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腰楼》 第一章 一入府门深似海 明洪熙三年,洛阳。 欲持藤榼沽春碧,自傍朱栏翦牡丹。 洛阳城中,绿意旖旎缭绕六月初至,牡丹花开的正盛。 迢烟弥漫,洛邑道成了沽碧肥靛的牡丹城。 却说洛阳南城角里,有一处连缀十里的大宅院。玉瓦金梁,倘然若是沾染了半个洛阳邑的富丽繁华。 时有洛阳童谣和道。 “经霜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行人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章台几般失颜色,南城十里千斫复万刻。 上镂秦女携手仙。承君清夜之欢乐。 列置帏里明烛光,外发龙鳞之丹色。 内含麝芬摄紫烟,白璧规心学明月。 珊瑚映面作风花,茱萸锦衣玉作匣。 摘得蓬莱南岭桂,饮昧凤髓伴浅茶。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投作许郎家。” 那童谣所云,便是南城许府。洛阳邑的私窑瓷器大家。从宋末兴起至今,也有几百年的荣耀光景。 “我看那许家,再不如从前了。” 洛阳邑来往的行人,客商。无一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原是昨日许府二少爷娶正房夫人。本还巴望着能是什么撼动洛阳邑的大光景。殊不知,却只有一顶破轿连夜将新人从后门抬进府去。 许府娶少奶奶,却不接亲,不收彩。不摆酒,不迎客, 着实煞透风景。 又过半晌,许府突然又出了大动静。十里府宅纷纷挂上了白幔。只片刻,行丧的车马,僧道拥堵了几条街道。 纸糊的白灯笼把深夜照的永如白昼。哀乐,哭声弥漫了整个洛阳邑。 许府的老太爷死了,临走时却没闭上眼睛。 许家缘是娶了个丧门星。 许府西厢房柳钗阁内。 软香箩塌上,正直直的端坐个一身猩红嫁衣的新娘子。但看那女子,**肥臀,体态丰韵。粗布嫁裙下盖着双极为精致小巧的三寸金莲。只是还未掀盖头,倒是不知究竟是何相貌。 可怜新婚当夜便克死家翁,怕是这盖头也未有人肯掀了。 “咚,咚,咚,咚。” 两个为首的端着孝衣盘的大丫鬟,引了八九个小婢女入了内室。 “二奶奶,奴婢是老夫人指派侍奉您的首领丫鬟玉鸳。” “奴婢是老夫人指派侍奉您的大丫鬟丹引。” 那玉鸳,丹引屈身请安道。垂着眼帘,恭恭敬敬 。 塌上的新娘子听了,却不作声,只缓缓抬起手欲扯那盖头。可因昨日坐了整整一夜,并未敢移动片刻。只鞠的腰背酸软,四肢麻痛。那伸出的手臂,已抬到身侧却怎的也举不上去了。 那新娘子方才尴尬道 :“可否劳烦玉鸳姑娘帮我掀了这盖头,我端是白白坐了一夜,身上都酸软了,实在是没了力气。” 玉鸳听了,忙起身把盛着孝服的朱漆盘子递给丹引。又转过身行至床边。玉指微挑,轻轻拾下了盖头,只一恍惚,却着实被那喜帘下的女子惊了一番。 只听闻二少爷娶得是个乡下丫头。名唤金腰楼的。金腰楼,好端端的姑娘,却取了个牡丹花的名字。 因十多年前,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许老爷和个佃户给二少爷和那金氏定下个口头亲事。许老爷早年也曾提过一字半句的,自打五年前许老爷过世后,便再无考证。 两个月前,便有个姓金的老倌带着个泼妇人苟氏。登门便说是认亲家,又拿出了玉佩,腰带等许老爷生前的信物说是凭证。吵着嚷着要让许府下聘礼,许夫人闻言自是不肯。 那许夫人生得三子一女。 大儿子却是个有痨病的,自出生起还未会吃饭时便喝了药了。到如今二十年许,只得天天人参,凤髓等补品吊着一条命。却不知何时阎王爷来讨要,便就跟着去了。 三姑娘又天生是个又特性子的人,干净,仔细到了极致。平日里但烦见了一尘一染的,便把通府的老妈子,下人们数落责骂个便。言辞极其尖酸刻薄,全然无个大家小姐的体面。 四少爷又年岁尚小,只得二少爷一个好人似的儿子。如今刚方十九,房里单收了一个姨娘,尚未娶正房夫人。那许夫人倒不求得一个皇家,亦或是大处官眷的儿媳,怎倒是也巴盼个门当户对。却偏偏来了那么两个泼皮下等的人认亲。 那许夫人定是不肯,本想着打发些银两,胡乱遣走二人也就是了。 金老倌倒是个本分人,看模样也是读书识字的。既见得了金银便欲要罢了。只那金妻泼妇人苟氏,却最是个贪得无厌的囊货。见许府出了那些钱财打发她们,便更是认定这其中能捞到好处,愈发得意起来,尤其不依不饶了,偏偏要把女儿嫁入这个金牢笼。 一来二去,又闹到了官府,弄的满城风雨。许府二少爷的亲事竟成了遍个洛阳邑的笑柄。 常言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愈发是下等的人,愈加的没皮脸。 那金家穷的什么似的,便是个大户人家的使唤下人,也是不肯沾染这样人家一星半点的。许府偏偏摊上这样的无赖,又碍于大家颜面,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只怕那金家女儿即使过了门,做了正房奶奶也是有的受的。 许夫人一个女人家,究竟还是认了这门亲事,只私心想着,是福是祸,且行且看吧! 那玉鸳只想着那二少奶奶不过是个穷困人家的可怜女子。这一掀盖头却惊了神。 只见那金氏生的细眉,凤眼。媚意天成。青丝淳浓染春烟,玉口檀脂馥粉凉。削肩无骨幽兰气,婀娜袅袅鬓生香。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玉鸳只心想,我在这许府大家多年。恰逢寿辰,大礼侍奉时。也多见了各些有头脸的小姐,夫人们。端的是这般貌美非常的人物,竟也只是在戏文里听过。这般的美人,偏只是个佃户家的女儿。若真同她比了去,那我们这些粗肤烂脸的,岂不要住到鸡窝狗窝里面了。 玉鸳正愣了神, 忽觉背后一紧,微微有些胀痛,原是丹引偷偷推她。这才回过神来。 忙转身把盖头递给丹引,又吩咐众人道。 “樟儿,林儿。去把那烛台,供果都撤了。仄湘,珠瑾把帘帐,红窗花也都解下收起来。雪见,云见去偏房取了掸子,香灰。把内室好好打扫一番。绮绣,华儿,去端盆水来,准备些。伺候二少奶奶梳妆。” 众婢子听了吩咐,忙忙散去。 不时,绮绣和华儿已端来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欲侍奉金氏洗面。 那丹引见了,忙把手中的朱漆盘子暂且放置在内室西角的黄梨木地桌上。也去侍奉。那华儿端着盥手的铜盆,呈到金氏身侧。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绮绣,丹引便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 玉鸳便忙上来与金氏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金氏面前衣襟掩了。 金氏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全然未失了半点分寸。 那大家府里的规矩,她却是知晓的。 洗面毕,各有婢子将残水泼了,一应物件均已撤下。绮绣又用小茶盘捧上茶来,那金氏接了茶。轻抿两口,却不咽下,只等着华儿又捧过漱盂来,掩面漱了口。 却说那金氏沐洗闭,玉鸳示意那些婢子全部退下。便依依对金氏道。 “只得委屈二少奶奶,从前不曾得见,再是老太爷走的急了些。未曾准备奶奶您的丧服,奴婢倒是准备了一身奴婢去年新做的。本是家父去年病重,便就预备下了,想着送他走时穿着。可巧得天怜见,他老人家又挣扎着活了一年。这也就便剩下了。奶奶若不嫌弃,便就暂且换上,这个时日,怕是穿不得红的了。” 那金氏闻言,方才细细看了看玉鸳。端的是新月银盘脸,柳眉杏眼,身量高挑纤弱。一身素白印青花罗裙,腰间系了一根青锻腰带,只挂了一个蓝色锦面鸳鸯荷包,连带一个青苏璎珞。足下蹬了双鹅黄尖角穿珠绣鞋 ,两脚窄窄,玉足纤纤,端的是合合整整的三寸金莲。 心中不禁怅然,到底是大家里的丫鬟,面目举止周整干净。言辞行事仔细,机锐。哪怕是小门户的娇惯小姐,也是不极她万一的。便袅袅应道。 “全劳姐姐挂心,事事操持的这么稳妥。我又如何敢嫌弃姐姐,只是劳烦姐姐为我费心了。” 这边金氏刚换了丧服,便和玉鸳两人,只因都是初见,也不甚熟悉,便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应和。却见那婢子雪见掂着小脚,三步并做两步急急忙忙,慌慌乱乱的无端跑来。 玉鸳素知那雪见往日里是个守规矩的。若不是真出了什么大事。万不能如这般慌张。却又碍于在金氏面前,她也摸不准那金氏的脾性,只得回身轻声责备起雪见来。 “这浑丫头,往日里只看你却还规矩,今儿怎跟个无头苍蝇似的,让二少奶奶看了笑话去。” 那金氏也是个仔细人,当然明白玉鸳只是在她面前做做样子。便只全心当起和事佬来。 “玉鸳姐姐勿恼,怕真是出了什么紧要的事吧,且先容着这姑娘讲完了。” 玉鸳闻言,便也就势顺下,只冲着雪见道:“难得有二少奶奶为你开脱,快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 那雪见见二人问她,话到嘴边却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便吞吞吐吐磕磕巴巴道。 “府里,府里。穆家姐姐自尽了。” …… 第二章 常闻流言似冷刀 那玉鸳和金氏听了不由一惊。 金氏初进府,哪里认得什么穆家姐姐。只想着昨日成亲,那许府老太爷便匆匆过世,虽与她无甚关系,可这克死翁爹的罪名却只得担着了。今儿又平白自尽个穆家姐姐。只怕以后她在许府的日子注定不好过罢。 便不觉惶惶起来。 那玉鸳听了,那脑中,心里却如同有千万个爆竹引炸了一般。原来那穆家姐姐是同玉鸳一同入府的大丫鬟。同做婢子时,只眠在一间下人房里,到如今也是十几年的情分。后又一同侍奉老太爷,只是前年二少爷房里的陆氏封了姨娘,老太爷才把她打发到二爷处侍奉。 玉鸳强忍着眼圈中的泪水,便急忙询问:“快说来,到底是怎么了?那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偏就自尽了。” 雪见只埋怨愤然道:“还不是那陆姨娘。都是下人出身的,她就偏要作践人。当自己是什么正经主子。” 说着又不禁一阵鼻酸,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趴趴往下掉。“昨儿后半夜二爷给老太爷守灵堂,穆家姐姐从前一直是侍奉老太爷的,昨儿也一直在灵堂看灯守蜡。那陆姨娘也不知又是吃了什么闲醋,今儿一早,便去同夫人回话说穆姐姐勾引二爷,在灵堂做了苟且的事。夫人一时被蒙蔽,便要把穆姐姐打发出去。穆姐姐受了屈辱,一头撞死在老太爷灵前了。” 金氏闻言,也不禁唏嘘。即可叹那穆家大姐孤傲令人钦佩。又忌惮那陆氏居心如此刁狠。更可怜自己身不由己,深陷囫囵。只自言自语道:“那搬弄是非的嘴皮,真真是比刀子还要厉害。”刚刚说出,才自知失言,忙又急急住了口。 这边玉鸳听了也默默掉了两行清泪,只偷偷用巾帕揩揩眼角。又忙着去哄雪见。却突然听到从外面传来一阵吵骂声。 那金氏是个多心的人,料想定又是生出了什么事儿来。亦不好多问,更怕再牵扯到自己,只向玉鸳缓缓道:“我听那外头却像是有声音。姑娘可也听到了。” 玉鸳应了声,回道:“二少奶奶莫费神,奴婢且去看看。”临出门又吩咐雪见好生侍奉金氏,便转身出去。心里却忍不住暗自嘀咕,她听着外头的声音好像就有大丫鬟宝瑾在里,这宝瑾原也是老太爷身边的。平日里素与穆家姐姐交好,那两人又都是伶俐傲气的。便是老太爷在世事,也是另眼看待。这如今穆家姐姐被陆氏挑拨,无端自尽。那宝瑾难不成又是出了事儿来,只想到这,心下便有些惴惴的。 玉鸳只是转念想着,推门出去,果不其然,一眼便到了厢房门外被一群丫鬟婆子强拦在中间的宝瑾。 究竟还是又出了事儿,原来那宝瑾却是个泼辣性子,更是个浑不怕的。只因陆姨娘平日里便尖酸刻薄,又爱搬弄个是非,最是不得人心的。今儿又挑拨害死穆家大姐,那宝瑾便索性也抹开了脸,偏要出个头,讨要个说法。 只见那宝瑾一身素白丧服,带着重孝。头上系着白棉布。左手握成拳头,右手紧紧攥了个剪刀,双眼圆怔赤红,浑身怒气冲冲。 那宝瑾挣开了全部力气,硬要冲进陆姨娘住的厢房。却着实吓坏了那帮陆氏房里的小婢子,老嬷嬷的,只都拼了命去拦她。那宝瑾一人僵持不过,便踮起脚尖,抻长了脖子,扯开了嗓门儿,冲着那厢房内厉声骂将了起来。 “好你个下作的浮浪蹄子,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法,让二爷收用了你。你是那贯会勾引爷儿们的,也当我们跟你一般。以前老太爷在时,你见到我们一口一口的姐姐叫着,硬充顺毛猫,巴盼着我们向上面给你递几句好话。如今见老太爷去了,你就坐不住了,变着法来作践我们。好了,如今穆家姐姐也去了,你下一个是不是也要冲我来。我也不干等着你算计。有种你就出来咱们当着面的较量较量。拼你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拼出个你死我活来才好……。”直唬的那些婢子老嬷嬷都皱眉苦脸来。 那玉鸳听见宝瑾如此叫骂,知她闯了大祸事儿。只因素日里姐儿们都是多年的交情,便想着定要替她开脱去。 玉鸳思虑至此,便强着迎上众人。趁着人多眼杂,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的一把夺过了宝瑾手中的剪子。又连忙数落几个小婢子道:“你们不知那宝瑾姑娘是素有梦魇症的,今儿定是又被什么冲到,发了病了。宝瑾姑娘平日里待你们如何?一群没良心的,怎么都不知把她扶回去,任由她在这胡说梦话。” 那几个婢子闻言都好生的委屈,又不敢辩驳。便只能纷纷欲把宝瑾扯走。宝瑾却是百般不依的,只得多番挣脱。却把一个年岁大点的老嬷嬷直推的一个娘跄,跌坐到了地上,大呼“哎呦!” 那宝瑾红着眼睛转过身对玉鸳娓声道:“我知你心肠好,生怕我也被那贱人哄去了性命。可左右我也是不怕死了,今儿若不替穆姐姐讨出个说法,就怕今儿是我死,明儿便是你死。还有那服侍二爷的文书,霓月也都活不了了。” 玉鸳只听了,心中亦触动了伤感,可也不容多想。便急急让那些小婢子把宝瑾拉走。这边刚吩咐下去,那边许夫人却派来了五六个小厮,要拿宝瑾传去问话。 “能是什么天大的事儿,怎么爷儿们都派到园子里来了,夫人最是慈悲,我这就去找夫人回话。”玉鸳只急急的喃语,那整个心却都悬到了嗓子。 众婢子,嬷嬷见了,也都敛声屏气,不知牵扯出多少担心。也有那一两个多事刻薄的老嬷嬷,见宝瑾被治下,脸上倒添了几分笑意,只待着看热闹。 宝瑾见夫人派人来拿她,也只长吁了一口气,似解脱般。转身对玉鸳道:“你是个精明人,难道还不明白什么是‘树倒猢狲散’么?此时万不必再为我费心。老太爷走了,只那几个混人主事当家,许府要败了。你若有心,便早早作些打算,别白白送了性命。”说完便挺起身子,昂着头。视死如归似的,同那些小厮一并去了。 那宝瑾渐已走远,院中的婢子,老妈子们也都渐渐散了。此时晨风正盛,玉鸳却仍呆站在原处,顿时失了主意。任晨风吹的刺骨凉痛也不愿回房。 “姐姐怎生呆站在院里,你们府里那位新奶奶不用侍奉么。” 有人在背后唤玉鸳。 玉鸳听闻身后有人唤她,忙回过身,只见却是大少奶奶房里的大丫鬟昭阳。 “这一清早的,昭阳妹妹怎偷的清闲。还有时间来我们这?”玉鸳强扯起一丝笑容,轻声问道。 那昭阳听了,右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打趣道:“姐姐是厌烦我,那妹妹再不来你们处就是。” “妹妹说的哪的话,你是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心肝儿似的人物。凭我们这些主子不疼不爱的,有几个胆子敢厌烦你。”玉鸳只强压着对宝瑾的担心,亦同她打趣。 原那昭阳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丫鬟,早被大少爷收用了。虽地位不及姨娘,却也算是半个主子。 昭阳听了,脸上不由匪起一阵红晕。“就你惯会取笑人,我这就回了你主子,活活该撕烂了你的嘴。” 又道:“我可不是来你处闲玩的。大少奶奶吩咐,让我来告诉你们新奶奶,今儿一早要去给老夫人请安。你们新奶奶刚入府,万不可误了时辰。” “二少奶奶已洗漱好了,说着就要去呢。多谢你们主子费心了。”玉鸳亦淡淡回道。 那昭阳闻言,也只玩笑了两句,便欲回去。玉鸳勉强把昭阳目送出了院,才转身回房。 那玉鸳回到房内,见金氏移坐在屋内正中央的红木套椅上。丹引在室为金氏铺床。一应的大红喜被也都换成了时兴的素锦翠纹被面。 那丹引见玉鸳回来了。只脆声道:“我见雪见那丫头,也不知是怎了,在奶奶面前哭的不停,好不扫兴。我就把她打发去管家曲嬷嬷那领月钱了。” 又道:“刚才我在库房寻被面来时,只听见厢房那边吵嚷的厉害,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玉鸳揣测金氏亦是个多心的。生怕她初入府受了惊吓。又素知那丹引也是个伶俐泼辣的,更怕再生出什么事端。便愈发要将宝瑾的事遮掩过去。只向丹引行道:“我且要回话呢!你倒先来问我。” 又转向金氏,浅笑道:“奶奶莫要上心,我方才且去看。只是厢房那边一小婢子出了错,被她家主子训斥了几句,失了脸面。便 撒泼似的哭闹呢。我方回来时,那小婢子已被陆姨娘处的大丫鬟带走了。” 金氏闻言,只觉得事有蹊跷。她初时听得的声音。虽不得清楚,却实是吵骂的声音,并不是什么哭闹。而玉鸳刚刚回复,只提了什么小婢子,大丫鬟的。却未提名姓。那玉鸳入府多年,做到大丫鬟的位分,哪还有她不认识的下人。想必她是在说谎胡诌。 那金氏心念,既她不愿说出,应也是与自己无甚关系,便也不挑个明白,只且随她去。才抬头轻声回复:“无事便好,有劳姑娘了。” 玉鸳又把方才见了昭阳的事回复了金氏。因道:“大少奶奶万事想的仔细,奶奶也该去向老夫人请安了,万不可误了时辰。” 那金氏闻言便留丹引在房中守着,起身同玉鸳往许母处去了。 …… 第三章 庭院森森深几许 却说那金氏由玉鸳引着去给许母请安。先是穿过了花园,又转过两个观景回廊,径直行了数百步,方到许母处。 许母住的静和堂极为偏僻,雅致。金氏先秉看正门。只见正门三间,上面灰瓦紫檀木脊,那门栏窗梁,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忍冬纹样。左右一望,皆雪****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素雅却不失意境。真应了那句,“曲径通幽。” 玉鸳便指点金氏道:“奶奶,这便是咱们夫人住处。夫人素喜清净,不爱热闹。自老爷殡天后,便从正房处移至这‘静和堂’了。” 两人说着进了正院。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正中却不偏不倚的植了几珠山玉兰,叶大浓荫,花大如荷,真真是入了画境。 那金氏且行且问玉鸳道:“老夫人可是信佛?” “却是信佛。夫人生四少爷时难产,亏了老爷请了‘同宁寺’的得道高僧明显大师诵经千遍,才保的母子平安。自此夫人便信佛了。早些年还只是抄经诵文,打念参禅。自前年起,索性连荤腥也戒了,如今只吃长素。”玉鸳缓声回道。 又停下步,扭过头去问金氏:“奶奶怎知夫人信佛?” 那金氏只笑道。“大抵不过是猜的。我见那院中窗梁木脊是紫檀木料。石壁台矶也凿成忍冬纹样。这紫檀,忍冬均是佛教‘五花六树’的植物,尤其是那院中的山玉兰。平常人家也只不过是植些白玉兰陶心解性。这山玉兰只常种在庄重肃穆,香火燎绕的古刹寺庙入口处或大院里,取释迦摩尼佛端坐宝台之意。我便想着,夫人应是常年信佛的。” 玉鸳闻言,也只莞尔一笑,默默点头赞许。心里却揣度着,这二少奶奶当真是个慧心,敏锐的主。再配上这副我见犹怜的好皮相,在许府定要掀起一阵风波。只是还不知她究竟是何秉性。亦不可测这掀起的是冷风还是暖风。 却说金,玉二人进了正房。便有一高一矮两个大丫鬟迎了出来,只道:“二少奶奶来的可巧,老夫人方才起床,正打坐念经呢!” 玉鸳亦为金氏引荐,称两人是侍奉夫人多年的丫鬟。高个子的名唤春梦,矮个子的名唤秋梦。 那二人便引着金氏和玉鸳行至内室软帘外,留秋梦陪侍,那春梦便进去通报。不一时,春梦出来,屈膝对金氏道。“二少奶奶,夫人唤您进去。” 玉鸳听了,便上前给金氏打起软帘。引金氏入内。 那金氏才入内室,只闻一阵檀香扑了脸来,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沉稳雅致的,使人心旷神怡。 只见东面墙上挂了唐寅的《听瀑图》和南宋夏圭的《寻梅访友图》,画前摆了张雕花黄梨木桌,两侧置着佛经纹楠木太师椅。西面墙独供了个白玉观音像, 一只供香金鼎,瓜果鲜蔬无数。 正北面是软香罗床。许母穿了一身玉白色绸缎料的丧服,头上勒着翠绿色嵌宝抹额。盘着腿,闭着双眼,端端正正的堆在床边。左手扶膝,右手拨捻着一串七宝菩提子念珠。 床前各有两个小婢子双膝跪地高捧着冰盘子,再有二个小婢子躬着腰,持着绢布团扇把那凉气朝许母方向轻轻扇动。 又有两个老嬷嬷亦立在床边。一个孙嬷嬷抱着一只短毛白底黑斑小花狗,另一个魏嬷嬷只垂手站着。 金氏见许母正在打坐,亦不敢出声,只悄然立在下首,默默等待。 过了半晌,那许母才缓缓睁开眼。那孙嬷嬷见了,连把那小花狗送至许母怀中。许母接了狗,用手摩挲着那小东西,为其搔痒,并低声问那孙嬷嬷道:“吉祥这两日怎的不爱叫了?你得空去寻个好点的大夫来,给它瞧看瞧看。” 那孙嬷嬷垂着手连忙应道:“老奴早也发现了,昨便叫吴管家寻了个癞头兽医过府瞧看过。” “怎么样呀?是病了?这小东西,真是揪人心思。”许母仍只低头弄狗,全然不理会金氏。 “夫人莫要忧心。”那嬷嬷亦如实回道:“那癞头兽医说了。吉祥是思春忧郁所致。咱们吉祥今年也四岁龄了,现在是初夏,正是小狗思春的时候,吉祥也无个玩伴,这才不爱叫了……。” “那就给它寻个狗伴来。”许母蹙着眉,一副听了不耐烦的模样,连声打断道:“寻个好的。模样性情标致体面,要有福气的。才配入咱们这样的人家。” 金氏闻言,知那许母实则不待见自己。便是条狗,也要体面,有福气的才可入府。而自己却最是个下等出身,最不体面的。怎配的上许府这般人家。 许母这边把吉祥又递给孙嬷嬷,方抬起头,见金氏只在堂下低头站着,亦不多语,不妄动,便知她是个识礼数的。 才眯缝起眼睛,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金氏一番。少顷,才扬着头缓缓道:“来的倒还早,模样也算周正,如今你即嫁给了成义,便是许府的二少奶奶。便要懂规矩,识礼数,万不可多生事端。” 金氏闻言连低声称是。 那垂手的魏嬷嬷忙移身取了一个锦面蒲团,放置金氏面前。 金氏便移步跪至蒲团上,向许母叩首行礼,声呼:“儿媳给娘请安。” 礼毕,那魏嬷嬷扶金氏起身。又端来茶盘递给金氏,金氏接了茶。对那魏嬷嬷再三称谢。便又移步床边,为许母奉茶。 许母只推脱道:“我今儿早起来时喉咙疼,喝了热茶只怕嗓子更紧。” 便示意魏嬷嬷把茶接过撤去,才吩咐金氏去那太师椅处坐下,让魏嬷嬷给其上了茶。 那金氏刚刚坐定,那引她入室的大丫鬟春梦便又来通报。说大少奶奶同陆姨娘来请安了。 许母点头示意二人进来。不时,便一前一后进来两个女子。但见那二女,身量高矮都分不出差池。亦都穿着同样的孝服。 前面的女子生了一副鹅蛋脸,桃花眼。薄唇轻抿,素肤若凝脂。端庄且大方,举止投足斯文,秀雅。便是大少奶奶施莲敷无疑。 后面的女子细腰尖脸,二蹙上挑极细伶俐眉,双弯似笑非笑狐狸眼。嘴角微扬,不知真笑抑冷笑。走路迎风扭捏,不同良人模样。这陆姨娘的刻薄作派,倒全然生在面相上了。 二人亦给许母请了安。金氏便也起身给施氏行了礼,直呼“嫂子。” 又冲陆姨娘呼“妹妹。” 施氏亦回了礼,倒不多言。 那陆姨娘亦打量金氏一番,才忙浅笑应承道:“素闻姐姐出身不好。今日一见,倒与妹妹想的不同了,姐姐竟是这般貌美。” 说着却又忽然变了脸色,只故意长长叹了口气:“只可惜了。怎的昨夜刚一入门,老太爷便就去了。老太爷若也能看上姐姐一眼,定会极疼姐姐的。” 金氏闻言,只暗自心想,这陆氏当真是个刻薄嘴皮。虽表面夸自己美貌,实则讽刺自己一入府便克死翁爹。眼里含着刀子,话里带着机锋。倒也再难为这陆氏了。 思绪毕,那金氏便主动拉起陆氏双手,垂着眼帘,淡笑着袅袅回复道:“我是个福薄的人,不及妹妹檀嘴慧心。日后我若哪里失了礼数,还望妹妹多生担待。” 金氏倒不想树敌,即嫁入了许府。便只求个保全便是好的。 那陆氏便也一口一个姐姐的唤着,只请金氏复坐下,自己便也在旁坐了下来。 许母见了,倒知那金氏是个聪慧的。便也点头道:“你们妯娌,姐妹间不生分便是好的。如今许家男丁稀薄,只有娘们间相互照应。这许府才能内定,长久。” 几个女人均都应着。 那陆氏理了理衣袖,便又向许母处吹风道:“娘,那宝瑾已被押至院外了。以前老太爷在世时,她仗着老太爷慈悲,容忍她,便整日没个礼数,全然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却说,咱们许府待她倒是顶好的!她怎的就那么烂了心肠。竟当众辱骂起许府来。” 施氏闻言,知那陆姨娘又要搬弄是非,便细声劝勉许母道:“儿媳觉得倒不是什么大事,这老太爷刚刚仙逝,今儿早又出了人命。若再发落个下人,只怕落外人口舌。只道说咱们大户人家苛待下人。” “大嫂子也忒仁慈了。”陆姨娘厉声反驳,只惊的吉祥亦在孙嬷嬷怀里缩起了身子:“今要不好好教训那贱婢,只怕那些没眼的下人瞧见,只道咱们娘们都是好欺负的。今儿这个丫鬟闹一番,明儿那个小厮闹一番,后儿再来个老嬷嬷闹一番,许府再没个规矩王法了。” 那陆氏怕是话说多了口干,中途小抿了几口茶。又佯装哀怨道:“我也是不愿发落她们的。我也当过丫鬟,与那死去的穆大姐都是多年的情分。如今,知道的是她们犯了错,我掩护不得。不知的,还以为是我不容她们,闲言碎语的都似刀子似的往我身上捅,我还不是为了二爷,为了许府。” 还不时抹起了眼泪来。真真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楚楚模样。 金氏听了施,陆二人话语,却也不知究竟是何事。况且今儿早所观,那许母虽表面和善,内里却不是十分受用自己。而陆氏却是定要置那丫鬟于死地一般,便也只是在一旁听着,亦不作声。 片刻,那许母只看着二人缓缓道:“什么大事,值得一清早便在我耳边聒噪。不过是一个浑丫鬟,陆姨娘,你看着处置了便是。” 那陆氏听了,忙揩了揩眼泪,渐渐神色得意起来。 …… 第四章 一缕孤魂断琉璃 却说陆姨娘即得权处置宝瑾,便连连献策, 盈盈笑道:“娘真是心慈,知道儿媳是最软弱好性子的,却让儿媳处置。依儿媳之见,嫂子即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端。那就赏那丫头二十板子就是,娘你看可好?” “这……”施氏听了,眉头紧皱,欲要开口替那宝瑾求情,却见许母一副泰然安定,倒爷授意的神态,只得生生把话又押了下去。 不时,陆氏便先退下了。 许母又转头轻轻问施氏:“成仁身子可好些了。 ” 施氏便起身回道。“回娘的话。成仁前两日倒还好些,昨夜老太爷去了。成仁知道后一夜未眠,今早又咳的厉害。儿媳来时成仁才吃了药,刚睡下了。” “便不该告诉他。”许母叹息着,脸色也变得凝重许些:“他身子素来不好,怎么经受的起。” 原来那大少爷许成仁自幼有痨病,近两年已很少下床了,只得施氏日夜近身侍奉。 施氏闻言,便只低着头,连声回道:“是儿媳思虑不周,劳烦娘担心挂念了。” “不怨你,我知你向来是周到的。咳,咳。”许母右手捂着嘴轻咳了两声,又安慰施氏道: “这些年亏的你尽心待他。” 魏嬷嬷见许母又生了咳嗽,便连忙端了碗早叫下人备好的秋枣山梨羹。许母见了忙摆摆手:“最不爱吃这些,酸不酸甜不甜的,不治病,也没什么滋味。” 金氏见许母才初夏便要吹冰盘,又总轻咳。便猜测应是肝火心盛所致,自此心中便时常留意着。且是后话。 不时, 许母便让金氏和施氏亦先回去。那金氏和施氏退下后。 许母见金氏已走,若有所思一般,缓缓对魏嬷嬷道:“我见这金氏生的太过貌美了些。今日其虽不甚言语,却也是个聪慧,有心思的。我便总担心不是个好预兆。” 那魏嬷嬷伺候许母几十年,自然知晓许母的心思。便投其所好道:“依老奴看那,女人还是呆笨些好。这金氏虽识礼数。可毕竟是个下等出身,万是配不上咱们二少爷的。更何况,这刚一过门,就把家翁克死了,想来是命硬。可不能让二少爷收用她。” 许母听了,倒觉那魏嬷嬷讲的却是有理,才缓缓道:“我也有此意,你且传下去。不得让二爷那金氏处,亦不能让金氏靠近二爷。”许母拨捻着念珠,喃喃想着:“阿弥陀佛,等家珍过门便好了。只委屈了家珍,那么好的品貌,却要先作姨娘。” 那金氏方出了内室,玉鸳便紧忙迎了上来,又取了个蓝底绸料青靛木槿纹样的披风与金氏披上。 “你从哪取来的这披风,方才怎么不曾见。”那金氏一边自理着袖口,一边随口问道。 那玉鸳正系着花结,听闻金氏问她,只莞尔笑道:“我见今儿早风大,只怕冻坏了奶奶,方求夫人房里的婢子去咱们院取来的。” “真是劳你费心了。”金氏看了看玉鸳,又垂下眸子,她素来行事周谨,又因生母早亡,二娘蛮悍,自幼生存不易,便最是懂得察言观色的。 如今她 瞧看这玉鸳,处事为人伶俐谨慎。性子也算温婉和善,若能为己所用,这深宅大院便也是有个照应。思量片刻,方抬起头,缓缓道:“咱们回去吧。” 却说金,玉二人正欲回房,方行至花园琉璃亭处。只听得有阵阵男子的嬉闹声从琉璃亭南角处传来。 那金氏本是个谨慎人,又刚刚入府,最是避事求全的。可这园子中多女眷,男子是不得擅入的。 且这声音着实来的蹊跷些,金氏倒也顾不得许多,只扯出一丝闲心,便引着玉鸳一起,只寻着那声音发源处,欲一探究竟。 那金氏和玉鸳只一前一后蹑手蹑脚缓行慢步至琉璃亭南。那亭南角处正栽了三棵一丈高的迎客松,本为夏日里娘们儿们避暑乘凉用。今时愈发的高大,倒显的僻静压抑起来。金氏便侧着身,偷躲到迎客松后,让那松树为其遮掩着,便抻着头往内里瞧看。 这只一幕,却着实吓坏了金氏。 原来金氏方抬眼,只见一群拢共六七个小厮,正围拥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 但看那姑娘浑身赤条条的被俯身捆绑在一个红漆木长条板凳上。嘴上套着缚马的嚼头,出不得声,更呼救不得。而她的臀上,大腿,下体处却已血肉模糊,沾成一片。 其中有两个小厮一人手里拿了一块六尺长,两寸厚的实木板,每个板子怎的也有二十斤。板前端还钉着几十个三寸长钉,板子连带着钉子,滴滴的往下渗着血。 又有一个壮硕体圆的小厮,似在展示自己的力气一般。直一只手抓着那个女人的头发,用力往前拖。到底连人带凳子同时拽出约两米左右,那女子此时只剩半点气息,又被束绑个结结实实。只得任由那些猪狗般的下人肆意折磨自己。其余小厮全然不顾往日同做下人的情分,纷纷热闹嬉笑,拍手叫好。 没有什么比麻木的人性更令人憎恨。 这陆姨娘只轻描淡写的板子,原是这般狠辣的刑法,‘青蛇口中信,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此时金氏胸口一阵堵闷,腹中肠子肚子直纠结在一起,搅的生疼,脑中,腹中亦如有腐肉发酵了一般,直冲的金氏头顶一阵晕眩。 那玉鸳当时只在金氏身后,被金氏身子挡着,却没看见里面情形。只见金氏忽的捂住胸口,脸色也变得甚是惨白,便也欲去一看究竟。却被金氏急忙扯住了袖子拦了下来。 处置宝瑾,却是许母授意了的。金氏哪怕再心有不安,惋惜同情。亦不能出面阻拦。 可怜那宝瑾,天生傲骨,云尖上的人物。一朝着了恶妇算计,落的如此不堪下场。 只道是‘自古佳人多薄命,闭门春尽杨花落’。 那金氏只的借口托辞道疲惫欲眠,便忙扯着玉鸳,径直快步回了柳钗阁。 却说二人方到门口,倒不见有人来迎,却只有雪见直直地站在门口,垂着脑袋,委屈着偷偷的抹眼泪。 “这是怎么了?谁让你在这站着的?”玉鸳忙上前询问雪见。 那雪见只颤颤的施了礼,又偷偷瞄了金氏一眼,才小声道:“是丹引姐姐。” 玉鸳听了,也知那丹引性子素来急了些,却还是个心善好相处的。便让雪见先下去。又扶着金氏进了正堂,只见丹引正坐在套椅上,双手柱着脑袋发呆。亦也堵着气,眼睛怔的红红的。 “你这小蹄子,没见着二奶奶回来了么?还苦着张脸。”玉鸳上前唤丹引。 丹引这才回过神,连忙起身去扶金氏坐下。 “她只是个小丫头,你又同她置什么气!”玉鸳埋怨丹引道。“你且同咱们奶奶说,究竟她是出了什么错。” 丹引听了扭过头,只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你瞧瞧,这就是她领回的月钱。” 那玉鸳忙把银子捡起来,拿起一看,只有五十两。 “怎的才五十两?”玉鸳亦惊讶道。按照份利,少奶奶每月应有二百两银钱。 “还不是那帮见风使舵的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一个个惧怕陆氏,便都腆着脸迎上去巴结。正经的主子不理,直把咱们房里的月钱全都挪拨给厢房了。”那丹引愤愤地,直气的嘴唇发抖。 玉鸳闻言,先不作声,只先偷偷去探金氏面色。 那金氏方才见了宝瑾受刑,若说并无半点惧怕那倒是假。那般景象,但凡还是个有血有肉,全须全尾的人,都会心生几分畏惧。 金氏平日胆子倒算大的,不过方才这一幕,却也受了几番惊吓。脸色也一直惨白,不见个血色, 神情也是木木怔怔。 却说那玉鸳欲探金氏面色,却见她木讷着一张俏脸。两眼干瞪的浑圆,只死死的盯着正门的门槛。对丹引所言之事并无半点反应。便揣测着或许那金氏是惧怕陆姨娘,不愿多生事端。这才把银子揣到怀里,收敛起来。 又软语开解丹引道:“不过是几十两银子,倒也不见得是下人排挤咱们。陆姨娘入府早,目前全权理着二房事,用银子的地方却是多的。咱们奶奶刚入府,可巧便赶在生了丧事。银钱一时短了也是有的。” “姐姐休来搪塞我,只说你是性子软,认了欺负便是。”那丹引回呛道:“你若认了,我还能怎的。你们主事的都不理会,我又操哪门子闲心。” 丹引说到性急处,只一甩袖子,蹬着小脚,头也不回地转身回房。直糗的玉鸳也没了脸面。 此时金氏方才恍惚回过神。听得二人争执,又见丹引气着回了房,玉鸳只怔怔的站在地上,也红了脸。 才安慰道:“你也气了?我只以为姐姐是个明理的。你做的对,咱们房里人丁单薄,遇事先且忍着。” 玉鸳只喃喃应承下。 金氏又称身子乏了,便遣玉鸳也回了房。 …… 第五章 无心偏逢多情种 却说一连过了几天,直等那老太爷头七且过,许府宅院里才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这日晌午,玉鸳和丹引偷着去外面给穆家大姐和宝瑾上坟。 若不是大少奶奶求许母,可怜两个人儿,死了连个安置的地方都无有。房里的小婢子又都年轻,笨手笨脚还偷懒贪玩,金氏索性也让她们都下去歇着。 这边金氏只倚在窗边闲闲的打着璎珞。忽听得院内吵吵杂杂好不热闹,金氏这几rb就无聊,除了按例请安,都不曾有人理会她,如今难得听到动静,便只把窗户支开了小缝,透着空隙去看院里。 只见厢房陆姨娘处的房门口挤满了丫鬟,婢子。都拥着一个蓝衣男子声唤“二爷。” “二爷,这就是许成义?”金氏喃喃道。忙放下手中的璎珞,只睁大了眼睛去瞧探。 那许成义身高七尺有余,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蓝箭袖,束着攒花结银袋荷包,系着嵌玉金纹汗巾。外罩青淀起花八团排褂,登着青缎白底苏绣朝靴。面容秀气,眉目俊逸,倒是十足的好皮囊。 却说许成义,倒是洛阳邑有名的浪荡子。 其自幼不好诗书,只与那众泼皮小厮一处浑玩。后许父病逝,十七岁便接手了许家瓷器生意。自管起了窑厂,腰包愈发充足,便整日闲游纵乐。 又结交了几个官僚无赖,均是些赌博吃酒的好手,凑了六人,按年岁排行。许成义行四,又因生了副好相貌,众人便称俏四爷。 那金氏透着窗子缝儿偷看那许成义,只见其粉面油头,臂膀无力。手脚却实为轻浮,只赶着去吃那些俊俏婢子的豆腐,便自觉悻悻地,顿时生起一阵哀怨。 这边,许成义刚在庙里给老太爷守过头七。庙里清净,整日吃素,也没个娘们陪伴。打早一回府,便准备去看新媳妇。却在府门口就被魏嬷嬷拦了下来,直言夫人吩咐不许他同金氏圆房。 许成义本浑玩好色,可也还孝顺。即是许母吩咐,他虽也想见见新妇模样,也只得忍着, 便径去了陆姨娘处,欲好生逍遥一番。 方到门口,便见了几个小婢子正蹲着石阶上掷石子。其中有一个叫梅香的,年芳十五,生的细眉杏眼,颇有几分姿色。那许成义往日里便早有意收用她,只是碍于陆姨娘看的紧,一直不曾得手。 今儿禁了几日欲,愈发的如恶狼一般。再看那梅香便更是媚眼如丝。也巧,那梅香今儿穿了 一身紫色梅花样短衣,下配一条墨色长绦裙。蹲在石阶上,只不经意露出半寸后腰。那许成义见了,顿时蒙了心窍,也不作声,只偷偷在梅香身后蹲下,伸出右手,顺着后腰处便猛的滑进衣服里。 那梅香正玩的尽兴,不曾注意有人在身后,忽的觉得后身一阵冰凉,只顺延到前胸。吓得顿时一个激灵,跳着脚站了起来,一转头,才看见许成义正蹲在地上伸着右手,两眼含情的笑看她。 “二爷,您又浑闹。”梅香埋怨着,许成义虽是主子,可是陆氏跋扈,她却不想惹了一身腥。 其余婢子见了,忙纷纷向许成义请了安,便有婢子进屋通报。 那许成义见梅香只在下首站着,垂了头,板着面,也不理睬他,便上了赶子去撩拨。 只去梅香身侧,闻她头油香味。 屋内陆姨娘听闻许成义已到门口,也顾不得还未上妆,只蹬着一双绣鞋,由大丫鬟文书掺着,忙忙迎出来。却正撞见许成义围着梅香调笑。 顿时气翻了眼皮,只恨的咬牙切齿。 “二爷,有什么体己话就和她去屋里讲,偏站在外面算个什么?怎的,难不成是什么淫词秽语的要防备着我。”陆氏直扯着细尖嗓子,又狠狠地瞪了梅香一眼。 那梅香见了,直吓得浑身嘚嗦,眼泪含了眼圈里去。 文书见此时尴尬,便缓解道:“二爷难得回来,姨娘这几日好生思念。怎的还站在门口,快回房罢。” 那陆氏闻言,也怕许成义真生了气性,立马换了副嘴脸,娇笑着迎上许成义,直上前扯着许的衣角,便往房里引。 顷刻,众人回了房,婢子丫鬟的也都散了。金氏也觉无趣,直关上了窗子,撇下璎珞回房小睡一番。 直到傍晚,玉鸳和丹引才回来,玉鸳心细,知金氏爱吃油茶,便特地在外面带回两壶来。 一壶果子油茶,一壶花生油茶。 那果子,洛阳俗话叫‘壳泡’。须将那面团用擀杖擀成薄薄的面饼来。再将两张面饼摞叠在一起,只切成铜钱大小的形状,一入油锅,直立马鼓起,便就是果子。 油茶倒也简易些。只把面放在锅中炒熟,生出香味来,外和上水搅成糊。直等水开,面糊亦下锅,外边用筷子搅拌。等稀稠合适了撒上盐,椒面等佐料,滚一会儿即成。喝得时候,加一勺麻酱,放入果子。真是道不出的美味。 “奴婢怕凉了,就没香味了,直外怀中抱着呢!丹引,快去取筷子,碗来。”玉鸳笑将道,忙从怀中拿出两个冒着热气的水壶放在桌子上。 “难为你了,还知道惦记我。”金氏亦笑道:“从前在家时,二娘偏袒三弟福儿。得了什么吃食,都只有福儿一人吃,我和二弟寿儿只能躲在小屋看着,偷闻着味。一日,父亲便带回了一壶油茶,三弟一人吃了一大碗,剩下了底子,勉强兑水倒出了半碗。我和寿儿不知多欣喜,那时寿儿尚小,口壮,一股脑儿便全喝了,我去厨房洗碗,也馋,只偷偷将碗底舔个干干净净。那是我第一次喝油茶,如今也还记得那个香味,忘不了。” 玉鸳听了,忙宽慰起金氏来。 “往年天灾人祸,日子都不见得好过。况且咱们还是女子,保不全要受些委屈。奶奶如今嫁到府里,自然不同从前,好日子才刚开头呢!” 那主仆二人说着倒惺惺相惜起来,这边丹引亦取来了碗筷,几人胡乱大快朵颐了一顿,只吃的杯净壶空。 玉鸳唤雪见把剩碗残羹一并撤下,只扶着金氏去妆台前准备撤妆。丹引亦去暖被子。忽的有婢子樟儿来通报,说是陆姨娘房里文书姐姐来拜访。 “文书?”金氏抬起头透着镜子问玉鸳。“陆姨娘房里的?我倒不曾见过。” 那玉鸳边给金氏梳头边引荐道:“奶奶初入府,这些旁的丫鬟奶奶自然是认不全。文书姑娘是自幼侍奉二爷的丫鬟,在府里主子面前也算有些脸面。本来二爷是要收用她的,只是陆姨娘在中间妨碍着,也就没了下文。如今被二爷指给侍奉陆姨娘了。” 那金氏闻言默默点头迎合,不一时,樟儿便引着文书进了内室。 文书先是向金氏施了礼,只垂首软软道:“奴婢不知二奶奶已休息,叨扰奶奶了。” 金氏忙转过头,让玉鸳扶文书坐下。但看那文书,端的是杏核脸,长眉入鬓,双目含情。身量小小,一身鹅黄纺纱罗裙,头上攒着朝阳八宝髻,插了支双蝶比翼钗。左手胳膊上戴了只白琉璃镯,倒是好生装扮过的。 “不知姑娘所来何事?”金氏让雪见奉了茶。 那文书见金氏如此招待她,只再三谢过,才缓缓道:“我是领了二爷吩咐,给奶奶送珠钗的。” “二爷?”金氏倒实为惊讶,她与许成义虽已是夫妻,却尚未见过面,那许成义怎会想的给她送首饰。 “二爷有个干兄弟,姓张名布利。是苏杭两地做丝绸和珠宝生意的。前些日子他们得了宫里的钗样,打了几只珠钗,便作人情送给了二爷。”文书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且缓缓打开, 只见里面包了个极为精致的凤钗。 但看那凤钗,当真是个好东西。叶镂雕缠丝纹为底,以金片锤嵌制成,凤昂首展翅,有火焰形冠。尾锤成十一朵花形,颈、胸、腹、翅等部分为鳞状纹饰,翅羽如刀形,通体嵌红色石榴石、蓝宝石十九颗,雍容富丽。 “二爷说此钗名叫‘凤飞九天’。连宫里的娘娘都不一定见过。”那文书只把凤钗轻轻置于桌上,如此珍贵的物件,她自然不敢轻易碰的。 “文书姐姐,二爷好端端的怎的送宝贝给我们奶奶,不是还有你们那主子嘛!”丹引最是嘴快,却倒是问到了金氏心坎上。 那文书闻言,只笑道:“二爷和奶奶是夫妻,理应蒹葭情深。原本是共六支钗,老夫人两支,三小姐一支,奶奶和大奶奶还有我们主子各一支。今儿二爷回府时,初进门口,倒远远的从窗缝里瞧见二奶奶了,虽没见到正脸,只见了奶奶的发髻,黑亮的如绸缎般。二爷便说,只有奶奶的青丝才配的上这支最好的钗,便瞒着我们主子,让我连夜给奶奶送来了。” “劳请姑娘替我谢过二爷。”金氏虽得了宝物,倒也不觉欣喜。今日下午,她亲眼见了那个梅香被陆氏身边的嬷嬷拖走,便再没回来。如今二爷对她的情义,她实在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 眼看将要酉时,文书忙起身告退。金氏让玉鸳把凤钗收将起来,便也睡下,却不知明日又将如何。 …… 第六章 恶妇人沐浴** 又过半月,府中倒是无事,那许成义前几日倒总是命小厮送来绸缎,香包,胭脂等物。却碍于许母威严,始终不曾亲见。 恰逢盥沐日,一早那许成义因去苏州运货,便急急的走了。金氏亦去给许母请了安,回院时。便有婢子们备好了浴桶和热水。 那金氏自幼劳苦,早便习惯亲事亲为。一入许府,往日的许多琐事细节便要一一改过。可由十几个婢子侍奉沐浴,她却是难以适应。便遣走了婢子,只留玉鸳和丹引在内。 却说那玉鸳,丹引侍奉金氏脱了衣,又把钗环首饰等物一一卸下。那金氏只光着身子伸出玉臂去试水。水温倒还适宜,里面又添了羊乳,玫瑰汁子等香料。一桶奶白色的液体熠熠生香。 金氏由玉鸳扶着慢慢下了水。 “哎呦!水里有东西。” 金氏慌忙的跳起脚,连连迈出沐桶。 玉鸳闻言,也着实纳罕:“水里怎么会有东西?丹引,拿个盆来。” 那丹引也是十足惊讶,连忙取了木盆,递给玉鸳。 玉鸳拿着木盆,让丹引和金氏先且靠后。自挽了袖子,拿着木盆伸进沐桶里捞。 “啊!”那木盆捞出之物惊的玉鸳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木盆也摔到一旁。 金氏只披了一层薄纱,光着脚前去看探,却是一盆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金氏蹲下身仔细一观,只吓得脸色惨白,泪水都含到了眼圈里。 那木盆里却是整整一盆死的发腐烂的老鼠。黑乎乎的搅在一起,足有几十只。腥臭味浑着乳香直令人作呕难耐。 “这是何人所为?奶奶,咱们去回禀老夫人。”丹引忙扶起金氏。 “不可妄动。”金氏忙阻拦丹引。这几日她虽小心谨慎,却那许成义天天派人送东西,虽都在夜晚,可许府人多眼杂,难免走露了风声。今儿许成义前脚刚走,便有人来施下马威。许母本就不喜欢她,若将此事声张出去,说不定倒真会牵扯出祸事。 “再取木盆来,把沐桶里的邪物全数捞出,找个地方埋了。此事除了你我主仆三人,万不可再让他人知晓。”金氏眼神幽深,语气冷静的如一汪古井,波澜不惊。 如今许母有意不让她承宠,她初入许府,自然不能忤逆,现在她能做的,只有‘隐忍’二字。 玉鸳和丹引闻言,只得去捞沐桶中赃物,一并捞出整三盆,除了死老鼠外还有水蛇,蟾蜍等物,不过都是死的。看来行事之人不过是给金氏个教训,倒不曾想害其性命。 “陆姨娘好歹毒的心肠。”玉鸳在金氏耳边喃语,除了陆氏怕也没人会做出此事。 金氏摆摆手让玉鸳莫要再议,陆氏行事向来直接决绝,怎会又出此下流计策。金氏方觉事蹊跷起来,许府竟还有旁人要害她。 一连几日,许府倒与往常无异。六月花开正盛,金氏素来皮肤敏感,最碰不得花粉,偏偏陆姨娘又命花匠在院中植了许些月季,直弄得金氏身子犯痒。 晌午行饭,厨房说是新宰了十只羊羔。给各院主子均送了一砂锅山药枸杞羊羹汤。 缘是许家大少爷许成仁要进补,许母才吩咐厨房炖些温补的食材。羊肉虽补,可在许府里倒算不上好吃食。旁的主子自是嫌弃腥膻,纷赏给下人喝了。 可府里众人一直苛待金氏。表面虽衣食无缺,实则只捡那别处主子剩下的给其供给。饭食亦如此,金氏每次摆膳,都是些残羹冷炙,丝毫不见荤腥。 今儿厨房送了羊羹汤,金氏只道是开荤。便让玉鸳先盛一碗,其余的分给下面婢子。那玉鸳拿了勺子,却说锅底有肉,只先盛一碗肉给金氏下饭。 不曾想,却从中捞出了几个女人的断指甲。 “少奶奶。”玉鸳也是谨慎的,她素知金氏缜密,便也不声张。只还照样把汤碗放到金氏面前,又给金氏递了个眼色。 金氏见玉鸳直丢眼神示意她,便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直端起汤碗,用勺子搅拌,再不时吹几口凉气。 玉鸳见状,便挥手让各婢子都下去。只留丹引在侧。那金氏见众人都已出门,才猛的撂下汤碗,拧起眉毛来。 “这又是怎么了?”丹引倒还诧异,忙上前端过碗,用勺子一舀,便看见几个长指甲在碗底,红色的,与枸杞相撞,若不仔细,定要吃了进去,定是哪个女人刚涂过蔻丹断在里面。 “又是陆姨娘。”丹引气的直一把把勺子扔到了地上。“今儿上午我还见她在厢房门口骂文书姐姐呢!当时她插着腰,一副刁钻的德行。当时她的指甲就是红的,在日头底下可晃眼了。” 那玉鸳闻言忙上前捂住了丹引的嘴。 “隔墙有耳。”金氏亦嗔怪道。一转念,又问丹引道:“你说陆氏今儿上午在院子里骂文书,她们主仆的,你可知是因何事?” 丹引闻言只愤愤的嘟囔着:“哪有什么事儿,不过是她盐吃多了——闲的。” “什么?”金氏倒着实丈二的和尚。 “少奶奶不知,那陆氏最是不待见文书。”玉鸳解释道:“陆姨娘和文书都是自幼侍奉二爷的丫鬟。文书姑娘温顺,和善,老太爷和夫人都中意她,欲把她指给二爷作姨娘。陆氏多诡计,便私下引诱二爷,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夫人见米已成炊便只好把陆氏指给了二爷。那陆氏做了姨娘,第一个便是忌惮文书同她争位,就哄着二爷把文书赏给了自己,日夜监看着。旁人不在时,便时常打骂,也难为文书,忍了陆氏这么久。” 金氏闻言,心里亦不是滋味。只想那陆氏善妒,一同长大的姊妹亦不放过,何况是出身低微,却在她之上的自己。 看来,陆氏是有意震慑她。即是如此,自己对那许成义也着实没什么情意,更是无心争宠,倒不如借此机会想个法子搬出这院子,先保个平安再说。 想到此处,金氏也不恼了。只让玉鸳亲自把羊羹汤倒掉,再去院子里多摘些鲜花回来。 玉鸳听了吩咐,只得一人撤下膳食。那金氏亦拉着丹引的手,劝她莫要再气。又吩咐丹引去让婢子们备些水来,她要洗面。 不一时,婢子们便端来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金氏又把婢子们遣了下去。只等玉鸳摘回了一小筐各样鲜花。 “奶奶要这鲜花做什么?难不成要做花汁糖膏。”玉鸳不解的问到。 金氏闻言,只慧心一笑道:“我又不同丹引那般馋嘴猫似的。才不做什么吃食呢!我闻着前日管家嬷嬷送来的香粉味忒俗。你们不知这鲜花汁子洗面最是养颜,味儿也清香。古有杨妃华清池沐鲜花浴,直散的芬芳独占后宫。” “咱们奶奶比杨妃俊俏。”丹引亦调笑着,直把蓝子里的鲜花摘成花瓣,丢进沐盆里。 “你这小嘴,我还当你只会耍横骂人呢!怎的也学的这般甜腻起来。”金氏也冲丹引打趣。 那丹引闻言,只嘟着嘴看金氏。“我说的是实话,以前二爷同我讲过,说‘燕廋环肥’,那飞燕和杨妃都是古时的美人。我看咱们奶奶也是丰韵美貌,怎的就不比杨妃俊俏。” 三言两语,直哄得金氏笑的肚子疼。 等玉鸳和丹引摘好了花瓣,金氏实实在在好好洗了洗脸。 只道半夜,那花瓣水便起了作用,金氏本就沾不得花粉,如今只满脸起了一层红疹,连带脖子,身上亦都红了起来。 “来人呐。”金氏强忍着痒痛唤来了一屋子丫鬟,婢子。 玉鸳自是第一个赶来,忙忙掌了灯。离近一看金氏面容,也着实吓了一跳。 “奶奶你的脸,脸。这是怎么了?”玉鸳大惊道。 不一时丹引和众小婢子亦都赶来,见了金氏也都吓的连连后退。 金氏只皱了眉头,哭哭啼啼。“我出阁前两日,有一邻居染上了天花。我亦去探望过,只道是没事。如今我可是也染上天花了。” “天花。”众婢子闻言纷纷大惊,更是连连后退,生怕自己也被传染。 “快去禀报老夫人,请大夫来。”那玉鸳着急道,直冲门口小婢子吼着。又不忘转身安慰金氏。“少奶奶,没事的。这就去请大夫了。” 那丹引也是个好人儿,也不惧怕,只到桌子上倒了杯茶水,递给金氏。“少奶奶,您先喝点水,千万痒也忍着,别碰它。” 金氏自知自己只是过敏,不过是想借天花之名搬出院子。如今见玉鸳,丹引如此待她,倒真牵扯出十分感动,自此只把她们当作姐妹一般。 过了半晌,忽有五六个老婆子系着遮面布来了柳钗阁。一进内室,便把金氏从床上往地下拖。 “少奶奶也别怪我们,只能怪你自己没福气。如今您得的是传染的病,那就不能再住在院子里了。老夫人说了,打今儿起,您就搬到偏院里自生自灭吧。”那个为首的嬷嬷恶狠狠道。 直使出全身力气去拖金氏,弄得金氏手腕活活脱破了皮。 金氏闻言,只想着当初便估计了许母定是不会留自己,却不曾想竟是如此决绝。她倒真是小看了许母。亏她叫了她数日的娘,一句‘自生自灭’真真是断了情意。 那玉鸳和丹引本以为夫人会去请大夫,如今见嬷嬷来拿金氏,又阻拦不得。便也索性要同金氏一起搬去偏院。 “好啊!”那为首的嬷嬷狠狠的瞪圆了眼睛道:“你们倒是主仆情深,说不定你们也都染上了瘟病,那就跟着一块去吧,老夫人没个不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