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此,帝多娇》 第1章 先祖显灵了 楚宁捧着滴血的玉玺站在大殿中央,脚边趴着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 尸体的脑袋上被砸了个洞,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她身后还有一个穿着龙袍的男人,被一箭钉死在龙椅上。 今夜,四王爷举兵逼宫造反,亲手射杀了当今天子。 皇帝一死,三公主楚宁便从后殿密道里冒了出来。 四王爷本想将她一并射杀。 但楚宁从容地走过去捧起玉玺,对他来了一句,还不跪下接玺? 他心中不以为然,料定这女娃应是强作镇定,打算献玺保命。 他扔开长弓,往她面前一跪,按照礼制低头接玺。 楚宁立刻举起玉玺往他脑袋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四王爷闷哼一声,当场下去见先皇了。 她手中的玉玺就此缺了一只角。 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她的心头火起,忍不住暗骂一声不肖子孙。 重生前,她是后昭开国女帝楚明思,谥号“武”。 楚明思前世身故后,余一缕残魂不散,在太庙里一待就是两百多年。 直到宫变当夜,三公主楚宁在混乱中躲入太庙,因惊惧过度导致心悸发作而亡。 楚明思竟然阴差阳错地借楚宁的身体重新活了过来。 过去,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偶尔朝着来祭拜她的皇帝推个把牌位下去。 惊得跪在灵前的皇帝吃痛疾呼,先祖显灵了先祖显灵了! 那些早已被写上牌位的皇帝恐怕谁都没想到,这回先祖真的显灵了。 殿外,数万叛军严阵以待,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四王爷始终没有出来。 守在外面的副将终于沉不住气了,从门口探进个头往里面张望。 正是这一瞥,惊得那副将颓然跌坐在地。 身后的将士赶忙将他扶下去,低声疾呼:“里面这是怎么了?” 副将面白如纸,说是只看到一具倒地的尸体,尸体脑袋上开了个血窟窿,一身一脸都是血。 最要命的是,那具尸体偏生穿着自家王爷的衣服。 几万叛军都傻了眼,统统僵持在殿外。 不知是谁的盾,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接连又是三三两两兵器落地的声音。 宫城上空愁云密布,雷声隆隆,眼见着大雨将至。 这时候,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正殿突然散开一个缺口,一名银发蓝衣的年轻男子疾步走来。 那一头银发换作谁都不会认错的。 “少国师!” “那头银发……是少国师来了!” 殿外的叛军皆收起兵器退避在旁,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柳亭川走上台阶,袍袖一拂,徐徐步入殿中。 柳亭川看清殿里的这一幕后,当即朝楚宁跪地一拜,高呼:“国玺择主,天命所归!” 半空中骤然又是一道闪电扯起,刷的一下照得阶前一片雪亮。 柳亭川突然振臂高声道:“青鸾化凰,此乃女主天下之兆!” 守在殿外的一众叛军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半空中雷声轰隆,韩唐率领援军杀至。 皇城内外响彻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叛军上下斗志全无,统统丢盔弃甲,接连跪了下去。 韩唐率军赶到大殿时,只见阶下乌压压地跪了几万人,面朝殿前立着的少女山呼万岁。 她的神情泰然自若,仿佛早已习惯接受所有人的顶礼膜拜。 第2章 殿下,请用茶 宫变很快平息下去了。 姚皇后匆匆赶来,见了殿内那一幕,忙命人将大殿封了起来,对外宣称皇上遇袭受伤。 楚宁也被人带到暖阁里候着,说是皇后娘娘有事要问她。 她坐在绣榻上,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心想,皇后要问的无非是昨夜宫变的情形。 这时,姚皇后的心腹静琴姑姑挑帘而入,几名宫女随她进了屋,依次在楚宁面前排开。 静琴微微颔首,端着托盘的宫女走上前奉茶,“三公主,请用茶。” “放着吧。”楚宁示意宫女将茶放在一边。 那名宫女置若罔闻,依然弓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举着托盘。 静琴突然笑了笑,说:“殿下,趁热喝了吧。” 楚宁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好拂她的面子,便端起茶碗,揭开茶盖浮了浮茶汤。 乌黑的茶汤不断往外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古怪的药草味。 楚宁放下茶碗,故作好奇地问道:“不知是什么茶叶泡的?闻着有些特别。” 静琴答道:“是专门让殿下喝的茶。” 楚宁的心提了起来,看向静琴,微笑道:“姑姑费心了,但本宫怕是喝不惯这里的茶。” 静琴瞥了她一眼,眼里满是嘲弄,“喝过一次就喝得惯了。殿下,茶快要凉了。” 楚宁脸色一变,作势要去端茶,刚准备扬手打翻茶碗,旁边的宫女突然从她手边抢过茶碗。 “还是让奴婢来伺候殿下用茶吧。” 静琴接过茶碗,温和地笑着,一把掐住楚宁的脸颊。 几名宫女同时按住楚宁,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静琴的指尖发力,尖锐的指甲陷进楚宁的两颊,她的嘴也被迫张开些许。 “殿下,”静琴和颜悦色地笑道,“该用茶了。” 说着,她的手腕一翻,将茶碗触到楚宁的唇上,茶汤一股脑地灌进了她的嘴里。 楚宁的头一偏,想要避开,马上有人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扯紧头皮逼她仰起脖子。 “唔……” 楚宁被好几双手死死按住,滚烫的茶汤不断灌进她的嘴里,烫得她的喉咙舌头剧痛无比。 来不及咽下的茶汤从她的嘴角流出来,又被静琴用茶碗抵住,往她的双唇间回灌。 她被呛得涕泪横流,口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药味。 苦,极苦。 茶碗里最后一滴茶汤消失在楚宁的唇间。 静琴将空茶碗交给宫女,满意地松开她的脸,掏出丝帕仔细擦拭她唇角的痕迹。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哄幼童睡觉的慈母。 楚宁却觉得后背生寒,忍不住扭头干呕起来。 但她刚一出声,嗓子眼便升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喉咙里像是被钩子钩住,钩得一路鲜血淋漓,她的嘴里只能发出暗哑的嘶嘶声。 双唇麻木得失去知觉,她感觉到口水沿着唇角流下来。 而楚宁的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满屋子的陈设落在她的眼里,只剩大片大片的颜色。 静琴俯身凑到楚宁面前,盯着她狼狈不堪的面容笑了起来,“殿下的精神似乎不大好。” 楚宁挣扎着想抬手,朝面前的那块肉色打过去,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静琴冷笑着掐住她的手腕,掐得她的肌肤涨得紫红,又将她的手狠狠地掼了回去。 她直起身来,用鄙夷而略带怜悯的眼神看着楚宁。 “时辰到了,带三公主去前殿吧。” 第3章 三公主疯了 楚宁被静琴一路扶着来到前殿。 朝中官阶最高的几位权臣早已聚在那里,和姚皇后一起商议如何善后。 楚宁一出现,众人立刻将目光都投到她的身上。 “宁儿莫怕,一切都结束了。”帘后传来姚皇后和蔼的声音,“且将昨夜大殿上的事都说出来。” 昨夜四王爷横死,皇帝重伤昏迷,大殿上唯有楚宁一人走了出来。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谁都猜不透当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皇后这样一提,众人更为紧张,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唯恐漏了只言片语。 但楚宁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嘴里只能发出嘶哑粗涩的音节。 她的唇角不断流出晶亮的涎液,沿着下巴缓缓淌下,沾湿凌乱的发梢,黏作一团糊在颈上。 众人见状都觉得奇怪,心底也不禁生出些许嫌恶。 而楚宁的喉咙像被火灼烧过一般,正热辣辣地疼痛着。 她看不清任何人的脸,眼前充斥着大片混杂的颜色,只觉得头脑发胀,天旋地转。 “殿下可曾记得,那反贼是如何伤了圣上的?” 楚宁听到一把苍老的声音,穿过混沌直抵耳膜,震得她的太阳穴微微作疼。 记住每一个声音,她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嗯……”她张了张嘴,嘴里又流出涎液来。 此时药效正浓,楚宁早已昏昏欲睡,却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或鄙夷或厌恶的目光。 那些目光被迫停留在她的身上,游移着不想看到她的脸。 她的耳边又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陛下受伤昏迷前,是否单独跟三公主说过些什么?” 皇上重伤昏迷,生死难料。 储君的位置空荡荡地搁在那里,文武百官的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 此话一出,如同平地惊雷,所有人都瞪大双眼。 他们都很清楚,楚宁被推进了漩涡的中心,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但他们都盼着这个看似痴呆的公主,能说出自己想听到的话来。 奈何楚宁的神情痴痴傻傻的,歪着脑袋不停地流口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珠帘后的姚皇后冷眼看着这一幕,唇角挑起一丝嘲讽的笑。 她的朱唇一掀,开口却是和蔼可亲的声音。 “本宫听说宁儿昨夜受惊失常,看来尚未缓过神来。” 听了姚皇后的解释,朝臣皆摇头叹息,想着,原来是被吓傻了的。 楚宁的心中怒火中烧,但她无法开口反驳,只能用心记住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娘娘,不如先请太医来为三公主诊治一番。” 帘后的声音中带了悲悯,“本宫已指了章太医专门为三公主治病,还是让宁儿先静养一段时日吧。” “正该如此。”一把略尖的声音响起,“诸位同僚,吾等还是不要再叨扰三公主为好。” 有人冷哼一声,却没有再说话。 先前聚集在楚宁身上的目光都散了,仿佛谁也不曾留意过她。 “呃,啊……”楚宁想告诉他们,自己根本没疯没傻。 但她一张嘴,只引来更多的厌恶。 姚皇后终于开口了,“静琴,将三公主送去合宜宫静养,不要让旁人扰了三公主清净。” “是。”静琴扶着楚宁的后腰往下压,强迫她向姚皇后行了一礼。 “还有韩家那个孩子,”姚皇后突然提起韩唐,“宫里乱糟糟的,让他过去保护三公主吧。” 第4章 宫女狠辣 合宜宫的位置极偏,姚皇后特意命人驾车送楚宁过去。 静琴扶楚宁躺在车厢里,嫌恶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一团肮脏的残絮。 马车外传来小太监谄媚的笑声,“哟,韩小公子来了。” 静琴掀起帘子下了马车,马车里顿时陷入晦暗。 楚宁快要失去意识了,听不清马车外的人都在说什么。 就在楚宁半睡半醒之际,眼缝里突然透进一丝耀眼的光。 车帘被人掀起来了,楚宁隐约看到逆光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下一刻,他俯身钻了进来。 “殿下?”一双温热的手扶起楚宁,马车开始向合宜宫的方向驶去。 楚宁的双肩被人扶着,身体不至于随马车颠簸。 她的眼前似乎有一张年轻的脸,那张脸有着英挺的轮廓。 但她看不清他的容貌,更看不出,他的眼底是不是也存了嫌恶。 韩唐改作单手扶着楚宁,另一只手垫在她脑后,以免她的脑袋磕在马车壁上。 他担忧地看着楚宁,低声询问道:“殿下,你怎么样了?” 昨夜他在大殿前初见她时,她虽然满身血污,但她的气势凛然,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逼视。 当时火光接天,她明艳的脸庞映着血光,灼灼而艳丽。 韩唐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她会因为昨夜受了惊而疯癫失常。 “唔。”楚宁刚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涎液便从嘴角涌了出来。 韩唐心中一惊,想也没想就抬起手,用衣袖去擦拭那狼狈的痕迹。 楚宁感受到柔软的布料拂过嘴角,力度轻柔而克制,像是怕弄疼了她一样。 韩唐没有再说话,一路小心呵护着她,直到马车在合宜宫门口停下。 宫女翡翠和东珠迎出来,将楚宁扶到房中,韩唐也被引到偏殿去歇息了。 楚宁被扶到软榻上半躺着,翡翠厌恶地用丝帕擦着手,嘀咕道:“这位主子怕是傻了吧?” “谁说不是呢?”东珠也不想多看她一眼,“静琴姑姑吩咐过,要我们好生‘服侍’三公主。” 两人对静琴说的“服侍”心知肚明,彼此交换了一个嘲弄的眼神。 粗使宫女小坠儿送来了午膳,翡翠打发她下去,一脸厌恶地盯着虚弱的楚宁。 “难道还要我们喂她吃饭不成?” 东珠勉强点头道:“她这样哪是能自己吃的样子?我们只管塞她嘴里,别饿死人就行了。” 两人扶起楚宁,翡翠夹了一筷子菜要喂她,楚宁的嘴被撬开,不断流出口水来。 翡翠嫌脏,将那些菜猛地往她嘴里一塞,用筷子使劲捅了几下。 楚宁含不住嘴里的菜,那些菜啪嗒掉在东珠手背上,引得她连声惊叫,一把推开楚宁。 “我要去洗手,你伺候这个傻子吃饭吧。”说着,东珠忙不迭地跑出了房间。 翡翠气得脸色发白,抓住楚宁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汤碗里按。 “喝汤!你不想饿死就自己喝啊!装什么金枝玉叶,给我像狗一样地吃!” 楚宁的半张脸被浸在汤碗里,双手挣扎着要去推她,却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翡翠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盯着那张沾了汤汁的脸,问道:“吃饱了吗?” 突然,翡翠的手腕被人一把捏住。 那个人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放开她。” 第5章 为了她,我会破例 翡翠手腕吃痛,忙松开了楚宁的头发,韩唐这才放开她的手腕。 她一见来的是个外男,刚才绷紧的神经便松懈下来,揉着被捏得发红的手腕。 “殿下用膳的时候睡着了,脑袋都快掉到汤里去了,奴婢帮殿下把脑袋扶起来。” 她凑到楚宁的脸边,拨掉她头发上沾的菜叶,“殿下,您说是不是?” 翡翠又看了楚宁一眼,觉得她果然是傻了,便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 “站住。”韩唐低声喝道。 翡翠回过头来,面带嘲弄,笑道:“韩小公子想为了一个傻子动手打人么?” “她是三公主楚宁。”韩唐的脸上结了一层寒霜,“还有,我从来不会打女人。” 翡翠嗤笑一声,转头要走,却被韩唐一掌打了上去,重重地摔到了门外。 翡翠吃了一嘴的灰,从地上抬起头来瞪着韩唐。 韩唐也毫不客气地回瞪了她一眼,转头看向楚宁,说:“但为了她,我可以破例。” 他下手不重,只是给她个教训而已。 “你!”翡翠身上吃痛,不敢再接着招惹他,只得爬起来灰溜溜地走了。 韩唐为楚宁擦了脸,又将饭菜端去厨房找小坠儿热了一下,用勺子将饭菜捣碎拌在一起。 “殿下,来,慢一点吃。”小坠儿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 韩唐对这个面容尚稚的小宫女有些放心不下,守在旁边看着她喂给楚宁吃。 父亲一直教导他说,军令如山,接了令便必须要完成。 如今,他奉旨保护楚宁,楚宁便是他的责任。 楚宁吃下小半碗饭菜,喉咙已疼得厉害,再也咽不下去了。 小坠儿从怀里取出块帕子,替楚宁慢慢地擦干净嘴角的残汁。 这时候,翡翠端着一碗乌黑的汤药走进来,“殿下,该吃药了,这可是章太医开的方子。” 翡翠将小坠儿赶走,阴阳怪气地说道:“头一次看到有世家子弟赶着来宫里伺候人的。” “韩小公子难道不知道男女有别吗?伺候宫里头这些主子的可都是太监。” 韩唐本想反驳,但想到翡翠说的也有道理,自己留在楚宁屋里难免会传出风言风语。 他瞥了翡翠一眼,转身说道:“之前的事,别让我看到第二次。” 韩唐一走,翡翠立刻拉下脸来,捉住楚宁的下巴就要将药往她嘴里灌。 楚宁猛地回想起静琴灌她药时的情景,身上总算有了丝气力,挣扎着摆脱翡翠的禁锢。 翡翠的手背上溅了几滴药,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她硬生生地将那碗沿往楚宁嘴里送,两人推搡间那瓷碗磕到一旁碎了。 翡翠气红了眼,竟将盛着些许残汤的碎片朝她脸上划。 楚宁伸手去挡时,碎片一横,深深地刺进了她的手臂里。 翡翠吓了一跳,赶紧去拔碎片,碎片往横一带,划出一道狰狞的创口。 汩汩的鲜血从伤口里往外涌,东珠听到动静走进来,一眼瞥见楚宁身上的血迹。 东珠和翡翠对视一眼,立刻会意。 她出门惊呼道:“快、快去叫太医!殿下不小心把自己划伤了。” 第6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韩唐找了个小太监带路,亲自跑到太医院去请人。 太医们一听是三公主有事,竟全都设法推脱,谁也不肯前去问诊。 韩唐问了好几位太医才知道,姚皇后指了章太医负责楚宁的病情,别人都无法插手。 他闯进偏房将正在打盹的章太医找出来,章太医却迟迟不愿跟他过去。 韩唐急道:“三公主的手臂划伤了,伤口流血不止,还请章太医随我过去看看。” 章太医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急什么?就那么点血,流够了就不流了,死不了人的。” 说着,他不急不慢地收拾药箱,任凭韩唐好说歹说,始终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韩唐又急又气,恨不得拽着章太医的山羊胡把他拖走。 姚皇后身边的另一个心腹宫女秋墨来取养颜的药丸,恰好见到韩唐追着章太医满院子跑。 “那边是怎么了?” 取药给她的太医殷勤地笑着,“姑姑,那人是合宜宫来的,要请章太医去给三公主看病。” 秋墨接过姚皇后每日服用的药丸,看向韩唐,微笑道:“那章太医怎么还不去呢?” 那太医的眼珠咕噜一转,“太医院里多的是活计,章太医应该是一时抽不开身。” 秋墨温和地笑了笑,说:“既然皇后娘娘钦点章太医给三公主看病,还是不要耽误了为好。” 她的语气里透着关切,那名太医却知道,姚皇后身边的人皆是佛口蛇心的。 他心下了然,赶紧点头哈腰,说:“秋墨姑姑说的是,我这就去找章太医催上一催。” 太医转身要走,却被秋墨叫住。 她笑得愈加温和亲切,“记得提醒章太医,要按照娘娘的吩咐,好好给三公主‘治病’。” 章太医这才不情不愿地背着药箱,骂骂咧咧地随韩唐来到合宜宫。 他草草给楚宁清洗过伤口,随手取了瓶外伤药,抖了些药粉出来,用纱布胡乱包在伤口上。 章太医的动作粗鲁,使劲扯了扯纱布,牵得创口又渗出血来。 他拍了拍手,满不在乎地说道:“你瞧瞧,这不就好了?” 韩唐只觉得心头无名火起,却只能先耐着性子道谢。 “有劳章太医了。可否留些外伤药下来,下次换药就不必劳烦章太医再跑一趟了。” 章太医哼了一声,从药箱里掏出药瓶,将一团揉得皱巴巴的纱布扔在桌上。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下回别再往太医院跑了。” 东珠站在一旁,眼神闪烁,突然说道:“殿下的药快吃完了,要不要开个新方子?” 章太医的眼中精光一闪,点头道:“三公主伤在脑部,药力难及,老夫先为三公主施针吧。” 说着,他迅速取出一排银针,“老夫施针时,不容有外人在场。” 东珠忙劝韩唐说:“韩小公子,还是出去等吧,莫让章太医分神。” 韩唐只得点点头,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楚宁仍然被药物控制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团模糊的影子靠近她。 银针上的微光一闪,她的头皮上方传来尖锐的刺痛感。 说是施针,章太医却丝毫不讲究手法,只管拈起银针往楚宁的头上扎。 楚宁感受得到头皮被针尖刺破,刺痛随着银针的深入而加剧,头颅如同被破开一般。 章太医又拈了好几枚银针,胡乱扎了一气。 “三公主啊,要怪就怪上头的人不想见你好起来。” 楚宁始终一声不吭,脑子却异常清醒。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迟早有一天,她要做这持刀的人。 第7章 似是故人来 里面一直没有动静,韩唐在外面等得心烦意乱。 章太医提着药箱出来了,“适才老夫为三公主施针活血,疗效不甚显著,每日还需接着服药。” 他将一张潦草的方子交给翡翠,“这是新开的方子,差人随老夫去拿药。” 翡翠和东珠送章太医出去后,韩转身冲进房间,只见楚宁呆呆愣愣地坐在那里。 “殿下……”他想问她疼不疼,但她答不了,他也问不出口。 楚宁睁大双眼看着韩唐,无声地张了张嘴,一行涎液沿着唇角滑下。 韩唐认得出她的口型,她说的是,“疼”。 楚宁手臂上的纱布渗出斑驳的血迹,韩唐咬咬牙,出去找小坠儿打了盆温水来。 他解开绑得凌乱的纱布,小心地替她洗净伤口。 小坠儿在旁边递帕子给韩唐,瞥见那道狰狞的伤口,吓得低呼出声,“娘耶,一定很疼吧?” 韩唐见那伤口虽然洒了药,但仍然不时渗出血珠,伤口反倒有些溃烂了。 小坠儿蹲在旁边,忍不住说道:“那个太医给的药,怎么涂上去还没有我们下人的药管用?” 韩唐心念一转,“你说的药还有么?取些来给殿下换上。” 等小坠儿取来药,韩唐给楚宁包扎好时,东珠也端了新煎的药进来。 东珠笑着对韩唐说道:“章太医新开的药煎好了,公子让一让,婢子服侍殿下服药。” 她端着药碗,轻轻吹着,俯身凑过来,楚宁先前空洞无神的双眼似乎亮了亮。 只是一瞬,韩唐隐约觉得,他看到了楚宁心中的愤怒。 韩唐伸手去摸了一下药碗,“药还烫,先放着吧。” 楚宁歪着头靠在那里,嘴角留着些许晶亮的涎液,东珠看了也觉得恶心。 她的眼底闪过一抹鄙夷,“那婢子先下去,劳烦公子提醒三公主服药。” 东珠一走,韩唐就将那碗药倒进了铜盆里。 小坠儿惊异地瞪大双眼,韩唐赶紧朝她眨了眨眼,“嘘!别说出去。” 虽然她年纪尚小,但她待在宫里这几年,也知道有些话问不得。 小坠儿飞快地点点头,抬起铜盆一溜小跑,到阴沟那边倒水去了。 韩唐微微皱起眉,心想,希望自己所料不错。 希望那一夜神采飞扬的少女还能回来。 晚上,楚宁昏昏沉沉地躺在卧榻上,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她不知外面是什么时辰,也不知自己睡着了还是醒着。 黑暗中,她隐约感觉到卧榻边沿微微一沉,一双冰凉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楚宁被那个人扶着,靠在他的怀里,脑袋软软地枕着他的肩。 “乖,张嘴。” 他喂楚宁服下半粒药丸,又喂她喝了些水,用指腹拭去她嘴角的水渍。 他是谁? 楚宁努力睁开眼,入眼却只有一片黑暗。 他的声音清冷,但语气温柔,“好得太快会让人起疑的。别担心,再忍几天就好。” 这个人,莫名地让她觉得安心。 但正因为他在身边,楚宁的心里突然涌起无限委屈,想要将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她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但楚宁明白,他一定是对原主很重要的人。 只因她感觉得到,自己有多依赖他信任他。 “唔……”喉头一松,楚宁听到她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呜咽。 他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眉眼,沿着鼻翼滑到嘴边,轻柔地抚着她的唇。 黑夜中,他的呢喃声格外清晰。 “睡一觉就会好起来了。” 第8章 鹣鲽情深 楚宁不知昨夜那个人是何时离去的。 一觉醒来,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她睁开眼来,发觉眼前的一切都重归清晰,似乎中毒的症状有所缓解。 翡翠推门而入,低声咒骂着,“醒了就自己爬起来啊,非得要人伺候,装什么死人!” 楚宁抑下眼皮准备起身,突然瞥见卧榻旁边有一线银光。 她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根长发。 银白色的。 皇宫清净观中,柳亭川照常向药里掺了毒,捧着那碗药来到老国师的房间。 “师父,该吃药了。” 待病恹恹的枯荣上师将那碗药饮尽,柳亭川扶他躺下,枯荣上师突然伸手去抓他的衣角。 “师父有何吩咐?”柳亭川低垂着眼,手臂往外一带,那片衣角从老人的指缝间滑走。 枯荣上师连连咳嗽着,问道:“外面……咳咳,是何光景?” “秋风未起。”柳亭川的态度恭顺,但眼底冷漠,“师父早已勘破天机,又何须为俗世所累?” 枯荣上师叹气道:“罢了,不知为师的病,咳、何时能有起色?” 柳亭川已经退到门边,“该好起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好的。” 他背对着枯荣上师时,目光顿时冷了下去。 这时,姚皇后派人来找他说:“少国师,皇后娘娘有请。” 姚皇后端坐珠帘后,看向立在外间的少国师柳亭川。 她仍然记得,多年前,幼小的柳亭川被老国师枯荣上师带回京城。 枯荣上师外出云游时,在雪山下得遇白鹤,被鹤鸣声引入深山,拾到了仙鹤所化的银发孩童。 当年,此事在京中轰动一时,先帝还特意带了朝臣嫔妃来看他。 姚皇后当年还是先帝的皇后,曾和先帝一起坐在看台上,从高处观赏这银发鹤童。 那时候,柳亭川不过五岁,面容比宫中的女孩子还清秀,怯怯地缩成一团,像一只惊慌的小兽。 帘外,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微臣柳亭川,给皇后娘娘请安。” 姚皇后循声看向他的脸,只觉他的眉眼长开了,容貌依然俊美无俦,但不似幼时那般怯懦。 他的身形清瘦如竹,披着宽松的袍子和银白的长发,仿佛随时都会御风而去那般。 “平身。” 柳亭川朝姚皇后颔首道:“不知娘娘唤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姚皇后先是假作关切,问了枯荣上师的病情,这才说起,她昨夜梦到当今皇上入梦。 “陛下昏迷多日,竟在梦中对本宫诉说他日夜难安。但本宫以前听说,唯有亡者才能托梦……” 宫变当夜,柳亭川也进了大殿,知道皇上已死,但此刻他的脸上波澜不惊。 柳亭川平静地答道:“陛下龙体受创,魂魄抑或出窍神游。娘娘和陛下鹣鲽情深,有所感知。” 鹣鲽情深? 好一个鹣鲽情深。 真是句弥天大谎,可是她偏偏喜欢极了。 “本宫想请少国师为陛下做法事祈福,但此事不可张扬,以免被旁人误会,传出些风言风语。” 姚皇后既然命人封锁消息,秘不发丧,便是为了不引得朝政动荡,后宫混乱。 柳亭川依然低垂着眼,“微臣领命,请娘娘放心。” 姚皇后命静琴和秋墨送他出去后,脸上终于露出苦涩的笑容。 即便他连她的梦也不肯入,她也想最后送他一程。 因为,那个不能入土为安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啊。 第9章 潜龙在渊 韩唐觉得楚宁和前几日有些不一样了。 她似乎不再流口水出来,那双眼里也总算有了神采。 虽然她故意低低抑着眼皮,掩去大半流光溢彩的眸子。 但哪怕只是不经意间极快的一瞥,韩唐也看得出,她的眼神变了。 翡翠和东珠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依然对她格外苛刻。 好几次,翡翠都将饭碗直接打翻在她身上。 楚宁像以前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由翡翠将掉在地上的饭菜捡起来塞她嘴里。 脏了的饭菜,吐出来就行了。 她还不想被人发觉,自己身上的毒逐渐解了。 有趣的事情,总要留在最后一刻发生,楚宁想看到她们又惊又怕的样子。 好在韩唐会护着她,小坠儿也会偷偷给她带好吃的。 管事的吉嬷嬷偶尔看到了,也会拎着擀面杖从小厨房冲出来,大声叫骂杀千刀的。 虽然楚宁听到过,她是在怪她俩将饭菜打翻,浪费食材。 翡翠对吉嬷嬷骂她的事耿耿于怀,但她又骂不过老妪,回头就将气都撒在楚宁头上。 “本来这合宜宫里没个主子,我们乐得清闲,偏偏送了个痴呆儿过来,真够膈应人的。” 傍晚,二人准备伺候楚宁沐浴时,翡翠气不过,说着说着,狠狠地踢了浴桶一脚。 东珠拉了她一把,“你这是做什么?你踢了桶疼的还不是你自己的脚?” 翡翠拉长脸,埋怨道:“我还能踢这位主不成?跟了这样的主子,前程全都没了。” 她起初还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被调到姚皇后身边,也能像静琴和秋墨一样风光。 东珠将楚宁推到浴桶边,意味深长地说道:“前途还不是自己挣来的?” “嗯?”翡翠的眉毛一扬。 东珠瞥了楚宁一眼,“静琴姑姑不是把前途送到我们面前来了么?” 二人都想起静琴说过的话,在这宫里,说什么好生服侍,不就是往死里折腾么? 翡翠仔细一想,喜道:“也是,只要我们给她不痛快,静琴姑姑知道了,我们就有得痛快了。” 东珠也点点头说:“这宫里的风吹草动,静琴姑姑一定都看在眼里呢。” 楚宁被扔在浴桶边,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静琴?楚宁暗自冷笑,待她新账旧账一起算。 翡翠拎起一只木桶,对东珠笑道:“走,去给这位主子打水,大热天的她肯定想洗个冷水澡。” 东珠笑盈盈地拾起另一只木桶,摇头道:“着凉了怎么办?还是烧些滚水来吧。” 两人都笑得冷漠,提着木桶,步履轻快地向外走去。 楚宁直起身,微微发力握起拳头,发现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不少。 虽然无法同时和两个人抗衡,但若是趁其中一人不备的话…… “该死的,这破桶可真够沉的。”翡翠拎着一桶井水,哼哧哼哧地走进来。 楚宁依然趴在浴桶边,翡翠将桶重重地放在她面前,溅起冰凉的水花。 翡翠热得一身汗,伸手在桶里搅了搅,提起木瓢舀了一大瓢水,劈头盖脸地朝楚宁泼去。 “要洗澡就泡井里洗去,当个淹死鬼泡个够啊。” 楚宁被这一瓢水浇得浑身湿透了,翡翠扔开木瓢提起桶准备往浴桶里倒。 这时候,东珠推门而入,“咦?已经给她洗了么?我刚提了滚水回来。” 第10章 我非泥菩萨 翡翠将井水倒在铜架上放的水盆里,让东珠将那一大桶热水倒进浴桶。 “我给她泼盆凉水冲一下得了,待会我们自个儿洗个热水澡。” 东珠笑道:“累得一身汗,是得拿公主的浴桶泡上一泡。你先洗吧,我再去提些滚水来。” 说着,东珠提着空木桶离开了房间。 翡翠瞥着瑟瑟发抖的楚宁,只见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里衣也湿透了贴着身躯。 即便狼狈至此,也丝毫无损楚宁的美貌,甚至因此而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情。 翡翠一扭头,瞥见水盆里倒映出自己的脸,心里因嫉妒而生出一股怨毒,“呸,真会投胎。” 翡翠恶狠狠地抓住楚宁的头发,将她拖到水盆边,“听说你那早死的母妃就是个狐媚子。” “你们狐媚子是不是都死不干净?”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楚宁的头往水盆里按。 楚宁被她猛地按在水盆里,鼻孔和耳朵里咕噜咕噜地灌水进来。 她快要窒息的刹那,又被翡翠抓着头发,一把提出水面。 “哼!公主又怎么样,只是个傻子。”翡翠啐了她一口,又要将她的头往水里按。 但她没有发现,楚宁湿透了的黑发掩着一双亮如鬼魅的眼。 刚才被冷水一灌一激,楚宁脑子里连日来的昏沉感彻底消失了。 她彻底清醒了。 翡翠见压不下她的脑袋,便掰着她的脸,让她望向自己,刚要开口嘲讽她。 楚宁被湿发掩去大半张脸,唯独露出一张红菱般的唇。 那张唇,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啊!”翡翠第一次见她脸上有表情,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楚宁缓缓将长发撩到耳后,竖起手指贴在唇上,对翡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翡翠被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楚宁俯身抓起她的头发,将她拖到浴桶边。 浴桶里滚滚冒出热气来,翡翠浑身发软,挣扎着想爬起身来。 下一瞬,楚宁将她的头一把按到了滚水里。 “呃……”翡翠吃痛大呼,却吃进一大口热水去,烫得她手脚乱蹬。 楚宁压低手腕,将她的头按得更深。 翡翠发疯一般挣扎着,但楚宁的手滑到她的颈上,准确地扼住了她的喉管。 滚水将她烫得皮开肉绽,翡翠连灌几口水,渐渐失去意识,又被楚宁猛地拎出水面。 翡翠吸进一大口空气,立刻凭本能求饶,“奴婢……奴婢该死……” “哦?那本宫就成全你。”楚宁微笑着说道。 这是翡翠第一次听楚宁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柔而不媚,却与催魂的恶鬼无异。 “啊!”翡翠又被楚宁按到了水里。 门咯吱一声开了,东珠尖叫出声,手里的桶掉在地上,滚水溅了她一身。 楚宁拎起翡翠的头,松开她,取下一只耳环,“本宫的耳环掉在浴桶里,还好翡翠捞了起来。” “这只耳环便赏给你了。”说着,她将耳环扔到翡翠面前。 东珠愣愣地看着她,楚宁取下另一只耳环,“没用的东西,扔了也就扔了。” 说完,她走上前推开窗,手一扬,将耳环扔进了花丛里。 翡翠被烫得不轻,东珠吓得浑身发抖,赶紧跪在楚宁面前磕头,“殿、殿下慈悲。” “慈悲的是庙里的菩萨。”楚宁抬手替她理了理头发,“泥菩萨遇水就会化了。” 楚宁的指尖触到东珠头皮,她后背一凉,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楚宁脸上的笑容更加艳丽了,“可惜本宫不会。” 第11章 恩怨分明 一夜之间,整个合宜宫的人都知道,吓傻了的三公主突然好了。 贴身伺候楚宁的翡翠却告了假。 听说她栽了一跤擦伤了脸,将脸裹得严严实实的,终日躲在房里。 而东珠对楚宁的态度也愈发恭敬,凡是她的吩咐,都忙不迭地去做了。 一大早,楚宁就让东珠将小坠儿唤到她跟前来。 “殿下。”小坠儿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好奇又紧张,不住地打量楚宁。 她一进宫就被分到小厨房帮厨,每天见得最多的就是吉嬷嬷那张长满麻子的脸。 三公主刚被送来时,她还以为,大概好看些的宫女也不比宫里的妃子公主生得差。 但先前痴呆的三公主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小坠儿呆呆地看着楚宁,只觉得三公主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宫女都好看。 楚宁微微一笑,朝她招了招手,“到本宫跟前来。” 小坠儿愣了一下,赶紧小步上前。 楚宁看着像只鹌鹑般的小宫女,笑道:“小坠儿,你想要什么赏赐呢?” “赏赐?”小坠儿有些不解,“殿下为什么要赏赐奴婢?” 楚宁假装认真地托腮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道:“因为小坠儿喂过本宫吃饭。” 小坠儿抬起头来,“咦?” 楚宁认真说道:“小坠儿喂的每一勺饭都浇了肉汁,挑去碎骨,本宫吃得很是香甜。” 说完,楚宁指着妆台上的首饰,笑道:“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小坠儿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挑了几朵绢花捧在手心,“这绢花真好看,看着像真的一样。” 楚宁含笑点点头,“那本宫就将绢花都赏给你了。” 小坠儿收起绢花,行礼谢恩离开了房间。 楚宁依然支颐半卧在绣榻上,心想,小坠儿的一饭之恩算是报了。 但韩唐对她处处维护,时常照拂,她又该何以为报? 她向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从不喜欢拖泥带水。 那个夜夜喂她服药的银发男子已经让她欠了一屁股的人情债。 楚宁想得头疼,决定先把这几天攒下的仇给报一报。 “殿下,殿下您看啊!” 楚宁听到后窗边有人唤她,便支起窗向外看去。 后院有一棵枯萎的桃树,低处的树枝上扎了几朵绢花,柔柔地在风里飘摇。 小坠儿站在窗外,笑颜如花,“殿下每日躺在榻上,刚好可以看到树上的花。” 楚宁笑了笑,目光也柔软下来。 后院突然响起老妪的咒骂声,“死妮子,不在厨房帮忙,又到处乱跑!” 吉嬷嬷挥舞着锅铲,一瘸一拐地来到后院,抓着小坠儿要将她往前院带。 “殿下,奴婢先去帮厨了。”小坠儿也不恼,冲楚宁吐了一下舌头,跑过去搀着吉嬷嬷。 楚宁从窗内看到吉嬷嬷捏了她的脸一把,她挽着老妪的胳膊,亲昵地说着话。 “来人。”楚宁想了想,将东珠唤进来,“吉嬷嬷腿脚不便么?” 东珠不明所以,“想是老毛病了,她的腿脚经常反复作痛,时好时坏的。” 楚宁望着窗外树上的绢花,唇角一挑,扬起一个妩媚的弧度。 “是么?那便请太医来为吉嬷嬷看看。” 至于请谁,自然是章太医了。 第12章 给本宫扎回去 楚宁当面跟韩唐说了,让他去将章太医“请”过来。 韩唐心领神会,也想替她好好出一口恶气。 两人对视一眼不禁都笑了,笑容里皆是促狭顽皮。 章太医像上次那样,躲在偏房里打瞌睡,韩唐熟门熟路地闯进去将他唤起来。 “怎么又是你这小子?”章太医打着呵欠,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韩唐笑得诚恳,“章太医妙手回春,殿下的病情大有起色,请您再过去施一回针。” 章太医顿时暗道不妙,他分明是照姚皇后的吩咐,将楚宁给毒傻了。 还有什么施针,他也只是乱扎一通,故意将她扎痛了而已。 那三公主但凡服了他的药,又怎么会好得起来? 章太医心中急了,捻着山羊胡,问韩唐说:“前几日开的药可是每日都服了?” 韩唐心里猜到了什么,脸上依然保持着恭敬的神情,“是,章太医吩咐的都照做了。” “不应该啊……”章太医皱眉嘟哝着,转身去取他的药箱。 韩唐跑到院子里转悠,有眼尖的太医认出他来,“又来请章太医给三公主看病了?” 他立刻笑着答道:“三公主的病快好了,多亏了章太医药到病除。” 太医院的太医都知道,章太医那边是姚皇后特意吩咐过的,听了韩唐的话都觉得纳闷。 章太医听到他当众这样说,气得脸都黑了,拽了韩唐大步往外走。 韩唐回过身来,当着几位太医的面,指着章太医的背影说:“章太医真乃华佗再世!” 前面的章太医头皮发麻,心想,这位小爷再说几句,他就真得下去见华佗了。 楚宁亲自走到门口去迎章太医,章太医见她真的好起来了,心里一惊,暗自叫苦连天。 难道是前几次的药下得不够重么? 章太医一头雾水,楚宁笑得谦和,“有劳章太医跑这一趟,请章太医进下房为病人问诊。” 楚宁住的是合宜宫的主殿,她却偏偏把章太医往宫女太监住的下房引。 章太医以为是楚宁故意折辱她,心里气得不轻,打算再给她狠狠扎几针。 楚宁却引了章太医去给吉嬷嬷治腿,章太医本不想治,韩唐挡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前几日章太医为殿下施针,足以见手法神通,竟比我家府中往来的军医还要高明。” 韩唐虽是夸他,但章太医听得后背生凉。 楚宁点头道:“正是,章太医的医术堪比扁鹊。” 一个夸他是华佗再世,一个说他堪比扁鹊,章太医却快要哭出来了。 韩唐正色道:“以后再请章太医过来为吉嬷嬷施针也麻烦,不如让大家跟着学上一学?” 章太医竖起耳朵听着,心里存了侥幸,以为只是教宫女施针。 楚宁微笑道:“左右章太医要为吉嬷嬷施针,你们就在旁边学着吧。” 章太医取出那排银针,韩唐竟上前按住他的腿,他立刻急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小坠儿和东珠也被楚宁叫上前来,各拈起几枚银针。 楚宁的笑容诡谲艳丽,“章太医为吉嬷嬷扎哪里,用了几分力道,你们便学着在太医身上扎。” “遵命。”韩唐笑眯眯地说,“章太医,得罪了。” 章太医吓得冷汗涔涔,楚宁将银针推到他面前,笑得更加艳丽,“这回认穴可要认准了。” 第13章 韩家出事了 章太医那日是被小太监搀走的,他的双腿打着旋,往外撇开几乎合不拢。 “殿下你看,这人像不像只蛤蟆?” “被车轮碾过的那种?” 楚宁和韩唐谈笑着,小坠儿来替吉嬷嬷向楚宁谢恩,被她几句话带了过去。 吉嬷嬷治了腿,心里却不痛快,拉着小坠儿埋怨她说:“有事没事的,别往那位主子面前凑。” 小坠儿不解,觉得楚宁长的好看,性子又好,还帮吉嬷嬷请了太医。 吉嬷嬷看着小坠儿忽闪忽闪的双眼,心中清楚,这是一双涉世未深的人才有的眼睛。 小坠儿还望着她,她叹了口气说:“那位主子是个了不得的,囡囡,你离她太近了……” 会被牵连的。 吉嬷嬷的话没有说出口,小坠儿也没往心里去,自顾自地跑到前院去玩。 她在花丛里拾到楚宁那夜扔的耳环,“一定是殿下出来散步,不小心掉了的。” 小坠儿握着耳环要还给楚宁,却被裹着帕子出来的翡翠看到了。 她在楚宁那里受的气,一并在小坠儿这里爆发出来。 “拿来!”翡翠摊开手伸到她面前。 她将耳环攥在手心,连连摇头。 翡翠也不跟她废话,扬手一巴掌糊在小坠儿脸上,从她手里抢了耳环就走。 小坠儿被打懵了,捂着脸站在原地,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除了这些事,合宜宫里倒是风平浪静。 姚皇后和几个大臣都已从太医院那里得了消息,说是楚宁已经完全恢复神智了。 宫里宫外更是波涛暗涌。 韩唐这边也不太平,之前他带了几千府军闯宫救驾,所有人都被扣在了宫里。 姚皇后说,宫中禁卫军溃散,难以拱卫宫城,故命韩家府军暂代禁卫之职。 韩唐信了她的话,这几日一心守着楚宁,也没留意过外面的动静。 直到一位熟识的军士冒险趁夜来找他,“小公子,韩家数千府军全体被充为朝廷军了。” 韩唐从他那里得知,大臣上奏提议重组朝廷军队,将韩家府军充入各军提振士气。 姚皇后准了,被扣在宫中数日的韩家府军便被彻底打散,分别充入各地的地方军队。 那人临走前抓着韩唐的胳膊,再三恳求道:“公子爷,您一定要尽快出宫才行。” 韩唐的父兄在外领兵,偌大一座韩府,此时府中只剩韩夫人和几十名下人。 “我知道。”韩唐送走那人,心中愤懑难平,又不免忧心母亲。 韩唐将事情都跟楚宁说了,想设法回家安顿韩夫人。 楚宁心中一片雪亮,韩唐是作为人质被扣在宫中的,为的是要挟手握兵权的韩家不要轻举妄动。 韩家世代领兵,素来被朝臣忌惮。 宫变当夜,韩唐仅凭数千府军就大破几万朝廷正规军,难免让有的人觉得坐立难安。 四王爷一倒台,叛军被清理后,朝廷军队元气大伤。 此时,韩唐和他背后的韩家更是众矢之的,姚皇后和朝臣都担心无人可以压制韩家。 楚宁前世为帝,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自然清楚其中的缘故。 但她就着橘黄的烛火,笑盈盈地看着韩唐,点头道:“好,本宫会想办法的。” 第14章 丞相夫人 丞相汪麒堂得了楚宁已清醒过来的消息,便连连催促汪夫人进宫探望她。 那日在姚皇后宫里,正是他问楚宁,那反贼是怎样伤了皇上,想借此判断皇上的伤势如何。 但楚宁那时还痴痴傻傻的,歪头流着口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汪麒堂心中焦急,姚皇后又不准任何人面圣,他拿捏不准该不该请信王楚时照回京。 若是信王回来得早了,皇上怕会起疑心,怪罪他觊觎皇位。 但要是被其他人抢得先机,皇上一驾崩就立了新君,那后昭江山不知会落入什么人之手。 汪麒堂让汪夫人去探病,也是存了想打探皇上伤势的心思。 汪夫人身为二品诰命夫人,进宫探望三公主,姚皇后倒也不方便阻拦。 楚宁迎了汪夫人到偏厅坐下,命东珠为她沏了茶,淡淡地笑着,和汪夫人说了几句闲话。 汪夫人以前在宫宴上见过楚宁,那时她才有七八岁,神态举止透着几分木讷。 是了,汪夫人想起来,那年楚宁的母妃淑妃新丧,她失了母妃的护持,看上去怯怯的。 如今楚宁的姿态优雅从容,举止间颇有几分皇室天骄的尊贵大气。 楚宁对汪夫人笑了笑,眉眼一弯,汪夫人恍惚看到当年淑妃的模样。 不过,这孩子柔而不弱,比她那柔弱文秀的母妃要英气些。 汪夫人和楚宁说到宫变那夜的事上,“为难三公主了,竟见了父辈兄弟相残的惨剧。” 楚宁的心念一转,试探道:“这几日接连有人来问本宫,父皇的伤势究竟如何。” 汪夫人果然屏息听着。 楚宁见她已然上钩,低声道:“但本宫一律闭口不言,决计不敢告诉旁人。” 她信口胡诌几句,说丞相两朝老臣,忠心耿耿。 是故,她对汪夫人不想有所欺瞒。 “不过,本宫想请汪夫人帮一个忙,”楚宁盯着她,“韩家小公子该回去探望生病的娘亲了。” 汪夫人愣了一愣,“韩夫人病了?” 楚宁笑得狡黠,“韩夫人思子心切,韩府又遭逢剧变,自然会病倒了。但这病是心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汪夫人会过意来,“需得韩小公子回府侍疾,此乃纲理伦常。” 楚宁点点头,“本宫先代韩家谢过汪夫人了。” 汪夫人也听到关于韩家府军的风声。 既然此举能交换情报,又能拉拢韩家,那何乐而不为? 楚宁见她应了,就起身附到她的耳边,轻声吐出几个字。 汪夫人出宫的时候脸色惨白,步履摇摇晃晃的,被婢女扶着上了马车。 汪家的马车刚走,已出阁的二公主楚袖打着探病的名义来找楚宁。 姐妹二人从来都处不来,楚袖偏生做出一副关切模样,指着下人往合宜宫抬礼品。 “二皇姐这是做什么?”楚宁在旁边冷眼看着。 楚袖假笑道:“三妹妹病了那么久,姐姐心中挂念得紧。大皇兄若是知道,怕也心疼得很。” 楚宁心中了然,大皇子楚择在敌国为质,他这一母同胞的妹妹忍不住来替他说好话了。 楚袖见楚宁一言不发,接着说道:“父皇以前最疼大皇兄,受伤前一定也提起过大哥吧?” 果然,楚袖想借楚宁之口,说出皇上有意传位给皇长子楚择。 楚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二皇姐,这话不如留着当面去问父皇,怎么样?” 楚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楚宁笑着打断了。 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但眼底一片冰凉,“还是说,二皇姐觉得父皇好不起来了?” 第15章 这样才算道别 楚袖在楚宁这里讨不了好,沉着脸带人离开了。 姚皇后早已得知楚袖进宫来见楚宁。 楚袖刚从合宜宫出来,就被秋墨亲自带人来请到姚皇后宫里了。 秋墨将她领进暖阁,“二公主请先在暖阁稍候,娘娘正在和丞相大人议事。” 楚袖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在绣榻上坐下,“娘娘掌管后宫本就繁忙,不知找妾身何事?” 秋墨瞥了她的肚子一眼,笑道:“听说公主有了身孕,娘娘自然关心。” 楚袖得意地扬起眉,“三个月了。” “三个月?胎象还有些不稳吧?”秋墨关切地问道,“定要请太医为二公主开几副安胎药。” 二人在暖阁里说着闲话,姚皇后那边和汪麒堂也争论不休。 “娘娘,老臣以为,韩夫人病重,韩家小公子回府侍疾乃是人之常情。” 韩府派人进宫传话,说是韩夫人一病不起,大夫束手无策,韩夫人想见韩唐一面。 但姚皇后刚设计打散韩家府军,暂时将韩唐困在宫中,就是怕韩老将军回京计较此事。 姚皇后心存忌惮,摇头道:“韩小公子又不懂医术,不如派几位太医去看看?” 汪麒堂捻着花白的胡须,叹道:“娘娘可有想过,若是韩夫人去了,韩家上下必然回京奔丧。” 到时候,有逼死韩夫人的罪责在,韩家计较的就不是夺走韩家府军的事了。 姚皇后心中仍然有几分不满,“韩小公子少年英雄,本宫原想好好提拔他一番。” 汪麒堂明白她还想将韩唐扣在宫中,“能得娘娘赏识,是这孩子的福气。” “不如等韩夫人病好了,宣诏命韩唐入宫,任职御前侍卫如何?这样一来,韩家必感恩至极。” 姚皇后一时间无计可施,只得应下,派人去通知韩唐离宫。 韩唐当晚就要走,楚宁换了一身衣服,扮作小太监,随他一起钻进马车。 楚宁眨巴着眼,心中竟有些不舍。 韩唐一走,她身边又少了一个可信之人。 韩唐垂着头,低声道:“我打点好韩府一应事宜,将母亲安顿到外祖家的庄子……就回来。” “蠢。”楚宁哭笑不得,“都出去了还回来做什么?” 楚宁送他出去,原本就是想让他避开权力的漩涡。 那晚跪了一地的人群中,唯有他提了杆长枪,着一身英气银甲,大步走到她的面前。 银甲长枪。 他是楚宁见过的最耀眼的少年。 她想着,韩唐这般心地纯粹的大好少年,放在宫里养歪了岂不是可惜得很? 以后她若为帝,倒也想有个这样的将军在朝。 韩唐就像她前世最倚重的那人一样,有一颗坦荡的赤子之心。 这种人,好哄得很。 楚宁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韩唐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脸皮微微发红,小声道:“殿下还在宫里。” “本宫生来就在宫里,也不打算出去。”楚宁笑得促狭,“这里是本宫的家,你说呢?” 韩唐猛地低下头去,声音闷闷地响起,“但我奉旨护卫殿下。” 接了旨,那楚宁就是他的责任,生死安危都由他负责。 楚宁嗤笑道:“真是个呆子。那本宫再给你下个口谕好了。听着,你只需好好活着。” “嗯。”韩唐的表情凝重起来,他想说,你也是。 但马车在宫门口停下了,楚宁朝他挑眉笑道:“到了,本宫便送你到这里了。” 韩唐刚要跳下马车,楚宁突然喊了他一声,“韩唐。” “我在。”他想也不想,那句话便脱口而出。 楚宁对他盈盈一笑,想了想,抬起手挥了挥说:“这样才算是道别。” 第16章 各怀心思 深夜,姚皇后的宫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户部尚书姚星原是姚皇后的亲弟弟,他来探望亲姊原本是无可厚非的。 但他这次来得气势汹汹,怀里揣着一封信,嚷嚷着要见姚皇后。 静琴和秋墨都不敢拦,只得唤起姚皇后,去偏殿见她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姚皇后心中有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冷着脸望着他,“端的沉不住气。” 姚星原忙将那封信呈给姚皇后,“微臣知罪,皇后娘娘快看看这封信吧。” 姚皇后命秋墨取过信来,展开一看,竟然是丞相汪麒堂写给信王楚时照的密信。 信中隐晦地提及先帝已驭龙宾天,力劝信王火速回京。 “这封信是你从何处得来的?”姚皇后心道不好,用力攥紧手中的信纸。 姚星原赶紧说道:“是施以怀施太傅亲手交给我的。” 汪麒堂写好密信交给心腹,让那人连夜赶去南境将此信交给外出游历的信王。 但施以怀早已安排手下守在汪府后门,他的手下一路追踪汪府信使到城外杀人夺信。 姚皇后的手指蓦然一松,信纸徐徐缓缓地飘落在地。 “也就是说,连施以怀也知道先帝不在了么?”她终于皱起眉头,“这可如何是好?” 姚星原总算挺直了腰板,“所以爹爹催我进宫来找姐姐拿个主意。” 姚家虽和韩家、何家、莫家并列京城四大世家,但姚家和其他世家相较,处境颇为难堪。 姚家的子弟没个成气候的,姚家世代皆靠儿女联姻,才能勉强保住世家地位。 这几年靠姚皇后扶持,姚星原才爬上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但也经常被同僚冷嘲热讽。 姚星原讨好地笑道:“娘娘,姚家能不能翻身,全得倚仗您了。微臣先代全族谢过娘娘了。” 姚家一心指望着,挑选个宗室稚子过继到姚皇后膝下,宣布先帝薨逝后立为新君。 如此一来,姚家拥立新帝有功,姚皇后垂帘听政,朝政就彻底把握在姚家手中。 姚皇后心烦不已,“你身为户部尚书,握紧朝廷的财政,别把捂在钱袋子上的手伸得太长了。” 姚星原腆着脸笑道:“那是,我们爹爹说了,这回啊,姚家上下几百口人都指望着娘娘呢。” 姚皇后强忍怒火,斥责道:“后宫是本宫的后宫,但这前朝本宫可管不了。” “你们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要时刻缩在女儿家的绣罗裙后面,等着女人去给你们夺江山么?” 姚星原被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跟姚家别的男人一样,怕女人怕得要命。 “微臣晓得微臣晓得,宫里的事就劳烦娘娘照应了。” 姚皇后心烦意乱,挥挥手让他退下。 “对了,父亲要微臣转告娘娘,挑宗室子弟的时候,必须要挑个还未开蒙的,日后才好教导。” “那宗室稚子的父族还是得挑个落魄些的,断了父兄干政的可能。” 姚皇后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薄怒,“还不快滚?” “唉,都是些寄生虫似的,巴不得将本宫敲骨吸髓。”姚皇后低叹一声。 秋墨上前为她捶肩,“娘娘,姚家的担心也有道理。眼见着,三公主怕是和丞相达成了协议。” 汪夫人进宫探望楚宁,汪麒堂施压让她放韩唐离宫,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会是巧合吗? 姚皇后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她既然选了支持信王,那就没有留她的必要了。” 除了信王,还有施以怀和他支持的皇长子楚择要对付,她不想在此时因楚宁而横生枝节。 秋墨柔声答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安排。” 姚皇后缓缓闭上眼,“嗯,做得干净些。” 第17章 刺杀 当夜,月黑风高。 楚宁的屋子里早已熄了灯,宫人都陆续歇下了。 负责值夜的是翡翠,但她坐在墙角打盹时,被人无声无息地放倒了。 那个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凭着惊人的目力,绕开屋内的桌椅屏风,走向内室的卧榻。 层层纱质帷帐背后,卧榻上透出棉被隆起的轮廓来。 楚宁应是侧躺着面朝墙壁睡的。 那人握紧手中的匕首,缓步上前,挑开帘子,朝那团棉被一刀插了下去。 棉被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鲜血浸出来。 他疑心是捅得不够深,抄起匕首又接连狠刺几刀。 为何没有刀尖入肉的阻滞感? 他微微一愣,刚要伸手去拉棉被,颈上却传来一抹凉意。 金钗一划,他被金钗刺破皮,冒出血珠来。 他不敢轻举妄动,那支金钗抵着他的血管,若有似无地触着脆弱的表层。 “对不住了,”他身后的少女笑道,“宫里没有薄被,大夏天的也只能扔床厚棉被在榻上。” 楚宁送韩唐离宫后,回到合宜宫已是深夜。 她先去小坠儿房中换回公主的衣服,回房间时却看到翡翠倒在门口。 楚宁心中一紧,拔下一枚金钗握在手里,悄然进了房间。 她一进房间就看到有人在捅她的棉被,差点没当场笑出声来。 “不过,你将本宫的棉被捅几个大窟窿,盖起来应该要凉快许多,倒是体贴得很。” 那刺客心一横,顿时又起了杀心,“够了,受死吧。” 说着,他猛地用手肘往后一击,正中楚宁的腹部,她被撞得摔倒在地,金钗也掉在一边。 刺客狠狠一刀斩了下来,一声脆响,他的手腕被一只瓷杯击中。 哐当一声,匕首落地。 刺客的手腕被震得发麻,知是有人来了,拾起匕首,转身落荒而逃。 楚宁朝刺客的背影喊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杀了本宫就别想知道玉玺的下落。” 刺客夺门而出时,和前来查看情况的小坠儿撞了个满怀。 黑暗中,小坠儿只隐约听到个“玉玺”,又被那人撞得有些发懵,愣愣地杵在门口。 楚宁爬起身,见是小坠儿,赶紧大声问道:“翡翠!你刚才跑到去哪里了?” 小坠儿摸不着头脑,“奴婢是小坠儿啊,殿下在找翡翠姐姐吗?” 楚宁在心中叹了口气,打发走小坠儿,回头看向帷幔后缓缓走出的银发男子。 “你想保这个小丫头的命?” 楚宁无奈地点头道:“但愿刺客已经走远了,没认出小坠儿来。” 柳亭川拾起掉在地上的金钗,拂去上面的灰尘,重新簪到楚宁的发髻上。 楚宁扭头望着他,“本宫的毒都已经解了,你今晚怎么还会过来?” 柳亭川的眼中有一丝暧昧的情愫,“我算准了殿下有难,特意过来为殿下化解。” 原主的记忆中,他虽贵为少国师,却从来不信鬼神,只将鬼神当作蛊惑人心的工具。 楚宁笑得眉眼弯弯的,“这种话,骗别人也就算了。” 柳亭川的银发在黑暗中隐隐发光,他淡淡地立在那里,确有几分遗世而独立的谪仙模样。 “有人会信的。”他低垂着眼,楚宁看不出他的表情。 楚宁在他面前难得有几分原主的少女心性,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那你要骗到本宫信你为止。” 柳亭川云淡风轻地说道:“我怕自己会有难。” 他从来不将心事说出来,自然也不会告诉楚宁,他是怕她被韩唐拐跑了。 第18章 遭了天谴 第二天早上,翡翠倒在门口睡了一夜,终于悠悠醒转过来。 她回房洗漱时,揭下遮脸的帕子,见烫伤基本好了,心中一喜,翻出楚宁那对耳环戴上。 她对着铜镜欣赏耳环时,东珠推门进来叫她,疑道:“殿下那天不是将另一只扔进花丛了吗?” 翡翠起身走出房间,没好气地说道:“那又怎么了?狗从花丛里刨出来的,我捡回来戴。” “啧,狗嘴里叼过的东西你也要?”东珠面露鄙夷,心里却有些不痛快。 一只耳环值不了几个钱,但一对耳环就不一样了。 拿去宫外当铺卖了,足以换小户人家一两年的口粮。 翡翠不客气地回敬道:“嫉妒我了?不如你也去学了那狗杂碎,去阴沟里刨刨看?” 东珠冷笑一声,从她身边走过时,突然撞了她一下。 翡翠被她这么一碰,气不打一处来,加大力道一把推了回去。 “啊呀!”东珠惊呼一声,和她推搡在一起。 两人都没注意,不小心撞到了来送热茶的小坠儿。 小坠儿捧着茶壶躲闪不及,被东珠重重一撞摔倒在地,手中的茶壶也碎了,热水泼了一地。 二人被热水溅到,赶紧分开,低骂起来。 小坠儿双手被烫起一大串水泡,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茶壶碎片。 这时,门房的小太监跑进来通传,“静琴姑姑来了!” 静琴带着十几个随从,浩浩荡荡地走进合宜宫来。 她仿佛忘了逼楚宁喝毒药的事,笑道:“皇后娘娘记挂着三公主,特意让奴婢来探望殿下。” “有劳娘娘挂心了。”楚宁决定先扮猪,再吃老虎,“来人,赐坐。姑姑请。” 翡翠忙不迭地服侍静琴坐下,又眼巴巴地给她递了碗茶。 静琴揭开茶盖浮了浮,将茶碗放回几上,示意楚宁屏退左右,“娘娘有句话想问殿下。” 楚宁的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笑道:“哦?” 静琴也不遮掩,开口问道:“当夜那大殿里,除了先帝和反贼,便只有殿下一人。” “太后娘娘遣奴婢来问一句,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楚宁答得简练,“反贼弑君。” 静琴又问道:“太医验伤时,发现那反贼头部遭钝物重击而死的,不知是何物所致?” 楚宁喝了一口已凉透的茶,“反贼犯下如此罪行,遭了天谴,定是上天要他不得好死。” 快天明时,姚皇后派人将大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方传国玉玺。 静琴想哄她说出玉玺的下落,又怕暴露是姚皇后派人暗杀她,只得先就此打住不再问下去。 楚宁从容喝着茶,静琴也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疑道:“这是隔夜茶么?” 楚宁尚未作声,静琴已冷着脸将茶杯掷在翡翠面前,“怎么伺候主子的?” 翡翠赶紧跪下磕头,哭丧着脸解释道:“姑姑,不是婢子。是、是小坠儿打碎了茶壶才会……” 静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宫里没个主子,宫人都缺了管教。” 楚宁笑道:“姑姑怕是忘了,现在这宫里有主子了。” 第19章 殃及无辜 楚宁话中有话,静琴却浑不在意,“三公主年纪尚轻,不知如何管束宫人也是难免的事。” “难道,”楚宁的笑容一冷,“姑姑要越俎代庖,替本宫管教宫人不成?” 静琴依然笑得温和,“三公主误会了。管束宫人的是宫规,这宫里任谁都逾越不得。” “这宫女犯的事伺候不周的罪责,按例需赏四十大板。” 楚宁一听她要罚小坠儿,立刻维护道:“是本宫特意将茶放凉了饮的。况且,她是本宫的人。” 静琴站起身,示意她带来的宫女都进来,“三公主倒是慈悲,但这规矩是坏不得的。” “命人将那烧水的宫女押到前院去,”静琴回头笑道,“来人,好生扶三公主出去观刑。” 楚宁被两名手脚粗壮的宫女一挟,被迫站起身来,“放肆!” 那两名宫女像是没听到那样,依然挟着她要往外走,楚宁的目光冷冷射向静琴。 静琴冷笑道:“不论是主子还是奴才,犯了宫规都绕不得的。” 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楚宁听的,楚宁心中清楚,姚皇后想借机敲打她一番。 “那毒害主子的罪又该怎么罚?”楚宁被带到前院,看着小坠儿已经被人按在刑凳上。 静琴笑了笑,假意为楚宁撩起耳发,附在她耳边柔声道:“主子可有证据?” 小坠儿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吉嬷嬷从后院赶来,跪地道:“求三公主开恩,放过小坠儿。” “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难不成,你要替她受这四十大板?” 她这话虽是对吉嬷嬷说的,双眼却直直盯着楚宁。 静琴命人拉开吉嬷嬷,取来板子,“还请三公主在旁边好生数着,莫要让下人偷懒漏了板子。” 小坠儿哭得喘不过气来,楚宁冷喝道:“住手!” 行刑的太监并不理她,举起板子重重地打了下去,只需一下,楚宁便听到筋骨断裂的声音。 静琴瞥了她一眼,笑道:“大热天的,院子里暑气热,别让三公主中暑了才是。” 几名宫女迅速搬来一把椅子,七手八脚地将楚宁按在椅子里。 身后有人撑开伞为她遮阴,旁边的宫女轻轻摇着扇子,看似将楚宁伺候得周到了。 行刑仍在继续,楚宁双眼血红,死死盯着起起落落的板子。 一开始还有几声凄厉的哀嚎,但几板子下去后,小坠儿就没了声息。 打到第四十下的时候,板子声终于停了。 静琴说,殿下刚才可有仔细数着? 楚宁答,四十。 刚才寂静下去的院子里骤然响起老妪的哭声,撕心裂肺的,扯得韩唐心里发酸。 小坠儿软趴趴地瘫在原地,身下蓄起一洼血水。 静琴让宫女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小坠儿已经没气了。 “这么快就没命了?好娇嫩的皮囊,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静琴笑着说道。 小太监捉不住奋力反抗的吉嬷嬷,被那老妪猛地掀翻在地。 吉嬷嬷扑过去抱着小坠儿的尸体啊啊大哭。 静琴回头吩咐身后的宫女,“还愣着做什么?将尸体拖下去,不要弄脏了三公主的院子。” 楚宁上前制止宫女,对静琴说道:“姑姑刚才已经教训过本宫的下人了。” “哦?”静琴微微眯起眼,看向楚宁。 “本宫谢过姑姑教诲。但既然她是本宫的人,那么不论生死都当由本宫处置。” 从她的脸上找不出一丝愤怒或者畏惧的神色。 静琴也不再多留,索性点头道:“那好,奴婢就先告退了。” 说完,静琴瞥了楚宁一眼,带着数名宫女扬长而去。 楚宁命几个小太监将吉嬷嬷拉开,把小坠儿的尸体带下去安葬。 吉嬷嬷啐了他们几口唾沫,盯着楚宁厉声道:“是你,是你害了小坠儿!你还要带走她!” 翡翠和东珠忙将她往后院拖,她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她的嘴里不断咒骂着难听的话,恨不得将楚宁生吞活剥了一般。 楚宁走到吉嬷嬷面前,蹲下身来,缓缓道:“嬷嬷这么恨本宫,那就要活得久一点来报仇。” 吉嬷嬷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随即朝楚宁狠狠地唾了一口。 第20章 这个仇,记下了 小坠儿被杖杀后,院中的血腥味被暑气一蒸,到傍晚也未散尽。 合宜宫虽有前后两座院子,但院子都不大,前院的井和后院的枯桃树几乎将院落都填满了。 小坠儿的血流了一地,饶是宫人们提水冲洗了好几遍,翡翠仍说井边渗了血。 吉嬷嬷哭够了便爬起来换了身衣服,像个没事人一样去打井水来做饭。 东珠和翡翠结伴来到小厨房,不情不愿地去提那食盒。 翡翠一想到流到井边的血渍就觉得恶心。 “宫里的食材都精贵着呢,唉,可惜全都被糟蹋了。” 东珠也觉得一阵恶寒,接话道:“死人的血水都渗进去了,吃了岂不是瘆得慌?” “呃,”翡翠打了个冷战,“但是我们喝水洗漱的,还不都是那井里打上来的水?” 东珠撇撇嘴说:“不然呢?真是的,都怪那个小坠儿,死就死了,那身血还流得那么远。” 两人叽叽喳喳地说着,吉嬷嬷突然从厨房里冲出来,左右开弓各打了两人几耳光。 “呸!下作东西,真当自己有多矜贵吗?” 二人的食盒没提稳,都掉在地上,盒盖一掀,饭菜洒了一地。 翡翠捂着脸,指着吉嬷嬷,气急败坏地骂道:“老虔婆,这是要给主子吃的!” 她耳朵上带着明晃晃的耳环,其中一只便是从小坠儿手中抢走的。 吉嬷嬷知道这段缘故,气得抬手去撕她的耳朵,一把将那对耳环拽下来。 “老贼婆!你!”翡翠的耳朵鲜血直流,东珠以为吉嬷嬷疯了,慌忙躲到一边。 吉嬷嬷嘿嘿笑了几声,一扬手,将那对耳环扔到了泔水桶里。 “哪天这井里泡个死人,你们还不是得吃井水。这也吃不得,那就吃老婆子的口水好了。” 说着,吉嬷嬷朝那食盒里唾了几口,又用手将饭菜都拢到食盒里装好。 她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吉嬷嬷将食盒递给她俩,怪笑道:“问问你主子吃得惯吗?” 二人吓得不轻,连食盒也不敢接,慌忙转身跑了。 吉嬷嬷哼了一声,抬手要将那食盒掼在地上,却被人伸手拦住了。 “嬷嬷,既然是给本宫吃的,为何不交给本宫呢?” 吉嬷嬷略一愣神,转头看着那张明艳的笑颜,不耐地将手中的食盒塞到她怀里。 楚宁笑着接过食盒,打开盖子,取出里面放的筷子就要去夹菜。 “等等,”吉嬷嬷瞪大双眼,“刚才那一幕……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楚宁点头笑道:“嗯,本宫听到动静就出来看,恰好看到嬷嬷打她俩耳光。” 说着,她就将那筷子饭菜往嘴里送。 吉嬷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阻止她吃食盒里的东西,“那你为何还!” 还吃已经脏了的东西? 楚宁的目光闪烁,“虽然脏了,但吃了不至被毒哑,变得痴傻。” 吉嬷嬷在宫里待了几十年,什么手段没见过,楚宁被送来时,她就觉得事有蹊跷。 因此,她劝视如己出的小坠儿不要离楚宁太近,却还是没能避免那起悲剧。 楚宁单手捧着食盒,淡然吃了几口,吉嬷嬷的眼皮渐渐垂了下去。 “嬷嬷若是觉得这样就为小坠儿报了仇,那本宫全都吃光了也没什么干系。” 吉嬷嬷迟缓地抬起眼,楚宁的眼神一冷,“但本宫结下的仇还没报。” “这些饭菜皆是往日的屈辱,如今本宫将屈辱一口一口吃下去,来日定当加倍奉还。” 她说这席话的时候,吉嬷嬷从这个年仅十五的少女身上,看到了远远超出她年龄的深沉。 楚宁还要再吃,吉嬷嬷猛地将那只食盒抽出来,扔在地上,“够了,你吃的是小坠儿的血。” “一宫主位无能,连自己都保不住,那宫女太监都要跟着被剥皮抽筋,主子难道不明白吗?” 重生归来,她已经在这深宫之中活了两世,又如何不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 吉嬷嬷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女很陌生,她的气度神情,都不似一个不受宠的普通公主。 “小坠儿的仇,本宫一并记下了。” 第21章 离间计 楚袖那日见了姚皇后,和她密谈了大半日。 姚皇后留她在宫中住了一夜,又请太医为她号脉,开了安胎药。 等她准备离开皇宫时,已是第二天中午。 楚袖的夫家蔡氏派了马车来接她,姚皇后特许马车驶进宫城,车夫仆妇都惊得合不拢嘴。 蔡家虽世袭侯爵,但这还是皇室第一次准蔡家车驾进宫。 楚袖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扶着奶娘的手,春风得意地登上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宫城,楚袖拉着奶娘,脸上浮起抑不住的欣喜,“奶娘,你可知……” 车轮的咯吱声掩去她大半的声音,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声音压得更低了。 “皇后娘娘许诺说,若我生了男孩,便立我的儿子为帝。” 奶娘惊得不轻,赶紧一把捂住她的嘴,“我的姑奶奶,这种话怎么能说得?” 楚袖不耐烦地挥开奶娘的手,“怕什么?施太傅不是说了吗,父皇已经……” 提到施以怀,楚袖觉得有几分好笑。 楚择虽为皇长子,但皇上并未立他为储君,只是给了施以怀一个太傅的头衔。 施以怀不过为楚择上过几天课。 楚择质陈以后,他知道皇上以此为耻,倒也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这施太傅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暗中跑来蔡府见楚袖,将此事透露给她。 施以怀说,皇长子楚择登基是天命所归,若能迎皇长子回国,必是有功于江山社稷。 楚袖被他说动了,的确想为夫家挣些前途。 何况,楚择和她本就是一母同胞的至亲兄妹,楚择一旦登基,她的身份地位必然不可同日而语。 想到这些,楚袖的眼中浮起一抹狠厉,“出嫁从夫,哥哥也怪不得我。” 她将手放在肚皮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 “宝宝,娘亲就指望你了。”楚袖不再去看一脸错愕的奶娘,“娘亲要带你住到皇宫里去。” 她早就当够了这处处仰人鼻息的蔡侯夫人。 马车即将驶出皇城,楚袖透过车帘露出的缝,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背后的宫城。 这皇宫,她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回来。 把楚袖送走后,秋墨回到姚皇后身边,“二公主骄矜傲慢,急功近利,恐难真心顺从娘娘。” “她有她的用处,”姚皇后笑道,“本宫许给她几句空头承诺,便足以让她与皇长子派反目。” 秋墨点点头,“奴婢适才已照娘娘的吩咐,暗示二公主,三公主私藏玉玺,威胁甚大。” 姚皇后冷笑道:“让那蠢物去与三公主施压,逼迫她露出破绽,我们才好诱她交出玉玺。” 这后宫,永远是她的后宫。 施以怀早已苦等楚袖多时,一听闻蔡家的车驾回了府,就立刻赶过去见楚袖。 但门房的仆人将他拒之门外,“夫人刚从宫里出来,说是身子乏了,拒不见客。” 施以怀抬眼望着蔡府紧闭的大门,“老夫乃当朝太傅。” “奴才晓得。”仆人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但夫人事先吩咐过,还请太傅大人回去吧。” 施以怀在楚袖这里吃了个闭门羹,又被仆人从鼻孔里看低了一回。 他的心里窝火,转过身,不禁切齿冷笑,“看来是投靠了姚家,这就怪不得老夫了。” 楚宁并不知,楚袖和姚皇后达成协议,要联手对付自己。 她命东珠将后昭史书文献都搬来,自己终日埋头看书,想要搞清楚她的子孙都在折腾些什么。 楚宁看书看到大半夜,宫里的小太监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三公主,出事了。” 第22章 国师驾到 领头的侍卫居高临下地盯着吉嬷嬷,“哪个宫里的?” 老妪缩在角落里,脚边散落着几张未燃尽的纸钱。 夜风一吹,纸钱倏忽扬起,晃晃悠悠地打着转,像几只枯萎的蝴蝶。 吉嬷嬷蹲在那里,低埋着头,伸手将纸钱重新拢到身边。 “老婆子,你聋了吗?”说着,另外一名侍卫一脚揣在她好不容易聚拢的纸钱堆上。 纸钱上微弱的火苗彻底熄了,吉嬷嬷低呼一声,摸索着掏出火折子。 领头的侍卫见状大怒,狠狠推了她一把,“老贼婆!还敢接着烧纸不成?” 吉嬷嬷年老体弱,身体重重地摔进了泥里。 但她好似不知疼痛那般,挣扎着要爬起身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那侍卫见她仍然不肯认罪,就要将她往慎刑司拖。 “老骨头倒还挺硬的,我倒要看看,那些吃惯了人的太监会不会把你这身骨头拆了。” 吉嬷嬷被他拽着胳膊往一边拖,双眼如鱼珠般暴起,“放开我,放开!” 她发疯般地撕打着,那侍卫哪里理会她,“哼!我看你还是多烧点给你自己吧。” 说着,侍卫掀开吉嬷嬷,扬手就要打下去。 “住手。”楚宁及时赶到,制止那名侍卫对吉嬷嬷动手。 领头的侍卫见是三公主,赶紧站直身子,朝她行礼,“卑职见过三公主。” 楚宁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去扶起吉嬷嬷。 侍卫忙阻拦道:“殿下有所不知,这老婆子在宫中烧纸。” “哦?”楚宁微笑道,“她是我宫里的人,本宫领她回去就是了。” “宫中不准烧纸,既然抓到有人犯了禁忌,我等必须将那人交给慎刑司处置。” 楚宁看了一眼地上的灰烬,“何处有人烧纸?地上不过有些灰,风一吹就散了。” 那名侍卫听出楚宁想让他放人,但他知道三公主素来不得宠,而且前段时间还被吓傻了。 姚皇后治下严苛,若被她知道自己私放这老妪,那他在宫中的前程堪忧。 况且,这傻了的公主又能给他什么好处? 侍卫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还请殿下莫要让卑职为难。” 楚宁的笑容一冷,“那为难的便是本宫了。” 侍卫看出她执意要保吉嬷嬷,心下一横,决定倒向姚皇后那边。 “那好,既然是合宜宫的人犯事,卑职去禀告皇后娘娘,请娘娘酌情处置就是了。” 楚宁拦下了侍卫,“此事何必惊动皇后娘娘?本宫的下人,由本宫自行管束。” “三公主还是让一让吧,宫里一切都由皇后娘娘做主。” 几名侍卫相互看了看,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轻蔑。 楚宁微微一笑,“你说了,本宫便知道了。但合宜宫的事,大抵还是本宫说了算。” 侍卫丝毫不肯让步,伸手就要去抓吉嬷嬷。 “殿下请便,但这老婆子今遭必须跟我们走。” 楚宁敛去笑容,“你若敢动她,便是对本宫不敬,大不敬的罪名你们谁承担得起?” 几名侍卫见三公主不肯退让,彼此推搡起来,嚷嚷着要带她去见皇后娘娘。 “三公主。”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 几名侍卫一惊,慌忙松开吉嬷嬷。 夜色中,身穿蓝袍的年轻男子踏月而来,身旁跟着一个童子,仿佛画里的仙人一般。 他半披的银发染了月光,闪烁着细碎的光泽。 楚宁也朝他点头微笑,“少国师。” 柳亭川对众人淡淡地说道:“本座劝诸位莫将此事闹大,更不要以此扰了皇后娘娘清净。” 侍卫们历来将少国师视若神明,听他这样一说,心里不免都有几分疑虑。 “可是,这位嬷嬷触犯宫规,按律当送到慎刑司……” 那名侍卫的话还没说完,柳亭川双眸微眯,他慌忙将剩下的话都咽下了。 柳亭川淡然道:“也罢,本就是皇后娘娘让本座在宫中做一场隐秘的法事。” 言下之意,便是几人撞破了他的法事,间接触了皇后娘娘的霉头。 “若是诸位不信,大可去向皇后娘娘当面求证一番。” 柳亭川这样说了,谁还敢有所质疑? 几名侍卫只得扔下吉嬷嬷,灰溜溜地走了。 楚宁命人去扶吉嬷嬷,“从此以后,本宫的人皆由本宫来庇佑。” 柳亭川若无其事地走开,仿佛和她从未有过交集。 和她擦肩而过的刹那,楚宁听到他压得极低的声音。 “……不谢。” 第23章 妇人心 酷夏难耐,合宜宫的补给又不及时。 东珠忍不住跑到内务府去,想讨些应季的衣物被褥。 内务府的人一听是合宜宫来的,莫说给一星半点的好处,不由分说就将人轰了出去。 东珠在内务府那里讨不了好,一回来就拉着翡翠,愤然咒骂管事的太监。 与此同时,内务府那边也没闲着。 很快,楚袖就知道了这件事,她的心中顿时生了条毒计出来。 她一边命人准备绸缎,一边问道:“听说管家有户住在城郊的表亲,家里的小孩刚染了天花?” 奶娘答道:“是,可怜见的,才三岁多的小孩,这几日病得下不来床。” 楚袖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冷笑道:“的确可怜。” 说着,她让奶娘去库房挑一床上好的锦衾送过去。 奶娘觉得奇怪,以为是她怀孕后转了性子。 楚袖却叫住奶娘,“那孩子用过锦衾后,再将这床锦衾封好取回来。” 说着,她的唇角扬起一抹冷笑,“混在要给合宜宫送去的东西里,还有,压在最下面。” 楚宁是名正言顺的公主,自己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威胁她交出玉玺来。 但若楚宁失了势,身边再也没有人照看,到时候就不一样了。 楚袖准备好这一切后,命人抬了好几挑礼物送去宫中。 蔡家下人告知东珠说:“有劳姐姐转告三公主,这些皆是我家主母的一片心意。” 东珠验过成色后,不禁笑逐颜开,“难得蔡侯夫人和三公主姐妹情深。” 翡翠喜滋滋地跑去告诉楚宁,楚宁随她来到前院,东珠立刻笑着迎了上来。 “三公主您看,都是些上好的料子,还有几床刺绣锦衾。” 说着,东珠将衣料下面搁的锦衾扯出一个角来。 她的心中得意,想起内务府赶她走的事,只觉得总算出了口恶气。 楚宁看着那些绸缎,微微皱起眉头。 吉嬷嬷恰好提着水桶来到前院,见了那些东西,便径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嗯?”楚宁看向吉嬷嬷。 她朝水井那边走去,自言自语般说道:“瞌睡时来了枕头?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楚宁心中也有所怀疑,为何东珠刚在内务府被拒,楚袖就送来合宜宫需要的东西? 听吉嬷嬷这样一说,楚宁忍不住接道:“不想着占便宜,就不太容易吃亏。” 东珠不满地说道:“可是,这些薄料子都是咱们宫里急缺的。” 楚宁看着她,微微一笑,“全都拿去烧掉。” 东珠和翡翠为此大为失望。 两人原想扯些好料子,悄悄做几身新衣服,等楚宁忘了这回事,还能偷偷穿上几回。 但楚宁下了命令,纵有万分不舍,二人也不敢不从。 东珠在后院支起火盆,将那些绫罗绸缎往火堆里扔时,翡翠在旁边直咬牙。 “哎哟,看得我都快心疼死了。”她搂着剩下的绸缎锦衾,嘴里一直嘶嘶抽着凉气。 东珠叹了口气说:“那又能如何?还是赶紧烧完了事吧。” 翡翠心有不甘,埋头在绸缎堆里刨了几下,发现最底下压着一床精美的锦衾。 绫罗绸缎穿在身上会被人发现,被子放在床上反倒没人会注意到。 她打定主意,飞快地将那床被子抽出来,死死捂在肚子上,拔腿就往屋里跑。 东珠见她好似偷了什么,在背后扬声道:“小蹄子!你又拿了什么东西,投胎似的跑哪里去?” 翡翠回头瞪了她一眼,没看前面的路,差点撞到吉嬷嬷身上。 吉嬷嬷眼尖,瞥见她的怀里鼓鼓囊囊的,满脸麻子皱作一团,尖声道:“不怕死的蠢东西!” 翡翠不以为意,推开老妪跑回房,将那床锦衾一铺,倒上去舒服地叹了口气。 第24章 棋子 楚袖近来频繁出入皇宫,蔡府一行人格外招摇。 姚家也得到消息,说是楚袖成了姚皇后跟前的红人。 姚家家主猜出一二,立刻急吼吼地催促姚星原进宫,非得找姚皇后问个清楚。 姚星原忙不迭地跑进宫来,将姚家听到的传言都跟姚皇后说了。 “我的好姐姐啊,您该不会真的盯上蔡侯夫人肚子里那块肉了吧?” 姚皇后面带刻薄地说道:“那蠢物只配用来给本宫当垫脚石,她肚子里的玩意也好不到哪里去。” 姚星原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叹道:“还是娘娘老谋深算,微臣和父亲差点都被骗过去了。” 姚皇后有些不悦,“本宫何曾骗过你们,是你们一直不信本宫。” 今天姚星原进宫来见她,当面问出那些话时,她就明白过来,姚家误以为她要和蔡家结盟。 她殚精竭虑地为姚家谋划,将她不成器的弟弟扶上户部尚书的位置。 这几年她机关算尽,背负了不少骂名,但即便如此,姚家也时刻提防着她。 “娘娘说的哪里话?”姚星原堆起笑容,试图搪塞过去,“父亲也只是好奇而已。” 姚皇后嗤笑一声不再答话。 姚星原接着说道:“蔡家世袭侯爵,近几辈里虽然没个出色人物,但仗着皇恩浩荡甚是跋扈。” 姚皇后知道,她这个弟弟多年前被蔡侯挖苦过几次,一直记恨到了现在。 “若是真让蔡家的骨肉坐上皇位,哪里还有我姚家翻身的那一天啊?” 说着,姚星原便觉得委屈,直勾勾地盯着姚皇后。 姚皇后只好耐心地开解他说:“你也不想想,本宫难道会将太后的位置拱手让给一个蠢妇么?” 姐弟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姚皇后提及,要召几位重臣进宫。 “这回,本宫就要借楚袖之手,断了皇长子归国的可能。” 姚皇后果然请来几位大臣,当众提议说,为了以防不测,应由朝廷先立一位储君。 汪麒堂和施以怀等人,对先帝已遇害的事实心知肚明。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自发分立成两派,分别想要推举信王楚时照和皇长子楚择。 施以怀力排众议,提出要向陈国赎回楚择时,楚袖突然进宫求见姚皇后。 楚袖当众说道:“妾身前几日接到大皇兄的家书,说是已娶了陈国贵女为妻。” 众人听她提及大皇子的现状,都不禁屏息听着。 “大皇兄在外多年,如今有了妻子,犹觉思乡之情更甚。望皇后娘娘恩准,接大皇兄携妻归国。” 汪麒堂一听,楚择竟然娶了陈国女子,顿时怒不可遏,“陈贼狼子野心!” 施以怀也听出问题,刚要反驳,只听姚星原那把略尖的嗓音响起,“丞相大人这是何意?” “哼!”汪麒堂气得重重一拂袖,“难道我后昭江山,以后都得由有着陈国血脉的人来坐?” 姚皇后表面上不动声色,开口抚慰众人,心里暗夸楚袖这枚棋子果真好用。 施以怀察觉到,楚袖和他人联手,一起摆了自己一道。 他假作波澜不惊地垂下头,却暗自掀起眼皮,瞥了一眼正抚着肚皮的楚袖。 既然这女子不仁,就休怪他不义了。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楚袖身后的蔡家除掉。 姚皇后的宫中风云诡谲,楚宁的宫里也出事了。 东珠告诉楚宁,翡翠的身上出了皮疹。 第25章 天花 翡翠的病情来势汹汹,不到一日她便病倒了。 楚宁担心她的病有传染性,命人将翡翠隔离起来。 “事不宜迟,速将此事报备给太医院。” 合宜宫一将情况报上去,太医院立马派人来了,来的是和楚宁有过节的章太医。 章太医对楚宁仍有几分忌惮,也不敢主动挑衅于她。 东珠领章太医去为翡翠问诊后,章太医告知楚宁,“是天花。” 楚宁对章太医的判断仍然有所怀疑。 “她的症状虽与天花相似,但宫中并无传染源,她也未出宫,这病是如何染上的?” 章太医撇撇嘴说:“往年宫中染病的皇子公主可不少,谁说得清这病是怎么得的。” 说着,他吩咐随行的医官说:“快去禀告皇后娘娘,得将合宜宫封锁起来。” 楚宁记得后昭史书里提到过,前朝便有成功种痘的经验。 她拦下章太医说:“请太医院先为宫里其他未感染天花的人种痘。” 章太医像听笑话一样,露出古怪的笑容,“三公主以为接痘当真那么容易么?” 楚宁反问道:“前朝已有成功的先例,难不成几十年后,太医们的医术止步不前?” 章太医原想用几句话打发了她,但她竟然真的知道前朝接痘成功的先例。 他只得换了个说法,“接痘没那么容易,宫里就那么几名太医,如何照应得过来?” “也就是说,”楚宁盯着章太医,缓缓问道,“太医院打算放弃这十几条人命?” “话不能那么说,至少太医院会力保三公主周全。” 楚宁转过头去,看着忙里忙外的医官,不禁为宫里的人捏了把汗。 前世,她还是开国女帝楚明思的时候,就时常听闻天花肆虐,接连害死好几十条人命。 但那个时候,天花接痘的技术还未问世。 染了天花就只有用命去熬,命硬的人扛过去了,也要落得一脸麻子。 稍有不慎,旁人也会感染天花,随病患一起一命呜呼,被人用草席子一卷烧了。 现在,合宜宫的处境格外艰难。 姚皇后一听说宫里出了天花病例,立即命内廷司的赵总管亲自带人来封宫。 楚宁仍在要求章太医为所有人种痘,赵总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三公主,走吧。”赵总管阴阳怪气地说道,“别待在这种地方弄脏了身子。” 楚宁不理会他,“染病的宫女已被隔离起来了,其他人理应种痘预防。” 章太医看着赵总管,“就算种痘成功,照料一人直至确诊痊愈的过程也极为漫长。” 几个奴才而已,没了也就没了,有什么必要辛苦救治他们? 赵总管立刻笑道:“咱家虽不懂医术,但听章太医一讲,都觉得头疼得很。” “依咱家的意思,请三公主去避上一避。奴才的命都跟草芥一样,殿下何必在意?” 章太医也附和道:“就是,老夫也说了,这才是最可靠的法子。” 两人一唱一和,非要逼迫楚宁离开。 楚宁直直盯着赵总管,“你也是个奴才,又何必说什么草芥一样的命?” 她又转向章太医,“医者仁心的话不提也罢,本宫只问你,尔等身为太医的价值何在?” 二人遭楚宁说得哑口无言。 半晌,赵总管勉强堆起笑意,问道:“莫非,三公主想留在这里等死?” 第26章 小爷就是你的规矩 “本宫不想死。”楚宁盯着那张虚伪的笑脸,“本宫也不想看着宫里的人死。” 赵总管咯咯笑了起来,“三公主真是菩萨心肠。” “等这间宫里的人死透了,咱家会派人将尸体都烧了,不会教殿下看到的。” 章太医在旁边窃笑,被楚宁一瞥,赶紧干咳一声,“老夫再去四处看看。” 剩下的宫人都像畜牲一样被侍卫圈在一处,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的情形。 楚宁看着他们,对赵总管说:“要本宫走可以,这些人本宫都要带走。” 赵总管假笑道:“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伺候人的奴才,咱家再去给三公主挑几个伶俐的。” 楚宁深知多说无益,赵总管正要接着说下去,却被敲击木条的钝响打断了。 翡翠的屋子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 楚宁不顾旁人的阻拦,疾步走到那间屋子前。 几名太监想用木条将门窗封死,手中的铁锤叮叮咚咚敲个不停。 “你们?”楚宁睁大双眼,“是要将她活活封死在里面吗?” 太监们沉默不语,屋内的哭声更大了,像是要将最后一丝气力哭尽。 “让开!”楚宁推开一名试图关上窗户的太监。 透过窗户的缝隙,楚宁看到满脸病容的翡翠坐在床上嚎啕大哭。 她的身上披着一条华丽的锦衾。 赵总管这才不急不慢地斥道:“全都跟木头一样?还不快点扶殿下出去。” 楚宁心中一紧,紧接着她便被宫女拉开了。 身后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只剩下铁锤一锤锤砸到木板上的声音。 赵总管摆了摆手,“得了,咱家该带三公主走了,剩下的人连带着这座宫都封起来吧。” 东珠当场哭了出来,扑通跪下连连磕头,“求赵总管救救奴婢。” 吉嬷嬷面不改色地看着她,朝她的脸上啐了一口。 楚宁到底心中不忍,对赵总管说:“本宫用不惯旁人,要带几个服侍惯了的走。”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赵总管冷笑道,“三公主可别逾越了规矩,仔细失了脸面。” 他分明未将楚宁放在眼里,嘿嘿笑着,目光肆意在她身上游走。 “放肆!” 开国女帝也是有脾气的。 楚宁当众怒斥道:“在本宫的宫里,本宫就是规矩。本宫尚在,岂容刁奴忤逆。” 赵总管被她骂过后,不怒反笑,“呵呵,规矩?” 他身后跟的随从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全然不将楚宁的怒火当回事。 “殿下可是随身带了,倒是取出来让奴才们开开眼。” 说着,赵总管猥琐地笑着,一双大手就要往楚宁身上揩。 楚宁刚想给他一记耳光,便看到他被人从背后拎住领口提了起来。 衣领紧紧地卡住了他肥硕的脖颈,圈圈肥肉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人冷哼一声,将他扔在地上,改作拖着他的后领。 赵总管双眼往上一翻,嘴里呼呼吸着气,双手乱抓,脚也没命地到处乱蹬。 韩唐拎着赵总管,大步走到门边,扔沙袋一般将他掼了出去。 那一群太监这才反应过来,大呼小叫地跑出去,扶起面色发紫的赵总管。 赵总管赶紧去摸颈上的勒痕,大口大口地呼哧喘着粗气,双眼死死瞪着韩唐。 韩唐挡在宫门口,居高临下地瞥着他。 “要讲规矩是么?记着,小爷就是你的规矩。” 第27章 只准选一个人 “赵总管?”静琴带着一众宫女过来时,恰好见了宫门口那一幕。 赵总管在静琴面前失了颜面,只得狼狈地爬起来,含恨瞪了韩唐一眼。 静琴皱眉道:“这头迟迟没有回禀娘娘,娘娘特意让我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赵总管抢着答道:“咱家都快磨破嘴皮子了,三公主也不肯走。” 说着,他朝韩唐一撇嘴,“这不,吃力不讨好,还被人给轰了出来。” 静琴不再理会他们,穿过宫门,直接找楚宁,“三公主,娘娘命奴婢来接您。” 楚宁指着被围起来的宫人们,“本宫要带我的人走。” 众人都伸长脖子望着这边,静琴想尽快了事,只得敷衍道:“当然可以。” “但是,”她温和地笑了笑,“三公主如何能保证,您带走的人未感染天花?” 东珠慌忙跪下磕头,哭天抢地地喊道:“求静琴姑姑大发慈悲,救救奴婢。” 她之前向赵总管求情,现在又去求静琴,却从未求过楚宁。 楚宁深知,上次没能保住小坠儿,已让她在宫人面前威信尽失。 若这次谁也保不住的话,她在宫中就再也无人可信。 自然,也无人信她。 静琴果然笑道:“发得了慈悲的是主子,我也不过是奴婢而已,如何救得了你?” 众人都张大双眼看着楚宁,神情又惧又疑。 静琴对此颇为满意,“不如这样,殿下挑一人带走,奴婢自会禀明娘娘。” 楚宁看出她笑容中的挑衅和嘲讽,她在强迫自己来做这个艰难的决定。 这个决定意味着,将众人对赵总管对姚皇后的恨意,彻底转移到她的头上。 宫人们看她的眼神也变了。 起先的同情和乞求,渐渐成了哀求,甚至隐有威胁仇恨之意。 楚宁略微一沉吟,刚要开口,吉嬷嬷突然跪在地上。 “老奴以前得过天花,后来好了,这辈子决计不会再染天花。” 她抬起头,让大家看清她脸上的麻子。 “这是天花痊愈后留下的。让老奴跟殿下走吧。” 楚宁的心头一颤,定定地望着老妪。 吉嬷嬷并不仅在争取活命的机会,也是在给楚宁解围。 众人的目光果然都聚到了吉嬷嬷身上。 但吉嬷嬷挺直略显佝偻的背,浑然不顾那些或鄙夷或憎恨的目光。 静琴笑道:“三公主意下如何?” 楚宁如释重负,点头道:“嗯,本宫便带吉嬷嬷走。至于其他人,请姑姑务必善待。” “奴婢遵命。” 静琴摆摆手,示意侍卫放了吉嬷嬷,将其他人都关在一处。 吉嬷嬷扶着楚宁走出合宜宫,宫门在她身后沉重而缓慢地合上了。 楚宁的脚底无由地生出一股虚浮感。 吉嬷嬷一把托住她的手肘,低声说道:“殿下,仔细路滑。” “嗯。”楚宁随她走下台阶,脑袋昏沉沉的。 她前世虽是亡国公主,但麾下有一支誓死追随她的皇室铁骑。 前半生流离失所,却从未有过半分孤苦之感。 但她重生后,手中没有一丝权力,被旁人逼到绝境,想还手却有心无力。 处于权力低谷的滋味她算是尝够了。 要争,就去争权力巅峰的位置。 楚宁微微闭上眼,下定决心,势必要将她的皇位夺回来。 韩唐站在不远处望着她,笑了笑,欲言又止。 “你,”楚宁终于看向他的脸,“不跟本宫一道走吗?” 韩唐英气的面容有些黯淡,“不了。” 楚宁点点头,扶着吉嬷嬷的手,缓缓沿着宫道离开了。 韩唐在心中叹了口气,也准备要走,却被静琴叫住。 静琴温和一笑,说:“公子还记得答应过娘娘什么吧?” 韩唐“嗯”了一声,也走开了。 赵总管腆着脸问静琴说:“静琴姑姑,这间宫里剩下的人怎么处置?” “杖毙。” 第28章 暗潮汹涌 姚皇后坐在珠帘后,问立在外间的韩唐,“韩夫人的病可好了?” 韩唐答道:“家母的病情已有起色,大夫说还需休养数月。” 姚皇后温和地说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种事原本也急不得。” “是。” 隔着珠帘,姚皇后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将门无犬子,这句话说得倒是没错。 韩唐身上有着异于寻常世家子弟的英气,隐约有几分天地浩瀚的疏阔。 若他像父兄一样,上战场磨砺几年,褪去少年气,必然又是一番意气风度。 姚皇后想起姚家孙辈最受宠的姚五公子。 那孩子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同样是少年郎,看起来却没韩唐精神。 不知她要是有孩子的话,又会出落成什么模样? “皇后娘娘,卑职奉旨前来领职。” 韩唐的话打断了姚皇后的沉思。 姚皇后支起额头,缓缓道:“去承乾宫吧。” 韩唐离宫后,姚皇后派人去韩府宣旨,要让他进宫担任御前侍卫之职。 韩夫人心中千万个不舍,却也只能随儿子领旨谢恩。 姚皇后见韩唐回宫来,心中到底松了口气。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直至他行礼退下。 “他一回宫就去了合宜宫?” 秋墨答道:“是,他还为了三公主,将赵总管扔了出去。” 听到那个“扔”字,姚皇后笑了一笑,“还是个孩子啊,这倒有趣了。” 楚宁被安排在一处更为偏僻的宫苑住下。 吉嬷嬷皱着眉,转身去给她收拾床铺。 她前脚刚进屋子,楚袖后脚就找上门来了。 “三妹妹,如今你这处境,比冷宫的弃妃也好不到哪里去。” 楚宁想起那条翡翠身上的那条锦衾,冷笑道:“可惜缺了条像样的锦衾。” 楚袖的神色一变,勉强按住性子,两人你来我往又说了几句。 楚宁句句不离天花,楚袖以为她已经知道了其中的蹊跷。 但楚宁早已失宠,宫中多半无人记得还有这么个默默无闻的三公主。 而且自己有姚皇后和蔡家撑腰,就算和楚宁撕破脸皮,她也奈何不得自己。 想到这里,楚袖终于失去耐心,撕掉了脸上最后一丝假笑。 “姐妹一场,妾身才来见你。若不想无声无息地死在宫里,便老实把玉玺交给我。” 楚宁答道:“宫中尚有皇后娘娘做主,二皇姐威胁本宫也没用。” “呵呵,好笑。”楚袖冷笑道,“你以为我能那么快来找你,是因为谁?” 楚宁也觉得好笑,姚皇后怎么会和这般沉不住的人结盟? 楚袖抱着手,自以为是地斜眼看着她。 楚宁唇角一勾,柔柔慢慢地说道:“二皇姐以为,除了当朝帝后,这宫中谁说了算?” 楚袖志得意满地答道:“太后。” “那以后,这太后的位置谁坐得了?”楚宁耐心地引导她钻进自己的套子。 “自然是妾……皇上的生母!” 姚皇后嫁入皇室二十多年,膝下并无所出。 楚宁看向楚袖微微隆起的肚子,将姚皇后许给她的价码猜了个七八分。 “后昭历朝历代多的是例子,皇帝并不一定是太后所出。” 楚宁冷笑道:“但太后才是当之无愧的后宫第一人。” 被她若有似无地一瞥,楚袖的神情终于有一丝慌乱,赶紧将手放到肚子上。 楚宁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问道:“那,为何皇后娘娘还要将太后的位置让给姐姐?” 第29章 前路艰难,主子珍重 楚宁的话直中要害,楚袖被她说得有些动摇了。 姚皇后一生并无所出,必然要控制住新帝,才能爬上太后的位置。 父皇子嗣稀薄,尚活在世上的,除了她和楚择,便只有三公主楚宁和四公主楚月。 楚择远在陈国为质,而且年过二十,姚皇后无法轻易控制他。 而自己腹中的这团肉,自然是最好拿捏的。 想到这一层,楚袖惊出了一身冷汗。 楚宁接着说道:“二皇姐一定是听皇后身边的人说,玉玺在本宫这里的吧?” 楚袖愣了愣,不置可否。 楚宁笑道:“那么大块石头,本宫如何藏在身上?” “本宫这些时日也未曾离开过合宜宫,若藏在寝宫里,旁人岂不是早就发现了?” 楚袖本就鲁钝,被她几句话绕进去,不禁跟着点了点头。 楚宁立刻凑近她说:“而且,二皇姐就算得了玉玺,又如何安然离开皇宫?” 楚袖背后一凉,转身拉奶娘要走,奶娘却一把抓住她的手。 “殿下啊,您得为腹中的孩子多多考虑。” 楚袖懵住了,“我就是为了保这孩子才急着走的啊。” 奶娘目光闪烁,瞥向身后的楚宁。 “殿下要是辱没了皇后娘娘的期望,小主子这辈子都坐不上那个位置啊!” 她这样一说,楚袖又犹豫起来。 奶娘见状,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可别被那三公主三言两语唬住了。” 姚皇后想扶她的儿子登上皇位,于她当真有利无害。 就算自己不当太后,继续当蔡侯夫人,但她的儿子从此便是人上人了。 楚袖醒悟过来,立刻甩开奶娘的手,回头去找楚宁。 楚宁见楚袖去而复返,不禁走到廊下,疑道:“二皇姐还有什么事?” 楚袖决心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免得又被她所惑,误了儿子的前程。 “休想阻我儿前途。” 话音刚落,她的手一抬,将楚宁的脑袋重重地按在柱子上。 奶娘带着几名粗壮的仆妇上前捉住楚宁的手脚。 “你这是何意?”一撞之下,楚宁感到头疼欲裂。 楚袖手指发力,冷笑道:“交出玉玺。” 楚宁被撞得头昏眼花,咬咬牙一言不发。 楚袖心中一狠,拽起她的头发,威胁道:“那我就要了你的贱命。” 楚宁挣扎着别过脸,“皇后还要留本宫。” “不留也罢。”楚袖早已失去理智,一听皇后就更失控了。 她抓着楚宁的头,作势要往柱子上撞下去。 那一撞之下的力度看似惊人,楚宁定然当场脑浆迸裂。 胆小些的仆妇都吓得闭上了眼。 吉嬷嬷突然从卧房里冲出来,一瘸一拐地扑向楚袖,双手一拦撞向她的腰部。 “啊!” 院子里响彻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吉嬷嬷这一扑,猛地将毫无防备的楚袖推到石柱上。 她的腹部撞上了石柱,尖叫一声,痛得晕厥过去。 楚袖带来的一众仆妇也跟着惊叫起来,“杀人啦,三公主杀人啦!” 楚宁揉着被撞得发肿的脑袋,看向地上躺着的楚袖。 吉嬷嬷趁着没人理她,爬过来,扑通一声在楚宁面前跪下。 “跪着做什么?本宫尚未谢嬷嬷救我的恩情。” 楚宁要搀她起来,吉嬷嬷却朝她磕了一个头,“老奴跪别殿下。” 奶娘突然反应过来,带着两个仆妇过来抓吉嬷嬷。 吉嬷嬷抬头望着楚宁,眼眶泛红,低声道:“前路艰难,主子珍重。” 说话间,她已被几个女人拳打脚踢一番。 楚宁要上前替她解围,忽然听到有人惊呼道:“是血!” 她回头看去,只见楚袖的裙底缓缓渗出鲜红的血迹。 第30章 本宫要见信王 楚袖流产了。 静琴匆忙派人将她送回蔡侯府,留下那几个仆妇问话。 她问清前因后果后,连带着奶娘,将她们几人一并处置了。 这宫里,没人能说对姚皇后不利的话。 吉嬷嬷也被她命人拖下去了。 那老虔婆倒是骨子硬得很,被乱棍打死时吭都没吭一声。 不过,静琴又想着,老人家年纪大了,怕是见了行刑的阵仗便活活吓死了。 楚宁默默地立在院子里,望着大开的宫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琴走上前,问道:“三公主?” 楚宁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沉得很,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该有的。 那样阴沉冷冽的眼神,她在姚皇后脸上都很少见到。 静琴微微愣了一下,但又觉得,这三公主都自身难保了,没什么可怕的。 她接着说道:“蔡侯夫人是在三公主的宫中小产的。” 楚宁“嗯”了一声,仿佛她说的事情与己无关。 “蔡家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此事。如此一来,只能请三公主受些委屈了。” 说着,静琴命人去扶楚宁,“带三公主去暴室。” 入了那暴室,外人便会以为,楚宁已被褫夺了公主封号。 那个地方历来会吃人的,进去的,最后没几个能活着出来。 静琴解释道:“殿下莫怪,只是做样子给蔡家看,好让他们消了火气。” “否则,蔡家若执意要追究,问罪于三公主,岂不是非得令皇家颜面无光?” 楚宁的眼波一横,淡淡问道:“就连皇后娘娘都保不了本宫么?” 静琴一愣,答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虽怜爱三公主,但终究无法偏私,怕是……” 她还未说完,楚宁就打断了她的话。 “本宫想见皇后娘娘。”楚宁决定兵行险着,“皇后娘娘必然也想见本宫得很。” 静琴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得勉强笑道:“娘娘终日忙于后宫事务。” “哦?”楚宁的双眼亮如鬼魅,勾唇一笑,面容明艳而妩媚。 当年她的生母淑妃尚在时,终日一副袅娜娉婷的柔弱模样。 怎么和淑妃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楚宁,看上去却和她生母有些不像呢? 静琴来不及想这些,楚宁已经笑着吐出了一句让她心惊胆战的话。 “拿玉玺的下落来换本宫的安危,如何?” “奴婢不知主子在说什么。”静琴硬着头皮说道。 楚宁顿时换了一副天真的少女情态,“本宫怕得很,姑姑带我去找皇后娘娘求情。” 静琴第一次在楚宁面前觉得百般无奈,只得带她去了姚皇后宫中。 此时,信王楚时照回宫了,正在偏殿和姚皇后争辩不休。 “……皇兄抱恙多日,本王……身为亲弟,自然应当在皇兄身边侍疾。” 声音断断续地从屋里传出来,静琴要领楚宁去暖阁等着。 楚宁怯生生地摇头道:“不、不,本宫要在这里等皇后娘娘见我。” 屋内的声音渐渐传到门边来,信王的声音里隐有怒气,似乎随时都会掀门而出。 楚宁突然“哎哟”一声往静琴身上倒。 静琴一惊,下意识伸手扶住她,她却像一尾鱼般灵活地转到静琴身后。 “呃!”被楚宁一把勒住,静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所有侍卫都看了过来。 楚宁从静琴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抵在她的喉咙上。 周围的侍卫生怕楚宁真的伤了静琴,也不敢上前来抢她手中的簪子。 静琴被她挟持着,亦步亦趋地随她退到偏殿门口。 “姑姑,本宫改主意了。” 楚宁附在她耳边,语调柔和地说道:“本宫要见信王。” 第31章 本王奉陪到底 趁楚宁挟持静琴缓缓后退时,门口的守卫悄无声息地拔出刀。 只一瞬,守卫举起刀柄朝她后脑狠狠敲下。 楚宁察觉到身后的劲风,但那股力道在她脑后戛然而止。 “还不退下?”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 楚宁愣了愣,静琴趁机将她手中的簪子夺下,用力挣脱她的束缚。 静琴含恨瞥了楚宁一眼,匆忙进去见姚皇后。 信王楚时照松开握住刀背的手,低头望着楚宁,脸上泛起微笑,“宁儿。” 他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虽已年近三十,但年岁渐长亦如美玉般只添温润。 在原主的记忆中,他虽终日游手好闲,但对侄子侄女都很好。 楚宁只得学了原主,对他行礼,低唤一声,“小皇叔。” 信王笑了笑,眼角眉梢皆是温柔,“许久不见,宁儿近来可好?” 他生了一双情人的眼睛。 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就算是母牛也会脸红。 楚宁还不及作答,只见静琴正扶着姚皇后朝这边走来。 “小皇叔救我。” 话音刚落,姚皇后已开口唤道:“宁儿今日累了,不必给本宫请安了,回去吧。” 说着,她差了几名宫人要送楚宁回宫,“本宫已命人收拾出房间,你去看看可住得惯。” 信王问道:“本王听说皇兄受伤时,宁儿就在大殿上,还因此受惊落下病根?” 丞相等人力保信王,姚皇后不免怀疑,信王此时回京是为了夺权。 如今见他问起楚宁的事,她心中更加肯定,信王还想借机笼络楚宁。 “信王也知道,本宫将宁儿视若己出,宁儿有此遭遇,本宫亦心疼怜惜得很。” 姚皇后的红唇一牵,“更何况,宁儿身处后宫,她的事便是后宫的事。” 她才是后宫之主,信王终究是外臣,手还伸不到后宫里来。 信王微微一笑,没有在意她的态度,“皇嫂贤德,皇兄以前也常对本王说起。” 他转身半蹲在楚宁面前,平视着她的双眼,“可怜宁儿见了那样的场面。” 楚宁重生前是这一堆人口中的圣祖爷,如今却被当成小辈来关怀。 她心中哭笑不得,勉强笑了一笑。 姚皇后见了她的反应,心中更为不快,以为她被信王三言两句拉拢过去。 信王站起身,主动提出,“宁儿随本王去王府小住几日如何?” 姚皇后替她拒绝道:“不可,蔡家的事尚未了结。” “蔡家?”信王微微眯起眼,“二公主所嫁的蔡侯府?与宁儿何干?” 静琴立刻将楚袖小产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拐弯抹角地给楚宁扣了纵容恶仆的罪名。 信王疑道:“那名嬷嬷不是已经被处置了吗?” 姚皇后摇头道:“即便如此,蔡家若心存不满,必然还会进宫找宁儿对质。” “倘若宁儿不在,那岂不是由着旁人诬陷,辩不得自身清白?” 楚宁答道:“只要皇后娘娘知道儿臣是清白的,想必旁人也不敢轻易构陷于我。” 信王含笑点点头,不顾姚皇后铁青的脸色,示意楚宁跟他走。 “皇嫂照拂六宫本就辛苦,不如由本王代为照顾自家侄女几日。” 说着,信王笑道:“蔡家要是想追究,就让他们来信王府。” “本王,”信王脸上的笑容尽敛,“奉陪到底。” 所有人都看向楚宁,等着她做出最后的决定。 楚宁心想,她和姚皇后斗了好几次,知道宫中的冷箭来自何处。 如果她出了宫,生死前程便都捏在信王手中。 楚宁下定决心,缓缓说道:“多谢皇叔好意,但宁儿不想给皇叔添麻烦。” 一旦出了宫,她就很难有机会回来,重新夺回她的皇位。 信王有些诧异,楚宁又看向姚皇后,“儿臣刚搬宫室,诸多不惯,想亲自挑几个下人。” 这回至少要断了姚皇后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姚皇后明白她的意思,但碍于信王也在,只得点头道:“去吧。” 信王摸着下巴,神色有几分玩味,但也没说什么。 楚宁告退离开时,隐约听见侍卫来禀报,韩家小公子已经去了承乾宫当值。 楚宁心中一紧,承乾宫是历代皇帝住的地方。 最要命的是,先帝的尸体还藏在里面。 第32章 紫微星沉 楚宁回宫后,遣散了姚皇后指给她的那批宫人。 她请柳亭川暗中调查过后,亲自去挑了几名身份清白的宫人。 其中,有个名叫“小佑子”的小太监比旁人伶俐恭谨。 楚宁有意将他当心腹来培养。 她有些放心不下韩唐那个傻子,命小佑子替她去打探过消息。 “殿下放心,”小佑子回禀说,“众人皆知他是韩老将军的幼子,对他颇为关照。” 皇帝已死了四五日,姚皇后仍然将先帝的死讯封得密不透风。 但这个消息迟早会暴露。 有句话叫,城墙失火殃及池鱼。 韩唐就是那尾不知死活的呆头鱼。 但楚宁马上就自顾不暇了。 楚袖小产的事传遍了整个蔡侯府。 蔡老夫人仗着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拄着御赐龙头杖,亲自进宫来见姚皇后。 年逾五十的老夫人格外激动,“皇后娘娘,为老身做主啊!” 姚皇后命秋墨扶老妪坐下,“蔡老夫人切莫动怒,本宫自会替蔡家主持公道。” 这个公道,就是如何处置楚宁。 “老身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盼这个嫡孙盼了好几年,以为这回总算盼到了……” 蔡老夫人说到激动处,哽咽得说不下去。 姚皇后点头道:“本宫虽未经历过丧子之痛,但也感同身受,还请老夫人保重。” 姚皇后又安慰了她几句,蔡老夫人好不容易缓和过来。 静琴偏偏提了一句,“老夫人息怒,害二公主小产的嬷嬷已经被乱棍打死了。” 蔡老夫人顿时怒道:“那条贱命如何配给老身的嫡孙偿命?” 姚皇后瞥了静琴一眼,她会意接着说道:“难不成,老夫人还要三公主偿命?” 蔡老夫人将龙头杖重重地杵在地上,“老身不敢,但老身还有个请求。” 姚皇后点头道:“老夫人请讲。” 她的神情渐渐变得狰狞起来,“请娘娘准老身见见那位三公主。” 姚皇后假作犹豫,“老夫人若是觉得本宫处置不公,本宫尚可重新定夺一番。” 说着,姚皇后命人将楚宁带来。 蔡老夫人一见到她就动了气,咳得喘不过气来。 姚皇后命人扶她下去歇息,对楚宁说:“蔡家一定要你给他们一个交代。” “二皇姐小产,吉嬷嬷也被打死了,不知蔡家还想要怎样的交代?” 姚皇后冷笑道:“偿命的是奴仆,蔡家觉得不够,想要处置的也不仅是吉嬷嬷。” 楚宁听出了她的威胁之意,“娘娘难道还想让儿臣偿命么?” 姚皇后换作温和的笑容,“你虽管教下人无方,但罪不至此,本宫也想保你无恙。” 楚宁也笑得艳丽,“如此,儿臣多谢娘娘照拂。” “但本宫今日开罪于蔡家,往后难免会落得个偏私的骂名。” 楚宁明白她想开条件,笑道:“那娘娘便将儿臣交给蔡家好了。” “二皇姐经常来找儿臣要的那件东西,想必蔡家上下也很想要吧。” 玉玺? 姚皇后定定地看着楚宁,她气定神闲地笑道:“拿此物换一条性命怕是不难。” 姚皇后的心思一转,命楚宁先回去,又好言安慰蔡老夫人,暂时将她劝走。 而小佑子一看到楚宁被姚皇后的人带走,就按照先前的吩咐,赶去清净观找柳亭川。 柳亭川知道,如今事态已入僵局。 姚皇后的根基庞杂,楚宁和她继续僵持下去并无胜算。 他不信天,不信命,但他如今要借这天命来破姚皇后设的局。 果然,不到半日,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后昭举国视若神明的少国师柳亭川出来预言,“天有异象,紫薇星沉。” 紫微星可不就是承乾宫里躺着的那位吗? 众臣吓得不轻,匆忙结伴赶进宫,一定要亲眼见一见皇上。 第33章 臣便长跪不起 姚皇后闻讯赶到时,承乾宫大殿外已跪了几百名大臣。 跪在最前面的是丞相汪麒堂。 须发尽白的老臣不断朝着紧闭的宫门叩首,“臣,汪麒堂,求见陛下。” 他虽然已经从楚宁那里得知皇帝的死讯,但他不肯信,心里始终怀了丝侥幸。 而且,倘若他不出面,不知局面失控到何种程度。 后面的大臣也纷纷学了他的样子,砰砰砰地叩个不停。 姚皇后穿过人群,走到宫门口,示意宫人将汪麒堂扶起来。 “汪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吧。” 汪麒堂不知哪来的力气,甩开扶他胳膊的太监。 他顶着姚皇后半含威胁的视线,答道:“老臣何时能见圣驾,何时自会起来。” 姚皇后的心中一紧,表面笑得温和,“圣上尚在养伤,太医吩咐过,需得静养。” 汪麒堂理直气壮地答道:“老臣只想见陛下一面,绝无叨扰陛下休养之意。” 说着,他带头朝姚皇后重重地磕了个头,“还望皇后娘娘成全。” 他身后的群臣有样学样,磕头声连成一片,夹杂着声声“望娘娘成全”。 姚星原跪得离汪麒堂隔了几排,也随着众人伏下身,偷眼去看姐姐的反应。 姚皇后被汪麒堂这一迫,气得双肩微颤,搀着秋墨的手紧紧攥着丝帕。 她重复道:“本宫说了,陛下需要静养,诸位大人请回吧。” 姚星原忙说道:“就是就是,改日陛下好了,我们再进宫请安。” 他口中的陛下分明没有再好起来的那天。 姚皇后头疼欲裂,隔着人群,恨不得剜他几眼来解气。 此时正值盛夏,午后日头正烈,明晃晃的阳光照在石阶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罢了,本宫言尽于此,诸位大人请便。” 说着,姚皇后转身走入大殿,留下数百名大臣跪在殿外。 不少大臣受不得日头毒辣,纷纷找借口离开了。 汪麒堂挺直腰板跪在最前面,他身后的人却越来越少。 他依然跪在那里,像一座石碑,沉默而苍老。 姚星原早就想走了,但又怕这老者再搞出什么花样来,只得替姚皇后继续盯着他。 汪麒堂布满皱纹的面皮被晒得通红,橘皮般的皱纹被汗珠填满。 大颗大颗的汗滴沿着他脸上的褶皱淌进胡须,又如涓涓细流般濡湿了衣领。 他穿着一身隆重的朝服,衣领系得极紧,却好像感觉不到热一般。 “老臣,求见陛下。” 他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脑门也一遍遍磕到石板上。 不知是不是中暑产生的幻觉,他心中竟想着,没准皇帝还没死。 也许,皇上真的会从那扇门里出来,再唤他一声“汪卿”。 姚星原只觉得隔着厚厚的朝服,石板也像铁锅般烫得惊人。 汪麒堂眼神复杂地盯着紧闭的殿门,始终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他身后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姚星原也耐不住热,爬起来拍拍袍子走了。 太阳渐渐偏西,汪麒堂身后的群臣来来去去,只有他跪了大半日。 “老臣,汪麒堂……”他话音未落,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猛地朝前栽倒下去。 就在那一瞬,韩唐半跪下来,伸手扶住汪麒堂。 汪麒堂头昏脑涨,抬起眼,看着那张英气的少年脸庞。 韩唐扶着他,低声说道:“家父说过,汪大人是朝廷的脊梁。” 汪麒堂勉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 “你是……韩家的孩子?” 另外一个人扶过了汪麒堂。 信王对韩唐笑了笑,搀起汪麒堂,走到殿门前,“皇兄,臣弟来了。” 殿门竟咯吱一声开了,众人纷纷伸长脖子往里面看。 姚皇后命人移走屏风露出软榻,隔着层层纱幔,榻上隐约有个侧卧的人影。 她走到门口,说道:“诸位大人看仔细了,皇上尚在静养,不要再扰了承乾宫的清净。” 信王抬脚要往里走,被姚皇后拦住,“信王止步,皇上刚睡着,不能见客。” 信王笑道:“本王身为皇上的亲弟弟,为皇兄侍疾也在情理之中。” 说着,他一拂袖,便要入那正殿去。 第34章 诰命夫人 “王爷!” 姚星原突然蹿出来,一把拽住信王的衣袖。 姚皇后松了口气,借口皇上不能受凉,忙命人关上殿门。 信王回头看了姚星原一眼,那双多情的桃花眼一眯,“姚大人?” 被信王这样一看,姚星原惊得跳起来,忘了松开信王的衣袖。 信王笑得温柔风流,将那片衣袖往回一带,“想留本王?” 姚星原如梦初醒,一脸尴尬地讪笑几声,刚要往后缩,却被汪麒堂喝止。 “何故对信王不敬?” 被他怒喝一声,姚星原的面皮涨得紫红,几百双眼睛都盯着他。 其中不乏经常嘲笑他全靠女人的同僚。 他顿时怒不可遏,冷笑一声,回敬道:“汪大人还以为您是信王爷的便宜岳丈吗?” 汪麒堂的嫡女汪意婵曾和信王定亲,但她还未过门就病逝了。 听到姚星原提及女儿,汪麒堂怒火攻心,腿脚一软险些摔倒下去。 信王也冷下脸来,命侍从扶丞相下去,转身离开了承乾宫。 姚皇后脸面上过意不去,又斥责了姚星原几句,让他不要打扰皇上静养。 其他人见信王和丞相都走了,只好跟着二人离开了。 姚皇后总算松了口气,狠狠地剜了姚星原一眼,“废物。” 姚星原讪讪一笑,跟着姚皇后回去。 宫门一关,他立刻急道:“我的好姐姐啊,您还不赶紧想想办法?” 姚皇后冷眼看着他,问道:“什么办法?” 姚星原来回踱步,抓了抓头皮,“我怎么知道?反正爹爹知道了肯定要怪娘娘。” 静琴看出姚皇后在强忍怒气,忙上前为她捶肩,“姚大人,娘娘累了。” “娘娘累了,姚大人不累吗?” 姚星原气得咬牙切齿,“臣可是陪着那老匹夫在外面跪了大半天的。” 姚皇后脸色一冷,“你想在本宫这里接着再跪一夜么?” 姚星原见姐姐真的动了怒,赶紧笑道:“臣还不是担心那些老家伙再来闹事。” 他来回走了几步,一拍脑袋说:“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拟一道传位圣旨。” 姚皇后冷冷地看着他,没有搭理他的话。 姚星原顿时兴奋地笑道:“是了!有了圣旨,谁也奈何不得我们姚家了!” 姚皇后只想将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赶紧轰走。 姚星原却跑上前邀功,“姐姐快将那玉玺拿来,往圣旨上一盖,我们就不用怕了。” 姚皇后更头疼了,玉玺又不在她这里。 只能再将楚宁逼得狠一些了。 蔡老夫人很快又进宫了,但这次她没有去见姚皇后。 而是直接冲着楚宁来的。 “三公主手下的嬷嬷冲撞二公主,害得我蔡氏嫡孙夭折,这笔账我们还未算过吧?” 蔡老夫人连礼都没行,一来就扬言要和楚宁算账。 秋墨送蔡老夫人过来的,她只垂首在旁边听着,也不出面劝阻。 楚宁问道:“不知老夫人想如何算这笔账?” 倘若这老妪说要一命偿一命,那她都不必出言反驳。 蔡老夫人坐在一旁,扶着手中的拐杖,也不答话,冷笑道:“三公主可识得此物?” 楚宁看了那拐杖一眼,笑道:“本宫在宫里没见过。” 蔡老夫人气极反笑,“此物是御赐之物,凡是世间奸佞之徒,这龙头拐杖都打得。” 说着,她拎起拐杖重重地杵到地上。 第35章 只准求生,不准求死 楚宁却不吃她那一套,微笑道:“老夫人不妨直说,可是为了那东西而来?” 秋墨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楚宁接着笑道:“二皇姐也将那东西视若至宝,难道蔡老夫人也在意得很?” 她故意将“那东西”说得模棱两可。 蔡老夫人以为她说的是楚袖腹中的孩子,顿时气得怒骂道:“黑心烂肝的玩意!” 楚宁笑得愈加艳丽,“哦?看来老夫人也很看重那个东西。” 蔡老夫人气极,“老身倒要看看,三公主的血是不是黑的。” 楚宁笑道:“二皇姐和老夫人为了那东西,恨不得要找本宫拼命不成?” 秋墨开始有几分相信,蔡家也在筹谋要从楚宁手上夺得玉玺。 但她也有些怀疑,蔡老夫人为何会轻易露出破绽? 楚宁见状,火上添油道:“不过,本宫实在看不出那东西有什么好的,要了也没用。” “毒妇!” 蔡老夫人抡起龙头杖,朝着楚宁当头挥了过去。 秋墨等人来不及阻止她,眼见着婴孩手臂粗的拐杖朝楚宁头上抡去。 “嘭!” 一声闷响,是拐杖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小佑子挡在楚宁身前,脸色煞白,双手撑在案几上,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小佑子?”楚宁低呼道。 小佑子的背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杖,疼得表情都扭曲起来。 但他勉强朝楚宁笑笑,说:“主子没事吧?” 话音未落,蔡老夫人又抡起拐杖,将他一杖打倒在地。 小佑子闷哼一声,挣扎着,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楚宁怒道:“放肆!” “这句话该老身说才对,”蔡老夫人冷笑道,“主子和下人一样,都没个规矩。” 她又问秋墨说:“这是皇上御赐的,对此物不敬就是对皇上不敬,对吗?” 秋墨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蔡老夫人拄着拐杖站起来,洋洋得意地说道:“该治个大不敬的罪名。” 楚宁冷笑道:“在本宫面前擅自动我的人,这个罪名倒是适合夫人。” 蔡老夫人不理会她,指着小佑子说:“这个阉奴弄脏了御赐之物,按理当处死。” “谁敢动他?” 楚宁拦在小佑子面前,冷冷地睥睨着蔡老夫人。 她周身的气势凛然,带着强大的压迫力,宛如山岭崩塌,不可遏制。 蔡老夫人竟突然有些怕了,但一想有姚皇后撑腰,又挺起了腰板。 她就算气势强硬又如何? 一个不得宠的公主,外强中干而已,难道她堂堂一品诰命夫人还能怕她不成? “三公主倒是护这个阉奴得很,”蔡老夫人冷笑,“但老身今日必要让人处置了他。” 小佑子挣扎着爬到楚宁脚边,伏在地上,虚弱地说道:“主子,奴才死不足惜。” 别落了把柄在恶人手上。 蔡老夫人见楚宁动气,忍不住说道:“处死这阉奴,三公主和蔡府的恩怨一笔勾销。” 秋墨也吃了一惊,楚宁缓缓抬起眼皮,“本宫要是不肯呢?” “那就换三公主来受老身这一杖。” 小佑子急得嘴里吐出血沫,拼命往蔡老夫人脚边爬。 楚宁喝道:“小佑子,过来!” 小佑子抬头哀求道:“殿下,求求您,让她打杀奴才泄气吧。” “在本宫面前,只准求生,不准求死。” 蔡老夫人冷哼一声,“口气倒不小,三公主让开,老身的龙头杖可不长眼。” 话音刚落,她举起拐杖,朝小佑子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第36章 有错便要请罪 小佑子的脑袋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 而拐杖的另一端被楚宁握在手里,蔡老夫人抓着拐杖头,和她僵持在一处。 楚宁斥道:“本宫尊你一声‘老夫人’,是念在你那诰命夫人的封号。” “你的封号虽为皇家所赐,但你休要忘了,本宫是主,你是仆。” 她的语气平静,但丝毫不容反驳。 蔡老夫人一时语塞,抓紧拐杖怒视楚宁,抬起另一只手捂着心口。 秋墨出来打圆场,“还望三公主看在老夫人年迈,莫要和老夫人置气。” “秋墨姑姑难道是在怪本宫缺了家教,不知尊老爱幼的道理么?” 楚宁出身皇室,说她缺了家教岂不是在打皇家的脸? 秋墨忙笑道:“奴婢不敢,三公主言重了。” 蔡老夫人拽不动楚宁握着的那一端,怒道:“这可是御赐之物!还不还给老身?” 楚宁冷笑道:“还你就是了。” 说着,她倏忽松开了拐杖。 拐杖另一端的力道一卸,蔡老夫人毫无防备地摔倒在地。 她抱着拐杖仰面躺在地上,嘴里“哎唷哎唷”地叫唤个不停。 蔡家仆妇忙上前去,秋墨也命宫女去察看情况。 “蔡老夫人一直说腿疼,看样子是伤到腿了。” 秋墨听了宫女的回报,对楚宁低声道:“还请三公主去娘娘那里一趟。” 楚宁点头道:“不必你说,本宫也会去的。” 她命人将蔡老夫人抬进软轿,亲自带人往姚皇后宫里去了。 蔡侯府里也得了消息,说是老夫人在宫里把腿给摔断了。 原本还在休养的楚袖赶进宫来,苍白着一张小脸,坐在姚皇后宫中抹泪。 她前日刚小产,脸色憔悴,红肿着眼,哀求姚皇后为蔡家做主。 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和她平常跋扈惯了的样子很不一样。 蔡老夫人很快被送了过来,一进门就开始哭诉,“是三公主推搡老身。” 楚宁也走了进来,平静地向姚皇后行礼道:“秋墨姑姑一直在场,可为本宫作证。” 姚皇后不动声色地看了秋墨一眼,秋墨微微摇了摇头。 她的心中了然,问道:“蔡老夫人伤势如何?快传太医来为老夫人诊治。” 蔡老夫人摇头道:“多谢娘娘关心,老身的这条腿怕是断了。” 楚袖奔到婆婆面前,抱着蔡老夫人哭成了泪人。 她双眼通红地盯着楚宁,哽咽道:“妾身与三妹妹素无过节,三妹妹为何要害我家人?” 楚宁被她倒打一耙,强忍怒气,问道:“二皇姐又为何联合蔡氏,逼我交出那物?” “休要血口喷人!” 蔡老夫人总算反应过来,之前是楚宁离间,忙澄清道:“是你为了那阉奴冲撞老身!” 楚袖也哭得梨花带雨,“妾身的婆婆上了年纪,如何经得起三妹妹推搡?” 婆媳二人一唱一和,在姚皇后面前诉尽委屈。 “静琴,”姚皇后被吵得有些头疼,“带三公主下去好好反省一番吧。” 蔡老夫人连声呼痛,大哭道:“娘娘断不可纵容了三公主。” 静琴去扶楚宁,低声道:“殿下若是不想多受皮肉之苦,就快随婢子下去吧。” 楚宁却不为所动,看向姚皇后,“儿臣罪在连累蔡老夫人摔断腿吗?” 姚皇后不知她所言何意,楚袖已哭诉道:“难道你还想要了人命不成?” 楚宁见姚皇后默认了,挥开静琴的手,转身走到蔡老夫人身边。 她居高临下地盯着哭哭啼啼的婆媳二人。 “既然有错,便要请罪。” 第37章 尊德不尊老 众人以为楚宁怕了,要主动向蔡老夫人伏低认错。 楚袖将信将疑地望着她,蔡老夫人示意楚袖先走开。 “老身身为一品诰命夫人,这点礼也还受得起。” 但楚宁并没有向蔡老夫人行礼请罪。 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徐徐走到桌子旁,捧起桌上的紫檀香炉。 她低头嗅了嗅炉子里逸出的香味,问道:“龙涎香?” 里面的熏香尚未燃尽,炉子里隔了一层铜水,楚宁捧在手中也不觉得烫。 姚皇后的眼神冷漠,笑容温和,“是。” 那一炉子香是新添的,楚宁一进屋便闻到香气正浓。 此时的香灰也最为烫手。 楚宁揭开香炉盖子,手一扬,骤然将那一炉香灰朝蔡老夫人泼去。 只听蔡老夫人惊呼一声,众人尚来不及上前阻止。 那老妪竟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连跑带跳地躲到一边。 楚宁将香炉放回桌上,盈盈笑道:“娘娘宫中的香灰堪比仙丹灵药。” 被轻易识破了装瘸的把戏,蔡老夫人的脸色极为难看,口中呼痛又要倒下。 秋墨一把搀住她,扶她到旁边坐下,温和地笑道:“老夫人小心莫要再摔了。” 楚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抽泣着缩在蔡老夫人身后。 蔡老夫人的脸色惨白,哆嗦着握紧手中的拐杖,不满地瞥了楚袖一眼。 楚宁向姚皇后行礼告退,却被楚袖叫住了。 楚袖忙上前跪在姚皇后脚边,含泪回望了一眼蔡老夫人。 “娘娘,三妹妹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妾身求娘娘代为管教,以振宫纪。” 姚皇后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楚宁身上。 “蔡氏为下,本宫为上,二皇姐这句‘以下犯上’倒也没错。” 蔡老夫人怒道:“净会胡说!” 楚宁说道:“父皇和娘娘方为本宫尊长,本宫敬之孝之,何来目无尊长之说?” 楚袖抹着眼泪,指责道:“人吾老以及人之老,三妹妹岂能不知?” 楚宁看向蔡老夫人,淡然道:“为老不尊的人,本宫为何要尊之敬之?” “砰!” 蔡老夫人气得双手乱抖,手中的拐杖闷闷地落在地上。 楚宁冷冷一笑,说:“本宫尊德不尊老,还请老夫人自重。” 蔡老夫人双眼一翻,被她的话气昏过去。 楚袖哭着求姚皇后处置楚宁,姚皇后只得命静琴将她带到暴室去。 “让三公主好好静上一静。” 上次静琴威胁说要带她去暴室,她设法骗静琴带她来见姚皇后。 这次,她已经无法故技重施。 楚宁手中唯一的筹码便是玉玺的下落,此时她要是用了,那她就毫无价值可言。 静琴催促楚宁快跟她走,楚宁倒也利落地走了。 姚皇后想要得到玉玺,就要留楚宁的一条命。 她将楚宁关进暴室,无非是想让楚宁受尽皮肉之苦,主动交出玉玺来。 前世她身为亡国公主,半生颠沛流离,曾为了求援而受辱,被迫进过敌国的兽笼。 后来她一统后昭,君临天下,也不曾忘记昔日的屈辱。 正是这些屈辱提醒着她,有朝一日掌握实权有多重要。 楚宁一路想着,很快被静琴关进暗无天日的暴室。 静琴命人将楚宁绑在架子上,走上前亲手捋起她耳边垂落的发丝。 她的动作轻缓,仿佛怕弄疼楚宁一样。 “殿下的这身皮肉娇嫩着呢,看着就像白瓷一样,又晶莹又脆弱。” 静琴温和地笑道:“就是不知要是有了裂痕,是不是也永远不会愈合。” 说着,暴室里负责行刑的太监从暗处走了出来。 静琴试图在楚宁脸上找到畏惧的神色,但楚宁面不改色,冷冷淡淡地看着她。 “三公主,宫里的人都说,暴室是会吃人的。” 楚宁依然无动于衷,“要是本宫被吃了,下一个,吃的就是姑姑了。”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会吃人的只有权利。 现在,她比什么时候都渴望实权,渴望得骨头缝里都疼痛起来。 第38章 说,谁抽的你 静琴转身走开几步,回头道:“三公主还不明白吗?” 楚宁没有说话,定定地望着她。 “在这偌大的后宫之中,信王保不了你,丞相也保不了你,能保你的只有娘娘。” 静琴面露轻蔑,“可你却选错了阵营,偏偏倒向了信王那边。” 楚宁将皇帝的死讯透露给丞相夫人,又挟持静琴求见信王为她解围。 这两件事,落在姚皇后眼里,无疑是她倒向信王的证据。 皇长子楚择尚在陈国为质,此时能够继承皇位的只有信王一人。 姚皇后要防的是信王,楚宁也被她视为眼中钉。 楚宁在宫中只有个公主的空名,要拔这颗眼中钉简单,但要夺回玉玺却需费些周折。 静琴谆谆善诱道:“三公主,你知道皇后娘娘要的是什么。” 楚宁说道:“本宫被绑在这里,也没法去取那件东西。” 静琴对她福了一福,“三公主什么时候想好了,就知会一声,婢子代你去取便是。” 说着,她又转头吩咐那太监说:“殿下金枝玉叶,不要破了三公主的皮相。” 行刑太监垂首道:“是。姑姑放心,暴室里有的是不见伤口的酷刑。” 他双手捧着一条布满倒刺的鞭子呈给静琴看。 静琴故意挑起鞭子,啧啧感慨道:“一旦挨了一鞭,非得被剜去大片皮肉。” 太监收起鞭子,压低声音道:“鞭子都抽在背上,没人见得着衣服下面的伤口。” 楚宁没有如她所想那样,露出恐惧的神情来。 静琴冷哼一声,“三公主的身子到底矜贵,伤口要用浓盐水好好洗几遍。” 行刑太监送走静琴后,回来朝楚宁行了一礼。 “奴才不知殿下如何得罪了皇后娘娘,但奴才也不能违背娘娘的旨意。” 他走到旁边净了手,提起那条布满钢刺的长鞭,绕到楚宁身后。 “殿下,受着吧。” 那一鞭子裹挟着劲风,猛地朝楚宁背上抽了过去。 但鞭子擦过她的背,陡然改了方向,重重一鞭抽到了地上。 行刑太监被一掌击飞,摔在远处,动弹不得。 韩唐用佩剑挑断楚宁手脚上缚的绳索,担忧地问道:“殿下可有伤到?” 楚宁摇摇头,从架子上跳下来。 “你怎么来了?” 韩唐答道:“听换班的侍卫说,殿下被关到暴室来了,我心中担忧,潜进来看看。” 他微微皱着眉,即使亲眼见了楚宁无事,心中的担忧仍然不减。 这宫里果然是个可怕的地方。 楚宁看着他,微微一笑,又叹了口气说:“蠢,你难道想把自己也折进来吗?” 韩唐盯着楚宁的脸,嘴角动了动,心里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他虽是韩家公子,但在这宫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前侍卫。 仅凭一把剑一条命,他又如何能次次保护得了楚宁? 楚宁俯身拾起那条长鞭,走到那个太监身前,笑盈盈地盯着他。 “不知暴室里出了新的刑罚,是由公公自己来试,还是由犯事的宫人来试?” “自、自然是宫人……” 行刑太监畏惧地看着楚宁,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是么?”楚宁笑道,“那今日就请公公自己尝尝鞭刑吧。” 话音刚落,她的手腕一扬,一鞭子抽在那太监身上。 他痛得龇牙咧嘴,嘶嘶吸着凉气,但还不及他开口求饶,又一鞭子落了下来。 “殿下饶命!奴才罪该万死……” 楚宁不理会他的话,“说错了,今日被罚的是殿下,不是奴才。” 接着,又是毫不留情的几鞭,抽得那太监满地打滚。 韩唐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殿下仔细手疼。” 那太监满怀期待地看着韩唐,以为这小公子看不下去了,要替他求情。 哪知韩唐从楚宁手中接过鞭子,重重一鞭抽了下去。 “说,谁抽的你?” 第39章 才不是小狗崽 “……是公子。” 行刑太监浑身鲜血淋漓,痛得满地打滚。 楚宁看了韩唐一眼,对太监摇头道:“答错了,再想想。” 太监几乎痛得哭了出来,“是殿下。” 楚宁冷笑道:“公公今天谁都没见过,哪来的什么公子?” “是是,是奴才眼瞎,奴才手滑抽了自己。” 太监挣扎着跪起来,像是开窍一样,忙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楚宁笑得艳丽,“这鞭子抽得疼不疼?” 她的声音温柔和煦,行刑太监懵了一下,老实答道:“疼。” 楚宁的笑容一冷,“那改日请静琴姑姑也来受几鞭好了。” 行刑太监唯唯诺诺地点着头,生怕楚宁将他活活抽死过去。 韩唐将鞭子扔在他面前,“管好你的嘴。” “是,奴才遵命。”那太监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楚宁望着韩唐,眨了眨眼,“看别人穿这身黑衣总觉得沉闷,就像只乌鸦一样。” 韩唐立刻开口问道:“那我呢?” “你?”楚宁的眉眼一弯,笑了起来,“黑毛小狗崽。” 什么? 他和那种整日屁颠屁颠追着主人跑的小东西哪里像了? 韩唐心中不服,他才不是狗崽呢。 就算是,那也是狼崽。 楚宁敛去笑容,催促他说:“趁现在还没人过来,赶紧回去,别被人发现了。” “三公主不觉得现在才说这种话太晚了吗?” 一把略显苍老的男声响起,韩唐下意识地挡在楚宁身前。 施以怀阴恻恻地笑着,走进来对楚宁行礼道:“老臣施以怀见过三公主。” 韩唐小声告诉楚宁,“他是当朝太傅。” “嗯。”楚宁记得他的声音,她中毒时他也在皇后宫中。 他又对韩唐说道:“韩小公子放心,外面的人老臣都打点过了,没人知道你来过。” 韩唐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老臣和汪丞相可不一样,绝不会暗地里向皇后娘娘提议,让韩公子进宫当差。” 楚宁深深地看了韩唐一眼,推了他一下,低声道:“走。” 韩唐知道他留下来会连累楚宁,只得转身离开了暴室。 施以怀笑道:“难得三公主是个明白人,但真的明白,又怎么会偏帮信王?” “本宫要是真的倒向信王了,又何至沦落到这个地步?” 信王风流成性,终日拈花惹草,游手好闲,是个手无实权的富贵王爷。 四王爷造反的时候,几乎拉拢了所有王爷一起谋反。 但废柴如信王,连四王爷都看不上他。 施以怀捻须说道:“信王纵是有心,也是无力,三公主不如另择出路。” 楚宁心念一转,笑道:“那就有劳施太傅指路了。” 施以怀生得精瘦,蓄了一把花白的胡子,那双眼睛时刻都闪烁着精光。 他盯着楚宁,微笑道:“老臣手上有蔡家曾和反贼结盟的证据。” 扳倒蔡家,楚宁眼下的危机自然就解除了。 “蔡家只是个幌子,但这个幌子拆了就不碍眼了。三公主以后也看得更明白,不是么?” 楚宁也饶有兴致地问道:“代价呢?” 施以怀说:“三公主果然爽利,代价很简单,殿下只需给老臣一个承诺。” 楚宁盯着那张太过精明的脸,等他接着说下去。 “三公主需得向老臣保证,在这场夺位之争中不会倒向信王一方。” 她从头至尾就没想过要扶持信王上位。 那把龙椅,是她的。 楚宁果断地点头答道:“本宫答应你。如此,便劳烦太傅早日为本宫破解此局。” 施以怀眼中的精光如利箭般,似要穿透楚宁的脊背一般。 隔了半晌,他见楚宁并无半点犹豫,这才笑道:“好,老臣这就去办。” “老臣打点过了,请三公主耐心等候,无人再敢为难殿下。” 楚宁笑了笑,颔首道:“多谢太傅。” 施以怀走后,楚宁心想,自己在宫中除了韩唐和柳亭川,已无人可信无人可用。 现在她想保全自身,必然需要投靠一方势力。 信王,施以怀和他背后的那个人,究竟谁才是最合适的盟友? 楚宁正想着,一群宫女鱼贯而入,二话不说就将她带了出去。 原来蔡老夫人求了姚皇后,要将楚宁带去蔡氏祠堂问话。 第40章 富贵王爷 虽说是问话,但楚宁落到蔡家手中,难免会受些私刑。 蔡老夫人憋着一肚子的气,带着数十名仆妇,亲自进宫来提人。 楚宁被她们押在后面,一路指指点点,引得沿途的宫女太监都往这边看。 蔡老夫人难得意气风发,正要出宫的时候,却遇到了信王的车驾。 信王遇了这阵仗,挑起帘子往外一看,恰好瞥见楚宁的脸。 他下车阻止蔡家带走楚宁,蔡老夫人也不肯让步,双方僵持不下。 信王虽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他心中隐隐作怒,觉得蔡家无疑在打皇室的脸面。 蔡老夫人倚老卖老,非要让信王卖她这个情面。 楚宁心想,上次她利用信王牵制姚皇后,看来信王也没怎么计较。 蔡老夫人将信王迫得紧了,传旨太监却突然一溜烟地来了。 “传皇后娘娘口谕,蔡侯涉嫌谋反,来人,将蔡家上下集体收监候审。” 蔡老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侍卫架走了。 蔡家仆妇乱作一团,信王穿过人群,来到楚宁面前,“宁儿,受惊了。” 楚宁抬头对他笑了笑,说:“小皇叔又救了我一次。” 信王无奈地笑道:“上回是上回,这回蔡侯谋反可和本王无关。” 施以怀的手段倒是高明,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找人将整个蔡家拖入狱中。 和这种人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既然都是奔着那张虎皮去的,她需得选一个不想要那张皮的盟友。 “走吧,陪小皇叔走一走。” 叔侄二人一起沿着宫道缓缓走着。 信王叹道:“又是谋反,本王竟不知,那张头上悬着利剑的椅子有什么好的。” 楚宁笑道:“小皇叔当惯了自在逍遥的神仙,又怎么想回人间来呢?” 信王哈哈笑道:“你这张嘴啊,本王不过是去躲清闲,闲云野鹤惯了而已。” 她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但要是有人将小皇叔往那张椅子上按呢?” 信王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笑道:“那本王就跑啊。” 他答得理直气壮,楚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本王无意于朝政,只要手中有花不完的金银和时间,去哪里不比待朝堂上快活?” 楚宁半信半疑,微微笑着也不说话。 信王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何况朝堂上都是些糟老头,比不得外面的美人水灵。” “本王在这京中都待得不快活,为何还要去抢那张椅子?” 楚宁的眉毛一挑,“小皇叔不想坐,多的是人想坐的。” “你想坐么?”信王的桃花眼一眯,“那张椅子是给天下最不快活的人坐的。” 楚宁又找了几句闲话,将这个话题一语带过。 她决定先将信王拉拢过来,待她登基便给他美人,给他泼天富贵。 这么一想,楚宁觉得信王倒也活得潇洒。 姚皇后今天收到无数揭发蔡家谋反的奏折,骤然打乱了她用蔡家挟制楚宁的计划。 蔡老夫人这枚棋子弃了也就弃了。 但蔡家还有一枚棋子倒还可以用一用。 官府查封蔡侯府时,秋墨亲自去了一趟,说是姚皇后怜惜二公主,要接她回宫去住。 楚袖不知蔡家为何被查抄,气急交加,又不知该去恨谁。 她从秋墨口中得知楚宁安然无事,被几句话一带,便将满腔恨意都洒在楚宁头上。 秋墨温和地宽慰着她,心想,这枚棋子说不定会有奇效。 楚宁刚回宫中,却听小佑子说,皇帝今天醒了,还和皇后娘娘说了不少话。 她并未点破,但心中隐隐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要出事了。 第41章 青鸾出,天下宁 紫微星沉。 少国师柳亭川的预言在前朝后宫掀起轩然大波。 虽然姚皇后那日暂且将真相瞒住了,但她仍然心有余悸。 “群臣已亲眼得见,皇上仍在养伤,少国师那日的预言想来也可收回了吧?” 她心知,纸包不住火,皇帝已死的消息迟早会泄露出去。 姚家尚未做好扶持幼帝的准备,她绝不能失去先机,让别人夺走皇位。 何况,死的那个人是皇帝,是她的夫君。 帘外的那个人淡然答道:“天命难违,还请娘娘恕罪。” 天命? 这该死的天命让她当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又未曾赐给她寻常女子应有的欢愉。 姚皇后冷冷一笑,语含威胁道:“是么?可本宫还听老国师说,天机不可泄露。” 柳亭川答道:“微臣斗胆,所谓命数已定,非微臣一家之言可左右。” 姚皇后依稀记起,皇帝遇刺那一夜,柳亭川曾出现在大殿上。 她竭力掩盖的真相,其实他早已知道了。 看来,她在柳亭川面前,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少国师,”姚皇后换作温和的语气,“此时局势不明,若不平息这场风波,朝中恐会生变。” 柳亭川朝她微微颔首,答道:“亘古不变的唯有变数。” 无论姚皇后如何威逼利诱,柳亭川始终不愿出面平息流言。 近百年来,后昭历代君主皆信奉神明。 前朝昭平帝还特意为枯荣上师建了座清净观,供国师一门在皇城内清修。 只因枯荣上师有通天晓地之能,预言朝中大事数次,竟次次分毫不差。 而柳亭川正是枯荣上师唯一的嫡传弟子。 因他天生银发,又因他无所不知,卜过的卦更是次次灵验,被后昭举国上下视若神明。 这样的人,姚皇后自然动不得。 她只好命人将柳亭川客气地送出去。 人一走,姚皇后的神情便冷下去,“这般能掐会算,难道还算不出逆贼谋反么?” 秋墨往香炉里添了一把香料,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娘娘可还记得十五年前的事?” 姚皇后闭目想了想,十五年前么? 那时候,柳亭川好像才七岁。 秋墨接着说道:“三公主出生那日,淑妃难产,宫中青云蔽日,娘娘可还有印象?” “本宫怎么可能忘得了?” 那天,淑妃迟迟生不出孩子来,皇上心烦意乱地等了好几个时辰。 恰好有一团青云飘到淑妃的寝宫上方,顿时将日头完全遮去了。 “那时候明明是白天,宫里却跟晚上一样,宫人们都慌了神,到处奔走相告。” 秋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哪怕是皇上来了,青云也始终压在宫殿上空。” 宫里头有些风言风语,不知怎的就传成,娘娘怀了个祸害,这是上天降罚示警。 姚皇后立即赶来,求皇上降旨处置淑妃和她腹中的孩子。 虽然皇上很宠爱淑妃,但姚皇后知道她的夫君生性软弱毫无主见。 刚好枯荣上师闭关修行,只要她坚持说淑妃怀的是妖孽,皇上听不到别的话就只能信她。 姚皇后想到这里便觉得气闷,只听秋墨叹了口气,说:“谁能想到少国师……” 年仅七岁的少国师一出现,众人就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样,纷纷恳求少国师传达天意。 皇帝也压下处置淑妃的旨意,只等少国师这一句话。 柳亭川当时只说了一句话,皇帝便转忧为喜,当场赦免了淑妃母女。 “青鸾出,天下宁。” 楚宁,十五年后,她又以另一种形式成为姚皇后的阴影。 这一次,她绝不允许柳亭川再坏了她的事。 姚皇后微微一咬牙,转头对秋墨吩咐道:“你亲自领几名太医去一趟清净观。” “务必,”她心烦意乱地一挥手,“将枯荣上师给本宫治好。” 清净观内,柳亭川坐在后院的凉亭中卜卦。 亭外的绿柳随风摇曳,婆娑的柳影落在他的银发蓝衣上。 被风微微一吹,如水波般徐徐漾开。 旁边服侍的童子渐渐看得痴了。 少国师当真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是仙山中的雪里白鹤所化吧? 但柳亭川细长的眸子忽然眯起。 童子赶紧回过神来,随他的目光看向石桌上的卦象。 卦象凶险万分,竟然没有生门。 柳亭川沉吟片刻,抬手将那卦象拂乱。 童子忍不住问道:“刚才这一卦卜的是什么,竟连生门也没有?” “生门当由死门出。”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炷香前,秋墨领了几名太医前来为枯荣上师问诊。 枯荣上师的房门紧闭,期间没有任何人进出过。 也不知那几名太医诊出个什么结果来了。 他给枯荣上师下的毒分量极轻,哪怕将汤药拿去验毒也很难验出来。 但日积月累,那些太医会不会发现中毒的迹象? 柳亭川走到凉亭外,抬手轻轻抚过树上垂下的柳条。 他的手指干净而修长,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指尖带起几分舒缓悠然。 童子盯着这一幕,恍惚以为少国师在为那成精的柳树梳发一般。 柳亭川低头想着对策,手指沿着柳条缓缓滑下。 那枝柳条即将要从他指间流走时,他突然指尖合起掐住柳梢。 指尖一拧,柳梢断了,啪地掉在地上。 这时候,枯荣上师的房门咯吱一声开了。 秋墨第一个走出房间,来到院中,对柳亭川微笑道:“少国师,老国师想见你。” 几名太医也离开了,房中只剩枯荣上师和柳亭川。 “徒儿,到师父跟前来。” 病榻上的老人大睁着眼,勉强朝他招了招手。 柳亭川走过去,像往常一样,平静地为老人掖好被角。 枯荣上师那双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叹道:“人老了,不中用了。” 原来枯荣上师拒绝太医为他诊脉,声称自有天意,不可强求,秋墨也劝不动他。 “外面的天变了,吾等身为国师当顺应天意,择天命所选之人而侍。” 枯荣上师眼底划过一丝精光,“徒儿可懂为师的苦心?” 柳亭川答道:“徒儿虽知何者为良木,却不知如何教这独木成林。” 他的意思很明显,他掌握的力量不足,难以扶持新主登基。 枯荣上师想了很久,说道:“师父今日便将京城的情报机构一并交给你吧。” 柳亭川缓缓跪下道:“徒儿定不负师父所托。” 他要的就是这个。 世人都以为国师大人无所不知,通天晓地,谁能想到全靠隐秘的情报机构运作呢? 早在数月前,清净观就收到绝密情报,说是四王爷要反。 但枯荣上师并未提醒皇上,而是闭关观望,想等着谋逆之事尘埃落定再追随新君。 至于新君到底是谁,枯荣上师并不在意。 但柳亭川要将楚宁扶上那张龙椅。 之前,他被枯荣上师制约,处处掣肘,宫里的眼线作用有限。 如今他终于掌握了俯瞰京城的双眼和煽动众人的舌头。 一夜之间,京城的街头巷尾都流传着女主天下的传言。 就连垂髫小儿都知道,皇宫里的那位三公主是云间来的青鸾变的。 黄发老者也津津有味地聊起多年前的预言。 青鸾出,天下宁。 汪麒堂听说后,立马赶到信王府,十万火急地找到信王,将这件事告诉他。 信王却不以为然,“汪大人难道以为,本王的侄女也想坐这张皇位?” 汪麒堂摇头道:“事出反常啊!只一夜,‘云间鸾’的传闻就传遍了整座京城。” 信王噗嗤一声笑了,“本王怎么记得,这件事,可是从十多年前便流传开了。” 京城的百姓最喜欢谈论这些神神怪怪的传闻。 信王止住汪麒堂的发问,“他们不是还当少国师是‘雪里鹤’么?” 女主天下的传闻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过皇城内外的数重高墙。 小佑子将他打听到的传闻绘声绘色地说给楚宁听。 “我的好主子呐,外面都说,三公主是天上的青鸾降生,踩着祥云下凡来的。” 楚宁饶有兴致地托腮听着,“还有呢?” 她前世活着的时候没想过几天清福,身故后却享尽哀荣。 她以开国女帝之尊,受了无数后人跪拜礼颂,听够了歌功颂德的废话。 有时候,她都忍不住怀疑,那些人说的真的是她么? 小佑子眉飞色舞地接着说道:“有些传得更夸张的,说是三公主出生前天下大旱。” 楚宁把这些话都当成笑话来听,笑道:“当本宫是旱魃么?” “不是!”小佑子赶紧说道,“公主一出生,巧了!这旱了几年的河道都涌出水来了。” 太老套了吧? 楚宁略微一挑眉,摇头道:“捡些新奇的来说吧。” “还有些传得更离奇的,把殿下说得跟天上的神仙一样。” 小佑子掩嘴一笑,“好些个没福分伺候殿下的宫女太监,都伸长了脖子往咱们宫里望呢。” 楚宁哭笑不得,问道:“有什么好望的,等着看本宫何时飞升吗?” 小佑子顿时想起了什么,忙说道:“殿下是‘云间鸾’,本来就会飞的。” 楚宁正要伸手去端茶,听到这句话,手一抖,差点把整碗茶泼他脸上。 小佑子又补充道:“对了,少国师还是‘雪里鹤’呢。” 云间鸾,雪里鹤。 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宫里尽是些故作高深的飞禽呢。 楚宁无奈地笑了笑,吩咐小佑子再去打探消息。 既然她听说了,那姚皇后一定也听说了。 女主天下的传闻一出,先前还想拉拢她的人想必都对她心生忌惮。 流言是会杀人的,而她已被流言赶到了绝境。 “究竟是谁放出去的传言,”楚宁苦笑道,“非要将本宫往那龙椅上赶么?” 不仅是姚皇后,太傅施以怀也听说了青鸾女帝的传闻。 施以怀招来幕僚,气得发抖,“老夫竟被这女娃子耍了。” 难怪他要楚宁答应,绝不支持信王时,这丫头答应得如此爽快。 原来,她是决意要自己称帝。 幕僚试探着问道:“大人,那三公主母家早已没落,背后又无人支持,她怎么可能称帝?” “蠢货!”施以怀愤然瞥了那人一眼,“无人支持又何来女主天下的传闻?” 而且楚宁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那么快就将她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谁还记得什么信王,更遑论远在陈国的皇长子。 他冷笑道:“这回可好了,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三公主才是天选之君。” “依小人拙见,那些大字不识的百姓啊,就喜欢这些和神仙志怪沾边的故事。” 幕僚说道:“他们就图个新鲜,过几天便全忘光了,做不得数。” 而且,布衣百姓如何左右得了朝局? 施以怀捻须摇头道:“京城里多的是达官贵人,谁能保证没人信了呢?” 幕僚赶紧说道:“只要皇长子一回京,京城里的风向自然会倒向我们这边。” “那就得设法让皇长子回京。” 施以怀的脸色阴沉下去,心中总算做出了那个决定。 既然后昭不愿接回皇长子,那他就设计让陈国将皇长子送回来。 “研墨,备纸。”施以怀拾起一支狼毫。 幕僚赶紧帮他准备信笺,“要给朝中哪位大人写信吗?” “不,”施以怀阴狠一笑,“老夫要给陈国国君透露些消息。” 后昭皇帝已死的消息。 施以怀的信还没送出去,姚皇后这厢却接到了北境旌朔汗国的国书。 国书上说,汗王将遣使来京,和后昭皇帝洽谈两国边境事务。 姚皇后握着国书,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这该如何是好? 姚皇后派人将姚星原叫进宫来,把旌朔汗国来使的事告诉他。 “这回遭了!”姚星原也没了主意,“北边的野蛮人可不好惹啊。” 旌朔汗国和后昭北境接壤,地广人稀,环境苦寒,但军事实力强盛。 他们的骑兵经常游走于后昭和兰台国的边境,劫掠边境百姓的物资以维持生计。 后昭开国女帝楚明思曾挥军北上,将他们彻底赶回漠北。 旌朔汗国倒也消停了十几年,但楚明思死后没过多久,他们很快就卷土重来。 原先后昭的军事实力不俗,旌朔汗国对他们还多少有几分忌惮。 但后昭积贫积弱多年,北境防线脆弱不堪,旌朔汗国游掠北境如入无人之境。 这群北境强盗兵强马壮,机动性极强,赶走一次很快又回来了。 前几年,后昭全军北上和他们决战,元气大伤,不得不赔偿以求休战。 “要是拒绝他们的要求,那群北蛮子又气势汹汹地攻过来,我们可怎么办啊?” 姚星原记得抓耳挠腮,姚皇后勉强沉住气,“北边不是还有韩老将军么?” 姚星原嗤之以鼻,说道:“韩家才有几个人?北蛮子的马蹄一到就都被踩扁了。” “总之,”姚皇后沉吟道,“绝对不能让他们来京城。” 如果没有皇帝接见使臣,旌朔汗国一定会觉得受到轻视。 到时候,他们以此为由和后昭开战怎么办? 姚皇后那边急得上了火,楚宁也从柳亭川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气得在心里暗骂,这些野蛮人是欺她后昭无人么? 前世她命手下最得力的将领挥师北上,一举将所有旌朔汗国的骑兵赶回漠北。 没想到,她重生后,前世的旧敌卷土重来,又欺到她头上来了。 楚宁自顾自地嘀咕道:“也不知他们的战略变了没有。” 柳亭川啜了一口茶,低声道:“如今,旌朔汗国遣使来访,后昭却正值国中无君。” “内忧外患。”楚宁接话道,“先攘外,再安内。” 柳亭川嗤笑道:“可是朝廷里那些人,双眼却仍然盯着那张龙椅。” “等北蛮子来了,一见后昭陷入内乱,那使臣还不得乐开了花?” 楚宁没好气地说道:“这次回去的是使臣,下次来的可就是北境铁骑了。” 她的担忧也正是韩唐的担忧。 他从在姚皇后宫中值守的侍卫那里听说了旌朔汗国的事。 那侍卫说:“等那些北蛮子的人来了,看到圣上卧床不起,指不定怎么笑话我们。” 另一名侍卫插嘴道:“肯定又要说我们后昭没血性,遍地是些病秧子。” 他们窃窃私语,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韩唐用力握紧手中的刀柄,拼命克制着内心的忧虑和愤怒。 有侍卫问他说:“韩小公子,韩老将军肯定能阻止北蛮子南下吧?” 如今他父亲韩秋城将军率军驻扎北境,但独木难支,难以支撑漫长的北线防务。 韩唐心中清楚,他父亲和大哥必然也很清楚。 但他不能把这些话告诉别人,只得勉强微笑道:“我已有多年未见家父。” 那些侍卫很快将旌朔汗国的威胁抛诸脑后,又吆五喝六地聚众喝酒了。 “也不知爹爹和大哥那边……” 韩唐抬头看向北方,高耸入云的宫墙阻断了他的目光。 但若烽烟再起,宫墙也拦不住北境的狼烟。 姚皇后苦恼了大半日,眼前的困局却被楚袖一语道破。 “娘娘明鉴,他们想派人过来,我们不让他们过来不就行了?” 楚袖住在姚皇后宫中,得知旌朔汗国的事,忍不住跑到姚皇后面前献殷勤。 姚皇后冷笑道:“说得轻巧。难道等他们打来了,我们也说不准么?” 楚袖被奚落一番,却讨好地笑道:“娘娘,妾身并非此意。” 姚皇后别过头,不再理会她,命秋墨来为她捶肩。 楚袖解释道:“不如我们反客为主,主动派遣使臣去旌朔汗国。” “去做什么?” 姚皇后声音里的不耐少了几分。 楚袖得意地笑道:“同旌朔汗国和亲,永修秦晋之好。” 姚皇后沉思起来,“和亲……” 要是派使者护送公主去旌朔汗国和亲,就可以回绝他们在此时来访后昭的意图。 另一方面,还可以巩固两国关系,避免边境战事再起。 姚皇后微微眯起眼,颇为赞赏地看了楚袖一眼,“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不仅如此,”楚袖难掩心中的得意,“此计意在一箭三雕。” 姚皇后饶有兴致地看向她,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楚袖的眼底沁出一股恶毒的寒意,“和亲的人选,不如就定三妹妹吧?” 楚宁这几日翻遍后昭史书,将后昭和周边国家发生过的往事都熟记于心。 她委实好奇,她的后人到底都作了些什么死? 他们居然把她留下的大好河山,作了个千疮百孔,还让敌国欺负到自家头上。 要是前世那杆长枪在手,她非得把这些不肖子孙戳个对穿不可。 楚宁正翻着史书时,姚皇后宫里的传旨太监却来了。 太监宣旨说,楚宁被选为和亲公主,不日便要被嫁到旌朔汗国去。 小佑子等人都惊得合不拢嘴,呆呆地望着楚宁。 传旨太监笑眯眯地说:“奴才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既是喜事,”楚宁冷静地说道,“本宫这便去向皇后娘娘领旨谢恩。” 她随传旨太监来到姚皇后宫中。 静琴看她来了,原本想找借口拦下。 楚宁却主动笑道:“本宫是来找皇后娘娘谢恩的。” 静琴只好放她进去,楚袖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楚宁的背影。 “贱蹄子,等着去北边被马骑吧!” 一众大臣都聚在那里,姚皇后把和亲的打算告诉大家。 众人的反应不一,但一时间竟无人反对。 姚皇后洋洋自得道:“为今之计,和亲当为上上策,诸位大人还有何异议么?” 楚宁虽身处漩涡中心,但她只是一件政治工具,她的死活和谁都没有关系。 众人沉默不语,姚星原带头称赞皇后贤德明慧。 “既然如此,本宫便着手为三公主准备嫁妆,择日派遣使者护送公主北上。” 姚皇后心意已决,在场众人都默许了一般。 她心想,虽然楚宁一走就拿不到玉玺,但她拿不到,别人也休想拿到。 只要将这个祸害赶紧弄走,姚家的计划照样能进行下去。 姚皇后的唇角扬起一抹笑容,“若无异议,那诸位大人便请回吧。” “等等。”宫门突然开了,一个高挑纤长的身影逆光而立。 姚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宁儿是来谢恩的么?” 楚宁踏入殿内,平静地说道:“皇后娘娘先前不是问何人有异议吗?” 姚星原抢着答道:“可是没人有意见啊!” “不,”楚宁冷冷一笑,“本宫尚有异议。” 门外,又一道男子的声音响起,“本王也有。” 第42章 用来杀人的手 信王也走到楚宁身边。 楚宁当众问道:“究竟是何人命本宫去漠北和亲?” 她的气势不怒自威,哪里还有半分数日前的痴傻模样? 姚皇后掩唇轻咳一声,说道:“自然是陛下钦点,命三公主赴旌朔汗国和亲。” “皇兄重伤未愈,”信王的眉稍一挑,“什么时候下的旨意?” 姚皇后故作镇定地答道:“前些时候陛下清醒过来,特意找本宫说了一阵子话。” 信王还想再说什么,楚宁已站出来,“既然是父皇的旨意,为何不见圣旨?” “皇上一直卧病在床,三公主也是知道的。” 姚星原主动替姚皇后解围道:“皇后娘娘替皇上转达旨意有何不妥?” 楚宁直视姚星原,说道:“和亲一事并非我一人家事,事关两国邦交和我后昭北境安宁。” 说着,她看向汪麒堂等人,一字一句道:“此乃国事,需得一国之主来定夺。” 汪麒堂微微眯起眼,点点头,“兹事体大,三公主此言有理。” 姚星原急道:“娘娘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话音刚落,施以怀便冷笑一声,笑容古怪地瞥着他。 姚皇后恨不得命人撕烂他这张嘴,“但若北使前来,皇上病体未愈,岂非失了体面?” 楚宁心中鄙夷,关乎国体安稳,这深宫妇人却只想着体面。 姚星原刚要帮腔,楚宁已抢过话头。 “大国风度,在于友邻亲善,不畏强敌。友者,迎之礼之。敌者,拒之逐之。” “我泱泱后昭,纵横五洲,自成体统,何须处处仰人鼻息?” 姚星原见姚皇后脸色愈加难看,怒气冲冲地打断她的话,“稚女无知!” “姚大人,”信王意味深长地笑道,“本王倒觉得此言有理。” 楚宁顿了顿,和信王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说道:“是故,和亲乃下下策。” 姚皇后的眼底一片冰冷,脸上却笑得温和,“哦?那该当如何是好?” 施以怀抢先一步,上前答道:“接皇长子回朝,礼待来使,彰显我大国气度。” 汪麒堂的脸色一变,不及姚皇后开口,立刻反驳道:“万万不可。” 施以怀呵呵笑着,目露精光,问道:“有何不可?” 姚皇后见这两人先斗起来,稍微松了口气,加油添醋道:“汪大人有其他人选么?” 汪麒堂不惧施以怀挑衅的目光,拱手答道:“老臣举荐信王殿下。”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聚集到信王身上,信王犹如闲庭信步般,悠然踱了几步。 他微微一笑,摇头道:“本王资质平庸,难堪大任。” 汪麒堂顿时急道:“信王殿下,且听老臣一言!” 施以怀冷笑道:“汪大人难道听不出信王爷意不在此么?” “还是说,”姚星原最擅落井下石,“汪大人还当信王殿下是您老的女婿?” 上次在承乾宫前,姚星原就戳中汪麒堂的心病,当场将老人气昏过去。 今日,他一时气急交加,又想故技重施。 信王刚要制止他,他的嘴唇一掀,更难听的话已经吐了出来。 “汪小姐泉下有知怕也难堪得很呢,汪大人还是莫以皇亲国戚自居的好。” 他将汪麒堂最看重的颜面,和他最在意的女儿都牵扯进来。 短短几个字,对汪麒堂来说,可谓是字字诛心。 “姚星原!” 汪麒堂怒喝一声,双眼一翻,轰然倒在地上。 姚星原故意惊呼一声,“哎?汪大人可是中暑了?” 信王大步上前,和旁边几位大臣一起察看汪麒堂的情况。 姚皇后趁机下令道:“快传太医。” 宫中人来人往,乱作一团,众人都被遣散了。 楚宁根本没有机会将她的主张说出来,便被秋墨客客气气地送出宫了。 她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身后的宫室,却看到楚袖立在门边,朝她遥遥一笑。 楚袖走到她面前,冷笑道:“漠北苦寒,三妹妹此去珍重。” 楚宁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楚袖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 “千万别活着回来。” 深夜,御花园。 “和亲的事,”楚宁顿了顿,缓缓说道,“你都听说了吧?” 韩唐默默地点点头,心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这几天,楚宁将要去旌朔汗国和亲的事,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的。 人人都知道,三公主在宫变当夜被吓傻了。 要是北蛮子发现新娘是个傻子,还不当场把她给一刀劈了? 而且,若是惹恼了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浩浩荡荡地打过来可怎么办? 起先还有几个侍卫跟韩唐聊起北境边防的事情。 可是后来,他们在他面前调笑说,北蛮子的女人经常被马搞,三公主该不会也…… 韩唐气不过,出手教训过几人,警告他们不准拿三公主胡说八道。 “哟,胆子那么小啊?别的主子说不得,一个傻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韩唐不再理会那些侍卫,他们被揍过也不敢声张,倒也没人在他面前说这些了。 楚宁的神情格外认真,说道:“韩唐,去和亲的那个人,是我。” 她定定地望着韩唐,眼波一横,如风过柳梢,无声无息地拂过他的心尖。 韩唐的父兄戍卫北境多年,他自然不愿见到漠北烽烟再起。 “嗯。”韩唐心中弥漫着哀凉,“堂堂大国,竟非得要靠女子去换一时苟且么?” 楚宁的眉梢一扬,“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本宫去和亲,真的能解后昭之危……” 她等着韩唐接下面的话,但她又隐隐怕他接着说下去。 韩唐,真的能懂她么? 楚宁找韩唐来见她,已是孤注一掷,而她绝对输不得。 韩唐的剑眉微蹙,“要是面临亡国之危,采取和亲的方式,换一线生机也不为过。” 楚宁的内心某处传来一声轻微的破裂声。 但韩唐很快摇头道:“后昭未至绝境,且战火未起,便先起畏敌之心,又与懦夫何异?” 楚宁的双眼一亮,问道:“你父兄戍卫北境,你难道不怕战火殃及家人?” 韩唐厉色道:“我韩氏虽不好战,但绝不畏战。我的父兄如此,边境将士亦是如此。” 他努力抑制着澎湃的心绪,“身为男儿,自当戎马一生,为国而战。” 楚宁依稀觉得,眼前这张脸渐渐和前世记忆中那张脸重合在一起。 她的鼻子莫名一酸,忍不住问道:“但,若是战死沙场?” “马革裹尸,”韩唐毫不犹豫地答道,“远胜于躲在妇人裙后。” 这句话倒该让姚星原好好听听。 楚宁回过神来,抑下心中那丝酸楚,扶着韩唐的手臂,说道:“本宫不嫁。” “好。” 那个字一出口,二人深深地望着对方,心中皆是波澜跌宕。 终于,楚宁低声道:“韩唐,帮我。” 眼下的局面已入绝境,无法轻易化解。 她决心向死而生,直接破了这个局。 前朝后宫将旌朔汗国的使臣视作最棘手的危机。 要是有更棘手的危机,触及所有人的利益,那他们就不会再盯着她不放。 而这场危机需得马上能爆发出来,如狂风骇浪般将一切席卷而去。 但她又能站在风口浪尖,驾驭这场风浪为她所驱。 韩唐似是想到了什么,楚宁替他说出了心中的疑问,“本宫要见皇上。” “但皇上尚在养伤,终日闭门不出,皇后不准任何人进出。” 楚宁挑唇一笑,“因为皇帝已经死了。” 是了,韩唐突然想到,承乾宫不断送来的冰块,沉默不语的太医,紧闭的宫门…… 楚宁刚才的话将他脑海中模糊的线索全都串了起来。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可是,殿下去见皇上,又有什么用呢?” “本宫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楚宁冷笑道,“该将目光放到那张龙椅上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刚要分开时,身后的树丛发出一阵窸窣声。 韩唐立刻将楚宁护在身后,楚宁紧张地盯着树后走出的人。 “啪,啪啪。”几声零星的掌声响起,静琴冷笑着走到二人面前。 静琴讥讽道:“真是精彩啊!侍卫深夜私会公主,好一出宫廷大戏。” 楚宁从韩唐身后走出来,平静地说道:“姑姑是何时发现的?” 静琴反问道:“发现什么,韩小公子和三公主暧昧不明,还是已经私定终身了?” 韩唐怒道:“休得污蔑殿下清白!” 楚宁对他飞快地一眨眼,回头说道:“既然被姑姑发现了,那姑姑与本宫私了可好?” “三公主私会外男,违背宫规,”静琴答道,“这般不检点的行径,奴婢可包庇不得。” 韩唐还想为楚宁争辩,却被她暗中推了一把。 楚宁盯着静琴,微笑道:“本宫并未要求姑姑包庇,而是想和姑姑做个交易。” 静琴的眼中精光闪烁,瞥了韩唐一眼,“三公主恐怕开不起能让宫规松动的价码。” 韩唐心中担忧,不知静琴是何时发现他俩的,前面的话听到了多少。 楚宁笑道:“本宫即将远嫁,在这宫中唯有一个情郎放不下,自然会开出所有价保他。” “呸,”静琴啐了一口,“三公主好生不要脸,如此,要堵奴婢的嘴就更难了。” 楚宁示意韩唐快走,“姑姑放他回去吧,韩家的人质可不能有所损伤。” “况且,”楚宁的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我们的交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静琴想了想,招手唤来一个太监,“韩小公子在宫中迷了路,你带他回承乾宫去。” 韩唐心知他留下来反而会妨碍楚宁交涉,回眸看了她一眼便要走。 “务必将韩小公子送到宫门里,免得他再半路走丢了,不小心走回御花园来。” 静琴冷笑着,瞥了太监一眼,“快去。” 韩唐走后,静琴看向楚宁,“三公主,将你的筹码交出来吧。” 楚宁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 她引着静琴往人迹罕至的湖边走去,“既然你能发现我俩,别人也能看到你我。” 静琴想想也觉得有理,又自诩拿捏住了楚宁的把柄,便放松警惕走向阴影中。 楚宁小心翼翼地踩着湖边的石头,尽量不在湿润的泥土里留下脚印。 静琴一贯轻视楚宁,全然没把她放在眼里,也没留意她的举动。 那片湖水被茂盛的树林环绕,树荫如蓬盖般,将顶上的月光悉数遮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静琴已有几分不耐,“三公主以为能拖延过去么?” 楚宁停下脚步,环顾一周,答道:“那就在此处好了。” “说吧,”静琴撕下平日温和的伪装,“你将传国玉玺藏到哪里去了?” 姚皇后派人搜遍承乾宫内外,也没有找到玉玺的踪影。 楚宁被他们严密监视着,身边也无法携带那么大一块石头。 若不是想从她手里拿到玉玺,姚皇后早已将她当作疯子打入冷宫了。 楚宁却没有回答,眼眸一转,问道:“那夜的杀手果然是皇后派来的么?” 还有,小坠儿。 静琴冷笑道:“想报仇?别自不量力了,你和臭虫一样,只需轻轻一碾便没了。” “三公主,”静琴抱着胳膊咒骂道,“不要消磨我的耐心。” 楚宁蹲在地上寻找什么,嘴里说道:“本宫曾命人将玉玺埋在此处。” 静琴半信半疑,也低头盯着她,见她似是在碎石堆里翻找什么。 “你可别想着和我耍什么花样,不然多的是法子让你恨不得去死。” 楚宁仍在碎石堆中翻找,回答道:“是,死本就是最容易的事。” 静琴朝她的后背踢了一脚,她险些栽进锋利的碎石堆里。 “你莫不是在骗我?” 楚宁回过头,唇角挑起一丝诡异的笑,“找到了。” “我看看。” 昏暗的月光下,静琴看不清楚宁手中的东西。 楚宁和声细语地说道:“光线暗,上面沾了土,姑姑靠近些才看得清。” 静琴料她不敢欺瞒自己,就俯身去看她说的东西。 “砰!”一声钝响,在静琴的脑子里炸开。 她的脑袋受创,鲜血直流,她捂着头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 但脚底尽是湿滑的泥土,她的视线一片模糊,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 她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顿时惊恐万分,想要出口呼救。 楚宁的手腕一扬,那块沾血的石头又砸了下来。 静琴闷哼一声,倒头昏厥过去。 楚宁清楚地听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脏狂跳,虚脱般扔开了手中的石块。 她不知道静琴听到了多少,更不能让静琴活着回去。 这个女人欠下的命,今日该让她来还了。 楚宁心中想着小坠儿和吉嬷嬷的面容,吃力地将静琴往湖边拖去。 她着实费了很大的劲才将昏迷的静琴拖到湖边。 前世那具尚能提枪上马的身体已化为黄土,她真切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柔弱。 这一世,她怕是没机会亲自征战北境了。 她这样想着,在湖边蹲下身,提起静琴的头便往水里按。 “呃?” 她的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捉住。 朦胧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她看到腕上扣着的手指修长干净。 那个人的指腹有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老茧。 “殿下,”韩唐英俊的脸庞在她眼前逐渐放大,“不要杀人。” 楚宁松开静琴的头发,韩唐也放开她的手腕。 “她不死,本宫就得死。” “嗯,我来。” 韩唐一把将静琴的头按在水中,静琴似乎苏醒过来,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水面下不断咕噜咕噜冒出一连串的气泡。 她的指甲都抠进了泥里,像是要在泥土里生根一般。 但很快她不再挣扎,水中升起的最后一个气泡在水面破碎。 韩唐这才对楚宁说道:“我将来要上沙场杀敌,这双手迟早要用来杀人的。” 楚宁捡来几块石头放在静琴怀里,捉起她的胳膊往水里拖去。 “你不一样,”韩唐制止她,径自将死尸提起来扔入湖中,“要杀你的人,我替你杀。” 楚宁深深地看着他,他英挺的面容像是笼在雾中。 无论她想怎样看清楚,都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就像她前世临终前想见那个人一样。 “殿下,你快走吧,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楚宁看到不远处似乎有巡逻的侍卫举着火把朝这边来了。 “小心。”说完,楚宁站起身,故意往另一边跑去。 眼尖的侍卫看到她的身影,高呼道:“什么人?站住!” 一众侍卫都朝楚宁追去,她引开众人,沿着湖边疾步跑开了。 湖边泥土湿滑,她怕留下足迹,专门捡圆滑的石子去踩,脚底一滑半个身子栽进水里。 “在那里!快追!”侍卫离她越来越近。 楚宁慌忙爬起身,提着湿淋淋的裙子,继续沿着反方向。 这具身体耐力极差,而且裙子沾湿后格外沉重,拖累得她的速度慢下来不少。 一路跑过来,她早已气喘吁吁,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一般。 她咬咬牙,钻到树丛里,七拐八拐跑到另一侧湖畔,身后响起侍卫的脚步声。 “没跟丢吧?” “看到了,就在那里!” 楚宁在湖边被追上了。 侍卫举着火把照着她的脸,疑道:“三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是和本宫一起来的。” 一道软糯的少女嗓音响起,侍卫们纷纷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宫装少女捧着一盏莲灯,笑盈盈地朝楚宁走来。 侍卫们赶紧向那个少女行礼,“四公主。” 楚月将那盏莲芯燃着蜡烛的河灯递给楚宁,“三姐姐,刚才那盏灯沉了就算了。” 说着,她用温软的小手牵起楚宁,“走吧,月儿那里还有好几盏灯呢。” 侍卫们刚要让开,有人低头瞥见楚宁的裙子湿了大半截。 “三公主留步,先前卑职在追一名刺客,那刺客曾跌在水中。” 他的话没有说话,目光直直地盯着楚宁的裙摆。 楚月惊呼一声,睁圆双眼,“刺客?哪里有刺客啊?本宫怎么没看到。” 楚宁见他们仍盯着自己,便对楚月笑道:“想来他们将本宫当成刺客了吧?” 楚月双手护住楚宁,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怎么会嘛?三姐姐陪月儿在湖边放灯。” 她顺着侍卫的视线看向楚宁的裙摆。 “先前有一盏灯被浮萍绊住了,是三姐姐下水推开的。” 楚宁说道:“可惜,本宫追了一路跟过去,那盏灯还是沉了。” 楚月摇头道:“没关系的,父皇一定会好起来的。” 几名侍卫听出来了,原来是两名公主为了给皇上祈福,特意来湖边放莲灯。 “卑职该死,惊扰了殿下。” 楚月摆摆手说:“奶娘说了,不能成天把生啊死啊挂在嘴边。” “三姐姐,我们走吧。” 楚宁被她牵起手,一起朝旁边走去。 她的心里惊疑不定,手中握着的小手温热柔软,楚月仰着脸对她甜甜一笑。 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知道些什么,为什么她出现得那么凑巧? 楚月娇俏一笑,握紧楚宁的手,笑容狡黠地小声道:“三姐姐和那个哥哥,月儿都看到了。” 楚宁的脸色瞬间变了,楚月却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三姐姐今晚陪月儿放莲灯为父皇祈福,别的月儿什么都不知道。” 楚宁点点头,“嗯,月儿最懂事了。” 楚月笑得露出两颗虎牙,“三姐姐是月儿最喜欢的三姐姐。” 原主记忆中,楚月的生母荣嫔和淑妃关系很好,楚月和楚宁感情也极为深厚。 那晚,内务府灯火通明,彻夜赶制嫁衣,清点嫁妆。 次日清晨,秋墨率人捧着嫁衣,浩浩荡荡地来到楚宁宫中。 楚宁一言不发,任凭她们为她更衣梳妆。 姚皇后生怕怠慢了旌朔汗国,竟要将两国修好的国书和楚宁一起早早送过去。 待装扮好了,宫女便将楚宁扶上轿辇,风风光光地往宫门口去了。 姚皇后早已领着文武百官候在那里。 她盛装而立,光彩照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嘱咐道:“吾儿此去且多珍重。” “是,儿臣遵命。”楚宁隔着轿辇上挂的红纱,朝她微微点头致意。 姚星原迫不及待地小声说道:“娘娘,吉时已到,该让三公主上路了。” 姚皇后暗中松了口气,假作依依惜别,说道:“去吧。” 送嫁的队伍刚准备启程,东边突然升起滚滚浓烟。 一时间,火光接天。 有人惊呼道:“是承乾宫!” 第43章 鬼也是我,神也是我 宫城上空浓烟弥漫。 姚皇后忙命人去救火,众人惊慌失措,楚宁趁机跳下轿辇。 她扯下沉重的凤冠,扔在脚边,朝承乾宫的方向跑去。 送嫁的内侍惊叫道:“公主殿下!” 此时,宫里乱作一团,宫人们慌里慌张地赶去救火,嫔妃朝臣早已作鸟兽散。 那内侍带人去追,但没追几步就被人潮冲散。 楚宁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承乾宫的偏殿起火,火势很大,墙壁被烧得焦黑,房梁也摇摇欲坠。 宫人们提着水桶四下奔跑,不断有凉水浇在焦木上的滋滋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快,这边这边!” “不好了,房梁快要塌了!” “该死!缸里没水了吗?” 楚宁闯进承乾宫时,宫人们谁也没留意到她。 她穿着火一样的嫁衣,在火场中奔走,到处找寻韩唐的踪迹。 突然,老太监惨叫一声,捶胸顿足大喊道:“救驾啊!快去救驾啊!” 他的话音刚落,偏殿的房梁轰然坍塌。 燃火的房梁哗啦一下砸落在地,火势骤然大了不少,眼见便要蔓延到正殿去了。 宫人们如梦初醒,一拥而上,冲到正殿门口。 但偏殿弥漫而来的浓烟呛得众人无法呼吸。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只要靠近一些,眉毛就立时被燎光了。 宫女和太监惊叫连连,承乾宫的侍卫正要设法进去,突然被人一把推开了。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穿嫁衣的少女闯入正殿。 “三公主?”眼尖的宫人认出她来。 他的惊呼声很快被火舌舔舐木料的噼啪声掩去。 老太监急得啼哭道:“进去救人啊,圣上还在里面!” 侍卫们赶紧往里面冲,却一进门就撞倒燃烧的屏风,差点被压在火堆里。 屏风一倒,火星落到地毯上,门口忽地燃起丈许高的火墙。 韩唐抢过一桶水,从头到脚将自己淋得浑身湿透,一纵跃入火场之内。 他扯下一截湿衣袖掩住口鼻,身形一晃,彻底消失在火海中。 姚皇后和信王等人赶到,正殿已被烧去了大半。 火势总算控制住了,信王命侍卫进去救人。 这时,只听有人兴奋地大叫道:“出来了!他们出来了!” 只见韩唐打横抱着一个身穿嫁衣的少女,疾步从烧得焦黑的宫殿里走出来。 “宁儿!”信王大惊失色,楚宁从韩唐的怀里转过头看向他。 侍卫还要往里搜查,楚宁却摇头道:“不必了,待火势彻底熄灭再进去吧。” 可是,皇上还在里面啊! 众人惊疑不定,纷纷看向楚宁。 她伸手环着韩唐的脖子,借力缓慢地直起身,双眼却看着姚皇后,“父皇不在此处。” 承乾宫的这场火,烧出了一桩天大的秘密。 原来,皇上前几天已经驾崩了。 姚皇后为了稳定大局,才将先帝的死讯隐瞒下去。 如今,她亲自带领众人去先帝藏棺处。 群臣终于亲眼见了先帝的尸首。 姚皇后泪如雨下,咬紧牙关,昂起缀满金饰的头颅。 “皇上,驾崩了。” 皇帝一死,举国重孝,楚宁的婚事自然得延后。 承乾宫的侍卫宫人玩忽职守,因宫殿走水,全体被牵连入狱。 先帝新丧,宫中忙于置办丧仪,暂时无从发落这一干人等。 楚宁的嫁衣换孝服,着一身缟素去了天牢。 小佑子替她买通狱卒,打点好关系,放她进去探监。 但楚宁一踏入天牢,就被狱卒客气地引到了最里间的牢房里。 牢里安然坐着的那个男子摇着折扇,叹息道:“其实本王早已替你安排好了。” 虽说是牢房,但桌椅干净,环境隐秘,在这里谈话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本王在送亲队伍里安插人手,到了漠北,会有人助你逃走的。” 听说,北蛮子将牲畜看得比女人重要,女人在他们眼中就是立起来走路的母马。 虽然朝堂上无人反对,但信王总觉得于心不忍。 “小皇叔,”楚宁又好气又好笑,“在旌朔汗国的地界,我还逃得了吗?” 漠北,那里只有广袤无垠的黄沙和草原。 就算她侥幸从送亲的队伍里逃出去,她又能靠这双腿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信王的桃花眼里满是怜惜,劝道:“那就在边境逃走,一路逃回后昭。” “小皇叔,若是北蛮子以此为由,对后昭发动战争怎么办?” 信王脸上有几分犹豫,手中的折扇一滞,“本王救不了千万人。” “本宫能救。” 信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问道:“你已有打算?” “是。”楚宁答得干脆,“小皇叔若愿帮我,自然事半功倍。” 隔了半晌,信王才开口问道:“此事可有风险?” 楚宁的神色从容,“凡是想得好处的,皆要冒些风险,不是么?” “但本宫向小皇叔保证,你我都不会有危险。至于好处……”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一顿,盯着信王的双眼,“你,一世荣华,永无猜忌。” 信王摇着折扇,气派风流,笑道:“宁儿何时能许得了本王这些。” 楚宁的双眼雪亮,嗤笑道:“本宫指的并非此事。” 信王将折扇哗地一下拢在手中,轻轻地敲着手心,问道:“那你说的又是什么?” 楚宁的唇角一勾,徐徐说道:“小皇叔不妨先问问,宁儿想要的是什么。” “嗯?”信王的眉心蹙起浅浅的川字。 楚宁正色道:“九五至尊。” 信王猛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道:“宁儿,你在同本王说笑么?” 楚宁的笑容更加艳丽了,“本宫还没说完呢。” 信王的神色已然变了,呆呆地盯着她。 “本宫还要一雪前耻,”她的心中畅快极了,“让那万国来朝!” 啪! 折扇不慎落地,梅花折月的扇面摊开在地。 楚宁俯身拾起折扇,合拢握在手心,将另一端递给信王。 信王伸手来接,手指微微发抖,触了几次没触到扇柄。 楚宁抓住他的手腕,将折扇递到他的手心,勾唇一笑,“小皇叔,信我一回,可好?” 信王用力握紧手中的折扇,低叹了口气,反问道:“若是败了?” “简单,”楚宁答得干脆,“你走,我死。” 天牢的狱卒将承乾宫的人分别关在各处牢房里。 韩唐被关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深牢里,周围一片死寂,偶有老鼠踩过草席发出窸窣声。 他只能靠狱卒送饭的次数来判断日期。 韩唐盘腿坐在草席上,正要像往常那样吐息练功,眼前偶然乍现一丝明光。 眼睛因长久未见光而有些刺痛。 一盏灯笼,一袭白衣。 狱卒挑着灯笼过来打开牢门,放楚宁进去后,留下灯笼便走了。 楚宁挑灯走到他面前,韩唐受不了这样的光线,双眼酸涩疼痛起来。 他飞快地揉了揉眼,楚宁叹了口气,取下灯罩吹灭了烛火。 牢中一片黑暗,唯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韩唐,”楚宁的声音放得很轻,“眼睛,疼不疼?” 韩唐摇了摇头,却突然想起,他摇头她也看不到啊。 他正要开口,脸颊上却覆上来一只清凉柔软的手。 那只手缓缓往上,试探着,轻轻抚上他的眼角,然后是他的眉。 他只觉得深牢里燥热不堪,无比渴望那只手在他的眉间额上再停留片刻。 但又怕那只手往下挪,发现他的脸颊滚烫。 楚宁用指尖描摹着他的眉,移到眉心,收回手,笑道:“本宫还以为你的眉毛都被火燎光了。” “啊?”韩唐的眉心一空,不禁皱起眉,“才、才没有。” 他听到衣裙摩挲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楚宁似乎扶着墙壁在他旁边坐下了。 两人开始说起北境的事。 “从本宫了解到的防务近况来看,仅是北境全线布防,全国兵力就已吃紧。” 韩唐答道:“加之军需供应不成体统,后续补给不足,难有决战之力。” “后昭多年来积贫积弱,”楚宁叹了口气,“此时绝非兴兵之机。” 韩唐的心一紧,“难道还要和亲不成?” 他听到楚宁噗嗤一声笑了,“本宫肯嫁,汗王还未必肯娶。” “如何不肯?” 话一出口,韩唐的脸顿时红了。 幸好,在黑暗中,楚宁看不到他脸上的困窘。 “我是说,”韩唐红着脸解释道,“于旌朔汗国而言,与后昭和亲有利无害。” 楚宁笑道:“的确,一来公主嫁妆丰厚,二来也有了威胁后昭的人质。” “但是,旌朔汗国想要的,也许根本不是姻亲关系。” 他想了想,说道:“旌朔汗国环境苦寒,靠农耕和畜牧,无法自给自足。” “多年来,旌朔汗国游掠后昭和兰台国,历来只抢物资不占地盘。” 韩唐想起向父兄学的,说道:“旌朔汗国地广人稀,无力照管抢来的地盘,也无从教化外邦子民。” “而且,旌朔汗国补给不足,无法支撑长期作战,只能靠四处游掠来维持军队补给。” 楚宁的声音里带了一丝轻柔的笑,“所以呢?” 韩唐突然想到了什么,“难道说,他们想要长远的物资来源?” 楚宁的声音里添了几分笃定,“所以,他们想要的绝不是一个公主。” 韩唐心中好奇,楚宁连皇宫都没有出过,更不可能去过北境。 但她说起北境的事,却能信手拈来,仿佛她曾去过那个地方一样。 楚宁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从怀里取出一枚夜明珠。 鸽子蛋大的夜明珠在她的指尖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她明艳的脸庞映着清冷的光,只见眸光流转,不尽妖娆。 韩唐呆了一呆,楚宁微笑着将夜明珠递给他,“喏,收好了。” 他应了一声接过夜明珠,楚宁调笑道:“本想给你送个火折子,又怕你真的把眉毛给烧了。” “是,”韩唐无奈地一耸肩,“我第一次纵火,纵得有些过头了。” 楚宁的笑容一敛,“嗯,险些将自己也给烧死了。” 当时,二人被燃烧的帷幔困住,楚宁险些没避开倒下的横梁。 是韩唐将她打横抱起…… 韩唐也想起那件事,低低地哼了一声,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嗡嗡带着些许回响。 楚宁的心一下子乱了,匆匆别过身去,开门要走。 韩唐带了几分恼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下不为例。” 他在气她以身犯险。 楚宁背对着他,心中思绪翻涌,一字一句地说道:“等我,本宫很快接你出去。” 那些她曾经信誓旦旦说要保护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她。 小坠儿,吉嬷嬷,她仍然记得她们的死状。 但这一次,她一定要保韩唐周全。 宫中大办丧事,姚皇后借口伤心过度,体力不支,终日卧在寝殿里。 姚星原非要来见姚皇后,说是有要事相商。 任凭秋墨好说歹说,姚星原都死皮赖脸地不肯走。 姚皇后怕被人看到失了体面,只得吩咐秋墨将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放进宫来。 姚星原一进宫,就立刻激动万分,抢步上前,低呼道:“有法子了!” 姚家本想找一个宗室稚子立为新帝,由姚皇后垂帘听政,姚家辅政。 先帝驾崩的真相提前泄露,打乱了姚家之前的计划。 姚皇后知道他的来意,嘲讽道:“出身宗室,父母双亡的无知小儿哪有那么好找?” 姚家起先怕新帝父兄干政,又怕稚子不认母后,挑来拣去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姚星原假装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诮,点头哈腰地笑道:“那是那是。” “但这大好的江山总不能就这样被楚择小儿坐了吧?” 楚择年逾二十,在外十年,又非姚皇后所出,若让他回国称帝,姚家必然讨不得好。 姚皇后冷笑一声,扶额望着他,问道:“不是还有信王么?” 她说这话也是气话,信王在朝中有汪麒堂等人支持,更由不得姚家拿捏。 姚星原讪笑道:“娘娘,这种玩笑话,还是少说为妙。” “那你要本宫如何?”姚皇后哂笑道,“改旗易帜,扶你为帝不成?” 姚星原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娘娘息怒,都是臣不好,没将话说明白。” 姚皇后厌弃地瞥了他一眼,冷冷的,也不说话。 姚星原跪在地上,忙说道:“爹爹他老人家想到个好法子,只需娘娘下道诏书。” 姚家想从民间抱个婴儿,谎称是先帝的私生子,再伪造诏书立此子为帝。 他越说越觉得得意,从地上爬起来,眉飞色舞地说道:“此计可谓是万无一失。” 他比划道:“只要娘娘说是陛下的遗子,谁敢说半个不字?” “而且,将那婴孩的父母亲戚全都处理干净,待新帝登基也绝不会有人揭穿。” 他侃侃而谈,全然没有发现,姚皇后的脸色早已变了。 “姐姐,你说咱们爹爹这个法子如何?” 姚皇后怒道:“痴心妄想!” 姚星原先是一愣,随即咬咬牙,勉强笑道:“是是,此事诸多纰漏,还要请娘娘指点。” “呵呵,”姚皇后冷笑了一声,红唇一牵,出口即成狂笑,“哈哈哈哈。” 姚星原从未见过姐姐失态,不明所以,只得跟着干笑几声。 姚皇后笑得花枝乱颤,满头珠玉叮当作响,眼角也沁出几滴泪来。 秋墨匆忙赶到姚皇后身边,熟练地为她抚背顺气。 尖锐的笑声渐渐停了,姚皇后示意秋墨扶她起身去整理仪容。 姚星原慌忙追在后面问道:“娘娘,臣要如何回去答复爹爹才是?” 姚皇后坐在妆台前,望着铜镜里那张死人一般的脸,缓缓问道:“答复什么?” “姐……” 话未出口,便被冷冷地打断了。 姚皇后回眸一笑,眸光冰冷,“你们想拿野种冒充皇室血脉的事?” 姚星原左右看了看,忙竖起手指压在嘴上说:“嘘!我的好姐姐,别说出来。” “有什么不能说的?”姚皇后挥开秋墨,起身望着姚星原,冷笑道,“回去告诉你爹爹。” “嗯!”姚星原被姚皇后反常的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 姚皇后温和一笑,声音却冷得可怕,“休想!” 姚星原的脸色也变了,“娘娘,如此紧要的关头,你怎么能弃姚家于不顾?” “是姚家弃本宫于不顾!”姚皇后怒喝道。 “你们让我嫁入深宫,让我尊他为君,让我规劝他督促他,唯独没有教我爱他为夫!” “那个人,是我的夫君啊!”姚皇后的话音一颤,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姚星原吓得瘫坐在地,呆呆地看着盛怒的姚皇后。 姚皇后怒斥道:“你们让我母仪天下,统领后宫,微笑着看别的女人在我夫君怀中承欢。” “如今还要逼我认子,逼我扶野种坐上我夫君的皇位,你们甚至……” 她说得激动,气昏了头,抓起妆台上的粉盒便朝姚星原的头上砸去。 粉盒不偏不倚地砸到姚星原的脑袋上。 盒盖早已飞了,一盒白花花的香粉洒了他一头一脸。 “你们想让我告诉天下人,我的夫君在民间和别的女人有染吗?” 说着,她随手抓起玉镯金钗,重重地砸到铜镜上,厉声尖叫道:“你们休想!” 她缓缓滑坐在地,望着铜镜上的裂痕,泪如雨下,喃喃道:“他是我的夫君啊……” 姚星原像小时候一样,怕姐姐怕得要命,顶着一头香粉不敢动弹。 秋墨见姚皇后发泄得倦了,这才将姚星原劝走。 铜镜裂成了四五块,每一块都映出中年美妇哀戚的面容。 但那哀戚的表情渐渐转为狠厉。 姚皇后下定决心,对秋墨说道:“后昭只能是楚氏的后昭。” 秋墨将她扶起来,她恢复了平日的端庄雍容,低声道:“今晚值夜的宫人都处理干净。” “是。” 姚皇后半闭上眼,心中想着,是该为她自己打算了。 次日,宫中到处盛传先帝灵前闹鬼了。 太监宫女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说得绘声绘色的。 小佑子也将他打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楚宁说。 “主子啊,昨儿个夜里,先帝灵前异象频发。” 小佑子神秘兮兮地说:“宫女亲眼见了,大晚上的,灵堂里点的白烛无风自灭。” “灵枢旁鬼火荧荧,蓝幽幽的,忽闪忽闪的,看着特别像……像妖怪恶鬼的眼睛。” 小佑子故意拖长声调说:“有人说,那是鬼差提了灯笼来……” 楚宁漫不经心地翻书喝茶,随口说道:“先帝驭龙宾天,何来鬼差勾魂之说?” 小佑子赶紧笑道:“就是就是,这些个稀奇事,殿下就当个闲话听听。” 楚宁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还有人在半夜听到百鬼夜哭,眼瞅着殿里的白幡上下翻飞,像是在招魂那般。” 小佑子说得兴起,咽了一口唾沫,偷眼打量楚宁的反应。 “还有那棺中竟似有抓挠声!不少宫人都受了惊。” “宫女太监又都是些舌头长的,一传十十传百,竟都说是……” 楚宁放下手中的书,叹了口气说:“好了,剩下的就说不得了。” 小佑子连连称是,楚宁又赏了他一碟点心,打发他下去了。 “怎么说不得?”屏风后传来一把清越如风的声音。 楚宁笑道:“怕说多了被恶鬼缠上。” 银发蓝袍的俊美男子走上前来,“无妨,本座来替殿下驱鬼便是了。” 楚宁狡黠一笑,问道:“恐怕那些‘鬼’都是少国师放出去的吧?” 柳亭川见楚宁识破了他的用心,也不反驳,淡淡道:“世上哪来的鬼,都是人。” “怎么连少国师都不信鬼神?”楚宁笑盈盈地打趣道。 柳亭川云淡风轻地说道:“鬼也是我,神也是我,世上信鬼神的人都信我,有何不可信。” 他说话一向点到即止。 楚宁猜到是他设法在灵堂动了手脚,只是不知他的目的为何。 见柳亭川不肯多说,她也没有再问,重新拾起书翻看起来。 柳亭川在她旁边安静地喝着茶,直到她握着的书卷薄下去大半,才说道:“我有事问殿下。” “嗯?” “当日承乾宫那场大火,”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韩唐可在你的计划之中?” 是她让韩唐放的火,韩唐自然在她的计划之中。 她这样想着,点点头说:“在。” 柳亭川没有再说什么。 楚宁抬头看着他,银白的长发流泻在肩,眉宇间无雪无晴。 柳亭川的神色似乎微微一变,但仿若水面被风拂皱,很快又重新归于平静。 方才短暂的破碎似乎只是错觉。 柳亭川想问的,和楚宁想的不一样。 但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一样。 “知道了。” 此时,他并不知道,姚皇后为闹鬼的事,亲自去了趟清净观。 找的却不是他。 第44章 牝鸡司晨,山河破碎 姚皇后亲临清净观,枯荣上师却未能起身相迎。 负责服侍他的童子告诉姚皇后,老国师这些日子时睡时醒,精神一直不济。 姚皇后秀眉微蹙,问秋墨说:“本宫记得,前些日子你领太医过来为老国师把过脉?” “是。”秋墨答道,“太医说老国师年老体弱,需得卧床静养,精心调养一番。” 她对秋墨的回答不甚满意,又问道:“没查出来是什么病么?” 秋墨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只说是陈年旧疾。” 姚皇后不再问她,似笑非笑地说道:“都说病去如抽丝,老国师这病去势倒是绵长。” 那童子听不懂她的意思,憋红了脸垂首立在一旁。 秋墨忙提醒那童子说:“进去通传一声,就说皇后娘娘有事要见国师大人。” 等到亲眼见了枯荣上师的病容,姚皇后才相信太医对此束手无策。 枯荣上师病恹恹地躺在榻上,整个人看上去干瘪如桃核。 姚皇后行至榻前,他艰难地转动那双黄浊的眼珠,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隆声。 他想示意童子扶他起身,脑袋一偏,嘴角便流出一串涎液。 “罢了,国师抱恙在身,不必行礼了。” 姚皇后压下心中的嫌恶感,温和地笑道:“本宫听闻国师久病不愈,特意过来探望一番。” 她原想请枯荣上师出面,亲自在先帝灵前主持一场法事。 但枯荣上师形容枯槁,气若游丝,怕是连床都下不得。 “秋墨,”姚皇后吩咐道,“回头再请几位太医过来问诊。” 她又简单问了枯荣上师的饮食起居,很快起身离开了清净观。 路上,秋墨问她说:“娘娘,既然要做法事平息宫中闹鬼的流言,为何不请少国师主持?” 柳亭川是枯荣上师唯一的嫡传弟子,在宫中的威望不亚于师父。 但姚皇后一想起他,就会想起那头银发,那双无波古井般的眼睛。 他太不真实了。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像是在她心中生了根一样。 姚皇后叹了口气,说:“他曾预言紫微星沉,本宫命他收回预言他也不肯。” 秋墨点点头,“娘娘是觉得少国师不够听话?” “你是宫里的老人了,你可记得三公主出生当日,他也说过什么‘青鸾出,天下宁’?” 柳亭川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就将她拔掉淑妃这根肉中刺的良机断送了。 姚皇后的眸色渐冷,低声道:“此人又何止是不听话。” 秋墨劝她说:“娘娘,但宫中闹鬼的流言还是得尽快平息下去。” 否则,前朝后宫流言四起,质疑她这六宫主位无能,不配坐上太后的位置。 姚皇后哂笑道:“本宫入宫二十年,吃人的人见得多了,吃人的鬼倒还没见过。” 秋墨答道:“娘娘虽然不信,但宫里的人都看着呢。” “娘娘不妨放出话去,请那少国师驱邪,”她的笑容冷酷,“成,则是娘娘的福泽护佑。” 不成,现成的替死鬼也有了。 姚皇后走了一会儿,枯荣上师闭上眼,缓缓用指腹拭去唇角的涎液。 童子悄悄向他禀报了宫中的动向。 他重新张开眼时,那双眼精明冷酷,不见一丝浑浊。 枯荣上师依然躺在原处,喉咙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 这宫中,还不够乱。 这边灵堂闹鬼,那边先帝托梦。 先帝竟托梦给以前最不得宠的三公主楚宁。 而这场梦,惊动了前朝后宫。 只因楚宁说,先帝在梦中命她执玺。 执玺,意味着掌权。 掌的是决定天下苍生生死的大权。 起先,姚皇后不信,说是楚宁太过思念父皇,才会说出这种胡话。 但信王很快将几位重臣都请进宫来。 姚星原一来就讥笑说:“三公主连玉玺都没见过,莫不是以为执玺和捡石子一样简单?” 汪麒堂也心怀疑虑,摇头道:“恕老臣直言,此事绝非儿戏,三公主慎言啊。” 楚宁见他们都不信她,便笑道:“几位大人都觉得本宫是在胡诌吗?” “拿臣等寻开心呗。”姚星原没好气地说道,“信王殿下,此等无稽之谈无需再议了吧?” 施以怀冷嘲道:“白日青天的,三公主倒是会做梦得很。” 他一语双关,讥讽楚宁做的是一场白日梦。 姚星原见无人信服,立刻叫嚣道:“先帝大丧,三公主出言不逊,是何居心?” 施以怀直接告退,说道:“臣府中有事,便不留下来听三公主说梦话了。” 信王手中的折扇一挥,拦住他的去路,微笑道:“施大人且慢。” 汪麒堂看出信王有意偏袒楚宁,心中担忧,面露难色道:“三公主,口说无凭呐。” 楚宁处于下风,姚星原得意地问道:“三公主说是先帝命你执玺,臣只问一句,玉玺呢?” 宫变后,姚皇后立即命人搜宫。 但她手下的宫人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传国玉玺。 听到这句话,姚皇后终于抬起头,眯起眼看向楚宁。 楚宁泰然自若地答道:“就在大殿里。” “不可能!”姚皇后厉声说道。 两人的话音一落,其他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古怪。 楚宁似笑非笑地看向姚皇后,故意要等着她先开口。 姚皇后自觉失言,只得解释道:“宫变后,本宫担心玉玺流落宫外,特意派人来此处找过。” 信王的桃花眼一眯,问道:“皇嫂并没有找到么?” 姚星原一瞬间脸色煞白,死死盯着姐姐,只见姚皇后抿唇点了点头。 他心有不甘,反驳道:“连娘娘的人都没找到,难道三公主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姚大人此言差矣,”楚宁答道,“不是变出来,而是取出来。” 施以怀眼风凌厉地扫过来,追问道:“玉玺究竟在哪里?三公主不要故弄玄虚。” 楚宁并未作答,反问道:“只要见了玉玺,诸位大人便承认本宫所言为真?” 众人都沉默下去,楚宁看向姚皇后,问道:“娘娘以为如何?” 姚皇后顿感无计可施,只得勉强答道:“先取出玉玺,交给诸位大人过目。” 信王接话道:“玉玺为真,本王便信你。” 得了信王的承诺,楚宁转身走到龙椅前面,蹲下身摸索了一会儿。 龙椅后方的墙缓缓移开,露出一间暗格,暗格后面似乎还连接着密道。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从暗格中取出玉玺。 楚宁捧着玉玺走到前面,解释道:“这条密道是开国女帝楚明思命人暗中所造。” 信王忘了合拢折扇,扇面啪地敲在手心,惊异地说道:“本王竟不知……” “此事只有历代帝王才知道,今日为自证清白,本宫将这等皇室机密都告知诸位。” 说着,楚宁的神情一肃,“诸位大人还有何疑虑?” 宫变当晚,她就是从这条密道潜入大殿的。 但她前世并未将密道的秘密告诉弟弟,后世帝王也无人知晓此事。 自然,在场的所有人皆无从怀疑。 姚皇后微微一愣,脱口而出道:“为何先帝未从密道脱身?” 楚宁故作镇定地答道:“父皇命我藏身于密道之内,护持玉玺,自己独力敌贼。” 姚皇后顿觉酸楚,内心哀怨难平,不再说话。 姚星原硬着头皮说道:“知道密道的秘密也不算什么,只是刚好撞上了而已。” 楚宁的笑容一冷,反问道:“那为何先帝不将密道的事告知姚大人?” “你!”姚星原急得跳了起来,却被施以怀喝道:“姚大人!何不先鉴别玉玺真伪?” 他们一看玉玺都傻了眼。 “殿下,”汪麒堂的眉头紧皱,“为什么玉玺缺了一角?” 那一夜,楚宁用玉玺砸死了四王爷。 四王爷也是个头皮硬的,竟将那玉玺生生磕掉一只角。 楚宁云淡风轻地答道:“反贼夺玺时,国玺有灵,护佑本王,反教乱臣贼子当场殒命。” 话音未落,施以怀突然痛哭流涕,伏在地上哀嚎道:“此乃山河碎裂之兆啊!” 他指着残破的玉玺,“娘娘明鉴!定是圣祖爷降兆示警,不愿见玉玺所托非人。” 信王问道:“依太傅大人的意思,难道国玺应为反贼所夺么?” 施以怀也不理,以头抢地,嚎啕大哭道:“牝鸡司晨,山河破碎!” 汪麒堂面带难色地看向信王,显然也不愿接受楚宁称帝。 随即,施以怀凄厉的声音响彻大殿,“国不久矣!” “非也。”殿外步入一个俊美无俦的男子,银发蓝袍无风自摇。 柳亭川行至殿上,说道:“娘娘容禀,宫变当夜臣为天象所引赶至殿前,所见却是青鸾化凰之象。” 青鸾化凰,女主天下。 自宫变当夜起,他的预言便在宫中流传开了,在场的人都听说过。 姚皇后抬头看向柳亭川,问道:“少国师怎么突然来了?” 柳亭川答道:“昨夜乃先帝头七,先帝身后难以瞑目,是故还魂之夜阴阳失序。” 众人都直直盯着柳亭川,姚皇后却垂下眸去。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如此,先帝的遗愿可曾了了?” 柳亭川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淡淡地答道:“不知。” 施以怀突然仰天大笑道:“哈哈!好一场大戏!先帝头七为何偏偏找了三公主托梦?” “施大人,”楚宁捧着玉玺,反问道,“本宫不知,不如你来告诉各位大人?” 施以怀哈哈大笑着,指着楚宁和柳亭川,冷笑道:“是你,还有你,相互勾结,演的这出戏!” 楚宁淡然说道:“哦?那本宫又是如何得知密道的事?” 施以怀梗着脖子怒道:“先帝到底有没有说过命你执玺?” 楚宁勾唇一笑,看向众人,说道:“还有哪位大人心存疑虑?不妨请施大人下去问个清楚。” 姚星原幸灾乐祸地低笑几声,又觉得心中犹有不甘。 汪麒堂的神情复杂,看看楚宁,又看看信王。 这时候,施以怀突然发狂抓散头发,高呼“山河破碎”,转身就往柱子上撞去。 幸好有几个眼疾手快的太监拉住他,要不然难免血溅当场。 施以怀嚎啕大哭,以头抢地,大闹不休。 姚皇后也做不得主,只得草草散了,说是改日再议。 柳亭川却已定好出殡的日子。 “就定在三日后,如何?”他问楚宁说。 楚宁笑道:“少国师不翻黄历,不问鬼神,将国丧出殡的日子草率定了,礼部的人肯依吗?” 柳亭川淡淡地说道:“本座定下的,历来无人敢驳。” 楚宁想了想,笑道:“三天,刚刚好,让他们自乱阵脚。” 而且,虽然有冰块,但正值夏末,先帝的尸体已有腐烂的迹象。 两人一时无话,坐在一起默默饮茶。 楚宁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主动找话问他说:“闹鬼的事,你打算如何收场?” “该当如何,那便如何。” 楚宁笑了笑,说道:“这宫里敢拿鬼神之事做文章的,恐怕也只有少国师了。” 他的双眼如寒潭般,不见波澜。 “所谓鬼神,都是人心里生出来的。我虽为少国师,但历来是不信鬼神的。” 柳亭川缓缓说道:“不仅不信,我亦不敬,因为鬼神只是蛊惑人心的工具。” 楚宁点点头,赞同道:“但总有人宁信鬼神,不信自身。” 如果柳亭川知道,他面前的是一只死了又活了的女鬼,不知该作何感想。 柳亭川突然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当夜为何会去大殿?” 楚宁一下子愣住了,宫变当晚,她重生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柳亭川。 是柳亭川告诉她,叛军将皇帝堵在大殿上。 当时,他并没有过问她的去向。 如今柳亭川突然问起,楚宁不知该如何作答。 隔了半晌,柳亭川终于淡淡地说道:“不想说也不必勉强。” 楚宁刚松了口气,他又接着问道:“你还记得,你为什么会去太庙吗?” 原主的记忆中,是柳亭川约她在太庙相见的。 但楚宁毕竟不是原来的楚宁,她有些心虚,低声道:“记得。” “既然记得,”柳亭川叹了口气说,“你就应当知道,我不愿你卷入危险中。” 他早就知道当夜会发生兵变,因此才会提前将楚宁约到太庙中。 柳亭川的眼中浮起一层她看不懂的情愫,如雾般朦朦胧胧的,转瞬又散了。 他望着楚宁,毫无破绽的脸上有一丝动容,问道:“你可曾怪我?” “怪你什么?” 柳亭川低声道:“怪我散布传言,执意将你往风口浪尖上推。” 而皇位就在那风口浪尖之上,他俩心中都很清楚。 听他这样说,楚宁反倒释然一笑,说:“本宫已入死局,唯有逆风而上才能保命。” 柳亭川在宫变当夜看到殿上那一幕起,就知道,想要保住楚宁的性命唯有扶她登基。 听了楚宁的回答,柳亭川反倒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宁轻笑道:“就算本宫不去争,也有的是人想去争,为何本宫要将性命和天下拱手相让呢?” 她的眼波流转,巧笑嫣然。 但他看得出,那不是一双少女的眼。 柳亭川隐约觉得楚宁和他生疏了,如今那样的感觉来得更强烈了。 到底是借尸还魂,楚宁被他这样一看,便觉得心虚起来。 柳亭川的眸色很浅,极浅的琥珀色,像是几片新茶刚过水时沏出的淡色茶汤。 他的眼角细长而逶迤,平淡一眼看来,却似有千言万语。 楚宁抿唇望着他,脑中努力回想二人之间的往事。 无数片段顷刻间全都涌上心头。 她突然觉得无限委屈,只想扑入眼前这人的怀中放声大哭。 这样的冲动格外强烈,楚宁心中却很清楚,这是原主的感觉而不是她的。 她仿佛被割裂成两个人,一个深深地依恋着他,另一个却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冷静而炽热的情绪将她逼得无路可退。 两人相顾无言,只是深深地对视着。 他的双眼如古井无波,却又好似能瞬间掀起万丈波澜。 楚宁突然明白过来,他是她的滔天海浪,他是她的惊蛰和春分,他是她的世界中唯一的善意。 但那个她,并不是现在的楚宁。 薄薄的唇牵起,轻声问道:“殿下,你还好么?” 楚宁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响起,“我一点都不好。” 话一出口,楚宁自己都吃了一惊。 柳亭川似是早已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唇角眉梢挑起一丝极浅的笑,“我也不好。” 那浅浅一笑,如春风拂面,顷刻冰雪消融。 楚宁愣了一愣,那丝浅笑很快不见了。 柳亭川突然说道:“我听说,御花园的湖里捞出具女尸来。” 楚宁猛地回过神来,想起她杀死静琴抛尸湖中的事。 他似是知晓一切,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小心湖边路滑。” 楚宁低头想了想,突然抬头问道:“本宫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少国师相助。” “何事?” 楚宁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你有钱吗?” “多少?” 她的唇角一勾,狡黠笑道:“够买命。” 楚月的生母荣嫔在灵堂上哭晕过去了。 姚皇后命人送荣嫔回宫,但荣嫔回去后就发起高烧,时睡时醒。 楚月守在母亲身边,命人去太医院请来太医。 得知母亲只是疲惫过度,她才放下心来,往灵堂的方向赶去。 姚皇后对后宫嫔妃历来严苛,动辄拿些不起眼的错处来责罚众人。 要是荣嫔母女都不在灵堂为先帝守灵,必然会招来非议,引姚皇后惩处。 楚月虽然年纪尚小,但宫里的事情她都清楚。 穿过御花园时,她看到不少宫女太监往湖边赶去。 湖边? 楚月吩咐贴身宫女说:“去问问,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宫女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楚月的眼皮突突跳动起来,她放缓脚步,到一旁的凉亭里等着。 宫女很快回来了,将手掩在嘴边,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湖里捞出个死人。” 楚月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她攥紧手中的丝帕,故作镇定地说:“死人有什么稀罕的。” 那宫女飞快地瞥了一眼凉亭外走动的宫人。 “寻常的宫女太监落水没了,那自然没什么稀罕的。” 楚月的手心沁出一层细汗,将丝帕攥得皱作一团,“死的不是宫人不成?” 宫女的脸色一白,犹豫着在她耳边说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姑姑。” 楚月感到自己的指甲尖深深地嵌进了手心里。 宫女的声音也带了明显的颤抖,“四公主,是静琴姑姑。” 静琴在宫中呼风唤雨,好不威风,不少宫女太监都被她惩治过,怕她怕得要命。 即便静琴已是一具尸体,那宫女也觉得后怕。 她没有注意到,楚月的脸色早已变了。 “走吧,去三姐姐宫里坐坐。”说着,楚月扶着宫女的手站起身。 她在贴身宫女的陪同下朝楚宁寝宫的方向走去。 她必须赶在侍卫将那晚的事告知姚皇后以前找到三姐姐。 楚月咬咬牙,细碎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拐角处,楚月险些撞到了一个女子身上。 那个女子尖叫着,将她一把推开。 她的身量不足,身子骨很轻,被那人一下推倒在地。 这时,楚袖才看清,她刚才撞到的是同父异母的妹妹楚月。 “四妹妹,身为公主,走路要有走路的样子。” 楚袖朝身后的仆妇看了一眼,示意她们不必理会。 说着,她走到楚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一片冷漠。 “不必向我赔不是了。”楚袖冷冷道,“以后要记得宫中礼仪,莫要失了体面。” 楚月温驯地垂下眼睑,“二皇姐教训得是。” 楚袖有姚皇后撑腰,楚月身边的宫女敢怒不敢言。 她的气焰更加嚣张,斥责那名宫女道:“连主子都伺候不好,都是木头么?” 在场的都不是聋子,谁都听得出来,楚袖将楚月摔倒的过错归结到宫女身上。 “主子教训得是。”宫女咬牙将楚月扶起来。 楚月向楚袖行礼要走,却被她拦下了,“对了,四妹妹神色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灵堂。”楚月努力保持平静。 楚袖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唇角挑起意味不明的笑,“还是先随姐姐去一个地方吧。” 楚月的心中一紧,“何处?” “四妹妹,皇后娘娘有请。” 第45章 此人绝非明君 失踪的静琴回来了。 不过,回来的是一具被泡得发肿的尸体。 姚皇后身边的宫人都知道,这回的事情非同小可。 殿内,只留下秋墨一人贴身伺候。 姚皇后昏昏沉沉地倚在榻上,秋墨端来养颜丹和温水,屈膝奉到她面前。 “娘娘,该用药了。” 自姚皇后入宫以来,便日日服用太医院精心调配的养颜丹。 二十几年来,从未有一日间断。 今晚也不例外,唯一的区别是伺候她服药的人换成了秋墨。 姚皇后缓缓坐起身,就着秋墨的手服药喝水,用丝帕轻轻揩去唇角的水珠。 她这才开口问道:“验尸的结果如何?” 秋墨垂首答道:“回禀娘娘,太医院派人传话过来,说是静琴死前头部遭到重创。” 姚皇后的朱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静琴虽是溺水而亡的,但太医认为,此事还有几分蹊跷。” 姚皇后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说道:“说下去。” 秋墨接着说道:“静琴的指甲里藏了很多泥垢,似是死前挣扎时抓挠地面导致的。” “也就是说,”姚皇后冷冷道,“她是被人灭口的?” 一想到静琴被溺死前垂死挣扎的惨状,姚皇后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 秋墨忙跪下去,谨慎地答道:“娘娘,事关人命,还需多方查验方有定论。” 姚皇后冷冷一笑,说:“是么?在本宫看来,人命和草芥也无甚区别。” “但死的是本宫的心腹,害她的人便是在挑衅本宫,本宫又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姚皇后的脸色隐隐发白,似有几分痛苦的神色。 但那抹痛苦转瞬即逝,她的脸庞又恢复了宛若木雕泥塑般的端庄冷漠。 “奴婢已命人将当夜宫中巡逻的侍卫找来查问过了。” 姚皇后螓首沉吟片刻,又低声说道:“此事你不要染手,交给赵总管去查。” “是,奴婢遵命。” 姚皇后倦怠地一挥手,美目半闭,吩咐道:“本宫乏了,下去吧。” 等秋墨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姚皇后才抬起握在身侧的手。 保养得极好的玉手嫩如水葱,唯有指尖鲜血斑驳。 刚才她死死抓着手心,因用力过度,不慎折断了指甲。 断裂的指甲嵌在血肉中,引发丝丝缕缕的痛意。 “后宫里的人都是没有心的。” 姚皇后低声喃喃着,不知在说给谁听。 她的指尖忽地收拢,握起用力一碾,抹开手心的血迹。 姚皇后猛然张开双眼,目光转为阴狠。 就在这时,宫门被推开了。 姚星原不耐烦地斥退引路的宫女,大步走到她跟前,行礼道:“娘娘,臣有要事!” 他一抬头,对上姚皇后阴冷的视线,吓得打了个寒颤。 姚皇后恍若未闻,冷淡地说道:“静琴死了。” “哦?”姚星原略微一惊,“难怪近日没见着她,新来的宫女也不如她灵光。” “下去吧,本宫今日不想见你。” 说完,姚皇后抬手支颐,似要闭目。 姚星原急道:“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为个小小的宫女伤神?” 他咬咬牙,壮着胆子说道:“就当死了条狗,换条伶俐的不就是了?但前程不一样啊!” 姚皇后骤然向他射来两道冰冷的目光,冷笑道:“死的要是你,本宫立马换条不叫的狗。” 被姐姐劈头盖脸地一骂,姚星原心中委屈,腆着脸笑道:“娘娘息怒,眼下当以大局为重。” “大局?”姚皇后的笑容极尽嘲讽,“姚家要的就是第一要紧的?” 姚星原撇了撇嘴,姚皇后反问道:“本宫想要什么,姚家何曾问过一句?” “我的好姐姐,”姚星原尴尬地笑道,“你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什么都是你的。” 二十年,她得了凤印,得了六宫俯首,还得了段帝后举案齐眉的佳话。 但,到底意难平。 姚皇后心中微微发苦,打发姚星原说:“你自己走,还是本宫命人赶你走?” 姚星原忙讪笑道:“臣自己滚自己滚,但娘娘且听臣一言,爹爹有句话,一定要臣带给娘娘。” 他生怕姚皇后动怒赶人,飞快地说道:“爹爹说,只要这江山不落在信王手里就好。” 姚皇后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他赶紧告辞,回头补充了一句,“还有,最好也别落在楚择小儿手中。” “滚!” 话音未落,姚星原已连滚带爬地退出殿外。 头疼的毛病又开始发作了,姚皇后皱眉闭目,疲惫地吩咐道:“静琴,为本宫按一会儿。” 但话已出口,她才察觉到无人会来。 楚宁也被秋墨请到姚皇后宫中。 秋墨说,皇后娘娘尚在更衣,请三公主在此处稍候片刻。 他们故意透露给楚宁,说是四公主早已到了。 但楚宁被单独引到偏殿,不见姚皇后,也不见楚月。 秋墨亲自捧了碗茶奉给她,“三公主,请用茶。” 楚宁微微一笑,命她将茶碗放在一边说:“本宫喝不惯娘娘宫里的茶。” 秋墨倒也没有勉强,温和地笑道:“是,三公主不妨先想想,待会如何回娘娘的话。” 楚宁假作不知,笑道:“娘娘问什么,本宫便答什么。”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秋墨也耐心地笑道:“但就怕三公主答的,和四公主不一样。” 楚宁表面波澜不惊,笑道:“舌头不一样,脑子也不一样,如何说得出一样的话?” 若是换了静琴,早已耐不住性子,露出破绽来了。 但秋墨是个沉得住气的,不如静琴好对付。 她微笑着,点头道:“三公主言之有理,但是非黑白,总得要说的一致才对。” 楚宁知道今日的事必与静琴有关。 但只要她和楚月都不松口,姚皇后没有证据,也无法同时向两位公主发难。 她尚有余力与秋墨周旋,但楚月年纪尚小,要是被姚皇后威胁,不知还藏不藏得住话。 秋墨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说道:“四公主今年刚满十岁,小孩子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楚宁淡然一笑,答道:“月儿天真无邪,一向看到什么便说什么。” “那三公主可知道,”秋墨的笑容愈加温和,“四公主那一夜看到了什么?” 一墙之隔。 楚月坐在暖阁中,隔壁的一问一答听得真切。 正值这时,一名宫女突然提了铜壶进来,往桌上的茶壶中续水。 楚月只听到楚宁开口说了“本宫……”,哗哗作响的水声便将她的声音都掩去了。 等到屋里重新安静下来,隔壁已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秋墨将楚宁送到门口,温和地笑道:“娘娘要问的,三公主都说清楚了,如此便不留殿下了。” 楚宁看了一眼身后,也笑道:“既然娘娘身体不适,本宫改日再来请安吧。” 说着,秋墨招呼小宫女来送楚宁出门。 一阵脚步声和衣裙摩擦地面的细响过后,楚月听到隔壁再无动静。 她的心里直打鼓,座椅犹如生出芒刺,让她坐立难安。 身旁伺候的宫女也不言语,只管为她又续了杯茶。 她的心中发紧,只见秋墨挑帘而入,对她福了一福,问道:“四公主都听见了吧?” 楚月换上一副天真烂漫的笑脸,“月儿一直在这里等皇后娘娘召见,一直没人来通传。” 秋墨温和地笑了笑,让下面的宫人去取些果子来给楚月吃。 她微笑着说道:“适才三公主来过,她跟奴婢说的,似乎和四公主所言有些出入。” 楚月的头皮发麻,却取了块点心过来,咬了一口,抬头甜甜地笑道:“怎么了?” 宫门外,赵总管率领一众太监迎了上来。 他满脸堆笑,说:“三公主,随奴才走一趟吧。” “公公想查出些什么来呢?”楚宁毫不躲闪地看着他。 赵总管讪笑道:“咱家想请殿下去湖边看看,是在哪里放灯,又是在哪里遇上侍卫的。” 楚宁不置可否,接着问道:“那为何晚上才带本宫过去?” 赵总管油滑一笑,说道:“殿下那天是晚上去的,白天过去,想不起来,记错了可怎么办?” 楚宁回头看了一眼出来送她的宫女。 几名宫女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将她的退路完全堵住了。 赵总管摆了个“请”的手势。 今晚月色黯淡。 赵总管命太监掌了灯,领楚宁来到一片漆黑的湖边。 “哎,殿下悠着点,仔细路滑。” 赵总管装模作样地去搀她,却被她避开了。 楚宁朝湖畔指了指说:“那日本宫和月儿就在那边放灯。” 太监手中提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 灯影幢幢,赵总管别有深意地笑道:“四公主在娘娘跟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楚宁知道宫里的手段。 她没有马上回话,望着漆黑的湖面,说道:“公公既然不信,本宫也无话可说。” 她转身作势要走,却被赵总管带来的太监拦住了。 赵总管绕到她身前,探究地盯着她的脸,假笑道:“三公主,这边请。” 楚宁朝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停了一条小船。 “静琴姑姑,”他古怪一笑说,“可是从湖心里捞出来的。” 楚宁被迫上了那条船,赵总管也跳上船来。 小船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两个太监也上了船,一前一后地摇桨,将船划到了湖心。 赵总管歪歪斜斜地走到船尾,一屁股坐了下去,小船被压得有些颠簸。 楚宁站在船头,迎着夜风,问道:“本宫已无路可退,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殿下说的哪里话?”赵总管堆起一脸假笑,“咱家只是奉命查案,想请殿下配合而已。” 楚宁不动声色地反问道:“既是查案,何须掩人耳目?” 他逼迫楚宁上船,避开岸上的一众耳目,又岂是调查那么简单? 赵总管故意惊呼道:“冤枉咱家了,咱家本是奉命行事,不遮不掩地将殿下请来的。” 楚宁针锋相对,问道:“那公公可查完了?” 赵总管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摇头笑道:“殿下别急,左右你已受了十几年的冷落。” 他的话锋一转,讥笑道:“殿下就算再也不回去了,宫中也没有几个人会在意的。” “所以,”楚宁死死盯着他,“你要的,是本宫这条性命?” 赵总管嘿嘿笑着,一双手不安分地抱在袖中。 他的眼中透着贪婪,答道:“是咱家小看殿下了,没想到殿下这条命倒是值钱得很。” 楚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问道:“本宫的命值多少钱?” 她本想说,本宫加倍许给你,却被一阵大笑声打断了。 赵总管古怪地笑道:“殿下这些年不得恩宠,受尽冷落,竟将自己的命当成奴才的命了。” “而且,殿下怕是付不起那么高的价钱。” 楚宁硬着头皮,强作镇定,问道:“你放过本宫,本宫可以既往不咎,许你钱帛。” “哈哈,”赵总管像是听了最好笑的笑话,“咱家既敢动手,就不怕殿下从水里爬出来索命。” 楚宁咬紧牙关,死死盯着他的脸。 “可惜了淑妃娘娘给殿下生的这副好皮囊,”他笑得阴险,“殿下马上就得下去喂鱼了。” 说着,他示意那两名太监收起船桨,朝楚宁步步逼近。 楚宁立在船头,双手紧紧攥成拳,厉声问道:“皇后究竟许你什么好处?” “不是皇后,”赵总管肆无忌惮地大笑道,“想要你性命的,是陈国。” “总管,岸上!”一名太监突然低声说道。 赵总管眯起眼,回头看向岸边。 只见几十束明晃晃的火把映在湖中,将那只小船照得无所遁形。 他慌了神,定睛一看,来的竟然是姚皇后。 姚皇后身侧的年轻男子银发披散,赫然竟是少国师柳亭川。 “他们怎么来了……”赵总管目光一滞,嘴里喃喃道。 船头的太监伸手抓住楚宁的胳膊,压低声音问道:“总管?那三公主?” 楚宁立刻说道:“现在送本宫回到岸边,本宫绝不会透露你的秘密。” 赵总管皱了皱眉,狰狞一笑说:“咱家在宫中几十年,见的人多了也就明白了。” 说着,他抬手一抹脖子,做了个“杀”的手势。 “殿下怨不得咱家,这宫里头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话音刚落,楚宁骤然挣脱那名太监的束缚,一把抓过赵总管,拔下金钗抵着他的脖颈。 “放本宫上岸。” “动手!” 另一名太监从背后去夺楚宁的金钗,赵总管趁机将她狠狠推开。 岸上的人只见船上的人激烈地推搡起来。 姚皇后扶着秋墨的手,遥遥朝那边望去,问道:“船上的是三公主吗?” 秋墨看清以后,点头道:“好像是的。” 姚皇后意味不明地看着柳亭川,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不知这是怎么了?” 柳亭川看着船上那一幕,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似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 秋墨低呼道:“三公主要掉下船去了!” 姚皇后深深地看了柳亭川一眼,他依然无动于衷。 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无关。 姚皇后抬手扶了扶头上的步摇,叹道:“少国师倒是淡然。” “宫中事务皆由娘娘做主,”柳亭川淡淡地答道,“况且,臣只是来为先帝聚阴安魂的。” 船上,楚宁的处境危险,随时都可能被推下船去。 秋墨刚要找人去救她,姚皇后却对她使了一个眼色。 她立即明白过来,说道:“娘娘命赵总管查案,为何看着像是要将三公主推入湖中?” 姚皇后试探道:“少国师神机妙算,想必算得出其中缘故?” 楚宁高呼救命,在船上左右腾挪躲闪,费尽全力推了一个太监下水。 她的反抗激起赵总管的怒火,他亲自卷了袖管来推她,誓要将她至于死地一般。 岸上的人隐约听到楚宁高声呼救。 柳亭川对此充耳不闻,身体纹丝未动,好似全然不在意楚宁的死活。 终于,湖面传来一声咕咚落水声。 楚宁的惊呼声被湖水破裂的声音完全掩去了。 姚皇后佯作惊讶,说道:“三公主怎么掉水里了?秋墨,快,带人去救她上岸。” 秋墨立即领命离开了。 楚宁在湖中浮浮沉沉的,赵总管爬过去拾起桨,发狠执桨往她头上打去。 “唔!”姚皇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柳亭川负手而立,长袖如云,翩然出尘,宛若不染世事的谪仙。 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姚皇后在心中怀疑自己多虑了,转过头去看太监们跳入水中救人。 柳亭川的眼皮微微一抬,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似有巨浪滔天而起。 但他转瞬又将眼皮低低地抑下去。 就好像,他并未想要立时杀了船上的人一样。 楚宁被救起后,赵总管涉嫌谋杀皇室成员,被姚皇后命人送入暴室。 暴室里的掌刑太监手段了得。 他很快就供认不韪,当场把一切都给招了。 原来,赵总管收了陈国密探给的好处,答应设法将楚宁给害死。 姚皇后恰好将静琴溺水的事交给他来查,他心里生出条毒计,想到顺水推舟溺死楚宁。 陈国,楚择。 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已经将这件事算在了楚择头上。 姚皇后召集群臣,商议如何处置此事时,汪麒堂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铁青着脸,直言不讳地说道:“陈国竟歹毒如斯,今后万万不可姑息。” 信王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又历来顾惜小辈。 如今楚宁身处皇宫,险些丢了性命,他心中委实不快得很。 姚星原好不容易抓了陈国的错处,叫嚣道:“陈卫胆敢谋害皇室成员,这口气臣可咽不下去。” 施以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讥讽他说:“咽气了就是死人了,姚大人这口气还是提着为好。” 姚皇后看了他一眼,问道:“施大人以为如何?” “娘娘明鉴,”施以怀拱手道,“此事尚未查明,臣以为,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和陈卫交恶。” “呵,一面之词?”姚星原回击道,“三公主命都差点没了。” 信王面带不快,望着他,沉声道:“难道要等宁儿真的出事了才算得数吗?” 施以怀精瘦的脸上闪过一丝冷酷,摇头道:“信王殿下言重了,臣只是以为此事应当慎重。” 姚皇后的脸色微沉,说道:“确实如此,宫中守卫森严,陈国依然有可乘之机……” 姚星原当即会意,乘胜追击道:“三公主也是皇室血脉,大意不得,施大人偏颇了吧?” 姚皇后的心中似是一明,突然想通了什么。 是啊,楚宁也是楚氏的后人,身上流淌着她夫君一半的血脉。 她的心思动了动,又望向施以怀,说道:“陈国多年前助魏州自立为卫国,分裂我后昭国土。” “而且,他们已挟持皇长子为质,如今手又伸到了宫里,我们不得不防。” 施以怀立刻低呼道:“娘娘,皇长子何其无辜!先帝定然不愿看到皇长子陷于敌营。” “这么快就划清界限,说陈国是敌了吗?”姚星原扬眉吐气,“施大人倒戈倒是一把好手。” 汪麒堂也摇头道:“皇长子和三公主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啊!若真的和陈国有关……” 皇长子如何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他的话虽没说完,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凶残冷酷,唯利是图,这种人不可能成为一代明君。 施以怀急促地咳了起来。 汪麒堂似是下定决心,正色道:“老臣惶恐,不愿见江山落入此人手中。” 说完,他扑通一声跪下去,将头埋在地上。 姚皇后叹了口气,看向信王。 信王上前扶起汪麒堂,安慰他道:“汪大人一片忠心,本王了然。” 除了施以怀外,所有人都相信,此事和楚择脱不了干系。 楚择,绝非明君。 暴室内,赵总管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一进来就把一切都说了,但掌刑太监仍然将那些刑具往他身上招呼。 赵总管先前还惨叫连连,后来叫不出声了,几次昏迷过去。 掌刑太监命人用冷水将他泼醒,问他说,你推三公主下水用的是哪只手? 赵总管迷迷糊糊地将右手递出去。 很快,一排血淋淋的指甲被送到柳亭川面前。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那些指甲,问道,右手? 掌刑太监赶紧点头承认。 柳亭川看也不看他,只是说:“你先前犯的事,本座先替你勾掉一条。” 接着,他云淡风轻地说道:“本座记得,赵总管执桨打人,用的却是双手。” 第46章 三个条件 京城近郊。 风光秀丽的山野间卧着一座孤坟。 坟头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的名字是“汪氏意婵”。 坟茔里长眠的是信王的未婚妻,丞相汪麒堂的嫡女。 信王立在坟前,注视着那个名字,不禁去拂墓碑上细软的尘埃。 他用衣袖一遍遍拂过墓碑,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 “汪小姐,本王来看你了。” 信王喃喃自语着,毫不顾惜那身华贵的衣料,缓缓趺坐在墓碑前。 他拥着墓碑,温柔浅笑,仿佛在和故友私语着。 不远处,一驾青帷马车在树林中停下。 驾车的老仆跳下车来,掀起帘子,从马车里扶出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 老人在仆人的搀扶下走上前,遥遥望着墓碑前的男子。 老仆盯着信王,颇为感慨地说道:“每年小姐的忌辰,王爷都要亲自过来一趟。” 那名老人正是丞相汪麒堂,他叹了口气说:“可惜小女福薄……” 说话间,信王已经站起身,朝汪麒堂所在的位置颔首道:“丞相大人。” 汪麒堂走到一旁,等信王走过来,向他行了一礼,“信王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信王点点头,随汪麒堂来到马车旁边。 汪麒堂神情严肃地说道,“殿下乃臣等心中的第一人,老臣就算肝脑涂地,也要辅佐殿下登基。” 信王微微一笑,说:“承蒙丞相高看。本王自在逍遥惯了,从不栈恋权势,怕是坐不来那把龙椅。” “王爷!”汪麒堂力劝道,“老臣深知殿下并非贪恋权势之人。” “但眼下先帝薨逝,朝野动荡,人心不稳,外有敌国虎视眈眈,正是亟待新帝重振朝纲之时。” 信王眨了眨眼,不解地问道:“难道汪大人以为,本王会是那个人?” “那信王呢?”汪麒堂立刻反问道,“难道殿下以为,三公主一介女流,也配坐那张龙椅?” 信王摇头道:“时势造英雄。几百年前,大昭国破时,谁又曾料到会是明思公主力挽狂澜,光复旧国?” 汪麒堂捻须叹道:“后昭开国几百年,王侯将相无数,圣祖爷却只有那么一位。” “老臣斗胆,恳求殿下继承大统。”汪麒堂颤颤巍巍地想要跪下,却被信王一把搀住了。 信王依然笑得温润,“本王才疏学浅,不堪大任。这些话,汪大人日后不必再提。” 汪麒堂连连摇头,花白的胡子簌簌摇晃,“殿下难道看不出施太傅和姚家存了何等心思?” 说着,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老臣已辅佐两朝君王,如何能看着后昭的江山旁白无故地毁了?” 信王见老人说得恳切,也认真地说道:“后昭积贫积弱多年,内忧外患之下,反贼叛乱大伤元气。” “此时若无尚能比肩圣祖爷的新君继位,这后昭的江山换谁去坐都是一样的。” 信王说的都是实话,汪麒堂深深叹了一口气,近乎乞求地看着信王。 看着老人佝偻着背,放低姿态,充满希冀地恳求他,信王心中泛起几分酸楚。 但他还是无奈地笑了笑,摇头道:“本王担不起那么重的担子。” 汪麒堂的面皮发紫,厉声问道:“王爷!你如何看出,三公主又担得起这个担子?” 被他这一问,信王想起楚宁自信地对他说,本宫能救千万人。 信王低头笑了笑,答道:“本王不知她能有多好,但她至少比本王好得多。” 他将那件事告诉汪麒堂后,自嘲道:“换作本王,只会想着逃了。” 说完,信王转身而去。 汪麒堂站在原地,目送他策马远去,沟壑纵横的脸上流露出无限的疲惫。 “老爷?”老仆过来扶他,他无力地扶着仆人的胳膊,回头看了一眼山间的孤坟。 他的眼角微湿,回头猛咳几声,幽幽道:“山里风大,回去吧。” 昨日,楚宁险遭杀害的事,被查出是陈国密探收买赵总管所为。 虽然施以怀一再声称,仅凭赵总管一面之词不能妄下论断。 但姚皇后命人在赵总管的住处搜出一批金银,坐实了他的证词。 这笔账,算在了陈国头上,也就间接算在了楚择头上。 “娘娘,后日先帝就要出殡了,再不下决心,等新帝登基,姚家就彻底失了先机。” 姚星原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姚皇后漠然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本宫又能如何?” “楚择这小子倒是心眼狠辣,但偏偏被楚宁逃过一劫,如今他大势已去,朝中无人信服。” 姚星原捶胸顿足,丧气道:“眼下能继承皇位的,只有信王一人而已。” 之前,他三番五次地拿汪家已故的大小姐来刺激汪麒堂。 而那位短命的小姐又是信王的未婚妻。 想到这里,姚星原有点怕了,求助地看向姚皇后,“臣和姐姐可是一个娘的肚皮里出来的。” 姚皇后又好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安慰道:“你是国舅,背后有姚家撑腰,信王又能奈你何?” 姚星原忧心忡忡地说道:“他以前是个闲散王爷,但他要是以后……” “以后仍然是个王爷。”姚皇后的笑容一冷,“谁说现在姓楚的只有信王一人了?” 姚星原愣了一愣,挠着头皮,问道:“娘娘的意思是,已经有合适人选了?” “呵呵,便宜淑妃生的贱种了。” 说着,她回头吩咐秋墨说:“你亲自走一趟,将三公主请到太庙去。” “就说,”朱唇一牵,宛若蛇信,“本宫要见她。” 太庙中供奉着后昭历代帝王的牌位。 开国两百余年以来,这里的牌位渐渐多了,如今已放成了三四排。 但最上面那排始终只存着开国女帝楚明思的牌位。 如今,姚皇后在牌位前上过香,指着地上的蒲团,低喝道:“跪下。” 楚宁心中哭笑不得,只好给自己的后人跪下了。 姚皇后低声说道:“本宫有意扶你登基,但你需得先答应本宫几个条件。” 姚家果然坐不住了。 楚宁低眉顺眼地答道:“儿臣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姚皇后指着楚明思的牌位,说道:“圣祖爷在上,你断不可欺瞒本宫,可敢在圣祖灵前起誓?” 圣祖爷不就是她自己吗? 楚宁心中乐开了花,跟她自己起的誓,难道还让她自己拿雷来劈自己? 刀山火海,天打雷劈? 那她还有什么不敢发的誓? 楚宁将雀跃的小心思压下去,问道:“娘娘不妨先说说看,究竟是什么条件。” 灯火摇曳,楚宁脸上的光亮和阴影也变幻不清。 姚皇后盯着那张酷似淑妃的脸,竟隐约觉得,她的眉眼不似生母那般文弱婉转。 这张脸……有三四分像先帝。 她心中一惊,将这个念头按下去,厉色道:“本宫有言在先,三个条件俱需遵从,绝无转圜余地。” 楚宁的眉心一跳,面上却沉静如水,“娘娘请讲。” 太庙中,几百根长明不熄的白烛无声无息地燃烧着。 偶有一两根白烛噼啪爆出朵烛花,房间里很快又归为寂静。 明明灭灭的烛火掩映下,几十块牌位静默地注视着她俩。 姚皇后心想,她将这皇位重新交到楚氏手中,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也怪不得她什么。 她背过身,不去看那些牌位,严厉地说道:“条件有三,其一,姚家在朝中的地位不变。” 楚宁心中明白,姚星原色厉内荏,无德无能,但他仍然是朝廷的户部尚书。 等她登基后,后昭的钱袋子依然被姚家的人紧紧握在手中。 但此刻,楚宁只能应允道:“儿臣在圣祖爷灵前起誓,姚家恩宠一如从前,绝不会动摇根基。” 姚皇后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其二,你需奉本宫为太后,迁居慈宁宫,尊我为母后。” 楚宁想了想,也点头允了,“后宫仍然是娘娘的后宫。” 姚皇后和淑妃素有过节,对那个女人恨之入骨。 现在,她不仅要爬上太后的位置,还要淑妃的女儿叫她“母后”。 她的眼中沁出一缕恨意,问楚宁说:“你该唤我什么?” 楚宁唇角一勾,笑着吐出那两个字来,“母后。” 姚皇后膝下并无所出,几十年来,第一次被人唤作“母后”,她当场愣了一下。 很快,她的唇角也扬起阴狠的笑容。 淑妃要是泉下有知,想必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吧? 但她偏偏要让淑妃死不瞑目,在地狱里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她演着母女情深的戏码。 想起淑妃哀戚的脸,姚皇后心中突然觉得痛快极了。 “母后?” 楚宁本是重生而来,对姚皇后和淑妃的恩怨并不关心。 姚皇后温和地笑着应了一声,眼里却像是淬了毒,“你倒叫得顺口了。” 楚宁抬起头,微微一笑,问道:“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其三,接姚家五公子姚钰进宫。” “赏他何职?” 姚皇后的美目一眯,目光凌厉,“位同皇后。” 楚宁不知姚钰是什么人,也不知他生的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子。 但楚宁很清楚,姚皇后在为姚家铺路,走的还是那条卖女求荣的老路。 姚皇后的目光似要将她的脊背灼穿。 她沉吟片刻,终于点头道:“全凭母后吩咐。” “那好,”姚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本宫出面保你登基,后日出殡,你为先帝扶棺。” 不料楚宁突然开口道:“且慢。” 姚皇后的面容一冷,声音里透出丝丝寒意,“怎么,想反悔?” “母后误会了,”楚宁笑道,“儿臣想向母后讨个恩典。” 姚皇后的心中警惕,冷笑道:“吾儿即将登基,九五至尊,还有什么恩典需向本宫讨的?” “前几日承乾宫失火,但无甚大碍,”楚宁说道,“父皇出殡不得见血,儿臣想求母后放了宫人。” 姚皇后想了想,草芥一般的宫人,放了,博个宽厚仁慈的美名,倒也无甚要紧。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有诈,楚宁为何会在乎区区几个宫人的死活? 她颔首道:“便依了你的意思。你想要的恩典,仅仅如此么?” 楚宁果然笑了笑,说道:“我要韩唐。” 京城四大世家的韩家幼子。 姚皇后心中警铃大作,笑容转为温和,柔声问道:“吾儿想拉拢韩家?” “回母后的话,儿臣身边缺个侍卫。” 楚宁看出姚皇后并不信她,不及姚皇后追问,便主动说道:“韩唐貌美。” 貌美? 姚皇后感觉好像喝凉水被呛到了一般。 楚宁眼巴巴地望着她,她终于点头道:“既然吾儿喜欢,留个侍卫在身边倒也无妨。” 接着,她一句话又将楚宁给呛到了。 “只是在本宫看来,”姚皇后温和一笑,“不及姚五俊秀。” 先帝明日出殡。 依照后昭的礼法,今日需由文武百官跪别先帝。 六宫嫔妃跪了一室,姚皇后款款而来,执起楚宁的手,携她走到队伍最前列。 楚袖抬眼看到这一幕,惊得合不拢嘴,差点抬起头来打量清楚。 跪在她旁边的楚月也悄悄看了一眼,心中觉得奇怪,又想起前几天姚皇后分别审问二人的情景。 但她很快放下心来,暗暗道,只要三姐姐平安无事就好。 楚月的生母荣嫔发现了今日的反常,她将额头抵在地板上,心中不免唏嘘一番。 早些年入宫的嫔妃,知道淑妃和姚皇后过节的,纷纷朝楚宁投去异样的目光。 她竟然投靠了姚皇后,那和认贼作父又有什么分别? 但楚宁毫不理会那些目光,端庄地跪在前面,低头捧了一捧纸钱洒在火盆上。 姚皇后示意身边的太监唱礼,宣文武百官行跪别之礼。 汪麒堂和施以怀等人依次走到灵前,对先帝的灵柩三拜九叩。 楚宁跪在火盆前,一把接一把地烧着纸钱。 等有人礼毕时,她再微微颔首回礼。 后昭但凡皇帝驾崩,群臣跪别时,需得储君与诸臣回礼。 楚宁堂而皇之地往那里一跪,在众人眼中,她已是后昭新君。 但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依照礼法跪地磕头。 告病在家多日的大学士何春宜也来了,他摸不清状况,只得跟着众人行了礼。 临走之前,他极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信王在,姚家的人在,汪麒堂和施以怀那一对斗了大半辈子的政敌也在。 为何储君的位置上偏偏是个眼生的公主? 何春宜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他本想问汪麒堂,但离开灵堂时,老丞相的脚步虚浮,险些一脚踩空。 何春宜忙搀住老人,扶他缓步走下台阶,问道:“汪大人可还安好?” “何大人?”汪麒堂慢慢地回过头,“你身上的病都好利落了吗?” 先前宫变发生后,京城四大世家之一的何家家主何春宜就一直告病在家。 何春宜还不及回答,姚星原已走到一旁,冷笑道:“何大人这病就和他的这条舌头一样。” 本没人搭理他,他自己又补充道:“还真是灵活得紧,堪堪是收放自如。” 何春宜也不恼他,摸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笑道:“多日不见,姚大人还是如此心直口快。” “再快,”施以怀也行礼出来,听到他们的对话,嘲讽道,“也不及午门外刽子手的刀快。” 姚星原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施大人不妨试试,反正对圣上不敬是一刀,叛国通敌也是一刀。” “圣上?”何春宜听出点门道。 施以怀嗤笑道:“何大人久病不起,想必还不知道吧?而后,圣上,恐怕就是三公主了。” “什么叫‘恐怕’?”姚星原步步紧逼,“施大人真是贼心不死啊。” 汪麒堂的面色苍白,不理会二人的唇枪舌战,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何春宜也不想被看到他和这二人搅在一起。 他假意去搀汪麒堂时,只听施以怀说:“贼喊捉贼?姚大人怕是忘了还有个偷空国库的贼。” 很快,姚星原略尖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何春宜突然有点担心那个即将登基的小女娃。 这朝廷,已经够乱的了。 礼仪结束后,姚皇后命人去牢里通知狱卒放人。 楚宁连寝宫都没回,亲自去接韩唐。 她带了一条三指宽的白绫给他,“来,把这个系在眼睛上。” 韩唐问也没问一声,接过白绫覆上双眼,在脑后胡乱打了个死结。 楚宁低笑一声,“蠢。” 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黑暗。 他摸了摸怀里那颗夜明珠,放下心来,扶着墙壁随楚宁缓缓往外走。 向前,二十步,然后是向左…… 牢房的构造他早已烂熟于心,但他故意走得磕磕绊绊,好让楚宁随他一起走慢些。 楚宁提着灯笼,站在牢房门口,回头看着他。 高大的少年眼覆白绫,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像只刚学走路的小奶狗。 “殿下,抱歉。” 不知他哪来的歉意,楚宁的唇角勾了勾,想说“无妨”。 灯笼里的红烛烈烈燃烧着,在他瘦削的脸庞上染了一层红晕。 楚宁又想起宫变当夜,初见韩唐的那一瞬。 乌压压跪了几万人的内廷中,唯有他身着银甲,提着长枪向她走来。 银甲长枪,英气勃勃。 他是京城中最耀眼的少年。 楚宁心里冒出个古怪的念头,要是自己前世留下儿孙,大概也是这般灿烂的少年。 韩唐走得极慢,楚宁耐心地提灯等着。 他在心里估算着,再往前三步就到了门口,要是步子再小些,大概能拖延到三步半。 韩唐隐隐有些欢喜,想着,那就能和她多相处半步的时间。 虽然他也觉得自己变得奇怪,但很快宽慰自己,大抵是这段时间冷清怕了吧? “韩唐。” “嗯?” 还差一步半时,楚宁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她说:“马上就要出去了,外面的路你几乎没走过。” 绑得紧紧的白绫后,韩唐的睫毛微微抖了抖。 他没有吭声,楚宁接着说道:“来,牵着本宫。” 啊? 韩唐忽然感到手心沁出无数层汗,慌忙将手背在身后,悄悄用衣袖擦汗。 谁知楚宁却径自打断了他,“把手伸出来。” “哦。”韩唐把那双小狗爪子一样缩着的手一伸。 楚宁哼了一声,“摊开,掌心向上。” “哦。”韩唐照她的话做了。 下一刻,他感到柔软的布料落在他的手心。 楚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了,牵着本宫的袖子,走吧。” 怎么,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啊? 韩唐老老实实地牵着楚宁的袖子,随她慢慢走出了牢房。 楚宁担心他久处黑暗中,贸然出去见了日光,会刺激到他的双眼。 这才特意取了白绫来覆在他的眼上。 韩唐被剥夺了全部的视觉,却反而比以往更加安心。 他唯一担心的,便是手心的汗渍染上她的衣袖。 楚宁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离韩唐只有两三步的距离。 但只要袖口微微一松,她就立刻回头去看。 直到亲眼见了那只小奶狗还坠在自己的袖子上,她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 小奶狗,有毒。 楚宁心想,就是这些看着人畜无害的小东西,咿咿呀呀的,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一放松警惕就会心软,心一软下来,就忍不住放纵这些小东西张牙舞爪。 好在,韩唐的爪子不尖,又温驯又黏人,也不挠她。 两个人走得很慢,一路上没说几句话,但也不觉得尴尬难耐。 韩唐隐约感到白绫里透进一线光。 很快,丝丝亮光穿过白绫,照进了他的眼睛里。 “快到了,抬脚,对,”楚宁指挥他迈过最后一级台阶,“真乖。” 韩唐的心中一紧,手指发紧,用力攥了一下手中的布料。 他的手一松,楚宁从他的指间抽出衣袖。 “好了,慢慢地把白绫解开,然后睁开眼。” 韩唐苦苦一笑,不好意思地嘀咕道:“殿下,死结。” 楚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别动。” 他比楚宁高出将近一个头来,楚宁踮起脚尖费劲地去够他脑后的结。 韩唐只觉得少女的馨香扑入鼻息,后背隐隐传来温暖,倏忽在他的体内点了把火。 楚宁够不到那个结,韩唐又猛地挺直腰背,差点将她撞到在地。 “蠢!弯腰!”楚宁哭笑不得,腹诽这小奶狗的脑子就跟橘子一样大吧? 韩唐忙往前一俯,楚宁绕到他跟前,伸手去解他脑后的结。 就这么一伸手,恰好将他的脑袋圈在怀里。 入眼的是…… 韩唐的脸忽地一下烧了起来。 只听楚月惊呼道:“三姐姐?你们在做什么?” 第47章 富贵险中求 楚宁命人带韩唐下去休息,自己留下来陪楚月说了一会儿话。 楚月把那天被秋墨单独审问的事都跟她说了。 楚宁安慰妹妹一番,又夸她手上的金镶玉镯子好看。 二人执手说了半天的话,方才各自回宫。 柳亭川早已在楚宁宫中等她。 “本座对外说了,承乾宫走水乃天降流火所至,此事皆因帝星陨落而起。” 说着,他脸上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先帝出殡,不见血光,因此本座已压下异议。” 承乾宫走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并非可以一笔带过的小事。 虽有姚皇后下旨放人,但宫中议论纷纷,宫人的嘴却是最难堵上的。 楚宁笑道:“如此,多谢你替本宫善后。” 柳亭川淡淡看着她,问道:“本座要的,岂是一句多谢?” 他周身笼着清冷的气息,似是一轮朦朦胧胧的月,永远遥不可及。 “那你要什么?本宫一应奉上,”楚宁的眉眼一弯,笑道,“本宫信你敬你,只差将你供起来日日焚香膜拜了。” 他对楚宁的玩笑话无动于衷,摇头道:“被供起来的都是木雕石塑的死物。” “本座是活的,”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泛起点点星光,“要供,也并非得供在供桌上。” 他的眼眸颜色虽浅,但只要往眸子里一望,一头栽进去也出不来的。 楚宁愣了一下,勉强笑道:“哪座庙才容得下少国师这尊大神?” 柳亭川的气质清冷,眸光落在她脸上,竟有丝丝凉意,又轻柔似雪。 他移开视线,环顾四周,淡淡说道:“我看殿下的寝宫就不错。” 楚宁的心跳漏了半拍,先于她的头脑有了反应。 柳亭川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若无其事地说道:“罢了,我先告辞了,信王应该快来了。” “小皇叔?他怎么会过来找我?” “旌朔汗国的使者已抵京郊,是见是拒,如何应对,自然该由殿下定夺。” 念及数日前,楚宁险些被迫远嫁,柳亭川的唇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的声音却平静如初,对楚宁说道:“这次,是战是和,全凭殿下做主。” 楚宁的眉眼一弯,笑道:“本宫知道了。” 韩唐早已被领来换了侍卫的制服,候在楚宁门外等她出来。 但出来的却是个银发男子。 韩唐认得他,宫变当夜,楚宁站在大殿前,身边立着的就是这个人。 柳亭川看也没看他,回头对门里的女子说道:“殿下不必相送。” 说着,小佑子忙不迭地从不远处跑过来,“少国师,这边请,奴才送您出去。” 少国师? 韩唐盯着眼前的男子,想起民间流传着少国师柳亭川的传言。 百姓都说他是什么雪里鹤,鹤仙临凡,白鹤转生…… 柳亭川依然和屋内的人说着什么,韩唐的牙根发痒,心里陡然蹦出两个字来。 鸟人! 柳亭川拂袖转身,刚要往外走,却看到韩唐死死盯着他。 他淡然对小佑子说道:“下回,本座同殿下议事时,不容有外人在场。” 韩唐只觉得心头火起,不快地说道:“我是公主殿下的贴身护卫。” 他的声音不小,楚宁听到后面那几个字,忍不住从屋里探了个脑袋出来。 “哦?”柳亭川回过头来,这才正眼看了韩唐一眼。 韩唐因这清清冷冷的一瞥炸毛了,低声怒道:“我要保护殿下安危,为何不能在场?” 柳亭川那狭长的眉眼一弯,唇角带了几分薄笑,“因为,本座看到阁下就心烦。” “你!”韩唐气鼓鼓地瞪着他。 柳亭川的云袖一拂,翩然折身要走。 韩唐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又眼巴巴地转头看向楚宁。 楚宁好不容易忍着笑,对韩唐说道:“好了,你先下去歇息吧。”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韩唐脸上的怒容消失了,神情转而变得有些低落。 楚宁的心一软,微笑道:“你别走远,有什么事本宫会叫你的。” 韩唐这才振奋起精神,昂着头往柳亭川身边走过,小声警告他说:“殿下的安危由我来负责。” 柳亭川点头道:“暂时而已。” 韩唐假装没听见,快步离开了那里。 他心里隐约想起来,宫中的人都说殿下是青鸾转世。 云中鸾,雪里鹤。 韩唐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但他又不知他究竟在恼些什么。 日近黄昏,宫中暑气尚未散尽。 空荡荡的宫道上,唯有信王府的马车疾驰出宫。 但信王的车驾没有回府,反而朝莫家的方向去了。 京城四大世家之一的皇商莫家。 莫家原本是商人出身,但这几十年来深得皇室信任,被提擢为京城皇商。 后昭的国策虽是重农抑商,但莫家一朝得道,又有泼天的富贵,在京中也跃为贵族世家。 但经商终归是不入流的营生,就连姚家的人也敢踩莫家一脚。 如今信王亲自来了,门房一溜烟地跑进去通传。 莫家家主莫平生远行未归,家中事务皆由当家主母岑吟做主。 岑吟匆匆梳妆完毕,赶去正厅见信王和楚宁。 她向二人见了礼,楚宁笑道:“本宫有一事相请莫夫人相助。” 她福了一福,答道:“若有用得到莫家的地方,莫家必然为殿下效劳。” “好。本宫想请莫家工匠修补一物。” 宫中能工巧匠多如牛毛,何物需得借莫家的匠人来补? 岑吟的心中一紧,面上带着温婉的笑容,问道:“何物?” “传国玉玺。” 今日午后,楚月来找楚宁,她便见到了那只金镶玉的镯子。 楚宁夸赞她的镯子做工精巧时,脑子里冒出个新念头。 “三姐姐也喜欢这只镯子吗?” 楚月特意将袖口卷起来,伸出胳膊递给她看。 楚宁抬手摩挲镯子的表面,发现金丝交错的地方依然平滑光洁。 金玉相错,浑然天成。 楚月补充道:“前段时间月儿不慎将镯子摔碎了,幸好莫家哥哥找工匠替我补好了。” “莫家?”楚宁的心中有了计较,“京城莫氏?” 楚月点点头,笑道:“对,就是那个莫家。” 楚宁心生一计,转头就找信王一起往莫家来了。 岑吟的呼吸一滞,依然保持着当家主母的气度,微笑道:“此物乃皇室象征,不应由寻常工匠经手。” 楚宁狡黠地笑道:“能以金玉错的工艺修补玉镯的工匠又岂能以常人视之?” 信王在旁边端起茶碗,低头品了一口,叹道:“好茶。” 岑吟见信王有意置身事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莫氏家主远行未归,此事臣妇做不得主。” “莫先生不在也无妨,”楚宁笑了笑说,“本宫又不指着先生来修补玉玺。” 岑吟刚要推说,楚宁突然说道:“本宫听闻前几日因暴雨封山,沟通南北的要道枢纽被封了。” “那条道恰好是通往北境的必经之路,从南边去北边必然要走那条路。” 楚宁的语气如说笑谈天般轻快,岑吟的后背却早已冷汗涔涔。 “自然,想从北边过来,一时半会怕也过不来了。” “是,”岑吟勉强笑道,“出门由路,不由人。” 莫平生悄然带了心腹商队,对外谎称去兰台国置货,实际去的却是旌朔汗国。 旌朔汗国与后昭的关系微妙,只因怕引人猜忌,莫家将他真实去向隐瞒了下来。 楚宁悠悠地饮了一口茶,说道:“看来这个忙,还是得请莫夫人帮了。” 岑吟心中无奈,玉玺象征着皇权,一旦和皇权扯上关系,莫家就再无法独善其身。 而且,她不知道家中的工匠能不能补好玉玺。 三公主和信王想将玉玺补好,那就一定有人不希望能将玉玺补好。 不论那个人是谁,莫家都决计得罪不起。 她的心思千回百转,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进退两难。 楚宁说道:“莫夫人,本宫听说过一句话,富贵险中求。” “莫家能有今日的富贵,莫氏一族必然见过无数风浪,也知大浪淘沙,剩下的便是真金白银。” 岑吟垂着下颌,没有说话,露出优美的脖颈线条。 信王微微眯起眼,心中叹其风韵,别开眼啜了一口茶。 楚宁见岑吟举棋不定,立刻趁热打铁,道:“莫家已是皇商,再进一步说难也难。” 岑吟神态柔婉,说道:“殿下误会了,臣妇并非此意。” “无妨,”楚宁笑道,“本宫知道,京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莫家,你也丝毫大意不得。” 士农工商,商排末位。 哪怕莫家富可敌国,在京中权贵的眼里,也入不得流。 而且,那些盯着莫家的眼睛,都在等着莫家犯事,拿了莫家的把柄来要挟他们。 莫平生长袖善舞,小心经营京城人脉,才能保住莫家的世家地位。 岑吟生性谨慎,仍然想要设法搪塞过去。 楚宁像是看穿了她的疑虑,说道:“但你若帮了本宫,来日本宫能赐给莫家的……”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双眼灼灼地盯着岑吟。 “本宫许莫家一个特权,准尔等自由前往北境,与旌朔汗国通商,如何?” 岑吟惊呼出声,“殿下?” 信王手中的茶碗盖子一滑,清脆地磕在茶碗边缘。 楚宁拾起茶盖,漫不经心地浮着茶,说道:“旌朔汗国的使臣不日便会进京。” 岑吟的心中动摇,她知道莫平生对与旌朔汗国通商的渴望和愿景。 否则,他也不会甘冒奇险,仅率十数人前往北境。 但楚宁又如何拿捏到莫家的命门? 信王默然不语,低头把玩手中的茶碗。 楚宁见岑吟已有动摇之意,但仍未开口表态,心中应该还在盘算。 她又往上加了筹码,说:“听说,旌朔汗国的汗血宝马乃当世名驹,能日行千里。” 莫平生正是为了引进名马而去的。 岑吟的脸色发白,微笑道:“是呢,臣妇也听说过。” “那么,”楚宁说道,“本宫许诺由莫家经营马场,为朝廷军队储备战马如何?” 楚宁虽是公主,但以她的身份如何做得了这个主? 除非…… 岑吟不敢去想,维持着温婉的笑容,张大双眼望着楚宁的脸庞。 楚宁伸手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玉玺,笑道:“莫夫人应该知道,何人才配执玺。” 她的话犹如平地惊雷,岑吟的脑内嗡嗡作响。 “是、是……”岑吟第一次在客人面前失了当家主母的风度。 楚宁又笑道:“此物便交予莫家,务必在两日内补好,命人暗中送进宫来。” 岑吟在心里叹了口气,楚宁是在逼迫莫家站队。 信王叹气道:“好了,我们在莫家为客,今日叨扰已给莫夫人添麻烦了。” 岑吟略带感激地看着他,唇角挤出僵硬的笑容。 “也好,”楚宁笑道,“本宫记得,莫家公子聪敏过人,定然有法子秘密送进宫来。” 楚月的那只镯子,便是夹在锦盒的夹层中带进去的。 岑吟一听她提到儿子,生怕牵连到莫云焕,忙说道:“犬子愚笨,不堪大用,请殿下见谅。” 楚宁狡黠一笑,说:“玉玺比玉镯大了不少,这回要劳烦莫公子费心了。” 前些日子,莫云焕去赴宴偶遇楚月。 楚月和世家小姐们扑蝶嬉戏时,不慎摔了一跤,手上的镯子给摔碎了。 莫云焕见不得她哭丧着小脸,主动将碎片拾回来交给匠人去补。 就因这件事,他挨了岑吟一顿训斥。 岑吟担心莫云焕和宫中牵涉过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沦为把柄来对付莫家。 结果,玉镯的事还真的引出了新的事端。 楚宁起身笑道:“本宫先行谢过夫人,叨扰许久,本宫该告辞了。” 她径自把玉玺留下,这个烫手的山芋,莫家已是非接不可。 岑吟有苦难言,望着桌上的玉玺,又无法阻拦楚宁离开。 楚宁对她点头微笑,转身走出屋子。 信王也站起身,但手中仍捧着那只茶碗,幽幽低叹了一句,“好香。”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温文醇厚,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样。 岑吟只得继续耐着性子说道:“这是今春新上的龙井,臣妇稍后命人送几罐去信王府上。” 信王放下手中的茶碗,摇头笑道:“本王说的不是茶香。” 他的眼角一挑,目光温柔,似是夹着细雨的微风。 “那便是屋里燃的沉水香了?”岑吟低头福了一福,“信王若是喜欢,库房里还有一些。” “错了。” 信王挑唇一笑,俊美的面容平添几分风流。 岑吟只想快些送走这位大人物。 “本王说的,”信王踱步走到她身边,缓缓说道,“是莫夫人的脂粉香。” 岑吟的面皮大臊,声线却掐得四平八稳,答道:“是臣妇的夫君从兰台带回来的香粉。” 信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很快,岑吟带着得体的微笑,说:“难得信王竟识得出与京中香粉不同。” 两人的对话似是在谈论香粉,无关旖旎风月。 岑吟的笑容温婉大方,举止间处处透着当家主母的大气从容。 她对信王笑道:“臣妇那里还有一些,晚些时候命人送给信王府的女眷试试。” 这个女人,三言两语便把两个人的关系撇得一清二白。 信王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说道:“本王府中并无女眷。” 岑吟愣了一下,信王已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如释重负,心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泄了,跌坐在椅子上。 桌上那方缺了只角的玉玺,仿佛在提醒她,这一切尚未结束。 山雨欲来。 “宁儿,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信王一钻进马车,就立刻问道。 旌朔汗国的使节尚未入京,还不知他们的来意为何。 楚宁便已向莫家许下了马场的营生。 信王的手腕一扬,手里的折扇呼啦打开扇个不停。 楚宁挑帘看了一眼莫家的门楣,淡然道:“小皇叔莫急,后日将使臣迎进来便见分晓。” 信王哭笑不得,叹道:“本王只知北蛮子残暴蛮横,反复无常,你如何应对得了?” 楚宁微笑道:“再凶残暴虐的人,也总得要吃饭的吧?” 信王脸上的神情一滞,疑道:“此言何意?” 楚宁回想起她在大牢里和韩唐畅谈北境战事那一幕。 唇角一勾,她低头笑道:“小皇叔不知,但韩唐肯定知道。” 信王的脸色变了变,最终换作苦笑,叹道:“人老了,被你们这些小娃娃看轻了。” 但他很快又豁达一笑,说:“不过想着也觉得心烦,还是把这些烦心事都扔给你的好。” 楚宁朝他笑了笑。 他重新摇起折扇,笑道:“等先帝丧仪结束,本王还是当我的快活神仙去。” 马车往回驶去,信王等了半晌,楚宁都没有再跟他解释。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跟莫家承诺的马场,到底是不是诳他们的?” 楚宁闭目想了想前世的北伐战役。 旌朔汗国的骑兵最优,在广袤无垠的北境荒原,后昭步兵难以与骑兵抗衡。 这一世,她要组建一支足以北御蛮族的铁骑。 但眼下这些,她不必跟信王说。 楚宁缓缓睁开眼,从容笑道:“小皇叔,天子一言九鼎,你不必多虑。” 信王轻叹一声,嘀咕道:“是,只有韩唐知道。” 回宫后,天色已暗了下来。 秋墨早已候在楚宁宫中等她。 她一回来,秋墨便迎上去,告诉她说:“施太傅上奏疏要求主理通敌案,亲自提审赵总管。” 楚宁抬眼看着她,她温和一笑,说道:“娘娘命奴婢知会殿下一声。” “殿下,施大人后日便来提人,”秋墨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条舌头可是长在别人身上的。” 楚宁心中了然,谢过秋墨后,立即去了暴室。 暴室中弥漫着一股屎尿和血腥味混合而成的恶臭。 掌刑太监满脸堆笑,迎出来行礼道:“这地方脏得很,殿下小心污了鞋底。” 楚宁打发他下去,说道:“无妨,本宫有几句话想单独跟赵总管说。” 赵总管被绑在刑架上,浑身的骨头都好似被人抽走了。 苍蝇围着他身上的烂肉嗡嗡飞着,粉白的烂肉和黄色的粘液黏作一团。 楚宁走上前,打量着犹如一滩烂泥的太监。 赵总管察觉到她的目光,吃力地抬起一只眼皮,从乱发后盯着她的脸。 “三、三公主……” 连日的嘶声惨叫求饶,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沙哑。 楚宁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赵总管,别来无恙?” 他的嘴角抽了几下,有气无力地垂下眼睑。 楚宁面带嘲讽,问道:“为何你刚投靠的陈国,还未救你出去?” 赵总管的眼神一黯,随即燃起火焰,喃喃道:“杀了你,只要杀了你……” 他早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一见了楚宁,便想起那密探交给他的任务。 此时,他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厉声道:“我要杀了你!” 赵总管浑身猛然一抖,臂上的青筋暴起,刑架被他拉扯得呼啦作响。 楚宁嗤笑一声,“困兽之斗。” 他此刻看着已是个血人,却目露凶光,巴不得将楚宁剥皮抽筋。 但十指的指甲都被拔尽了。 楚宁扫了一眼他血糊糊的手指,冷笑道:“原来爪牙都被拔尽了,难怪困在这里。” “否则,”她的话锋一转,“以公公在宫中的根基资历,谁人敢动公公一根手指头?” 赵总管在宫中横行十余年,仰仗的全是皇后娘娘的恩宠。 被楚宁的话一激,他头脑刹那清醒过来,后背渗出一层密密匝匝的冷汗。 赵总管艰难地说道:“咱家对娘娘忠心耿耿,娘娘……一定会保奴才出去的。” 这句话不知他是说给楚宁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楚宁冷冷一笑,问道:“公公,那位陈国密探说的,可是事成后护送你回乡?” 赵总管的双眼圆瞪,瞳孔猛然收缩。 楚宁接着问道:“他还说,若是公公怕被追杀,可一路南下入陈,陈王必将礼遇公公。” “你、你!”赵总管像是被人一拳打在肚子上。 “哪有什么陈国密探啊?” 楚宁略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公公还以为,娘娘会出面保你吗?” 说着,她压低声音,勾唇一笑,道:“既然公公对娘娘一片忠心,不妨再为娘娘献上一物。” 赵总管惊慌失措地望着她,她的笑容灼灼而艳丽。 “什么?” “公公的这条舌头。” 第48章 天佑后昭 月至中天。 楚宁逼迫赵总管咬舌自尽后,踽踽回到宫中睡下。 再过几个时辰,先帝的灵柩便要出殡归葬帝陵。 她将以储君的身份为先帝扶棺。 京城百姓要是见了女子扶棺,不知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楚宁合上眼,昏昏沉沉地想着,久久无法入眠。 “喵,喵喵喵。” 窗外响起细细的猫叫声,她翻了个身,彻底没了睡意。 猫叫声渐渐近了。 她只听窗外响起放得很轻的脚步声,似是朝猫叫的来源走去。 很快,脚步声停了。 压得极低的少年声音响起,“喵,过来。” 猫叫声顿时又响了起来,喵喵喵的,叫个不停。 “嘘!”窗外那人急了,慌忙朝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跑到厨房抓了一把小鱼干,轻手轻脚地来到廊檐下,捏着小鱼干,跟着小声喵喵叫。 那只野猫见了鱼干,喵呜一声,欢快地朝他跑来。 他总算松了口气,一条一条地将手中的小鱼干喂给野猫。 宫中的野猫生活得极为滋润,宫人闲来无事常将剩饭剩饭拿去喂猫。 那只猫被韩唐轻易哄过去,一点也不怕他,吃完鱼干就蹲在旁边喵喵叫唤。 韩唐无奈地叹了口气,“嘘,别吵到殿下。” 手中的小鱼干都用来堵这小家伙的嘴了。 这只猫像是成精了一样,知道韩唐怕它叫唤,蹭了蹭韩唐的手,又喵喵叫了几声。 韩唐只好用手指去挠它的下巴。 他蹲在廊檐下,一手支在膝上托着脑袋,一手挠着猫下巴。 那只猫闭着眼,抬高下巴,发出一连串的呼噜声。 韩唐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给它挠着,苦笑道:“你啊,以后晚上不可以乱叫。”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过来找我可以,但是不准吵到殿下睡觉。” “猫怎么说?” 楚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声音里带了一丝笑。 韩唐困得打了个呵欠,想也没想,答道:“还能怎么说?喵呗。” 楚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韩小公子真是个妙人啊。” 被她这一笑,韩唐猛地惊醒过来,回过头去,只见楚宁含笑站在廊下。 她仅着一身中衣,披着外衫,乌黑的长发散在肩头。 微凉的夜风轻轻一吹,她的长发在风中柔柔地招摇着。 月光下,那张脸有几分朦胧,也柔和了不少。 韩唐愣住了,右手还在挠着猫下巴,脸颊却忽地燃烧起来。 他怎么有种被当场捉/奸的错觉? 楚宁微微一笑,戏谑道:“本宫择日登基,便封你为‘御前带猫侍卫’,如何?” 韩唐赶紧收回手,站起身来,低头小声道:“能带刀吗?” 楚宁心中觉得好笑,难道猫猫狗狗都容易玩到一块去么? 那只猫也爬起来抖抖毛,喵呜一声跳上树,很快跃过宫墙跑了。 “韩小公子,”楚宁的眉眼弯弯如月,“你的猫跑了。” “才、才不是我的猫。” 楚宁却不理他,挑唇笑道:“这回连猫都没得带了。” “反正,只要还是殿下的……御前侍卫就好。”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扭过头一个劲地往边上瞟。 楚宁望着野猫逃走的方向,嘀咕道:“怪了,这宫里的野猫怎么见了本宫就跑?” “偏偏又黏你得很。”说着,她的语气一扬,“不过,本宫听闻宫里的野猫都是妃子变的。” 韩唐假装屋檐上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 楚宁笑盈盈地抬头看去,打趣道:“难道,韩小公子还约了那猫妃梁上相会?” 与他月下相会的,明明是她啊。 “罢了,本宫回去歇下了。”楚宁见他被自己逗弄得急了,转身便要回去。 韩唐却突然出声叫住了她,“殿下。” 楚宁的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嗯?” “明日,我护你左右。” 楚宁微微笑了,“好。” 不知何处又响起几声猫叫,柔柔媚媚的,若有似无地挠在心尖尖上。 韩唐望着她,欲言又止,楚宁作势要走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殿下!” 你长发未绾未束的模样,比平日还要好看。 他心里明明装的是这句话,但出口却成了,“早些歇息。” 楚宁点点头,唇角带笑,“嗯。” 一夜无眠。 先帝的丧礼极为隆重,送葬的队伍蜿蜒而行,几乎从宫门盘桓到了城门口。 身着孝服的楚宁走在队伍最前面。 依照后昭皇室旧例,由八名贵族子弟抬棺,楚宁扶棺走在右前方。 韩唐作为她的贴身侍卫,低头走在她的后侧。 漫天飘洒着纷纷扬扬的纸钱,好似一群群落败的枯蝶。 近万人的送葬队伍如沉默的长蛇般逶迤而来。 京城中所有店铺一律关门停业,家家户户门庭紧闭。 但仍有好奇的百姓,壮着胆子推开个窗户缝,悄悄往外看。 开国女帝楚明思登基后,曾明令禁止统治者修建陵寝,要求所有皇帝皆葬于京郊帝陵。 薄葬的风气自圣祖爷那朝起,后世子孙渐渐又恢复厚葬之风。 但是帝陵仍然是京郊的那片帝陵。 楚宁今日便要亲自护送先帝的灵柩,自宫中一路步行至帝陵。 庞大的队伍行进起来速度缓慢,行至城中已花去小半日的时间。 姚皇后从未走过那么远的路,脚步已有些许虚浮。 秋墨暗中托住她的手肘,低声道:“娘娘,小心脚下。” 她没有言语,一双美目始终盯着前方的棺材。 钉棺前她曾最后看了他一眼。 先帝怕黑,以前歇在她寝宫时,总是命人彻夜守着灯火,不准吹灯。 姚皇后突然喃喃道:“秋墨啊,你说地下是不是很黑?” 被她这么一问,秋墨一时间愣住了。 她并没有想从秋墨这里得到答案,继续高昂着美丽的头颅,姿态端庄地往前走去。 就在这时,前面突然冲出来一个布衣男子。 京城四下早已戒严,谁也没有料到怎么会有人闯到棺前。 那个男子扑通一声跪在路中间,张开双臂作势阻拦。 因他这一冲撞,走在前面的人全都停下脚步,惊异万分地望着这人。 韩唐忙命后面的侍卫上前,低声道:“速将此人拿下。” 那人却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抵在喉上。 “要是有人上前半步,鄙人当即血溅棺前。” 棺前见血,是为不祥。 而若是放他自刎于先帝棺前,这不忠不孝的名声自然扣在楚宁的头上。 他血红着眼,额头青筋暴起,眼眶似要裂开一般。 匕首指着他自己的喉咙,如刀的目光却狠狠钉在楚宁身上。 楚宁抬起左手,示意侍卫暂勿上前。 众人都转而看向楚宁,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 天空阴云密布,雷声轰隆,漫天的纸钱好似洒也洒不完。 楚宁直视眼前的男子,低声道:“退下,恕你无罪。” 那人眼神隐有闪烁,往后一仰,跪坐在地,嚎啕大哭道:“后昭要亡了!” 信王大步上前,指着他疾呼道:“拖下去!” 但还不及侍卫上来捕他,他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女流误国啊!” 下一瞬,匕首一横,血溅当场。 他的尸体轰然仰面倒下,鲜血从他破裂的喉管里喷涌而出。 地上很快蓄起一洼浅浅的血水,数枚纸钱悠悠转转地飘落在血泊中。 天边的雷声更大了。 后面的人都停住脚步,临街楼肆中围观的百姓低低惊呼起来。 不知是何人的声音远远传来,“牝鸡司晨!女流误国!” 很快,更多人跪倒在地,不断有人高呼着同样的话。 女流误国! 后昭要亡了! 信王忙命人去阻止那些人胡说,但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黑色的棺材,白色的挽帐,鲜红的血泊。 楚宁的眼中充斥着极浓极淡的色彩。 纸钱簌簌下落,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眼前。 若不是正值夏末秋初,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无休无止的雪。 “一介女流如何能登基称帝?” “后昭只有一个开国女帝!” “对,女子无知,白白害义士丢了性命!” …… 好吵。 楚宁回眸看去,只见京城长街上跪了数千身穿孝服的人。 白茫茫的,一眼看不到头。 送葬的队伍中,有人站着有人跪着,松松散散的。 天上忽然又扯起一道闪电。 有人立即惊呼道:“上天降罚啦!” 不知何处传来细微的啜泣声,那啜泣声很快转为嚎啕。 姚皇后头痛欲裂,抓住秋墨的手,催促道:“快,扶本宫到前面去。” 这些人,凭什么阻拦先帝入土为安? 她要将自刎的那个人挫骨扬灰,让他的九族给先帝陪葬! 姚皇后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斥退人群就要往前走。 姚星原赶紧站出来,拦住姐姐说:“娘娘不要再往前了。” 信王望着楚宁,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喃喃道:“宁儿,下令回宫吧?” 楚宁盯着那具尸体,摇头道:“退下。” 信王还欲再劝,她骤然看向韩唐,低声道:“传令下去,义士殉主,厚葬之。” 韩唐顿时领悟过来,扬声道:“此人忠心于先帝,今日大义殉主,殿下感其忠义命厚葬之。” 后面的人纷纷恍然大悟,将韩唐的话往后传去。 方才那人在前面自刎,他的声音虽大,但传不到队伍后面去。 众人只知有人死于棺前,却不知他为何而死。 如今,楚宁说他是忠义之士,自发殉主,还命人为他收尸厚葬。 先前还跪在原地大骂女流误国的人,反倒被这一变故弄得措手不及。 宫人忙上前将那人的尸首收走,正要用清水冲刷地面,却被楚宁制止了。 楚宁正色道:“此乃殉主义士之血,留之,警世人。” 尸体被收走后,刚才那场骚乱眼看着渐渐平息下去了。 楚宁下令起棺,正要扶棺跨过血洼,楚袖却突然发疯一样冲到队伍前面。 她挣脱宫女的阻拦,扑到棺材上面,失声痛哭道:“父皇!楚宁狼子野心,害了父皇!” 楚袖的出现,如星星之火,刚平息下去的骚乱又呈燎原之势。 这回,就连街道两旁住的百姓都推开窗,伸长脖子争相往这边看。 楚袖哭得梨花带雨,将棺木揽在怀里,回头瞪着楚宁,怒道:“都是你!” 人群中,旌朔汗国的使臣扮成后昭百姓,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 她根本不给楚宁任何开口的机会,哭嚎道:“你薄情寡义,不念手足之情,不配为父皇扶棺!” “父皇罚你抄经数载,你的蛇蝎心肠未改,竟纵恶奴害我腹中胎儿!” “苍天在上,此等蛇蝎女子,如何配为我后昭君王?” 侍卫上来拉她时,她双手紧紧抓着棺材,用力之猛导致棺木上留下十道血印。 知情的人见了这个场面,立即告诉周围的人说:“那是嫁给蔡侯的二公主。” 围观百姓自以为窥得皇室辛秘,又见楚袖哭得楚楚可怜,都难免以为她说的是真的。 刚才的混乱越演越烈。 旌朔汗国的使臣觉得好笑,几人都等着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信王怒道:“楚袖!休得胡言!” 她哭得更厉害了,如泼妇般当街一坐,哭诉道:“家门不幸,国之不幸!” 楚宁听到,后面的人隐隐提到了大皇子。 议论声纷至沓来,众人止步不前,饶是信王命侍卫劝阻也不见丝毫成效。 楚月从人群中钻出来,一把抱住楚袖,朝楚宁跪下哭道:“二皇姐小产以来,失心疯一直未好。” 她的声音宛若莺啼,哭腔里带着几分柔弱。 周围的人又立时闭了嘴,只听楚月哭道:“二皇姐终日神志不清,还请三姐姐饶她一命。” “原来是个疯子啊!” “这般不要命的,果然是疯了疯了。” 风向一转,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提及的大皇子很快被众人遗忘了。 楚袖气得重重推开楚月,怒道:“楚宁!你害我夫君儿子,我非要拉你一起下地狱不可!” 说着,她不管不顾,摇摇晃晃地爬起身,眼看着就要朝楚宁扑来。 但她眼前剑光大盛,韩唐的长剑已然指着她的咽喉。 楚袖的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盯着韩唐的剑尖,“你要杀我?” 韩唐冷冷地看着她,说:“若要效法义士自刎,在下的长剑可借你一用。” 楚袖这一闹,已将皇室的颜面丢尽。 此刻,她被韩唐一剑拦在楚宁面前,更是进退两难。 不远处,文武百官都朝这边看来。 楚袖下意识地回头,在人群中寻找施以怀的身影,企图抓住救命稻草。 但楚宁拨开韩唐的剑,下令道:“蔡侯夫人若要殉葬,便请自行触棺,本宫必当厚葬夫人。” 她一口一个蔡侯夫人,将楚袖和皇室的关系撇清。 信王顿时明白过来,安排侍卫故意议论,蔡侯勾结四王爷谋反被诛。 眼前这位蔡侯夫人为夫报仇心切,自导自演的那场闹剧,自然也就做不得数。 楚宁命宫女扶楚月退下,盯着楚袖,冷冷道:“蔡侯夫人,请。” 楚袖的双腿发软,先前胡搅蛮缠的那股劲一下子泄了。 她瘫坐在棺材前面,楚宁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低声道:“还不退下?” 楚袖脸色一变,“哎哟”一声,假装晕厥在地。 姚皇后立即命太监上前,将她拖到队伍后面去。 “丢人现眼。”姚皇后怨毒地低骂一句。 秋墨忙命人将楚袖带走,暗中找人盯着所有嫔妃宗室。 经此一事,送葬的队伍骤然沉寂下去。 原本已耽搁了不少行程,此时大家人心惶惶。 楚宁心知,局面虽已暂时稳住,但只要再有一星半点的…… 刹那间,大雨倾盆如注。 半空中飞舞的纸钱被雨水打湿,纷纷黏作一团落在地上。 没有人再说楚宁不好。 但无数人都在心中怪她,怪她牝鸡司晨,怪她女流误国。 这场雨,不少人都怪罪在楚宁头上。 队伍在暴雨中缓慢地前行着。 信王的双腿犹如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他抬头看向前方,楚宁的腰背挺直,虽行走在疾风骤雨中,但步履从容,威仪天成。 先前有人自刎拦棺,幕后主使之人是谁,他也猜到几分。 但这场雨…… 狂风暴雨扑面而来,楚宁的发髻被淋湿,满脸雨水沿着发梢脸颊汩汩往下流。 厚重的孝服在雨中早已湿得透彻。 她每走一步,都感到衣服和风雨带来的阻力。 但她依然率领着队伍,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去。 韩唐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纤细的身影融入雨帘。 入眼皆是她漆黑的长发,雪白的孝服,沉重的色彩压抑得令他心头一窒。 他多想脱下外袍为她披上。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桓不去,但他知道,自己丝毫僭越不得。 虽然离她只有十步之遥,但哪怕多走半步都是错。 韩唐犹豫之际,眼前晃过银白的微光。 他忙看过去,只见柳亭川的银发沾了雨珠,反射出星星点点银光。 柳亭川一出现,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此乃天霖!”他高呼道,“天佑后昭!” 他的声音不大,但马上有人将他的话传下去。 “听到没,连少国师都说了,这是祥兆。” “就是就是,信不过旁人,难道我等还信不过少国师吗?” “但这雨势骇人,少国师真是这样说的吗?” 众人窃窃私语之际,柳亭川登上旁边的高台,沐浴在雨中,高呼道:“天佑后昭!” 他的声音刚落,后面立即有一浪又一浪的声音接上。 “天佑后昭,天佑后昭!” 说的人越来越多,刚才的颓然之势已不复存在。 柳亭川走下来,执伞走到楚宁身边,对她颔首道:“殿下,臣为你撑伞。” 说完,他的手腕一扬,伞面缓缓在二人头顶撑开。 乌黑的伞面上,绘着朵朵栩栩如生的金莲。 伞面一开,金莲粲然生辉。 下一刻,他早已安排好的宫人快步上前,为嫔妃大臣们送来雨伞。 无数把同样的伞面次第而开。 楼上伸头探望的百姓只见一片金莲步步而生。 先前因突降暴雨导致的沉闷一扫而空。 雨落金莲,惹得人人交口称赞。 清净观的童子们都穿了道服,一路抛洒今日从宫中采摘的莲瓣。 童子们一边走,一边高呼道:“祥云化莲,天佑后昭。” 不少百姓都顾不得禁忌,冲到道旁跪下。 他们顶礼膜拜,双手高举过顶,想要接到莲瓣,齐呼道:“天佑后昭!” 楚宁的心中酸楚不已,在柳亭川的陪同下,徐缓而坚定地朝前走去。 “殿下可是觉得心酸?百姓宁可信我这个所谓的国师,也不信你,不信后昭朝廷。”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被风微微一吹,送入楚宁耳中。 “是。”楚宁干脆利落地答道。 柳亭川的眼风一扫,目光落在她的脸颊上,只是一瞬又重新看向前方。 楚宁也将声音压得很低,说道:“百姓不信皇室,只因皇室不可信。不信我,只因我还不足信。” 柳亭川淡淡道:“百姓信我拜我,不求现世,只求来世,只因现世不可期。” “本宫知道了。” 她缓缓走过长街,将每一张雨中祈福的面孔都深深地印在心里。 从前,后昭给不了百姓的,以后她来给。 她要让每个人都知道,并非天佑后昭,而是百姓自己在护佑后昭安泰。 楚宁的心中苦涩,幸好脸上全是雨水,看不出眼角微润。 柳亭川一路为她撑着伞,陪她并肩走着,淡然说道:“此非殿下之过,殿下何必伤怀?” “非本宫之过,但日后亦是本宫之责。” “此事非殿下一人之力可为,”柳亭川叹道,“殿下不妨先做一件你立马能做到的事。” 楚宁眼波一转,看向柳亭川,问道:“何事?” 他也回眸看向楚宁,浅色眼眸里漾起清清浅浅的涟漪。 “拂去眼角的泪珠。” 楚宁的神情一滞,忙抬手擦去脸上的水渍。 柳亭川轻叹道:“殿下可知你方才做了一件多有益处的大善事?” “嗯?” “否则,本座不敢保证,会不会当众亲手为你拭泪。” 楚宁慌忙别过脸,却听他的声音低低响起,“宁宁,我以前就见不得你流泪。” 脑海中似有惊涛拍岸,翻涌着,卷起无数关乎这个人的回忆。 楚宁陡然惊觉,原主,爱的是他。 第49章 你不是他 抵达陵寝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宫人们早已点燃无数盏白纸糊的灯笼,层层叠叠地围在四周。 楚宁和姚皇后等人站在最前面。 先帝的灵柩被装载在车上,车子如幽灵般,缓缓驶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姚皇后咬紧牙关,目送灵柩彻底消失不见。 她感到自己被撕裂成两半,一半留在这具躯壳中,一半随先帝一起永埋黄土。 身后的妃嫔低头啜泣,唯有她始终昂着下颌,眼角一滴泪也不曾流。 楚宁终于下令封起墓口。 宫人们拾起工具跳到坑前,一铲一铲的黄土被高高扬起,又被重重地拍打在墓口。 姚皇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她的心渐渐麻木下去。 秋墨在她身侧低声说道:“娘娘,夜里风凉,结束后就去行宫歇息吧。” 姚皇后微微一愣,别过脸看向秋墨,喃喃道:“结束?” 她的心中一惊,忙回头看去,只见墓口几乎已经封完了。 “陛下!”姚皇后低呼出声,身体无力地软倒下去。 秋墨忙扶住她,她虚弱地倚靠在秋墨身上,指着墓口艰难地说道:“让他们打开!” “娘娘!”秋墨赶紧搀紧她的胳膊,朝后面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几名宫女上前来扶住姚皇后,秋墨谎称皇后伤心过度,体力不支,先下去休息。 楚宁没有作声,望着他们将脚步虚浮的姚皇后扶走。 但姚皇后刚走几步,楚宁便听到她凄厉的哭喊声。 “放开本宫!本宫要去与先帝殉葬!” 所有人都朝她那边看去,只见她全然不顾体面,用力甩开身边的宫女。 几名宫女不敢碰她,她跌跌撞撞地往墓口跑去。 “娘娘!皇后娘娘!” 众人谁也不敢拦她,她斥退宫人跑到墓口,指着即将封严的墓穴,喝道:“给本宫打开!” 楚宁没有发话,在场的宫人动也不敢动一下。 她突然发狂般用双手去刨土,保养得宜的十指挖入黄土,很快沁出鲜血来。 秋墨忙跪在旁边劝道:“娘娘节哀,先帝已经去了。” 她冷喝道:“让开。” 姚皇后埋头用双手刨着坟前的墓土,头上的发髻早已变得凌乱不堪。 早晨精心描摹过的妆容也糊了,汗水不断从她的发际渗出,濡湿了她的额发和脸颊。 堂堂一国之后,此刻看上去却只是个悲痛欲绝的寻常妇人。 姚星原拨开人群,冲到她身边,“娘娘!不要再挖了,先帝已经入土为安了!” 姚皇后依然置若罔闻,纤纤十指尽是鲜血,泥土被染得黄黄红红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成千盏写着“奠”字的白纸灯笼聚在一起,明明灭灭的。 楚宁压低声音问随侍一旁的小佑子说:“帝后感情深厚至斯?” 小佑子用细如蚊声的声音答道:“相敬如宾。” 宾者,客也。 楚宁心里明白了几分,亲自上前跪在她面前,唤了一声“母后。” 姚皇后骤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楚宁。 她柔声劝慰道:“父皇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不愿见母后如此伤心。” 姚皇后的眼神微微闪烁,似是被抛上岸的鱼,渴水一般,渴望她接着说下去。 “儿臣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儿,孩儿仍在,请母后看在孩儿的份上,莫要再为难自己。” 姚皇后一生并无所出,二十余年来,最想要的便是子嗣承欢膝下。 如今,楚宁的话正中要害,她只想沉溺于这片刻的虚妄中。 楚宁改为半跪,扶着姚皇后将她缓缓扶起来。 “儿臣深知,母后与父皇鹣鲽情深,”她故意说给所有人听,“但逝者已矣,母后万望珍重。” 好一个鹣鲽情深。 姚皇后记得以前也有人说过,帝后鹣鲽情深。 这句弥天大谎,不论何时,她都心甘情愿地去信。 楚宁命秋墨将姚皇后扶下去休息。 她转而当众说道:“帝后情深一片,难能可贵,当为后宫世代佳话。” 说完,她又示意宫人接着封墓。 不远处,柳亭川淡淡地看着楚宁,眼中的情愫变幻无常。 韩唐站在人群中,被挤得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但他偏偏看到了柳亭川的双眼。 今晚月圆,无数人各怀心思。 姚皇后被送回帝陵行宫后,就像失了魂魄一样,双眼空荡荡的。 秋墨如何劝解,她都未曾理睬。 姚星原也过来探望姐姐,见她这副模样,不禁急道:“我的好姐姐啊!你跟着殉什么葬?” 他口不择言,怒道:“你还不明白吗,就算陪葬,他也只希望将淑妃那个女人埋在他身边!” 这句话刚一出口,秋墨就赶紧朝他使了个眼色。 姚星原这才发现他失言了,刚要转身溜走,却听到姚皇后重复道:“淑妃?” 秋墨见她好不容易开口说话了,只得垂首道:“是,先帝早逝的宠妃。” 姚皇后苍白的唇突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她冷笑着,抬头问道:“那个淑妃么?” 十几年前,先帝要册立那个女人为妃时,亲自为她挑选“淑”字作为封号。 姚皇后当时为了博先帝欢心,强忍心酸,笑问,取自贤良淑德的淑么? 提起那个女人,先帝的笑意是从眼底透出来的。 他摇头,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想到这些,她黯淡的双眼突然亮了。 那双眼睛明亮得有些瘆人,姚星原身上一哆嗦,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 姚皇后看向他时,又恢复了平日颐指气使的神态。 她的笑容温和,却似寒冰,柔声道:“真真是可惜了,她要是从本宫肚皮里出来的……” 那她日后就不会将楚宁当成淑妃的替代品。 长夜漫漫,姚皇后早已习惯了。 但她今夜终于开始渴望明日。 待到葬礼结束,今夜已过了一半。 楚宁命众人先去行宫歇息,明天一早再回京城。 她却毫无睡意,借口想去祭拜先祖,打发走跟随她的宫人,独自去了陵园中。 楚宁挑着灯笼,走在墓地里,仔细打量着每一座墓碑。 墓碑越新碑文越清晰的坟墓就越气派。 十几座帝陵依次排开,最中间的反而最为简陋。 她的目光停留在后昭第二任皇帝昭文帝的墓碑上。 “弟弟。” 楚宁不禁喃喃出声,抬手轻轻抚过墓碑上的青苔和灰尘。 前世临终前,她最后看到的是弟弟的脸。 没想到,重生以后,她以另一种形式和弟弟在这个时空相见。 经历两百年的风霜,昭文帝的坟墓已近腐朽。 楚宁心中酸涩,将视线从他的坟冢上移开,缓缓看向几十步外的坟冢。 那是,她的坟。 这次来帝陵前,她就想着一定要去看看她前世的坟。 但如今真的来了,她的坟已近在咫尺,楚宁反而有些退却了。 是,近乡情更怯吗? 但那里只有一具枯骨,一座孤坟,她又有何可怯的? 楚宁深吸了一口气,打着灯笼缓步上前。 一步,两步,三步…… 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她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希望这路长些还是短些。 终于,她就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勉强辨出墓碑上刻的碑铭。 “圣祖昭武帝楚氏明思之墓。” 楚明思,这个名字已经离她远去了。 现在她以楚宁的身份,重新回到前世长眠的地方。 陵园里寂静无声,楚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楚宁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墓碑,很快,又发现墓边还有一座略矮些的坟。 那是谁的坟? 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前世还有谁能死后葬于皇陵,毗邻于她。 楚宁的心上像是被压了块石头,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她本想用灯笼照着,看一看坟前墓碑上刻的是什么。 但她的手一滑,灯笼脱手而出,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 灯笼里的蜡烛翻倒,顺势点燃了灯笼的纸罩。 写着“奠”字的白纸很快被烧成灰烬。 陵园的土壤湿润,火焰无物可点,转瞬熄灭了。 楚宁有些犹豫,慢慢地上前,低头去看墓碑上的字。 字迹已有些模糊,她借着依稀的月光,费力地辨认出“衣冠冢”几个字。 但再上面的字,她看得不太真切。 楚宁心中想到了什么,但她突然不安起来,却又颤抖着手去摸上面的字。 “这是我韩氏先祖之墓。”韩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楚宁没有回头,低声重复那两个字,说:“韩氏?” 韩唐提着灯笼走近她,将灯火照在墓碑上,说道:“正是,先祖是昭武帝麾下第一大将。” “韩澈。” 不及他说下去,楚宁已经脱口而出,替他补充完整了。 韩唐点点头,把灯笼放在一旁,在韩澈的衣冠冢前跪下磕了个头。 “先祖在上,不肖子孙韩唐今夜叨扰先祖……” 韩唐的声音落在楚宁耳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寂静下去。 天下归于湮灭,她的世界只剩下那两个字。 韩澈,韩澈。 他是她的定国将军,她的后昭第一战神,她临终前苦苦等待的心上人啊。 楚宁跌坐在地,呆呆地望着他的墓碑。 韩唐的脸在她的眼前迅速扩大,他皱着眉,眼中满是担忧。 他的唇一张一合的,似乎在对她说着什么。 但楚宁什么都听不到,只是睁着眼,望着他的脸和他身后的衣冠冢。 韩唐只得半跪下来,小心地将楚宁圈在臂弯间。 不知过了多久,楚宁听到自己平静地问道:“此处只葬了韩澈将军的衣物?” “是,”韩唐答道,“衣冠冢中埋的是先祖生前最常穿的那套战甲。”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还有先祖最后一役留下的断枪。” 楚宁的声音愈加平静,又问道:“韩澈将军的尸骨葬在何处?” “先祖战死沙场,被敌人乱刀分尸,昭文帝命人翻遍战场,只寻得先祖的断枪。” “是么?” 楚宁感到自己迅速沉入湖底,窒息感灭顶而来。 心如刀绞。 前世,大昭国灭,韩澈拼死相护,带她逃出皇宫。 又是他,长枪玄甲,为她出生入死,征战四方。 往事如烟,原以为早已烟消云散,略一回顾却又历历在目。 楚宁的身体一软,往后仰去。 韩唐忙扶住她,一声声唤她“殿下,殿下。” 恍惚中,楚宁又想起韩澈来。 “殿下,我在。” 大昭宫城破灭那天,是韩澈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和泪水,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殿下,这场仗,我来打。” 她打第一场仗时,紧张得握不住马缰,韩澈提枪上马,又骄傲又散漫地对她微笑。 思及过往,楚宁的唇角微微上扬。 但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早已泪如雨下。 韩唐的心一阵阵疼得厉害。 他的臂膀微微用力,将楚宁圈得更紧了。 楚宁并未察觉,双眼盯着韩澈的墓,想起的皆是他骄傲飞扬的笑脸。 韩澈,他是不是只会笑? 哪怕他身陷重围,她星夜驰骋去为他解围,见到的也是他在敌营中轻慢地笑。 长枪起落,所向披靡。 等她和他合力打退敌军,他骑马带她闯出敌营,也依然在笑。 他将她抱下马,自己却靠着马背,恣意地笑,对她伸手说,明思,过来。 楚宁的心仿佛是一块没有知觉的死肉,被千刀万剐,绞作烂泥。 她挣脱韩唐的臂弯,转身扑到韩澈的坟前,一把将他的墓碑拥入怀中。 韩唐不知所措,只得在她身边半跪下来,抬手用指腹轻轻去擦拭她的眼泪。 常年习武的人指腹都带着粗糙的茧。 被他的手指一触,楚宁的眼眶里哗哗流下泪来。 她恍恍惚惚地转过身,只见月下少年依旧,忍不住质问道:“你为什么一去不回?” 韩唐愣了一下,低声道:“殿下,我一直都在。” 记忆中,韩澈散漫地笑着,说,这是我最后一次领兵出征。 他说,等我将兰台国君的脑袋提回来,我就解甲归田,入你后宫,可好? 他说,陛下,等我。 眼前却是韩唐英俊的脸庞,一样的剑眉星目,一样的英气逼人。 楚宁回眸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细碎的星光,还有她哀戚的面容。 她看到自己的脸在韩唐的眼眸里渐渐放大。 他漆黑的瞳孔陡然一缩。 他感到楚宁柔软的唇落在他的眉眼间。 明明是温柔的温度,灼在皮肤上,却偏偏烫得惊人。 但仅是一瞬,她和他之间的距离立刻拉开了。 韩唐只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他的魂好似被勾走了,虚虚浮浮地俯瞰着自己。 他看到自己看着楚宁,眼里心里都是楚宁。 咫尺相隔。 一时间,他不知他身在何处,不知他是何人。 他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念头,她哭了。 那么近,只要他伸出手,就能将她揽入怀中。 这个冲动折磨着他,嘲笑着他,他的心宛若在沸水中浮沉。 下一刻,楚宁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不是他。” 韩唐突然清醒过来。 黄粱一梦,梦醒即是咫尺天涯。 楚宁站起身,淡淡道:“出来很久了,本宫该回去了。” 她平静得好似一眼死水,像极了柳亭川。 韩唐神色黯淡,拾起地上的灯笼,“殿下,这边请。” 次日,楚宁一回到宫中,便命信王亲自出城迎接旌朔汗国的使臣。 她虽未正式登基,但有信王和姚皇后支持,朝中上下都将她视作新君。 旌朔汗国和后昭交恶多年,这次遣使前来未曾表明来意,朝廷官员皆觉惶恐。 “来了,信王殿下和漠北使团来了。” 宫门口传信的宫人一来,大殿上的文武百官不免心中一紧。 汪麒堂忧心忡忡地看向门口,低声道:“不知旌朔汗国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大学士何春宜也面带忧色,小声说道:“不论所为何事,我等臣子必须相信殿下能应对妥当。” 旁边的施以怀听了,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以为北蛮子和后宫妇人一般好对付吗?” 他说的虽是妇人,但汪麒堂听出他在影射信王,沉着脸瞥了他一眼。 施以怀冷笑道:“汪大人省省吧,将你苦大仇深的脸嘴都留给上面那位吧。” 楚宁此刻身居高位,见文武百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她轻咳一声,朝旁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太监高声宣道:“出。” 所有人皆是一愣,楚宁站起身,款款而来,率众出殿迎接使臣。 众臣跟在楚宁身后,见她无需礼官提醒,接待外臣的礼数却意外的周到。 何春宜以前从未见过楚宁,大病初愈回朝见了她,也只当她是个傀儡似的工具。 但楚宁走在百官之前,身影挺拔,步履从容,行止间皇室威仪自成。 她的身后,仿若有千山万水逶迤而开。 何春宜在心里叹道,这位储君公主的架势倒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外面,旌朔汗国的使团觐见,远远见到楚宁亲率文武百官出殿相迎。 她的气势淹然浸开,脚下的白玉阶仿佛都沐了她的光彩。 为首的使臣见了楚宁,大笑着上前行了个漠北的大礼。 楚宁微微一笑,说:“免礼,使臣请。” 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使臣随楚宁进殿后,先是尽了哀仪,悼念先帝,劝楚宁节哀。 待他说完后,不及他开口,楚宁便主动说道:“后昭欲与贵国互市,不知贵国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刻炸开了锅。 汪麒堂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劝阻道:“殿下!万万不可!” 施以怀虽未说话,但脸色更加阴沉了。 多年来,旌朔汗国游掠于后昭和兰台国边境,扰得边境数城民不聊生。 被他们劫掠走的物资,在两国眼中都不是小数目。 如今,楚宁竟然主动要求和这样的国家互市。 一旦互市,边境防线大开,无疑是把自家大门敞开了引外贼进来。 此时,旌朔汗国的使臣尚未表态,朝堂上已有好几名大臣相继站了出来。 “殿下,此举太过冒失,有失考量。” “这与引狼入室何异?” “怪哉,殿下竟将国事视若儿戏乎?” “信王殿下,丞相大人,此事关乎北境安宁,我等绝不能姑息。” …… 众口纷纭,却无一人站在楚宁这边。 楚宁倒也沉得住气,由着他们去争论一气,淡然看着众人的反应。 旌朔汗国的使臣奇道:“殿下怎么知道,汗王派我们来,就是想跟你们换点东西。” 楚宁笑道:“骏马换粮食,可是?” 使臣的神情证明了她的猜测。 她一面安抚群臣,一面和旌朔汗国的使臣商议,心想,马场的事这回有着落了。 接下来,便看莫家的了。 京城最大的玉器铺是莫家开的。 掌柜的也是莫家出来的,精明着呢,一双眼睛不但能识玉,还能识人。 那个十来岁的富家小姐一进门,他立刻打起精神,赶走伙计亲自去接待她。 “大小姐,这边请。” 掌柜的满脸堆笑,“小店新进了些兰台玉,都是难得的好货色,最衬大小姐。” “月儿明明还小,你为什么要说我是‘大小姐’?” 楚月看看掌柜的,又回头看看身后的侍女。 掌柜的被她这一问,内心哭笑不得,又看她委实可爱,耐心地哄道:“那,小小姐?” 他一边将楚月往店铺里引,一边命伙计取来对昂贵的玉镯。 “小姐不妨试试看,这对镯子质地温润,玉质更是百里挑一,戴着极显肤白。” 楚月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甜甜笑道:“好看是好看,但是不及月儿的这只镯子好看。” 说着,她的手腕一扬,衣袖垂落,露出一只金镶玉的镯子。 掌柜的顿时愣住了,“金玉错,这?” 屏风后,走出一个半大少年,哼了一声说:“得了吧,你的东西入不得她的眼。” “是,是,少爷教训得是。” 莫家少爷莫云焕绕到楚月面前,笑眯眯地说道:“走吧,东西藏在后院呢。” “嗯!”楚月从椅子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云焕哥哥!” “好啦,小祖宗,你那位厉害的姐姐听到了,还不得把我的皮剥了给你缝褥子?” 楚宁上次将玉玺扔到莫家,将莫家搅得天翻地覆。 岑吟亲自盯着工匠,日夜不休,两天一夜,才将玉玺补好。 莫云焕被岑吟训得不轻,将这一切都怪在楚月那位姐姐头上。 楚月吐了吐舌头,甜甜地笑着,转身往院子里跑。 “对了,”莫云焕回头指了指那对价值连城的玉镯,“包起来,送她。” 第50章 殿下,我是什么人 楚月很快告辞离开,莫云焕亲自送她出了玉器铺。 她怀里揣着用绸缎包裹好的玉玺,笑着婉拒掌柜的递上来的镯子。 “娘亲说了,除了父……亲的赏赐,月儿不能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 莫云焕撇撇嘴,满不在乎地说道:“一双破石头而已,我送你你就收下好了。” 听了自家少爷的话,掌柜的哭笑不得。 他口中的破石头,至少能换两三座边陲小城吧? 楚月不准侍女去接,双手揽着玉玺,咯咯笑着转身要跑。 但她刚迈出脚步,就砰地一下撞到一个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年纪二十出头,身材高大健硕,装束不似后昭人士。 他被楚月一撞,身形纹丝未动,楚月却像撞到了墙,身子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小姐!”随侍的宫女顿时惊呼出声。 那个男人猿臂一捞,竟将楚月捧在了掌心。 楚月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还蓄了胡茬,看着怪怪的。 她年纪还小,身材也格外娇小,被人捧起来时就像只小鹌鹑一样。 那人好奇地盯着楚月,用一口半生不熟的后昭官话说道:“后昭的女人都这么小吗?” 楚月这才发现,自己双脚离地,伏在这人掌中,惊得双眼圆瞪。 他……是巨人吗? 莫云焕见状,快步赶出来,朝那人作揖道:“舍妹适才不慎冲撞漠北的贵客,还请贵客多多担待。” 那人看了莫云焕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后昭人说话文绉绉的,听着真够费力的。” 莫云焕见他身边带了侍从,朝掌柜的使了个眼色。 那人觉得莫云焕无趣,又低头看向掌中捧的小姑娘。 “壮士,”莫云焕抱拳道,“请先放下舍妹,在下已吩咐下人,在京城最好的酒楼订宴为壮士接风洗尘。” 楚月缩成一小团,死死护着怀里的玉玺,说道:“放月儿下去,不然你就是坏人!” 他终于缓缓将楚月放到地上,啧啧道:“你叫……月儿?” 他的口音很古怪,那两个字念得磕磕绊绊的。 楚月见他还不肯放她走,壮起胆子问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呼延,”他顿了顿,俯身盯着那个刚过他腰高的小女孩,邪邪一笑,“相公。” “呼延相……”楚月红了脸,跺脚转过身去。 莫云焕暗中集结好莫家的人手,上前朝那个姓呼延的男子笑道:“呼延公子,这边请。” “你又是什么人?” 莫云焕微笑道:“在下是她的哥哥,家里在京中做些小本买卖,还请呼延公子赏光赴宴,在下不胜荣幸。” 他也不过十三岁,只见过岑吟如何接人待物。 那个线条粗犷的男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他不免有几分胆寒,但还是挺身挡在楚月面前。 “你,”那个男子的视线越过莫云焕的肩,看向他身后的楚月,“想去漠北吗?” 楚月飞快地摇头道:“月儿不会骑马。” “骑我的马,跟我一起。”那个男子笑得邪佞。 “哥哥,月儿害怕,月儿要回家!”说着,楚月佯作抹泪,转身拔腿就跑。 那几个旌朔汗国的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莫云焕挡在那个男人面前,拱手道:“呼延公子,酒宴已预备下了。” 男人懒洋洋地摆摆手,说道:“本王对你们的酒菜没兴趣。” 他也不去追楚月,带着身边的侍从转身走了。 “后昭的女人,”他又想起刚才她在他掌中瑟瑟发抖的样子,“都像些小鸟儿一样么?” 一个侍从挠了挠头,说道:“刚才那个小妮子,挺像昨天那个什么公主的。” 这时,突然有个旌朔汗国的使臣来找男人,“烈王爷!我们找你半天了,原来你在这里啊!” “什么事?”呼延烈扶着腰刀转过身去。 使臣气喘吁吁地说道:“后昭……要和我们互市。” 朝堂上,旌朔汗国的使臣虽已告退,但激烈的争辩仍在继续。 楚宁提出的两国互市,几乎遭到所有人的一致反对。 他们都认为楚宁此举是在引狼入室。 群臣激愤,物议沸然,久久无法平息。 此时,南境又送来一道加急国书,是陈卫联名发来的。 陈卫向后昭朝廷提出,想要赎回皇长子楚择,就要割让南境十座城池给陈国。 国书上虽未言明不赎回人质的后果,但朝臣个个都心中有数。 “殿下,老臣以为,需遣使与陈卫交涉,切不能在此时与陈卫交恶。” 汪麒堂说得委婉,但谁都明白其中的道理。 要是陈卫和后昭交恶,痛下杀手,后昭必然要出兵征讨陈卫。 后昭南境不宁,岂不是又同数十年前一样,给旌朔汗国可乘之机么? 楚宁却盯着国书,问道:“卫国,不是我后昭过去的魏州吗?” 她重生后,早已命人找来地图和史书给她看。 以前,后昭北临旌朔汗国,东至碧落海,南邻陈国,西临兰台国。 她前世在位期间,南境并未卫国。 但如今后昭六州仅余五州,魏州自立为国,还伙同陈国想要逼迫后昭割地。 楚宁心中怒骂,岂有此理! 汪麒堂愣了一愣,有些汗颜,垂首道:“正是。” 施以怀已经站了出来,“皇长子的身家性命皆系于此,殿下可莫要负了这血脉羁绊。” 姚星原瞠目结舌,喃喃道:“可是,十座城啊……” 楚宁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转而把视线投向历来中立的何春宜身上。 “何大人。” “臣在。” 楚宁微微一笑,说道:“何大人出身书香世家,又是朝中大学士,想必论起历史,如数家珍吧?” 何春宜猜不透楚宁的意思,谦虚地答道:“不敢不敢,略能说得出个大概而已。” “那好,”楚宁的笑容一敛,“何大人,今日在这朝堂上,便由你将卫国由来始末说与众人听。” 何春宜的脸色一变,但迫于形势,只得将几十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 先祖昭平帝年间,魏州藩王发动叛乱,自立为国,和陈国勾结,叛出后昭,从此以卫国自居。 昭平帝气得当场晕厥,一醒过来就连发六道圣旨,要全军主力南下平乱。 不及后昭主力和陈卫开战,昭平帝的两脚一蹬,活活气死在宫里。 先帝匆匆即位,硬着头皮继承先皇遗志,继续挥师伐卫。 但陈卫联军将斗志全无的后昭军队打了个落花流水。 先帝思来想去,腆着脸去向西边的兰台国求援。 兰台国君微笑不语,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北方。 果然,趁后昭主力南下的间隙,北境的旌朔汗国又出来捡漏了。 北境无可御敌之军,南方战事又长期胶着。 朝中主和派的大臣立马占了上风,和先帝一合计,使臣当即一骑绝尘,奔去找卫国求和了。 陈卫促狭得厉害,不仅要后昭承认卫国独立,还要后昭将皇长子送到卫国为质。 先帝已然无计可施,只得咬咬牙将楚择塞进使团送走了。 陈卫联军和后昭之战历来被视为国耻。 先帝在位期间,统治者羞于提及,群臣三缄其口。 如今,楚宁非要让何春宜来讲,无疑是在自揭疮疤。 等到这段往事说完,在场的所有人沉默不语,何春宜早已冷汗涔涔。 “好了,此事无需再议。” 楚宁的声音打破了朝堂上的沉默,众人心中皆是一惊。 “且慢!”施以怀双眼盯着楚宁,沉声问道,“微臣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楚宁的眼神一冷,施以怀抬头直视她,丝毫不肯退让。 何春宜赶紧出来打圆场说:“施大人,殿下心中定然已有周全的计划,何不等殿下告知我等?” 汪麒堂也深知,以十座城池来换一个先帝的皇子并不合算。 他看向信王,眼神中满是担忧。 信王注意到他的视线,朝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且听楚宁如何决断。 “万万不可啊!十座城池!” 姚星原突然跳了出来,高呼道:“施大人身为太傅,如何知道,那是多少赋税物资?” 施以怀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答道:“臣虽不知,但臣尚且知道皇室颜面,尚知骨肉亲情,血浓于水。” 他处处针锋相对,非要将楚宁打入不顾手足之情的境地。 信王站出来替楚宁说话,“施大人何必咄咄逼人?兹事体大,宁儿也并非此意。” 说着,他回头对楚宁使了个眼色。 楚宁却视若无睹,微微笑着,拾起案头的陈卫国书。 一时间,文武百官都屏息闭嘴,大殿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楚宁随手将国书一扔,笑眯眯地说道:“不换。” 说完,她不顾群臣错愕,起身离开了大殿。 身后,她听到施以怀狂笑道:“竖子无知,无德,无才,何以与谋?” 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似要将肺都咳出来了。 信王忙去扶那人,“汪大人,还好么?” “不管了,不管了。”汪麒堂的声音苍老了许多,“老夫管不了了。” 姚星原那把尖尖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汪大人这么大把年纪了,相位也早该腾出来了。” 朝堂上乱糟糟的,群臣指桑骂槐,都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 楚宁刚要走,小佑子却捧着件东西,大步跑到她面前,“主子,四公主将东西带回来了。” “好。”她的心思一转,往回走去。 施以怀正在大殿里高声说道:“皇长子的生死存亡,关乎后昭皇室颜面,弃之不顾又如何立足于世?” 有人大声叫好,鼓励他接着说下去。 施以怀清了清嗓子,正要继续说,却听到门口响起女子的轻笑声。 众人赶紧回过头,只见楚宁去而复返,身边跟着个小太监。 楚宁步入大殿,微微一笑,问道:“倘若本宫就是不要脸,又能如何?” 姚星原腆着脸笑道:“不如何不如何,微臣也觉着,还是实打实的城池更重要。” 楚择要是回来了,楚宁便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 他还指着把嫡子往宫里送,这个时候,胳膊肘自然要往楚宁这边拐。 楚宁走到施以怀面前,微笑道:“太傅大人,本宫记得你曾说,玉玺破碎乃山河破碎之兆?” “是,”施以怀答得干脆,“传国玉玺想来也不愿让一介女流来执玺。” 楚宁立刻反问道:“但这传国玉玺,不正是开国女帝命人所造么?” “呵呵,”施以怀嗤笑道,“后昭开国两百年,但圣祖昭武帝只有那么一位。” 说着,他环视一周,轻蔑地笑道:“难不成,三公主自拟为开国女帝?” 一时间,二人之间火药味极浓。 听得施以怀讥讽楚宁,有人不小心笑了出来。 信王出面为她解围道:“圣祖爷尚是大昭公主时,也未曾有人知道,她日后会成为开国女帝。” “依微臣拙见,”何春宜适时打圆场,“你我说了都做不得数,只能交给史官判笔来说罢了。” 施以怀发难道:“何大人说得轻巧,但皇长子的性命,难道也等着史官来判么?” 姚星原对他嗤之以鼻,“施大人关心的,难道真的是皇长子的死活吗?” “好了,”眼见纷争又起,楚宁问施以怀,“要是玉玺四角俱全,施大人便收回原来的话么?” 当日,施以怀亲眼见玉玺缺了只角。 听她这样问,施以怀冷笑道:“三公主的话倒是好笑,玉玺裂了便是裂了,如何恢复得了?” 楚宁故意激他道:“本宫说要互市,施大人不允,本宫说不赎人质,施大人也不允。” “如今,传国玉玺在此,施大人敢不敢跟本宫赌上一赌?” 施以怀的眼眸眯起,阴沉地问道:“臣怕三公主输不起。” 楚宁笑了,“输不输得起,要看对方给的赌注,值不值得本宫倾家荡产去赌。” 所有人都往这边看过来,施以怀被看得有几分不快。 他冷笑道:“三公主口气不小,就是不知,殿下的底气配不配得上这般大的口气。” 楚宁勾唇一笑,答道:“施大人不与本宫赌一把,又如何能知道呢?” 姚星原见楚宁胸有成竹,也顾不得其他,跳出来挑衅道:“施大人要被小女子比下去吗?” “三公主可不是什么小女子,”施以怀说道,“整个天下都快被她握在手中了。” 楚宁笑道:“那本宫就拿这后昭江山来赌,如何?”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楚宁的样子并非是在说笑。 施以怀忍不住问道:“好!怎么个赌法?” “若是玉玺四角俱全,则施大人奉我为储君,互市和赎回人质的事都需依我。” “若不是,那本宫便不与旌朔汗国互市,割地赎回皇长子。”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问道:“施大人,赌得起吗?” 他想要的一切,只需应了这个赌局,便能唾手可得。 施以怀想了一会儿,点头道:“臣怕殿下输不起。” “入了这个局,输光了才能全身而退。”楚宁微微一笑,“小皇叔,可否请你做个见证?” 信王面露诧异,点头应了一声。 楚宁命小佑子将盛着玉玺的托盘捧到前面来。 玉玺上面虽盖着绸缎,但看得出玉玺的大致轮廓。 “诸位大人,请看。” 说着,楚宁亲手揭下了玉玺上盖的绸缎。 托盘上的玉玺有三只完好的角,一只角上镶了金丝,金玉交错而成。 施以怀松了一口气,冷笑道:“殿下,下旨赎人吧。” “不对,”信王笑了笑,指着玉玺说,“明明是施大人输了。” 施以怀反驳道:“怎么可能!玉玺分明有一只角损毁了,早已并非完璧。” “即便如此,”楚宁冷笑道,“施大人方才和本宫赌的是,玉玺是否四角俱全。” 这时候,施以怀才明白,自己刚才掉以轻心,被楚宁下了套。 楚宁转身走到案前,将玉玺放下,回头道:“何大人,你来拟回绝陈卫的国书。” “至于边境互市,等漠北汗王回信后,本宫再与使臣商议细节。” 说完,她扫视众人一遭,宣布道:“如此,诸位大人请回。” 汪麒堂先前犯了咳疾,打起精神,强撑着走到正中间,“殿下留步!” “汪大人,还有何事?” 汪麒堂厉色道:“殿下提及那两件事皆关乎后昭边境安宁。国家大事,岂同儿戏?” 楚宁微笑道:“本宫自然知道,但本宫所拟的决策,并无半分儿戏之意。” “国家大事岂能由一纸赌约作数?请殿下收回成命!” 说着,他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固执地重复着最后几个字。 楚宁淡然说道:“不可。” 说完,她袍袖一拂,径自离开了大殿。 汪麒堂气得发抖,大声道:“好!好啊!信王殿下,老臣年迈体弱,自今日起回府休养。” 信王本想扶他起身,他却当众怒道:“公主摄政一日,老臣便一日不入朝堂。” 楚宁出来时,韩唐以贴身侍卫的身份上前迎她。 大殿里不时传来咒骂声,韩唐皱起眉,右手用力握成拳,又缓缓松开。 “殿下,起驾回宫么?” 自楚宁在他眉间落下一吻后,那个吻仿佛在他心中生了根。 此后,他又想见楚宁,又怕见楚宁。 楚宁好像早已忘了那件事,又好像那件事从未发生。 她点点头,神色一应如常,说道:“回去吧,少国师有事要来。” 韩唐的心好似被扎了一下,有微微的刺痛感传来。 走了几步,楚宁突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如你父兄,亲自领兵出征?” “以前家母怜我年幼,未曾放我到军中历练。” 韩唐的双眼一亮,“但韩家世代为将,沙场才是韩家男儿的归宿。” “是么?”楚宁感到她的心开始往下沉,“韩澈……韩家先祖和他是什么关系?” 韩澈生前未曾育有子女,又无兄弟近亲。 韩唐答道:“韩澈战死后,昭文帝念及将军军功,将韩氏一门旁支迁入韩澈名下作为后裔。” 原来,世上果然没有人流淌着韩澈的血脉了。 楚宁的心中微苦,唇角一勾,笑道:“也好。” 回宫后,韩唐见柳亭川在,便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你的犬儿今日倒是自觉得很。本座拟了几个谥号,你选一个,明日好为先帝立牌位。” 楚宁点点头,将他拟的谥号都看了一遍。 最终,她的手指停在了那个“惠”字上面。 “遗爱在民曰惠,”柳亭川似笑非笑地说道,“泽及万世曰惠,不知殿下取的何意?” 楚宁略微疲惫地摇头道:“无甚意义。” 先帝在她眼中,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昏君。 “殿下,你还好么?”柳亭川的声音里有一丝柔和。 楚宁苦苦一笑,答道:“不好。” “我一进屋就问殿下还好么,但殿下尚未问过本座可好。” 柳亭川就像一眼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只知一旦跌进井里,便如坠深渊,只能沉沦。 楚宁只得老老实实地颔首问道:“少国师近来可好?” “不好。”柳亭川细长的眼眸一眯,“你以前,都是叫我‘柳哥哥’的。” 柳哥哥? 楚宁脑海里缓缓浮现出原主留下的记忆。 那时候,面容尚稚的原主跟在柳亭川身后,欢呼雀跃,甜甜地叫着“柳哥哥”。 原主的母妃身故后,三公主终日恹恹不安,就被先帝送到道观里抄经。 在她最艰难的时光里,柳亭川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善意。 柳亭川望着她,薄唇微微一扯,低声道:“自宫变那夜起,你就再也没有那样叫过我。” “我……”情急之中,楚宁甚至忘了要自称本宫。 “而且,”柳亭川仿佛是一面镜子,让她无所遁形,“你以前在我面前,从来不会自称本宫。” 楚宁该怎样开口,告诉他,眼前的自己只是一缕异世亡魂? 终于,柳亭川缓缓说道:“宁宁,你有事瞒着我。” 楚宁绞紧衣袖,不安地看着他。 “在皇陵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楚宁的瞳孔陡然一缩,心里记起那个轻浅的吻,韩唐的脸…… “少国师,本宫只是累了。”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将他提及的两个错处都犯了。 柳亭川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清隽的眉眼如同浓墨细细画就一般,衬得他的肌肤苍白如瓷。 楚宁别开脸,刻意避开他冷冷清清的目光。 但那银发的主人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低声问道:“殿下,我是什么人?” “柳哥哥”三个字如鱼刺般梗在喉咙间。 柳亭川探过身来,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上,如羽毛拂过,留下些微痒意。 年轻男子清冽的气息近在身侧,她感到内腑都燃烧起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不论如何,让他赶紧离开啊。 楚宁慢慢说出两个字,“亭川。” 屋外,韩唐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阶前晒太阳。 小佑子要送茶进去,他自告奋勇地抢过茶盘要去敲门。 但听到那声“亭川”的时候,韩唐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突然断了。 满嘴酸涩。 第51章 吾皇万年 “我的好姐姐,你是不知道,今日朝堂上,施以怀那老匹夫的脸都气绿了。” 姚皇后宫中,姚星原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着大殿上的事。 姚星原说得兴起,姚皇后却兴致缺缺,很快打断他的话,问道:“竟无人劝阻吗?” “谁说没人呢,”姚星原摇头道,“满朝文武皆一致反对,结果她直接让何春宜拟旨代发。” 姚皇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弟弟,问道:“就这样回绝陈国的要求,会不会激怒陈卫?” 姚星原摸着下巴,嘀咕道:“这臣就不清楚了。” “不行,本宫还是要去看看。” 姚皇后迟疑着,让秋墨扶她起身,想着事关重大,不能如此处置。 但姚星原却阴阳怪气地说道:“娘娘啊,您还是省省吧,国书一拟好就送出去了。” 姚皇后的心咯噔一沉,立刻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派人去追……” “来不及了,”姚星原解释道,“快马加鞭送出去的,走了大半日,派人去追也晚了。” “但是……” 姚皇后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她也无话可说。 陈卫贪得无厌,想要后昭拿十座城池去换一个为质多年的皇子。 虽然她从未染手朝政,但她知道,这笔买卖并不划算。 除了遣使和谈,拖延到楚宁登基外,姚皇后心中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终于,她缓缓开口道:“罢了,左右和姚家无关。” 姚星原点头笑道:“是是,娘娘且放宽心,辅立新君的大功还是姚家的。” 突然,姚皇后温和一笑,眼底冷漠,问道:“进宫的事,你和姚五说过了吗?” 姚星原的笑容一僵,有些尴尬地低头道:“说过了,说过了。” 他那天一回府,即刻命人去烟花柳巷里把姚钰提了回来。 姚钰满脸不情愿,他苦口婆心地劝儿子收敛一点,以后进宫了不要落人话柄。 他在宫外尚且终日流连花丛,多的是莺莺燕燕争相往他怀里钻。 而他一旦进宫伴驾,眼前的绝色美女再多,尽是看得见吃不着的。 以后,他只有楚宁一个女人,还得时常费尽心思去讨她欢喜。 想到这里,姚钰更不乐意了,问他说,爹爹不是说,我可以当姚家第一个不怕女人的男子吗? 这些话,姚星原当然不敢跟姚皇后说。 姚皇后满意地看了他一眼,“过几日登基大典结束后,你就将小五儿送进宫来。” 先帝丧期未满,三年内不能让楚宁和姚钰大婚。 但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姚星原还是懂的。 “娘娘思虑周全。”姚星原笑得有几分猥琐,“来日只要让她怀上姚家的种,嘿。” 姚皇后勾唇冷笑,命他退下,回去好好教导姚钰。 早些时候,楚宁雷厉风行,当日了却了皇长子楚择的事。 但两国互市的事,处理起来却没有那么顺利。 她虽以储君的身份摄政,但朝中无人服她,连一个小小的侍郎都调派不了。 楚宁曾在朝堂上提出她拟定的互市条例。 群臣皆沉默以对,没人说她对,也没人说她错。 信王原想帮楚宁打破僵局,但他对政务一窍不通,不知从何开口。 他思来想去,很快去找楚宁说:“朝中官员欺你尚无威望,依我看,不如杀鸡儆猴?” 先帝出殡那日,当众拦棺自刎的男子明显是受人指使。 信王想要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却被楚宁劝阻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谁的手笔,你为何不肯将那个人揪出来?”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楚宁沉吟道,“朝中无人服我,本宫若是再惩处朝廷重臣……” 君主的威望并非靠杀伐所能确立。 要是她杀鸡儆猴,朝廷上下难免人心惶恐,那个人的门生故旧也不会善罢甘休。 信王苦笑道:“那现在怎么办?” 韩唐以修书一封,命家人带去给北境的韩秋城将军。 等到韩秋城的奏疏到了京中,两国互市的事情自会有一线转机。 在此之前,她需调配官员,共同修订互市条例,以免日后察觉有所疏漏。 “小皇叔若肯帮我,宁儿便斗胆请你跑一趟。” “去哪里?” 楚宁微微一笑,答道:“丞相府。” 这些天,汪麒堂终日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卧病在床。 信王到丞相府时,汪夫人率仆众出来迎他。 他温柔一笑,问汪夫人说:“汪大人近日可好些了?” “他,”汪夫人一语双关地说,“还是老样子。” 信王随汪夫人去内院探望汪麒堂,语气柔和地劝慰道:“汪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本王自会照拂大人。” 汪夫人一看到他的面容,就想起早逝的女儿汪意婵。 要是婵儿还在,如愿嫁进信王府,夫妻琴瑟和谐,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她的心中酸涩难耐,勉强含笑道:“老爷吩咐过,若是王爷来了,就请王爷进屋一叙。” 信王见她神色有几分悲戚,又好言劝慰她一番,方才去见汪麒堂。 汪麒堂略有些咳嗽,但气色不似重病之人。 “丞相大人和本王那侄女又置什么气?宁儿并非不知轻重缓急,大人不如信她一回。” 汪麒堂却沉着脸说道:“老臣心意已决。信王殿下若是来当说客的,那大可不必多言。” 信王再三劝他回去,他也迟迟不肯改变主意。 “汪大人,”信王苦笑道,“宁儿远比本王适合坐那把龙椅。” 楚宁不愿追查棺前自刎之人的背景,信王将她说的缘由一一说给汪麒堂听。 汪麒堂闭目听了半晌,眉间的郁结之色似是稍缓。 信王察言观色,趁机接着说道:“试想若是换了本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大人觉得呢?” “单凭此事,只能看出此女还算冷静自持,尚有几分大局观,但是……” 他的话锋一转,叹道:“三公主的心性如何,仍未可知,教老臣如何信她?” 信王压低声音说道:“实不相瞒,本王支持宁儿而非皇长子,原因也正在于此。” “至少宁儿是本王看着长大的,楚择年少为质,十年不见,也不知出落成了何般模样。” 汪麒堂微微点头,说道:“老臣惶恐,先前确实有此顾虑。” 楚择身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 一旦这个人登基为帝,便是为江山社稷埋下无数隐患。 信王将折扇拢在手里敲了敲,笑道:“既然如此,丞相大人又如何放心将天下托付于我?” 汪麒堂愣了一下,信王笑得风流,“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事,本王一定做得出来。” “但老臣记得,当初高御史被诬为以诗讽政,先帝震怒,唯有信王殿下出面为高御史求情。” 信王一向不涉朝政,但他亲自出面为高御史求情,先帝才留他性命改为流放。 后来,信王因此为了避嫌,从此远离京城,长期游历在外。 提及此事,信王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 汪麒堂捻须赞道:“王爷虽为避嫌,不涉朝政,但朝廷上下正直大义如信王者,暂未有之。” 信王心中苦笑,他当时出面求情,全因高御史的女儿来求过他。 而高家小姐清丽无双,信王见不得美人落泪,一时心软,才会答应去为她父亲求情。 但此时他不便解释,只能硬着头皮听汪麒堂叹道:“也正因如此,老臣当初才想将小女嫁给殿下。” 信王哭笑不得,脸皮大臊,暗自盼着他赶快将这事忘了才好。 过了许久,汪麒堂缓缓问道:“殿下已经决定好了?” 他问的是楚宁的事,信王郑重地点头道:“是,宁儿登基后,本王就出京云游。” “不可!先帝与殿下手足情深,殿下尚需出京避嫌,何况三公主和殿下乃是叔侄。” 汪麒堂的眼中似有担忧之意,“要是三公主对殿下起了疑心,殿下恐怕连这座京城都出不得。” 信王满不在乎地笑道:“宁儿不是那种人。” “先帝登基前,与殿下之间也并无半点猜忌。恕老臣斗胆,想为殿下去求个恩典。” 信王微微一惊,赶紧问道:“丞相大人此言何意?” 汪麒堂答道:“若要老臣重回朝堂,全力支持新君,便需得赐封信王殿下为‘摄政王’。” 说着,他格外认真地盯着信王,问道:“王爷意下如何?” “莫要害我。” 说完,信王起身告辞,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房间。 汪夫人见信王行色匆匆,还以为汪麒堂不慎触怒了他,刚想问个究竟,他已然大步出了府。 信王生怕被汪夫人追问,脚底生风,一出门就招呼随从说:“走,快走!” 他看也不看,从丞相府门口大步跨出。 身前,一辆马车及时止住,马匹嘶鸣不已,车夫赶紧跳下车向他赔罪。 信王刚想说“无事”,只见一只丰润白皙的素手打起车帘。 帘后露出岑吟温婉的脸庞,她有些吃惊,忙微笑道:“信王殿下。” “莫夫人。”信王朝她回以一笑,眸光风流,“夫人这是要去何处?” 岑吟大方微笑道:“三公主召臣妇进宫。” 信王心中了然,点头笑道:“如此便不耽误夫人行程了,请。” 莫家的马车离开后,信王的随从问他说:“王爷,我们这就打道回府吗?” “不,”信王的桃花眼微微一眯,“进宫。” 楚宁想说服岑吟,由莫家牵头建立北境商会,以此监督两国互市。 二人交谈甚欢,有不少想法不谋而合。 信王自己跑进宫来,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了半晌。 等到二人商讨细节准备定下此事时,早已昏昏欲睡的信王突然开口问道:“万一有人反对呢?” “韩唐已修书一封,连夜遣人送去北境给韩秋城将军过目。” 楚宁自信地笑道:“两国互市的利弊权衡,想必韩老将军远比京中官员知道得清楚。” 岑吟也微笑道:“此事由北境守军方面出面,阐明利害关系,想来定能服众。” 信王仍有些担心,说道:“朝中反对激烈,宁儿如何保证韩老将军会赞成互市?” 听了他的话,楚宁也不答,低头微微一笑。 韩唐将信呈给她看过,笃定地告诉她,韩氏所求不过边境安宁,两国秋毫无犯。 一旦两国互市,旌朔汗国以富足的骏马牛羊来交换粮食物资,必然胜过损兵折将的劫掠。 况且,旌朔汗国也无力负担长线作战的补给。 楚宁跟韩唐谈起此事,说到朝中有人反对。 “那人说本宫在养虎为患,他认为将后昭的粮食物资给了北蛮子,北蛮子必然会扩充兵力攻打后昭。” 说着,楚宁勾唇一笑,问道:“韩小公子,你以为呢?” 韩唐哼了一声,嗤笑道:“若是不换,他们便来抢,又有何分别?” “还有,”他的神情一肃,眉宇间英气勃发,“换来漠北骏马,我后昭骑兵才不至在坐骑上吃亏。” 楚宁狡黠一笑,眨眼望着他。 韩唐的双眼亮如星辰,笑道:“到时候,谁打得谁跪地求饶还不一定呢。” 楚宁点头道:“后昭和旌朔汗国从未有过长久的和平,但本宫要在再度开战前引进名马。” 而且,此时并非和漠北开战的良机。 楚宁将韩唐引到地图前,问他说:“你觉得,南境的仗该怎么打?” “南境边线皆是崇山峻岭,树林茂密,极易隐匿,不易发动大规模战役。” 韩唐回想着南境的情况,继续说道:“是故,南境战争双方往往采取散兵游走作战的方式。” 他说的和她前世记得的相差无几。 楚宁的眼波一转,顾盼生辉,回眸看向韩唐,“还记得本宫问你,想不想领兵打仗么?” “自然记得。”韩唐的心下一紧,竟有几分难抑的兴奋。 她低头笑了笑,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 “那就好,”楚宁盯着那个“陈”字,“南境的战事快要来了。” 果然,陈卫两国很快又递来文书。 他们在文书中提及楚择思乡心切,陈卫君主见之不忍,想命人护送楚择回京。 楚宁看了只觉得好笑,耐着性子接着看下去。 文书末尾,陈卫改为要求后昭奉上黄金千两,还要允许护送楚择的军队穿过南境防线。 文武百官得知此事后,有人痛斥陈卫厚颜无耻,也有人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黄金千两与我后昭而言尚且支付得起,但若不赎,势必让列国以为后昭势弱,欺凌于我。” 说话的官员是施以怀的门生。 楚宁笑眯眯地反驳道:“陈卫要多少就给多少,列国才会以为后昭是人人皆可欺的弱国。” 姚星原也气得跳脚,斥道:“黄金千两不是什么大数目么?你说得倒是轻巧。” 又一位官员说道:“但若放弃这个机会,将皇长子留在陈国,那才是后患无穷。” “是,”楚宁笑得更艳丽了,“不如请大人举荐个杀手,我们下手斩草除根如何?” 施以怀阴沉着脸,冷冷道:“国家大事岂是儿戏?殿下莫要信口雌黄。” 楚宁也不恼,笑着问道:“那施大人以为,令南境门户大开,也能视作小儿玩闹之事么?” “殿下大可和陈卫商议后,派遣大军前往南境边界迎回皇长子,何必说得耸人听闻?” 施以怀的神情阴森,语气冰冷得可怕。 他毫不避讳地直视楚宁,冷笑道:“殿下怕的岂是丢了南境门户?” “哦?本宫要是连引贼入室都不怕,那本宫还有什么可怕的?” 当着一众官员的面,施以怀厉色道:“你怕皇长子回京,你便坐不上这把龙椅。” 此言一出,众议哗然。 楚宁面不改色,微笑道:“他不配。” “你!”施以怀的面色青紫,怒视楚宁,正要反驳,却被殿外的声音打断。 “对,老臣亦觉如此。” 众人回头看去,汪麒堂出现在殿外,步履蹒跚地走进来。 “汪大人,”施以怀的神色一冷,“臣记得大人说,公主摄政一日,大人不入朝堂半步。” 汪麒堂也不惧,坦言道:“正是如此,但公主已是储君,即将择日登基。” “既是女帝亲政,老臣如何来不得?” 楚宁点头微笑道:“本宫不欲答允陈卫任何条件,丞相大人以为如何?” 他在朝中经营数十年,门生故旧皆身居要职,派系盘根错节。 如今,汪麒堂公开支持楚宁,他那派的官员自然都倒向楚宁这边。 姚星原虽然诧异,但姚家那一派的官员也纷纷支持楚宁。 施以怀气得大骂群臣势利,见风使舵。 楚宁也不在意,命何春宜拟了文书,驳回陈卫的条件,警告陈卫不得犯边。 末了,汪麒堂故意留下来,单独面见楚宁。 “汪大人放心,本宫登基后便封信王为摄政王。” 楚宁顿了顿,认真地说道:“其实,本宫早已允诺,要赐他一世荣华,永不猜忌。” 汪麒堂摇头叹道:“殿下好意,但坐上那张龙椅,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例子。” 楚宁知道,汪麒堂想让信王摄政,是希望他手中有实权,多少能够自保。 他又说道:“老臣今日来,并非只是为了此事,还有一事相求,还望殿下应允。” “汪大人请讲。” 汪麒堂猛地抬起头,望着那张和先帝有三四分相像的面容,不禁老泪纵横。 他无比郑重地说道:“此事关乎天下苍生,请殿下务必时刻谨记。” 楚宁点点头,老人苍老的面容因真挚而焕发光彩。 他只留下四个字,“勤政,爱民。” 楚宁的登基大典将近。 柳亭川和礼部的官员商议,由他亲自来主持登基大典,告慰上苍。 礼部自然乐意万分,当即派人找他敲定仪式流程。 柳亭川时常花上大半日的时间,和礼部派来的官员仔细商量每一处细节。 礼部上下都觉得奇怪,但又乐享其成。 登基大典前一日,柳亭川仍在独自推演流程。 “少国师,老国师的药煎好了。” 童子推门而入,将一碗乌黑的汤药端了进来。 柳亭川看了他一眼,“嗯,放下吧。” 宫变前夕,枯荣上师装病以来,他每天都在汤药里掺些许慢性毒药。 枯荣上师不倒,后昭各地的秘密情报机构还在,朝政就依然会被国师暗中干涉。 柳亭川算了算时日,只要再服上四五日,枯荣上师体内的毒素应该就会发作出来。 到时候,他除掉这个毒瘤,便能为楚宁解决后顾之忧。 这般想着,他打发走童子后,像平时那样,在药里下了毒端去给枯荣上师。 他服侍枯荣上师喝完药,收拾好药碗转身离开时,却被师父叫住了。 “徒儿。” 那个声音中气十足,完全不似平日那般虚弱。 柳亭川心中一惊,缓缓转过身去,只见枯荣上师站在地上,神采奕奕地看着他。 “啪!”药碗落地,一声脆响。 枯荣上师似以往那般,仙风道骨,面带慈悲。 他微笑着,对柳亭川说道:“看来吾徒尚未出师,若你学会了师父教你的一切……” 说到这里,那张慈祥的脸上浮起狠意。 “你就该早早喂为师服下剧毒。” 次日清晨,楚宁一大早便起身梳妆更衣,准备参加登基大典。 小佑子服侍她用了早膳,笑道:“过了今日,奴才就得改口叫您陛下了。” 楚宁也笑了笑,说:“平日皆是自称本宫,怕连我自己都改不了口。” 宫女扶她站起身,为她打理朝服。 小佑子在旁边笑道:“听说,这次少国师主动提出要主持殿下的登基大典。” “老国师不是卧病在床么?也合该是他来主持。” 楚宁不以为意,小佑子解释道:“少国师很少露面参加庆典,以往礼部怎么请都请不动。” “奴才听说,礼部官员都准备推举礼部尚书主持,少国师却一言不发地将这活揽过来。” 楚宁想起他清清冷冷的样子,不禁笑道:“想必礼部官员也乐得清闲。” “何止啊!简直是受宠若惊。” 两人正说笑着,韩唐在门外扬声道:“殿下,时辰到了。” 楚宁携他一同出去,问他说:“本宫穿这身可好看?” 怎么会不好看呢? 楚宁身着红黑相间的朝服,又飒爽又明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但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略显宽大”。 楚宁微微笑了笑,也不再问他。 等她到了大殿前才发现,候在那里的并不是柳亭川。 “吾皇万年。”枯荣上师朝楚宁行了一礼。 楚宁望着那张陌生的面孔,隐去心中的忧虑,问道:“老国师身上可是大好了?” “今日乃登基大典,老臣得陛下福泽庇佑,倒也康健起来了。” 楚宁微微颔首道:“如此甚好,为何不见少国师?” 枯荣上师抑下眼皮,眼中闪过一缕阴鸷,开口答道:“徒儿忽得神谕,昨夜已闭关修行。” “是么?那他何时出关?” “老臣代徒儿谢过陛下惦念,”他的眼底一片狠厉,“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第52章 金针入颅,无人可解 昭惠帝二十一年,三公主楚宁登基,信王摄政,改年号为天狩。 女帝迎奉姚皇后为太后,迁居慈宁宫。 登基大典结束后,枯荣上师偏偏站了出来,“请陛下移驾太庙,为先帝扶立牌位。”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拦了楚宁的驾。 汪麒堂觉得有些不妥,低声问何春宜说:“老夫记得平帝驾崩后,是由国师立的牌位吧?” 何春宜干咳一声,小声道:“兴许枯荣上师那边还有什么讲究。” 他们都朝这边望过来,但事关皇室威严,谁都不敢置喙。 楚宁看出枯荣上师是想试探于她,又见姚太后等人并无动静,便颔首道:“有劳国师领路了。” 枯荣上师俯首行礼道:“陛下这边请。” 礼成已是傍晚。 楚宁回宫后,思忖一番叫来小佑子,吩咐他说:“命人挑些赏赐,送到清净观去。” 小佑子赶紧答道:“奴才遵命。” 他刚要告退,又被楚宁叫住了。 “等等,你亲自带人送去。”她的眉心微蹙,“最好能见到少国师。” 小佑子有些犯难,挠了挠后脑勺,赔笑道:“奴才听说少国师尚在闭关,怕是见他不得。” 楚宁“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小佑子摸不着头脑,略待了一会儿,惴惴不安地离开了。 宫女收拾好床铺,为她梳洗过,也一应退下了。 楚宁一头倒在软榻上,大睁着双眼望着帐子顶上垂下来的流苏。 她心中不安,总觉得今日处处透着蹊跷。 先是重病难愈的枯荣上师主持仪式,又是破例由新帝扶立牌位,再是…… 柳亭川并非迷信鬼神之人! 楚宁很清楚这一点,在她看来,枯荣上师的话不足以为信。 她的心沉沉地往下坠…… 次日一上朝,便有紧急军务呈到她的案前。 陈卫联军十万余人已逼近南境朝云山,携皇长子叩关要求守军放行。 后昭守军见势不妙,片刻也不敢耽误,当即发回文书求援。 朝堂上,不断有朝臣站出来,指责楚宁拒绝和陈卫交涉的决定失之轻率。 “陈卫十万大军压境,我后昭南境守军不过五万有余,一旦开战我军势必失利啊!” “陛下圣明,非我后昭惧于陈卫,然敌军两倍于我,悬殊过大,不可贸然开战。” “若是陛下派贤者能臣前往南境和谈,眼下的南境之危或可稍解。” 施以怀也附议道:“微臣自请担任使臣,即日快马加鞭赶赴南境,不出十日可抵边境和谈。” 有人叹道:“太傅大人高义,京城距南境路途遥远,此番太傅大人出使委实辛苦。” 楚宁垂眸听了半晌,听到此处便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众人。 “孤何时应准施大人出使了?” 姚星原也接话道:“施大人要喧宾夺主不成?再说了,和谈的筹码是什么,施大人的嘴皮子吗?” 陈卫两国先是要十座城池,被楚宁一口回绝后,又改为要黄金千两,边关放行。 这次,两国兵压边境,想要的恐怕已经没那么简单了。 施以怀傲然道:“臣忠心为国,自然问心无愧,也无惧小人构陷。” “但施大人,”楚宁问道,“姚大人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施以怀猛地抬头看向楚宁,楚宁微微一笑,继续问道:“拿什么去谈?” 汪麒堂终于开口道:“老臣以为应先稳定南境局势为妥,否则北境一旦烽烟再起,后昭必然腹背受敌。” 他日夜担心北境形势,唯恐旌朔汗国驳回后昭互市的提议,改为发兵与陈卫夹击后昭。 “陛下,”信王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臣以为丞相大人所言有理。” 楚宁从案头挑出一封奏折,命太监当众宣读。 那封奏折是北境守将韩秋城将军亲自写的,奏折上明确写了北境近年来的防务情况。 他的奏折中提到,旌朔汗国今年遭逢多年罕见的大旱,国内草场枯萎,民众被迫迁徙多地。 因此,游兵散勇劫掠过后昭北境,也被北境守军赶了回去。 如今,韩秋城认为旌朔汗国急于获得稳定的物资来源。 念到此处,楚宁便命太监收声了。 群臣都听明白了,旌朔汗国莫说军需供应不足,就连百姓衣食都匮乏至此。 “他们连马都喂不饱,还担心他们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调头来攻打我们后昭吗?” 姚星原自以为替楚宁解了围,洋洋自得地看了一圈。 汪麒堂却仍然面露忧色,说道:“北境民风剽悍,尚未开化,恐日后违背契约,反攻后昭。” “汪大人,有地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但孤眼下要借此良机,大肆引进北境名马。” 楚宁深吸了口气,将心中所想一吐为快,“我后昭的步兵在北境作战长期处于劣势,想必诸位也清楚?” “孤不仅要引进漠北的名马,还要换来他们的盔甲武器,孤要创立一支后昭的骑兵队。” 施以怀冷笑道:“陛下可听说过‘邯郸学步’?” “施大人倒是有趣,”楚宁从容笑道,“要是拟为学步,孤也定要学成,将来好比他们走得快。” 说完,她又扫视众人一遭,问道:“诸位大人有谁对北境的了解远甚与韩老将军么?” 众人全都闭口不言,纷纷低下头去。 楚宁又问道:“孤已命人拟好北境互市条例以示众人,诸位大人还有何异议?” 汪麒堂忍不住问道:“陛下,那北境那边可有回话?” “不出三日,漠北的使臣应该就到了。” 莫家已经派人给她透过气,说是莫平生在旌朔汗国的活动顺利,汗王已遣使返京复命。 楚宁刚要宣布退朝,施以怀站出来追问道:“陈卫那边,陛下要遣何人为使?” “不遣。” 她起身回眸看了施以怀一眼,眼神凌厉,似有雷霆万钧之势。 身后,施以怀冷笑道:“陛下怎么不问问姚大人,国库里的银子还够不够打一场硬仗的?” 姚星原的脸色一变,心中暗暗叫苦。 慈宁宫中。 姚星原对姚太后大倒苦水,生怕楚宁追究他失职。 姚太后却不以为然,冷然笑道:“她能有如今的地位,这一切都是姚家给她的。” “更何况,照你之前说的,文武百官皆不服她,唯有姚家一脉鼎力支持,她如何敢自断臂膀?” 听得她的语气沉稳,没有一丝惊慌,姚星原心中稍安。 但他还是苦着脸嘀咕道:“可是国库里……臣该怎么解释银子的去向?” “明月尚有盈亏,何况是各州郡县的收成?亏得你当了那么多年户部尚书,还需哀家教你么?” 姚星原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姚太后横了一眼,吓得赶紧闭上嘴。 姚太后数落他道:“你这活了半辈子的大男人,怎么还没点出息?” 姚星原被姐姐说得面红耳赤的。 “她尚需我姚家扶持,何况我姚家数十年的根基,岂是她能轻易动摇的?” 说着,姚太后叹了口气,“你,哀家是指望不上了,好在今日已接姚五进宫来了。” 姚星原惊得呆了一呆,问道:“小五儿已经来了?” “哀家已经命人去请皇上,”姚太后不耐地挥了挥手,“你快退下吧,不要误了姚五的前程。” 姚星原刚走一会儿,楚宁便来到慈宁宫,向姚太后行了礼。 “儿臣近日政务繁忙,无暇来探望母后,还请母后见谅。这慈宁宫可还住得惯?” 姚太后命人给楚宁看座,温和地笑道:“皇上当以国事为重,不必担心,哀家只是记挂皇上。” 二人说了几句闲话,姚太后突然说道:“哀家觉着身边太过冷清,命人接了侄儿进宫。” 以往,得宠的皇后妃嫔也可接亲人进宫陪伴。 但接来的往往都是姐妹侄女,并无接外男进宫的先例。 如今,姚太后径自将此事告知楚宁,却未问她是否应允,她心中自然明白个中道理。 楚宁微笑道:“只要能让母后常展笑颜便好。” 姚太后对秋墨吩咐道:“去请姚五公子进来给皇上请安。” 秋墨应声去了,楚宁的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姚太后曾想她提过的条件。 最后一条,便是接姚五进宫伴驾。 门外,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男子翩然而入,朝楚宁跪下行礼道:“草民姚钰拜见皇上。” 他虽然低垂着头,但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往上瞟。 “平身。” 楚宁记得姚太后说韩唐“不及姚五俊秀”,见了姚钰不禁多看了两眼。 姚太后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中冷笑,表面却笑道:“皇上身边一直缺个知冷暖的贴心人。” 楚宁知道她想将姚钰塞给自己,摇头笑道:“儿臣政务繁忙,姚公子代为陪伴母后更为妥帖。” 姚钰第一次被人当皮球一脚踢出去,委屈万分地望着姑母。 他是姚星原的嫡子,又是幼子,在姚家骄纵惯了,受不得半点冷落。 姚太后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便微笑道:“如此,皇上有空不妨多来慈宁宫走动走动。” “儿臣遵命,还望母后好生保重身体。” 楚宁答得滴水不漏,却半句也没有提及姚钰。 若是换了哪位世家小姐敢这样待他,姚钰早就气哼哼地摔桌子走人了。 但碍于楚宁的身份,他只得假作含情脉脉地低声道:“改日陛下来了,姚五再为陛下烹茶。” 楚宁噗嗤一笑,他呆了呆,抬头望着她。 这个女人生的明艳不可方物,但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不是他能随便玩玩的货色。 她的唇角一勾,问道:“为何今日不烹?” 姚钰的笑容一僵,心中叫苦连天。 他平日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大堆随从伺候着,他又哪里会烹茶? 刚才他只是像平常那样,假作风雅,随口撩拨美人而已。 姚太后看出姚钰有几分尴尬,替他解围道:“今日已过晌午,此时喝茶夜里怕会难眠。” “母后说的是,儿臣尚有政务在身,便先告辞了。” 说着,楚宁刚要走,姚太后忙命姚钰送她出去。 韩唐早已等在慈宁宫门口,见楚宁来了刚要迎她,又见她身边有个柔柔弱弱的公子哥。 楚宁走到韩唐身边,对姚钰回眸一笑,说:“孤最喜观美人风雅,五公子正合孤的心意。” 韩唐和姚钰同时变了脸色。 楚宁眼波流转,眼中殊无半点笑意,冷笑道:“五公子,你我来日方长。” 姚钰吓得腿脚发软,一张比女人还清秀的小脸也惨白惨白的。 楚宁转身离开,这才发现韩唐的脸早已黑如锅底。 “孤听太后说起过,姚家有个五公子生的俊秀风流,适才你也见了,你觉得如何?” 韩唐的心里格外不快,哼了一声说:“羸弱不堪。” “你尚未娶妻,自然不懂,”楚宁笑道,“行动处如花枝摇曳,才会分外惹人怜惜。” 自皇陵归来后,楚宁心生罅隙,许久未和韩唐说笑。 今日因姚钰的缘故,她倒释然几分,开玩笑说:“孤倒觉得这姚五公子姿色尚可。” “况且,”她见韩唐一脸不服气,心中觉得好笑,“他是姚氏嫡出的公子。” 韩唐脑子一热,想也没想就说道:“微臣也是韩家嫡出的公子!” 楚宁笑了笑,说:“那日姚太后说了,孤起先还不信,说是京城世家子弟以韩唐为甚。” 他的心本已沉到谷底,又因她一句话,突然畅快得直入云霄。 “但姚太后说,韩唐‘不及姚五俊秀’,今日见了,他果然水灵得很。” 韩唐“哦”了一声,神情又低落下去。 楚宁耐心地说道:“你看,他穿身青衣,绿油油的,跟水葱一样。” 韩唐心里顿时又生出一丝侥幸。 是水葱,不是娇花。 楚宁的笑容一冷,低声道:“既是水葱一样的美人,那便是用来折断的。” 韩唐虽然不知她的意思,但心情也跟着明快起来。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对!折断!” 楚宁强忍笑意,对她的小奶狗说道:“韩老将军的事,还要多谢你了。” “只要对社稷有益就好。” 他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欢喜得冒泡。 楚宁的下一句话立刻将他拉回了现实里。 她问:“若是后昭与陈卫开战,你可愿领兵出战,拒敌与国门之外?” 回寝宫后,楚宁立马将小佑子召来。 小佑子哭丧着脸,说:“清净观的童子都说少国师闭关,不准任何人接近,奴才无能为力啊。” 楚宁摇头道:“孤有另外一件事要问你。” 今日姚钰被接进宫来,她竟毫不知情,这才想起以前皆是柳亭川事先透露情报给她。 此事虽小,但楚宁心中难免不安。 柳亭川失踪了,她的眼盲了,耳聋了,情报来源彻底断了。 小佑子见楚宁的神情凝重,赶紧问道:“主子您说,奴才听着呢。” “孤最落魄时,你忠心服侍于我,蔡老夫人要用拐杖打孤时,亦是你舍命相护。” 说到这里,她的话锋一转,“你究竟所图为何?” 小佑子扑通一声跪下,诚恳地答道:“有人诬陷奴才,说奴才的命格和赵总管犯冲。” “奴才因此处处被旁人欺辱,他们要打死奴才时,少国师路过救了奴才一命,此事才作罢。” 说着,他的眼眶隐约泛红,“后来奴才被选进主子宫中,主子竟然给了奴才一口人吃的饭。” 小佑子磕了个头,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 “这是奴才进宫以来,第一次没有和宫里的狗抢食,奴才在主子身边活得才像个人。” 楚宁沉吟片刻,问道:“孤能赏你更多的体面,但尊严还需得你自己拿忠诚去挣,你可敢要?” 小佑子连连磕头道:“奴才惶恐,惟愿能好生侍奉陛下。” “你是孤身边最机灵的奴才,此事交予你,孤也能稍微放心些。” 楚宁正色道:“传孤的口谕,封你为内务府总管,接替赵总管先前的位置。” 小佑子感恩戴德,连连磕头。 “罢了,以后宫里的风吹草动,你都给孤盯紧了。” 她身处宫中,望不到宫墙以外的光景,但她一刻也不能做瞎子聋子。 柳亭川是她的眼和耳啊。 楚宁的眉心一蹙,低声道:“还有,暗中查清少国师的下落。” 早年,昭平帝下令修筑清净观时,特意给枯荣上师修了一处闭关清修的石室。 枯荣上师亲自绘了石室图纸,将图纸分为好几部分,交给不同的工匠完成。 这间石室里密布机关暗门,旁人根本无从得知。 唯有枯荣上师一人能自由出入石室。 而柳亭川便被囚在石室的最深处。 “好徒儿,为师当初将你从雪山里带出来时,怎的没看出你是条捂不热的蛇呢?” 枯荣上师慈祥地微笑着,抬手轻轻拂过他的头皮。 丝丝银发自老人枯槁的手中流泻而下。 柳亭川中毒不浅,此刻虚弱地躺在草席上,脸色似乎比发色还白。 “师父,咳,误会徒儿……” 他还没说完便剧烈地咳了起来,他的喉头一甜,哇地咳出了一口血。 枯荣上师爱怜地为他拿开唇角沾血的发丝。 被他的指节触到下颌时,柳亭川感到仿佛被毒蛇的尖牙啃噬着。 枯荣上师微笑道:“为师只是装病,又不是真病,等新帝登基了,自然就马上好起来了。” 柳亭川声音微弱地答道:“师父福泽深厚。” “是么?但我一手养大的好徒儿,却巴不得为师死呢。” 他拨开柳亭川的头发,露出些许头皮,拈起一根金针直直刺了进去。 柳亭川浅淡的瞳孔猛然一缩。 下一瞬,金针入颅。 枯荣上师将他头顶上的银发都拨回去,满意地问道:“徒儿还记得为师跟你说过的么?” 他的声音里隐隐有一丝兴奋,像是毁了一件世间难求的珍品。 不过,一头银发的年轻人本就难找,更何况这个人还生了一张谪仙似的脸。 柳亭川是他这几十年来找到的最合适的傀儡。 枯荣上师心中有些惋惜,但又涌起丝丝毁灭的快感。 他掐着柳亭川的下巴,打量着那张苍白的脸,叹道:“为师看得也是心疼。” 说着,他又拈起一枚淬了毒的金针。 柳亭川头痛欲裂,颅骨仿佛被刀斧破开了,疼痛从颅顶蔓延到四肢百骸。 枯荣上师掐紧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将那枚针尖泛绿的金针递到他眼前。 “为师有没有教过你,下毒就要下无药可救的毒。”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针尖戳向柳亭川的眼球。 惨碧色的针尖若有似无地拨过他的睫毛,然后轻轻点在他的眼眶上。 枯荣上师慈爱地笑道:“徒儿,你跟了为师几年?” 柳亭川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嘴里嘶嘶倒吸着凉气,缓缓答道:“……十、七年……” “那么久了么?”枯荣上师长长地叹了口气。 话音未落,又一枚金针刺入骨缝。 柳亭川紧紧咬着下唇,脸色惨白如纸,淋漓的鲜血沿着唇角滴在草席上。 “本座装病时,一直派人监视着你,见你一路扶持那三公主登基,也见你每日给我下毒。” 枯荣上师和颜悦色地说:“如今新帝已立,为师只需迎合新帝便好,也无需拿你做替罪羔羊。” “亭川吾徒,师父该拿你如何是好呢?” 柳亭川似是耗尽全身的气力,拼命克制住嘴角随时会溢出的痛呼。 枯荣上师抬手轻抚他的后背,劝道:“徒儿要是想寻死,好好求师父一番,师父也许会应你。” 宁宁。 柳亭川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名字。 他强忍剧痛,缓缓说道:“求师父……留徒儿一命。” 不能死。 枯荣上师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冷笑道:“我还以为徒儿清冷惯了,不会求人呢。” 柳亭川听出他的意思,用尽全力挤出几个字来,“求师父饶……” 话还没说完,剧烈的疼痛袭来,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枯荣上师瞥了他一眼,眼中有几分阴狠,嗤笑道:“好徒儿,你可知何为生不如死?” 他转身数了数淬毒的金针,发现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也罢,为师在你颅内留三枚金针就够了。” 三枚,已经足够他日夜头疼欲裂。 枯荣上师幽幽叹道:“你跟了我十七年,本想给你种十七枚金针,但又怕你就此死了。” 他吩咐门外的童子送进来一盒极细小的毒钉。 “徒儿,剩下十四枚金针,为师便换成透骨钉,留在你的骨头缝里了,如何?” 若是以后遇上医术高明的大夫,透骨钉尚可从骨缝里剜出来。 但金针入颅,世间无人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