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1、第一章 公元前三千五百年() 【东山经有云:自东陆入海三千里,有山曰踵。居此地者身材矮短,世代捕鱼为生。】 松实的船离岸已经有十日了,陆地依然无影无踪。最初的八个人只剩四个活着,幼弟阿兼眼看要渴死晒死了。松实捧着弟弟的脸,干涸的眼睛已流不出泪水。 “阿哥对不住你,对不住大家。若不是阿哥贪那豚鱼的肉,死活不肯松钩,也不至让它把船拖到回不去的外海……” “阿哥……”阿兼嗓音嘶哑,呓语般问道:“这海……永没有尽头,我们……会一直飘到黄泉比良坂吗?” 松实摇了摇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寨子里的老人都说,海的尽头有一座蓬莱仙山。那是永生神灵住的地方,有雪白的土地,无数奇珍草木,只要到达那里,人就永远不会死。” “那、那是真的吗?” “真的,须佐爷发毒誓说他祖舅年轻时亲眼见到过,一座雪白的岛,远远在海那边漂着……” 又过一日,兼死了。松实昏昏沉沉挂在船侧,半梦半醒之间,突然看见海平面上有个凸出的阴影。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那是一座岛! “醒醒!都醒醒!我们有救了!”松实拼命推搡剩下的两个同伴,三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远处的岛屿划去。 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它似乎并不固定,而是漂浮在海面上,随着波浪涌动微微起伏。弧形山包上长满郁郁葱葱的草木,面积约百里以上。三个饥渴欲死的人奋力划了大半天,终于在日落前上了岛。 已没有时间搜索淡水河流,三人掘出植物的根茎放进嘴里咀嚼,甜美的汁水立刻流入干渴咽喉。松实用力扒土,想弄些可食用的根茎充饥,外岛土层松软,掘到三尺多便露了底。他伸手探入土坑,拂去残土之后,下面竟然是如初雪般洁白光滑的地面。愣了半天,松实突然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阿兼!阿兼!你再多活一日就有救了呀,这里是蓬莱仙山呀,是有雪白土地的蓬莱仙山啊!!” 但天道有常,无论怎么哭泣落泪,死去的人也无法活转。太阳落山了,三个人把小船拖上岸,寻了一片树林栖身。传说中的仙山有灵兽神鸟,可三人并没见到动物出没,只有些不知名的海鸟在此落脚。很多大树有合抱粗细,但既然是仙山上的仙树,他们自然不敢随意砍伐攀折。松实三人念叨着神灵保佑,捡了些枯枝落叶点燃一堆篝火,疲倦地进入梦乡。 入夜,篝火燃烧的热量渐渐透过土层,到达了白色的底部。无尽幽暗的海面上,这座一眼忘不到边际的庞大岛屿,开始微微颤动…… “唔……哈……咯咯咯……好痒……” 闷闷的嬉笑声从海底深处传来,忽然之间,寂静的海面上凭空掀起数十丈高的巨浪,整座岛骨碌碌翻了个跟头,地面上所有树木、泥土以及渺小人类,一瞬间全都被掀进了海底。 土层剥落,海水冲刷,一片耀眼的雪白暴露在月光之下。 “哈欠……睡得好舒服呐~~”一头黑背白肚的巨鲸躺在海面上,用鱼鳍挠了挠雪白的肚子,然后抻直尾巴,伸了个懒腰。原来传说中的蓬莱仙山,是一头上古的巨型妖魔在睡觉。海风吹来的尘土经年累月积存,海鸟带来的种子长成大树,它圆滚滚的肚皮上居然形成了一座岛屿。以讹传讹,人类竟以为这漂浮不定的神秘岛是神灵居住的蓬莱仙山。 “本座的仆人们呢,都到哪里去了?还不速来伺候!”嘤嘤嘤嘤的呼唤声瞬间传了出去,千里之外清晰可闻。沉寂在海底的水族妖魔们闻声而动,愁眉苦脸地朝向海洋的主人游了过去。 “哎,这千把年的清静呀,终于结束啦。” 东陆以东,波涛万万无尽头。 居住在陆地上的生物不知道这片海究竟延伸到什么地方,只能猜测尽头便是另一个世界,于是称其为“北冥”。在广袤无际的海洋之中,有一种强大的妖魔生来便是所有水族生灵的统治者,那便是:鲲鹏。 它时而为鱼,时而化鸟,下潜可入海底深渊,上飞能达九霄凌云。在远古的过去,有一群黑白相间的巨鲸聚集在一起统治海洋。然而鲲鹏天□□游戏玩耍,不喜辛苦繁育,所以虽无天敌,但数千万年过去,存世竟然越来越少。传到上一代北冥之主若望手里,世间只剩下她一头鲲鹏了。水族们皆忧心鲲鹏一族从此灭绝,北冥失去领主的守护。 十几万年后,若望在海底的渊炎火山旁遗下一枚鱼卵,就此失踪。鲲鹏是不能单性生殖的,想是若望在青年时便已受孕,只是没玩儿够,懒得生下来而已,一直拖到最后。水族们小心翼翼守护唯一的鱼卵,在火山余烬源源不绝的热力之下,千年后那孤嗣顺利孵化出来了。可一看之下,众水族却大失所望:是只雄鱼。 自混沌初开,天地始分,无论是神灵还是妖魔,都是拥有生殖力的女性执掌权柄。此时水族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先让这幼鱼担当重责,以期他长大后与别的生灵□□,生一个正经的雌性继承人出来。 幼鱼取名“溟海”,虽无母亲照顾,但生下来便有鲲鹏强大的妖力,又有老臣们娇宠爱护,在四海之中横行霸道,猛吃狂塞,不到万年便从一只圆滚滚的可爱小鲸鱼,长成一头混沌巨兽。和曾经的同族们一样,溟海生来便极聪明,多么复杂的礼仪乐器都是一学即会,一会便精,才华横溢。只是他性格骄横,又懒于政事,整日不是四处寻欢觅食,便是打扮自己,跟别的雄鱼斗艳,看谁头脸长得略整齐一点,他就张开大嘴直接吃掉。搞得水族人人自危,有点姿色的雄鱼都不敢轻易露面。不得已出门时皆弓背耸肩,以袖遮面,曰貌丑无颜见人。 溟海还圈养了一大批鲛人,令它们为自己修建庞大的水晶宫殿、制作华美的衣衫饰品,并逼迫它们对月泣珠,日日纺织不休。这般闹腾下来,搞得水族举国不得安宁,老臣们一边腹诽果然雄性当国天下必乱,一边四处为溟海寻找合适的对象,只盼谁能速速娶了这个祸害回家,生一个靠谱的继承人来。 嘤嘤嘤地呼唤声响了两轮,北冥四位最重要的大臣:旋龟、海龙、虎蛟、文鳐才匆匆从各海域赶到领主身边。 “怎么这么慢!骑着海参爬过来的吗?”溟海脸颊鼓鼓的,大声叫道:“本座等得肚子都饿了!” 四臣连忙屈身行礼:“臣来晚了,溟主恕罪。溟主此觉睡了一千零八十余年,臣等望眼欲穿。” 鲲鹏天生精力充沛,食量巨大,想长足个头,必须存有足够能量。这胖鱼有时吃得过饱,便会自动陷入沉眠,一觉少则几十年,多则上千年,每次醒来时身体都会长大一倍。溟海伸出鱼鳍摸了摸脸,喃喃道:“睡了这么久?那……你们看我有没有什么变化?” 提示如此明显,四臣立刻对着这头圆滚滚、肉呼呼、滑溜溜地巨鲸恭维道:“溟主此次醒来,自然是更加姿容无双、智慧绝伦、威名远扬呀!” “皮肤更加柔嫩无暇!” “眼神更加灿然生辉!” “身姿更加……流畅有型!” 她们拍一句马屁,心中接着跟一句抱怨:可惜就是嫁不出去! 胖鱼听不见臣下腹诽,挺起胸脯,得意地吹了一串泡泡:“一千年也没想出什么新词来,真~~是够无聊!” 听到最后这个词,四臣神经紧张起来。一旦他觉得生活很无聊,肯定会做些不无聊的事消遣,从而让水族民不聊生。 文鳐反应最快,立刻提出举国大计:“溟主进入觅偶期已三千多年了,正值容姿巅峰,不如抓紧年少青春,寻一位合适妻主。若再晚那么几年,剩下些臭鱼烂虾,好的都让别人挑走啦!” 鲲鹏的贪玩能达到让自己灭族的荒唐地步,为了延续,老臣们几乎从幼鱼出生就给他灌输繁衍的重要性。溟海进入觅偶期后果然风流倜傥四处留情,只可惜他目高于顶,谁都看不上,颠来倒去都是玩玩儿而已。况且鲲鹏一般只会有一个后代,所以质量就显得特别重要。溟海每次跟能力不如自己的雌性妖魔□□,过后都会本能的于睡梦中把对方吃掉,防止有不够强的后代出生。 这种坏名声传了出去,北冥虽浩浩荡荡,又有哪个不要命的水族姑娘敢跟他过夜?简单讲就是名声臭了,没人要了。四个老臣苦苦等候这幼鱼长成美貌的青年,却眼看要把货剩在窝里,如何能不急火攻心! “哎,只怪我的姿容智慧和威望已经高到无人能及地步,四海望去,竟连勉强追上我一半风姿的女子都没有……”胖鱼甩甩尾巴,坚定决绝地道:“本座宁肯剩着,也不要自甘堕落下嫁不如我的!” 旋龟年龄最长,也最足智多谋,听闻此言,连忙道:“北冥虽碧波荡漾万万顷,对于溟主而言却不过是个浅窄的小池塘而已。天下如此之大,溟主不如考虑离开北冥,到陆地上去寻找缘分?” 溟海微一迟疑:“到陆地上去?那儿有大把的好姑娘吗?” 旋龟从壳子里拽出一只小墨鱼,挤出墨水划地图:“天玄地黄,地界以昆仑为中央。昆仑乃天帝下界之都,四方供奉之地。以此为中心,往北是极北冻土,那里冰封万里,渺无人烟,是没有好姑娘的。” “但是昆仑往南,便是丽麂之水。此地气候潮湿炎热,草木浓郁,姑娘们勤劳能干,是持家理国的好人选。” 溟海插话:“漂亮吗?” “这……丽麂的姑娘十分贤惠,只是有个小缺点。”旋龟顿了一顿,终究不敢骗他:“她们皮肤棕黑,有那么一点体味。但所谓瑕不掩瑜……” 溟海头摇地拨浪鼓一般:“不要不要!我的妻主,定要肤白胜雪,吐气如麝,国色天香!” 四臣互相对望,嘴角不由得一抽。旋龟语风一转,“那咱不去丽麂,不去丽麂!臣再说别的地方。昆仑以西,乃是迦南乐土。两条大河滋养着这里,土地肥沃,人烟稠密,是流着蜜与奶的好地方。迦南姑娘各个雪肤碧眼,高挑婀娜,容色绝丽。不知溟主意下如何?” 溟海一听貌美,心中便有些松动。但考虑到嫁人是一生大事,还要多问问才放心:“那性格如何?” 满身披着铁甲鳞片的虎蛟将军抢先答道:“豪放爽朗,不拘小节,是能做大事的女子呀!” “不要不要!男人婆不喜欢!”胖鱼咕噜噜直吹气泡,再次否决属下的意见。 宫殿总管海龙擦擦汗,小心询问:“敢请溟主明示,究竟想找个什么条件的妻主?” 溟海挺起胸脯,要求连珠价蹦出来:“本座爱的是天姿国色、温柔体贴、高贵优雅、天赋聪颖,又德才盖世、贤明勤政、举世仰慕的美人领袖!最最重要的是,要爱我爱到心坎里,宠我宠到青云上!” 四臣听完这段话,眼前同时一黑,仿佛眼泡被戳破了,又填满乌贼墨汁,乌压压昏头涨脑。 普天之下,哪里能找到既貌美又温柔、当领袖还顾家、聪明有才华、浪漫且深情、一点缺点都没有的旷世奇女子?况且就算有此完人,人家岂不早早就被一堆雄□□慕追求,成家生育了?莫非溟主根本没睡醒,还做着千秋大梦呢? 下属当然不敢当面说主上“你做白日梦”,四臣只能爪子掐手心,暗自忍耐。 旋龟不愧是老将,咬了咬牙,在地图东边重重划下:“还有最后一个地方,便是昆仑以东的盘古大陆。此地为女娲大神开辟,聚集了西、南、北三地所有气候地貌,女子更是博采众长,取天地精华为一体,美貌多情,聪颖能干,勤劳善良。若此地的女子仍不能入溟主法眼,那我北冥泱泱大国,水族千万年的基业,便再无前途可言啦!”说罢伏地痛哭,如丧考妣。 溟海沉吟片刻,灿然一笑,露出一口细巧锋利的雪白牙齿,“你这家伙,总把好的留到最后才说。盘古大陆不就在北冥旁边嘛,本座上了岸,每年六月还能飞回来吃顿饱饭呢。” 说罢再不顾众臣哭泣,摇头摆尾地向东陆游去了。 2、第二章 黄昏时刻,火红色的落日渐渐沉入西边大海,而月亮也在半天中显出了倩影。 一个在海边结网的渔女双手合十,虔诚念道:“羲和休憩,望舒归来,日月更替,永无止息!”拜完日神月神,她抬起头来,忽见平静的海面上涌起一片珍珠般的泡沫。随着波浪轻送,那堆泡沫越来越近,一个颀长的男子身影从海中显现出来。 墨黑长发直拖到脚下,一身薄如蝉翼的珠白色长袍湿贴在身上,透出雪白强健的肌理。男子于碧波中缓缓走出,脚踏白沙,眼波扫过,看到那结网的渔女,便轻抿薄唇朝她微微一笑。鸦翅长眉下,一双含蕴凤目几乎将人的灵魂吸走,妖邪风流,俊美无俦。 渔女看着他呆了片刻,突然“呀”的叫了一声,丢下渔网转身跑掉了。 溟海眉心微皱,心道这姑娘真没见过世面,他还没说什么就给吓跑了。一扫袍子,将水逼出去,溟海思索从何处开始游历。谁知没过多久,那渔女又回来了,身后还带了许多个姑娘。大的年近三十,小的不过十岁出头,手捧花环、酒酿、鲜果,人人兴奋的满脸放光。 “阿哥叫甚名字,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阿哥好俊,到我们寨子里歇歇脚,玩耍一晚可好?” 姑娘们将溟海拥簇包围,一会儿给他脖子上戴个花环,一会儿亲近地拉拉衣袖。溟海先是诧异,后坦然受之。心道旋龟说得没错,陆地上的姑娘果然与水族不同,热情又主动,新鲜有趣的紧。他不知自己在海中早已臭名远扬,谁见到这贪吃的恶霸不赶紧遁逃?陆上的人却没听过祸害的名声。 其时神魔仍在人间存留,且不避耳目,有些脾气好的偶然还跟人类温存。过界□□生下的混血儿多强壮聪明,寿命又久,因此人类女子碰到类似的机会总是紧紧抓住。渔女们见这俊美的魔物从海中走来,看起来还挺温和,便巴巴赶来,只盼借个好种。倘若出水的是个青面獠牙的虾婆蟹公,自然没有这等待遇。 溟海跟着渔女们去了。当晚村寨里便举行了篝火大会,女女男男起舞对歌,好生快活。作为上宾,溟海享受到寨子里能提供的最好招待,许多祭祀才舍得用的干鲜果品、酒水熟蛋都堆到他的面前。 鲲鹏本是群居动物,天性最喜热闹,溟海孤零零做了一万年的溟主,水中生灵听到他游水的动静就逃得无影无踪,哪里参加过这样欢快的活动。寨子里的姑娘们发起了热烈攻击,邀舞劝酒,溟海来者不拒,玩得不亦乐乎。 跳了三场舞,对了五首歌,气氛已到酣处,溟海向旁人问道:“我初到陆上,打算游历四方,结识朋友。却不知这千山万水,有哪些名胜美景,哪些出类拔萃的男子女子?” 他此行来寻找配偶,为何不仅问女子,还要问男子?溟海此举甚有深意。北冥的民俗礼仪、潮流风尚都与陆上大异,若贸然追求著名的美女,说不定要闹笑话。谨慎起见,溟海打算先行学习比较。他争强好胜之心极强,心想我的妻主既然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第一貌美杰出的奇女子,那本座也定要成为万古流芳舍我其谁第一俊美风流的伟男子。陆上有什么著名人物,他就打算一路斗艳比美过去,把所有男子都踩在脚下。如此一来再追求心上人,自然马到成功。 溟海的这番小心思别人猜不到,姑娘们听他问起,便叽叽喳喳地说了附近有什么山,什么水,什么人。别的尚有争论,谈论到美男子,姑娘们却异口同声。 “世间男儿,最顶尖的不过三位。一是炎帝之弟,共工姜川。一是九黎部落盐母的儿子,兵主蚩尤。一是黄帝长子,东夷族首领白帝少昊。” 渔女捧来大鼓,一面赤膊擂鼓,一边放声歌道:“琼芳幽幽,九州遗香。共工若水,惠者皆鱼;兵主一顾,蕃息不绝;白帝皎皎,众星参列。” (世间有三位杰出的男子,实在令人向往。共工温柔似水,与他相恋缠绵,好似鱼儿游水般自在舒畅。蚩尤勇猛过人,得他一夜,子嗣繁衍不尽。少昊德才兼备,好似明月皎皎,只愿化为星辰,沐浴在他的光辉之下。) 歌鼓完毕,那姑娘怅然叹道:“其实这些男子都不是凡人,我们一个也没亲眼见过。共工是神灵,在姜水侧辅佐妻主,降雨施露,诸多繁忙。蚩尤是妖魔,听说盐母管得极严,想请他到寨子里过上一夜,得供给盐母九猪十羊,我们小小一个渔村,哪里出得起?少昊君倒是人类,可惜他身为黄帝之子,分封在东夷为主,轻易见不到面。” 溟海听了三君歌,心中轻轻嗤了一声。一个已为人夫,一个是种马,还有个短寿人类,怎么可能是他北冥之主的对手。 “这个叫少昊的既是男儿,如何能当上部落首领?”溟海心道,难道和他一样是独生子,没有姐妹继承了? “阿哥有所不知,天下惯例都是女人当家做主,只黄帝一族古怪。生了儿子击鼓庆贺,加冠分封,生了女儿倒唉声叹气,藏到屋里不让出来。儿命母,妻从夫,你说怪不怪?” 溟海讶然:“陆上竟有这等事,当真倒行逆施,奇哉怪哉!” 水族各部也都是雌性为族长,议政主持、管理分配井井有条。雄鱼只需吃得膘肥体壮,打扮地威武艳丽四处逛逛就行了。唯一的任务是有外敌入侵时挺身而出,保护妻主和领土。听到黄帝部落的男权风俗,溟海也只能感慨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获取到有用的消息,下一波群舞又开始了。彻夜狂欢,在场的人越来越少,一对对男女悄然走出篝火照耀的范围,到野外去了。 此时世间尚无严格的婚配制度,更无所谓贞洁守礼,只有繁衍后代才是最神圣重要的事。晚会的目的不在吃喝玩乐,精髓在于陌生男女结识。看对眼了,姑娘小子携手找个僻静的地方说两句情话,野合快活,十个月后新生婴儿就会呱呱降生。 当夜,溟海和几个美貌女子良宵共度。他本来有吃掉伴侣的恶习,但鲲鹏跟人类的力量有云泥之别,几乎没可能受孕,这些幸运的姑娘就此逃过一劫。 在渔村住了两日,溟海又踏上了渺渺寻妻之路,后每遇类似大会皆欣然参与,广受欢迎。水族不用耕种劳作,鱼虾食物到处都有。溟海不知人类生存艰辛,一路玩耍过去,还以为她们日日都在歌舞快活。 几年之后,流传在大地上的三君歌变成了四君谣:“琼芳幽幽,九州遗香。溟主一夜,海天无方;共工若水,惠者皆鱼;兵主一顾,蕃息不绝;白帝皎皎,众星参列。” 女子们将溟海排在首位,以此盛赞他不单美貌多才,更兼器大活好,功夫了得。 3、第三章 山下一片空地上,几百人正在举行寻偶的篝火晚会。歌舞喧嚣人声鼎沸,极是热闹。溟海孤身站在黑暗的山巅俯视人间欢乐,衣带零落,遗世独立。 他觉得空虚、寂寞、冷。 登陆已有十年,走过千山万水,类似的聚会参加过无数场了,可至今没能找到那命中注定的妻主。眼见六月将近,他腹中饥饿,心头也格外容易感伤。从初始时的意气风发到现在的心灰意冷,历数十年坎坷,只有一条真理被反复证明:那就是好女子不是已有丈夫,就是讨厌男人。 溟海陷入了绵绵回忆…… 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山色转成苍翠暗绿,潺潺流水浸润着霜气,金色的芦苇在凉风中瑟瑟作响。溟海一身白衣于水边漫步,昂首见巨大的明月悬在山峦上,一个女子修长纤瘦的倩影映在月亮之中。她乘一辆白兔驾的桂木银车,腰若约素,玉质雪肤,气质清冷而皎洁。 溟海心中一动,算到自己无意中走到了月亮行经地表的路线,便知这冷美人是月神望舒。他即来寻妻,路遇美貌女神怎肯放过机会,当即不言不动,抽出玉笛,幽幽吹了一曲《赞月》。这望舒自古不知听过多少献殷勤的歌赋,但溟海自幼钻研音律,加上天赋极高,诸般技艺已达圣手之列,更何况吹笛人如此风姿卓越。 桂车行速渐缓,溟海唇边浮起一抹淡笑。月朗星稀,凉风送拂。曲至尾音,望舒沉默不语,驾车离去。溟海放下笛子,微笑着注视她远去的背影。 从此夜开始,两人仿佛有了无言的约定。每当月亮行经此地,溟海便在水边吹奏,望舒停驻欣赏。既不攀谈,也不靠近,一曲旋走,绝不回头。 曲会进行了七日。到第八日上,溟海如往常般提前到了地点,却见赤地灼烧数十里,大半夜天居然是亮的。一个身着火红铠甲的高大男子站在山巅上,眉目俊朗,长发飞扬,身边停着一辆三足金乌鸟驾的宝车,整个山头的植被都在熊熊燃烧,气浪逼人灼热。 “你这腥臊妖魅的胖鱼,好不要脸,为何日日来勾引我阿妹?!”男子一声怒吼,青筋暴跳,死死盯着溟海,恨不能用目光把他烧成烤鱼。 金乌月兔,羲和望舒,这日神竟然不顾太阳运行的轨迹,黑夜中降临到地上。 溟海也不惧他,慢悠悠回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为何不能向她示好?” 羲和怒目圆睁:“自然不能,她已经有我了!”说罢提一柄着火的尖枪猛地朝溟海刺去。 神族之中盛行血亲姻缘,日神和月神既为兄妹,也是夫妻。羲和天生霸道暴躁,看不得任何人追求自己的妻主,这胖鱼吹笛七日,以望舒那清冷高傲的性子,竟然连续七日停车听曲,他如何能够忍得? 羲和引了天火去烧,溟海一挥手,身后大河的河水倒灌涌出,将羲和卷进漩涡。羲和枪尖一点,河水顿时烧沸蒸发。白茫茫雾气散去,溟海已化为斗战真身。他身着百炼银甲,披黑色大麾,手持方天画戟迎战。一红一白,两个英伟男子战做一团。 打了好半天,月亮终于慢悠悠地行了过来。望舒驾车而来,看这两人打得狼狈,心中好生无趣,冷淡地转身走了。 羲和大为伤心,对着望舒的背影叫道:“天无二日,舒无二夫!阿妹,你难道忘了当初的誓言吗?!”他虎目含泪,指天骂地痛斥负心,叫了半天,月神连回首也欠奉。羲和一脚踹烂了自己的宝车,金乌鸟扑棱着飞散了。再撒气发火也没用,日神无可奈何,拔脚追了过去:“阿妹!望舒!……” 溟海被晾在当地,见美人已走,知道是没戏了,愤愤地骂一句:“失心疯的妒夫!” 望舒身材瘦削单薄,本来就不是溟海喜欢的类型,因此他也不怎么伤心。只是心中郁闷:有名有才的好女子都早已有了丈夫,倘若正夫都像羲和这样善妒霸道,他如何能占得便宜?煌煌北冥之主,难道要做低伏小嫁作侧夫不成? 一路向西,在洛水之畔,溟海又邂逅了此地水神宓妃。这倒是位风流多情的女子,虽有正夫河伯,却也不在乎多交往几个男子。溟海与她缠绵了一两年,和平分手了。原因无他,两人都不是负责任的脾性,一时玩玩尚可,谈婚论嫁则免了。 难道世间就没有尚未婚配的好女子吗?溟海一赌气,干脆直接去了昆仑山。 天帝下界之都的主人是一位原型豹尾虎齿的凶神,号西王母,她掌管灾疫和刑罚,乃是世间最有权势的女神。根据消息,这位西王母倒是一直单身,可溟海到了昆仑才知道原因:她性格冷酷孤僻,厌恶世间一切男子,独自住在昆仑之丘的绝顶上,由一种叫“青鸟”的猛禽为她衔来日常用品。 溟海吃了闭门羹。接连遭遇失败,他灰心丧气,恨不能立刻回到北冥,一头扎进海底睡上个千年万年才好…… 山下传来一连串咚咚咚急促的邀舞鼓声,溟海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这是炎帝部落仲夏大典,每年只有一次,舞会格外热闹。要参加吗?溟海暗自问自己。那么就只喝一杯水酒,当做今年返回北冥前的最后一场欢宴吧。 人们绕着篝火转圈,欢声笑语之中,突然有人指向外围,压着嗓子小声叫道:“快看!” 但见黑暗的山峦上,一团鬼魅般的红雾飘然而下,近到火光照耀的范围,大家才看清是一个白皙俊美的男子。他眸似冷星,神情淡漠,偏生着一身似火红衣,显得格外冷艳妖异。 “是妖魔啊……”来寻欢?抑或……觅食?人们窃窃私语,兴奋中参杂着恐惧。 他毫不客气,斟一杯祭祀用的酒,径直落座,独自享用。 “阿哥,要、要跳舞么?”一个大胆的女孩儿向妖魔发出了邀请,他看都不看,只冷冷地盯着火光。后又有几人来引歌,他也不应答。 喝了半晌,溟海见场中并没什么非凡人物,出言问道:“听闻炎帝正夫、共工姜川乃三君之一,名扬天下,这仲夏的聚会最隆重,怎不见他出场?” 旁人听他语带挑衅,都不敢接话。还是一个长老使了眼色,让人跑出去报信,自己则端了鲜果来伺候:“知会魔君,今年春汛下游发大水,淹了不少田地,共工大人治水去了,因此不曾到场。” “哦?那你们的主君炎帝呢?” “昨日寨子里有几人染了下痢,瑶姬大人在照顾病人……” “罢了罢了!这个不在那个也不在,真是无聊。人类生个病也要亲自照顾,你们主君也太勤政了些。”溟海意兴阑珊,昂首又灌下一壶浊酒。 炎帝家族姓姜,先代炎帝生下姜瑶和姜川后,回归天庭休憩。瑶姬和共工这对姐弟夫妻便接替了母亲的职责,管理姜水之侧的广大土地。若说神女瑶姬也是陆上出名的美人,但鉴于跟羲和莫名其妙打了一架的事,溟海并不想再寻找有夫之女,因此这次只是路过,并非专门奔着她来。 月上中天,有这来意不明的大妖魔在场,人们心中警觉,都不敢放肆玩耍。忽听得远处环佩叮咚,一阵似有似无的香气传来,寻之不得,却沁人肺腑。 “瑶姬大人来了!”众人喜上眉梢,放下心来。 溟海手中酒杯一顿,朝来人望去,突然愣住了。 但见火光明灭中,一位身材高挑的绝代佳人迤逦而入。她神光潋滟,雪臂赤足,带着许多细镯和银铃。白而透的薄裙之下,显露出婉丽丰腴的曲线。 场中无论男女,目光都牢牢锁在她的身上。瑶姬是掌管繁育和生命的女神,与冷傲的月亮不同,她浑身洋溢着一种生机葳蕤的气质,威而不疏,贵且不离,温婉宜人。茭白鹅脂般的芊足每踏出一步,便有嫩草野花从泥土中生发出来。 溟海那颗空虚寂寞的心骤然间被充满了,越涨越大,越来越热。耳畔似有隐隐春雷响动,无形细雨滋润了魂灵,一切美与好的事物全都涌现出来。 就是她!就是她!我苦苦寻找的…… “贵客远道而来,怎么不肯跳舞?”瑶姬笑着伸出手。 溟海尚未知觉,身体已自发行动,起身握住她的柔荑。 4、第四章 神女溟主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瑶姬姿容绝世,仪态万千,一举一动皆摄人心魄,舞姿洒脱热烈。溟海克制着内心的倾慕,竭力表现的淡定自若,但每一次肌肤熨帖、每一次眼神相触,都晕陶陶似在云端徜徉。 见这对神仙人儿看对眼,众人也放心大胆的玩乐起来。跳到祈求生育的《衍舞》,已有许多对男女相拥离去。溟海牵着瑶姬纤柔玉指,在她手心轻轻挠了挠,发出求欢的信号。瑶姬回眸斜睨,波光流转间粲然一笑。溟海心动神驰,当即拉着她走出篝火圈,复又相携远离人群,在漫天星光下追逐欢笑,行至山坡一处浓密柔软的草甸上滚倒。 两人几次争夺体位,瑶姬皓腕探出,指尖在他额上轻轻一点,溟海便顺从地被推倒了。这对神魔技逢对手,彩云霁月,相逢缠绵。月光下仰望她体态蜿蜒,雪肤薄汗,星眸氤氲专注的凝视着他,细腰温柔起伏的驾驭着他,溟海此生从未得过如此激烈而契合的欢愉。 事毕,两人幕天席地拥在一起,溟海在瑶姬耳畔沙哑呢喃道:“你怎得中途才来?我开始见场中没什么出色人物,差一点便错过了。” 瑶姬轻笑:“今日有人生病,本不打算来的。但听说有只大妖魔突然闯入,又不寻欢跳舞,只怕是腹中饥饿想觅食吃人,我才赶忙过来收拾一下。” 这危险的魔物此时已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彻底被征服了。溟海满心都是浓情蜜意的仰慕,只为了图谋后事装作矜持深沉,不肯说出口。露水姻缘的规则,是不询问对方姓名来历,不提未来打算。溟海啃吻瑶姬香颈,终于忍不住吐露了一句破格的话:“倘若能一直跟你在一起,永远这样快乐就好了……” 沉默了一瞬,黑暗中她温柔似水的声音传来:“世间是没有永远快乐的地方的,忧烦劳苦多,赏心乐事少,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就好,不要想那么多。” 清晨,天色尚未放亮。瑶姬悄然起身,穿上被草尖露水点湿的衣衫,垂首却见腰带被溟海压在身下。她轻轻扯了两下,纹丝不动。溟海侧身而卧,似乎睡得很沉,睫毛却止不住颤动。瑶姬无奈地叹口气,笑了笑,留下腰带披衣离去。 待她走远,溟海慢慢蜷成一个团,抱着这幅仍带体香的布料翻来覆去打滚,嗓子里压抑不住“嘻嘻嘻咯咯咯”的喜悦之声。 六月已到,他忍耐着立刻与心上人再见的冲动,化身为鹏一路飞回北冥。 旋龟、虎蛟、文鳐三臣听命而来,见宫殿总管海龙佝偻着腰,愁眉苦脸在殿上候着。 “怎么了?叫的这样急。”旋龟捶着老腰,气喘吁吁。 海龙摇头叹息:“恐是失心疯,要么便是中邪,从回来就翻来滚去笑个不停,满嘴都是“宝贝儿、亲亲”的。” 三臣哑然,旋龟想了想,问道:“可曾带回什么东西?” “一块布料,谁碰都不行。” 旋龟掐指一算,咧嘴而笑:“不是失心疯,大概是思春了,不信跟我来。”四臣当即登上殿阶,朝内宫走去。 这海底水晶宫只建造便耗时两千余年,晶莹剔透水波荡漾,为方便溟主自照,每个角落都安置着大片明镜,耀花人眼,不熟悉的人到这儿便如进了迷宫一般。 四臣走进溟主庞大的卧室,赫然见那呆头鱼倒在卧榻上,咯咯咯傻笑个不停,仿若周身冒出的水泡都是粉色的。 “溟主,溟主?”海龙轻声唤道:“都到齐了,您且吩咐吧。” 溟海一跃而起,满脸喜色的朗声宣布:“本座终于找到妻主了!她便是那天姿国色、温柔体贴、高贵优雅、天赋聪颖,又德才盖世、贤明勤政、举世仰慕、天上天下古往今来无双的美人领袖!瞧!瞧!这是她赠与我的定情信物!”当即高高托起一条轻纱腰带,向众臣展示。 旋龟揉着昏花老眼凑过去一瞧,那腰带绣工裁剪都至化境,端的是巧夺天工,旋龟立刻竖指夸赞:“天衣无缝!神乎其技!敢问溟主,这位美人领袖如何称呼?” 溟海得意洋洋,挺着胸脯道:“炎帝·瑶姬大人!” 四臣对望一眼,文鳐小心翼翼问:“可是东陆姜水侧那位瑶姬大人?” “正是!” “可……可我们听说,那位瑶姬大人早就有正夫了呀?据说是她一母胞胎的兄弟,已婚配几万年了。” 溟海面色微暗,哼哼唧唧地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娶,本座就是爱她,有什么办法?” 旋龟点点头:“哦,那这位瑶姬大人,是打算迎娶您为侧夫了?” 溟海捧着腰带,含含糊糊答:“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吧……” 四臣立刻心窍敞亮,感情这呆头鱼是自作多情,八字还没一撇呢。 见臣子响应不热烈,溟海往榻上一躺,手脚乱捶:“就是她就是她!不能嫁给她,我宁肯死掉!” 虎蛟被他唬得心慌,连忙安慰道:“溟主莫急!臣下即刻派出探子上陆打听,瞧有什么法子没有。” 闹过这一出,虎蛟将军选了几十个聪明伶俐、面目和善的水族,趁着夜色从海底爬上陆地,散了开去。 探子一去便是月余,溟海在水底等得焦躁不安,每日不是在镜前换上百十套衣服,便是叫仆役们给他梳头磨甲,试履勾带,总之不得消停。 待探子归来,四臣重新聚集在殿中,溟海迫不及待问道:“如何?如何?” 旋龟拱手拜道:“溟主好眼光也,这位炎帝大人果然是才貌两全、古今无双的贤帝。她与胞弟姜川十万年前降下凡间,引领人类耕作蕃息,使之不为饥馑所苦。更可喜的是,她那位正夫也是位与世无争的神灵,待人亲切宽厚,当不惧他为难溟主。” 溟海吃过妒夫的苦头,听说共工温和良善,心中立刻乐开花。 “不过溟主可曾知道,瑶姬大人从人类茹毛饮血时便与他们同住,一直艰辛简朴,这衣食住行恐怕……” 溟海不耐烦地挥手:“不过是穷了些嘛,本座有的是金银珠贝、华服美食!” 众臣心道,不是怕她穷,是怕您这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嫁过去过不惯那布衣粗食的日子。 旋龟接着道:“日前探子得了一个好消息,在瑶姬二位的勤政下,那炎帝部落的人丁数量一直稳步上升,现有的田地里生长的物产渐渐有些不够吃用了。共工决定带一部分人顺流而下,南去拓荒。她们夫妻虽然感情融洽,但瑶姬身边无人辅佐,从百年前便开始广征侧夫了。” 听得这个消息,溟海喜形于色,一蹦三尺高:“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虎蛟微笑道:“想是溟主高瞻远瞩,不曾注意过这些小道消息。” 如此一来想嫁给心上人是顺理成章,且正夫一走,偏房便可家中称大王。溟海心花怒放,立刻就想派人去准备他的嫁妆,谁知那老龟说话大喘气,末尾才将最重要的消息吐露出来: “但是……但是……” 溟海急道:“但是什么,你倒是快点说呀!” “但是,便在上个月,瑶姬大人刚刚迎娶了九黎族的蚩尤为侧夫。” 溟海呆若木鱼,接着白肚儿一翻,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不动了。 5、第五章 三个月前?东陆?炎帝部落 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黄鹂)鸣;三候鹰化鸠。昨夜里刚下了第一场春雨,正值播种好时节,人人忙得不可开交。一个高大的青年满头是汗,弯身从野杏林中钻了出来。 他徒步奔了上百里,只为早一步赶到姜寨,怕途中枝条刮破了新衣,便脱下来缠在腰间。粗黑乱发用皮绳束于脑后,上身赤_裸,下着垮裤,铜色的肌肉仿佛涂了油,整个人如同一头年轻的公兽,雄壮而威武。 青年手搭凉棚,急忙忙往田间望去。视线所及阡陌纵横,绑着襻膊[ 挂在颈项间,用来搂起衣袖方便干活的带子]的女子们在弯腰劳作,用骨耜[ 类似锄头的农具 ]松了土,将粟或黍播种进去。远处田埂上站着一个特别出挑的女子,身姿窈窕袅娜,正捧着箕筛选良种。 “姊姊!”青年高声叫道,拔腿跑了过去。 那女子听到呼唤,回眸一笑:“阿都来了!” 她一头浓云也似的头发绾成利索的圆髻,包了块帕子,荆钗布衣难掩国色,正是炎帝部落的首领瑶姬。而叫她姊姊的青年,是相邻九黎族盐母的儿子,乳名唤作阿都。他自幼年时便常跑来姜寨玩耍,如今身量长成,又继承了九黎族“蚩尤”的英雄名号,瑶姬却依然如多年前一般唤他乳名。 青年奔到她眼前,抹了把汗,亲热地又叫一声姊姊。瑶姬放下种箕,舀了一瓢冷水送到他面前,蚩尤也不接,凑着她雪白的手,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瑶姬上下打量,见他戴着一副亮银粗颈圈,雕刻兽头的臂环手环都是新的,左耳还悬着一枚箭簇银坠子,于是笑道:“今日怎么打扮的这般英武?” 蚩尤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阿姆给打的新头面。” “盐母身体可好?” “阿姆精神着呢,我们刚跟东夷打完,可惜没得多少东西。” 在蛮荒时代,除了耕种、狩猎和采集之外,小规模的战争也是获得粮食物资的常规途径之一。盐母领导的九黎族不善耕种,但盛产盐铜和健壮的男子,这抢粮的仗便打得格外频繁。 眼见正午将近,田间干活的人渐渐歇了手,准备吃饭休息了,瑶姬便解下襻膊和帕子,带着蚩尤往家中走去。 姜寨是炎帝辖下最大的寨子,约有两千多人居住于此,面积数十亩,有大批房屋、牲畜圈栏、烧陶窖和粮穴。中心是祭祀聚会用的大土场,一株合抱粗的柿树郁郁葱葱。瑶姬的屋子便在土场正北位,草顶、泥墙、木柱,除了宽敞些,跟其他的屋没有什么区别。 瑶姬掀帘而入,笑声银铃响动:“阿川,有客人来呢。”看见蚩尤弯腰进来,屋内的少年放下手中修缮的硬弓,喜道:“阿都来了!许久不见,竟长得如此高壮了!” 这少年清俊挺拔,亲切可人,外貌看来不过十六七岁,但历经寒暑却不知有几万轮了。一双眸子清澄明亮,溪水映光,跟瑶姬极像。蚩尤不敢放肆,恭恭敬敬地行礼:“阿兄!” 这便是瑶姬的胞弟兼正夫,共工姜川。 屋内是一层桐木板铺的台,蚩尤脱了草鞋上去,端正地跪坐在席上,与瑶姬说了些自己部落的近况。姜川把弓挂在墙上,进屋煮了一碗鸡子,并一盘青团,端出来放在客人面前。这对姐弟身为神族,并不需要凡人饮食,日常劳作得的果实都存在窖内,祭祀或有客来时才取出烹煮。 盐母对儿子们颇为苛刻,蚩尤平日吃不到这样好东西,直着嗓子便吞了几枚热鸡子。 姜川笑着看他:“阿都这次来,是玩耍还是有事?” 蚩尤突然停了手,想起来意,脸上讪讪的。 “是有事。我跟阿姆一起出门的,中途加脚力先到一步,过一会儿她便来了。” 瑶姬与弟弟对视一眼,问道:“盐母也来了?难道有要事相商?” “唔……是、是我的……”蚩尤那铜色的皮肤隐隐泛起一丝潮红:“是来商议我的婚事。阿兄不是许多年前就说过,要给姊姊寻个新侧夫么?” 姐弟二人愣住了。 早在百年之前,炎帝部落的人丁便盈盈欲满,分配的口粮日渐紧凑,势必要拓荒分流。经过多方考察,发现越过南山的蜀地土壤肥沃,地广人稀,最适合移居。但蜀地距离姜水上千里,姜川很难经常回来探视。他身为水神,除了筑堤防洪,最重要的工作便是按时节布云降雨,使作物生长。雨师空缺,粮食就不够吃,加上瑶姬身边无人辅佐,难以施展,于是娶新侧夫的事便提上了议程。 然而百年过去,此事依然没有解决。世间男子,觊觎瑶姬绝色的多如牛毛。可前来自荐的虽多,能布云降雨的却少。有些妖魔倒会些水系法术,可不是性情暴躁便是青面獠牙,雨师要兼任祈雨祭司,在部落中威望极高,这种看一眼就吓得人魂飞魄散的形象如何能够担当?是以多年挑选,始终没有合适的。 拓荒的事越来越紧迫,姐弟二人开始发急,按姜川的想法,干脆先纳一个差不多的应付着,以后有合适的再说。蚩尤是她们从小看大,成年后偶尔也来过夜,此时他主动提起,姜川心中倒是有些惊喜。 “阿都年纪也到了,是该寻一个好妻主了。”姜川望向自家姐姐,瑶姬却没有立刻同意。 蚩尤亟亟地往前跪了一步,恳求道:“姊姊,我从小便喜欢你,阿姆这次来提亲,你就点头吧!我有力气,会干活能打仗,很有用处的!” 瑶姬轻轻摇了摇头:“倒不是姊姊不同意,恐怕你母亲要求不低。” 蚩尤身强力壮,精力过人,一夜过去留下几个孩子也很容易。因此每有人类来求种,盐母就开口要许多贡品,如果正式娶他为夫,还不知会索多少彩礼。 蚩尤也知道母亲的脾气,蹉跎了半刻,便听得外面有童音叫嚷:“看大象!看大象!” 九黎族的领袖骑着象到了。 盐母肤色黝黑,丰满壮硕,额头长着两只小角。她混有许多妖魔的血统,到这一代已没有什么真正的原型。蚩尤额头也隐约生有两枚肉角,不凑近看很难注意到。 炎帝部落乃是东陆最古老的部族,其余部族多是从这里发源分支。若认真算辈分,瑶姬跟盐母的祖上还有些亲缘关系,两个部落平时以货易货,交换粮食和盐铜,关系一直不错。 蚩尤给母亲牵象,盐母狠拍他一下:“作死!丢下老母不管,跑那么快作甚?”蚩尤在母亲面前很听话,低头不出声。瑶姬换了整齐衣裳出寨迎接,两位首领见过面,到屋中坐下商讨。 “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来是提亲的。”盐母开门见山,拍拍蚩尤结实的脊梁,夸赞道:“我十多个儿子里面,此子最拿得出手。头脸整齐,手脚利索,力气万人莫敌。下地能干活,拉弓可狩猎,带兵能打仗,榻上也猛得很。主君如今膝下无女,娶了他,保管早早得嗣!” 九黎族向来民风粗犷,口无遮拦,婚嫁之事说得跟牲口配种一般,瑶姬姐弟有些哭笑不得。她二人尚无后嗣,倒不是能力有什么问题,而是神族本就生育稀少。永生不死的神灵倘若跟人类一般迅速繁殖,那世间早就被挤满了。 生育不急,寻帮手却急。姜川看向姐姐,瑶姬慢条斯理道:“头领垂爱,甚是感谢。不知头领有何要求?” 盐母眼中精光大盛:“不多,猪五百个,羊八百个,粟五千斗。” 她狮子大开口,姐弟俩吓了一跳,姜川惊道:“我们可拿不出这么多!” 姜寨现有的牲口存粮也不过比这个数多一点,瑶姬虽是首领,可部落中一直是平均分配,她二人并无私产。怎么可能为了纳侧夫,倾尽寨子里公有的财产? 盐母掰开蚩尤的大手,展示那鼓槌般有力的手指,“吾子二十年前便继承了蚩尤之名,一柄铜棍横扫千军,刀枪不入,人称兵主。主君要了他去,只每年打仗便能抢得不少粮食牲口,怎么算都不亏的。” 荒蛮年代,人人生存不易。除炎帝部落有二神护佑,不受饥馑所苦,其余部落皆不富庶,倘若年景不好,便要饿死不少人。此时春种刚播,接下来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九黎族存粮不多,年初打仗又没抢到什么,盐母已发愁很久了。正巧蚩尤到了该婚配的年纪,盐母便想嫁了他,顺便换些物资回来。 事情谈到这里就僵持住了。蚩尤不敢吭声,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看看姐弟俩,满眼都是恳求。姜川还有些动摇,瑶姬却先一步拒绝了。 “不成。倘若出这么多,寨子里的人过了夏初就要挨饿,靠渔猎撑不到秋天收获。” 她口气坚决,盐母也不肯降低彩礼,婚事一下谈崩了。 交易不成人情在,盐母起身告辞,二位首领就此别过。 蚩尤神情沮丧,垂着头跟在母亲身后出了寨子。盐母见儿子如此低落,一鞭抽在他背脊上,怒道:“丧气鬼!她不肯出这个价,说明看不上你,你又何必难过?” 蚩尤铜筋铁骨,吃了一鞭,背上连个印子也没留下,他低声道:“阿姆要这么多,春种刚播,这时节谁能出得起?” “傻货!你不知世间道理,价高珍惜,价贱糟蹋。阿姆若是什么都不要,得了你的便当你是个畜生使唤,可懂得?” 蚩尤不再反驳,擦擦眼睛,驯服的跟着母亲的坐骑走。他从出生起尚未受过什么伤,可此时心口深处却隐隐作痛。盐母默不作声地察他举止,蚩尤来时脚步轻快如飞,去时却停顿迟缓,离开姜寨几十里了,他还频频回望。 “痴子!痴子!”盐母拉住坐骑,叹了一声:“果然儿大不中留,没得法。”当即调转回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盐母二人离去后,这姐弟俩也不畅快。 姜川呆坐着不说话,瑶姬叹气:“不是我不肯,阿都不能作雨师,要寨子里用所有余资换他,如何使得?” 姜川点点头:“阿姐,道理我懂得。只不过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确实淳朴忠厚,对你死心塌地。我这一走,部落里没有能带头打仗的男人,若有强敌入侵,阿姐一人如何抵挡?倘是阿都在,定能护得你周全。” 瑶姬想到即将与弟弟别离,此后甚少得见,心中也是难过,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 姐弟俩对坐无语,过了好半晌,突听得外面喧哗,孩童兴奋大叫:“大象又回来啦!大象又回来啦!” 六月,炎帝与九黎结盟。 姜寨出高产良种百斗,麻布十匹,盐母将幼子阿都嫁于瑶姬,定为走婚,月初月中各来两次。此后若有敌犯炎帝,九黎则出兵相护,誓约永不违背。 6、第六章 海底?水晶宫 旋龟迟缓地登上殿阶,见仆人们蹑手蹑尾,除苔打扫皆不敢溅出一星半点的水花,总管海龙唉声叹气,愁得鳞片都暗了。 “怎样了?”旋龟问。 海龙叹道:“还能怎样?他从小吃不得委屈,自从知道人家已纳过侧夫,窝在鲛绡被里哭了十几天,不眠不食,生生气胀了一圈!” “呵呵,看来是动了真情呐,甚好,甚好……”旋龟摇头晃脑,神情中倒有些高兴的意思。 海龙奇道:“相国此话怎讲?不是说没机会了?” “没有机会,可以创造机会嘛。其实从探子得来的消息看,那位炎帝大人是想求个雨师,这次纳的侧夫并不合要求。” 海龙急道:“您怎么捂着不早说!唬得他饭也不肯吃!” 旋龟笑道:“他自小要什么有什么,得什么扔什么。万一大家劳心费力备好嫁妆,把婚事办成了,他过两三天又赌气分手跑回来,我们吐血是小,失了体统是大。老龟这是试他一试,瞧是不是真心。非要把这事儿弄得百般波折,千辛万苦地嫁过去,他才会珍惜呢。” 海龙呆了半天,赞不绝口:“相国才智若鬼神呐!” 旋龟一拱手,慢悠悠地往后殿去了。还没进门,便听得细若蚊声的“嘤嘤嘤嘤”,无孔不出地传过来。鲲鹏叫闹哭泣都是这个动静,旋龟早已见怪不怪了,推开殿门一路走到榻边,隔着绡被揉那胀鼓鼓的白肚儿。 “溟主不气,不气。不过是个侧夫的位置,何苦来哉?”她柔声哄道,“世间那么多尚未婚娶的好女子,哪一个不是任溟主挑选,何必一株珊瑚树上栓死。” 嘤嘤声暂停,胖鱼滚来滚去叫道:“就要她!就要她!你立刻去把虎蛟喊来,点齐兵甲,本座这就带军上岸把什么正夫侧夫全都吞了,她就是我独一份儿的了!” 旋龟哑然失笑:“孩子气话!那共工乃有大能的自然之神,文武兼备,除几个创世神,世间谁也奈何不了他。况且炎帝夫妻二人情深,就算能设计除掉共工,瑶姬大人岂不心生怨恨?” 溟海哽咽道:“那怎么办?自从见过她,别的女子在我眼里都是土石蠢物了。” 旋龟不做声,故意沉吟良久才吞吞吐吐道:“……话虽如此,倒也不是全无希望……” 溟海呼的掀翻绡被,抓着老龟猛晃:“有何良策?!快说快说!” “咳咳咳!溟主且放手,老臣晕得要吐了……臣知溟主不甘心,又使探子上岸细察,今日刚得了几个新消息。” “速速道来!” “消息说,那共工主司布云行雨,筑堤防洪,他一走,炎帝身边就没有雨师了,因此才广纳侧夫,想寻一个能祈雨的祭司。九黎族的蚩尤铜筋铁骨,打仗倒是有本事,可他不会降雨呀。” 溟海听得此言,弹身跳起来,在水晶榻上乱蹦:“我会我会!本座专职降雨!淹了东陆也小菜一碟!” 旋龟连连摇头:“海水不成!要淡水,不能是咸的。” “不要咸的。”溟海略一思索,拍手道:“那也好办,不过凑些雨云,多费点功夫罢了。虽不能淹了陆地,连下上十天十夜还是可以的。” “足够了,足够了!能降雨就有谱。”旋龟笑眯眯地道:“且劳溟主费神,写拜帖一封,再备礼物一份,老臣亲自登陆去递。” 这胖鱼赌气十多天不肯起床,此时听有希望,忙爬起来准备。旋龟吩咐仆人准备饭食:“不慌不慌,一边吃一边弄,饿瘦了不体面,这相亲嘛,就得容光焕发!” 溟海囫囵吞下百斗鲜鱼,随便垫了垫底。他本有逸群之才,只是情根深种失了理智,旋龟稍加点拨,他便口述成一封文辞雅丽的拜帖,让文书刻在玳瑁上。 说到礼物,溟海又嚷嚷着让奴仆去他库里搬那十丈高的珊瑚宝树、夜光璧、琅\冠来,旋龟摆手:“不可不可!臣此去乃是投石问路之意,若送太贵重的礼,倒显得溟主急迫,跌了身份。” 溟海此时恨不能把宝座都打包送给心上人,急道:“那送什么才好?” “小小一份,精美又有特色,这般才有诚意。”旋龟沉吟片刻,提议道:“送一对珍珠如何?” 陆地上人们以为海蚌生的珍珠便是好宝贝,却不知在水族眼中,那是最下等的珠子。真正的好珠乃是鲛人之泪,要相貌身材顶好、千岁以上的鲛人,于月圆之夜在深海中哭泣,这样泪水集精华于一体,化成的珠子才是好货色。 雄性落泪成珠为“皎”,万芒流溢,夺人眼目,可做首饰;雌性落泪成珠为“珀”,光彩稍次,但质地细嫩,磨粉护肤最佳。鲛人性烈,轻易不肯落泪,要用各种手段才能出珠。这胖鱼养着一大批鲛人使唤,最不缺的就是珍珠,当即叫人取来三斛细细挑选。 准备得当,旋龟在溟海的催促下上路了。 这一日夕阳斜照,人们收了农具往家中去,看到寨子外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婆婆。也不知她年岁几何,但见腰弯似弓,双耳尖尖,白眉三寸,拄着一根非金非木的拐杖,一看便不像人类。 见她慈眉善目,倒也不怎么吓人,一个女孩儿大着胆子问道:“婆婆来姜寨作甚?可是找我们瑶姬大人?” 那老婆婆点头笑道:“正是,正是。请这位姑娘代为通报一声,老朽从北冥而来,为自家君上传话。” 这女孩儿也没听过北冥是哪里,随手将尖底陶罐往土里一插,跑着往寨子里去了。 前几天收的一批青麻刚刚晒干,瑶姬正坐在屋中剥麻搓线,听闻有北冥来的使者,甚是诧异。炎帝部落深入东陆,距离大海万里之遥,从未跟那里的水族打过交道。但既是一国之君的使者,自然不能怠慢,瑶姬立刻收了茎秆麻线,差人请那婆婆进来。 使者进门便拜,恭敬道:“百闻不如一见,主君果真是天上地下第一美人,威仪端丽,倾倒众生,旋龟今日可算开眼了。” 瑶姬谦虚道:“谬赞谬赞,不知使者来此所为何事?如今的北冥之主……是若望的后嗣吧?” “正是先王遗孤。”旋龟流了两滴浊泪,以袖拭之:“可怜见的孩儿,出生便没见过母亲。孤零零从炎渊火山孵化出来,才不过丈许一尾小鱼,凄凄惶惶,见者流泪。臣等不负先王所托,扶持幼主长大,如今君上刚满一万五千岁,真个是玉容俊秀,性情温顺,才德过人……” 这老龟语速极缓,说话又没主题,从主人身世开始陈述,瑶姬耐着性子听下去,渐渐摸到一点头绪。果不其然,旋龟说到最后,取出一包书简并一个木匣,双手奉上:“臣此次叨扰,正是为君上提亲来的。” 拜帖刻在半透明的玳瑁甲上,一共六片,温润如玉。匣子是海沉木制成,熏以龙涎香,旋龟打开盖子,陋室之中仿佛立刻升起两轮月亮。只见木匣中放着一对小巧精致的珍珠耳坠,流光溢彩,瑰丽夺目。 “礼物简陋,难成敬意,只呈溟主一片仰慕之心。” 瑶姬看着书简和耳坠,心中诧异,问道:“你主上可知我已婚娶多年了吗?” “溟主早已知晓,言说自己生得晚,只求侧夫之位。他身为水族之主,天生精通水系法术,听闻主君缺一位雨师,愿效绵薄之力。” 她这般说,瑶姬更是惊诧。北冥的疆域远比整个东陆还大,海中更是以富裕繁华著称,这样一位血统高贵的君主,何必去国离乡,求个小小侧夫之位? 旋龟见她迟疑,开口解释道:“其实溟主是对主君一见倾心,肯不要名分,只要能侍奉于瑶姬大人身边便心满意足了。自先王逝去,北冥无女性统领,全指望溟主一人。若能做成这桩姻缘,我族别无所求,但恳请一女嗣回海中继承大统。”当即将溟海在仲春篝火晚会上对瑶姬一见钟情的事陈述出来。 这一日姜川狩猎晚归,回到家中,见瑶姬秉烛读简,面带愁容。 “阿姐怎么了,谁的信?” “水族来提亲了。”瑶姬也不多说,把玳瑁甲交给弟弟。 姜川细细读了一遍,见这书帖文辞庄重,语言隽永,既含蓄表达了仰慕,又说明了愿修两族之好的期望,可知执笔人文采极佳。姜川也皱了眉头:“鲲鹏一族历来头脑聪慧,面貌姣好,又是会施雨的水族,若真的能嫁倒是皆大欢喜。但听说水族极富裕,我们这里的条件恐怕……这溟主怎么如此执着?”他想了一想,突然拍手笑道: “哈!我知道了,定是他见过阿姐,春风一度后便立刻拜倒在裙下,情愿被你差遣。我猜的对不对?” 瑶姬戳他一下:“你又来打趣我了!如今这事好生难办。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嫁过来肯定会后悔。我们得想个好法子,要拒绝,又不能让他失了脸面。” 姐弟俩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再次接见使臣。那旋龟也明白她二人的顾虑,干脆建议道:“书简往来毕竟疏远,不如请溟主亲来此地,向主君表达心愿,如何?” 姐弟俩想,只要让溟海白天来一次,看看这里的艰苦环境便会打消想法,遂欣然应许。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按照规矩,回礼是一定要的。两人苦恼半天,既不能贵重到让对方误会,又不能失礼,最终选了一枚五彩琉璃珠,拴上瑶姬亲手打的繁复丝绦,交与旋龟带回北冥。 7、第七章 且说这旋龟回到海底,见后殿洋洋洒洒扔满了华丽的衫袍、履靴、佩饰,珠光宝气耀花人眼,连插针的空都没有。溟海对着镜子左顾右照,千挑万选,寻他相亲穿得行头。见旋龟归来,奔过去抓着乱问,旋龟也不说别的,只将瑶姬所赠的琉璃佩拿了出来。溟海捧着这礼物,凤眼眯成一条缝儿,美得几乎要飞到天上去了。 旗开得胜,旋龟便有了资本,她慢悠悠道:“溟主啊,您想办成这门亲事,可得听老臣嘱咐。”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溟海当即满口答应。 旋龟便让织造局的鲛人们来给他量身,从库中选了一匹仆从穿的青布。溟海自小喜欢鲜亮衣裳,见这颜色毫不起眼,瘪嘴不乐意了。 “好难看!简陋粗糙,泯然众人,穿着这东西去,岂不让妻主小瞧了我?” 旋龟慢条斯理解释道:“臣此次探访,见炎帝夫妻生活简朴,性格淳厚,您若是穿绫罗戴宝器去,美则美矣,可她二人会觉得养不起。溟主此后见面,一定要走端庄素雅的路子,不可露富。只要订下婚约,过门以后嘛……”老龟呵呵两声,意味深长,“还不是任您随心所欲?” 溟海乖觉得很,一点即透,立刻让鲛人们拿布去裁。新衣上身,曳地长发整齐束于脑后,冠饰、玉带、扳指一概不用,只将瑶姬所赠的琉璃佩拴在腰间。一番打扮,通身的妖邪之气便都藏住了,只那双斜飞的凤目顾盼间仍有风流溢出。 “庄重!庄重!”旋龟强调,溟海定神收敛,将小时候学的礼仪姿态拿了出来,眼观鼻鼻观心,练了两次,牢记于心。 择了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他带了两个老臣乘飞龙出海,朝炎帝所居的姜水飞去。 溟海从天上往下看,只见青草横竖成行,一眼望不到边。一座座草房小巧圆润,有的还冒烟,像刚出笼的肉馒首。寨子里圈着许多肥美多汁的豚猪,中间还有颗柿子树,可惜果子还是青色的。 他大为满意,居高临下指着一片空地说:“此处甚好,本座的屋子可以建在这里。” 飞龙巡视两圈,落在姜寨外面,溟海整了整衣衫,在旋龟引领下朝主屋走去。 水族事先递过信,瑶姬姐弟知他今日要来,也没安排农务,换了整齐衣裳等着。姜川远远看那海主过来,不由得赞了一声:“好漂亮的魔物!跟阿姐站在一起,倒是不落下风。” 瑶姬哭笑不得,感情弟弟是忘了今天要婉言拒绝的事了。姜川又望了一望,叫道:“哎呀,他什么也没带,只佩着阿姐送的琉璃珠呢。”瑶姬无法,进去把那副珍珠耳坠戴上了。 溟海低头进门,刚想这主屋怎得如此低矮,抬眼便瞧见瑶姬端立于上。只见她乌发挽起,露出光洁修长的颈子,耳垂上悬着一对摇曳生姿的珍珠,腰若纨素,耳著明月,清丽不可方物。溟海一颗心立时便软倒了,眼中满满装着她,屋里简陋的陈设便都视而不见了。 “溟主远道而来,路途辛苦了。”瑶姬落阶去接他。 美人呵,只要能见到你,围着北冥游十圈也值得!溟海心神激荡,表情语言却极尽克制,施了一礼,随她上台落座。 姜川细细查考,见溟海着一身淡青直裾,拂摆、敛袖、正跪,一行一动端方稳重,礼仪举止毫无差错,气度清贵难言,确实是出身世家的男子。姜川当即向瑶姬望去,眼神中写着:阿姐,你不是说他不合适吗?我瞧着挺好呢。 瑶姬也是暗暗纳罕。还记得那晚他一身妖异红衫,风流轻狂,一副游戏人间的样子,今天却大变活鱼,看着极为端庄。难道是她记错了? 一番交涉,溟海态度诚恳,明确表示他的思慕之情,以及联姻追随的殷切愿望。见他穿得这样朴素,姐弟俩也不好说条件艰苦的话了,只婉言请他再多考虑些时间。知道不可一蹴而就,溟海也不勉强,起身告辞,言说以后再写信来。 他一路回去,心中装满瑶姬,其余只留下些许肉馒首一般的可爱小屋、美味肥猪之类的印象。溟海心道,寨子周围那些绿油油的草,整齐是整齐,只未免长得太高,到时候派人去剪短压平了,才好跟妻主跳舞玩乐。 长期的拉锯战开始了。 自此分离,想念便如山呼海啸般一发不可收拾,溟海躺在水晶榻上翻来滚去,矜持几天,终于绷不住了,便将饱含思念的情诗刻在玳瑁上,鱼雁传书,发给万里之外的心上人。 瑶姬从信使手中接信,开始三日一件,过了些时候一日一件,到最后吃一餐便来一捆,闺怨诗、相思体,一时幽怨,一时唏嘘,情情切切密密匝匝,不出三月信便积满一间仓房,信使也累得换了几波。正值农忙时节,瑶姬累得脱不开身,虽隔许多日才回复一件,但日日拆看溟海的情诗,倒也觉有趣。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恨不能飞。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连姜川也感慨这溟主用情至深,劝姐姐干脆接受他的求婚。 待到深秋踏来,农忙结束,瑶姬终得了一点闲。她看着那仓书信,过意不去,便打算去北冥探望溟海。此行没有提前知会,她乘龙而去,兴之所至,一边空中翱翔,一边赏玩陆地上深浅不一的红黄。不一日到了海边,循着溟海的妖气觅去,却发现湛蓝的海水中一头黑白相间的巨鲸正独自玩耍。 它没注意到空中有人,将一只透明水母顶在光滑的前额上,窜出水面蹦跳,好似带着一顶软趴趴的帽子,玩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烦了,将水母吃掉,又潜入海底,捞出一枚桌面大小的海蚌,仰面朝天浮着,将蚌放在肚皮上,尾鳍‘啪’的一击打碎贝壳,嫩肉扫进口中。 那海蚌年深日久,内藏巨珠一枚,胖鲸吐出珠子抛接几下,又用尾巴将之拍成齑粉,涂在滚圆的肚子上,揉揉搓搓,直擦得一张肚皮雪白闪亮。 “哦啦啦啦,我怎么这么美,这么美,这么美~美得惊心动魄,惨绝人寰~~啦啦啦啦本座就是万古流芳舍我其谁第一俊美风流的海之主~~~”它得意的唱着歌,并用鳍拍打肚皮,发出砰砰砰的清脆拍子。 不经意见到这幅憨态可掬的样子,瑶姬以袖掩面,笑得几乎从龙背上摔进海中,鲲鹏一呆,向天上望去,见那位日思夜想的绝代佳人翩然而立,正看着自己笑得打跌。 自从邂逅瑶姬,溟海在她面前一直装作神秘成熟,不想苦心经营的形象一朝败坏殆尽,他“呀!!!”的大叫一声,嘤嘤嘤捂着脸沉入海中,只盼自己死在当地、永世不要再见她面才好。 瑶姬见他逃了,捏了个口诀,避水而入。海水清澈透明,那鲲鹏黑白分明巨大一只,趴在海底十分显眼。瑶姬游到他身边,张开手臂便抱上去。 “捉住胖鱼啦!”她脆声笑道,没有丝毫瞧不起的意思。 溟海鱼鳍微分,露出眼睛,见她颊生梨涡,明艳绝伦,一时又呆住了。 瑶姬渡过春秋寒暑十万余哉,天上地下各般绝顶男子历经无数,或冷酷邪魅,或热情似火,或风流倜傥,她早已不稀罕了。只这尾娇憨胖鱼,拍拍鱼鳍便引得她开怀大笑。 溟海见心上人开心,干脆抛了矜持,以原型带她戏水兜风,在海面上玩了整整一天。到夜里又潜入深海,招待她到自己的水晶宫去。旋龟等四臣早已做好准备,将摆设的奢侈品都搬走了,又用海草青苔缠了四壁,使这座四海闻名的水晶宫看起来巨大空旷,朴实无华。 瑶姬在海中玩了两三日,便乘龙归家去了,将此行经历跟姜川细述,两人拍手笑了一场,商量几句,便写了纳彩的问函寄往北冥。 “问函”是提亲的一个步骤,意思是向周围的人询问对方的品德性格。发出没几日,便收到一大堆水族的回函,内容均是溢美之词: 溟有君子,颀而长兮,如圭如璧。 溟有君子,清扬婉兮,如瑟如n。 溟有君子,目如星兮,不可谖兮。 (北冥有一位君子,他身材颀长,俊美无双,双目如明星灿烂,品德似美玉无暇,他的胸怀多么宽广仁义啊,见一面就不能忘怀。) 问函都是赞美倒不算什么,只是通常大家会在文章最后写“如此美好的男子,真舍不得你远嫁”之类的挽留之词,这些水族的回函却一句没提。姐弟俩心中奇怪,翻了几遍,想可能是水族没这种行文习惯,于是释然,便送了纳征的聘礼和信函过去。 终于得以订婚,溟海拿到信,不禁仰天长笑,当场封给旋龟一个“千古相国”的称号,并让四臣速度准备他的嫁妆事宜。 从此水族征夫无数,四海中最最贵重的宝物流水价往水晶宫中送来,鲛人们没日没夜缝制他的嫁衣,为采珠,哭得眼睛都瞎了。 神魔寿命几乎无限,重大的仪式准备上百八十年很正常,旋龟见势头不对,这胖鱼是想把北冥整个搬空,于是劝道:“溟主还是早日过门为上,省的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溟海想此话没错,万一再来个蚩尤蠢尤的插队,他岂不是又落后一个名次?于是三年后便急匆匆带着嫁妆上岸了。 北冥之主大婚,倾举国之力操办,这场婚礼乃是盘古开天辟地后最奢华的仪式,仅搬运嫁妆的队伍就有上百里之长,此后天上地下,再也无人有此等财力物力。 溟海志得意满地立于龙车之上,身后嫁衣十丈,玄色底上,以珍珠缀成流水波纹,光芒万丈,日月相形失色。鲛人们一面开道抬衣,一面流泪歌唱,祈求溟主就此嫁出,再也不要回来。千年之后,仍然有人在队伍行经之处捡到闪闪发光的宝珠。 从北冥到炎帝部落,本来不需经过九黎族,但溟海为了立威,故意绕了个大圈子,让车队从九黎门前经过。 蚩尤听到乐器歌声,跑出来观看,见到那浩浩荡荡的车队经过门前,盛着诸般器物宝贝,心中怅然若失。 盐母出来拍了他一掌:“看甚看?这种赔钱货,不带这么多东西就嫁不出去!” 姜川带人出来迎亲,只远远看到先锋队伍就变了颜色,旋身奔回姜寨,跟瑶姬形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急道:“聘礼只送了两匹细麻过去,竟回了这么多嫁妆,阿姐,我们怎么办呀!” 瑶姬也是心惊无措,回首看自家寒酸的草房,如何能经得起这般阵仗?无奈之下,只好动用神力,让草屋枯枝生发,装点以奇花异卉,又铺了一条十丈宽的鲜花大道,才勉强有了点样子 新人还没到,先来了一队水族工匠,在溟海当年看中的空地上修了一栋高屋。珊瑚作顶,水晶为砖,琥珀挂檐,内外镶嵌拳头大的夜明珠,晶莹剔透,美轮美奂。 人类听都没听说过这等华丽的屋子,目瞪口呆站在外面观看,还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从此姜寨便有了一道奇景,正位上的主屋草顶泥墙,偏位上倒有座彻夜通明的宫室。 这场婚礼之后,世间便多了两个新词汇,一为“借光”,意思是夜里去溟主屋外,凑到夜明珠下就能看清。一为“嫁祸”,意思是将祸害顺利嫁出家门。 8、第八章 当天黄昏,婚礼如期举行。共工穿上郑重的玄色礼服,祭天地鬼神,祈风调雨顺。此举既是仪式所需,也是演示给溟海看,使他明白今后祭司的工作怎样进行。 婚礼后,惯例是热闹的篝火晚会,姜寨附近许多部落的人都赶来参加,顺便观看瑶姬那传闻中巨富的新侧夫,更有些散仙和妖魔偷偷混进来瞧热闹。一场奢靡婚礼,溟海出尽风头,他玉冠束发,露出光洁明净的额头,眉眼飞扬跋扈。青春、貌美、强大、骄傲,溟海头昂得高高的,坦然接受所有或审视或羡慕的目光。此乃他鱼生中最美、最得意的时刻。 是夜众人欢声笑语,良辰美景不再赘述。 姜川的计划是婚礼后就带人出发前往蜀地,但仪式还有个重要的步骤没有完成,那便是“奉汤”。新人嫁来,第二日清晨要早起洗手做饭,献给族中地位最尊的男子,“做羹汤,事舅姑”从此融入大家庭。瑶姬姐弟虽然不需人类饮食,但既为首领,仪式至少要做表率。 溟海知道这是最后一道坎了,虽然玩了通宵,还是睡眼朦胧爬起来钻进厨房。地上摆着一盆旋龟昨夜备好的新鲜乌贼,溟海掳起袖子,伸手便抓了一只塞进嘴里,赞一声好味。他暗道陆地上的生灵好奇怪,非要把食物弄熟再吃,难道原汁原味的活物不是最好? 做饭第一条便是灶下生火。这看起来简单,实际却很麻烦,堆柴、点芯、吹火、鼓风,哪一条都得练上多次,这胖鱼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做过?捣鼓了半个时辰还没把火苗生起,手脸却抹得一道道全是锅灰。他天生不会火系法术,这会儿暴躁起来,抬脚就想把那灶头踹翻。 姜川听厨房里叮叮当当,等了半天还没有消息,掀帘进去,赫然见溟海抹得像只花猫,锅碗倾倒,满地都是柴禾。 “莫急,我来帮你。” 姜川熟练地用襻膊缚起袖子,三两下就把火生起来了。“接下来把水烧沸,食材扔进去煮熟就行了,小心别撩到下摆。”他心地善良,怕溟海多想,还微笑着宽慰他:“我跟阿姐平时都不需要饮食,不会煮饭也没什么,今天就是走个过场,你莫要紧张。” 溟海口中称谢,心里却想:要不是为了赶紧把你送走,本座又何苦做这些奴仆事?前脚你走了,后脚都是我的天下! 姜川离开厨房,溟海等着锅里水沸。他连生火都不会,哪里知道食材需要剖腹去脏?一股脑把盆子里的活乌贼全倒了进去。乌贼遇热,把腔子里的墨汁全都喷了出来,一锅清水登时变得乌黑。溟海想汤里只有一味食材未免单薄,从翁里掏了一坨鱼籽扔进去,回首又见架子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他分不清梅、卤(盐)、醯(醋)、醢(肉酱),却也知道里面装得是调味品,当即抓过来,每样倾底倒入。 汤沸了,溟海抽出一支长勺在锅中乱搅,心道有北冥出产的新鲜海产,又有瑶姬家中自备的调味,这一锅羹汤岂不是鲜绝美绝?本座果然是天才! 又过半个时辰,新人从厨中端出了他的劳动成果。姐弟二人探头望去,只见一锅乌漆漆、稠乎乎、冒着泡的不明物体散发出难言的气味。“奉汤”仪式郑重,旋龟精选的都是有灵性的乌贼精,久煮不死,在锅中翻来滚去的蠕动。 姐弟二人表情大变,溟海把这锅诡异的东西送到姜川面前,恭敬道:“阿兄吃吧!” 瑶姬抓住弟弟肩膀,惊道:“阿弟!不要!” 姜川回握住她的手,语气沉重:“最后一餐了,我吃下婚礼才算完成。”接着决绝地用长勺挖了一坨,闭上眼,大义凌然地吞了下去。 但见他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黑,最后又变回惨白。姜川以袖掩面,将嘴巴边一条还在动的触手用力咽下,接着颓然坐倒。 “阿弟!你怎样?!”瑶姬焦急地捧着弟弟脸问。 “……没、没事……”姜川一手重重摁在桌上,勉强做出笑容,“味道……是冲了点,不过……倒是挺新鲜。” “好味吧,我下锅前有尝过呢,每一个都是活蹦乱跳的~”溟海毫不自觉,得意洋洋地夸耀。 瑶姬二人执手相望,泪光莹然,姐姐心疼弟弟吃下这活地狱汤,弟弟心疼姐姐今后要跟如此厨艺的侧夫共渡。 巳时过后,姜川带着几十个拓荒的男女启程。炎帝其他部落也有数支队伍,共计三百余人在山汇合,一同南下去蜀。送别了弟弟,瑶姬好生难过,溟海却抑制不住的欢乐,心中只盼共工再也不要回家。 他见主屋草顶泥墙,怎么看都不顺眼,立刻便想招水族的工匠重起一座,谁知瑶姬把他叫到屋里,郑重道: “昨日我想让你开心,没提别的,今日却要说些正事。我自十万年前来到此间,所有事都亲力亲为,从未用过奴仆。部落中没尊卑高下,大家都是一样,你既然嫁于我,以后不可在这里使唤别人。” “我自己家带来的奴隶也不行?” “不行!人类天生好奇,你这样做,她们都想学,以后便都乱了。” 溟海见她口吻严肃,知道这是没法商量的,只好服软答应,让工匠仆人们回北冥去了。瑶姬神色一缓,道:“我这里艰苦,委屈你了,阿海有什么想要的?我能做到,定然满足你。” 溟海拍手笑道:“妻主,今天吃猪好吗?我见那栏中喂得都好肥胖了,正好一气儿吃光。外面一行一行的草地太高了,压一压剪一剪,晚上跳舞野餐吧?还有,我想要新衣,要鲜亮颜色。”一番话说得正经,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瑶姬听他说要吃光牲口便愣了,说到草地,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想把刚抽穗的粮食都剪了,心中大骇。“阿海,那猪可不能随便吃,是祭祀和过年时宰了分的,你不过是贪一时口腹之欲,大家却一年都尝不到肉了。想吃便自己去野外猎好吗?” 溟海瘪嘴,心想野猪肉口感韧硬,哪里有人类圈养的嫩。 瑶姬继续道:“外面的“草”是粟和黍,所有人的口粮都指望这个,万不可去翻压!新衣倒是没问题,我晚上便织布给你做。” 溟海好生失望:“那么今天晚上不跳舞了?” 瑶姬苦笑:“大家都要劳作,怎么可能天天跳舞?” “可是我到陆上,行走来去,就是天天跳舞啊?” 原来这胖鱼来到人间十多年,只有玩乐上心,别的什么都不懂。 瑶姬天性厚道,水族虽然有意骗婚,她并没有反悔的意思。只要溟海能做好雨师,别的家务不指望他。这对神魔的共同生活开始了。 天未亮,瑶姬起身穿衣,准备出门工作。溟海抱着她不肯松手,瑶姬又亲又哄,让他继续睡。接着便去田地间,看有无虫害,接着去有病人的人家探视。等瑶姬出门,溟海便眯着眼睛回自己的水晶华屋睡回笼觉,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梳头、净面、更衣(一般要换十七八套才满意),接着晃悠悠去主屋后的鸡舍。 这是瑶姬吩咐的唯一一件家务:她养了许多只母鸡,让溟海撒一把秕谷,把新下的鸡子收进竹篮里,等过节来客时食用。 但溟海收了鸡子,并不放进地窖,而是直接端回自己屋里。像人类吃瓜子一样,他啪的磕破、吸溜就进去一枚。 下午,瑶姬召集手下得力干将,解决部落中的各种纠纷,并商讨修缮水坝、圈栏、道路等工程问题。溟海吃光鸡子,晃悠出门去看猪。瑶姬千叮万嘱不许偷吃,他没办法,只好依在圈栏外看看解馋,猪儿们每日被他意味深长地眼光狠盯,总是吓得掉膘。 到了晚间,瑶姬去姜水边拉起清早布下的渔网,弄些河鲜喂家中的胖鱼。这是溟海一天中最爱的时光,瑶姬坐着织布,他就枕在她膝头,叽叽咕咕不住嘴的说些闲话。今天看到什么新鲜事,吃了什么好东西……最后的大餐是熄灯吃妻主。 过了几日,瑶姬去检点地窖中的食物,见鸡子一个没有,别的东西倒消失大半:果酒少了三罐、蜂蜜少了一瓮、柿饼少了两担,只剩下谷物没有动。她跑去溟海的水晶屋,赫然见那胖鱼翘着脚,躺在榻上吃鸡子呢。 “你这坑人的吃货!过两天阿都来,我拿什么给他?”瑶姬去揪他,溟海嬉皮笑脸地乱蹭,她终究也没办法,只好每天再早起一会儿把鸡子藏起来。至于母鸡们白天下的那些蛋,就只好当做没看见了。 谷物渐熟,各种昆虫鸟儿也都来凑着夺食,瑶姬从早到晚忙碌,一时顾不得家务,便嘱咐溟海起床后扫一扫屋。 “很简单,撒一点水,用那把干粟埂子掀了蜘蛛网,把浮土扫出去就行。”她说了两遍,听溟海咕哝着答应了,便出门去田间了。 这一日正午,瑶姬正扎草人赶鸟,便听得几个人奔来大叫:“发水了!发水了!瑶姬大人的房子被冲垮了!” 她赶忙回到家里,只见泥水四溢,整座茅屋被泡成一滩泥胚。溟海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弥漫的海水咸味。 9、第九章 若用四字概况这胖鱼的性情,便是:奸、懒、馋、滑。 瑶姬嘱咐他打扫,溟海连手指头都不想抬,听得“洒一点水”,他干脆偷懒用法术招大水来冲刷。泥胚的房子怎经得住如此浸泡?一下便给冲垮了。 溟海干下错事,怕妻主责骂,拔腿跑掉了。瑶姬没有办法,撩起裙摆从泥汤里把能抢救的什物捞出来,损失虽然不多,但房子一塌,却也无家可归了。寨子里有一片接待外来青年群婚的屋子,每间仅能容纳两人,瑶姬便在这里和衣睡了一夜。 第二天正逢十五,蚩尤来访,见瑶姬的房屋倒塌,很吃了一惊。空气中弥漫的妖气带着海腥味,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干的。惹事的正主逃了,蚩尤好不容易来一趟,却要出力收拾烂摊子,心中很不痛快。往日来访,瑶姬总是忙活着给他煮鸡子、蒸馒首,可如今胖鱼把好的全吃光了,他连口热的都凑合不上。 蚩尤性子直爽,有什么说什么,一边运土一边骂:“兀那夯货!又馋又懒,若落在我阿姆手里,抽不死他!姊姊,等那胖鱼回来,你好好教训他!”两个侧夫还没见过面便结了仇,瑶姬只能苦笑。 骂是骂,手不空。蚩尤从小经盐母□□,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浑身使不完的力气,背滕筐把原地的泥巴运走,又用木板做模,灌入泥土夯实为墙。瑶姬也不闲着,泥水泡过的衣服被褥都要重新拆洗,两人扎扎实实干了一整天,把房子重新盖起来。 新屋潮湿,又没铺板子,尚不能住人。瑶姬从邻居家借灶,给蚩尤煮了一大锅稠厚的片儿汤,晚间两人就住在婚舍。劳碌一天,瑶姬抚慰功臣,事后蚩尤心满意足,日间的不快嗖然飞走,偎着她在黑暗中喁喁私语。 “我前日刚下战场,连夜跑过来找姊姊。要不是黄帝那边突然停战,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天才能见你。” 黄帝部落跟九黎族断断续续打了上百年,互相抢粮掳人,算得上是世仇。炎帝部落相对和平,但偶尔也会被卷入。瑶姬素来不喜流血冲突,听他说停战了,心中也是宽慰。 “不打最好。但黄帝那边有火神祝融,东夷少昊,怎么说停就停了?” 蚩尤困惑道:“这事我也想不明白。打着打着对方就撤了,说是主战的太子昌意被弹了。昌意跟我又不一样,从来不上战场,只在后面指挥,他怎么会被弹了?难道是误伤?” 瑶姬也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恍然大悟:“是被“弹劾”了吧?” 蚩尤抓抓头:“唔,那是我记错了。好像……好像是两个字。” 瑶姬失笑:“阿都,弹劾不是受伤,大约是太子做错了什么事,被重臣揭发攻击了。” 神魔虽然长寿强大,但性情通常率直简单,对人类的政治斗争知之甚少。黄帝部落是东陆唯一人类掌控的集团,又是男权社会,有很复杂的君臣父子、贵贱阶级分类,周围的部落总想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蚩尤又说:“既然不是受伤,那我就懂了。听说昌意被弹之前,有什么人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是蜀山氏女。要是受伤快死了,他干嘛赶着回去成婚呢。” “巫水侧的蜀山氏?”瑶姬出了一会儿神,叹道:“我十多年前跟蜀山氏的羊奚有过一面之缘,算算年纪,这介绍去的大概是她的女儿昌璞。黄帝那边重男轻女,内里又有诸多争斗,这门亲事未必妥当啊……” 第二日仍是干活。为了防潮防虫,屋内的地面和墙壁都要涂垫层。用草木灰、烧土、石灰岩粉、草筋等物合水拌匀,涂抹晾干。再用桐木板铺地,秸秆扎实堆顶。蚩尤虽然气力远超人类,但想把一栋屋内外置办全,怎么也得三四天功夫。他跟盐母请了假,专心在姜寨帮瑶姬干活。 再说溟海。他落跑后在别的部落蹉跎两天,估量着瑶姬的火气大概小了,便折了几只漂亮花儿摸回姜寨。见房子重盖,溟海不敢贸然进去,捧着花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瞧。 瑶姬正巧去河边洗衣,只剩下蚩尤一头泥汗,光着膀子在屋内垒灶。见一个整齐干净的小白脸在门口张望,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他丢下工具,搓搓手站起来: “喝!你就是那海中来的胖鱼了?光吃不干的懒货,惹下一摊烂事跑路,让老子替你收拾!” 溟海哪里肯吃嘴亏,当即回道:“我当这又脏又臭的熊瞎子是谁呢,原来是那一粒粟都没带就嫁过来的穷鬼啊!” 蚩尤大怒,吼道:“夯货!有种出去练练!老子把你片成鱼脍!” 这便是兵主溟主的第一次见面了。这个瞧那个妖娆轻浮,那个瞧这个憨蠢粗苯,两人互相看不顺眼,撸起袖子就跑到后山上打了一架。 这两只大妖魔力量和妖气相差无几,但溟海擅长大范围水系法术,蚩尤擅长近身肉搏。距离姜寨这样近,溟海不敢召唤洪水,也不敢开归墟流放,便吃了小亏。等瑶姬赶来制止,只见漫天泥沙,巨木倒伏,两个人边打边骂,画戟翻云覆雨,铜棍横扫千军,生生击碎了半座山头。 “都住手!”她沉声喝了一句,两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便垂下手,不敢再打了。蚩尤铜筋铁骨,被画戟猛击数次都浑然不觉。胖鱼却细皮嫩肉的吃痛,一顿胖揍给打肿了,看见心上人来,忙遮住黑眼圈。 一人凿了一个爆栗,瑶姬把这对活宝牵回家去治伤。 身为掌握繁育和生命的女神,瑶姬大概是天地间唯一拥有治愈神力的生灵了。光芒骤起,她温软素手轻轻拂过,无论何样的伤痛也都烟消云散了。溟海趁着治伤的机会,挨挨蹭蹭地往她怀里靠,却被瑶姬推开了。 “妻主莫要再生气,以后晚上去住我的水晶屋好啦,何必窝在这间陋室里面呢。又暗又窄不说,还有一股难闻的乡巴佬穷汉味儿。” 忙活几天盖起来的新房,泥土还没晾干,自然有股土腥气味,蚩尤重重哼了一声,瑶姬面上也没有笑容。溟海心中有一丝慌张,连忙道:“我带了许多珠贝财宝,拿出去换粮食牲畜,以后大家不用再辛勤劳作,妻主也无需夙兴夜寐为他们操心了,好不好?” 瑶姬摇了摇头,正色曰:“阿海,陆地跟海中是不一样的。水族自由自在,从来不用操心耕种劳作。珍宝虽稀罕,但在陆地上,粮食物资才是最重要的。你尽可以拿着带来的东西出去试试,任哪一个寨子也不会答应用性命相关的口粮来换不能吃用的珠宝。授之于鱼不如授之以渔,我跟阿川来到人间,目的是为了让人类学会独立生活,而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万年间,无数人从我这里学成离开,遍地繁衍开花,阿川带到蜀地的那批也是一样。” 她危襟正坐,肃容道:“这里的生活就是带着土腥味的,我实不愿勉强你改变天性。阿海,以后你可以跟阿都一样走婚,与同族生活在一起,想我时再偶尔来一趟。这些珠贝财宝,我也没有用处,你带回北冥去吧。” 溟海听了这一席话,如遭五雷轰顶,泪水登时汹涌而出,顺着脸庞流下去。他扑上去抓住瑶姬的衣襟晃道:“妻主这是要休了阿海吗?要把我赶回家吗?!” 瑶姬看他这样激动,对坐在一旁的人道:“阿都,你暂且回避一下。”蚩尤虽想留下看热闹,可也不敢不听话,慢吞吞地出了屋门。 溟海惊慌失措,死死抱住瑶姬的腿大哭。他心道一场婚礼张扬的三界皆知,结果不到半月就被休掉,干脆找根珊瑚枝挂上去算了。 “我都改了!再不敢了!”胖鱼呜呜嘤嘤地哭泣,泪量惊人,先把瑶姬的裙子打湿,眼看又要淹了新铺的地板。“我以后乖乖听话,再也不偷吃鸡子了,妻主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瑶姬哭笑不得,一边以袖拭泪,一边摸着他头发安慰:“我哪里说过要赶你走的话?只是这里真的比北冥穷很多,我不想你缺吃少穿,若是走婚……” “不走婚!不走婚!”溟海干脆撒起泼来:“大家都知道我是三书六礼正经嫁过来的,再灰头土脸回家丢人,不如吊在外面的柿树上好了!”说着就翻箱倒柜去寻腰带。 这胖鱼连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技都拿出来了,明知世间根本没有哪棵树经得住鲲鹏的体重,瑶姬还是把他摁住,“好了好了,不许说这样气话!不愿走就留下吧,可以后要约法三章!” 溟海本来就是借题撒泼,听瑶姬话中松动,忙搂着她腰迭声应承:“都听妻主的!莫说是三章,三百章三万章也约!” 瑶姬看他埋头乱拱的样子,似乎像看到原型的胖鱼在摇尾巴,忍着笑道:“第一,此处是我居所,无论怎样简陋,晚间只有你到我处过夜,没有你召唤我去的道理。” 溟海诞着脸答应:“是的是的!就算这里没墙没屋顶,幕天席地我也会来服侍妻主的!” “第二,吩咐你做的事,不可偷懒推诿,缺斤短两。” “绝对奋不顾身一鱼当先!要一斗,给一斛!” “第三,这么多珠贝财宝,堆在此处既没有用处,又要防人觊觎,还是送回北冥妥当。你缺少什么,每年六月飞回去拿就是了。” 溟海点头如捣蒜。重要的几件事他一一应承了,瑶姬的态度也缓和下来,温言道:“鸡子什么的,不是不让你吃。但凡我有的,一切尽你取用。只是不要吃独食,阿都每月只来两次,给他留一些。” “嗯嗯,都晓得了……我给妻主捶捶腿,捏捏肩……” 一番折腾,瑶姬树下家主威仪,溟海终于明白了这位看着温善的妻主并不是任人左右的滥好人。他奸懒的脾气虽一时改不过来,但瑶姬一言一令,他都不敢阳奉阴违,乖乖听从。 旋龟将探子送来的书简合上,怡然自得的笑起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 10、第十章 要说溟海从此转性改了脾气,那是绝无可能。这胖鱼体格大,心眼小,爱记仇,雪白肚皮里包的全都是黑水儿。一场风波过去,溟海不反思自己的过错,却记恨蚩尤看到他撒泼出丑。怕瑶姬怪罪,溟海不敢直接挑衅打架,便拐弯抹角地使坏。 蚩尤是走婚,每来一趟都是翻山越岭。过了风陵渡,便是松果山、小华山、英山、时山、南山,从九黎到姜寨,一百八十里路没有一寸是平的,天明前出发,入夜后才到,每次都跑的汗出如浆浑身湿透。 瑶姬爱洁净,一身臭汗不能近她的榻。蚩尤虽急着亲热,但昼夜兼程赶路气味不洁,是以每次见面之前,都要在姜水中把自己从头到脚搓洗干净才敢进屋。溟海打听到他这个习惯,谋划了半个月,只等他再来。 这一日,蚩尤如往常般趁着夜色下河沐浴。他一一脱下披膊、f裤和亵衣,叠好放在岸边。月光照在这具伟岸结实的肌体上,好像一尊铜铸的雕像,宽的肩、紧的腹、窄的腰,每一块肌肉都精力十足的鼓胀。时节已过霜降,蚩尤阳元充沛,一步一步走进刺骨的河水,并不觉冷。 就在此时,寨中那棵大柿树后,一个拖着黑缎长发、穿白绡寝衣的男子眯起眼睛暗自奸笑。这胖鱼半夜不睡藏在此处,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熊瞎,要你好看!”他偷偷咒了一句,捏起召水决。 蚩尤心急难耐,没洗几下,只觉平缓河水猛得暴涨三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湍急大浪就把他顶出去几个跟头。待扑腾着冒出头来,别的没看见,他放在河岸边的衣服全给冲跑了。蚩尤的水性本来就不佳,天又黑,追也追不上,只好光身上岸。姜水霎时间又退回原位,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溟海的衣服满柜盈箱,每天换也有从未沾身的新衣,蚩尤却天差地别。 盐母儿女众多顾不过来,他三年也得不着一件新的,总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相亲时才给做了一身里外全新的衣裳。蚩尤平日舍不得穿,来见心上人时才打扮起来,一路上小心翼翼,只怕蹭了刮了。今天瑶姬的面还没见上,新衣倒给冲没了,他如何能不生气?姜寨中懂得水法的只有两个,共工已走,剩下的只能是那头恶毒奸猾的胖鱼了。蚩尤暴跳如雷地大骂起来: “夯货!奸鱼!一泡黑水坏出汁的臭海鲜!有娘生没娘养的孤寡星!你滚出来!我把你叉了做烤鱼!!!” 他声音雄壮好似擂鼓,直骂的寨子里一户户透出光,许人醒转出来查看。溟海为的就是让蚩尤出丑,哪里肯现身,早捂着嘴跑出二里地了。 瑶姬听得外面喧哗聒噪,披衣点灯出去查看,只见众人指指点点,以艳羡的目光注视着一个裸身壮汉。 “阿都,你这是……” “滚出来!滚出来!我把你肚子里的坏油都榨出来点天灯!剥鱼皮缝衣裳!你爹的囊都臭了才生出你这样个腥臊货色!”蚩尤气得额爆青筋,哪里管有没有人看,正跺脚叉腰,甩鸟骂人呢。此情此景,只有瑶姬一人觉得丢脸。她不忍卒睹,把自己披着的衣裳给他围上,牵回家里去了。 不肯在瑶姬房里吐出骂人的污言秽语,蚩尤进屋就不吭声了,闷头蹲在墙角。瑶姬见他额角太阳穴都鼓了,可见是生了真气。 “说一说,怎么回事?” 蚩尤把脱衣沐浴、姜水暴涨冲走衣服的事一股脑讲给她听,说完懊丧至极:“丢了新衣,回家阿姆和姐姐们又要责骂我了。” 瑶姬思索片刻,把他拖到灯影下,摸摸他脸道:“阿都别生气了,我给你做身新的穿回去。”当即从藤箱里拿出一套里外全新的衣裳,给蚩尤量身度体。 里衣是暗青色苎麻布,细细揉搓捶打过,又软又暖和。外套是天青色猎衣,上衣下裳浆得笔挺,肩背刺流云暗纹,领口袖口都滚了狐狸毛,正是深秋应季的衣服。 原来溟海嫁过来便开口要新衣,瑶姬搓线、织布、染色、裁剪、缝纫,足足做了一个多月的夜活儿才赶出来,两只袖子还没缝上。她生气胖鱼使坏算计别人,便拿出来照着蚩尤的身量拆改了。 瑶姬的针线活可说天人之技,针脚匀净熨帖,绣工又细致。修改完上身也是妥妥帖帖,腰封一束,舒服又帅气。蚩尤是个心胸直爽的男子,得了这套精美的猎衣,气当即消了大半。瑶姬又给他改了一身贴肉的细麻亵衣,蚩尤穿着里外簇新的三层,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溟海以为自己妙计得逞,第二天傍晚蹦q回寨中,却发现蚩尤把他的新衣穿走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胖鱼气得翻肚打滚。瑶姬只说了一句“你使坏冲走阿都的衣裳,合该赔给他一身。”便不再理他。 溟海虽有许多新衣,可那套天青色的猎衣是瑶姬亲手所做,他眼巴巴候了一个多月,看着麻变成线,线变成布,布染色变成衣裳。只要再多等一天就能穿上炫耀,结果竟落到别人手里,他如何能够甘心? 溟海呕着气,以后蚩尤每次来,他都苦思冥想设奸计,不是在门上顶一盆脏水,就是提前把准备的好料吃光。蚩尤比不得胖鱼奸猾,骂人打架却是在行,两个人明争暗斗,梁子越结越大。 这胖鱼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其余时间就拍着肚皮出坏点子,要么便缠着妻主给他重新做一身新衣压过蚩尤。家里每隔半个月就要鸡飞狗跳的大闹一场,瑶姬脾气再好也受不了。她拿定了主意,一天晚上对溟海说: “今天早早睡,从明天起,你跟着我上工。” “咦?要干活?我不想去……” “阿海,你不是想要新衣吗?”瑶姬引诱道:“以后白天跟着上一天工,我晚上就缝新衣。也不要你干什么,跟着我到处走走就行。但只要旷工,晚上我就歇手,瞧这件新衣什么时候能穿上吧。” 瑶姬的想法是不指望他能干活,只要别闲在家里淘气捣乱就好。溟海虽不乐意,可也不敢直接驳她的意思,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瑶姬反复催了四五回,胖鱼才哼哼唧唧地爬起来,跟她出门去了。 秋收已过,接下来要迎接的是为时三个月的严寒冬季,准备好过冬的粮食和保暖设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田里的农活已经结束了,大家把金黄色的秸秆砍倒捆扎起来,既可以做燃料,又能加固房屋。剩下的茬要放火焚烧,增加土地肥力,以待来年耕种。秋高气燥,烧田是件危险的事,弄不好就会变成山火。负责农事的垂和伯益二人指挥大家将田周围的秸秆砍伐干净,挖一道防火坑,才敢开始。瑶姬让溟海盯着,万一火势蔓延,立刻招水灭火。 要说胖鱼嫁过来什么活都没干过,倒也冤枉了他。秋收时最忌讳下雨,金灿灿的粮随风起伏,一场雨过去就全都烂在地里,拼命抢收也来不及。共工已走,雨事便由溟海负责,他驱散乌云和水汽,保证农人一年辛勤的劳动成果。当然,这件工作是他躺在屋里,一边吃鸡子一边做的。 瑶姬道:“垂和伯益负责农事,经验很丰富。以后我出门到别的寨子巡视,若有急雨,你便听她二人指示。” “怎么?妻主大人还要出远门?” “当然,炎帝部落这样大,我不是始终住在姜寨的。三百年前在褒,六百年前在镐,九百年前在虢。现在虽然住在这里,但春种秋收时,也会乘龙轮流去瞧一瞧。” 看完烧田,瑶姬又带着溟海去看寨中收集猎物的场。 “挥、夷牟负责指挥捕鱼打猎,芒氏负责制作陷阱。这些男女都是擅长渔猎的高手,冬天到来之前,要把鱼、肉晒成干储藏起来,皮子硝好做衣服。阿海,你以后有空可以跟着去打猎,若得了整齐的好皮子,我给你做冬天的大衣裳。” 溟海顺手拿了几片鱼干肉干塞进嘴里,心想打到猎物他先尝新鲜的,又有新衣可穿,倒也是个消遣娱乐的好办法。 接下来,瑶姬又带他去看了烧制陶器的火窖、制作舟车的工坊、看病晒草药的医僚等等,并将自己的副手们介绍给他。 溟海见识了许多新鲜玩意儿,兴致也高了一些:“我当人类脆弱又短寿,没想到还有那么点意思。” 瑶姬和蔼笑道:“人类很聪明,又勤奋上进,是凡间最有灵性的生命了。”言语之间饱含宠溺爱护。溟海撇了撇嘴。他明知这对姐弟下凡就是因为喜爱人类,心里还是酸溜溜地不爽。 下午,瑶姬带他转到姜寨东边一个宽敞的院落。到处都是忙活着备冬的人,只有这个院子颇为清静,两个小孩儿吃着手指,好奇地望向溟海。 “这是寨子里的乡学,到冬天没活儿的时候才有大批孩子来,学三个月,开春后再回家帮母亲干活。” 溟海随意逛了两圈,在沙土地面上看到几处模糊的图案字迹。“原来是学校。啧,使劲活也活不了几年,够学些什么呢。” 瑶姬伸指戳了他一下:“活到老学到老啊。这里教的大部分是农事和纺织、烧陶等手工活计,学得好可以用一辈子。” 溟海开始觉得无聊:“没有别的科目了?” “还有书、数、礼、乐四个小科,不过只有特别聪明的孩子有兴趣。” 说了一会儿话,屋子里出来两女一男,原来是乡学的先生。她们平时也参与劳动,只有冬季才来教孩子,眼看乡学快开了,便过来加固房顶,劈些木柴预备烧火取暖。 “瑶姬大人,溟主大人!”为首的年轻女子拱手向二人施礼。瑶姬笑道:“溟海,这是教授礼仪的容成,这几年用的节气历法也是她制定的。” 容成谦虚道:“瑶姬大人过誉了,历法都是总结前人口头经验,还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我自己哪有这般能耐。” 瑶姬夸赞她几句,指着一个矮瘦男子,接着介绍:“这是教授“数”科的隶首,他聪明极了,每年计算粮食、田亩和种子,和别的部落交换物资时,都能帮我很多忙。” 隶首不善言语,只是点头示意,瑶姬顺便问了些关于过冬余粮的问题,他倒是应答自如。   最后一个女子溟海见过,婚礼时当众演奏过乐器,依稀记得她叫包牺氏,瑶姬介绍说是教授雅乐的先生,曾发明过一种叫瑟的乐器。溟海见包牺氏相貌还过得去,手指却很粗糙,好像是刚刚劈过柴的样子,心中嗤了一声。 “既然有新乐器,何不取出请大家试试手?” 溟主这般说了,旁人自然凑趣。左右没有学生,隶首在院子里铺了两张草席,包牺氏取出一具桐木做的乐器,放置其上。 溟海扫了一眼,见这瑟长五尺,宽一尺半,用整木斫成,面板微微隆起,屈指一敲,里面是中空的。瑟面绷着五十根牛筋弦,粗细不一。溟海敛衣跪坐,抚岳山,拨尾弦,向众人示意。容成暗暗点头不止,想这北冥之主虽然傲气十足,礼仪却是毫无瑕疵,既在方圆之中,又不受规矩所限,举止雅致中带着潇洒,使人赏心悦目。 瑟虽是新乐器,但类似的拨弦琴溟海弹奏过很多,乐理都是相通的。他颀长白皙的手指由低到高一一划过五十根弦,立刻将这五十味音色牢牢记在脑中,又小试一曲《问意》,摸清按弦的轻重,接着便演奏了一套繁复的雅乐《高天》。 右手托、擘、抹、挑,左手吟、猱,绰、撞,一进一退如行云流水,一高一低似鹏鸟振翅,将人都听得呆住了。包牺氏自负这瑟是当世最繁杂的乐器,却没想到溟海接手不到半刻,便能流畅的弹奏出一整套曲子,又是惊叹又是恐慌,空落落地话也说不出了。 众人静默欣赏演奏,溟海心中十分得意,沉肩抬臂,正要来个恢弘壮阔的结尾,屋里却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把他的演奏生生打断了。 “好啊好啊!就是这样写!我终于想出来啦!!”只见茅屋中奔出一个手舞足蹈的男子,他身形枯瘦,背脊微驼,一身脏兮兮地破衣裳,披头散发好像疯子。 “呀哈哈哈哈!我想出一个新字!它就是这样写!它就是这样写!”男子把一片豚骨送到包牺氏脸前一寸,大叫道:“你看你看,是不是很像?” 众人叹了口气,显然对这人的癫狂举止习以为常了。 瑶姬笑道:“仓颉,你又造出什么新字了?” 那疯子般的男人愣了一愣,似乎才发现她的存在,神志收回来,连忙垂首行礼:“啊耶!我没看见您来。” 原来这就是教授“书”科的先生,名字叫做仓颉。 远在人类出现在这片土地的千万年前,神魔就有了自己的文字。她们时间无限,文字的种类多到数不清,书写方式也极其繁复。更有许多字是符咒形式,必须有相应的力量才能理解,人类再聪明也学不会。 人类寿命短促,一代代积累下的宝贵知识经验仅靠口头传播很容易流失。感受到教化的困难,瑶姬姐弟便想发明一种适合人类使用的文字,这个任务传了几代,到这一辈,便是这个仓颉在负责。 溟海被打断了演奏,心中很不快活,拿过他手里那片豚骨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刻着一个符号,是一个半圆里面凸出几个方块。 “我当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发明,这不是就是个齿字么,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仓颉一惊,把那双眯成缝的眼睛使劲睁大了:“咦?你怎么会知道?我刚刚造出来,还没教给过别人呢。” 溟海嗤的一声,把豚骨抛还给他:“你就差画出来了,这种稚拙的东西,也好意思称作文字么。” 仓颉苦思冥想大半天的成果被鄙视,自然很不服气,拉住他袖子往自己屋里拖:“你跟我来,我还有别的字!” 容成连忙制止他:“不可失礼!你不知这是溟主大人吗?” 瑶姬摁住容成:“不慌,且看他们说些什么。”便跟着二人去了。 溟海进了仓颉的屋子,只见这地方比他的水晶屋还要乱上十倍,满地扔的都是骨片、龟甲等物,墙壁上乱糟糟是炭条鬼画符。仓颉轻车熟路从一堆骨片中抽出一块大的,递给溟海道:“这上面的你可认识?” “射,焚,骑,饮,渔。”溟海毫无滞涩地读出来。 仓颉急得抓耳挠腮了。这五个字都是形容动作的,比形容物体的字难得多。他想溟海定然是学过记牢了,得找没见过的考较。仓颉把杂物全都踢开,用箕在地面上撒了一层细沙,使木棍写了百十个笔画繁复的字。这是他几个月来最得意的成果,打算冬天在乡学中当做压轴,从未跟别人提起过。 溟海等他写完最后一个字,负手而立,笑道:“你能记得自己写过什么吗?” 仓颉昂首:“那当然,这是一首情诗。” 溟海捡了根木棍,随手两下就把地上的沙子抹平了。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f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溟海背诵完毕,丢了木棍哈哈大笑:“想骗我可没那么容易,这是女娲大神补天的故事,才不是什么情诗呢。” 仓颉一跤跌坐在地,惊得口不能言。 他不知只北冥的水族中便有十多种不同的文字,语言更是天南海北,同一族类的方言通常又有数不清的变种。这胖鱼虽然奸懒馋滑,但天生聪明至极,过目不忘已算是雕虫小技。每年四海的水族派遣使者向他朝贡,溟海不用翻译,对答如流,礼单上若有什么错漏之处,他一眼就能挑出,谁也别想糊弄。相较之下,这些刚刚发明出来的人类文字,在他眼中便像稚子图画一般简单了。 溟海在乡学里出了一番风头,心情极佳。又想自己的形象在妻主眼里定然更加俊美聪慧了,不禁喜得眉开眼笑。 瑶姬笑着赞道:“阿海真是聪明,乐器弹得好,礼法周全漂亮,字也认得多。” 溟海受了心上人夸奖,恨不能仰天大笑,忍着得意做出潇洒不羁的样子,“妻主若是喜欢,我每天弹琴奏曲给你听。” 瑶姬点了点头,温柔似水地说:“那感情好。不过你这样多才多艺,只给一个人看未免大材小用了,要找个相称的职位才好……”她思筹片刻,梨涡骤现,明眸弯弯好似月牙般露出狡黠的光芒:“阿海,从明日起,你便到乡学来教书吧。” 说完,便点点他额头,袅袅婷婷地往家中走去。 溟海得意的笑容凝在脸上,当场就变成了傻鱼。 11、第十一章 让溟海工作,比要了亲命还难。从出生起的一万五千年间,四个水族大臣用尽万般法子也没能让他乖乖行王命,因此才死心等下一代继承人出生。瑶姬虽然可以直接对他下令,却也止不住胖鱼哼哼唧唧,抱怨拖延。 过了两天,瑶姬重提旧事,问道:“明日还不去上课?你不是已经收下学生们的束吗?我一直听闻妖魔最是守约,只要答应了的事,粉身碎骨也会做到。” 溟海嚷嚷道:“我哪里收束了?才没有!” “咦,那我放在灶边的那包扎着红线的小鱼干,难道不是你吃的?箬叶还扔在屋后呢。” 溟海一愣,知道坏事,悔得肠子都青了:“牙缝都塞不满的东西,怎么够聘本座为西席!” 瑶姬笑道:“学生哪里有什么贵重物品,我教一冬的绣纺,也不过给一束彩线。这是孩子们的心意,你既然已经下肚,约定就算成了。” 妖魔确实是天地间最守约的生灵,溟海自己嘴馋,又想要瑶姬亲手做的衣裳,只好每日痛苦挣扎着早起去乡学教书。他不事生产,田里的活计一窍不通,只教雅乐、礼仪两科。对这些云山雾罩事务感兴趣的孩子本来就很少,听课的多是看老师,上了几天,教室的门边窗外挤着全都是年轻姑娘。溟海死要面子,可以掉头,但不可以掉头发。一起工作,他哪里肯输给人类同事,因此虽百般不情愿,还是打起精神上课,竟然也教的似模似样。 深秋的农活忙完,就是入冬祭祀。 人间部落,最重要的不过三件大事:生产、祭祀、战争。领导这三件事的,便是部落中的英雄。瑶姬主持生产,共工在外打仗,祭祀则是由他们两人共同来做。姜川远走他乡,瑶姬要培育新祭司。 入冬之祭为的是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溟海穿上滚了水纹的玄色大礼服,色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一眼瞥去,四际无声。他天生爱当这万人瞩目的角色,一场祭祀做得滴水不漏,更比姜川多出一段风流气度。 祭火一熄,天上立刻降下大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地里的草籽和虫卵被冻死,到来年粮食的收成就好,是一个极好的兆头。今秋收上来的粮食多,牲口长得肥壮,冬祭后又马上下了大雪,人类便将这一切好处都归到了新来的美貌祭司身上,认定他法力无穷,福泽绵延。手巧的姑娘们知道溟海是从北冥来的水族,用红布剪一对憨憨的胖鱼贴在门板上,寓意为“年年有鱼”,富裕富余。 此后经年,人们虽每年春节贴鱼,却不知这是一只大妖魔带来的好彩头。 大雪封山,大家都不用出门干活。对于溟海而言,这是最闲适的季节,除去早起上两堂课,便可以整日霸着瑶姬耳鬓厮磨,升起火盆在屋里猫冬。鲲鹏体庞肉厚,是经常在冰海中觅食的生物,溟海根本不怕冷,偶尔上河破冰捞些鱼鲜,加上秋天存得炕柿饼和腊肉干,日子过得好不舒服。 冬至这天傍晚,有两个孩子来敲门,说上午出寨玩耍的时候远远看见栖霞峦上有个人影,晚上回家的时候还在原位,不知是冻僵了,还是哪个神魔在看雪。瑶姬思索片刻,拿了斗笠蓑衣出门。 栖霞峦距离姜寨很近,是座不高的小山包,因上面长了一大片梅树,早春开花时好似红霞燃烧一般而得名。瑶姬于厚雪上跋涉,身后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走了约莫三刻便到了。只见漫山枯梅披雪,枝头悬着无数冰晶凝成的雾凇。风雪之中,一个肤色极白的男子不动不语,正凝神远望。他身着广袖长袍,一头乌发闪烁着青芒,飞雪扬起束发的丝绦,整个人好似瑶林玉树,欺霜傲雪,出尘绝俗。 瑶姬望了他片刻,轻声叫道:“陆吾君,你来了。” 被叫做陆吾的男子像是没听到,半晌才回身点了点头:“嗯,我来看梅。”其音如冷玉相击。 “梅花是初春才会开的。” “我初春便出门了,只是路上看到一座山极美,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等回过神时已经入冬落雪了。” 神灵永生不死,对时间的概念很模糊,陆吾又是出名的慢性子,这样出一会儿神就看遍四季景色的事不是第一次干了。瑶姬早知他脾气,灿然一笑:“既然来了,那就住几天等看下一季梅花吧。”说罢把斗笠戴在他头上,下山往家走去。 门板上贴着两张对称桃符,陆吾扫过一眼,发现是种非常繁难的语言,区区四字便包含有阴阳、时间、谱系、来历等十数种变化,笔法任性恣意,即狂且傲。以陆吾十多万年的学识,一时也无法明辨,只知大意是此间有位来自溟海的雄性王者心情很好。 进门后,瑶姬对榻上的溟海道:“有客人来呢,阿海起来招待一下。”说罢脱下斗笠蓑衣,将它们抖去残雪,拿到屋后悬挂。 溟海身穿白绡寝衣,领口半敞,肩头披着件灰色鹤麾,正慵懒地依在榻上,随手拨弄火盆。听得瑶姬吩咐,抬头一瞧,登时浑身每一根汗毛都警觉起来。但见那进屋的男子三尺青丝,清冷俊逸,整个人仿佛万年的寒玉雕琢一般剔透。只眼角下一点泪痣,给他不食人间烟火的雪白面容上添了分异样的风流。 好个冰肌玉骨的野汉子! 溟海哼了一声,立刻便从懒散进入到备战状态。来到人间二十年,见过的男子数不清,在他北冥之主面前,什么姜川蚩尤也不过尔尔,妻主是从哪里捡回个这样的美人,怎么从没听歌谣中提起过? 溟海向来自负绝色,今日来的这个潜在情敌实力居然如此强悍,他不动声色,拨了一下炭火,像雄孔雀斗艳一样刷的开屏了。这边厢溟海卯足了劲发散他雍容华贵、风流不羁的气度,那边厢陆吾看到的景象却全然不同。 妖魔天生善于变化,然而神灵只要凝聚神识,轻易便能看破幻术,直抵原型。正因为这样,才极少有神灵会被妖魔的色相诱惑欺骗。陆吾终年独自呆在昆仑山,没有外物纷扰,神识格外清明,一眼望去,只看到一只庞大滚圆、黑背白肚的胖鱼趴在榻上,鳍卷着火钩在烤小鱼干。 鲲鹏身长九万里,腰围也是九万里,骤然见到这般混沌巨物,陆吾心中大是惊愕,出口叹道:“这是何物,好大一只!”居住在天界的神灵都很寂寞,常会养些灵物陪伴,陆吾也有两只仙鹤。见到胖鱼,还当是瑶姬新近豢养的魔宠,他心想不知喂些什么,才会长得这般圆胖。 溟海听得这一问,青筋暴起,扔了火钩跳将起来,怒道:“竖子无礼!你才是何物,你全家都是何物!” 瑶姬从屋后回来,见两人一语不合竟要打起来,忙劝住胖鱼:“陆吾君是我和阿川多年的老友,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接着对陆吾苦笑:“你说话怎么还是这样直?溟海是我新纳的侧夫,他是若望之子,北冥之主,你当是什么呢。” 陆吾若有所悟:“原来如此,那川君何在?” “人口又满了,他带人去了蜀地,一时回不来了。” 瑶姬姐弟来到人间十万年,炎帝部落的人口分流也不止一次了,只不过之前都距离都近,还从未有去蜀那么远的。两位旧友只见其一,陆吾点了点头,心道今后游玩时又多一处落脚点,也不多想,敛衣上榻,对溟海作揖:“陆吾失礼了。” 他礼数周道,溟海不好当场发作,衣摆一甩便想离席而去。但迈出半步才发现后面不是亭台楼阁,而是厨房和柴房,他又不想回到自己冰冷的水晶屋,让这对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一瞬间念头千回百转,遂收回步子,又返身坐下了。 瑶姬吩咐:“我去烹些热茶来喝,阿海好好招待客人,不可吵架。”寒冬没有鲜茶,她去厨房炒麦烹煮。 溟海根本不想搭理,陆吾对他却甚是好奇。他外表看着冷,实际却是天界孤寂的环境所致,脾气其实很直,当即问道:“听闻北冥有大鱼,性聪敏,极罕有,想必阁下是鲲鹏一族了?” 溟海白眼一翻瞪着屋顶:“正是。” “许多年前,我曾远远见过若望一次,看起来……看起来……”陆吾斟酌词句,道:“有些许不同。” 鲲鹏体型虽然巨大,但从未能大到溟海这个地步。只因四海物产极丰,从小无人跟他争食,老臣们又溺爱娇宠,幼鱼只要嘤嘤撒娇,便尽他吃喝,因此才出类拔萃,长得像座海岛。 溟海冷笑:“阴阳隔阂,雌雄又怎能长得一样?我鲲鹏一族雄性本来就比雌性巨硕,浑圆一体、浩浩汤汤才配称得上是美人。你这样身无二两肉的瘦子,怎能理解我们的审美?” 陆吾严肃点头:“原来如此,世间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溟海怎么聊怎么烦,扭身躺下,不肯再跟陆吾说话。心想等本座练成百花霜降,美得倾国倾城时,哪里有你置喙的余地,看我一眼就要自惭形秽!接着把榻上摆的烤鱼干、炕柿饼、煮栗子一股脑倒进嘴里,半点也不给客人留下。 原来鲲鹏一族,致美的评判便是“百花霜降”,意思是一层鲜红肌肉,一层雪白脂肪,如此堆叠一百层,尺寸同等,不可相互融合,这样一层层叠加起来形成大理石花纹一般美丽的肌理,便叫做“百花”。而皮肤则要吹弹可破,滑嫩完整,背脊在月光之下好似霜降。 想做这个称号要拥有极高的实力,在生存竞争激烈的海洋之中,每一战不仅要得胜,还必须全身而退没有伤痕留下才能拥有完美的皮肤。食物选择也很有讲究,一百年吃脂肪肥美的鱼类,一百年吃富含肌肉的鱼类,如此交替轮换一百次才能形成“百花”之体态,可以说是鲲鹏的“年轮”。 溟海自从懂得美丑便竭力修炼,如今已得九十九重,眼看要达到至美之境,骄傲自得的很。如不是陆吾这等有冰雪之姿的强劲对手,别的雄性生物真没放在眼中。陆吾见溟海吃光点心,臭着脸不愿搭理他,于是也不再说话。 等瑶姬烹好麦茶端上,见几个筐子空空如也,哭笑不得。两人聊了起来。溟海虽不搭腔,却一直竖着耳朵用心听。陆吾住在天帝下界之都昆仑山,掌管天帝花园,因身有职务不能随意下凡,几年才能出来一次,四处赏玩人间美景,拜访友人。 陆吾雪白颀长的手指笼着陶杯,垂首缓缓啜饮茶水,待寒气散尽,他落下杯子,从袖中拿出一个拳头大的小包递给瑶姬。 “手信。” 瑶姬笑着接过来:“你这怪人,每次来都要带礼物,还怕我和阿川不接待么?” 陆吾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礼多人不怪,这次又要叨扰一冬了。” 溟海喉头一动,差点大叫出来,这野汉子竟然要在本座的地盘住那么久?! 瑶姬当即拆了礼物,箬叶上放着一捧细巧可爱的红果子,鲜香扑鼻,晶莹剔透好似玛瑙。 “那株琼花终于结果了,摘了些给你尝尝。” “难为你尽心培育了三千多年,可惜前些年你带来的树苗,我栽下后只开花不结果,怎么料理都没用呢。” “想是人间的水土不适应,也罢,有花可赏也是乐事。” 瑶姬知胖鱼嘴馋,回身推他:“阿海快快起来,有稀罕东西吃。”溟海哪里肯尝,鼓着脸颊装睡不起。 三杯茶尽,陆吾起身,说一句“走了”便推门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后山有一座小屋,距离姜寨不到半里,面积很小,但接一条敞开回廊,赏景最是方便,陆吾每次来拜访都住在那里。 人走了,溟海才气鼓鼓的翻身起来,含酸带怨地道:“这家伙脸皮还能更厚么,怎么好意思在别人家里住那么久!” 瑶姬屈指刮他脸颊:“谁厚脸皮?把招待客人的点心当面倒进自己肚里。陆吾跟我和阿川在天界时便认识,那时你还没出生呢。当年我二人还没这么忙,也常去他的花园拜访。” “我不过是吃亏生的晚了,不然怎会让那又冷又呆的家伙占了先机?!”溟海搂着瑶姬腰肢,一头扎在她肩颈中,哼哼唧唧来回蹭:“我与陆吾,谁更俊俏可爱?” 瑶姬这才知他嫉妒陆吾美貌,笑得腹中酸疼,拍着他肩背安抚道:“自然是溟海最俊俏最可爱了,只不过我觉得你须得改改名号。” 被心上人夸奖,溟海心头大乐:“妻主说,改成什么才妥?” 瑶姬一本正经,沾着茶水在地板上写下四字: “北冥醋鱼。” 12、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时至岁末,寨子里集中杀猪宰羊,一为春节祭祀,二为节省饲料粮食,三是冰天冻地肉质不容易腐败,可以美美吃到开春。祭祀用q驹、黄牛、羝羊各一,剩下的每户公平分配。瑶姬家中分得半爿羊,寨中民众又单独献祭给她一个大猪头,往年是足够了。但今年家里多了一坨馋嘴胖鱼,蚩尤也是极爱吃肉的,略显得局促些。所幸姜川回家过年,带来些狍子野兔,倒也可以吃上半月。 蜀地甚远,弟弟即使乘龙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瑶姬自然喜不自胜,胖鱼皮笑肉不笑的应付两句,又团到榻上烤火去了。姜川单纯厚道,想溟海出身富裕,嫁来这半年肯定受苦了,还特意带了许多蜀地特产送他做礼物,嘘寒问暖极是关怀。 这天晚上门板轰鸣,姜川下榻开门,只见一个黑熊般的高壮影子雪里戳着。姜川仰头往上瞧,见那人身上裹着整张熊皮,肩头还扛着头两百多斤的大公鹿。 “阿都?!” 蚩尤笑出一口野兽般的白牙:“阿兄你回来了!” 虽然到了冬闲,盐母依然不想放人,蚩尤给家里劈了半山高的柴禾才得以脱身。他披风冒雪跋涉数百里来妻主家过年,觉得两手空空不好意思,便顺道打了只鹿抗过来。 姜川把他迎到屋里,拍着他坚实的背脊道:“阿都又长高了吧?这次来能多住几天?” 蚩尤把猎物放在地上,掸干净身上残雪,脱草鞋坐到地板上擦脚,“阿姆说开春前回去就行。” “哈哈,能住一个多月呢!” 溟海极不爽快,碍于共工在家不敢当面阴损蚩尤,只窝在榻上哼了一声。本来独占瑶姬的冬假,现在一个两个竟然全都回来了,外面还住着个野汉陆吾。 瑶姬从厨房出来,笑盈盈招呼蚩尤:“阿都来得巧,今日煮羊肉,再等一刻便酥烂了。” 胖鱼又是一声冷哼。炎帝姐弟不需人间饮食,做什么好饭菜都只浅尝一点,其余都归他所有。如今臭熊瞎来争食,必然要分去一半。 “阿海怎么又挂脸了,你不是吵着要吃肥羊吗?”瑶姬拍拍溟海,叫他起来吃饭。胖鱼翻了个身,骨碌滚到墙角去了。食物还只是一方面,夜里与妻主亲热的好时光更要割让出许多,醋鱼如何能开心起来? 小小草屋里挤进去四个人,益发显得局促狭窄了。一锅肉,两个大胃王,姜川又切了几只薯蓣,和着肉炖在一起。待开锅时肉酥薯烂,碎葱一撒,满屋浓香。正屋小的转不开身,瑶姬就把锅座在小火炉上,让他们俩蹲在厨房吃。 羊肉炉咕噜噜冒着泡,溟海伸出长勺捞起一块羊肉,眼神郁郁看着滴落的肉汁油水,悠悠叹了口气。 “哧溜哧溜……不吃就滚,你叹个什么气啊……哧溜哧溜……我阿姆见你这晦气样子,别说吃肉了,不吃鞭子都算好的……哧溜哧溜……”滚烫的熟肉大似拳头,蚩尤也不切,使手抓着直接往嘴巴里塞,吃得生猛无忌,畅快淋漓。 溟海鄙夷地看着他的吃相,冷冷道:“蠢货,吃到撑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被休的。” 蚩尤一愣,手里暂缓:“你说什么?” 溟海食指一划:“我说大敌当前了!有个新来的野汉住在后山,眼巴巴等着进门呢。”蚩尤由蹲到立,拉开厨房后门往他指的方向看去。风雪中半山腰的小屋若隐若现,野汉倒没看见,只感到一股清冷淡然的神息盘旋在那里。 溟海趁机抄底,把锅里最肥美的几块肉翻出来拨到自己碗里。他吃相斯文雅致,没有丁点咀嚼声音,速度却比蚩尤只快不慢。 “喝啊!你占便宜!”蚩尤瞬间回到火炉边蹲下,不甘落后地痛吃起来,“你是说那个陆吾啊,我也见过一两次,他是个种菜园子的,几年才来一回,不生是非。”天帝那长满奇花异卉的花园,在蚩尤嘴里就变成了菜园。 溟海一边翻肉一边道:“熊瞎也就这点浅薄见识了,当年因为姜川在陆吾才不敢妄动,现在老大一年到头不在家,他岂能不动歪心? “我瞧你就是身形大心眼小,他跟姊姊阿兄来往多少万年了,从没听说求过婚哩,而且姊姊也没召他侍寝过啊。” 溟海嫌弃地看着蚩尤黝黑的皮,道:“不说别的,我且问你:陆吾皮相如何?” “唔,倒是白净的很,跟我们九黎族产的雪花细盐似的,一点儿杂也不掺。” “要是长得丑怪,在妻主面前当然自惭形秽。但他既然有这资本,怎么会甘心一年到头守着个破花园?只是他心机深沉,你看不出罢了。”溟海只当世间男子都跟自己一样,长得好就想嫁得好,不做第二种想法。 蚩尤危机感没这么强,但听了溟海挑拨,心中倒也存了些疑,“那你想怎得?吃了他么?” “吃了他简单,只怕妻主怪罪。不如……用计把他赶走。”溟海唇边浮现出奸诈笑容,“不如我们暂且停战,先一致对外把敌人赶走。卧榻之侧,岂容鼾睡!” 蚩尤思索片刻,哼了一声:“……好吧,等把种菜的赶走,再慢慢对付你不迟。” 就在咕噜冒泡的羊肉炉旁,两个大妖魔订下休战协议。但除了情敌,两个家伙还有别的矛盾亟待解决。 “哎我说熊瞎,你怎么只捞肉吃!” “嘿,你自己一块薯蓣不捞还讲起我来了! “本座纯食肉动物,你这吃牲口粮食长大的货色能跟我比么!” “滚啊!那块脊肉是我的!!” “我的!本座在它还活着的时候就预定下了!” “我的!” “本座的!” 两个妖魔手持勺状凶器,眼看要肉搏起来,瑶姬袅袅走进来,先把锅里的东西搅匀,又用一个蒸馒首的小屉板插在锅中间。 “好了,一人吃一边,谁都不许捞过界,不听话的晚上睡觉门外。” 世界上第一个鸳鸯锅的雏形就此发明了。 第二日雪住天晴,溟海特意打扮一番,准备出门:头戴玄色长冠,外穿雪貂毛滚边黑袍,里衣正红,发尾束了一条流云结的红色缨络。远看好似一波黑浪卷着团焰火,冶艳飞扬。 他对着水晶镜拨弄了一下头发,心中暗骂:陆吾啊陆吾,好个阴险的家伙,第一次居然招呼不打就直接闯进来,害得本座披发便服面客……瞧这次怎么整你! 他最后欣赏一眼自己的英姿,施施然往后山那座小屋走去。 碧空如洗,漫山厚雪,明媚阳光映的天地间没有一丝阴霾。陆吾在回廊中跪坐赏雪,远见他雪肤白袍,银装素裹,强烈的光线映射过去,皮肤白的好似透明,一头檀黑长发即直且垂。 溟海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自己的肤质也是顶好的,只是总透着健康红润,没有陆吾这么剔透。头发比陆吾长得多,也够柔顺黑亮,只不过微微卷曲好似水波流动,不是直发。 胖鱼又不开心了。 其实他姿色气质绝不比别人差,牡丹嫉寒梅,陆吾有的特色他没有,心中不免纠结抑郁,凭空冒出一股邪火。 “哼,昨晚吃羊肉锅也没有叫你,可见妻主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嘛。”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其实神灵多不喜人间烟火,气味大的食物就觉熏得发晕,只有瑶姬姐弟这般在人间呆久了的才习惯。 径直走到小屋,溟海褪下羽屐登上回廊。陆吾虽想再瞧瞧胖鱼原型,但三界礼仪均讲究“看他人表露出的样子”,勉强收敛神识,专注于溟海的人形。 “溟主也来赏雪?” “怎么,这里又不是你的地盘。” 陆吾摇摇头,拎起小炉煨的壶给他倾了一杯茶,手边的茶肴也推过去。那是一碟拇指大小的豆馅青团,个个做成精致的梅花形状,分明是厨房里那套模子印出来的。瑶姬只给他蒸过大馅肉包,却从没做过这样小巧细致的点心,溟海又是暗恨。他不想自己吃什么都是虎咽鲸吞,拳头大的青团一吃一箩筐,瑶姬哪里有时间做这许多小梅花? 这股邪火越燃越旺,溟海直接进入主题:“枯坐只是看雪,难道不觉得无聊?” 陆吾呆了一会儿,道:“习惯了,偶尔也想对弈游戏,只不过没有对手。” “哈,你活了这么久,难道一个朋友都没有?”溟海面带微笑,字字句句透着不善。 陆吾数年才有一次开口机会,对溟海的语气浑然不觉:“玄冥、计蒙、英招会来,不过他们各有职司,千年一聚玩也玩不痛快。” 溟海从袖中掏出几片竹筹,在手上抛接:“我今日倒是有些闲工夫。双陆还是六博?” 难得有个玩伴,陆吾立刻移转坐垫,道:“均可!” 溟海凤眼眯起:“只对弈未免枯燥,不如……压些彩头赌输赢。” 陆吾神色一滞:“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 “我北冥之主还稀罕什么宝物?随便玩玩而已,腰坠、发饰都能压。” 陆吾生性淡泊,于胜负倒不在乎,有对弈机会更重要,当即答应下来。双陆和六博两种游戏都是先投掷竹筹,根据反正面来走棋,运气因素更多。玩了几局,两人各有输赢。 “玩腻了。”溟海丢开棋子,“几万年就玩这两种,当真无聊。” “可以减少竹筹的数目,或者增加格目?”陆吾怕他不玩,主动提出变动规则。 溟海摇头:“怎么变也不离陈腐,不如换个游戏。”他将准备已久的道具拿出来:方方正正一块木质棋盘,横竖刻有四十条直线,黑白两色棋子,并一颗上黑下白的圆形大棋。 “这是本座创的新游戏,我命名它为“黑白鱼棋”。不掷算筹,输赢全凭手段策略。” “规则如何?” “各执一色棋子,一次下一枚,四面包围则吃对方一子。大鱼棋在中央,如能先得它,则可反败为胜。怎样?敢不敢跟本座玩一局?” 陆吾捏了捏那枚黑背白肚圆鼓鼓的鱼棋,心道这一枚长得跟鲲鹏好像,当真有趣。 “陆吾愚钝,还请溟主承让。”他将鱼棋放在棋盘中央,手执白子,示意开局。 溟海得逞,唇角一扬。 这天傍晚,瑶姬巡视完毕归家,推门见胖鱼躺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甚是轻狂得意。 “咦,这是陆吾君的佩饰,你从哪里得来?” “他下棋输给我的。”溟海拽着玉佩缨络,在手指上打转:“这绣花草包枕头,外面看着还行,其实笨得很呢。” 瑶姬膝行过去,见胖鱼手边除了玉佩,还零零碎碎放着束发的丝绦、腰带玉扣、颈环和一枚绿松石手串。 “这都是你从他那里“赢”来的?!” 溟海见瑶姬语气不善,辩道:“愿打愿挨,他答应赌彩头,输了当然要给我。” “净欺负老实人!陆吾君这么多年孤身呆在昆仑山,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哪里是你这滑头的对手!”瑶姬使劲戳了胖鱼的脸颊几下,掏出布帕把那一堆玩意儿包了,推门而去。 陆吾被劫掠一空,长发散在肩头,只身穿着里衣跪坐在棋盘边思索,神色间俱是痴迷。溟海存着坏心,手下毫不留情,最后连他的玄丝外褂也赢了去。瑶姬叹了口气,眼前浮现十几万年前大家在天界时的情景:陆吾常被仙鹤啄脑门,却好半天才捂着头说痛,每每是她跑去把那些调皮的动物赶走。 “陆吾君,陆吾君?”瑶姬在旁边连叫了几声他也不答应,显然是深陷其中了。 “哎,你这……”瑶姬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想这冰天雪地不能只穿贴身里衣,转身回去拿了一件姜川的外套给他披上。陆吾这才有所知觉,抬头便道:“我想到了,这一手要这么走。” 瑶姬哑然失笑:“呆子,打劫你的强盗都回家吃饭了,还在这儿想呢。” “传闻都说鲲鹏性聪敏,果然名不虚传。”陆吾毫无被抢劫的自觉,言语间都是佩服:“瑶姬怎么不早接溟主进门?我也好多得几次对弈机会。” “再来几次,你真真要被那胖鱼剥光了。” “无妨……下次我多穿几层就是……”陆吾低下头,又沉浸在黑白棋子之中。 如此一个冬天,陆吾生性单纯,棋瘾极大,直到开春梅花盛放,姜川和蚩尤都走了,他仍没有戒掉。只是时间所限,不得不回归昆仑,他才魂不守舍的抱着那套鱼棋离去。 溟海耍了假想敌,又回到快乐的二人世界,心中极是畅快。冬去春来,乡学关闭那天,他乐得在榻上滚来滚去。瑶姬瞧他那摇头摆尾的样子,无奈笑道:“有这么开心吗?” “终于不用早起了!这群小崽子,真是麻烦的要命……” “原来阿海不喜欢小孩子。” “是我的就喜欢。”胖鱼抱着瑶姬腰肢,把头贴在她平坦紧致的腹部磨蹭,“那一定是个集天地精华于一体的宝宝,像本座一样聪明美丽伶俐可爱前途无量……” 瑶姬接上:“最好不要像你懒惰贪吃,调皮惹祸。” 胖鱼叫嚷起来:“我哪里懒惰了!这一个冬天都是擦黑就起,累死累活呢!妻主不夸赞我吗?不奖励我吗?” “好好,阿海最勤快最乖,这新衣做了,靴子也做了,还要什么奖励?” 溟海想要的东西无数,只不过瑶姬清贫,什么也没有,他细细思索一会儿道:“我要吃鱼汤。” “这几日不是天天煮鱼汤吗?” “那是姜水里小鱼做的,一点儿不过瘾,我要吃河水大鲤鱼。”(河水即黄河) 姜寨日常取水捞鱼都在姜水,那是渭水支流,浅窄平静。而附近的河水却汹涌深邃,虽然距离不算远,但很少人会冒险去那里捕鱼。溟海不仅贪食,口味还挑剔得很,特意指定了地点和品种。瑶姬愿哄他开心,虽然麻烦,也一口应承下来。 第二日曙光未亮,她悄然起身,从龙舍里拉出一条小金龙,往河水岸边飞去。 空中下望,只见两岸新绿,夹着一条巨龙般的激流浩浩荡荡向北流去,波涛汹涌澎湃,还夹杂着许多上游冲下来的碎冰,其声如千鼓齐鸣,万马奔腾。在这险恶环境中成长的鲤鱼,体型大如牛马,凶猛无比,十几个壮年汉子也未必能捕上一条。 瑶姬单手挥去,两岸新柳随之生发,枝条潜入河水中,像渔网般编结起来。等待片刻,两株合抱粗的柳树突然一震,像是有什么极沉重巨物落网了。瑶姬立刻挥手起网,只见清澈的河水中浮起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又粗又长,不像是鱼,倒似一个落水的大树桩。 瑶姬略一迟疑,那“树桩”竟然会动,挣扎着从网中脱身,轰隆一声升出水面,带出无数水珠,顷刻间把瑶姬全身都打湿了。 只见空中一张血盆巨口,獠牙雪亮,眼睛比灯笼还大上几圈。瑶姬定睛一瞧,原来“树桩”是一条黑色巨蛇的头颅,下面还接着不知多少丈的身躯。它刚从冰水中被打捞上来,身躯不住抖动,黑色鳞片中一波波露出鲜红色的粗糙皮肤。一颗巨大的蛇头长满狰狞骨刺,金色竖瞳瞪视下来,寻常人等一眼就能吓掉三魂六魄。 瑶姬凝视着这个比自家屋子还大的脑袋,片刻之后,她缓缓步入刺骨河水,抬起手臂,轻声对黑蛇言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那怪物颤抖了几下,垂下头颅,让她柔软的手掌贴在粗糙鳞片上。 “很烫啊……发烧了呢,怪不得在冰水里潜着。”她轻轻抚摸它,像手下的不是怪物,而是一只温顺的羔羊。 黑蛇山峦般的背脊起伏着,血盆大口中传来轰隆隆的鸣音,好像什么动物腹中饥饿似的,瑶姬却知道它是难受地□□。河水之畔神光骤涨,大神使用治愈之能,竭力安抚这条不知为何生病的蛇。瑶姬活了十几万年,见过奇异生物无数,却也从未听说过这蛇的来历,它外形虽然狰狞丑陋,却没有凶残的行为,气息间还有些迷茫可怜。 过了片刻,黑蛇身上的温度渐渐降下一些,瑶姬拍了拍它,温颜道:“好了,接下来你可以自己恢复了。”说罢拎起衣摆,往岸上走去。她用力过多,稍有些疲惫,心想今日家中的胖鱼是吃不到鱼汤了。 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肌肤上,露出蜿蜒姣好的曲线。黑蛇嗅到一股销魂的体香,极不愿她就此离去。身体内那股灼热让它焦躁无比,五内俱焚。它想贴到她柔软的身躯上,想触摸她温暖的肌肤。 别走……别走……黑蛇□□几声,但口不能言。别走……别走……它想挽留佳人,却苦于没有手脚。 河水如同煮沸一般,黑蛇翻滚着,翻滚着,那可怕的身躯渐渐缩小了,越来越小,直到河滩上留下一个光裸的少年。它并没有人形,只隐约记得有人类从岸边经过,是这样一个头,两条胳膊,两条腿。胳膊和腿上,又各有五个小小的分叉。它也不知道怎样直立行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将她留住。 “唔……啊……别、别……走……”少年向瑶姬爬了过去,用尽所有努力吐出一两个模糊不清的词汇,然后伸出新生的手臂,死死抓住她的衣摆。 耕织篇完 13、第十三章 自瑶姬有神识记忆以来,已不知道被多少倾慕她的雄性追逐过,当下也不怎么在意,乘龙归去。少年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跟着她的气息一路尾随过去。行至中途,瑶姬忍不住回首望去,那少年走路还不利索,手脚并用跌爬滚打,弄得满身都是泥巴,仍不断追赶着。 回去吧,回去吧! 瑶姬心中暗暗念道,并未放慢脚步。恋慕她的生灵太多,及早拒绝,对它们更有好处。 回到姜寨,把坐骑牵入龙舍,瑶姬觉得确实有些倦了。溟海见她两手空空回来,甚是失望:“没有大鲤鱼吗?” 瑶姬勉强笑了笑:“今日不巧没有捉到,下次再去。” 溟海凑过来给她捏肩松背捶腿:“那说好了!我空出肚子等着呢……” 正说着,忽听得寨子里许多人惊恐尖叫,瑶姬肃容而起,从墙上摘下长弓,急步走出。只见姜水中一条黝黑狰狞的巨蛇沉沉浮浮,血口半张,正涌动着往岸上爬过来。见这情形,在岸边打水捕鱼的人无不吓得两股战战,面无人色。 溟海凛然站在瑶姬身前,准备全力护卫妻主,然而见瑶姬手持长弓的飒爽英姿,心儿又软软的服帖了,晕陶陶只欲跪下亲吻她的手背。 瑶姬心中却有各种疑惑。以她神力,能轻易感知方圆百里内所有妖魔神灵的存在。然而她回寨时并没发现黑蛇气息,还以为顺利把它甩掉,听见寨民呼救才赶出来。清早在大河岸边捞鱼时,她不是也没发现黑蛇潜伏在水底吗? 黑蛇还没学会怎么用人形游泳,过了河,它在滩涂上滚了两滚,又变成个赤-裸少年,踉踉跄跄地向瑶姬这边奔来。它依然没有散发出任何妖气或是神息,一双金色大眼睛湿漉漉的,脸容清秀稚嫩,如不是亲眼见到变化,谁也想不到它的原型如此恐怖。 “又跟过来了……”她吃惊于蛇的执着,不知怎么才能将它劝走。 “妻主出门,每次都捡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回家。”溟海跟见识过黑蛇原型,鄙夷道:“一言以蔽之,丑毙了。” 你这胖鱼不也是粘上就不肯走的神奇生物吗?瑶姬无奈摇头。 “有什么办法,它们总是喜欢跟着我。” “喝!去去!”溟海驱赶牲口一般呼喝着,卷起河水把那少年冲回去。它固执的游回岸边,又被大水往下游冲。反复十几次,黑蛇似乎退却了,不再往姜寨这边爬,于对岸蜷成一座小山,吐着红信静静等待着。 初春天短,暮色悄悄来袭。黑蛇并没有流露出想要吃人的气息,瑶姬暂时没有办法,只好让溟海对姜水施了法术,放任它于对岸盘踞。 是夜,溟海长指勾缠,罗衫半解,青丝蜿蜒,露出强健白皙的肌体,试图诱惑瑶姬跟他做快活事。正眼神交融时,门板突然被掀翻了,溟海没有防备,被一股大力推下榻去,咕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那黑蛇所化的少年不知怎么突破了姜水上的防御,推开溟海后便正大光明的取代他的位置,金瞳微眯,示威般抱住了瑶姬。 溟海从塌下爬起来,气得七窍生烟:“大胆!竖子无礼!” 那少年竟然一丁点人间礼仪也不懂得,连交合之法也懵懵懂懂。手臂如蟒痴缠,挨挨蹭蹭,怎么推搡都不肯松手。见他这笨拙样子,瑶姬和溟海又好气又好笑,七手八脚把少年扯下来,扔到门外去了。 “仔细我剥皮吃了你!”溟海朝他吼,少年充耳不闻,那双清澈的金眼睛只愣愣盯着衣衫不整的美人。 “哎……”瑶姬一声叹息,扯根树枝在门前划下一条直线,口吐真言:“不得入!” 这三个字便好似有了生命,形成一道无形屏障,少年跃跃欲试,几度试着突围,却真的再也进不去了。 第二天一早,瑶姬手书一函,让青鸟带出。 溟海非常不满:“我在这里坐镇保护妻主,就不用千里迢迢把大公召回来了吧?它若敢攻,我就可饱饱吃顿蛇羹了。” “不是给阿川的信。”瑶姬解释道:“我请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士,问清来历再议对策。” “消息灵通?不会是……那个姓白的包打听吧?” “正是白泽。” 妖魔的世界以武力划分等级地盘,强者生,弱者死。然而也有特别的存在,白泽就是一例。它是一头似猞的大兽,浑身雪白,极其聪明。虽然没什么武力,但胜在活得时间够久,生存经验丰富,又通千语晓万物,察言观色八面玲珑,一般神魔便都卖个面子,遇到难事找它打听。 收到炎帝来信,白泽自然重视得紧,连夜赶往姜寨不提。溟海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包打听,它人形三十来岁,白面薄须,手挥羽扇,是个风雅军师的样子。 白泽朝瑶姬恭恭敬敬拜下去:“多年不曾觐见,主君益发光彩夺目,威仪不可直视了……”溟海横插一句:“不可直视,你又抬着眼睛乱看什么?”白泽当然知道这胖鱼生平,也早听说过他最骄横难缠,当下不敢怠慢,连忙朝他大拜,将北冥之主从外形到气质再到内心都恭维一番。这白泽岂是平凡的马屁虫,词句新颖雅丽又不着痕迹,比水族四大臣高出几个段位,溟海被夸得舒服,脸色也和缓了,竟破例让白泽坐下听候。 瑶姬瞧他那摇头摆尾的样子,心中暗笑,对白泽道:“先生不必多礼了,这次劳烦先生前来,只为打听一生灵来历。” “主君太客气了,只要您开口,白泽赴汤蹈火……当然溟主开口,也是一样,也是一样。” 瑶姬当即起身,带着二人坐船过了姜水。那黑蛇一夜之间在丽山上打了个大洞藏身进去,白泽站在洞口一瞧,目及之处怪石嶙峋,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不知道长宽有多少丈,想是山中本身就有千万年前形成的溶洞,黑蛇把它们打通了。 三人深入洞中,里面潮湿崎岖,一股散不尽的陈年霉味。黑蛇察觉到瑶姬的气息,悉悉索索从最深处游走上来,发出嘶嘶蛇鸣,黑暗中一双灯笼般的竖瞳闪着寒光,把白泽吓了一跳。 “这……这……就是此物了?” “见过丑的,没见过这么丑的吧?”溟海啧啧叹道。 白泽定了定心神,顺着他的意思说:“是,是挺丑的。” 瑶姬道:“它虽然长得这般吓人,却也没伤过别的生灵。只是既没有神灵的气息,也没有妖魔的气息,古怪得紧。” 白泽围着黑蛇转了两圈,捻须不语。 溟海性急,追问:“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当真稀罕,这蛇会出现在此地,也是造化……”白泽语速缓慢,心思却急速转动,“二位主君莫急,待我试探一番。”当即用妖魔语十几种询问,黑蛇不答,又用神灵语十几种询问,黑蛇亦不答,再用世界各洲方言十几种询问,它仍是充耳不闻,只晃动尾巴围着瑶姬打转。溟海初始还能听懂白泽所言,到后来便一无所知,只能看他口唇翕动发音了。 “tu quisvenit ?? ??? ??……” 用了上百种语言试探,黑蛇仍是单调的嘶嘶声,白泽额角微微冒汗,抬袖擦拭两下,拱手对瑶姬两人道:“两位主君久等了,这蛇神识未开,尚不懂语言。” 溟海不耐烦:“试了这半天,文盲啊!” 瑶姬皱眉:“虽不熟练,但我曾见它化为人形,还拉着我衣裳说“别走”。” “刚出生的幼兽也懂得模仿,它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说得什么。主君可还能透漏些别的线索,它总不会是凭空从丽山里冒出来的吧?” 瑶姬当即把在破冰的大河中发现黑蛇,给它治病,又化为人形缠着不走的事娓娓道来。溟海对她泽被苍生的善良很不以为意,心中想:妻主要是只对我温柔体贴,别个瞅也不瞅一眼就最好了。 白泽捻须思索片刻,脸上突然显出笑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蛇乃是o龙呀!极北冻土之地有常寒山,阴不见日,有巨蛇身长千里,不饮、不食、不息,其瞑乃晦,其视乃明,名曰o龙。想是近一千年来气候越来越温暖,玄冰融化破碎,它就随着凌汛一路南漂到这里。因为一直呆在极北冻土,非常怕热,主君从大河中捞起它时正是热昏头了。” 瑶姬奇道:“那它是神灵还是妖魔?我活了十万年,竟从没听人提起过。” 白泽道:“不怪主公不知。这o龙乃是上古神,和盘古等创世神一个时代。它无父无母,生于混沌,与天地同诞,气息也溶于天地之间,因此既不像神灵,也不像妖魔。” 溟海叫起来:“怎么可能!那岂不是比妻主的母亲还要年长?” 白泽微微一笑:“正是如此。不过o龙从诞生起就混混沌沌,神识不开,是以到如今也不通语言。” 瑶姬也是不解:“我等存于人间的神灵皆来自于神界,以人类信仰支撑才能于此空间永存。o龙既是神灵,却诞于人类之前,又不为人所知,那靠什么生存呢?” 白泽摇扇叹道:“它自然有信仰的。世间万物分阴阳雌雄,雌雄交/配产生后代子孙,人类诞生之前有妖魔野兽,之前还有花草树木,即使雌花也要雄花授粉才能结果。o龙就靠这阴阳雌雄的信仰生存啊!人类渴望生育繁衍,将女阴和男/根当做偶像崇拜,o龙的原型也就慢慢凝结成这样。”白泽持羽扇指着黑蛇道:“瞧这又黑又粗的样子,说它是蛇,不如说是男/根图腾呢。” 溟海啐之:“喝!费了这许多力气,原来是个鸡-巴!”瑶姬哭笑不得。 按白泽所说,o龙并无什么危险,不管它早晚会自行离去,那些远远观望的民众也就散了。回到姜寨,瑶姬发现门口放着一张干箬叶,上面有三四条手指长的小鲜鱼,回首对溟海笑道:“又有人给你献祭了。”两个小孩儿藏在柿树后探头探脑,见祭品被发现了,笑嘻嘻的对溟海挥手:“胖鱼胖,鱼胖鱼,大胖鱼吃小鱼鱼~” 溟海郁闷的要命。不过是想尝尝河水大鲤鱼的滋味,却惹来个对妻主流着涎水的缠人祸害,这群小屁孩一点眼力见也没有。他撸起袖子,大声对献祭者叫道: “说过不要塞牙缝的,要大鱼!至少得胳膊那么长,知道了吗?!” 两个小孩儿也不知道听懂没有,手牵着手跑掉了。瑶姬把小鱼拿到后厨切成鱼丁,又整治了炙鹿肉、香椿鸡子、凉拌荇菜几道家常菜肴招待客人。白泽推辞了几次,因想到有事要告知炎帝,还是留下吃了饭。 此时教化初开,消息闭塞,各地君主通常也不知道临近部落发生的事。白泽无事时喜欢四处游走拜访,将他探听来的新鲜见闻知会给领主们,不求赏赐,一是混个脸熟,二是将来多些照应,这是他独特的生存智慧。 “主君可知,那黄帝部落近来出了件大事,太子昌意薨了。” 瑶姬一惊:“黄帝远祖有神灵血统,现在虽然血脉稀薄的很了,但也颇长寿,昌意年纪还很轻,怎么突然就薨了?” 白泽压低声音,神秘地道:“对外说是急病,但大家都知道他是自尽了。黄帝膝下二十五子,为太子之位明争暗斗几十年了。长子少昊无意于帝位,很早就远去东夷做藩王了。次子昌意虽然得了太子宝座,却也没坐稳。他带兵出战时弟弟们不断在背后搞鬼,说他企图弑父谋反,黄帝年老多疑,把昌意软禁了几年,最后逼得他自尽了。” 父系部族这些兄弟相残的血腥政治斗争,在和睦的母系部族中简直闻所未闻。瑶姬半晌说不出话,后追问:“我故人之女昌璞嫁给昌意为妻,如今她怎样了?” 白泽摇头叹息:“也跟着“急病”去了。他们俩生育有一子,可怜那孩儿在父母尸首边守了好几日也没人管他,差点饿死,最后被回都奔丧的少昊领走了。黄帝部落经此大乱,暂时不能迎敌,便想跟周围部落和解,已派遣使者到九黎族盐母那儿去了,估计很快就会赶到主君这儿来。” 白泽不愧他“天下灵通”之名,不出两日,黄帝部落的使者果然带着厚礼来了。说了些“为苍生黎民百姓”的堂皇话,中心仍是想议和,并邀请各部落首领于白鹿泽举行会盟。瑶姬本性就厌恶战争,当即同意参加会盟。 溟海对这些搞不清的关系根本没兴趣,却被使者一句话勾起警觉。 “什么?少昊主持大会?他不是一直呆在东夷不出门么?” 使者答道:“吾家主君年事已高,龙体衰弱,实在无法出席招待,无奈派长子白帝君主持会盟,还请各位首领多多海涵。”接着呈上礼单。黄帝为这次议和下足血本,仅丝绸就奉上了一百匹。这种特殊的衣料乃是春蚕吐丝织就,光彩流溢,珍稀无比,工艺是黄帝部落的不传之秘。 溟海罕有的没对衣料产生兴趣,使者走后他便双眉紧锁。o龙守在姜水对岸一直没走,但它长得丑怪无比,溟海从没放在心上,少昊就完全不同。他心中只想:白帝是三君谣里压阵的美男子,据说智计手段都不是一般高,妻主此次参加会盟,万一被他盯上怎么办? 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会盟事关重大,瑶姬还是写信将姜川从蜀地召回,白泽作为客卿也留了下来。炎帝部落是由几十分散在大河流域的部族共同组成的,族长们听从瑶姬召唤,陆续从各地赶来商讨会盟事宜。按照传统,部落议会在寨中的大柿树下召开,白泽为众人讲解黄帝部落繁杂诡谲的政治血缘关系。 “据我所知,黄帝一族在两千年前尚是女性统治,之后打了许多场内战,才渐渐变成现在子承父业的模样。” 垂问道:“我有一事不解。女人很清楚自己腹中诞下过几个孩子,但男人怎么能分辨哪个是自己的骨肉?婴儿赤条条来到世上,又不会刻着是谁下的种子。” 白泽道:“这是个很重要的区别。母系氏族通常实行走婚,女子定居于家中,男人来来往往不定数,孩童随母亲居住,当然知其母不知其父。历代黄帝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便发明了对偶婚:强迫女子一生中只有一个丈夫,这样男人就能确定妻子诞下的孩子必然是他的。” 在座几十位女性族长均大笑起来:“那怎么可能!要不把她锁起来、关起来,谁知道一个女人跟谁相好过?” 白泽摇了摇头,叹道:“实际上,他们刚开始就采取了这种办法。将看中的女子从她家族里抢回来,捆绑起来关在屋里强迫交合。现在虽有了婚约制度,但遗风尚存:男方婚娶时向女方赠送金属的项链和手镯,象征绳索链条。如果女方与丈夫之外的男子交合过――无论婚前婚后,她都将被整个家族唾弃,孩子也大多会被父亲扔掉。无论怎么说,男子毕竟比女子孔武有力的多,倘若他们集结起来使用强迫手段,女子是没有反抗余力的。” 众人皆大吃一惊,后唏嘘不已。绳索、链条,九黎族的妖魔们对付战俘和奴隶也不过是这些手段了。 瑶姬道:“太子昌意是主战派的首领,也是统领军队的将军,如今他一死,黄帝就只有少昊一个统战将领了。正因如此,才派人前来议和。我今日召集大家,便是想征集族长们的意见。”炎帝部落虽有深受民众敬仰的主君,但有关乎全族的大事时,则是由部落族长和重臣们共同商讨决定,瑶姬的意见只作为重要参考。 众人当即热火朝天的讨论起来,溟海虽然列席,但他对这些政务最是深恶痛绝,只眯着眼睛打盹。一个时辰后,他一觉醒来时,族长们已决定同意议和了。 瑶姬跟姜川商量着会盟事宜,归家收拾行李和礼器,溟海正苦思出门穿什么衣裳,却发现她二人并没把自己的东西打包进去。 “阿海,寨子里的事就交给你了,玩耍虽然要紧,可别误了农时降雨。我一会儿给你炸些鱼段和米糕晾着,莫要一次吃光……” 听得瑶姬嘱咐,溟海才反应过来她竟然不打算带自己去了。这是婚后第一个出席正式场合的机会,瑶姬居然只带姜川去,溟海如何能够甘心?当即滚倒在地,嘤嘤叫唤起来。 “东陆小得好似案俎,我都要憋出胀气病了,妻主这次出门又不带我吗!我不依,我不依呀!” 无论三界何处,出席宴会携正夫都是常识。胖鱼不顾一切滚来滚去的撒娇,姐弟俩目瞪口呆,瑶姬恼道:“不是不带你,寨子里必须留人驻守,况且盐母肯定要带蚩尤去,你们俩一向不合,当着众帝君的面打起来怎么办?” “什么?!蚩尤也去!大公去、少昊去,四君里面只有我被丢下看家护院吗?!妻主偏心!偏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三君齐聚,妻主又把少昊娶回家怎么办?胖鱼这下更是不依不饶,干打雷不下雨的大哭起来。 瑶姬束手无策,姜川苦笑道:“姐姐,你就带阿海去吧,也顺便教教他政务,我来驻守就好。” “那怎么行?动不动闹得跟小孩儿一样,如果又跟谁争执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我这次一定乖乖听话!妻主指东不敢往西!大公,这两年我勤勤恳恳降雨布云、祭祀奉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姜川心软,已被他说动,劝道:“阿海本来年纪就小嘛,我见他礼仪学得很周全,姐姐不如试一试?”他明明是少年相貌,却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瑶姬看着弟弟,再看看满眼星星的胖鱼,心中确实不放心把这家伙单独留下看家,迟疑半天,总算松口了。 溟海破涕为笑,鱼跃而起,跑回水晶屋挑出门穿得漂亮衣裳去了。 往日瑶姬出门总是轻装上阵,带几件礼器和换洗钗裙,乘龙便走,可这次带上胖鱼就没那么轻松了。溟海忙了两日,始终没决定好穿戴,干脆装了满满三大箱,打算随机应变,这样就得乘龙车才能来回搬运了。 这一日清晨,姜川为瑶姬、溟海、白泽和重大臣送行,行至龙舍外,发现几条小龙在外面盘旋,姜川奇道:“怎么都飞出来了,没拴好吗?” 待掀开草帘,众人大吃一惊,龙舍里居然有颗满口利齿的狰狞脑袋。黑蛇身躯比普通的龙还大许多倍,只堪堪挤进来一个头,就把把旁边的生灵挤跑了。它垂下眼睛,把一套鞍辔顶在脑门的骨刺上,做出温顺驯服的模样,待瑶姬走过来,便挨挨蹭蹭地舔她手,似乎在恳求她摸摸自己。 姜川讶然笑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条丑泥鳅。”溟海把妻主大人揽到怀里,呸呸撵它。白泽又将o龙来历给姜川讲了一遍,他颇有兴趣:“它定是见过姐姐乘龙出门,想让姐姐选它当今日的坐骑呢。” 溟海夺下鞍辔,为瑶姬备车:“龙别于蟒螭,就在有腾云驾雾之能。这怪胎枉有“龙”的称号,可只会在泥地里乱爬,妻主出席东陆君主会盟,怎么能乘泥鳅去?白泽,你根本搞错了吧!” 白泽拱手解释:“溟主啊,世上总有些不入常理的生灵,我还在雷泽见过一脚的牛,在青山见过三眼的鸟,这不会飞的龙也……” 瑶姬心中倒有些歉意,拍拍它柔声道:“我知你不伤人,旁人却不晓得,惊了大家就不好了。” 众人仍按原计划出发。黑蛇未能混成坐骑,也不懊恼,化作人形仍是一副木呆呆的模样。龙车一动,少年撒开两腿猛追,青天白日赤条条飞奔着穿过寨子,惹得男女老幼围观指点。 瑶姬好生尴尬:“阿海负责乡学的礼仪教导,等我们回来,你就负责教教它怎样穿衣做人吧。” 溟海一手拉缰绳,一手遮眼大叫:“才不要呢!这不知耻的丑货,生生瞎了我的鱼眼!” 前几日少年还不会走路,今天却能跑跳如飞了,只是龙车比骏马还要快许多倍,待车队出寨腾空,不到半刻便把它远远甩开,再也看不到了。 溟海终得以甩下共工跟妻主出双入对,志得意满站在头车上,侧着身子替瑶姬挡风。忽见东方地平线上升起一片极炫目的霞光,质如彩练轻灵飘忽,色如焰火变幻莫测,光似闪电明亮耀眼,瞬间淹没了天地间一切色彩,绚丽的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众人都看呆了,那道霞光好似活物一般,竟越来越近,飞到视力所及的范围,大家更惊诧万分。是o龙!它真的会飞!这丑陋狰狞的蛇怪,竟然能散发出如此炫丽夺目的光芒! 目测仍有十几里的距离,黑蛇似乎等不及了,身躯一扭,消失在一团黑火之中,似乎将自己烧尽了。只是瞬间,又突然出现在几里之外,只是距离拉近许多。如此两三次,黑蛇便赶上了车队,惊得龙驾上下翻腾。世间拥有空间系法术的神魔寥寥无几,一手便能数的过来,溟海是其中之一,心下更是讶异。他劈手拉住缰绳将惊龙控住,见瑶姬手抚胸口,有些眩晕恶心的样子,立刻大骂白泽: “白老头!这鬼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晃晕了我妻主,定要你在我腹中化作一滩血泥!” 白泽背后冷汗淋漓,赔笑道:“尊上,我虽虚度了几万个春秋,但见识浅薄,吃过的饭还没您从牙缝里剔出来的多。这o龙的名字只是从先人口里听到过只言片语,我实真不知它有甚本事呀!” 其实白泽根本不知道黑蛇来历,那天是怕坠了天下灵通的名头,推测加生造,硬是编了个o龙的身份安在它头上。本以为黑蛇逗留几日也就走了,谁知它这样缠人,只怕早晚要露馅。 经过这一场颠簸,瑶姬确实有些不舒服,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定了定神,散发出的气息便将坐骑们安抚平静了。 “停下!”她伸出手,用真言将黑蛇定在空中,“不许跟着,回寨子里等。” 黑蛇屈从于言灵的力量,像一根树枝般僵硬了,接着调转回头,乖乖往来处飞去。 15、春节番外 春节将至,大雪封山,大家窝在家里猫冬。 半个月来瑶姬每天晚上做得活计都是一个麂子皮的箭囊。箭囊不稀罕,或皮制或草编,每个猎人背上都会有一个。但瑶姬做活是很细致的,用小刀镂刻出精美的激浪纹样,长短两根皮带,既可以束在背上,也可以跨在腰间。箭囊底部设计有隐形的收口,可以箍住箭簇,这样即使骑马奔波也不会将箭洒落出来,与其说是猎装套件,倒不如说是件精美实用的工艺品。 溟海和蚩尤都老鹰叼兔子般盯住了这个,几次缠着索要,瑶姬却笑着拒绝了,说是给姜川的生日礼物。 胖鱼刚还想耍赖,所幸脑子聪明――瑶姬姐弟俩一胎所出,生日应该是同一天。他这才收了赖皮嘴脸,好奇地问道:“我嫁来这几年,怎么不见妻主做生日?” “又不是人类,一年一次也太频了些。不过活得久了忘记岁月也颇伤脑筋,所以早就跟阿川商议好,一千年做一次,也为了纪念母亲生产时的苦楚。” 蚩尤听了,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冒着大雪出门去了。 姜川准备期长,礼物最先出手。他将炎帝部落最近一千年的大事编撰成册,还记录了受瑶姬照拂、分化到各地的部落谱系。这其实是两人的工作记录,来去翻看,每一条都蕴含着很多温馨记忆。 陆吾遣仙鹤送来一株精心培育多年的六叶茜草。这是人间没有的植物,他附了一片叶笺――“赠二位老友:夏日开淡雅白花,可饮凉茶赏之”。瑶姬收到礼物,像先代炎帝神农氏一样尝草研究,意外发现这茜草不仅有治疗跌打损伤、风湿痹痛的药效,根茎还能提取红色染料,可以说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瑶姬和共工要过生日的事悄悄传开了,寨子里的人纷纷献上一份自己的心意。汉子们带来狩猎的猎物:野鸭野兔野山鸡,姑娘们送上秋天缤纷的收获:桃杏李柿梅的果干。和奉献祭品一样,大家用箬叶包了礼物,趁着天黑放在瑶姬门前。 蚩尤走了七天,带着自己的礼物回到姜寨。 进门转了一圈,厨房里瑶姬忙着做饭,姜川蹲着处理大家送来的野味,只有溟海无所事事躺在厅里。一块银红软垫塞在背后,他松松披着件妃色直垂,长袖散开,两只光脚叠在一起,手里抱一只小陶罐,正伸爪子掏麦芽糖吃。满地扔着各种果核、松子壳、榛子壳,这都是别人送给瑶姬的礼物,他却先享用上了。 “送的什么?拿来我先瞧瞧。”麦芽糖粘稠出丝,溟海吮了吮雪白的手指,朝蚩尤伸出去。 蚩尤气得青筋直跳,啪嗒把鱼鳍打飞了:“滚!这都是送给姊姊和阿兄的礼物,你凭什么先拆?” “啧,又嫉妒了?俗话说术业有专攻,本座就是专职替妻主审阅礼物的。”溟海毫不羞愧,从旁边拿起一个箬叶包拆开,见是青梅干,嗤的一声丢开了。再拆,是熏鹿肉干,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对胖鱼来说,最惬意不过就是吃好的穿新的,别人干活他闲着。 蚩尤鄙视道:“姊姊一千年一次的好日子,人人都用心准备礼物,你这铁鲸鱼是什么都不打算送了?” “呵呵,这话轮不到没嫁妆的穷汉来说。我的礼物自然是天上地下独一份,要在生日当天才隆重出场呢。” 说归说,其实溟海还没决定到底送什么。光芒万丈的太阴珠冠?飘香百里的琳琅囊?平风波的定海神针?或者直接送一个遍布银沙海滩的小岛? 蚩尤的礼物是两件苍狐裘。一件雪白,一件纯黑,都是不掺一根杂毛的极品料子。这种狐狸体型小,极敏捷,喜欢住在悬崖峭壁上,寻常人想见到它踪影都很难,东陆的猎人们都以捕获它为骄傲。蚩尤短短几天内做成两件狐裘,是他具有勇猛矫健男子气概的最佳证明。 蚩尤脑海里幻想着瑶姬只着白狐裘的玉体,想她晚上或许会这样招待自己,兴奋地皮肤潮红。 溟海在旁凉凉地开口:“只是两件衣服而已,苍狐又不是什么稀罕动物。” 蚩尤哼了一声:“就你最稀罕!应该榨出油给家里点灯炒菜,剥了皮给姊姊做鞋,拔鲸须给阿兄绷弓弦!” 溟海吐出一片榛子壳,轻飘飘地道“又嫉妒了不是?我北冥之主的宝库无所不有,随便挑一件都比你们送这些寒酸东西强千万倍。” 蚩尤冷笑:“我们的东西寒酸,但都是自己亲手做的。你家阔绰,可哪一件是出自你的功劳?还不都是奴仆们做出来的!” 听到两人大吵,瑶姬出来制止,溟海被刺了这一下,难得找不出反驳的语言,懊恼地要命,推门便走。 只见外面多出一大堆半透明的灰色物事,皱巴巴又长又轻,隐约能看出菱形鳞片的痕迹。姜川出来一瞧,惊喜叫道:“是蛇蜕!好大,这是……” 大柿树后,一个金眼少年探出头,偷偷观察房子内外发生的一切。 “哈哈哈,蛇也知道送礼物,你连它都不如!”蚩尤毫不留情地嘲笑溟海。胖鱼气得大叫:“臭泥鳅送了一团包-皮,是想恶心死人吗?” “笨蛋,蛇蜕能祛风定惊解毒,包-皮也比你这没用的吃货有用多了!” 溟海大怒,回到水晶屋踢柜摔盆,气鼓鼓地躺在榻上咬手指,再想宝库里的诸般珍物宝器,哪一个都不满意了。 自己做礼物又怎样?本座英明神武聪敏灵秀礼乐射御书数无所不通,还怕熊瞎挑衅么! 思索到半夜,他联系北冥四臣,叫旋龟送一株三丈高的珊瑚树来。 溟海的想法很简单:亲自雕琢一座瑶姬的塑像摆在姜寨正中,不仅人人可见,还能流芳百世,可比什么杂草衣服伟大多了。 “献与吾生挚爱。”胖鱼连底座的铭文都想好了,咩哈哈大笑三声,举起锤子就是一下。 只听得“叮当”一声,接着轰隆巨响,三丈高的珊瑚宝树从腰折断。溟海傻在当地。 咦?难道雕塑很难么?看鲛人们工作还是挺简单的呀…… 他围着剩下的半枝珊瑚转了两圈,心道把妻主的形象摆在外面风吹日晒也太不恭敬了,雕成一人高的摆在屋中欣赏,岂不更佳? 下锤。 叮当,咚隆。 咳,屋子太小,做一尊放在柜几上的小像也不错。 下锤。 叮当,咔嚓。 珊瑚是红色的,妻主雪肤花貌,雕像不能存之万一,还是琢磨一套头面增辉…… 下锤。 叮当,啪啦。 …… ………… ……………… 一尊四海罕有的珊瑚宝树就这样碎成一地。雕塑梦破灭了,胖鱼吧嗒坐在地上,委屈的只想嘤嘤痛哭。掉了两滴泪,他拾起一块拇指大的珊瑚,暗自发誓无论做成什么样子也得送出去。双手一拢,用力搓起来。 珊瑚块的棱角被鱼鳍磨平了,渐渐变地圆润,溟海大气不敢喘,用骨针琢出洞,一粒珠子就成型了。他用最笨的方法不眠不休磨了几天,终于得了十几粒珊瑚珠,又忍痛剔出一根鲸须,将珠子串起来。 送礼物的时候跟溟海早先料想的完全不同,悄悄递给她,不是万人瞩目,也没震撼四野。他甚至很有些羞惭,因为这是他平生见过最简陋的手串――珠子不够圆,连接处还系了一个笨拙的扣。但这也是他平生用过最大的努力了。 瑶姬真的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用心,当即褪下银镯,将鲜艳的珊瑚戴在雪白皓腕上。 “……还是不要戴了吧,配不上妻主……”溟海低头,脚尖蹭地。 “我会一直戴着,永不摘下。”瑶姬吻了吻胖鱼嘟嘟的面颊,“这是我收到过最漂亮的首饰。” 16、鲲鹏的日常饲养和使用 鲲鹏,是一种体型巨大的海洋生物,自公元前18000年起,仅存世一头,是宇宙级的珍惜保护动物。今天,我们就来了解一下这种黑白相间的庞然大物。 纯种鲲鹏刚从鱼卵中孵化出来就有三丈长,成年体型更是非常巨大,完全伸展开的话,身长九万里,腰围也是九万里,其中大部分重量都是脂肪和肌肉。以这头叫溟海的鲲鹏举例,它已堆叠至九十九层,很快会达到“百花霜降”,这是鲲鹏审美观中最完美的称号。假如将它横着切开,就能够看到如大理石花纹般美丽的肌体纹理。 它的外形圆润可爱,黑背白肚,豆豆眼,眼睛后方有一对椭圆形的白色眼影,背脊上还有繁复的花纹。溟海的大脑质量很大,智力也非常高,教给它任何知识和把戏都能立刻牢记。但与此相反的是,它有所有海洋生物中最小的心眼,大概只有针鼻儿大小,这不能不说是自然界的奇迹。 溟海的胃里有一个最古老的阵法,它可以通过这个阵开启空间法术,将吞入口中的任意存在传送到北冥一个叫做归墟的无底洞之中,由于空间的独立性,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单行道,无论是一个庄园、一座城池、甚至一支军队。这个恐怖的能力被叫做“归墟流放”。 对应这样奇特的生理特征,溟海也有独特的性格。它从生下来那天起,就认为海洋中一切生物和非生物的所有权都是属于鲲鹏的,理所应当做它的仆人或食物,为它奉献牺牲服务。这就是英文中“selfish”(自私的鱼)的古老语源来历了。 随着年龄增长,溟海也逐渐意识到将本来性格完全表露出来不太妥当,于是它学会了伪装,那就是――礼仪,包括穿着打扮、气质语言、接人待物、主持祭祀等大型活动的能力等等。北冥四臣是这头鲲鹏最初的保育员和饲养员,她们发现溟海轻易地掌握这了门艺术,运用圆转如意。 大多数人认为溟海很没礼貌,这是一种常见的误解。它并不是不懂礼节,而是故意在不喜欢的人面前失礼,比如在情敌面前披发散衣、仰卧不起、吃光点心等等,以此达到羞辱对方的目的。如果在重视的人面前,比如妻主的正夫、岳父岳母面前,它通常做得很到位。 溟海的嫉妒心很强。自发情嫁人之后,它就很简单的将世间一切雄性简单二分法了,那就是除了路人就是情敌。如果饲养者不能每时每刻将它放在独一无二的地位上全心全意的宠爱,它就会撒娇打滚,受到更严重的忽视时,它甚至会用哭闹自尽的方式进行威胁。 提到饲养,就不能不说到投喂的饲料。鲲鹏的食谱非常广泛,但绝大多数集中在蛋白质含量丰富的肉类食物上。它有两套进食口器:锋利整齐的牙齿、以及可以过滤小虾小鱼的鲸须(梳齿状,位于口腔内部),两套口器交替使用,使它可以捕食从大白鲨到小磷虾在内的几乎所有海洋生物。 溟海是食肉动物,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吃别的。富含油脂的坚果,如榛子、瓜子、开心果、小核桃等等都是它热爱的美味。溟海对甜食也有强烈的偏好,甜味素丰富的柿子、蜂蜜、麦芽糖、巧克力、冰激凌等都可以放心投喂。 当然,它也是头很挑食的动物。外貌丑陋(比如ck鱼)、身有残疾的,都不在它捕猎的范围内。因为鲲鹏有此特性,许多海洋生物为逃避捕猎,进化出无数千奇百怪的能力。比如章鱼遇到鲲鹏就会立刻自断一肢,以求保命。 溟海的食量是非常惊人的,因此我们极不推荐个人或gdp总量不到五十万亿的小国进行圈养。它的进食期集中在夏季,仅六月一个月,就会吃下大约两百万吨的海洋生物。鲲鹏在进食期能够转变成飞行形态,升空之后遮天蔽日,人类通常之内看到它肚皮下的一小部分,因此错误的认为这是大鹏鸟。其实真正的情况是,它变成了一条黑背白肚的鳐鱼。有位生物学专家说,“由团状海鲜变成片状海鲜”,是个非常妥帖的形容。 进食期的溟海会从北冰洋出发,穿越太平洋,由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绕过澳大利亚后横穿南冰洋,最后再次进入太平洋。它每飞抵一处渔场就变回鱼形,扎进海里痛快猛吃,同时体型也随之增长,有智海洋生物通常把这个月份称为“黑色六月”。 鲲鹏毫无疑问是海洋的霸主。但很多人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海洋生物们会用如此多的资源供养这样一个看起来贪吃又残暴的领导者。 答案是出乎意料的。鲲鹏的存在对于海洋非常重要,是生态平衡必不可少的一环。藻类,这种海洋中最常见的微小生物,有时候会造成毁灭性的灾难。由于大自然的不可预测性,海洋中的藻类偶尔会在某一个区域爆发急剧繁殖,引起水面变色,形成赤潮(统称,根据藻类的不同,也会有绿藻潮黑藻潮等)。 这种异常现象会使大量海洋生物因为缺氧而死亡,同时释放出有害气体和毒素,污染海洋环境,使海洋的正常生态系统遭到严重的破坏。鲲鹏的存在就是为了阻止这种异常的发生。它最典型的能力“归墟流放”,可以在最大限度和最短时间内,将有害的赤潮送入另一个空间,避免海洋生态环境进一步恶化。 这就是鲲鹏最原始的用途,用通俗的话来解释,它是一艘巨型海洋清污船。 赤潮的发生跟海洋污染有很大关系。在人类活动范围还比较窄时,溟海可能几十年才需要履行一次这种吞吃垃圾的恶心义务。随着现代化农业工业的发展,沿海人口暴增,大量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排入海洋,导致海水富营养化程度日益加重,赤潮爆发频率也日益频繁。 更不要提海难和海上油田事故导致的石油泄漏、核试验造成的放射物质污染、重金属和农药残余污染等等。假如一头鲲鹏生活在现代,还尽自己所能的履行义务……想象一下每隔两三天就必须狂吞核废料的痛苦吧! 溟海还是代表水族与陆地生物谈判的首领,有它在的年代,人类对海洋非常敬畏。过渡捕捞是不存在的,“数罟不入闯亍保俊6奔涠加醒细褚螅婷衩巧踔敛桓壹袷傲矸缇淼教锏乩锏挠恪k侨衔馐卿橹鹘呈甭┫碌难阑郏峁ЧЬ淳此突睾@铩q睾5牟柯渖踔撩磕甓蓟峋傩新≈氐暮<溃砬箐橹骺鳎谷死嗄茉谒牧斓乩锘竦靡坏闶栈窈凇 由于一些不可抗因素,溟海于公元前三千年左右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接下来的五千年是水族的哀恸,人类肆意捕捞海洋生物,污染海洋环境,丝毫没有感恩和敬畏。有智慧的水族们纷纷迁入深海,而人类也自食恶果:再也没有清污船帮他们打扫垃圾和战场。 让我们放下这些沉重的话题,回到公元前刀耕火种的悠闲年代。 溟海嫁人了。它的妻主是一位简朴而勤政的领袖,在非中央集权的部落议会制度下,她并不能为一只成年鲲鹏提供所有食物,因此溟海每年六月还是会回娘家吃一顿大的。平时则用坚果、蜂蜜、鸡子、以及人类饲养的牲畜当做点心,因为人形的优越性,每当溟海以“他”的形象出现在一些部落中时,许多姑娘会心甘情愿向他投食,加上陆地丰富的野味出产,溟海在婚后又胖了不少。 处于无聊,他经常会一身白衣一根竹竿,和乡学里的学生们一起去钓虾。垂杨柳、小溪侧,优雅的白衣青年,这幅画面悠闲宁静,被溟海视为情敌的陆吾君所推崇。不过溟海结束垂钓后并不像先贤们把收获倒回河里以示慈悲,他欢乐地将虾子带回家,要求妻主一半白灼一半虾酱,当做可口零食。 孩子们钓虾是放羊的兼职,溟海也曾要求瑶姬给他些羊放,但被拒绝了。这跟让鲲鹏检视存放食物的地窖一样,看一遍就会少几成。如果家中有存好吃的,溟海就无法入睡,必须吃光才能安心。当然这个生物特征他是不承认的,对无意识梦游负责任很可笑。 来到陆地上的鲲鹏也是很有用处的。它为姜寨附近的田地按时按量降雨,当河道被淤泥阻塞、有溃坝危险时,瑶姬还会派它去疏通河道(龙也有这种功能)。冬季过去后,鲲鹏可以充当破冰船,将可能形成凌汛的大冰块压碎驱散。经过试验,鲲鹏还可以担任大型联合收割机:吃下整片麦穗,从背部的通气孔喷出脱粒的粮食,同时用肚皮压倒麦茬以待来年耕种。 耕织年代的鲲鹏赫然是一辆多功能大功率的农用器械,受到万人膜拜。当然缺陷也很明显,它耗油量太大,拜托农事的话会要求几十头猪来补充营养,因此在使用前要考虑清楚。 好了读者朋友们,希望大家从本篇文章中获取到您想要的知识。 下次节目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