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羡当年万户侯》 第1章 醉别 晋国,东焕城。 霜降之日,初候,豺乃祭兽。 晋国位处东南方,虽已至霜降,气温却与所处于极北的齐国大有径庭。 此时未到晌午,金乌尚未飞上九霄天,却分毫不少炙热。 城内极广,可谓通都大埠。 城西有宫阙万间,琼楼玉宇。而城东略比城西稍显逊色,却也殿堂楼阁无一不缺。 即是此景,应是俗人,也不由叹上一声:“此城定居大不易!” 城东,有一学宫。 此学宫所占方圆约五里,南北各两扇朱红色大门,西有小丘,林郁葱茏,东有一极大演武场,位于中心大殿与东部偏殿之间。东西南北各有两殿环绕中部大殿井然排列,一副书香气息且略带三分英气。 中部大殿外,演武场。 往日应是修文演武的时候,此时却风景迥然。 场内约有千人,正直年少。 无锦衣华服,统一身着白袍席地而坐,稠人广众,自然发言盈庭。 少顷,有一中年男子,踱步而至。 此人一袭青衫,腰悬玉佩。富态的身材,略带笑容,像极了庙宇里的佛爷,短寸头却藏不住鬓角的霜白,眼神有些许呆滞,不知思索着什么。 看到他来,全场才稍显寂静。 中年男子站稳轻咳一声,第一句淡淡而出道:“三年,终将别了。” 随既全场惊愕,显然事先毫不知情,这方才知道那期待了许久的日子终于来了。 虽说曾经那么盼着这天,但真到了此时,反而依依不舍。 原本略喧闹的众人此时竟变得无丝毫喧嚣之声,貌似慵懒的背也挺直了些。 中年男子初时说了一些客套词,又讲了一些祝愿的话,还算平淡,并无出彩之处。 稍微思索一番,唏嘘道:“我平日里最不喜欢讲离别的话,也更不愿谈离别。却但凡种种终究皆有离别,这是改不了的。三年了,我现在要说的还是你们刚来时我说的那个字,拼!忙时要拼,闲时更要拼。拼的时间久了,拥有的便多了。拼的时间短了,拥有的便少了。那不拼呢?不拼,即使金玉满堂,也莫之能守。你们可以藐视一切,但万万不要藐视自己。没人会一直帮你,给你鼓励。腿长在自己身上,路要自己一步步走。人呐,就是这样,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这段话中年男子每说一句声音就小一分,待说到拼字时候,已开始哽咽。 抬头缓了缓,长吁一口气,全场黯然。 又道:“不想说这些了,你们也听腻了,我还是唱首歌给你们听吧。” 还未开唱,一行清泪便划过脸庞,待开唱时就有些支支吾吾了。 由于哽咽,前半段众人根本无法听清词,但能感受到那种悲戚。 后边的倒是还好,最后两句中年男子唱的反而格外铿锵:“伴几载春秋,今朝我化清风,送君行。” 中年男子似乎要用这最后这淡淡几笔,钩写出最好的结局。 一曲不长,台下抽噎声一片,尤其是那些如花似玉的玉人们,想压抑住那嘤嘤声的泣却隐隐传来,不绝于耳。当然,人群中也不伐有神貌淡然无变的。 中年男子张了张嘴可能想还想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到出口时化成一句:“都走吧,以后再见,来日方长。” 随后就连拿去给他的擦泪的丝绸还未接,便头也不回的箭步走进了中殿大门,又可以说是逃。 负手而来掩面而去,背影萧然,中年男子佛爷般的身形反而有了一种罕见的落寞,这是场上所有人共渡三载而未见到过的。 三年时间,不知他倾负了多少心血,只知道早出晚归,他那五岁的孩儿,三年未见他一眼。 三年,不言,又尽在不言中。 众人沉默许久,纷纷告别。就在这一刻,放下了互相的成见。前方路漫漫,相逢不知何年。 炽在体肤,寒在心间。炽的是冷暖,寒的是别离。 离别时的话总是说不完,转眼即落日。 学宫附近有一酒家,两层,屋内大概有那么几十桌。 客不多,偏冷清。 最深处,一桌少年,十余人,鲜衣怒马,举杯畅饮。 都身着白衣,正是那些学宫里刚刚结束了人生又一段路程的少年。 这帮青年说来也怪,有那种看上去带着一副酸书生气不经世事的,有那种略带玲珑心的,更有那种不怒而威,一遇事就一言不合把拔刀架在人脖子上那种。 不知道这一帮人看似不同路的人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 只见桌上已空了几十坛烈酒,十余人皆大醉。 其中一略儒雅的男子猛地一拍桌子道:“小二!再给我温上两壶八年!” 看这架势,嗓门,已然大醉。 这略儒雅男子姓于,名妄真。听他讲,是家里老爷子起的名。取自“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觉妄穷而真独露,每于此中得大机趣。”大概家里是希望他做人能有贫而不卑,富而不骄的心性。 他左侧本趴在桌子上那人听到这句话,抬头迷离的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道:“妄真,最后一壶吧,喝不下了。再喝…”话还未说完,一个酒嗝打了出来,便不再说话。 于妄真跟着道:“秋来,你明日就走了,谁让你最早走,今天我定许你一醉!咱俩今天喝到站不起来为止。” 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特别是许你一醉四个字咬的特清,一字一顿。 那个被唤作秋来的闭了几秒眼,再睁开时道:“我是拗不过你,那就最后一壶。” 显然,绝不是耍滑,他定是醉了没听清于妄真岂是要仅喝一壶,说罢就又趴在了桌子上。 这二位爷当属喝的最多的,菜肴还未上便开喝了。 这名被唤作秋来的,姓宋。头发乱的不成样子,一身又肥又大的白衣也不知多久没洗,污迹斑斑,加上此时酩酊大醉,成了酒痴模样。 想那时人还未齐,宋秋来便让小二上了酒,这一要就是十八坛。 素来好酒的于妄真都暗自琢磨,心道:“这畜牲今天定是疯了,不过,有点意思。”想到这,咋了一下舌,与宋秋来眼神一交换,两人相视一笑,同声道:“那得喝啊。”第一碗烈酒便入了肠。就这么一碗一碗喝到了此时。 有酒必有诗,酒起诗兴,诗遣酒行。 往昔宴会吟诗里有豪情壮志有往昔欢虐。这些事平时提起无趣,酒后反而填了几分滋味。 但这天不同,酒后提到大都是感伤。尽述从相识到相知,再到肝胆相照,再到不久的离别。 诗里少了鲲鹏、鸿鹄、寒梅这种字眼,多了柳枝、落花、流水。于妄真若还醒着,不知还会不会还打趣的说这种词一点都不爷们。 众人吟到妙处,一齐举碗,饮尽。 等小二温好两壶八年陈酿端上来时,嚷着再喝的于妄真,也趴桌子上不肯起来了。 小二看这要酒的客官算是醉倒了,也不好叫起,更不好扰了其他人的雅兴。便把酒摆在了桌上离开了。见惯了此景的小二默默嘀咕着:“醉了也好啊。”几年前他也如同这帮年轻人一样,也酩酊大醉过。 又一会,于妄真去了趟茅厕,该是吐了。回来时红着眼睛直直看着众人。那已有血丝的眼睛不知是吐的,还是刚刚哭过,也许两者都有吧。 菜肴所剩无几,酒也饮不下,身子也都乏了,情再浓,也无不散宴席。 一名偏壮的扶起宋秋来,又一人刚要去扶起坐着发痴的于妄真。 于妄真咬着牙一甩手,推开了那男子,道:“草!这点酒!你爹我自己能走,还不用扶。” 众人下了酒楼,于妄真扶着楼梯跟在最后。才发觉天也凉了下来,入夜了。清风一吹,有几丝寒意,众人酒也醒了几分,于妄真不例外,唯宋秋来未醒。 于妄真回首瞥了眼残宴,月光洒下照八年酿,满桌狼藉两壶酒未移一分。 四句脱口而出:“温酒两壶熏绕楼,离合缠丝入谁头?月陪琥珀影共舞,昼明骑鹤下扬州。” 几辆马车停在酒楼不远,车上人看着众人下来,急忙迎过去。 车盖上都插着不同姓氏的旗子,对比来说最威风那辆,一个极其精致的宋字绣在有些旧的虎底旗上,想必有些年头了。花甲老者知道,这旗盛名鼎沸当属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齐国楚国欲瓜分晋国,引起诸国混战。晋国宋姓将军携铁骑横空而出,无人知晓出处。平沙万里,万人一呼。对垒两军,十万里横行守家国。沙场秋点兵,最终与两军绝杀于大漠之上,多少英魂骨埋黄土无人收!鏖战三日,终了,夕阳映血两相红,齐楚两国与晋议和,铁骑亦伤亡惨重。晋帝赐黑底虎纹旗,刺宋字。 二十年前,老帝退位,新帝登基。宋家铁骑驻守边疆,离北关甚远,无人敢犯。 十五年前,又起军争,宋姓少将消失于北疆,朝中以丧礼处之,举国哀悼。年尾,宋家老将军悄然离世,享年七十三。 十年前,有一宋姓的朝廷命官辞官离京,是看破庙宇间的尔虞我诈,还是因权势滔天被皇权排挤,或是些别的,无人知晓,也竟无人问津。便是同年,东焕城多了一户姓宋的人家,城里也便多了一个八岁孩童。 十年时间,如白驹过隙。那个刚刚踏出巍峨京城的孩童,此时本早应踏足朝堂或手握重兵,并非宋秋来无能。十年前,八岁宋秋来写下:“心中已识琼霄物,红尘本是化龙台。”十年后,仅会吟一首《苦昼短》。 十年前,八岁宋秋来便能一眼看穿朝野党派。十年后,再也流露不出分毫韬略。 无人理解的十年,转眼消沉换锋芒。 “哎呦,这小崽子,怎么喝他娘的这么多。快点跟我回府,你爹还等着你呐,明天就出去闯荡了。怎么今天还喝这么多酒啊。还不能上去叫你回府,怕你不高兴。这真他娘的操蛋,小兄弟们,来来,搭把手,扶一下秋来。”宋家马车上刚下来的那名男子道。要不是眼见为实,绝不相信这凛凛汉子能说出这么唠叨的话。要是知了他身份,更令人诧异。杀戮果断的晋国另一铁骑前任都统,宋家二爷,宋毅。 宋秋来眉头一皱,撇了撇嘴,嘴紧闭,鼻子呼了一股气,没说任何话,被于妄真搀上了车。 于妄真本是想随他去宋府的,谁料那汉子待宋秋来上了车,道了声谢便匆匆驾车离开了。 列宿正参差,送行淡月微云。 于妄真猛地想到了什么,朝着那已行远的宋家马车吼了一句:“宋秋来,你还差我一壶八年!我等你回来再喝!” 不知是听到了于妄真这一嗓子还是怎的,马车上的宋秋来沉下头叨咕道:“等我五年,归时定如猛龙过江。” 那随同宋秋来的壮汉,武人自能耳听八方。听到此言一愣,随后掩饰不住的欢喜,道:“金翅鸟命终,唯有心不化。十年了,就说这小兔崽子能熬过来。” 车马催人速去,宋秋来走后众人一一告别。 待行了半个时辰,路上的人越行越少,路上竟有满戴金革的巡防军。 假如不特意关注的话,真不会发现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城南竟也有这么一处幽静森严的地界。 见是宋二爷的马车,巡防军与宋毅寒暄几句,放了行。 马车直奔一辉宏府邸,大门不锁,直驱而入。 安顿好了宋秋来之后,直奔中央大堂。 一男子坐于紫檀太师椅上,把玩着一对有些玉化的四棱核桃。见那壮汉进来,不慌不忙道:“老二,那小子回来了?”正是宋秋来父亲,那个辞官的宋家现任家主宋寰。 宋毅没答复,坐于宋寰边上打转的倒上了杯茶,随后静静的看着宋寰。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寰放下手中的核桃,两指叩了下桌子。 随即宋毅沉吟一下,道:“大哥,那小子说他要五年时间。” 宋寰叹了一口气:“他只要五年?” 宋毅点了点头问道:“还不是时候?“ 宋寰眼眸微缩,达道:“到时候了。五年,对于他来讲够久,太久。但对于那条路来讲,远远不够。剩下的只能让他自己悟了。” 宋毅一惊,竟连手里的茶杯都摔在了地上,裂成几片。练声道:”大哥,真的要走那条路?你不怕他记恨你一辈子?这条路可比你当年那条悬崖绝壁更难走。踏一步便消失一阶的天阶,停一步便他娘的要粉身碎骨啊。” 宋寰回道:“十年深埋不改刃光的宝剑,要么碎于疆场要么传世万年。碎了也好过悬于堂上做个摆设。” 对于那条路,宋毅一介武夫只能似懂非懂,只知拿争储君之位比起那条路,只是小巫见大巫了,不由叹了口气。 两人又浅谈了片刻,宋毅便离开了,走时路上还呢喃着什么,时喜时忧。 在宋毅离开后,宋寰缓缓走出殿门,望了一眼天空,抬手朝轻挥一下,又看向了宋秋来那间小殿方向,冷漠又尽是柔情。 温度又降,明月正当空。 宋府无人处,一鸽子向远飞去。 白鸽刚飞出宋府不远,只见黑影一闪,有一身穿夜行衣的便将其劫了下来,将信筒里的信换上了另一封,放走鸽子又隐匿了起来。 若将两封信拿出比对,笔体一般无二,只是内容不同,一份不仅记录了宋家两兄弟的详细对话,还几率下了两人神态及一举一动。 几里外,高塔之上。一男子用远镜凝视着这一切。大红莽衣,飞鱼服,腰挂直刀,袖里藏短匕。刚收起远镜,耳朵一动神情瞬间严肃,转身出刀向左闪,躲过了一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冷汗从额头留下,还未到眼角,第二箭随之而来,超尘逐电。看到了可惜还是迟了,这箭正中眉心,男子倒下时还一脸的不可置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有鹰隼袭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注定许多人彻夜不眠。 而引起这一切的宋秋来,还醉于梦乡呢。 第2章 长夜 这两箭,愣是射穿了那张绘满盛世的窗纸。透过这窗纸小孔去看,发现旧时所见如管中窥豹,屋中隐藏的是乱世之象暗流涌动。 换作以往,定不会有这两箭。虽明争暗斗,也尽是对大局上的把控,相互制衡,摩擦不断却从不见血。 这两箭,就像无形的战场上初次兵戎相见,昭告烽火将四起,再无安定之日,历史画卷初展。 四更天初,府内的宋寰还未就寝,定知晓刚刚发生的一切,只等结果。 宋寰这大院里只有几名跟随他几十年的老奴,平时并无人来。除了有要事也无人敢来。 少顷,传来一阵短促的敲门声,宋寰眉头一皱,一把长剑悄声拔出,三步化成两步踏向门前,这几步竟也声若蝇蚊。 门外之人见无人回话,便缓缓推开门,就在开门那一刹那,一剑闪着寒光便至。 那人左手短刃拨开剑尖,踏一大步贴近宋寰,右手短刃随之刺向宋寰肋下,其实这一刀本可刺向咽喉。宋寰来不及回剑挡住,只好向后一倾,躲过这一刀。手中剑又向上一撩便奔那人下颔而去,那人后撤一步,不过三息,便过了几招,那人听有脚步声逼近,便在宋寰一剑刺出时向后遁去。且怪笑道:“恐怕天下还无几人知晓宋爷您还有这等本事,佩服佩服。”未等宋寰回任何话,那人甩出一镖定在门上便消失于殿顶,无影无踪。 那人刚走,四人随后疾步前来。为首那人见除了宋寰并无人在,知道来迟,幸好宋寰未受伤,否则这责任可大了。手中汗往袍子上一抹便单膝跪地急忙恭声道:“家主,实在是属下大意,竟让人闯入了您的房间,饶了您的清净,还请家主务必责罚。” 宋寰泰然道:“无妨,是他来了,你们还察觉不到。” 为首那人略有疑惑,见宋寰朝门一指,便瞧见了那枚镖。 此枚镖成梭形,极其精致,通体呈暗青色,尾处有一脚踏铜钱貔貅刻于镖上,栩栩如生。 一见此镖,为首那人倒吸一口凉气,道:“寤梦?”宋寰嗯了一声。 说起这寤梦,倒无人知他相貌如何,是何等身份。只知易容术了得,有传言称他能以任何人的身份活下去而不被人察觉。就连手眼通天的宋府也仅能知晓他的少有的行踪。寤梦两年前还默默无名,就在两年前,齐国,腊八,大雪。齐国丞相大办公宴,请各国贤士吟诗作赋。宴未过半,禁军驾到,传皇帝旨意。寤梦藏于禁军之中,待丞相接旨之时,一镖如雷霆而去,丞相当场毙命,血嵌白雪。这一镖用的就是这梭形麒麟镖,此镖从此便名动天下,无人不知,当年直列于百器谱。这天镖挂白纸,上写寤梦两字,寤梦一战封神。众人惊恐之余见一人转身离去,禁军急忙追赶,追到府外只见人影远去,踏雪无痕。脱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更有甚者传言,禁军首领在事后清点在场禁军人数,竟不少一人,那寤梦是以何方法藏于禁军之中?不知。 两年时间,共三把梭形麒麟镖出世,今天宋府是第三把。 宋府护卫为首那人不由有些后怕,也不好直问,问道:“家主,他来过了您?莫非传言都是假的?” 宋寰收起手中长剑沉稳的道:“他应该对我并无杀意,过手几招尽避开要害,出手有些拘谨。” 为首那人也是不解,道:“这?您曾有助于他?” 宋寰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吩咐他们先退下,为首那人也不好再追问,取下那枚梭形麒麟镖呈给宋寰便随三人退下了。 宋寰其实也不晓得寤梦此举是何意。来了却不全力出手,是警告还是试探还是顾忌?宋府森严,不是想来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但在今晚,既然没有恶意,一动反而不如一静。强风袭来,树大招风枝叶飘瑤,而树干不动。 暗自思量一番,索性不想。刚要回屋,略把玩一下那枚镖,一惊,便吩咐刚刚退下的护卫去唤一个人。 不久,一白衣少年从侧门而入,护卫抱拳放行。此人五官明朗,面冠如玉。手持一把通柄墨黑纸扇,上有金色草书。 若宋秋来也在此,定会膛目结舌,俩家本是世交的竟在自家府中做事?地位好像还不低,又怎能不惊。 这俊朗男子姓杨,名夙凯。在宋秋来那群人中并不算多么出众,甚至显得有些平庸。尽管在一起时日甚多,众人却不知,他三年便是当朝帝师的得意门生。 杨夙凯上前见礼,并问道:“宋叔,秋来怎样了,他可是喝了不少。”哈哈一笑,也不问刚刚发生的事,知道既然无事了,也就无妨多问。 宋寰先是鼻子一嗅,就道:“你二叔送他回来便去睡了,有些凉了,进屋说。” 两人刚进屋,宋寰一指镖尾貔貅便问:“夙凯,你可见过这个图案。” 杨夙凯道:“这就是传呼成神的寤梦那个镖?只在武器录上见过。”又“咦?”了一声道:“不对,这貔貅我好生眼熟,好像见过。”左思右想却又想不出在哪里见的。 宋寰道:“你且闻一下镖上。” 杨夙凯心想,这镖还能带香气?即使有气味,也该是血腥气。可就这么一闻,算慌了神。 宋寰见他一犹豫,便道:“但说无妨,我这还安插不进别人的眼线。” 杨夙凯见宋寰这么说便急道:“宋叔,这,这是醉八年?”急促的声音带些结巴,这醉八年在东焕城里可是只有他们常去的那家酒楼才有,远一些的有醉八年的酒楼离东焕城百里。这酒不是现从老坛中打开,很快便没了味道。酒味极香,仅沾衣带便几个时辰都散不去,饮过更连汗都透着香,这寤梦显然刚刚喝过醉八年,衣服可以换,可镖是要随身携带的。 宋寰又道:“今夜可见除了你们还饮过此酒的?” 今晚酒楼偏冷清,不难回忆,今晚喝八年的只有于妄真和宋秋来。这酒虽香,却是特烈,绝大多数人只能闻上一闻,赞一声好酒,而从未喝过。 杨夙凯咽了下口水,有些紧张道:“绝不会有他人喝过这酒。若是有,按于妄真的性格定是要同那人喝一杯的。” 宋寰道:“于妄真?那个愣头小子?你继续说。” 杨夙凯回道:“他素来喜欢八年没错,可总该不是他吧。又或者刚刚,又或者在我们去之前有人买过这酒?”想到之前寤梦与宋寰交手时的曲谨,摇了摇头心里有些不敢想,道:“我还是现在去打听一下,要不心里总归不踏实。” 宋寰道:“也好,你去最合适,那就速去速回,若是查出怎么处理你该明白。” 杨夙凯走后,屋外有一手持玄铁弓的恭敬唤了一声家主,弓敲地三下,两长一短,宋寰听后便让其进屋。 这手持玄铁弓的就是射出那两箭的那位,本是宋家铁骑五大将军之一,一张玄铁弓不知从何得来,水火不侵。百斤巨弓在他手中却如玩物一般。穿杨贯虱,千步杀人。遥想晋国与楚国比武之时,楚国善箭术者百步外五箭皆正中靶心,楚军欢声鼎沸。这位不以为然,同是百步,一箭射出后又迅速搭箭拉弦,重复三箭,一箭快于一箭。在第一箭即将中靶时后者追上前者,最后靶子上只余一支正中红心,三支碎箭列于靶前,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掉了马头已到离军营只有几步的他,拉满弓,回身望月,激弦发矢,就头也不回进了军营。这箭如流星,中靶。只见靶上依旧一箭,而靶多了一支残箭,楚军鸦雀无声,晋军声若雷霆。后有人赞:“霹雳四弦惊,五箭烛火明。归时寻白羽,应需千里行。”这五箭更让后世记住了这个名字,飞羽将军李箭羽。 在十五年前宋家少将失踪后,李箭羽也随之离开军营。晋帝本是不允的,可在上递辞呈后第二天便再无音讯,各国情报系统对他的记载仅到此便终止,再无人见过。 李箭羽进屋后禀报:“家主,您预料的没错,天阁的人还是来了,按您的意思,杀了。城中地阁的人还应该不知,隐阁的人我们还未发现。” 在铁骑里说一不二的李箭羽竟在宋寰面前如此恭敬,若让他的老部下看见,定时要惊掉了下巴。 宋寰点头表示赞扬,微笑道:“地阁怎会不知?隐阁的人也该动了,去让鼎铭准备吧。” 李箭羽也不喜多言语,转身离开。 城东,学宫附近酒楼。 杨夙凯骑马将到酒楼时发现酒楼竟还未打烊,心想真是妙事,免了打扰酒楼老板休息。 杨夙凯安顿好马匹,走进酒楼,小二见是熟客来了,急忙迎来。一脸堆笑道:“杨爷,您怎也回来了?你们兄弟还真是心有灵犀。”杨夙凯“啊?”了一声,问道:“这时辰了,还有谁在啊?”小二达道:“啧,于爷九爷都在呢。我们这刚刚要打烊,两位爷就回来了。说来也怪,这两位爷回来后又来了两桌,要不是点的都是好酒,老板给加我了几文钱,今天可亏大喽。” 杨夙凯打断了他的唠叨,递过去一块碎银,连问道:“小二哥,这俩位具体几时回来的?剩下两桌点的可是八年?” 小二以为杨夙凯喝多了,否则怎会不知几时打烊,还问了这么多问题。但这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又怎能不要,接过,打心底笑开了花,道:“小的先谢过杨爷了,杨爷您定是喝多了,小店不一直是三更中旬打烊么。” 杨夙凯不耐烦的道:“这我知道,我问的是于妄真他俩几时到的!一同到的还是怎么的?还有!还有没有人点过八年!” 小二听出杨夙凯有些不悦,忙道:“两位爷是一同到的,于爷是真好八年这口,这不,又要两了壶,说要跟九爷一人一壶。其他人自然跟于爷比不了,都点的寻常的酒,楼上点的上好的竹叶青和您平日爱喝的玉浆。” 杨夙凯听此言一思虑道:“九哥喝八年?”小二回道:“可不是么,估计是九爷撒身上那壶八年给九爷惹馋了。” 杨夙凯有些急了,问道:“九爷什么时候撒身上八年了?草,我他妈怎么不知道?” 小二道:“就你们刚走,九爷就回来了,我还多问了一嘴,九爷说落下东西了回来取。找时候弄撒了那壶还没喝的八年,隔着多远就闻到了。于爷现在还嚷着让九爷赔呢。” 两人各怀心思。 小二是有些懵,一向儒雅的杨夙凯爆粗口了?难不成是说错话惹着他了?别再要回刚给的银子,那就不好了,便不敢多说。 路上本有些想法的杨夙凯此刻是全乱了。寤梦到底是于妄真还是平日里叫九哥的金久涵?他又是归属哪个组织,要做什么,一概不知。一想到这,又忍不住骂了一句,小二不敢见杨夙凯此状,不敢久留,忙说突然想起老板刚刚叫他有事,跑去了后厨。 杨夙凯张开扇子扇了扇,直觉告诉他,寤梦就在他们身边,不论是谁,终归难处理。 杨夙凯刷的一合扇子走上楼梯,清风习习吹来,打了一个颤,不是风凉而是风带来醉八年香气让他心中有些安安发冷。 屋外几片云遮住了今夜的月光,天地都暗了几分,加上夜里这些事,种种夹柔在一起显得此夜好生漫长。 第3章 迷局 杨夙凯这刚上了楼,便见了于妄真金久涵两人,瞧两人这架势,是恨不得不把酒楼的酒喝光都不肯走,于妄真还好,金久涵面红耳赤有些醉意。 金久涵依旧身着学宫白衣,而于妄真却换了身衣裳。换成了一件墨黑长袍,质感极佳。背上刺有五蝠,领口袖口都用红线配银丝绣成流云纹。腰缠一条朱红玉带,上挂有通透玉佩。这一身与在学宫时比多了几分意气风发,本长相平庸的他反而有了些惹眼。 楼上另两桌比较活跃,皆是中年男子,喝的甚是热闹。行着酒令,划着拳,喊的五魁首啊,六六六什么的杨夙凯远远在楼下便听了见,赢了的那位正嚷着让输的快喝。杨夙凯看罢嘀咕一声“聒噪”,随既用扇子敲了敲手,这是他平日里想东西时的习惯性动作。思量了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 金久涵此时是正对着楼梯而坐,抬头与于妄真正要碰杯,虽有些醉了,可人还是能认得的。余光看见了一人站在楼梯口发愣,眯起眸子定睛一瞧,调侃的对于妄真道:“妄真,回头看看,那是哪位爷来了。” 于妄真撇了下嘴,极不情愿的回头朝着金久涵指的方向一看,叫了声“我草!”,顿时齿牙春色,二话不说起身去给了下正思索的杨夙凯肩膀一拳,笑道:“夙凯!你这也是睡不着?想来再来喝点?”于妄真说话之余左手还一把夺过杨夙凯手中扇猛扇了起来,且不说紫的发黑的墨竹扇骨,就扇面上那几个金墨草书都绝非等闲之辈可求得的,笔墨横姿,有一字归心之势,右下角书有落款:“庐洲曲朕南”。若提起天下第一草书,妇孺皆知,再提起楚国三军兵马大元帅反倒没几人知晓。毕竟盛世崇尚文人,乱世才需武夫。 对于抢他扇子这事杨夙凯早已习以为常了,否则这扇子可是常人碰都碰不得。回过神来肉疼的苦笑了一声,道:“回去了也无事,便出来闲转,谁曾想路过酒楼时让店小二瞧见了我,听他说你和九哥也在,我若不上来,等下小二将我路过的事说与你,免不得又要挨你臭骂。”说罢,把手一翻,四根手指勾了勾,让于妄真把扇子还他。 于妄真小声叨咕了一句“小曲子这破字有什么好的。”便把扇子拍在了他手里,杨夙凯也没听清,将扇子收于腰间搬了把椅子入座。 于妄真酒兴正上来,怎么可能放过刚来的杨夙凯,不等杨夙凯入座便叫了声:“小二,来,上壶玉浆,再填个杯子。” 小二刚附和一声好嘞,杨夙凯便叫道:“小二哥,今天我换换口味,不喝玉浆,给我温壶八年。”小二瞧杨夙凯的语气不像说笑,便又应了一声:“好嘞,这就给您温上。”小二心中暗想:“这三位爷真是海量,刚刚喝完几个时辰竟又喝上了。”旁边两桌都先静了下来,又议论纷纷,有一人一伸大拇指由衷喊了声:“小兄弟,真汉子!”杨夙凯哈哈一笑。 金久涵轻揉了下鼻子,举壶示意,憨笑道:“夙凯,你怎么也想喝八年了。” 杨夙凯答道:“刚刚在楼下便闻见这八年的香味了,在这酒楼这么久了都没尝过这酒是何滋味,可能以后坐在一起的时候少了,今天便想尝尝。看看传闻沾衣带便能几个时辰酒香不散是不是真的。”杨夙凯这话一出口,微微一笑便凝视着两人。 金久涵鼻子一紧眨了眨眼没说什么,于妄真接下了话,道:“这话算说对了,在这这么久你不尝尝醉八年真是有些可惜。我跟你说,喝会你就知道了。我刚刚回家换身衣服时我贴身玉坠都有香气。咱不说玉坠,就连袜子透带着香呢!”于妄真边说还边比划作闻东西的模样,两人斜了他一眼,随即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杨夙凯见金久涵有些不自然,便问道:“咦?九哥,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也喝上八年了?” 金久涵又眨了眨眼,说道:“夙凯,你可见过于妄真自己喝八年的时候?他劝起酒来,你懂。”说完撇了撇嘴,装作嫌弃的翻了个白眼。 杨夙凯倒也没再追问,于妄真笑了笑提议:“赶紧喝酒,要不九哥这嘴真是碎的很,不喝上几杯是堵不上了。”让小二温的那壶八年还未上,杨夙凯便从金久涵壶里倒了一杯,刚入口便一咬牙强吞了下去。反倒于妄真喝后咋了咋舌,略带讥笑问杨夙凯:“感觉味道如何?”杨夙凯摇头示意,他刚刚这一杯入口时感觉有些发稠,转眼一股辣意直冲鼻腔,强咽下后差点从胃里反了上来。心想这醉八年真不是寻常人能喝得下去的,又猛咽了几口口水,呼了几口热气,方才缓过了这股劲。 饮过这杯于妄真说想划拳助兴下酒,被杨夙凯拒绝了,倒不是他划拳水平次怕输,而是心里有事无心去玩。摆了摆手推辞道:“容我缓一缓,一会再玩。” 常喝八年的于妄真自然知道这酒难入口,便暂时不劝他再喝。 杨夙凯手中转了转扇子,见两人不说话,便道:“咱说些有趣的事,你们可听过寤梦这个名字?” 于妄真想了想说不认识这人,而脸上有些发红的金久涵脸瞬间白了不少,似乎酒也醒了几分,凝重的道:“夙凯,怎么你会提到这个?” 杨夙凯哂然一笑,道:“方才回家听家里一长辈说起,他最近好像来了东焕城,我也是出门时旁听到的。但我从两年前那事一出,便对这人有些仰慕,一直好奇,想结识一下,却始终寻不到他的消息。” 金久涵默然半晌,声音极其低沉,道:“家里长辈提起?” 杨夙凯一把握住手中转着的扇子回道:“不算直系的,昨日刚来东焕城,好像是来谈些事。” 金久涵忙盯着杨夙凯,问道:“可曾提到过宋府?” 杨夙凯乍是一惊,连忙道:“你怎晓得?” 金久涵便有了些自嘲的道:“你与秋来两家本是世交,提到也正常。” 杨夙凯却嗅到了一丝不对,追问道:“九哥可是对这寤梦有些了解?” 金久涵苦笑了一声,拍了拍腿,达道:“只是听过他两年前那件事。” 未等杨夙凯再问,于妄真便一放酒杯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道:“两年前?你们说的是那个刺杀齐国丞相那个寤梦?” 杨夙凯双眉一皱,怔了一下,道:“你也知道这人?” 于妄真啧啧两声,撇了他一眼道:“刚刚听到这个名字,我倒是没反应过来,我还以为是身边哪个呢。但若是说到两年前齐国丞相府那人,恐怕天下没几人想不起吧。” 杨夙凯眼睛一翻略一想,半试探半打趣的跟两人说道:“你们说这人要是一直在我们身边那可有意思了。” 于妄真坦然一笑,乐着道:“我要认识有这等魄力的,我定与他大喝一场,看看他酒量如何。” 杨夙凯也随之一乐,这酒疯子生性洒脱,只关心人能不能喝酒,酒量性格如何。这么多年来,从不过问朝廷和江湖之事,加上与他几年的情谊,刚才的猜疑倒是有些多余了。若于妄真承认自己是寤梦,杨夙凯真还就不能信,反倒是这时金久涵有些异样。 于妄真说到这看了眼金久涵,见他发愣,便满是失望的指了指金久涵道:“九哥,九哥?几杯就不行了?怎么还发上了呆?” 金久涵悠悠长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嘶哑道:“还没醉,只是想到一些烦心之事。” 于妄真装作板着脸,略带戏谑,笑道:“宽心应是酒,有酒必宽心。喝酒就是喝酒,想什么烦心事,这愁酒滋味可不好。” 杨夙凯见金久涵如此便不由多了几分疑心,附近还有人不好追问,便随着于妄真道:“妄真这浑话有理,喝酒就是喝酒,有兄弟在,岂能烦心?看不起我俩?九哥,我给你倒上。” 小二端上温好的八年,于妄真随即一笑,便道:“就都上来了,我跟夙凯陪你喝一个,喝了后可不准再想了。” 金久涵面带苦笑着陪两人喝了这杯。杨夙凯也一饮而尽,说来也怪,这第二杯反而不如第一杯难以下咽,竟凭空多了几分滋味。 杨夙凯只好等那两桌人散去再问,便不再提寤梦的事。 三人略闲了许久,酒这时也有些上头,在三人共同喝下第三杯后,金久涵便一直咬着牙,再过了一会似乎有些撑不住,去了茅厕。 杨夙凯是醉了,但还是有些意识的,便也跟于妄真说了一声,一步三晃扶着楼梯也去了茅厕。 杨夙凯并未注意到那另外两桌人在三人闲聊时便没了踪影,若是对比此刻的杨夙凯和那两桌醉汉,就会发现,杨夙凯的人眼神空洞,而那群醉汉眼中皆有神,掩饰的再好眼神终究不同。 就在两人走后,于妄真嘴角浮起了一丝不被人差觉的淡笑。 茅厕外,杨夙凯等来了刚吐过的金久涵,上前道:“九哥,喝难受了?” 金久涵抓了抓头发道:“这八年是真的烈。”随后长舒一口气又道:“夙凯,不是我挑拨你和秋来,但有些事你必须知道,若你还想过的安稳,虽然你们两家是世交但千万不要去掺乎秋来家的事,相信兄弟我,有些事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参与了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这话就好像平日里憋了很久,好不思索便借着八年的酒劲便讲了出来。 听了此言,杨夙凯乍是一惊,见四下无人,便沉声道:“九哥,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金久涵道了声讲,杨夙凯便道:“九哥,今晚宋府是不是你出的手?” 金久涵苦笑了一声,向上指了指天,噤声道:“看来你避免不了卷入这场局,有些事也不便与你说,但我能说给你听的是我不是寤梦,妄真更不是,今夜他与我一直在一起,他没机会。” 杨夙凯啊了一声。也不追问金久涵是如何知道的这些,而是有些发懵,不知该说些什么,平素谨慎的他丝毫不怕隔窗有耳。他若真的清醒,这醉八年又岂是白叫的?向来崇尚“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时偏妍。”的杨夙凯,三杯大醉。 金久涵拍了拍杨夙凯的肩膀,道:“别想了,回吧,妄真等着呢。”杨夙凯突然有些头疼,那本以为很轻易便能明了的事却变的如此复杂,又伴着醉八年怎能不头疼。 两人互相没再问一句,相互搀着回了桌上。于妄真见了两人这么久才回有些不悦,道:“你们两个是有龙阳之癖么?做坏事去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两人皆苦笑,杨夙凯颤声道:“我觉得这八年真的能醉人八年,拿它比起玉浆来,玉浆淡乎无味,的确好酒。”说罢两人刚坐下的两人双双靠在了椅子上睡着了。杨夙凯睡着了还死死攥着他那柄扇子,而梦中的金久涵呢喃道:“的确好酒,能醉上个八年也好。” 于妄真推了两人几下见两人已睡死,便一口喝掉壶中余下的酒,叫来小二结了账,给了些赏钱,让小二背起轻一些的杨夙凯,自己背上金久涵去了最近的一家客栈。 待到了客栈,小二气喘如牛,见于妄真连汗都仅流几滴,喘着大气道:“于爷,您这喝这么多酒背了个且能健步如飞,属实厉害。”于妄真神情微变,轻飘飘的回道:“平日里在学宫锻炼的多罢了。”小二也没多想,拱了拱手便赶回店里准备打烊了。 待安顿好了两人,于妄真便回了房间,泡上了两壶茶,有些自责,又似乎是在等什么人,两杯茶怎可一人饮?。 城南,宋府院中。 宋寰眼中如带钩,语气带着几分威严问道:“鼎铭,如何?可看出了什么?” 有一人一身淡蓝玄衣,背披白狐裘披风,身材修长偏瘦,伴着月光,显得微妙通玄,超凡出尘。这人缓缓道:“金久涵该是隐阁的人,也不该是于妄真,寤梦应该令有其人。”语气沉稳,如胸有成竹。 这男子便是天下榜上第一神算鼎铭,尽管有那些自诩清高或不愿沾染世俗的顽主不肯入榜。也便这些顽主能尽称运筹帷幄,手段韬略了然于胸。却无一人敢说,跟鼎铭比谋略可立于不败,更不提取胜了。鼎铭师从何人不得而知,年少入世时便辅佐陈国十岁小皇子争得东宫太子之位,又于两年后助小皇子踏足皇权。陈国作为当世五大国之一,庙堂之争,尔虞我诈,同时还需权衡政权与军要之间的利害,其中所费心血可待思量。随后几年鼎铭又在陈国大兴变法,削官裁军,惹得朝中右派不悦,屡屡谏言皆被未满二十的小皇帝一一驳回。本就有防范之心的齐楚晋梁四国,暂放恩怨联合打压陈国,实而备之,总归无咎。内忧加上外患,鼎铭未告知一人便退隐朝堂,不知去向。小皇帝建鼎王府追封异姓王并昭告天下:“若有一日鼎王爷回陈,朕定摆驾万里亲自相迎。”而今十三年间,鼎王府除了府中奴婢和年年必去住几天的小皇帝,并无他人。 宋寰凝视着夜空,看满天星罗棋布,似龙骧虎视,道:“那于妄真心性如何?” 鼎铭星眸微转,深深看像宋寰道:“不遇吉凶之事,不见城府。” 此刻,万籁俱寂的宋府被一声雄浑磅礴之声划过,五更鼓响了。 第4章 回京 闻得鸡鸣声,撵日东方来。 日月如跳丸,薄雾斥摧寒。 城门外,官道之上,一白衣男子策马而行。正是刚辞别了父亲的宋秋来,十年时间,磨去锋芒,一身傲骨,今朝回京! 城门刚开,官道上人稀少,初次独自出行,不熟其他路径,只好走官道向京城行去。 宋秋来不疾不徐骑着一匹枣红马在官道上行着,日间热时便找片树荫歇息歇息,饿了便吃些随身带的干粮,夜间便找个客栈住下,五更便起也算昼行夜驰,到了京城已是半个月后,这日立冬,地始冻,土气凝寒。晋国天气开始转冷,宋秋来已披上狐裘。 赶到京城城门时,这日已近黄昏。斜阳相照城墙,一团巨影相迎。城墙的一边是好似发着光的巍峨皇城,一边是好似发着光的万里官道,两者间有城墙连着,还有那团巨影。有光必有影,光与光之间必有暗影连着,就如同世事,光鲜亮丽之间必隐藏着最见不得光的地方。 城门外驾车,骑马,步行出入者络络不绝。人群熙熙,孤雁长鸣,宋秋来觉得有些迷茫,别了十年的皇城,就伫立在眼前,不是他心中那个皇城。他心中的皇城,还不知那条皇城外的官道在哪里,踏不出一步。最可悲是他本以为有宏图大略无处施展,只欠东风便能乘风上高台,可眼前皇城却告诉他并非如此,望了半晌,呆呆牵马踏入城中。 就在他踏入皇城那一刻,风云搅动,黄沙漫天。 宋秋来找了家客栈安顿了下来,安放好行囊,唤小二上了酒,端起酒杯方才发现,五指竟有些冻的发僵,愣了愣,习惯性向前举杯,发现桌上并无人与他共饮,苦笑竟笑出了声,大口饮尽,这时他才发现,酒这东西原来这么辣。 俗话说酒是越喝越暖,宋秋来看着陆陆续续满盈的大堂,只觉一杯接一杯越喝越寒,不知不觉皎月已换下了夕阳。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略有醉意的宋秋来依旧举杯向前,似与人共饮。此时,故人不在眼前,却在心中。 有时孤独也是一种境界,有些路也注定形单影只,宋秋来便是如此。 就在宋秋来默念“樽里有美酒,何时逢故人”时,抬头窥向四周,才发觉周围客人散去不少,见有一老者同样独坐饮酒,不知何时而来。 宋秋来提起酒壶,端杯坐在了老者对面,双手一拱,微笑道:“相遇即故人,可否略赏颜面陪小生喝了此杯?” 老者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桌上的酒壶,未看他一眼。 宋秋来见老者未回话,倒也未理会老者,自行喝下。 宋秋来略有三五杯酒下肚时,老者目光由酒壶转向宋秋来,一字一字,字字有力,缓缓道:“相遇不相识,怎是故人?” 宋秋来笑了笑,笑中有了些暖意,一点不在意老者刚才未搭理他,依旧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即故人。”可能这时有人陪他说一句,也是欣慰的。 老者又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宋秋来不加思索答到:“相遇便相识,即已相遇怎能不相识?” 老者没再沉默,满是褶子的脸上终于见了笑,端起酒杯道:“你这后生倒是有趣。” 宋秋来见此,忙端起酒杯与老者一碰,便哈哈大笑,随即道:“小生宋秋来,敢问老人家姓名?” 老者微笑着打量宋秋来,未回答,随后一语惊人,道:“小子,家父可是宋寰?” 宋秋来脸上略一抽搐,瞬间严肃了几分,赶忙答到:“宋寰正是家父,老先生可是认识?”称呼也便从老人家变为了老先生。 老者放下手中筷子,摇了摇头道:“只是有一劣徒在你父亲门下做事而已,不足提。” 宋秋来深知父亲虽已隐退朝堂可手下却无闲人,正襟危坐贡声道:“您那徒弟名唤什么,我该是识得的。”老者复道:“劣徒而已,不足提。” 宋秋来又问道:“那老先生怎么称呼?”老者又是没回答,反问道:“为何离家万里来京受这等冤枉罪?” 宋秋来只好苦笑一声,眼中万丈光芒,一句一顿答到:“心中有鲲鹏,怎敢比燕雀。我有鸿鹄志,不羡当年万户侯!” 宋秋本等着老者回话,可老者竟起身便走,点了点头,只道了声:“宋家小辈果真不凡,孺子可教也。”留下宋秋来一头雾水,不知老者何意。 待老者已出了门,宋秋来才反应过来,忙追出门外,第三次问到老者姓名:“老先生怎么称呼?何时才再能相见?” 老者渐行渐远,悠悠一声传来:“老了,叫什么反而忘了。只记得别人唤老夫盘子,有缘,自然再见。” 盘子,盘子?略带不堪的称呼反而令宋秋来笑不起来,他没听过这名,但知道称呼能带子字的,哪有凡人?都是遥不可及的老神仙。 摇了摇头再回桌上,宋秋来也没心思喝酒,回房便睡了,一觉醒来已近正午,却不知该干什么,只好出了客栈四处转转,商贾小贩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一阵如密雨落下般的马蹄声传来,五人飞驰而过,腰悬金牌,赫然两个大字“御驾”,竟是御林禁军,晋帝麾下护卫。 宋秋来闻声而随,御林禁军竟到了告示榜前,打头那人一撑马鞍轻身跳下马来,竟是英姿飒爽少年模样,朗目星眉,眸中有神,身披重甲,威风堂堂一丝不逊各大将军之风。其余四人手持晋字皇旗,立于榜左右两侧,一动不动,生人不敢靠近。 待榜贴好,人群中的宋秋来定睛一瞧,榜文上述,竟是重金只求一段评述,求五十年前,宋家铁骑的金戈铁马。如若这都不知,怎做宋家儿郎?未等禁军上马,便一把撕下榜文。 那禁军年轻男子见宋秋来如此年纪,一副书生模样,便厉声喝道:“大胆!皇榜岂是随意接的!” 宋秋来不以为然,报以浅笑,语气在别人听来略显自负,稳声道:“军爷,我若不能接恐怕还无人能接。” 禁军年轻男子听后眼中尽是不悦,阔剑脱鞘而出直指宋秋来,肃杀之气油然而生,声音中气十足,怒道:“放肆!竟敢口出狂言!金鼓齐鸣,肉薄骨并,战场悲戚岂是你能这等小儒生能评说的!你且先说上三分,若我觉得有半毫差错,定让你血染榜前!” 本还平和的宋秋来被一语激怒,直视那男子,毫不怯懦,针芒相对,冷笑铿锵怒道:“五十年前,齐国进攻朗州,朗州受难。宋家在千里外的洛州,本可不管不顾,却有感于国难当头,不为功名,不为钱财,只为保家卫国,宋老将军那年三十三岁!携宋家五百四十一人,以寡敌众,于洛州尽屠齐国三千援兵,兵戈相对,宋家九十余名英魂祭天。未等入土安葬,谁曾想齐国又有两千人赶到,本可避开,又怕朗州受难,再番厮杀,宋家儿郎转眼间便又折二百余人,这二百余人尽是挡在族弟身前的年长者,横卧家门,仅剩百余人哪个不是红着眼浴血中搏杀?血仇就在眼前,岂能退一步?等齐国只剩几百人逃走时,枪戟都不知折了多少杆,宋老将军手就在那一战持刀过久挫了筋,四根手指一直直不起来。宋家四百人用血换后世铁骑护晋国河山!这些你可知道!”宋秋来没有用词去渲染那种悲壮,但尽述了那段血泪史。 本是艳阳高照的天,众人只觉多了几分寒意,四百人换后世铁骑北疆太平,何等壮举! 那禁军男子右手还提着剑,但从握着的剑柄到剑尖都抖了起来。左手握紧拳头,剑拔弩张。 可禁军男子目光再落在宋秋来时,眼中含泪,却笑了起来,带着沙哑的声音有些期盼的道:“兄弟可是宋秋来?”五岁时宋老将军抱起他时用的便是左手,右手只是轻扶着,印象颇深。 这一言犹如雷霆霹雳乍惊,先惊不是宋秋来,是旁听的众人。宋秋来?十年前那个掌管宋家铁骑大权,位极人臣权势滔天的宋寰之子?那个八岁便已在朝堂中吟出“心中已识琼霄物,红尘本是化龙台”的宋秋来? 宋秋来心中一颤,看着禁军青年的脸庞,愕然许久,依旧怒目圆睁,声音却柔了几分,道:“正是宋秋来,有何赐教!” 那众人以为本该刺出的剑,只听一声脆响,落于地上,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之后又逢君。 客栈,正午。 “秋来,你几时回京?也不知乎一声。”一男子略有埋怨之意斥道,年轻的脸庞却没有青涩,笔直而坐,正是那换上了便服的禁军青年。 宋秋来有些埋着头,显得格外落寞,与那时榜前意气风发竟如两人,吭声道:“小将,实在没脸见你们。” 那青年听言眼睛一圆,把腰中配剑往桌子上猛地一拍,酒杯晃动,飞溅出几滴酒。稍有怒声道:“铁骑还在北疆,现在虽不姓宋,但有朝一日你若去时,各营都统哪个敢不万里相迎!若敢,我崔佳文率御林禁军,百万里奔北疆,定杀各营都统!” 崔佳文,名字倒有几分书生气,可却为武将。君子居左,兵者贵右,家中起此名寓意:佳兵不祥,应以文治世。家里皆是文官,崇文贬武,不准他修习武事。偏偏他幼时便不喜那经略书中之事,与宋秋来等几个孩童一同玩耍时便被戏称作崔小将。终究,十六岁擅自罢学私逃离家,参入虎袍军,哽咽南疆。家中几番去军中让他回家,奈何他也算天赋异禀,边境纷乱屡立军功,自然无劳而归。再后来,家里上书,被迫无奈被晋帝调回御林禁军,那年,仅大宋秋来两岁,年仅二十二,已成御林禁军龙营首骑都统。 宋秋来面露苦涩,少抿一口酒,带有自嘲苦笑道:“养尊处优了十年,我还不配他们万里相迎。” 崔佳文由怒转笑,自然是明白宋秋来的心思,乐着道:“宋叔自然明白事理,十年该有他的用意,现在你不也回京了么?” 宋秋来直接饮下杯中酒,反问,又似在自问道:“真的回京了么?” 崔佳文眸子一闪,提起宋秋来撕下的皇榜一敲,注视着宋秋来,缓缓道:“这不便回来了!” 宋秋来手中又满上的酒杯一颤,随即愁眉舒展,舒了一口气,喃喃答道:“京城,我宋秋来,回来了。”这一刻,一向有泪不轻弹的宋秋来鼻子有些酸。 就在不远处,一茶馆内。 有一蓝色玄衣俊美男子,似不食人间烟火,不似凡人,轻敲着茶桌闭目养神,静静听着说书先生所讲。这等超凡脱俗的气派连见人无数的说书先生都从未见过,以往倒见到装作高人模样的,他都嗤鼻一笑,不予理会。但今日算是见到真的高人了,书说的都顿挫有致,比往时更精彩了几分。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这时正说到:“青史几行名姓,北疆无数荒丘。宋家黄金甲,太平把官休!”那青衣男子把眼一睁,眼中如瀚海星辰,正是宋寰麾下,天下第一神算鼎铭! 待说书先生最后说到“宋家公子回京师,试看风起云涌入谁家”时,鼎铭离座,出门上了一辆貂裘为帘,檀木为车身的雍华马车,伴着墨色宝马一声长嘶而去。 随后,老者竟收到一锭黄金,他何曾收过这等重的赏金!慌忙问带来赏金那人是何人所赐,说来日定当上门拜谢。带来赏金那人只让他多活些年月,等几年好好讲一番宋家公子的故事。就为了这一句话,本可领了赏金便衣锦还乡的说书老先生,为了这一句“多活几年”心怀感恩,等了快十年终于完整讲出那段已经尘埃落定的故事,自觉是自己一生说的最痛快的一次,说罢一拍惊堂木叫了声痛快便倒在了说书台上,与世长辞。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第5章 皇子 宋家公子接皇榜,再入京时逢故人。 宋秋来刚回京便有了引路石,难免不喜,想着这第一步算是踏了出去,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毕竟有了这皇榜,宋秋来自觉是真正回京了。竟也不想想他刚刚回京堂堂御林禁军龙营都统怎会亲自来贴这小小皇榜?怎么又恰巧是幼时好友?榜上求的又怎是他宋家五十年前的历史?若换十年前,八岁的他都会觉得这世间不会有这么巧的好事,都会思虑一番,毕竟天上掉的馅饼可不是那么好吃的。可此时的宋秋来却也深知任何机遇都伴随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却没发觉他的这番机遇不过是引他入局的饵罢了。 这皇榜是有缘由的,来自于朝堂上的敏锐嗅觉,朝堂之上对大势的嗅觉,绝不是史书几百字几千字所能叙说出来的。晋帝早就嗅到了不太平的气味,两年前下旨,允许将领募兵,鼓励百姓入军,入军者待遇优厚,以防军争不利。下旨后一年朝中之人恐军队壮大后,军中将领手握重兵危及自身地位,谏言晋帝回收将领兵权,晋帝虽恐战时无力却又恐各大将领拥兵自重,不肯受皇权管制,随即对军中加大监察力度,设立独立于朝廷的军监司,直接受命于晋帝本人,监察各军事项,统帅千人以上者司中皆有宗卷。 可无奈朝廷崇尚文官过久,自然引起通国重文轻武的态势,民间学宫私塾兴办,百姓都认为孩儿只有寒窗读书入仕为官才是光宗耀祖的正途,便是入军虽有厚禄,却入军者也极少。军中老卒偏多,缺乏新芽,军争实力大大下降,在加强政治策略上改变的同时,以各种方式鼓励民众参兵,便有了这皇榜重金征文一事。而种种巧合,不过是局中一子罢了。 一书《铁骑赋》,从朝中文武百官起京城争相传阅,自然是知道那个少年才气的宋家公子宋秋来回京了。 “铁骑旌旗蔽空,四百儿郎踏酆都。” “万里不知何处寐,铁衣不受寒沙沁,荡荡伐齐楚。” “赤羽分两翼,不畏戈戟独身闯敌营。” “风刮枯骨暗,寒风都杀几人,铂旗血染黑,雷鼓也无余,多少英鬼才得还太平!” “晋国有铁骑,不为朝堂不为功,煊赫北疆名!” 宋秋来三天写下的这三千字多字,尽是铁骑峥嵘历史,有关宋家只字不提,怕晋帝对宋家起无端的猜忌打压,朝廷之事,他还是懂些的。 本该一天便能写好的可却用了三天,这三天,京中儿时旧友从崔佳文那知了他回京,都陆续上门叙旧,并邀他回府住下,但都被宋秋来一一婉拒,而今天来的那人,拒绝不了。不为身份,只为情份。宋秋来幼时最好的朋友,当年的小屁孩,如今的秦王山淮。 京中如乱林,横卧山林间。 巍峨一座府邸落于皇城中,府门上悬“秦王府”,左右两边写“沧海桑田等几时,年华蹉跎未始更” 府中后花园亭内,两男一女坐于其中饮茶,除了茶具,桌子上还摆着一盘酥糖。京城纷乱,人心惶惶,能在这美影如画的园中闲谈,何等悠闲!可叹可叹。 茶桌上对着宋秋来而坐那男子鲜衣怒马气度不凡,看模样若非龙驹也便是那凤雏,正是山淮。十八岁便是一字王,已是龙凤。 “想出答案了吗?”宋秋来喝尽一杯茶,微笑着对山淮道。 山淮略有疑惑刚想问声什么,随机抿嘴一笑,眼中不由映出了十几年前的一幕幕。 十二年前,皇宫内,夜半,月如霜,两个偷跑出来的小孩蹲在后花园亭里。 白衣男孩稚嫩的脸庞天真无邪,奶声奶气央求道:“我给你两块糖,不要这么做好不好?”年幼的他也明白有些东西不好得。 紫衣男孩学做大人模样,哼哼唧唧道:“不好,跟父皇一样我能有好多的吃的,还能有好多小女孩跟我玩呢。” 白衣男孩显得略有担心,竟有了些哭腔道:“那我给你五块糖,不做那事好不好?我就只有六块啦。”这白衣男孩最爱吃糖了。 紫衣男孩努了努嘴,道:“都给我我也不稀罕。”随即看见不远处有烛火移来,害怕道:“快跑,来抓我们了。” 十一年前,还是那个亭子里,还是两个小孩。 白衣男孩昂着下巴,笑着格外骄傲的道:“今天你父皇夸我写的好呢!” 心中已识琼霄物,红尘本是化龙台! 紫衣男孩装作不在意,可眼里都是羡慕,声音也掩饰不住,沉声道:“这有什么的。”吭了几声,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能不能帮我写几句呀。” 白衣男孩嗯了一声,带着疑惑的问道:“你也想让你父皇夸你?” 紫衣男孩咬着嘴唇,张口天真的说道:“母妃说了,父皇夸我一句我就离父皇那个特好看的椅子又近了一点了。” 十年前,依旧是两个小孩,不过却是在城门口。 白衣男孩哭着语气却很坚定的道:“我要走了,但我会回来的。”一边说还一边抽着鼻子,拿袖子擦着眼泪和鼻涕。 紫衣男孩也泣不成声,哽咽道:“那我等你回来,说话算数,回来时候我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糖。” 这时一辆马车欲走,紫衣男孩松开一直紧紧拉着的白衣男孩衣角,还依依不舍的哭着,白衣男孩抽搭的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呀?” 紫衣男孩连抽泣声都缓了几分,呆住了。他想到了很多东西。有糖,有人哄,有那把特好看带着龙的椅子,还有很多,却不知该怎么说,一时想入了神。 白衣男孩被大人拉上马车时还未讲出他到底要的是什么。 马车裹着烟尘远去,消失在官道之上,两人分别十年再也未见。 几年过去,那两个小孩俨然仪表堂堂长成了少年模样鲜衣怒马,也都慢慢理解了两个字,那两个字叫天下。 那白衣男孩便是宋秋来,紫衣男孩便是山淮。 略微回忆了几秒那些幼时岁月,满是怀念的笑着答道:“知道了。” 宋秋来接过旁边女子递来续上的茶,报之一笑,小酌了几口,风轻云淡,才悠悠问道:“那你还要吗?” 山淮哈哈一笑,那个位置打小起便在他心中,怎么能舍弃?含笑沉稳答道:“怎能不要?” 宋秋来喉咙一咽,看了眼身旁女子向山淮使了个眼神,山淮满怀关爱看了眼那女子便介绍道:“忘了介绍,这是小妹黛晴。”随即又简单介绍一番。 黛晴在九岁时流浪街头,碰巧被出游的兰妃遇见,也就是山淮的母妃带回了宫。兰妃瞧这小姑娘模样竟与自己眉眼间有些相似便对这小姑娘打心底喜欢,这些年,虽不能认为义女但平日里待她也如同女儿一般。那年兰妃刚带回黛晴时,便是他哄着黛晴开心,不让她再害怕。转眼七年,那个跟在山淮身后的小姑娘长成了标致美人,凤眼朱唇,有了几分倾国倾城之意。没人在时,便以兄妹相称。 宋秋来待知晓不是外人,有句话似乎不想提,但还是有些担忧的缓缓问道:“那你与大哥?” 他提到的大哥是晋国最年长的皇子,山夜,最容易坐上皇座那人。小时便常带着两人玩耍,那时两人闯了祸都是山夜帮扛下的,不抗也不行,毕竟两人不安分的性子一半都是他惯出来的,山夜是先扛下了再找俩人秋后算账,说是算账也不过是职责两句轻抽两人头一下罢了。 山淮听后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抿着茶依旧笑着道:“大哥也知我有争东宫之心。” 宋秋来一愣,见山淮似乎一点不在乎,就像看儿戏一样,但皇位又岂能是儿戏?忙问道:“大哥怎知道的?” 山淮想也没想,伸袖递给宋秋来一块酥糖,坦言直答道:“我说与他听的。” 山淮见宋秋来不说话,打量的看了看他几眼,翻了个白眼笑了笑,感慨道:“大哥那性子你还不了解?任何好东西不都是想着让给我们?” 宋秋来苦笑一声,拿着糖未吃攥在手心,凭两人的关系有话直说便可,略带着疑惑问道:“王爷和太子岂能一样?” 山淮继续笑道:“这话我问过相似的,但我问的是皇上和王爷可一样?” 这话听的宋秋来是感觉背上发寒,冷汗直冒,储君之位身为皇长子说让就让?急忙接了一句:“大哥怎么说的?” 山淮不疾不徐说道:“大哥他说,若你当了太子敢跟皇兄摆架子,看到时我怎么教训你。”这时山淮比作小时山夜欲打两人的样子,又一摊手无奈道:“就这样,坐不上那个位置便是我对不住他。” 宋秋来苦笑一声,一口吃下还未吃的酥糖,略有自嘲笑道:“那是我小人之心了。”宋秋来素来知道山夜率性大方,可没想到竟能如此大方,身入金山分毫不取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那个位置可不仅仅是一座金山,还有一种东西叫智障大全。 一阵清风吹过,落下了几片黄叶。山淮捡起一片枯黄的树叶,细细地看着上面的纹络,似乎他看见的是岁月变更人情冷暖,眼眸朦胧道:“无妨,十年时间能改变的太多了。” 宋秋来心中不由感慨自己这十年年华,自然知道说的不是自己,又觉山淮话中有话,略有感伤问道:“你说的是?” 山淮看着发黄的树叶,不想再看缓缓扔出,有些暗淡的答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大哥那么豁达。” 宋秋来自然理解山淮多么想坐上那把龙椅,也明白山淮那种愧疚感。但那把龙椅又岂是山淮一人想坐?有资格站在那个至高殿堂门外的都是从小便相识的那群人罢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宋秋来看着那已由稚嫩孩童长成翩翩公子的山淮,此刻格外的落寞,心头一动,打趣问道:“怎不见你的秦王妃?” 山淮苦笑一声,答了一句“还未娶“便摇着茶杯似乎不想提这事。 只见黛晴眉眼带笑,讲起了一年前山淮的一件事。 一年前,作为晋国第二大州的丰州竟遭水涝颗粒无收,晋帝开国库放九十万两白银,山淮自告奋勇前去赈灾。山淮于丰州先实行放粥赈贷,随后提高丰州物价,引来外地商贾进行贸易,又鼓励民众大兴水利,以工代赈。过程虽略有艰辛,最终还是赢得百姓甬声一片,晋帝龙颜大悦,晋封山淮为秦王,建秦王府。晋帝问山淮还要何赏,山淮道只想寻一女子,晋帝问是何人,山淮说只知长相。晋帝允下,找来画师画下此女寻于晋国,一年过去了未寻到。 初遇那女子之地,山淮去了好多次,只为能再见她一眼,可奈何造化弄人再也未见,每次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山淮神色黯然许久,口中喃喃道:“玉楼天半初相遇,入骨相思不识卿,偏有痴情心,奈何无缘不再逢。”心怀天下韬略果断竟无端是个痴情的种。 宋秋来有些惊讶,究竟是何等美人竟能引得堂堂秦王如此,黛晴像是读懂了宋秋来的心思,便去山淮书房取了一幅那女子的画像。 宋秋来打开画卷,只见画中那女子如初发芙蓉,皓齿蛾眉令人过目不忘。可定睛再看,嘶了一口气,他见过这女子,那是两年前,于妄真身边。 山淮见宋秋来神情惊诧,虽说他并不报宋秋来能识得此女的心思,但也有些期许,问道:“秋来,你可见过这人?”语气有些绝望,这话他问过太多次了,都无疾而终。 宋秋来哈哈一笑,放下画卷一语惊人,自信笑道:“我能寻到这人。” 他给了宋秋来一个答案,宋秋来也给了他一个答案。 山淮心有一片天下,宋秋来心里没有天下,囊含整个天下的大局里却有他。 第6章 党派 就在宋秋来写下《铁骑赋》后的第五日,秦王府接到圣旨,宣宋秋来次日午后进宫。宋秋来神态自若,几岁时便在宫中玩耍自不觉有什么紧张感,反倒紧张的是文武百官。 有朝堂自然有政治主张,有政治主张自然有党派存在,十年前宋寰若不辞官,宋家一脉核心人员也不如数退隐,以宋寰为首的一派自然不会分崩离析。近年来晋帝主张一系列以强兵为主的变法,朝堂之上意见产生分歧,宋家一派一分为二,逐步形成了以秦王山淮为首主张改革变法的北宁派和以五皇子山允为首偏向于抵制变法的元亨派。宋秋来入朝定引来旧时宋家一派旧人关注,对于如今两派来讲,都会与他进行接触,有接触便会有折中的办法,利于大局发展。但若未解决问题宋秋来就彻底站队,惹另一派系定不悦,本有着宋家一脉旧情的俩党现在虽还未到刀剑相向的程度,可到了那时事态必将转型不可控制,引起大局动荡。 相对于政治层面,利益层面来讲两党之争核心利益便是储君之位,晋帝也知大皇子山夜对储君之位并无心思,自然在储君的选择上落在了五皇子山允和秦王山淮身上。变法本该不涉及利益,皆以治国安民为基础,但就怕一派先坏了规矩,有时庙堂上坏了规矩比江湖坏了规矩更可怕。 大城中隐小城,小城中隐权利,权利隐风云莫测。就在这被午后斜阳照耀下有气吞山河之势的皇城大殿外,宋秋来没感到什么压力,而是一种叫豪情壮志的感觉肃然弥生。 待宋秋来入殿时,殿中除去护卫禁军,只有一人。只见那龙椅之上黄袍老者,雪鬓霜鬟却依旧精神矍铄,正是年过半百的晋帝。虽不显得老态龙钟但与十年前比实在沧桑了太多。宋秋来心头一涩忙行了礼数,叫了声皇上。 晋帝看向眼前的青年,像是看晚辈一样细细打量了起来,威严中略带祥和道:“秋来,快快平身吧。” 宋秋来应了一声抬头看向晋帝,心中感叹时光荏苒岁月亦逝,十几年前带他骑马的晋帝此刻竟变化如此之大,声音有些颤抖道:“皇上,您,,,老了。” 晋帝也丝毫不动怒,只是微笑关怀的着看着已长成少年才俊的宋秋来悠悠叹了口气,感慨道:“朕是老了,不比当年喽。” 宋秋来恭声一笑,接道:“皇上,您也还未老。”话里所指是晋帝这几年主张改革之事。 晋帝“哦?”了一声,脸上笑意浓了几分,哈哈一笑。自然是明白他话里表达之意,略转严肃道:“那你说我怎么未老?”已经年过半百的晋帝自然不需要宋秋来对他实施变法之事的认可与否,只是看看宋秋来对待政治的了解程度有几分。 宋秋来心白晋帝这是在考验他对国情决策的了解,略一沉思,委婉答道:“天下太平,您自然未老。” 晋帝一听,宋秋来并没说什么实质性话语,便又问道:“那你说晋国为何能太平?”晋帝虽问的是晋国为何太平,但实则问的是宋秋来对近年来政治决策的看法,也涉及到对收管军中权利的看法。 宋秋来听后心头一紧随即便是想到收管军中权利方面,心道这问题可有些难,天下太平自然是因有那支铁骑在,谁敢来犯。也不好说扩招军队加强管制问题。是思来想去,怎么答也不是,小脸一红,不知该怎么说也不好不作答,有些局促的答道:“那是您治国策略有方,天下方能太平。” 晋帝虽是有些老了,但眼睛却极其的灵光,见宋秋来此状,自然看得透他心中顾虑什么,但实际他更多想问的是宋秋来对变法实施的认识为重点,见他没听懂只好又问一句,笑道:“维持现状还能太平多久?” 宋秋来见晋帝一笑,算明白了,晋帝不仅是说宋家铁骑存在的问题,更包含大环境下变法的问题。在秦王府也曾听山淮提过,心里早就有些方案,就直接答道:“太平能久,但却建立在改变的基础上。” 晋帝见宋秋来终于说到重点,朗笑一声,略带夸赞意味道:“那你且说来看看怎个变法。” 变法之事便是从山淮嘴里得知自然言谈见解之中受山淮变法思维影响,宋秋来所讲变法之事略偏向于积极变法北宁派,但并无贬低偏于消极元亨派的言语。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晋帝听宋秋来所述,虽不明确表达立场却偏向于支持变法,认为宋秋来应偏向于站队北宁派。本就是推崇变法的晋帝,自然对宋秋来说述极其欣赏,赐宋秋来免试入凌阁。 待宋秋来再回秦王府,已是黄昏之时。 山淮对宋秋来迟迟才回并不惊讶,晋帝与宋秋来所谈之事也略能猜上个八分,但见宋秋来未愁眉苦脸的,未等宋秋来坐下忙向宋秋来关心问道:“秋来,父皇可赏赐了什么?” 宋秋来缓缓坐下,塌着肩,神情黯然,显得十分无奈,唉声叹气道:“只是赐我免试人凌阁罢了。” 山淮见宋秋来如此落寞,正要安慰他说朝堂之事不争一夕之时,一听他所说竟是入了凌阁且是免试,心中暗骂,板着脸装作呵斥道:“入了凌阁你还不知足?那岂不是直接赐你个宰相做做你才能提起点兴致?” 宋秋来倒是被斥的一懵,心道凌阁仅是给晋帝提供建议而已,具体采纳与否决定权还是晋帝手中,山淮何来此言?黯然伤神道:“手中无实权终归无用。” 山淮这方才记起还未与他说过凌阁改革之事,笑道:“秋来,你可是不知凌阁所谋之事?” 宋秋来不是蠢人,略一想便知晓凌阁定有什么事他还不知,眼中来了神采,疑惑问道:“凌阁有何事?” 山淮平心静气答道:“父皇有意设立凌驾于二府三司六部上的权利部门,称为君子阁,该是起制衡象权之用,一并推行变法。凌阁并入其中,作为君子阁第一大决策系统,你且说,如今的凌阁还是当年的凌阁么?” 君子阁?宋秋来不由想起曾经偶然在金久涵嘴里提起过一次的那个凌驾于各国朝堂之上的君子崖,名字怎会如此相像?不由暗自思索起来。 山淮见宋秋来愣了神,以为他是被惊到了,就像他刚被晋封秦王时也慌了神都忘了谢恩一样,手在宋秋来眼前这么一晃,宋秋来方才回过神来。 山淮抿嘴一乐,戏谑笑道:“一个凌阁给你吓到了?” 宋秋来捻着手,眸子转着,若有所思问道:“你可听过君子崖?” 山淮听后先默念一声“君子崖?”略一沉吟答道:“可是江湖门派?” 宋秋来突然自嘲笑了一声,自觉该是想多了,作为秦王的山淮都未听过的组织又岂是金久涵所能知道的?倒是自己入了京以来有些变的神经质了。这才意识到凌阁已今非昔比,心里乐开了花却含糊道:“入了凌阁也只算还好,还好吧。”引来山淮一番笑骂。 “秋来!这回入了凌阁算不算回京了?”一声笑声传入两人耳中,嗓音浑厚,稍带清脆。回头一瞧,那人身披金甲正是御林禁军龙营首骑都统崔佳文,身旁随一儒士模样老者两人信步走来。宋秋来只觉那老者略有眼熟,可文武百官在幼时见多了早已不能全记得,但也随山淮起身相迎。 宋秋来一拍崔佳文胸口,大笑道:“回来了,回来了!” 山淮一扯宋秋来袖子,便对那儒士模样老者拱手一拜,道:“陈丞相,您怎也来了?”宋秋来这才细细瞧一眼那老者,大惊失色哎呦一声,赶忙见礼,慌忙道:“陈爷爷,刚才是小子我大意了,一别十年竟未认得出您,您老恕罪恕罪。” 这儒生老者便是当朝帝师,现在官拜丞相的陈植熙。 那儒生样老者上下端详了宋秋来几眼微微一笑,也不怪罪和颜悦色道:“你这小子,还是这般泼皮,但可不能再那般犯浑了。” 一句话说的宋秋来是哭笑不得,想起十几年前陈植熙教他识字时他不肯学,一把将陈植熙胡子揪掉了一半,气的素来受人尊敬的老先生是吹鼻子瞪眼差点骂脏话,直接告到了宋寰那,说什么不肯再教宋秋来,宋寰是再三道歉方才答应再教宋秋来试试,事后宋秋来第一次尝到了挨板子的滋味,索性宋秋来后来虽不算听话,但小脑袋还算灵光学的不慢,陈植熙才对他有点笑模样。 崔佳文看着宋秋来,一拍手连笑几声,毕竟他也是知道当年这事的,咳了几声还是控制不住的笑着说道:“秋来,你现在该改叫陈丞相了。” 宋秋来先瞪了崔佳文一眼,又掐媚笑道:“陈丞相,您当了丞相可不能再记当年的仇了,俗话说的好,宰相肚里能撑船,这话您总该听过吧。” 陈植熙听了忍不住一捋胡子,想到那被揪掉的胡子现在还心有余悸,忍不住笑骂了一声:“这混小子。” 随后山淮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微笑道:“陈丞相,且坐下再谈。” 待侍女奉上茶,山淮问道:“陈丞相,您今天怎有空来我府中?” 陈植熙端起茶杯闻了闻称了声好茶,便道:“我来你这有两件事。” 山淮心思一动,素来不来秦王府的陈植熙今天定是有事,不慌不忙道:“丞相且讲。” 陈植熙目光转向宋秋来,笑着问道:“我那小徒可好?” 宋秋来一愣,竟不知陈植熙所问的是何人,道:“我方才回京,遇到故人不多,不知您说的弟子是哪位?” 陈植熙眼睛向上一翘有些疑惑问道:“我那小徒杨夙凯不是也去了东焕城么?” 宋秋来“啊?”了一声,听是杨夙凯只好苦笑达道:“还真未听他提起过还在您门下做过学问。”心里也是疑惑,奇怪,怎就未听杨夙凯提起过此事? 陈植熙这老爷子也是一愣,心道两家不是世交么,怎能未提起过。语气有些不悦道:“也罢,待他过几日来时定要与他问问。做老夫的弟子可损了他面子?” 宋秋来瞪圆了眼睛甚是吃惊,心中惊道也没听他提起也要来京城之事啊。撇着嘴道:“我连他来京城都不知,待他来了您可要好好问问。陈丞相您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陈植熙目不转睛盯着宋秋来,语气瞬间略有严肃道:“小子,你可想一直在凌阁做事?” 宋秋来眸子一缩,也凝神注视着陈植熙,没有作答。山淮见两人都在怀疑对方是不是与自己见解有所不同,便浅然一笑,笑道:“陈丞相,秋来对变法有几分独到见解。” 宋秋来听罢这才又露出了笑容,就好似刚刚没发生过一样,谈笑自若道:“见解谈不上,但一直在凌阁也没什么不好的。” 陈植熙把宋秋来神态看在眼里,一笑便道:“浑小子,跟唱剧的一样,说变脸就变脸。”宋秋来只好愧疚一笑无言以对。 四人便一边品茶一边谈论起变法之事,可谈的越多宋秋来却有一个想法愈演愈烈,脸上也变得阴晴不定,似是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话却令几人都陷入陈思,只见宋秋来缓缓问道:“陈丞相您也支持变法,晋帝也不反对变法,那这进展怎会如此之慢?” 听后三人都像木桩一样呆在那里,心道此话不假,既然当朝晋帝当朝宰相都支持变法,为何两年才缓缓回收兵权,进展如此缓慢? 三五息时间,崔佳文先是一笑,似乎想通了什么,略带嘲笑的笑道:“军中首领怎会那么容易被收走兵权?若是那么容易被收回岂不是白当了将领?”正洋洋得意的崔佳文随即便遭到了三人鄙视的目光。 山淮揣测一番最先开口,冷声道:“军中将领纵使不想被收走兵权,可手握大权之人尚有半数支持变法。” 崔佳文一拍额头,左脸上一抖,有些憨笑一声,尴尬道:“这种事还得是你们想,当我多嘴。” 陈植熙捋着胡子,若有所思的问了一个跟刚刚宋秋来问的相同的问题:“你们可听过君子崖么?” 宋秋来山淮互视一眼,面面相觑都不言语,少顷,同时目光转向陈植熙,宋秋来缓缓道:“我倒是听过这个君子崖。”随即唤侍从拿来笔墨,写下晋帝两个字,又写下回京所见之人的名字,用线勾勒了起来,三人看向纸上不知他要做什么。待画好后只见一张关系网清楚的绘于纸上,陈植熙便也要过笔来,在上面填上了许多名字也用线跟宋秋来所写连了起来。 看后宋秋来深吸一口凉气,一个大胆的想法烙印在脑海上,不可散去。这关系网中北宁派与元亨派相互制约不假,可势力偏弱的元亨派却能不落于下风。就像有人在暗中扶持一样,晋帝?似乎晋帝也在被这股无形力量制约着,或者说畏惧这股力量。这股力量若真的存在,恐怕只有那个被金久涵提起过的君子崖真真切切存在才能做到,那么金久涵又是如何知道这等组织的?提笔在晋帝之上写下了君子崖三个字。 宋秋来只觉这无数条线汇聚成了一个庞大的谜团,这谜团就好似在眼前起了浓雾,十步可见,虽不知十步外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存在等着他前去,但却知道退不回去了。 第7章 大案 光不再袭满大地,只余残月斜照,京城内白日华灯璀璨的地方,且暗了下去,而那些白日里漆黑一团方有了亮光,绚烂夺目,便在夜里最亮的地方,做着暗昧之事。 京城,略近城墙处就有这样一处府邸,门口两座饕餮略有风化,想必这府邸定有些年头。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赌桌的一方小二嚷嚷着,虽是赌桌,但赌客们更偏爱叫这桌子为宝桌,顾名思义,桌上金银皆是赌客心中的囊内宝物。 这群赌客中有企图一夜暴富的穷苦人,有一掷千金富甲一方的商贾,也不缺那些道貌昂然口说道德却做苟且之事的朝中政客。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赌客皆青劲可见赌红了眼,醉身陷虎穴,不记虎伤人,只可悲晋国提倡了十年的禁赌之风,待酒醒已迟。 前厅赌的热火朝天,后厅却如刑场一般森冷。有一遍体鳞伤的男子跪在地上如捣蒜一般磕着头,头发不成形状挡在满是血的脸上,眼中惶恐万分,地面上已沾满了猩红的血印,边磕头边哀叫着道:“刘老弟,再给我次机会,饶我一日,明日我定亲自送到您府里。”这狼狈不堪的男子竟是朝中三品大员翰林学士邓琴鹤,素来做事廉洁公正,谁曾想能欠下如此赌债。 身旁打手一脚踢在邓琴鹤刚抬起的头上,他左眼角又流出了一股血,目露凶光问道:“你叫公子什么?”。 邓琴鹤挨打也不怒,倒是磕头又快了一些,属实被打怕了,颤抖着身子道:“刘爷,刘爷,是我不知大小,就再饶我一次,就一次。” 他口中的刘姓男子就在他三步之外,熊般身材却白玉书生脸,左眼下一道青痕不显凶倒显得慈眉善目,一身青白相间直领对襟服一尘不染。慵懒靠在一把大椅上,平和看着眼前的一切,若不是配上院中这一幕,换做其他地方,定以为是哪里来的温文尔雅的富家子弟。 这人便是这赌场幕后老板,刘晟廷。 他就如看戏一般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惨剧,打了个哈欠,温柔笑着道:“饶你不是不可以。” 话音刚落,邓琴鹤仓皇向前爬去,眼中混着血留下了泪,就像那冤死的鬼一样骇人,可声音却带着狂喜道:“爷,您肯给我机会,您让我做什么我绝不多说一句。。。”话还未说完,一滴血泪滴在了眼前来不及闪躲的靴子上。 刘晟廷眼见那滴血泪滴在如白玉般的靴子上,咬紧牙关,虎掌成拳,左眼下那条青记发紫,本柔和的眸子杀气瞬间溢出,用那只有一滴殷红的靴子踢在邓琴鹤太阳穴上,冷冷道:“那我让你死!”一脚呼啸而至,邓琴鹤当场毙命。 只见倒在地上没有气息的邓琴鹤还沉浸在刚刚说饶他时的喜悦中,脸上还如疯癫般笑着。 几个打手大惊失色,忙大喊一声:“快来人!给公子换靴子!”三品大员的死活无人问,一命不抵一靴子。 突兀的几声脆响,有男子拍着巴掌走了后厅,大红莽衣内衬,飞鱼服在外,竟与那被李箭羽两箭射杀的天阁之人装束几近一样,只是流纹更精密,腰上多悬了一个隐字暗红玉佩。眼睛眯着,审视着如刑场般的后厅。 这人眯着眼却遮不住眼中的气焰,皱了皱鼻子,冷声道:“刘少阁主好雅兴,前厅耍的正热闹,谁想后厅更热闹!” 刘晟廷绕过地上的梅花印走到这人眼前,脸上又如刚刚柔和模样,微微笑着道:“金少阁主,好好的雅兴被这俗人毁了。”语气有些惋惜,就像刚被弄坏了一件心爱的异宝无二。 这金少阁主,果如鼎铭所说,宋秋来老朋友,隐阁金久涵。 金久涵瞧着正被仆人要擦去那血迹,沉声道:“这等雅兴我可赏不来。” 刘晟廷用随身带的白帕掩住鼻子挡下满院的血腥气,也露出厌烦之色,惋惜道:“可惜不是雅兴了。”刘晟廷不嗜杀甚至见不得血,更见不得血沾在身上。他又接着略带讽刺说道:“平日里还一身隐阁衣服,不愧是少阁主,真是尽职尽责啊。” 刘晟廷十年前落选隐阁少阁主,偏执认为那位置本就该属于他是被金久涵蛮横夺走了,心中一直存有芥蒂。 金久涵苦笑一声,装作没听懂,而是略带担忧道:“这人杀了你不怕地阁怪罪?” 刘晟廷阴阳怪气说道:“你们隐阁下的命令我哪敢不照办。” 金久涵冷哼一声,见刘晟廷不领情,厉声道:“隐阁让你把这事捅出去,不是让你捅娄子!” 刘晟廷一摊手,戏谑笑着道:“金少阁主,那就该到你表演了。” 金久涵沉默不言,展开双手,长风盈满袖,就这样低头敲着这身隐阁衣装,又看了眼那暗红玉佩,这身衣装穿上是权利,褪下是情谊,怔怔看着不免愁上心头,想起了那次宿醉,只是不知余生可还能再饮那杯叫旧情的酒。 前厅赌客也能嗅到这股浓厚不肯散去的血腥气,不理会,也不肯理会。反倒是这掺着铜臭味的血腥成了贪婪最好的春药,侵入骨子里,安慰那颗明知是刀头舔蜜还想再试的欲望心可笑的游走在忘川河边寻着彼岸花,今日邓琴鹤寻到了,传言不假,这花果真妖红似火美艳非凡。 以君子崖威慑力,别说是死了个人,即使杀戮屠城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偏偏第二天便让大理寺便收到了翰林学士被杀的消息,显然消息是故意放出去的,此案一出朝野震惊。 大理寺卿王淳判查此案,三日后定案,判刘晟廷无罪,按制度邓琴鹤为三品官员,此案需上报晋帝,上书中述明缘由:按法律规定,欠款五万两以上者欠方若不按时归还,需以奴仆身份偿还欠债。此案邓琴鹤为欠方,逾期不还,认定刘晟廷有权对邓琴鹤随意处置。 杀人理当偿命,倒不是王淳有意包庇刘晟廷,在王淳以往判案中,从不定死罪,认为犯错为人之常情,人活着才能弥补犯下的错事,推崇人死无用论。并认定此案是邓琴鹤有欠款在先,死后更无法偿还欠债,被借方刘晟廷所杀,欠债与人命两两相抵,故判无罪。 刑部尚书陈旭认为此判决不当,王淳上书第二日便联合朝中几位大员弹劾王淳判案有误,认邓琴鹤欠款不假,但欠款皆为赌债,不应按律法中欠款未偿还处理,杀人偿命,应判刘晟廷重罪。 两方各执其词,以往交由晋帝裁决便可,可此案意义不同,王淳执法以法为主,受提倡变法的北宁派支持,陈旭提倡以情理处置此案,受元亨派支持。 审案哪里逃得过情理法?只是侧重点不同观点便出现分歧,就是两派人士在对问题处理上有着本质性的不同。晋帝不好果断裁决,将此案交由凌阁商议。 宋秋来这几日对变法之事极其上心,刚入朝中自然想建功立业,每日与宰相陈植熙和秦王山淮商议变法内容,本就惹得元亨派宋家旧人不悦,这案更让他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案成了他抉择两派的岔路口。 宋秋来入京以来还未寻到合适住处,暂且只能住在秦王府。 两日前寒雨一降,屋内填上了火炉,奈何天气有些潮湿,燃的并不旺。 和往日一样,宋秋来陈植熙山淮三人下了早朝便在秦王府中深谈,今日却产生了首次思想上的大碰撞。 陈植熙略带指责对宋秋来道:“邓琴鹤若是洁身自爱,怎会欠下如此巨额赌债?归根结底是他自身出了问题。” 宋秋来虽支持变法,但对大理寺定案极其不认同,支持吏部尚书陈旭,判案应符合情理,想上书晋帝表明此意却遭陈植熙山淮反对。 宋秋来对陈植熙的指责,面不改色道:“我不否定邓琴鹤存在问题,你也不能否定刘晟廷杀人的事实,既然是杀人,便理应受到惩罚。” “那按你所说,此时该直接定那刘晟廷的罪?浑,太浑!定了他的罪就是对变法最大的阻挠!变法实施不下去,朝堂纷争就是你要的结果?才入凌阁几天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陈植熙指着宋秋来横着眼睛说道,怒上眉头,语气本还有的循循善诱变彻底成了心灰意冷。 宋秋来本就心烦,且年少正气盛心存傲气,怎忍得下这种言语,直呼其名厉声骂道:“陈植熙!你要说我扰乱变法纯粹一派胡言!你说怕朝堂纷争,我看你就是为了私利,结党营私,你这就是朋党!” 一派胡言,私利,结党营私,朋党这十二个字眼气的陈植熙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老脸憋的发红,牙咬的咔咔声都清楚可见,指着宋秋来的手抖着捂住胸口,大口喘着粗气,从年少入仕熬到白首,只为画晋国黎民百姓国泰安康的鸿图,被老晋帝称赞为“日力不足,继之以夜”,如此淡泊名利不受他人匪夷被说成奸佞之臣怎能受得住,险些气的撅了过去。 这十几个字山淮听见也是暗骂几声,心道陈植熙要是算结党营私,那我这算什么,我这岂不成了谋弄权术,意图谋反?两人都在气头上,不好说两人不对,又见陈植熙被气的不轻,瞪了眼宋秋来,帮陈植熙捋着胸口帮着顺气,打圆场道:“丞相,您消消气,他不会说话,甭理他。”见宋秋来还要再说,一挤眼睛朝陈植熙略一扭头,示意这老爷子都气成这样了,就别再说了。 宋秋来平下一口气,嘴唇颤抖没好气说道:“那你说这案子怎么处理?” 山淮见陈植熙缓过来一些,才道:“法治无非人治,先有情再有法,法出于情,情补于法,相辅相成,王法条条不徇情不可,王法本是人情也不对。法不足用,情不足补,自然要变法。” 山淮没说这案子如何处理,前几句说法出于情说给陈植熙听的,后几句几句话说的极其含糊却把话转到了变法上,说到底就是绕开了两人的争执点,生怕两人再嚷起。 宋秋来心中烦闷不愿再听,不顾山淮阻拦,埋头独自出府,陈植熙也未久留,随后回府了。 宋秋来就这样埋头思索走在街上,昏昏沉沉中不知不觉走到了刚入京时住下那家客栈,有些出神,突然想起了于妄真常挂在嘴边那句“宽心应是酒”,会心一笑,不假思索踱步而入。 店小二见有客来,略一过目打量,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再一端详便想起来,前几日权贵之子都连连请回府暂住,最后连秦王山淮也来相邀的不正是这位么,断定此人定不是寻常人物,连忙几步跑到宋秋来面前,掐媚道:“公子,您这回是打尖还是住店呢?” 宋秋来微微一笑道:“今天是来喝酒的,店里可有烈酒?越烈越好。” 小二心道合着今天这位是来买醉的,那是好事,多卖出几坛好酒收入可是不菲,连忙道:“公子,烈酒自然有啊,我们店有上好的琥珀,红珠您看您要那种?”又见宋秋来眉头一皱脸露疑惑,在这京城做小二这么久察言观色还是懂的,又自责道:“哎呦,公子,不好意思,忘了您是刚来京城,不懂京城酒有什么酒,我建议您先点一壶琥珀尝尝,不合您口味您再换。”琥珀一壶便是二十两,这小二便能得了五两。 宋秋来突发奇想缓缓问道:“你们这可有醉八年?” 小二一愣,好像前几日也有人来此住店时便带着这酒,酒香扑鼻,那人便称这酒叫八年,最后还被老板重金求来几坛,赶忙道:“巧了,您稍等,我去问问老板。” 一刻后老板才从后院抱着一陶坛而出,陶罐外皆是土渣显然刚从地下挖出来,封口处封的极其精密一层又一层,能瞧见的便有荷叶和被腊封住的牛皮纸,剩下的却不知是何材质,待走到了宋秋来桌前,便一层一层撕开了封口,也不怕宋秋来撕开却不要,老板是聪明人,这等公子哥岂能在意钱?刚撕开便连忙亲自给宋秋来倒上一小盅,才问道:“公子,您尝尝,可这是这酒?”客栈老板见宋秋来刚斟满便要一口喝下,劝道:“公子,您小口喝,这酒烈的很咧。” 宋秋来在还剩一层荷叶便闻见了这熟悉的酒香,熟悉又别是一般新意,一小盅一饮而下,万里两楼饮同酒,不由朗笑一声,豪爽笑道:“无妨!万般美酒香醉人,八年透我心,给我换大碗来!” 第8章 入局 斟酒,入喉,几载风月黄粱长梦。斟酒,再入喉,聊慰半盏故里半盏炎凉。再斟酒,再入喉,莫管羁旅丘陵鸿沟。羁旅长堪醉,书中不见一帆风顺,只见行路多坎坷,熬过骤雨见晴光,宋秋来在书中,你我皆在书中。 待小二换来大碗,连饮三碗宋秋来才肯作罢。 客栈老板在京城中立足开店自然不易,虽是小店也得八面玲珑,接物待人处事圆滑否则一不小心就惹了祸事。想刚开店不久,来了位身着粗布衣衫就如那武馆学徒般的男子偏偏要点好酒好菜,客栈老板怕这武夫耍横不给钱,便让他先交钱再上酒菜,那男子却说身上未带银两明日定当送来,两人便争吵起来,那人一怒撂下句“等我回来”便气冲冲的离开,就在他出门时客栈老板还不忘冷嘲热讽几句,可没想到自己竟看走了眼,不到一个时辰那男子便带两名武将而归,晋国冒充武将可是重罪,方知是自己看走了眼,连忙赔礼,还好那男子高抬一手,要不这小店开哪还能开到今天,后来托人打听才知那男子竟是徽云大将军之子,每逢想到此事都深感后怕,从那时开始别说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了,就是再普通的人也要求小二客气对待,说来也怪,不坑不骗生意反倒旺了起来。 徽云大将军才是三品,而今日这公子连秦王山淮都亲自相邀,身份猜不出也不必猜,只知若是能巴结上这位,算是在京城站起来了,前几日花重金买的这醉八年,值。 这等机遇可遇不可求,便厚着脸站在桌边续酒,见宋秋来连干三大碗,边倒酒边带讨好道:“公子海量,佩服佩服。这等烈酒都能连喝下三碗,我还从未见过嘞,今儿算开了眼。” 宋秋来和气一笑,摇了摇酒罐感觉极轻,一罐不到五碗故所剩不多,轻声道:“你这的八年我全包了。” 客栈老板见这公子也没傲气语气温和,心中本暗喜,可想到这酒所剩不多,低头弯腰恭敬微道:“这酒小店前些时日只收了三罐。” 心里叫一个后悔,要知道这位爷爱喝这口,那日开价再高就是把店当了换酒也是赚的,恨不得狠抽自己一嘴巴。 宋秋来又喝了一口醉八年,这次没一口喝完,有些遗憾问道:“你说这酒是前几日收的?那这酒是从何人处收来的?” 毕竟爱喝这酒的人可不多,懂如何封藏法之人更从未听过,心道若是能得了此法,再回东焕城时告与于妄真,定是妙事一桩。 客栈老板眼珠滴溜一转,略一回忆便道:“那人三日前来小店时收的,长相有些记不得,但他那眼睛我是记得,爱眯着眼睛,听口音该不是京城人士,我向他买这醉八年他起初怎个也不卖,过了会也就两碗左右这人便醉后这才好说歹说花了三百两银子从他那收了这三小罐,就这样他还定了个规矩,说这酒不准拿到台面上卖,只给想喝的留着,本以为得埋上些年月咧。”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宋秋来便略有醉意,这一醉便想起了东焕城的兄弟,不是京城人士看人眯着眼,对号入座,想起了九哥金久涵,便又问道:“那人可是一人前来?可曾说过姓氏?” 客栈老板答道:“姓氏未询问,自己来的小店,可门外那马车可大有来头。”欲言又止,似乎忌惮什么不敢再说。 宋秋来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混着酒劲微笑道:“有话便说,京城中我还是有几分人脉的。” 客栈老板等的便是这句话,若是不问便说反倒多嘴,依旧恭敬道:“公子该知道最近那桩大案,马车便是那刘晟廷府内的。” 宋秋来眉头紧蹙,心想怎么又是这查不出来历的刘晟廷,能查到的只知来京有几年开了家赌场,其余竟一概不知,又问:“你也知道这案子?” 客栈老板又给宋秋来满上,道:“这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谁人不知?机缘巧合,我有一朋友还在他那赌过几次,险些倾家荡产,该是被那里的人做了局了。” 宋秋来皱着眉,好奇问道:“做局?怎么做局法?” 客栈老板一提到做局有了笑模样,神采飞扬道:“引君入瓮,都是些骗钱的手段。” 宋秋来一指身旁的凳子道:“坐下说。” 客栈老板也不矫情,道了谢便坐下凯凯而谈道:“做局说起来麻烦,无非是坑人而已,从钱到命,就四个字,下饵,收杆。” 宋秋来思路迸发,要是这邓琴鹤也是被做了局,案子瞬间明朗了,看着酒碗沉思,轻声道:“我也想去刘晟廷那看看,只可惜没有门路。” 客栈老板笑容不减自信道:“您要是想去,我倒是有门路。不怕您笑话,以前好歹也算个千门中人,当初年少不懂事入了这行,这行当实属不易。”笑着叹了口气又道:“嗨,提到陈年旧事就爱感伤,公子您别笑话,您要是想去我陪您,不至于您被坑了。” 宋秋来再一打量客栈老板,才缓缓点了点头道:“也不见那刘晟廷在京中有何权势,还不用忌惮。” 客栈老板一句话差点令刚喝下一口酒的宋秋来呛了出来,听他小声道:”刘晟廷背后不是有陈丞相撑腰么?” 晋国丞相有一正一副,但姓陈的丞相只有一个,就是刚跟自己吵过的陈植熙,宋秋来连咳了几声厉声道:“胡说,丞相怎会跟他有来往。” 客栈老板心道怎忘了这公子跟秦王关系甚好的事,怎能不认识丞相?但话不说完岂不得罪了这位,只好道:“那案子一出陈丞相就很是袒护他,民间都传刘晟廷靠山就是陈丞相。” 宋秋来以自己对陈植熙的了解,自然知传言是假,自己知可百姓不知,方意识到自己过于重视朝中议论而忽略了民间舆论方向,朝堂之事民间若不知,各司各部再变也是形同虚设。案子最终结果不仅是给两派一个交代,更是要给百姓一个交代,老百姓可不知什么是变法,只知道法里哪些不敢触碰,若是视法律如鸿毛那时晋国必乱。 其实在陈植熙偏执以情处理这案子时,两派的矛盾就已不再是观点上的不同,而是认为对方做的都是错的,没理也要争上三分,能讲出理又且能饶人? 宋秋来让老板再取罐八年,老板连忙跑去取来,刚要给宋秋来倒酒却被拦下,宋秋来接过酒壶给客栈老板倒上了酒。 宋秋来低声道:“其实耳听的不一定是真的。” 客栈老板也大致能明白宋秋来话中含义,但那些与他无关,有关的是这大人物能给他倒酒自然受宠若惊,心中对宋秋来多了几分敬畏。 城西,刘晟廷府邸。 白日除去门外那两尊饕餮外如寻常府邸一般,后厅内焕然一新,那日的血气早已散去,与前厅比别具一格,纸墨笔砚样样俱全,书生气十足。 金久涵手捧一卷《谋攻篇》钻研着,刘晟廷斜对而坐满脸嫌弃。两人本是不对付的,可府中能说上话的只有他俩人。 刘晟廷依旧面带笑容,纳闷道:“现在那君子阁可是隐阁的?” 金久涵也不抬头看刘晟廷,细细看着这写谋攻的书,低头轻声道:“这次我来京,阁主也命我查明此事,晋帝不会无由起这个名字,君子阁三字他还担不起,背后定有其它用意,恐怕没那么简单。这君子阁倒让我想起了宗卷里记载的十年前那个君子阁。” 刘晟廷微愣,随后道:“十年前那个横空出世又销声匿迹,连三阁老头子都不知来历的君子阁?宗卷里记载的也只有那次崖内清洗吧,以情形来看,现在的君子阁莫非是宋家?” 金久涵抬起头看着他,摇了摇手里的书,习惯性眯着眼睛道:“你多翻翻宗卷自然懂了,宋家即便有些根基也不会这等锋芒毕露直接插手晋国变法。” 刘晟廷有些不悦,声音冷了下来道:“宗卷又何用?崖主都不急用你考虑。来说说你眼看你那好兄弟进了你亲自设的局,这就是你说的交情?” 金久涵听别人说过这样一件事,说刘晟廷未入君子崖时可谓文质彬彬品貌非凡,是齐国锦州最富盛名的才子,从小便对文学金石之事独具天赋,齐国虽武人居多却尤其敬慕读书人,刘晟廷饱读诗书出口成章自然受人倾佩,刚行过加冠礼锦州刺史就请他入府与其他文人雅士一同吟诗作赋,刺史之女也是才女两人以诗相识,年龄相仿情投意合便私自定下终身,刺史对刘晟廷十分爱惜,知道后更是极力赞成这门亲事。 可好景不长,刚准备筹划婚事时,护国公邀入府刘晟廷写赋,锦州刺史对刘晟廷的文采毫不质疑认为定能获取功名,对女儿那可是大好之事。刘晟廷也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婚事暂且放下待刘晟廷归时再议,临走前刺史之女亲手做了件红白相间的直领对襟服,娇羞说添些红色是让刘晟廷不要忘记想她,等他等回来时就把这红白相间彻底换成大红喜袍,拜堂成亲,满眼爱意不舍送他离去。 三日行程,刘晟廷入护国公府才几日写下第一篇赋后便被指其中有谋逆之意,直接将其扣入大牢,愤愤不平却无处告冤。两月出狱含恨去问护国公是何意,没见到护国公却被府内管家暴打了一顿,心灰意冷只好回了锦州。骑马三天的路程足足走了大半个月,身上没了盘缠,心中抑郁写的文章也卖不出,狱中给的破草鞋走烂了只能像乞丐一样讨双鞋来穿,更别说吃喝。沿路乞讨往回赶,第一次行乞还有些抹不开面子,可后来被几个小乞丐打了一顿才放下架子乞讨,一路上只能安慰自己回到锦州一切都好了,那里有家人,还有她,就凭着这股气硬撑着回了锦州。 刚入城就被人认出,可听见的不再是以往那样恭维,而是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是逆贼意图不轨,倒也不在意,这大半个月回家路上没有一人正眼看他,习惯了。街上偶遇几个熟人他上前打招呼,可那几人却都低着头慌慌走过,装作不认识,竟还听见有老妇对孩子教导说不要做他这样的贼子,只好踉跄赶回家,发现并无一人,四处打听才有一好心人告知他文中涉及谋反之意故满门被抄,锦州刺史也因此事受牵连愁压心口一病不起,最终病逝。一路风餐露宿又得此噩耗,心头撑着的那股气也泄了去,眼睛一白晕了过去。 醒时朦胧见他朝思暮想之人躺于右侧沉睡,心头稍暖想起身却奈何身上无力便又沉沉睡去,再醒时见她还躺在右侧,牵住她那小手,本有些欣慰,毕竟她还在身边,可那以往温润如玉的小手此刻却如冰一般凉,又见那黄褥被染红一片,身上虚弱挣扎着起身双指探向她鼻处,气息全无已去多时,掀开褥子才发现她腹部刺入一把刀,颤抖着将其拔下,泪遮眼眸,疯癫凄狂一笑,就这样狂笑着抱着他心爱之人,这笑甚是凄凉。 枕边有白纸,纸上秀字写道:“今生无颜伴卿老,贪求卧卿侧,卿莫怪我轻别离,允我来生红妆只为卿。” 那日,白衣染血,挚爱隔阴阳,烧尽藏书,笑过往荒唐。 一年后,齐国护国公被查有谋逆之意被满门抄斩,护国公之子尤其悲惨,被凌迟处死。 那年冬天,雪虐风饕风卷雪成云,有位公子雪中葬白衣,红白直领对襟服换青白对襟服,玉面上多了条青记,世上少了位叫牧青的姑娘。 金久涵闷不做声许久才稍有惆怅的低声道:“君子能入君子崖?” 刘晟廷收起了脸上冷意,满面倦容,又如那日一般慵懒靠在大椅上,环视着这到了夜晚便不再有的美景,呢喃了好几遍道:“君子崖内有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