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难求》 第一章 昨夜秋雨 大燕建章五十三年间,京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奇闻,说永丰巷的陆御史夫人求了七年送子娘娘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儿! ——————我是分割线—————— 昨夜下了雨,院子里的梧桐叶落了一地,空气湿漉漉的泛着阴冷。 天还未亮,梳着双丫髻身着青绿色三等丫鬟服饰的小丫头鹿儿捧着烧着银炭的炭盆急匆匆行过长廊。 门口守着帘子的二等丫头采薇眉眼含笑,轻啐了小丫头一下:“急吼吼的成什么样子,地滑仔细摔了。”一面说着,一面顺手接过暖烘烘的黄铜炭盆,屋里头的蒹葭忙挑开了帘子让她进来。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蜡烛燃烧时轻微的哔啵声。 采薇放轻了手脚,极小心的放下炭盆,眼儿只看着床上纹丝未动的罗帐,却是悄声问着跟在她后头的蒹葭:“小姐还未醒呐?” 蒹葭闻言叹息了一声:“昨儿六少爷胡闹,非拉着小姐去看什么蹴鞠,哪有娇滴滴的小娘子去看那个的,一伙子人又踢又闹的,咱们小姐又是最最娇柔不过的,饶是在帐子里坐着,也是受了些风寒,夫人昨夜说让小姐今儿多睡一会子。”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屋子里便又恢复了寂静。 不知过了几时,层层叠叠的罗帐里突然伸出来一只雪白的手腕子。紧接着,便是一个略略带着鼻音的女声带着点儿委屈的传了出来:“来人~” 屋里便热闹了起来,捧着铜盆儿热汤子的丫鬟婆子来去匆匆,莺声燕语点缀的整个院子都有了生气。 铜镜里的小脸儿尖尖,眉眼弯弯,花瓣似的嘴唇儿不自知的微微张着。采薇瞅着铜镜里可人的小娘子,眉梢上都是笑意:“小姐,一会儿可去夫人那儿?” 那镜里小人儿便耷拉下了嘴角,带着无限的忧愁说道:“昨儿我不慎染了风寒,可怜六哥定要被娘亲罚了。” 采薇忍不住眉眼更弯,抿嘴儿笑了,手脚麻利的梳了个双平髻,又从金丝黑漆的梳妆匣子里找了几朵粉色珠玉的小桃花钗子细细插上,道:“那小姐可要早些过去救六少爷一难,昨儿六少爷可是赔了不少好东西过来呢。” 那小小的人儿便急忙忙一站,伸了胳膊等蒹葭给自己穿衣,只恨不得能插翅飞到正院里去。 正院里的青石板路上积了水,丫头婆子们正在洒扫。厢房里此时极为热闹,除了外出放官的大少爷陆牧,嫡出的二少爷陆衡六少爷陆祯,张姨娘所出的三少爷陆氿,柳姨娘出的四少爷陆枂五少爷陆旗,吵吵嚷嚷的全都到齐了。 几个小子围在一起,里头众星捧月似的站了个小娘子,梳着双平髻,簪着粉珠花儿,身着鹅黄色交领滚着浅绿色锦边的小褂子,下配半新蜜合色襦裙。脸儿娇小白嫩,柳叶儿细眉弯弯,眼似盈了一汪春水,唇色不点而朱,娇娇怯怯似是一枝雨后的海棠花,使人不由心生怜爱。 “妹妹,你可好些了?”日常皮的像猴儿一样的六少爷陆祯挠挠头羞愧的问到。还不待陆棠回答,旁边与陆祯一样年岁的五少爷陆旗便啐了一口:“都怪你瞎胡闹,带累了妹妹!” 陆六不由大怒,转念一想却又耷拉了眉头下来,带着委屈又带点愧疚,蔫巴巴的道:“是都怪我。” “妹妹可吃了药?周妈妈可嘱咐过有什么要注意的?妹妹怎穿的如此单薄,昨夜刚下了雨,正是寒凉的时候……”四少爷陆枂忧心忡忡,俊秀的眉眼拧成一团。 二少爷陆衡长得最高,此时只含笑看着几位弟妹。三少爷陆氿左瞧右瞧,忍不住摇头叹息了一声,刚要张口,陆夫人无奈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你们几个皮小子,快让你妹妹歇歇,围着闹着像什么话!” 几位少爷便期期艾艾的散开,只眼巴巴瞅着陆棠。 “娘亲~”陆棠笑眯眯的坐了陆夫人的炕上,依偎在她怀里乖乖的唤了一声。只听那嗓音娇娇柔柔,还略略带了鼻音,只叫的陆夫人心都化为了一滩春水。 “可怜我棠儿平白无故受了这些罪,待娘亲罚你六哥!”陆夫人搂着女儿,气冲冲暼了一眼正在装鹌鹑的陆六。 “娘亲娘亲,是我让六哥带我去顽的,待在家里实在是太闷了些。而且六哥昨儿送了我好些玩意儿呢,有趣极了~”陆棠赶忙劝慰陆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忙忙的拿眼儿瞅陆二少爷。 陆衡看着妹妹水汪汪的眼里莹满了哀求,不由心底暗笑:“母亲,就饶了六弟这一回吧,谅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是呀,娘亲就饶了六哥这一回吧~”耳边闻着小女儿软软的哀求声,陆夫人就是再硬的心肠也软和了下来,无奈的哼了一声。 陆六知道逃过了一劫,再不装鹌鹑,面上忍不住美滋滋的,气的陆夫人狠狠剜了他一眼。 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几位少爷便辞了陆夫人与妹妹,各自去了不提。 陆棠便也不腻着母亲,只独自往花园子里走去,身后跟着蒹葭、采薇两位二等丫鬟,并鹿儿、桃香、青梅几个小丫头。 雨后的园子别有一番滋味,往日里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花枝儿早已在昨夜的凄风惨雨中残的残、落的落,残花败叶委委屈屈的混杂在地上,偶有一朵花儿上还滚着几颗颤巍巍的水珠儿。 往日里惫懒的陆棠今日不知为何转了性子,竟做足了贵女姿态。只瞧她微微抬着下巴,身板儿挺直,缓步行着,裙边儿只微微颤动。只是行到荷花池畔的耦香亭旁时,憋不住般的吐了口气,便不由的恢复了些懒散的本性,微微耷着肩膀、裙摆儿微摇的坐在了亭子里。 “原来昨儿跟六哥在一起的那位白衣公子便是秦家的那位霁月公子呀。”陆棠托着腮,眼儿望着荷花池里在残荷下隐隐的游鱼,思绪却飘远了。 那霁月公子却是个有名的。 传闻他自出生宅院上空便有霞光漫天。三岁能咏句,五岁能言诗,七岁能成文,十一岁时便拜于雍州大儒张严先生门下。年岁越大越见风华,世人皆见其行事磊落、胸怀洒脱,赞其是如光风霁月般的人物。 十三岁时得了太后亲赞,自此有了霁月公子的雅称,如今几年时间过去,更出落得皎如玉树,正是束发年纪。 忽地,荷花池子里的一条红色白斑的鲤鱼儿不知为何甩出尾巴拍打了一下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惊醒了神思昏昏、不知何处的陆棠。 “昨儿那霁月公子倒是心细,竟是率先发现了我受了风吹有些头痛的模样。”陆棠微微侧头,低声嘟囔。 此时她年岁尚小,身量未足,因此也不似其他女子想到外男时含羞带怯,只觉得那霁月公子果然名符其实,不仅容颜俊美如玉,行止也极潇洒风流,大有魏晋名士之风,不由心里暗自欣佩。 又觉得京城奇闻果真有些意趣,却忘了自己当年也是京中奇闻之一。 说起来当年那事,也是极有趣儿的。 当年陆夫人生了嫡子后,便一直想生个女儿弄于膝下,只凑个儿女双全家宅圆满。陆御史也极爱女儿娇软可爱,却没成想第二胎又生养了个哥儿。 陆夫人便着了恼,一面去青华山求送子娘娘,一面做主纳了两位姨娘,心心念念不论嫡庶只想养个女儿出来。可惜几年下来,女儿没养下,哥儿却生了四个。 满京城都羡慕陆御史家一门六儿顶立门户,道是天上神仙注定陆家没有生女的命数。 可陆家却对生女儿成了执念,由此对六个小子极不稀罕,不仅陆夫人成日里找寻生女儿的偏方,连带着两个姨娘也满心只想生个娇娇女。 可笑别人家姨娘是指望生个儿子不愁余生,陆家的姨娘却是指望生个女儿娇宠无限。 送子娘娘求了七年,求的陆夫人也断了心思,再不提女儿的事,只想着以后娶几个可心的儿媳妇聊以慰藉。却没成想,送子娘娘突然发了慈悲,三月里陆夫人又怀一胎。直弄得陆家人又喜又悲,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十二月份生产的时候,产房外大雪纷飞,陆夫人挣了性命终于生了个小娇娘出来,阖府大喜,赏了上下奴仆合计千银。待陆棠满月,又备齐了车马仆妇浩浩荡荡去青华山还愿,并重金请了丰乐楼的李大厨在府里大摆了三日的宴席。 从此京城里的人家茶余饭后便多了许多谈资,陆家生女儿一事汇集了神佛、权势、流水般的银子,实在是有太多可讲的,竟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京中奇闻。 直至陆棠如今都长到十二岁的年纪了,京中人家只要提起永丰巷陆御史家的小姐来,也必然是要说道说道当年陆家盛况的。 不过陆棠自己是不在意的,只觉得父亲、母亲、哥哥们还有两位姨娘,都极疼宠自己。别家的小姐们也大都乐意与她玩耍,一方面是因为家里交代了要交好陆御史的掌上明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有六位风仪出众、各有千秋的哥哥。 此时,凉风阵阵袭来,只看着花儿草儿的又实在无聊。 陆棠在耦香亭坐了片刻,心想去假山石附近玩耍,却又怕路滑跌了,最后只能悻悻的回了自己的小院子绣花。 然而中午用饭的时候却有了惊喜,除了往日里大厨房做的菜色,竟多了一道京城里从未有过的菜。 只见白瓷的盘子里齐齐的摆了四五只鹌鹑1,却不像往日里是糟的,而是撒了盐椒清炸的,旁边还点缀了青绿的小葱,极为好看。陆棠挟了一只尝尝,味道浓郁,香酥可口,竟忍不住连着吃了三只,只惊的蒹葭连连劝阻。 用完饭漱了口、净了手,陆棠便斜斜的倚在榻子上,一边饮茶一边随意问道:“今日厨房里怎么想起了做鹌鹑?如此清炸出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采薇伶俐的回道:“听说是前几日京里来的那位曾驻守滇南的张老将军家里传出来的法子,这炸鹌鹑数他家的厨娘做的最好,当初在滇南也是有名的呢!” “原来是张老将军府里的法子呀,怪不得京中从未见过。” 陆棠眨眨眼,“听闻老将军还有个孙女,过几日也要进京,也不知是何模样。” 蒹葭便笑了,道:“那张小姐进京必然要与各府小姐相见的,半月后公主府的菊花宴上,肯定能瞧见。” 陆棠便不再问,放了茶盏,进了里屋小憩。 却未曾想,今日闲聊时提起的那张老将军的孙女儿,日后与自己有多大的纠葛。 ﹊﹊﹊﹊﹊﹊﹊﹊﹊﹊﹊﹊﹊﹊﹊﹊﹊﹊﹊﹊﹊﹊﹊﹊﹊﹊﹊﹊﹊﹊ 备注: 1“炸鹌鹑”作为红菜起源于《红楼梦》第46回,且清炸鹌鹑是滇黔特色菜,所以在此借用。 第二章 镶珠宝花蝶鎏金银簪 初秋的天气最是多变,陆棠前几日略略染了些风寒,虽无大碍,却也被母亲关在家里不得出门,与之交好的几个小姐妹攒了一肚子的八卦传闻,憋的心里像猫爪挠。 今日终于得了母亲的赦令,陆棠便喜滋滋与几个小姐妹相约了去看德胜轩新出的首饰样子。 三四个年轻小娘子一起出行,叽叽喳喳、欢声笑语,十分引人注目。且大燕民风开放,尤其是京里的小娘子,出门从不戴帷帽遮面,以被别人夸赞容貌为豪。 陆棠今日着了月白色的小褂配水红长裙,云州锦裁的小褂上面还用绯红色的线绣了梅花,枝干用了金线细细描绘,直衬得她肤色如玉。 旁边几个小姐妹也都精心打扮了,个个容颜秀丽,娇俏喜人。 黄侍郎家的女儿黄锦儿极为活泼,此刻挽着陆棠的胳膊,一张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棠棠,你可算是能出来与我们顽了,前几日发生了几件大事,就只有你不知道呢!” “对呀对呀!”旁边高詹事家的二小姐高巧景,刘寺卿家的五小姐刘雪娘娇声赞同。 “你可知道住在太平巷的张老将军?”黄锦儿绘声绘色的讲道,“那张老将军驻守滇南四十余载,经历数百场大小战事,战功赫赫。却满堂儿孙皆战死沙场,如今只余了一个孙女陪伴身旁。” “对,那张家满门忠烈,只可惜老将军百年以后却无儿孙送终了。”刘雪娘素日里最是多愁善感,此刻不由叹息。 陆棠点点头,“我自然是知道张老将军的,前儿还吃了张老将军府里传出来的清炸鹌鹑呢,却没想到那炸鹌鹑后面还有这样惨烈的故事。” “那你可知张家孙女过几日就要进京了?” “自是也知道的。” “那张家孙女要许配太子的事,你也知道了?” “什么?!”陆棠震惊的瞪圆了眼睛,“太子如今才九岁!” “可不是嘛,可皇上为了抚慰张老将军,便许他孙女一世荣华,日后母仪天下。太子虽年纪小些,却已经气度不凡,依稀可见当年太祖风采。” 黄锦儿满意的看着陆棠惊的圆溜溜的眼睛,接着说道。 “可这也太……”陆棠犹疑着,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哎呀,王菁菁她们几个先进了德胜轩了!”黄锦儿却没理她,眼睛只看着前面隔着几个铺子距离的地方,急得直跺脚。 这一下子不亚于擂响了战鼓,几个小娘子便齐齐丢了刚才的话题。抿抿发鬓的碎发,拍拍无尘的衣袖,摆出了昂扬的斗志向德胜轩走去。 后面跟着的丫头仆妇面面相觑,却只得赶紧跟上。谁让年轻小娘子们之间总是有许多小团体和莫名的小纷争呢? 德胜轩的大堂里,此时气氛有些紧张。 平日里八面玲珑的白掌柜此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望着面前明显分了两方阵营对峙的小娘子,喜庆的圆脸上不由流下几滴冷汗。 “各位小姐,你们都是顶顶金贵的人儿,何必为了一支普通的簪子伤了和气呢。”白掌柜拿着棉布帕子拭了拭汗,委婉的劝道。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睁着眼说瞎话,那支镶珠宝花蝶鎏金银簪,顶部镶嵌了三颗宝石,宝石内侧饰灵芝花叶和燕子衔灵芝,中部还雕一朵晶莹剔透的白玉兰,红宝石在花芯中熠熠生辉。旁边还有成飞翔状的金蝴蝶,蝶须为弹簧形,顶端各系珍珠一颗。 最为珍贵的是,顶端的那三颗宝石中间的蓝宝石,是南边来的商队从骠国2以白瓷锦缎等易物而来,德胜轩的东家花了重金购下,嵌在了这支簪上当做镇店宝。 先进来的通政使司王家的小姐,一眼便看中了这支簪。只不过待问了价钱后,便想放下。 谁知后头来的那黄侍郎家的小姐却一进门就嚷嚷着看上了王家小姐手中的簪子,这下子王家小姐顿时便不肯撒手了。 两方娇滴滴的小娘子便争了起来,这边说那边没现银,那边说这边不讲理,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陆棠心里也极喜欢那簪子,只是价格太过昂贵,不是小女儿家能轻易买的下的。此时与王菁菁等人争执不下也只不过是憋着一口气不想服输罢了。 对面的王菁菁何尝不是如此,嘴上半点不让,心里却叫苦不迭。只恨那黄锦儿陆棠那几个素日里的死对头紧逼不放,让自己不得不硬着头皮逞强。 而两方小姐各自的丫头仆妇们,也都气氛凝重,互不相让的大眼瞪小眼,企图用气势压倒对方。唬得店里的伙计们一脸紧张,随时防备着扑过去拉架。 当然这架最终没有打起来,而两方的小姐哪一方也没有落了下风。 白掌柜感激的望着面前如玉般的白衣公子,拱手作了一揖:“多谢霁月公子帮各位小姐和小老儿解决了难题。” 又笑望着众人道,“虽说该是宝簪配美人,这支镶珠宝花蝶鎏金银簪也实在是与各位小姐都有缘分,但世间事又大都难两全。如今这簪随了霁月公子,既免了各位小姐再忧心,也让这簪能沾些霁月公子的清贵之气,竟是这簪子的福分呢!” 陆棠便抿嘴儿笑了,心想这德胜轩的掌柜果真会做人,话儿说的好听又不得罪人,不愧是京城里老字号的生意人。 又想竟与这霁月公子又碰面了,没过半个月就遇了两次,可真是太巧了。且他今日还是穿的白衣,莫不是他柜子里全是白衣裳?他母亲怎的也不说说他,白衣服也实在是太素净了。 正胡思乱想着,衣袖被黄锦儿轻轻拽了一下,“棠棠你发什么呆呢,人都走光了!” 黄锦儿愤愤的撅着嘴,丹凤眼儿往已经离去的王菁菁等人背后恨恨的一瞟。 “等下次遇见了,咱们可决不让她们!” 刘雪娘轻声慢语的安抚她道,“对对,下次可没有那霁月公子帮她们忙了。” 王巧景却愣住了一般,眼儿呆呆的看着前方,半晌没动静。 黄锦儿促狭的一推她,“是被谁勾走了魂儿?” 她本是无意,王巧景却瞬间红透了脸颊,期期艾艾道,“没,没有……” 话还没说完,王巧景便低下了头,手指无意识的绞着衣角,再不吭声。 黄锦儿莫名的看看她,又扭头看看陆棠和刘雪娘,突然也腾的一下红了脸。几个小娘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提看首饰的事情,逃也似的离了那德胜轩。 白掌柜摸摸自己的胖肚子,笑眯眯的看着几个小娘子远去的背影,感叹了几声年轻真好。便又转过身,吩咐几个小伙计收拾客人喝过的茶具,擦拭客人赏过的首饰。 德胜轩又恢复了往常忙碌的样子。 街道尽头处,霁月公子秦瓒缓缓行着。手里的檀木簪盒并没有递给身后的小厮,而是自己紧紧的捏着。 ﹊﹊﹊﹊﹊﹊﹊﹊﹊﹊﹊﹊﹊﹊﹊﹊﹊﹊﹊﹊﹊﹊﹊﹊﹊﹊﹊﹊﹊﹊ 备注: 2骠国:古代缅甸的称谓。 第三章 骑马少女 京城里的秋天是极美的。 护城河畔的树上叶尖儿已泛黄,有几枚枯叶在秋日的凉风里飞舞翻转。 城外的官道上,有尘土微微的蔓延开来,又在金色的阳光里缓缓坠下。一匹矫健的黑马从远方疾驰而来,马背上像是有一团火在烧。那火红的颜色中挟裹着爽朗的笑声,既有女子的悦耳也有着来自边疆的野性。 黑马的后方隐隐传来大批马匹行进的蹄声,然那黑马跑的飞快,倏而便不见了踪影。 官道上只余留下踏起飞扬的黄尘和隐隐约约如同草木的香气。 —————————————————————————————————————— “娘亲,我想吃东街刘婆婆做的盐渍杏脯~” 陆家宅院里,陆棠眼巴巴瞧着陆夫人,满脸哀求。 陆夫人却不吃她这套,“昨儿刚吃了,今儿便又想吃?女孩儿家家的,怎么像个孩子似的贪嘴吃,仔细牙坏了嫁不出去。” 陆棠便扁了嘴,怏怏的坐在椅子上吃茶。 今日的屋子里却不只是陆夫人,张、柳两位姨娘都在。 那张姨娘肌肤微丰,面容慈和,有一双圆圆的杏眼,观之可亲,平日里也温柔沉默。柳姨娘则削肩细腰,鸭蛋脸柳叶儿眉,看起来十分精神爽利。 总的论起来两位姨娘都是中等容貌,不过分美貌却也称得上秀丽,因此她们生的几位少爷也都是翩翩佳公子。 今日她们到陆夫人屋里却是有事儿的,只是陆棠一直在,不便明说,便只陪着一起说了些闲话。 没一会儿子,陆夫人便将陆棠撵了出去,让她自己去找丫头们玩耍。 陆棠孤零零在宅子里闲逛,只觉得心里委屈极了——娘亲不让吃杏脯还把自己赶出来,哥哥们也都去上学了,只余下自己一个人无所事事。 顿时便觉得自己变成了无人疼爱的小可怜,一时间不禁悲从心来,一边走一边抹起了泪珠儿。 走着走着却觉得前面一道黑影挡了路,泪眼朦胧的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爹爹——陆绍陆御史,这一下如同卸了洪,陆棠嘴儿一张,哇哇哭着便扑了过去。 陆御史抱着自家小女儿,心疼的一抽一抽的,再顾不得其他,连忙问到:“棠儿可是受了委屈?快告诉爹爹,爹爹帮你出气!” 陆棠便哭得一抽一抽的说了原委,只听得陆御史哭笑不得。 “噗呲。”旁边却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笑声。 陆御史才仿佛回了神,忙有些尴尬的拱手道:“让张先生和宁小友见笑了。” “无妨无妨。”那张先生面貌中正,双眸如星,着鸦青色深袍大褂,看起来十分严肃板正。 陆棠此时才知道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不由得又羞又愧,只恨不得立刻掩面而逃。又想起刚刚年轻的笑声,只觉得身上仿佛有火烧,不由偷偷抬眼看了一下。 却没成想,这一抬眼正正的对上一双满含了笑意的狭长眼睛。陆棠受惊似的又垂下了眼,只觉得那笑眼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满满的都是嘲笑。心里只觉得又气又羞,不由恨恨的磨了磨牙。 “那陆御史便不必再送,我们就先告辞了。”张先生拱拱手,率先向外走去。 他身后那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便也收敛了笑意,恭谨而严肃的施了一礼,跟随张先生走去。 陆棠瞅着二人走远了,便委屈巴巴的扯着陆御史的衣袖问道:“爹爹,刚刚那两人是谁呀?” 陆御史一边领着陆棠往书房走,一边回答道:“刚刚那是张严先生与他的弟子宁常,据说也是雍州来的,是今年的生员。” “原来他就是那雍州大儒张严先生呀。”陆棠吐吐舌头,想到那张大儒看起来严苛死板,竟有霁月公子那样秉承魏晋之风的弟子。 转念又想到那名唤宁常的生员,不由坏了心情,只觉得那人白白生了一张好模样,行事却半点不懂规矩,十分令人不喜。看来那张大儒收的弟子也不全然都是好的,却是忘了自己先行事莽撞,才惹了人家发笑。 陆御史将陆棠带到书房,示意让她坐了窗边的小榻,自己则坐了书桌后的黄花梨木椅上,抿了口茶问到:“棠儿近日都做了些何事呀?” “昨儿和前儿都在屋里绣花、同采薇鹿儿她们踢毽儿,不过大前日下午去黄锦儿她家府上看了新建的鱼池子。”陆棠掰着手指数了几件事便再也数不出来,顿时又委屈了起来。 便鼓着腮,撅着嘴,伸手去撕扯窗边摆着的玫瑰紫釉花盆里的万字兰叶子。 陆御史瞅着那兰花被揪扯的实在可怜,便咳嗽了一声,沉吟片刻道:“不若爹爹将你送去私塾读书?” 陆棠之前是在家里学的,只是那原来请的方老先生因为年事已高,去年便回了乡下,后来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先生便作罢了。 “那私塾里净是些男子呢。”陆棠仍是撅着嘴闷闷不乐。 “这倒是不妨事,那太平书院新办了女班,同男班分开教授,课程也不尽相同。”陆御史摸摸胡须,劝慰道。 陆棠转念一想,听起来倒也有趣儿,而且也能同哥哥们一起去学堂了,只是不知道班上的女学生们都有谁。 便撒娇问道:“那我可能把黄锦儿、王巧景她们都叫去?” “自然是能的。”陆御史看她不扯那可怜的万字兰了,心里也欣慰的很。 解决一桩心事,陆棠极高兴,又迫不及待想去约小伙伴儿们分享,便叫了几个二门上的小厮去各府送帖子,邀黄锦儿她们下午同去丰乐楼吃点心。 那丰乐楼是京城里七十二户酒楼里最为著名的一家,当年陆棠满月酒便是重金请了丰乐楼的李大厨,也算是陆家生女传奇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燕宣和六年间,这丰乐楼更修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极为华奢。 平日里,就算陆棠作为陆家最受宠的女儿轻易也是来不起的,但今日先是受了委屈,又得了疼宠,还被一个讨厌鬼嘲笑了,经历了这么多事儿,陆棠也说不清自己心情如何,只想痛痛快快同小姐妹们倾诉一翻,方才能解了心头憋闷。 ……………… 丰乐楼二层窗边的位子上,四个小娘子坐在一起莺声燕语,又个个都长得娇俏可人,别说店小二喜欢招待,其他客人也都心里喜爱。 陆棠点了一合酥、胭脂凉糕、桂花糖蒸栗粉糕、莲花鸭签等几个甜咸点心,并要了一壶恩施玉露。 刘雪娘最喜食甜,丰乐楼的胭脂凉糕又出了名的好,不由笑的眉眼弯弯。 此时点心还未上来,丰乐楼下的大街上忽的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并夹杂着女儿家清亮的笑音。 陆棠等几个小娘子不由一惊,探头往下看去。心里想着不知是哪里来的女儿竟如此恣意洒脱,京城里虽民风开放,也是万万没有女儿家朗朗在街上骑马而行的。 虽是探头张望了,但其实并未看清那女子是何模样,只觉得眼前一花,被那艳如朝霞的红色晃了眼睛。再定睛一看,也只能看的到那女子如云的黑发,挺翘的鼻尖。虽并不能看清全貌,却奇怪的能笃定那是个极美的美人,就连那女子身下的黑马儿也神骏非常。 几个小娘子不由得都看痴了。 陆棠定定的瞧着,只觉得心如鼓擂。 刘雪娘只看的忘了说话,连点心来了都不知道。 王巧景则看着那马儿喃喃道:“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又看看那女子,眼睛更亮,“红罗帕兮锦缠头,口吐长安游侠语!”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便胡乱从脑海里揪了这些诗句凑数。 唯独黄锦儿怔愣了半晌,一拍掌道:“她就是那张老将军的孙女儿,张蘅!” 原来就是她呀。 陆棠回过了神,又瞧了瞧那女子后面跟着的大批随从,同样的高头骏马,同样的头颅高昂,也同样隐隐的带了不同于京城的豪迈野性。 那群人不一会儿便走远了,她们便不再看热闹。黄锦儿率先往嘴里塞了一个一合酥,含混不清的道:“日后京里可要热闹了。” 王巧景挟了一个摆放在青釉葵瓣口盘如莲花一般盛开的莲花鸭签,尝了尝道:“过几日的菊花宴,她必是要去的,也不知她性格怎样,好结交与否?” “看起来倒是个极爽利的人呢。”刘雪娘早就迫不及待,咬了个红玉般的胭脂凉糕笑眯眯道。 陆棠却没接话题,只看着手中蓝地粉彩连年福寿纹的茶杯,心里暗暗感叹丰乐楼东家布置奢侈,嘴里哀哀叹道:“我没带够钱。” 这一下可炸了窝,几个小娘子又笑又骂,气咻咻恨不得拧了陆棠的嘴儿,又一连声儿的叫丫头小厮回府里取银子。 陆棠笑的肚痛,又怕她们真的让丫头小厮取了银子来,忙道:“好姐姐们好姐姐们,刚刚是我说笑呢,可不敢当了真。今儿说定了是我做东呢!” 到底还是被黄锦儿几个“狠狠”拧了几把,陆棠再不敢闹,老老实实吃着点心,又说了去私塾上课的事儿。 她们几个素日里都极为交好,听陆棠要去上学,黄锦儿她们自然也起了心思,只想着大家在一处更好玩乐,便都乱乱的应下了,打算回去跟家里说了便一同去学堂。 临走时又约了后日一同去城南的如意胭脂斋,买些新鲜胭脂,准备在菊花宴上打扮的美丽些,发誓要压住王菁菁那几个平日里不对头的小娘子。 ﹊﹊﹊﹊﹊﹊﹊﹊﹊﹊﹊﹊﹊﹊﹊﹊﹊﹊﹊﹊﹊﹊﹊﹊﹊﹊﹊﹊﹊﹊ 备注: “城中有‘白矾楼’(后改为“丰乐楼”),………………宣和间,更修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摘自《东京梦华录》 ———————————————————————————————————————— 因为书中朝代是虚构的,所以各种古诗、典故什么的大家都默认是在大燕之前朝代的好了。。。 ………… 新人希望收藏关注呦~~_(:3」∠)_ 第四章 菊花会(1) “娘亲,我想吃东街刘婆婆做的盐渍杏脯~” 陆家宅院里,陆棠眼巴巴瞧着陆夫人,满脸哀求。 陆夫人却不吃她这套,“昨儿刚吃了,今儿便又想吃?女孩儿家家的,怎么像个孩子似的贪嘴吃,仔细牙坏了嫁不出去。” 陆棠便扁了嘴,怏怏的坐在椅子上吃茶。 今日的屋子里却不只是陆夫人,张、柳两位姨娘都在。 那张姨娘肌肤微丰,面容慈和,有一双圆圆的杏眼,观之可亲,平日里也温柔沉默。柳姨娘则削肩细腰,鸭蛋脸柳叶儿眉,看起来十分精神爽利。 总的论起来两位姨娘都是中等容貌,不过分美貌却也称得上秀丽,因此她们生的几位少爷也都是翩翩佳公子。 今日她们到陆夫人屋里却是有事儿的,只是陆棠一直在,不便明说,便只陪着一起说了些闲话。 没一会儿子,陆夫人便将陆棠撵了出去,让她自己去找丫头们玩耍。 陆棠孤零零在宅子里闲逛,只觉得心里委屈极了——娘亲不让吃杏脯还把自己赶出来,哥哥们也都去上学了,只余下自己一个人无所事事。 顿时便觉得自己变成了无人疼爱的小可怜,一时间不禁悲从心来,一边走一边抹起了泪珠儿。 走着走着却觉得前面一道黑影挡了路,泪眼朦胧的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爹爹——陆绍陆御史,这一下如同卸了洪,陆棠嘴儿一张,哇哇哭着便扑了过去。 陆御史抱着自家小女儿,心疼的一抽一抽的,再顾不得其他,连忙问到:“棠儿可是受了委屈?快告诉爹爹,爹爹帮你出气!” 陆棠便哭得一抽一抽的说了原委,只听得陆御史哭笑不得。 “噗呲。”旁边却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笑声。 陆御史才仿佛回了神,忙有些尴尬的拱手道:“让张先生和宁小友见笑了。” “无妨无妨。”那张先生面貌中正,双眸如星,着鸦青色深袍大褂,看起来十分严肃板正。 陆棠此时才知道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不由得又羞又愧,只恨不得立刻掩面而逃。又想起刚刚年轻的笑声,只觉得身上仿佛有火烧,不由偷偷抬眼看了一下。 却没成想,这一抬眼正正的对上一双满含了笑意的狭长眼睛。陆棠受惊似的又垂下了眼,只觉得那笑眼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满满的都是嘲笑。心里只觉得又气又羞,不由恨恨的磨了磨牙。 “那陆御史便不必再送,我们就先告辞了。”张先生拱拱手,率先向外走去。 他身后那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便也收敛了笑意,恭谨而严肃的施了一礼,跟随张先生走去。 陆棠瞅着二人走远了,便委屈巴巴的扯着陆御史的衣袖问道:“爹爹,刚刚那两人是谁呀?” 陆御史一边领着陆棠往书房走,一边回答道:“刚刚那是张严先生与他的弟子宁常,据说也是雍州来的,是今年的生员。” “原来他就是那雍州大儒张严先生呀。”陆棠吐吐舌头,想到那张大儒看起来严苛死板,竟有霁月公子那样秉承魏晋之风的弟子。 转念又想到那名唤宁常的生员,不由坏了心情,只觉得那人白白生了一张好模样,行事却半点不懂规矩,十分令人不喜。看来那张大儒收的弟子也不全然都是好的,却是全然忘了自己先行事莽撞,才惹了人家发笑。 陆御史将陆棠带到书房,示意让她坐了窗边的小榻,自己则坐了书桌后的黄花梨木椅上,抿了口茶问到:“棠儿近日都做了些何事呀?” “昨儿和前儿都在屋里绣花、同采薇鹿儿她们踢毽儿,不过大前日下午去黄锦儿她家府上看了新建的鱼池子。”陆棠掰着手指数了几件事便再也数不出来,顿时又委屈了起来。 便鼓着腮,撅着嘴,伸手去撕扯窗边摆着的玫瑰紫釉花盆里的万字兰叶子。 陆御史瞅着那兰花被揪扯的实在可怜,便咳嗽了一声,沉吟片刻道:“不若爹爹将你送去私塾读书?” 陆棠之前是在家里学的,只是那原来请的方老先生因为年事已高,去年便回了乡下,后来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先生便作罢了。 “那私塾里净是些男子呢。”陆棠仍是撅着嘴闷闷不乐。 “这倒是不妨事,那太平书院新办了女班,同男班分开教授,课程也不尽相同。”陆御史摸摸胡须,劝慰道。 陆棠转念一想,听起来倒也有趣儿,而且也能同哥哥们一起去学堂了,只是不知道班上的女学生们都有谁。 便撒娇问道:“那我可能把黄锦儿、王巧景她们都叫去?” “自然是能的。”陆御史看她不扯那可怜的万字兰了,心里也欣慰的很。 解决一桩心事,陆棠极高兴,又迫不及待想去约小伙伴儿们分享,便叫了几个二门上的小厮去各府送帖子,邀黄锦儿她们下午同去丰乐楼吃点心。 那丰乐楼是京城里七十二户酒楼里最为著名的一家,当年陆棠满月酒便是重金请了丰乐楼的李大厨,也算是陆家生女传奇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燕宣和六年间,这丰乐楼更修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极为华奢。 平日里,就算陆棠作为陆家最受宠的女儿轻易也是来不起的,但今日先是受了委屈,又得了疼宠,还被一个讨厌鬼嘲笑了,经历了这么多事儿,陆棠也说不清自己心情如何,只想痛痛快快同小姐妹们倾诉一翻,方才能解了心头憋闷。 ……………… 丰乐楼二层窗边的位子上,四个小娘子坐在一起莺声燕语,又个个都长得娇俏可人,别说店小二喜欢招待,其他客人也都心里喜爱。 陆棠点了一合酥、胭脂凉糕、桂花糖蒸栗粉糕、莲花鸭签等几个甜咸点心,并要了一壶恩施玉露。 刘雪娘最喜食甜,丰乐楼的胭脂凉糕又出了名的好,不由笑的眉眼弯弯。 此时点心还未上来,丰乐楼下的大街上忽的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并夹杂着女儿家清亮的笑音。 陆棠等几个小娘子不由一惊,探头往下看去。心里想着不知是哪里来的女儿竟如此恣意洒脱,京城里虽民风开放,也是万万没有女儿家朗朗在街上骑马而行的。 虽是探头张望了,但其实并未看清那女子是何模样,只觉得眼前一花,被那艳如朝霞的红色晃了眼睛。再定睛一看,也只能看的到那女子如云的黑发,挺翘的鼻尖。虽并不能看清全貌,却奇怪的能笃定那是个极美的美人,就连那女子身下的黑马儿也神骏非常。 几个小娘子不由得都看痴了。 陆棠定定的瞧着,只觉得心如鼓擂。 刘雪娘只看的忘了说话,连点心来了都不知道。 王巧景则看着那马儿喃喃道:“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又看看那女子,眼睛更亮,“红罗帕兮锦缠头,口吐长安游侠语!”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便胡乱从脑海里揪了这些诗句凑数。 唯独黄锦儿怔愣了半晌,一拍掌道:“她就是那张老将军的孙女儿,张蘅!” 原来就是她呀。 陆棠回过了神,又瞧了瞧那女子后面跟着的大批随从,同样的高头骏马,同样的头颅高昂,也同样隐隐的带了不同于京城的豪迈野性。 那群人不一会儿便走远了,她们便不再看热闹。黄锦儿率先往嘴里塞了一个一合酥,含混不清的道:“日后京里可要热闹了。” 王巧景挟了一个摆放在青釉葵瓣口盘如莲花一般盛开的莲花鸭签,尝了尝道:“过几日的菊花宴,她必是要去的,也不知她性格怎样,好结交与否?” “看起来倒是个极爽利的人呢。”刘雪娘早就迫不及待,咬了个红玉般的胭脂凉糕笑眯眯道。 陆棠却没接话题,只看着手中蓝地粉彩连年福寿纹的茶杯,心里暗暗感叹丰乐楼东家布置奢侈,嘴里哀声叹道: “这可怎办?我刚才发现今儿忘带荷包出来了。” 这一下可炸了窝,几个小娘子又笑又骂,气咻咻恨不得拧了陆棠的嘴儿,又一连声儿的叫丫头小厮回府里取银子。 陆棠笑的肚痛,又怕她们真的让丫头小厮取了银子来,忙道:“好姐姐们好姐姐们,刚刚是我说笑呢,可不敢当了真。今儿说定了是我做东呢!” 到底还是被黄锦儿几个“狠狠”拧了几把,陆棠再不敢闹,老老实实吃着点心,又说了去私塾上课的事儿。 她们几个素日里都极为交好,听陆棠要去上学,黄锦儿她们自然也起了心思,只想着大家在一处更好玩乐,便都乱乱的应下了,打算回去跟家里说了便一同去学堂。 临走时又约了后日一同去城南的如意胭脂斋,买些新鲜胭脂,准备在菊花宴上打扮的美丽些,发誓要压住王菁菁那几个平日里不对头的小娘子。 ﹊﹊﹊﹊﹊﹊﹊﹊﹊﹊﹊﹊﹊﹊﹊﹊﹊﹊﹊﹊﹊﹊﹊﹊﹊﹊﹊﹊﹊﹊ 备注: “城中有‘白矾楼’(后改为“丰乐楼”),………………宣和间,更修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摘自《东京梦华录》 第五章 菊花会(2) 大燕建章至今六十五年,自太祖百里孤到他的孙子——当今皇帝百里羡,无一例外都是子嗣艰难。 如今皇族子嗣中只有皇帝早年当太子时侧妃所生的长乐公主百里青和如今刚刚九岁的太子百里宸。 所以长乐公主作为皇帝唯一的女儿、当今太子的长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大燕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而她自五年前起,觉得素日里太过无聊。便每年春天都举办一场马球会、秋天举办一场菊花会,从此成了京城贵族女子们趋之若鹜的盛会。 人人都以接到公主的邀请函为荣,而没有收到邀请函的女子,不是家中品级太低不够资格,便是个人德行有亏,得了公主的厌弃。 而得了公主的厌弃,便意味着京城里贵族女子的圈子将永远把你排除在外。 陆棠今日早早的便起了床,外面还有些暗,屋子里便点了几支蜡烛照明。 小丫头桃香捧了衣裳站一旁低眉顺眼的立着,蒹葭在温暖的黄光下将衣裳轻轻抖开,仔细的服侍着陆棠穿衣。 衣裳是早早儿就挑了料子做好的,为了在长乐公主的菊花会上露脸,着实是废了不少功夫。 上头是绛红色双绣缎裳,外头罩了烟霞银红绡纱长衣,两襟用双股细金线绣了圆胖的水泡眼金鱼儿,长长的尾巴如同水纱一般散开,新奇又美观。 下面则配了浅水青色百褶曳地长裙,裙边上用黛青色的细线绞着银丝描了一圈碧荷纹,与烟霞银红绡纱长衣上绣的金鱼儿成了呼应。 采薇则在一旁从金丝黑漆的梳妆匣子里取了早就配好的首饰——一支精致的点翠莲荷花纹头花,那头花上镶嵌了翠蓝色的鸟羽,并用羊脂白玉做成莲荷形花朵装饰,显得精巧又素静。 又取了一对金镶东珠长耳环、一串十八子的粉色碧玺珠翠手串和几只浅绿色小荷叶玉钗子。又另取了两支白玉嵌莲荷纹扁簪备上,防着宴会上有什么意外乱了妆发。 陆棠梳妆完毕后,天也大亮了。浅金色的晨光暖暖的照在她小巧白皙的脸上,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采薇瞧着陆棠儿滑腻如脂的脸庞,忍不住赞道:“小姐长得可真是美丽,越来越像夫人了。”陆家夫人王氏婉华是二十三年前的京中有名的美人儿,当年与如今的皇后娘娘秦栖霞同享京城双姝盛名,如今虽以不再年轻,却仍是风韵犹存,尤见当年风采。 陆棠自小就听人夸奖自己长得美貌,虽嘴上谦虚,心里也不是没有一点得意的。世上的小女孩儿都喜欢听人夸奖,此时又是在家里没有外人,陆棠便喜滋滋抿嘴儿笑了,更显得娇美可人。 ……………… 陆宅外的轿子已经备好,陆夫人先坐了前头那顶枣红色的,轿子旁跟了明珠、明月两个大丫鬟。 陆棠便上了后头淡黄色的那顶稍小的轿子,蒹葭与采薇紧随其后。 因陆御史位高权重,所以陆家是住在靠近皇城的永丰巷子里的,与公主府离得并不远。 轿子出了巷子,只刚刚行过两条正街便到了公主府的大门。 此时公主府的正门外十分热闹,各府的夫人小姐们都盛装打扮了,有的互相寒暄、有的刚刚下轿,还有的向大管家出示了请柬往里走。 陆棠下了轿子,只觉得周围莺声燕语扑面而来,又有香风阵阵萦绕鼻间,不由脑袋一痛——她最怕的便是吵吵嚷嚷的环境。 陆夫人知她性子,便也不勉强她。吩咐宝珠拿了请柬出来,只与相熟的夫人们点头笑了笑,便毫不停留的带陆棠入了公主府。 府内极大,有穿了青色衣裳的丫鬟引了陆夫人等人向内走去。 陆棠之前参加过几回菊花宴,对公主府也算熟悉,此时只轻垂着眼眸走路,并没有到处往两边乱瞧。 今年的宴会仍是在公主府内太液湖畔的齐芳亭举办。 那里此时已经坐了不少的夫人小姐,见到陆夫人与陆棠走近,有相熟的夫人便含笑招呼着。陆棠便随了母亲入座,美丽的小脸儿上带着甜甜的笑意,矜持又温柔的与周围的夫人们施了礼。 参宴的夫人小姐们不一会儿便陆陆续续到齐了。 陆棠见自己与黄锦儿等人都坐的远,便觉得有些无聊。随手捏了一块莲花枣泥山药糕,小口小口的咬着,只觉得满口甜香醇厚,心里暗道公主府御厨做的点心果然与外头做的点心不同。 只歇了一会儿,便听闻亭外的小径上有女子的声音隐隐传来,陆棠知是长乐公主到了,忙忙的咽下最后一口枣泥山药糕,抬头望去。 只见长乐公主梳芙蓉归云髻,头戴华饰,身穿粉色牡丹纹宫装,身后跟了数十名美貌丫鬟,十分的雍容华贵。 然而天之骄女本应万众瞩目,人们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往她身边瞧——一个十五六岁年纪身着火红长裙的女子。 陆棠也好奇的瞧去,只望了一眼,浑身重重一震,几不知身在何处。 那张蘅竟如此美貌! 乌发如云,衬得容色晶莹如玉。黛眉斜长入鬓,眼眸明亮如星,鼻梁高挺,红润的嘴唇微扬。身着火一般耀目的红衣,通身上下除了一只迦南香木镶金手镯再无装饰。 那般明晃晃令人刺目的美貌,只看的众人眼中再看不到其他人。 长乐公主并不知众人心情,仍笑着携张蘅往齐芳亭走来。 各府的夫人小姐们便回了神,忙忙的整理了震惊心情,面带得体微笑,恭迎公主入席。 公主如今二十六岁,驸马陈致是宣和三年的状元郎,两人成亲已有九年,平日里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是京中女儿人人羡慕的好夫婿。 因皇嗣艰难,所以长乐公主极喜欢各家年幼的孩儿,陆棠前几年还勉强能算是懵懂孩童,又长得娇美可爱,故公主极喜欢逗弄她。 今年陆棠已经十二岁,称得上是个小小女郎了。长乐公主坐于席上,四下环顾了一圈便看到了她。 随口便打趣道:“陆御史家的棠娘竟也长大成女郎了?当年我便说过陆家小女儿长得好,待长大了定逃不了京城第一美人儿的名号,如今瞧来果然美貌如花,年纪越长便越有些当年陆夫人的风采。” 陆夫人并未接话,只微微笑着侧头看向自己的女儿。 陆棠听了脸上一红,嗔道:“公主此言可羞煞我了。” 又抬头看看那坐于公主身边的张蘅,只觉得容色逼人,美貌绝世,不由接着喃喃道:“公主身旁的张家姐姐才称得上是京城第一美人呢!” 长乐公主并未听到陆棠后面的话,只又随意打趣了旁人几句,便唤了身旁宫女儿传宴。 公主府的御厨是皇上特意赐下来的,陆棠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此时瞅着桌上玲琅满目的御食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 珍珠海米煨鹌鹑、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鲜蘑菜心等等一百零八道各色荤素菜肴依次端上,配着高足青花飞凤麒麟纹盘,又美丽又好吃。 陆夫人瞧着小女儿明明贪嘴,却强自忍耐着,端足了世家小姐的仪态进食,心里直乐,忍不住清咳了一声做掩饰,防着自己笑出声来。 宴会完毕,就到菊花宴的正题了。每一年的菊花宴都会想一个新奇的法子令各家小姐比试一翻,若是哪家的小姐拔得了头筹,便能得了长乐公主的奖励,更能在京中赢得美名。 黄锦儿、王巧景与刘雪娘这几个小娘子早就围到了陆棠身边,叽叽喳喳的出谋划策。 之前因着年纪小,她们几个都没有排上过好名次,只有陆棠曾得过公主的几句夸奖,但离着取得头筹却是差远了。 “前年是写咏菊诗,去年是画菊,却不知今年是比试什么?”黄锦儿愁得皱起了鼻头。 “今年肯定还是与菊有关!”刘雪娘肯定的说道。 还未待陆棠说话,站在长乐公主旁的青衣宫女儿便请了各家小姐到了旁边亭外的一片空地上。 那空地上满满当当摆满了各色菊花,众人正不解其意,那宫女儿便高声道:“今日菊花会的比试为斗草,且脱了旧套,另出新奇斗法。今日斗草不在草之多寡,并且也不折草。大家一人说一菊花名,依着字面对,对的最多者赢。” “不知怎样对法?请姐姐说个样子。”不知谁家小姐问了一句。 “古人有一对名对对得最好:‘风吹不响铃儿草,雨打无声鼓子花。’假如有人说了‘铃儿草’,便可对了‘鼓子花’,字面合式,并无牵强。接着再说一个,或写出亦可。只是各位小姐要记着用菊花名儿来对。”那青衣宫女儿含笑答道。 众人便懂了,忙各自携了玩伴去看那菊花,只盼着一会儿子能多对几个出来。 黄锦儿看看四周,悄悄哀叹了一声:“我素日里最不喜欢花儿草儿的,今日可要死了!” 陆棠、王巧景、刘雪娘具是噗嗤一笑,齐齐道:“活该!” 第六章 菊花会(3) 平日里各家的小姐在府中都同姐妹或丫鬟们一起玩过斗草,无论文斗武斗,都称得上拿手。 然而今日菊花会上的斗草新玩法,却比往日里的玩法难得多。别说武斗,就是文斗也从没有玩过这样文雅的。 这次比试不仅要考教众位小姐认识的菊花品种是否渊博,还要求大家都懂一些粗浅诗词文学。只有二者兼备才能勉强对仗的上,无疑是难上加难。 “红玛瑙!”有人先开了口。 便有宫女儿们拿来了纸笔给各位小姐,以便她们将对出的花名写上。 “一捧雪。”另一位小姐接着念道。 “黄香梨。” “嗯……黄莺出谷!” …… 在场的二十多位贵族小姐,个个儿绞尽了脑汁出题与作答。 陆棠轻咬着嘴唇,对的略有些艰难,不过倒也一直顺利的写了下来。 黄锦儿早早的便放弃了,灵动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轻摇着脑袋四处看热闹。 另一边的王巧景和刘雪娘都是眉头紧锁,也不知对出了多少。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各府的小姐们便都轮着出了一道题,也都各自做了答。宫女儿们便挨个收了所有答题的宣纸,交与了长乐公主和各府夫人相看。 长乐公主随意从呈上来的托盘里捡了一张,只见上面写着“红玛瑙”对“绿绣球”、“一捧雪”对“一点红”、“墨牡丹”对“白芍药”等等几个菊花名,对了大约七八个便对不出了。 又翻看了其他的一些答案,厉害一些的对出了十多个菊花名儿,逊色一些的只对了两三个出来。且这些答案各有不同,有的对仗工整,有的却胡乱凑数,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又看到下首坐着的夫人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不由又笑着命宫女们分与了各府的夫人们看这些答案,一时间低低的笑声便从齐芳亭上传了过来。 各府小姐们听闻,心里都紧张了起来,个个儿只盼着别人都答的比自己少些。这样的话,就算最后拿不了头筹,也不算太过于丢脸。 没一会儿,一个青衣的大宫女儿便含笑走了过来。 “公主看了各位小姐的答纸,评判数陈通判家的陈三小姐、陆御史家的陆小姐、张老将军家的张小姐这三位答的最好,且其中张小姐的答案最为出彩,拔了今日的头筹。”那宫女冲各位小姐施礼道。 众女听了窃窃私语,那张蘅却恍然不觉,只莹莹而立,等待接下来的话。 而黄锦儿几个小娘子却只稀里糊涂听到了公主夸陆棠也答的好,顿时与有荣焉。 不禁趾高气昂的看着王菁菁那一方的小娘子们,觉得又胜了她们一筹。只气的王菁菁几人狠狠跺脚,恨不得面对面过来与她们骂一场才解恨。 另又有几个小丫鬟捧了宣纸过来念她们写得菊花名儿。 只听那陈三小姐答的是“红玛瑙”对“绿绣球”、“一捧雪”对“一点红”、“黄香梨”对“粉旭桃”、“白莲”对“绿萍”等等十八道花名。 陆棠心知自己答了十七道,大致与那陈三小姐相同,只有一道“黄莺出谷”没有对出,而那陈三小姐对的是“紫燕双飞”。 那小丫鬟念了果然如此,只有“红玛瑙”对的是“绿珊瑚”、“白莲”对的是“墨菊”等少数几处不同。 而待另一个小丫鬟念完了张蘅写的菊花名时,大家都吃了一惊。 那张家小姐竟是把二十多道花名全都答上了。 连“胭脂点雪”、“瑶台玉凤”等几个极为难对的花名都用了另几个鲜为人知、只在古籍里提起过的菊花名儿对了出来,可见她对花卉与诗词都有极深的造诣。 陆棠看着那明明立于众人中间,却仿佛被隔离开的美人儿,只觉得有些替她伤心,又仿佛感到了孤独的气息。 但她竟似是毫不在意,仍神采飞扬的绽开爽朗笑容。 一个女子竟如此恣意潇洒,大有男儿风采! 陆棠瞧着她,只觉得又开始心如鼓擂。 不一样,她和我们不一样的。 不仅仅是更美丽。 不仅仅是更聪慧。 ………… 长乐公主知晓张蘅不似平常女儿家一般喜欢金玉首饰,因此竟特别赏了她一块御赐的老坑洮砚。 那洮砚极其珍稀,前朝名士赵希鹄曾于《洞天青禄集》中写过:“除端、歙二石外,唯洮河绿石,北方最贵重。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岩。然石在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为无价之宝。” 众人看那方砚细密晶莹、清丽动人、石纹如丝,似浪滚云涌,又似绿翠宝玉,不由啧啧称奇。 而长乐公主又喜陈三小姐博敏,陆棠聪慧,便下令各赏了一块玉佩。陈三小姐得的是羊脂白玉镂雕凤凰坠佩,陆棠得了一块儿双色碧玺雕松鼠葡萄佩。 黄锦儿几个小娘子便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围在陆棠身边,把玩那碧玺佩。只见那佩两面透雕,外围为浅粉色,雕两只松鼠,长长的尾巴,首尾相接。中间部分为深紫色,雕大小葡萄珠。背面雕有葡萄叶及阴琢的叶脉。佩上部有穿孔,系丝绳、米珠两组及翠珠一粒,十分的晶莹可爱。 陆棠看这松鼠佩雕的十分新奇有童趣儿,便知道是长乐公主怜惜自己年纪小。 又见这佩竟比那羊脂白玉佩还要稀奇贵重些,便知道公主对自己较为偏爱。 她便悄悄抿嘴儿笑了,并没有交与蒹葭收起来,而是在众女羡慕的目光中直接佩挂在了裙上。 长乐公主又命各府的小姐自去赏菊,不用陪着自己与夫人们。 众小姐便欢欢喜喜携伴而游,向府中别处行去。 公主府内极大,陆棠虽之前来过几次,却也是不太熟悉的。黄锦儿、王巧景、刘雪娘几个小娘子也是如此。她们便相约了一起,准备同大部分小姐一样,去那花园子里赏菊。 公主府花园是比着宫里的御花园造的,因此十分美丽,各地进贡上来的奇珍菊花比比皆是。更有金红大背、白毛狮子、紫龙卧雪等等难得一见的名贵品种。 几个小娘子漫步其中,只觉得芳香扑鼻,犹如行至仙界。 陆棠心情愉悦的观赏着左右道旁开着的菊花,忽的被一枝开的极美艳的二乔吸引了心神,一时间连身边的黄锦儿等人走远了都不知道。 只见那枝菊花儿呈粉白双色,中间是含羞般的白蕊白芯,边上层层叠叠的花瓣儿一圈一圈向外绽开,逐渐渲染为淡粉色,如同小女儿娇羞嫣红的脸颊。 她瞧了片刻,便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美丽纤长的花瓣儿。 谁知还没触到,便被一声清喝吓得缩回了手。 “别摘那花儿!” 那女子的声音又清又亮,在花园里传的极远。 陆棠顿时涨红了脸,心里只觉得十分委屈,又觉得十二分的丢脸。 再看看身前那枝盛放的二乔,莫名其妙的还有一点做了坏事被发现的心虚。 顿时轻咬了下嘴唇儿,羞恼的喝道:“我才没有!” 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向说话的那人。 却因是半蹲着,只能瞧见远处花丛中隐隐绰绰站立了个女子,并不能看清楚面貌。 第七章 菊花会(4) 那女子喝完并不过来,只站在那儿遥看陆棠,虽看不清楚脸面,却气势凌人。 陆棠自觉有所不及,又不想输了阵势。便顺势站了起来,小脸儿仍气的红扑扑的,眼中含怒看向那人。 口中接着说道:“我并未采那菊花儿,你却为何说我!” 又因着站直了视野清晰,看清了那女子的相貌。 只见那女子容貌平平,圆脸盘儿,却长了一双略微上挑的凤眼,鼻梁中等,嘴唇儿极薄。大约十三四岁的年龄,头上梳着双丫髻,只用青布条儿胡乱绑着。穿着也十分普通,是最最便宜的粗布衣裳。脚下还放着花锄,水盆儿等工具,显然是个平日里侍候花草的低等丫头。 然而那丫头虽身份低贱,姿态却十二分骄傲。即使自己呵斥的是个贵族小姐,也怡然不惧。 仍是叉着腰、扬着下巴、眉毛微竖,接着喝道:“我刚亲眼瞧见了你想摘那菊花儿!” 顿了顿又道:“总之你不许采!” 陆棠气极反笑,想接着辩驳,又自恃不应该与这粗鄙的丫头计较。蒹葭采薇留在了齐芳亭,黄锦儿等人又早就走远了。因此此时自己身边竟没有一个人能帮衬,一时间进退两难。 “你这丫头可真不讲理!” 正为难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陆棠感激的看过去,竟是张蘅带着个婢女一同走了过来。 话儿正是从那婢女嘴里传出来的。 “我们正巧也瞧见了,却是知道那位小姐并没有采花的意思。你却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哪有一个做奴婢的本份!”那婢女十分伶牙俐齿,逼得那粗使丫头答不上来话。 “可……可我看到了!” “你看到的便是真的?那世上有无数的障眼法,你瞧来便再没有假的了!” “我……我,你们欺负人!” “欺负你?一个粗使丫头有什么好欺负的!我却是只看到了你欺负了那位小姐。”婢女冷哼。 陆棠不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儿,只觉得这婢女实在伶俐,比采薇还要会说话些。 又觉得那粗使丫头也算是尽心尽责,虽是误会了自己,却也只是为了园子里的菊花儿不被采撷。不由得气儿消了大半。 “对,你刚刚就是欺负了我!”陆棠起了顽皮心思,也随口调侃道。 那粗使丫头辩不过,不由心中委屈,眼里隐隐含了泪花儿,却犹自耿着脖子,不服气的很。 “不过你确实误会于我了,我刚刚并没有想采花。只是见那二乔开的实在娇美,想摸摸那花瓣儿罢了。”陆棠见状不再调侃,正色说道。 那粗使丫头听了,便没有继续一根筋的犟嘴。而是再细细回想了一下刚刚自己见到的场面,确实只见到陆棠将手伸向的是花瓣儿,而不是花茎。顿时红了脸盘,却又觉得有些拉不下面子,便嗫嚅着没有回话。 陆棠看她脸色便已了然,又说道:“不必再说其他,误会解开了便好。” 随即也不再管那粗使丫头,而是莹莹转身,向张蘅施礼道:“多谢张家姐姐相助!” 刚刚虽是那伶俐婢女开口,陆棠心中却知道必是张蘅授意而为,不由心中感激。 婢女见状便不再说话,微微垂头,退后一步站到了张蘅身后。 “我也是气不过那丫头欺负人罢了。” 那声音极清爽悦耳,又隐隐含了些笑意,如清泉淌过人的心里一般,沁了微微的凉意。 陆棠心神一恍,只觉得果然美人儿连声音都动听。 “张姐姐可是要向假山那边儿行去?我跟同伴走散了,不知能与你结伴而行否?”她想了一想,又看到张蘅身边并没有别府的小姐,便开口邀道。 张蘅身后的婢女闻言,不由感激的望了陆棠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那咱们便一同去吧,正巧儿助你找到同伴儿。”张蘅是个敢在街上纵马的豪爽美人儿,因此不假思索便同意了。 两人便结了伴,同向花园深处走去。 ………… 太湖石假山旁,刘雪娘咬着帕子嘤嘤哭泣,黄锦儿、王巧景两人气愤难当。对面儿的王菁菁、胡杏儿、苏月清等五六个官家小姐则洋洋自得,满脸的喜色遮掩不住。 “你们竟故意扯坏了雪娘的衣裳!”黄锦儿怒容满面。 “呸,真是下作!”王巧景接着骂,气的眼眶泛红。 对面的胡杏儿却得意洋洋,“明明是我们菁菁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裙子而已,怎能说是故意扯坏的?” “对呀对呀,菁菁又不是故意的!” “那王巧景还骂人,真是不知礼数。” 对面五六个女孩子一齐上阵,有道是双拳难抵四掌,黄锦儿、王巧景二人顿时便有些招架不住,齐齐败下阵来。 刘雪娘一见如此,哭的更厉害了。 唯独王菁菁面上有些许愧疚之色,但因与黄锦儿等人素日里是冤家对头,又见身边的女孩儿们都极高兴。便不言不语,只把自己当做了木头。 另一边儿,陆棠与张蘅二人已行至附近,远远的看见一群小娘子们聚在一起,只以为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便略略加快了脚步,赶个热闹瞧。 谁知越走近便越觉得不对,再加上隐隐传来了熟悉的哭声,陆棠一下子着了急,再顾不得身边的张蘅与婢女,急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 刘雪娘正哭的起劲儿,不提防一下被人扯起了裙角,只以为对面不讲道理动起了手来,吓得一声惊叫。 两方的女孩子们都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却发现是陆棠寻了过来。王巧景和黄锦儿不由大喜,胡杏儿等人面上却也添了些许得意。 原来是这边觉得来了援军,那边却觉得刚胜了一筹,需得让陆棠也一齐尝尝失利的滋味儿。 陆棠半蹲着,手里攥着刘雪娘的裙角细细查看。只见那豆绿色的百褶裙撕裂了一个丑陋的长口子,裙边上还有半个极为明显的黑色脚印。再抬头看看刘雪娘犹含泪痕的脸蛋儿,不由心底缓缓滋生了怒意。 那边儿张蘅也走了过来,看着这一群比自己略小一点年岁的小娘子们,美丽的面孔上不由有些惊诧。 因着张蘅自小在滇南长大,见惯了边疆风土人情,性格养的疏朗大气,鲜少见到女子们耍手段斗心机。如今见了这一幕,几个小女孩虽仍显得手段稚嫩,却也明明白白的昭示了恶意,不由对那几个女孩子起了些许厌恶之心。 但她刚欲张口,便感到衣角被身后的婢女悄悄拽了一下。顿时想起来这里是京城,来之前滇南那些把自己当女儿疼爱的夫人们千叮咛万嘱咐了京城并不是滇南那等边疆之地可以比拟的地方,天子脚下多的是些菩萨面孔阎王心的人儿,所以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应对。且这些小姐们又都是官家子女,容不得她一个武将孤女随意开口。 但心里却想着这事到底龌龊,若是陆棠等人吃了亏,自己必不能坐看小人得志,定要拿到朗朗乾坤之下分说个明白。又沉吟了一下,扭头轻声吩咐了婢女几句。 那婢女便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的走了。 “这是谁做的?”陆棠勉强压制着自己的怒意,以防失态。 “是王菁菁!”黄锦儿与王巧景齐声道。 而对面的王菁菁见陆棠来了,反而收敛了之前脸上的些许愧疚之色,不忿的回道:“没错,但我不是故意的,刘雪娘未免也太爱哭了些。” “不是故意的,那为何不道歉?” “虽是菁菁踩了她,却也怪她自己走的太慢了些!”胡杏儿等人不服气,乱哄哄的助阵。 “古时班昭曾曰:‘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你们几个还常常自谓贤淑守礼,竟是青天白日里就违背女诫之训,哪有正经闺阁女的作态!”陆棠横眉竖目,冷脸呵斥。 这话儿说的极重,她们虽都还是十二三岁的年龄,却也没几年便该说亲了。若是今日这话传出去,落实了她们闺阁无状之事,无疑对名声有极大的影响。更何况无论哪家正经的官宦人家,都不会娶一个不遵女诫的无德之女。 王菁菁眉毛一竖便想开口反驳,旁边的胡杏儿等人忙忙拦住了她——开玩笑,她王菁菁不想要名声,她们可还要嫁人呢! 胡杏儿明显是她们的军师,此时上前一步,犹疑问道:“那你们待如何?” “长揖道歉。”陆棠紧盯着几人,只恨不得眼里淬出毒来。 “你莫要咄咄逼人!”王菁菁终忍不住,怒气冲冲的喝了一声。 “你们才咄咄逼人!”黄锦儿听闻顿时顾不得安抚刘雪娘,也回头喝到。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陆棠其实心里清楚,对面几个小娘子虽平日里与自己几个不对付,但心肠并不坏。此时也不十分清楚这件事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只想着挣个面子看看笑话罢了。 但各府的小姐们都是受了公主的邀来的,在如此盛宴上衣冠不整是极为失礼的行为,若是传出去必然会变成市井笑谈。 更何况刘雪娘此时并不是头发散落、衣裙脏了等小事,而是衣裙撕裂,露了肌肤出来。虽然此时她年龄尚小,但十二岁的年龄早有了男女大防。若是被不相干的外男,甚至是男仆小厮们看到,刘雪娘的名声便算是毁了大半。 归根结底王菁菁不管是故意的还是意外,都应该郑重道歉,且应遣人禀了公主,带刘雪娘去换衣衫。 但不知是自尊心作祟还是怎的,任众人万般催促,王菁菁就是咬着嘴唇不开口。 陆棠也不怒,只面容平静的等着,脑袋里却飞速想着对策—— 此时自己等人身边并没有丫鬟可用,黄锦儿又是个莽撞人,若是遣她去报信,必然会弄得人尽皆知,反而坏了事。 而王巧景原本是可去的,但却刚刚跟着刘雪娘一齐红了眼圈,若走在路上让别人看了去,怕是也要惹出一些事端来。 因此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可用,正烦躁间,眼角忽的又暼见一个红影儿。 张蘅! 她倒是极合适,且又与公主关系亲近,只是与自己等人并不熟悉,不知道会不会帮忙。 陆棠不由的有些犯愁。 第八章 菊花会(5) 一晃儿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陆棠见如此僵持也不是个办法,到最后苦的还是刘雪娘。 便也不再搭理王菁菁等人,而是缓缓行至张蘅面前行了个礼,低低的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张姐姐能否帮忙去跟公主及刘夫人报个信?” 说罢便目带祈求之色的看着她,心里也明知这是个得罪人的活计,但因实在无人可用,只能求张蘅帮这个忙。 眼中的那红衣美人儿却笑的小狐狸般狡黠,低声回道: “我早就令朱颜去报信儿了,妹妹莫要忧心。” 陆棠看她身后那侍女果然不知何时便离开了,一颗飘飘荡荡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只觉得面前的美人儿姐姐真是令人喜欢到了心里。 那边的胡杏儿等人见陆棠与张蘅低语,并不能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心里不由惶恐。又年龄尚幼不大晓事,害怕陆棠真的回头便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虽是让刘雪娘丢了脸,但她们几个欺辱人的更讨不到好处。便连连催促、推搡王菁菁。 “菁菁你便快些道歉吧。” “对呀对呀,莫要拖累我们!” “我还想早日回去呢,母亲必然等急了。” 王菁菁被推搡了几下,眼圈儿也泛了红。看看面含怒容的陆棠等人,再回头看看急急忙忙催促自己的胡杏儿几个,只觉得自己一时间孤苦无依。 便强忍了泪水,冲着刘雪娘长长一揖,哽咽道:“是我错了,你可能原谅我?” 刘雪娘抽了抽鼻子,揉着红眼睛看向陆棠,见她微微颔首,便闷闷的说:“我原谅你了。”说罢便扭了头,再不看她。 陆棠叹了口气,安抚似的拍拍刘雪娘的手,又转头对众人说道:“今日之事便作罢了,你们也别脑子不清不楚的到处宣扬,若是让人知道了去,莫以为是看了雪娘的笑话,你们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胡杏儿等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巴不得赶紧离了这里,免得那陆棠发了疯拉众人下水。因此慌慌张张便结伴走了,一时间竟是忘了拉着王菁菁一起回去。 假山旁转瞬间便安静了许多,只余下王菁菁面色尴尬的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眶便红了个彻底,忍不住滚了泪珠儿下来。 陆棠几人并不看她,只扶了刘雪娘寻了个石凳子坐下,等张蘅的侍女朱颜寻了人过来接应。 果然没一会儿子,朱颜便带了两个青衣宫女儿寻了过来。其中一个宫女儿十分麻利,拿了鸭卵青的大斗篷将刘雪娘一裹,便严严实实再也看不到裙子上的裂缝儿。 另一个宫女则盈盈冲众女施礼道:“公主请刘小姐先去换衣裳,几位小姐自去游玩便好,一会子回齐芳亭再相见。” 陆棠几人郑重回了礼,感激道:“辛苦二位姐姐了。” 两位宫女并不答话,只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一左一右的扶了刘雪娘,向园外走去。 眼见刘雪娘的身影远去了,陆棠几人才放下了心。黄锦儿、王巧景见那寻来人的美貌侍女站到了张蘅身后,知晓是张蘅帮忙解决了问题,心中不由十分感激。二人便相互看看,随即一同冲张蘅施礼感谢。 张蘅便赶忙拦了:“并不是什么大事,两位妹妹不用见外。” 黄、王两女也不勉强,但心里却从此把张蘅纳成了知己好友。 几个女孩儿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心头畅快,又认识了张蘅这样美丽疏朗的妙人儿。再不提在齐芳亭时因着张蘅过于美貌而心生的微微芥蒂,只与她挽着胳膊拉着手儿,笑眯眯邀她一同去玩耍。 几人自顾自的说话,并不搭理仍然站在路边的王菁菁,只亲亲热热的略过她向外走去。 王菁菁咬着嘴唇,看着陆棠几人的笑颜,忽然恨恨的喊到: “陆棠,我不服你!” “不服?”陆棠回过身去看她,又冲张蘅、黄锦儿等人微微点头,示意她们不用担心。 “你如何不服?” “我不服你身无所长却洋洋自得,我不服你虚伪自私却被人称赞,我不服你天生美貌却假装不自知。陆棠,我不服你!” 陆棠噎了一下,原来自己这么多缺点呀。又觉得这王菁菁简直莫名其妙,突然跳出来找茬吵架。但面上不显,容色严肃的看向王菁菁。 “你不服我身无所长却洋洋自得?我陆棠是御史独女,上有父母视为珍宝,下有六位哥哥疼宠喜爱。父亲是国家重臣、位高权重,母亲是世家嫡女、底蕴深厚,而哥哥们个个是人中俊杰、风华出众,你不服也得服!” 王菁菁一脸震惊,世上竟然有人如此厚着脸皮炫耀家势。 “你不服我虚伪自私却被人称赞?人都有欲,我为何不能虚伪自私?我自问从无害人之心,活的坦坦荡荡,对上尊君重师,对下护友爱幼,又为何不能被人称赞?你又凭什么不服!” 陆棠一气呵成,紧盯着王菁菁的眼睛逼问,接着又一声冷哼。 “你不服我天生美貌却假装不自知?谁告诉你我不自知的,我心里明白的很!但美貌又能如何?勾栏里的女子才用容色侍人。且这天下美貌之人多如繁星,就只看我身边的张蘅姐姐,这京城里哪有一个女子能比的过她?人若都如你这般心胸狭隘的纠结于美貌,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话不仅说的王菁菁哑口无言,也听得黄锦儿等人瞠目结舌。 陆棠看着众人面色不由心虚,忙清咳了两声作为掩饰,又对王菁菁说道:“我懒得理你!” 接着上前一步,挽住了张蘅的胳膊,撒娇道:“张姐姐、锦儿、巧景,咱们快些走吧。”不待她们回过神来,便拉着她们走远了,只余下王菁菁一人怔愣在原地。 ………… “听说你天生美貌,心里明白的很?”黄锦儿促狭的看着陆棠,调笑她。 陆棠不由闹了个大红脸,轻啐道:“我那不是为了与王菁菁争辩嘛,做不得数的!” 王巧景笑的直不起腰来:“我怎么早前不知道你这么能说会道,竟是小瞧了你。” 张蘅也笑的不行,只觉得这几个小姑娘十分有趣儿,在这菊花会上也算是有所得。 几个人心情愉悦,走走停停的赏花看景,不知不觉便走出了花园。 第九章 太平书院 陆棠看看天色,便提议道:“咱们回亭子里去吧,雪娘应该也把衣裳换好了。”几人也都同意了,便一齐向齐芳亭走去。 此时的齐芳亭气氛十分平和安宁,各府的夫人们身边没了小姐们需要操心照料,闲闲的喝着茶水,与长乐公主笑谈些京中逸事,不时发出些笑声来。只有刘寺卿家的刘夫人面上挂着勉强的笑,眼里隐隐有些担忧之色。 亭子外的小路上走来几个人影,远远瞧着是两个青衣的宫女儿领了个穿海棠红广袖流仙裙的小娘子。众位夫人不由好奇,再走近一看,竟然是刘寺卿家的五小姐。 刘雪娘走进亭子里,红着脸儿冲公主和各位夫人施了礼,便低着头走到了自己母亲身旁坐下。众夫人不由窃窃私语。 长乐公主饮了口茶,笑道:“刘小姐在花园里不小心被花枝子挂了衣裳,我便命人带她下去换了一身。你们瞧瞧,这条流仙裙还是我年轻时候穿过的呢,如今年纪大了穿不了如此鲜嫩的颜色,果然还是小姑娘穿着更好看!” 各府的夫人们便都笑着恭维,又有个别几个家里有儿子的细细打量了,只见刘雪娘名如其人,肤色盛雪,容貌清丽,海棠红的广袖流仙裙衬得她更显娇妍。且一看就是个性子和软的,今日又不知怎的得了公主的青眼,不由暗自点头。刘夫人见众府夫人没有深究,不由放下了心来,更是对公主和陆棠几人心生感激。 一盏茶的功夫,各府的小姐们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陆棠等人回到齐芳亭时,已经有不少小姐在她们之前回来了。 王菁菁早已坐在了自己母亲身旁,只微微瞟了一眼陆棠几人就面容冷漠的低垂了双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而胡杏儿等人见到她们,不由面色微慌、目光躲闪,只恨不得藏到地里去。陆棠几人并不理会,只恭谨的与长乐公主和各府夫人施了礼,然后各自找了自己的母亲坐下。 只有张蘅没有家人可寻,她面色不改,仍带着盈盈笑意。公主瞧了便招她过去,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 陆棠坐于母亲身边,眼儿寻到了已经换好衣裳的刘雪娘,又见她笑模笑样的,不由松了口气。 陆夫人看到她的模样,心知她们几个小娘子之前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并没有多问,只含笑随意问了几句景色如何、玩的可好等闲话。 因坐了许久,长乐公主也困乏了,不由用帕子微微掩嘴打了个哈欠。各府的夫人都是极会察言观色的玲珑剔透的人儿,便纷纷表示了告辞之意。 陆棠跟着母亲出了公主府门,各府的奴仆小厮已经都抬了轿子备着。她左顾右盼的瞧见了黄锦儿等人的轿子,那张蘅却是骑马而来的,连着她那婢女都英姿飒爽的骑了一匹枣红马,不由眼中有些羡慕。 “张家姐姐可真是恣意洒脱。”陆棠小声嘟囔着。 陆夫人听到了,并未理睬她,只好笑的瞅了她一眼。明珠赶着上前一步,机敏的撩开了轿帘,陆夫人便上了轿吩咐回府。 陆棠便按下蠢蠢欲动的心思,任由蒹葭采薇服侍着上了轿子。 ………… 陆宅。 陆棠一进二门,便听到后院里传来阵阵男子的喧闹之声,不由笑弯了眼睛,撩起裙子便往过跑。陆夫人拦她不住,只好摇头叹气,却也并没有责备之意。 采薇是个活泼丫头,见小姐跑了,也撩了裙子不假思索跟着乱跑。只看得蒹葭又笑又气,不得已也跟着一路跑起来。一主二仆溜溜的跑到后院,果然看到几位少爷在后院笑闹。 “哥哥!”陆棠喊了一声,全无在外面的贵族淑女之态,眯着眼儿小猫似的蹦进了二哥陆衡的怀里。 陆二慌忙放下手中的弓箭接住她,刚想责备两句,却看着妹妹猫儿般蹭了蹭自己的胸膛,不由失笑:“都这么大了还慌慌张张的,也不怕受伤。” 旁边的三少爷陆氿眯着细长的狐狸眼:“你就只看到你二哥哥,忘了你三哥哥?” “三哥哥~”陆棠从陆二怀里跳下来,又扯扯陆三的衣角,拉长了声音撒娇。 那边四少爷陆枂笑眯眯的走了过来,陆棠看着他比普通女子还要清秀些的面庞不由小声叹息:“四哥真是长得越来越漂亮了。” 五少爷陆旗、六少爷陆祯也扔下手中的弓箭围了过来。 “臭丫头,你今日去哪里耍了,怎的如此高兴?”只比陆棠大一岁的陆六不高兴的喊到。 陆五不屑的撇了陆六一眼:“你是傻子不成?母亲今日带妹妹去了公主的菊花宴,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知道。” “女儿家的事情我怎么会清楚!”陆六炸了毛。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了,陆棠忙忙的岔开话题:“刚刚哥哥们在玩什么呢?” 陆六果然忘了与陆五吵架,得意的一指远处的箭靶:“喏,我们在练习射箭。” “马上就要参加秋闱了,书院里最近却突然来了个姓宁的公子,没有考试便直接进了甲班。有人不服气去挑衅,谁知无论是比试诗赋还是策论,那位公子水平都皆在我们之上。大家便起了要赢他的心思,明日便要比试射箭。”陆四轻言细语的解释道。 陆棠听闻也极为好奇,自己的几位哥哥课业都十分出色,就是最为淘气的陆五陆六也算得上是京城年轻公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更不要提从小便有“麒麟儿”美称的陆二和聪慧狡黠如狐的陆三。让自己几位哥哥都败北的人物,必然风采过人。 她有心再问两句,陆二却拉了她的手,将她牵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温润的问道:“今日的菊花宴上玩的可好?” 陆棠便不再想那位公子,仔细歪头想了一想,回道:“今日过的还可以,不过既有趣儿事也有糟心事。雪娘今日被欺负了呢……” 她绘声绘色的讲了刘雪娘被欺负的事,着重讲了王菁菁等人的蛮不讲理。又描述今日参宴的夫人小姐们的穿着打扮,讲了一半又说起来今年菊花会的比试是斗草新法,得意的向哥哥们炫耀了自己得的碧玺松鼠葡萄配,顺便大肆宣扬了张蘅的美貌聪慧与豪爽仗义。最后还顺带提了提那个蛮不讲理的养花丫头。 这些鸡毛蒜皮小女儿家的事情,被她讲的颠三倒四,几位少爷却听得津津有味。就连平日里嘴上最为不屑的陆六,此时也竖起了耳朵听着,唯恐错过了任何关于妹妹的事情。 “那张蘅倒是个妙人儿。”陆三眯着他的狐狸眼点评道。 “我倒觉得那个粗使丫头有趣儿,竟清喝一声把妹妹唬住了,哈哈哈哈哈……”陆六笑的张牙舞爪,被陆五翻着白眼儿踹了一脚。 陆二却笑如春风般和煦,摸摸陆棠的头夸奖道:“我们棠棠真是聪慧,今年竟也得了公主的赏,其他得赏的两位小姐可都比你大几岁呢。” 陆棠听了忍不住抿嘴儿喜滋滋的笑,只觉得二哥哥真真儿是温柔贴心,不像那野猴子似的陆六成日价尽会欺负自己。 忽的又想起来了什么道:“爹爹答应我了,让我过两日也去书院里念书呢!” “这倒是稀奇,棠棠也爱上读书了?”陆三狐眼微挑,开口调笑道。 “我当然喜爱读书了!”陆棠不服气的嘟了嘴。 又道:“正巧二哥三哥四哥都要参加秋闱了,我就可以天天去书院给你们打气加油了,保你们个个都能登上皇榜。”陆棠呲了细如珠米的小白牙嘻嘻的笑。 几位少爷却没由来的觉得一阵头痛。 第十章 四射(1) 太平书院历经百年而弦歌不绝,学脉延绵。如今是京城里最为有名的书院,更有不少外地学子跋山涉水赶来求学,只因这里有雍州大儒张严先生执教。 也正因为如此,太平书院录学十分严苛,几乎百中取一。有不少在家乡闻名的才子自觉才华横溢,踌躇满志前来求学。只可惜大多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久而久之,这太平书院的入学考试,便被学子们私底下起了一个“小科举”的别称。 而那位新来的宁姓公子,不经考试便入学就已经惹了众怒,更过分的是他还直接进了甲班,无疑让各位苦读许久都未尝如愿的学子怒火中烧。 一些心中不服气的人便去挑衅,谁知那姓宁的竟是来者不拒。 若他真是个绣花枕头也就算了,众学子虽心里不忿,得了胜后私底下骂他几句无耻小人便也能放得下去。但这人竟无论是诗词还是策论,场场皆赢。只比得众学子又羞又惭,心底里暗自发了狠要赢他一场。 ………… 陆棠今日起了个大早,喜滋滋吩咐采薇给自己梳了个简单清爽的双丫髻,用淡粉色的小缎带绑了,并插了几朵珠玉小花钗。 又穿了鹅黄色小衫配青草绿绣云纹的缎锦襦裙,裙子上还挂了昨儿公主赐下的松鼠葡萄佩,自以为打扮的简洁大方,显得书香气满满。却没想到她年纪本就不大,如此打扮起来只显得更加稚嫩幼小。 陆夫人见她请安时如此打扮,不由头痛,只觉得自家的闺女儿都十二岁了,却还跟个孩子似的稚嫩。这样没心没肺的傻儿,过两年可怎的放心她嫁人。便又命宝珠找了一个金光灿烂的金锁璎珞,不由分说给陆棠套在了颈上,只盼显得她稳重些。几位兄长却觉得今日小妹打扮甚好,显得十分玲珑可爱。 跟陆夫人请过安后,几人结伴儿便出了门。 太平书院建在京郊的青华山脚下,离陆家有一段距离。陆家几位少爷便都骑了马,唯独让陆棠一人坐了马车。 陆棠坐在车上,身边只带了稳重些的蒹葭跟着陪读。车厢里十分憋闷,她又被马车晃的头晕,便撩开青色的帘子去看外面热闹的大街。心里又想起来那日张蘅纵马行街的潇洒模样,不由羡慕的紧。 马车行了好一阵才到青华山下。 陆棠撩开车帘,远远望见那书院如巨兽伏于山脚下,青瓦白墙,气势雄浑。 车马过了书院前立着的高大门楼,行至正门附近便停下。蒹葭小心扶着陆棠下了车,陆家的几位少爷一边吩咐小厮去栓马,一边招呼她一起进去。 陆棠从未来过这里,因此忍不住细细打量。只见两扇因年岁久远而略有斑驳的朱红大门虚掩着,里面绿荫葱葱,读书声和琴声隐约传来。门上正正的高悬着一块黑色木匾额,上书“太平”两个已经褪了色的烫金大字。 入内又行了一阵子,便有女先生来接了陆棠,兄妹几人便分开,各自去了。 这太平书院的女学原是由太祖皇后兴办起来的,当年甚是兴盛。且不论是官家小姐还是平民女子,只要过了太祖皇后定下的考教、交够了束脩便能上学。只可惜太祖皇后薨后,女院也渐渐落寞了。 而如今的陆棠进的女院,是最近得了皇后的口谕才又新开办起来,但也只收一些适龄的官家子女。 因着太平书院极大,女院又在书院最西边,因此也称西院。陆棠跟着先生走了很长一截路,先过了二门,又一路上行过教学斋、思贤台、碑林等等地方,又穿过一个花园才到女院所在的玲珑学堂,只瞧得陆棠眼花缭乱,险些认不住路来。 学堂里已经有许多女学生在了,只听得里面莺声燕语、好不热闹。陆棠被先生领了进去,一眼便看见了黄锦儿几人,就连张蘅也在。便略有些迫不及待的对先生施了一礼,美滋滋坐到了她们几个的身边。 “张姐姐竟然也来了。”陆棠对着坐在她左边的张蘅咧嘴儿笑。 “我自小在边疆长大,只善于骑马射箭,诗书礼仪这些却不算精通。祖父便让我来学些技艺。”张蘅笑道。 陆棠暗自咋舌,只觉得张蘅在菊花会上得了魁首都还算是诗书不精,真不知要怎样才算好的了。不过转念又想到她是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确实也该多学一些。 旁边黄锦儿早就憋了一肚子八卦:“你们可知晓今日箭场那边有比试?” “听说是个姓宁的学子要与大家比射箭呢!”刘雪娘家里也有两个哥哥,便接口说道。 陆棠便很给面子的点头,“知道知道,我几个哥哥们也说了!” 几个小娘子叽叽喳喳的偷偷讨论了半天,只盼着先生能早些下课,好过去箭场那边看热闹。 也多亏今日是第一天开课,且女院对于这些贵族小姐的要求也不算严格。先生并没有正式讲课,只让各府的小姐们相互见了礼,又让她们各自讲了之前的学习进度,便放了课。 其他的小娘子们也大多都听哥哥或弟弟们说了今天有比试,没听过的小姐也被身边的小姐妹告诉了一遍,便嘻嘻哈哈你拉上我、我带上你的,一起去南院看热闹。 陆棠几人到箭场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又因为今日多了许多小娘子,书院甚至还在场边搭了棚子、摆了座位。 “哥哥!” 因着陆家的几位公子个个都风华出众,极为惹眼,陆棠一眼便看到了他们。 陆二等人便含笑走过来,只见其他几人服饰如常,只有陆六穿了一身窄袖短衣的褚红色精干胡服。那胡服衣襟上用金线绣了鲤鱼跃龙门,头发精神的束起,额间悬了一颗明晃晃的东珠,显得神采奕奕。 “六哥这是要上场?”陆棠好奇的问道。 陆六得意的一扬头:“那是当然!” “六弟年纪虽比我们小一些,射艺却比我们这些当哥哥的要好许多,他若是输了,我们便更没有上场的必要了。”陆二笑言。 陆棠也知晓陆六是京中公子里射艺的翘楚,便抿嘴儿乐:“六哥可一定要赢了那位公子,若是输了可是把几位哥哥一起都输出去了!”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陆棠便同张蘅、黄锦儿等女一起坐到了场边的棚子里。 “来了来了!”箭场里忽然一阵喧闹。 陆棠便好奇的探出头去瞧,只见来人一身玄青色胡服,身材修长,蜂腰猿背,行动间潇洒自如。不由赞道:“好个少年郎!” 待那人走近露出清晰面貌时,陆棠却一口气噎住了。 竟然是他! 只见那人剑眉斜飞入鬓,却生了一双细长的桃花眼,鼻若悬胆,唇抿而薄。 若陆二公子当得一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霁月公子当得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这位宁姓公子便也当得上一句“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众府的小姐们都惊异于这宁姓公子的风采,连张蘅也忍不住目露赞叹之色。 唯有陆棠瞪圆了眼珠儿,牙齿缝里缓缓碾磨出几个字来: “宁!常!” 第十一章 四射(2) 世间女子多记仇,尤其陆棠还是个小女子。 半月前家中路上的那一撞,撞的陆棠丢尽了脸面。 当时的她不仅毫无仪态,还哭得面貌扭曲。再想想那双似乎暗含深意的嘲讽笑眼,陆棠只觉得一股邪火突突的直往心头冒,宁常那英俊的面容在她看来也变得可恶非常。 旁边的黄锦儿丝毫没有感受到陆棠的心思,欢喜的拽着她的袖子道:“我现在倒是希望这宁公子能赢了呢!” “我六哥才会赢!”陆棠用鼻孔哼了一声。 刘雪娘倒是感受到了陆棠的不高兴,但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公子怎么惹着了她——甚至俩人现在都还隔着好几丈远呢。 而此时的箭场上随着宁常的踏入,已然分出了渭泾分明的两派——宁常孑然一人对着众学子。 而众学子中为首的赫然是陆家二公子陆衡,本来以陆二公子温润如玉的性格是绝不会如此的。但众人思来想去,除了不管“人间事”的霁月公子,也只有陆二公子在太平书院众学子间绝伦逸群,且又日常为人正直无私,极为服众,便央求了他做个比试的判正。 “宁兄。”陆二谦和的施了一礼。 “陆兄。”那宁常也上前一步,客气的回礼。 他们今日比的是四射,古之有五射,分别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其中白矢,表示箭穿靶子而箭头发白,表明发矢准确而有力;参连,前放一箭,后三箭连续而去,箭箭相属,若连珠之相衔;剡注,说的是箭行之疾;襄尺,臣与君射,臣与君并立,让君一尺而退;井仪,指的是四箭连贯,皆正中目标。 因着今日是学子之间的比试,并无君臣之分,因此便免了襄尺之试,只比白矢、参连、剡注、井仪这四射。而这四场中,每赢一场便得一分,谁得的分多谁便得胜。 宁常落落大方的下了场,从荷包里取了一个剔透的墨玉扳指戴上,学子那边则出了陆御史家六公子陆祯、王通政家的三公子王应璞、胡参将家的大公子胡雉三人。 比试的几人之中,陆六年纪最小只有十三岁,剩下王应璞、胡雉、宁常三人均为十六岁。 陆六接过旁边小厮递过来的全绿玻璃翡翠扳指,戴于右手食指上,也意气风发随着另外两人下了场。 原本陆棠是觉得无所谓谁赢的,此时见了那宁常却不服气的紧。满心满眼里都只想让自家六哥陆祯得胜,好似他赢了便能替自己挣回来那日丢的脸面。 比试用的弓箭都是学院里的日常练习用的普通反曲一石弓,并没有明显好坏之分,因此最为公平,也最考教各人技艺。 第一场斗白矢,比的是射箭的力道。四人都随意从场边拣了一把弓,远处小厮们乱哄哄在场边放了四个黑木靶。 胡雉是武将之后,待靶子放好便朗声一笑,率先拉了弓,遥遥射出一箭。只见那弓如满月,箭似破风,“铛”的一声扎在木靶中心,箭羽微微颤动。这开场十分漂亮,围观众人不由喝了声彩。 “承让!”他冲其他几人抱拳一笑道。 另外几人便都一笑,纷纷拉弓射箭,一时间破风声嗖嗖而过,又有几声“铛”,远处的靶子上皆插了箭,且个个都箭羽微摇,正中红心。围观的人们见到少年儿郎们英姿勃发,且个个儿都有好技艺,不由又纷纷喝彩。 在旁边守着的小厮们七手八脚费力将箭拔下来,用托盘盛着交于场边坐着的陆衡判定胜负。各人的箭杆上都做了记号,因此十分好认。 陆二细细查看一番,除了王通政家的三公子王应璞的箭头只些微发白,其他三人的箭头都呈苍白色,显示出极重的力道,且区别十分些微。便将王应璞的羽箭单独拣出来放在一边,其他三人归在一处。 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学子便朗声说道:“白矢论宁常、胡雉、陆祯三人各得一分!” 陆棠暗道那宁常倒是也有些能耐,心里更加紧张,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那边张蘅却觉得有些无聊,她是边疆长大的武将之女,见惯了军中将士们比马射箭,其中技艺高超者数不胜数,因此见了这比试只觉得如小儿玩闹。 在张蘅眼中,这诺大的太平书院可比这箭术比试有趣的多,便伺机寻个机会想偷偷溜走。陆棠、黄锦儿等几个虽瞧见了,无奈心神都放在箭场上,顾不得许多,忙忙只嘱咐了几句便随她去了。 第二场的参连,通俗点说便是连珠箭,陆棠也对这局最为放心——平日里陆六最为擅长的就是连珠箭,技艺是京中公子中顶尖儿的好。 连珠箭便是连续发射之箭,比的是反应速度和高超技艺。《秦并六国平话》卷上曾写:“李信不用长枪,拈弓取箭,射三只连珠箭,张吉落马。”古时那李信将军射三支连珠箭,而陆六平日里最多时能射十三支! 箭场上的四人均取了箭囊,陆祯、王应璞、胡雉三人都将箭囊负于后背,唯有宁常将箭囊挂在右腰斜后方。 几人先后弯弓射箭,一时间只听“嗖嗖嗖”疾风声不断。陆六目光沉毅,不间断的从背上的抽箭而出,手快如闪电,几乎箭箭首尾相连。 一旁的王应璞连射了四支箭便间断了,他也不气恼,只笑着放了弓箭立于一旁。胡雉咬着牙连射了七支,只觉胳膊酸痛,不得不放下手来。 然而大家并顾不得他们,眼光被位于最边上的宁常牢牢吸引住了。只见他手只微微一动,一支箭便从右腰后方出现,箭箭不间断的疾射而出,飞驰如一条长线,箭羽又如一颗颗明珠串联,直晃的围观众人眼晕。 “他这是耍诈。”陆棠盯着箭场目瞪口呆,口中喃喃道。场中那宁常简直手动快如残影,怪不得他将箭囊挂于右腰后,原来竟是能大大减短取箭时间! 陆六虽最终射了十六支连珠箭,能在十三岁的年纪达到这样的成绩,本已经是惊人之举。然而那宁常却足足射了二十一支,且看他那模样风轻云淡,似是还有余力。这样的成绩实在不得不令众人叹服。 实际上宁常的箭囊虽然放的有些取巧,但参连之试从古至今只看射出连珠箭的数量,从来没有对箭手的射箭方式和箭囊放置有什么限制。众人无可指摘,所以这一场毫无意外是宁常胜了。 陆二都忍不住面含异色的多看了他几眼,也不知是该说他投机取巧还是该夸他颖悟绝伦。 棚子里的黄锦儿等小娘子们早看的眼中异色连连,只觉得宁常这般风采模样的人物,实在是难得一见。唯独陆棠心里不忿,暗自期盼他输了剩下的两场比试。 第十二章 相遇 第三场剡注,比的是箭速,谁的速度更快谁便是胜者。 场边候着的小厮们合力抬来一个极长极宽的四角木架子,上面颤巍巍挂了四个用羊皮做的水囊。 王应璞、胡雉、陆祯、宁常四人各执一箭同时拉弓,一时间只听得风声入耳。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顿闻“啪啪”的几声,羊皮水囊都破裂开来,迸溅出几朵透明水花儿。这一次四人的箭速几无差别,因此都得了一分。 只剩最后一场了,若还是这样光景下去那宁常岂不是要赢了?陆棠捏着帕子有些气闷。 ———————————————————— 而另一边,张蘅闲的无事,独自一人溜溜达达走到了书院后方的藏书阁。 太平书院的藏书阁是极为有名的,其间珍藏古籍无数。 只见这藏书阁楼上通为一间,楼下分为六间,便知是取了“天一生水,地六承之”之意。 又见这楼阁呈重檐硬山式,前后出廊,上边盖黑色琉璃瓦加绿剪边,前后廊檐柱都装饰有绿色的地仗。外檐彩画也以蓝、绿、白相间的冷色调为主。其彩绘画题材也不是常见的行龙飞凤,而是以“白马献书”、“翰墨卷册”等与藏书楼功用相谐的图案,不由心里暗暗钦叹这太平书院的气派和讲究。 张蘅转了个弯,又行至藏书阁后面,只见有抄手殿廊连接着仰熙斋,斋后为九间房,其中有芍药圃、梧桐院等。心里只觉得纵观整个院落层次清晰,套院相接而不乱,花草树木点缀其间,暗道这太平书院的确是读书作画的理想“仙界”。便一边走一边赏玩景致,十分惬意。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望天涯,想君思故里。一夜落雪未满,北风急……”四下无人,张蘅轻声哼起了边疆的女人们思念外出征战的丈夫时唱的歌谣。 她看着四周美景不由想远了——爹爹说果然的对,这京城里实在是繁华,与滇南那般荒凉之地不一样。这里有穿着华服无忧无虑的美妇人;有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的珠宝阁;有天子脚下书声琅琅的读书院;还有滇南将士们穷极一生都想象不到的安逸荣华。 “血染黄沙魂归止兮,月光斜,今夕似何夕……”张蘅一边轻轻哼着一边伸手触摸这里的一草一木。 爹爹,女儿来替你们看了呢。替你们看看这拼死守护的百姓,替你们看看这如画的大好河山。 她一心沉浸在回忆中,并没有察觉到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人坐着。直到一声幽咽的箫声悠悠传来,才恍然惊觉。 “我并不知这里有人,打扰你了。”张蘅微微有些抱歉。 眼前那人并未闻言放下手中的玉箫,清冷的箫声一曲结束后才停下。 “无妨。” 那白衣公子放下手中玉箫,微微抬眼。 张蘅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只觉得眼前恍若万千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再定睛一看,那人眉目清朗,浑浊尘世仿佛都被那容颜拂去了尘埃,入眼处只觉月明风清。 一时间呐呐无语,顿生了慌乱感。 那白衣公子似是知晓张蘅的不自在,便起身拂袖,声音清冷:“姑娘继续游玩,在下就不打扰了。” 说罢便持了玉箫,准备转身离去。 张蘅定了定神,暗自唾弃了一下自己刚刚不争气的模样,朗声笑道:“敢问公子高姓?” 那人转过身来,眼眸灼灼。 “姑娘又是何人?” “张蘅。” “秦瓒。” 张蘅抬眼望去,那白衣公子虽面容清冷,一双深潭般的眼眸中却隐隐含笑,便也忍不住绽开了笑意。 ………… 箭场边上,陆棠只觉得心咚咚的跳。此时正比第四场的井仪,王应璞、胡雉、陆祯、宁常四人均已经射出了三箭。 这井仪指的是四箭连贯,皆正中目标。一般来说只要四箭都射中了红心就算赢,可此时场上的情况却十分诡异。 因着靶子上的红心范围极小,因此四只箭皆正红心是十分艰难的。想要赢这场,需得箭手丝毫不差的将四只箭齐齐的射在这个小圆圈里。若是手抖一分,都将与胜利失之交臂。 可现在场上的靶子上却与往日里不同。 王应璞的靶子不必再说,红心里只颤巍巍插着一只箭,其余两只虽离得近,却并不在红心内。 胡雉的靶子有三只羽箭密密的正中红心,却是明显再也挤不下第四只。 那一边陆祯的靶子上同样是三只箭,此时的他紧皱着眉头,遥遥拉弓瞄准着靶子,射出了第四支。 而宁常的靶子上却恍如烟花盛开,靶子上只有颤巍巍的一支箭,箭头下有数十木条丝丝向四周绽开。在陆祯射出第四只箭的同时,他也松手射了出去。只见那支箭飞速而笔直的射向靶子上那只仅存的箭,众人只听到木条炸裂时清脆响亮的一声,便见最后一支箭如同前两支一样射穿了前面那只,正正的插在了红心上。 一切尘埃落定。 小厮们忙忙的跑到靶子旁边查看,有不少学子也耐不住好奇,众人乱哄哄过去查看。 “陆祯的这支箭……”有声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陆棠忙竖起来耳朵细听。 “没中!” 没中,没中,没中。我哥哥输了,输了,输了! 陆棠只觉得耳边轰轰的响,一阵阵的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作为判正的陆二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宁常实在是不与常人同。便面上肃穆,郑重的冲他施了一礼。 其他学子也都是各地的佼子,皆俱风骨,此时见陆衡施礼,乌鸦鸦一大片人便都随着他冲宁常施了一礼。 “宁公子文武双全,我等自愧不如。” “宁兄真乃吾等楷模。” 众位学子只觉心服口服,皆冲宁常恭维道。 “不敢不敢。”那宁常含笑回礼,更显得风流倜傥。 “哥哥。” 陆二正含笑看着宁常等人,忽觉得衣袖被轻轻扯了几下,紧接着只听到一个细细的、满含委屈的女声从右下方传了过来。 他低头一看,正瞧见自己妹妹娇滴滴抓着自己的衣裳,仰着小脸看向自己,目光泫然欲泣。 “棠棠?”陆二心里一紧,问到。 “六哥输了。”陆棠嘴巴一扁,眼眶一红,泪珠儿险些掉下来。 陆二闻言反而松了一口气,轻笑着安抚道:“棠棠不用难过,宁公子有逸群之才,六弟输得并不冤枉。且他年纪小,日后还需再勤加练习。” “唔。” 陆棠更委屈了,却没法对哥哥明说那日的糗事,心里憋闷的如同堵了棉花。 那边宁常却不知为何心头一动,瞧了过来。 只见小姑娘长得娇娇小小,头上梳了两个用锦缎绑的小包包,身上穿着鹅黄小衫青绿小裙。嘴巴嘟着,大大的眼睛里还含着泪花花,像个可怜又委屈的娇娃娃。 他看在眼里,心里觉得这小女娃十分好玩。 又见她依偎在陆衡身边喊哥哥,便知晓她是陆家的小妹,不由想起来不久前在陆御史家里碰到的那个直愣愣一头撞在自己身上,哭的看不清脸面的小丫头,一时间更是忍俊不禁。便抬手清咳了一声,把眼睛望向别处以做掩饰。 第十三章 秋闱近 那边的陆祯虽然输了,却也并不气恼,笑眯眯走过来与宁常施礼。又一眼看见了撅着嘴儿不高兴的陆棠,不由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棠棠。”陆六摸摸鼻子说道。 瞧瞧,知道自己丢了人,连臭丫头都不好意思叫了。 陆棠撇撇嘴,把小脑袋傲娇的扭到另一边不理他。 陆六更尴尬了,别别扭扭走过来,偷偷摸摸凑到陆棠耳边说道:“你别气,下次我肯定能赢他!” “哼。”陆棠用鼻子回答了一声,心里却知道陆六今日是尽了力的,只不过实在是那宁常异于常人,不走寻常路子,循规蹈矩的与他比较根本斗不过。 又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宁常,只见他眼神悠远瞟向别处,并不曾看向这边,似乎已经把自己给忘了,内心不由有些莫名滋味。一方面有点庆幸他已不记得当日自己的糗态,另一方面又有点生气自己一个人又担心又忧虑的纠结了许久,他却半点儿也不记得。 陆六看陆棠漂亮的小脸一皱一皱的,只当她还在生自己的气。不由哄道:“好妹妹,你想吃东街刘婆婆做的盐渍杏脯不?我明儿去给你买些回来!” 陆棠又气又乐,不由故意回道:“除了盐渍杏脯我还要吃西城张老二家的胡酥饼、北街刘家的焖碗肉、南街甄娘子家的蒸豆腐!” 这几样吃食分布在京城里四个方向,若想要买齐全少不得要东奔西跑。且还要花费小半日的时光,十分的磨人。 陆六听了,脸不由的一苦。按照他平时的德性,陆棠也做好了他要炸毛耍赖的准备,漫不经心的抠着自己的手指头玩。 谁知陆六却咬了咬牙,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妹妹若想吃,我便给你买回来!” 这一句话说完,陆棠反而被唬了一跳,只觉得陆六今日实在是好说话的吓人。 不一会儿,陆氿、陆旗等其他几个兄弟瞧着这边热闹,便也纷纷过来逗弄陆棠。小姑娘被几个哥哥惹得的表情十分丰富,眼眸灵动的转来转去,活像一只小鹿儿。 宁常在一旁只看的心痒痒,突然觉得能有个妹妹逗弄也是一件极好的事。 箭场边棚子里坐着的人们不知何时突然窃窃私语起来,又因着人多像极了蜂群的嗡嗡声。其间有声音突兀响起:“霁月公子来了!” 霁月公子来了? 众人纷纷向场边看去,不由心神一晃。 只见那秦瓒一身白衣,面如冠玉,长身而立,浑如芝兰玉树。身边还跟着个与他说话儿的红衣女郎。那女郎瞧着身材高挑,却侧着脸,看不清面貌。 众人正疑惑间,那女朗却忽的回过了头来。 仿佛天地间有一双手突然掀开一层薄纱,从此世间万物都看清了颜色。而那女子又颜色最浓,夭桃秾李,艳色绝世。 若霁月公子称得上是将这红尘世拂了尘,这女子便称得上是将这苍白人间染了色。 陆棠瞅见了那女子,面上忍不住有些欣喜,遥遥冲那女子高声招呼:“张蘅姐姐!” 她一边说着,一边奔了过去。 众人随即恍然,原来是滇南张老将军家的孙女。 陆棠奔到张蘅身边,有些不好意思的冲秦瓒施了个礼。便拉着张蘅的袖子嗔问道:“你这半日都哪里去了,这箭都赛完了呢!” “我因着在滇南时听父亲说过太平书院不凡,便耐不住好奇去逛了逛。正巧又遇到了秦公子,便求了他帮我讲解。”张蘅笑着说道。 陆棠不由好奇的望去,秦瓒见了面色未改,只冲她淡淡的一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陆棠便不由得有些脸红,觉得自己也太容易好奇了些。 张蘅却落落大方,笑着与霁月公子道谢并告了辞。随后便轻挽着陆棠的胳膊,向黄锦儿等人所在的棚子里走去。 黄锦儿、刘雪娘、王巧景早就翘首以盼,却又不敢同陆棠一样过去同张蘅说话。此时见她俩手挽手过来,便迫不及待迎上前去,笑眯眯拉了她们俩的手儿。 因着比试已经完了,围观众人纷纷散去。又有小厮们乱哄哄的搬靶子、拆场边棚子。 陆棠等几个小娘子便也随着众人向外走去。 “张姐姐快说说,你是怎的与那霁月公子遇上了?”黄锦儿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疑惑,忍不住探头问到。 张蘅看着在自己两旁的几个小丫头们急吼吼的样子,不由哑然失笑。 “是偶然在藏书阁里碰上的,因着周围没人,我又不大认识路,便厚着脸皮儿相邀了秦瓒公子一同行路。” “那可真是好运气。”王巧景怅然若失的幽幽叹了口气。 “霁月公子可是京中女儿们心心念念的人呢。” 陆棠吐吐舌头,忍不住也插口道。 其他的小娘子们也一路走一路聊,嘻嘻哈哈间不知不觉便回到了西边的女学里。 女学里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各家小姐们坐在一块儿的聊天,她们的伴读侍女们也不由凑在一起小声交流。 这个说宁常潇洒出众,那个说霁月公子举世无双,不知谁又提起了陆家二公子陆衡温润如玉,只听得众家小姐吃吃的笑,莺声燕语不绝入耳。 太平书院是不准许学生中途回家的,且又坐落在京郊的青华山脚下,离着城里十分远。所以午饭只能在学院里吃。果然一会儿便有女先生走了进来,请了各府小姐去食堂用饭。 女学的食堂是单独分出来的,因此相比起东院那边的食堂来精致许多。但各府小姐皆是娇生惯养长大,便这个嫌弃饭不好吃,那个觉得汤不入味,挑挑拣拣的十分难缠。先生却并不多说什么,只任由小姐们发牢骚。 陆棠倒是不挑食,蒹葭很省心的伺候她用了饭。黄锦儿、刘雪娘几人见她如此,便也学着不多说什么。 下午的课也十分简单,只教授一些基础的琴艺。各府的小姐们都是从小琴棋书画皆通的,但太平书院请的先生是京城里极有名的刘大家。因此各位小姐都静悄悄坐了位子上,认真听先生演示。 待先生弹完后,又叮叮咚咚各自弹奏起来,一时间只觉得学堂里里各色音符入耳,并分不清是谁弹奏而出。 第十四章 秋闱 一日的时间很快便过去。 陆棠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回望太平书院,只瞧着残阳如血,青华山沉静肃穆,心里便也跟着莫名宁静下来。 “小姐,明日里带上些果脯来吧。”蒹葭坐在一边儿笑道。 “唔,那就带上些杏儿干和桃脯罢。”陆棠回过神来,随口道。 又歪头想了一想,继续吩咐道:“再带上些酸梅子,吃完饭可以含上几颗爽口。” 蒹葭便笑眯眯的点头应了。 ………… 陆宅里的陆夫人从早上送陆棠出了门起,内心里就一直悬着放不下来。一会儿忧愁陆棠第一天去学堂,怕她不适应;一会儿又担心学堂里的同学不友善,欺负了她。却是半点儿也没有想起来,自家小女儿不仅在学堂里几个哥哥能照应,还是御史的独女,天下又有几个人敢欺负她。 好不容易听着外门上有些动静,望眼欲穿的陆夫人便忙忙的催了丫鬟们去看。果然不一会儿,陆衡兄妹几人便撩了帘子走进了屋里来,个个儿笑着与她施礼。 “棠儿今日过的怎么样呀?”陆夫人轻轻摸着小女儿的手,只觉得才出去一日便清瘦了许多,十分心疼得紧。 “今日过的极好,太平书院的先生很友善,且琴课是请了刘大家来教授的呢。同学们也都熟悉,都是京城里各府的小姐。”陆棠坐在陆夫人怀里,掰着手指认真的回答。 说罢她歪头想了一想,又同陆夫人讲了今日里学子们比箭的事情,描述的绘声绘色,把自家娘亲哄的极高兴。当然因着她实在是不太喜欢宁常,便皱着鼻头、添油加醋说了些他取巧的话。 陆夫人听出小女儿字里行间都对那宁常透露出来些许不忿之意,便有些促狭的道:“我倒是觉得他不墨守成规,聪慧的很呢。” “若是论聪慧,那霁月公子才是顶尖儿的厉害呢。”陆棠对于娘亲夸奖宁常的话扁扁嘴,忍不住抬了自己心目中认为极厉害的霁月公子出来压他。 “这两位都非常人能所及,俱是出类拔萃的英才。”陆二也微微笑着说道。 旁边几个少爷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眼里纷纷露出赞同之色。 “听说那宁常是张大儒的新收的弟子,也同样是雍州人士。只怕今年的秋闱他是要争一争那解元的。”陆氿眯着狐狸眼,摸摸下巴说道。 陆棠听了不由有些急,坐直了道:“那岂不是哥哥们也要与那宁常争啦?” 陆家今年有三位少爷参加秋闱,分别是二少爷陆衡、三少爷陆氿和四少爷陆枂。陆五陆六因着年岁小些,学问不精,打算参加三年后的秋闱。 而陆家今年参加秋闱的三位少爷中,尤数从小就有“麒麟儿”美称的陆二最为出色,京里都暗暗流传今年的解元非陆衡莫属。也有人觉得陆家三少爷陆氿平日里行事乖张,令人琢磨不透,文章更是标新立异,说不得能另辟蹊径得了考官大人的青眼。只有四少爷陆枂一贯是中规中矩,沉稳有余却不甚出彩,大家倒也不提他。 但无论这些市井流言怎么绕来绕去,这解元的名头也绕不过去陆家的几位少爷。 然而这太平书院里却不知怎的,无端端冒出个宁常来。再一打听,这人竟然还是雍州大儒张严先生新收的弟子。 要知道张大儒收弟子的条件是极为苛刻的,这么多年下来只有寥寥数人。除了十几年前收的江南第一才子祝煜河、山东神童穆昭,后来也就只收了个霁月公子秦瓒。陆家的麒麟子陆衡拜了许久都不得拜其门下,虽是被张大儒夸奖了几句才学过人,但最终也只得了他的一本注解而已。 这宁常突如其来的冒出头来,实在是令人讶异。且他不仅是张大儒的弟子,文武双全、有踔绝之能,还生的颜如舜华,比起霁月公子来也不差什么。 众人不由觉得今年秋闱的解元归属如雾里看花,实在是猜不清楚。 一方面大家觉得陆二等人素有才名,中了解元也算是实至名归。另一方面又觉得宁常来势汹汹,且才华过人,只怕少不得要与陆家争上一争。看戏的人便直暗呼过瘾,更有一些京城里的浪子赌徒们背地里下了盘,赌那解元今年花落谁家。 “棠棠不必忧心,解元名号一贯是能者而得,强求不来。且名声乃是身外之物,并不妨事,因此不必如此挂怀。”陆二看着陆棠温和的笑道。 陆棠带点委屈的扁了扁嘴,忍不住小猫似的窝进了母亲的怀里。 大家又说了几句闲话,只一会儿明珠便笑盈盈走进来,报老爷回来了。几位少爷忙出去拜见了父亲,陆棠也随着哥哥们去了院子里问礼。陆御史见小女儿娇滴滴的小模样实在是心爱,细细问了她许多学堂里的事才放她离开。 众人出了主院,便各自散了回自己的院子里不提。 陆棠慢悠悠走在回院子里的路上,捡了一片略有些枯黄的梧桐叶玩着。鹿儿早早的便候在院门口等着,此时见了陆棠二人回来,顿时欣喜的冲院子里喊到:“小姐回来了!” 说罢便喜滋滋迎了上来,口中说着小姐辛苦了等话。院里的采薇赶忙放下手中活计出来,笑眯眯带着其他几个小丫头一同迎了上来。 众人簇拥着陆棠回了院子,丫头们大都没出去过远门,年纪又小没见过什么世面。刚进了屋里便憋不住好奇,这个问太平书院大不大,那个问有没有发生什么趣事儿,丫头们叽叽喳喳的吵得陆棠头痛。便吩咐让她们问蒹葭去,只留了采薇在屋里伺候自己。 蒹葭便笑着带着鹿儿、桃香等几个傻乎乎的小丫头出了屋子,到院子里给她们讲了些今日书院里发生的趣闻,只听得几人一惊一乍,又心里十分羡慕。 采薇在屋里隐约听见了蒹葭说的,忍不住也十分向往。陆棠瞧见了,便放了手中的茶盏笑道:“你若是想去,我下次也把你带去见一见世面。” “那奴婢就谢谢小姐了。”采薇心里不由十分高兴,美滋滋道。 第十五章 放榜 一眨眼过去了几日,陆棠只觉得在学堂里每天都过得有滋有味。 学堂里的先生都造诣深厚,尤其是请来的女先生都是极有名的大家。教授琴课的刘大家是京城里的琴艺魁首,当年凭着一曲《胡笳十八拍》名满京城;教授绘画的曹娘子是江州曹华师的女儿,一手丹青尽得真传;教授礼仪的张姑姑是宫里放出来的女官,更是曾跟在太后身边的老人儿。 除了上课极有意思,陆棠觉得比起在家时,与黄锦儿等人玩耍的时间也更多了。若实在是无聊极了,还能与王菁菁、胡杏儿等几个平日里不对路的小娘子们斗斗嘴,过的实在是热闹。 秋闱的日子也渐渐临近了,小娘子们虽然不用考试,但也被学院里越来越浓厚的气氛引得紧张了起来。尤其是家里有哥哥弟弟要待考的,一个个更是小心翼翼。陆棠作为一个家里有三个哥哥待考的妹妹,心里更是悬着一口气。 这日学堂里下了课,教授诗书的先生对各府的小娘子们说道:“过几日就要秋闱了,因着学子们要备考,所以书院里决定放假至十八日。”小娘子们听了自然是一片欢腾不提。 傍晚时,陆棠跟着哥哥们回了家中,一路上只看着几位哥哥走在前边说说笑笑,似乎毫不在意马上就到的秋闱。忍不住紧绷着小脸儿沉沉叹气——虽不是她自己考试,心里却比那几个要考试的还紧张。忍不住特意吩咐了大厨房多熬制些汤水补品,让他们每日分两次给三个要考试的少爷送去,只把陆五陆六眼馋的不行。 陆夫人因着知道她是忧心哥哥们的前程,倒也懒得管她。只让宝珠吩咐下去,让厨房里的人随着她折腾。 乡试的时间定在当月的初九、十二、十五三天。且秋闱要考三场,每场三昼夜,中间还要两次换场,因此实际是九天七夜。 临考的前一夜陆棠就紧张的睡不着,细细吩咐了家里的丫鬟们给三位哥哥收拾行囊不算,还一定要在旁边亲眼看着。 笔、墨、纸、砚等常规的考试用具自不用提,陆府早些时候就特意派了管家仆役们下江南买了最好的备上。而除了那些必备的文房用具,还令厨上做了能放三四日的肉干、糕点、饼子等吃食,又备了两套换洗衣裳、一床被子、十支蜡烛等杂物。 待丫鬟们满满当当将三个行囊全都收拾出来后,眼瞧着都已经快二更天了。蒹葭便忍不住皱了好看的眉头,又气又笑的赶紧催着陆棠去睡觉不提。 谁知第二日清晨,陆棠又早早的就醒来了。她好不容易等蒹葭伺候着洗完脸,便一连声催着采薇给自己梳头发。吃饭时也神思不属,连最爱的豆腐皮包子和拌笋丝都没吃了两口,只喝了半碗碧梗粥便扔下了勺子,急匆匆跑出去送几位哥哥出门。 话说陆家大少爷——陆牧当年考试的时候,陆棠年龄还小着。因此别说秋闱,就是大少爷考春闱的时候她也一头雾水,不知道大哥哥出门去是在干什么,只知道家里那阵子都十分紧张。 如今轮到陆衡、陆氿、陆枂都考秋闱,陆棠也十二岁了,晓事了许多。而这次秋闱,甚至算得上是她真真正正第一次经历送哥哥们去考试,因此内心里十分紧张。 直到陆府众人兵荒马乱的把几位少爷都送出了大门,陆棠还咬着帕子的站在门口眼巴巴的瞧,非等着巷子口连几人的背影都瞅不着了才算。 一旁的陆夫人看着小女儿的傻样子被逗的直乐,陆五陆六却羡慕的紧,心里只盼着自己下次考秋闱的时候也能得了妹妹今日一半儿的好待遇。 而秋闱的第一场是考教四书和“五言八韵”诗,且一下便考了三天。等陆二几人头重脚轻的走出不见天日狭小昏暗的考间,抬头看到那久违的蓝天白云时,简直觉得恍如隔世。 待他们出了考院大门,路边早有陆府的小厮们等候着,此时一见三人出来,便都机灵的一拥而上。只见接包裹的接包裹、扶人的扶人,实在抢不着近边的就去赶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将陆衡三人接回了陆府。 然而人虽是接回府里来了,但明日里紧接着还有第二考。因此陆府也没人敢去打扰三人,只让他们清清静静的回了自己的院子,另吩咐了厨房里做些清淡爽口的小菜送过去。 陆棠虽然很想跟几个哥哥说说话,但也知道轻重缓急。便强自忍耐了念头,老老实实的在屋里绣荷包,不敢去他们的院子里胡闹。 第二日清晨,陆二等人便又被仆役小厮们送去了另一个远些的考场。待到了那考场门口,小厮们将准备了吃食衣服的包裹妥妥的递交进去,又眼见着公子们安然无恙进去考场才回府。 第二场五经同样是考三日,且三日过后又换考场,考教经史、时务策。 连续九天七夜连轴转的秋闱考试,直考的陆衡三人头晕眼花,生生被折磨的瘦了一圈。把陆夫人和两个姨娘心疼的跟什么似的,花了大价钱买了人参燕窝等补品来给他们三个补身子。 因着放榜的日子在初冬,因此学子们考完秋闱后的日子便清闲了许多。 而陆衡、陆氿、陆枂三人虽每日仍是去太平书院进学,却显然比着考秋闱的前一段时间精神气貌大不相同,浑身上下都透着勃勃生气。陆棠眼见着哥哥们轻松,心里便也十分高兴。 “棠棠,你说衡哥哥会不会拿了今年的解元呀?”刘雪娘托着腮帮,眨着眼睛问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哥哥跟我说这解元的名号是能者得之,不用忧心。”陆棠嘟起了嘴巴,靠在黄锦儿身上回道。 “今年秋闱各路才子极多,看来竞争很是激烈。”张蘅今日穿了暗红色缕金挑线纱裙长裙,衬得肤色洁白如玉。 黄锦儿却笑的花痴:“我觉得那宁常也是极厉害的,说不得要和棠棠的几位哥哥争解元呢!” 王巧景却幽幽的叹:“可惜霁月公子却从不参加科举。” “那霁月公子是秦家独子、皇后娘娘的侄子,正经的皇亲贵族,不用走科举的路子,是要门荫的。且他天生惊才绝艳,又是张大儒的学生,将来少不得要在朝堂上大放异彩。”那边坐着的王菁菁不知怎的听到了,斜眼看着她们冷哼了一声,口中却是详近的说了许多。 第十六章 一门三举 王菁菁最近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虽面上仍对陆棠几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行为说话上却和缓了许多。 陆棠几人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她如此也乐得清闲。 几个小娘子们又叽叽喳喳聊了许久,见着先生进了学堂里才安静下来。 ………… 清闲的日子一眨眼便过去,当桂花开满京城的时候,乡试也到了放榜之日。 陆府也与别府一样,早早儿就命了四五个健仆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巴巴守在榜棚街前。 陆衡等人去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只见那榜棚街附近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直挤的密不透风。 因着陆衡等人身份贵重,且身边还跟了个娇滴滴的陆棠,倒也不用同那些寒门子弟一样去挤在榜下。只在附近订好的茶楼雅间里坐了,等着仆人小厮们递信儿过来。 “过来了,过来了!”只听得底下一阵乱哄哄的喧闹声。 陆棠坐在窗边,好奇探头望去,遥遥看见有一顶红灿灿八抬大轿被官吏兵丁们前呼后拥从北而来。 只见那朱红色的榜文被郑重的放置于轿子正中,后面敲锣打鼓,热闹非常。 待那轿子行到榜口附近停下,便有两名小吏上前一步,将那卷轴从轿中取出,高高举起而行,接着另有两个小吏紧随其后。 周围的学子们虽心中激动,却不敢阻拦,乱哄哄让开一条道来。那四个小吏便在一群士兵的簇拥下行到榜棚街。 待到放榜处,前头两个小吏仍高举着榜文,后面那两名小吏用了铜制的挑杆,小心翼翼将卷轴挂到了放榜的影壁上。 “吉时已到,放榜!” 随着一声清亮的吆喝,两个小吏同时撤去挑杆,那三米多宽的卷轴便哗啦一声,如水帘一般在空中舒展开来。 顿时,那影壁前便似开了锅的滚水一般热闹——除了你推我搡、哭爹骂娘的,甚至还有些脾气暴躁的人动起了手来,一时间看榜处简直沸反盈天。 但这些喧闹的人大多不是那些寒门士子,而是那些有钱或有势人家的健仆豪奴或街边的浪荡子。 健仆豪奴们自不必说,是为了各家主子尽心办事。 而那些街边的浪荡子们却是为了抢先一步看到榜文,然后去给那些挤不进来的瘦弱寒门子弟们报喜——不管是平日里多么家境贫寒的学子,只要是知道自己中了举,总是会喜不自胜、大方的多给一些赏钱的。 等到那些头一波看榜的健仆豪奴和浪荡子们,或喜或恼的挤出了人群去,才算是轮到那些寒门士子递补上来。 相比于前边的那些人,读书人的行为举止自然要斯文了不少。但看完榜单之后的反应,却又比健仆豪奴们要激烈了十倍。 欣喜若狂者有之、顾盼自雄者有之、嚎啕痛哭者有之、骂天不公者有之、置疑黑幕者亦有之。当然,最多的还是黯然神伤、踉跄而去的。 陆棠只看的瞠目结舌,忍不住饮了口茶压惊,陆衡、陆氿、陆枂三人看着妹妹的傻样不由失笑。 “中了,中了!” 茶楼大堂里传来几声响亮的报喜声,同样坐在茶楼里等待消息的士子们不由用羡慕的目光看去,不知是谁那么好运气。 噔噔噔杂乱的上楼声传来,陆棠也不由绷紧了身子坐直起来。 果然便听到乱哄哄喜气洋洋的声音传来:“三位少爷都中了!” 四五个健仆还未完全上楼,报喜声便先传了过来,陆棠顿时笑的牙不见眼,急忙忙吩咐旁边的采薇和蒹葭道:“快赏!” 陆衡、陆氿、陆枂三人此时心里也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 “二少爷中了亚元,三少爷中了亚魁,四少爷中了第三十二名!”为首的那名健仆跪在地上扣头回话,满脸的喜色掩都掩饰不住。 蒹葭、采薇举着荷包笑盈盈都赏了,道:“各位兄弟有福了,回去太太定还会重重打赏!” 陆棠只觉得心里喜的如蜜一般甜——二哥哥中了第二名、三哥哥中了第六名、四哥哥中了第三十二名,陆家这一下便足足得了三个举人! “你们可有看到今年的解元是哪位士子得了?”陆氿笑着,眉毛微挑,饮了口茶水随意问道。 “回三公子,是一个叫宁常的士子得了。”便有健仆笑着回道。 “竟然是他!” 陆棠此时也从刚刚的欣喜中冷静下来,听见宁常的名字便有点不高兴的嘟囔着。 但她虽口中是表达了震惊与不满,心里却是也明镜似的清楚——除了自己哥哥,能从众学子之中拿了解元名头的,也就只有那宁常了。 “那宁公子果然是才华秀拔春兰馥。”陆衡温润的笑道。 “看来这京中又要多一位风流人物了。”陆家四公子陆枂睫毛微颤,瓷白的面庞上带了些许羞涩的笑,如青松玉竹般清爽好看。 此时外面榜棚街上的学子们也渐渐散了,虽气氛仍是十分热烈,悲声喜声、叹声骂声不绝入耳,但道路终归是宽松了许多。 陆衡看看外面的状况,便笑着招呼了弟妹们、携了丫鬟小厮们一同回府。 陆府中早已得了消息——健仆们给陆衡等人报信时,还分了一人出来回府报喜。 此时陆夫人带着张、柳两位姨娘喜盈盈候在堂内,府里早早就有仆人们披红挂绿的装饰起来,个个儿面上带笑。 “少爷们回来了!”有小丫头急匆匆来报。 府里一下更热闹了起来,陆夫人和两位姨娘匆匆到正门口迎着,陆五陆六也换了新衣,喜色满面的跟在陆夫人身后。 等陆衡几人下了马车,候在正门口的仆人们便喜盈盈一拥而上来道喜,更有健仆在巷子两旁放起了鞭炮。 “赏!”陆夫人眼中含笑,挥了挥手。 旁边明珠明月两个大丫头便带了一群小丫鬟们,各自笑着捧了摆满了银子铜钱的托盘四下散去。 因着陆家素来大方豪爽,除了家奴仆人们,还有许多闲人也闻讯来领赏,一时间巷子里热闹非常,道喜声不绝入耳。 陆衡三人被众人簇拥着,面上带笑,一边点头回礼一边逃也似的走进了正门。 陆夫人等人见状,便也不再管门口情景,笑盈盈拉了几人走向大堂。 第十七章 鹿鸣宴 陆衡、陆氿、陆枂三人立在大堂里,少年人个个英姿勃发、清新俊逸,十分惹人注目。 陆夫人只瞧得眼里掩饰不住喜爱之色,旁边张、柳两个姨娘也高兴的眼泪汪汪。 陆氿的生母张姨娘平日里最是温柔可亲的一个人,此时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如此出色,早就忍不住拿了帕子偷偷躲在一旁拭泪,心里只觉得此生再也没了遗憾。 柳姨娘旁边还站了和五少爷陆旗,母子二人俱都是爽利性格的人儿,此刻都高兴的直咧嘴——虽然陆枂这次秋闱只考了第三十二名,却也只是相比于其他两个兄弟不太显眼罢了。若是换了别的人家,少年郎能在十几岁年纪便考上举人,简直是泼天的大喜事。 晚间里下了朝的陆御史回来的时候也极高兴,白日除了家里报信的小厮极有眼色的高声吆喝着一路道喜,各位同僚也纷纷面带羡慕之色的与他贺喜。 毕竟往年里这样一门三举的喜事也实在不多见,几位少爷大大的在同僚前给陆御史长足了脸面。 因着老爷高兴,阖府上下的奴仆杂役们又都得了一遍赏——不论大小里外、份利等级,人人手头都或多或少的得了几两碎银子,简直快要比的上当年陆棠出生时的光景。 晚上的家宴更是放了恩典下去,命大厨房里给下人们都也备了几桌子席面。一等丫鬟八菜一汤、二等丫鬟六菜一汤、三等丫鬟并婆子们四菜一汤,其他的男仆小厮们也是如此安排,按着等级高低一并分了席面。 一时间陆府里处处喜气洋洋,丫鬟小厮们喜笑颜开,个个儿都道主家有菩萨心肠。 而平日里需要在饭桌旁立着,侍奉陆御史和陆夫人用饭的张、柳两位姨娘也得了陆夫人的恩典,让她们二人今日不用伺候用饭,一同上桌入席。 二位姨娘不由对视一下,又瞧了瞧陆御史的面色。便小心翼翼坐了席面上的下首位置,面上眼中都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而此时的陆棠也十分高兴,桌上的糖醋鱼卷、荷包蟹肉、江米酿鸭子等几个菜都是平日里自己极爱吃的,更有喜鹊登梅、蝴蝶暇卷、沙洲踏翠、罐焖鱼唇等等一些平日不轻易做的功夫菜也摆上了桌。 且今日大厨房里为了讨喜,更是使了十二分的精神劲头出来,直比平日里做的更精细入味了许多。 陆衡等几位少爷自然也尝出来了,不由随口夸奖了几句。 陆夫人便大方的又吩咐了明珠明月去另外取了一荷包的银瓜子儿来,让一会儿子去赏了厨房里的厨娘、帮厨等数十人。 直到酒酣饭毕,热烈的气氛才算消减了许多,但这还不算完。 因着每年秋闱放榜后的第二日,京兆伊都会照惯例大肆宴请主考、内外帘官、执事人员及新科举人等人。 而那饮宴之中必须先奏响《鹿鸣》之曲,随后朗读《鹿鸣》之歌,请舞姬跳魁星舞。古人认为乐歌“用之于宾宴则君臣和”,而《鹿鸣》中“呦呦鹿呜,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食野之嵩”、“呦呦鹿鸣,食野之芩”等句又有鹿得到美食而不忘其同伴之意。此意大有君子之风,因此这宴会也称“鹿鸣宴”。 鹿鸣宴作为一个极为重要且盛大的宴会,除了要表示官员对于人才的鼓励和爱惜,还需要各位举人之间相互联系交流,并趁此机会一展才华,因此万万马虎不得。 陆御史面容严肃的叮嘱了三人几句,便施施然去了书房。 而陆夫人却带着两位姨娘,三人齐心协力将陆衡三人硬留下来试衣。陆棠和陆五陆六三人见此情况,便也厚着脸皮笑嘻嘻留了下来,一本正经的要为三个哥哥做参考。 只见一溜儿美貌丫鬟们笑盈盈捧了盘子站了两排,其上盛着各色各样早就做好的簇新华服。锦绣盘龙梨花袍、金银丝鸾朝凤绣纹服、弹花暗纹锦服、八答晕春锦长衣、玄色暗花细丝褶缎服、苏绣月华锦衫、四喜如意云纹锦衣等等名贵衣料做的衣服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只见陆衡面上带着温柔随和的笑意,却远远儿站着纹丝不动。 陆氿则躲在旁边一杯又一杯的喝茶,仿佛今日的茶水特别的好喝。 唯有陆枂走上前去随意翻捡了几件看,只可惜没一会儿觉得看的眼晕,慌忙昏头胀脑的也学着两位哥哥躲了一边去。 陆夫人和两个姨娘却没功夫注意她们,务自挑的兴致勃勃,陆棠几个更是在一边唯恐天下不乱的瞎凑热闹。 因着陆衡、陆氿、陆枂三人的年岁、身量、体格都相差无多,所以选衣服的时候倒也不用特意分出来大小,只用根据他们三人各自的性格选定就可以。 陆衡天生就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的脾性,因此陆夫人等人为他挑了件水青色的云锦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更衬得他恍如芝兰玉树,看痴了一众丫鬟的眼睛。 二少爷陆氿却生了一双斜飞上挑的狐狸眼,平日里更是乖张任性、随意而为,此时配了那一身玄色暗花细丝褶缎服,又在摇曳的烛光下挑着嘴角左右一转身,更显得邪魅非常。 陆枂是几个兄弟中生的最眉目清秀的,天性又极温和羞涩。陆棠非拽着母亲放下了那件紫檀色锦绣盘龙梨花袍,自个儿咬着嘴唇、细而又细的选了一件鸭卵青色的苏绣竹叶月华锦衣,衬得他如青竹绿松般沁人心脾。 好不容易给三人选好了明日穿的衣裳,又细细挑了鞋子搭配,最后还要选头饰、挂件等等零碎小物件。 一行人吵吵嚷嚷,直折腾到夜色已深才罢休。 “采薇,我今日可真高兴。”陆棠走在回自己小院的路上,喜滋滋的说道。 旁边的蒹葭不由抿嘴儿笑了,采薇也乐道:“那可不,一门三举呢!京城里人人都道咱们家好运势,怕是文曲星都落在咱们府里了呢。” “只可惜解元被那个讨厌鬼得了。”陆棠被采薇逗的一乐,却又转念一想,忍不住嘟囔道。 蒹葭、采薇两个丫鬟并没有听到她的低声嘟囔,又正巧行到了花园子里,便一个打着灯笼小心看着路,一个谨慎的扶了陆棠小心滑倒。 主仆三人一路上再无话,慢悠悠回了陆棠的小院里。 第十八章 一双璧人 北街上的丰乐楼今日极为热闹,作为京城七十二户酒楼之首,每三年一隔的鹿鸣宴已经在这里举办了足足七次。 今年也不例外,京兆伊王大人早早儿就预订了宴席,连带着丰乐楼附近的采买街都热闹了许多——牛羊猪鸡、青菜萝卜,如流水般被从个个商户里挑选出来,涌进了丰乐楼的后厨。 陆衡三人站在丰乐楼楼下,只见这里三层楼高,五楼相向,修的十分高大雄壮。门口有干净利落打扮的店小二殷勤的请了他们进去,口中恭谨的说道:“几位官人请跟小的这里来。” 陆衡三人不由听得一怔——昨儿过了秋闱那一遭,自己竟也摇身一变成官人了,实在有些反应不过来。 等进了楼里,又见上空各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心中只觉得极为华奢。但来不及多瞧,便又跟着那店小二行至后院一厅前。 只见那厅门上挂着一方黑色小木扁,上书细描金“淑汀”二字,待推门进去又觉得仿若到了另一个地方。 与门外富丽堂皇的景象不同,厅里设计十分清雅脱俗。只见前后帘栊掩映,四面花竹阴森,竟是与那后花园打通了相连起来。 西边墙上挂着一幅唐寅的《清溪松荫图》,画面上的远山迎面如巨碑,山头为密密,逐渐疏淡。又有一高士呋坐在松荫下昂首观景沉思,而其中一松树穿插在岩壁之间,古藤缠绕山峦,有随风微扬之势。左右还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此时已有不少举人坐于席间,见这三人一进来,不由乱哄哄笑着招呼。 “陆亚元果然麒麟高才。” “亚魁兄这里坐。” “陆小举人幸会幸会。” 陆家因一下便出了三个举人,众人实在没法都用姓作称呼,便只能用了名次来称呼。 陆衡三人便纷纷点头回礼,也笑着入了席。 没一会儿,举人士子们便陆陆续续来了大半。解元宁常的到来更是在这些举人们之间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大家或多或少都对这个年轻的解元抱有善意。 谁不想和一个能在十六岁年纪就考上举人,更在数十万人中夺得头一名的人相交好呢?若是他能在春闱中也能夺得一个好名次,未来必然在朝堂上前途大放异彩,不可限量。 “衡贤兄。”宁常与众人笑着一一回礼后,便顺势坐在了陆衡身边。 “宁兄。”陆衡客气的冲他微笑。 那宁常却并不再说话,只含笑斟酒,侧身冲陆衡举杯一饮而尽。 陆衡也不回话,同样举杯而饮。 两人相视而笑。 旁人看着不由暗自咋舌——解元、亚元同席举杯痛饮,实在是太过引人瞩目。然而更令人惊异的是二人目光所及不见一点火花,竟是十分平和,半点儿没有往年里那些解元、亚元相见时面上的不服之态。 那边京兆伊王大人正巧进厅,见到这一幕也是暗自称奇。文人相轻是常态,尤其是二人名次相差无几时,得了第二名的往往会心生不服之意。面前的这二个少年人却如此云淡风轻,看来将来都大有作为。 宴会正式开始,新科举人们个个都正值春风得意,无论年龄大小皆用贤兄弟相称。桌上美酒佳肴,其间更有十几名美貌歌伎鱼贯而入。行间环佩铛铛,香风阵阵。并一边转身旋舞一边轻轻奏响《鹿鸣》之曲,声音悦耳动听,如珠落玉盘。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忽的有歌声敲箸而和,声音清亮悠远,带着少年人的春风得意。众举人看去,却是那秋闱解元宁常。只见他眉目清朗,唇角含笑,随性敲箸而歌,端的是潇洒风流至极。 那些美貌歌伎们都极有眼色,且又都是乐音行家,因此眼波流转间便互解心意。便齐齐娇喝一声,曲调忽而一变。 只听曲风由先前的轻弹慢唱倏然变为狂风骤起,音调激昂有力,鼓点声声入耳,迫得众举人心情激荡,不由一同引吭高歌。 待曲音戛然而止,众人只觉得豪言壮志于一曲中尽抒,痛快之至。不由纷纷大笑,吃菜饮酒好不快活。 席间佳肴源源不断而上,更有许多鲤跃龙门、秋菊傲霜、凤凰展翅等寓意前程似锦的菜品。新科举人们纷纷饮酒作诗,又有京兆伊王大人含笑敬了众举人们三杯酒。 那王大人还待再说几句时,忽的厅门大开,只见丰乐楼大堂内烛火通明,鼓点激扬。 厅内众人不由凝神望去,外间里吃饭的散客们也纷纷不知发生了何事,更有楼上包间里的人们也探头看下来。 “魁星下凡来,黄花满地开。”只听一道略有沙哑的女声唱念道。紧接着一个红如火焰的身姿高高的一跃而出,腰身下沉扭转而回头后望。 众人眼中一花,脑海中浑浑噩噩只记住那一双漆黑如寒星的眼眸。 “是李十二娘!”有人喊到。 四周忽的一静,然后轰然乱开。 燕国第一舞人李如霜! 往日里只闻此女锦衣玉貌,矫若游龙,一挥衣袖,便挥洒出大燕盛世万千气象。如今竟然能得一见! “魁星到华堂,提笔做文章。”那沙哑的女声又响起来,虽不悦耳,却觉耳边余韵悠长。 众人凝神看去,只见那红影舞如莲花旋,衣裙层层飞扬。忽的又腰折如弓,险之又险的单脚踮起盈盈而立。 观众莫不感到惊心动魄,连天地也仿佛随舞姿变化而起伏低昂。李十二娘风姿之迫人,舞技之精湛,果真无愧于燕国第一舞人之名。 一曲舞毕,那略带沙哑的女声在堂中带着豪迈静静回响。 “大燕舞姬李氏十二娘,恭贺各位官人摘得桂榜!” 一时间丰乐楼里处处喝彩声声,新科举人们个个儿面上带笑,向四周客气施礼。 这一幕幕下来,就连平日里最为平静温和的陆衡也不由觉得心神激荡,暗自生出了无限豪言壮志。 第十九章 冬雪 世人皆知李氏十二娘的舞姿冠绝大燕,千金难求。 传闻曾有江南巨富花三千金,只为求李十二娘在自己寿辰上舞一曲《剑气浑脱》,却不得如愿。 而大燕画圣吴正道,却正是因为四年前在皇宫宴会上观赏李十二娘起舞,从而茅塞顿开,体会出绘画用笔之道。 自宫宴观舞而证道,吴大家从此声名鹊起,更是以一幅描绘燕国第一舞人李如霜舞姿的《雀台起云舞》而天下闻名。 而今在座的众举人中不乏家境贫寒之人,如果不是今日在鹿鸣宴上得幸一睹李十二娘的绝世风采,一些举人们怕是日后穷尽半生都难再遇到一次。不得不说,今日他们这群新科举人实在是走了大运,也因此十分感激宴主京兆伊王大人。 可惜他们却不知,这李如霜却并不是京兆伊王大人请来的,此时的王兆伊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李十二娘是何故而来。毕竟能请到她来跳舞的人实在是寥寥可数,自己此前更是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也当然更不是丰乐楼所能请到的——原本丰乐楼里请来跳魁星舞的舞姬们早早就掩面羞愧的躲在了一旁,纷纷不敢再下场展现舞姿。 试问世上有哪个女子敢与舞姿惊天下的李十二娘同台献艺?怕不是失心疯了吧。 而那李十二娘舞完并不停留,朗声恭贺完众位新科举人摘得桂榜,便微微一笑施礼退场。 众人虽心中痴迷,却不敢挽留。只能眼睁睁看那女子轻移莲步,就要如同天边一抹红云般远去。 原本正陶醉的京兆伊王大人见此,赶忙放下了酒杯。一边被呛得连连咳嗽一边道:“李大家高义,敢问是何人请了十二娘子来贺?” “回大人,是秦丞相家下的帖子。下帖人是霁月公子,秦瓒。”李十二娘脚步微微一顿,旋即转身含笑抬头,声音略带沙哑的回道。 四下不由得一静,原来竟是霁月公子! 怪不得这千金难求的大燕第一舞姬李如霜肯赏面来贺这区区鹿鸣宴,且不说秦家贵为丞相家世显赫,还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就只提一个,那霁月公子秦瓒是万中无一的天纵之才,又生的芝兰玉树。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得了他的邀请? 众人不由嗡嗡低谈,京兆伊王大人也一怔,随即朗声大笑:“那本官就在此多谢秦小友和李大家了。” “如霜不敢当。”李十二娘便颔首回礼,微笑着退下了。 随即那一抹红影便如云如霞,很快便消失在众人不舍得目光中。 ………… 陆衡、陆氿、陆枂三人与其他举人笑别之后,并未同他人一样坐轿骑马。而是舒展了身子,缓缓沿着街道而行。 京城里的桂花如今开的正好,空气里处处游移着清甜的香气。 因着三人容貌极惹人注目,所以一路行来,街边的大姑娘小媳妇无一不含情脉脉的看着他们。更有些怀春的女儿欲语还羞的扔了帕子、香囊等物在他们身上。 陆家的几个少爷从长成少年郎起,就成日里面对这样的情景。京城民风开放,尤其是市井里的姑娘家们个个儿都热情似火。因此几人倒也习以为常了,反而走的更加闲适自然。 “妹妹爱吃甜食,最近十里斋的桂花糕卖的极好,不如买一些回去。” 陆枂闻着鼻尖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认真的对旁边走着的两位哥哥建议道。 正巧他们路过的是卖首饰的德胜轩,里面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看着几人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大胆的黄裙子姑娘,笑嘻嘻走出来,冲着三人身上扔了一束桂花枝。 “甚好。” 陆氿长臂一探,接了那花枝放在鼻尖嗅了嗅,笑眯眯随口说道。却不知他是在说手里的那束花好,还是在说给妹妹买桂花糕的事好。 因着刚参加完鹿鸣宴,兄弟三人只觉暂时再无挂心之事,便一路说说笑笑,十分悠闲。 等从那十里斋买了桂花糕,三人又溜溜达达到护城河畔游玩。 此时正是秋风飒爽、天高云淡的好天气。陆衡几人沿着河道而行,目光所及处水光潋滟、禽鸟嬉戏,颇有人间仙境之感。 正在心情舒畅、诗兴大发的时刻,不远处却忽然隐隐绰绰传来一阵清耳悦心的箫声。 “秦公子真是好才华。”一个清朗的女声紧接着从河上传来。 三人凝神看去,只见不远处一艘略有些朴素的画舫缓缓游来,那画舫上顶上漆着黄漆,四周碧色轻纱随风而动。 船头则站了一对儿神仙似的男女。男的长身玉立、白衣翩翩。此刻正持箫而吹,宽宽的衣袖随风而动,大有魏晋之风。 再仔细一看,那吹箫之人正是闻名天下的霁月公子秦瓒。 他旁边站着的女子则美貌迫人,粉衣灼灼,眼眸流转间更有掩不住爽朗之色。竟是那滇南张将军家的遗孤、将来的太子妃——张蘅。 两人身后还有个高挑个儿的美貌侍女,此刻正自得其乐的在舫边捧了个小罐子喂鸭子。只可惜鸭子没引来多少,却反而引得几对鸳鸯紧跟在了旁边乞食。 “这霁月公子倒是好风流潇洒。”陆氿看着面前画儿一般的情景,不由勾起嘴角轻笑道。 “不得胡说。”陆衡低低呵斥了他一句,又望向船头两人并排而立的身影。不由眸色深了深,准备拉着两个弟弟离开。 陆枂倒是一句也不多问,笑眯眯抱了怀中的桂花糕,抬脚就跟着自家二哥走。 陆氿倒是微微有些不乐意就此离开,可看看前面的哥哥和弟弟二人半点儿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便悻悻跟了上去。 “你俩倒是慢些走呀。” 空无一人的河岸边,只有陆氿不满的嘟囔声隐隐约约随风传来。 ………… 三人回了陆府,陆棠看着哥哥们带回来的桂花糕极高兴。宝贝似的藏了起来,想了想却又分出了一半,命蒹葭给母亲和两位姨娘那里送去。 不由惹得众人笑话了她一回,此话便不提。 第二十章 生辰(1) 时间一忽儿便到了冬季,腊月里京城连着下了好几日大雪,因此陆府里也处处银装素裹、粉妆玉砌。 陆棠身娇体弱,平日里最是怕冷,今日也躲在了屋里没出来。 陆夫人心疼她,所以整个府里唯有陆棠的房间里放置了三盆银丝炭。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屋里的空气暖融融的,有些熏得人眼睛疼。 蒹葭看了看歪在小榻上懒洋洋看书的陆棠,不由笑着微微摇头。轻轻走到一旁,把玻璃窗子打开一条缝儿来透气。冷气便忽的透进来,又在屋里缓缓氤氲成微凉。 陆棠被那冷意一激,只觉得被熏的晕晕乎乎的脑袋瞬间清醒了许多。便放下了手中的杂记,坐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 院子里隐隐传来丫头们嘻嘻哈哈的声音。不一会儿,采薇便喜滋滋推门进来,声音清甜响亮的对陆棠说道:“小姐,我们在院里堆了个雪人呢!” 陆棠只觉得采薇兴冲冲推门进来时卷进来的那股子寒风有些冰人,不由裹了裹身上的小毯子。又见这丫头把脸蛋儿冻的通红,还不住的吸鼻涕。心里实在觉得好玩儿,便笑道:“那我瞧瞧。” 她一边说着一边坐直了往窗户外面瞧去,只见院子里的雪已经清扫的差不多了,露出整整齐齐的青石板来。唯有西边梧桐树下的那块儿的草皮没打扫,上面还堆了个白胖胖的雪人儿。 旁边站着的鹿儿、桃香几个小丫头被冻的直掉鼻涕,却仍然乱哄哄的冲陆棠笑嘻嘻招呼着。 “小姐,你瞧咱们院子里的雪人好看不!” “我们可足足堆了一早晨呢。” “要是有个红鼻头就更好看了呢!” 陆棠便哈哈笑了,招了采薇过来道:“你把我那红木箱子打开,我记得底下有件前年里做的红锦缎的百花蝴蝶窄袖衫。如今我长高了许多,实在穿不下了,不如剪了给那雪人做个鼻子。” 采薇便笑嘻嘻应了,自去翻箱子。 外头的小丫头青梅却“噔噔噔”几下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不知从哪里拿了个红红的胡萝卜回来,顺手插在了雪人的鼻子上。 “这不就成了,多好看呀。”她叉着腰,得意的指着那胡萝卜鼻子说道。 屋里的采薇这时才找出来那百花蝴蝶窄袖衫,见此不由举着那衣服笑道:“那这衫可就派不上用场了,可怜见儿的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呢。” 陆棠听了这话,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你这丫头,倒可怜起衣服来了。” 想了想又说道,“那就也不用再放回去了,就赏了青梅吧。正巧她年龄小、个子也小,将将还能穿得上。” 采薇便抿嘴儿一乐:“青梅那小蹄子可得要乐疯了!” 说罢便笑着捧了衣服出去院子里,又细细吩咐了青梅,把小丫头喜的不行,眉眼带笑的到屋门口给陆棠扣头。 陆棠冲蒹葭点点头,蒹葭会意,笑盈盈撩开帘子出去,挥手道:“行了行了,下去玩儿吧。” 青梅便喜滋滋站起来,跑去继续跟鹿儿、桃香几个小丫头疯玩。 陆棠正瞧得高兴时,门外来了个粗使婆子,并不敢进来,只在院门口点头哈腰的笑着。 蒹葭见了便笑盈盈过去问话,不一会儿便回了屋里来。 “德胜楼那边的伙计过来回话,因着手艺老师傅出了些岔子,所以咱们订做的首饰要稍微晚些才能送来。不过仍然今儿下午就能到。” 因为院子外面的雪并没有全扫干净,蒹葭在院门口说话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一脚雪。因此她在屋子门口的台阶上轻轻磕着鞋底,直到好一会儿才进来。此时她一边撩帘子一边冲陆棠回话说道。 “也成,反正明日才用,我倒是不急。” 陆棠此时又歪在了小塌上,裹着小毯子漫不经心的回道。 明日正是她的十三岁生辰,早在半个月前就在德胜楼订做了一套红宝石首饰,只等着在明天的生日宴会上戴。又请了往日里与自己交好的黄锦儿、张蘅等小娘子来家里,说好了要办个赏雪宴。 正巧前几日大哥陆牧派人送了一些鹿肉回来,说是自己县里的猎户打来的野鹿,肉质鲜嫩的很。陆棠极眼馋,便撒娇耍赖的与陆夫人说定了要在生辰上烤鹿肉吃。 蒹葭、采薇等几个丫头心里也是极期待的——毕竟冬日也实在没什么好玩的,能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烤鹿肉可是难得的趣事儿。 屋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如棉絮飞舞在天际。 不一会儿地上便白了,蒹葭看的直摇头叹气:“一会子又得赶紧扫院子了,不然准得滑倒摔了。” 采薇却笑嘻嘻的不当回事,只坐在一边儿的小凳子上玩了半天手指甲。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的站了起来,凑到陆棠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儿。 接着便独自一个人神神秘秘的披了蓑笠,出了院子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蒹葭倒也懒得问她干什么去,只找了之前做剩下的帕子绣着。 陆棠仍像之前那般裹了小毯子,像个胖虫子一样窝在榻子上,顺手又翻开了那本杂记看。 正看到说古时候有一人留客人吃饭,却只做了豆腐一味。还自言豆腐是自己性命,别的菜都比不上它。第二日到客人家时,客人记得他爱吃豆腐,就特意给他做了豆腐,其他还做了鱼肉等菜。谁知那人却不吃豆腐,择鱼肉大啖。 客人便问他:“兄尝云豆腐是性命,今日如何不吃?”那人便答曰:“见了鱼肉,性命都不要了。” 看的陆棠笑的直打跌,捂着肚子让蒹葭给自己揉揉时。采薇也挟裹着风雪,神秘兮兮抱着个篮子回来了。 “这是什么?” 陆棠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此时看着采薇怀里那篮子好奇的问道。 “一会儿您便知晓了!” 采薇嘿嘿笑的牙不见眼的,走到屋里的炭盆前。用火钳子把炭扒开,偷摸摸从篮子里摸出个什么东西来塞了进去。 一会儿那东西便熟了,采薇从炭盆里把那黑乎乎的东西扒拉出来,也不怕烫,嘶嘶吹着手把皮儿撕开来。 “是红薯!” 甜甜的焦香味儿一下便弥漫开来,陆棠不由坐直了身子,拍手笑道。 炭盆里足足埋了三个小红薯,主仆三人便正好一人一个。 此刻屋外大雪纷飞——衬着白雪皑皑的景色、吃着热腾腾的红薯,陆棠觉得甚是有滋味。 第二十一章 生辰(2) 早晨的空气微微有些凉意,陆棠睡得迷迷瞪瞪的,被蒹葭扶起来之后,还呆愣的坐在床边儿上有点缓不过神来。 蒹葭看自家小姐无辜的睁着眼睛发呆,宛如一只迷茫的小兔子,心里觉得实在是招人怜爱。 那边采薇从外间里笑盈盈端了面盆进来,俏皮的说道:“小姐快些起来洁面吧,一会子还要去夫人那边儿呢。” 陆棠便委屈的撅了撅嘴儿,不情不愿的被蒹葭扶住胳膊,顺势站起身来。 “都怪这坏天气让人起不来身。”她低声嘟囔着。 其实今儿外面的天气极好,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地上厚厚的积雪被映得光彩耀眼。更有那冰溜子像透亮的水晶小柱子,一排排地挂在房檐上。 待陆棠洁了面,采薇便用小银勺从一个描花白瓷小罐里挖了些乳白的玫瑰膏子来,细细在她脸上匀了。又为她梳理如云的头发,并佩戴上昨日下午德胜楼送来的那套红宝石首饰。 等采薇好不容易弄好妆发,蒹葭便匆匆服侍着她穿上早几个月就命人做好的衣裙。 待把陆棠打扮好了一瞧,直把两个丫鬟眼都看的花了。 只见屋里头那个小娘子在清澈的阳光照耀下,显得面色娇妍,美貌如花。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红宝匾簪,耳上佩着红宝石金耳坠子,胸前还挂着配套的赤金红宝石盘螭缨络圈。 身上则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脚下又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外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上罩了雪帽。 陆棠见两个丫鬟呆愣愣的模样,不由也来了兴致,笑盈盈转了个圈,口中问道:“这样打扮可好?” “好看极了呢,若是这样还不好,我可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好看的了。” 采薇咽了咽口水,喃喃的说。 蒹葭平日里不如采薇那般能说会道,此时只是连连点头,眼里的笑意都要溢出来。 主仆三人说说笑笑出了小院子,一路往主院那边行去。 花园子里的雪仍积得很厚,陆棠今日极调皮,专挑有雪的地方走羊皮小靴子踩上去嘎吱作响。待到了陆夫人那边,路上的雪都被扫的干净,露出光洁的青石板来。她还有点儿不大高兴无雪可踩。 陆夫人屋里也十分暖和,陆棠刚撩开帘子,便被一股子暖风熏了脸,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的乖儿,外头那般冷,怎么不拿个手炉子来?”陆夫人见状不由有些心急,便对蒹葭采薇二人有些嗔怪之意。 陆棠忙撒娇道:“过来只有几步路,我便说不拿那手炉子了,怪麻烦的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任由蒹葭服侍着自己脱了那白狐狸皮的鹤氅。 见陆夫人神色仍有些不喜,便顺势依偎在了陆夫人身旁,笑道:“娘亲,那耦香亭布置好了没有?中午的宴上可就要用了呢。” “我早就吩咐人去布置了,如今倒也应该也差不多了。不过你们几个小丫头只图个乐子便罢了,旁的杂事还是得让下人们去做,且仔细着伤了自己。” 陆夫人摸摸陆棠的小脑袋,略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女儿知道了,娘亲不必太过担心。” 陆棠冲陆夫人挤挤眼睛,俏皮的说道。 待到晌午时分,黄锦儿、王巧景、刘雪娘、张蘅几个小娘子都来了,俱都是披着大毛鹤氅,裹得严严实实。 陆棠早就坐在耦香亭里等着,旁边放了铁炉、铁叉、铁丝等物件,又命厨房里的媳妇子们把炭火拿过来烤上。 见到她们几个过来,不由挥手笑道:“你们快来,我都等了好一会儿了呢。” 几个小娘子瞧得新奇,便纷纷笑着走过来,与陆棠围坐了在一起烤火。 “喏,给你的生辰礼。” 刘雪娘刚一坐下,便笑盈盈递了个黑檀木盒子过来,陆棠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支雕花芙蓉白玉簪子,成色和水头都极好。 旁边王巧景、黄锦儿、张蘅见状也纷纷把自己的礼物递上。 只见王巧景送的是德胜楼的新款首饰,一对儿赤金虾须镯。黄锦儿送的是一对儿从南洋里流传过来的套娃——那套娃十分珍贵,让陆棠几个眼馋了好久,谁知今日竟破天荒被黄锦儿送了出来。 而张蘅送的是一把镶宝石匕首,虽看着小巧玲珑的十分可爱,拔出来却极雪白锋利。 “我当年在滇南时,因着机缘巧合得了一小块寒铁,便用来打了这把匕首。不过我平日里喜欢用长剑,所以从未用过它。这会子送给你倒是正适合,既能平日里用来防身,又能漂漂亮亮当个饰物。” 她看陆棠有些新奇的把玩那匕首,便笑着解释道。 其他几个小娘子听了,便好奇的轮着看那匕首。只一会儿,大家又纷纷去玩那南洋来的套娃,又笑又闹的废了不少力气。 众人不由觉得腹中有些饥饿,陆棠便招呼了厨娘将用铁丝串好的鹿肉端上来。 “今儿可是新鲜,要自己动手做吃的了。”王巧景顺手拿了一串鹿肉放在面前仔细端详,笑着说道。 “可不是,我都是第一次这么着干呢!”黄锦儿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现在自己身后的丫鬟,也笑眯眯接口道。 “我倒是会烤这鹿肉。” 众女一听这话,不由好奇的看去,却正是张蘅说的。 “我从前在滇南的时候,经常跟着兵将们烤些兔子、獐子、鹿等活物吃,因此倒也有些心得。” 张蘅看着几个小丫头好奇又羡慕的模样,爽朗的笑道。 她倒也爽利,顺手拿了几串鹿肉便在架子上烤了起来。旁边的厨娘们瞧见了,极有眼色的递了酱料等物过来。 “去让人拿些黄酒过来吧。”陆棠只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仔细想了想后,便恍然大悟似的对身后站着的采薇吩咐道。 采薇便不假思索应了,出了亭子里喊了鹿儿、桃香两个小丫头过来,让她们俩去管酒窖的妈妈那儿取些黄酒来。 ………… 第二十二章 生辰(3) 待鹿儿、桃香几个小丫头取了黄酒往耦香亭里走时,陆棠等人已经烤了不少鹿肉串来吃。 “衡姐姐可真是好手艺。”黄锦儿一边吃一边笑眯眯的赞道。 张蘅便笑:“这还是没有配上酒呢,若是有酒就更妙了。” 陆棠听了下意识扭头去瞧路上,果然见鹿儿等几个小丫头正巧捧了酒壶过来。 她便拍掌笑道:“这可不是来了酒?” 又见后面还跟了厨房里的几个小丫头,却原来是旁边的蒹葭早就悄悄吩咐了大厨房,让做几道爽口的小菜送过来。 众女见了都不由大喜,又见那小菜是拌莴笋、樱桃肉山药、燕窝炒烧鸭丝、鹌子水晶脍、油盐炒枸杞芽这五道,看起来十分清爽可口。 不一会儿又有个圆脸丫头端上来奶油松瓤卷酥、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这两道甜点。另有一个小丫头小心翼翼捧上来一道热腾腾的粟米百合红枣羹。 张蘅又烤了几串鹿肉后,便丢手给丫鬟们去烤,笑眯眯的与陆棠她们坐了一起。 “可累死我了,我定要多喝几杯解乏。” 她仰头饮了一杯温热的黄酒,舒口气道。 其他几个小娘子便哈哈大笑,又是捏肩又是敲背,都道辛苦姐姐了。 嘻嘻哈哈闹了一通后,众女又围坐一起赏雪喝酒,好不热闹。 此时正是雪霁初晴之时,着眼处碧空如洗、白雪皑皑,对比的十分明艳。 而亭子旁边的荷花池里已经冻了大半,薄薄的冰层浮在水面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 “你去假山那边儿摘几枝红梅过来罢。” 陆棠只觉的周围景色虽美,却有些太过素净,便对采薇吩咐道。 采薇便笑盈盈应了,顺口叫了青梅跟着自己一起去摘梅。又吩咐小玉回房里将那个青釉美人耸肩瓶取来。 隔了一盏茶的时间,众人便见她便捧了梅花回来。 采薇今日里面穿了件银红袄儿,外面穿了府里二等丫鬟的青缎背心,下面配着白绫细折裙。 她又天生长得娇俏讨喜,此时怀里捧着一枝插在美人耸肩瓶里的红梅,袅袅婷婷在冰天雪地里行来,仿若一幅水墨画儿般动人。 “你这个丫头倒真真儿是随了你,长得娇俏美貌,行得弱柳扶风。” 黄锦儿看着采薇盈盈走来,不由咋咋舌,扭头对陆棠说道。 “你现在看她这般文静,其实平日里是个闲不住的猴儿性子!” 陆棠扑哧一下笑出声儿来,手指着采薇,扶额叹息道。 此时采薇已经登上了亭子的台阶,见自家小姐指着自己摇头叹息,不由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姐,你看这枝梅花可好?” 众人一同看去,只见一枝疏影横斜的红梅插在美人耸肩瓶里,暗香浮动,十分不俗。不由齐齐道好俊梅花。 “倒是摘得极好。”陆棠也含笑夸道。 “那可不是,我为了摘这枝梅花可是废了好大劲儿的,都让青梅帮我搬了梯子来呢。” 采薇得了夸奖,不由得意的眉飞色舞,高兴的回道。 众人听了不由大笑,陆棠忍不住又扶了额。 “你们瞧瞧,这丫头就是当不得夸。刚赞了她几句,尾巴便翘上了天。” ………… 等几女吃完了那鹿肉宴,陆夫人那边正巧遣了大丫鬟明月过来,说是请各位小姐去看戏。 陆棠等人便一路笑闹着往过走,到了戏台那儿一瞧,台上已经热热闹闹唱起来了。 “陆伯母。”黄锦儿几人纷纷对陆夫人施礼道。 陆夫人含笑点头,忽的又看见了容色鲜妍出众的张蘅。忍不住转头对旁边坐着的两个姨娘笑道:“瞧瞧这女孩儿多俊!” 又回过头来冲张蘅笑着招手:“快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张蘅便大大方方含笑过去,任由陆夫人拉了手细看。 “你便是张老将军家的孙女儿张蘅吧,公主的菊花会上我倒是远远瞧见过一次,如今近看更是俊俏。”陆夫人笑道。 “多谢伯母夸赞。”张蘅听了,不由笑着自谦。 那边陆棠见自家母亲拉着张蘅不放,便佯装生气,轻轻跺脚道:“娘亲你怎的一见到张家姐姐,便忘了我才是你的女儿了?” 陆夫人便大笑:“我若是有这样的女儿,可不是便不用要你这样的女儿了!” 其他人听了不由都哈哈大笑,连周围的伺候的丫鬟们也不由捂嘴偷笑了几声。 陆棠左瞧右瞧,想要撅起嘴儿来扮作不高兴的模样,却一个没忍住也笑出了声。 戏台上正唱的剧目是《嫦娥奔月》,扮嫦娥的旦角是最近京城里风头最盛的名角儿芙蓉玉,此时正演到嫦娥奉王母娘娘之命,采撷百花,酿成仙酒,以祝中秋佳节。 只见他将花篮放在台中心,跳起了“花镰舞”——众人瞧他舞姿,仿佛看到戏台上也开遍了鲜花。有的花鲜妍明艳,有的花将要盈盈垂地,有的花高接云端,须用花镰杆伸上,做出高攀花枝采花之姿。 芙蓉玉随唱随舞,十分扣人心弦。众人只听那唱腔明亮婉转、悠远清丽,字字句句绕于人心头,不由纷纷赞他。 后又演到中秋宴毕,众仙散去、欢乐的景象消失,广寒宫的寂寞清冷。嫦娥更衣遥望下界,只见下界芸芸众生庆贺团圆,不由悲从心来。 众人便见那芙蓉玉长袖一挥,眉眼含悲跳起了袖舞,最后一个急旋过后徐徐伏倒在地,悲戚戚唱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随后便静声伏地不动了。 那最后一句唱词实在是动人心魄,直听的陆棠等几个小娘子心都揪了起来。 陆夫人也被芙蓉玉那清亮而悲戚嗓音震了一震,不由赞道:“好功夫,快赏。” 此时的芙蓉玉已经站起来了,戏班子里的其他伶人也纷纷站于台上谢赏。 一旁立刻有三个媳妇子将预备好的散铜钱,一人撮了一笸箩,便往台上撒,命那戏班子里的小孩子满台抢钱取乐。 旁边的大丫鬟明珠又含笑捧了装了碎银子的小托盘,命个小丫头给那戏班主送去。 陆棠等几个小娘子都极喜欢那芙蓉玉,觉得他唱腔清亮,扮相也美貌,便又特意点了几出他的戏来看。 第二十三章 生辰(4) 愉快的时光总是如白驹过隙,看完戏后,黄锦儿、张蘅等几个小娘子便与陆棠依依惜别,各自回府了。 待到傍晚时分,几个少爷结伴回到了府中。 “臭丫头快过来瞧瞧这是什么!” 陆六一进门就开始嚷嚷,其他几个少爷也不制止他,只含笑看着陆棠。 陆棠便也懒得与他计较,只装作没听到他那句“臭丫头”。略有一些好奇的走过去,探头看他怀里捧着的篮子。 只见那竹篮子上盖了一层蓝花棉布,下面仿佛还有活物在轻轻蠕动。 “快打开瞧瞧呀。” 陆六貌似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但眼睛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期待雀跃之色。 陆棠便瞪了他一眼,伸手掀开了那蓝花棉布。 “哎呀!”她惊喜的喊到。 旁边的蒹葭和采薇见此,不由也好奇的探头看去,便猝不及防瞧见那篮子里怯生生探出个小脑袋来——雪白柔软的毛儿,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小的身子滚圆儿,竟然是一只小京巴犬儿。 陆棠轻咬着嘴唇儿,小心翼翼把它从篮子里举了出来,搂在怀里轻轻抚着。 陆六见状不由得意道:“喜欢吧,这可是我们特意从郡王府里给你要来的小奶狗儿呢!” “是郡王府里要来的?” 陆棠一听,不由瞪大了眼睛。 “自然是,京城里谁不知顺安郡王爷最爱狗儿,他家养的都是从各地搜罗上来的顶尖儿好狗。前不久听说他家的京巴犬产了崽儿,我们便存了心思,废了好大劲儿才求来一只呢。” 五少爷陆旗在一旁略有些得意,弯着眼睛解释道。 “妹妹给它起个名字吧。”陆二温润的笑道。 陆棠低头看看怀里小狗湿漉漉的大眼睛,不由觉得心都化成了一滩水。 想了一想,说道:“它是冬天里生的,还长了一身雪白的毛儿,不若就叫雪球儿吧!” “这名字倒也算贴切。” 陆四笑的开心,逗弄着陆棠怀里的小奶狗,显见也是十分喜欢。 “雪球儿,雪球儿。”陆棠逗弄着小京巴犬,又见它伸了小舌头舔了舔自己的手背,心里只觉得欢喜的不行。 夜色如墨,弦月高悬。 陆府的正厅里此时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休。只见陆棠只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腰下系着一条杨妃色绣花绵裙,站在厅里笑的牙不见眼,抱着那小京巴雪球儿给陆夫人还有陆御史瞧。 “娘亲,我要专门配个养狗的丫鬟。”陆棠撒娇道。 “行,赶明儿就你配一个伶俐能干的丫头来。” 陆夫人痛快的允诺了,瞧着那毛绒绒的小奶狗在陆棠怀里拱来拱去,心里也觉得十二分喜欢和疼爱。 陆御史倒是没觉得那小奶狗有什么好的,但看着自家夫人和闺女脸上掩都掩不住的笑意,便也捋着胡子,十分给面子的笑夸了几句“好狗儿”。 一面又吩咐下人们将自己给女儿准备的生辰礼物捧上来。 只见那托盘用红布遮着,掀开一瞧是个十分精致的金属首饰盒子,上面金雕银饰,镶满了各色珍贵宝石。且这华丽非常的盒子显见不是中原所产,极有异域风情。 陆棠一见便心中喜爱,便把怀里的雪球儿递给旁边的采薇抱了,走上前去摸那盒子。 再打开一瞧,盒盖里面竟镶嵌着一小块儿晶莹剔透的圆形水晶镜子。陆棠凑过去一看,照映的自己脸庞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便美滋滋的去抱了陆御史的胳膊撒娇:“多谢爹爹,这首饰盒子可真好看!” “正巧今日郑总兵正使来宫里进贡,这盒子便是海船从西洋带回来的贡品之一。皇上听闻今儿是你的生日,便随手将它赏给了我。” 陆御史得意的捋着胡子说道。 “竟是贡品呀!”陆棠不由咋舌。 其他人听了都道皇恩浩荡,陆五陆六两个更是按耐不住性子,纷纷围过来去瞧那首饰盒子。 喧闹了一阵后,陆棠又看陆夫人给自己准备的首饰,只见是一套赤金绞丝的新头面。而其他几位少爷除了那只小京巴犬,也各自备了生辰礼物。 陆二送的是自己画的一幅画儿,画上面陆棠穿着白貂绒的斗篷,站在一株红梅树下回首,容颜娇美、神采飞扬。 三少爷陆氿送的是一盒如月楼的口脂——那如月楼的口脂十分难求,每年只做春季十盒、夏季十盒、秋季十盒、冬季十盒,且只取四季鲜花而做,陆氿送的正是冬季做的红梅口脂。 四少爷送的是一支八角小宫灯,陆棠见那小宫灯做的精巧,一问之下竟是陆枂自己亲手所做。 陆五则是中规中矩的送了一枝珍珠步摇,他生怕陆棠不喜欢,咬着嘴唇儿有点紧张。陆棠见了他那模样不由失笑,心知他必然精挑细选了很久,便极认真的表示了自己的喜欢,命蒹葭细细收起来。 而陆六却嬉皮笑脸扔过来一盒丰乐楼的点心,道:“你这丫头平日里就爱贪嘴吃,我便送你一盒豌豆黄罢了。”直气的陆棠追着他揍了半天。 ………… 因着中午陆御史不在,所以晚间才有正式的宴席,全家上下一同给小女儿陆棠庆生。 菜肴一道道流水般端上来,陆御史坐在首席,率先饮了一口酒。 “我棠儿今日便十三岁了,也算是个大姑娘了。” 陆御史看着自家小女儿娇俏可人的小脸蛋儿,只觉得这日子如白驹过隙,当年粉嫩嫩的小团子竟眨眼间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娇娘,不由隐隐有些心口痛。 陆夫人却满满是吾家女儿初长成的自豪感,打量着陆棠笑道:“我们家棠棠如今越长大便越见风华,怕是再过两年便要留不住了。我只盼着前来求亲的少年郎君们,不要踏破咱们家的大门。” 陆棠听了羞得直跺脚,佯怒道:“娘亲,您可真是的。” 众人不由哈哈大笑,更弄的她红了脸儿。 佳肴一盘盘端上来,燕窝鸡丝、续八仙、胡椒醋鲜虾、五味蒸鸡、羊肉水晶角儿等菜肴色香味俱全,陆棠吃着那羊肉水晶角儿与平常大厨房里做的味道有些不同,便问了一句。 果然不一会儿,有个小丫头来回话说,是厨房里最近招来的新厨娘做的,据说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做的一手好羊肉。 陆棠便又夸赞了几句,命蒹葭一会儿去给那厨娘行赏。 第二十四章 赏梅(1) 酒酣宴毕,众人便各自散去。 陆棠带着蒹葭、采薇二人,一同行在回院里的小路上。 “雪球儿,雪球儿。”怀里的小毛球狗儿舒服的打着哈欠,陆棠忍不住一边轻声唤它名字一边伸手骚弄它的下巴玩儿。 旁边采薇提着灯,也探头探脑的来看那小京巴,忍不住笑道:“这小崽子瞧着倒是舒坦的很呢,竟是窝在小姐怀里快要睡着了。” 蒹葭在前面听见了,便扭头轻嗔道:“怎的还在看那小狗儿呢,这会子天黑路滑的,仔细摔了。” 采薇便赶忙住了嘴,肃容屏息的,一手提灯一手轻轻扶住陆棠的胳膊肘,紧随着前边儿照路的蒹葭,小心翼翼的走着。 待穿过了那花园子,没走两步看见陆棠的小院子门口,亮堂堂的挂着两盏大红灯笼。 “那几个小丫头倒是破天荒变得伶俐起来了。”采薇眉毛一挑,有些稀奇的说道。 又走了两步,门口守着的鹿儿瞧见了她们,一时间院里便热闹了起来。青梅、桃香、小玉等四五个小丫头子手忙脚乱的跑出来,一同笑嘻嘻迎了她们进院,又纷纷恭贺陆棠生辰。 陆棠瞧着她们一个个的都用红头绳绑了双丫髻,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十分讨人喜欢。便笑着吩咐了蒹葭,让从荷包里抓一把铜子儿赏给她们。 好不容易进了屋里,陆棠便舒了口气,轻轻把怀里的小京巴放下,让它迈着小短腿自己玩耍。 蒹葭在一旁翻箱倒柜的找,不一会儿便从屋里找了个旧针线篮子出来。又在里面细细的铺了厚厚几层棉布,放在屋角里,暂时当做雪球儿的小窝。 “你们瞧瞧它,没走了两步便困的不行了。” 陆棠指着地上小小一团的雪球儿,扑哧一声笑了。 采薇扭头一瞧,果见它在地上走的歪歪扭扭,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仿佛一不小心便要滚倒睡着,忍不住笑得肚痛。 蒹葭好心些,憋着笑意把雪球儿从地上捞起来,轻轻放到屋角的小窝里让它歇息。 小奶狗儿贪睡,只片刻便安静的睡着了。 三人便见雪球儿那圆滚滚的小肚子一起一伏,还打着小呼噜,十分的有趣儿。 因着今日晌午吃了烤鹿肉那等烟熏火燎的东西,蒹葭担忧陆棠身上染了味道晚上会睡得不安稳,便吩咐了小丫头们去让厨房送几大桶热水来。 待陆棠舒舒服服的洗完澡出来,一旁等着伺候的采薇先忙忙的找了几块棉布细细给她把头发绞干,又在她手脸上涂了玫瑰膏子才罢休。 等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好不容易全弄完,夜已经深了。 当周围的环境褪去白日的喧嚣,陆棠盖着锦被、静静的卧在床上。 她直直的盯着头顶上方层层叠叠的罗帐,突然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儿——既不是高兴,也不是不高兴。 女儿家年岁大了总是要面对许多事的,十三岁豆蔻年华,便代表着即将步入成年,代表着即将要说亲事,代表着再不能如以前那般没心没肺的任意玩耍。 她又想起晚间席上母亲那句打趣儿她亲事的话,心知母亲说的并不是真的玩笑话,而是真的要开始考虑她的亲事问题了。 一直胡思乱想了许久,她渐渐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何时睡着了。 ………… 次日清晨,陆棠莫名醒了个大早,只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放不下心来。 突然屋角传来一阵软绵绵的哼唧声儿,她只觉得心里一下便踏实了下来,原来是差点忘了屋里还有一只小奶狗雪球儿。 便也不等蒹葭进来服侍自己起身,忙忙的披了件褂子、趿拉着绣鞋便下床去瞧。 雪球儿显然是有些饿了,趴在自己的小窝里,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有些委屈的看着陆棠,伸出粉红的小舌头来舔她的手心。 陆棠的心瞬间便化成了一滩水,急忙喊了蒹葭、采薇进屋来伺候自己。又匆匆洗漱了,迫不及待的穿戴好衣服便往正院那边跑。 “娘亲,娘亲!” 陆棠提着裙角一路飞奔而去,路旁洒扫的丫鬟们纷纷含笑看着她,只道是小姐一觉起来又有什么新鲜想法要与陆夫人说了。 “今日怎的如此慌慌张张?”陆夫人此时也是刚醒来,正坐在窗边让明珠梳头,见陆棠一路喘着气跑进屋里来,不由有些诧异的问道。 “娘亲,你给我找的那养狗丫鬟呢?” 陆棠站在屋里累的直拍胸口,匀了匀气问道。 陆夫人一听气的直乐:“你大早上的跑过来,就为了这点子小事儿?” “我的雪球儿都饿了呢。” 陆棠吐了吐舌头,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陆夫人不由扶了额头,挥手吩咐在一旁的大丫鬟明月:“去给她找个养狗丫头来。” 明月便笑嘻嘻领命出去了,陆棠便也放了心,坐了椅子上给自己倒茶喝。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明月便领了个粗使丫头进来,只见那丫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用粗布绑了双丫髻,长得浓眉大眼的,看起来十分憨厚。 “这是哪儿找来的丫头?” 陆棠看那粗使丫头并不是伶俐样子,不由微微有点担心。 “是外院里管马厩宋大勇家里的小妹子,唤叫小花。因着一时也找不到个精细的养狗丫鬟,她大哥听说了,便说自己家里养着许多狗,巴巴儿的推荐了他妹子来。”明月笑着解释道。 “我记得那管马厩的宋大勇倒是个干活伶俐的人,想必他妹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陆夫人听了一耳朵,脑海里倒是对那宋大勇有一点印象,便笑着对陆棠说道。 陆棠仍是不满意,但想必一时半会儿也再找不到合适的养狗丫鬟,便也作罢了。 但到底是意难平,便吓唬那丫鬟道:“你可要精细些儿,我的雪球儿可是从郡王府要回来的,若养不好了可是要被砍头的。” 那丫头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唬得直点头,反倒把陆棠逗乐了。 而在旁边看着的陆夫人和明珠、明月两个丫鬟见状也笑的不行。 第二十五章 赏梅(2) 梅枝疏影横斜,梅花冷香袭人。林深处又有书生狂士忽而大笑三声,拍着掌跌跌撞撞向诗墙而奔去。 而那未华寺的诗墙前已经吵吵嚷嚷拥集了许多人,有在外边儿挤不进去的士子跳脚大骂:“若是耽误了我的诗才,你们可担待的起?” 围观众人却纷纷哄他道:“耽误你的诗才?那你可知现在里面写诗的是谁?” “是谁?” “今科解元,宁常!” 后面挤不进去的士子们顿时噤言,再不提在那诗墙前写诗的事儿。但也纷纷都不肯离去,只眼巴巴立在人群后面,同他人一样等待着一会儿有好事之人将那宁解元写的诗大声朗读出来。 那未华寺的诗墙下此刻却十分安静,放眼望去全是书生打扮的人。而最前边站的那群读书人正是太平书院的学子们,其中又以宁常为首。 宁常今日玉冠束发,身上穿着的是一身锦缎乌衣,浓重的墨色在白雪红梅间极为显眼。 众人只见他潇洒的挥袖扬笔,在那诗墙上寻了一处雪白,洋洋洒洒落下两行狂草——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尘。” 在他身后的士子们不由随着他落笔而一字一字默念,只觉得唇齿间仿佛都生了梅花清冷的香气,字里行间满目都是铮铮风骨,不由乱哄哄道“好”。 宁常并不多言,只勾唇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毛笔又在旁边小厮举着的砚台里浓浓的蘸了墨,继续挥写。 “忽然一夜清香发, 散作乾坤万里春。” 众人接着念道,只觉心胸也随那诗句豁然开朗,更觉天地宽广,乾坤清明。 待宁常最后一字“春”的最后一笔落下收起时,四周人群纷纷轰然赞叹:“好诗!” “宁解元果然高才。” “这首梅诗当得今日诗墙魁首。” “宁兄真是才华过人。” 旁边太平书院的众学子也纷纷含笑恭维。 ………… 陆棠走在白雪皑皑的梅林间,只觉得有点跟不上前面撒着欢儿奔跑的雪球儿狗。 “它吃的圆球儿似的,竟然也能跑这么快?”她紧盯着雪球儿的肥屁股脚下不停,口中喃喃道。 雪地湿滑,后面跟着的蒹葭采薇等丫鬟又没穿靴子,因此早早儿就跟不上陆棠和雪球儿了。 陆棠一路追着撒欢儿疯跑的雪球儿,不知不觉跑到了梅林深处。 深处的梅花开的更盛,欺霜傲雪、暗香浮动,陆棠行走其间,不由心中暗赞美景。然而只不小心一个走神,圆滚滚的雪球儿狗眨眼间就不见了。 “雪球儿?雪球儿!” 陆棠不由得有些慌张,雪球儿毕竟还是只小奶狗,若是跑丢了定然找不到回来的路。 她又来回在周围寻了几寻,仍是不见半点儿雪球儿狗的踪影。心下顿时更慌,眼睛里霎时间便盈满了泪水。 “雪球儿,你快回来呀!” 陆棠用袖子把快要掉下来的泪珠儿狠狠抹去,喉头有点儿哽咽的喊道。 “姑娘可是在找这只小狗?” 这时的陆棠正扁着嘴巴,倔强的用袖子抹着泪珠儿。不提防后面突然有个清朗的声音冒出,一时间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回过头来瞧。 “雪球儿!”她带着鼻音,高兴的喊道。 那雪球儿并不知晓自己跑丢了让陆棠多么难过,仍然傻乎乎的在那人怀里摇着尾巴蹭来蹭去,还吐着舌头讨好的去舔人家的手背。此时听到陆棠唤它的声音,便抬起头美滋滋的冲她“汪”了一声。 “你可害得我好找!” 陆棠此时见到雪球儿,顿时忘了刚刚难过的心情。她有些恼怒的一跺脚,急匆匆奔过去从那人手里接过了胖乎乎的小奶狗。 “傻狗。”她撅着嘴巴,嘟嘟囔囔的用手指一下一下的戳雪球儿的小脑袋。 小奶狗被抱在怀里,脑袋被戳的一点一点,大眼睛懵懵懂懂的看着她。等陆棠戳累了停下时,它又带点儿讨好的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来舔她。 陆棠被雪球儿的赖皮样气的一乐,忽而又想起来自己刚刚似乎忘了跟那个将雪球儿送回来的好心人道谢,便又笑眯眯抬起头来。 “真是辛苦公子了。”她客气的笑道。 “姑娘不必客气。”那声音如金如玉、清凉动听,似一壶冰水浇在人的心上。 一片静默。 陆棠看着眼前那人,只觉得有些缓不过神来。 这是,这是!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眼前那人依旧一身深袖白衣,眉眼如画、唇角含笑,满身的风华举世无双。而他的身后更有千万株红梅盛放,夭夭艳如云霞。 陆棠忽觉得心跳的厉害,眼睛亮亮的看着眼前人。 “永丰巷陆家幺女陆棠,在此多谢霁月公子将我家雪球儿送回。改日必将随父兄一同登门致谢。” 她盈盈施了一礼,郑重谢道。 “原来是陆衡兄的妹妹,怪道有些面熟。”霁月公子微微一笑,接着道,“并不用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陆棠瞧着那笑意,面上不由微红。又见他坚决,便不再多言,只心里再次肯定了他是个如光风霁月般的人物。 “公子是要哪里去?” “随意走走罢了。” 陆棠心中莫名一喜,开口相邀道:“因着林深路滑,我与婢女们不小心走散了。可否与霁月公子一同行路?待找到她们便可。” 她说完便有点小心翼翼的去看秦瓒表情,却见他含笑注视着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 赏梅(3) 梅林深处,暗香袭人。 秦瓒与陆棠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行于林中小径上,只听得脚下积雪被踩压的嘎吱作响。 小径两旁的雪中立着一棵棵傲立雪中的枯瘦梅树,枝干螭蟠虬结,上面盈着细细的积雪。而那一簇簇盛放在枝头的梅花,红艳艳的与白雪相互映衬,朵朵挺立、点点如血。只让人觉得这雪中红梅有傲然风骨,实在美丽非常。 陆棠看着走在前面的白色背影,觉得四周环境十分静谧,耳边除了两人踩雪的咯吱声,便是自己略有些重的呼吸声,不由微微有些尴尬。 她便搂紧了怀里的雪球儿,轻轻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话语在舌尖上头转了几转,却不知为何又被她强咽了下去。 小奶狗雪球儿因着之前的一通疯跑就些疲累了,哼哼唧唧的窝在陆棠怀里不肯下去。此时猝不及防被搂紧,不由小声叫了一下。 此时的林里四周寂静无声,不知平日里随处可见的游人都到哪里去了。故而平日里小小的狗叫声显得异常响亮,陆棠的脸不由刷的一下红了,有些不敢抬头看前面的那个背影。 秦瓒听了那狗叫,便停步回头,双眸静静的看过来。 后边走着的陆棠把眼睛微微垂着,只觉得自己的脸红的要滴下血来。 忽而又看到前面走着的那双月白色暗云纹锦缎长靴忽而停下了,稳稳的踩在积雪里。她便心知不好,一时间更是耳朵轰鸣、心跳如雷。 “可,可能是雪球儿饿了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勉强定了定神,微微有些窘迫的胡乱解释道。 “再有一会儿就走出去了,陆姑娘不必焦急。” 秦瓒的声音清凉如玉,直沁得陆棠咚咚乱跳的心也渐渐平缓了下来。 “嗯。”陆棠轻轻咬了咬嘴唇儿,低低的回应了一声。 她垂眼看着前面那双静静的踩在雪地里的月白色暗云纹锦缎长靴,忍不住抿起嘴唇儿微笑了起来。 ………… “小姐,小姐!” 眼尖的采薇先看到了陆棠,高兴的喊道。 而在一旁焦急侯着的蒹葭和雪花两个丫头,看见陆棠抱着雪球儿从梅林里走了出来,更是忍不住喜极而泣。 三人顾不得看清楚她身后跟着的白衣公子,乱纷纷提着裙角冲陆棠跑了过来。 陆棠刚走出林子,冷不丁听了一声喊,又被这三个莽莽撞撞奔过来的丫头唬了一跳。但瞧见了她们三个犹带泪痕的脸蛋儿,心底不由有些暖意涌来。 嘴上却促狭的说道:“瞧瞧,瞧瞧。只一会子不见就哭成花猫脸儿了,亏得你们几个还是我院子里的贴身丫鬟呢。” 一边说着一边笑盈盈的让蒹葭、采薇、雪花三个丫鬟冲到身前,又抱着雪球儿左右转身让她们三个任意打量。 说完又悄悄冲着秦瓒的方向对她们努了努嘴,低声笑道:“是秦公子将我和雪球儿送回来的。” 几个丫头听了,便忙忙的擦了眼泪,纷纷整容走向前去,同霁月公子秦瓒施礼道谢。 秦瓒含笑受了,又见陆棠眼儿向自己看过来,便客气有礼的冲她点了点头,便施施然转身离去。 “小姐,霁月公子长得可真好看。” 采薇看着秦瓒离去的背影有些失神,嘴巴半张着喃喃道。 陆棠扑哧一声儿笑了,眼儿轻轻瞥了她一眼,笑盈盈嗔她道:“你这个花痴丫头。” 旁边蒹葭也忍不住笑了,拉了采薇道:“快别瞧了,人家霁月公子都走远了呢。” 又转身对陆棠道:“我们刚刚等着的时候听人说,诗墙那边出了首可堪称魁首的诗作,小姐不若去瞧瞧热闹?指不定能遇到几个相熟的夫人小姐们呢。” “这么早便出了好诗?” 陆棠不由有些意外,往年里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对自己诗才有些自负的才子们往往都会等到这诗墙的诗提了大半才来,毕竟只有压住了诗墙上大半的诗才有可能出名。也更能显示自己的才华出众,诗作一出便卓越于他人。 而今年才头两日便出了首可堪魁首的好诗,必然是真真儿的出类拔萃,可见是来了个才华横溢、且不沽名钓誉的人物。 陆棠把睡得迷迷瞪瞪的雪球儿递给雪花抱了,让她把这小东西送到马车那边去,车厢里放着它的小睡笼,里面还铺着厚厚的小毯子。外面更有府里的车夫看着,也不怕丢了它去。 又等着雪花送了雪球儿回来,主仆四人便说说笑笑的,结伴往未华寺那边的诗墙走去。 第二十七章 赏梅(4) “愿菩萨保佑我父我母身体健康,大哥哥在外平安,二哥三哥四哥科场顺利,五哥哥……” 陆棠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虔诚的跪在蒲团上喃喃祷告。内容从父亲母亲一直求到自己的几位哥哥,大有要把陆府上下几口人全都求一遍的势头。 “扑哧。” 安静的大殿里,突然有一个年轻男子的笑声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 陆棠此时正求到自己的六哥陆祯,盼望他平日多用些功,却不提防被那笑声打断了,不由有些恼怒的回头瞧去。 大殿里有些暗,那人又是站在大殿门口,背后光线交织晕染着,脸面隐藏在昏暗中,所以并不能看清楚是哪家公子,只能看得出他身姿挺拔如松。 “这位小姐提了如此多的请求,菩萨也怕是记不过来吧。” 那年轻男子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对陆棠说道。 这人竟如此无理! 陆棠大怒,忍不住站了起来,咬着嘴唇儿冷笑道:“倒是奇了怪了,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竟是爱好背后听人说话儿?” “菩萨慈悲,这大殿里更是人人都能来得。小姐自己说话大声不提,倒是责怪起别人来了?” 那年轻男子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 陆棠不由一时语塞,但心里仍是气愤难当,不由重重哼了一声。却又见那人抚了抚衣袖,大步走了过来。 “登徒子。”陆棠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 随着清脆的脚步声,那年轻男子的脸渐渐清晰了起来,年轻俊秀的面庞展现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 “宁常!” 陆棠见那男子容貌,不由得吃了一惊,失声叫了出来。 “这位小姐竟然识得宁某,真是荣幸之至。”宁常见此,不由笑意更深。 陆棠一窒,暗自磨了磨牙。 “宁公子是张大儒的弟子,先是在太平书院崭露头角,又得了今年秋闱的解元,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儿。如今满京城里谁人不识公子风采?” 她面上笑的温柔如水,心里却翻来覆去把那宁常骂了又骂。 宁常只见面前的小娘子娇娇俏俏的站在烛光下,面上虽挂着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眼睛里布满的不忿之情。 又见她说完话儿后,暗地里磨了磨洁白如珠米的细牙,更是失笑。只觉得自己面前恍若站了一只装腔作势的小奶猫儿。 “宁某唐突,敢问小姐芳讳?”宁常摸了摸鼻子,笑问道。 “永丰巷御史陆家小女,陆棠。” 陆棠听宁常不认识自己,不由转了转眼珠儿,内心有些欣喜,大有松了口气之感——看来之前在自家院子里一头撞到他身上的那桩糗事儿已经被他忘了! “原来是陆御史家的小姐呀,宁某有幸曾去府上拜见过。”宁常看着陆棠含笑道。 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记得府上有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有趣儿的很,竟是个喜欢低着头走路的。当时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撵了,慌慌张张一头撞到了我身上。” 陆棠只觉得脸腾得一下烧了起来,暗暗咽了咽口水,强笑道:“还有这等荒唐的事情?呵呵……” “不知小姐可知道那丫头是谁?” 宁常见眼前的小娘子瞬间如同煮熟的虾子,从脚尖儿红到了头发丝儿,强忍着笑意又问到。 “可,可能是外院里的粗使丫头吧,家里使唤人多,我也不太清楚是哪个莽莽撞撞的唐突了公子。” 陆棠心里气得直咬牙,却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只能嘴上磕磕巴巴的胡乱扯道。 “那个,正巧我也求完愿了,就不打扰宁公子了。”她紧接着说道,脚下也忙忙的往外走,只一心盼着赶紧离了宁常远远儿的。 也不知今日是怎的,宁常那等平日里钟灵毓秀的人物竟是十二分的没眼色,竟也抬脚跟了上来。 “陆小姐是要哪里去?宁某初来京城,还未游过这未华寺。这里实在宽广,我又不幸与原本陪同我来的其他公子们走散了,正是人生地不熟的境地。只盼能与小姐同行一路,若是能顺路找回同伴更是大善,宁某必然拜谢。” 那宁常长得身高腿长,大步一迈便追上了陆棠。却一边儿极为有礼的请求,一边儿不由分说的与陆棠并肩而行。 陆棠眼角余光暼见他的肩膀,不由嘴巴一扁,心里只觉得想哭——这样彬彬有礼的赖皮,实在是太难缠了! 显见是一时半会儿甩不脱他,陆棠虽心头仍隐隐梗着刺儿,但也有些认命,便悄悄翻了个白眼说道:“不若去诗墙瞧瞧罢,少年公子们大都在那边儿,说不得能遇到你的同伴们呢。” “多谢小姐。”宁常略略顿了一顿,含笑道谢。 “未华寺的诗墙是极有名的,历年来赏梅的才子都会在那墙上题诗,虽是一年一粉刷,但每年的魁首诗都会流传在京城内。去年的魁首是霁月公子,一首《见梅》在大燕人人传唱呢!” 陆棠给宁常介绍了起来,且越说越来了兴致。 “听说今日那边儿竟出了一首可堪魁首的赏梅诗,也不知是谁写的。若是最后真能得了今年的诗墙魁首,那人的才名就算不像霁月公子那样名满大燕,必然会誉满京城。” 陆棠想起之前听到的那首梅诗,不由赞了几句,又瞧见旁边的宁常,不由坏心眼的想——今科解元的诗才也必然是极好的,一会子肯定也会在那诗墙上题诗。若是做出来的诗比不上那首可堪魁首的诗,必然会大大的丢脸! 陆棠想到得意处,不由笑出了声儿来,又赶忙憋住,对宁常吹捧道:“不过那人写的虽好,但宁公子到底是秋闱解元,才华必然是超于常人的。” 宁常面色有些奇怪,扭头看了陆棠几眼,清咳一声道:“多谢小姐谬赞。” 陆棠只觉得心情又愉悦了起来,便一路上又十分热情的向他介绍了未华寺别的一些景致。 一对儿清秀俊美的少年少女并肩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身后跟着蒹葭、采薇、雪花三个丫鬟向诗墙那边儿走去。 第二十八章 赏梅(5) 诗墙前边的人群已经散去了许多,但仍有不少人流连不走。其中有既有看诗的,也有写诗的。 陆棠等人沿着墙根一路行去,不远处的梅林暗香浮动,幽香沁人心脾。入眼处又见白雪无暇、红梅似血,二者相互映衬着色彩鲜艳,极为动人。 又行了几步,便见到有一处地方围观者最多。 陆棠便心下了然,转头对宁常笑道:“你瞧儿,这附近围观的人最多,里面写的定然是那首咏梅诗!” “嗯。” 宁常长得修长高大,从陆棠的角度并不能看清他的面色,只看到他的喉头微微动了一动。 “咱们进去瞧瞧吧,也不知那人字写的怎样。” 陆棠见围观人群不像之前那样密集,便一边说着,一边儿向诗墙近处走去。 宁常默不作声的跟着她,只看着前面的陆棠在人群中灵活的钻来钻去,像只淘气的小猫一般,几下便到了诗墙前。 “呀,这字儿写的真好!”陆棠乍看之下,惊喜的叹道。 大燕开国皇帝喜爱书法,故而子民人人好书,一代代沿袭了下来。而当今皇后——秦栖霞还在做女儿时,更是因为写的一手好梅花小楷而闻名京城。而面前诗墙上的字体是狂放俊秀的行草,笔意如行云流水,只让人觉得酣畅淋漓。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 散作乾坤万里春。” 陆棠看着那诗一句句念到,配着那凌厉豪放的行草字迹,只觉得心胸豁然开朗,郁郁之气全无。心里不由对这做诗人好感更深,眼睛亮亮的去找那诗人名字。 “宁,宁常?” 名字写得并不大,也仍是一笔好看的行草,却突然硬戳戳的扎眼睛——竟然是他? 竟然是他! 陆棠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整个天地间都倏然寂静了下来。 身后那个人离着自己很近,近到呼吸声似乎都在耳边。 陆棠觉得自己四肢逐渐僵硬了起来,一丝丝蔓延在全身,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嗯。” 身后有男声低沉的响起,简单的字眼却震的陆棠整个后背倏而开始酥麻。 她喉头梗了一下,呐呐张口,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说不出话来。 “小姐,写诗的竟然是宁公子!” 身后蒹葭等几个丫鬟好不容易费力的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待看清了诗墙上的字后,平日里嘴巴最快的采薇便按耐不住的叫了起来,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叹羡慕。 陆棠被采薇清亮的声音一激,反而长舒了口气,强作镇定的回头对宁常道:“公子之前怎的不说?只让小女子一路同你讲了那么许多,真是白白惹人发笑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觉得气闷,只觉得自己是被这宁常戏耍了一通。 宁常清咳一声,强忍了嘴角的笑意,拂袖对陆棠施了一礼道:“都怪宁某人之前没有与小姐说清楚。” 陆棠明明白白的瞧见他眼里满含的笑意,心头不由又是一噎——读书人最是自矜自傲,哪个好意思做出这等自夸的事情来?何况自己之前还一门心思的夸奖这诗,更是让人没办法明说。 她心里只觉得气不过,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这人面前丢脸,莫不是与他上辈子有仇怨? “宁公子真是好诗才。”陆棠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客气的夸奖了他一句,心里只想着找机会便赶紧溜走。 宁常微微一笑,刚要说些什么,远远儿突然有声音传来。 “宁解元!” 几个士子结伴而行,看到宁常在此,面上都带着惊喜之色,便一齐向这边走来。 陆棠见状,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便对宁常弯着眼儿笑道:“宁公子声名远播,看来是用不着小女子来引路了。” 说罢便对已经将要走到身边的那几位士子福了一福,又冲宁常抿嘴儿一笑,优雅的带着蒹葭、采薇、雪花三个丫头转身离去。 宁常见她面上从容不迫,脚下却有些匆匆,不由心底暗笑,朗声对陆棠背影儿道谢:“多谢小姐刚刚相助,宁某便不送了。” 陆棠听闻,便回头客气的点头一笑,紧接着带着几个丫鬟远去了。 ………… 雪球儿在马车里睡得正酣,却不提防帘子突然被一撩,一股子冷风瞬间席卷进来,小奶狗儿一个哆嗦便醒了。 “汪呜!” 雪球儿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控诉的看着陆棠几人,不满的小声叫了一下。 雪花笑嘻嘻的抢先上前,把它从笼子里捞了出来,抱在怀里给它细细的梳毛。 蒹葭则服侍着陆棠脱了斗篷,采薇在一旁眼疾手快的递了汤婆子过来,让她捧在怀里暖手。 陆棠暖了一会儿手,便顺势靠在皮毛垫子上,又顺手把汤婆子放在一旁的小几子上。 接着便冲着雪花伸手将雪球儿抱了过来,一边抚摸着它的背,一边伸出手指戳它的小脑袋,鼓着脸颊道:“你这傻狗儿,成日里就知道睡。” 雪球儿听不懂她说什么,乌溜溜的大眼睛瞅了瞅,讨好的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小主人的手心。 陆棠被痒的噗嗤一笑,忍不住又戳了戳它的小脑袋,一边儿又顺口对蒹葭吩咐道:“让车夫回府罢。” 蒹葭得了令,便笑眯眯的将帘子撩了个小缝儿,冲坐在前边儿的车夫递了几句话儿。 那车夫便笑应了,紧接着清脆的一甩马鞭,驾着马车平稳的上了官道。 在未华寺赏梅并没有花费多少工夫,且又因为遇到了那等尴尬的事情而匆忙离开,故而陆棠回到府中时恰恰赶上了午膳。 “怎的不在未华寺用些斋饭再回来?冬日里梅花开时,那边儿的梅花饭可是极有名的。” 陆夫人看着自己女儿被冻的红扑扑的小脸,嘴里笑问道。 陆棠一边儿脱了那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一边儿笑嘻嘻回答:“娘亲这是要撵我啦?我今儿偏就馋您这里的饭菜,少不得要厚着脸皮来蹭些吃的。” 陆夫人被逗的一乐,嗔道:“还能少了你吃的?整日里就知道作怪。” 一旁儿的丫鬟们早就布好了饭菜,笑盈盈的在座位旁侯着,等夫人小姐用饭。 冬日里寒冷,因此桌上摆了锅子,热腾腾的冒着白汽。旁边摆了山雉、兔子等野味儿,均细细的切了薄片,摆了满满几盘子。又有菌菇、青菜萝卜、豆腐等各色小菜满满当当摆了半桌。 陆棠笑的牙不见眼:“娘亲怎的知道女儿今日想吃这古董羹?可见真是母女情深了!” 陆夫人扑哧一笑:“你这小嘴儿可是越来越精乖了,一会子给娘亲讲讲今日在未华寺的见闻。” 陆棠皱皱鼻子,眨了眨灵动的大眼睛笑着应了。 第二十九章 赏梅(6) 冬日里的古董羹实在美味,热腾腾暖到了人心里。 大厨房里又别有新意的做了麻料、油料、醋碟、干料等五六种不同的酱料,配着切的细薄的野雉肉、兔肉和各色蔬菜,鲜嫩又可口。 陆棠贪嘴,不由每样都吃了一些,一点点累积下来便比平常的饭量多了许多。此时捧着肚子倚靠在小几上,直道撑的慌,让蒹葭给自己揉揉肚子。 陆夫人见状,不由心里又觉得好笑,又忍不住摇头叹气。 不一会儿,外间里有一溜儿美貌丫鬟捧了茶具茶点,身姿摇曳的送了过来。 明珠明月两个大丫鬟则立在陆夫人身后侍候,先是将三样摆放在青瓷划花三鱼小碟子里的精致小茶点放在小几上,又捧了牙白划花莲花纹茶盏递与陆夫人与陆棠。 陆棠已经歇了一会子,缓了口气来。此时接了茶盏,便笑眯眯坐直了,一边小口饮着,一边同陆夫人讲述上午自己在未华寺的见闻。 “这么说,那秦家的霁月公子倒是帮了你大忙了?” 陆夫人呷了口茶汤,笑问道。 “嗯,若不是霁月公子相助,我的雪球儿说不得便跑丢了呢!” 陆棠睁大了眼睛,认真的对陆夫人说道。 “那就改日里让你二哥带你一起去秦府,好好的拜谢一下人家。” 陆夫人见自家女儿小脸严肃认真的模样,便忍不住的笑,顺口又指派了毫不知情的陆二当做劳力。 “娘亲真是深明大义。”陆棠笑嘻嘻的对自己娘亲拍马屁。 “不过那宁常宁解元,听起来倒也是个有趣儿人。” 陆夫人嘴上突然话锋一转,接着又呷了茶。 正巧将杯中的茶汤饮尽,便顺手一放。旁边候着的大丫鬟明月眼明手快的将她手中的牙白划花莲小茶盏接过去,让同在旁边伺候的明珠捧着茶壶往茶盏里轻轻斟了一股红艳艳热腾腾的茶汤,接着又恭谨的捧回了陆夫人手里。 “他倒确实是才学出众。” 陆棠并不喜宁常,便撇撇嘴随意夸了一句,将手中的小茶盏放下。 又见旁边小几上的三样小茶点摆放的极好看。只见其中一样是奶油松子卷酥,一样是藕粉冰糖桂花糕,最后一样颜色深沉些的茶点却没有见过。她便好奇的细细瞧了瞧——只见那点心绿、棕色相映,又用银模子做成梅花、牡丹、菱角等各色花朵儿的形状,小巧玲珑的十分可爱。 她便随意捡了个梅花状的尝了尝,只觉得入口酥化酸甜,不由眯了眯眼睛,冲丫鬟明月问道:“这点心倒是可口,以前怎的没见做过?” “我这里喝的是正山小种,厨房里便做了酸甜口儿的乌梅墨玉糕来配。你平日里在自己院子不爱喝红茶,便不曾吃过这茶点。” 陆夫人见陆棠贪嘴吃这乌梅墨玉糕,不待明月回答,便笑着解释道。 “那我明儿就将院子里的普洱茶换成正山小种,配点儿这梅子糕儿吃。” 陆棠又捏起一块儿菱角形状的乌梅墨玉糕放进嘴里,含糊不清的撒娇道。 陆夫人便点了点她的脑袋,笑着吩咐了下去。 母女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正说着未华寺的梅花斋饭做的如何香甜、如何有名时,忽然有一个圆脸盘儿的小丫鬟来报说张姨娘想求见夫人。 陆棠便知趣儿的起了身,与陆夫人道个别。又笑盈盈的出了屋子,同平日里温柔沉默的张姨娘寒暄几句,就带着蒹葭、采薇两个丫鬟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 冬日里的时间不知为何,总是让人觉得过得比别的季节慢了许多。 最近的天气又阴沉沉的,虽没继续下雪,但寒风却格外的凛冽,如同刀子般割的人脸疼。 陆棠从小体弱怕寒,因此近日里出门的次数更是少了许多,除了给母亲请安,便整日都待在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同雪球儿玩耍,连几位哥哥都不怎么见面。 这日里,陆棠如同往常一样懒洋洋倚在小榻上,看雪球儿在屋里扑打着追着一个毛线球玩。 屋子里燃了三个火盆,暖融融的热气熏得人直犯困。蒹葭在一旁儿给陆棠斟茶,雪花则乐呵呵的抱着雪球儿的小垫子,坐在屋角的小凳子上缝补。 外院里一声“咯吱”门响,采薇穿了身半新不旧的银灰鼠皮毛袄子,匆匆行了进来。又直接穿过小院,撩开了棉布帘子,进到了屋里来。 陆棠只觉得一股子寒气也随着采薇席卷了进来,不由裹紧了身上搭着的小毯子,口中笑道:“快去火盆子那儿暖暖,瞧你冻的像个冰人儿似的。” 采薇却没有动弹,咬着嘴唇儿没有回话,眼神儿也游移不定的,不敢看向陆棠。 “这是怎么了?” 陆棠见她的样子不同寻常,便坐直了身子,肃容问道。 采薇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勉强露了个笑容出来。又搓了搓被冻的通红的双手,偷偷抬眼看了陆棠一下,口中小声道:“回小姐,张家的蘅小姐,与太子定亲了。” 什么? 陆棠心里轰隆一声巨响,仿佛什么倒塌了一般,心里慌的厉害。 旁边伺候的蒹葭也有些吃惊,咬了嘴唇儿看着采薇。 雪花倒是并不觉得什么,抬头看了看屋子里的众人,不明所以的继续手中的活计。 “你是说,张家姐姐与太子定亲了?” 陆棠说不得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嘴里木木的追问了一句。 “回小姐,外面都在说。张家的蘅小姐,今日与太子定亲了。” 采薇又重新说了一遍,声音也渐渐稳了下来。似是想了想觉得到底算是件好事儿,便看着陆棠语气轻快了一些。 “哦。” 陆棠缓了缓心神,脸上勉强露了笑意出来。 旁边蒹葭略略有些担忧的看了她一眼,斟了杯茶水递了过来。 “也该是与太子定亲了,张姐姐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进京的么。我怎么给忘了呢?” 陆棠接过茶盏,低声喃喃着宽慰着自己,手指却因为紧紧攥着茶杯而微微泛白。 太子。 太子过了今年也才十岁啊。 第三十章 太子 冬日里的古董羹实在美味,热腾腾暖到了人心里。 大厨房里又别有新意的做了麻料、油料、醋碟、干料等五六种不同的酱料,配着切的细薄的野雉肉、兔肉和各色蔬菜,鲜嫩又可口。 陆棠贪嘴,不由每样都吃了一些,一点点累积下来便比平常的饭量多了许多。此时捧着肚子倚靠在小几上,直道撑的慌,让蒹葭给自己揉揉肚子。 陆夫人见状,不由心里又觉得好笑,又忍不住摇头叹气。 不一会儿,外间里有一溜儿美貌丫鬟捧了茶具茶点,身姿摇曳的送了过来。 明珠明月两个大丫鬟则立在陆夫人身后侍候,先是将三样摆放在青瓷划花三鱼小碟子里的精致小茶点放在小几上,又捧了牙白划花莲花纹茶盏递与陆夫人与陆棠。 陆棠已经歇了一会子,缓了口气来。此时接了茶盏,便笑眯眯坐直了,一边小口饮着,一边同陆夫人讲述上午自己在未华寺的见闻。 “这么说,那秦家的霁月公子倒是帮了你大忙了?” 陆夫人呷了口茶汤,笑问道。 “嗯,若不是霁月公子相助,我的雪球儿说不得便跑丢了呢!” 陆棠睁大了眼睛,认真的对陆夫人说道。 “那就改日里让你二哥带你一起去秦府,好好的拜谢一下人家。” 陆夫人见自家女儿小脸严肃认真的模样,便忍不住的笑,顺口又指派了毫不知情的陆二当做劳力。 “娘亲真是深明大义。”陆棠笑嘻嘻的对自己娘亲拍马屁。 “不过那宁常宁解元,听起来倒也是个有趣儿人。” 陆夫人嘴上突然话锋一转,接着又呷了茶。 正巧将杯中的茶汤饮尽,便顺手一放。旁边候着的大丫鬟明月眼明手快的将她手中的牙白划花莲小茶盏接过去,让同在旁边伺候的明珠捧着茶壶往茶盏里轻轻斟了一股红艳艳热腾腾的茶汤,接着又恭谨的捧回了陆夫人手里。 “他倒确实是才学出众。” 陆棠并不喜宁常,便撇撇嘴随意夸了一句,将手中的小茶盏放下。 又见旁边小几上的三样小茶点摆放的极好看。只见其中一样是奶油松子卷酥,一样是藕粉冰糖桂花糕,最后一样颜色深沉些的茶点却没有见过。她便好奇的细细瞧了瞧——只见那点心绿、棕色相映,又用银模子做成梅花、牡丹、菱角等各色花朵儿的形状,小巧玲珑的十分可爱。 她便随意捡了个梅花状的尝了尝,只觉得入口酥化酸甜,不由眯了眯眼睛,冲丫鬟明月问道:“这点心倒是可口,以前怎的没见做过?” “我这里喝的是正山小种,厨房里便做了酸甜口儿的乌梅墨玉糕来配。你平日里在自己院子不爱喝红茶,便不曾吃过这茶点。” 陆夫人见陆棠贪嘴吃这乌梅墨玉糕,不待明月回答,便笑着解释道。 “那我明儿就将院子里的普洱茶换成正山小种,配点儿这梅子糕儿吃。” 陆棠又捏起一块儿菱角形状的乌梅墨玉糕放进嘴里,含糊不清的撒娇道。 陆夫人便点了点她的脑袋,笑着吩咐了下去。 母女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正说着未华寺的梅花斋饭做的如何香甜、如何有名时,忽然有一个圆脸盘儿的小丫鬟来报说张姨娘想求见夫人。 陆棠便知趣儿的起了身,与陆夫人道个别。又笑盈盈的出了屋子,同平日里温柔沉默的张姨娘寒暄几句,就带着蒹葭、采薇两个丫鬟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 冬日里的时间不知为何,总是让人觉得过得比别的季节慢了许多。 最近的天气又阴沉沉的,虽没继续下雪,但寒风却格外的凛冽,如同刀子般割的人脸疼。 陆棠从小体弱怕寒,因此近日里出门的次数更是少了许多,除了给母亲请安,便整日都待在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同雪球儿玩耍,连几位哥哥都不怎么见面。 这日里,陆棠如同往常一样懒洋洋倚在小榻上,看雪球儿在屋里扑打着追着一个毛线球玩。 屋子里燃了三个火盆,暖融融的热气熏得人直犯困。蒹葭在一旁儿给陆棠斟茶,雪花则乐呵呵的抱着雪球儿的小垫子,坐在屋角的小凳子上缝补。 外院里一声“咯吱”门响,采薇穿了身半新不旧的银灰鼠皮毛袄子,匆匆行了进来。又直接穿过小院,撩开了棉布帘子,进到了屋里来。 陆棠只觉得一股子寒气也随着采薇席卷了进来,不由裹紧了身上搭着的小毯子,口中笑道:“快去火盆子那儿暖暖,瞧你冻的像个冰人儿似的。” 采薇却没有动弹,咬着嘴唇儿没有回话,眼神儿也游移不定的,不敢看向陆棠。 “这是怎么了?” 陆棠见她的样子不同寻常,便坐直了身子,肃容问道。 采薇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勉强露了个笑容出来。又搓了搓被冻的通红的双手,偷偷抬眼看了陆棠一下,口中小声道:“回小姐,张家的蘅小姐,与太子定亲了。” 什么? 陆棠心里轰隆一声巨响,仿佛什么倒塌了一般,心里慌的厉害。 旁边伺候的蒹葭也有些吃惊,咬了嘴唇儿看着采薇。 雪花倒是并不觉得什么,抬头看了看屋子里的众人,不明所以的继续手中的活计。 “你是说,张家姐姐与太子定亲了?” 陆棠说不得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嘴里木木的追问了一句。 “回小姐,外面都在说。张家的蘅小姐,今日与太子定亲了。” 采薇又重新说了一遍,声音也渐渐稳了下来。似是想了想觉得到底算是件好事儿,便看着陆棠语气轻快了一些。 “哦。” 陆棠缓了缓心神,脸上勉强露了笑意出来。 旁边蒹葭略略有些担忧的看了她一眼,斟了杯茶水递了过来。 “也该是与太子定亲了,张姐姐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进京的么。我怎么给忘了呢?” 陆棠接过茶盏,低声喃喃着宽慰着自己,手指却因为紧紧攥着茶杯而微微泛白。 太子。 太子过了今年也才十岁啊。 第三十一章 过年(1) 时间过的极快,一转眼腊月就到了。陆府里上下纷纷忙碌了起来,准备起过年的物事儿来。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十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 大门处,王管事儿念单子的声音格外响亮,又有三四个穿着簇新大皮袄子的庄户管事儿喜气洋洋的,袖着手站在台阶下首处。 “外门下还有一些孝敬哥儿姐儿的小顽意儿——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为首的那个个子高大的庄家管事待王管事念完年货单子,黝黑的脸上绽开一个纯朴的笑容,接着憨憨的说道。 “你们倒是有心了。” 王管事听了不由赞叹了他们两句,又命身后的小厮们单另从车马上取了那些孝敬的小顽意儿下来,往后院里送去。 陆祯、陆旗、陆棠这三个年纪小些的正顽在一处,听到小厮们来报说今年的庄头管事给他们送了好些小动物来耍,不由大喜。纷纷嚷着的去瞧那活鹿、兔子等小顽意。 待玩了几日便不再稀奇,只命人在花园子里找了处地方好生养着。 腊月二十三,陆府送了灶王爷。因着“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风习,陆棠避开了并没有看到,只听得炮竹声炸的天都抖了。 又听陆祯回来跟自己说,祭灶就是是在灶王像前供了糖果、清水、料豆和秣草,还有颗炖的烂烂的大猪头,吓人极了。后来又将旧像焚了,便算是送了灶王爷上天。 一晃眼便到了腊月二十九这日,陆府中各色齐备。从大门处到二门处,皆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又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傍晚时分又有小厮喜气洋洋来报,说是大少爷回府来了。陆夫人哭的如同泪人儿一般,抱着大少爷陆牧心肝肉儿的叫。 旁边几个兄弟也都十分欣喜——二少爷陆衡、三少爷陆氿、四少爷陆枂几个同陆牧年岁差的小,因此虽心里高兴,行动却十分矜持,只都含笑而立看着自家大哥。 五少爷陆旗和六少爷陆祯却不同,一个笑嘻嘻上前拉住自己大哥的衣袖讨要礼物,另一个则嚷嚷着让大哥检查自己的课业——陆六去年被陆牧回来时检查课业不好,因此记上心了,非要一雪前耻。 陆棠却看着自己大哥哥有些怯怯,因着长久不见,有些不知该如何亲近。她便扭捏的揪了揪自己的衣角,红着脸儿唤了声:“大哥哥。” 陆牧虽外出放官放的早,却也是从小一手抱着陆棠长大的,因此心里最是疼爱这个唯一的妹妹。 “棠棠如今都长得这么大啦。” 他回头一脚一个把陆五、陆六两个臭小子踹开,伸出手摸了摸陆棠的小脑袋,笑眯眯道。 陆棠被陆牧的大手摸了摸脑袋,不由像个小猫咪似的缩了缩脖子,心里只觉得这个举动熟悉又温暖。她便咧开嘴笑了:“我如今都十三岁啦,是个大姑娘了呢。” 待又热热闹闹的聊了几句后,因为陆牧一路舟车劳顿,陆夫人便安排他先去院子里休息一会子,待晚宴的时候再唤他过去。 晚上的家宴因为多了大少爷陆牧,更是热闹非凡。 陆御史看着大儿子因着外出放官历练而愈显沉稳的气质,不由满意的捋了捋胡子,道:“牧儿可有想回京做官的打算?” “儿子曾有所念想,但外出放官这几年,多有见闻,只觉子民如镜,能照自身之不足。因而想再多磨砺几年。” 陆牧肃容回答,字字句句都是清正之气,端的是大燕铮铮好儿郎。 陆夫人却忧心忡忡:“我儿过了今年都要二十一了,却还未娶亲。京城里哪家公子像你这般晚的?若是再外出放官几年,更是要不知拖到哪个年月上去了。” 还未等陆牧回话,她又接着说道:“待过了年娘亲就给你相几门亲事,一拖再拖的实在不是个事儿。且你几个兄弟也都老大不小了,顺道儿一起相看相看。” 饭桌上顿时一片低低的哀嚎声,二少爷陆衡倒是还好,眼观鼻鼻观心,巍然不动。三少爷陆氿捂着心口,眼风儿直朝大哥陆牧飞。四少爷陆枂则清俊的脸儿涨的通红,一双眼睛波光粼粼,直看的人心痛。陆五陆六两个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幸灾乐祸的看热闹。 陆夫人心里打定了主意,还待说两句时,陆棠赶忙插话道:“娘亲,我瞧着今日厨房里做的菜色大不一样呢!” 她一面说着,一边冲几位哥哥使眼色,一时间桌上便热闹了起来,大家乱哄哄纷纷夸赞今日的菜色极好。 桌上摆着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宫保野兔、奶汁角、祥龙双飞、爆炒田鸡、芫爆仔鸽、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等各色菜肴,又有一溜儿美貌婢女鱼贯而入摆上一盘盘新菜。 张、柳两位姨娘皆都打扮的十分鲜亮,象征性的给陆御史和陆夫人布了几道菜,便得了恩赐坐在宴席下首位置一同用膳。 待宴毕后,又到正堂外的院子里点天香,一溜儿婢女们捧了各色花馍在旁边候着。端着的花馍大部分为枣花、元宝人、元宝篮等普通花型,唯有中间几个大丫鬟捧的是龙凤呈祥、九桃献寿等大花馍,其中那个龙凤呈祥的花馍做到几层高,十分壮观。 第三十二章 过年(2) 待点完天香祭神后,众人便各自散去回院歇息。 第二日便是除夕,天刚蒙蒙亮时,陆府上下便热闹了起来。丫鬟小厮们纷纷在各院里来回奔走忙碌,王管事则张罗着打扫祠堂,收拾供器,以备主子们祭祖时用。 因着今日有祭祖大事,陆棠起了个大早,收拾打扮的也极隆重。 只见她头上挽着元宝髻,上边簪着一枝赤金红宝匾簪、一对儿刻丝牡丹花金步摇,耳上佩着碧色猫眼石金耳坠子,胸前又挂了一个赤金红宝石盘螭缨络圈。身上则穿了二色金百蝶穿花倭缎窄褃袄,外罩锦边弹墨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待采薇将陆棠衣角上的最后一丝皱褶扯平,蒹葭将大红猩猩斗篷系好后,主仆三人便匆匆赶往祠堂前。 待到祠堂后,陆棠只见陆府已经人分昭穆排班立定,便赶紧立于陆夫人身后,肃容屏息观礼。 陆御史是陆家家主,因而主祭。其次是嫡长子陆牧献帛,嫡次子陆衡、陆祯献酒。庶出的三子陆氿献馔盒,四子陆枂五子陆旗展拜毯,守焚池。 接着便是青衣乐奏,陆御史肃容走上前去,在祖先牌位处献上一杯清酒。然后由陆牧送至焚帛处,将酒酹在上面,酹时小心翼翼的将酒滴成一“心”字,以示对陆家祖先的恭谨虔诚之心。待焚帛奠酒完毕后,乐声渐止,陆家众子孙一一退出。 众人又围随着陆御史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陆氏祖先遗像,皆是蟒衣玉带。陆家的六个儿子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 正堂的门槛外正站的是嫡长子陆牧,门槛内是陆夫人为首的女眷。丫鬟小厮皆屏息等在仪门之外。厨房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陆旗陆枂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陆牧手中。又传入陆夫人手中,陆夫人便捧于陆御史,恭谨放于至供桌上。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陆牧方退出下阶,归入陆衡阶位之首。 接着男东女西站列,俟陆御史拈香下拜,众人便一齐跪在堂下。只见乌鸦鸦一片,将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 三拜扣礼,祠堂内外鸦雀无闻,只听得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祭祖礼毕后,众人便各自恭谨退下。陆棠也带着蒹葭、采薇二人回了自己的小院子里,只觉得腹中十分饥饿,又忙忙的命人传了早膳过来。 下午时分陆府请来的戏班子在花园旁的沚芳轩里开了唱,正是之前陆棠生日宴上所请的德胜班,那位享誉京城的名角儿芙蓉玉也赫然在其中。 “咱们府倒是好运道,竟能在过年的光景时请来这德胜班子。” 台上唱的是《霸王别姬》,芙蓉玉扮的虞姬清丽绝伦,实在是夺人眼目。陆御史平日里与同僚们宴饮时,常常听闻人说这位唱旦角儿的芙蓉玉极为难请,又见他唱腔扮相果然与众不同,便心中有些得意,随口对身旁的陆夫人问道。 陆夫人之前倒是没有想过这事儿,此时听陆御史这么一问,心里便细细揣测了一翻,嘴上犹疑道:“或许是咱们府上凑巧请的比别府早罢?” 陆御史因是随口一问,便没有放在心上,接着听戏了。陆夫人却将此事记在了心上,但也暂时不提。 陆棠心里是极喜欢这芙蓉玉的,觉得他嗓子清亮如环佩叮当,极为悦耳。扮相也美丽非常,眼波流转间皆是风情万种,竟是比大多数的女子还要动人些。可惜那芙蓉玉只唱了一场便歇了,说是今日身体微恙,待养好了嗓子明日再唱。 德胜班便又出了别的旦角儿开唱,是一个唤做花赏红的伶人,虽比芙蓉玉稍逊色些,但也是在京城里有些名气的。陆棠仔细瞧了瞧,只见他扮相还不错,但唱腔、身段儿皆都不如芙蓉玉,便不耐烦再听,悄悄起身溜了出去,想着找些别的乐子来顽。 因着主子们大都在看戏,丫鬟小厮们也尽都在那边儿候着,花园子里便显得十分冷清。 陆棠从道旁捡了根枯叶枝子轻轻甩着,嘴里随意哼着小调儿。她听着隐隐传来的戏曲声儿,随意的在园子里逛着,心里莫名觉得十分惬意。 待走到假山附近时,却见到前边儿路上有个熟悉的背影,陆棠便一边儿加快了脚步,一边儿笑眯眯高声叫道:“三哥!” 陆氿刚一回头便见到陆棠莽莽撞撞的一头向自己怀里扎来,赶忙伸手接住她,嘴里笑道:“怎的如此莽撞?” “三哥怎么不去看戏?” 陆棠抬起头笑嘻嘻的问道,又从他怀里出来,站直了身子拉了拉自己搓皱的衣角。 “戏班子吵闹,我出来躲个清静。” 陆氿冲沚芳轩那边儿撇了撇嘴,似是有些头痛的揉了揉脑袋道。 陆棠瞧着自家三哥难得发愁的模样,不由扑哧一笑,却又有些可惜的道:“那三哥岂不是没见到芙蓉玉的戏?他刚刚的那出《霸王别姬》唱的极好呢。” “我倒是在以前见过几次那芙蓉玉,唱的确实不错,扮相也称得上好。” 陆氿眯起了他的狐狸眼,似是在回想什么,摸着下巴说道。 “三哥竟认识他!” 陆棠一听之下有些兴奋,拽了陆氿的衣袖仰头眨着眼睛看着他。 陆氿瞧瞧自家妹妹眼巴巴的小模样,心底暗笑,嘴上故意道:“虽是认识,却并不甚熟悉。你可别指望着让我去带你见一个伶人!” 陆棠便有些蔫了,扁着嘴巴委屈的喃喃低语:“我这还没说呢,三哥便将我打回去了。怕真是成了精的狐狸了。” 她最后一句说的尤其低,几乎是嗫嚅着说道,生怕被陆氿听到。谁知一抬头却正正对上了自家三哥似笑非笑的狐狸眼,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三……三哥,我还是继续回去听戏吧!” 陆棠心虚极了,呵呵干笑道。 更是不待对面的陆氿说些什么,便急忙拎起了自己的裙角,迫不及待的转身往回走,几乎要小跑起来。 陆氿看着自家小妹灰溜溜逃走的样子,不由扑哧一笑,摇了摇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三十三章 芙蓉玉 冬日里的花园子别有一番滋味,树叶凋零,树枝子皆是光秃秃的,显露出原本的身姿来。 陆棠刚刚虽是口中说着要回沚芳轩去继续看戏,脚下却丁点儿没有回去的意思。因此待离了陆氿的视线后,她便仍是漫无目的的,独自在花园子里逛游。 “坐春闺只觉得光阴似箭, 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奴这里心中痛玉颜清减, 夜不眠朝慵起又向谁言。” 忽而有凄凉婉转的戏腔幽幽响起,唱的不知是哪出戏,只听得曲调百转千回,字字儿诛的人心疼。 然而那声音虽好听,陆棠却只觉得瘆得慌——花园子里四周围冷清清空无一人,只听得女子唱戏的声音在空中幽幽回荡,简直要唬得人心都跳出来了。 “是哪位姐姐在唱?” 陆棠壮了壮胆子,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角,略有些颤巍巍的问道。 道路前边儿本是空荡荡的,却忽然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施施然转出个人影儿来,身量挺拔高大却是个男子。 又见那人微微垂头缓行来以示恭谨,头上戴着一顶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中间是一枚椭圆翡翠珠的露垂翠玉珠帘金抹额,颈上又戴了一个光华灿灿的赤金盘螭璎珞圈。 身上则穿着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外边儿还披了一件毛绒绒的雪白香狐皮毛大裘。只瞧着整个人通身上下打扮的雍容华贵,斑斓的色彩在这素色的环境中尤其引人注目。 陆棠看的有些眼花,心里只觉得这人打扮的过于繁重复杂,不论金的银的香的臭的一股脑儿全堆砌在身上,怕是个家里没一点儿根基的“低贱富贵人”。 “奴下打扰小姐了。” 那男子的声线有些奇特,听着十分的有磁性,温柔和煦中微微带着点儿清脆,语调拖的极长,因此又有些懒洋洋的娇媚之色隐隐透了出来。 “你是何人?” 陆棠心下揣测这人定是那戏班子中出来的,却不能肯定是哪个,便开口问道。 “奴下贱名怕污了小姐耳朵,不过还有个别的称呼倒是勉强能让人听听。奴下因着打小儿学戏,十三岁上时顶了大梁,便得了师傅赐的艺名——芙蓉玉。” 那男子抬起头来,盯着陆棠的漆黑眼眸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且他口中说的话儿虽是恭敬,语气却丝毫没有自觉低贱的意思。 陆棠此时却并顾不得他的散漫态度有没有冒犯自己,只觉得脑子里混沌一片,一时间缓不过神儿来——这人是芙蓉玉并不奇怪,早前儿自己便有所怀疑了。 只是这人长得有些,有些……特殊。 眼中的那人乍看上去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若只有这些,便也没什么特殊的,只称得上是个英俊潇洒的少年郎。 然而他眉间正中却长了一点触目的嫣红,直衬得一双漆黑斜飞的双眸变得妖异非常。脸面颜色却是如霜似雪的白,连着唇色也是浅浅的近乎于无的水粉色。 上半张脸浓墨重彩,下半张脸却是寡淡如水。 似人非人,似妖非妖。 不辨年龄,模糊性别。 而刚刚瞧着觉得过于奢华繁重的装束打扮,此时配着他的面容竟奇异的和谐了起来——再没有比这穿金戴银、隆重繁奢的打扮更适合他这张美的奇异的脸了。 这人,这人长得实在是有些让人说不话儿来。 陆棠有些愣神,一双圆圆的眼睛直瞪瞪的看着面前的芙蓉玉。 “小姐可愿与奴下一叙?” 他低垂下眼眸,缓缓的问道。 “……好。” 陆棠咽了咽口水,说道。 第三十四章 一个故事 二人缓步在花园子里走着,因着戏子身份低贱,芙蓉玉便稍稍落后了陆棠半步。 “你有甚话想对我说?” 陆棠微微侧过头,轻声开口问道。 “想必小姐也知道奴下是故意守在这里的吧。” 芙蓉玉微微勾唇笑了一下,眉间的那颗红痣便也随着表情不洗察觉的上扬,鲜艳的令人刺目。 “嗯。” 陆棠轻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确实知道他是故意等待自己的。 “若当真论起来,其实奴下也并没有什么事情要麻烦小姐。思来想去也只想同小姐讲个故事听。” 芙蓉玉仍保持着那个淡淡的笑容,接着说道。 此时的陆棠觉得自己是该生气的——毕竟是被一个低贱的伶人莫名拦住了,且他又不说清道明缘由,更是得寸进尺的要讲个故事给自己听。 但她又有些生不起气来,或许是因为那个平静的语调下掩藏了汹涌的悲哀,又或许是身后那张不辨性别年龄的妖异面容上隐隐笼罩的愁绪。 但论到底还是因为他长得漂亮。 ——这么漂亮的人儿,哪个人能狠下心肠拒绝呢。 “你便说来听听罢。” 芙蓉玉便顿了一顿,声音微凉,徐徐道来。 “奴下十岁出台,十三岁上时便顶了大梁,成了这德喜班的台柱子。而后一唱便是七年。” “去年皇太后大寿,召了各州府戏班子进京,奴下便随着德喜班一同来到了这京城。贺完寿宴后,各家班子便在京城里扎了根。只是人多的地方一定会有纷争,还没过几天清静日子,戏班子们便争起了梨园魁首,整日价勾心斗角的打擂台。” 说到这里时,芙蓉玉不知为何低声笑了起来,陆棠心中不解,但仍耐心等他待笑声渐停。 “但进京的班子都是各州府里有名有姓的,不论哪家的台柱子都是在各地拔了尖儿的。因此南边抚州来的老牌戏班子南韵笙见不是个事儿,便带头办了个比赛。最后评出了五大伶人,分别是万盛班的雪艳琴、荣天彩班的小牡丹花、老永丰班的小菊仙、南韵笙班的白灵芝还有德喜班的我。” 陆棠只觉得耳朵里芙蓉玉的声音越来越凉,不由示意他一同去旁边的耦香亭一坐。 芙蓉玉见状便又笑了,但雪白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血色:“小姐真是个好心人。” 两人便一同进了耦香亭,里面虽无炭盆,但到底是个可以歇息的地方。 芙蓉玉轻轻坐于石凳上,又接着说道:“五大名旦在京中一时风头无二,但不到半年,我们五个里面就死了三个。” “什么?”陆棠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芙蓉玉似是很满意陆棠的反应,微微笑了起来。 “万盛班的雪艳琴、荣天彩班的小牡丹花、南韵笙班的白灵芝都得了急病死了,老永丰班的小菊仙疯了。五大名旦里只有我还好端端的活着。” 他漆黑的双眸中倒映出陆棠有些苍白的面色,花园子里忽然有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 “这是……为什么?” 陆棠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在说话,却又干哑的不似自己的声音。 “戏子低贱,到了该死的时候便得去死。” 芙蓉玉垂眸笑了,轻声说道。 “京城里的富贵、官宦人家都爱听戏,尤其是年丰巷的周校理家,隔三差五便会请戏班子去府上开唱。因着五大名旦里的其他几个死的死、疯的疯,只剩下了我一个。爱戏成痴的周校理便三番五次派人来请我,只可惜每次都恰恰被别人抢了先。” 陆棠不知为何有些心惊,便咬着嘴唇儿道:“别再说了,你这故事我不想听了。” “小姐莫怕,这故事里没有什么听不得的东西。” 芙蓉玉安抚似的冲陆棠笑了笑,仍旧讲了下去。 “周校理毕竟是京中大官,一个戏子再难请又能难到哪里去?到底还是得去那周府见见世面。因而周校理过六十大寿的时候,还是请了德喜班子连唱三天。” “三天的大戏,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更是常常有那不懂事儿的小丫鬟来偷瞧我上妆,待瞧见扮相后又惊的走不动道儿。最后一天的戏唱完了时候,周校理赏了我们德喜班五百两白银,又单独赏了我一对儿水头极好的老坑翡翠手镯。” “但周校理并不放人,只道极爱我扮相俊美,要跟班主买了我去。因着我四岁便进班学艺,班主待我如子,舍不得卖了我去。周校理便又说再出五百两,再买我唱三天戏,且只要我一个。” 陆棠只觉得浑身发冷,强自坚持的坐着。 “我便留下过了夜,谁知第二天晌午竟在花园子里见到了周家的小公子和府上的三公子陆氿。陆三公子丰神俊朗,实在是引人瞩目。只可惜他瞧见了我,叹道花园里有我这样的低贱人实在是煞了风景,不如将我赶紧扔出门外去。周家小公子便找了四五个小厮来,将我抬了从周府后门扔到了街上。” 陆棠听得有些气闷,忽的站起来道:“我三哥才不是这样的人!” 芙蓉玉只微笑着看着她,嘴上接着说道。 “周小公子虽然命人将我扔到了街上,周家的老管家却知晓我是周校理花重金请来唱戏的,便又喊了几个高大的小厮要将我抬回去。陆三公子却不许,只说刚刚被我这样的低贱人污了眼睛,又气不过的喊了自家的马夫来狠狠抽了我几鞭子,最后扔的远远儿的才罢休。” “你这戏子不许再胡乱说话,不然我让人撕了你的嘴!” 陆棠再也忍不了了,气的嚷了起来,心里又十分替陆氿觉得委屈,眼睛里竟不知不觉的包了泪。 芙蓉玉仍是笑,显然还想继续说下去,陆棠便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出了这耦香亭。 待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若是日后我在他处听到你污蔑我三哥,不管别人信不信你的谎话,我定会把你扭送到衙门,让你坐大牢!” 说罢便怒气冲冲的向沚芳轩走去,扔了芙蓉玉独自一个人待在这耦香亭中。 冬日里的寒风刺骨,吹得树枝儿飒飒作响。 亭子里的芙蓉玉端坐着,瞧着陆棠的背影渐渐远去,便收敛起脸上挂着的笑容来。眼眸深深,看不清情绪。 第三十五章 除夕夜 陆棠一边匆匆走着,一边平复着自己激荡的心情。 三哥他,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芙蓉玉说的是真的,那么三哥必然是有什么缘由。 陆棠只觉得自己脑中如同一片乱麻,乱纷纷没个头绪。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沚芳轩门口。 “小姐这是到哪里去了?瞧这小脸儿冻的通红。” 门口候着的婆子殷勤的笑道,一边儿顺手撩开了棉布帘子让她进去。 陆棠心不在焉的冲她点了点头,便向里间儿走去。 戏台上正唱的是《收关胜》,一个长得精神的短打花脸,干净利落的上了四张桌子,走“云里翻”,扎靠穿厚底靴,黑满甩发,在四张桌上脚先出去,面仰后倒翻了约一个半,场下顿时一片叫好。 陆御史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道好利落个武生。陆夫人更是高兴,道了一声“赏”。 一旁早早儿就预备好的四五个媳妇子们便笑盈盈应了,抬了预备好的散铜钱来,一人撮了一笸箩,便哗啦啦往台上撒去。那武生技艺十分高超,又似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竟是半点儿不受影响,腾挪行走间如行云流水。 而那戏班子里的小孩子们早就按耐不住,嘻嘻哈哈满台乱钻着抢钱,倒也算是看戏的一大乐趣之一。 陆棠寻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定了定心神,便也随着众人一同笑了起来。 日头将要落下的时候,后院里的婆子来报了“封井”。说是已经给水井加上了木盖,又供奉了糕点以后焚香拜祭了。陆夫人便派遣了大丫鬟明月去瞧,又仔细叮嘱了三日后方可开盖复用。 另一边儿大厨房又遣人来问是在哪里摆合欢宴,陆夫人想了一想便道,仍是同往年一样摆在正堂处。 眼见天色将晚,陆夫人便示意明珠叫停了戏,又同陆御史一同起了身,身后众人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正堂处走去。 德喜班停了戏,便有几个小丫头们笑盈盈带了他们去后院吃席。陆府是出了名的宽厚大方,另在还又给了些赏钱。 趁着晚上的合欢宴还未开始,陆牧、陆衡几个兄弟先行了众人几步,到前院里西方的空地上焚香烧纸。又命四五个小厮们举着长竹竿燃放爆竹,恭请列祖列宗的灵魂回家过年。 待请神仪式结束返回庭院时,接着吩咐了小厮们在门口地面上横放一根木杠,称做拴马杠,意为骑着骏马下界的祖宗们拴马之用。 而那边陆棠随着陆御史、陆夫人等人一路行向正堂,只瞧着一路上各处皆有路灯,主路上更是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又有上下人等来来往往,都打扮的花团锦簇。 晚上的合欢宴是重中之重,陆棠围随父母同至正堂之中,便见堂内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四角的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 一会子陆家兄弟们也“请神”回来了,陆棠便起身立在一旁候着。待几位哥哥们依次对坐在正座上的陆御史、陆夫人行过礼后,陆棠才独自上前笑盈盈行礼。 府中的男妇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便开始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子等。 陆棠等几个年岁小的收的是用荷包装的金锞子,只瞧着里面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还有笔锭如意、八宝连春等等不同样式,极为精巧可爱。 丫鬟小厮们则按差役上中下领赏,一等的大丫鬟们皆是领的各色各样的小银锞子,稍次一等的丫鬟小厮们则领的是几颗银瓜子儿和各样式的铜钱串子,有的穿上百枚铜钱,取其“长命百岁”之意;有的则穿成鲤鱼、如意、龙形等吉祥形状,取“钱龙”、“钱余”之意。末等的丫鬟小厮及婆子们则皆是得了一吊钱。 接着一溜儿美貌婢女又到堂中摆上菜肴来,因着这合欢宴是除夕的重中之重,陆府的下人们都极为谨慎小心。尤其是往来传菜的婢女们,端菜上菜时都小心翼翼的放轻了手脚,生怕出了什么差池,影响府里新一年的运道。 陆御史是家主,先坐了上席,接着是陆夫人挨着坐了,陆家兄弟和陆棠便也依次按年纪坐了位置。又因着是过年,张、柳两位姨娘也得了老爷夫人的恩典,感恩戴德了一会子,便抿嘴儿笑着双双坐了下首位置入席。 桌上各色菜肴琳琅满目,除了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宫保野兔等大菜,又有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寓意美好的年节食物。 陆棠一面用着菜,一面偷偷抬眼看了看自家三哥。又瞧见他面色如常的挟菜饮酒,不由心里暗嗤自己——到底还是被那芙蓉玉的几句话引着上了心。 她一边儿想着,一边儿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找个机会去问问自家三哥,那芙蓉玉同自己说的故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待众人用完宴后,陆夫人又笑着让下人们在院内放了“聚宝盆”——将芝麻秆粘上用黄纸卷成的元宝形,攒成一捆放在了盆里。命陆旗、陆祯、陆棠等几个年岁小的用脚将其踩碎,以“碎”谐“岁”,并借用芝麻开花节节高之吉祥寓意,祝愿家道兴旺。 用了席、踩完“聚宝盆”后,已经到了戌时。陆棠等人又纷纷嚷着守夜无聊,陆夫人便又命人去请了戏班子来,继续在沚芳轩开唱。 晚上的戏芙蓉玉却登台了,唱了一出《彩楼配》,唱腔扮相无一不美,陆棠却咬着嘴唇儿有些听不到心上去,眼神儿直往旁边坐着的陆三身上飞。 “妹妹这是怎的了?” 被瞧的主人公陆三没甚反应,坐在陆棠右手边的二少爷陆衡却感觉出了妹妹的异样,不由有些担心的看向她。 “没怎的,只觉得这芙蓉玉唱的真好,扮相也美丽。” 陆棠赶忙坐正了笑着回复,不敢再乱动。 陆二眼中微微有些疑惑之色,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笑着摸了摸陆棠的脑袋,示意她继续看戏。 ………… 这一夜陆棠到底是没有找到机会同陆氿问个清楚,只觉得府中到处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不知不觉的便过了年。 第三十六章 赏灯 一晃眼便到了上元节这天,京城街上处处张挂彩灯,各家各户门前都挂上了大红灯笼。更有商户们制作了巨大的灯轮、灯树、灯柱等置于街道上,满城的火树银花,十分繁华耀目。 又有耍龙、舞狮、踩高跷等走街串巷的红火,热热闹闹引着围观的百姓们一路跟随。护城河上更有青楼十二名妓画舫夜游,船船皆都装饰华丽、灯影憧憧,又有宾客宴饮、舞乐之音在河面上悠悠回荡。 而灯火最盛处便是天街,因是在天子脚下,有兵将镇守,非朝廷官员不得进。故而百姓们只能远远而观,只瞧着里头盏盏琉璃灯晃耀夺目,官家女眷皆是盛装打扮、美貌华贵,不可直视。 但最热闹的地方却不是天街,也不是护城河畔,而是天街口处。且虽有兵将包围护卫,却仍是人山人海,除了围观的百姓,连官家的少爷小姐们也尽在那边儿赏玩。 却原来是因为天街口处放置了一座圈骨悉皆琉璃所为的琉璃灯山。只见其高五丈,辉煌璀璨,雕梁画栋,人物皆用机关活动,结大彩楼贮之。又于殿堂梁栋窗户间为涌壁,作诸色故事,龙凤噀水,蜿蜒如生。前后设玉栅帘,宝光花影,不可正视。仙韶内人,迭奏新曲,声闻人间。殿上铺连五色琉璃阁,皆球文戏龙百花。小窗间垂小水晶帘,流苏宝带,交映璀璨。中设御座,恍然如在广寒清虚府中也。 而这名唤“蟾宫”的灯山便是今日这上元灯节之冠,乃为万灯之王。天子特意命工匠们将其摆在天街口,供京城百姓们观瞻,以示皇恩浩荡。 陆御史是朝廷重臣,位高权重,因而陆家在天街上的搭棚位置极为靠前,同丞相秦家、尚书吴家两家棚子紧挨着。 待钦天监报了吉时,天子携皇后娘娘登宫门楼,以示与民同乐。百官皆按品阶排列于天街上,对帝后二人行大礼参拜,再远处的街道上则乌鸦鸦跪了大片百姓。 待礼毕后,街上又恢复了喧闹,歌舞百戏、杂耍吃食,熙熙攘攘、无一不足。 帝后也在宫门楼上摆了仪仗,观赏京城灯景。十一岁的宸太子不知何时也登上了宫门观景,身边儿还跟了个高挑个儿的红衣美人。 “棠儿你瞧瞧,太子身边儿站的那个女子是谁?我瞧着身量不大像是长公主。” 陆夫人仔细瞧了一瞧,却被外边儿玲珑剔透的琉璃灯盏晃的眼花,不由扭头对陆棠问道。 陆棠今儿穿了雪白貂毛领的正红袄裙,在灯火下衬得脸儿莹玉可爱。 “是张老将军家的独孙女儿,张蘅姐姐。”她口中轻声答道,眼睛看向那灯火辉煌下的红衣美人——仍旧容貌昳丽,美艳无双。却不知为何,那挺直的身板儿在这满城喧闹中显得十分孤寂。 “怪道我瞧着十分精神爽利呢,这将门闺秀果然英姿勃勃,我先前便瞧着她与众不同些。” 陆夫人顿时恍然,口中笑道。 “这张家女儿与太子订了亲,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人物儿,当然与众不同。也不知是怎么在滇南那等蛮荒之地养出这通身的风华的,瞧那气度,真真儿是把京城里的一众女儿家都比下去了。” 旁边吴尚书家的夫人正巧儿进来,听了便顺口笑着接道,又与旁边的陆棠招呼:“棠儿都这么高了呀,也该到许亲家的年纪了。瞧瞧这好面貌,不若同我家吴讫好?” 陆棠顿时羞红了脸,轻轻跺了跺脚,低了头不去看那吴夫人。 陆夫人便嗔怪的瞅了吴夫人一眼道:“你家的讫小子才十二,比我棠儿还小一岁呢,乱扯什么姻缘!”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又含笑请了吴夫人坐下。 吴夫人素来同陆夫人交好,撇撇嘴道:“太子也才十一呢,且我看着棠儿自小长大,若真成了我家吴讫的媳妇儿,我定然像养闺女似的疼她。” 陆夫人大笑:“你这破落户,想养闺女想了十来年也没能如意,我还道你已经歇了心思呢!没想到如今竟把念头打到我们棠儿身上来了,我断断是不能让你得逞的。” 吴夫人顿时不依,两位夫人便笑闹了起来,却再没有提陆棠的亲事。 陆棠见自家娘亲同吴夫人喝着茶聊起天儿来,自己听着又觉无趣,便对陆夫人撒娇道:“娘亲,我想出去瞧瞧热闹。” “让你几个哥哥们陪着去吧。”陆夫人有些不放心,便放了茶杯嘱咐着。 “不了,我去找黄锦儿她们玩耍,一道儿去看灯火。” 陆棠一面儿笑嘻嘻的回道,一面儿往外走去。 天街上的灯盏皆是各府州敬上的琉璃灯,每年都以“苏灯”为最,圈片大者经三四尺,皆五色琉璃所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种种奇妙,俨然著色便面也。其后便是福州所进,则纯用白玉,晃耀夺目,如清冰玉壶,爽彻心目。 黄锦儿等几女府上的棚子要比陆家靠后些,陆棠便慢悠悠一边儿赏灯一边儿往过走。身后只带了采薇一个伺候,蒹葭则留在了府中的棚子里。 “小姐你瞧,那不是霁月公子嘛!” 陆棠正被一盏装了机关、后腿儿可以动弹的五彩玉兔灯吸引了心神,听到采薇惊喜的声音后便赶忙回身去瞧。 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秦瓒,只见他仍是白衣黑发,在灯火阑珊处驻足,手里还提着一盏绢制的蟠螭灯。 陆棠想了一想,刚待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却发现秦瓒已经提着蟠螭灯,缓缓向自己的方向行来。 “秦公子。”陆棠眼看着秦瓒就要走到自己身前,便轻轻咬了咬嘴唇儿,微红着脸对秦瓒施礼道。 秦瓒脚下微微一滞,抬起眼睛看到是陆棠,便温和的笑了一笑,疏离而客气的施礼道:“陆小姐。” “秦公子是要到哪里去?可是在寻人?” 陆棠见他独自一人,便随口问道。 秦瓒怔了一怔,垂眸笑了。 “无人可寻。” 他顿了顿又说。 “无处可去。” ………… 第三十七章 观舞(1) 陆棠拿着手里的蟠螭灯有些怔怔——霁月公子这是,便将灯送与我了? 旁边采薇喜笑颜开:“小姐,这灯可真好看。” 陆棠将手中的花灯拎了起来—— 映光隐现,转影纵横。 马骑人物,旋转如飞。 这盏蟠螭灯,当真是好看极了。 ………… 护城河畔。 “你可将这盏灯护得真紧,我不过是想看看罢了。” 黄锦儿嘟了嘴,挽了陆棠的胳膊假意嗔怪道。 “不过你手中的这灯倒确实是精巧,哪里得的?” 王巧景也好奇的问。 “唔……是别人赠的。”陆棠含混不清的回了一句,又道:“咱们快些走吧,一会儿子妒芳阁里还有李十二娘献舞呢!” 护城河畔的人头攒动,大多都是来瞧这河中的十二花魁画舫的。忽而一瘦高个儿的紫衣龟公从其中一艘画舫中出来,拉长音调喊了一声:“花~魁~回~行~!” 十二名妓便袅袅婷婷的陆续从船舱里行了出来,个个儿盛装打扮,花枝招展的站在船头。 画舫慢悠悠转了个方向,在水中缓缓游动,划出一圈圈涟漪来。人群也乌怏怏随之一同向妒芳阁的方向缓慢行去。 待到了玉带桥附近却滞住了,却原来是因为那妒芳阁建在水上,人们若想过去,需得过桥或者划船。 而过桥的费用却不是一般人家出的起的,五两银子足足抵得上普通农户一年的嚼用。 因而大部分人便都待在了原地——反正大抵也能看得着,只不过隔着远儿些,且视线没那么好罢了。 陆棠、黄锦儿、王巧景、刘雪娘四个小娘子也行到了此处,带着各自的贴身丫鬟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过了桥。 妒芳阁是京城里最为有名的舞乐坊,舞魁李十二娘李如霜是燕国第一舞人,不仅有江南第一才子祝煜河为她咏的“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的名句,更是曾助大燕画圣观舞证道。 而乐魁刘十三娘刘烟兰则是京城里的琴艺魁首,当年的一曲《胡笳十八拍》至今也无人能比。如今又被请到太平书院做琴课先生,更加声名远播。 每年上元节妒芳阁的献舞都是一大盛事,京城百姓争相观看。而青楼十二名妓的画舫也会停到附近的河面上来,且先是由十二画舫上的花魁各自在船头献艺捧场后,众人才能听到京城琴魁刘烟兰的琴声,看到大燕第一舞人李如霜的舞姿。 陆棠一行人过了桥,只见那妒芳阁建于水上,灯火辉煌,四面皆景,美不胜收。待走到妒芳阁大门口时,却被四个紫衣龟公笑盈盈拦住了。 “几位小姐可有帖子?” “为何还需帖子?” 黄锦儿睁大了眼睛,有些不解的问道。 “去年因着李大家献舞,虽也定了五两的过桥钱,但还是险些将我们这妒芳阁给挤塌了。今年阁里便限了号,只有提前预约了包间、拿了镀金帖子的才能进去。其余贵客便只能在这外头瞧了,不过我们给各位摆了桌凳,看的兴起也能点酒席吃。保管伺候的同阁里面也差不得多少。” 妒芳阁的龟公皆都是长得好模样,面上又挂着笑儿,来客即使心里不满也发不出火儿来。 “若是我们加钱进呢?” 陆棠有点儿不太想坐外面,便开口问道。 “也是不行的,阁里的包间早早儿便定出去了,再容不下别的贵客了。” 领头的龟公长得俊美秀眼,含着歉意又道。 陆棠几人不由有些犯难——进是进不去了,在外面儿坐又有失女儿家的体面。若是直接走了吧,又会错过李十二娘的献舞,毕竟就算是官家子女平日里也是难得一见呢! 黄锦儿咬咬牙,冲陆棠等人低声道:“不若咱们就坐外边儿吧,挑个僻静点儿的地方。” “也只能如此了。” 陆棠、王巧景、刘雪娘三人也只能无奈道。 那龟公见此,便笑盈盈冲陆棠等人作了一揖,走到她们侧前方引路,往妒芳阁西侧的空地上行去。 谁知还未行了两步,忽而有个清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唤住了她们。 “请几位小姐留步!” 陆棠等人不由驻足回首,却见是一个八九岁年纪、长得十分伶俐的小丫头,头上绑着双丫髻,身上穿的是妒芳阁里使唤丫头穿的水绿色衣裳。 “小喜鹊儿,你怎的出来了?” 领路的龟公显然是认得这小丫头,略略有些惊讶的说道。 “水月洞天里的贵客让我出来喊人,说是请陆家的小姐与她的同伴们一齐上去。” 唤作小喜鹊儿的丫头脆生生的回道,说罢又接着冲着陆棠等人问道。 “敢问哪位是陆家小姐?” 陆棠微微一怔,略略上前走了半步道:“我是。” 那小喜鹊儿便咧嘴笑了,眉眼弯弯的道:“那陆家小姐快带着同伴们一起上去吧,公子还在等着呢。” “敢问是哪位公子请我们上去?” 陆棠有些迟疑,并不挪步。 旁边的黄锦儿却喜得笑了起来,挽了陆棠的胳膊道:“竟还有这等好事。反正在这妒芳阁的地界上不怕被人抢了、卖了去,上去瞧瞧不就知道是谁了?” 前边儿带路的小喜鹊儿早都急不可耐的进了妒芳阁的大门,回身笑道:“小姐上去便知晓啦!” 陆棠无法,便带着满腔疑虑跟随在那小喜鹊儿身后,同黄锦儿等人一齐进了妒芳阁大堂内。 妒芳阁内修得十分典雅,使唤丫头又皆是一身水绿色衣裳,更显得清新。小喜鹊儿一路上了三楼,又行到道儿中间,笑嘻嘻对陆棠等人施礼道:“便是这间水月洞天,各位小姐请进吧。” 陆棠抬眼一瞧,竟是甲字号的包间,门上正中挂了个黑檀木的小牌匾,上书“水月洞天”几个烫金大字。两扇红木门则半掩着,上头镂空雕刻了海棠花。 刚刚十分高兴的黄锦儿到了门前也有点儿踌躇,拉了拉陆棠的衣袖,悄声说道:“这里面怎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怪骇人的。” 旁边的王巧景和刘雪娘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点儿没有推门的意思。 第三十八章 观舞(2) 几个人在门口犹豫不决,陆棠咬了咬牙,道:“先进去瞧瞧吧。” 一边说着,一边率先推了门进去。 谁知一看之下,屋内竟空荡荡的并无一人,只有一盏茶孤零零摆在桌上。而窗边儿的纱帘被风微微吹起,外边儿有绚丽的烟火在漆黑天幕中炸开。 身后黄锦儿等人也探头探脑的来瞧,却发现屋里没人。不由纷纷走了进来,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咦,这茶盏底下还压了一张字条。” 王巧景眼儿尖,指着屋内的桌子说道。 陆棠等人便一齐围了过去,取了那纸条细看,一手行草写的极为漂亮—— 宁某有急事须得离开,又正巧见各位小姐因着包间为难,便做个顺水人情罢了。敬请小姐们在此歇息赏景便是,不必挂怀。 ——宁常敬上 “宁常?”刘雪娘面上有些惊讶,“难道是得了今年秋闱解元的那位公子?” “可不是嘛。论说起来,咱们之前还在书院里观过他比赛呢。” 黄锦儿拍掌笑道。 陆棠将那字条放回桌上,心中暗想那人也不算太过讨厌,今日里倒是承了他的情。 王巧景却笑眯眯的找了个凳子坐下,托着腮促狭道:“我们怕都是沾了棠棠的光,刚刚那唤作小喜鹊儿的小丫头可问的是哪位是陆家小姐呢。” 陆棠面色大红,急得跺脚嗔道:“你这促狭鬼!” 旁边黄锦儿、刘雪娘也大笑,纷纷道:“快不要捉弄她了,瞧她这脸面薄的样子,红得如猴儿屁股了。” 陆棠撅嘴哼了一声,又道:“我之前同他确实见过几面,不过却没什么交集。他来京城不久,怕是认不得几个小姐,故而刚刚才喊了我的名号。” 王巧景等人一想,倒也确实如此。便都不再取笑陆棠,只命人叫了一桌上好的酒席来。几个小娘子围坐在窗边,边瞧观赏表演边吃喝了起来。 此时的护城河畔正是人山人海,十二名妓的画舫皆停在妒芳阁外,而船上的花魁娘子正在各显神通。 只瞧着那十二艘画舫呈花瓣儿状在水面上围了一圈,各船头都立了一位花魁娘子。 此时正在表演的是云香阁的头牌年小楼,只瞧她一身鹅黄色衣裙,身披白色狐毛斗篷,头戴长长的流苏发簪。长得娇娇怯怯,唇若花苞,眉间若蹙。拿了一支通身雪白的玉笛出来,吹得却有些意趣,一曲笛音清脆悠远,在护城河面上飘荡而去。 而后便是霞凤楼的袁秀禾、燕春楼的林语嫣、群芳阁的金玉燕等花魁娘子,吹箫、弹琵琶、唱小曲儿、咏诗等等才艺无一不足,只唯独没有跳舞的,大概是不敢与大燕第一舞姬李十二娘一同争锋。 “这些花魁娘子倒都下了些苦功呢。” 陆棠瞧着外头的热闹,喝了口茶笑道。 “那是当然,窑子里的姐儿哪个不会吹拉弹唱的。且她们若是连吃饭的家伙都练不好,哪里还好意思被人称一句花魁娘子。” 黄锦儿挟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撇撇嘴道。 “呸呸,哪里学来的粗俗话!什么叫‘窑子里的姐儿’,也不怕被人取笑。” 一旁的王巧景差点儿把嘴里的茶喷出来,赶忙呸她道。 黄锦儿不由吐了吐舌头,“我也是偶尔听我哥哥他们提过,不小心便说出来了。” 外面忽而喧闹了起来,陆棠几人不由停了话题,纷纷向窗外看去。 “李大家出来了!” 只见妒芳阁有一方微凸出去,凌空建于水上的台子,台上袅袅婷婷出来十几个碧衣舞姬,里面众星捧月似的围了个穿粉色衣裙的女子——正是大燕第一舞姬李如霜。 只瞧她眼似寒星,面若云霞,一身粉色舞裙从浅到深,层层晕染下去,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莲花,美艳不可方物。 众人正看得痴迷,不知何时有隐隐的琴声仿佛从天际传来,安静平缓,如同流水潺潺。 台上李十二娘的腰肢随着琴声缓缓弯折,双手交叉摆成莲花状慢慢高举。身边众碧衣舞姬裙摆散开,低头伏于地面上,仿如团团荷叶。 琴声忽而消散了,众人不由也随着屏住了呼吸。 “咚”的一声,沉重的鼓声响起,李十二娘缓缓旋转了起来。鼓声渐渐急促,她也随之旋转的越来越快。到最后鼓声如同惊雷连成一片,李十二娘疾如风般原地旋转,粉色的裙摆如同飞雪,飘扬出优美的弧度。 待鼓声渐缓,李十二娘的舞速也渐渐缓和了下来。鼓声隐去,李十二娘仍如同开场那样腰肢弯折,双手高举着摆成莲花状,盈盈立于众伏地的碧衣舞姬之中。 陆棠眼睛都看得直了,手中的筷子挟了一根豆芽都忘记放到嘴中。旁边黄锦儿、王巧景、刘雪娘几个也都呐呐不能语。 而采薇等几个没见过世面的贴身丫鬟更是惊的瞠目结舌,僵直了身子动弹不得。 忽而又有琵琶、笛、钹等乐器响了起来,演奏的胡曲激昂有力、复杂多变。众碧衣舞姬也起身而立,齐齐舞蹈,旋转如飞。 李十二娘领在众女身前,舞步轻盈,姣美的身姿旋转起来恍如一朵盛放的粉莲花,玉臂轻舒,裙衣斜曳,飘飞的舞袖传送出无限的情意。 护城河畔的围观众人早就被惊的说不出话儿来,密密麻麻的千众人群竟然鸦雀无声。更不论是妒芳阁中在包间里的贵客们,离得更近、看得更清,心中也更加震撼。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慢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 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恣态岂能得如此。” 陆棠看着场中的大燕第一舞姬李十二娘,不由喃喃念道。 第三十九章 说媒 上元节过后,年味儿便淡了许多。 陆府更是明显,先是大少爷陆牧回了官职所在的小县里,再是遣散了那德喜班。其他的几个少爷也都回了太平书院里念书,开始准备春闱试。 太平书院的女学也开了课,陆棠、黄锦儿、王菁菁等官家小姐们仍如往年一般学习诗书礼仪、琴棋画射等。且整日里都免不了热热闹闹的斗嘴吵架,只是却再也不见张蘅的踪影。 “听说蘅姐姐被接到了宫里,同皇后娘娘一同住在长安殿,学习宫规礼仪。” 黄锦儿看看周围,小声儿说道。 “那她是不是再也不能同咱们出来玩耍了?” 刘雪娘咬了咬嘴唇儿,有些闷闷不乐。 “蘅姐姐今年秋天便要同太子大婚,自然是不能再同咱们一道儿玩耍了。” 陆棠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书本放在了桌上道。 “如今蘅姐姐马上要嫁人了,我们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说不得相见的日子也无多了。” 王巧景往两边瞧了瞧,也叹气道。 陆棠几人听了这话,心中不由更是失落,闲聊了几句便作罢。 接着便是同众人一同上琴课、诗课、棋课、画课、礼仪课等女学的课程,忙忙碌碌中,不知不觉一天便过去了。 傍晚时陆棠回了府,从进门起便觉得今儿府里的丫鬟小厮们有些奇怪。皆是三五成群围在一堆儿说闲话也就罢了,待见她过来时又都急忙忙的行礼,面上都是笑嘻嘻的,私底下却互相挤眉弄眼的作怪,不知有什么说不得的秘密。 又走了没几步,陆夫人身边儿的大丫鬟明珠便匆匆过来截住了人,笑盈盈请了陆棠往正院里行去。 陆棠只觉得周围人都神神秘秘的,不由压低了声音小声向明珠问道:“敢请姐姐告诉我,今儿大伙儿这是都怎么了?怪神秘的。” 明珠却抿了嘴儿笑,口中只道:“今儿府里却是有件大喜事儿。”别的话儿却再没有多提。 陆棠一头雾水,只能一路跟着明珠行到了正院,却见正院里的丫鬟们也都笑嘻嘻的盯着自己看,不由心中更是疑惑不解。 待明珠撩了帘子请陆棠进去后,还未等她跟自己娘亲请安,便听到陆夫人满含笑意的声音招呼自己道:“棠儿快过来,见过张夫人。” 陆棠抬头一瞧,只见屋里除了自己的娘亲,还坐了一个有些面生的贵妇人。只瞧她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十分的金碧辉煌。略有些富态的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 虽不知晓是哪家的夫人,到底还是含笑过去施了一礼。 那张夫人便笑,圆圆的脸盘显得十分喜庆:“人人都道陆御史家的小女儿生的像朵儿海棠花般娇美可人。如今过来这么一瞧,果真是花容月貌,名不虚传。” 陆棠被夸的有些羞涩,不由抿唇含笑着低了头。 陆夫人只连连道谬赞了,挥手让陆棠退下。 陆棠出了屋子仍是有些理不清头绪,只一路想着一路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待到用完晚饭后,陆夫人却又传人来唤陆棠过去。 “今儿到底是有什么事情,搞得如此神秘。” 陆棠一路走着,一路小声嘀咕道。 陆夫人瞧着自家女儿只做家常打扮,穿了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下佩葱黄绫棉裙。通身上下虽颜色浅淡,却仍无损她明媚俏丽的模样,不由笑着招手让陆棠坐到自己身边儿来。 “你可知之前来的是哪家夫人?” “我瞧着那夫人有些面生,并不知晓是哪家的。” 陆棠早就觉得有些奇怪,此刻便笑着说道。 “之前来的那张夫人,是张参将家的娘子。” 陆夫人饮了口明珠递来的茶水,口中笑道。 “张参将家的夫人,那个出了名爱与人说媒的张家娘子?” 陆棠不由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微微提高了声音问道。 陆夫人见自家女儿惊讶的模样,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不正是那爱说媒的张家娘子?” “娘亲是要给哪位哥哥说亲了?” 陆棠仔细想了一想,便也皱着鼻子笑了起来,又亲昵的挨在陆夫人身边问道。 “那张夫人可是来与你说媒的。” 陆夫人看着自己女儿犹然不知的模样,不由侧头微微咳了一声,忍着笑道。 “什么?!” 陆棠的倏而便涨红了脸,睁圆了眼睛不敢相信道。 “棠儿莫急,你可知你说亲的对象是谁?” “是谁?” “是秦丞相的独子,秦瓒。” 陆夫人慈爱的摸了摸陆棠的头发,慢慢说道。 秦瓒。 霁月公子,秦瓒! 陆棠只觉得耳边嗡嗡的响,再也听不清陆夫人说些什么。心更是跳的极快,简直快的要从嗓子里蹦了出来。 “我倒还记得你之前提过那秦瓒,说是在赏梅的时候曾帮你找了雪球儿回来。如今看来倒真是巧,莫不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陆夫人自顾自的笑道,半点儿没有注意陆棠的异常。 “你父亲同秦丞相官职相当,又素来交好,秦夫人也是个好性儿人,你若嫁过去了,日子必然过的舒心妥帖。且那秦瓒也是个俊秀的少年公子,在这京城里是头一分的好儿郎。” 陆夫人笑眯眯数了许多同秦家结亲的优点出来,却半响听不到陆棠的回答,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我儿难道是不愿意这门亲事?” 陆夫人见女儿坐在一旁半晌没动静,不由有些担心的摸了摸她的背,开口问道。 陆棠缓了一会儿子,虽然心仍是咚咚的跳,却感觉没有刚听到消息时那么快了。此时又听到陆夫人询问自己,不由心中有些着急,赶忙道:“不是的!” 陆夫人一听自家女儿的语气便心中了然,不由笑盈盈的看向她,口中促狭道:“不是什么?” 陆棠只觉得自己的脸慢慢烧了起来,一点点蔓延到了耳朵尖,不由用手捂了脸,口中急忙忙嗔道:“娘亲莫要嘲笑我。” 一边说着,一边将头埋进了陆夫人的怀中。 第四十章 惊雷 那日张家夫人走后,陆府便恢复了清静日子。 一转眼便过去了大半个月,考春闱的日子便到了眼前。 陆府上下气氛凝重,人人都屏息凝神,生怕扰了少爷们读书复习。陆棠倒不怕什么,自觉经历过哥哥们的秋闱已经懂得了许多,竟将少爷们的吃穿用度都包揽在自己身上。 陆夫人正巧也想着培养一下陆棠管家的本事,以免她嫁了人之后掌不住权。此时瞧她大包大揽的将哥哥们的吃穿用度都管上,自然是乐的清闲。但也暗地里吩咐了管家照料着些,防着她弄出什么岔子来。 春闱同秋闱一样,也是考九天。分别是农历二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这三场,每场考三天。考中者便称为“贡士”,第一名则被称为“会元”。 待到春闱放榜的那天,仍是同往年一般人山人海,将街道挤的水泄不通。陆府自然早早就命人定了旁边茶楼里的包间,陆家的几位少爷如同茶楼里的众人一样,等着小厮们来报喜。 陆棠并没有跟着哥哥们一起去看榜,而是在家里等消息,顺便儿在厨房熬鲫鱼豆腐汤给几位参加了考试的哥哥喝。 鲫鱼是厨房里的人收拾的,豆腐也是厨娘切的。陆棠虽说是要亲自给哥哥们做汤,到底也没真动了手,只舀了几瓢水到锅里,再放了些盐进去罢了。 “这汤我尝着有些淡了,是不是该再放些盐进去?” 陆棠将手里的尝汤的青花小碗搁在旁边的灶台上,扭头冲旁边儿的厨娘问道。 旁边候着的厨娘听了,便也用勺子舀了些出来到碗里尝味儿,咂咂嘴恭谨的笑道:“是略有些淡,再洒一小撮盐进去便妥了。” 那边儿采薇便笑嘻嘻捧了盐罐子过来,口中却道:“小姐可慢着些放,不然一会子又得放水进去了。” 陆棠听了,登时便有些脸热,跺脚佯装怒道:“你这丫头,倒笑话起主子来了。” 说罢自己便先撑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采薇、蒹葭、厨娘等人也皆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却原来是因为陆棠做汤时下手没个轻重,咸了便放水,淡了便放盐,直将半锅鲫鱼豆腐汤做成了满满一锅。 厨房里正热闹着,陆府大门处却忽然吵嚷开来。 陆棠在厨房里隐约听得外面喧闹,只以为报喜的回来了,便赶忙擦了手,一边儿命厨娘照料着汤,一边儿带了蒹葭、采薇两个丫鬟笑眯眯往大门处走去。 谁知越走越觉得不对,外面大门处吵吵嚷嚷没个消停不说,陆府里的上下奴仆也皆是一脸凝重。 走到前厅时,又看到王管家带着仆役们行色匆匆的往大门处赶。 陆棠暗道不好,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瞧着这阵势便有些不大对劲儿。不由加快了步子,带着蒹葭、采薇二人一同急匆匆向大门处走去。 “氿郎!” 陆棠刚到大门口,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场面,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女子凄厉的悲呼,一个褚色的身影踉踉跄跄向大门口正前方的地上扑去。 陆棠定睛一瞧,正是素日里最为温柔可亲的张姨娘,此时正衣裙凌乱、披头散发的跪在地上,头上的钗环散落一地,抱着地上一个血淋淋的身子再哭。 外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闲人,瞧着张姨娘的模样纷纷唏嘘不已。陆府的仆役们赶忙上前去,将围观的人群呵散而开。 地上躺着的那人浑身血淋淋的,脸上满是血污,并不能看清楚面貌。旁边站着的两人陆棠却是认识的,正是自己的二哥和四哥。只是此刻的两人也皆是衣衫不整,发丝散乱,浑身上下都是斑斑血迹。 二少爷陆衡面上再不复往日里的冷静温和,双眸赤红,勉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的声音,让小厮们放轻手脚,将地上的血人抬进府里。 四少爷陆枂清秀白皙的面容上沾染着血迹,一双眼睛呆愣愣的,被忙碌的人群撞来撞去,也不知晓躲避。 陆棠站在原地有些怔愣,耳朵里嗡嗡的响。 大门口处,仆役们用担架将那血人小心抬了起来,瘫软在地的张姨娘也被丫鬟们搀扶着往里面走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正巧从陆棠面前经过。 担架上躺着的那人,衣裳已经被血浸透了,一路滴滴答答的流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右手无力的垂落下来,随着担架轻轻晃荡。 陆棠的眼睛牢牢盯着那只手,只瞧着那手心和手背上满是泥土伤痕。大拇指上还戴着一个沾了泥的玉扳指,颜色半红半白,如同云霞漫天,十分美丽。 “三哥。” 陆棠呆呆的看着那只玉扳指,眼中的泪水不自觉的掉落下来,口中喃喃道。 身后的蒹葭、采薇两个丫鬟也被这血淋淋的场面骇得无法呼吸,浑身瑟瑟发抖。 “小姐,我们先回去吧。” 蒹葭苍白着脸面,强自撑着开口道。 前边儿的陆棠恍若不闻。 “小姐?” 陆棠仍是动也未动。 蒹葭心中只觉得有些不对,顿时再顾不上自己害怕,焦急的上前走了两步,向陆棠脸面看去。 一旁的采薇也赶忙跟上去瞧,二人只见陆棠一脸泪水,目光呆滞的瞧着前方的空地处。 “小姐!” 蒹葭又试探着叫了她一下。 陆棠终于有了些许反应,眼珠儿木木的向蒹葭和采薇转去。 “咱们先回去吧。” 蒹葭瞧着自家小姐的模样,强忍了眼泪轻声道。 她一边儿上前扶了陆棠的一只手臂,一边儿冲旁边的采薇使了个眼色。 采薇见状,便也赶忙擦了眼泪,上前扶住陆棠另一只手臂,强颜欢笑道:“三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出事儿的。” 谁知这一句话刚说出口便坏了事情,陆棠忽而转头看向她,口中喃喃道:“三哥?” 采薇被她看得心惊肉跳,咬了嘴唇儿再不敢吭声。 谁知陆棠却忽然来了力气,强挣开两人的手。顺着地上的血迹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忽而惨笑了几声,猝不及防便软倒在地上。 “小姐!” 身后的蒹葭、采薇大惊失色,齐齐喊道。 第四十一章 断手 “小姐醒了!” 耳边隐隐传来蒹葭喜极而泣的声音,接着便是一连串“噔噔噔”的脚步声。 陆棠只觉得头痛欲裂,眼皮沉的有些睁不开,只能勉力撑开条缝儿来,模模糊糊的看向四周。 屋里灯光有些明晃晃的刺眼,身后有一双温柔的手将陆棠轻轻扶了起来,接着便是清脆的碗勺碰撞声传来。 陆棠勉强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感觉一小股清凉的水顺势从喉咙里流下,微微滋润了她哑痛的喉咙。 “娘。” 她哑着声音喊了一声。 将陆棠抱在怀里的人顿了顿,喉头略略有些哽咽的道:“娘在。” “三哥怎么样了?” 屋里有些静,只听到陆棠有些沙哑的声音轻轻回荡。 旁边候着的蒹葭眼圈儿一红,便欲张口说话。 床边坐着的陆夫人却冲她微微摇了摇头。略略将情绪缓了一缓后,搂着陆棠柔声哄道:“你三哥并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史御医也已经来瞧过了,开了好些补血的方子。你便放心吧。” 陆棠低垂了眼眸:“那我便放心了。” 可她口中虽是如此说,心中却更觉得隐隐作痛——刚刚蒹葭必然是要跟自己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只是被娘亲打断了而已。 三哥他,伤势显见是没有娘亲口中所说的那般轻松。 而陆夫人见陆棠渐渐清醒了过来,心中着实松了一大口气。 待喂了陆棠汤药后,看她疲惫便不再多言。只细细叮嘱了蒹葭和采薇两个好好照顾小姐,便带着丫头婆子们出了屋子。 外面的夜已经深了,不知哪里飞来的老鸦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停歇,发出小儿夜啼般“哇哇”的嘶哑难听的叫声。 屋里此时十分寂静,只有蜡烛哔啵燃烧着,微微跳跃的小火苗晕染出昏黄的光圈。 采薇只觉得屋里的氛围十分压抑,憋的自己有些喘不上气儿来。不由攥紧了手绢,脸上强笑道:“我去院子里把那老鸦赶走。” 她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仿佛被人撵着似的,匆匆推门出了屋子。 陆棠并没有做声,只默默的靠在床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蒹葭的眼圈儿仍有些红,便微微垂下眼睛,嘴里轻声对陆棠说道:“已经三更天了,小姐早些儿休息吧。” “我三哥如今怎么样了?” 陆棠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床板上一条延伸向上的纹络,口中木木的问道。 “小姐。” 蒹葭的泪一下子便掉了下来,哽咽道。 “你就是现在不说,我明儿也会知道的。” 陆棠将视线移到了蒹葭身上,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就是想知道我三哥还活着没有。” 她解释似的说道。 蒹葭的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一滴滴急促的打在地上。 “史御医说,三少爷他性命无碍。” 丫鬟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只是……手被打断了。” 陆棠靠在床上,微微闭了眼睛。 半晌,一颗晶莹的泪珠儿从眼角无声息的滑落下来。 性命无碍便好。 便好。 第四十二章 茶盏 花园子里的树木皆抽了嫩芽出来,嫩黄色的迎春花儿大片大片的在湖边盛开,显得十分清新可爱。 此刻正是下晌,陆府里的大厨房却浓烟滚滚,有女儿家笑闹的声音传出来。 “你这傻丫头,连糖盐都不分,以后哪个男儿敢吃你做的东西!” 陆棠捧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来,指着采薇嗔道。 采薇则头发乱蓬蓬的,白净的脸儿上沾了些许面粉,笑嘻嘻扭头道:“那咱们就先做些糖饼子吃,一会子再做些咸的来。” 蒹葭却在一旁抿着嘴唇儿,丝毫无觉自己鼻尖上沾了面粉,只专心致志的同案板上的面团儿做斗争。 主仆三人把厨房折腾的乱七八糟,总算是弄了些卖相说得过去的饼子来。 陆棠便用篮子盛了些,又吩咐了厨房里的人来收拾残藉,接着带着蒹葭、采薇向三少爷陆氿的院子行去。 “三哥,你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陆棠咧嘴高兴的笑着,一边儿喊一边儿迈进了陆氿的院子。 屋里便撩门帘出来个圆脸盘儿的丫鬟,正是三哥的贴身婢女绿容。此时她眉毛微微下垂,眼中含着些许忧愁,看到陆棠进来也只是勉强扯了嘴角笑道:“小姐来了。” 接着便侧身打着帘子,恭谨的让陆棠进屋。 屋里燃着香,是史御医吩咐下来用乳香、白芷、甘松等药材做的,有活血化瘀的功效。 里屋的纱帘被放了下来,又有烟雾在空气中袅袅弥漫,陆棠只见桌边隐约坐着个身影。便冲蒹葭采薇二人使了个眼色,让她俩留在外屋同绿容、碧荷两个贴身丫鬟候着,自个儿含笑拎着篮子行了过去。 “三哥,你猜我带了什么好吃的过来?” 陆棠冲那静默的人影咧着嘴巴,撩开层层叠叠的纱帘往桌子边走。然而走到一半儿时,她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个东西,骨碌碌滚到了桌下。 陆棠顿了一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待重新抬头时,脸上却又挂了笑。 “先说好了,三哥一会子可不许笑话我做的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顺势坐在了桌子旁,笑盈盈从篮子里取了一碟饼子来。 “这个梅花状的是甜的,荷叶状的的是咸的,圆形的是放了葱花的。你尝尝看哪个好吃?” 陆棠自顾自说的兴高采烈,眼眸弯弯的看向桌子对面的那人。 对面的人侧坐着,宽大的衣袍空荡荡的挂在身上,显得并不合身。顿了一顿后,那人开了口。 “辛苦妹妹了。” 那声音沙哑的厉害,在寂静的屋里回荡。 陆棠眼睛微微一热,口中却略略撒娇的笑道:“三哥快尝尝嘛。” 屋里静默了半晌,那人缓缓转过了身来。 眼前的人脸颊凹陷,胡子拉碴。一双细长的狐狸眼丧失了往日的神采,如鱼目般呆滞。 陆棠将盘子往前推了推,趴在桌子上盯着他瞧,眼中满满都是期盼之色。 陆氿慢慢抬了左手,拿了个荷叶状的饼子,咬了一口后缓缓咀嚼。 “好吃。” 他看着陆棠带着期盼的眼神,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有点儿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 然而念头刚起,他心口便猛然一痛,脸色也随之变得苍白。 陆棠浑然不觉,只笑眯眯看着自己三哥吃饼,想找个茶杯给他倒水喝,然而在桌上环顾一圈儿却只看到了孤零零的茶壶。 她面色未改,嘴角仍含着笑,眼睛快速的在屋里溜了一圈,在屋角处和床边各发现了一个茶杯。脚下微微一动,也感受到了刚刚踢到的异物,溜溜的原地转了个圈儿。 “前儿父亲得了些上好的明前龙井,我磨了好久才要了一些,不若让绿容姐姐泡了进来,也好让咱们尝尝鲜。” 陆棠故作轻松的冲陆氿笑,接着唤道:“蒹葭,去我房里将那明前龙井取来。” 三少爷陆氿咽了口中的饼,细长的眼睛静静的看着陆棠。 “你房里的绿容姐姐泡茶手艺在府中是拔尖儿的,除了二哥身边的小疏,哪个丫头都比不过她。这明前龙井在她手里倒也不算埋没了。” 陆棠被那双细长的狐狸眼看的有些慌,便伸手拿了个荷叶状的饼子,垂下眼眸咬了一大口。 “呸!” 她赶忙将口中的饼吐了出来,苦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对面的陆氿却毫无知觉的继续吃那饼,陆棠见状忙放下手中的饼,探着身子将他手中的饼也夺了下来,顺手扔在地上。 “这饼这么苦,三哥怎的还吃?” 陆棠扁了嘴巴,委屈道。 “不苦。” 陆氿微微的笑了,弯腰从地上捡起来陆棠扔的那半个饼。 陆棠只觉得心中酸涩,趁着陆氿弯腰捡饼,飞快的抹了一把眼睛,口中却笑着说道:“三哥可真会安慰我。” 外间里传来门帘撩动的声音,绿容端着茶盘行了过来。 “三少爷,小姐,茶泡好了。” “端过来吧。” 陆棠看了看陆氿,见他没有出声的打算,便开口吩咐道。 那边儿绿容便端着茶盘向里间走来,碧荷和采薇帮着撩开层层纱帘。 “这茶可真香,怪不得爹小气的只给了我一小包。” 陆棠深嗅了一口茶香,皱着鼻子冲陆氿做鬼脸道。 “确实是好茶。” 陆氿见到妹妹的鬼脸,不由在嘴边挂了一丝笑,轻轻点头道。 绿容见到自家少爷笑了有些惊讶,端着茶盘眼中含泪。碧荷则是冲陆棠递来感激的一眼,一边儿伸手将茶盘上的井栏紫砂茶壶、茶杯等一一摆在了桌上。 陆棠眼见着碧荷摆好茶具,又将之前桌上摆着的青花绘鲤鱼纹茶壶拿了起来,冲她不易察觉的使了个眼色。 碧荷便垂了眼睛不再找配套的茶杯,同绿容一同出了里间。 “三哥快尝尝。” 陆棠笑着给陆氿倒了一杯茶,递过去道。 陆氿下意识伸手右手来接,却一个拿不稳,茶盏落在了地上。 随着陆棠一声尖叫,滚烫的茶水四溅,紫砂茶盏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很远。 “伤着没有?!” 陆氿慌忙站起,伸出左手拿了陆棠的手细瞧。 待仔细查看过后便松了口气,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陆棠紧盯着自己,眼圈儿已然泛红。 第四十三章 出门 “三哥。” 面前那人消瘦的不成人样,陆棠的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 陆氿看着自家妹妹哭的鼻头都红了,心里不由酸涩,口中叹道:“罢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软塌塌的右手,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来:“我在屋里闷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出去走走了。二哥得了一甲榜眼,四弟也中了二甲五十六名,我也该去庆贺庆贺。” 陆棠眼泪掉的更凶,一头扑在了陆氿怀中。 若不是,若不是这次事情。 三哥怎么会错过殿试。 才华横溢的陆氿、风流蕴藉的陆氿、让京城里许多女儿暗生情愫的陆氿,如今再也无法在朝堂上一展风采了。 ………… 陆氿迈出屋门的那一刻,只觉得外面的蓝天的亮的刺眼,不由微微眯了眼睛。 身后的陆棠仍旧眼儿红肿,却咧嘴笑着,带了蒹葭、采薇两个先去了陆夫人的院里报喜。 又有四五个早早儿便被派在这里候着小丫鬟欣喜的跑走了,四下里奔走相告蘅纸居的三少爷终于肯出门了的喜讯。 那日过后便憔悴的仿佛老了十岁的张姨娘听到陆氿出门的消息,鞋也顾不得穿,一路跌跌撞撞冲进佛堂,流着泪跪谢菩萨保佑。 其他各院里的主子也得了信儿,纷纷惊喜异常,却又不敢惊动了陆氿,只派了各自的院里的丫鬟小厮们远远儿的跟着瞧。 陆氿一路大步流星向书房处走去。行到院里时,不待侍书丫鬟进屋里跟陆御史通报,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流泪俯身重重扣头。 “孩儿不孝,让父亲受累了。” 书房里十分安静,仿若无人在内。半晌过后,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陆御史的面容来。 “出来便好,起来罢。” 陆御史面容平静,然而微微抖动的胡须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陆氿便又是俯身深深的一拜,有丫鬟想过去扶起他来,却被陆御史用眼神制止了。陆氿低着头并没有看到,只左手用力撑地,踉跄起身。 “随我进屋来。” 陆御史被自己儿子的举动刺的眼痛,掩饰般的咳了一声,转过身道。 陆氿对院子里丫鬟们惋惜、可怜的眼神恍若不觉,轻拍膝上的尘土,跟随父亲进了书房内。 “你写一行字与我看。” 陆御史板着脸,指着桌上的笔墨纸砚对陆氿道。 陆氿的脸有些苍白,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用左手执笔,浓浓的蘸了墨。 “用正楷写《警世贤文·勤奋篇》中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身后传来陆御史的声音。 陆氿的笔半晌没有落下,悬在半空,一滴墨水“吧嗒”一声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今日若是写不出,便不要去吃晚饭了。” 身后传来陆御史淡淡的声音,接着便是一声门响,书房里顿时一片寂静。 陆氿静立在书桌前,盯着面前雪白宣纸上的那滴墨迹,闭上了眼睛。 大厅里。 陆府今日开了晚宴,陆御史、陆夫人、陆家的几位少爷还有陆棠都坐在席上,张、柳两位姨娘也打扮一新候在桌旁。各色的菜肴也已经纷纷摆在了桌上。 “夫君未免太严厉了些。氿儿心中难受,好不容易才想开,你却又往伤口撒盐,竟让他执笔写字。” 陆夫人看看外面漆黑的天色,口中埋怨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的张姨娘,只瞧她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一夜之间便白了头。如今脸颊凹陷,眼神憔悴,显得十分苍老,不由更是红了眼圈儿。 “你去书房,把三少爷请来吃饭。” 陆夫人不再顾及陆御史的吩咐,转头对自己的大丫鬟明珠道。 陆旗、陆祯、陆棠兄妹几个见状,纷纷表示赞同。陆枂则拿眼去看陆御史,生怕他不同意。 唯独陆衡轻轻一叹。 过了半晌,明珠匆匆进了大厅里,众人瞧去,却发现只有她一人。 “三少爷说字儿还没有写完,请老爷夫人、还有少爷小姐们先用餐,不用等他。” 明珠福了一礼,低头轻声回道。 “这孩子怎的这般倔强。” 陆夫人一声叹息,用帕子拭泪道。 “吃吧,他写完了自会过来。” 沉默了许久的陆御史也开口道。 偌大的饭桌上只听得筷子碗盘清脆的碰撞声,众人皆有些食不知味。 然而等吃完了饭,大家也没有见到陆氿的身影行来。只能纷纷散去。 陆家兄妹几人都有些胸口闷闷,不大想回自己的院子里去。因而便一同向花园子的方向走去。 “三哥右手断了,父亲怎的还让他写字?” 陆棠只觉得心中难过,不由又掉下了眼泪,哽咽着对旁边行着的陆祯问道。 “父亲怕是生气三哥闭门不出,罚他呢吧。” 陆祯也面色忧虑,挠挠头道。 从饭桌上便一直无言的陆衡,此时忽然停下脚步,淡淡的开口道:“父亲是在激励三弟。” “激励三哥?” “因为宝剑锋从磨砺出。” 陆衡嘴唇微微勾起弧度,眼神飘渺的看向远方的夜幕。 陆棠也随之看去,只瞧见夜色漆黑如墨,却有满天的星光闪烁。 第四十四章 公道 陆府书房里,一夜灯火长明未熄。 清晨的光线洒在院里,有微小的灰尘在金色的阳光中缓缓游移。 打扫书房院内的粗使丫鬟一边挥舞着扫把,一边略略有些担忧的看着书房方向,那门却仍然是纹丝不动,仿若再也不会开启。 ………… 此时正院里十分热闹,除了陆衡、陆枂两个新科进士早早儿便去了翰林苑,其余五少爷陆旗、六少爷陆祯还有陆棠三人皆在陆夫人屋里请安。胖乎乎的雪球儿狗也被带来了,正吐着舌头、摇头晃脑的在院子里同丫鬟们一齐玩耍。 “娘亲,三哥怎的还未出来?” 陆棠坐在椅子上,有些忧心的对陆夫人问道。 “你三哥打小就聪慧过人,心中自有分寸。” “那三哥饿了怎么办?” 陆棠嘟着嘴又问道。 “棠儿莫要担忧,娘早让明月去吩咐厨房里给你三哥做些吃的,约莫着这会子也该做好送去了。” 陆夫人口中说的虽都是安慰之语,微微皱着的眉头却丝毫不见平展,可见她内心也不是不担心的。 “三哥右手残了,左手写字想来也是困难的很。且他素日里那般傲气的人物,若是写不出满意的字,只怕轻易是不肯出来的。” 五少爷陆旗叹了一声,轻声道。 六少爷陆祯更是着急,皱眉跺脚道:“那三哥岂不是要待在书房里很久了?” 一旁的陆棠紧咬了嘴唇儿,刚欲说什么时,门外忽而有仆妇急匆匆来传,说外门上有个叫芙蓉玉的男子求见。 “芙蓉玉?” 陆夫人微微疑惑的扭头向身后的明珠看去。 “回夫人,那芙蓉玉是个唱旦角儿的戏子。过年时咱们府里请过他所在的德喜班子。” 明珠微微俯身,在陆夫人耳边小声说道。 “哦,原来是是他呀。怪道听起来有些耳熟呢。”陆夫人听闻不由恍然,接着却又皱起了眉头。 “如今一个上不得台面戏子,也敢自个儿上咱们府门上求见了?” 门口那仆妇忙惶恐的拜了拜,口中回道:“回夫人,外门上的那芙蓉玉说,知道是谁命人打残了咱们三少爷的手。” “什么?!” 陆夫人咣当一声站了起来,因着动作幅度太大险些打翻了身边的茶盏。 屋里其他人也面色震惊,互相窃窃私语了起来。 陆夫人稳了稳心神,冲门口报信的仆役挥挥手:“快将那芙蓉玉请进府来。” 一面急匆匆带着明珠、明月两个大丫鬟向前厅处走去。 陆棠等人也随在陆夫人身后,想一同前去看个究竟。半道上却被打发走了,让他们自去玩耍不得捣乱。 花园子里,雪球儿狗在前面撒欢似的跑,陆棠、陆祯、陆旗三人带着丫鬟小厮们缓缓跟在后边儿。 “你们说是谁指使那人的?” 陆棠顾不得欣赏周围春景怡人,只紧皱着眉头,咬着帕子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 旁边陆旗、陆祯两个同样是一头雾水,只盼一会子能从陆夫人那儿得来消息。 其实打断陆家三少爷陆氿手掌的那贼人,在放榜当天下午就被差役们在城中的赌场里找到了。 因着今科进士被人生生打断手掌的事情实属罕见,乃是大燕开国里的头一例。皇帝龙颜大怒,便破例命了大理寺同顺天府的官员一起细细审问。众官员审问良久,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对那泼皮用尽了各种刑罚。 那泼皮却是个难啃的硬骨头,只一口咬死了说是陆氿曾得罪于他,因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别的便再也问不出来了。最后只能把他关在大牢里,等待秋后问斩。 事已至此,又有皇恩在上。陆家便只能咬牙吃了这哑巴亏,暗恨苍天无眼。 如今那芙蓉玉竟然登门说是有人指使那泼皮做事,更知晓那人姓名,不由使陆府众人皆惊。 因着陆御史上朝不在府中,陆衡、陆枂两人去了翰林苑。陆祯、陆旗两个又年少不顶事儿,陆夫人虽是女眷,但作为女主人,少不得也请了他进来细说。 陆府前厅里。 陆夫人面色沉沉,挥手让明珠明月两个丫鬟退下。 “你是说,是年丰巷的周校理找了那泼皮,将我儿的手打断了?” 她紧盯着芙蓉玉的眼睛,口中问道。 那芙蓉玉今日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长得面若白玉,目如点漆,坐在厅中如芝兰玉树。 “回夫人,正是周均那老贼。” 他眸色深深,里面翻滚着不知名的情绪。 “放肆,你这戏子竟敢满口胡言!” 陆夫人啪的一声将手中茶盏砸在桌上,顿时茶水四下飞溅,微微浸湿了她的衣袖。 “周校理素来为人清正,是朝野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做官三十二载两袖清风。你竟敢为了一己私欲诬陷于他,拿我们陆府当做枪使?” 陆夫人顾不得衣袖微湿,咬着牙将话一字一字从齿缝里磨出,显然是气的不轻。 那芙蓉玉却没有被陆夫人的模样吓住,只抬眸看向她,嘴角缓缓的绽开了一个略带悲伤的笑。 “若夫人不信,奴下也实在无话可说。” 他顿了顿,口中又轻轻道:“只可惜贵府的三少爷,陆御史的儿子、春闱甲榜一十三名的进士。如今白白断了一只手,葬送了似锦的前程。” 陆夫人微微怔了一怔,没有再说话。 前厅里顿时陷入了沉寂,只听到两人轻轻的呼吸声。 半晌,空荡荡的厅内传来陆夫人有些低低的声音。 “你可知晓,你刚刚说的话代表了什么?” 芙蓉玉垂下眼眸,嘴角含了一丝悲伤的笑。 “奴下是自然知道的。” “若是假的也就罢了。”陆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手微微颤抖的将刚刚撒了一半的茶盏拿起。 “若你说的是真的,这京城里可就要掀起大风浪了。” 她饮了一口里面的茶水,已然凉透。 “那就看御史大人和夫人,愿不愿意为庶出的儿子讨一个公道了。” 芙蓉玉将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轻轻的说道。 陆夫人将手中的茶盏缓缓放在桌上,没有说话。 第四十五章 打架 “不知昨儿那芙蓉玉到底与娘亲说了什么。晚上父亲回来时大怒,竟连平日里最为喜爱的金晕纹歙砚都摔了呢。” 陆棠怀中抱着不断摇头摆尾、努力往地上跳的雪球儿,一边儿尽力安抚它,一边儿对坐在一旁的六少爷陆祯说道。 二人此刻正坐在湖边的耦香亭内喝茶,周围迎春花开的正盛,一簇簇鹅黄色点缀在在淡绿色中,显得十分娇妍可爱。 “难不成是那芙蓉玉骗了母亲?” 陆棠接着猜测道。 “一个戏子罢了,哪里有胆子骗咱们陆府?况且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陆六摇了摇头,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道。 陆棠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与他说自己过年时遇到芙蓉玉的事情。 她想了片刻,只觉得说不准那事儿也有些用处,便准备开口告与陆六。谁知却正巧有小厮匆匆从花园小路上跑过来禀告,说是吴尚书家的小儿子吴讫同人打起来了,他家的小厮哭着跑过来找陆祯等几个少爷帮忙。 “吴讫怎的同人打起来了?” 陆棠吃了一惊,赶忙问道。 “奴才也不知,是他身边儿那个叫元宝的小厮来的,哭的怪可怜见儿的。只说他家少爷在东街上同人打起来了,而吴府里只有几个小姐,打架帮不上忙。所以才来请咱们府里的几个少爷去助拳。” 那小厮愤愤然的回答道。 “这小子可真真儿是胡闹。”陆棠听得哭笑不得。 那边儿陆祯早就磨拳擦掌、迫不及待了,撩起衣服就往外跑。 陆棠顾不得阻拦,急得忙冲他喊道:“你多带上几个小厮过去,莫要吃了亏!” 一边儿又扭头对采薇吩咐道:“快去尚书府告诉吴夫人,他家吴讫在东街同人打架了。” 说着自己也起了身,带着蒹葭、雪花两个丫头向陆夫人所在的正院里急匆匆行去。 陆夫人正在屋里同张姨娘不知说些什么,冷不防陆棠一头撞进了院子里。 “娘亲,娘亲!” 陆棠一边儿嚷嚷着,一边儿往屋里匆匆走来。 陆夫人听得女儿的声音传来,便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的冲张姨娘使了个眼色。 张姨娘便恭谨的低了头,退出了屋子,正与进门的陆棠打了个照面。 “姨娘也在呀。” 陆棠冲张姨娘笑着点点头,却见她眼眸低垂、面色灰败,不由有些好奇,顺口问道:“姨娘这是病了?面色怎的如此惨白。” 屋里陆夫人重重咳了一声,又笑着冲陆棠招招手,道:“张姨娘忧心你三哥的事情,因而面色不大好。棠儿莫要缠着她了,让姨娘早些下去休息。” 那边张姨娘便并没有说话,只微微低头同陆夫人和陆棠施了礼,并不能看清楚脸面。接着撩起帘子出了屋。 陆棠便丢手不想,只撅着嘴儿坐在陆夫人身边告状道:“娘亲,那吴尚书家的吴讫,同人打架去了!” 陆夫人见她急匆匆而来,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没想到却是这等闲事儿,一时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吴尚书家的儿子同人打架,你倒是急个什么劲儿?” 陆棠却一跺脚,着急道:“可陆祯也去帮忙打架了!” “你六哥?” 陆夫人猝不及防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有些缓不过神儿来。 “那吴讫的小厮说,尚书府里全是小姐顶不得事儿,所以来咱家请几个少爷去助拳!”陆棠皱着眉头对陆夫人告状。 一回头却又担心的小声嘟囔道:“也不知六哥人手带够没,可莫要吃了人家的亏。” 陆夫人正觉得头痛,不妨又听到了女儿的小声嘟囔,不由又被气乐了起来,狠狠戳了陆棠脑袋一指头道:“我怎的生了你们这几个混世魔王。” 一边儿又赶忙吩咐了明珠请了王管家过来。 ………… 京城东街上。 “吴家小儿,莫以为你是尚书大人的儿子,就可以仗势欺人!” 一个高个儿的少年被揪住了脖领子,气急败坏道。 旁边又围了四五个差不多年龄的少年,大约都是十六七岁年纪。此时乱哄哄的,正七手八脚的救那高个儿少年。 再仔细一瞧,揪住那少年脖领子的却不是别人,正是吴尚书家的小儿子,十二岁的吴讫。 此时他小脸儿憋的通红,头发、衣裳都被人扯乱了,却还是死死拽着那高个儿少年的衣裳。 “你才是欺人!”吴讫带着哭音的喊道。 “贺氏贱獠,你他娘的竟敢欺负本少爷的人!” 东街口上忽然又跑来七八个人,手中皆拿着棍棒等物,带头的赫然是陆家的六少爷陆祯。 那高个儿贺姓少年不由唬了一跳,再仔细一瞧,却发现是只有十四岁的陆祯带着小厮而来。不由高声回骂道:“陆家小贼,你竟敢骂你爷爷?” “贺氏贱獠,我陆祯的爷爷也是你能担当的起的?” 陆祯此时已经急步行至跟前,一声冷笑道。 那高个儿少爷噎了一噎,却不敢接下去,便伸手又推了一把死死拽着自己脖领子的吴讫:“这吴家小儿疯了,你快将他带走吧,我贺远洲今日懒得与你们这些小儿计较。” 陆祯狠狠瞪了一眼那贺远洲,才对被揪扯的头发散乱的吴讫道:“你莫要怕,我来帮你了。”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轻轻拍了拍吴讫的肩膀。 那吴讫回过头来见是陆祯,不由放松了些手,贺远洲赶忙顺势将自己的衣领拽过来。 “他们打你了?” 陆祯将吴讫拉到自己身边,看看他散乱的头发和被扯烂的衣服,不由脸色一沉。 吴讫却愣愣的看着陆祯,忽然嘴巴一扁,眼泪便掉了下来。 “他们背地里说陆氿哥哥平日里最爱瞧不起人,如今手残是报应。还笑话他……” “笑话他什么?” “笑话他……笑话他从此该改名叫独臂郎君。” 四周一片寂静。 那贺远洲干咳了一声,道:“这,这是个误会。” “误你娘的会!” 陆祯抬头定定的看着他,忽而眼睛一红,一拳打了过去。 第四十六章 昏死 陆祯虽只有十四岁,但个儿已经拔的极高,同那十六七岁的贺远洲也差不了多少。 此时一拳打上去又是用了全力,顿时将那贺远洲打的一个踉跄。 “陆家小贼,你还真动上手了!” 贺远洲弯着腰,捂着脸大叫。 “打的就是你这贱獠!” 陆祯红着眼睛,从身后一个小厮那里抽出根木棒来,劈头盖脸就朝他打去。 随着贺远洲一同来的少年们顿时哗然,纷纷叫嚷着围上前来。 “你们都是死人不成?给我连他们也一起打!” 陆祯扭头冲身后陆府的小厮们怒吼,被打的直不起腰来的贺远洲趁机一个猛扑,同陆祯滚在地上撕打起来。 而一旁陆府的小厮们虽拿着棍棒,却没有一个敢真上前去,动手打这些金贵的官家少爷们。却又怕自家少爷吃了众人的亏,只好苦着脸用身体去拦,任由那些官家少爷们殴打。而对头的那些少爷们带来的小厮见状也下了场,纷纷过来与他们揪扯起来,场面乱成一团。 然而只撕扯了一小会儿,街口处竟远远儿又过来一伙儿少年,见此情况忙怒骂着跑了过来。 “这些小娘养的竟动起手来了!” “以多打少算什么本事!” 却原来是先头陆祯来的时候,怕自己带来的人手少,便分了几个小厮去别家府上喊帮手。 来的几个少年公子都是素日里同陆家兄弟交好的,此时见陆祯吃亏哪里肯让,纷纷拿了棍棒等物,带着小厮们就冲了过来。 这一下场面顿时更热闹了起来,平日里斯文有礼的官家少爷们撕打成一团,各自带来的小厮们虽不敢碰少爷们的贵体,但也不甘示弱的互相怒骂揪扯起来。 周围的百姓见这一伙儿少年闹得凶,将这附近摆的的摊子都掀了不少,不由纷纷躲避,不知谁去跑去报了官。 附近街上正有一伙儿衙役巡街,听闻消息连忙赶来。谁知到了东街上一瞧,自家的少爷也在里头打的热闹,便忙过去拉架。 谁知那京兆伊的儿子一瞧自家老爹的手下来了,顿时有了底气,指着对面的贺远洲等少年喝道:“这些人当街行凶,快将他们拿下!” 衙役们哪里敢拘下这些官家少年,只得先将乱打乱挠的小厮们喝停了,冲着这些少爷们好言相劝。 “各位少爷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和气。”领头的捕快苦着脸劝道。 “和你娘的气!” 京兆伊家的儿子见自家属下如此软弱,气的一口呸在他脸上,转过头又冲着对面通政使司何副使家的少爷脸上挠去。 “陆祯,你莫要不依不饶!” 另一头,贺远洲又被陆祯打了一棍子,额角流下血来。旁边一个少年见势不妙,忙将他一护,冲陆祯恼怒的喝道。 陆祯往地下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咧开一个慎人的笑,雪白的牙齿上有鲜红的血迹:“小爷今日就要打死他。” 说罢,举着棍子就朝贺远洲的头上狠狠砸去。 “陆祯!”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竟是陆家二少爷陆衡骑着马焦急的赶来。 陆祯素日里最听的就是自家二哥的话,此时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不由回头看去,落棍的手也因此一偏。 贺远洲一声惨叫,瘫软在地不知生死。 二少爷陆衡此时已经策马行到跟前,见状赶忙翻身下马,扶起那贺远洲细细查看。却见他被砸中右肩膀昏了过去,堪堪捡了一条小命回来。 “你怎能如此鲁莽!” 素日里最是温和待人的陆家二少爷也发了怒,冲一旁的陆祯低低喝道。 陆祯的脸上带着伤,十分倔强的梗着脖子不吭气。 而旁边打架少年们见出了这边儿大事,不由纷纷停手,围了过来。 “这,这是死了?” 有人怯怯的问道。 “贺公子是昏过去了,快请大夫来瞧。” 陆二半蹲在地上,怀中抱着昏死过去的贺远洲沉声道。 第四十七章 该罚 少年们乱哄哄将昏死过去的贺远洲抬起,向最近的医馆跑去。 那边陆府的管家带着小厮也跟了上来,瞧着这场面不由微惊:“这是怎的了?” “陆祯将贺阁老的孙子打昏过去了。” 陆二沉声说道。 王管家一拍大腿,叹息道:“真是千赶万赶也赶不及。” 又见那贺远洲不省人事的模样,不由偷偷抹了把汗,小声冲自家二少爷问道:“不碍事吧?” 陆衡并没有回答王管家,只转身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陆祯看去。 “你为何下如此狠手?” 陆二最为了解自己的弟弟——陆祯年纪虽小,下手却是极有分寸的,断不会因着寻常的少年间打架便想要人性命。 陆祯却抿紧紧的着嘴巴不吭气,硬挺挺的站在那里,显得十分倔强。 早早儿便被少年们遗忘在一边儿的吴讫却凑了上来,怯怯的拉了拉陆衡的衣袖,声音微颤道:“陆二哥哥莫要生气,祯哥哥是为了救我才打架的。” 十二岁的小小少年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的打架,此时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却强装镇定的同陆衡解释着。 “我知道。”陆衡冲吴讫温和的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 吴讫还想说什么,陆衡却止住了他。转身看向陆祯,语气沉沉:“你若不想说,我便不勉强你。但你犯了大错,不管原因为何都该罚,你服是不服?” 陆祯定定的站了一会儿,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抬眼看向自家二哥,眼眸深深看不清情绪。 “我认罚。” 另一边儿,衙役们见这打架的事情算是暂时了结了,顿时松了口气,准备带着自家公子回去见京兆伊大人挨训。而打了贺阁老的孙子这等大事,就不是他们这群小小的衙役能够操心的事儿了。 那领头的周衙役感激陆衡前来解围,便含笑行了过来,客气的冲陆二抱拳道:“多谢陆编修,小的们就先行一步了。” 其他打架的少年们见两方带头打架的头领都已经停了手——其中一个已经被抬走了,另一个正被哥哥教训,便也纷纷准备各自回家去。 “且慢。”陆衡忽而出声唤道。 周衙役不由停了下来,疑惑的看向他。 “吾弟无视律法、当街行凶,贺阁老的孙子更是如今生死不知。”陆衡声音朗朗动听,所说的内容却让人瞠目结舌。 “劳烦周衙役将他押进大牢里,听候审问。”陆二顿了顿,接着说道。 顿时四下哗然,陆府的王管家腿脚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旁边小厮眼明手快将他扶住了。而衙役们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陆家二少爷是不是在说气话。 “二少爷,您……您这是?” 王管家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万万想不到自己请来帮着劝架的二少爷,如今竟要把自己的嫡亲弟弟送进大牢。 “做错事情便该罚。”陆衡淡淡的回了王管家一句。 接着又转过身来,认真的冲着怔愣在原地的衙役们施礼道:“有劳各位了。” ………… 陆宅内。 “什么?!” 陆夫人乍闻消息,惊得拿不稳手中的茶盏,名贵的鹧鸪斑建盏便这样被摔在了地上。 “祯儿竟被捉进大牢了?” 陆夫人顾不得地上的碎瓷片,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王管家胖胖的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跪在地上连连扣头。 “少年们打架而已,这京城里哪天里没有闹上几场才罢休?如今竟将我儿不明不白的捉进去,我倒要去问问是哪里的王法!” 陆夫人揪着胸口的衣服,一边儿恶狠狠的说着一边儿掉下了眼泪来。 “是二少爷吩咐的,让衙役将六少爷带进大牢里。” 王管家不敢抬头,带着哭音道。 “衡儿?” 陆夫人呆了一呆。 王管家低头伏在地上,不敢作声。上首却半天没动静,他等了半晌,不由偷偷抬头看去。 “快来人,夫人晕倒了!”王管家惊惶的尖叫声在堂中响起,门外顿时传来一阵丫鬟仆妇们慌乱的脚步声。 只见陆夫人身子软软的靠在椅背上,已然被气的昏死了过去。 第四十八章 太甚 “母亲。” 陆夫人悠悠转醒时,二少爷陆衡正站在旁边,声音温和的唤道。 旁边四少爷陆枂、五少爷陆旗还有陆棠三人也都在,皆有些担忧的看着陆夫人。 “我没事。” 陆夫人被明月、明珠小心扶起,又接过青花镶蓝边粉彩蔷薇的茶杯来,轻轻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又冲几人安抚的点点头。 “你们先下去吧。” 陆夫人看了一圈四周,果然发现少了小儿子陆祯,心中微微一痛,便对其他几个儿女摆摆手道。 “衡儿暂且留下。” 二少爷陆衡脚步微微一顿,冲离开的弟妹们安抚的笑了一笑,便关上房门,单独留在了屋里。 “你弟弟他……” 见着其他人离开,陆夫人便顾不得身子虚弱,略略有些急切的坐直了身子,开口对陆衡询问道。 “母亲莫急,六弟他闯了祸,自然是要受些处罚的,儿子心中自有分寸。” 陆二见陆夫人面色焦急,忙出声安慰道。 “你弟弟犯了什么错事?竟要被押进大牢里去。” 陆夫人虽知道自己这个二儿子最是聪慧过人,素日里做事是极有分寸的,如此做法必然有什么缘由。但心中到底是意难平,忍不住落下泪来。 “陆祯将贺阁老的孙子打昏过去了。” 陆衡微微叹息一声,轻声回答道。 “明儿我便备上礼去贺阁老府上赔罪,哪里就值得将你弟弟关进大牢?” 陆夫人听闻原因,不由坐直了身子,微微有些哽咽的看着陆衡道。 这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但同为官宦人家,平日里有什么过节都是私下解决,哪里有二说不说便直接将官家的嫡子送进大牢的,更可气的是将自己小儿子送进大牢的是自己另一个儿子。 “可是贺阁老同你父亲在朝堂上有了过节?” 陆夫人拭了拭泪,正色问道。 “并无。” 陆夫人脸色便微沉了下来,看着陆衡颇有些埋怨的意味:“那就将你弟弟接回来,莫说我们陆府丢不起这样的脸面,就是你弟弟也吃不得这样的苦。” “可陆祯是照那贺远洲的脑袋打去的,若不是我去的早喊了一声,那一棍子要的便是那贺阁老孙儿的性命。” 陆衡忽而抬眼看向陆夫人,口中轻轻的说道。 “什么?” 陆夫人大惊。 “祯儿如今已经十四,也该懂些道理了。” 陆衡看着母亲,眼眸低垂着继续说道。 “如今父亲位尊势重,深得皇上信任,母亲又是世家嫡女,外家三百年传承、底蕴深厚。我们府上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但居高而必危,若任由家里人肆意妄为,必然会惹来大祸。” 陆夫人怔怔地听着,眼中落泪也恍然不知。 陆二见状,缓和了一下语气又道:“不过那贺远洲确实该打。六弟虽不肯告诉我原因,吴讫却跟我说了的。那贺阁老的好孙儿平日里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却因着素日里嫉恨三弟才华,便在背后拿他手残取乐,唤他做……” 说到此处,陆衡也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丝怒气。 “独臂郎君。” 陆夫人乍闻这四个字有些怔愣,随即便觉心口一阵揪痛,顿时有些喘不上气儿来。 陆衡见状赶忙过来将她扶住,微微有些担忧的问道:“母亲?” “不妨事。” 陆夫人挥挥手,勉力坐直了身子靠在床边。 “你先下去吧。” 她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口中疲惫道。 陆衡微微有些担心的看了看自己母亲,但到底没有再说什么,恭谨的退出了房门。 里屋内一片寂静,只有香炉中的沉水香袅袅上升,晕出细细的烟线来。外面走廊上忽而传来一阵丫鬟们轻微压抑的笑声,不知在聊什么趣事儿。 陆夫人静静的靠在床上,低垂着眼眸,面无表情。 “欺人太甚。” 她忽而喃喃的低语道。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大颗大颗的泪滴砸在床上,将红色云锦纹绣龙凤的被褥濡湿一片。 ………… 花园小路上。 “二哥,你怎忍心让六哥去坐大牢呢?若是他犯了错,你回来教训他便是,如今孤零零让他一个人待在牢里多可怜呀。” 陆棠撅着嘴儿满脸不高兴,跟在陆二后面絮絮叨叨个没完。 “棠棠,你可知你六哥是犯了何错?” 陆衡忽而停下脚步,转身正色问道。 陆棠差点儿撞到自家二哥身上,猝不及防听到问题,便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六哥犯了跟人打架的错。” 待想了一想后又有些不服气,便咬着嘴唇愤愤道:“可他是为了救吴尚书家的儿子呀,并不是逞凶斗狠。更何况吴讫今年才十二呢,爹爹不是说过,让我们要爱护幼小嘛。” 陆二看着妹妹不服气的小模样眼神微暖,但口中却毫不留情:“他虽有缘由,但犯错便是错了,不能因此而罔顾规矩王法。若官员判案时一味看人情冷暖,这纲常便乱了。” “那也没见别家的公子被抓进去呀,为何只有咱们家的被抓进大牢了?” 陆棠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嘴上不服气的问道。 “这其中的缘由,等他回来你自己去问吧。” 陆二眼神有些复杂,温和的拍了拍妹妹的脑袋。 陆棠低下头强忍了眼泪,一声不吭的往前走。陆衡也并不说话,只微微放缓了脚步,跟在自己妹妹身边同行着。 走到书房附近时,陆衡和陆棠不约而同顿足而望,只瞧着院里空无一人,书房门仍是紧紧闭着,只有门口摆着送来食物的空碗,显示着里面还有人在。 陆衡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忽而耳边有个小小的声音带着鼻音传来:“为何家里最近总是出事儿?先是三哥手残了,至今在书房里待着写字不出来。再是六哥同人打架,莫名其妙便进了大牢。” 陆衡听得有些心酸,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小妹妹肩膀,口中轻轻安抚道:“会好的。” “二哥,我害怕。” 陆棠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陆衡的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麒麟子 贺远洲被众人浩浩荡荡送到医馆后,不一会儿便在大夫的银针下悠悠醒了过来。 “这陆家小贼,下手可真狠呀。” 他被搀扶着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当时陆祯恨毒了他,所以下手极狠,让贺远洲的整个右臂都肿了起来,故而他才连痛带吓的昏死了过去。 “那小贼哪里去了?” 贺远洲又回想起陆祯刚刚凶狠如狼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哆嗦,赶忙向周围的一个少年朱山询问道。 “陆祯被他哥哥送进大牢了。” 那朱山是一个七品小官的儿子,平日里常听家里人说起陆家麒麟子陆衡是如何风采,因此回想起刚刚的那一幕仍有些缓不过神来,怔怔的说道。 “什么?” 贺远洲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刚待又问几句,谁知门口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连滚带爬的闯进来一伙子人。 “我可怜的小少爷,你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呀,瞧瞧这血淋淋的模样。” 领头的那人正是贺府的老管家,四下环顾了一圈,瞧见躺在旁边的贺远洲便冲了过来,哭丧着老脸喊道。 “莫急,莫急。” 贺远洲见自家管家的那张老皱的菊花脸越来越近,忙摆摆手喊道。 “那陆家竟如此跋扈,我回去定然禀告老太爷,在皇上面前参他们一本。” 贺府的老管家瞧着贺远洲被打得五彩斑斓的脸和已然高高肿起来的胳膊,抹了把老泪,口中恨恨道。 说完也不待贺远洲说话,便向身后挥了挥手,顿时又四五个小厮抬了软轿过来,七手八脚的将贺远洲抬了上去,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扬长而去。 贺府。 贺府的老管家一进府便哭天抹泪的将贺远洲送到大堂中,添油加醋的同贺阁老描述了一番。然而贺阁老听完却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挥挥手让管家下去了。 此时的贺远洲仍卧在软轿上,躺在大堂中央,只哎呦哎呦的叫个不停。 “你是为何同陆家小儿起了争执?” 贺阁老看着自家孙儿被打得凄惨,却并不十分在意,只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板着脸严肃的问道。 贺远洲平日里最怕自己的爷爷,顿时不敢再乱叫,却有些诺诺的不敢应答。 一旁垂泪的贺夫人见自己儿子凄惨的模样,心里早就忍耐不住,又见他半晌不肯应答,顿时一声悲呼。 “我儿莫不是被那陆家小儿给打傻了?” “平骏。” 贺阁老并不搭理自己的儿媳,只冷冷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语气微微责备。 “妇道人家多什么嘴!” 旁边站着的贺平骏见被父亲责备,顿时脸有些涨红,反手一个耳光将自己媳妇打得踉跄。 贺夫人捂着脸眼里含泪,再不敢多言。 贺远洲见母亲被打,心里一个突突,再不敢不答。 “回爷爷,是……是因为……” 他哭丧着脸有些不敢说。 “说!” 贺阁老沉着脸,猛拍了一下桌子喝斥到。 “是因为……是因为我给陆家的三子陆氿,就是那个被人打断手的贡生……起了个‘独臂郎君’的绰号,让那陆家的小儿子陆祯给听到了。” 贺远洲吓得如同鹌鹑一般,哆哆嗦嗦的说话都有些说不囫囵。 “你可知,那断臂贡生让皇上震怒的事情?” 贺阁老看着自己孙子不成器的模样,牙齿缝里磨出几个字来问道。 “那陆氿不仅是陆家的儿子,更是我大燕钦点的贡生。如今他被贼人打断了手,也就是打了皇帝的脸面。你竟然还敢背地里嘲笑他,是怕自己的命不够长还是嫌我贺长亭的官做的太久了?” 贺远洲顿时大骇,顾不得自己伤势,爬起来连连扣头。 “爷爷,我错了!” 他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惶恐的哭求道。 一旁站着的贺夫人见状,面色悲戚的紧紧攥住了手绢,但看看身边面色阴沉的丈夫,便含着泪低下头,并不敢开口说话。 “不过你也莫要慌张。” 贺阁老看自家孙子惶恐求饶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亲自走下去将他扶了起来。 “那陆家小儿伤你如此之重,摆明了是要你性命。纵然是你先有过错,也轮不到他来教训。我倒要瞧瞧,那陆御史要如何在皇上面前给我个交代。” 贺阁老慈爱的摸了摸贺远洲的头,一双老眼里有精光闪过。 “爷……爷爷……” 贺远洲咽了咽口水,怯怯的唤了一声。 “怎的?” 贺阁老低头看看自己孙儿,慈和的问道。 “那……那陆家小儿被送进大牢了。” “什么?” 贺阁老顿时面色阴沉,眼睛紧盯着贺远洲问道。 “是朱山跟我说的,那陆家的小儿被他哥哥,就是那个麒麟子陆衡……送进大牢了。” 贺远洲看着自家爷爷阴沉的面色,声音不由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 “陆家的麒麟子,陆衡?” 贺阁老静默半晌,忽而冷笑一声,眼中神色渐渐变得寒凉起来。 第五十章 赔礼 傍晚时分,陆家派嫡二少爷陆衡带着小厮们送了厚礼到贺府上。 贺阁老称病并没有出现,只有贺家家主贺平骏带着贺夫人相迎。 “贤侄不必多礼。” 见陆衡遥遥便冲自己二人深深行礼,贺平骏不由面色慈和,向前几步扶起陆衡,冲他笑道。 旁边的陆夫人虽对陆家人并无好感,却碍于丈夫的态度,只得勉强冲陆衡笑着点了点头。 陆衡却面色惭愧,语气温和中带着些许担忧道:“我弟弟年少鲁莽,实在是对不住。不知贵府的远洲少爷的身子可好些了?” “贤侄不必多虑,我儿并无大事。只是他平日里不学无术,唐突了三少爷,实在多有得罪。只盼陆大人莫要同孩子计较。” 贺平骏摆摆手,一边说着一边笑着请陆衡进厅中上座。 陆衡进厅入座,对刚刚他说的话却避而不答,只含笑道:“小侄心中惭愧,想先去见一见贵府的远洲少爷,瞧瞧他伤势如何。” 贺平骏眼神微微一沉,面色却未变,口中惭愧道:“吾儿并无大碍,劳烦陆大人费心了。” 说罢用眼神不易察觉的冲旁边的陆夫人使了个眼色,陆夫人微微一怔,随即便反应了过来,口中忙道:“洲儿刚刚才喝过药睡了,不若公子改日再瞧吧。” 陆衡便只好作罢,面上有些惋惜之色。 “听说贵府将小少爷送进大牢里了?” 贺平骏眼中有些愧色,忽而对陆衡问道。 “吾弟顽劣,竟公然在大街上同人斗殴,更是将远洲少爷打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故而才将他送进大牢反省。” 陆衡点了点头,温和的说道。 “虽是贵府家事,但事因吾儿而起,贺某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如今洲儿并无大碍,只休息几天便可痊愈,不若将陆小少爷放出来吧。” 贺平骏满面忧虑,对陆衡说道。 陆衡却笑了一笑,轻轻摇头道:“少年顽劣,还是得些教训为好。” 贺平骏面色便阴沉了下来,回头冲身后使了个眼色。 一旁便有美貌侍女盈盈端上粉彩折枝牡丹纹茶具来,贺平骏便顺势请茶。 “贤侄尝尝我这茶,是特意请人寻来的明前龙井。片片皆是由云英未嫁的美貌茶女采摘而来,统共也只得了二两,千金难求。” 陆衡浅浅饮了一口,只觉满口柔和清香。 旁边仆役见状,便高喊了一声:“送客~” 陆衡便含笑起身,同贺家夫妇施了一礼,口中客气道:“果真是千金难买的好茶,小侄便先行一步了。” 贺平骏含笑回礼,将陆衡送了几步,旁边一个小厮过来耳语了两句,他便冲陆衡歉疚道:“因父亲身体有恙,我须得过去照料,便不送贤侄出门了。” 陆衡但笑不语,刚刚走出大堂,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回身道: “也是巧了,我父亲前儿也从皇上那儿得了几两御赐的明前龙井。” 贺平骏在厅内向他看去。 “虽也是好茶,尝着却并不如贺大人府上的清甜,许是我年纪小未喝过什么好东西,有些记差了也未可知?” 贺平骏面色微微白了一白,勉强笑道:“皇上的御茶自然是最好的,我这府里的茶哪里能比得上,贤侄怕是说笑了。” 陆衡便微微一笑,向外走去。 第五十一章 不弃 “那陆家小儿倒也是个人物。” 贺阁老在书房内,放下手中的毛笔,仔细端详着自己刚刚写得的那副字,有些混不在意的对旁边恭谨站着的贺平骏说道。 贺平骏看着自己父亲慈和的面容,却有些背上生寒,在一旁垂首并不敢答。 “明日去请个裱匠来。” 贺阁老举着自己写的那副字越看越满意,不由回头笑着对贺平骏吩咐道。 贺平骏赶忙应了,诺诺称是。 ………… 陆府。 此时已夜色微沉,陆府内外皆都点上了灯笼,处处光华点点,无半点儿阴影。 二少爷陆衡刚回到府中,便有丫鬟来请,一路进了正院里去。 正院里也点了灯,大红的灯笼映得院里明亮如昼。 “父亲。” 陆衡进了堂屋,便见陆御史坐在桌边等候,旁边的大丫鬟白雪正为他倒茶。 见二少爷陆衡进了屋,大丫鬟白雪便施了一礼,恭谨的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事情办的如何?” 陆御史手中正端着一盏青釉仰莲纹茶杯,吹了吹里面微烫的茶水,面色沉沉的问道。 “贺家人倒是极爽快的受了赔礼,且依儿子看,那贺远洲挑起事端倒是个意外。” 陆二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微微凝神片刻,口中回道。 “哦?” 陆御史对那贺远洲并不甚熟悉,不由放下手中的茶杯,颇有些兴味的听去。 “那贺阁老的孙儿素日里无心学业,常常同人四处玩乐,且为人心胸狭隘,最爱背后阴人、口上逞威风。但城府不深,行事作为虽荒唐,却无甚坏心。故而依儿子来看,今日的事情并不是蓄谋已久。” 陆二与贺远洲是同一书院的学生,平日里倒是有些交集,回想他素日为人,便也不难评价。 “只是……” 他顿了一顿,眼眸灼灼的看向陆御史,口中轻声道:“怕只怕那贺阁老想借机生出些事端。” 陆御史眼眸沉了沉,放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你将祯儿送进牢中倒是能防得一时,就是不知那老儿愿不愿松口了。” 想起被关在大牢里的六弟,陆二心口有些闷,垂下眼眸低声道:“六弟是因被人辱及兄长才动的手,他自小性子倔强,如今又是被我送进牢里,必然心中不服,少不得会郁结于心。牢里又阴森寒凉,怕是挨不得几日便要病了。” 自己的小儿子被关进大牢里,陆御史的心中也十分不舍,口中叹息道:“如此磨一磨性子也算是他的造化,日后他就懂你的苦心了。” “且你母亲也带着棠儿去牢里瞧他了,送了些吃食和被褥过去。牢头又知晓他身份贵重,不会给他吃苦头的。” 陆二听此便略略放下了心。 陆御史沉吟片刻,忽而又道:“你可知前几日有个戏子来府中的事情?” “是那叫芙蓉玉的唱旦名角?听说到咱们府里来胡乱攀扯,被母亲打出府去了。” 陆二那日并不在府中,回来后倒是听人说了几句,便有些印象。 “你私下查一查,看他同周校理有过什么牵连,莫要让人知道了。” 陆御史叹息一声,微闭了眼睛道。 一时之间,屋里陷入了沉寂,只闻蜡烛燃烧的哔啵声。 然而院子外却十分热闹,一个小丫鬟喜盈盈连颠带跑的行了过来,同守在屋外的大丫鬟白雪不知说了什么。 白雪便轻敲屋门,平日极为寡淡的面容上也显出掩饰不住的喜色。 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响,却是二少爷陆衡走了出来,还未等白雪回话,旁边来报信儿的那小丫鬟便迫不及待的福了一福,口中喜滋滋道:“给二少爷请安。” 陆二含笑点了点头,温和的对那小丫鬟问道:“是有何喜事?” 那叫做福月的小丫鬟便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回话道:“回二少爷,是三少爷出来了,正拿了字幅朝正院里过来呢。管家爷爷让我先过来同老爷报个信儿,一会子人就都过来了。” 福月的声音又甜又脆,十分响亮,屋里的陆御史也听到了,不待陆衡回话,便行了出来,朗声大笑。 “不愧是我的好儿郎。” 又见来报信的小丫鬟只有七八岁大,圆圆的脸蛋儿十分讨喜,不由更是心中喜悦,便冲旁边的大丫鬟白雪吩咐道:“去抓一把铜子儿来,赏给这个来报信的小丫头。” 福月顿时笑的牙不见眼,欢天喜地的谢了赏,又跟屁虫似的跟在大丫鬟白雪后面,扯着人家的衣袖一叠声的唤好姐姐。 二少爷陆衡站在一旁,只见满院灯火明亮,那积在心中的一口郁气似乎也消散了许多。 “三弟此次,也算是涅槃重生了。” 他也不知心中是喜是悲,口中轻轻呢喃道。 不一会儿院子口便传来一阵喧闹,只见灯火辉煌处,三少爷陆氿缓步行了过来。 只见他一身簇新的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滚边的靛蓝色长袍,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长长的头发微湿,用小银冠高高束起,显见是沐浴过后才来的。 但多日闭门写字让陆三身心皆疲,来正院之前虽是特意先去沐浴了一翻,但还是掩饰不住他苍白的面色,唯独一双漆黑的眼眸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氿儿。” 陆御史看着自己这个庶出的儿子,仍是如以前一样站得脊背挺直,不由心中微酸,出声唤道。 陆三看着站在台阶上的父亲,不知何时头发已经花白。他上前走了几步,忽然扑通一声跪于地上,接着郑重的磕了一个头。 ““儿子让父亲忧心了。” 这一头磕的极重,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重锤一般砸在众人心上。 院里各处簇拥着三少爷而来的丫鬟们原本正喜盈盈的喧闹着,见此顿时噤声不语,皆眼里含泪的瞧着。 院中的陆三虽跪着,身板却挺直,他望着自己的父亲眼眶微红。 “谢父亲出言点醒。” 接着又磕了第二头,额头微红。 “谢父亲……” 最后仍是“咚”的一声闷响,陆三含着泪将头磕在地上,声音哽咽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谢父亲……不弃。” 第五十二章 字迹 晚间用饭的时候,陆夫人带着陆棠和陆旗二人回来了,三人眼睛皆有些红肿。 “三哥!” 陆棠一进堂屋便看见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陆三,不由惊喜的扑了过去。 陆三微微一笑,张开怀抱接住如小猫儿一般蹦过来的妹妹,右手手掌虽仍是无力的下垂,一双胳膊却紧紧的将她环着。 “你可终于出来了。” 陆棠抽着鼻子,嘴里有些委屈的嘟囔着。 “棠儿快下来罢,你三哥的衣服都被你弄皱了。” 陆夫人也面上欣喜,口中笑着对陆棠唤道。 五少爷陆旗自觉是堂堂男儿,不屑于过去同妹妹争宠,只鼻尖儿微红的站在一旁儿瞧着自家三哥傻乐。 “三哥,你在书房里待了那么久,到底写的怎么样呀?” 因着被母亲嗔怪了,陆棠只能恋恋不舍的从陆三身上跳下来,却也不同陆二、陆四、陆五几个少爷一样坐在一旁,只半蹲着趴在陆三座椅旁边的扶手上,捧着脸问道。 旁边的陆五也是一脸好奇,探过脑袋来。 还未待陆三说话,一旁的陆御史便朗声笑了起来,随口对在旁边候着伺候的一个二等丫鬟吩咐道:“你去书房里,将三少爷写的那副字拿来。” 那叫喜儿的丫鬟便点头称是,刚要迈步,陆御史却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接着吩咐道。 “还是将三少爷写的所有字都拿来罢。” 喜儿便又应了一声,撩开了帘子就往书房去。 “你若是一个人拿不动,便多叫上几个丫鬟帮忙一齐送来。” 眼看着喜儿的脚刚迈出门槛,陆御史又急匆匆补了一句。 “回老爷,奴婢都记住了。一会子必然将三少爷写的字都拿来,若是拿不动便会多请几位姐姐来帮忙。” 喜儿一脚踩在屋内,一脚迈在门外,回头冲屋内的主子们福了一福,认真的说道。 “那你便去吧。” 见这丫鬟思路清晰,陆御史便欣慰的冲她挥挥手道。 喜儿终于一路无阻的出了门去,屋内其他人却再也撑不住,纷纷大笑了出来。 陆棠捧着肚子笑的直打跌,陆四、陆五对视一眼笑成一团,连平日里最为稳重的陆二,眼中也染上了丝丝笑意。 “那丫头也是个傻的,竟迈在门槛上还不急不躁的回话儿。” 陆夫人也笑出了泪花儿,一边儿用帕子擦拭,一边儿说道。 陆御史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面子,轻咳一声肃容道:“总该吩咐清楚,才好让人做事嘛。” 不一会儿,那丫鬟喜儿便回来的,却是空着手。 “三哥的字幅呢?” 陆棠不由有些着急,口中询问道。 “回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三少爷写的字幅太多了拿不动。我便请人去外院的马厩里借了个推草的小车,喂马的宋大勇怕车丢了,我便干脆让他帮着将小车推来了。” 喜儿冲众人福了一福,认真的回道。 果然院子传来了推车的声音,一个男子爽朗的声音传来。 “喜儿姐姐,这车上的字幅要搬在哪里?” 众人听闻,便起身到门口去瞧,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长得浓眉大眼的男子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站在院中,旁边斜放着一辆木制的破旧小推车,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字幅。 那宋大勇显然平日里极少见到陆府的主子们,此时蓦然看到陆棠等人出来,不由面色惊愕、呆了一呆。随后缓过神儿来,慌慌张张的纳头便拜。 “小的宋……宋大勇……给……给老爷太太……少……少爷小姐……请安。”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时却被吓得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阶上的陆棠扑哧一声被逗笑了,扭头对身后的蒹葭小声道:“咱们屋里的雪花果然和他是一个娘胎里掉出来,憨都憨到一块儿去了。” 原来这养马的宋大勇正是陆棠屋里养狗丫鬟雪花的亲哥哥。 “快起来吧。” 陆御史瞧这宋大勇性子憨直,又长得浓眉大眼算得上顺眼,倒也心中有几分喜爱,口中便笑着吩咐道。 那宋大勇见家主吩咐,便起了身,略有些局促的站在小推车旁。 “也不用将那车上的字幅都搬上来了,只抱四五幅过来吧。” 陆御史又接着吩咐道。 众人便随着宋大勇的动作看去,只见那小车上的字幅摆的满满当当,不由纷纷有些咋舌。 “三哥竟写了这么多幅字?” 五少爷陆旗看着那小车上如山的字幅,口中呐呐道。 那陆大勇从小车上随意拿了几幅字,抱在怀中向前走了两步,一旁便有几个丫鬟迎上去接了过来,手中捧着向陆御史等人走来。 “进屋去瞧吧。” 陆御史率先转身,口中说道。 众人便一同进了屋里,丫鬟们捧着字幅站了一溜儿。 陆棠取过一幅字来,在桌上平摊来,只瞧上面只写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一行字,然而字迹歪扭,恍若出自稚童之笔。 那边儿陆四、陆五也各自取了一幅,纷纷摊在桌上,内容仍是这一行字,字迹却大不相同。 陆五手中的那一副更是惨不忍睹,团团墨迹拥挤在雪白的宣纸上,几乎使人辨不清字迹。 而陆四手中的那幅却显得清爽了许多,虽仍称不上是好字,但看着十分工整。 众人皆有些沉默,将剩下几幅字全都铺在了桌上,只瞧着字迹潦草的有、字迹清晰的有,笔力稚嫩的有、笔力老道的也有。 “这些字幅都是三哥你写的?” 陆棠喉头有些微哽,扭头对旁边站着的陆三问道。 “是我写的。” 陆三含笑点点头,伸出左手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 陆棠眼圈儿一红,掉下眼泪来:“字以后也是能练好的,干嘛要这么拼命。” “因为宝剑锋从磨砺出。” 还未等陆三回话,旁边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四少爷陆枂,却忽然开口道。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掀开帘子一瞧,却是书房里伺候的大丫鬟白雪,怀中还抱着一卷字轴。 “这最重要的一幅字依着老爷的吩咐收起来了,却忘了让喜儿带过来,我便赶忙送来了。” 白雪微微喘息着走了进来,冲陆御史等人福了一福,口中道。 第五十三章 为你 “拿过去吧。” 一旁坐在椅上的陆御史见状,轻轻捋了捋胡子,口中对大丫鬟白雪吩咐道。 那白雪便将怀中那一副卷轴小心翼翼向众人递了过来。 陆四挨着她最近,便顺手接了过来。又因着桌面上被刚刚那五六幅字轴占满了,只能高高举起左手臂,另一只右手则将它缓缓展开。 雪白的卷轴一点点露出容貌,终于哗啦一声落了下来。 陆棠等人急忙瞧去,只见上面墨迹淋漓的书写着的仍是《警世贤文·勤奋篇》中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一句。 字皆是正楷,个个端庄雄伟、骨力劲健,隐隐有前朝书圣王公甫之风采。 这字竟比陆三之前右手完好时所写得正楷还要更有韵味些。 陆三见众兄妹看的有些怔愣,不由笑了起来,口中问道:“这左手写出来的字,是不是比我原先右手写的要好些?” “是……” 陆棠正看的入神,听自家三哥问话,不由迷迷瞪瞪的便要回答。 “不是。” 陆五看妹妹犯傻,赶忙一拽她袖子,口中遮掩道。 陆棠被拽的一个激灵,也反应了过来,忙吐了吐舌头,补救道:“不是,不是!”。 陆三看的分明,不由笑了起来,细长的狐狸眼里带着些许温度。 “我原是爱写草书的,又性子随意,故而从来写不好这正楷。万没想到这右手一断,逼得我要从头来学写这正楷,如今竟是写的比我之前的字好了许多。” 陆三口中的话儿说的轻松,众人听得却不甚轻松。 一旁坐着的陆夫人见状,忙笑着打圆场道:“只看了这么一会子天就黑透了,大家必然也都饿了罢。”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站起了身来,冲屋子里伺候的侍女们吩咐道:“快将桌子收拾一下。” 又笑着冲众人道:“今儿大家也不用各自回房里吃了,就这儿用了饭吧。” 陆棠等人听陆夫人这么一说,顿时也觉得腹中饥饿,不由纷纷赞同。 几个丫鬟便围将过来,七手八脚的将那桌子上的四五幅字轴收起,书房里的大丫鬟白雪见状忙道:“手脚都放轻些,莫要弄坏了。” 她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又细心的将那幅写的最好的字轴轻轻卷了起来,抱在怀中。 只一会子屋里便收拾的干净,白雪怀中抱着哪一卷写的最好的字轴,身后另带了两个小丫鬟抱着其他的字轴,三人冲着众位主子施了礼便出了屋门,仍是放在宋大勇推来的那小推车上,一同出了院子向书房去。 “大家入席吧。” 陆御史见已经收拾干净,便携陆夫人一同坐了上席,冲儿女们吩咐道。 陆棠等兄妹几人便纷纷入座。 旁边的伺候丫鬟们也都极有眼色,见家主吩咐了入席,靠门口站着的那个便赶忙撩了帘子出去宣菜。 其他的一溜儿丫鬟们则纷纷捧了水盆、胰子、手巾、香膏等物,恭谨的在众位主子旁边伺候净手。 陆三右手虽完好着,却仍是抬不起来,伺候他净手的丫鬟却并不敢帮他,只好眼睁睁看着陆三用左手将右手洗净后,只将左手在右手手腕上蹭了蹭。 左手上的胰子并没有洗干净。 “将手巾给我罢。” 陆三见伺候的丫鬟呆愣,便含笑吩咐道,细长的狐狸眼微微眯着,看不清楚里面神色。 对面坐着的陆二神色微微一动,却又随即面色如常。 “六弟怎的还未归来?” 陆三将手巾递给丫鬟后,环顾了一圈,却发现桌上仍没有六少爷陆祯的身影,不由略有些担忧的开口询问道。 虽陆三自从书房出来后就一直没有见到陆六,但只以为他同陆夫人、陆棠等人一样出门去了。可等陆夫人等人回来后,却还不见他的踪影。可他虽心有疑问,却一直被其他几个兄弟姐妹围着说话儿,到底没有机会问出口来。眼瞧着都到了用晚饭的时候,桌上竟还不见六弟陆祯的踪影,陆三心中只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然而话刚一出口,桌上便顿时陷入了寂静之中。陆五、陆棠两人面面相觑,陆御史眸色沉沉,而陆夫人眼眶微红,低垂了双眼。 她顿了顿,轻声道:“先吃饭罢,一会子再说这事儿。” 陆三见状心中只觉得不安的厉害,但因着陆夫人已经发了话,便只得强自按耐住心中疑惑。 这一顿饭吃的鸦雀无声。 好不容易用完了饭,丫鬟们端了漱口的茶水送上来,便撤了席下去。 “六弟他……” 陆三坐了一会儿,只见大家都面色奇怪,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大家面色都似是有些为难,陆四、陆五二人更是几次欲言又止。 陆御史微微阖住双目:“祯儿他……” “祯弟他如今正在牢中。” 陆御史和陆二两人同时开口,只是陆御史有些犹豫,话儿说了半截便咽了下去。陆二却面色未改,目光直视着陆三道。 “什么?!” 陆三大惊,倏而站起身来,咚的一声带翻了身下的凳子。 “他是为何而入狱?” “为你而入。” 平日里性子最为温柔的陆家二少爷陆衡淡淡的看着他,口中轻声而残忍的说道。 “衡儿!” 众人皆面色不忍,陆夫人拍了桌子,眼圈儿通红的对陆二怒道。 “不是这样的。” 一旁的陆棠看看二哥,又看看三哥,眼泪扑簇扑簇的掉下来。 “今儿下午六哥为了救吴尚书家的小儿子跟人当街打架,结果不小心打伤了贺阁老的孙儿,差点害了他的性命,为了让他改正错误才坐牢的。” 她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拽了陆三的衣袖,带着哭腔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陆三勉强冲陆棠安抚的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冲众人问道。 陆御史微微皱眉看向自家二子,陆二却冲自己父亲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陆御史虽不知陆二要做什么,但知晓他素日里都极有主意,聪慧过人,便渐渐舒展了一点眉头。 陆二见状,便转过头来,语气温柔而平淡的对自己三弟讲述了一遍事情始末。 第五十四章 牢中 “我……愧对六弟。” 陆三只觉得内心揪痛,不敢抬头看周围众人。 “愧?” 陆夫人却忽然拍了桌子。 “你有什么可愧疚的,一个前途无量、朝廷钦赐的贡生竟被贼人生生……生生将手打断。该愧疚的是打断你手臂那人,是背后指使的那人!” 陆夫人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掉落下来。 “婉华。” 陆御史猛地看了一眼她,语气沉沉道。 陆夫人顿觉失言,忙掩饰般的低头,轻轻拭泪。 陆三却听到了耳中,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 “母亲的意思是……?” “你们先下去吧,此事不必多问。” 陆御史却打断了他的话,面色沉沉的挥手道。 “父亲!” 陆三细长的狐狸眼通红,看着陆御史悲声道。 “走吧。” 陆二却拦下了他,看着他的眼睛温声道。 ………… 夜已经深了。 牢房里的味道有些古怪,是长年不见阳光的阴冷潮湿加上木头略略腐朽的味道。 走廊尽头处便是陆家六少爷陆祯的牢房,虽是牢头们特意收拾出来的,还摆了一盏昏黄的小油灯进去,但到底还是阴森寒冷的紧。 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的陆六,哪里到过这等地方。此时的他静静的抱着膝盖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看着斜照在前方的一缕月光,不知在想着什么。 旁边放着的是陆夫人等人送来的一床被褥、一套换洗衣服,还有几盒吃食,却显然都没有被动过。 “咳咳,小哥儿。” 旁边有个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在寂静的牢房里回响。 “看你穿着打扮显然是富家子弟,却是如何进来的?” 那沙哑的男声又接着问道。 陆六恍若不闻,仍垂着头静静的坐在那里。 “我女儿若还在,或许也跟你差不多年纪了。” 那人不折不挠,仍是说道。 陆六还是不理他,微微闭上了双目。 “真是个倔强孩子。” 那人便啧啧道。 又沉静了一会儿,那个沙哑的声音许是觉得无聊,便又开了口。 “小哥儿,我给你讲个笑话听吧。” “不听。” 陆六终于开了口,却是拒绝的语气。 那人却轻轻笑了两声,自顾自讲了起来。 “话说滇南那边儿有个男人,家里的地都打仗打没了,实在穷的活不下去,便想着带媳妇儿和一双儿女上京来找活路。谁知他媳妇儿半路上跟着一个走街串巷卖花儿的货郎跑了,还带走了男人身上仅剩的十几个铜板。” 那人似乎真的觉得自己讲的事情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男人带着一双儿女无路可走,却正巧赶上了各府州的戏班子进京给太后娘娘贺寿的好时候,便顺便儿将自己的九岁的大女儿卖到了一个戏班子里。那班子是极有名儿的大班,虽是低贱行当,却出手十分阔绰,买了男人的大女儿给班子里的一个叫做小牡丹花儿的名角儿当做使唤丫头。” 贫贱人家卖儿卖女的事情极为常见,陆府中的丫头虽大多是家生子,但到底也有几个是从外面买来的,这等诉苦说穷的话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因而陆六心中有些不耐烦。 “莫要讲了,我不想听。” 陆六站起起身来,将陆夫人等人带来的被褥铺在冰凉木板上,口中冷冰冰对那人说道。 旁边牢房那人却并不罢休,仍自顾自讲了下去。 “那男人得了一两银子,便也不往京城里去了,只在半路上落了脚,带着只有两岁的小儿子过活。谁知他注定命里绝后,没过半年,小儿子竟得了风寒死了。男人埋了儿子,也想一死了之,但心中又放不下女儿,便干脆寻来了京城,只想偷偷看看女儿过的怎么样便死而无憾了。谁知到了京城里一打听,女儿伺候的那个叫小牡丹花儿的名角儿竟在前几日得病死了,再问他女儿的下落,却是无人知晓。” 陆六手中的动作不由放慢了下来,略略分了心出来听着。 “那男人不信邪,四处打听之下,只隐约听人说那小牡丹是在一个京中大官儿府里染的病,那大官儿心善,还特意请了大夫去给她瞧病,只可惜最后还是不治而亡。” 那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在空荡的牢房里静静回响。 “男人便在那大官儿的后门处一连蹲了大半个月,终于等来了一个花匠的活计。然而那大官儿却实在是个好官,清正廉洁不说,待下人也宽厚的紧。男人找不到女儿,便心灰意冷的想要离去。谁知却意外之下,在花园里发现了一个废旧的小房子,里面摆满了大瓮。” 陆六听的正入神,那人却忽然不再说话了。 “那大瓮有何稀奇?” 陆六不由清咳一声,开口问道。 那人沉默了许久,久到陆六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却又开了口。 “那大瓮比平常人家腌咸菜的要大了许多,男人只当是那大官儿府上人口众多,腌咸菜的瓮自然得用大的。便也不以为奇,推门便要出去,然而眼角却暼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那大瓮上竟都贴了字条儿,上面写着或远或近的日子,另有一处空白地方写着人名儿。” 陆六眉头微微一皱,心中涌上来一些奇怪的感觉。 “男人一个个细细看去,只见十几个瓮上皆是如此,其中一个瓮上竟是写着小牡丹花儿的字样。男人心中隐隐觉得不妙,便伸手将那大瓮盖子掀开,顿时一股子恶臭扑鼻而来,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模样。他壮着胆子伸手一摸,却摸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是什么?” 陆六咬咬嘴唇,轻声问道。 “那男人拿起来一瞧,赫然是个腐烂了多日的人头,眼眶里还有肥大的白蛆扭动。男人吓坏了,将那头扔进瓮里便跑出门去,蹲在花园子的假山旁抖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陆六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弯下腰来。 “男人虽受了大刺激,但还是壮了胆子回去,只想着看看有没有自己女儿的名字,找寻了许久却并没有找到。但他知晓自己女儿也必然凶多吉少,但却不知尸首在何处,他便留在那大官府里,一面儿做花匠的活计,一面儿找寻女儿留下的痕迹。” 那沙哑的声音语调十分平稳,缓缓道来。 第五十五章 册子 “后来怎么样了?” 陆六强忍着恶心,开口问道。 “那大官儿极爱听戏,每隔不久便会招不同的戏班子进府唱戏。那男人便寻了机会,趁着府中唱戏的热闹时候,偷偷溜进那大官儿的书房寻找,果然被他找到了一本册子。” 男人沙哑的声音在空荡寂静的牢中回荡着,混合着空气中腐朽的味道,有些令人窒息。 “那册子首页便是一个戏子的画像,上面写着二十年前的日子,翻过第二页却是那戏子的死状,被人勒住脖子吊在床头,舌头吐得老长。再往后一翻,里面竟还画了上百个戏子伶人,死状各异。” 陆六只听得浑身发寒,咬着牙趴在墙上冲隔壁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那男人怎的不去报官?” 忽然,一只灰色的大耗子拖着尾巴,“吱”的一声从陆六脚下窜过去,钻进稻草堆中不见了踪影。隔壁正传来那人低低的笑声。 “报了。” “结果如何?” 陆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握紧了双拳。 “那大官儿说那男人是个疯子,因着管家可怜他独身一人在后门上坐了许久,才让他进来做了花匠的营生。谁知如今竟胡言乱语的咬了主子一口。” “官府就没有查?” “那大官儿素来风评极好,故而无人肯信那男人。且他还大方的请了官兵进他府中查勘,却什么都没有被查出来,更加坐实了那男人的疯病。” 陆六沉默着没有说话。 那沙哑的声音却忽然大笑了起来,将远处其他早已熟睡的犯人们纷纷惊扰了起来。 “那疯子又怎么犯病了?” “那也是个可怜人。” 一些年老的犯人们窃窃私语,另外有些脾气不好的犯人却是冲这边儿破口大骂。 那沙哑的声音并不理睬远处的那些犯人,自顾自大笑了一阵后,忽然贴在墙边,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对陆六道:“你可知我为何到现在都不死么?” “……为何?” 陆六只觉得这人果然有些神智不太正常,口中犹疑道。 “那册子,被我藏起来了。” 那沙哑的声音隐隐透出来点儿得意。 “藏到哪里去了?” 陆六刚说完便有些心中懊恼,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竟然顺势便问了出来。 旁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传来了微弱的哭声:“我不能说。” 陆六便也不再发问,只怔怔的坐在墙边,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而远处的犯人们见这边的疯子不再大笑,便也懒得再叫骂,纷纷继续睡了。 一时之间,大牢里变得十分安静,只有隐隐约约的哭声在回荡。 陆六便也躺在了那冰凉的木板床上,将陆夫人送来的被褥紧紧裹在身上。 在陆六迷迷糊糊将要睡着的时候,耳边忽而又传来一个声线沙哑,却意外显得温柔细小的啜泣声。 “谁也不能将册子拿了去,上面还画着我女儿的模样呢。” 第五十六章 风雨欲来 天阴沉沉的。 “瞧着这天气,似是要下雨了。” 蒹葭打开窗户瞧了瞧,扭头对正在梳妆的陆棠说道。 “我说今日怎么这样困倦呢。” 陆棠眼神儿微微朝窗外一暼,果见外头天幕乌云密布,十分阴沉,不由顺势打了个呵欠。 身后正给她梳头的采薇不提防她身子一动,差点将头发扯下一缕来。 “小姐无事吧?” 采薇忙有些担忧的从铜镜里瞧了瞧自家小姐的面色。 “无事,你继续梳吧。” 陆棠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只觉得眼皮儿沉的有些睁不开。 ………… 大燕皇宫。 阴沉的天色下,皇城建筑盘亘如巨兽,更显气势磅礴。 十多米高的宫城门上,朱红色重檐尖顶阁亭突起,宛如五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要冲破天幕中厚厚的黑云。 大殿内的气氛有些严肃。 贺阁老颤颤巍巍的跪在正中,面上老泪纵横:“臣有罪。” 龙椅上的大燕皇帝有些漫不经心:“阁老怎的又有罪了?” 贺阁老心中咯噔一下,有些不知皇帝为何忽然说出此话。 “阁老一年里要说四五次有罪,不知这一次又是什么事儿?” 大燕皇帝轻抬眼皮,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贺阁老,口中语调轻柔平缓。 贺阁老的心咚咚直跳,头扣在在地上暗暗叫苦,只觉得皇帝的脾性最近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回皇上,老臣今日是来请辞的。” 贺阁老咬咬牙,不得已出了下策。 “哦?” 皇帝忽然来了兴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老臣历经两朝,如今已年迈,故而请辞让贤。” 贺阁老语气悲凉,颤颤巍巍的抬头看向皇帝。 “且前几日孙儿无状,竟羞辱了朝廷钦点的贡生。老臣实在是羞愧难当,只想带着儿孙回乡,好生教导一翻,再不令祖上蒙羞。” 贺阁老说的情真意切、字字肺腑,最后更是发出一声长叹后,深深伏在地上冲皇帝一拜。 大燕皇帝面无表情,眼眸深深,看不清楚情绪。 贺阁老跪在地上许久,也没有听到皇帝的声音,却不敢抬头去瞧,只觉得心如鼓擂。 “起来罢。” 半晌,大殿里终于传来大燕皇帝的懒洋洋的声音。 贺阁老暗松了一口气,接着抬起头来,面上涕泪横流:“老臣不敢。” “贺阁老还是起来罢,地上寒凉,您身子骨不好,容易得病。”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接着一个年轻有力的双臂硬生生将贺阁老扶了起来。 贺阁老扭头一看,将自己扶起那人却并不是别人,正是今年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宁常。 那宁常见贺阁老回头看自己,不由冲他灿然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来。贺阁老有些摸不清他的路数,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顺势站了起来。 另一边站着的陆御史面色沉沉,却并不说话。 皇帝看看站在一群阴沉沉大臣中的宁常,只觉得他面容俊朗、身材挺拔,如同芝兰玉树,显得格外清新,不由心情大好。 “还是宁爱卿懂朕的心思。” 第五十七章 风狂雨骤 “微臣不敢。” 宁常忙拱拱手,面上含着些许羞涩的笑意。又见贺阁老微微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身子,便轻轻后退几步站到一旁。 “年轻人难免会有些口角,那被辱的进士亦或同进士是哪一个?和解了也就罢了,哪里值得阁老请辞。” 皇帝打了个呵欠,冲贺阁老说道。 “既不是进士也不是同进士,而是……” 贺阁老面露难色,不敢回答。 “难道是今科状元——小宁大人?” 皇帝见状,随口调笑道。 站在一旁的宁常微微一愣,面色有些羞赧,却仍然身姿挺立。 “是……陆大人的三子陆氿。” “哦?” 皇帝微微挑眉。 “就是那个放榜当日被贼人断手的贡生,并没有参加殿试。” 旁边的大太监隆裕见皇帝面色仍有些疑惑,便上前一步,用袖遮嘴,小声禀报道。 皇帝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口中一声呵斥:“胡闹!” 站在大殿正中的贺阁老顿时又是老泪纵横。 “老臣知错,请皇上责罚。” “你那孙儿也太过顽劣,是该好好教导一翻了。” 大燕皇帝目光如实质般盯着他,语气阴沉。 “他如今在哪里?传他进宫来。” “回皇上,远洲他……他无法进宫来。” 贺阁老混浊的眼珠微微一动,颤巍巍的回答道。 “为何?” 皇帝眼睛一眯,看不清楚神色。 “他被人打伤,至今……昏迷不醒。” 贺阁老佝偻着身子,语气有些悲凉和无奈。 “说清楚点。” 大燕皇帝微微有些不耐,口中斥道。 然而还未等贺阁老张口,旁边一直沉默的陆御史却忽然迈步而出,冲着龙椅的方向深深一拜。 “臣,有罪。” “陆大人怎也有罪了?” 皇帝见状,微微一怔。 “臣的小儿陆祯当街行凶,打伤的正是贺阁老的孙儿。” 陆御史保持作揖姿势,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这可当真是热闹!” 皇帝顿时气急而笑,猛地一拍龙椅,口中怒道。 随着皇帝那一拍,殿外忽而狂风大作,呼呼作响。乌云压低,天色变得更加阴沉可怖。 一阵狂风吹进殿内,大臣们的官袍顿时飒飒作响,太监们忙飞奔而去,手忙脚乱的将大殿门关上。 “微臣愧对圣上。” 周围一片混乱,陆御史却仿佛隔绝了外界,仍深深揖着,语气沉重而愧疚。 “你们可真是朕的好臣子。” 皇帝见此情景,怒气更甚,便冲着陆御史一声冷笑,“将你那小儿子叫进宫来,别告诉朕他也卧床不起了!” “回皇上,微臣的二子陆衡昨日已将那逆子送入大牢,只待贺阁老的孙儿苏醒后再一同对簿,听候官府处置。” 陆御史垂着眼眸,轻轻回复道。 ………… 大殿外。 阴沉的天幕中忽而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将那厚厚的乌云撕裂开一条缝儿来。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雷声恍若在人耳边炸开。 忽而,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夹杂着夺目的闪电和惊天动地的雷声,令人心惊。 而正殿的两扇朱红大门紧紧闭着,看不清里面景象,也听不到里面声响。 不远处,正殿前的三层汉白玉台基上,大雨汇成的涓涓水流从上千个石雕龙头口中流出,千龙吐水,蔚为壮观。 此时,风狂雨骤。 第五十八章 回府 大雨从早上一直下到下午,磅礴的气势似乎丝毫不会疲倦。 陆家的车夫小厮们候在宫门外翘首以望,好不容易等到下朝,只见大臣们陆陆续续从午门的左侧门行出来,却并不见陆御史的身影。 陆家小厮等得有些心急,冒雨站在车旁踮着脚尖望了半晌,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独自从远处行来,忙撑了油纸伞迎到宫门口。 “老爷出来了。” 小厮一边儿殷勤的将伞撑在陆御史头顶,一边儿将车帘撩开。 陆御史的官袍已然大雨淋得湿透,紧紧裹在身上,颜色也变得更加深沉。 “回去吧。” 他面色有些疲惫,淡淡的吩咐道。 ………… “这老天莫不是漏了?” 采薇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走廊下头,顺手将斗笠先摘了。接着一边儿将身上的蓑衣脱下抖水,一边儿嘴里小声嘟囔着。 “你怎的回来了?” 屋里的蒹葭听到她的声音,将帘子微微撩开一点儿,探头问道。 “小姐的鞋子湿了,我回来给她拿一双换的。” 采薇清脆响亮的回了一句,将蓑衣收了起来,笑嘻嘻撩帘子进了屋子。 坐在榻子上绣手帕的蒹葭听了,便将手中的活计轻轻放了,起身从箱子里翻找起来。 “今天这雨下得怪烦人的,从早到晚就没停过。” 蒹葭蹲在地上,一边儿翻箱倒柜的找,一边儿摇头叹息着。 “就这双乳烟缎的鞋吧,底子厚。还得再拿双足衣去,怕是里外都湿透了。” 她从箱子里拿了一双乳烟缎攒珠绣鞋出来,又找了双白色锦缎暗纹的足衣出来,转身就要递给采薇。 谁知采薇却并没有接过去,只瞧着她嘻嘻的笑,额角还粘着湿答答的刘海儿。 “猜猜我拿了什么回来。” 她见身前的蒹葭面带不解的拿眼瞅着自己,不由面上有些得意,故作神秘的将手握成拳头,伸到蒹葭眼前。 蒹葭轻啐她一口:“还要淘气!” 采薇便嘻嘻的笑了,将手掌摊开来——只见她洁白如玉的手心当中放了个滚圆的小东西,竟是一只小小的蜗牛。 “你倒是眼儿尖,雨还没停就捡来这小东西了。” 蒹葭扑哧一声笑了,眼角儿轻轻撇了她一眼,自顾自拿了篮子将鞋和足衣放进去,又用油布仔细掩好了。 “快将鞋给小姐送去,仔细冻坏了脚。” 蒹葭将篮子递与采薇,叮嘱道。 采薇自觉讨了个没趣,便嘟了嘴巴,恹恹的将那小蜗牛随手放在榻子上的小桌儿上,将篮子抱在怀中。 “那我去了。” 她一手抱着篮子,一手撩开门帘儿,转头对蒹葭说道。 “快去吧。” 蒹葭见状,便笑着冲她摆了摆手。 采薇便出了屋子,仍旧戴上斗笠,穿上那棕榈叶的蓑衣,将篮子放在怀里抱着,冒雨向正院里跑去。 “你这丫头,瞎跑什么?” 大雨迷蒙中,传来一声少年微微恼怒的斥责声。 却原来是采薇一路低着头只顾跑,正与斜对面走来的五少爷陆旗撞了个满怀。 陆五的斗笠被撞的掉落下来,因而此时雨水密集,迷的他有些睁不开眼。 采薇见不小心冲撞了主子,顿时慌乱的不行,脑子一懵就要下跪。 陆五身后的小厮却认出了她来,忙救场道:“这不是小姐屋里的采薇姐姐嘛,怎的如此慌忙?” 陆五抹了把脸,仔细一瞧,正是妹妹的屋里的丫鬟采薇,又瞧她抖得厉害,便也有些消了火气,放缓了语气开口问道:“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是要到正院里,给小姐送鞋去。” 采薇见陆五不像是要怪罪的模样,慌乱的心便也稍稍放了下来,低头回道。 “我也正要到正院里去,一同去吧。” 陆五看看采薇抱在怀中的篮子,叹息了一声,也懒得再戴那已经翻落在积水中的斗笠,就那么淋着雨带头向正院里走去。 第五十九章 等待 正院。 屋里弥漫着一股雪耳汤的甜香味,十分好闻。 陆棠捧着一小盅甜汤,一小勺一小勺的喝着,只觉腹中暖洋洋的。 忽而有一小股子带着雨气的凉风卷了进来,她定睛一看,却原来是陆五等人撩帘子进来了。 “母亲,妹妹。” 陆五湿答答的进了屋子,恍然不觉的冲陆夫人和陆棠笑道。采薇则抱着篮子紧随其后。 “你怎这般模样就过来了?” 陆夫人瞧陆五的头发丝儿都在滴水,衣裳也从领子那儿湿了半截下来,不由微微皱了眉头,冲他的小厮怪罪道:“你怎也不顾着你主子些,瞧瞧这衣裳都湿透了!” 小厮顿时低头不敢语,陆五却笑道:“不妨事的,是我自己在路上不小心弄掉了斗笠,又实在懒得再回院子里拿,便就这么淋着雨过来了。” 屋里伺候的明珠、明月两个大丫鬟则忙拿了几块干巾子过去,给他擦拭滴水的头发。 陆夫人坐在椅子上,嗔怪的瞪了陆五一眼,口中道:“你虽年轻,但也不能如此任意妄为。若是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仔细我回头告诉你姨娘去,让你吃些挂落。” 陆五的生母柳氏,是一个落魄秀才的女儿,因着家境贫寒便从小学着做些小买卖,在做姑娘时更是街坊邻居口中出了名泼辣爽利的“辣子美人儿”。后来得幸做了陆御史的妾氏,被出身名门世家的主母压着性子,便温柔和顺了许多,但同另一个妾氏张姨娘比起来,仍算得上十二分泼辣。 陆家庶子又都是被各自的姨娘养大的,因而陆五对自己的生母柳姨娘有些畏惧——柳姨娘可是真敢背地里用竹枝子抽他的。 因此陆五一听陆夫人的话,忙面上摆出一幅可怜状,苦着脸哀求道:“好母亲,儿子知错了。若是告诉我姨娘,免不了要被她揪着耳朵骂上一顿了。” 陆夫人顿时被逗的扑哧一乐,挥挥手道:“罢了罢了,正巧我这边儿还放着几身祯儿的家常衣裳,你去旁边的厢房里换了吧。” 陆五听了,便蔫头耷脑的出了屋子,明月则去找了六少爷陆祯的一件家常穿的天青色暗云纹半旧小褂出来,紧跟着陆五去了旁边的厢房里伺候换衣。 那边随着陆五一同进来的采薇见五少爷和陆夫人说的热闹,便拿眼去瞧自家小姐,却见她坐在一边儿捧着甜汤吃的正高兴,便抱着怀中的篮子向她那边走去。 “小姐,奴婢给您将鞋换上吧。” 采薇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半蹲下来。 陆棠含着甜汤,笑眯眯点了头,配合着将脚抬了起来。 只见陆棠此时脚上穿的是陆夫人早年间儿穿过的一双红缎面的海棠纹软底小鞋,也不知明珠是从哪个箱子底翻出来的。 采薇便将那软底小鞋轻轻退了下来,从篮子拿出那双白色锦缎暗纹足衣来给她换上,又逐一穿上那厚底的乳烟缎攒珠绣鞋。 陆棠见换好了鞋子,便忙忙的咽下最后一口甜汤,将手中的小碗放在桌上后顺势站了起来,踩了踩脚下的地,又转了个圈儿。 “这必然是蒹葭挑出来的鞋子,你这傻丫头才不会想到雨天要穿厚底的呢。” 陆棠看看脚上的鞋,心中十分满意,又偏头冲一旁的采薇促狭道。 采薇见状便吐了吐舌头,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主仆二人正说着热闹,陆五也换好衣服,随着明月一同进来了。 陆五同陆六差不多身量,因而穿着他的衣服十分合身,陆夫人瞧着同样年龄的陆五,不由想起了自己亲生的小儿子如今还孤零零的在牢中,不由有些心痛。 “快过来坐下罢。” 陆夫人心中轻叹一声,抬眼看着陆五,口中温和道。 陆五便坐了椅子上,拿眼睛看着陆夫人,似是有话不知该不该说。 “是有何事?” 陆夫人见状,便率先开口问道。 “母亲,六弟何时能够回家来?” 陆五踌躇半晌,终于轻声问道。 陆夫人顿了一顿,微阖着眼帘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陆五面上有些羞惭,似是因为戳开母亲的伤疤而不安,忙解释似的轻声道:“是因着今儿有别府的公子来找我了,问六弟还参不参加今年的马球赛。” “长公主的马球赛竟也到了日子?” 陆夫人神色不由有些怔怔,回想起去年带着陆棠参加菊花会的场面仍历历在目,仿佛也没过去多久时间。 “呀,这么算来,只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日子了。” 一旁的陆棠也回过神儿来,口中惊叹道。 “六弟马球打的好,京城里的公子们莫不想同六弟组成一队,因而才来问我。” 陆五轻轻叹息道。 院子外忽而微微喧闹起来,二等丫鬟芙蓉急匆匆撩了帘子进来。 “夫人,老爷回来了。” 陆夫人赶忙站起身来,带着陆旗和陆棠二人一同去迎。 不一会儿便见陆御史面色疲惫,从院门口缓缓行了进来,旁边只跟着个二十来岁的瘦高个儿小厮,微微躬着身子给他打着油纸伞。 “老爷。” 待他行到屋前廊下,陆夫人顾不得雨水,上前一步想将陆御史扶住,面上有些担忧之色。 “无妨。” 陆御史微微摆手,示意不用扶,陆夫人便也只能作罢,忧心忡忡的看着他的身影,慢了半步走进屋内。 陆旗和陆棠也紧随其后,一同进了屋子。 “父亲,你怎么了?” 陆棠瞧着陆御史神色疲惫,不由轻咬了嘴唇儿,担心的问道。 “为父无事,只是有些累。” 陆御史听到小女儿软软的声音里带着担忧,不由神情微温的回复道。 又看向站在陆棠身旁的陆五,面容有些严肃道:“你带着你妹妹先回去吧,我同你们母亲有话要说。” 陆五和陆棠闻言不由对视一眼,一同退出了屋子。 “不知父亲要跟母亲讲什么。” 陆棠同陆五一同站在屋檐下,一边儿任由采薇给自己系斗篷,一边儿轻声对他说道。 “怕是与六弟的事相干。” 一旁的陆五早已经穿戴好了蓑衣和斗笠,怔怔的看着眼前密不透风的雨帘有些出神。 第六十章 出狱 “这么说,祯儿不久便能回来了?” 陆夫人用帕子拭了拭泪花,面色悲喜交加。 “此事往大了说是蔑视国法,目无君威;往小了说却只是少年间的儿戏,无伤大雅。细论起来哪边儿都有错处,因而皇上也懒得判论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斥责了几句便做罢了。” 坐在椅上的陆御史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接着一饮而尽,面上终于消去了些许疲惫之色,轻声说道。 “那也算的上是好消息了,可夫君怎看着面色有些不好?” 陆夫人微微有些担忧道。 “滇南,要同蛮族议和了。” 陆御史顿了一顿,微微阖上眼帘,语气有些悲凉。 “什么?竟是要同蛮人议和?” 陆夫人难掩讶色,轻轻用帕子掩住嘴。 “皇上本就有些摇摆不定,如今祯儿同那贺家孙儿的事情一出,更是让他心中焦躁烦闷。而那贺阁老借参我陆家子弟好狠斗勇、飞扬跋扈,暗喻皇上主战一事是因我心性酷爱争强斗狠。” 陆御史语气沉沉,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悲痛之色。又接着说道:“且他还提起去年滇南同蛮族一战虽大捷,但驻守的张老将军三个儿子皆战死沙场,边界更是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故而皇帝便下了决心,要同滇南议和。” 陆夫人见陆御史忧心忡忡,便缓言安抚道:“若我大燕真能同那蛮族议和,倒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谁知陆御史听了却更是将眉头深深皱起,缓缓的摇了摇头。 “那蛮族生长于滇南蛮荒之处,茹毛饮血,弱肉强食。议和之举在我大燕看来是以礼相待,显示我泱泱大国风采,在那蛮族看来却是十足的示弱之举,怕是要引起大祸。” 陆御史眼神落在前方未知的一点,沉重的叹息道。 只是不知他是在对陆夫人解释,还是在对自己诉说。 ………… 牢狱中昏暗一片,隐隐有小兽窜过干稻草发出的细微声不知从哪个隐蔽的角落传来。 陆六躺在冷硬的床板上,呆呆的看着灰蒙蒙的牢房顶,只觉得身下的褥子也挡不住传来的阵阵阴寒。 桌子上寂静的摆着一盏昏黄的小油灯,可惜里面只剩了一星半点的油底儿,微弱的火苗摇摇欲坠,显见不一会儿就要灭了。 牢房中漆黑漫长的走廊中忽而传来一阵钥匙串儿的摆弄声,伴随着脚步声渐渐逼近。 陆六的眼珠儿微微转了一转,却并不动弹,只以为是牢头无事又来巡监了。 “陆小少爷,有人来接您了。” 谁知那脚步声到了自己的牢房前却停住了,一个略带谄媚的男声突兀的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响起,让陆六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牢头见陆六并不动弹,便一边儿拿了那串儿钥匙开锁,一边儿继续讨好的笑道:“我的爷,您快起来吧,莫让夫人和少爷小姐们在外边儿等急了。” 陆六怔怔的坐起来,看着来的那个牢头行云流水般的打开铜锁、扯下铁链,微弯着腰、面上带着谄媚的笑意的向坐在床边的自己走来。 “我能出去了?” 干涩的声音的轻轻在昏暗的牢房中回响,陆六被微微吓了一跳,恍若不是从自己口中说来出的一般。 “能了能了,辛苦小爷在牢里吃了几天苦头。” 那牢头殷勤的将陆六扶起来,还顺势拍了拍他膝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口中笑道。 陆六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那个阴暗的牢房的,只记得那通道漫长寒冷,隐隐的血腥气和木头腐烂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萦绕在鼻尖。 然而推开通道尽头的大门后,猝不及防的阳光晃花了他的双眼,再揉揉眼睛一瞧,却有母亲熟悉的笑脸倒映在他眼帘。 “母亲!” 第六十一章 一柱香 “母亲!” 陆祯的眼泪不自觉掉了下来,脚下踉跄几步,向陆夫人的方向匆匆行去。 陆夫人瞧着自家小儿子的模样,强忍了心酸,面上含着笑,张开手臂去接他。 “我的祯儿。” 她将陆六拉到跟前,上下细细打量许久,口中哽咽道:“才几日便清减了这么多,只可怜我儿受了大苦。” “不妨事的,那牢头等人对我算得上客气。” 陆六低低回道,却不经意看到母亲妩媚的丹凤眼上竟不知何时增添了几丝细纹,顿时心头又是一酸。 “六哥,我好想你。” 旁边的陆棠早就红了眼圈儿,伸手轻轻拽了拽陆六的衣角,扁着嘴巴委屈道。 “臭丫头,怎的又哭鼻子了。” 陆六看着站在陆夫人身边儿的妹妹陆棠,通身的华服美饰,明显是为了来接自己而盛装打扮了。此时又娇滴滴的站在那儿,用盈满泪水的大眼睛看着自己,陆六心中顿时如同打翻了调味瓶,既酸又甜,有种说不上的滋味儿。 陆棠抽了抽鼻子,强忍着憋回眼泪去,颇有些不服道:“我才没有哭呢。” 跟着陆夫人一同来接陆六回去的,除了陆棠还有五少爷陆旗。 陆五见陆夫人和陆棠皆是拉着陆六哭哭啼啼,旁边还有路人指指点点,便小声提醒道:“母亲,不若先接了六弟回府吧。” 陆夫人稍稍哭了一通,倒也理清了些情绪,发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诉情也确实不太像话,便轻轻拭了拭泪,对身后的小厮吩咐道:“那便先回府上吧。”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挽了陆六的手,向身后马车行去。 ………… 贺府。 “这么算来,我洲儿被打了一棍子,竟是赚了许多。” 贺家家主贺平骏抚须大笑,面色十分得意。 贺夫人面色却并不算得上好看,勉强笑道:“恭贺夫君了。” 她顿了一顿,看着面前大笑的贺平骏,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微微捏紧了手绢,接着开口道:“如今咱们目的也算的上达成了,不若夫君去求一求,请公公将洲儿放出来吧?” “愚昧妇人。” 那贺平骏此时心中高兴,倒也没有动手打她,只轻蔑的瞥了她一眼,得意道:“洲儿被那陆家小儿打的危及性命,至今昏迷不醒,自然是要养上许久。若是咱们就这么放他出来,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可……” 贺夫人还想说什么,却一抬眼看到了自家夫君阴冷的表情,不由微微打了个哆嗦,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 后院一个安静的小院中,贺阁老的嫡亲孙儿、贺家主的亲生儿子贺远洲,静静的躺在床上沉睡着。 屋里燃着不知名的香,烟雾袅袅,弥漫在空气中幻化出各样形状。 忽而屋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捂着口鼻小心翼翼的探头进来瞧了一瞧,发现床帷仍是纹丝儿不动,便也不细看,赶忙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那小丫头笑嘻嘻不知跟谁说话的声音。 “还睡着呢,太爷院子里送来的香果然好使,瞧着小少爷得到明天才能醒来呢。” 另一个稳重些的女声带着些许埋怨响起:“小少爷睡着也好,省的他三天两头的起来闹着要出去,咱们也跟着落一身不是。” 第六十二章 圣心 陆祯回府后的日子消停了许多,陆夫人张罗着让厨房每日给他进补,倒是让他比进大牢前的模样还略微胖了些。 “母亲,我真吃不下了。” 陆六苦着脸,看着桌上摆着的那盅人参乌鸡汤,只觉得胃中一阵翻腾。 “说什么傻话,这鸡汤可是从早上一直熬到下午的,骨头都熬酥了呢。” 陆夫人捧着小碗舀了一勺汤,口中嗔怪道。 陆六看着母亲坚持的眼神,只能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接过那汤碗来对陆夫人哀求道:“那儿子便再喝一碗,若是再多的可真真儿喝不下去了。” 说罢,他便咬着牙一饮而尽,将那小碗放在桌上,看着面前坐着的陆夫人颇有些热泪盈眶的意味。 陆夫人还未有所表示,旁边伺候的明珠、明月两个大丫鬟却有些忍不住了,看着六少爷可怜兮兮的模样,偷偷捂着嘴儿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陆夫人听到身后细微的动静,不由扭头嗔怪的暼了两个大丫鬟一眼,再回过头来看着儿子苦巴巴的面容,一时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罢了罢了,我也不逼你了,喝个鸡汤怎的像喝药似的。” 又回头瞧了瞧自己的两个大丫鬟,撇嘴笑道:“便宜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了,将这乌鸡汤端下去分了吧。” 明珠、明月两个嘻嘻一笑,福了一福齐声道:“多谢夫人赏赐。”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将那人参乌鸡汤撤了下去。 “母亲,那贺家孙儿贺远洲如今还不出府来,难道真被我打的起不了身了?” 陆六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向陆夫人问道。 陆夫人一听到那贺家二字,面色便微微有些难看,嗤笑一声道:“你想那贺家孙儿做什么,还不够晦气的。” “可哥哥说,曾去问了那贺远洲被打伤时送去的医馆,那老大夫说他并无大碍。可如今他却闭门不出,难道是怕再被我打一顿?” 陆六挠了挠头,神色颇有些不解——自己也曾去那贺府上拜访赔礼了,可还是没有见到那贺远洲。 陆夫人冷笑一声。 “他家当然不会让他出来见客,他那爷爷可是再皇上面前弹劾了你好狠斗勇、飞扬跋扈,将他那孙儿打的起不了床。如今这才几天,哪能让他就这么出来?怕是要休养到议和使出京那天才罢休。” “那贺家老狗可真是不要脸皮!” 陆六愤愤的哼了一声,忽而又想到了什么,面色略微惊讶的冲陆夫人问道:“议和使?咱们大燕要同哪里议和?” 陆夫人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略有些低落道:“同滇南之界的蛮族。” “皇上疯了?” 陆六一声惊呼,从桌子旁站了起来。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陆夫人赶忙一声清喝,眉头竖起、口中斥骂道:“皇上也是你这黄口小儿能胡乱评价的?” 陆六也自知失言,忙吐了吐舌头向四周看了看,接着小声说道:“皇上怎能同那蛮族议和呢?那蛮人个个儿可都是敢吃人喝血的呀。” “圣心难测呀。” 陆夫人眼神看着不知名的某处,轻声叹道。 第六十三章 纳采 同蛮族议和的消息在京城的街头巷尾流传,百姓谈论的也皆是此事,担忧者有、怀疑者有、反对者也有,但更多的还是满心的欢喜。 “终于要议和了,上次同那蛮族打仗,我可是捐了十贯铜钱呢。结果打了三年还是老样子。” 北街上的一个小茶馆中,坐在最里面一桌,穿着天青色棉布短褂的中年男子对旁边的朋友啧啧道。 “可不是?同蛮族这都打了多少年了都没个结果,简直是劳民伤财。” 旁边儿一桌的人听到了,也凑热闹似的转过头来,一边儿咂嘴一边儿摇头叹气道,颇有些忧国忧民的意思。 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茶馆中坐着的众人不由伸脖子向大街上望去,只瞧见七八个少年公子骑着马儿意气风发的在大街上奔驰而过,为首的那一个头发用金冠高高束起,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正是陆家的小儿子陆祯。 “这是怎的了?” 茶馆中一个穿着褐衣长衫的中年男人疑惑道。 “你怕是外地来的客人吧?” 隔壁桌上坐着的一个老头儿冲他上下打量一翻,笑着开口问道。 “是呀。” 中年人面色讶异,口中道。 “京中这些个少年儿郎三天两头便要在大街上纵马而奔,并不是稀奇事儿。我瞧客人面色惊讶,便知道您是从外边儿来京的了。” 那老头见他承认,便颇有些得意的捋着胡子笑道。 “瞧这模样,这些少年郎许是又有什么得意事儿了?” 旁边又有京中人笑着接话道。 茶馆中众人便暂时忘却了谈论大燕同蛮族议和之事,纷纷笑谈起了京中各家出众的少年儿郎们曾做出的逸事。 北街上。 “祯哥儿,你急着跑回去干嘛?” 陆六后面的一个瘦长脸的少年紧紧策马跟着他,一边儿奋力挥甩着手中马鞭,一边儿迷惑不解的冲他高喊道。 另外一个少年也颇有些气恼的冲陆六喊到:“还在训练马球呢,也不知你家小厮同你说了什么,竟当下就策马跑了!” “我妹妹要同人定亲了!” 陆六却并不回头看他们,只朗声大笑一声。接着手中马鞭凌厉的一甩,胯下骏马便长长的嘶鸣一声,蹄下生风的向前方飞奔而去。 ………… 永丰巷中。 陆府正门大开,王管家满面带笑的站在一对儿威武的石狮子跟前儿,颇为恭谨的将盛装打扮的张参将家娘子和跟在她身后秦家仆众迎进了府中。 陆御史和陆夫人皆在大堂内等候,只见那张参将家的娘子笑盈盈带领众人走了进来,只瞧她头上梳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彩凤挂珠钗,身上则穿着大红百子送福刻金丝大褂,油绿盘金彩绣绵裙。 身后跟着十几个打扮的干净利落的后生,皆是二十年龄、个头一般大小,身上穿着秦府家仆的衣裳。而他们手中或抬着或捧着木箱或木盘,都用大红棉布细细的盖了。一个个儿在堂下站得身板挺直,眉眼间神采飞扬,显然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 “给张夫人倒茶。” 陆夫人满面带笑,一面儿请那张参将家的娘子入座,一面儿冲身后的大丫鬟明珠吩咐道。 “给老爷夫人道喜了,得了个万里无一的好亲事!” 那张夫人略有些富态的圆脸盘上带着喜庆的笑意、眉眼弯弯,口中恭喜道。 又回转过头来,对那为首的秦家家仆使了个眼色。那秦家仆人便朗朗一笑,微微上前一步声音响亮的说道:“老爷夫人万福,这是我们家送来的纳采之礼,请老爷夫人过目。” 他冲陆御史和陆夫人郑重施了一礼后,便笑盈盈转了个身,一边儿缓步走着,一边儿将那木盘上的红布挨个儿掀开。 陆御史和陆夫人都凝神看去,只瞧着打头站着的那后生手中捧着一个大木盘,盘中赫然正放着一对儿白额大雁,身线流畅、羽毛丰厚,额上一圈儿雪白的绒毛更是十分惹眼。 陆御史不由同陆夫人暗暗对视一眼,目中的满意之色掩藏不住。 而后又细看了其他几物,只见共有羔羊一只,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百花仙露糕、蜂王浆、胭脂玉冻、芙蓉香酥等各色甜品糕点共十品,绸缎、首饰等奇珍各为八数。 躲在屏风后面的陆棠面色通红,只觉得心咚咚直跳,逼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儿来。 又听屏风外那张夫人又笑着跟父母讨要自己的姓名、年庚以及八字,不由觉得脚下如同火烧,耳朵里“嗡嗡”的响,再听不到别的什么。 第六十四章 缘分 陆六带着一众少年儿郎浩浩荡荡奔驰到陆府门口,见王管家笑盈盈的在大门处候着,便一个利落的翻身下马,口中朗声问道:“王伯,我妹妹呢?” 王管家乍一看如此大的阵仗,略略被吓了一跳,又见全都是同陆六一般大的官家少年,且全都是头发高高儿束起、一身精干短打装扮,便知晓他们是从训练场里直接过来的。 “回六少爷,小姐这会子应该同夫人在正院里呢。” 王管家便躬身回道,圆圆的胖脸上带着满满的欢喜。 陆六便带了一众少年进了府,吩咐了婢女将他们带到前厅稍作休息,独自向后院匆匆走去。 正院里。 陆棠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手中拿着一方纳采时送来的鸳鸯戏水手帕子,神色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棠儿?” 陆夫人看她呆头鹅般的模样,不由扑哧笑了一声,口中颇带促狭的唤道。 陆棠顿时回过神儿来,小脸儿通红,颇有些羞涩的低下了头,轻声道:“娘亲唤我何事?” “我棠儿终于也是大姑娘了,娘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模样呢。谁知这一眨眼,竟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 陆夫人看着陆棠清丽绝伦的小脸儿,只觉得实在让人疼爱到了心里,不由口中轻声叹道。 陆棠便依偎过去,将头埋在陆夫人怀中,口中撒娇道:“娘亲,要不让女儿多陪您几年吧。” “说什么傻话儿,如今你已经满了十三,该到了定亲的年龄。那秦家公子又是万里挑一的好人才,若是我强留了你在身边儿,怕才是要真真儿落下埋怨呢。” 陆夫人摸了摸怀中小女儿的头发,目光慈爱,口中却调笑道。 “可我……有点怕。” 陆棠闭着眼睛往陆夫人怀**了拱,却觉得心中又欢喜又担忧,脑袋里更是纷纷乱乱的理不清头绪来。 “傻孩子,莫要慌。” 陆夫人心中了然,便含笑安慰道。 “又不是立刻要将你嫁出去,如今才刚准备定亲,正式成亲怎么也得两年后呢。且同你定亲的又是秦家的那个霁月公子,京中哪个女儿不想嫁与他?” 陆棠听了,不由想起了去年赏梅时霁月公子送回雪球儿狗的事情,面色微微一红,只觉得自己同那秦瓒果然是有些缘分的。 接着又想起来许多同霁月公子相关的零碎小事儿,心里一甜,原先有些慌乱的心顿时镇静了许多。 “娘亲……” 陆棠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院子里却忽然传来一阵陆六爽朗的大笑声,生生打断了她的话儿。 “臭丫头,你可终于要嫁人了!” 陆六的嗓门又高又亮,声音在正院里回响。 陆夫人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忙伸手轻轻推了推陆棠:“快去撕了他的嘴,瞧瞧这无法无天的泼皮猴儿样儿,也不知是同谁学的。” 陆棠又气又羞,赶忙站起来推开门出去,站在阶上叉着腰、瞪着眼睛看院子里的陆六。 “陆祯!” 第六十五章 婚事 陆棠插着腰,气鼓鼓的看着院中一脸坏笑的陆六。 “你不是去训练马球了嘛,怎的这会子回来了?” “听说秦家纳采来了,我便回来瞧瞧热闹。” 陆六摸了摸鼻子,冲陆棠笑道。 陆棠轻哼了一声,“人家早都走了,你来晚了。” “啊呀,都怪训练场太远了。” 陆六听了便一拍手掌,颇有些遗憾之意。 陆棠扑哧一笑,心里知道陆六是关心自己才跑回来的,便走下台阶,挽了他的手一同向屋里行去。 “既然都回来了,那就瞧瞧我的纳采礼去。” 陆棠歪头看着陆六,口中娇俏的说道。 ………… 秦丞相家的霁月公子秦瓒要同陆御史家的小女儿陆棠定亲的消息,不到一日便传遍了京城。 同蛮族议和的消息虽是正经的大事,但到底离得京城天高地远,对京中百姓来说远远儿不如发生在身边儿的事情有趣味。且秦家的霁月公子和陆家小女儿又都算得上是京中数得上号的风流人物,因此街头巷尾间谈论的事情便大都换成了秦、陆两家的婚事。 皇宫里。 “瓒儿这门婚事倒是定的极好,陆家小女儿我也见过几次,模样生的好,性子也温柔和煦。” 皇后秦栖霞轻轻饮了一口茶,向对面坐着的秦夫人笑道。 “陆家的女儿自然是没得挑,除了家世门第,还是当年的京城二美之一的婉华生出来的宝贝女儿,模样随了她年轻时候的一大半儿呢。” 秦夫人当年也是京中极出挑的美人儿,同如今的皇后秦栖霞和御史夫人王婉华当年都有些交情,虽称不上是闺中密友,但也算得上熟悉。只不过各自嫁了人之后关系略微淡了些许,但逢年过节仍会互相赠送礼物,保持联系。 皇后笑着点头赞同,不期然瞅到了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张蘅。 “不过论起美貌来,到底还是蘅儿更出众些。” 皇后瞧着亭亭玉立站在一旁的张蘅,虽一身简单素净的碧色衣裙,却掩不住艳艳容色,随口笑着赞叹道。 秦夫人便也笑着冲张蘅上下打量一翻,由衷道:“真真儿是个美人,也不知是如何养出来的。” 张蘅见皇后和秦夫人夸赞自己,便大大方方的向前一步,微微施了一礼:“多谢娘娘和夫人夸赞。” 秦夫人见她行事大方爽朗,更是心中喜爱,不由转头对皇后笑道:“瞧瞧这一身的气度风华,果然当得上我大燕的太子妃。” 张蘅微微滞了一滞,眼底深处隐隐蒙上一丝雾气。她面上仍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不动声色的略略退了几步,方便秦夫人同皇后继续说话。 第六十六章 宫墙 “不过,有一件事儿还得请娘娘费心。” 秦夫人同皇后又聊了几句闲话后,忽而话锋一转,目光隐隐有些闪烁。 皇后端茶的手微微顿了一顿,接着仍不动声色的轻轻饮了一口,睫毛微垂。 在皇后身后站着的张蘅感受到气氛凝滞,便略略上前一步,盈盈施礼道:“娘娘,我想起来早上同太子殿下读书的时候,将一只手镯落在文华殿了。” “既然如此,你便去取了回来吧。” 皇后美丽的眼睛里便微微染上一丝笑意,冲她轻轻挥了挥手,示意退下。 张蘅点头应喏,恭谨的退后几步,接着转身出了椒房殿内。 春日里的阳光,明媚的有些刺眼。 出了大殿的张蘅深呼了一口气,胸口却仍有些憋闷。她瞧了瞧四周,有些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便干脆漫无目的的一路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椒房殿西侧的宫道中。 目光所及处两旁是高高的宫墙,朱红色的漆因年久而微微有些剥落。 张蘅走了几步,只见四周无人,半点儿不见宫女太监的身影儿。 再走了一会子,目光所及处仍然只有寂寞的青砖红墙和头顶一小方碧蓝的天空。她心中又压着心事,便不由放慢了脚步,口中不知不觉轻轻哼起一首曾经听过的小调。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撞壁叮当响。” 张蘅的声音极为清爽干净,可此时低低哼唱却莫名添了些缠绵悱恻,更加动人心魄。 “世间情劫,不过三九黑瓦黄连鲜,糖心落低苦作言。” 青碧色的裙角飞扬,恍若在这寂静而冰冷的朱红色长廊中生长出一片荷叶来。 “世间执念,不过隆冬弱水千层冰,斧砸锹凿不能移。” 她一边儿轻巧的旋转着脚步,一边儿将纤长的手指缓缓伸出,探向头顶上那一小方碧蓝的天空。 最后一句唱完时,正巧有一只黑色的燕子掠过,划出一道寂寞的弧线。 张蘅仰着头怔怔的看了许久,一小方的天空上已然毫无痕迹,她的目光却越过了那方蓝天,看向更远的未知之处。 “蘅姐姐。”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少年喜悦的声音忽而从后方传来。 张蘅僵直的身子微微一颤,不再抬头看天,想要回转过身去。谁知“啪”的一声轻响,头上的那只簪子终于因着长时间的摇摇欲坠而掉落了下来。 “哎呀,怎的掉下来了?” 身后传来少年颇有些懊恼的声音,接着一只手出现在了张蘅的眼前。 “蘅姐姐,你的簪子摔坏了,我再送你一支新的吧。” 张蘅略有些怔怔的看去,只见少年洁白修长的手上静静放着一只簪子,簪子中间用白玉雕了一朵玉兰花,两旁各有一只成飞翔状的金蝴蝶,最为醒目的是中间镶嵌了三颗宝石,只可惜最中间的那颗蓝宝石因摔到地上而掉落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一阵心痛涌上心头,张蘅勉强笑了一笑,张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吐出四个字来。 “太子殿下。” 第六十七章 补簪 “蘅姐姐莫要难过,我一会子就叫福安去母后那儿求个更好的来送你。” 太子百里宸见张蘅面色不太好看,只以为她是心疼那摔坏的簪子,便开口笑着安抚道。 “不用了,我还有得戴。” 张蘅轻轻摇了摇头,将那簪子拿到手中,又用手指捏着那颗掉落下来的蓝宝石放在眼前细细看了看,只见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剔透的宝石上,折射出美丽的光线。 “也是,母后可是送了姐姐许多首饰呢。” 太子想了一想,口中笑道。 “不过我见姐姐自进宫来头上就只戴这一根簪子,想来是喜欢的紧,不若送去司珍房看看能不能补上?” 他见张蘅拿着那簪子有些发怔,便又接着提议道。 “也只能如此了。” 张蘅看着手中那簪子,口中轻轻回道。 “不过你怎的出来了?我早上出来的时候,太傅不是让你背书嘛。” 张蘅将簪子用手帕细细包住,感受到一旁少年炙热的视线,忽而觉得有些不对,顿时转过头冲太子问道。 太子正看张蘅动作看的入神,猝不及防听到一问,顿时怔愣了一下,接着传来少年得意的笑声。 “我都背完了呢。” “这么快就背完了?” 张蘅有些不可置信,因着太子聪慧,早上太傅大人可是特意布置了《六韬》中前三卷,一共三十篇,若论正常人家是要半年都学不完的内容。 “背书有什么难的,其中道理才是真谛。只是到底是是以管窥天、持蠡测海,若真能去战场上用得一用……” 少年太子踌躇满志,却越说越觉得气氛不对,话儿到底是没有说完。 张蘅看着站在身前的太子百里宸,眼神里有一丝隐隐的悲意——少年的个头儿已然要同自己一般高了,面容上带着些许青涩的跃跃欲试,像极了自己在滇南见过的那些年轻兵将们。 “你是大燕的太子,未来的皇上。” 她干涩的说道。 “我愿你,永远都不要有机会上战场。” “蘅姐姐,我知道了。” 太子看着张蘅平静的面容,觉得一股看不见的悲伤气息将她笼罩了起来,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不由轻声说道。 “走吧,皇后娘娘那边也应当空闲下来了。” 张蘅不想再多说,知晓太子是来找皇后的,便整理了一下心情,面上恢复了些许明艳的笑意。 ………… 秦府。 “少爷回来了!” 有小厮匆匆来报,一路向书房的方向小跑而去。 此时秦丞相正在写字,一笔浓墨重重向下一划,正巧听到下人来报的声音。 “回来的正好。” 秦丞相笑着捋了捋胡子,顺手将手中毛笔搁置一旁,向外走去。 刚打开房门,便见院中站立了一人,白衣胜雪、风姿迫人,正是自己的嫡子秦瓒。 “父亲。” 秦瓒冲秦丞相微微施了一礼,口中道。 秦丞相只觉得自己儿子出门游学一趟,回来后的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的韵味,不由颇为满意的一笑。 “进屋来说话罢。” 第六十八章 拒婚 “你从江南游学回来,瞧着倒是更沉静了许多。” 秦丞相坐在椅上,上下打量了一翻自己的儿子,只觉得内心十分满意。 “儿子去江南这一段日子确实学习了不少,只可惜祝师兄仍然不愿出山。” 秦瓒坐于自己父亲的下首位置,说话语气中微有些遗憾之意。 “当年的江南第一才子祝煜河,如今却归隐山林,实在是可惜了。” 秦丞相饮了一口茶,轻轻摇头叹息道。 秦瓒却不再多言,只也端起了茶杯,轻轻饮了一口。 “不过,我一路走来,只瞧着府里处处喜气洋洋的,难道是有什么喜事要办?我出门许久,到底还是消息落后了些。” 书房里静了一静,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便轻声开口问道。 秦丞相闻言顿时面色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 “父亲?” 秦瓒直觉事情与自己有关,却是半点儿理不出来头绪。 “是你要大喜了。” 秦丞相想了想,觉得到底是件喜事儿,那陆家小女儿又处处出挑,任谁也不会讨厌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去,便捋着胡子开口笑道。 霁月公子秦瓒是何等样的人物,此时一听便心如明镜。 “是谁家的女儿?” 他看不出面色的变化来,语气也毫无波澜。 “是陆家的小女儿。” 秦丞相含笑道,目光似有深意。 “原来是她,怪不得。” 秦瓒淡淡的道,面色平静无波。 “虽还未下定,但已经去陆府纳过采了。” 秦丞相又饮了一口茶,身后侍奉的丫鬟静静的添上了些茶水,接着仍是垂头站在一旁,恍若不存在一般。 “我不想娶。” 一个淡淡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你是不满意那陆家女儿?” “不是。” “那是什么?” 秦丞相微微皱眉,语气有些不耐。 “我有心上人。” 秦瓒顿了一顿,平淡无波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荒唐。” 秦丞相怒极而笑,将手中茶杯重重一放。 “这满朝文武里哪里有比陆家女儿更合适的人选?” 第六十九章 相约 满心欢喜的陆棠并不知晓,自己的定亲对象、霁月公子秦瓒,在一开始就不知道要与自己定亲的事。 陆府。 “雪球儿过来。” 在自己院里子的陆棠拍拍手掌,笑盈盈的蹲在地上,冲正在撒欢儿玩闹的雪球儿狗唤道。 胖乎乎、毛茸茸的小京巴便歪着脑袋瞧了瞧她,高兴的摇了摇尾巴,迈着小短腿奔进了陆棠怀中。 陆棠被冲的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不由搂着雪球儿笑道:“你这小家伙,是越来越胖了。” 她一边儿抱着它站起身来,一边儿躲开它试图舔向自己脸蛋儿的小舌头。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冬天在未华寺赏梅时碰到秦瓒的场景,一时不由痴了。 “霁月公子,就要成为我的夫婿了。” 陆棠娇俏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心里有些羞又有些甜。 “回小姐,黄侍郎家的小姐递了帖子过来,说想明儿约您一起去瞧德胜楼的新首饰样子去。” 三等的小丫鬟鹿儿如今也长高了一大截,再也不是原来一团孩气的模样。此时她笑盈盈的走上前来,冲陆棠福了一福,口中说道。 “锦儿?” 陆棠听闻是黄锦儿与自己相约,没由来的一阵心虚。心中又料想刘雪娘和王巧景两个也必然回去,不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你就回她,说我最近有些伤寒,就先不同她们去玩耍了。” 陆棠摸了摸鼻子,对鹿儿小声说道。 鹿儿却轻咦了一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自家的小姐,口中颇为稀奇的道:“黄小姐还真猜准了!” 陆棠顿时噎了一噎,心中只觉得咯噔一下。 “黄小姐说,若小姐明儿不去赴约,就同你割袍断义。” 《娇娘难求》第六十九章 相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解释 春天的风轻柔的抚过人们的脸颊,京城里杨柳也皆抽出了嫩芽。 陆棠今日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衣裙,头上只戴了一支青玉雕的茉莉花型的细簪和几只米珠小钗,显得十分清新动人。 黄锦儿等几个小娘子远远儿瞧着陆棠从对面街上袅袅婷婷走过来,表情各异。 王巧景的表情有些奇怪,不知她是想笑还是想哭,面皮儿皱成了一团。旁边的刘雪娘却笑的牙不见眼,脸蛋儿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来。 唯有黄锦儿左瞧瞧右看看,眼珠儿滴溜溜在王巧景和陆棠二人身上直打转儿,脸上明晃晃的带着颇为促狭的笑意。 陆棠见这阵仗,心里不由微微有些发怵,脚下的步伐也跟着放缓了许多。 黄锦儿见状,顿时扑哧一声笑,上前紧走几步,伸手将陆棠拉到了自己身边儿来:“我们又吃不了你!” 陆棠便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唇一笑,将脸上的碎发撩到耳边轻声笑道:“你们今儿怎的想起来到德胜楼看首饰了?” “还好意思说呢,你同霁月公子定亲的事情,竟是之前半点儿都没有透露口风儿,如今传的满城都知晓了,我们才知道。” 《娇娘难求》第七十章 解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 好棋 陆棠同秦瓒定亲之事在京城里引起了好一阵波澜——除了因为霁月公子的才名远播之外,更是因为陆、秦两家家主皆是高居庙堂,如此一联姻,几乎是将大半个朝堂握在两家掌中。 贺家。 “哼,陆中赫倒是走了一步好棋。” 贺阁老眯了眯眼睛,口中冷哼一声。 “这秦、陆两家若是联了姻,咱们岂不是落了下风?” 贺家家主贺平骏颇为小心的看了眼自己父亲的脸色,口中斟词酌句的道。 “秦斛虽是当朝丞相,但因着皇后娘娘的关系,一贯是孤臣做派。如今太子眼瞧着年岁渐长,秦家却突然要同陆家联姻了,皇上如何能不清楚他们的打算?只怕是秦家怕太子继位后起了想立那个死鬼母妃当太后的打算,此时便拉拢陆家一同给皇后娘娘做后盾。” 贺阁老面上带着一丝冷笑,语气低沉阴森。 “只可惜皇上是不会轻易让朝堂失衡的。如今议和之事已成,陆党正是低落之时,皇上暂时对此事不言不语,只不过是对那陆中赫做些补偿罢了。” 贺平骏看着自己父亲阴沉沉的目光,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那我们?” “我们暂时什么都不用做,万事都等着议和使出了京再说。” 贺阁老捋了捋胡子,口中冷笑道。 “那洲儿的药也是等着议和使出京再停?” 贺平骏想了一想,到底还是觉得贺远洲是自己亲生儿子,便嗫嚅着问道。 “蠢货!” 贺阁老撇了自己儿子一眼,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如今陆党失利,皇上正有安抚之意,只是洲儿一天不醒,皇上便一天不好给那陆中赫明面上的补偿,我们便更有余地。” 贺平骏不由喏喏称是。 贺阁老见自己儿子的模样,不由眉头一皱, 低着头再不敢跟父亲提自己儿子停药的事情。 《娇娘难求》第七十三章 好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五百两 “这么说,三儿的事情竟真是那周校理所为。” 陆御史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在桌上,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愤怒。 “我找人去查了那芙蓉玉所说的几个戏班子,果然属实。” 陆二也面色凝重,口中轻声回复道。 “不过奇怪的是,那周校理虐杀成性,按理来说不该放过俎上之肉。可芙蓉玉当日被三弟救走后,那周校理竟是再没有请过戏班子进府唱戏。” “竟有此事?” 陆御史眉头微皱,心中隐隐有些奇怪。 “我查了许久也没有查清原因,只有个不相干的小事巧合了些。” 陆二也颇有些理不清头绪,接着随口说道。 “说来听听。” “听人说是周府有个花匠失心疯了,整日价说疯话,后来还偷了主人家的贵重东西。按理说是该狠狠的被打一顿后扔出去的,只是周校理瞧他无儿无女、又是个疯子,放出去也是个死,便可怜他,只报了官府把他关进牢里去了。” 陆二便粗略的讲了个大概。 “那周校理素日里惯会做好人,如此行事倒也不稀奇。” 陆御史一声冷笑,又想起来这个“老好人”是打断自己三子右手的幕后主使,心头不由涌上一阵怒气。 “这事儿虽是小事,但巧合的是正发生在芙蓉玉被三弟救出府的那一天,我便特意命人去查了一查,只可惜无甚结果。” 陆二也觉得这件事明面上同自己三弟的事情实在无甚关联,但因着时间巧合到底还是用了些心思在上面。 “这花匠的事不必再查下去了,一个疯子能懂什么?仍是从戏班子那边细查,这一次务必要让周均那老东西翻不了身。” 陆御史目光沉了沉。 陆二便郑重的点了点头,接着又从袖中取出来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和一张略有些破损的飞钱来。 “这一张是芙蓉玉从老永丰班小菊仙的伺候人那里找来的证词,另一张是我寻人从打断三弟手掌的那个泼皮堂兄弟那里弄来的飞钱。” 他轻轻将两张纸放在桌上,推向陆御史。 陆御史顺手拿起其中一张,正是那张略有些污渍和破损的飞钱。 “我陆中赫的儿子,也是他能欺侮的?” 第八十章 马球会(6) 场上的马球比赛仍十分激烈,然而陆棠的心思却再也不在上面了。 “你这丫头,怎得像猴儿似的坐不住了?” 陆夫人见陆棠左瞧右看的,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意思,不由轻啐了她一口,口中笑道。 陆棠正待转过头和她说话,眼角却正巧暼见张蘅独自从台上下来了,不由暗自欣喜,赶忙口中胡乱回了陆夫人两句,便急急忙忙的跟了出去。 “娘亲,我出去逛逛!” ………… 张蘅其实是不想出来的,但瞧着那人静静的站在不远处,就那么沉默的看着自己,便不知不觉的走了下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一步步。 向他走去。 《娇娘难求》第八十章 马球会(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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