环绕于你。 你却关紧窗子。 只作季节更替,去了还会来。 可是明年,我已不在。 虽然星光与飞絮还会环绕于你。 钟弦睡去了。带着满心悲怆。 挣扎了很久。他终于做了一个舒服的梦。 他飘在海上。在一叶小舟之中。摇摇晃晃。独自一人。惬意非常。 当头一轮明月。 世界辽阔清静。 海水温暖柔和。 有鱼群沿着来自赤道的暖流,游过他的双腿间,触碰他的脚尖。 睡吧。他要飘到世界的边缘去。没有生存的恐惧,没有生活的迷茫。没有无法摆脱的孤独。 睡吧。尽管像狗一样。至少那颗无情的流星,今晚还在身旁。 84 他并不是在小舟中,他在一个船形的浴缸里。这浴缸造型独特,是一叶扁舟,两端尖尖。人沐浴其中,头部正好可以枕在一端突出的像甲板一般的地方。 梦中温暖的洋流,其实是两侧的水笼头不断涌出的热水。 之所以会醒来发现这一点,是浴缸的水位,不断升高,差点淹没他的头,他也险些被热水呛死。他从梦里醒来。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在浴缸里坐起。 然后,他开始出神。发呆。 他的酒已醒了大半。 他终于意识到他是在一间别墅里。这种船形浴缸八成是私人定制的独版,费用应该要超过6位数。毫无疑问,邓忆是个有钱的公子哥。 钟弦继续出神,考虑下一步要怎么做。 过了好一会儿他发现更惊人的事,他已经被脱个精光了。热水中渐渐丰满的泡沫,是他唯一的遮羞布。可是,手铐还在。他的衣服是怎么被脱下去的? 邓忆总算出现了。他穿着一件香槟色睡袍,手里拎着一把大刷子。看到钟弦睁着眼睛,他愣了一下。 “酒醒了?这办法果然管用。” “干嘛对我这么好?”钟弦莫名其妙地这样说。 “对你好?咳,让你睡米修睡过的地毯当然是厚待了你。”邓忆坐到浴缸旁的椅子上。“我本来已经睡了。忽然梦到你弄脏了它的地毯。” “对不起。”钟弦还陷在邓忆是有钱公子哥的猜想中。语气也变乖。 “为什么道歉?你还没弄脏。我只是怕你弄脏。把你刷干净我更放心些。” “刷?” “这是以前给米修洗澡用的。”邓忆挥了挥手中的刷子。原来竟是一把给狗洗澡的刷子。钟弦再次气炸了。 “你敢用它刷我。我就弄死你。” “米修比你干净。也从来不会满身酒气。”邓忆说罢,盯着刷子几秒不动。 “它死了?”钟弦说。 “嗯。你怎么知道?” “察言观色是我的本事。你心都碎了。我怎么会看不出?” “它寿中正寝。不算什么悲伤的事。它在北方陪了我十年。” “再养一只。”钟弦毫无感情地说。 邓忆摇头。“米修不只是条狗。” 钟弦眯起眼睛。“你真不像有钱的富二代。” “我说我不是。” “住在这种别墅里,还说自己不是?怕我管你借钱还是怎么着?” 邓忆沉默了一会儿。“我还用怕?我压根就不会借你。你也不会缺钱,你总能自己解决。实在缺钱你可以卖身,你总能找到买主。” 气氛一下子变得糟糕了。钟弦顿了顿,大笑起来。“好幽默好幽默。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邓忆认真地望着他。“你发什么疯。我说错什么了?” 钟弦笑的乱颤,水面上的泡泡竟被弄的飞起来几个。“讲讲你的事吧。关于我的事你已经调查的底朝上了。我对你还一无所知。这公平吗?” “我没什么可讲的。” “得。你不把我当朋友,从一开始就没把我当回事。好。妈蛋。” “说说我为什么不是富二代。我的父亲严厉之极,在我没有能力做到他的标准时,我用不到他的一分钱。” “那就是富二代。他要求的能力是什么?” “拿下emba学位,白手起家开一间公司并经营下去,当资产达到……算了。反正办不到。” “这太容易办到了!”钟弦惊呼。 “我不感兴趣也做不到。我没有钱。我只能用自己赚到的钱。比你少很多。” “我才发现,你好蠢。你老子有钱,早晚是你的!” 邓忆盯着钟弦。“我爸有钱,你兴奋个头?” 钟弦确实很兴奋,他也一时搞不清楚兴奋的原因。索性举起双手问出他心中的疑惑。“你是怎么脱掉我的衣服的?” “这有难度吗?” “手铐你打开过?干嘛还再铐上?!妈蛋,不是人!” “没有打开,我把钥匙丢掉了。你的衣服是剪开的。” 钟弦瞪起眼睛。“我的衣服?” “嗯。剪掉袖子很容易。” “你是我原来认识的那个正人君子吗?你什么时候变态的?” “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变态让我很开心。不过比起你喝了酒就找我耍酒疯这一点来说。我觉得我还算温和。建议你以后别喝了,搞的项目真的值得把自己喝死?” “你怎么知项目?” “你醉的迷糊,自己说的。” “不可能。” “你还说,那七十多岁老地主有三个老婆。” “这连我都不知道。你了解的还真详细。你都是怎么调查我的?”钟弦忽然想通了什么。“你又为什么要这样调查我。” “我天生对犯过罪的人敏感。”邓忆想了想说。 钟弦没有再做出生气的样子。他已经发现,他生气时邓忆就会笑。他不能再让他这么高兴了。 他表示不生气。反正待在浴缸里确实是挺舒服的事。这真tm是个超级宝贝。不管是浴缸底部的构造还是一直在缓缓涌动的水流,都是钟弦没有享受过的级别。 “你的生活很奢糜。”钟弦说。“这么好的装备,你都用来干什么?” 邓忆盯着他好一会儿不说话。 “想让我打开手铐很简单,答应我一件事。” 钟弦不理会他。“如果我住别墅,我会每天换个美女来泡一泡香艳一下。今晚我有了兴致,你去给我找个美女来。如果没有。你自己来也凑合。我一定要香艳一下。” 邓忆将那把刷子再次挥起。“你要搞清楚状况。现在是我在玩你。” 钟弦斜着眼睛望着眼前人:“我知道你想玩我。我如此主动配合你不该高兴么?你爸妈在家吗?你夜生活这么糜烂,你爹妈知道吗?” 46、撩人 84 天亮之前,钟弦的好日子到了。 虽然他耍酒疯是不对,但其实今天的邓忆比他还反常。脾气显得暴躁,表情严肃,可见心情糟糕。 在钟弦以为自己就要看到这个家伙隐藏的另一面时,却发现邓忆情绪最差时,也不过就是吓唬吓唬人而已。 钟弦在浴缸里泡的舒服,和邓忆斗着嘴,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那个家伙也始终只是把恶吓停留在嘴上,钟弦还是盼望他能做出点不寻常的事。但是没有。 邓忆大概是斗嘴累了。便离开了浴室。不一会儿,钟弦听到浴室敞开的门外传来一阵吉他声。 弹的手法普通,乐曲是一首初学者的最基础的练习曲。如流水般的爱的罗曼丝。 吉它的音质是极好的,可是钟弦听不进去,他难以忍受。他想找个什么东西把耳朵堵上。浴缸附近除了几块圆型的半截蜡烛和一些全英文的香精瓶子没有别的东西。他索性决定不继续泡了。他挣扎着从船型浴缸里爬出来,从架子上拿了条浴巾用被铐在一起的双手笨拙地围在身上,怒冲冲地走出去。 他先是惊呆了。 也确定自己确实是酒醒了。 浴室门的右边相连的是一间宽阔的衣帽间。长架子上整齐有序地摆着男士的限量版运动鞋、墨镜与装饰品。钟弦站在其中发呆时,腰间的浴巾掉下来。他从衣帽间的三面镜子组合成的全视角中,看到四面八方都是自己光溜溜的身体,以及手腕上闪亮亮的手铐。那副样子十分搞笑,很像情趣杂志上的照片。 离开衣帽间,向前走就到达一间淡金色为主色调的卧室。他这才发现,这并不是他刚才被丢进去的那一间。他没看到那条带灰条花纹的白色羊毛地毯。 邓忆坐在窗子边上一张四脚包金的檀色椅子上。拔弄着一把古木色的吉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红酒。整个房间充满着欧式风情,以淡金色与香槟色为主色调的墙壁,流苏的窗帘,雕花的四角天花,如此浓重的古欧贵族风情,很难想像这是一个现代青年的卧室。 邓忆拔着吉它的样子,很专注,专注到让钟弦哭笑不得。他的样子映衬在淡金色的背景中,远远看去,像是被囚禁在奢华皇宫中的忧郁王子。 钟弦心中莫名悲伤。“别弹了!”他忍无可忍。 邓忆抬起头,看到湿乎乎的钟弦,噗地笑出声。钟弦知道自己的样子可笑——光着身上带着手铐,只凌乱地在腰间围着一条深蓝色的浴巾。但能让对方一瞬间忧郁全扫,也出乎他的意料,邓忆之后笑的停不下来。“你有驱除烦恼的神奇功效。” 邓忆忽然又不笑了。 钟弦从身后拿出一件黑色带着许多图案的四角领t恤。“你剪了我的衣服,就把这个赔给我。”这是他刚才经过衣帽间时发现的宝贝。 邓忆愣了半晌。摇头。“你去选别的。” “我就要这个限量版。” “你也知道这是限量版!” “你说你老子不给你钱花,你是怎么买得起?” “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不能给你。” “谁送的?” 邓忆继续拔吉它。“女朋友。” 钟弦看着他。脑子一时放空了。“啊?” “没听清?是我,女,朋,友,送的!” 钟弦的目光转向t恤。忽然毫不犹豫地套到头上。因为双手被铐着,他只能让t恤停留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上。 “你这个家伙!” “我穿一晚。” “我要不要把女朋友也借你一晚?” “随便。这是你说的。虽然我不缺女人。但你的好意我不能拒绝。” “脱下来!” 钟弦不脱。故意用湿手在t恤上擦了擦。然后瞟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邓忆:“是不是想杀了我?你弹吉它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你把手铐打开,我就脱下来。” 邓忆望着他想也没想,竟答:“那你不用脱。” 钟弦忽然又决定把t恤脱下来扔给邓忆。“我并不稀罕。不过是想用它揭穿你说不花你爸钱的假话。” 邓忆接住那t恤。将它搭在椅背上。“我弹的不好,你来弹。”他示意手中的吉它。“如果你弹,我就打开手铐。” 钟弦的心情已经不好了。他并不向那吉它再多看一眼。“夜半琴声。你的父母看来也不像你说的那么严厉。” “他们不在。” “原来如此。” “弹吧。”邓忆再次示意吉它。“你不弹,你明天就带着手铐上班去吧。” 钟弦露出一个假笑的表情。“明天是周末。少爷。我喜欢被铐着。噢,我忘了有钱的少爷天天都是周末。我睡哪里?我困了。你自己玩吧。” 邓忆打量着钟弦。“你讲话顺溜了不少。酒醒的飞一般快。” “爷乃酒神下凡。” “你宁愿被铐着也不想弹?上次送你的吉它你有打开看过吗?不会连盒子都没打开过吧。” “答对了。不但没打开。我直接把它卖了个好价钱。”看到邓忆惊诧到气愤的表情,钟弦转身向门外走。“我想念刚才的地毯了,是哪一间?” “那是米修的房间。你个混球。你连它的房间也不配住。” “米修的房间?你刚才把我扔在狗窝?算了,以后我不认识你。”钟弦寻找房门,房门和墙壁都是一样的淡金色,让他好费了一番眼力。找到房门时,腰上的浴巾松动险些再次掉下来,急忙用手拉住。 “你就打算这么光着屁股出去?”邓忆在背后嘲笑。 钟弦像没听见,他的手拎着腰间的浴巾,用身体撞开邓忆卧室的门走出去。外面的光线很暗,他脚步踉跄没保持住平衡撞到栏杆上,险些从二楼掉下去。 他忍住火气,忍的眼泪都要憋出来。这别墅为什么要设计成这样?不合理!不合理!不合理! 你是富二代又怎样,滚一边!滚远点!滚远点! 钟弦扶着栏杆等待眼睛适应昏暗。他尝试着向左走,路过的一个房间关着门,他走过去,又回头。不确定刚才哪一间是米修的房间。忽然想起好像是二楼向右最后面的一间。对。那个位置也适合给一条狗住。 邓忆让我住狗窝。 妈蛋。 邓忆有一个能送得起天价奢侈品的女朋友。 妈蛋。 邓忆是最虚假的人。他干净纯粹的眼神,遮掩了他的可恶。欺骗了别人的感觉。 妈蛋。 钟弦再次返回到栏杆那里。他低头盯着栏杆外脚下的黑暗。从这里跳下去,也许会摔在那张巨大的金丝绒沙发上。摔不死。 一件轻如云朵的丝绸睡袍披到钟弦身上。邓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并从背后揽住他的肩膀。 “我有件东西给你看。”邓忆柔声细气地说。 “不看!” 邓忆笑呵呵,像哄小孩似的推着钟弦转身重新回到他的房间里。 “折腾毛线?让不让人睡了?”房间里的光线照在脸上的时候,钟弦把眼泪憋回去。 “一起看个故事片。我不喜欢自己看。” “天要亮了。我宿醉需要睡眠你知道吗?” “边睡边看。躺下。”钟弦被邓忆拖到床上去。 “你真有情调,让我带着手铐陪你睡?你男女通吃吗?” “你也让我陪你睡过。” 钟弦横躺在床上。邓忆为他系好丝绸睡衣的带子,将他腰间的浴巾扯掉。因为没法穿上睡袍的袖子,他被包的像个蚕蛹。邓忆在他的头下垫了一个枕头。 钟弦任由邓忆鼓捣。眼睛在面前人的脸上打转。邓忆的脸还是那样纯粹,钟弦想起最初相识第一眼时便注意到的那双清澈的眼睛。此时却仿佛蒙上一层难以言说的淡淡忧郁。邓忆在悄悄变化吗? “人生若只如初见……” 邓忆回道:“何事秋风悲画扇。我倒想说,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 “滚蛋。谁跟你对诗。你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干什么?” “难道你的床比我的小?在你那里我才发现睡大床确实别有一番滋味。所以把原来的床移到了米修的房间。这个是新买的。怎么样?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什么意思?什么用场?你喜欢金色?” “我没有特别喜欢。是我母亲喜欢欧式,父亲则喜欢中式。一楼按照父亲的意思,二楼以上则大多由母亲随性子来,是不是弄的像皇宫?”邓忆也自觉可笑。 “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别墅装修设计,还以为是你们遇到了没水平的别墅设计师,原来是没水准的业主。买这种欧式床架,是你母亲的主意?你连自己的床也不能作主?” “总要和房间的格调相符吧。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邓忆也跟着上了床与钟弦并列躺下。“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不要在我面前谈论我父母。第一次先原谅你。” 天花板上垂下一个五十多寸的显示器。恰好定格在床头之上。 “这个装备不错。”钟弦眼前一亮。“很适合****你很会玩呐。”他此时心里已经没有想法了,嘴上反而什么都敢说了。邓忆反正是和他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发展了。今天连女朋友都被他搬出来了。他看来只是想和他做个好基友。好。走着瞧。 “没错。”邓忆在床上跳起来,跳下床去取了什么东西回来。这床甚是舒适,弹性尤其好,四根淡金色欧式床柱本来以为只是醒目的装饰,此时却落下轻纱般的烫金床帐。把他们笼罩其中。头顶的显示器亮起来,开始播放一段建筑业调查报告的视频。 “这是什么睡前新闻吗?”钟弦嘴中虽然这样说。却被内容吸引了。 “放错了。”邓忆拿起摇控器换掉频道。钟弦想阻止他。屏幕上此时却忽然跳出了李总的照片,让钟弦大吃一惊。 “什么情况?” “故事片。和他有关的故事。” 钟弦仔细打量。确定是李总的照片。“几个意思?我之前的老板?” “我来讲个故事。你补充,怎么样?” 钟弦是少有的喝多了酒会出现一段极度兴奋状态的人。他偶尔会兴奋到无法入睡。今天其实正是这种状态,尤其是在受到了邓忆的刺激后。但所有刺激,都没有他看到李总——他以前的老板的照片那一瞬间来得更猛烈,而且是在邓忆的床上。 “你又要玩什么?”钟弦口齿不清地说。仿佛他又陷于醉态中。 邓忆顿了顿:“我不善长讲故事。真糟糕。我简单说好了。你应该很熟悉李总了,你的前老板,你对他评价怎么样?” 钟弦不语。 “说一说。” “无话可说。浪费时间,放***把你的存货拿出来看看。” “讲完这个故事。你想看,我陪你。你随便说说。” “一个不成功的奸商。没了。” “你不喜欢他?” “怎么可以用喜欢不喜欢来评价一个投机分子?商人之间只看利益。我和他现在互不相欠。我本来觉得他欠我的。自从我当上总经理之后,我就释然了。甚至理解了他的一部分。” “好吧。既是奸商。他应该有不光彩的事吧。” 钟弦答非所问:“你父亲也是商人吧。你应该能够明白。” “别拿来和我父亲相比。我父亲岂是搞这种小儿科项目的角色?他是大……大商。” “你想说大鳄吧。”钟弦说。他从邓忆的神情中看出自豪。“还以为你们父子关系紧张。” “再紧张那也是我爸。别和我谈论我爸,我提醒过你一次了,这是我的禁忌。”邓忆说。“现在继续说李总的事。我直接说好了。他被敲诈过,你知道吗?” 钟弦故作惊讶地摇头。 “我至少查到一项准确的消息,他的一个员工一次性敲诈了他18万。可能还有其它的敲诈,我还没查到。这个你知道吗?” “完全不知。你说是他的员工?谁呢?是李总亲自对你讲的吗?” “李总没有讲。也不承认这件事。我是从小朱的帐户历史记录里查到的。他曾在一年前,也就是他离职之前……李总打给他18万。” “你是说小朱就是那个敲诈者?……他敲诈了老板?”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小朱是拿什么事敲诈了老板?” “想不出。”钟弦说。“完全想不到。” 邓忆略有失望地点点头,低声嘟囔道:“不知道这个方向对不对。” 钟弦过了一会儿说,“你不会是怀疑小朱的失踪和李老板有关系吧?难道你是怀疑李总把他干掉了?” “我怀疑的东西太多了。”邓忆叹了口气,“到处都让我觉得疑点重重,难以打消。” “我真不理解你了。你对小朱的案子如此费尽心力。就算破了这个案子,你赚到的钱都不够你买这个床。再调查下去,过个一年半载的,你不但赚不到,还得赔钱。你到底图什么?” “还以为你懂我呢。” “我不懂。也不想懂了。”钟弦将头埋进两个柔软的枕头之间,决定睡觉。手铐的存在搞的他不爽,他愤愤地用被铐在一起的双手锤了锤枕头。闻到一阵浓烈的花香。 “我也是商人,我绝不可能做赔本买卖。让我懂你,真是可笑。我们不是一路人。”钟弦一股脑地说,讲出最后一句时,他的心剧烈疼痛起来。“再见。我困了。这次真的睡了。” “你被敲诈过吗?”邓忆冷不丁问。 “没有。”钟弦坚定地回答。闭上眼睛。 过了半晌,听不到动静,钟弦微微睁眼,看到邓忆正在专注地盯着他。 邓忆并不是盯着他的脸,所以他睁开了眼睛邓忆也没有发现。邓忆正在盯着的是他的身体。钟弦意识到,深香槟色的丝绸睡袍在他身上半披半遮的效果,应该比较撩人。 他密切关注着邓忆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邓忆轻轻贴到他的耳朵,很小的声音呢喃。“真能睡着?你今天不是挺兴奋……” 钟弦不理,佯装大睡。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柔软的手指触摸他的脸,脖子,滑到肩膀上。他的心再次一阵激动。 那只手在他的肩膀上似有若无地滑动了几次后,收回了。 钟弦佯作翻身,靠在邓忆身上,压住后者一半身子,继续作呼呼大睡状。邓忆想推开他,力道很轻地推了两次便放弃了。最后不得不用手臂轻轻环住他。 钟弦一直等到天亮,邓忆都没有再做其它举动。 何时入睡,是否入睡,已不分明。 连他都开始佩服他们。 47、惊骇 85 走吧。 一切如斯。 钟弦追着一个背影,在一条长长走廊里。那白衣的背影从容自若地前行,然后转身,拐进了走廊一侧的一个房间。钟弦追过去,看到那不过是个空门,门里面是无尽黑云…… 一觉睡到日上头顶。光线投射进来,穿过围幔,原本不明显的烫金花纹,此时却在眼前因滤光形成许多淡色的线条,影影绰绰。 醒来时,酒力还略在。钟弦满眼金光灿烂。一时疑惑万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然后看清自己身处在一张欧式的大床之上,阳光之下,将奢华尽皆展现。便豁然想起这是在邓忆的床上。 邓忆却不在身边。床上只有钟弦一个人发愣。 每次都是如此。 也许那个家伙就是要如此,等到他彻底睡着就离开,或许也像大科,只喜欢夜色下的鬼魅风情,却不愿和每一个玩伴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白天的一面只属于心中唯一的那个人吗? 邓忆也有这样的精神领域吗?男人的身体永远不值钱,精神却在自己都攀不到的高度。 可是邓忆却又不像大科,他连身体似乎也绝不轻易挥霍。但也许,他只是在别的地方挥霍。 醒来时见不到的人, 钟弦觉得自己应该明白了。也应该习惯了。 可是还是忍不住不开心。 这次是在那个家伙自己的家,他能跑去哪里了? 不必看表,只看这劲道十足的阳光,便也猜得到时间应该已过十点。 钟弦翻身时,惊觉手铐还在,手腕也生痛,应该是昨晚被拉伤了。钟弦用两只手互相揉搓手铐旁边的皮肤。他对邓忆这个恶作剧深感不可思议。这个家伙虽然已经不做警察了。却还保留着手铐这些警用品。似乎能从中得到某种满足。钟弦懒得继续推敲下去。 他决定等待邓忆出现。 闭目片刻。醒来前的那个梦让他有点神情恍惚。这一次确定是梦,不用再怀疑会是回忆的片段。 不由的想起一件他从不去碰触的事。刚刚起了这个念头,他便急忙摇头,将它趋赶掉。他不想凭白增加心灵的负担。 回想起昨晚睡前的那一幕,尤其是关于李总的那一段,便不胜唏嘘。他万没想到邓忆会调查到他的前老板李总头上去。 无论他和大科以及欧航对小朱的失踪做过多少种猜测,却从来没有向李总身上想过。 李总会是那样的人吗? 有什么不可见人秘密,以至于他要把小朱搞掉。让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想来,李总也不是一定就做不出这种事。他能娶不爱的女人,只为财富。他应该也做得出别的不寻常理的事。如果有人威胁到他,他会怎么做? 他有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呢? 钟弦想到关于李总的一件私事。却又觉得不至于到需要杀人灭口的地步。便又摇了摇头。 躺在床上四处打量。天花板上是一幅宗教图案。昨晚一起观看的显示器,被金属伸缩臂悬在一根淡金色床柱的顶端。 透过床幔,依然看得出这房间甚是宽敞。有两个大窗子。一个向东,一个向北。东向的窗子旁边放着一张长方形的写字台,是房间内唯一有现代感的家具。墙上错落地挂着许多漂亮的金色相框。里面是邓忆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照片。 这些照片引起了钟弦的强烈兴趣。 他揭开床幔,跳下床。逐一打量那些照片。 靠近房门的那张照片,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看起来甚是乖巧。笑眯眯,眼睛清澈之极,如同未曾污染的高原湖水。 之后的所有照片,无论是七八岁,还是十二三,照片上的人都严肃之极,没有笑容。也许是少年时期喜欢耍酷。 钟弦断定这些照片,一定是邓忆母亲挂的。以他的感觉,邓忆本人未必愿意把自己的房间弄得像成长博物馆。 看完了照片。钟弦心中只有一句话。真是幸福的人! 这么完美。出生于这样的家庭,大概从来没有受过苦,没有缺过钱,没有受过罪。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机会成长,只应是白痴才对。 人拥有什么就不珍惜什么。 也许正是因为太幸运太顺利,生活里到处是阳光,他反而想去做警察、做侦探,去接近黑暗。并把追逐神秘当成有趣的生活目标。白痴。 他大概不知道大多数人,像钟弦这样的大多数人类,都在拼命想逃开贫穷,想避开困难。他在走着与大家相反的方向。 看来,不吃到苦头。便不会明白。这些道理不是听别人讲就能明白的。 我们不是一路人。 钟弦笑起来。 邓忆在他心中曾形成的难以割舍的感觉。此时他只觉得可笑。 他觉得自己可笑的如同傻子。 他忽然明白了。邓忆对他存在的致命吸引力。只是因为他们是地球的两极。 人的气质,由成长的每一步形成。即使当时他还不知道邓忆是何出身,却依然感受得到那份正负两极的吸引力。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缺憾的互补。 正因为他的成长期,与这个白痴的有钱少爷完全不同。他渴望的不过是弥补那份他永远不可能拥有的快乐。 这种需要是什么? 这种情感是什么? 他已经找到吸引力产生的密码了吗? 他可以解码了吗? 他在衣帽间的台子上,找到自己的钱包和手机。手机昨天就被他调成震动状态,现在几乎快没电了。屏幕上有大量信息进入的提示。微信上,是大科和欧航发来的许多消息。 他快速浏览了一下。没有什么紧急事务需要他回复。 思索片刻,他给大科发了条信息。 [李总被人敲诈的事,你知道吗?] 然后他去浴室洗漱。将身上的酒气与对邓忆的想法全部洗掉。邓忆的浴室里摆了许多瓶瓶罐罐,架子上整齐地放着一套用具,下面贴着一张纸条‘此套装姓钟’,钟弦想起这是他昨晚用过的浴泡和牙刷等物。想不到被邓忆摆放的如此整齐,如同军人般利索。 正在刷牙时。手机震了一下。钟弦以为是大科回复,打开看。竟惊讶地发现是李总发了条微信给他。 [节日快乐。] 从他离职以来。他没有和李总有过任何联系。 钟弦在手机中查询,发现今天除了是国际减少自然灾害日外。各国没有任何节日。 大科一直没有回复。想必是在睡觉。也许他昨晚在哪里玩了一夜。可能欧航也和他一起去鬼混了。 这都是常态。 86 钟弦整理好身上的丝绸睡袍。不过就是把它在身上披好,并系上带子。以让自己不致于太不像样。被铐了一夜,他对这手铐似已习惯了。两只手总是如此亲近的合在一起,即显得谦卑可笑,又另有一番人生感受。如果真的犯了罪,就会永远是这个状态了吧。 身上的枷锁,容易看到,容易解决。心里的呢?不知它在哪里,更不知要用什么钥匙打开。 钥匙? 钟弦在房间里转了一大圈。他决定不在等待邓忆出现。 推开卧室的门,进入二楼走廊。 眼前出现了奇特的画面。阳光从很多个窗子照射进来,这别墅一共有四层,地下一层,地上三层。地下室不出意外应该是车库与娱乐室。一楼为门廊是主入口与客厅相连,此处挑高的空间贯通上下三层,让会客厅看起来十分宽阔雄壮。一楼确实主要以中式风格为主,彰显主人的底蕴与财富。昨晚醉酒之中钟弦并未仔细观察过。 他昨晚曾讽刺这别墅装修糟糕,但其实他心中并不这么想。这是他见过的将中式与欧式融合的最彻底的一种设计。他也不禁去想像,夹在两个都如此强势的父母之中,对邓忆的成长到底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他沿着楼梯走下去,四处打量,还是没看到邓忆。也没看到其它人,这种别墅里总该有个随叫随到的家政服务人员才对。一个阿姨保姆之类的随时带着围裙在四处打扫。竟然没发现。 钟弦找到了别墅入口处的那张u型沙发。 在昨晚凌乱的记忆中。他清楚地记得邓忆将手铐的钥匙扔到了沙发后面。他趴到地上,像个松鼠一样,开始寻找钥匙。 再次抬头的时候,他发现大厅的另一端,有一张暗红色的古香古色的中式陈列架。他顿时放弃了寻找钥匙,快步到那陈列架前打量。 他呆住了。 87 邓忆出现的时候,钟弦正蹲在沙发下面发呆。 邓忆坐到沙发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在抓老鼠吗?” 钟弦注意到邓忆穿了一身运动短装,手臂上挂着一个记步器。“你……去跑步了?” “嗯。” “每天早上都跑?” “雷打不动。” “就算昨晚没怎么睡,也要坚持?”钟弦一屁股坐到地毯上。他忽然想通为什么每一次他醒来都看不到邓忆。他竟为此胡思乱想、感慨人生。“你生活好有规律。每天早起不痛苦吗?” “快一年了。现在真成了习惯。你身上缺乏肌肉,应该锻炼。”邓忆展示他受过伤的那只手臂。“如果不如此坚持,我就不会恢复的这么好。在健康与懒惰之间,应该不难选择吧。” 钟弦向邓忆伸出手:“我酒醒了。放了我吧。” 邓忆不表态。 “打开呀。” 邓忆站起来。“我去冲凉。” “喂。别闹了。我火大了。” “我昨晚说的话还有效。你弹吉它给我听。我就给你打开。没有第二个办法。”邓忆边说边向楼梯走去。 钟弦盯着他的身影。 到了二楼,邓忆在栏杆那里停住,转过身双手搭着栏杆,望着钟弦大声说:“有件事,大概你想知道。黄洁的事解决了。” 钟弦抬头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黄洁?” “怎么?忘了?你当时不也非常关心吗?这么快就忘了。你好奇怪。我还以为你这一周是因为太忙,才不再过问她的事。我这一周可是想尽了办法,终于找到了她的外祖,就是她姥爷……” 钟弦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小朱的女友?” “是哦。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被你忘到脑后去了?” 钟弦尴尬地笑了笑。他确实忘了。当他看到那个女孩时,曾内心触动,想给予帮助。但从他真实的想法来讲,他并没有比邓忆更热的心肠,也不想给予更多的同情。生活中的苦难在他看来都属平常,何况这苦难还源于自身的愚蠢。加之他忙于工作,真的是完全忘记了。 说到底,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惊骇。 “你找到了她姥爷?” “嗯。老人家已经赶到了sz。表示愿意照顾她。等她出院就带她回老家。不过,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 “婴儿呢?” “没了。黄洁放弃抢救。” 两个人互望,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都是成长的代价。”钟弦总结性地说,他趴到地上继续找钥匙。邓忆则转身走进二楼的房间。 鲁班奖。钟弦望着地板喃喃自语。 87 “你的手机一直在响。”邓忆从房间出来时,手里摇晃着钟弦的手机。他已经冲了凉,换了一身白色的休闲装。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帅气。 钟弦从沙发下面缩回头,翻身坐起。 邓忆在二楼望着他发笑。 二人隔着一层楼的距离,钟弦觉得等到爬上楼梯拿到手机,估计也不会再响了,所以不急不忙地站起来。却看到邓忆将手机放到二楼栏杆旁的一个小筐中,小筐下降,降到一楼离地一米左右的位置停住。钟弦从筐中拿出自己的手机。打量那小筐,大概是某个花店的花蓝被改造成了这种用途。这种做法很像孩子们玩的小发明。 手机一直在响。一个隐藏的未知号码。钟弦疑惑地接听。 里面传来一阵电子模拟人声。 “你有新邮件。请到邮箱查看。错过时间,后果自负。” 钟弦疑惑万分。 邓忆此时也从楼梯走下来。“谁的电话,你的表情好奇怪。” “不知道,大概是推销的吧。现在都改用隐藏号码来骚扰客户了吗?” 邓忆走到身边时,钟弦收起手机,坐到沙发上。 邓忆将手中的一杯橙汁递给钟弦。 钟弦不接,故意表示双手被铐着不方便。邓忆便笑着将果汁放到茶几上。 “你的家白天看起来比晚上要出彩。你父母去哪儿了?” “他们每年这个时候,要去北方拜佛。” “那恭喜你。能鬼混几天了。” “我很少住这儿。他们不在,我来帮忙照顾房子。” “那你平时住哪里?” “前面过两条街,有一间小公寓。租的。我买不起。不过,挺好的。” 钟弦露出不解的表情。“你有什么毛病?真不花你爹妈的钱?” “我说过了我父亲在这件事上是非常坚决的。对我的要求就是——他的钱和我没关系,我只能花自己赚的。我成年了就要出去。”邓忆笑呵呵。 “这是老一辈的教育理念吧。不过能做到这一点的父母可不多。你父亲也不是一般人。他做什么生意的?” 邓忆沉吟一下。“其实我也说不清,我不喜欢从商。所以继承不了。他确实为这件事对我不满。” “你不可能不知道他做什么生意吧?” “贸易呗。机械辅料之类的国际贸易。我说过我不喜欢商业,更不喜欢谈论我父母。你总是挑战我的底线。再警告你一次。”邓忆笑道。 钟弦顿了顿,直视着邓忆直截了当地问道:“搞机械辅料生意,会获得鲁班奖吗?” 邓忆还在笑。他的眼睛眯成缝隙,但钟弦依旧看得到深藏其中的眼珠不易察觉地转动了一下。“什么奖?” 钟弦指了指陈列架。密切地关注着邓忆的反应。 “不清楚。”邓忆说。“我对他的东西,不感兴趣。或许是他得过的。或许是别人送的装饰品。或许是客户的礼物。那个奖是什么玩意?” “中国建筑工程行业最高荣誉奖。”钟弦说。 “噢。好像和你的行业相关,怪不得你注意到。我从来没注意过。别再谈论我父亲了。不然我要发作了。” 钟弦沉默。 “你打算整个周末只披着一件睡袍度过吗?只要你答应弹一首,就能重获自由。”邓忆笑呵呵地说。然后坐到钟弦身边,摸了摸他的手铐、又摸了摸他的手。 钟弦无法让自己集中精神,他不停地在走神。 邓忆忽然揽住钟弦的肩膀时,后者才回过神来。“干什么?” “你这个样子挺诱人的。” 48、禁忌 88 邓忆的亲近举动来的忽然,钟弦毫无准备。 忽然就搂住钟弦的肩膀,不再似从前暧昧含蓄。这次反而换成钟弦愣头愣脑。 钟弦其实是完全没有心情去多想的。当他意识到邓忆可能是要吻他时,他猛地躲开了。惊诧万分,如被闪电击中一般。 搞哪样?哪根筋不对? 周末上午的阳光,也不能阻止冰点的到来。邓忆的脸色变了。在钟弦躲开的时候,他也立即松开了揽在对方肩膀上的手。 气氛顿时尴尬万分。 他们之间曾有几秒钟安静之极。远处的荔枝公园旁的深南大道上的车流声,此时像蚊子一样,从打开的窗子钻进来,萦绕在他们的耳边。 糟糕。赶紧做点什么,不然恐怕他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我了。 “你,干嘛?”钟弦故作呆愣地看着对方。 心中想的是,夜晚共处一榻都能两无瓜葛,现在日头这么大,却要做出这种举动,有什么毛病? 但是邓忆神情中的难堪却是真实的。 “呃,”钟弦开始反醒自己是否错了。也许这是这个家伙努力鼓起勇气去迈出的第一步,却被自己当头一棒打退了回去。 “我不是……”钟弦搜肠刮肚。“何必……你真有什么想法?” 邓忆眼睛不再看他,勿自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厨房的方向走去。“吃早餐。”他说。 早餐桌上。钟弦明显感到邓忆变冷漠。钟弦继续尝试缓和气氛。“咳,其实我从不……不喜欢,我直接说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恶和禁忌是吧,而我,我从来不接吻。我讨厌那样。从来不那么干。” 邓忆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嗯。你调查过我的所有,别否认,我知道大概你把我都调查个一清二楚了。那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个烂人,和什么人都能睡。但,我从来没有和他们那个……这个我绝对做不到。他们也不强求。” “从来……不接吻?” “嗯。” “是一开始你就感觉不好……还是从来没有过?” “从来没有过。”钟弦说。 “连尝试的想法都没有?” “没有。说实话,从第一次……我想到都觉得恶心。没法接受。这个……不就是想玩吗?女人搞点前戏,男人直接来。目标都是怎样能更爽。没必要一定那样,是不是?” 邓忆将面包塞进嘴里。 “我知道这一点你和大多数人一样,你觉得一开始最好是甜甜蜜蜜,卿卿我我。我不需要如此。你是男人,想通了,直接来。” 邓忆又向嘴里塞了块蛋糕,忽然被噎到。 “可能你会……感到失望吧。”钟弦说。 邓忆喝了一口果汁说道:“被你勾来勾去的,还以为你技术娴熟的不得了。以为只要我开个头,之后你就会像上了发条似的。”说罢他笑笑。笑的很假。 “我是那样的。你没看错人。”钟弦笑起来,努力缓解气氛。“今天大概太累了。昨晚喝多了,你也知道,所以脑子也慢,身体也没气力。”钟弦确实提不起神。但不是他说的这个原因。他心中被疑惑塞满。完全没了别的心思。偶有心念——其实刚才,是个难得的机会。也是他一直盼望的时刻。可却来的这么不是时候。 而且他觉得邓忆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也颇为奇怪。 邓忆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这是钟弦今天忽然产生的感觉。意志的强大,让他不太会受情绪与欲念的左右。 这样的人,不太可能如他的眼神那般简单。 可是不知为何,钟弦的愧疚之感与担心害怕这两种心情混合在一起,让他颇为不安。虽然邓忆的状态已经变得自然。 “我给你弹一曲吧。”钟弦主动提出,他做出妥协。伸出双手示意手铐。 这个提议确实有效。邓忆露出淡淡微笑。从餐桌前站起,径直上楼去取吉它。 餐厅里只剩下钟弦一个人时,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他对邓忆讲的理由,并非是他临时编的。他确实从未和别人接吻过。他也确实不喜欢这么做。当然他的经历与大多数人不同。他也知道。他想过很多种和邓忆开始的时机。却没料想邓忆会用一种纯情学生的方式开始接触。唉。 但其实应该想到。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他应该忍一忍。应该有这种心理准备。和他kiss一下又怎样。邓忆总不会像从前那些人。 桌上的手机再次震动了一下。屏幕同时也亮了起来,是闹钟在响。这个闹钟是他上个周末时设定。忘了取消。当时是为了赴一个客户的约而设。 钟弦想起了刚刚那个古怪的电话。便用手机登录网页,去查看邮箱。 邮箱中果然有一封署名无上光荣的邮件。打开之后,看到邮件是由几行文字与三张图片组成。钟弦浏览之后。如坠冰窑。 89 邓忆下楼的时候,发现钟弦不在餐桌旁。他拎着吉它四处寻找,最后发现钟弦坐在外面院子里,在一丛茂密的三叶椰子树后的石凳上,他赤着双脚低着头,手中握着手机。 “怎么了?” 听到声音钟弦抬起头来,将双手伸到邓忆面前。 邓忆放下吉它,从口袋中取出钥匙,打开了钟弦的手铐,然后将那手铐挂在自己的腰间,拿起吉它递给钟弦。“让我见识一下大师的风采。” 钟弦重获‘自由’,站起身将双臂逐一穿进浴袍的袖子中,一边问:“我的衣服呢?” “我真的剪了,你不信?好吧。阿姨送出去干洗了。中午会送回来。” 钟弦重新系好睡袍的带子,转身。“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借你的衣服。” “嗯?弹一曲。” “我渴了。麻烦你弄杯喝的。牛奶什么的最好。”钟弦说。 “牛奶有。在厨房。弹一曲。” “……对不起。我走了。” “对不起什么?弹一曲。” “去里面吧。”钟弦向厨房旁边专供厨师进去的门走去。他刚才也是从那里出来的。他们穿过厨房,进入餐厅。 邓忆锲而不舍地递吉它过来。钟弦只得接住。神情木讷。 “你怎么?不过是弹一曲,你没必要这样生无可恋似的吧。”邓忆盯着钟弦的表情。钟弦看起来真的是焦虑非常。这大大出乎邓忆的预料。“弹一曲,真的会让你这么难受?” 钟弦看了看吉它,又看了看右手的指甲。将吉它横担在身上,轻轻地拔了几个音后,忽然一连串地弹了几个高难度的滑音。他并没有弹什么曲子。但是邓忆已经目瞪口呆。 钟弦随及将吉它还给邓忆。“好了。满足你了。” “原来真的很厉害。” “难道你怀疑过我不会弹吗?好了,我真的有事要走了。”钟弦向楼梯走去。 “喜欢那件t恤就穿吧。”邓忆在他身后说。 钟弦却只是在衣帽间里随便挑了一件邓忆的白衬衫加牛仔裤穿在身上。之后他失魂落魄地冲出邓忆的别墅,不顾邓忆疑惑的眼神。 他收到的是一封敲诈邮件。 90 钟弦开着大切诺基一路狂奔。到达翠竹路口时,大科已经等到那儿了。 “又收到敲诈邮件了?!”大科跳上钟弦的车子,一双小眼睛,几乎瞪圆。 钟弦神情冷竣地目视前方。“我们要找出那个人?” “什么人?” “在背后搞鬼的人。” “这次要多少钱?” “十万。” 大科点点头。“涨价了,有进步。风格很诡异。敲的钱也不多。每次都在能承受的范围内,可见他胆子不大。” “什么叫每次?这是第一次吧。” “一年前在李总公司,那次敲诈,不算吗?” 钟弦无言以对。他其实并不觉得这一次和那一次有什么关系。他联想到的是和敲诈李总的会不会为同一个人。他不能相信会是小朱。但也许小朱的奸滑远超出他想象。只是表面若愚。 “我们现在去哪儿?”大科问。“你想怎么查?” “小朱最后失踪那天,是去的哪个工地?” “hy。” 钟弦发动车子,将导航调向前海。 一路上,他不由地回忆与李总的相识、后来为他工作、直至到最后的分道扬镳,整个过程只有短短三年。却把他对一个人从无比信任喜欢,到彻底失望厌恶,演绎了完整的一遍。 他其实一直懒得去回忆。 三年前。他的模样还青涩的很,他的脑子和做事风格也比现在幼稚的多。 那时,他初到sz一年,在那个富婆的公司里任总经理助理一职。无论是工作与生活中,他都是只能围着一个人转,以那个老女人为中心。他竭尽全力让自己接受并喜欢这种生活。除了他总怀疑自己得上了哮喘,他时常喘不上气。 那个富婆,自从摆脱了她之后,钟弦就很少去回忆关于她的一切。 此时,却不由地细细回忆起来。 那是个具有不凡风采的女强人。即便是已近知天命之年,依然气质不俗,魅力不减。她总是笑脸迎人,初次见到她的人,几乎无一例外会被她感染,少不经事的钟弦也不例外。她准确地诠释了‘给人如沐春风之感’这句话的准确意思。她总能轻易取得别人的信任,得到任何人的帮助,她也有本事让陌生人心甘情愿地投资给她的所谓‘项目计划’。 钟弦是打从心眼里佩服她的。 虽然到后来他认定她的商业头脑,并不十分出众。但她的社交与俘获人心的本事,却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强的人。简直堪称神话。 这个富婆是钟弦工作与事业方式的启蒙老师,也是他生活与人生观的再造师。如今他的方式,很多都是延续着从富婆身上学到的理念与思维。 但是,与富婆出众的与人周旋的本领相对应的,还有她贪得无厌的欲望之井。 那富婆将‘吞食’风华正茂的年青男孩视为保证自己青春活力的来源,她像个无底洞一样有着无尽的欲望。 虽然她对钟弦喜爱的不得了,付出很多,把他留在自己身边随时取用。但她并非只有他一个。她也从不避讳,向他传授经验,甚至向他讲述她的成果。她十年间,睡了二百多个20岁左右的男孩。她以此为荣,堪称女中豪杰。她坚定地认为是这个原因才保持了自己比实际年龄年青许多的外貌。 这些事,似乎连电影和小说中都很少见。却是真实而肮脏透顶的现实。 钟弦渐渐地明白了sz这座城市的方式。 他也开始慢慢计划,将自己的生活用这种方式推向新高度。 他并不甘心,把自己的一切都浪费在一个人身上。他也一直相信,他能看到富婆身上的不足与短板,他便可以避免与弥补。他相信他有一天会远远超过这个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巫婆。 他首先就是要先摆脱她。不可以把自己的青春活力都扼杀在这里。 他遇到的第一根救命稻草便是李总。 他与李总的相识也堪称神奇。 那段时间,他刚刚悟透了富婆的本领精髓。他一连勾搭了几个家庭条件优渥的女孩。其中有一个叫赵祺的女孩,对他相当认真。交往没多久,便带他参加了她家里的一次聚会。李总便是赵祺父亲的客户。他也去了那一次的聚会。 钟弦在聚会上十分讨巧,幽默风趣,运用他从富婆身上学来的技能,成了全场的焦点。 李总在当晚,便向他抛出橄榄枝。想把他挖到自己的公司。钟弦并没有立即同意。那个时候,他对工程材料行业完全没有接触过。心中毫无概念。 从那一次之后,李总便隔三差五地约钟弦见面。后来也多次去钟弦的公司。摆出了三顾茅庐的架势。态度真诚之极。 这里要讲一下李总这个人。如果说富婆是女人中最善于运用交际手段的。那李总可以说是钟弦至今为止见过的,男人中最深谙此道之人。 李总虽然也年近五旬。但是外表依然风度翩翩。他出生于东北沈阳附近的一个小镇。年青时据说也曾穷困潦倒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有着北方人高大英俊的外貌以及什么场合都能妙语连珠的本事,很有感染力。他十分善于与权贵交往,交际能力超乎寻常。但是这些才能在他人生的上半段,并没能给他带来财富。因为他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奸诈,夸夸其谈,言而无信。 李总在人生最糟糕的时候,穷到口袋里分文都没有的时候,却追求到了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有钱女人。这女人与富翁前夫离婚后,与他结婚。为了让自己有面子,女人为他购买了写字楼,成立了一家工程材料公司,让他任总经理。女人从不真的关心这家公司的生意怎么样。她要的只是这位外表不凡的新老公,能顶着一个企业老板的名头,在外面给她赚足面子即可。 李总的人生从此逆转。从一个不再年青的穷吊丝,一跃成为商场新贵。 这些李总的历史,也是钟弦在跳槽到李总的公司后,才慢慢知道的。他最初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必竟经历过富婆,他觉得别人的玩法真的都是小儿科。李总必竟只不过是傍了一个有钱女人,并没有玩弄二百多个年青女孩那么惊世骇俗。在钟弦看来,一开始都算正常。 但是渐渐地他发现,李总也如那富婆一样,也不具备更多的商业头脑。他的公司业务,都靠他自己的交际与不正当手段得来,并没有修身养性建立企业的核心竞争力。所以公司经营十年,始终不温不火,难以有业绩上的突破。 钟弦由此感慨。莫非在现代中国,商业才能真的没有交际能力重要?何以他在sz遇到的两个老板,都是交际能力出众,商业与管理能力却弱到让他无语。 钟弦便又坚信自己,可以比他们走的更远。他可以让自己在到了他们那个年龄时,超越他们的档位。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跳上更高的位置。 当然。这些都是他两三年前的想法。 如今,他已经渐渐平息了野心。他已有了新的感悟——成功是由许多复杂不清的因素组成。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来自于精神世界。 “去那个工地又怎样?”大科在一边谨慎地问。钟弦一路的沉默,让他感觉到事态严重。 “李总被敲诈18万的事,是小朱干的吗?”钟弦忽然问。 好一会儿没听到大科出声,钟弦奇怪地看了一眼副驾驶位。大科正低着头沉思。钟弦问道:“怎么了?” 大科犹豫了一阵子说:“尽管我不太信。但是有可能。” “你刚才在想什么?” “在想上次敲诈你的人,你怎么那么肯定不是欧航?” “你难道怀疑现在敲诈我的人,是欧航?” “欧航盗用过小朱的名片,用小朱的名字去谈客户这事,你还记得吧。” 钟弦缓缓地点头。 看到钟弦动摇,大科便坚定地说:“我觉得,就算真是小朱做的,也绝对不是他一个人做的。” “他会有帮手?你想说他的帮手是欧航。”钟弦心中并不相信。“就算有,也不会是欧航。” “你就那么相信他?”大科有点急了。 49、假设 91 前海hy工地, 是小朱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 小朱以前那个已经变成空号的手机号码,通话记录上显示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从这里拔出的。而且古怪地拔给了钟弦。 这是钟弦一直心中不爽的地方。 若非他现在与邓忆关系非浅,可能邓忆会坚决地把他当成与小朱失踪有关的第一嫌疑人。 邓忆调查小朱失踪案子以来,大概是没什么进展。至少钟弦觉得他似乎没进展。多半时候像个没头苍蝇,把所有人与事都怀疑了一遍。朝着很多方向去调查,最后这些方向都不了了之。也许说明那些方向都是不对的。 万般无奈之下,邓忆把调查方向转向了李总。也许只是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调查的线索了吧。 但竟然真的查出了一点问题。 李总曾给了小朱18万?银行记录不会出错吗? 李总虽然有许多不堪之处,但是让他能心甘情愿地拿出18万,会是什么样的把柄呢?而且他也不算是做事不够谨慎的人。怎会轻易让别人抓到把柄? 另一方面,为什么会是小朱来敲诈李总。他不是那种有胆量有谋略的人。他荒唐又懦弱,应该是不敢去做这种不计后果的事。这不仅是钟弦对小朱的看法。显然大科也不能接受这种可能性。才会提出小朱有同伙的假设。 试想, 假设小朱真的有同伙。 以他的处事方式,很难相信有谁会死心塌地的和他一起做事。除非……他被人利用。或者,纯粹是为了利益的暂时合作。 小朱的失踪,销声匿迹,会不会因为他敲诈成功了。因为得到了一笔钱,所以跑路了? 如果真是如此。他为什么不带着怀孕的女朋友一起走。 为什么要丢下那个可怜的无知的女孩。难道真的是毫无人性? “小朱敲诈李总,如果确有其事的话……”大科先开口提出这种假设,“你在上午在电话里说,这是邓忆告诉你的。这说明邓忆已经找李总核实过了。李总承认吗?” “没有。” “这反而说明有可能是真的。李总怎么解释银行的转帐记录?” “他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坚决说跟他没关系。后来又说可能是一年前打货款给厂家。但不承认打给过小朱。” “这说不通。” “说的通。打货款这种可能性很大。虽然跟厂家的合作一般都是公对公转帐,私人帐户帐务来往是比较少见的。但如果是一个能完全避掉税的项目,也是存在这种可能性,并且比较合情合理。” 大科苦苦思索:“如果存在这种可能性。那也应该是给小朱的项目打货款。但小朱,在公司这么多年,他也没什么项目。他的项目我都清楚。” “假设李总真被小朱敲诈了。小朱会拿什么事敲诈他?”钟弦一边说一边降下车窗。他想透透气。临海地段的空气很好。在他离开邓忆家别墅之后,原本晴朗的天,也开始慢慢阴沉下来。此时海面之上,已经笼罩了一层迷雾般的云层,似乎雨也要紧跟着而来。 大科思索着提出一种猜想:“会不会是李总找小三这件事被小朱和他的同伙利用了?李总怕老婆知道,他无论如何不能惹怒老婆,失去这座金山。但李总和陈康这么多年了,很多人也都知道了。公司里一年以上的人,基本都知道。大家都不约而同替李总隐瞒。必竟他老婆那个样子,大家都挺同情他的。没有人想过要用这个来威胁。” 钟弦点点头。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他的直觉却觉得这还不至于成为敲诈的理由。李总也不见得会为了这件事就怕了小朱。 但也许实际上,李总是怕的呢? 陈康是李总的情人。据说他们已相识许多年。甚至在李总和夫人认识之前就已经相恋。那时陈康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与李总在一起也是认真纯情的恋爱关系。后来李总认识了他现在的老婆,一个有钱的离婚女人。他和陈康之间就转成了地下情人关系。 这里说说李总的老婆。年青时据说漂亮的没话说,嫁了一个潮汕商人。快四十时,因为没生出儿子,被有严重的重男轻女倾向的前夫抛弃,——不过,因为前夫资产过亿,离婚让她分到了不少财产。随后她便嫁给李总。依然过着人前显贵、夫妻和睦的很有脸面的生活。 钟弦对李总老婆的印象特别深。其中的一点就是——一个快五十岁的女人,依然骄纵跋扈,颐指气使,而且非常要面子。但她也有优点,就是做人真实讲话直接,而且说话算话,言而有信。虽然离过了一次婚,生活中也遇过挫折,但显然从年轻时便过着富足的生活,让她已经养成了不受委屈的个性。她身边围绕着大量‘朋友’,都容忍纵容着她。包括她的现任老公,也是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钟弦也见过李总的小三陈康,长的很像电影演员海青。她其实是个雄心勃勃的女人。比李总大概小十二岁。李总和有钱太太结婚之后,陈康的生活也变得好起来。有了房有了车。显然,她安于这种状况。做李总背后的情人,远比让他娶了自己,两个人一起过穷日子强。 而且,她也知道,他们之间还算得上是有真感情。 她还与两个同行合伙开了一家自己的公司。钟弦猜测她开公司的那部分钱是李总出的。 但公司一直经营不善。现在不知境况如何了。 感情不能当饭吃——每当想起这三个人的故事,钟弦就会想到这句话。 钟弦对陈康的做法,从来也不加评论。也不参与同事们背后对她和李总的议论。他有时会想,他和陈康算不算得上是一类人。但他觉得完全不是。 他无法和一个自己爱的人,保持着这种关系,长达十年。无法容忍和别的什么人共同拥有他。 他可以和不爱的人做到这一点。 他不确定陈康到底爱不爱李总。只知道她至今未婚。总向大家展示自己又在哪里认识了帅哥新男友。 而钟弦每次看到她,都会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像她。他宁愿永远不爱任何人。 即便不得不爱。也要将满怀珠玉,献于天边的浮云。就算有一天支离破碎,也不会殃及他一步一步垒起的城池。 他要如何封锁住自己的心——这颗还年青的心。 邓忆算不算是一朵浮云。 钟弦此时竟想念起邓忆在沙发上揽住他的肩膀时的样子。在他因为其它事失神的时候,却不知是错过了多么好的时刻。邓忆企图接近他的画面,不知何故竟悄然留在了他心里。假如他没有躲开……也许会安静地感受到一份相融的快乐。 他们在一起便能获得安宁与满足,可以只是留在家里,不必去花天酒地的地方去寻求刺激和感觉。 这种感受,如此难以言说。 但假如,邓忆有了别人。 如果他有别人。 钟弦认定自己会立即走开。悄然无息如同飘过的浮云。不打扰对方,也不敲痛自己。他不能容忍的是什么,他也不甚分明。 他会筑守自己的城池。 “你在想什么?”大科忽然问。他们已经驶到工地附近。 钟弦回过神。“我在想,对我而言,这个工地可真算得上意义非凡。我入行以来的第一个项目就是搞定了它。那个时候这两栋楼还尚未封顶,第一批硅酸钙板是我供的……” “hy工程是你的第一次?”大科想开点玩笑来调解他们过于沉重的气氛。“当初那个c采购和你关系非常要好。几乎是手把手教你业内行规,并帮你操作项目。他为什么要如此付出?本应是我们公关他,求他办事才对。你们真是好基友呀。” “纯哥们。”钟弦强调。不由地笑了。“只能说我和hy有缘,运气好。” 遥望工地,回想过去。 前海hy工地,他对这里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只是巧合的是,如今小朱失踪最后出现的地方竟也是这里。 hy工地对钟弦来说,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像他对大科说的那样,给了他进入行业的第一单。这里曾给予他最初的信心和巨大的机遇,让他一下子看到了人生飞黄腾达的捷径。 回忆带来些许感慨,钟弦启动车子,围着hy工地转了一圈。 工程经过三年,已经就要竣工。 “hy的甲方是?”大科问道。 “是hqc集团。”钟弦回答。 “猜到了。”大科感叹。“如此高大上的规模,我就猜到不是hqc就是卓越或皇庭了。hqc没得说。占了sz多少好地,个个都是高端。我们这辈子,有没有可能达到这种高度。建立这样的商业帝国。” “你不是说你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要赚到够这辈子花的钱就行。” “那是我知道我没这个能力。但是你有。” “我也没有。”钟弦说。“我们都不是有那个命的人。” 车子驶过工地围墙的一侧,恰好看hqc集团的宣传语。简短,却彰显了十足的高端贵族气。 hy工程的甲方是hqc集团,其实最一开始钟弦并没有对这个过分专注。因为他们的主要客户是工地的装饰承包方。 后来他才渐渐留意到hqc集团的不同凡响。首先,凡是该集团的项目,材料品牌都要推荐最好的。他们对材料有极高的要求,几乎在各方面,都只用业内最好的材料。hqc一直致力于打造成为顶端建筑业的代表。打造超现代楼盘。单从hy这个项目建成后的风格便可见一斑。超前的设计,走在时代前沿的大胆风格,宏伟雄壮的流线型国际化商业区。虽然建在临海的尚未成熟之地,但是雏形已成,hqc集团的每一块地皮,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未来的新型高端都市社区的热点。 尽管钟弦野心不小,但尚有自知之明。他从未认为自己有朝一日或有生之年,能建立像hqc这样的企业。望其项背都不可能。 钟弦将车停在工地门前那段尚未通行的宽阔街道上。和大科一起带着崇敬的心情,注视着巨大而崭新的建筑。 心里油然升起一阵激动。 这个行业,自有它难以言说的魅力。 或者,已对它产生了些许感情了吧。 钟弦并不后悔进入这个行业。虽然选择李总不能算是正确的一步。 三年前,钟弦最终被李总的诚意打动选择跳槽。但如何摆脱富婆着实花了他一番心思。事后他才明白,其实无需费尽心机,富婆失去他,不过是失去苍海一粟。总有更年轻更漂亮的男孩来添补她的无底洞。 实际上,也是他多虑了,富婆并没有纠缠他。更没有对他给予的理由,进行任何质疑。 钟弦当时的逃跑理由是——他被黑社会逼债并纠缠,不得不离开躲一阵子去。 这个理由,在当时的他看来,简直天/衣无缝。 但现在每次想起,他都觉得不快,甚至莫名地恼怒。觉得自己像一个无脊爬虫。 最初,其实他并无把握能在这样一个新行业,快速找到方向。他向李总说明,一个月内,他可以随时离开。双方不形成责任与义务。一个月后,他才会决定是否留下,若留下便会视公司如自己的责任。 他是极度幸运的,进入李总公司的第一天,就有幸地拿下了第一个客户。便是眼前这个hy工地的采购经理c。一个不满30岁的小啰啰,虽然不显山露水,却有着很大能量。c见到钟弦的第一眼,便对钟弦极度喜爱。这种喜爱很快转向成了对钟弦的无私帮助。钟弦能快速地拿下该项目的供货权,c采购暗中的帮助与指导起到重要作用。当然钟弦也从一开始便许给了对方丰厚的回报。 大家都是聪明人。合作之初,便已知大概。之后又一路顺利。现在c依然是钟弦阵营中最被钟弦重视的一环。只可惜,小采购c最后被调离sz,负责遥远地区的项目。 “我们就这么坐在车上吗?”大科望着工地说。“你想来查什么?” “小朱为什么最后一通电话,会从这里打出。他来干什么?这个项目是我的。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钟弦喃喃地说。 “谁知道呢。”大科摸了摸头发,“你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为什么他会打电话给我?” 两个人沉默片刻,大科开口,缓缓地说:“我想说的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听邓忆一个人说的呀。” 钟弦转过头看着大科。“你什么意思?” “有没有那种可能性。邓忆说了假话。” “他为什么说假话。他是来调查的。” “就是为了看你反应。你不觉得,他有点问题。” “别瞎猜了。越猜越乱。现在只假设小朱当时确实在这个工地,他那时来干什么?” 大科实在想不出,便不停摇头。过了一会儿,他望着钟弦冷不丁问道。“你昨晚和邓忆在一起?” “呃?”钟弦像没听懂。 “你上午给我打电话说敲诈的事时,就和他在一起呢吧?你说李总被敲诈的事时,说是邓忆告诉你的。所以我猜,你昨晚和他在一起。” “是的。”钟弦干脆承认。一边向hy工地辽望,做出继续观察工地的样子。 大科揉了揉头发,继续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钟弦没有立即回答,他在心中搜索了几遍答案,最后态度坚定地说。 “我之前有对你说过吧。我对邓忆有点搞不懂。总觉得他有问题。” “嗯。是说过。” “嗯。” “然后呢?你就和他一晚上在一起?” “你想哪儿去了。我在想办法搞清楚他到底是什么问题。” “不管他有什么问题。他不是我们的客户吧,他能给我们带来钱吗?他倒是长的挺帅。” “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被高总弄的……混乱了。”大科直截了当地说。钟弦望向工地,从车玻璃上看到身后的大科一脸关切。“你别瞒我。钟。” 钟弦沉默不语。 “忍受高总,是为了两千万的订单。我一直……佩服你能演的逼真。但你和邓忆是图什么?你难道现在喜欢和男人睡了?”大科说到后面全部是玩笑的语气。 钟弦还是有点恼。“滚蛋。我就和他睡了,怎么地?你管的太宽了。” 大科望着钟弦。钟弦继续望着工地。 “你呀。咱们是合作伙伴。你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是不是?我们才是彼此最能信任的人。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你真是啰嗦透了。我能有什么想法。我自有我的目的,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我是因为邓忆那个家伙,让我觉得不安宁,我觉得他有问题。他忽然出现。说是警察,后来又不是。他为什么要围着我们打转。我想搞清楚,和他走近一点,有什么问题?” “走近一点,做朋友,都没问题。”大科说。“可能是我想多了。但假设,你和他真有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你别瞒我。你知道吗?一想到你和高总的事,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你干嘛要不是滋味?又不是你。” “我知道你有多难受。跟你说句心里话,我觉得不值得。少他一个客户又如何,少赚了钱,又如何?搞的自己,想起来就恶心,对女人也没兴趣了。这样有意思吗?” 钟弦想了想,笑道。“我不恶心。你信吗?” 大科摇了摇头,笑的尴尬。“不说这个了。” 50、巧合 92 钟弦下车。决定到工地中转一转。大科跟着他下车。 工地为施工期而建的围墙已老旧待拆,铁门上锈迹斑斑,旁边临时搭建的保安室中,走出一个憨实的年青保安。 “钟总,好久没来呀。” 钟弦露出笑容。“来看看进度。下周还有货要到。”说话间将一盒苏烟扔过去。保安接过,笑脸满面。然后低声对钟弦说。 “快竣工了,你还有货到?前不久好像他们在搞一体橱柜的事,你弄不弄?我帮你留意?” 钟弦点头笑笑。和大科径直走进工地。 保安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将烟塞进制服口袋。转身时,发现又有几个人走到大门前,顿时喝道:“你们什么事?!” 即将竣工的hy项目,不只楼体已装饰的差不多,连外面的广场地面都已经铺缮的干净整洁。使用的是银灰色的环氧彩砂地坪。大科一进来便惊叹地吹了声口哨。整个效果美观的不得了。 钟弦还记得两年前,工程刚刚开始之初,这里到处是泥地,管道与建筑原料摆的哪里都是,货车进到工地常常陷到泥里出不来。开工初期曾在地面上挖了一条排水沟,以解决雨季的影响。排水沟从大门沿着楼体一直延伸到对面的施工围墙处,一年后,因为施工进度,排水沟被添平造路。重新沿围墙挖了另一条。 现如今,经过这两三年的修建,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栋让人叹为观止的人类智慧杰作。 “我没明白。”大科在钟弦身后说。“你收到敲诈邮件。跑到这个工地来能有什么线索?难道那个人会在工地不成?” “你有没有发现……”钟弦注视着正在楼面上忙碌的几个工人。“最近发生的几件事,都和这个项目有关。” 大科思索着,“哪些事?” “玻璃幕墙那个事故是这个工地发生的。” “是的。有惊无险,也没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 “小朱失踪前最后一通电话——打给我的那个电话,据说也是从这里拔出的。他打电话之前,曾发了一个微信定位给他的女友。定位就是在这个工地。” “这都是姓邓的说的吧。这两件事,有点巧合而已。” “还有……” “还有?” “欧航用小朱的名片,冒充小朱的名字跟采购合作赚点小钱,也是在这个项目的事吧。” “欧航?这小子。这事不值一提。哪个工地他不想插一脚?哪个他也没搞成呀。说明不了什么。巧合。还有吗?” 钟弦沉吟了片刻。摇摇头。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大科说。他转身四顾,看向做工地临时办公室的板房区。“那些装饰公司的办公室还没拆?” 钟弦忽然说:“我曾在这里碰到过邓忆。” 大科转回头盯着钟弦。愣了一会儿说:“你太敏感了,多疑的快成曹操了。邓忆是来查小朱失踪案吧,有什么不对劲?” 钟弦沉默不语。低着头在崭新的广场上踱了几步,过了一会儿他说:“小朱和这个工地会发生什么关系?” “其实,我以前带小朱来过。”大科略作思索后坦承说道。钟弦抬起头看他。“我刚想起的,那时候这工地天天到货。我就天天来接货。小朱有几次搭我的车,就顺便跟着我来了几次。可能因为这个,他跟装饰方的几个小鬼勾搭上了,反正他也只能私下赚点小钱。我也懒得理。” “这样说来,这就是他到这个工地的原因。” “所以我才说你敏感了。欧航大概也是那个时候和这里搭上的,小朱很可能拉他一起。反正就是搞点小活而已。我心里有数。碰巧和这个工地有关,真是巧合。” 钟弦眼睛带笑,看着大科。“真难得。你今天不多疑。反而成了劝我的一方。” “工地的货是我在接,我对情况最了解呀。小朱失踪前在这里也不奇怪。他离开这里之后去哪儿了才是关健。搞清楚这个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邓忆查案的水平也真够呛。这么久也没搞出个结果。”大科说。 “水平实在一般。”钟弦应和了一句。 93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见到了欧航。 在地王大厦旁边的星巴克的露天座位上,他们选了一个靠近喷泉的位置。 欧航以为是要研究新签项目的供货计划。特地抱了一堆资料过来。一落座便向钟弦和大科展示他最近的工作‘成果’。并把已经生产好的产品拍成了照片带给钟弦看。 搞的项目之后,他们在惠州郊区找了处车库做临时厂房,欧航监管生产出来的第一批益胶泥,已经赶出50吨。被装成两种货品,一种20kg为一袋,一种25kg。 “下周能准时运到工地。”欧航说,“按你交待,先运25kg这种。”他用手机展示仓库里的照片。“第一批货会抽检吧,要先给监理打点一下。”他转向大科。这一部分按分工是由大科来负责。 “这用不着你操心。这是我的事,我自然能处理好。”大科说。 “你这个人讲话,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做好你自己的事得了。” “行行。”欧航转向钟弦讲话,“进度不成问题。这东西,生产的快,要多少有多少。” 钟弦盯着ipad上的照片。生产好的货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仓库里。他没看错人,欧航做这种具体工作还是很到位的。货品包装袋的设计从照片的效果来看,很是不错,是他们仿造业内最著名品牌dg的包装。远远看去还以为是dg的货。因为合同是按照他们自己的品牌签的,所以原来打算第一批货用dg,而后套牌进场的想法,就不必去进行了。只是他们的牌子,无人知晓。前期第一批货的检测将会很严格,是个需要度过的关卡。欧航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但是,钟弦还是不想冒险,怕因小失大。决定第一批货,用dg的货换成自己的包装袋。先保证检测质量没问题。 大科因此也有恃无恐,满不在乎:“给监理的红包,点到即可。既然货是用dg的真货,怕什么呢?” 钟弦和欧航都皱眉看他。大科疑惑地从座位上直起身子:“我说错什么了?” “dg的真货……”钟弦浅笑。“你心里觉得我们的是假货?” “呸呸。”大科笑着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我们也是真货。dg的质量好是业界良心。呸呸,我们的质量也好,只是第一次进场……” “你可别说了。”欧航兴灾乐祸地初刀,“你这嘴,像漏斗一样。还能把工地的事处理好,也真是奇了。不会是弄出一堆乱子不敢跟钟弦说吧。” “你大爷。工地小鬼就吃我这套,就怕我这人高马大的主儿。你这小身板去试试,谁怕你?” 这倒是实话。大科身材高大天生一副猛男凶相,小眼睛看起来颇有心机,讲话又一副江湖腔。在工地和那些施工队长打交道,非常管用。钟弦当初也是看中他这一点。 “益胶泥第一批进场。当周还有石膏板两车,龙骨和……”钟弦盘算近期需要打点的地方。转向大科说道。“别忘了去给工地仓管老头送两瓶酒。” “明晚就去。放心。我这边的事,我不会出一个纰漏。” “硅钙板的合同还没签吧。”欧航细心提醒。 钟弦点点头。 大科说:“钟总都搞得定。早晚的事。” “硅钙板材的合同还发过来。”钟弦沉吟片刻。 “不会有变吧。”欧航担忧地说。“少赚这笔钱可不应该。” 大科指着欧航说道:“你一身负能量。能不能盼点好。根本没问题的事,你一副担心的不得了样子,做给谁看。好事也让你弄坏了。” “得得。我不管,我弄好我的生产。” 项目上的事,商议到这里告以段落,大科和钟弦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他们约欧航出来,其实是为了调查敲诈的事。 大科先行向欧航发问:“你以前用小朱名片那件事,你还没给过一个解释,是小朱带你去过hy工地,是吗?” 欧航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干嘛?” “你就说有没有吧。” “没有。有也和你没关吧。问它干嘛?” “你怎么就不能老实说?现在这事影响到我们了。还藏着腋着的,你玩啥?” “能影响个鬼。我就和他去认识了施工队的几个队长。也没搞成活。” “没搞到活?”大科看起来并不意外。 “本来小朱说有个岩棉补货,一万块都不到,我有机会。谁知那队长死活也不和我合作。钟,你受啥影响了。你接的是上面的大活,我和下面的人,能影响到什么?” 大科忽然断喝一声:“小朱敲诈李总的事,你得了多少好处!” 欧航顿时呆愣住,半晌没反应过来,眼睛缓缓瞪大:“你说什么?谁敲诈谁?” 51、灾祸 94 钟弦其实毫无头绪。 他终于决定主动出击,是因为他被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不安控制了。那封敲诈邮件,并不是他不安的源头。这一次敲诈他的理由变了。和一年前拿他不堪往事敲诈的邮件不同。这一次是一段编造的东西。 邮件上说,他杀了小朱,敲诈者握有证据。如果他能付十万。这些证据就不会出现。否则证据就会被送到警察那里去。 钟弦第一反应还是不想理会。他和小朱的失踪本没有关系。有什么好怕的。 奇怪的是对方的要价依然不多,一场杀人案仅敲诈十万。似乎对钱的渴望没那么重。或者说,也有另一种可能性,对方觉得只需要这个数目,这个数目有什么意义。但是钟弦不相信。他的第一直觉,就像大学时期一样,觉得这些人只是为了折磨他,并不真的为了要钱。 这些敲诈者可能只是不想让他有一天安宁日子。 他是何时树了这样的敌人。他曾经做过何种事,害过何种人?以至于招来今天的灾祸。 他决定主动出击,找出暗处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他想到的第一帮手是大科。合作三年,他们在项目上同进共退,信任已经培养出来。虽然最初,钟弦曾认为大科不是可以深交的人。但经过时间的长期了解,大科比他预想的聪明的多,也更重情义。 此外,不论欧航还是邓忆,都还不够时间去检验。 邓忆,他尤其不想让邓忆知道。原因不明。也许是他怕损害刚刚建立起来的两情相悦的大好局面。什么时候,一段他渴望的东西,竟变得也是需要他小心翼翼的易碎品。 他愿意将敲诈邮件的内容毫无保留地告诉大科,让他和他一起寻找答案。 大科第一个便会往欧航身上去引导,这个钟弦也不奇怪。何况这里面涉及到小朱。他也想听听欧航如何说。 “我们每个人都没有说出全部实情。”钟弦总结性地说。看着他面前的两个合作伙伴。 这段时间本该是他们无比高兴的时候,三人组之初,就搞定了一个大项目,有了一个非常好的开端。为他们今后的合作与发展开了个好头。但是现在,钟弦显然高兴不起来。 “在李总公司的几年,让我们都学会了保留,说好听点叫保留,实际上就是虚假和撒谎。我们习惯于对任何事都说谎话。因为这会让我们安全。邓忆调查这么久,查不出名堂。他绝想不到,李总公司的所有人,都不会对他讲真话。尽管大家和小朱的失踪,可能都没有关系。但是撒谎已变成习惯。”钟弦说罢喝了口咖啡。他平时很少喝咖啡。咖啡会加剧他大脑的负担,甚至引起他的头痛。但是今天,他想让自己更精神一些。 大科和欧航都默然无语。等着钟弦继续说。 钟弦给了他们足够的思考时间,然后转向其中一人:“欧航,你说过,从小朱离职后,你就没再见过他。” “这是句谎话。”欧航坦然承认。“你总结的没错。我们都没有实话实说。可能有时是觉得这样就能避免麻烦。要知道经过李总那个颠倒黑白的无赖,不得不变成这样,不然无法安生。有时可能什么也不因为,只是条件反射,如你所说,养成了习惯。我见过小朱。”他点点头,“我确实见过。” 钟弦又看向大科。 大科疑惑地和他对视:“你问我?我当然没见过。我就算习惯了撒谎。但对你不会。我对你才没防备。只要是我当做朋友的人,我都坦诚相见。不像这个花瓶。”他不忘讽刺欧航,“我早知道他没一句真话。” 欧航皱了皱鼻子,表示他懒得理大科。 钟弦再次看向欧航。 欧航主动说:“小朱离职前说他正在跟踪的一个项目。被公司开除他就失去平台,希望我能和他配合。虽然是一些小活,我也是来者不拒的。小朱后来忽然没了消息,人间蒸发似的,我也没多想,其实也没当回事。后来,就是在邓警官出现之前,哦,他不是警察了是吧,就是邓忆出现之前,小朱曾经联系过的一个客户,要补货岩棉,让报价,是发在邮箱里的。小朱那时候留给客户的邮箱是我的。所以,后来你们就知道了,我就冒充小朱去找那个客户,反正就是补一次货而已。若能成功,赚个一两万。” “你为什么用小朱的名片。” “不想麻烦去解释。对方说的清楚,供货人名单上写的是他的名字和电话。既然对方只是通过记录找到他,并不确定他的样子。我何必麻烦去解释?我也不想用自己的名字。我没有货源,是在建材市场弄了点样板。我不知道小朱之前供的货是从何而来,估计也是随便买的。我怕如果以后出现问题,会找到我头上。用他的名片冒充他,一了百了。我只是想赚一点小钱。” “这符合这个损人的做事风格。”大科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那时家里有事正好非常缺钱,快走投无路,什么招都可以使。不过,那个难关我已经度过了。现在,我们一起做事,我绝对会拿出一百分的真诚。对你们,毫无保留。” 大科和钟弦都没反应。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对他们都没用。 大科大笑,提高声音:“别对我们说这样的话,钟弦刚说过,你已习惯性的撒谎,还敢拿我们当鬼骗。” “真的。不珍惜这一次一起合作的机会,我不就是傻吗?我不想再无目标地乱搞,一个人什么事也做不成,被钱逼的发疯似的日子我不想再过。我们马上就要赚到这笔钱了。光这个项目,按比例三个月后我可以分到十几万。我还有什么可不拿出真诚来让你们放心?” “狗是改不了吃/屎。这句名言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大科说。 “你一直吃/屎。”欧航坐直身体,不再似之前一直忍让。“你当初是怎么对小朱的?如果钟弦不出现。你就是个十足的恶棍。他一来,你把自己装的人模狗样,对他大表忠心。大家都是为赚钱。你又何必标榜自己贬低我。” 大科被欧航如此攻击,感觉到面子全无:“靠!你还挺能说。那就把敲诈的事说清楚。别装作你一无所知。” “李总被敲诈那事,我知道!我实话实说,我当时就知道。但我不知道这是小朱干的。” 钟弦一直搅动杯子中的咖啡,此时勺子忽然掉到云石桌面上。另外两个人都看向他。 “李总确实被敲诈过?”钟弦捡起勺子。 “是的。”欧航望着他。 大科向后靠在藤条椅背上说:“你怎么知道的。我们可一点都不知道。” 欧航只是犹豫了两秒钟,大科便开始讽刺他。“又在琢磨什么?打算编什么谎话。” “不是。我是不知该怎么和你们说。其实是李总亲口告诉我的。” “他告诉了你?”钟弦盯住欧航。 大科笑道:“我想起来了。李总以前是对欧航很好。欧航曾在公司做行政的。钟,在你来了之后,他才转成业务。李总那时是对他又信任又疼爱。” “疼爱个屁。”欧航说。“他对谁不都是一副关心备至的虚伪样子。我以前还向他请教,如何能随时随地的做出热情洋溢的表情,让任何人都能感觉到你很真诚,被你打动。他说这是练的。花天酒地几十年就这么练出来了。他特别知道如何收买人心,这你们都领教过。他对我,我一开始也以为是格外喜爱和信任。屁。他不会信任任何人。他之所以对我说起过,是因为,他竟怀疑敲诈他的人是我。因为,公司里的人我的时间最久,对他的事也最了解。” “他怀疑你敲诈他?”大科笑的腰都弯了。欧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钟弦隐约知道他笑什么,大概是因为大科怀疑敲诈钟弦的人也是欧航。 “那么,那么是你敲诈的李总吗?不会又是假借小朱的名义。是不是又是通过电子邮件,反正你刚才不是说和小朱共用一个业务往来邮箱。小朱本人知情吗?” “你笑个妈蛋。当然不是我干的。” “怎么证明。” “你又怎么证明我不清白?” “你有什么理由为自己辩解。” “一个理由足够。我,我有那个胆吗?”欧航来回打量两个同伴。“你们也太高看我了。我被钱逼疯的时候,也没敢去犯罪。” 钟弦说:“那你觉得可能是小朱吗?” 欧航又犹豫了。 “为什么不直接回答。”大科嘲笑地看着他。 “如果是他一个人,我觉得不可能。除非他有同伙。他只是被利用。” “何以见得,他一个人不能干吗?不过就是发个邮件而已,又没什么技术难度。而且他好像也很缺钱。” “不。他和我一样,窝囊,根本没那个胆。而且他更没头脑。” “别总把别人,也别把自己想的那么笨。小朱我们都觉得他很孙子,可照样骗了个不到20岁的小姑娘,还搞怀孕。这不也是本事?” “李总往小朱的帐户转了18万。注意这里。”钟弦打断他们。“李总辩称是给厂家的货款。为了不开发/票避税,所以从私人帐户转款。至于他为什么不直接转给厂家。他说当时是因为厂家由小朱负责联络云云。” “真的是直接转到小朱的帐户。小朱是实名敲诈吗?有这种胆量?” “这就是奇怪之处。” 钟弦想了想又说:“会用什么事敲诈李总呢。” 大科立即说:“还用说来。肯定是他和陈康的事了。包养小三。他老婆知道的话,他就断了财路了。” 钟弦望着欧航。欧航却并不表态,好像是思索着什么难题。“你觉得是不是这个事?”钟弦说。 欧航缓缓地摇头:“我不知道。” 95 傍晚时分,钟弦头痛发作。他临时去了医院。他匆匆和大科与欧航告别,开车去了港大医院。 医生推断他可能是脑震荡后遗症再次发作。他头一晚喝酒喝大,今天下午又喝了一杯咖啡。这可能就是主要诱因。 “你是什么时候受的脑伤?”医生问他。 钟弦摇了摇头,忽然想起:“前一段时间被车撞了一下。不严重。” “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 医生望着他,摇了摇头。“不对。你头骨上有个旧疤。至少几年了。” 钟弦愣愣地看着医生。他不记得。但这么重的伤,他不应该不知道从何而来。 “做个脑ct吧。”医生说。给他开了个单子。 “我不记得受过这伤。” “可能是你前几年发生的,脑子受到严重撞击,你短暂性失忆了。这在脑震荡患者中很常见,大脑受伤时期没有记忆,受伤之前的记忆不影响,痊愈之后的记忆也没问题,还能和之前的连贯在一起,也不会影响生活。” 钟弦有点没听懂。“你的意思的。我确实受过伤,我的脑子可能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但是这些我都忘记了。忘记的是受伤这段时间的记忆。我头骨上这个旧伤,你估计是多长时间痊愈的,我是想知道我忘记了多长时间的事,一个月,一个星期?我并没有哪一段时间是空白的呀。” “这个说不好。大多数都只忘记受伤那几个小时的事。完全忘的一干二净的也比较少见。” 钟弦拿着ct单走出医生办公室,前往ct检查区。他感觉到强烈的恶心和头晕,便在走廊拐角的椅子上休息了片刻。在身体上痛苦不已的时候,他满脑子竟都是邓忆。这真是一件奇怪之极的事。 他从未用如此快速的时间,去信任和依赖一个人。他从未对谁的需要,来得这么自然而然和强烈。他们真的从来没认识过吗? 如果医生说的没错。他忘记了什么? ‘你干嘛坐到后面去?’ ‘你和那个富婆睡了?’ ‘呵,凭什么这么说?’ ‘你真恶心。’ ‘坐到前面来。我带你去兜风,吃牛排,逛夜店,你不一直想考驾照,给你练,你用宝马x5练车,牛吧?’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你的车。我们以后绝交。’ ‘你有完没完了。’ ‘请你开车看路。我不想和你一起死。’ 光线渐渐明亮,钟弦愤怒地看着后座上的人,那个酷似邓忆的少年一脸鄙夷地看着车窗外,不肯与他对视。他想不起他是谁,只觉得自己是如此愤怒和委屈。 ‘我为什么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你!’ 钟弦猛然惊醒。是保安在摇他的肩膀。“门诊下班了。”钟弦从座位上站起来,他错过了ct检查的时间。 他的头痛减轻了一些。他拿着单子,摇摇晃晃地去了停车场,上了自己的车。他从车子储物箱里找到一瓶止痛片,又找了一盒百忧解。他思索片刻,选择吃了后者。 五分钟之后,他感觉开心了很多。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他为什么会在这个停车场中,更加想不起他要去哪儿。他觉得他有件重要事要去做。但是无论他怎么敲打脑袋,他都想不起来。 一阵恶心涌上来。他勉强将它压下去。 他在驾驶位上闭着眼睛休息。等待脑子恢复正常。等待记忆力回来。 邓忆。 你来自何处。 再次有记忆。他正坐在一处草丛中,后背靠着他车子的前轮。他缓缓睁开眼。不晓得自己这是在哪里,又怎么跑到这里。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这是邓忆家别墅的后面。他竟将车子开到这里,停在别墅车道旁的草地上。 天又黑了。 从这个角度看,别墅里没有什么灯光。邓忆也许不在家。他的父母也没有回来。夜风吹过头发。远处依然是车水马龙的声音。 钟弦不知道自己为何泪流满面。他的头痛已感觉不到,他的心痛却空前剧烈。 他拔电话给邓忆。 “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他说。“你会觉得是非常可怕的一句话。” 然后,后面他说了什么,他忘了。 再次有意识,看到邓忆站在他面前。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来。 “又喝多了吗?”邓忆望着他说。 钟弦摇头。“一杯也没喝。” “这种状态还说没喝?” “脑震荡后遗症。你知道的。犯了。”他站不稳,差点摔例。邓忆没扶他,双手拽拽地插在裤兜里,审视着他。 “你讨厌我吗?想和我绝交吗?你不用说出来。我替你说。”钟弦说着后退靠到车门上。 邓忆从口袋中取出一包纸巾,取了一张上前擦钟弦的眼睛。“把自己弄得像个精神病似的。”他说。“哭丧吗?” 钟弦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哭。“我要告诉你,我不得不告诉你,它在我心里面,我就要装不住了。我要告诉你一句可怕的话。” “别说了。我送你去医院检查。”邓忆把他从车门旁拉开。 “我刚从医院出来。你要听我说完。我从来都没告诉过你。” 邓忆略作犹豫,拉着钟弦向别墅里走。“一句可怕的话。你刚才说过了。” 钟弦走到一半却不肯走了。他抱住邓忆的一只手臂,眼睛在邓忆的肩膀上蹭了蹭。可是随后他的泪流的的更凶了。“你还记得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52、富二代们 96 钟弦被邓忆扛进了别墅。 氟西汀药劲的峰值减弱,钟弦的心境渐渐沉静下来。记忆力也恢复正常。他对自己刚才古怪的表现感到窘迫。虽然没喝酒。竟比喝醉的状态还糟糕。失态到几乎失常。和精神分裂有何区别? 尤其是在邓忆面前痛哭这件事,让他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个男人哭成这样何止是丢脸。他没有在别人面前流泪过。面对邓忆表现出这样不寻常,总是把自己糟糕的一面暴露给这个人,真是愚蠢之极。可怎么办,若非如此,对方也不会成为对自己与众不同的人。 看了这么多次他不堪时的样子——也许邓忆对他的好感已经减弱很多了吧。 不然这个家伙也不会用这种不冷不热的眼神看着他。 半躺在邓忆家别墅的沙发上,看着邓忆望过来的眼神,钟弦已经开始后悔。 “我刚吃过药。”钟弦尝试挽回形象,希望通过解释能留住自身在对方心中的地位。“你见识到这药对我的作用了。”他尽量潇洒自如,保证自己的脸上别留太过憔悴的痕迹。镇静微笑。“你不会是不想看到我吧。希望我立即消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真是讨厌。”钟弦越说感觉越不好,他甚至开始产生不自信的感觉。每一次产生这种感觉,心中都会感到纳闷,他没有可自卑的地方,无论是聪明才智,风度样貌,他都堪称出众。完全没有理由看低自己。但是,当他面对某些人,他确实就会产生这种没来由的不安。 面对邓忆,更加不应如此。 他很快找到答案。不是因为对方更优秀让他觉得即使做朋友也高攀不上。而是因为对方此时此刻的无动于衷,刺激了他内心那根神经。他不相信会真的有人在乎他,真的给他无私的关爱。人们从他这里索要的是虚幻的美妙和一时的刺激。 他解释不清,他不相信人性。他努力让自己放弃去思考这件事。这只是浪费脑细胞。 不管钟弦如何不安,邓忆只管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转身走开。 钟弦看到他走去厨房,不一会又返回来,递给钟弦一个热毛巾。“擦擦你的花猫脸。” 钟弦接过毛巾,将热毛巾蒙到脸上。不知是否因为脸上感觉到的热量,还是邓忆关心的举动。他的不安消失的很快。忽然他想起:“你不是说你有一只猫来着?上次在医院说的。在你房间里我只看到狗的照片。” “嗯。肉丸,它去陪米修了?” “肉丸是猫的名字?它也老死了?” “被毒死的。它从来不抓老鼠。一辈子就抓了一只,还把它毒死了。” 钟弦把毛巾从脸上拿下来,愣愣地看着邓忆。邓忆还是那么不冷不热地和他对视。“你难过吗?好像没有米修让你难受。” “我看着像难受吗?”邓忆说。“肉丸虽然是我的猫……其实它一生中大部分时间不在我身边。我妈讨厌猫。我没有坚持,我只养了它一年,它还没成年,我就把送给一个同学家养。它就成了我同学的猫。后来,同学打电话给我说它中毒了,她父母正在想办法救它,可它却趁他们不注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找到它时,它已经昏迷了。我拼命给它喂解药。其实不是解药,是我妈骗我的说是解药。它就死在那儿了。”邓忆指指窗外。“它死之前,在我家门外,四条腿伸的笔直……在门口的草地上。” “你可以哭。” 邓忆顿了顿:“我干嘛要哭。我是后悔。我不该送走它——如果我知道,它一直只把我当主人。谁说猫不忠诚。它知道它要死了……它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从同学家跑出来,穿过前面的10栋房子,为了看我一眼还是它想找我求救。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我找到它时,它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了。我把它和米修埋在一起。” “那时你几岁。” “不记得,不到十岁吧。那时米修还活着,正年轻。” “你只养过这一只猫和一只狗。” “对。” “不会再养第二只了。” “不会。那都是小时候了。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有比较明显的自闭症。父母经常带我去看小动物是为了给我治病。我妈却极讨厌养小动物,她对动物毛过敏。养米修的时候,她不和我住一起。不论是米修还是肉丸,过程很快乐,结局忘不掉。它们对我,不只是动物。它们治好了我。” “你谈过恋爱吗?” “干嘛又问这个?我当然谈过。我都25了。没谈过不是不正常?” “据调查,有些人一辈子也没遇见过爱情。寻求刺激或是婚姻的缔结,都不代表有爱情。你真的爱过谁吗?” “当然……现在也爱着。我有女朋友,真的。” “女朋友。”钟弦重复一遍。他的目光越过邓忆望着后面空旷的别墅大厅。“我其实觉得你母亲喜欢淡金色,好土……” 邓忆点头。“赞同。” “你追求她的?” “谁?呃……女朋友?” “怎么认识的?” “是我妈的朋友的女儿。从小一起长大。” 钟弦点头,打算从沙发上爬起来。邓忆站起走向前,拿过毛巾在钟弦左脸上擦了一下,大概钟弦脸上沾着草地上的土。 “你躺着别动,问了我半天,该我问你了。我今晚是在一个很重要的场合上,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父亲在外地,他让我替他出席一个活动。结果你的电话,来的真是时候。我当时正在讲话,旁边还有麦克风。” “啊,对不起。你可以不接的。” “我是可以不接。可是……我接了。本来这种时候,我都会关机,可是当时在搞一个现场活动,用手机号抽奖。我是替我父亲上去抽二等奖获奖员工——在主持人说开始之后,第一个打通我电话的,就是获奖者。然后你的电话第一个进来了。”邓忆说完,自己先笑起来。越笑越厉害,笑的都要滚到地毯上去了。 “这么巧。”钟弦却笑不出来:“你完全可以不理我的电话,你没看号码吗?我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大概我也没说什么吧。请你真的相信,那个药的负作用对我越来越严重。我不会……不会再吃了。”钟弦这话说的并没底气。虽然负作用严重。但是他已经对这药物的作用越来越熟悉,他能轻而易举地因服药而得到暂时的快乐。如同吸毒一般。 见邓忆不语,钟弦又追问一句。“我说了什么吗?大概让你觉得丢脸,让你父亲的员工觉得你有一个精神病的朋友。” “你在电话里说,有一句可怕的话要告诉我。” “这个我还记得。但我应该什么也没说吧。我说了吗?” “你说了……你在电话里几乎是吼着说的——‘我爱你。我知道这很可怕。可是我爱你。’” 钟弦咳嗽起来,几乎要被自己呼吸的空气呛死。过了好一会儿,听不到邓忆说话,他难堪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反复的敲自己的脑袋。“这该死的药。我真的是精神病。精神分裂了。” “你应该感谢这负作用。说过的话可以不记得,真幸运。可惜听到的人,却不能全忘记。” “我不可能说那种话。”钟弦摇着头。他明白了为什么邓忆今晚看他的眼神一直不冷不热。做出这种事情,真的让人看不起。 邓忆笑完了又笑。 钟弦用沙发靠垫挡住脸。“你就当是笑话吧。我的脸往哪儿搁。” 他从指缝里看到邓忆停止了笑,拿起手机翻看着什么。 “药的负作用出现时,我可能连自己是人是鬼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我不会再吃这个药了。” “别再保证了,也不用对我解释什么。”邓忆开口。“我怎么会把这话当真。我当时只是觉得你肯定是出事了。谁知道你只不过是吃错药了。” 钟弦在沙发上坐直身体。“你的那个重要的活动……是什么活动?它现在结束了吗?” “没有。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喜欢呆在那儿。唯一麻烦的是,当时女朋友就在我旁边。还有我父亲的助理。明天,大概我父亲就会知道这件事。女朋友的父母也是多事的人。你给我惹出这么个麻烦,我未来这一个月都不会好过了,这个你应该愧疚一下。” 钟弦抬起头望了邓忆一眼,他几乎没有勇气再看他。“你可以说是朋友跟你开玩笑呀,这种事,随机应变并不难。你女朋友不会那么多心吧。” “她不会。但我父母会。尤其是我母亲。我已经让她够失望了。” 钟弦有点不解:“你这么优秀。他们还失望什么?” “你不懂。我是扶不起的阿斗。这是全家背后对我的评价。我不喜欢从商,我母亲偏偏争强好胜。她逼我放弃我想做的事,去学习emba。逼我参于父亲的事业。可是父亲和大伯他们三兄弟,一开始就商量好了。哪个孩子有能力就用哪一个。两个伯父有5个儿子。我父亲只有我一个。而我最没天份。我从来也没有融进过他们的圈子里。从我出生,我母亲就对我寄于厚望,可她用力过猛。造成我童年开始长达十年的自闭症。也使我十分厌恶商业。五个堂哥,每一个都能甩我一条街。我是无论如何也继承不了父业的。我只是做我能做的想做的。我不在乎,只是我母亲……” 邓忆激动地停顿了一下,大概是说的太快。显然这是他心中极度苦恼之事。 “你母亲一直逼你。她不想你从这个家族蛋糕中掉队。”钟弦替他补充。 “我做不到。”邓忆说。“我有时真希望我能替她做到。我父亲还好。他不逼我。他从小就当我不存在。” 钟弦反而来了精神。“有5个强劲的竞争者……是有难度。不过,看你想达到什么位置。你父亲和两个伯父,谁是第一把交椅?” “我父亲。” 钟弦忽然笑了。 “笑个毛。” “你有天时地利。” “非也。我父亲视伯父的五个儿子为自己的儿子,我反而像捡的。你不晓得他从小怎么对我。让我一个人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说是为了锻炼我的意志。不给我钱用。成年之后以为可以花他的钱了,又说我只能花自己赚的。他对五个堂哥,从来不会这样。你知道大家怎么想?说因为父亲太厉害,把基因中的精华都带走了,所以我才没有商业天分。而我父亲……反正不认可我。” “我倒有不同看法。”钟弦的眼睛更亮了。“你有没有想过……好吧。让我帮你分析一下。你父亲一直说他最不待见你,反而喜欢你五个堂哥,是吗?他对你一直非常严格,严格到不尽人情,你身为富二代,却根本没钱花,是吗?你别墅地下室的车库里,有一辆保时捷。是你的吗?” “嗯。”邓忆点头。却又立即摇头。“一辆车而已。我母亲的。” “你想不想继承父亲的商业帝国?你跟我说实话。” “说什么继承。我父亲正值壮年。想这些干什么?” “你们这种家族不可能不想这个问题?你母亲从你一出生就开始琢磨,你想否认吗?她怕的就是你父亲最后的心血,没落在你手里,而给了堂哥。” “别分裂我的家族。堂哥对我都很好。你眼睛怎么这么亮?你兴奋个什么劲?说句真心话。我不觉得自己幸运。若在普通家庭我这样的条件,算是优秀的人吧。在我们家,我快成了反面教材,我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在我母亲眼里,就好像弱智一样。”邓忆自嘲的笑笑。“做自己爱做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人做朋友,爱自己想爱的人。自由自在。我会安心于清贫。” “那是你从来没有清贫过。”钟弦说。“你觉得你没有花父亲的钱。可是你也从不缺钱。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清贫。你也不知道真正缺钱的滋味。” 邓忆不和他争辩。“我想要自由,这总没错吧。” “你难道以为,安于贫穷就能获得自由?你知道我们这种人拼命想变得富有的原因是什么?生来贫穷的人,恰恰认为,有了钱,才有自由。” “算了。说来说去,都是在聊我的事。”邓忆说。“趁你现在精神正常,聊聊你的事。” “你说你患过自闭症?”钟弦思索着说。他得承认,得知邓忆的身世,他确实兴奋了。像被打进了强心剂,他的脑子不但正常了,而且开始运转起来。不管邓忆怎样倾诉自己的‘不幸’成长史。钟弦都觉得那是梦境般的天堂。 “是我母亲造成的。我父亲也是帮凶。因为有5个优秀的堂哥,他们为我制定了可怕的成长计划。因为太残酷,我五六岁时被严格的训练过程吓出了毛病。不提这个了。”邓忆说着,清澈的眼睛四处打量了一下。钟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不像是得过自闭症的人。”他直接指出。 邓忆的目光转回来,定格在钟弦脸上。“真聪明。我六岁时想出的一招,装病,反抗对我的自由剥削。这个千万别让我父亲知道。他最后放弃我,也是觉得再逼我,会把我逼死。所以放弃了。把希望寄托给了堂哥们。” “好吧。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不想成为最终的继承者吗?真的想做一个平常人?” 邓忆再次点头。“就算我想,我也没这个能力。” 钟弦从沙发上弯身向前,认真地看着邓忆。“只要你想。就能做到。你愿意相信我吗?” 53、女友 97 在钟弦眼中, 邓忆身后的背景, 像一幅正在被无形的笔画不停渲染的巨大油画。 随着邓忆对自己的成长与身世的娓娓道来,旖旎的色彩也不断在他身后堆积扩散,渐渐,展现出震撼的效果。 在钟弦过往奋斗史中,他一直想接近顶级富豪阶层去寻找捷径。但他的圈子与认识的人,一直也未能让他如愿。他对邓忆原本是无所求的,毫无所求。 他本来以为他认识的是一个简单的人、一个无惧事世的一个外星人。却忽然意想不到的,竟是他完全没想到的人物。 钟弦脑子中的两个想法在不断地战斗。若还是只为追逐一个纯粹的人,他该是什么态度;若自此改变策略,将其视为上升阶梯,他可能要考虑换上他的面具,那样才能更加有条不紊。 可是,他能不能让他的心也这么快的转变角色。 邓忆显然对钟弦的提议没兴趣。他对在家族中处于劣势地位,似乎并不在意。也懒得寻求外援。 “不愧是商人本性。我不是需要人扶植的太子,别认为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我只是一个想自由自在的草根。参与不了家里的任何事,也不打算参与。”他摆弄着手里的一个物件。“我现在像不像心理医生在和病人谈话?” 一闪而过的念头被邓忆的一句话打散,钟弦自嘲般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沙发上。“你甘愿做一个闲散王爷。脑子有问题。” “脑子有问题的是你吧,今晚这副样子来找我,你有没有听我的建议,去找过心理医生。” “nnd你就是把我当成精神病。” “你无知到心理压力与精神病都分不清?你不想找出你健忘与歇斯底里的原因还是你根本就知道原因。” “医生说我脑袋受过外伤。这个心理医生能治吗!”钟弦不知为何生气。 “你真是……你以前问过我愿不愿意当你的心理医生。我现在感兴趣了,不如试试。”邓忆将手一抖,一根项链挂在他的手下边,银色粗链条下方的吊坠是一个半圆的黑色月牙,上面缀着一些钻石,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钟弦盯着那项链。项链在有节奏的摇晃。邓忆坐在u型沙发另一边的样子,确实有点心理师与病人的画面感。 “想给我催眠?” “催眠?”邓忆笑。“我学过一点,还没有怎么实践过。原本以为破案会用得上。”他继续摇晃手中的项链。 “你只对这些小儿科感兴趣。”钟弦感叹。“守着一座金山却不用心。好吧。不务正业的侦探还是医生?拿我做试验吧。” 邓忆笑道。“你是个戒备心很强的人。当我拿出项链,你就认为我要催眠你,为什么不认为我是想送给你?” 钟弦愣了一下。 “讲讲你今天发疯的原因。” “上面的钻石是真的吗?”钟弦的眼睛跟着那发亮的光芒左右转动。“还是仿品?” “今天医生和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崩溃。” “呃……我忘了。” “忘了?不送给你了。” “一条项链我会在乎吗?医生说我脑袋受过伤,所以忘了,我的意思是我忘了以前的事情。我觉得,我不需要去想起。” “你忘了什么呢?” “就在刚才,我似乎想起了一些,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哭成那个死样子……后果太严重。不必想起来。你凭什么要知道?就凭你拿我当猴耍?这项链是不是仿品?” “这是订制的。我找到你校园时期的一张照片,抱着吉它酷的不得了,戴着一个类似的项链。” “我的照片?在哪里找到的?” “乖乖回答问题,我就告诉你。” “你真的订制了项链?……如果我说我忘掉的事,可能是我犯过罪,杀过什么人,呵呵呵。怕了吗?” “杀了人?” “我有那种感觉……”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先不说这个。”邓忆缓缓地站起来,项链依然在他手下摇动。他缓缓踱步,走到钟弦的身边在沙发上挨着后者坐下来。钟弦伸手想抓到项链,却被邓忆抓住了手腕。“急什么?”邓忆将项链收起,变魔术似的手里多了一颗耳钉。黑色的圆型耳钉下面带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我知道你更喜欢这个。”邓忆说,伸出手抚摸钟弦的左耳廓,摸索到上面的耳洞,低下头小心地将耳坠穿过耳洞。当邓忆这样做时,钟弦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忽然回到了中学时的乐队聚会中。他曾对着镜子带耳钉。几次都带不上,恼怒地跳脚。有人走过来…… 有人…… 睁开眼睛,邓忆正在望着他,一双眼如湖水一般荡漾着光芒。“耳朵后面这个图案,有意思。” “什么,图案?” “你不知道你耳朵后面的刺青吗?只有亲近你才有机会看到。总有细节在不经意间被发现,引诱效果超极棒。” “你在说什么?” “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吧。骨子里轻浮之极。”说这话的邓忆,却显出了轻浮之态。“另一只耳朵后面是不是也有?”邓忆查看钟弦的右耳。 “有吗?” “你自己不知道?” “我又看不到。” “可它在你的身上。总不会是别人纹上去的。” “我忘了。”钟弦闭上眼睛。那应该是时间很远的事吗?像上辈子。他还是乐队主唱,标新立意,叛逆之极。他还清楚记得他会在耳朵上挂满耳钉,耳朵后面纹上图案,为什么? 随后发生的事太忽然。邓忆竟在他耳后吻了一下,钟弦顿时混身僵硬,一动不动。 “心理咨询是这样做的吗?” 邓忆自嘲。“我不知道……我就这么做了。” “想想你的女朋友,你就不会再这样了。”钟弦将头偏去一边。 …… “醒醒。” 钟弦艰难地睁开眼睛。视线里出现一道光线,邓忆还坐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慢慢地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幕竟然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梦。他真的被催眠了?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反复说耳朵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邓忆手中的项链,已经停止摇晃。 “你刚刚不是……”钟弦摸了下自己的左耳,并没有耳钉。那说明他看到邓忆坐到他身边,以及后面的事都没真实发生。他竟然不知不觉进入梦境。比起那梦境,更让他惊惧的是他分不清现实与梦的界限。这只是催眠的效果吗? “我耳朵后面有刺青吗?”钟弦缓缓对邓忆说。 邓忆疑惑地望着他,然后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走过来,弯腰查看钟弦的耳廓。 “有吗?什么图案?” “什么也没有。” “在耳朵的背后。你有仔细看吗?” “你想起了什么?” 钟弦愣了半晌。邓忆这时发现了钟弦左耳上的耳洞。“你在一只个耳朵上打了三个耳洞?”他仔细端详。“疯狂的少年。” 钟弦把梦境回忆了一遍。“你是否说过要把这项链送给我?”钟弦想确定他是从何时开始进入梦境的。难道是在那项链开始摇晃的最初? “送给你?” “是你特意为我定制的,还有照片……” “什么照片?” “算了。” “另一只耳朵也有耳洞吗?”邓忆伸手向钟弦的右耳。钟弦却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去。“你催眠的水平糟透了。我没有回忆,只是做了一个恶心的梦。” 传来清脆的门铃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邓忆站起来走去门廊。 “我打扰你了吗?”一个女人声音传来。钟弦没听清邓忆说了什么。来人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我看到你扛着一个人进来,曾犹豫要不要打扰,可我必须把这个交给你。你走的急,落在会场了。” “是。呃……有必要亲自送过来吗?出了什么事?” 沙发长长的靠背阻挡了钟弦的视线。钟弦并没有起身,他猜测这女人大概是个助手之类的吧。 “不能来吗?” “不是这个意思。进来吧。” “我可以喝杯咖啡?” “当然。” “刚才那个人是?” “朋友。” 钟弦本想起身打个招呼,一个穿了一身香奈儿的苗条女孩已经走到了沙发旁,看起来并不拘束。钟弦心中已大概有了答案。 女孩转过身来面对钟弦时,钟弦愣住了。 赵祺? 98 “不介绍下吗?” 赵祺说。她立在厅里,注视沙发上的钟弦,就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邓忆显得有点为难。“是我的客户。” “刚才不是说朋友。” “对。我们在谈事。” “你好。”女孩向钟弦伸出手。钟弦此时已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装模作样地握了下赵祺的手。赵祺随后转向邓忆笑道。“咖啡。” 邓忆穿过宽阔大厅走向厨房的方向。 厅里只剩下两个人时。赵祺不再假装,冷冰冰地坐到沙发上。 “这么巧。”钟弦先开口。脑子中努力回忆着当初是如何与赵祺分手的。有没有不愉快的事发生。“最近好吗?”他嘻皮笑脸。 “好的很。原来真是你?” “呃。” “我早该看出你是个钙。” 钟弦挠了挠头发:“我不缺钙。”这tm都是怎么回事。在邓忆家看到前女友。 “刚才从他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若不亲眼来看看。我还真不能相信。” “你耳力真好。有没有想过去参加听力比赛?”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不会是因为他家有钱,你连男的也不放过?” “我就是个混蛋。对不起。你就当个屁放了我吧。” 邓忆端着咖啡回来时,赵祺已经不在,他疑惑地左右看。 “走了。”钟弦说。 邓忆放下咖啡杯,追出门去。 钟弦很想摆脱心痛之感。 他做了这么久混蛋。竟然不能从中得到半点快乐。他想回归真诚,却心痛难忍。人生到底有没有一条路,是正确的。 心痛的原因,是他想起了陈康。他曾说,他不会像她那样,把真感情放在污泥里沾染。他宁愿打碎它,永远祭奠。看来他应该重新做回混蛋。 “她就是你女朋友……相处多久了?” 邓忆刚刚返回,听到钟弦的问题,愣了一下,想了好一阵子。 “这么难回答?” “不难。从小长大。不记得具体时间。七八年了吧。” 钟弦忽然笑了一声。“初恋吗?” “是吧。” “是或者不是,‘是吧’,是什么鬼。” 邓忆默然不语。 “祝贺你。”过了一会儿钟弦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祝你们白头偕老。”他从沙发上爬起来。准备离开。 邓忆在他身后笑道。“你吃醋还是怎么着。” 钟弦回头望了一眼。“你压根没把这些当一回事。就这样挺好,还能做好友。再见,今晚抱歉。”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还想怎样?” “我要是不肯呢。” 54、蓝色保时捷 99 钟弦心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义无反顾地离开邓忆的别墅,心里的疑惑无人可诉,下意识地去找大科。 大科穿着拖鞋跑下楼来,因为钟弦不肯上楼去,他们便坐在小区侧面翠竹山公园入口的台阶上。 夜已深,通向山坡的弯弯曲曲的阶梯上方只有路灯和耸立的石头拱门,没有什么人出现,车道附近的保安亭里的值班人,不时地向他们两人的方向张望。 “你前女友现在是邓忆的女友?哪一个前女友?”大科揉了揉头发,把身上牛仔外套拉紧。“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夜风渐凉,钟弦抱着自己的肩膀。“我看到了。在他家。” “你下午不是去医院了吗?怎么又去了邓忆的家?” “问题不在这儿。”钟弦接过大科递过来的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地喝进去。 “问题就在这儿!”大科揪着头发,望住钟弦。“你干嘛去找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没必要瞒着我,怕我接受不了?我又不是没文化。我只想知道,你是被高总搞混乱的,还是被这个假警察?” “妈蛋,我说过了!邓忆有女朋友,就是赵祺!” “好。你去找他干什么?我要先把这个搞清楚。” “是我想搞清楚他。自从,自从他出现,一切都不对劲。我想知道是为什么。” 大科并不信。“所以,你不是想和他怎么样……” “滚蛋!” “哎,你想怎样我都觉得正常。” 之后他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望着台阶下方cz街上来往的车子。钟弦将喝完的啤酒罐捏扁,丢在脚下。保安亭里的人又向他们这边张望。 “赵祺这个人,我还记得。”大科打破沉默。“在我的记录里,三年前你刚到李总公司时还经常和她约会。你为了甩掉她颇费了一番心思。” “你的记录?什么记录?” 大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就是我的记忆。你的前女友我都记得。赵祺是记录里的第一人。你在她之前的还有谁我不知道。她是我记录里你女友名单的第一人,也是条件最好的一个。你们从开始到结束不超过三个月,从她的外表看得出来,她的家庭条件相当好。” 钟弦回忆了一下说:“她父母有一家建筑设计院。” “所以她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咯。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甩了她。” 钟弦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可思议。他当初竟然没有抓住赵祺这个机会。他竟然会放过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当时是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下去。赵祺的要求太多。“可能是她想甩我吧。她早就和邓忆在一起了,我不过是个插曲。有了邓忆那样的人,我算什么。” “是你甩的人家好不好,你当时还费了番心思。”大科斩钉截铁地说,这个话题让他有些兴奋,“是你移情杨珊珊。哈哈哈。你说是她太专横,你根本没法兼顾别人。” 钟弦默不作声。他的眼前反复播放着邓忆和赵祺站在一起的画面,不由地向大科坦承心中的那个念头:“有没有可能,邓忆是因为我搞过他的女友,而来报复。”说出这种话,钟弦觉得自己是疯了。他拼命想给邓忆的出现找一个合理的原因。虽然这个假设很疯狂,但也不是一定没有这个可能性。仔细推敲之后,有些地方却又觉得说不通。 “可是,赵祺当年带我见过她的父母,如果她和邓忆是那种关系好多年……” “他报复你?你想太多了。” 大科觉得钟弦失魂落魄的样子很好笑,伸出手抓了抓后者的头发。 “你怎么会认为邓忆是来报复你?用小朱失踪来报复你?这弯拐的也太大了吧。三年前你和赵祺的时候,他们应该还不认识吧。” “他们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 “这样?赵祺三年前是脚踏两只船?”大科恍然大悟似地。“所以邓忆来接近你,是因为一个女人?还是说不通。是男人,他可以揍你一顿。费这个心思干什么?” 钟弦摇头。“不管他了。我以后离他远点。” “这就对了。帅哥又不只他一个……呃,我的意思是,他如果真是来报复你,用这样莫名其妙的方式,最后想达到什么目的?心机可太深了。还是离远点。” 钟弦喃喃自语:“你说的对……”夜风让他开始发抖。 “再喝一罐。回家睡一觉。明天就海阔天空。”大科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钟弦身上。“他若报复就让他报复。总不会敲诈的事也是他搞出来的吧。” 钟弦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大科。 大科耸耸肩:“当然不可能。他又不知道李总公司和我们的事。只不过,最近这些古怪的事,一起发生。有点奇怪。” “你才觉得奇怪?” “是呀。你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可说不通。都是为什么?” 钟弦不想再说话。他要说的都说了。对大科倾诉出来,也不过就是找个心灵的依托。他不停地设想邓忆和赵祺从小长大、相知相亲的画面。想甩都甩不掉。他开始渴望做回混蛋,游戏人间,总能潇洒和获得好处。真情是什么玩意,除了自伤就是想杀人。 可是,完全由不得自己。 过了一会儿,钟弦才发现大科正楼着他并揉他的肩膀。“你干嘛?” “看你这么难受,我……” “回家睡觉吧。”钟弦挣脱大科,将脚下的啤酒罐一个一个地捡起来,用衣服兜起扔进垃圾桶。远处的保安回到保安亭里去了。钟弦抬起头望着眼前的翠竹山,漆黑中的灯光照着长长的台阶通向未知的山顶。他从口袋中掏出药盒,取了一片药,毫不犹豫地塞到嘴里。 “哎,去我家里睡吧。”大科走过来。“你这个样子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这么婆妈!我走了。”钟弦走向停在路边的自己的车。 忽然他感觉一阵心悸,随后仿佛有一股热气涌上头顶。忽然想起,不到四个小时前,他刚刚吃过一片药。而这种药24小时之内不可重复服用。第二片药物很快以更猛烈的方式攻击了他的大脑。眩晕之后,他感到极度兴奋,忽然就开心的不得了。他放松下来,顿时从痛苦中解脱,就像在长久窒息之后终于能吸到氧气一样舒畅。 妈蛋。原来世界还是这么美好。 没有什么能打倒我。 你也一样。 他回头双眼放光地望着大科。“我改变主意了。我们去夜店。” 100 夜色已深,酒吧里灯光跳跃,音乐震耳。 钟弦左拥右抱。狂饮乱跳。 大科反而不找女人了,他一直盯着钟弦。两个小时后,钟弦的兴奋度迅速下降。音乐与酒精都不能压制沮丧情绪的缓慢袭来,他推开身边的女人,坐到另一张桌子上。大科过来和他对饮,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时。钟弦开始控制不住眼泪,他冲出酒吧。大科跟着他一同出来,叫了辆车。 再次有意识,是大科正抱着他。“我在哪儿?”钟弦惊惧不已,将大科推开,差点跌下床去。 “你在我家。你状态不对劲。好像不只是喝多。你是不是又吃药了?” 钟弦内心痛苦不堪。“我……看起来像疯子。” “没有。你不开心而已。有我在。睡吧。” “我回家。” “这么晚了,你回去不也是睡觉?” 痛苦感让钟弦变虚弱,他知道不应再吃药,但很想再吃一片以求得到几个小时的快乐。他用枕头压住头。 “能睡着吗?”大科问。 “你别理我。” “聊聊吧。你手机刚才一直在震动。我看了一下是邓忆找你,他一直打你电话。还有微信……” 钟弦睁开眼睛。去抓手机。 “我骗你的。”大科笑道。 钟弦从大科手中夺过自己的手机,打开查看,只有几条银行信息和两条欧航的留言。没有邓忆的记录。 “你当初和高总那事……”大科在他身后开口。“我一直在想,那些传言里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从来也不解释,是不是真的?” “问这个干嘛。” “好奇呗,我听说高总还有特别癖好。你和他在一起一夜,真的是那样吗?总不会是玩一夜斗地主。嘿。” “滚蛋。” “哈,哈哈……我在网上查过,你,你是哪一方?” “什么哪一方?” “主动还是被动?” “睡你的觉!” 钟弦反复查看手机,邓忆确实没有发来任何消息。离开邓忆别墅时,是不顾一切的姿态,他看得出邓忆并不想让他走。可是他不能留下来,他不能容忍他们之间有一粒砂子。 大科从背后靠过来,“我这有安眠药。效果很快。虽然知道你不应该再吃药了。” 钟弦接过大科递过来的两片药,毫不犹豫地吃下去。过了一会儿他背对大科躺下来。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流出。 大科将一只手搭到他身上,钟弦将其甩开。过了一会儿,果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再次有意识,是感到有人在抚摸他。可是睡意难以驱赶,怎么都醒不了。意识飘忽中,剧烈的窒息感之后,刺痛传来,他终于醒了,从床上跳起来。却被大科按倒。 “我,要去,洗手间。”钟弦的脑子嗡嗡直响。 “听我说。钟。你别怕。既然你喜欢这口。我可以满足你。” “放手!”钟弦将大科推开。跳下床去,抓起外套就跑。一口气跑下楼,发现车钥匙都忘了拿。他在夜风中毫无方向。手机手表,都没在身上。他沿着路一直走。企图走回他的公寓。路过翠竹山公园时,他转身向黑暗的山上爬去,爬到气喘吁吁,跌坐在台阶上。 他发现他连哭的想法也没有。 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能依托的人。 他觉得坚持不下去了。也许只是因为多吃了一片药,氟西汀带给他的快乐高峰消失之后,巨大负作用足可以要了他的命,抑郁症状,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他知道他想死只是药物的负作用。 可是太痛苦。生活毫无颜色,赚钱之后又能得到什么 他不敢敞开真心。 只是稍稍尝试便会触及痛苦之门。他想逃走。可是能逃到哪里去。 他向山下辽望。一片漆黑。路灯如同地狱鬼火。城市的背景海市蜃楼般美丽又空无。从这里跳下去,也许会挂在某棵树上。他想起邓忆说过,可以推荐给他更简单容易更快捷的方法。但他不是想死,只是想用什么东西来掩盖掉眼前的痛苦。 如果就此跳下去…… 可是他还有一句话没问。 他缓缓地走下山,黑暗中另一条通向山顶的台阶上,有手电筒的光影闪动,大概是保安在巡逻。他快走几步躲开来人。 到了公园门口,看到一辆车停在那儿。是一辆蓝色的保时捷。 他向街上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蓝色保时捷? 55、监视 101 那辆车,停在黎明前的街上,安静的有些不同寻常。钟弦对着黑漆漆的车窗玻璃打量片刻,抬起手敲了敲。车子里没有任何动静。 后退几步,思索,转身躲进通向公园半山广场长台阶后的阴影里。 不过五分钟,一个微胖的男人,自通向山腰的车道上快步走下来,到街上打了个转,来到车前,立在那儿打电话。 “下山了。确定。在附近。手机定位不对。估计是……”胖男人说到一半放下电话,仰头盯着台阶上方,通往半山广场的的台阶上出现了另一个人,不急不徐地下行,手机电筒的光芒险些照到钟弦。 “确认了?” “嗯嗯。tracker可能有故障了,音质不怎么样?”胖男人的声音带着歉意与紧张。 “是不够理想。” “这个给……按你的要求……还没测试过。” 钟弦听不清后面的话,看到胖男人拿出一个小盒子交给对方,压低声音讲话。钟弦只零星听到几个词。“6个……不易发现……神。” 然后胖男人绕过保时捷,走到路边的一辆电动摩托旁,骑上摩托向着东门方向一溜烟消失。 保时捷的车灯亮了一下,剩下的那个人打开后面的车门,将盒子丢进车内。他没有立即上车,立在车门旁对着手机屏幕端详了一会儿后,抬起头向四周打量。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钟弦略作犹豫,从台阶的阴影处走出来,谨慎地与那人保持着好几步的距离。 下半夜路灯清冷的光芒把街道照的幽暗与诡秘。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邓忆先开口,诚意地笑了笑。“我在你身上装了窃听器,呃……就在晚上给你催眠的时候。只是玩一下而已,拿你做个测试。你知道,我是侦探,对这种装置感兴趣。” “是么”钟弦觉得空气冷的让他想发抖。 “我缺少愿意帮我测试这种装置的志愿者。恰好你送上门来了。” “窃听器能让你听到我的准确位置?” “呃,当然,这还有定位功能。” “混蛋!”钟弦向自己身上打量。“你装在老子什么地方了?衣服上,手机上?” “不是手机。”邓忆靠近一步,钟弦立即后退。 “我拿下来给你看。你躲什么” 邓忆从钟弦外套衣领下方,拿出一个指甲大小的薄片。“科技多神奇。” “拿我做实验,我是你的猫狗么?这种理由我会信?” “抱歉的很,但我说的是实情。测试结果表明这东西不太管用。窃听功能几乎没用。我没听到什么。” “你只是今天才装在我身上?”钟弦心中难安。尽管邓忆解释的明白,他却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当然。这东西又不能绝对隐形,时间久了你肯定发现。走吧。送你回家。天快亮了。” 钟弦的目光转向车子:“还以为你真如自己标榜的那样有骨气,怎么不继续说这是你母亲的车了?” “嗯,没错……我母亲的车。上车。我教你最简单的方法。” “什么意思?” “帮你解脱的方法呀。你别选景区自杀,坏了景区的名声。你是跟这个城市有仇吗?”邓忆打开车后门,自己先坐进去。钟弦疑惑邓忆为什么不坐到驾驶位上去,便探头进去看了一眼,驾驶位上竟有一个男人。那男人身形健硕,独自坐在黑暗车厢中竟连灯也不开一个,刚刚钟弦敲车窗时也不做任何反应。 “是我母亲的司机。”邓忆介绍,“以前似乎是特种兵,训练有素。我母亲很难伺候,规矩太多。只有这样的才能让她满意。” 钟弦正发愣间,已被邓忆抓着衣领,拉进车里。 司机发动车子,原地掉头。 “去哪儿?不是说送我回家!”钟弦说。 “听他的吧。”邓忆对司机说。司机再次掉转车头,向钟弦公寓方向驶去。 钟弦疑惑地看着司机的后脑,对邓忆说。“还没说我家的地址,他就知道方向?” 邓忆答非所问。“你可能不太相信,我很喜欢去你那儿,在你家里的感觉很好。” “别墅的感觉不好吗?” “你那里更接地气。” “你是几级精神病?人人羡慕有钱的生活。你羡慕穷人。早晚遭报应。” “有一句古诗,好像是这么说的。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病的不轻。” 邓忆瞥了一眼钟弦,清了清嗓子说:“你衣衫不整的,看这个情况,是被劫色了吧?” 钟弦顿了顿。“……还说你没听到?” “倒霉蛋。”邓忆将一只胳膊搭在钟弦的肩膀上,“你不是自称烂人吗那不是应该来者不拒。却跑到山上去寻死。” “你懂什么,你才寻死!你以为我……你来找我……你以为我想死” “感动吗”邓忆将另一只胳膊也搭上来。“坦诚地说,我是好奇而已。” 钟弦的心情冷静下来。“停车。”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好吧。我承认我不只是好奇……” 钟弦打断邓忆:“掉头回去。我取手机。” 重新返回大科的公寓。钟弦按了门铃,大科很快来开了门,他的表情显得窘迫之极。钟弦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里去。 “对不起。”大科跟在钟弦身后道歉。“我喝多了……其实,只是想帮你……看你难过,我就想出这么个糟办法。” “别啰嗦了。” “什么” 钟弦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转身离开。大科拦住他。“你真生气的话打我一顿” “你知道我记性不好,我己经记不清了。再说,你是畜牲,我还能不了解下次再也不敢和你一起睡了……我有事先走。” “钟,我们谈谈。” “是真的有事。邓忆在等我。”钟弦在大科惊讶的目光中,关上了门。 重新上了车之后,钟弦死死地盯着邓忆。“怎么了。”邓忆奇怪照了照镜子。“我脸上有东西?” “少爷,你是不是在我的手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也安裝了跟踪器,现在把它拆下来!” “没有。你要相信我今天是第一次……” “我不相信你。” “我有个主意,我們回家去把你所有随身物品都拆开检查。如果你找到,我就随你处置。” “你还想跟我回家?” “不行吗?我们这么熟。” 很快到了钟弦公寓的楼下,邓忆不管钟弦的冷脸,要跟着他上楼。钟弦在电梯门前挡住他。 “你别想上去。坦白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真的误会我了。” “如果是误会,你就更没必要上去了。” “好。我确实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 “呃,那事。” “胡,扯。” “你不想吗?” 钟弦转身上了电梯,并坚决阻止邓忆跟进来。邓忆无奈地说道。“有件事,你会想知道。你的房子里有针孔摄像头,但不是我装的。是我上次发现的。” 102 邓忆单腿站在细长圆椅上,小心地保持着平衡,手法娴熟地拆下挂在吧台正上方的木块挂饰,然后跳下椅子,走到餐桌前,将挂饰一块一块地拆开,指着最上面一块圆形的木方让钟弦看。“这儿有个小圆点。”指着另一块,“这儿也有一个。这是全视角。你在房间的哪个位置,都能被看到。” 钟弦如被雷劈了,他努力回忆这些东西在他家里挂了多久。之后用略带防备与恐惧的眼神看着邓忆。 邓忆无奈地说。“不是我干的。这东西对我来说太低端,这大概是淘宝货……” “嗯。”钟弦敷衍地应了一声,“我房子里哪里还有,你指出来?” “我只发现了这个。” “真的?” “你还是怀疑我。你好好想想吧,这东西是谁送给你的,又是谁选择在那个位置挂上去的?” 虽然这挂饰确实不是邓忆送的,而是大科。但钟弦依然对邓忆充满戒备。大科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今天的事,我知道让你对我心存怀疑。但是现在请你相信我吧。”邓忆诚恳地说。 钟弦默不作声。他被恐惧感控制。 “我承认,我没告诉你只因为对此好奇。我想知道监视你的人到底想知道你什么秘密?”邓忆说,完全没理会这话听起来多么难以理解。“我确实做错了,我想体会监视者的心态,刚开始就被你发现了。你房间里的这个摄像头真的和我无关,你不信就算了。你想想,我们相识不过数月,没有利益瓜葛也没有其它方面纠缠。可是你身边的朋友……却别有心思。” 钟弦的脑子乱如麻。“你既然上次就发现了这个鬼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如果当时就告诉你。你会信吗?” “证据就摆在眼前我为什么不信?” “就算看到证据,你也不会认为你最好的朋友有什么问题。” “他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一起共同的同事、合作伙伴!”钟弦觉得苦闷。“他没有理由监视我。我几乎不对他隐藏任何事。” “几乎。”邓忆指出这个词。“或许他只是有偷窥癖吧。” “偷窥我?” “就像他今晚对你做的事。” “今晚……还说你没窃听到!?他……他是直男癌,只喜欢女人。这次意外,不代表什么。” “变态者的行为我们很难去理解。” “他不是那种变态。”钟弦肯定地说。 邓忆竟露出释然的微笑:“很高兴你和我的观点一致。我也不认为他是变态或是因为喜欢你而偷窥。大概你知道原因” “不能证明就是他在偷窥。” 钟弦的目光转向那些被拆散的挂饰。“你确定这些东西能拍到我?” 邓忆随后让钟弦找来刀子等工具,将木块打开,看到里面精密的装置,钟弦甚感烦恼。 邓忆注视着钟弦的表情,发出微弱地抗议: “就算在事实面前,你还是不打算信你不会认为他不知情吧,将挂饰送给你却不知道里面有摄像头?” “你让我信什么?信他想时刻监视我?” “看来是这样,我对原因很好奇。我太想找到答案,才没有打草惊蛇。” “你更可恶,不打草惊蛇我是蛇还是草?” “米修,你显然是个目标。”邓忆轻声说。“也可能是猎物。” 56、铩羽 103 钟弦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就像时间到了,夜晚一定会来。 有的时候,他想归结为命运。现在就信命,似乎有些为时过早,年轻时总该意气风发、无有所惧才对。可是,他没能够有运气离开孤独。连想付出信任,都会落得铩羽而归的下场。 他不停地去回忆与大科相识的最初,也是他进入李总公司的最初。他曾对所有同事进行了细致的观察,一开始被他选中的合作帮手,并不是大科。而是另一位看起来更敦厚可信的同事——小楚。小楚长的虎头虎脑,为人善良简单,讲话直来直去,长的也很帅,讨人喜欢。钟弦觉得小楚这样的人,即能不让客户讨厌,又能让自己很容易驾驭。 而当时的大科,在钟弦眼中,不过是个大大咧咧没头没脑的泼皮。一对小眼睛,看起来不甚精明,平时嘻嘻哈哈,能和大家打成一片,爱对女同事动手动脚,也能对老板极尽马屁。在当时的钟弦看来,大科在公司里不做什么实事,却也能混的如鱼得水,也算有点小本事。这样的人可以偶尔利用,却绝不可深交,更不应考虑合作。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大科竟取代了小楚,成为钟弦最得力的帮手。 现在仔细回想,似乎一开始也并非钟弦所愿。他想不起是因何事转变。只记得不知是哪一次的接触,让他对大科的看法迅速改观。钟弦只能记得那时的某些片刻,大科每一次面对他,都如同发现金子般双目放光、心情愉快。没有人会对欣赏自己的人永远防备下去…… 大科善于察言观色,总有本事让人心情舒畅,这是小楚所不能及的。而后,小楚也因在第一个项目中,表现出了钟弦所未能预料的另一面,而让钟弦最终决定放弃。 “这就是一个屠宰场。” 钟弦不由自主地喃喃而语。 当听到邓忆发出疑惑地声音,他才从回忆中转醒。邓忆还在鼓捣满桌子的木块,也已将挂在阳台附近的另一串挂饰取下来,同样拆的稀巴烂。这些还算得上精美的吊饰,现在只是一堆垃圾。 “有两个摄像口。”邓忆肯定地说。“这一串也有。估计你连上厕所也逃不过被监视。你说什么屠宰场?” “李总的公司,不,是整个这个行业就是人性的屠宰场。” “何出此言。” “我想到一个同事,他是小楚。最一开始,我曾主动选择他做最得力的帮手……后来才换成大科。” “哦。小楚我有印象,我曾找他调查过小朱。他是李总的亲戚吧。” 钟弦点了点头。 “小楚这个人看起来很不错。你那是什么表情?感到后悔?” 钟弦摇摇头。“我并非因大科的主动示好而‘移情别恋’,小楚是我主动选择的,但是,他后来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平时看起来如此简单的人,在面对一笔并不多的钱时,却尽乎愚蠢,他想吞掉一笔货款。我发觉之后,就切断了他和我的项目的所有联系。” “原来是小楚自己的问题。你有什么可懊悔?” “我只是有些感慨。小楚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那种人。”钟弦说。“想不到他会弱智到那种地步。他本来做不来耍心机的事,却偏偏要学着别人去做。所以说,那个公司这个行业,就是屠宰场。把好端端一个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邓忆注视着钟弦的眼睛:“你又何尝不是?你看起来更加可惜,像你这样的人物,又是怎么转变成鬼的?” “我一开始就不是人,谈何转变。”钟弦说。他想到自己的外表大概看起来也是善良阳光的吧。但是人内心的气质总会散发出来。渐渐地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你当初有调查过吗?” 钟弦转过头来看着邓忆。对这个问题有些疑惑。 “你说小楚想吞掉一笔货款,使得他断送了你们的合作关系。这么愚蠢的事,他难道不知道肯定会被人发现?他做出这么弱智的举动。你没有觉得奇怪吗?” 钟弦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去阳台,坐在一张躺椅中。 内心曾被愧疚感占据,有那么几秒钟,他为三年前的某一件事感到后悔。他没有对邓忆说出口的是,并非只有小楚一个人做出错事。 他想起三年前收到的第一封敲诈邮件。他其实也曾怀疑过是小楚做的。必竟,他亏待了小楚。 “你的手机收到提示,好像有邮件进来。”邓忆走进阳台,将钟弦的手机递给他。 钟弦接过手机,扫了一眼屏幕,并未继续查看反将手机收在口袋中。 邓忆坐到另一张躺椅上。“那么说,一开始大科并不是你的最佳人选?” “我曾想过,这可能是大科的伎俩。” “什么伎俩?” “离间我和小楚的合作。他才能有机会取代。不说这个了。三年前的事,回忆它还有什么用。”钟弦站起来,推开阳台的窗子。 从李总公司离职后,钟弦曾和小楚联络过。他只有一个目的,向小楚诚恳地道歉。三年来,每当想到小楚,总是有愧疚感在心里产生出来。哪怕只是说声对不起,也能缓解他的心绪。他没有对邓忆讲出真正的原因。他在话语中将责任推给别人,推给大科。但他又怎么能欺骗得了自己。进入这个行业后,从第一个项目中看到巨大利益的正是他自己。小楚又是如此简单不设防。将其甩出利益的蛋糕,是那么容易。 “我也有错。”钟弦对邓忆这样说。只有加上这样一句,才会让他心中舒服一些,对方也根本不会从这样一句话中明白他想表达的真正含义。 吞掉货款的事,只有他才能办到。小楚不过是个替罪羊。 之后足有十分钟,他和邓忆默然地坐在阳台上,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房子里第一次如此安静。下半夜的街上,没有车子来往的声音。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这一刻一起冻结。 沉默了半天。他打算对邓忆说点什么。“无论我们这些人发生什么事。太阳照样升起,不会有丝毫误差。” “想不到你最好的朋友要在你的家里安装摄像头。”邓忆关心的大概只有这一件事。他又提起,看来那个谜底实在让他欲罢不能。 钟弦默不作声。在和大科相处的三年时间里,他一直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在小楚之后,他需要一个新帮手。略有可惜的是,大科远比小楚机灵的多,钟弦要花更多的心思平衡关系。但是,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就算钢铁也会被融合,何况是人心。当开始对并不认同的人产生信任,并进而形成羁绊。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件好事。但钟弦确曾从这种信任中得到一丝心灵的慰藉。 可是现实再一次,以这种方式,狠狠地教训了他,让他不得不大梦方醒般退回原点。他不可以付出信任。每一次都要承担如此风险。 永远不需要从羁绊中清醒,该是拥有了怎样的幸运。 “你和大科之间的问题,利益分配会不会是个原因?”邓忆还在企图寻找答案,问的直截了当。 “没有这样的问题。” 提到分配方案,钟弦是按照股份制的分红方法进行的,完全照搬书本制定。为避免分歧,一开始就与大科达成共识,白纸黑字签字画押。所有项目钟弦首先拿走一半。其余则根据分工来分配。大科与欧航都无意见。必竟几乎所有项目的来源,都与钟弦有关。他们无论如何付出,都比不过钟弦的功劳。 难道大科对此会心怀芥蒂?如此蠢不可及? “那么,是否有什么项目你是背着他的。让他认为你暗中损害了他的利益。”邓忆再次假设。 钟弦思考片刻摇了摇头。“之所以需要合作,就是一个人做不了这个事。就算有小项目我一个人可以搞定。也不会有多少钱可收。他想防我用这种方法也防不住。” “也许他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做过。只是因为还不够信任。” 钟弦嘲讽地笑笑。“他不信任我。我没感觉出来。就算是现在我还习惯性地相信他和我是一条心。” “我们只是在猜测而已,也许他只是想了解你更多,没有别的目的。” “不管什么目的,他都无需监视。他知道我所有事。我没有刻意隐瞒。” “呃,会不会就是有了特殊感情。” “每天都可以面对面地看着我。再特殊的感情也够了吧。” “偷窥癖的行为是不能理喻的。” “他喜欢女人。”钟弦肯定地说。“在没有听到他亲口承认这件事,我是不能相信。”他转头看着邓忆。“话说回来,我看错的人,我错的最离谱的一次,就是对你的看法。你的表相如此简单纯粹。你是高手。” 两个人对视,邓忆显得有些沮丧。“我算是被你误会透了。” “你在我身上装了窃听器,和他在我家装摄像头的性质有什么不同?你们这些人到底是为什么要聚集在我周围,难道是我的磁场不对?”钟弦终于发作起来。他更恨自己竟一直认为自己足够聪明,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被别人玩弄于股掌。 邓忆再次解释:“我是个侦探。这只是我信手拈来的习惯,抱歉,但……” “你是个逊爆了的侦探。书上的侦探不都是靠脑子推理的吗?你却用这些下三烂的手段。” “这是最基本的方法,大哥。推理什么的,能成为证据吗?” 钟弦盯住邓忆:“你想得到我什么证据。” “不。不不。又让你误会了?你不是我的委托。只是拿你做下测试,你想让我解释多少遍。” “我倒有证据能证明,你是个遭透了的侦探。凭这种智商,你父亲不让你当继承人,是太明智的决定了。” 钟弦用余光观察邓忆。邓忆并没有被这种话刺激到,反而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 钟弦决定使出更狠的一招: “我才知道,原来赵祺是你女友。从小就和你在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人原来是她。你可知道,她的经历?你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楚。还做什么侦探?” 邓忆抱以微笑。“我知道。你们认识。可能还睡过。” 钟弦愣了。 “有钱小妞的毛病,她全都有。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你这么大度?”钟弦如坠雾里。“你不在乎?不想杀了我吗?” “她小时候帮我照顾肉丸和米修,还帮助我转变了我父亲对我看法。我们的交情早超越了简单的占有。互相帮助已成习惯。如果她真的爱你,我倒愿意拱手相让,只不过你是混蛋,不懂错过了什么。我得谢谢你放过了她。”邓忆笑笑,在钟弦惊诧的目光中转变话题。“在你身上装一次窃听器,就让你如此误解我。早知后果严重,真不该拿你做测试对像。” “别再说这种借口。我有什么价值,值得你们监听监视,还请你指教。” 邓忆低头叹气:“你要能再次相信我。我就回答。” “不回答就更不信。” “……因为恐惧吧。” “恐惧” “嗯。” “我是拉登吗?你恐惧个头。” “对心中产生的念头,时而会感到恐惧。”邓忆说。 尽管钟弦已经很难让自己立即就相信什么。可是这句话还是像一个软弱的锤子打在他的心上。可能是他也希望听到这样的解释吧。 “如果能知道你有多不堪,也许会阻止自己的想法。”邓忆盯着阳台的窗子。“想知道你在没有我的时间里,是什么鬼样子,做什么龌龊的事。和什么人胡混。” “所以,现在死心了吗?” “奇怪的是,没发现你鬼混。不像传言所说,也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烂。” “所以你没法死心。” “所以我打算装窃听器。” “你终于说漏嘴了。你不是第一次在我身上装这些鬼东西。你早就有窥探我的想法。” “窃听器是第一次。之前用的方法是跟踪。我也亲自跟踪过。看你和什么人见面,对什么人会露出对我露出过的眼神和表情。” “如愿以偿了吗?” 邓忆默不作声了。 “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曹操。”钟弦说。“我们这种人只能下地狱。没有地狱也要自己创造地狱。” “我不是多疑。我只是想死心。” “明白了。”钟弦懒懒地倚在躺椅上,伸展四肢。“早知你如此难受,我刚才就应该让大科干一下。让你抓到我鬼混的证据,帮助你死心。” 两个人沉默了几秒,邓忆摇了摇头。“我承认,你的历史我调查的一清二楚了。反而生出怜悯。” “怜悯……我谢谢你!”钟弦阴阳怪气。“你何必这么污辱我!何不承认,是你不敢招惹我这种人。你怕付出代价。你纵观了我的感情史。发现所有人都为我付出了代价。包括赵祺。我利用她结交老板跳进了这个行业。那个富婆给我提供了第一桶金,还有……” “闭嘴吧。”邓忆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应该已经发现我交往过的人,没有一个是没用的人。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人,我不会为他们浪费一点时间。” “我让你闭嘴。” “特么的我想打你主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个富二代。我以为你只是个笨蛋警察。我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人间有因果报应。我现在信了。我这种人。就该这样子。” “嗯。闭嘴。” “你知道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吗?我们和每一个人寻找着最舒服的距离。陌生人的距离,朋友的距离,亲人的距离。可有的人怎么也找不好这个距离。离远了,疼;离得近了,还是疼。何以会这样?我才是那个和你从小长大的人吧,连看着你都觉得蛋疼。”钟弦说罢将头扭去一边。 他们之后再没有说话。各自半死不活地躺在自己的椅子里。两张椅子的距离不过一厘米。 “天亮了。”邓忆盯着窗户说。钟弦已经睡着了。 57、安东 104 梦境里的树叶是黑色的。 摇晃在同样黑色的树枝上。天空看不清颜色,昏黄与暗灰的云层滚动。 钟弦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醒不来。 飘满落叶的街道,叶子和天空一样,陷进暗灰的背景里,这样的世界,让人窒息不已。 前面的路也看不清,他将车子停下来,紧贴着灰蒙蒙的人行道。 他沮丧不已。 不肯再回头看坐在车后座上面的人。反正,他也不会知道那是谁。那个人,在他的梦里,仿佛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什么,却又从来不能让他真正明白。 现在,他的生活如同悬在半空的风筝一般,随时等待坠落,他的梦境仿佛也在坍塌。痛苦的感觉如同浓烈的胆汁,从天空、从树叶间渗透下来,缓慢地滴落在街道上。 他想闭上眼睛,伏身在方向盘上。他可不可以不再看这个世界,可不可以告别。 有光线从身后照射过来,渐渐照亮仪表盘,他看到油表的灯在闪烁。寻着光线的方向缓缓回头,后座上依然还是那个少年,正在玩着一个银色的打火机,在这个灰暗的世界里,少年的面容却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愉快。 “你答应过我,教我弹吉它。不会说话不算数吧。”少年盯着火机,他的眼珠似能被光线穿透。钟弦想起了邓忆。便仔细打量着少年的脸,企图寻找与邓忆不同之处。 “我已经好多年不弹了……我可以教你。可你要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们的事了。”少年说。“你把我忘了。也是好事。就彻底忘了吧。”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教你吉它,让你成为高手。” “你骗了我。总是骗。”少年继续摆弄打火机,看起来很危险,整个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就在他的手里。“我,舍不得离开。你说过,我们要去周游世界……永远都不能实现了呀。” 钟弦的心,仿佛被万千的细针穿过,他忽然掉下泪来。“你是……安东。” 一道光线从车后穿过车窗照射进来,照亮他的眼睛,让他什么也不看见。“你是……” 少年不在玩弄打火机了。他缓缓地熄灭火焰。然后像片叶子一样发科。“放我走吧。” 那道来自车尾的光线,越来越强烈,把少年的身影变成一道垂头低泣的黑色影子。钟弦伸出手遮挡光线,光线却愈加刺眼,一辆巨型货车的隐约影像在光线中出现。 钟弦伸出手。“不要!” 钟弦猛然惊醒。他从床上翻身跃起,一脚踏空,竟跌下床去。 床边的落地窗被拉上了窗帘,有强烈光线从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钟弦望着那光线,大口喘气。渐渐回过神来。 片刻后,邓忆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怎么回事?睡觉也能掉下床,梦游吗?” 钟弦怔怔地看着邓忆的脸,看清眼睛和鼻子,他回不过神。“安东……” 邓忆愣了一下,默默地看着钟弦。 “我……想起来了。”钟弦从地板上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身子满头大汗的爬回到床上。他觉得很不舒服,混身酸痛,随后发现他并没有换睡衣,还穿着昨天出门时的衬衫。渐渐想起,昨晚他是在阳台的椅子上睡着,之后便没有记忆。真是昏天暗日的一天。 钟弦注意到邓忆却是穿着一件深蓝色睡衣,头发也是洗过吹干的,想见这个家伙无论何时都能有条不紊。 邓忆也随着钟弦返回到床上。半倚着床头,望着后者,他们两个都满眼血丝。可见刚才只睡了一小会儿而已。 “想起什么了。”邓忆寻着钟弦刚才的话问道。 “梦里那个人……的名字。” “又做梦了。还以为是我弄醒了你。我刚刚把你从躺椅抱到床上。以为手法足够轻。”邓忆语气幽默。 “一夜未睡。白天也显得不像白天。今天是个周末。好日子。”钟弦胡乱地表达脑子中的想法,忽然又自床上坐起来,开始脱衣服。不管邓忆惊异的目光,将衣服脱光,跑进浴室,用十分钟冲了澡刷了牙。穿好睡衣重新钻进被子里。“好好睡觉。这才是人生。向你学习。” “不想讲讲吗?你想起的人。”邓忆靠近钟弦。 “睡吧。睡着了,才能见到他。” “那么说,确实存在这个人。” “你的好奇心真是可恶。”钟弦翻身背对邓忆。安静了好一会儿。钟弦忽然问道。“你说你把我的过去都调查的一清二楚了,是真的吗?” 邓忆在他身后回话。“怎么?” “我的学生时代呢?也调查过。” “嗯。” “那你的调查中有没有发现这样一个人,可能是我的同学,他大概叫安东。” “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姓安名东,没注意到这个人。你中学时期乐队里的人,我都了解过,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我也不确定。也可能是外文名antonio。要知道从小学开始学习外语时,老师就会给我们起一个英文名。大多数人会沿用到大学,甚至一辈子。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他的英文名字。” “如果是英文名,那要好好调查一下了。” 钟弦回忆了他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似乎没有一个人的英文名和这个相同或相似。 “想起了他的名字。没同时想起别的事吗?”邓忆问。 “没。” “真的没有?哪怕一个细节。说说看。” 钟弦实在不想回忆梦境中灰暗的环境与压抑的气氛,便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下。印象最深刻之处是少年的眼睛被打火机照亮的瞬间,很像邓忆,让钟弦在那一刻把他和邓忆混成一体。他将这一点细节讲了出来。 “有想起和他发生过什么事吗?” “一起环游世界。” “什么?” “他说‘一起环游世界’。大概是一个愿望。我以前比现在还不是人。”钟弦自嘲。“我会交很多朋友,捉弄很多人。我可能都记不住。但我不会真的投入,也许有些人用心了。” “一点都没印象,真是很奇怪。” 钟弦默不作声了。他不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觉到早晚有一天,他会慢慢看清那个人的轮廓,想起关于那个人的很多事情。可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极度恐惧,也伴随着苏醒的记忆,侵占着他的神经。一种直觉告诉他,他不可以想起来。那可能是世界末日。他会被痛苦淹没。 “也许是我杀掉的人。” 他喃喃自语。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直到感觉到邓忆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缓缓转头,他们的脸距离如此之近,邓忆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钟弦慢慢翻身面对邓忆,邓忆的眼神带着一种光芒,让他内心开始汹涌。“睡吧。”他垂下眼帘躲避,缓缓闭上眼睛。 “你觉得你杀掉了他?” “我不知道。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没有这个人的印迹。”钟弦再次睁开眼睛,再次看到邓忆的目光。“如果我真的杀了谁。你怎么做?” “先确定是不是你脑子的问题吧。” “别逃避这个问题。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邓忆如实回答。“我首先不相信你脑子里的想法。你想杀的是自己吧,却总让自己相信已经杀了别人。唉,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这逻辑好乱。” “你别逃避,好好回答我。如果我真的是个杀人犯呢?你会把我送给警察吗?” 邓忆不回答。 钟弦再次闭上眼睛。“我们总爱相信别人对我们讲的话,总爱相信承诺。你说过,我可以信任你。尽管我知道,每一句承诺都是当时气氛的产物,不可以当真。我还是……觉得好想当真。” “我不会把你送给警察。”邓忆说。“如果你确实做了那样的事。我会……让你自己选择。” 钟弦睁开眼睛。“我好想相信一次。” 一次也好。 保持清醒多么痛苦。 钟弦让自己注视着邓忆的眼睛,以及那眼睛中的光芒。一瞬间他忘了别的事,或者所有事都在这光芒之下褪色。 “你真的不敢吗?”钟弦轻声问。“还是,压根没想法。” 邓忆默然不语。 “真的是怕付出代价?”钟弦忍不住追问。 “我一直想问你,我会付出什么代价。”邓忆思量了片刻后反问。 “还能有什么代价?一些金钱而已。”钟弦自嘲地笑。 “没有别的?” “有。不过是另外一些金钱。”钟弦笑着再次翻身背对邓忆,笑过后眼泪却忍不住了。如果一个人不相信你,那么你的真心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梦里的那个人,看到他难过的时候,有一瞬间,就好像被一刀贯穿了心脏。若不是我对不起他,何以会感觉得无法挽回的绝望。我的直觉也在提醒,不能让自己想起来。我一定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忘掉的。”钟弦对着窗帘说出这许多话,不晓得有多少词语是说的清晰的,是能被邓忆听得懂的。 他觉得他是如此失败。他追求的东西,没有让他得到快乐。反而将他推进了相反的方向。他几乎就要丧失对生活所有的热情,如同失去了世界上所有光线。 “只是一些金钱吗?” 邓忆在他身后喃喃地问。 “什么?” “我要付出的代价。” “呃。我这样的烂人,除非为了钱,还能要什么。难道你怕我会夺走你继承人的位置。” “你夺不走。我也不是继承人。” “你不可能看不懂你父亲的用心。” 邓忆叹气。“你为什么总要提醒别人和自己你是个为利是图的烂人。” “我就是。” “真正是这样的人,反而不会说。你只是想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可你没法做到。” “我已经做到了。” “你做不到。” 钟弦怔怔地转回头看着邓忆。那个家伙振振有词。 “你身边所有人也许都认为你是这样的人,没有人会真的敢对你用真心。但是如果再有第二个人能像我这样去调查一下你的历史。就该知道。你不过是为了躲避童年时期就开始的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你的父亲失踪;你的母亲在你十岁之后生病去世;你高中时,曾有一个公开的女友,她在高三时出国了并在全校广播与你分手;你被人发现偷东西差点进监狱,我调查后确定你是被陷害;你把第一次卖给一个富婆;你最好的朋友在你大学一年级时……” “闭嘴。”钟弦翻身而起,“你tm要干什么?” 邓忆表明自己的观点:“你在逃避痛苦,你以为做个烂人就可以了。结果进入恶性循环。” 钟弦张大嘴巴想反驳什么,却发现自己竟失了声。他弯下腰,身体向前栽倒,邓忆急忙抱住他。“你是,谁?”钟弦好一会儿才发出声。“你到底是谁?” “我们去环游世界吧。”邓忆喃喃地说。 钟弦惊讶地近似惊恐地抬起头看着邓忆。 58、失联 105 虽然,这是一个让人惊惧的时刻, 被看穿的过去,就像有人用铁纤将自己曾割掉的血肉一点一滴穿在一起,并放在火焰上炙烤。用那些经历来当做食料取悦观看者的感官。 虽然,他表现的并不十分介意邓忆监视他、调查他、触及他的隐私。他不恼火,是因为他有了恐惧。恐惧感让他变得温顺。 还有另一种东西,在迷惑中渗透出来,可以用此来驱赶恐惧——如果向另一个方向去想,也许能证明有人十分在乎他。 “只有两个吗?”他不由得喃喃自语。“监视者只有两个吗?“ 邓忆显出一丝好奇的神情。似乎想问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周日上午的时光缓慢而柔和。他们还待在床上,悠闲懒散的不像发生了什么事情。钟弦还在期待能睡上一觉,让他的情绪与智力得到修复。以他现在凌乱的脑子,是理不清头绪了。 “总是能吸引来监视别人生活的变态朋友……我是该高兴吧。”钟弦抱起一个枕头。在床上绻缩起身体,紧闭双眼一副狠不得马上能入睡的样子。 “我可以向你说明我这么做的原因。”邓忆系了系睡袍的带子,望了一眼钟弦。“最初,我只为达到一个目的。现在……当初的想法变了。” “有自知之明你还不算无可救药。”钟弦干笑两声,“你最初是为调查小朱而来。现在,重点却是调查并没有失踪的我。你是个糟糕的侦探,但可能是个杰出的变态。知道我的生活远比你想象的糟糕,你高兴吗?” 邓忆半晌后说,“你不会有事了。” 他们此后无语,钟弦有了一丝困意,闭上眼睛陷入一片安静之中,很快入梦,又很快醒来,迷糊中似乎看见邓忆面对他而卧,一只手肘枕在右耳下,眼神忧郁。 白日阳光,在窗帘之间的缝隙,投射进一道光芒,照在床角,悄悄变换着角度。仿佛提醒他们时光是怎样在身边静静流淌着。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钟弦还是觉得没有什么安排会比现在更好。 “我想起你说过从不kiss……”过了片刻,邓忆轻声问。 钟弦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他想回答,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你能放下过去,真实一点。我想……赵祺当初也是真的喜欢你,我了解她,她不会当你是一场游戏……可你错过了。她要结婚了,婚礼订在明年春天。” “是想告诉我你要结婚吧。”钟弦也笑了笑,借此控制情绪。”现在就给自己套上枷锁,太早了吧。“ 邓忆默然半晌,竟说了一段英文:“‘thenewmemaysuppresstheoldme;thebigpainmaycausethesmallpaintoreduce.(新的火焰可以把旧的火焰扑灭;大的苦痛可以使小的苦痛减轻。)’” “又是外国诗?” “amallinhue,all\''hues\''inhiscontrolling,whichstealsmen\''seyesandwomen\''ssoulsamazeth.……butsincesheprick\''dtheeoutforwomen\''spleasure,minebethyloveandthylove\''suestheirtreasure.” 钟弦的英语已生疏,却听得出邓忆的英语不一般。“你发音很地道。” “嗯。知道你听不懂。” “我明白。” “明白?” “明白你的意思。” “我什么意思。” “你那点伎俩。”钟弦笑了又笑。“没关系。何不直接说,我还听得懂最后那句。哪怕你就是想玩玩,我奉陪。” 邓忆不加辩解。目光转向天花板。 106 一个月后,下午,秋末风渐凉。 第一批货运到新工地时,钟弦特意去看了一下。 载重30吨的长板车,停在新工地南门旁的街边,红色的车头上有许多泥浆,板车上用帆布盖的很严实。打开帆布,看到车板上四四方方整齐地摆着包装美观的货物,20吨益胶泥与1000张石膏板。欧航跟着货车一同来到工地。 大科在工地已上下打点清楚。货在上午便开始卸车。 一切都挺顺利。 中午时分,钟弦和欧航到附近的麦当劳里坐了坐。留大科一个人在工地监督卸货与签字的事。 这家麦当劳是工地附近新开的,店内的空间设计的很有风格,整体呈现圆型,中间在一个装饰树冠。树冠旁围着一些白色圆桌。 他们在其中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白色的弓形椅像躺椅般舒适。钟弦第一次见麦当劳餐厅也能布置的这么有情调,想必是这一家分店有什么独特的地位。 “你和大科怎么了?”欧航喝了一口麦当劳的甜咖啡。 钟弦舒服地靠在椅子里看手机新闻。过了一会儿才回应。“什么?” “你和大科。大科不像原来那么嘴欠了。老实多了。出什么事了?” 钟弦盯着手机。“他有变吗?不觉得。也许他自己有什么事吧。可能女朋友又分手了。你看这条新闻,我们的老客户ht公司要上市了,他们近期接下了hqc集团的两个项目,武汉和广州。” “他在你面前不大一样了。” “什么?” “大科呀。怎么了。其实我一直想说,我有担心,我们之间……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太不坦诚了,但至少你不能把我当外人,不然怎么办呀。我没安全感。” “噢。”钟弦停顿几秒,“没什么。之前有点小摩擦。也许,他还耿耿于怀吧,小事一桩,慢慢就好了。” “你发现了?” “发现什么?”钟弦依旧专注地盯着手机。忽然做出惊奇表情。“还以为hqc集团只开发本土的地产。怎么也去别省置地?我平时对甲方了解的不够,更多精力是放在装饰总包方了。看来要调整下方向。” “hy项目甲方就是hqc集团。你不知道吗?”欧航若有所思,“我还以为你发现了。” “我当然知道hy是hqc的地产。怎么可以不知道。只是没有花心思多了解这个家喻户晓的地产大咖。因为太过熟悉,就以为不必花心思了解。老板是谁来着?” “hqc集团是国企吧,那么大规模会是私企吗?好像听说董事长要换庙了。” “老板低调的很。” “不争名只夺利。老板肯定是南方人了,很大可能广东本地人。”欧航顿顿,“又被你带跑题了。我刚才说‘以为你发现了’,不是指这个……” “你含含糊糊地到底要说什么?” “大科背着你搞的事呀。”欧航清了清嗓子。显得有点不自然。“hy项目的一层用一批大理石。你大概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小朱和大科去搞过。他们没搞成。大理石最后由甲方来采购。他们没那个能力去搞定甲方——hqc集团。” 钟弦抬起头来望着欧航。“三年前的事,当初你不说,现在提有什么用。” “我是觉得你不会相信我,你跟大科关系好。牢不可破。大科和小朱都是小人,一定是得到可靠的资源才会有信心甩开你。谁知后来甲方介入,这事彻底没戏了,就算他再向你坦白也没戏。我估计大科不会对你讲。大科还特意去甲方找负责人……” “讲的乱七八糟。”钟弦将手机放在桌子上,两只手交叉显得无动于衷。“翻旧帐。谁没犯过错。他现在也变了。” 欧航笑了笑,“不是旧帐,是提醒你。工地的事情全由他来负责,你又不到前线来。他就算弄个什么,也很容易瞒过我们……” 钟弦抬起一只手打断了欧航:“这样彼此怀疑。我们什么也干不成。” “但也不能毫不防备吧。”欧航说,“你可以装作不知道。如果咱俩都像傻子似的相信他,肯定不行。唉,我觉得他的胆子真大,就不怕你发现……” “我发现又能怎么样?”钟弦笑眯眯。“他有能力自己搞是他的本事。很正常。” 欧航像被噎到一样咳嗽了一声。不再说什么,闷闷地看手机。 钟弦也拿起手机一副悠闲的样子继续看新闻。 过去的一个月,他其实一直在恍惚中,觉得如在雾里。 让他迷惑的原因,一个是大科,一个是邓忆。 大科让他觉得陌生。这一个月来,陌生感有增无减。 而邓忆,则已失踪了一个月。在那个周末之后,当钟弦认为他们的关系愈发稳定之时,邓忆却在失联三天后的早上给钟弦发了一条微信。说他出国学习emba课程。几年不会回来。 钟弦打过去电话,已关机。换了号码再打,还是关机。 微信也取消。 钟弦时常会回想那晚他们的对话,每一句都仔细琢磨。想知道当时邓忆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邓忆在他身边,眼神忧郁地说,‘你不会有事了。’ 不会有事了。 原来是不会有任何交集的意思吗? 59、裂隙 107 与欧航的对话,钟弦并不意外会听到些什么。也并非完全不在意。 只是偏偏在他与大科产生裂隙的时候听到,不知是天意,还是有人在见缝插针。 “慢慢你会知道。”欧航将喝光的咖啡杯,放到桌子上。眼睛盯着杯子。“我和你没有二心。” 真是不错的表达。但钟弦无感。反而想起大科三年来是如何与自己风雨共济。 这一个月,钟弦本想装作和从前一样,没想到连欧航都看得出他和大科有了问题。 那个周末之后,钟弦如常去上班,在办公室见到大科,一如往常与其谈笑风声。大科却比他想像的要不安的多,面容憔悴,举止拘谨。 “我前天喝多了。”办公室里没有其它人时,大科尝试向钟弦解释。“你要明白……我现在,一切都以你为主。我真的是以为你喜欢……” “那么恶心的事,让我忘了行不行”钟弦用玩笑淡化僵局。 “不只是那个事。我想你明白,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不要的,我也不需要。” “说这种话不肉麻吗?我还不了解你。阿mi最近怎么样?” “提那个贱人干什么。” “你还在跟她闹别扭?怪不得。” “没别扭。但我不在乎了。分手与不分手都不重要,耗她几年。” “你疯了吧。” “是她背叛我。” “你确实疯了。”钟弦这才确认大科真的变了,从前那个粗枝大叶、心胸宽广的人好像不存在了。而钟弦现在才彻底相信这一点。愣了半晌,他轻轻地笑了,“伤害她,你舍得吗?你在跟自己过不去。” 钟弦心里真正耿耿于怀的,是针孔摄像头的事到底是不是大科所为。 考虑了一下,他向大科提起收到新的敲诈邮件,这纯粹是习惯使然,他没有别人可倾诉这件事。新的敲诈邮件就是在周末晚上收到的。因为和邓忆在一起,他没有及时去看邮件的内容。到了第二天,等他登录邮箱时,邮件竟被撤回了。此后也再没有发来。 没看邮件的内容,也知道是敲诈者,因为发件者还是那个叫无上光荣的人。 “上次那个,我没理会,也并没有麻烦找上我。”钟弦思索着说。他只是凭一种直觉让自己不必慌张。果然事情并没有变坏。 “到底是什么人?”大科用手指敲着办公桌,愤愤不已的样子。“有没有可能是哪一个前女友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你。” 钟弦还未表态,大科先自己否定了。“说不过去。她们不大可能那么了解你的事儿吧。” “我总觉得,有人在监视着我。”钟弦缓缓地说,停顿了一会儿,见大科没做任何反应,便作苦恼状,“哪怕是在家里独处的时候,也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你说,是不是我神经真出了问题。” 大科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样:“你经常休息不好,加上你这个健忘症又抑郁症什么的,导致你胡思乱想。”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人真的在监视我。你觉得他会是什么目的。”钟弦将目光慢慢地转移到大科的脸上。 大科认真思索:“像电影演的那样,可能你遇到疯子吧。为你发疯。” “为我发疯吗?我有那个魅力?” “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主角追踪一个犯人,在跟踪的过程中爱上了犯人,他知道不可能在一起,便暗中监视她、保护她,看到她想害谁,他就会暗中去提醒被害人远离她。不能在一起,又放不下,他就一直暗中跟踪。甚至犯人都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的存在。” “那是电影!和我的事有毛线关系。” “生活有时比电影诡异多了。” 钟弦最终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针孔摄像头已被邓忆拆烂,如果那真是大科所为,他就应该知道他的伎俩已被发现了。但是,大科的表情如此镇定自若。看不出破绽。 钟弦再次动摇,难道不是大科所为?那些挂饰又明明是他带过去的。 “电影的结局是什么?” “什么电影?” “你刚才讲的那个警察爱上犯人的无聊电影。” “让我想想,最后警察拯救了犯人,帮她走上正路。大团圆。” “果然是电影。现实中怎么可能这么结局。” “现实会没有结局。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之后,他和大科之间,再没有提起过那个周末发生的事情。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看似专心忙着工作的事情。钟弦掩饰着为邓忆受尽煎熬的内心。 想不到欧航竟看出了端倪。 钟弦这才反省了一下,大科确实和以前对他的态度不一样了,而他,竟无暇关注。 邓忆的离开,一定不会只是因为微信上留言中提到的那个狗屁理由。 钟弦认为,那个家伙只是不想迈出实质性的一步。这是一个能够严格管理自己的人。他不会允许自己犯错。离开是防止犯错最好的方法。这样的人,对钟弦更加充满吸引力了。 不然就是对方确定对钟弦无感。已经厌烦。 不管什么原因,钟弦觉得自己没有把话说清楚——他并不是想要什么结果。又能有什么结果?他也不会影响他的生活,甚至前途!——如果对方是担心这个的话。 他只不过是想要他存在着,在随手可得的地方,在他需要陪伴的时候偶尔相聚。他可以为此忍下其它的痛苦。 至少现在他愿意忍。 他要确定邓忆是否真的出国了,他决定去找赵祺。 60、旧事 107 一场雨带来了冬季的气息, 凤凰木的花瓣开始掉落, 钟弦凭着记忆找到赵祺开的那间酒吧。酒吧门前不远处有一棵高大的芒果树。三年前,钟弦初次追求赵祺时,曾在那里险些被一个成熟脱落的芒果砸中。 那是一间并不吵闹的音乐西餐酒吧。钟弦第一次来这里是为了看乐队表演。然后他勾搭上了年青美貌的女老板赵祺。他们在一起仅三个月,便不欢而散。 他并非不喜欢赵祺,只是他没有能力去爱任何人。他有本事去一个一个地抓住她们,却无法继续下去。虚假总是不能长久,他没有办法不虚假。剥掉虚假,他只是一团空气,没有任何真实有力的东西支撑。 赵祺很完美,多金又低调,不似大多数漂亮女孩那般张扬虚荣。邓忆的眼光没错。 钟弦做好了被赵祺数落的准备,在酒吧里等到半夜却没见赵祺出现。准备离开时,他在酒吧门前抽了一根烟。红色的卡宴驶来停在路边,赵祺下车快步走到其后的一辆黑色奔驰车旁,红色长卷发在她身后摇晃着分外亮眼,她低身与车窗里的人说着什么,笑声连连,然后与对方亲吻告别。奔驰车启动驶上车道。 钟弦扔掉烟头,斜刺里冲出来,黑色奔驰被挡住去路不得不刹车停住,车窗降下,钟弦看清车里的男子,不是邓忆。 “对不起,认错人了。”钟弦连声道歉。目送奔驰车驶远。 身后传来赵祺的声音。毫不客气。“半夜拦车,你有病吗?” 钟弦转过身,疑虑地审视着赵祺。“他是谁?” 赵祺将双手插进粉色长外套的口袋中。“你来干什么?” “来找你。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说声抱歉。上次在邓忆家看到你,一直心里惦记,就算你已经忘了当初是我对不起你。” “别来这套,有事直说。”她直截了当。 “只是来道歉。请你吃宵夜行吗?我在你店里等了一夜。” 赵祺略作思考。“进来吧。”她带钟弦进了酒吧的一间vip隔间。亲自开了一瓶酒,倒了一杯递给钟弦。钟弦还有印象,三年前他就经常坐在这个位置看酒吧的乐队表演。 “你比以前漂亮了。当初放弃你是我愚蠢。邓忆说你是个难得的好女孩。”钟弦有点心急。刚开始便提起邓忆。他恨不得早点问。 “邓忆说的?”赵祺向杯子里加冰块。 “我对他坦白了我们的事。希望你不介意。他对你很信任,你这次确实抓到个宝贝。可是,刚才那个奔驰男又是谁?” 赵祺一声不吭,举着酒杯,露出一丝笑容,她气场强大,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像主宰黑暗森林的女王一般。 “说吧。” “说什么?” “不是来道歉吗?” “哦。是。我之前太年轻,没有珍惜你。我很后悔。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然后呢?” “希望我们能做好朋友。” “然后呢?” “没了。就这些。不能拥有你,但至少,还可以做朋友在你的周围。”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想完全与你无关。没别的意思。你现在有更好的选择,邓忆比我好太多。你不要误会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就算我有什么心思也没有用。他心里只有你。” 赵祺喝下了杯子里的酒,然后指着钟弦的鼻子说。“你就是个混蛋。我交往过的所有人,都是和我一个层次,唯独你是个小丑。够了。别来骗我第二次。” “不敢奢望。”钟弦老老实实地说。他听出赵祺已有醉意,显然她刚才和那个奔驰男已喝过酒了。“听说你明年就要结婚了。我是真心为你高兴。邓忆是这么完美的人。” 赵祺干笑了两声,向杯子里倒酒。 “刚才那个男人,我不会告诉邓忆,但提醒你,别犯我当初的错误。错过了只有后悔的份。” “我谢谢你的忠告。”赵祺语气充满讥讽。 “听说邓忆去了美国。你们明年的婚礼要在哪里举行?” “关你什么事。” “你想要西式的婚礼还是中式的。我听说广东本地还保持中式婚礼的习惯,在新娘身上戴上许多金银珠宝。很难想像你那个样子,西式婚礼更适合你。” 午夜的乐队开始演奏一首安静的吉它曲。 “钟弦,你别当我是傻子。你是为邓忆来的。”赵祺将目光转向乐队的方向叹了口气。 “听说他去美国了,要几年时间在那边读书,我是为你来的,怕你难过。” “怕我孤独寂寞吗?嗯?” “你怎么会孤独。你和邓忆一样都是上天的宠儿。” “我凭什么要为哪个男人孤独?”赵祺话中带刺。“永远不会。” 钟弦在赵祺这儿没得到什么进展。他觉得应该结束,可是他太想知道邓忆的情况,以至于只能坚持下去。“你还是不能原谅我。” “我不在乎你,只是,你当初甩开我的方式太让人恶心。”赵祺再次露出那种虚假的笑容。“我们柏拉图式的相处三个月,连吻一下都没有过,说出来谁会信?你最后却让我看到你和别的女人……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你只是厌恶我。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厌恶。不过现在明白了。” “你误会了……” “你如果真想和我做朋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出真诚来!不要说一句假话。不然,就从我眼前滚开。” 钟弦无言以对。 赵祺向钟弦的杯子里倒酒:“你承认你对女人谎话连篇吗?” “这个……” “记住我刚才的警告,要么说实话,要么滚。” 钟弦脸上一阵发烫,但他觉得赵祺骂的对。“我大概只是为了避免麻烦,对女人确实鲜少说实话。和女人周旋,花时间去研究她们,大概是觉得,我早晚总得娶一个回家。我得先让自己学会怎么和她们相处。” “好。不错。虽然很难听,但是一句实话。我不是愚蠢的只想听童话故事的女人,所以你对我说实话,尽管是丑陋的真实,我不会生气。只有你打算用甜言蜜语骗我的时候,你才是压根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有了。就像我说的,你讲了实话我不生气,我早该看出你不喜欢女人。那三个月,你和我周旋的三个月,你承认你是拿我当练习对像我也不会生气。你娶了谁就害了谁。希望你适可而止。” “我不是不喜欢女人。只是找不到共通之处……” “这一句不是实话。你从来没吻过我,我还没丑到让你下不了嘴的程度吧……你吻过别的女人吗?” “我不和任何人kiss。从来没有。” 赵祺的表情看起来比邓忆当初知道这件事时还错锷,她望着钟弦愣了片刻,眼神却渐渐变柔和。 “你和邓忆是怎么认识的?”她问。 “他没对你讲过吗” “他说认识很久了。” “半年吧。” “半年么,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了。” “我们什么事也没发生。” “你忘了我的警告了吗?不说实话就滚蛋。”赵祺笑着说。“你从头讲。最初怎么认识。” “要从第一次相识开始讲吗?是在sz书城旁边的肯德基,他假装警察来调查一桩失踪案,他打电话约我出来,我们谈了十几分钟就告别了。本来以为就此不会再见面,后来他又去找我,理由还是调查案子……” “说下去。” “后来开始来往。细节太多,平淡无奇,不必讲了吧。” “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形容一下。” “该怎么形容,你又不是不认识……一定要听我讲讲……好吧,在我看来他很特别,第一眼就印象深刻,他的眼睛非常清澈,和他对视时,会有眩目的感觉。身材高挑,经常打网球,但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总用一种淡淡的非常好味的香水,靠在他身上能闻的分明,大概是古驰罪爱。他的头发很柔软整齐,皮肤很白却又很健康。”钟弦知道自己说的太多了,可是内心如堆积了太多洪水,遇到一个缺口便难以控制。 “人人都说他是个美男子。”赵祺在一边安静地补充。 “我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在我这里他不只是帅的非同寻常,他对我很奇特……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讲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来了。可能是我根本无人可诉。” “你觉得他对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该怎么说,会破坏你结婚的心情吗?” “实话实说,你对我和他的关系不会有任何影响。请相信这一点。” “呃,有。” “你怎么知道?” “这个……他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血脉沸腾时我感觉的到,即使是那种时候我也没有主动,我在等,等他失控。但他从来没有。你该高兴了吧。” “你讨厌kiss又如何主动呢。”赵祺眼睛笑成一条缝。 “不是非得那样才叫主动,还有很多方法……” “打住。不要说细节。所以说你们从未发生什么,这句是实话喽。” “是的。行为是没有。但心里……我想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人吧,就像我觉得他很独特一样,在他眼里我大概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可是……他看起来就像毫无经验似的,却又非常固执。” “他的眼睛,你刚才用眩目来形容。到底有何不同。” “对我来说是有的。不是那种锐利的目光,也不会让人意乱情迷,他从来不会直勾勾地看人,但仍有极强的穿透力,我得承认,从第一眼看到他,他就进入我的魂魄中,虽然从不用欲望的眼神看着我,但我依然会因他的注视而全身沸腾……咳,你这样笑让我觉得尴尬。听说你和他相识很早,青梅竹马,上同一所幼儿园。” “我们是相识很早。但和我一起上幼儿园的可不是他。你大概都不记得我的年龄吧。我比他还大三岁。”在钟弦略有惊讶的目光下,赵祺笑的优雅,“和我一起上幼儿园的,正是刚刚被你拦路的那一个,他是邓忆的哥哥。” “哥哥……堂哥么?” “对。堂哥。第四个哥哥。邓忆没有上过幼儿园,甚至也没好好上学。他小时候有自闭症。这个你大概不知道吧。后来他被送到北方去治疗,在北方差不多有十年。在那里发生了一些事,被他父亲直接送出国。他不是现在才出国读书,他是已经从国外回来了,回来大概半年左右,按他父亲的意思到集团去任职。他这一次出去是为了领取学位证书。下周就回。” “下周,下周么?” “对。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目的吧。” “所以……他有女朋友吗?” “我是他名义上的女朋友。说来话长。当年为了保护他不被他父亲送进精神病院,四哥和我商量了这个办法。我和他保持着恋爱的关系。我年少时确实挺喜欢他的。他那么帅。但如果一个人长期都对你没有波澜,心中的感情就会自然而然流淌到有热度的地方去,所以我曾被你迷惑,当然也曾被其它追求者俘虏。我已经快三十岁了,双方家庭开始考虑结婚的事,实在头疼。” “什么是名义上的女朋友?” “邓忆当年在北方治疗自闭症,在当地的一所中学寄读。有一次他父亲去看他,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了他和一个朋友的照片……没穿衣服的照片。那个时候,他只有16岁。他父亲一怒之下打算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就算早恋,也没必要送精神病院吧。” “那个朋友……是男生,听说是当地的小流氓,邓忆之前说要上音乐课向家里要了一笔钱,实际上是要和小流氓一起搞乐队玩的。你怎么了!没关系,你的酒洒了,喂!” “他在北方什么地方,bh市吗?” “你怎么知道?他对你说过” “他当时用了什么名字。” “他当时是不叫这个名字,这你也知道他父亲后来把他的名字改了,希望他重新做人。爱之深责之切吧。” “你现在有他的联系方式吗尽管他在国外,你也一定能联系上他吧。告诉我!不要问我要理由,我可以用任何东西交换……你要我现在吻你都行。告诉我。” 61、哑巴 108 仿佛有千军万马,从钟弦的生活中践踏而过,将他的现实世界瞬间踏碎。 他在碎片中看到无数的影子,就像被摔碎的镜子的无数个反光面,有些碎片会投射出一缕阳光,来自过去——草地青青,微风徜徉,阳光正好。 有些碎片会隐约窥见一个人的影子——稚嫩的嘴角,细长的手臂,目光闪躲的眼睛。 他拼不出完整的人。 他想不起完整的记忆。 但,有个人就在那儿。也许他曾去招惹,然后又被忽略。 钟弦返回家中,彻夜坐在电脑前给邓忆写信。 赵祺只是给了他一个电子邮箱。她说她也知之甚少,她不认为自己曾走进过谁的世界里。 坐了一夜,钟弦一个字未曾写出。在混沌无序的记忆中,他找不到痕迹。偶尔想起某个少年玩伴,细想下来,也绝不会是邓忆。 天亮前,他只是在键盘上敲了下面的字。 “对不起。原谅我。” 他憎恨自己。说不清是恨哪一部分。他的世界混沌分裂,从不曾有秩序。今天才知,有些机会可能曾眷顾过,但他像瞎子一样看不见。他只会像一只低级动物那样,因着欲望而行走,为了活着而活着。不管他是否有力量,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 但是现在他知道了。 109 工地出事了。 欧航的表情像是天要塌下来了似的。 送到工地的货,全部检测不合格。 欧航慌张地冲进钟弦的办公室时,钟弦正失神地盯着落地窗前的两盆植物。 “你的手机为什么一上午都打不通!”欧航在初冬的早上,跑的一头大汗。他坐在钟弦办公室里大科经常坐的那张沙发上。将外套解开,露出里面蓝白条相间的t恤。 “两批货的检测都出问题了……” “你第一天做这行吗?”钟弦打断对方,他不想听欧航再描述一遍经过,昨天晚上大科已经在电话里向他交待了原委。 钟弦站起来,拉上百页窗,将两盆无名植物保护在阴影下面。 欧航恼怒地揉着头发:“大科不是说已经打点清楚了吗?既然塞了红包给监理,没道理呀。莫非他对我们没说实话,他会不会在中间抽条了?” “互相埋怨有什么用?监测不合格他又得不到任何好处。”钟弦倒不觉得心惊。可能是他最近头脑混乱的缘故,没什么事能让他慌张。“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出面呢?”欧航费解。看得出他是特意来想把钟弦拉到工地上去。 “他能解决。”钟弦从办公桌下面拿出做样板实验用的蓝色透明小喷壶,将水雾均匀地喷到两盆植物的叶片上,普通又丑陋的植物,看起来有了些许生机。 运到工地的货,监测不合格其实是常有的事。这次之所以会让人慌张是因为他们事先已经打点过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天经地义的规则。何况他们这一批货用的都是正品,就是为了应对初次的严格检查。 意想不到,不该出问题的地方,竟然出了问题。而问题应该不是真的出在货物的质量上。 “进工地的第一批货本来就会比较严。你急什么呢。”钟弦喃喃地说,他瞥了一眼沙发上的欧航。那个家伙今天看起来有点变化,似乎更有型了。“你换了发型?这个嘻皮风格挺适合你。我们三个人,反而是你在这行里的时间最久,你跟着李总那么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还会因为这么个事而乱了方寸。” “我这可不是乱了方寸,只是你也太放松了。正是因为我在工程这行里的时间久,我才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寻常。没道理呀,上下都打点好了,怎么还会出问题呀。除非……除非有人故意针对我们。会不会有其它竞争者找到了更厉害的关系,临时想换掉我们?” 钟弦摇头:“我们签了合同,拿下了供货权。他们不会变卦。这是不成文的行业规则。其它同行也不会再来搅和。暗中搞点小钱是有可能,对我们影响不会大。” 欧航叹气:“虽然跟了李总七八年,我一直是做行政工作的,很少到第一线,工地事务接触的不多,大项目的经验就更少。说实话,在你来之前,李总还真没搞过特大项目,还是你有本事。可是,最近怎么感觉你心不在焉?能拿下大项目的机会不常有,把大项目的货供好也不是小事。既然大科负责的部分出现了问题,我建议你应该借此去了解清楚。” “他没问题。他自己能搞定。”钟弦坚持这样说。“工地小鬼一直都是他在打点,我忽然插手反而削弱他的公信力。” 欧航犹不甘心地思索着:“不然,我去工地吧。看他是如何处理的。” 钟弦沉吟了一下。“可以。你要找个好理由。别让他多心。还有,我周末要去一趟广州。” 听了钟弦后面的话,欧航惊讶。“去广州做什么?有别的项目吗?先想办法把这个麻烦事搞定吧。” “只去一天。高中的同学在那边的设计院工作,套套近乎可能会搞到项目。” “唉。你。行,算是我胆小怕事好了。我们就安静地等着看大科怎么处理吧。” 钟弦并非不为工地的事头痛。 出了这样的事,意味着他们又要花一笔钱去搞定。还要重新准备样板去检测。过程繁琐又令人恼火。大科在昨晚的电话中就显得脾气火爆,甚至有责怪钟弦之意。正如现在欧航把责任推给大科一样,大科也同样讲出各种理由把责任推给欧航,他认为是欧航没有把货弄明白,导致抽样不合格。甚至还有责怪钟弦之意——怪他当初执意要欧航加入。 出了事大家心情都不好,钟弦不与计较。 110 钟弦以前只来过广州两次。一次是初来sz无处可去时曾想投靠一位广州的网友,另一次是应厂家邀请来此开会。 他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并不是太好。交通拥堵,路牌不清,外地人在此驾车迷路是很平常的事。有很多城区街道与建筑均很老旧,在一线城市之中,虽然它在名声上排在sz之前,街景上却明显差出一截。当然几处地标处的夜景还是可圈可点。 见过赵祺的第二天,他给皮尔斯打了电话。提议高中时期的乐队成员聚会一次。尽管意外,皮尔斯还是欣然同意,并张罗他们在这个周末相聚于广州。高中乐队的四个人中,皮尔斯目前在广州,钟弦,阿雕与飞碟分别由sz、长沙和北京赶来。 当得知飞碟是北漂一族,这一次是特意从北京飞来广州和他们相聚时,钟弦曾一时觉得内心难安。 他让皮尔斯张罗这次聚会的目的,自然不只是为了与老同学诉旧情。他更多的目的是为了集众家之回忆,帮他寻找过去的记忆。 皮尔斯将聚会安排在了一家顺德餐馆。 钟弦赶到时,惊讶地发现另外三个人,都带了代表他们在乐队中分工的乐器前来,皮尔斯带了一只小手鼓,阿雕背着一个简易电音键盘,飞碟则直接背来了中学时期那把旧到家的电贝斯。钟弦走进饭店的包房,其它三位都神采奕奕地望着他,而他的目光却落在三件乐器上。 莫名其妙地,他忽然红了眼圈。 “哇靠,钟弦。”皮尔斯跳起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小胖子,理了一个河马样式的头型,在脑袋后面扎了一个小辫,像个设计师似的。“我们的主唱来了,还是那样帅到爆的一款。大家快把他按倒打一顿,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显然,在十几岁的年龄上,他们四个人组建乐队的经历,都是彼此心中一笔巨大的财富。回想起来,满是美好。 谈笑风声、满面激动的三个人,就仿佛是三个火热的太阳。让钟弦也不得不被感染。 “你北漂做什么?听说真的跟音乐干上了。”钟弦向飞碟问道。四个人中,只有飞碟坚定地选择一直做与音乐有关的行业。 “做过编曲,也在酒吧混过乐队。”飞碟说。他的外貌中规中矩,白t恤牛仔裤中分的普通发型,反而在他们中间最不像搞艺术的人。 “还没饿死吗?”皮尔斯打趣他。 “饿死的时候再说呗。到时候找你们收留成不成?” 细长个子还穿了一身黑西装的阿雕深沉地发言:“当初我们做乐队不过就是个爱好,我从来也没认为能去做这一行呀。上大学被迫分离,一直是我的遗憾。哪怕现在我们各司其职,各在天涯,如果你们一声招唤,我愿意到广州重新找个工作,我们还一起玩乐队,从前是少年乐队,现在是青年乐队,以后是老年乐队……” “此话正合我心意!”皮尔斯举杯与阿雕撞杯。钟弦望着他们一言不发,飞碟则摇头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皮尔斯对飞碟说,“你放不下北京是不是。非得等到北漂饿死才肯来找我们?” “我在北京有女朋友了。”飞碟说,得意地笑笑。“不然你以为我不来么?” “到底是现实更残酷呀。”皮尔斯笑着说,“说什么分离让我们都很痛苦,我看都是自找的。过去只能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了。钟弦,你怎么这么少话?” “我太激动。”钟弦说。“差点没忍住流马尿。你们信吗?” “不信。你最没心没肺。如果不是你。我们不会分开的。当初说好了去同一个地方上大学。你这个叛徒。” “有这回事?”钟弦装傻。 “你连这个都忘了吗?”阿雕也很是不满。“我们当初报的志愿全在一个城市,原本指望能考上同一所学校。结果我和皮尔斯一起考上bh工程学院。飞碟落进bh一所大专。但距离不远。唯独你,去了城市另一边的外语学院。我们怎么不知道你还报了个外语学院?” “纯属意外。”钟弦笑道。“若能与你们在一起,谁愿意单独一个人跑到别处去。” “钟弦的学校比我们三人的确实高一档次,相信他也是无奈之举。”皮尔斯说。 “他高中就是个混混,高考成绩竟比我们好。老天也是对他太偏爱了。” “大学好一点点,不代表就被偏爱了。”钟弦说。“人生长着呢。就比如飞碟,现在有了女朋友,看他那酸样一定是觉得挺幸福。你说他是不是被命运偏爱了呢。鬼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那你现在过的好不好?”皮尔斯认真地看着钟弦。“你没有女朋友吗?不会吧。” “你问哪一个?” “明白了。还是老德性。女朋友太多了,分不清哪个是真爱了吧。”飞碟笑的没心没肺。“是不是还夜夜新鲜,我不得不提醒你,完全是出自于哥们间的无私关怀——小心得病你。” “听说北京病的花样更多,你也小心呀。不信我没女友?我给你们就这印象。我高中时不纯情吗?” “当然。你那时是万人迷。主唱嘛,一身痞气,又坏又帅,我到现在还随时能看到那个画面——你满耳朵都是铜环,有一次还在耳朵后面贴了一个假纹身,不过真tm的性感。我是个男的都想把你按倒了摧残一下。咦?你现在倒是一个都不带了。公司不允许了吧。” “你才带铜环,你是牛。” “皮尔斯说的没错呀。你当时就是那样。”飞碟指了指自己耳朵上的耳钉。“我带不出你的效果,没长你那样子。当初很多同学说你是同性恋。” 钟弦一口茶差点喷出去。“放屁。”当发现另外三人正奇怪地看着他时,才感觉到自己反应的有些激烈了。“我就是,怎么地。小心我睡了你们。” 另外三个人哈哈大笑,不以为然了。 “过去的美好,总是回不去了。我们当初是因为什么组建了乐队?”钟弦说。 “高中一年级的事哦,是不是学校为了组建乐队还办了个选秀。我们四个人分别来自四个不同班级,哈哈,也算是缘份天注定呀。” 在钟弦的提议下,他们将乐队组建的全过程仔细地回忆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拿出来咀嚼。在这个过程中,钟弦感觉得到三个伙伴的真情实意,心中不由地疼痛起来。他也说不清疼痛的原因,曾经的日子那么美好,如镜花水月隔在了时间的另一头。 “你怎么了?”皮尔斯在兴高采烈之际,望向钟弦。 “没什么,喝一杯吧。”钟弦举杯,饮下时,眼泪涌上眼框,“原来我还拥有过一种幸福,可是当时不知道。曾经那么好,再也回不去了。” 另外三个人也有些感慨。飞碟笑道,“不至于落泪吧。钟弦你现在这么感性了。我们都还在,还能聚。我们本来说这次来声讨你背弃了我们。但是,算了!现在还不晚,我们还如此年轻,我们还能在一起。也可以再继续玩乐队。哭个头呀。” “钟,你为什么在大二之后就没有消息了。”阿雕问。“失踪了似的。我们知道你在大学里发生了一些事。听说你……” “咳咳!”皮尔斯咳嗽了一下,阿雕看了看他。“钟弦在大学里组建了新乐队。不过没我们三个什么事了。哎呀。我可不是吃醋。” 钟弦放下酒杯。“我没有告诉你们。我有健忘症。我的脑子大概在几年前受过伤,我竟然不记得我受伤的经过。是医生告诉我,我有脑震荡的后遗症,时常发作,可能影响了记忆。” 三个人都惊讶地看着他。“真的?”飞碟惊呼。 “我这次来不但是想和你们诉旧情,聚一聚。还想和你们回忆从前。看看我的记忆是不是有了问题。是不是忘了什么而不自知?” “你还记得我们是谁吗?”皮尔斯望着另外两人说。 “当然记得。一丝不差。从我们如何相识到现在都记得。我大概只是忘了某些事,或某个人。” “这是怎样的情况……只忘掉一部分吗?” “我不清楚。我想问问你们,我们在乐队成立之初,这个人是否出现过。”钟弦用手机展示邓忆的一张照片。三个人都凑过来看。然后彼此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这是谁呀。”飞碟问道。 “你们都不认识?” “是以前的同学吗?不是我班的吧。乐队只有我们四个人。这个人,难道在选透时出现过?那时参加选秀的也挺多,再说过了这么多年,大概长的也变了样了。说不清楚呀。为什么单独问这一位呢?” “因为这个人说是我以前的好友。”钟弦撒了个谎。 另外三个人瞪大眼睛,再次仔细观察照片。“也是个帅哥,不至于一点印象也没有。除非当初他没这么帅。” “他当时有自闭症,可能会沉默寡言。” 皮尔斯忽然拍了下脑袋。“我有印象了。当初成立乐队的事,是你张罗的。你联合了学校的音乐老师。建乐队需要钱来买乐器。那老师曾介绍你去给别人当家教,教别人弹吉它。我记得当初这老师说他有一个朋友家的孩子有自闭症,需要练习和别人沟通,让你去教他弹吉它,但主要是和他聊天……” “说下去!”钟弦开始激动。 “后来你给我们四个人买乐器的钱,就是你当了家教之后弄来的。不过你好像家教只当了一星期吧,就不去了。” “就一星期家教?我为什么不去了。” “你说目的达到了。可以建乐队了。反正你有足够的钱了。干嘛还要辛苦去教一个没天分的哑巴。”皮尔斯摸了摸脑门提高声音,“我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件事,后来我们成立了乐队。每天都很忙,就渐渐把这事忘了。” 阿雕指着钟弦的手机屏幕说:“你确定那个自闭症孩子就是照片上这个人吗?他当时多大呀,十四、五岁?” “我没见过。”皮尔斯说。“只有钟弦自己见过。我只是知道这件事。如果不是这件事,我们就没有钱买乐器呀。是钟弦弄来的钱。一个星期就弄到了足够的钱。” “一个星期?”阿雕疑惑地说,“什么钱一个星期就可以赚到,太快了吧。” 飞碟也看向钟弦。“你怎么弄到的不会是偷的吧?自闭症少年后来怎么样了?”随后又感叹,“你当初能干出那事,你以前就是个……唉,年少轻狂呀。” 62、爆炸 111 连续几日,钟弦每天晚上都泡在赵祺的酒吧里。赵祺也经常会来陪他聊一会儿,向他讲一些自己的事与邓忆的事情。 拍托时,他们从没有像这样聊的真诚,现在仿佛重新认识了一样。 在幽暗的淡蓝色酒吧灯光之下,钟弦会觉得像坐在不现实的世界里,却正好可以借此陷在回忆里。 他从很小时便开始玩世不恭,现在也依然没有摆脱这个恶习。 唯一不同的是,经历的痛苦越多,他反而变得越善良。他承认,现在的他更加慈悲。年少时,他不能体会别人的痛苦,他只想摆脱自己的痛苦,可以为此不惜一切。他一定伤害过别人,也许是很多人。用各种幼稚又残酷的方法,获取自己内心片刻的快乐。而这种快乐可能是建立在对别人心灵的践踏之上。 邓忆是不是其中的一个受害者。 钟弦多么想把那些细节想起来。为了得到钱,他从很小就做过一些不齿的事。 失去双亲的照顾,十几岁便成了别人眼中的孤儿,然而他也在很早便拥有了无可匹敌的自由度。母亲留给他的那笔钱,足可以让他把大学读完。但是年少的他,在最开始的几年却并不懂得节制。更别说那笔钱还险些落入到亲戚手中。 为了守住钱,只是为了钱,钟弦断绝了和亲戚的来往。在他眼中,亲戚已变成可怕的生物。他独自住校。从中学到大学。他该感谢母亲在她离世之前的两年,便将他锻炼成一个能够自己拿主意的人。 钟弦从不去回想父亲这个字眼。比想到母亲还令他难过。在少的可怜的记忆中,他只记得父亲曾抱着年幼的他躺在床上。他假装睡着,这样父亲就不会把他赶下去。 他从来不知道父亲的去向,因为母亲从来不说,一直带到了坟墓中。 他的母亲曾是一位歌手,美貌又赋有艺术气息。这些特质都遗传到了钟弦的身上。 钟弦的思绪陷在零乱的回忆中。他不让自己去面对抑郁的根源。他从来不想让自己承认,不管他看起来如何优秀,他依然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他依然羡慕所有人,每一个人。 这种羡慕的终极转变,便是形成了恨。 他从很小就知道,他不应该恨。如果他选择恨,绿州会变成沙漠,旅途中的每一片树叶都会掉落,每一口井都在源头上被下了毒。可是他无法不恨。 他恨的并不具体,不是什么人,不是什么事,是所有这一切。 从十几岁时,他就惊奇的发现,他比绝大多数人,都拥有更多的美好——他有堪称漂亮的让人着迷的外表,他有聪明机灵甚至可爱之极的性格特质,他能轻易被人爱,被人喜欢,如同精美的礼品让人双眼发光。 可是上帝却没有把他放入水晶罩中。偏偏把其它人都放在了其中。 他的记忆中似乎确实有那样一个人。似乎不只是这样一个人。 得益于母亲的教导,他从小就熟悉很多乐器。之所以成为一个吉它高手,完全是由于吉它这种乐器的价格更便宜一些。母亲去世时,他已经是个吉它高手。他能够胜任做一名乐器家教。 他教过的那些孩子他还有些印象。 一个只教了一个星期的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他似乎完全不记得了。那个人会是邓忆吗? 他们真的曾经相识过吗? 闭上眼睛。回到过去。在他充满恨意的时候,他看不见美好的东西。他看不见爱与真诚。 他背着吉它,怀着一个纯粹的目的,踏进了音乐老师为他介绍的一个新客户家里去做家教。他只是想得到一些钱,他并不在乎是否能把那个人教会,他已经见过太多没有天分的人,却企图拥有一些才能。 他并没有带着热情,而只是带着他从小就练成的讨喜的本事去做了那个家教的工作。 他是在哪里见到了年少的邓忆。而那个家伙是真的患有自闭症,还是如他所说只是假装的。一个孩子的假装真的能骗过父母吗?也或者,他确实是有轻微的自闭,他是那么与众不同,那么清澈的眼睛,又怎么会出自于一个平常人。 那时的邓忆是什么样子的,是假装成一个自闭的哑巴还是真的不爱说话。 钟弦努力在记忆中搜索。 112 连续下了几天的雨,气温骤降。 街上的行人开始穿上秋冬季的大衣或风衣,习惯了高温的人们对寒冷过于恐惧,还有人穿上半身的羽绒服。各色围巾点缀在衣装繁杂的人们的颈上。仿若一场秋冬时装发布会。 终于在一周后,迎来了一个多云渐晴的天气。早上的露珠缀满三角椰子低垂的叶片。阳光冒出头时,气温也在极速升高。 钟弦发动车子,离开幽静的园林别墅区。 他终于看到了邓忆。按照赵祺提供的时间,这应该是其人回国的第二天。邓忆穿的颇为正式,长呢子上衣,挺拔俊秀。他和几个人走在一起,大概是家族中的其它兄弟,他的表情严肃平静,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和那些人上了车子驶远,大概是去上班。 上班。按照赵祺的说法,他早就在他父亲的集团帝国中任职了。 钟弦没有勇气上前去。 他其实什么都没回忆起来。他要靠演技来证明他记得吗? 他只是默默地坐在车里。体验了一回监视别人的滋味。一颗急切的心压抑在冷静的躯体内,全是因为不得已。 他看到了邓忆不被他了解的一面,衣着光鲜,举止有度,雷厉干练,更加像个商业精英了,不再是那个无厘头的侦探。 钟弦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借着赵祺的帮助,钟弦知道邓忆今晚有个小型的家庭聚会。为了庆祝他学成归国,他其实早已经取得了emba的学位。这一定让他父亲很满意。按照赵祺的描述,邓忆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么不堪,他已经拥有了太多优势,让他在堂兄弟间颇为突出。继承人也似乎没什么悬念。 他在钟弦面前故意装的可怜样,又是为了哪样? 钟弦在晚上七点,精心打扮。穿了白天在商场里挑选的新衣,他甚至买了一对耳圈,戴在耳朵上面的位置上。那耳圈上有一个精亮的钻石,会在他的发角耳尖上闪烁。 打扮好之后,他拍了一张照片发到中学乐队的四人微信群中,皮尔斯惊呼仿佛回到了当年,他开玩笑说,他再次产生了要把钟弦按倒摧残的冲动。 得到如此赞美,钟弦信心坚定了许多,驱车前往邓忆家族的聚会。 聚会现场是在福田中心区一家酒店的欧式音乐厅里。 赵祺悄悄将钟弦带了进去。 音乐厅里充满了钢琴声,一个黄发碧目的外国钢琴家正在演奏加伏特舞曲——慵懒、优雅而轻快的旋律。 钟弦站在暗处曾一阵心慌,邓忆的家族,真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凡夫俗子的家族。饶是钟弦这样有着极强音乐天赋的人,也被这整个家族所拥有的超强的音乐鉴赏力所震摄。试问,有多少家庭会在聚会中欣赏19世纪的钢琴曲呢。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已算极致。 这是一个完全古欧式风情的音乐厅。 邓忆曾说过他的母亲喜欢欧式,但想来,他的家中不只一人喜欢。这次聚会大概有五六十个人。从外表着装、谈吐面貌便看得出是如何精英的阶层。有几位比邓忆略为年长的人,钟弦猜测他们便是邓忆的堂哥们。 乐曲结束之时,大家开始交谈,有服务员送上来酒杯,钟弦胡乱取了一杯拿在手里,继续躲在暗处。 一个中年男人出现了,众人皆恭敬状。钟弦觉得此人无比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忽然想到邓忆的父亲拥有一家大集团,想必是在某本商业杂志上曾经领略过其风采吧。 果然,那中年男子正是邓忆的父亲,他走到音乐厅宽阔的中央区,站在白色的钢琴旁边,举着酒杯说——各位共同欢聚于此,祝我儿学成归来,经过这许多年不懈努力我们终于战胜困境,让我儿子成长的如此优秀,不但得以全家团聚,也能为hqc出一份力…… hqc! 钟弦险些没晕过去。 hqc! hy项目的甲方 邓忆是hy项目的甲方…… hy项目……小朱失踪的地方。 钟弦曾一时心惊到想逃走。 邓忆出现了。在父亲讲完之后,他面带笑容,如画中人一般优雅从容地走向他的父亲,与后者碰杯。他如他父亲一般对众人说了一些漂亮的词藻。钟弦听的如梦如幻。 眼前的一切都如梦境。 自信的邓忆,简短的演说,他用英语讲了一段商业故事,钟弦明白这故事只是为了彰显他的商业才能…… 他该用怎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切——他终于看到了真实的邓忆。 这怎么会是父母眼中的败笔。怎么会是庸庸无为、毫无野心、只知随心所欲享受人生的富二代。他明明是家族的骄傲,未来的希望。 钟弦不认识这样的邓忆。 不再是那个和他嘻笑怒骂眼含深情的伙伴;不是那个斜倚薰笼在阳台和他坐在天明的简单男孩;不是那个愿意拥抱着他入睡的单纯的可爱朋友。 他要重新考虑邓忆出现在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包括那些监视与跟踪,是否真的是他说出的那个简单的理由。 钟弦不再认识这个人了。 他曾认为自己已足够虚假。现在才知道真正的高手,虚假的不留痕迹。邓忆一直在玩他! 恨,由然而生。随后是更强烈的恐惧。 钟弦努力将所有负面情绪压下去。他知道现在他若再选择恨,被毁灭的只能是他自己。他已经不想计较得与失,公与理。他只想记住他今晚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会挖空心思来到这里。 是因为心中那盏美好的灯火,是因为美妙无比的感情。他只有选择爱,才能看到飞舞在天空中、穿梭在云朵里的天使。 他一层一层地揭开了邓忆的面纱,正如同邓忆曾一层一层地剥开他的历史那样。 不同的是,真实的邓忆对他愈发充满致命的吸引力。让他无法转身,无法后退,无法离开。他已被这无可抗拒的魅力所征服,不知从何而来的闷火在他的胸腔点燃。渴望感知那强有力的感情,时而又觉得疯狂得要去犯罪,去感受灼热阳光下人类爆裂的欲望,把这杯催情的药水一饮而尽。 遗憾的是,邓忆对他却并非如此。在了解了他的一切之后,这个人选择与他切断一切联系。 他遗憾自己未曾吸引住对方。这让他心中升起无限的痛苦。 他会不会爱我。如果我用尽所有的聪明与智慧。他会爱我一个人吗 钟弦心中竟涌出无尽的妒忌。他发现他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他难以忍受邓忆不爱他,这让他感到要发疯。 他从未如此这般在乎过任何人。 他不该让自己看到今晚这个优秀的过于完美的邓忆,他不该看到他美仑美奂如神一般的存在。 他不该让自己陷入到这个致命的漩涡里。 钟弦一直站在阴影之中。他已经石化。直到邓忆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他。此时后者正冷淡地向众人鞠了一躬,返回他原来的位置。他的目光中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轻蔑,被钟弦感知到。钟弦因此下意识地躲进更深的阴影里——在蓝宝石颜色的巨大花瓶后面他觉得那目光已如刀一样刺中了他。邓忆在落座之前,再次回头,似乎在寻找,似乎只是为寻找一人。 他在寻找我吗? 钟弦刹时又被一种欢欣唤醒。 复杂多变的激烈情绪耗尽他的体力,钟弦就近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 脑子里已凌乱的无法思考。 他没有真的逃走,他的行为不由自主地跟着心的方向去走。 “你不舒服吗?”一个年青的服务生前来讯问。“我看你一直冒冷汗。” “是的。”钟弦说。“胸口有点闷。” “你可以去休息室休息一下。”服务生说。 “我还是回家吧。”钟弦说。他觉得此时就算是再听到一段钢琴曲,也会让他受到刺激,他已接近失去理智。他站起来跟着服务员的指引前进,他觉得十分虚弱和疲惫,恍恍惚惚地迈动着脚步,不知自己走向了哪里,最后竟发现他走进了一间休息室。 服务生递给他一杯水。让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然后另外一些人走进来了。钟弦无意间抬头。发现邓忆也在那些人中间。他的心一阵狂跳。 邓忆穿着一身正装,礼服式的西装与白衬衫。在钟弦眼里帅的让他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和邓忆一起进到休息室来的几个人,其中一个穿浅灰色西装的男人,对着坐在角落里的钟弦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那目光让钟弦觉得自己的衣服仿佛被当众剥光了一样,他竟红了脸,如同害羞一般。 “这是谁的朋友?竟不认识。”浅灰西装的男人说。 一个穿黑色正装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士左右打量了一下:“看来不是咱们兄弟带过来的喽。二哥,可能是集团的员工吧。” “邓忆回来之后,换了不少员工。我好多不认识。邓忆呢,站那里发什么呆?你要考虑国外那套东西不一定适合我们。下手太快了。不过没关系。三叔说了,给你练练手而已。”另一个和浅灰西装男人面容长的有几分相像的家伙,解开礼服的扣子。“外面挺冷,这音乐厅里还很热。赵祺很能干,帮咱家搞过几次活动都非常有水准。将来也会是个闲内助。” “四哥呢?”邓忆忽然开口。他的目光略过钟弦却没有具体的焦点。 “和赵祺在外边聊天。”被称为二哥的浅灰西装男说道。忽然他转向钟弦说话,“你是集团的员工吗?” 钟弦一时有些愣住。但他已想到这种隐秘聚会,他能出席,别人自然会觉得他不该是外人。也总该跟众人都熟悉才对。他这般孤僻,引起邓忆几位哥哥的疑惑也是合情合理。 他站起来,努力调动自己的精神进入工作状态,提醒自己至少要像面对客户那样。他上前大方的自我介绍。“我是集团新来的项目经理。” “呃,看来是三叔让他来的。三叔最近爱提拔年轻人,因为自己儿子还这么年轻嘛,爱乌及屋。”二哥伸出手,钟弦急忙与他握手。此后就不得不恭敬从容地与其它几位礼貌地握手。 最后到了邓忆面前,他竟然紧张的手心冒汗。 邓忆向他伸出手,“以后多提点。”钟弦努力自然地微笑,将自己空空地几乎在发抖的手放入邓忆的手掌中。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受到邓忆的手,即强壮又柔软,大小恰到好处,手指修长,握住他的时候沉稳坚定。 钟弦感觉自己在燃烧,然而内心却也有一种宁静同时产生出来。他甚至感觉到对方的手慢慢地、悄悄地触及了他的全身,抚慰他的脸庞、咽喉和胸膛。让他从头到脚的神经都因喜悦而颤栗。然后又蔓延至他的血管和所有敏感的神经。他感受到他的欲望被唤起,甚至已感觉到自己已经被占有,并乐意成为对方的人。 “他竟让邓忆多提点他,还挺会看人。” “不过就是一句客套话而已。” “我应该说一些恭喜的话,可是我却找不到适合的词来形容你这么优秀的人。”钟弦开口。 “演奏又要开始了。你们还是回去欣赏吧。我有事先走一步。”邓忆说。 “我,我也正要走。”钟弦说。 “今晚让你觉得很无聊吧。” “不,正好相反。见识过这样优秀的家族,我恐怕没法再……” 邓忆打断他:“既然你也要走。不如就赏脸和我一起去集团处理点事情。我正好不想开车。” “十分乐意。”钟弦热切地说。 他们一起走出了音乐厅,沿着无人的走廊向停车场走去。 “我们可以先散散步,如何?”邓忆说。 钟弦的手滑进了邓忆的手臂下。“当然,如果你想散步的话……” “我在猜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想你心里知道答案。你大概收到了我的邮件。” “写着‘对不起很抱歉’这六个字的邮件吗?” “你能感觉得到吗?我相信我们的心里是共通,有时记忆会消失,会欺骗。但心灵不会。你相信有些东西会通过感觉传递吗?” “我还真不知道。” “我已经相信。你也必须相信。何不把你的记忆讲给我,让它成为我们共同的东西。” “你确定吗?” “在我年少无知的时候,我伤害过你。尽管我无法理解我为何伤害。我怎么会那么做,你对我是与众不同的。” “这个……你想起了什么?” 钟弦不想承认他什么也没想起来。他点头,很坚定地点头。“我想起了一切。” 63、钻石 113 钟弦在大汗淋漓中再次醒来。 他不停地做梦,但,没有一个梦是他所希望的。他在荒原里奔跑,追着一只在他前面飞翔的高高的飞筝—— 他追赶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却转身跳入虚无深渊—— 他想寻找的记忆漏洞,那些真相,似乎永远都不可能追上。 但他不能放弃,若是别的事情就任它去,但是这一件,就像他的血液被抽干了一样。在昨晚的音乐厅旁的市民中心的绿地上,他和邓忆缓步绕过那些暗夜草坪,在树影中的隐约光线中,他们彼此凝视,视力的阻隔,不能妨碍他感知对方的魅力。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已让他的内心汹涌澎湃。 “我心里的感觉,你有吗?在你之前,我从未相信过世上会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事。也不认为,有什么枷锁是不可以被打破。” “你想表达什么呢?”邓忆在暗影里幽幽地说。 钟弦心中应该有许多疑惑急着解开才对,但是在这幽静的氛围中,对面前人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忽然抛下我。难道你想否认你和我有一样的感觉……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逃避,为了躲避我,还要换了手机和微信,这不是一种欲盖弥彰吗?” 邓忆向后退了一步,但是钟弦紧逼不放。 “我们确有让人惊讶的相似之处。”邓忆退到一棵树的浓重阴影中。“包括我可能是和你一样的混蛋。我达到了我的目的,所以我收手了,放过你了。你不知道你这么追过来,是有多愚蠢。” “你达到了什么目的。别再提小朱失踪的借口。” “了解了我该了解的,知道了我该知道的。安排了最好的结局,平息了内心的怒火。” “这怒火在你心中烧了很多年,是吗?”钟弦尝试着问。 邓忆曾在阴影里默不作声,然后他点了点头。 “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呢……”钟弦懊恼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悔恨咬蚀着他的心,让他痛苦不堪。 邓忆缓缓地说:“好像被耻辱判了无期徒刑,被巨石压在深海里。不是因为过错,只是因为单纯和轻信。单纯即是愚蠢。” “那时,你确实是个单纯的孩子呀。”钟弦继续假装记得一些事。“事隔这么多年,不管原因为何,我们再次相遇。命中的轮回。而我,愿用一切去弥补当初的无知和残忍。请相信我……” “是你强行把它扯到轮回上。”邓忆叹了口气。“我并不是你看到的人。我现在的破坏力,可不是你所能想像了。” “我宁愿你来破坏、来报复我。那至少证明你不能无动于衷。”钟弦垂下头,在他们之间存在的那么多疑点,此时都不在他的脑子里。邓忆不明朗的态度,才是他此刻心中所痛。 “继续散步吧。”邓忆说,他离开光洁雕花的石板路,率先在树影丛的昏暗处穿行。钟弦跟上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挽住对方的胳膊,邓忆回过身主动抓住他的手,这让钟弦心脏一阵狂跳。他们在更黑暗的阴影里站定。 钟弦靠近对方。“你必须知道,至今为止,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像在乎你一样,在乎过任何一个女孩。如果没有你出现,我不会知道原来还会有这样的滋味。” 这句话,让邓忆一下子变得慌张起来,显得不知所措,但他却将钟弦的手握得更紧。 钟弦小心翼翼地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精美的钻石领扣将它别在邓忆礼服衣领的下面, “这个和我耳朵上的钻石造型是一样的。你不必担心,无需将它展示在人前,只要让它藏在你的衣领下面,只有你知道的地方,只要你懂得它有多珍贵就可以了。而我——”钟弦拿起邓忆的手让他去摸自己的耳朵,“我会将另一颗一模一样的戴在最显眼的地方,我不介意让所有人知道我心有所属,虽然我不会告诉他们我只属于你。” 他用这种暗示,向邓忆说明他心意已决,但他不会给对方压力。 邓忆凝视着钟弦的耳朵,又低头看那枚领扣。 “也许你想把它现在就藏在暗处。”钟弦再次上前一步,将那枚领扣小心地取下,别在里面的衬衫上。邓忆在此时忽然将手放在了钟弦的腰上,猛地抱住了他。 在黑暗中紧紧的拥抱,钟弦觉得这一刻仿佛永恒了。他从未体会过如此让人激动的滋味。他的感官在如仙一般飘荡了片刻之后,反而异常地灵敏起来,他感觉到了邓忆的呼吸,他们紧紧相拥,连膝盖都碰在一起,他感觉到了坚硬无比的热流。 钟弦已无法自持,他全身开始燃烧,眼神如恶魔一般深情地看着对方。他能感觉到邓忆也如着魔一般注视着他,然后情不自禁地靠近,他曾以为邓忆是要吻他,但只是在他的唇上掠过去了,就像挠痒一样。钟弦的血液都沸腾了,仿佛要冒出气泡一般,他有了强烈的生理反应与被压抑的极度痛苦,迫切的需求已摧毁他的理智,让他不顾身在何处了。但他的四肢却瘫软无力,只能如藤一般缠绕在邓忆身上。 邓忆却在这时推开了他,向后退了几步,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似的混身无力,脸色变得苍白。 “我大概是疯了。”他说。身体在微微颤抖。“我竟然真的着了你的道……”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谁也说不出话。过了几分钟,邓忆上前一步,再次拉住钟弦的手。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对我有感觉。”他用低沉的声音问。 “说不清楚,大概在你出现之前我就有预感。” “这不可能。” “命运的事,谁说的清。” “你信命运?” “我从来不信。因为你,我才知道很多事情解释不清。”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 “你还会遇到别人。” “无法想象。我能清楚地确定的,只有你。——我们之间是相通的,即使隔着距离,也能被感觉到,抗拒它你不痛苦吗?”钟弦激动地说。 邓忆似乎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他犹豫着刚刚伸出手,钟弦已扑进他的怀里。他们再次紧紧拥抱,变换着角度让他们的身体充分接触。 邓忆用极度痛苦的声音说:“——失去理智的人,不配拥有成功。我父亲一直这样说——” “我不会影响你的前途。”钟弦说,“我会保护你,用我所有、尽我所能。你可以去做任何表面文章,包括去和赵祺结婚,但我就在这儿,我明白拥有你我要吞下很多痛苦作为代价。但只要你知道,我们才是整体……” “别这样说。好像我还是个笨蛋,需要你来教我。” 钟弦感觉到邓忆吻了他的耳朵以及耳朵上的那颗钻石,他激动地要发疯一样,手在邓忆身上摸索下去,邓忆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你,真的从不接吻……”邓忆轻声呢喃。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已将原来的我粉碎。” “你还记得你不接吻的原因吗?” “所有禁忌都没有你重要。你是禁忌之最。” “真的这么坚定?” “你想现在就要我吗?” “弦,给我点时间,好吗?你说你想起了一切。那么讲给我听。等你讲出了完整的故事。你或许已改变了现在的想法,如果你还如此坚定,我或许会不再犹豫收了你。” 114 “有安乐死的方法吗?” 钟弦敲着办公桌上的一小块玻璃面板,机械性的手指一弹一弹。 大科坐在他的对面,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什么也想不起……没有一种药是奏效的!”钟弦绝望地将面前一个白色的药盒捏扁。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二——两天了。他想邓忆想的发疯。满眼都是那个人站在白色钢琴旁边的样子。那种魅力如此可怕,他的血液都变成岩浆,他的身体总是处在痛苦的颠狂之中。 但那个家伙却命令他必须讲出完整的故事——那些在他的记忆中找不到痕迹的故事。 “你要想起什么?”大科疑惑不解。“你告诉我,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帮你呀。这样下去,你怎么给洪总交待。你哪怕是用一点心思给这份工作呢。” 钟弦默不作声了。他的头脑曾清醒了片刻,才注意到满桌凌乱的文件。 “已经有人在洪总面前说你的坏话。说你这个年纪做总经理,莫非是洪总富二代的太子或私生子吧。意思是你太年轻,不够稳重。不应该担此要职。” 钟弦爆发出一阵狂笑:“这tmd是事实吧。不是坏话呀。” “工地的事,你也不过问吗?”欧航在他们身后说。 钟弦拿起桌边的一只黑色酒瓶,将红色酒精倒入手边的马克杯中,喝了一大口后,忽然再次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我当初做了什么……到底还有谁是知情者……” 为了寻找记忆,他在几个小时前,去请了赵祺吃午饭。若非心急,又怎会选择这样的时间段。 赵祺白天是在她父亲的设计院工作,日光下她的穿着打扮干练优雅,头发挽在脑后,即有职业的气质又不失老板女儿的威严。不再似夜幕下酒吧里那个夜店女王了。 “每天晚上都来见我,现在白天也不放过了,难道是真的爱上我了吗?”赵祺一见面便打趣,看起来心情很好。 钟弦将菜单推到她面前,这些日子他和赵祺的关系突飞猛进,如同老朋友一样熟悉和默契,赵祺点完菜后,钟弦便开门见山地说:“跟我讲讲邓忆在北方时那个给他制造了大麻烦的小流氓。” “为什么想知道他?我了解也不多。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从来没人提起那件事。必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想一想。哪怕想起一点点也好。小流氓是骗了邓忆一笔钱吗?” “邓忆是给了他一笔钱,他们的关系很不错,应该也不会在乎那点钱。其它的我都不清楚。你为何要知道这个。” “还有,你说他们有不穿衣服的照片,这证明……”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些事,我当年从四哥的口中得知,并未亲眼所见。所谓不穿衣服的照片,据说并不能证明他们发生了什么不正当的事。而是那个小流氓给了邓忆太多不良影响,让他忽然放的很开,追求自由,什么都敢玩了。明知是错的,是低俗下流的,也乐在其中。这才是可怕之处。哪个父母不想把孩子的错误事先斩断?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钟弦阴阳怪气地说:“难道,邓忆以后再没有遇到能让他变下流的朋友了吗?” “这该怎么说。他后来变得神秘了。这是我的感觉。他不再让别人了解他。”赵祺叹气。“在我看来,那个小流氓对他是有好的影响的。在我印象里,他小时候自闭到只能和小动物交流,没有人类的朋友。在那儿之后,等我再见到他,他已经变得很正常了。四哥很疼爱这个弟弟,当他建议说让我和邓忆在一起,给董事长一个惊喜时,我立即同意了。四哥一直觉得我为他做出了牺牲,其实不是。我当初很喜爱邓忆,就像女孩看到忧郁的男孩,总以为自己可以温暖他一样。不过,我能为他做的不多。他并不真的需要什么人帮助。” “他有哥哥们的关心,还有你如此爱护。为何他当时却和一个小流氓做朋友?” 赵祺笑了笑,大概实在无法回答,便反问钟弦:“你又为何研究这件事。” “如果我说我就是当年那个小流氓,你信吗?” “当然不信。” “为何不信。我现在看起来不像流氓了?呵呵呵。” “你现在对邓忆的所作所为,确实像个流氓。你们可别爆出什么照片才好。” “为何说不信,你又没见过那个家伙。为何不能是我?” “不需要见过。因为那个小流氓,他死了。”赵祺喝光了面前的饮料。“在邓忆去国外之前,那个小流氓就死了,好像是失足坠楼。不过没有人告诉邓忆,大概是两年后,邓忆考入美国大学。四哥才在庆祝宴会上跟他提了一下。邓忆当时什么反应也没有。当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十八岁了,想和我上床。呵呵呵,唉,可是,我到他家里的时候,他却不在。两天没见人影。后来他去了国外,不过好像曾休学一年,我与他除了保持名义上的关系,再没见过面。我中间未曾间断交新的男友,但在他父母那里,依然假装和他恋爱中。四哥对我愧疚,以为他当年爱护弟弟的做法耽误了我的青春,真是可笑……你有在听吗?你怎么了?” 64、底线 115 钟弦知道他的底线是工作。 他一向是目标明确,不该片刻忘记才对。 这个下午,他调动精神处理了手头的工作,安排了一个项目的计划,与营销部负责人开了个会。 基本确定公司里没有需要他立即处理的事务之后,他又与大科、欧航在办公室里商量了工地发生的问题。大科明确表示他在等内线采购的消息,基本上会安排二次检测的机会。目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去想,只能等待。 还在会议进行中的时候,钟弦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要根据已有的信息,凭着感觉,编造一段故事去讲给邓忆听。也许会蒙混过关。 为确保可行,他需要先找个人练习一下。 在大科与欧航之间,他本想选择欧航做为练习对像,倒不是因为欧航更适合,习惯性的心理依赖,也让他差点就对大科倾诉出来。但是最近对大科心存的疑惑让他选择与他保持一些距离。 不过,会议结束时,大科极力向他推荐一位老中医,说是特意拜托学医的朋友打听到了一个专门治疗脑神经问题的民间高手。 为了寻找记忆漏洞,钟弦愿意做任何尝试,他和大科驱车半小时找到老中医出诊的小药店。老中医听了钟弦对自己情况的描述后,给他开了一副中药,让他先吃一星期看看效果。 钟弦直接在那家药店里把药煎好,分成14包、七天的剂量带回家中。 看完中医,他和大科在附近一家东北餐馆吃晚餐。 “希望你不会出现过敏反应。”大科翻过菜单后说。 “什么?” “刚才走的时候,老中医特别嘱咐我——就是你去看护士煎药的时候——他特别嘱咐说有些人会过敏,一但过敏会很严重,需要立即服用这个。”大科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装了黑色液体的饮料瓶。“所以你第一次吃药,我最好在你身边。确定你不会有过敏反应,如果第一次没事,以后就不必担心了。” “会过敏么?”钟弦拿出药单,仔细打量上面的配方,看不出个所以然。“会是黑顺片吗?似乎听那老中医说这个的量不能超过15g。” “应该不会是某一种药的单独作用。煎在一起才会出现的新成分吧。要不要喝点酒?两瓶啤酒吧。” 钟弦收起药单。上菜之前,他和大科已经喝下一瓶啤酒。 “我给你讲个故事。”在一番思索之后,钟弦忍不住开口。“一个家境很好的孩子和一个没人管教的小流氓的故事。简称好孩子和坏孩子的故事。好孩子和坏孩子在十几岁的时候成了朋友。好孩子被坏孩子带坏了。好孩子的家长便把他们拆开了,让好孩子去另一个地方读书和生活。坏孩子也在一场意外事故中死了。大概十年之后,他们意外相遇了,而且发现他们在工作上还有关链,好孩子家的企业正是坏孩子的客户……” “你太没有讲故事的天赋了。”大科喝了一口酒,“这么平淡的故事,有什么意思?而且,你说坏孩子死了,那十年后相遇是什么梗?人鬼情未了吗?” 钟弦自嘲地笑了笑:“是呀。好没意思。这只是一个故事的大纲。你觉得怎么讲这个故事会有趣?” “两个孩子是一男一女?” “都是男的。” “那怎么讲都没意思。如果是爱情故事,如果好孩子是男孩,坏孩子是女孩,那么就是灰姑娘的故事。如果反过来,好孩子是女孩,坏孩子是男孩……这会有点意思。” 大科敲了敲手中的杯子,向钟弦瞟了一眼:“如果都是男的,怎么……” 钟弦执着于难以解释的情节:“坏孩子在十年前坠楼死亡。但是十年后他还活着。你觉得关于他死而复生这个部分怎么编比较合理。” “坠楼呀,摔坏了脑子,没死成,失忆了——电影里常有的梗呀——十年后两个人再度相遇,爱火重燃,惊天动地,死去活来。”大科干笑两声,“无聊透顶。” “狗血淋头。”钟弦勿自干掉一杯啤酒。 “还可以这么编。”大科转了转眼珠,“好孩子的家长把坏孩子搞死了。你不是说好孩子的家人反对他们做朋友吗。那么就让坏孩子被好孩子的家人弄死,不是什么意外死亡,是谋杀。这样故事就有趣了。哈哈哈。” 钟弦望着大科:“那十年后相遇,坏孩子还活着,该怎么解释才合理?” “没死成呗,被人救了。好孩子以为他死了,而坏孩子又失去了记忆。这个梗还是无聊。或者,干脆让坏孩子来复仇。” “如果是好孩子在复仇呢?”钟弦顿了顿,拿起酒杯又放下。“我重新把这个故事再编一次。你听听是否合理。好孩子是个单纯的宅男,坏孩子是个小流氓。他们初次相识的原因,是坏孩子去给好孩子当家教,教他弹吉它。两个人相处的很愉快,好孩子非常信任坏孩子,结果坏孩子骗了他一笔钱,还玩弄……不是,是捉弄了他。拍了他的不雅照企图威胁他成为自己的摇钱树。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大科放下酒杯,用手摸了摸下巴。“你继续讲,故事有点意思了。” “后来,好孩子的父母发现儿子被威胁了。就把好孩子带走了。并且教训了坏孩子,找人打了他一顿,坏孩子失足坠楼,伤了脑袋,真的失忆了。好孩子被父母送到国外去了,并且告诉他,坏孩子已经死了。”钟弦讲到这里,想了又想,“十年后,他们再次相遇,坏孩子把一切都忘了,但是却觉得好孩子很熟悉……” “结局呢?” “不知道如何结局才好。” “还有,你刚才说是好孩子在报复,故事中没体现出来呀。坏孩子都死了,好孩子以为他死了,还报复什么?” “是呀。这个故事怎么编排才合理呢?喝酒吧,这个话题很无聊吧。” “不无聊。” 穿着红色海军装的服务生上菜了,首先端了一盘红烧炉鱼放在他们中间。 “你想借这个故事表达什么?”大科将鱼夹断,取了一半鱼尾放到钟弦的盘子里。 “非得表达什么不可吗?我忽然想当作家,先搞个故事大纲,你能不能帮我把好孩子报复坏孩子的原因,编的合理一些。” “整个故事都没逻辑。我还以为你是在讲你和邓忆的故事。喂,美女服务生,再加个草帽饼。” 服务员再次上菜,端了一盘东北大拌菜放在钟弦一边,钟弦望着它出神。片刻后,推到大科那边去。 大科夹起一片水萝卜塞到嘴里:“你是不是特别希望你和邓忆十年前就认识?你是少女怀春还是发情期大爆发。自从他来了……你都不太愿意和我直接讲什么了。渐行渐远呀,对我已心存隔阂。”大科叹了口气。 “被你听出来了,确实是我和他的故事。”钟弦选择坦然承认。 “我并不是从故事中听出来的。这个故事你讲的实在没头绪。是你的表情。你太用心了。能让你变得这么不正常的人只有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吧。你已经不正常好几天了。”大科端起酒杯,“干一个,我最好的朋友。”忽然又想起什么,“你今晚要喝这药,还是少喝点酒,喝茶吧。服务员,美女,一壶茉莉。” 钟弦放下酒杯。 大科望着钟弦诡异地笑了笑:“如果只是发情就好办了。”然后他避开钟弦看过来的眼神。“你还在你们的故事中添油加醋,把他说成是你的客户,是想体现你是个工作狂吗。这个梗尤其无趣。还不如编排他就是个警察还有趣点。” 钟弦沉默了半晌。 “怎么了?不吃么。” “邓忆是hqc集团的。”钟弦向大科坦白他知道的信息。他的脑袋在这时清醒了片刻,这个消息是他心惊肉跳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他应该告诉他的合作伙伴。“hqc集团是他父亲的。” 大科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噎到:“什,什么?hy项目的甲方——hqc?”他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东西。喝了一口酒。瞪着钟弦看。“邓忆不是个警察吗?还是侦探的?” “假身份。或者也不是假的。玩玩的身份。他爸是hqc的董事长这个我确定了。” “他在玩什么!”大科坐直身体。“妈蛋!你原来都说对了,你一开始就觉得他有问题……你没错!你的直觉太j8准了。可以肯定了,他在玩我们,妈蛋!” “你至于这么激动吗?” “我想起一件事。”大科将酒杯推到一边,探身向前看着钟弦,“以前在hy工地中期,有一次小朱对我说过,他被工地的一个项目经理威胁了。说他们太子爷,发现工地有假货,气愤的不行,要把材料商搞死一批。因为hy工地是这太子爷接手的第一个项目,他急于做出成绩。”大科再喝了一口酒,“如果那个太子爷——就是邓忆呢!你说过,你曾在工地里遇见邓忆和一群人从工地会议室出来,他如果只是去调查小朱失踪案,干嘛要和那些人开会。他如果是太子爷,就全说的通了。他去教训他们!他想搞死我们!……” 钟弦低着头望着面前空空的餐盘。大科的话像一根根钉子扎在他的耳膜上。 “停一下。”他打断大科。“我和他,可能十年前真的认识,他曾在bh市治疗自闭症,而我正是在bh市读的是中学……” “可能他知道你和高总的事。总之,他是在玩你!反正他够帅,又有钱,吸引你易如反掌,总之,他一定是这个目的,要玩死你,他知道你好这口!”意识到自己失言,大科顿了顿,“对不起。” 钟弦心中如同喝了油一般:“我们可能真的在十年前就认识……这怎么解释?” “醒醒吧。你早就中了他的招,你那么容易就中招了。或许他对你说过什么甜言蜜语。你宁愿骗自己。” “好了。我吃饱了。” 晚餐后大科开车将钟弦送回家去,并坚持要和他一起上楼,说他要看钟弦服完第一剂药,并确定没有老中医曾嘱咐过的不良反应后再离开。 钟弦没做他想,他心中一直在琢磨邓忆的事。他不愿放弃十年前就相识的猜想。 大科跟着他上楼,并帮他将药汁加热,看着钟弦喝下。钟弦在喝药时感觉出一种类似大/麻的味道,他曾接触过大/麻,甚至也陪客户玩过几次冰/毒,他对大科指出这一点,两个人分析了一番,最后认为中药的味道本来就是多种药材的混合,没什么可奇怪的。何况他在药店里亲自看医师煎的药,没有什么可怀疑。 喝过药后,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待药物的反应。 钟弦渐渐感觉困的不行,眼睛都睁不开。眼前出现一段画面——大科在他的房间里东翻西翻,钟弦想问他在找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渐渐地大科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少年,那少年转身时,钟弦发现那正是十年前的自己。 “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吗?”耳边传来大科的声音。原来这个家伙一直坐在自己旁边,刚才看到的不知是幻觉还是梦境。 “我差点睡着了。应该没什么事。你回去吧。我想睡了。这药有催眠作用,也许睡醒,脑子就灵光了,就可以想起很多事。” “你的手机是不是调了震动。”大科指了指玄关。“一直觉得那边有动静。” 钟弦从沙发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玄关从包里取出手机。除了洪总和两个客户的来电外,赵祺打了七个电话。钟弦急忙回拔给了赵祺。 “怎么不接电话呢?真让人担心。”赵祺声音温柔。 “刚才睡着了。出什么事了?这么急着找我。” “这个时间,想问问你今晚还过来酒吧吗?” “呃,不过去,怎么了?” “你最近不是天天都来吗?” “呃……是吧,真的是天天去,今天也没例外呀,中午不是刚刚请你吃过饭?” “嗯。好。” “就为这个给我打了七遍电话?” “以为你晚上会来酒吧。既然不来,我回家去了。” 钟弦愣了愣:“赵祺,你知道我找你是因为……” “因为邓忆。我知道。”赵祺打断他。“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敞开过心扉,我觉得聊的不错。有点上瘾,行不行?” “行。当然行。有邓忆的什么消息吗?” “没有。他没联系过我——没什么事需要我出面。四哥晚上请我吃了饭,我向他问了一下当年那个小流氓的事。你一定想知道吧。” “嗯。你太给力了。他说了什么?” “不太好讲。明天见面说吧。中午还是晚上?” “你知道我等不了。现在说一说。” “呃……怎么求我。” “你!……”钟弦深吸了一口气,“好吧。你最有魅力了。在我心里没有哪个女生比的上你。”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假话。 “真的?” “当然拉。你那么聪明,干嘛非逼我这么讲话。” “跟你开个玩笑而已,看你最近太沉重。怎么说呢。我问四哥那个小流氓长什么样,有没有邓忆和那个小流氓的照片。四哥说以前确实有,不过早删了,谁会留不相干人的照片呢,不过他说了一个细节。那个小流氓有点沙马特风格,土的不得了,大概是在模仿摇滚明星吧。他有一个骷髅头吊坠。这个吊坠是邓忆让四哥帮忙在sh水贝定制的。四哥之所以会记得这个事,是他当初以为是邓忆自己想要,还特意花了个大价钱给他买的。结果发现他送给了那个小流氓……” 65、幻觉 116 电视里在播放着体育节目——美国职业蓝球赛。天花板上的吊灯变换了一次颜色,从白色变成淡蓝。 阳台与前厅之间的横梁上光光的,前不久还挂着大科送来的挂饰。 从阳台的方向,偶尔还会传进来外面街上车流的声音。 钟弦恍恍惚惚地倒在沙发上。大科企图上来扶他一把,他抬手阻止。 “好吵,去把阳台的门关上。” 大科应声站起来从他身边走开了。钟弦感觉到头顶的天花板似乎陷进了一块,出现一个椭圆型的大窟窿。透过那个窟窿,他看到了奇怪的影像。 我在做梦吗?我睡着了? 可又明明睁着眼睛。 天花板上的窟窿越来越大,另一边的影像也越来越清晰。那是与钟弦身在的世界相反的另一面——此时那边正是阳光灿烂的白天。 一个男孩背着一把吉它,站在窗边。钟弦曾以为那个年少是自己。却很快发现不是。男孩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皮肤苍白,神情忧郁中有几分木讷——正是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一个! 在窗前呆立了好一会儿,男孩拿起手中的望远镜,向窗外急切地辽望。第八套广播体操的音乐声从远处传来。 “呆瓜,你真是傻透了。我在这儿呢,在你的钢琴下面藏半个小时了,你往窗外找什么呢?” 钟弦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因为这声音竟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背着吉它的男孩抬起头,透过天花板向他看来,被头发半遮半掩的目光显得不可琢磨。然后那男孩对他露出一丝笑容,笑容越来越明媚,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邓忆!”钟弦从沙发上跌下去。大科把他拉住。 “你是不是有不良反应?”大科摸着钟弦的额头,“你在冒汗。” 钟弦思索:“难道我看到的是记忆么?”他转而兴奋起来。“这不是不良反应,我想我的记忆正在恢复。” “我不这么认为。”大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你现在看起来更像个疯子,你刚才在自言自语。还骂人呢。”大科从自己包里取出那瓶黑色饮料。“喝下去。” “喝了它,是不是药的效果就消失了。” “不清楚。” 钟弦摇头。“先不喝。继续看电视吧。这不正是你喜欢的蓝球?” 他们一起盯着电视。一名黑人球星投出一个三分球,大科叫了一声好。 钟弦感觉四肢沉重,他想喝水,转过头来,忽然发现大科竟不在他身边,已经站到酒柜那里去了,并低头在酒柜的抽屉里翻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钟弦疑惑地问。 “怎么不见了呢?到底藏在哪儿了?”大科背对着他嘟囔着。 “你要找什么东西?到底在我家里乱翻什么呀。” “就是那个东西呀。你打死小朱的工具。” 钟弦吓呆了。一动也不敢动。“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你不就是用这个打死小朱的吗?”大科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根银色的钢质龙骨,那上面还沾着殷红的血。 “你胡说什么?谁打死了谁?你为什么指着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心里清楚。”大科举起手中的龙骨,敲击了一下酒柜旁边的大理石吧台,吧台竟然碎掉,落下一地石屑。 “住手!”钟弦吼道。 大科用那龙骨敲了一下墙面,墙面竟然也脱落,露出里面劣质的石膏板与水泥板的拼接。他继续敲击地面,磁砖发出空洞的声响。“因为……因为……因为全是假的,因为为了钱你什么都做的出。因为敲诈你的就是他……” 钟弦从沙发上跳起来,他在惊慌中企图夺路而逃。他不想再面对这个可怕的景象。 然后他发现他被死死地按在沙发上。“醒醒醒醒。”大科在摇晃他,并且企图把那瓶黑色饮料灌到他的嘴里。钟弦盯睛一看,酒柜与吧台都完好无损,刚才又是一场幻觉。可是他无法从惊恐中缓解,也不知道面前的大科是否还是幻觉。 “你,你一直在沙发上没动吗?”他向大科确认。 “当然。你吓死我了。这药的副作用是什么呀,我还以为就是出个汗发个疹子什么的。”大科看起来比他还要惊恐的样子,“又叫又跳的太吓人了,快把这个喝了。” 钟弦将那瓶黑色药水喝了一大口。他望着大科。还是一副不能质信的表情。 大科疑惑不解地和他对视着。“你刚才一直在喊住手住手,怎么回事?” “我……看到你,砸我的房子……砸了吧台,还有墙。” 大科回头向吧台的方向看了一眼。“出现幻觉了。怪不得。这药以后别吃了。根本就是会吃成疯子。” “你拿着一根龙骨,钢龙骨。”钟弦觉得呼吸困难,才发现大科的手正按在他的胸前。“别,别压着我,我没事了。” “你继续说,你看到我拿着……龙骨?” “是,并且说这是打死小朱的凶器。你松手。你压的我喘不上气了。”钟弦用力摆脱大科。却发现后者又扑上来按住他。 “你说什么?”大科死死地盯着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别压着我。你要干什么。” “你说小朱……你在幻觉中看到小朱死了?” “放开我。你也疯了吗?你想掐死我吗?” “你一次性把话说清楚。你看到……” “我看到你,站在那边。拿着带血的龙骨,说这是打死小朱的工具。这还是幻觉吗?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放手好不好,你还说小朱是我杀的……” “再喝一口。”钟弦被大科又灌了一口黑色液体。钟弦身上的沉重感减轻,不再呼吸困难。幻觉好一会儿没有再出现。他渐渐明白他并没有被大科掐住脖子,大科只不过是在小心翼翼地抱着他。 “我看来是疯了。”钟弦沮丧不已。“分不清幻觉与现实。”他望向阳台的方向,很想就此奔过去结束一切。他不想真的成为一个疯子。 “这个药不好。以后可别吃了。”大科惊魂未定。“你竟然说你杀了小朱。太吓人了,让警察听到这话可怎么办?” 钟弦疲倦地闭上眼睛。 “酒柜的抽屉里,有安眠药,拿几片给我。我想好好睡一觉。你回去吧。” “我得陪着你。你这样我能走么?” “你快走。”钟弦悲恸的不得了。“别管我了。我这种人,死了不是坏事。” “干嘛这么说。” “从小我活的孤单。不断地受到伤害。我也想让别人感受到这种伤害,我对别人对社会全是害处。生活伤害我,我伤害别人,尽我所能散播伤痛。我永远都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是我活该,可我真的不配吗?哪怕只给一次机会呢……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你现在感到沮丧,是药的负作用。你的抑郁症犯了。” “就算是抑郁。也是我真实的感受呀。” “不是没有人关心你呀。是你感觉不到。”大科握住他的手。“我一直在等你问我。问我为什么在你房间里装了那么多针孔摄像头。你一直不问。为什么不问呢。” “你终于说了。好,好吧……其实我害怕听到真相。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合作伙伴。” “没有什么需要你害怕的真相。我装摄像头,正是出于关心呀。你的精神状态,我不放心,我担心你而已。谁知邓忆那个家伙,误导你,让你不信任我,他离间了我们,这是他的伎俩,他想搞死我们。” 钟弦脑袋中一片混乱。他望着大科不知如何作答:“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你只是因为关心?你天天都能看到我,还要监视着我?难道你想长在我身上吗?” “就是因为太在乎。我是和你一条心的。”大科真挚地说。“在这个人挤人的冰冷的城市,有谁会真的在意你的死活。只有我。而我,我也一样。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依赖和信任的人,就是你。不管你是朋友还是什么。为了留住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如果你不是被邓忆迷惑,我不会表现的这么担心,让你怀疑我别有用心。如果你只是因为改变了口味,开始喜欢寻找刺激。我不介意牺牲点什么,让你开心就好。” “滚蛋。”钟弦推开大科。“回家去睡觉。我也要去好好睡一觉。” “我今晚肯定不走。” “你就不能好好讲话,一定要说的像表白似的吗?恶不恶心?” “可能我的方式不对。那么你告诉我,邓忆是如何让你舒心的。我向他学习。” “够了。快滚蛋。” 116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钟弦气恼的不得了。尤其是看到大科在他的房间里。 这种气渐渐转变到邓忆身上。他生邓忆的气。 当天,他在公司正常地工作。坐在办公室里哪也没去。什么精神都提不起来。 傍晚,钟弦应洪总的要求,赶到海鲜酒楼和洪总一起陪客户。到达酒楼后,他发现了高总的奔驰车停在酒楼前面,心中不免有点惊讶。果然,洪总今晚招待的大客户中,其中一位就是高总。 自从上一个项目签下大单之后,他没怎么和高总见面。因为高总去国外负责一个新工程。这一次和高总忽然相见,他知道他得做出久别胜新婚般的样子才好。 钟弦在车里吃了几片抗抑郁症的药,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极度兴奋,才下车走进酒楼。席间他和洪总配合,妙语连珠,将客户招待的很是欢乐。 如他所料,酒过三巡后,他和高总已被洪总有意无意地推到角落里坐在一起。高总在桌子下面捏他的大腿。这些早在预料之中。而他要表现的即隐忍又渴望。这种调情的本事,他曾在几年前就在摧残中练成。 在被富婆包养的年头里,他已经找到了一套和任何无感的东西都可以发生亲密接触的办法——那就是丰富的想像力。用想像力寻找刺激,淡化眼前的真实。 但是现在,高总每捏他一下,他的脑子里就会浮出邓忆的影子。可他又不想把高总真的想像成邓忆。就像他昨晚也不愿意把大科想成邓忆。 他发现让自己假装喜悦,已变得十分艰难。 他又开始恨邓忆。 恨的牙直痒。 “你怎么冷冰冰的了?有了新情人了吧。”高总笑呵呵地说。语气让钟弦不安。 “太久没运动了,已经生疏了。”钟弦笑着打趣,举起酒杯,眼神轻飘飘地,高总便又开始用力地捏他的大腿。 “这样子呀。这么年青,一分钟都不该浪费掉呀。” 钟弦一口气干掉杯中的烈酒,以酒精刺激自己兴奋。 午夜过后的vip停车场里,高总从他的身上爬起来,打开车内灯,擦自己脸上的汗水。 钟弦躲在暗影里一动不动。“呃,刚才忘了说,我在皇庭开好了房……” 高总系上衬衫的扭扣,叹气:“哎!你没过瘾我也一样,可老婆怀了二胎。晚上必须得回家。” “呃……老来得子哦。”钟弦垂着头做沮丧状。 “我老婆年轻呀。比我小十六岁。不过,下月要去杭州参加会议,你和我一起去吧。我已经替你和洪总请示过了,洪总答应派你去参加会议,一周的时间,伊呵呵,终于有机会教你点新东西。这次觉得你变得越发像纯情学生了,不过我喜欢……” “一周么?我得看看行程安排。什么会议?” “房地产布局政策研究会。sz几家大地主都去了。” “都有哪几家?” “卓越,皇庭,hqc都参加。我是代表yt董事会去的。我会介绍他们给你认识,他们的项目你搞定一个,就飞黄腾达了。这个机会还看什么日程表?有什么日程更重要?” 117 钟弦跟洪总请了一天假。 在杭州之行之前,他需要把邓忆的事情搞定。不然他觉得他可能永远不会有任何机会了——这一生他将无缘得到哪怕一次他想要的东西。 他走进hqc集团大楼,未曾打听到邓忆今天是否会来。正在他犹豫该如何进行下一步时,邓忆竟然用原来的号码打了电话给他。让他到旁边的餐厅见面。 餐厅里甚是辉煌。并不像是什么对外开放的餐厅。他被服务生领到一间包厢里。等待了二十分钟左右,邓忆出现了。 一身颇显气度的名牌,表情也冷淡轻松。看来他已经懒得再在钟弦面前表演什么小角色了。 邓忆坐下来让钟弦点菜。钟弦表示无所谓。邓忆便让服务生按惯例来。 惯例这个词让钟弦不舒服。好像他不过是邓忆招待的众多客人中的一个。他们分别坐在巨大圆桌的两边,在颇为壮观的装修花蓝两边隔空对望。 “这个餐厅是会员制的。按照哥哥们的想法布置,并不对外开放。”邓忆简单介绍了一下。“你会吃到外面餐馆吃不到的味道。” “我的舌头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钟弦懒懒地说。 “跑到集团来干什么?”邓忆开门见山。“我真不能小瞧你。你能有今天的成绩不是偶然,你是个狠角色,”他笑了笑,“如此锲而不舍。有愚公移山的精神。” “你的意思是说——我太蠢了,明明知道你一点机会也不会给我。我还不知进退。不要命了,是不是。”钟弦眨了眨眼睛,他没看到邓忆的领子上有他送的钻石领扣。也许邓忆根本不想带,也许如他嘱咐的那样,藏在暗处了。钟弦无法判断是哪一种情况。 “既然你有话要和我说。说吧。我今天正好心情也不差。”邓忆舒服地坐在椅子里。 钟弦发现自己已经感觉不到邓忆,尽管那个人就在他眼前。仿佛在对方身上用的心思太多,这个人的形象已不具体,散成碎片一般,均匀地飘在他的四周。不需要特意去想,也时刻都在他的左右。 感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何会与感官甚至肉体相连。钟弦能感觉到它与自己血脉连接在一起。呼吸间便可相通。语言不过是其中最没力量的一个交流的载体。但他也只能依赖语言努力说服对方。 “我想起了那个故事。”钟弦开口,“这几天疯狂地吃了好多药。还以为会吃坏脑子。但是确实看到了过去的影子。不管我想起多少,至少看到的那些可以证明,它是存在的。它是真的。这就足够让我高兴。” “高兴?为什么而高兴。” “为我认识最初的你。” “是么?这么肯定。那就讲讲你的记忆中的故事吧。” “我给这个故事起了个名字——好人与坏人的故事。”钟弦开始有模有样地讲。“坏人少年的时候,是个坏孩子。坏的原因,是没有人真的对他好过。有人喜欢他的可爱,有人喜欢他的聪明。但,没人真正爱过他。没有爱的人,坏孩子变成了坏人。而好人,从小家庭完整,父母痛爱,兄弟姐妹互敬互爱,他不缺少爱,他知道怎么付出和给予,所以他成了好人。我这样讲,你会觉得故事无聊吗?” “继续讲吧。” “但是好人和坏人,就是月亮的两面。他们有着对方没有的世界,组成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星球。所以不可思议,在别人看来无法容忍的差异,他们却强烈地互相吸引。想成为一个整体。” “你在朗诵散文诗吗?如实描述事实好吗?” “至少坏人是被好人吸引了。无法自拔。这是事实。从一开始就被吸引了。但是少年时期,在他还是坏孩子的时候,他不懂得这种强烈的吸引是什么,这种感觉让他害怕,如临大敌,他拼命想摆脱这种轻易就能让他痛苦之极的东西。他确实做了愚蠢的事。他愚蠢地想通过伤害对方,来摆脱感情。结果发现,他更痛苦了,而且无法解脱。然后……” “然后什么?” “他跳了楼。有人说他是自杀。其实他只是想用一种更痛的感觉来掩盖另一种。他做了错事,而且是无法挽回的错事。他伤害了他的另一半。如果能有一次机会,他愿意用正确的方式来一遍。” “然后呢?” “讲完了。” 邓忆盯着钟弦看了半晌。“这算什么?你在耍我吗?” “这就是故事的根本。” “没有具体的时间,地点,事件和人物吗?” “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根本原因都是这个——差异。” “不是这个。你什么也没想起来。” “我想起来了。” “你连我送给你的吉它都没有打开看过。还口口声声说你在乎。”邓忆提高声音。服务员这时端了菜上来。是盘蟹肉。 “你吃吧。”邓忆说罢欲起身。 “如果你就这样走。我会让你后悔的。”钟弦说。 邓忆疑惑地看着他。“你威胁我?” “是你逼我。” “我逼的?是我把什么月亮的两面这样的想法强加给你的吗?” “对。是你来招惹我。” “招惹你的人多了。”邓忆轻蔑地笑道。 “对。没错。” “我和他们的区别,可能就在于,我没有和你真的苟且。” “也很对。看来你什么都知道。”钟弦内心绝望。他们对望了好几秒钟。钟弦依然坚持。“我说的都会做到,我属于你,但你无需回应。我只请求你,只给我一分钟即可。” “给你一分钟干什么?” 钟弦琢磨半天,只得摇头。“不知道。让我得到一次。哪怕之后永远失去。” “是上床吗?” 钟弦摇头。“也,没有那个必要。”他用手捂住眼睛,阻止眼泪奔涌的样子被对方看到。他的脑子里飞过很多人的影子——高总、富婆、赵祺、杨姗姗、大科等等所有和他不清不楚的、忘记的没忘记的人。“我知道……已经太晚了。” “那你要一分钟干什么。” “一次……一分钟就好,就能让我的人生没有缺憾了。” “没有缺撼……之后呢,你是打算继续跳楼吗?用这个威胁我?” “不会的。” 邓忆转动圆盘将蟹黄转到钟弦面前,服务员再次端了其它的菜上来。邓忆站起身,看来还是打算走。钟弦不再说什么,只管用眼睛望着他。他的内心被绝望淹没。 邓忆走到包房门前站住,背对着钟弦说。“你为何要用这种方式——用力过猛会适得其反。” 钟弦点头。“我知道。” “你明明应该是个调情的高手。你的套路呢。” “以你的地位,你一生中将会遇到很多比我高明的多的高手。但不知你有多少机会,能看到一个人的真面目。也许在我彻底死心之后,我反而有办法得到你了。” 邓忆转身走了回来,坐在钟弦旁边的椅子上。“吃吧。这些菜都很棒,一口不吃罪过就大了。”他拿起筷子。 初吻 118 幸福很简单。 钟弦所了解的关于幸福的滋味,是在他还是个幼儿的时候,在十岁之前的某一夜晚,在二十平米的家中,爸爸拉着小提琴,妈妈一边唱歌一边给他洗澡,他就安静地坐在爸爸和妈妈之间的水桶中,他能同时看到他们两个。这是记忆中唯一的一次他们三个人同时存在的夜晚。他觉得世界好完整,完整的不想醒来。 事隔这么多年,完整的感觉再次来得很突然。 邓忆夹了一块蟹黄到钟弦面前的餐碟,又夹了一片鹅肝。 “盯着我看就能饱吗?赶紧吃。” “真难想像你是个太子爷,你也会照顾别人?还是只对我一个?” “我比你有教养的多,照顾你,是因为你现在像个弱智,美味当前也不知道。这个鹅肝是从冰岛空运的,出火不过十分钟是味道最好的时候,你要分得清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吃!” “你知道我现在只对一件事有兴趣。吃你行不行?” “下流胚子。” “不如你喂我?” “……我噎死你行不行。我没走,你就这么得寸进尺。” “反正我们早晚还会做更恶心的事。”看到邓忆要恼,钟弦拿起筷了,“我吃。你省省吧,别发火。” “你今天运气好。这是二哥花高价运来要招待他的狐朋狗友的。他今天临时去了杭州。你才有机会吃。” “一顿便餐这么奢侈,还说你父亲一分钱都不给你花。都是假的。” “我不像你那么有心情天天说假话。我没奢侈过,父亲对我很严格,几位堂哥则不然。今天是夺了二哥的食儿,沾了他的光。如果你有一个霸道的爸爸,你就知道被逼迫着必须成为某一种类型的人的滋味了。” “我现在只知道逼迫别人而不得的滋味。看来我得向你爸爸学习。” “得了。吃。我还有事。没空在这儿和你瞎扯。” “我怎么才能逼你就犯呢。” “没有可能。” “一分钟是可以给的吧。” “一分钟是个抽象的概念。” “刚才没想到了,现在想到了。呃……就抱一下吧。” “只是抱一下?之后就不纠缠我了?” “嗯。” “成交。” “我有要求,你要非常用心……” “没问题。开始吧。”邓忆放下筷子,拿起礼盘中湿毛巾擦了擦手,转过身来面对钟弦。两个人对视了数秒,钟弦一动不动。 “来呀。” “你刚答应过,你用心。” “意思是要我主动?没人比你无赖。” 邓忆将椅子向钟弦移动了一下,他们的膝盖碰在一起,然后他一副高冷的表情将钟弦拉过来,抱住。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钟弦闻着淡淡的香水与体温混合的甜酥气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再缩小,缩小到像个婴儿贪恋摇蓝一般。 “我……非你不可。”钟弦轻轻地、清晰地说。指望这精心地煽情能打开对方的心灵。 “嗯。”邓忆隔了好一会儿回应了一声。 “我只要你一个。” “嗯嗯。” “你能不能有点人性……” “闭嘴吧。一分钟到了。” 钟弦被邓忆推开后,感觉到失败,赌气不已,眼圈也渐渐红了。 邓忆端详他的表情,“你委屈什么,你说了那么多话,肯定到一分钟了。” “有什么证据?上法庭也得拿出证据不是。”他眼含泪水强词夺理。 邓忆烦恼地看着他,取出手机立在桌上,打开秒表,“好。让你再无赖一次又何妨。我们这一次掐表。我给你两分钟。” 手机上开始显示两分钟的时间倒数。邓忆把钟弦拉过来再次抱住。 钟弦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的感觉你也有……” “呃,这一分钟,我是要假装深情,还是实话实说?” “实话。” “你的感觉错了。” “扯蛋。” “我再说一遍,我不……不喜欢你。你别哭……我最讨厌你哭,是不是男人。我走了!” 钟弦推开邓忆,取了桌上的纸巾捂在眼睛上,强迫自己把眼泪憋回去。 邓忆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不是在和你玩什么追逐游戏。我们,真的不能。” “……你不说实话,我有什么办法。当初是谁说我们之间要绝对真诚的。” “人的想法是复杂的,我能肯定的是……这是个错误。” “我也没认为这是对的。错又何妨。我宁愿活在错误里……宁愿下地狱。至少能知道活着的滋味。” “你总是这么任性。” “我替你着想了——我可以偷偷摸摸,没人会知道。你的前途名声不会受一点影响——我说过一开始就替你想好了。” “事情哪会那么简单。你不明白吗?我们的问题不来自于外界,而来自于我们自己。如果我任由你胡来,这一次我们就只能一起完蛋。” “完蛋……吓唬谁?会死吗?” “会死!一定。” 钟弦开始相信邓忆是坚决不肯了。“你心意已决。” “对。” 钟弦点头。笑了又笑,最后叹气落泪。“我果然不配。连一次也得不到。” “不是给过你两分钟了。” “你尽情地装傻吧。我要的是一次真正的滋味,你给过吗?” “那我……也没办法了。” “先别急着走。有件事我没说实话,我并非真的讨厌kiss。而是……在我放弃身体的时候,我想留一样东西。不想等到发现那个人真的存在时,我连一件珍贵的礼物都送不出了……” “你……继续留着吧。给下一个。” “没有下一个。只有你。我可以把它带进坟墓了,也可以,随便扔给全世界。你看着办。” “你的想法是会改变的。有时候比我们想的变的都快。” “我经过的人多如牛毛,我比你明白,你要不要?” 邓忆用痛苦的眼神看着钟弦,“别这样。别紧逼不放。” “好。各走各的路吧。” 邓忆猛地将钟弦拉进怀里,将嘴唇贴上,但并没有亲吻,只是贴在一起迟疑而悲伤地呼吸着彼此的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钟弦睁开眼睛轻声说:“别以为我是个新手就好骗,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这可不是接吻。” 邓忆的脸都胀红了,他再次把嘴唇贴在钟弦的嘴上,渐渐地,用一种极为缓慢的方式生涩而笨拙地侵占。 钟弦并没有此类的经验,在感觉到这新鲜的湿热刺激后,脑袋里像中了一拳头。他们吻吻停停,蜻蜓点水到瘙痒难耐。 桌上邓忆的手机刚响了一声,钟弦一边吻着一边抓起那手机关掉声音。邓忆仿佛连那一声也没有听见,他的脖子都泛了红。 钟弦的脑子曾有一瞬间变的灵活。他将手探进邓忆的衬衫,摸索那一连串的钮扣,邓忆并没有阻止,大概都没有觉察,他摸着他结实的胸膛,手指都能感觉到剧烈起伏的呼吸与激烈的心跳声。他本来只是想在邓忆的衬衫内侧寻找那枚钻石领扣,但当他摸到邓忆的皮肤,感觉皮肤下的血管都在他指尖轻颤。 邓忆猛地将钟弦抱紧,仿佛要将他勒死,停顿了几秒,他又狠狠地将钟弦推开,钟弦重重地跌在地毯上,而邓忆则像逃命一样奔出包房。 是如何结束的吻与拥抱,钟弦竟在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在包房的地毯上笑的直打滚,他摇晃着他的右手,他摸到了对方坚硬无比的证据。这种强烈的本能早晚会攻克任何人类的意志。他不相信邓忆会永远抵抗得了。除非他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见他一面。 早晚有一天。 钟弦笑够后,爬起来继续吃。把邓忆点给他的惯例都吃光。 早晚有一天……你会跪下来求我给你欢娱,别以为我那么容易打发。 也别拿死来吓唬我。 67、轻生 119 “有什么急事,非要我来呢?” 钟弦的语速迟缓,眼神黯淡。因为一夜未睡,他的嘴巴都显得紧绷。 赵琪的酒吧中没有多少人。她每天结束设计院的工作后、或约过朋友后、或做过美容之后,总会到酒吧待上一段时间。 “昨晚打你电话,为什么一直不接?”赵琪手里拿着细长的杯子。 “昨晚么?”钟弦揉着额头,他像滩泥似的倚在酒吧几乎成了他的专用隔间的软座上。“我在等……” “等什么?连电话都听不到?还是不能接。”赵琪搅动着杯中的鸡尾酒。 等…… 钟弦没有说出来——他在等邓忆的回复。 昨天午餐一吻,让他信心倍增,心绪难平。他随后在邓忆的微信上留言——[我会等你想通。] 邓忆许久也没有回复。傍晚时回了一个字。[嗯。] 钟弦立即开心到有点忘形:[如果你打算想很久,不如先来一次419试用。嘿嘿。] 钟弦有他自己的计划。他想的是循序渐进。可是又心急到当晚就想见到。 邓忆在深夜时分,终于给他回了一条消息。 [你应该明白我不是矫情——都是男人,我为何要矫情。我确实对你没有想法。我承认你有吸引力。也承认我喜欢你。但是,只是友谊不好吗?我原本以为我可以掌控局面,可以无伤大雅地亲密无间。你的任性却无孔不入。 细水长流与爆炸后毁灭,哪一种关系更好。 我是不会败给自己。我该明确告诉你——我对你没有想法。 如果你还是不信。那是因为你是个有感染力的人,你把你的感觉代入到了我的身上。如果我这样说你还不明白。我就举个例子——你能让绝大多数人跟着你的感觉走,例如,当你觉得和谁是朋友,那个人就会也觉得你是朋友,你就是有这种能力会让对方也产生相同的感觉,你觉得你对我的喜欢非同寻常,我便被你感染也会跟着你心跳。但,那不是我。我想说,谢谢你喜欢。但,我再说一次——我并不真的那么想。最后给你一句我内心的忠告:你连自己真实的愿望都没有搞清楚。你只是习惯了任性。] 钟弦把这冗长的回复,看了好多遍。虽然看得他一头雾水,但终于是明白,他已不能再做什么,邓忆已经开始厌烦他了。 他一夜未能睡着。 思索着他为什么会觉得人生无趣又孤独。 他想在床的周围点上蜡烛,他希望用这些蜡烛烧光氧气,让他安静死去。倘若没有那个人出现过,生活就该麻木地继续着,就像蚂蚁必须要活完它的一生一样,没什么意义。但若那个人出现了,就会很难忍受没有他的岁月。 仿佛宁愿飞蛾扑火,最后死在他的目光里。 钟弦承认,尽管过尽千帆,他却是第一次开始恋爱。开始的这么晚,这本该是能够承受一切的年纪,他却没法承受。 他甚至开始思索自己还有什么遗愿。完成那些想做但未做的愿望,就可以告别将要面对的漫长而无趣的人生。从小到大他有过很多次轻生的念头,以前只是想想,他从未认为自己真的会那么做。唯有这一次,他不再确定。 他甚至设想也许邓忆会看到他死后的样子,那选择一种安静又美好的死法也许很重要,例如,躺在被蜡烛与花朵包围的冰箱里,一直等到邓忆发现他最后的模样。不至于腐烂的令人作呕,如果他愿意,还能抚摸他最后的容颜。哪怕最后能得到他的一滴眼泪,让他能看清自己的心。 说来也是奇怪,他始终不相信邓忆对他没感觉。 不知是否真的是自作多情的彻底。 或者是内心的委屈与愤慨,想给无情的人以最后一击。如果他会痛苦,也算值得。如果他无动于衷……也没必要留恋这无趣的人生了。 这种想法可以被看作是一时气昏了头。 但是钟弦在第二天的晚上,赴赵琪的约时,还是有强烈地想死的念头。 “你是生病了吗?”赵琪将一杯蓝色的鸡尾酒放到钟弦面前。“从未见你这个样子。” 钟弦的目光从高脚杯转动到赵琪的脸上,才发现今天的赵琪非常的精致,妆化的极美。假睫毛很自然把眼睛显得很大,脸颊细致瘦削。“你今天约我来,有什么事?”他才想起还没得到答案。 “为什么要有事呢。我请了个新的调酒师,让你来品一品,你不是喜欢酒吗?” 钟弦垂下头,须臾又抬起来对赵琪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赵琪愣了一下。 “你昨天晚上又打了20遍电话给我。” “你总也不接,我担心你是不是有事。” “我有没有事,又怎么样?你也这么关心邓忆吗?” “我以为我已跟你说的很清楚。” “你这个大小姐,邓忆跟你才是门当户对的般配。邓忆比我好千百倍,他是名副其实的富少爷,就算他对你冷淡,你不是还跟他的哪个哥哥……四哥是吧,我明明看到你亲他。你身边这么多高富帅,我算哪根葱?还是你吃够了鲍鱼龙虾,拿我当野味调料?” “钟弦你过分了!” “你说过,唯有对你讲实话才配做你的朋友。我现在说出心里话你却接受不了了吗?何必粉饰呢?我们谁没点龌龊事?你想让我现在对你表演高尚吗?” 赵琪快速地搅动着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口:“从最初和你相识起,我就知道你是跳梁小丑。你不配。你怎么能配?你坏的那么明显。” “骂的好。这就是我。” “可是你……不够下流。没能让我死心。你虽是假装情深,又其实不想真的玩弄伤害我……你是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小丑……怎么值得我屈就……”赵琪有些激动,一时说不出话,她的睫毛上沾了一颗雾珠,“可是,和你在一起,还有我们连吻都没有的那三个月,我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充满奇怪的能量……你的坏让我着迷,你这个混蛋只会洋洋得意,你怎么能懂……”赵琪站起来冲出隔间, 这些语无伦次的话,恰也说中了钟弦此刻的感受,他心痛的不得了,拿起赵琪剩下的那半杯酒一饮而进。 赵琪很快又回来,看起来已经恢复平静了。手里端着两杯彩虹般的酒。“试试这个新调的酒。”她若无其事地说。仿佛刚才的失控都没发生过。 “你嫁给我吧。”钟弦垂着头说。 赵琪像没听见一样,将酒杯向钟弦的方向推了推,拿起自己的这一杯来喝。 “离开邓忆嫁给我。” “不可能!你这个混蛋!” “你不乐意吗?” “我太了解你了。” “我是给不了你幸福。但是你却从此可以拥有我。如果你真的是和我一样的感受,只有一个人可以……” “我不是非你不可。”赵琪大笑了几声,“你以为我缺男人吗?除非你能爱我。” “我们都受伤了,互相取暖的关系不行吗?而且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钟弦。拿我对你的喜欢当笑话来讲吗?” 看到赵琪真的生气了。钟弦不再言语。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活不下去了。”片刻后钟弦捂住脸。“想找一个人把我从死神那儿拉回来。” 他感觉到赵琪坐到了他的身边,和他一起挤在并不宽敞的软座上。“你到底怎么了?弦。” “……我胡言乱语。”钟弦拿下一只手摸到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进。他们之后没再怎么交谈,喝了很多杯酒,钟弦很快醉了,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赵琪在揉他的头发,后来又开始吻他。 他知道赵琪喝的并不比他少。他们大概都疯了。 钟弦闭上眼睛任由赵琪揉搓。 “弦,你伤心时才最迷人,可你不该这样伤心。我不会让你……”他听到赵琪充满感情地咬他的耳朵。忽然,他感到手指被抓住,低头看,赵琪摘下了自己左手中指上的一枚绿宝石的戒指,套在钟弦的无名指上。“这个当做证据。” 钟弦迷茫地望着他们的手指:“你……” “再给我们一个机会,三个月吧,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坦诚地相处,像好友的关系,我愿意我们重新开始。” “对不起……我……不能……” “先别急着否定。三个月后再决定……”赵琪说罢开始疯狂地亲吻钟弦的嘴唇,钟弦闭着眼睛,脑子中开始旋转——他很想回到那一天午餐桌前的椅子里,坐在邓忆颤抖的怀里,他们生涩的亲吻着,笨拙加上紧张,几次让他们吻吻停停,心跳声始终惊天动地一般。 但是赵琪的吻太熟练了,无法让他想像成另一个人。 120 戴上赵琪的定情戒指之后的第三天,钟弦与高总乘坐高铁前往杭州。他意外的发现,邓忆的二哥——上次在音乐厅见过一面的目光如探照灯般让他会害羞的人物——正坐在他和高总的对面。高总几次握着钟弦的手的时候,钟弦都深怕被邓忆的二哥看到。但那个家伙显然已经觉察了,他全程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盯着钟弦上下打量个没完。 68、启蒙 120 这一路, 钟弦了解了一些前所未知的事, 和高总聊了许多隐秘的话题。 高总这一次似乎聊兴甚浓。 “我是你的启蒙者对吗?在我之前,你没有过,我说对了吗?我还记得你有多惊讶。你是不是一直以为你只喜欢女人,你是被我改变了,还是原来就有这种愿望而不自知。” 钟弦摇头,他回答不了。 他从未和什么人聊过这种隐私的话题。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高总确实是第一个。在此之前,他没想过和男人还能如此这般。他觉得这种另类的做法,离自己太远了。他一直被女人包围,无需从男人身上找安慰。 得知自己是钟弦第一个、也是至今唯一的一个,高总双目放光。“讲一讲感受,尤其是区别。你以前应该有许多女人的经历吧。” 钟弦尽量不显眼地点了点头,他瞟着坐在他们斜对面、隔着过道及一排双人座位的距离的人——邓忆的二哥,那个家伙足有一米九的身高,混身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藐视众生的气质,虽然他在专心看手机,钟弦还是会莫名紧张。尽管明知这样的距离,邓忆的二哥是听不到他们的谈话的,钟弦还是努力压低声音:“之前的几年,一直是和女人。不过,之后……就再没碰过女人。” “真的?”高总难掩兴奋。“是不是像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门,终于知道什么是自由与解放,又会遗憾之前为何浪费那么多时间,把本该狂放的生活过的像嚼蜡。” “也不能这样贬低和女人的感觉。但,相比之下——我以前一直苦恼,很难投入到女人的互动,总要不得不照顾她们的感受,即便有冲动,也总是以失望告终,使得每一次都像在完成一件任务。之后会进入很长一段闲者时间,有时在开始时,还会有想死的冲动。” “这样说来你骨子里早有这种倾向,自己混然不知。那么,我不过是个引导者而已……” “你是我的启蒙者,”钟弦如是说。他习惯性地、自然而然地说出能让高总觉得开心的话,而且也并非不是真心话。 “好像是帮我找到了方向——我也曾很长时间迷惑不解,思考原因。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同为男人,知道对方需要怎样。对于我,可以用超出想象来形容。”钟弦说的是发自肺腑之语。虽然略有夸张。 唯一的遗憾,和高总,并非是他所愿。 回想那一次的酒场,当他觉察到高总与众不同的意图时,曾几次吓到想逃跑。最后,对金钱的渴望战胜了自我,当他硬着头皮忍受又一次想死的冲动后,他也同时大大舒了口气,比他预想的要好的多。高总技术高超,经验丰富。让钟弦大开眼界。 食髓知味,他之后对女人完全提不起兴趣了。 “所以说嘛。”高总为钟弦的回答很满意。若不是在高铁车厢里,他似乎都打算把手伸下去。“这是你这辈子最好的经历?” “至今为止……是,还要我说几次。”钟弦扭着头看窗外。他并不想和高总调情。虽然他说了前面那样一大顿感慨,承认高总对自己的影响。但因为没有特别的情感,身体的互动也没能摩擦出更多的特殊感情。他没法和这个人在此时卿卿我我,这让他难以忍受。 高总用力地握了一下钟弦的手:“你也是我人生最好的礼物。” 这种话让钟弦觉得更难受。他不知道是不是生活在惩罚他。他日思夜想的人不要他,他不喜欢的人,偏偏都像胶糖一样围绕着他,难以挣脱,让他厌烦又痛苦。 邓忆的二哥向他们这边望来一眼,钟弦紧张地挣脱高总的手。他尝试着问:“对面那个,好像是hqc集团的人吧,是我的甲方。” 高总应声抬头:“当然。原来你也认识。邓恺大帝。” “什么,大帝?” “恺总。我们都称他凯帝。”想不到高总竟微微站起身向邓恺打了声招呼,他们坐的都是一等商务座,中间隔着一张长桌板,和坐在斜对面的邓恺保持着互不能干扰的距离。高总打过招呼转而对钟弦说,“hqc地产的代表们和我们是一起出发的。” “你不是说过要介绍甲方的人和我认识?这不正是一个机会。”钟弦主动说。想到去杭州能认识邓忆的二哥,哪怕只是能在邓忆世界的周围开一个一小窗口,这个想法让他来了一点精神。 “现在不是介绍你认识他的时候。”高总笑的有点诡异。“如果你是想接触hqc地产,没错邓恺现在是主抓hqc地产,但和他打交道,你没有道行是不行的。想拉他们的业务,你最好别直接和他打交道,你不如从邓忻那边下手。” “邓忻?” “你不知道著名的hqc五皇子吗?” 高总随后在钟弦的强烈要求下,讲出了他所了解的hqc的富二代们。 “hqc五皇子。邓恍,邓恺,邓恒,邓悭,邓忻。分管hqc电子集团(kj电器就是该集团下品牌)、hqc地产、hqc旅游、hqc娱乐文化,hqc香港等。五皇子做事风格各不相同,不过经过这许多年,hqc地产让邓恺风芒毕露,不过,最厉害的还是主管娱乐文化的邓悭,邓悭一向为人低调,听说拥有双博士学位。据说明年他就要被提成集团总部的代理ceo。” “邓悭……是排行第四的吗?五皇子是堂兄弟关系吧。” “是的。不过,只有邓悭是董事长邓向南的儿子。其余都是大哥邓向东和二哥邓向中的。” 钟弦疑惑:“董事长的儿子,我听说,不是叫邓忆的吗?” “邓忆,对,还有他,他是向南的小儿子,还在学校没毕业吧。听说他从小多病,常年在各地看医生,全家像个宝贝似的护着,因此他好像至今也没做过什么实事吧。没法和五个哥哥相提并论。” “所以明明有六个兄弟,却偏把最小的排除在外。什么五皇子,让人误解压根没邓忆这个人。”钟弦有点心堵。“这么说,邓悭是他亲哥哥吗?我怎么听说邓忆是向南董事长唯一的孩子?” 高总想了想。“以前听过一个说法,邓悭是过继给邓向南的。邓向南一直没有孩子,生过一个女儿,不足三岁夭折了,后来生了邓忆,可这个儿子也是多病,还听说是精神方面的病。所以就只好过继了邓悭做儿子。而邓悭目前看,也是五子中最出色的一个了。” 钟弦满心不高兴。邓忆可不该是像高总说的这样没用的人。那可是他心中最完美的人。怎么连他的亲生父亲,都要如此轻视他,还要过继一个侄子来做自己的儿子。那要把邓忆置于何地! 如此想着,钟弦恨不得能帮邓忆扭转局面。可他又能做什么。他也不过是个蚂蚁一样的小人物。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很多人在漫长的旅途中选择小睡一会儿。高总也将座椅靠背放下去,打起盹来。钟弦得来安宁,他拿出手机翻看。邓忆的朋友圈不但没有更新,还把之前的很多内容都删除了。 钟弦将之前存过的几张邓忆的照片,翻出来慢慢看——你这个笨蛋,你不觉得你很孤立无援吗?为什么还要推开我。 你现在在做什么……一个人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渐渐晕晕欲睡。 忽然坠进一段梦境中。 在一处洁白的走廊上,两个男孩子推搡着进入一间空无一物的房间。 ‘不拍照行吗?’ ‘不行!’ ‘那我穿上衣服行吗?’ ‘不行!再啰索我走了!你别想再找我。’ ‘你……拍吧。’ ‘你个傻冒。哈,你知道吗没人比你更傻了。为什么要这么听话。你不知道我要害你吗?你要完蛋了。’ 钟弦猛然醒来,梦里的情景让他心惊不已。忽然发现手机已经不在自己手中,转头四顾,高总将手机递过来。 手机屏幕上是邓忆的一张打网球的照片。 “不会是他吧。”高总双目放光。 钟弦若无其事地接过手机。“什么?” “你的新情人” “一个朋友而已。” 高总诡异一笑:“我最近见过他一次,他就是邓忆。原来你认识他,所以,一路上都要让我讲hqc的事。” “是……我和他算是朋友吧。” “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干嘛要对我隐瞒。以为我会生气?我早就想到你总会找一个和你相当的小情人。他和你倒是真般配。” “你误会了。”钟弦瞟了一眼对面的邓恺,那家伙闭着眼睛。 “讲讲你们的细节。”这个新发现仿佛点燃了高总的精神,他一再纠缠着钟弦不放。钟弦招架不住,只好对他和盘托出,三言两语把和邓忆的事简短地讲了出来。高总听后果然不生气,反而显得兴奋异常。“你主动表白他不同意这是你的方式有问题,你太直接,任谁都会被你吓跑。你回想一下,当初我是怎么得到你的?虽然你无处可逃,吓的半死,但当我让你爽了的时候,你还会怪我吗?你就该这样拿下他。” 钟弦咬了咬嘴唇。控制自己露出厌恶的表情:“我不想那么对他。我一定要让他自己想通,心甘情愿才行。” “你想玩感情。”高总叹息,“还是太年青呀。我们是什么人,玩感情,体无完肤,何苦呢。最后,还不都得找个女人,不管坚持到多晚。”见钟弦不语,高总思讨片刻,郑重其事地说,“我可以帮你。让你达成心愿。” “怎么帮。” “按我说的做,不出一个月,他准上你的床。但我有个条件。事成后,把他带到我面前来。” 钟弦疑惑地看着高总,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别误会。我只是想过过眼福而已,年青美妙的一对……看一眼都幸福。”他说罢戴上眼罩,继续睡觉。 69、发情 121 动车在傍晚五点半到达杭州, 车站前停着几辆豪车将hqc的代表接走,钟弦经过时,听到邓忆的二哥——邓恺对来接他们的人说笑,说他是第一次体验sz到杭州的新动车,确实速度非凡,比坐飞机更方便云云。同时还说hqc一直都提倡节俭生活方式。 钟弦觉得好笑——不过就是没坐飞机而已。竟被贯上节俭的美词。更何况,今年才试运行的新动车,一等座厢的服务不比飞机差。 当晚,钟弦跟着高总参加欢迎晚宴。他留意观察,抓住一切机会结交有用的人。 晚宴开始时,恺帝做为sz地产代表讲话,钟弦全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中感叹,一米九的身高加上张扬的表情,这个风芒毕露的家伙,被称为大帝真是恰当。与邓忆简直不像堂兄弟。甚至长的也不怎么像。 钟弦有意接近这位外表不凡的人物。在休息区,他坐在恺帝对面的沙发上。正在考虑如何开口。忽然想起高总曾提醒他,不要随便接近这个家伙,一时有点不解。他见过许多性格难搞的客户,他也做好了恺帝很难沟通的准备。 “有超过25吗?” 想不到竟是恺帝先开口,他的目光从手上的一份文件移到钟弦的脸上。“这张参会名单上写着是26岁。真是奇怪。” 钟弦抬起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问你呢,鲜肉。”恺帝旁边的一个穿黑西装扎白领带的人问,他的头发向后梳的很亮,像赌神里的周润发,但在恺帝面前依然像个跟班小弟。 钟弦点头,挺胸,直视着恺帝,眼睛带上自信十足的笑意,他知道和这种目空一切的家伙打交道,他必须更加自信甚至自傲一些才行。“问我?我当然超过25。” 黑西装男诡异地笑起来,看向恺帝。 “撒谎。”恺帝直截了当地说。 “恺总对人的年龄有准确的感应。他说你没超过25,准不会错。”西装男笑的神秘。 钟弦对这种话题感到纳闷。“这么神。我是材料商……”他打算借机留名片给恺帝。 恺帝打断他:“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你上次在我弟弟的音乐厅,还假装是我的员工。” “呃……你记性真好。” “你该知道你让人过目不忘,上次打扮成那个样子,把我弟弟都看傻了。这种场合你真不该这么低调,像上次那样穿的风骚才能开展更多业务。还有……那只闪亮的钻石耳环呢。总不会你是只戴给我弟弟看吧。” 恺帝的方式让钟弦一时无法招架。他只好尽量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我和你弟弟是同学,我们都是26……” “我那个长不大的弟弟确实已经26了。但你不是。你顶多24。” “何以这么肯定。”钟弦惊诧。 “敢赌吗?” “有什么不敢。我可带了身份证。” “身份证的年龄不说明问题。” “这样还有什么能证明了。这么赌没有意义。” 恺帝直视着钟弦的脸,目光随后下移到后者身上。 黑西装男在一旁笑的诡异:“恺总是最好的证明。他只对25岁以下的人有反应。奇准无比。” 钟弦完全傻了。这种下流的方式,让他完全想不到这会是上流的会议。更让他难以相信这人会与邓忆有血缘关系。 钟弦想找个借口从恺帝身边逃走,正好高总走过来。“小钟,把我们的行李先送去酒店。” 走到大厅中时,高总将手机中的一张照片给钟弦看。“我将这张照片找人发给邓忆了。” 钟弦惊讶地发现,高总将他和恺帝在一起交谈的那一段拍了数张照片,有一张照片角度找的非常巧妙,借位的效果看起来就好像钟弦和恺帝坐在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 “刺激他。” “不能发给他。这就是你说的方法吗?不可以用这种手段。” “他如果对你有意思,他会立即找你想听到解释。如果没有。这种照片完全没影响。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不会有反应。他不想和我……” “你招惹他哥哥,他还能坐得住?就算没想法,也坐不住。如果真坐的住,说明他压根无所谓,我也无能为力。” 钟弦果然很快接到邓忆的电话。 “你在哪儿?” “呃……我在杭州开会。” 邓忆半天没出声。“真遗憾……本来今晚想见你。”这显然是句虚假之极的话。 钟弦实在不忍心让邓忆胡思乱想,便实话实说:“你别误会。没想到能在会议上碰上你二哥,我只是礼貌性地打个招呼,聊了两句。” “你这种小角色,他会和你礼貌性地打个招呼?”邓忆发出一声叹息。仿佛咬牙切齿。“你不自量力。” “他确实不好打交道。” “别以为他能成为你的客户。听我一句忠告,别去招惹我的哥哥们。他们和我不一样!” “你别乱想。我听你的。” 当晚入住酒店时,钟弦又犯了愁。他知道高总订了一个双人房间。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邓忆,和别人略有亲近,都让他难以忍受。 高总在走廊里塞给他两张房卡。“本来是为我们准备了一个特别的房间,想用这一周好好玩个尽兴,教你些新东西——你进去看看就知道那房间多棒了。不过,既然你现在心有所属……你就自己去住吧。” “那你住哪儿?”钟弦心生感激。想不到高总如此大度。 “我另外开了一个房间。如果你哪天想通了,想让我进去,就把其中一个房卡,放到前台让服务员给我。”高总对钟弦微笑,仿佛在等钟弦能改变想法。 但是钟弦实在无法妥协。“给我点时间。可能只需要一两天。” “我等你准备好。哪怕在杭州只给我一个晚上也好。” “好。”钟弦硬着头皮答应。 “可惜,如果你的心上人现在来杭州就好了。至少那个房间可以不被浪费。”高总拍了拍钟弦的脸蛋。“真希望我能像你们这样年青。让你心甘情愿。” “我不是因为你不年青……”钟弦急忙说。 “别担心。我不会无聊。我为杭州之行准备了很多花样。倒是你,还是花点心思把那个少爷骗到杭州来。别虚度了好时光。” “我做不到。他有什么理由来。” …… 钟弦一个人进入预订的从不对外开放的特殊房间——他惊呆了,所有的布置似乎都是为了情趣而准备的。很多角度的摆设,都会让人联想到各种花样与姿势。 房间由两个套间组成,相当奢侈。一定价格不菲。钟弦参观了一遍后,内心不安。想着这房间如果不被使用,确实是浪费。哪怕是让高总带别人来玩一玩。也好过放在自己手中浪费。 这样想着,他想把房卡还给高总,和他交换房间也好。忽然想到高总说过如果他将房卡还回,就代表他接受了他。为了不引起高总误解,他打消了交换房卡的念头。 但住在这个房间里,只要睁开眼睛,满脑子便是那种事。很难不热血沸腾。 他给邓忆发了一条堪称下流的微信。 [长夜漫漫,欲/火难耐。你有没有办法……]发过后,他又在马上撤回了。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邓忆大概没有看到这条微信,他撤回的很及时。但过了一会儿,他又骚动不已。套房的洗浴间里四面都是移动的镜子,他洗澡时能看到自己各种角度的样子,他索性摆起姿势来,哪一种能对邓忆造成诱惑…… 他拍了几张自己的照片,挑了其中一张发给邓忆。发过去之后,他的脑子又清醒了,立即撤回。 邓忆这时回复了。[拍段视频。] [你会骂我。说我发情。] [我习惯了。] 钟弦犹豫再三。但在犹豫地过程中,他一直在用手机拍四面镜子中的自己。然后从其中挑出一段最具诱惑力角度的视频,发给邓忆。 我疯了。他在心中说,我已经疯了。你救救我。 70、骷髅 122 也许是因为一夜也没有睡好,钟弦在第二天的活动中,一直昏沉沉的。 上午进行了正式房地产布控研讨会议, 他是陪同高总而来,坐在助理位置上旁听,他几次忍不住打瞌睡。 他注意到hqc代表在比较显眼的区域,会议开始之后,恺帝才姗姗来迟。 钟弦坐的位置在hqc代表团后面,钟弦得以在会议过程中经常观察恺帝。想到这个人是邓忆的哥哥,他就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同为一脉血缘,却找不到什么共通之处。 上午的会议即将结束时,钟弦也到了最困的时候,他索性闭目养神。恍恍惚惚间,看到会议礼堂的侧门飞进来两只孔雀,华丽的银色羽毛,拖着绮丽旖旎地长尾,优雅地降落地礼堂的正中央。钟弦惊讶万分,努力睁开眼睛眨了眨,那两只孔雀还在那里。而其它人似乎全都看不到,那两只孔雀的头上还长着皇冠般的冠羽。 随后发生的事让钟弦几乎吓傻。稍微高大一些的那只孔雀,忽然转身咬断了另一只孔雀的脖子,那只更年幼的孔雀并不反抗,任血流个不停,然后它缓缓地趴下来,用漂亮的羽毛和长尾把自己包围起来,它将尖嘴也藏在翅膀下,它在渐渐死去,却仿佛只是打算睡上一觉似的。它的眼睛在那一刻曾向钟弦望过来,那是绝望而悲伤的注视。目光仿佛求助又仿佛告别。 而另一只孔雀则昂起胜利的头冠,展翅起飞,盘旋于礼堂之顶。 钟弦在椅子上站起来,努力深呼吸了几次,那景像终于消失了。 他急忙坐下。因为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 但没过多久,他又看到了幻觉。 主席台上方的条幅在钟弦眼前变成了一座楼的楼顶, 一个男孩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色背心,坐在楼顶突出的一条栏杆上,手中拿着一个正方形的银色铁盒。男孩的头发被风吹的很乱,遮了半张脸,他似乎很冷,不停流眼泪。眼泪落在铁盒上。男孩的身后,有一个人站在阴影里。 ‘你打算怎么办’阴影里的人说。 男孩毫无反应,泪流的更凶。 阴影里的声音说:‘他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和米修埋在一起吧。’ 男孩打开铁盒,里面白色的粉末被风扬起,散到四周,男孩从铁盒里拿起一条项链——整条项链都已经被烧黑了,来回摇晃的骷髅头形状的吊坠也是黑乎乎的,上面隐约有一颗钻石还能发出微弱的光芒。 钟弦一动不动了。他没有抗拒这个幻觉。但他的恐惧依然强烈,因为这种画面不大可能是他的记忆。 会议结束的时候,钟弦还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高总拍拍他肩膀,“去餐厅吃午饭。” 钟弦喃喃地说:“他来了。”一种直觉让他觉得邓忆就在这儿。这直觉强烈到他不得不信。 “谁?”高总向四周看看。 钟弦站起来,会议礼堂里大家正在有秩序地离开。他在人群里寻找。一无所获,他追上hqc代表团的几个人,发现恺帝已经不见了。有个人在大门外一闪而过,钟弦惊觉,追到街上却已经找不到那个人,他迷茫地看着四周的人群。 在午餐桌前坐下的时候,钟弦还显得魂不守舍。高总坐到他旁边,把一份会议名单递给他。钟弦不明所以的接在手里,抬头看着高总。 “他确实来了。”高总说。 钟弦翻开手里的名单,在标着hqc地产参会人员的一页里,果然有邓忆的名字。这说明邓忆也参加了这次会议。钟弦懊恼自己一直也没有仔细看这份大会名单。真是失误。 但是邓忆人呢?他为何没和恺帝一起坐动车? 难道是为了躲我? 钟弦随及不停地摇头。他事先没有对邓忆说过他也要来杭州。邓忆不大可能未卜先知地躲开他。 五分钟后,钟弦穿过餐厅走到恺帝面前。正要开口,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钟弦急忙接起手机:“邓忆!” “离我二哥远点。”邓忆在电话另一边阴沉地说。 “我只是想问他你在哪儿。” “从餐厅的右门出来。” “好,马上。我出来了。没看到你。” “右转电梯间上二楼。” 钟弦在会议餐厅的二楼一个单间里找到邓忆。后者独自坐在一张圆桌前,面前是一个青花瓷的茶壶。 “原来你真的在这儿。”钟弦不顾邓忆冰冷的目光,他已喜上眉梢。他摸到口袋中的两张房卡,恨不得现在就交给邓忆一张。 “坐。”邓忆说。 钟弦落坐前,不忘将单间的门关上,他可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他们单独相处的任何一秒钟。 “为什么不告诉你也在,为什么我昨晚到现在都没看到你,你不听会议吗?”钟弦坐到邓忆身边的椅子上。 “我刚到。”邓忆面无表情。“上午的会议有在侧门外听了一下。” “今天上午才赶来的?”钟弦忽然想到他产生幻觉的时候,应该就是邓忆出现的时候。 随后他又想到,邓忆会不会是因为他昨晚的荒唐举动而来——钟弦早上醒来的时候,还为昨晚在冲动下给邓忆发了那样不堪的照片和视频而后悔。甚至有点后怕——对自己如此失控地付出感情而害怕。更怕事得其反,没有勾引到反而让对方更讨厌。 但他已经疯的停不下来了。天知道邓忆今天忽然出现是不是专为他而来? 钟弦毫不犹豫地掏出一张房卡:“你有订酒店房间吗?如果还没,不用订了。我自己住了一个套间,你知道……好大……和我一起吧。”钟弦把房卡塞到邓忆手中。 邓忆将房卡扔回:“助理早订了房间。” 钟弦把房卡又塞进邓忆上衣口袋。“你拿着。你随时可以来参观。反正这一周我都是一个人住,多一张卡也没有用。你不想要可以扔掉。”他按住邓忆企图伸到口袋中的手说,“我还有件奇怪的事要告诉你。” 邓忆阴郁的表情有了点缓和,他望着钟弦:“奇怪的事……” “就在今天上午,在会议当中,我竟然看到了幻觉。” 邓忆默然无语地注视着他。 钟弦解释:“我没有疯。也不像是做梦。我看到两个孔雀。非常漂亮……不,是极度华美,相当震撼的美。然后,有一只死在我面前……它的眼睛好像……你的……” 邓忆闭上眼睛,他依然没什么表情。“然后呢。” “后来我又看到第二个幻觉。我看到你坐在楼顶,拿着一个骨灰盒……” 邓忆缓缓用一只手捂住脸颊。钟弦看到他的眼睑在指缝中颤抖。 钟弦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你难道不奇怪我会看到幻觉吗?你也看到了吗?” “是我催眠了你。”邓忆喃喃地说。两只手捂着额头。 钟弦惊呆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你这么厉害么?”随后困惑不解,“你能让我看到那么具体的画面?仅通过催眠”钟弦很难相信。 邓忆将手从脸上拿下来:“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催眠。你看到的……是我当时脑子里的画面。那正是我当时想像的东西。” “我看到你脑子里的东西?”钟弦惊呼,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你脑子里为什么要想那样的事——两只互相残杀的孔雀?” “你不觉得,活下来的那只才是完美的吗?……杀掉弱小孤独的那一只。”邓忆的眼睛变得晶莹,“我在那一分钟曾经想,如果你真的和我心意相通,你就该和我一起看到那个画面。” “你只不过是想象了一个画面,我就真的看到了?”钟弦依然不能不惊诧。 邓忆喃喃地说:“不是随便的想象,是经常出现在我脑子中的画面。不受我控制。我昨晚忽然想到,也许可以用这个方法,让你能感受我,不然让你如何理解我呢?……这是一个尝试吧,我对你用了一点催眠的方法,仅仅一点点。你那时感觉很困不是吗?也许你以为是会议枯燥。如果你真如你所说对我敞开了全部心扉……催眠你将易如反掌。” “那么你现在终于确定,我对你是百分百敞开了。”钟弦急忙指出这一点。却看到邓忆的神情越来越沉重。 钟弦追问:“那第二个画面呢?你为什么要想象自己拿着一个骨灰盒的画面?” 邓忆没有立即回答,他缓缓地再次用手捂住额头及阴郁的眼睛:“第二个,不是想象。” 71、处男 123 钟弦曾自学过一点心理学,也曾因好奇心而了解过催眠术。 对于心灵感应与第六感等,虽然他不十分迷信这些的存在。但他自身确有过这样的经历。 在母亲离开时,他曾在青天白日里看到了太阳极速坠落。他曾在那冰窟窿里看到了自己也死去了。 他第一次见到死亡——感觉生命不过是口中最后呼出的那一口气息,当你撒开了手,生命便融进天地万物中,没有形体也没有颜色,生命,不过是世界给的一次让你留下独特印迹的机会。 因此当钟弦从第一次死亡中醒来。 他已经有如下感悟——在生命存在时,让它光芒万丈,是你对生命最大的责任。 曾经以为生命的火焰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而今,他明白了,一个人的生命之火不管如何高涨,不过是宇宙里的一丝荧光,若能将自己的火焰丢进另一个人的世界中,如同碰撞后爆炸,小火苗才能有机会幻化出耀眼光辉。感受生命的神奇。 感情是唯一途径。 第一天会议结束后,在晚上的交流酒会上,钟弦因为兴奋,也因为想让邓忆看到他光芒万丈的一面。他展现了这些年从富婆与李总身上学到的交际本领,在酒会上成为别开生面的一个小中心。但其实他一直不间断地追踪着邓忆,那个家伙始终显得过于低调安静,也许是因为身边一直有那个醒目张扬的哥哥——恺帝的对比。 钟弦能感觉到邓忆的目光几次向他投来,隔着人群,他们曾长时注视,身外的一切变得渐渐不再重要。 钟弦心中的小火苗渐渐高涨,曾一时间融掉他心底长久沉积的阴影。他曾一瞬间仿佛找回了当初纯粹的感觉,一时激动之间,在这么多年之后,他第一次拿起了吉它。 酒会上有一支乐队,专门负责演奏轻柔的背景乐曲,大概源于自己少年时搞乐队的经历,钟弦一开始便注意到了他们。酒过三巡,他终于奈不住性子,走到了表演区,和乐队沟通了片刻,他接过吉它手的吉它,打算演唱一首歌。 此时此刻,他只想为邓忆重新开始。 “为大家演唱我曾经写过的一首歌,在我满怀憧憬的学生时代,我用这样一首歌曲来……感激这个世界有你的存在……让我体会到,生活是多么让人期待。希望所有人,都能活在幸福中。” 他是如此自信又如此可爱,连他自己都觉得仿佛回到了那个自恋的少年时代,所有人都会关注着他。 他拔了一下吉它,闭上眼睛,重温过去,努力让自己已僵硬的手指,找到从前的感觉。 他开始演唱: [放浪形骸,金刚不坏…… 麻木不仁的我,何时才能学乖, 迷恋声色,恣意摇摆 我一直压抑自己,不去介怀, 这个世界没钱就没爱, 你没听错,让我再说一遍,没钱就没有爱, 你也不会例外! 登徒浪子,高抬头颅, 咬牙坚持的我,不想输给耻辱, 人事不省,风干泪痕 我选择不择手段,悉数回敬, 这个世界没钱就没爱, 你没听错,我的肺腑忠告,没钱就没有爱, 只有你除外…… 你也不该例外!] 钟弦唱的得意之时,全场的目光被他吸引了。但他只看到邓忆。他们一直摇摇相望着,邓忆的眼中是再不能遮掩的光亮。 一曲唱罢,很多人主动与钟弦结识。钟弦暗暗开心,借机聚拢人脉——自身有魅力,是结交关系的最好筹码。 然而邓忆却转眼间消失了。 钟弦告别了那些企图再和他交谈的人,四处寻找。 打电话给邓忆,响了很久邓忆才接起,电话那边传来车水马龙的声音。 “出来走走吧。”邓忆说。 钟弦便立即离开酒会,奔到外面的街上。杭州冬天的夜晚比sz冷的多。钟弦出来时虽然穿了大衣,依然冷的发抖。邓忆站在会堂外的一角,钟弦向他走近时,发现后者手中正摇晃着一根项链。 钟弦悄悄地站到他身后。 “一定要在这么寒冷的地方吗?里面可是热火朝天。” 邓忆转过头来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又哪里不对了?” “为什么忽然又弹了?” “呃……”钟弦垂头思索。“说不清。今天看到你,知道你也许是为我而来。忽然就觉得,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了。我能为你变成全新的人……我也感到害怕。” “这首歌的名字是什么?” “还没起名字。当初只写了一半,今天忽然有兴致,直接就有了灵感,在脑子中写出了全部乐曲。并且顺利地唱了出来。”钟弦也感觉神奇。 邓忆露出笑容:“是即兴表演?你这样的天才,不做音乐太可惜了。” “这种话只会让我难过。”钟弦笑道。“我终是不可能了。” 邓忆的眼睛注视着街道:“很多年前,写了一半的歌……歌词你到现在还记得呃……是你写的吗?” 钟弦有点纳闷:“当然是我吧。” “感觉和你原来的风格不太一样。” 钟弦竟有点拿不准了:“你提醒了我,好像是大一时候和一个朋友一起写的。” 邓忆深深地望着钟弦,他伸出手,摸了摸钟弦的脑袋。 钟弦愣愣地望着邓忆,他立即做出反应,抓住这个机会企图投入对方怀抱。 “这是公众场合。”邓忆阻止了他。笑着推开他。 “杭州好冷,冷死人。”钟弦继续靠近。 邓忆转身:“我要回酒店了。失眠太久希望今晚能睡好。你可以继续去结交权贵。” “睡你麻痹起来嗨!你不在,那里对我没意义……”钟弦紧跟其后,“去我那里吧,我的房间……” “不。”邓忆直接拒绝。 “那我就去你那里!”钟弦拉住邓忆的胳膊。陌生的杭州夜晚充满着神秘期待,点燃他血管里的烈火。“我今天绝不放过你,你看着办。” 邓忆不置可否,抬手叫车。钟弦跟着他上了车。 邓忆的酒店离会场非常近,他的豪华商务间虽然宽阔,但显然只是他一个人住。 钟弦跟着邓忆进了房间,房间里很温暖,空调一直开着将温度保持在舒适宜人的范围内。钟弦脱掉大衣,眼睛不安分地盯着邓忆,看到后者也脱下外衣,便上前帮忙企图脱对方的衬衫。 邓忆后退一步,眼神却很温柔:“你干嘛?” “你说干嘛。别再装了。”钟弦把邓忆推到墙角。 “是不是所有酒店的房间,都能让你条件反射。以为开房就是干这个的。”邓忆讥讽他,仍是一脸浅笑。 钟弦才不管,正想开始亲热,邓忆却推开了他。向房间深处走去。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钟弦急色而怒。“我已经是忍者极品了,你比我还……你是不是功能不全!” 做为男性被人质疑功能,总是很大的耻辱,邓忆显然也没例外,他转回头时,已经有点恼了。“我对你没想法,行不行。” 钟弦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毫不犹豫地开始脱自己的衣服。邓忆惊讶地看着他。 钟弦将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最后光光地站在邓忆面前。邓忆显然慌了,他的脸很少有的胀红了,一时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奔进浴室风也似地拿了一件浴袍出来,披到钟弦身上。 “你怕了吗?”钟弦魅惑地眼神看着他。 邓忆不与钟弦对视,将钟弦用浴袍包好,系上带子,打了个死结,然后他转身似乎想离开。 钟弦像猫似地扑到他身上,用力很猛,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毯上。 邓忆的脸红到了脖子上,“给我点时间……我说过。” “我不会再听你。你让我等的没完没了。”钟弦说。 邓忆挣脱钟弦,爬起来后退,钟弦下定决心,始终是绝不妥协的姿态,在房间各处追逐他。 “你疯了吗?……我有话要对你说。”邓忆躲不过钟弦,穿过套间奔向另一个房间,当发现这间是卧室,想退出时,钟弦已经将他推到床上去,并骑到他身上。 “你为什么会脸红?”钟弦注视着邓忆的眼睛。 邓忆有点语无伦次:“别强迫我,你发情,可以去找别人,你不是一直这么干!” 钟弦望着面前人的窘迫的脸色,忽然一个想法跳进他的脑子:“你是不是……处男?你是不是压根没跟任何人睡过?……我一直佩服你的定力,觉得你意志力超群。但除非,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你压根没尝过这个滋味,所以能够拒绝。你果然如传闻所言,是个怪物。” 邓忆忽然大力将钟弦扳倒:“我会把你就这样扔出去,你信不信!” 钟弦还在急速思索:“米修死了,你不再养狗;肉丸死了,你不再养猫;后来,有一个人他走了,你不再……” 邓忆的反抗停止了,他缓缓地抬头看着钟弦,眼睛里的悲伤仿佛要让他整个人碎掉。“人……” “你是不是连女人都没碰过。”钟弦也感觉到难过,他抚摸邓忆的脸,“你这么美……我没别的词形容,你不知道你多完美,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自己。” 72、真相 124 [你知道吗? 做你的朋友好难, 我不想让你失望, ……] 钟弦昂视着天花板,他和邓忆像两具僵尸直挺挺躺在酒店床上。 他听到邓忆轻轻哼出这首歌的旋律。似一缕轻烟萦绕在记忆的上空。 [你知道吗? 做你的朋友好难。 我不想让你失望。 这一切该怎么结束, 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吗?……] 钟弦觉得内心苦涩。 他没有、也不能再继续强迫对方正视他们之间那么明显的情愫。那个家伙的心里显然有一道心结,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翻越的。 “我不开森~。”钟弦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他缓缓移动手指,摸到邓忆的手,又缓缓移开。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这么冰冷。我正式通知你,我追累了。” “你一向如此,受不得半点挫败。”邓忆在床的另一边无动于衷地回应。 钟弦赌气地说:“当我放手了,我们是不是就散了。你是不是就打算什么也不做。” 邓忆过了好一会儿说:“你觉得你做了很多?” “我们之间,至少,一直是我在努力。”发泄不掉的愿望,让钟弦恼火。 安静了好一会儿,没人再开口。 邓忆翻身面向钟弦,用左侧手肘支起半个身子。“这就是所谓的‘活久见’吧。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等的足够久,事情总会反转。”他说。 钟弦瞟了邓忆一眼:“什么意思?” 邓忆露出一个嘲讽地笑。 钟弦疑惑不解,继而恼火地说:“别再打哑谜了。关于过去,我知道大概是我对不住你。你就不能直接讲出来吗?到底我们之前是不是曾经认识,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你明知道我的脑子有了问题,你逼我,我也想不起来!” 邓忆将一只手放在脑后,垂下眼睑:“如果,语言能让你明白……” “难道是用语言表达不了的?”钟弦感到惊奇,“那你打算怎样,就一直把我逼疯为止?” 邓忆伸出手将钟弦拉到眼前:“做一个大胆的尝试,你愿意吗?……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随之从口袋取出之前的那串项链。 “我愿意做任何尝试。”钟弦已经见识过邓忆对他催眠的效果,有些兴奋起来。“我能对你敞开心扉,你就能把你的想法塞进我的脑子——你说过。” “我的记忆不能硬塞给你。你要想起你自己的那一部分。我也无能为力的那一部分。”邓忆说。“有三个时间点,你可以选择从哪里开始尝试。第一个时间点是:16岁;第二个:大学一年级;第三个时间点是:一年前。” “我选择全部。”钟弦说。 “可以。但也需要一个一个来。”邓忆用手指擦了擦项链月牙形吊坠上的钻石。“每个时间点,先让你看到一部分,然后你再选择从哪一个开始——让你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效果应该会更好。” 钟弦躺在邓忆的怀抱下,仰视着后者的脸:“有那么神吗?你不是说你对催眠术只懂毛皮。” “哪要看和谁相比。你以为我在国外这些年在学什么?” “不是在学emba吗?” “那个不过是个辅加项。我把主要精力放在病理性精神障碍上面的学习了。” “真搞不懂你。你摇晃项链就是开始催眠了?” “放松……”邓忆轻轻地抚摸钟弦的头发、脸庞,而后又轻揉他的肩膀、手臂帮助他全身松驰,“十年前的夏天,你进入了高中一年级,新学校在城东南,有一座新建的高层商业楼盘与校园相连……” “我记得。”钟弦望着项链,摇晃的节奏让他渐渐变得迟钝,脑子也仿佛停止了运转,他的眼皮变的沉重,“新学校……我记得,四周种了一些新村苗,体育场上的草地像狗啃过似的,我是住校生,晚上经常跑出去玩,过了时间校门锁上,我要从高层住宅的二楼缓台翻墙进入校园……” “对。”邓忆的声音仿佛是贴在钟弦耳朵上发出的,“你总是很晚回来。在新楼盘的五楼,有一间正对学校的窗子,窗子里有一架黑色的小型天文望远镜……望远镜后面有一个人,每天都会在那个时间,盯着你从学校的围墙翻进校园。” 钟弦迷迷糊糊地点头,他隐约看到十六岁的自己,像只小鸟似的飞奔的身影掠过校园。 “你顶着一个爆炸头,从墙上一跃而过,就像一只幻化成了人形萨摩耶犬……” 钟弦闭上眼睛,他的眼前一些扭曲的失色的画面渐渐拼凑——他看到自己背着吉它,上了电梯,电梯停在五楼,他敲响了门牌号为508的房间。 个子很高的大人来开了门。 “我是家教。”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清脆,他甚至看到自己稚气未脱的脸上笑容可爱。他被那个大人带到了里面的房间,一个身形纤瘦的男孩背对着他坐在地上,面朝着墙上一张狗的照片。 送他进房间的人,随及退了出去,房间门在钟弦身后关上。 “我是来教你弹吉它的。”钟弦愉快地说。 男孩没有反应。 钟弦放下吉它,四处打量一下,选择坐到一张软凳上。“你家很有钱吧。”等了五分钟。见男孩没反应,钟弦从凳上站起来,四处看了看,见房间里没有其它人,他走到男孩身边,拉着对方的耳朵,让他转过来看着自己。 “你不会是哑巴吧?哑巴怎么学吉它。” “你弹……不用理我。”男孩的头发很长,掩住了眼睛。钟弦将他的头发拔开,露出的眼睛却很是漂亮,并且像星星似的闪闪发光地激动地望着他。 钟弦愣了一下:“不是哑巴。难道是不懂礼貌?见到老师要问好,你不知道吗?” 男孩疑惑地看着他。“你还没我大……” 钟弦继续教导他:“你不是哑巴就是个呆瓜,你叫什么名字?又不说话了……什么,没名字? 没名字我给起一个吧。我刚看过一个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安东是世界上最呆的人。很适合你。这个就是你的名字怎么样?你可以称呼我为nicky老师。因为电影里另一句台词——nicky是世界上最帅的人。现在跟我说,nicky老师最帅,安东最蠢。说一遍。” “这不是你的名字。” “这叫艺名你懂不懂?你是坏人。你不和我学吉它,我就拿不到钱。你爸妈不给我钱,我就白跑一趟。不如揍你一顿。”钟弦挥了挥拳头。“你学不学。” 男孩望着钟弦缓缓站起来,竟比钟弦高出半头,钟弦后退一步,“哇,饶命。” 男孩没有理他,重新坐下来,这次不在面对墙壁,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弦。 钟弦乖乖地坐回软凳上:“就算我在这儿坐两小时你也得给钱。” “你就坐着就好……” “你果真是呆瓜。”钟弦嘲笑。 “你唱一首吧。” “你当我是来卖唱的?除非你加钱。” “……只要给你钱你就什么都肯做吗?” 钟弦无所谓地叉起手:“虽然似乎不好,但我确实如此。就看你肯给多少。” “你想要多少。”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钟弦的眼睛渐渐睁大,他从未一次见过这么多现金。 钟弦的表情变得很乖:“这有多少……你要我做什么?” …… 钟弦醒来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邓忆。后者正神情黯然地望着他。 在钟弦疑惑的目光下,邓忆轻轻摇摇头:“我并不能看到你的记忆,所以别指望我会给你答案。下面,我们试一下第二个时间点——大学一年级……”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要我做了什么?”钟弦不甘心第一段记忆在这里打断。 “你要找到你的记忆……看来进展不错,你会慢慢想起来。” …… 钟弦再次被催眠。这一次比较顺利,他很快地回到大学一年级的操场上。 入学仪式那天的阳光太强烈,钟弦头顶冒汗,忽然一阵晕眩跌倒。周围传来一片惊叫声。有人把他抱了起来。 他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看到一个面孔忧郁、脸色苍白的男生。 “是你救了我?你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谢谢你。” 一周后,钟弦在操场上约见了救命恩人。 “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住院费都是你垫的。我现在没钱。以后一定还你。这学期肯定还。”钟弦对进入大学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充满感激。 男生的忧郁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你知道你脑袋受过伤吗?” “你是说我上次昏倒摔伤到了脑袋吗?”钟弦摸后脑勺。“没什么感觉了。我其实还有一点疑惑,我总觉得你好眼熟你上次说你叫安东?” “嗯……有一部电影里说,安东是世界上最呆的人。” 钟弦大笑:“哈哈哈……不好意思。不是嘲笑你。谁会说自己最呆……咳。何况你还这么帅。” “听说你是个吉它高手。我想成立个乐队。你有兴趣吗?” 钟弦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真的,我正想成立乐队。我们竟然不约而同!太难得了!哥们,以后我们就做最好的朋友,怎么样?你答应吗!哎呀,太高兴,头都痛起来了!”钟弦抱住脑袋。 “我不精通乐器,而且我……我可以给你的乐队帮忙。呃……我还有点闲钱,先给你。算我的投资。” 钟弦抬起头,望着站在面前的人。“啊!……我还欠你钱呢。再说这点钱也不够……嘿嘿,没关系,其它的我来想到办法。如果你父母比较有钱的话……” “我父亲两年前就不再给我一分钱……” 钟弦挽住对方的胳膊:“没关系。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们就干脆创业好不好,叱咤商场,一起去征服世界。哈哈哈,以后肯定会成为富翁,买最好的跑车,泡最漂亮的妞。” “……环游世界,最后住在海边。” “当然。”钟弦挠挠头发:“那得先有钱,对不对。” 钟弦从第二段记忆中苏醒。这一次他很平静。他望着邓忆,缓缓地靠在后者怀里。他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看看第三个记忆点。”邓忆缓缓地说。“一年前,那个下午,你接到来自小朱的号码打来的电话……放松,你会想起那个电话的内容……” 钟弦注视着邓忆的眼睛,均匀摇晃的节奏在他眼底好像个魔咒,让他瞬间仿佛是睡了过去。 有很多画面,混合在一起,跳出来阻止他。他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想起来……’‘……就是末日。’ 他回到了一年前—— 那个下午,阴雨连绵。他正在开车,似乎刚从什么地方离开。他的手机响起来,他烦燥地按掉,过了一会儿,手机再次响起。他注视着手机,眼里凶光一闪,接了起来。 “钟,怎么办?”电话另一边传来大科的声音。“他的手机我没丢。钱包证件都烧了。” “干嘛用他的电话打给我?” “我打算一会儿把手机也销毁。可是,你觉得要不要保留两天,看看有什么人会联系他。” “多此一举。谁会在乎这种窝囊废。” 73、小朱之死 125 一年前的记忆,如同晴天霹雳。足以把全部撕裂摧毁。 钟弦努力从记忆中挣脱。 当看清眼前的人,潜意识中的自我保护功能开启,他竟然显得异常平静。 “怎么?”邓忆疑惑地皱了下眉头,“没想起什么吗?对一年前这个时间点,催眠没有效果?” 钟弦摇头。 他选择对邓忆三缄其口。 邓忆带着遗憾的表情思索着: “那看来,你只能从前面两个时间点中选择一个……” 钟弦不待邓忆说完便回道:“16岁吧。从最初……” 一年前的事,尽管他非常想知道真相。但这就要冒着被邓忆看破的危险,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而且,在记忆当中,大科显然是知情者,他完全可以从大科那里去了解清楚。 尽管钟弦已十分配合,之后的进展,却不像前面那样顺利了——邓忆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催眠他。钟弦心中明白是自己不能再进入状态。 “算了。今天太累了。我们还是好好休息,也许明天……”他主动提议。 邓忆表示同意。 钟弦借洗澡之计,躲到洗手间给大科打电话。他打开花洒,坐到马桶上。 “你还在杭州?”大科接到钟弦电话的第一反应,是以为钟弦已经返回了,“不是说一周么?怎么这么快?” “没回……”钟弦的声音像被冻的发抖似的。 “噢……杭州怎么样,冷死人吧……会议怎么样,又认识不少有用的客户吧……怎么不说话,工地二次检测的事,我正在跟进……”大科勿自说出一大堆话,终是觉出不对劲。“出什么事了吧?” 钟弦感觉全身没有力气:“我的记忆力,比我自己认为的要糟糕的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你近期比较健忘。这个我知道。仅此而已。”大科回答。 钟弦缓缓地说:“只是近期吗?我忘记的事情,你是知道的……” “例如什么?” 钟弦决定直接说出他的猜测:“你心里清楚……所以,当我喝了老中医的药,当我出现幻觉——看到小朱被一条龙骨打死……你当时想掐死我。那不是我的幻觉。你曾想真的掐死我。” “你在说什么?你……”大科急了。 “听我说完。”钟弦打断他,“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想起了那件事。小朱失踪那天,最后的那一通电话,用他的手机打给我的那一通电话,实际上是你打的。” 大科语速急快地说:“钟,你吓到我了。你神智错乱了吗?” “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你以及我,我们两个对小朱到底做了什么!?最奇怪的是,我是怎么失去这部分的记忆的!”钟弦用一只拳头捶头,感觉抓狂。 大科在另一边很大声地喘气,然后说:“既然……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是我该问你,我怎么会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 “我可以告诉你。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忘,你遇到了一个人,你晕倒了,你还记得你那次晕倒吗?你醒来就不记得了。说实话,我很羡慕你能忘了。”大科说。“你不必再受这个折磨。你一直问我这一年来我的性格为何变了,你总问我为什么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乐呵,总是神经质和多疑,因为我不能像你那样……” “说重点!”钟弦低吼。“别特么现在还讲这么多废话!” “真正受折磨的人是我!钟。”大科带着哭腔说。 “小朱真的是我们杀的吗?” “你不是想起来了吗?”大科激动地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其实,你没想起来,一定是那个邓忆,他引导了你,我猜他也在杭州,对不对?是不是?如果你想起来,你就不会这样问了!” “那我应该怎样问?”钟弦预感到真相可能会更糟糕。不由地又开始发抖。 “因为,不是我们杀了他……”大科的语气忽然变慢,“不是我们……” “你还想否认?我真的是想起来了,尽管只是一点点,但至少能证明,是我们做的!你说过你销毁他的证件和手机……” “是。是。是。”大科连连答应着,“是。” “所以为什么还否认。” 大科语无论次起来:“我说出来吧,就告诉你吧……也好,你就可以陪我一起受折磨。我们绑在一起……” “说!”钟弦气急败坏。“你为什么还想瞒着我!” “不是我们杀了他。”大科的声音显得痛苦。“是你。只有你。而我……只是帮你,尽我所有帮你,而已。钟,我愿意和你一起扛这么大的事,如果事情败露,我会被连累,可是我,依然当时就那样做了,选择帮你隐瞒。” 钟弦已经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气无力地说:“这不可能。不可能的呀……我为何,杀他。” “我也不知道原因,真的不知道。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倒在排水沟里了。”大科悲痛地说。 “我当时难道什么也没对你说?没对你讲个杀人的理由?”钟弦说。 “你说了一个奇怪的理由——你说你遇到了一个人。一个魔鬼。就说了这么一句,你就开车跑了。等我再找到你,你晕死在雨里。醒来你就全忘了。我试探过很多次,终于相信,你是真的忘了。后来,我想这样也好。只有我一个人隐瞒,就更容易隐瞒吧。所以,钟,杀人这样的事,我都能和你一起扛,我不是你最该信任的人吗?那个邓忆……” “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为何总排斥别人,所有人!”钟弦忍无可忍。吼过后,他忽然开始明白了。 “你杀死小朱,你说你在工地遇到一个魔鬼,而邓忆,你不是一开始就怀疑过他和那个工地有关系?而后来又确定了他竟是工地的甲方。我一直想搞清楚,你所谓的遇到的魔鬼,到底是遇到了谁!” “一定不是他。”钟弦痛心地敲打自己的脑袋。“我为何要杀小朱,没有道理呀。” …… 钟弦从浴室出来时,邓忆已穿戴整齐站在门廊里等着他。 “我要出去一下。哥哥们找我有事。”邓忆望着失魂落魄的钟弦。“可能要一些时间。” “没必要再躲我。”钟弦冷冷地回应。他感觉自己像要死了似的失去了活力。“我这就走。离开你。不会再骚扰你了。” 邓忆远远地对着钟弦端详,然后放下手里的皮包,走到他面前:“脸色忽然这么差,你不舒服吗?” “我死了。你会在乎吗?”钟弦没头没脑地问。“我消失了,你会无动于衷吗?” 邓忆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烧了吧。难道是我刚才的操作有问题。” 钟弦抓住邓忆的那只手:“你就当我快死了。对我说句实话。你真的不在乎……”他一时失声,低下头缓了好一会儿继续追问,“……你真的不想要我吗?” 邓忆想抽回手,钟弦却抱住他。“答应我,答应我……一次就好,让我得到。我就消失。不再骚扰你。” “得寸进尺。”邓忆轻声笑。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钟弦悲痛地说。 邓忆挣脱他:“肉丸,别总用同一种方式耍无赖。我真的该走了。” 126 深夜,华灯渐懒。 钟弦一个人坐在会堂旁边的一间饮品店。到杭州来他还没有去逛一逛。因为邓忆,他推掉了高总的一切游玩计划。 钟弦始终没法相信,小朱的死竟和他有关。正在魂不守舍之时,大科又打来了电话。 “我马上登机了。”大科在手机另一边急匆匆地说。“你在杭州哪里?别,别说我不应该去,我得当面跟你讲,电话里不能再沟通这件事,以防后患。你千万别对任何人透露半点迹象。我们当面商量,好吗?钟,你千万冷静。” “我冷静的不得了。”钟弦连续不停地吸着饮料。“冷的都快成冰了。你来了又有何用?” 一个人影从饮料店的门前走过,钟弦愣了一下。他竟把那个人影看成了邓忆。邓忆离开时明明穿的是短皮衣,而刚刚经过的人,却是穿着一件黑色长大衣。 正在他摇头之际,那个人影又折返回来,走进饮品店。 钟弦再次愣住,从侧面看这个人确实很像邓忆,只不过他带着一副眼镜,显得比邓忆斯文。而且明显地比邓忆年长一些,身形更厚重。 钟弦马上意识到这是邓忆的某一个哥哥。也很快想起,他曾在赵祺酒吧门前拦过这个人的车子。 他是邓悭——邓忆的四哥! “来杯拿铁。”邓铿对服务员说。他对着店里环视了一眼,然后侧对钟弦而立。 钟弦睁大眼睛不停打量——完全想不到,邓忆的这位堂哥更像是邓忆的亲哥哥,他们太相像了——不只是外表,甚至气质也有明显的相同之处。看着邓悭,就可以想像几年后邓忆的模样。 邓悭极其优雅,举止沉稳透着睿智的魅力,而且他更具有领袖气质!一瞬间,钟弦觉得邓忆当继承人根本没有希望。他很难超越邓悭。 正在钟弦胡思乱想时,邓悭竟转头对他露出个微笑。钟弦吓了一跳,几乎从椅子上跌下去。 “我们认识吧。”邓悭开口。他的声音比邓忆低沉的多。每一个字都像敲在钟弦心上的重锤。 钟弦点头。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恐慌,似乎就要被吓死了。 邓悭气场强大这有目共睹,但威慑力竟然如此惊人,却大大出乎钟弦的意料。 “认识吗?”邓悭继续问。他还在微笑呢,可钟弦感受到的恐惧丝毫不减。 钟弦再次点头,竟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