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来苦》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章 有人往南,有人去北 北方小城桃关,每到十一月,天空便是一片灰蒙蒙的,雪花从阴沉的铅云中簌簌飘下,来往的行人稍稍走的缓些,头上便可度上一层淡淡银霜。 以往当此时节行人莫不是匆匆而过,或关锁屋门取暖,或三两聚于一室闲谈,虽静谧却又有着独有的烟火尘埃。可今年大雪一如晚岁而来,但较之以往的满城炊烟却是稀少了许多,偶有炊烟孤零飘起,混杂在这苍茫的大雪中也少了太多的生气。 原来,一月之前据密报得知,北国多妄动,原本各自为战的草原三大部族会盟于乌顿部狼山之中,三部誓约连结一体,望南而歌,烽火燃起三日而不灭,侵南之意昭然若揭。 楚国,寿春。城中大殿的灯火还是亮堂堂的,隔着老远便可望见。偶有路过的外客看着这亮堂的灯火都会直愣愣的发呆,良久才轻轻叹息一下,眼中不无哀怜意。 辉煌的宫殿中,灯火一如往常的亮起,柔和的灯火微微的飘荡,映衬得屋内也掀起了朵朵涟漪。一个个衣着华美,高额玉冠的老者来回走动,阴沉的脸色一如房内的灯火,晦暗不明。屋内时而有激烈的争执声传出,随之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便再没有了下文。每每城内嘶鸣声响起,争执之声又更大了些。 宫殿外,一排排甲士执戈而立,手中的长戈铮亮有光。一如似天空朦胧的星辰,稍微隔得远些,便会悄然飘出视线之外。甲士静静而立,风雨无声。 …… 桃关,一处处高山巍峨矗立,云雾缥缈,恍若云烟。偶有飞鸟结群而过,留下阵阵清鸣。可由远及近而来,便会见到,关隘下栏井沟壑,甲戈遍地,银衬生辉,锋芒微烁犹似天地疾变,金汤铁铸,果真险关。 青莲,桃关边隅的一处村落,土地贫瘠,多盐碱,村民春季难耕,故土地多是荒芜之所,就算树木偶有抽出的新芽,融入这苍茫的原野中,也没有丝毫的亮色。行人每每来往,看着这辽阔原野徒居边原锁国域,背负一国之厚重,可上苍却无丝毫怜悯,北国千里尽是盐碱。而水乡温柔的江南、中原沃土多千里,富贾多是挥金如土之辈,丝帛接路,天独不悯桃关。 桃关之名之所以闻名天下,除却其寒其隘其险其远之外,还有就是十多年前大诗人李青莲路过此地留下“积雪明远峰,寒城锁春色。”二句,歌女舞姬多学此诗,京城富贾贵胄每每聆听,久恋不返,几经流落的词人戏子歌唱,京城多有传诵。江南游人听得那戏子微吟,咿呀软语,大抵络绎不绝而来,虽有少数对着苦寒地兴叹了一翻,但更多的却是铩羽而去,只是丢了一句“老夫身体欠样,容来日再返”便拂袖而归,毕竟苦寒塞北,几许繁华。 话说青莲村李持谨家这天挺高兴,虽然大雪连着下了几日几夜,天空一直阴霾霾的不见个风景老大的不高兴,可看着妻子一天天隆起的腹部,那久压心底的阴霾才如桃关难得的阳光一样一扫而去,只是每天眼巴巴的望着妻子,眼中尽是温柔。可一看到街上整齐肃穆的甲士,喜庆的脸庞就又变得好像青莲村始终不曾开放的青莲,只见寒水清,不见绿意发。 且说北国乌顿部族,随着年关的接近,原本一向兵不离体,胄不离身的北国兵士也多了丝丝的松懈。因为年关将近,任他楚人如何肃穆持谨,防备有序,思乡之情又怎不浓烈。而楚人风雅之士亦曾念过“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此等相思却只有青瓦古城相伴,心中又怎能没有丝丝的哀怨! 万里草原,雪花簌簌。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男子悠悠而行,阴霾的天空偶有雪花飘起,可一靠近男子却好似这易变的风云,倏忽间便已没有了踪迹。男子静默如斯,天空阴云密布,万物都静静而立,唯有男子手中那早已发黄的马缰轻轻颤动,在银装素裹的大地留下了一条条印影。 乌顿部族,自古便是草原三大部族之一,虽然偶有更替,但历经千载,在中央王帐坐着的王者永远都是属于慕容氏的强者,一如中央那顶威严而肃穆的黑色王帐,百年来,也未曾易色。 帐外,雪花簌簌;帐内,美酒香冽。 “慕容涛,你确定他会来?”坐于高案的男子轻声开口,一双丹凤眸子微微的开阖,似薰似醉的脸庞在明亮的灯火中充满着别样的韵味。北国男子本就高大尚武,马背驰奔,可醉酒男子却多了些江南男子的圆润,一双凤眸印衬得他愈发的出尘。下方持剑青年却是依旧静静站立,只有手中长剑偶尔发出细微嗡鸣。 话说青莲村,由于两军对垒,原本兜售两国特产的商贾也少了许多,只有本村人开着的店铺有着柔和的灯光亮起,宽阔的街道却早已没有了人烟。 大楚立国之初,便与北国三部不和,两国都陈军桃关一隘。由于边境苦寒,物资难以周转,大楚皇帝亲发昭命,桃关守将开大军十万掘土做城,垦边拓道,又由于京城与桃关路途遥远,这才建百里一驿,拓宽马道,因此才有了桃关街道阔于常道,桃关战马多死边途。 楚国,寿春城中,卧于高塌的老者传出了阵阵细微的鼾声,枯黄的手指偶尔抚过花白的头发,鼾声却是愈发的大了。窗外静谧无声,只有寒风轻拂,吹的枯木簌簌作响。 黑夜沉沉,行人往来,空旷的街道惟有一道道熏黄的灯影。远处,有马蹄声悠悠响起,黑沉的街道外有一男子缓缓而来。 男子长发遮面,站于远处看的并不真切,惟有听到马蹄响起的时候,才知道远处有行人走来。然而声音时远时近,倏忽间便不见身影。 寿春城,本是楚国都城所在,繁华程度自是不用多言。可这些年来,大楚与北朝征战颓势尽显,所收税赋大多都流入了南北边防,朝廷钱粮大抵支援两地,就算是富甲天下的寿春也略微显示了些许破败之感。寿春南面,原本是前任皇帝特许的官市,每到夜间,便有宵禁。但如今天下风云滚动,商旅易物取财,便是夜间也是屡禁不止。 寿春城外五十里一处驿站前,一匹骏马快速的奔驰着,马背上有一男子压低身形,伏在马背上。男子面色通红,显是长久旅途劳顿所至。尽管劳累不堪,可骏马的脚步却也不曾放缓半分,依旧快如疾风,瞬间便已越过十余米。 刹那间,天空有闪电划过,紧随着雷霆轰然作响,一时间雨水淅沥而下,北风呼呼而来。雨滴紧密,夹杂在呼呼的北风中,马背上的男子难免用手遮了遮雨滴。正欲举手催缰,一柄雪亮青峰似九天而来,男子睁大双眼,举手欲挡,只觉颈部有温热的感觉流过,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骏马嘶鸣,狂乱而走,瞬间又远了十余米。 寿春城内,原本酣睡的老者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双浑浊的眼眸看了看窗外,略微咳嗽了两声,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拖着长裙走进了屋内。二人相顾无言,雨滴打在窗上,留下了淅沥的声响。 “刘兄,别来无恙”一男子悠悠开口,身上长袍无风自动,虽有雨滴飘洒,男子的衣服却并不沾身,无风自动。 可面前男子却并不答话,一双醉醺醺的眸子迷蒙的望着前方,似又在望着眼前人。 那先前开口说话之人却也并不恼怒,好像明白眼前人的性情,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无聊的把玩着。玉佩精雕细琢,远远看去似燕子模样,可细细看来,却又像似一个字。 刘姓男子见着玉佩,原本醉醺醺的眸子刹那间变得清明,抬眼望去,手指微颤。身体前倾,脚底抬起,人直射而出。先前开口说话之人却也并不闪避,嘴角含笑,将玉佩轻轻抛起,变掌为爪,拇指食指微弯,呈鹰爪一般,直扣刘姓男子手腕。刘姓男子不退反进,身形暴掠而过,五指闭合,一拳朝着面前人直直打来。 那手持玉佩的男子见刘姓男子拳风已至,却依旧直挺挺的站在原地,待到拳风已近时,双手上勾,身体微摆,双脚往上一蹬,便如鲤鱼跃龙门一般轻轻越过了刘姓男子的身形,手指下点,一只手对着刘姓男子的肺俞穴、一只手对着肩井穴齐齐点下。手指轻点,不为杀人,只为破去刘姓男子的气机。刘姓男子依旧丝毫不躲,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快要落地的玉佩,一手向上抬起,一手撑地,身形微仰,借着力道,身形往左掠过一尺,抬起的手臂恰好抓住了玉佩。身后,那男子眸子一凛,变指为掌,一掌朝着刘姓男子直接打来。 雨水轻落,撒下片片殷红,刘姓男子袖袍激荡,左手使劲,也是一拳还击而去,浑然不顾自身要害所在,不求伤己,只求杀人。那男子眼眸微转,手掌略略回收,一掌护住胸口,一掌轻轻绕过拳脚,尽是卸了刘姓男子手中掌力。可这一下虽然卸下对方掌力,但刘姓男子功力浑厚,一拳过去,只觉对方拳劲绵绵不绝,当下心中大骇,身体急速退后。刘姓男子却也不得势不饶人,急速往后退去,消失在了蒙蒙细雨中。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二章 死别 寿春城内,老者眯了眯双眼,看了看面前那貌美的妇人,微微一笑道:“世人皆言我黄瑜瑾贪财好色,在这两军对垒期间不顾天下黎庶,只顾一己之私,一味忍辱求和。可如今这北国三部攻守同盟,互通有无。就军力而言,我大楚还是逊色太多。更何况这南边还有吴越国虎视眈眈,我南垦军力守住大的关隘确实充足,可进攻则余力不足,如此来看,若我大楚果真北上与那草原三部兵戈相向,我大楚有亡国之危啊!”老者轻声叹息,浑浊的眸子望了望窗外,却是不再言语。女子轻低眼眉,手指捏了捏衣角,良久也是不发一言。 寿春城外,刘姓男子一只手握着玉佩,一只手紧紧的锁住胸口,脚步踉跄的向着前方行去。身后有着若有若无的呼啸声轻轻传来。 那与刘姓男子撕打之人却也并不急行,只是一步一步徐徐而过,看似缓慢,实则轻巧之极。脚步踏下,如骤雨初荷,稍瞬即逝。男子脚步轻点,良久消失在了层层雨幕。 北国乌顿部,坐于高塌的男子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看了看时而被北风卷起的帘子,许是感到了些许寒意,紧了紧身上华美的貂袍。 帐外北风呼呼而起,过不了多时竟有雪花簌簌飘落,天地间一时间银装素裹,株株大树染上层层银色。 一男子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棉袍,手中马缰早已由于低温变的直条条的,只见男子手指微动,头顶有热气蒸蒸而起,那僵硬的马缰却也变的弧度自如。男子手指微动,马缰虚晃一声,胯下马匹听得声响,怕吃鞭打,长声嘶鸣,直奔而出。 行不多时,只见一排排大帐驻扎在草原之上,周围有游骑斥候催马巡视。更远一些,可以看到堆堆篝火腾腾燃起,一个个戎装军士绕火而坐,鼻中可闻丝丝酒香。男子脚步轻点,略微辨别了一下方向,向着中央的大帐极速掠去。 慕容涛眼睑微抬,真气鼓动,似乎受到某种牵引所致。望了望大帐内燃气的烛火,嘴角勾起丝丝弧度,脚步轻点,身行微动,眨眼间便已到了十丈之外。 那策马男子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汉子,脸上略微呈现诧异之色,旋即消失不见,手中长鞭微微旋转,顷刻间天地雪花为之一滞,原本飘飞的鹅毛大雪好像受到无尽吸力,一团团的对着长鞭聚集而来。顿时,马鞭绕雪,宛似长剑。 男子手下用力,直挺挺一剑砍下,周围雪花顷刻间融成一团雪水,对着慕容涛倾泻而出。慕容涛身形一滞,看了看眼前极速打来的长鞭,微微一笑,手掌微合,仿若老僧入定,身边三尺剑罡喷薄而出,将那团团水汽尽皆化作虚无。 “赵树理,三年不见,你功力倒是愈发精纯了,这一式百转千回攻防兼备,确实精妙。”男子脸色依旧,不置可否,脚步微斜,一步跨出,身形不退反进,手中长鞭堪堪一指,原本弯斜的长鞭瞬间变的笔直。赵树理手中劲力倾泻而出,竟是以鞭化剑,直刺而来。慕容涛略一迟疑,身子倒转,堪堪躲过长鞭,一手抓住长鞭,一手并作两指,借着赵树理回鞭力道,以指做剑,对着赵树理直刺而去。二人你来我往,缠斗不休。 过不多时,原本团坐篝火旁的军士齐齐起身,军营之中阵阵鼓点响起,恰如风雨急来。赵树理眸中精光闪烁,浑无先前醉意。听着这阵阵鼓声,心中迟疑不定。慕容涛见状也不下手猛攻,而是依旧且战且止,耗他劲力。 桃关,寂寥无声,家家好梦。李持瑾静静站在门外,来回焦急不安的走着,尽管急促,却也并无声响。屋内,一个年老妇人大声呼喝着,直到哇哇的声音响起才有了惊喜的声音传出。 李持瑾听闻啼哭,紧锁的眉头这才渐渐舒展开来,双手轻推房门,跨步而入。急行两步,走到床前,脸上有着些许心疼之色。伸手擦了擦妻子额头的汗水,二人对视一笑,年老妇人走上前来,轻声道喜,臂弯微伸,将襁褓中的婴孩递了过去,李持瑾微微一笑,忙着伸手来接。 桃关东面,原是三军校验场所,可后来由于北国军士斥候时常偷渡东面河流,后来桃关守将一改旧制,悍然将三军指挥所设立于东面。派副将时常驻扎,以防北军。 东面下首,距军营十里开外之处,有一密闭的屋舍。屋内灯烛泛黄,洒下些许暖色。屋间东厢,一条长条书案放于帘拢后面。一中年男子横卧在书桌前,借着眼前的灯光细细读着手中的书卷。男子口中微喃,似呓语,又似低吟。 乌顿部,男子紧了紧发后的丝带,瞧了瞧外面,脸上阴晴不定。 话说慕容涛与赵树理两人缠斗不休,二人伯仲之间,武功却也难分高下,只是一来一往,互不退缩。过不了多时,只见远处火光接天而起,厮杀声震天动地。 赵树理脸色阴晴不定,只是握着手中长鞭,心中摇摆。 “哼,昔日名动南北的赵大侠如今却如此窝囊,若让南朝江湖得知赵大侠如今整日买醉,为女子奔波,我慕容涛都为你惭愧。”慕容涛讥讽道。赵树理听闻此言,微微一怔,手中长鞭来回晃动,攻守有道。慕容涛见赵树理不为所动,随即也不在多言,只是看着面前男子,眼中火焰烈烈。 桃关北面,守将刘易腰悬长剑,站在高楼之上,脸色凝重。朝廷军马虽大多驻扎在南北两线以防北国南越,但二处军马却是大大不同。北国军士擅长马战,尤其是骑兵更是天下第一。北国男子少时骑马,幼执长戈,娴于马战。而楚国虽大,无奈前朝割五郡予北国,而北方五郡又是水草肥美之地,故而楚国除却农田却并无大的马场,骑兵因此羸弱。与北国军士交战更是败多胜少,就算偶有胜战却因为没有大量优质战马,敌军屡次逃遁却依旧给楚国北境带来大量伤亡。刘易按剑而立,瞅了瞅远处的烟火,心中迟疑。 乌顿部铁骑驻扎营地外,两道身影愈发迅捷,赵树理剑眉微蹙,心中稍稍焦急,看着远方的火把逐渐行近,心中百转千回。过不多时,只听得马蹄阵阵,一排排黑甲骑士呼喝而来。剑起雨落,黑甲军士持戈而立。赵树理心中震动,脸上却不显露丝毫,手中长鞭力道不减,鞭影阵阵,密集如雨。 远处,第一排黑甲军士已然临近。只见领头军士呼喝两声,后排诸多军士分成两队,将二人团团围在了中间。领头军士轻拉弓弦,绕弦不发,周围军士亦是如此。 慕容涛见诸多军士已然来临,颜色一喜。手中劲道不减,只是寻找一个可以将赵树理引入箭阵的契机。赵树理马鞭横卧,看了眼周围军士,脑海刹那百转,马鞭微旋,一团团雪花簇拥而集。手中劲力微吐,雪花上热气蒸腾,马鞭甩下,滴滴水珠吐落成花,向着四周军士齐齐甩去。军士当下心中大骇,原本紧绷的弓弦齐齐松开,百箭齐发。 北国军士以健硕见长,膂力本就不凡,再加之北国寒铁打造的强弓,劲力更是奇大无比。此时,剑雨齐发,二人不得不齐齐后退,避其锋芒。赵树理趁着劲弩齐发之际,长鞭去势不减,把面前射来的六支羽箭极速拨开,身形向后而去。去时长鞭再次抬起,将身前雪花束做一团,对着天空用力甩下,一时间,天地间雪花齐飘,蒙蔽日月。 慕容涛心下大怒,手掌轻抬,长袖甩下,劲力狂卷,周围天地霎时清明。待得天地清明,慕容涛看着周围残影,哪里还有赵树理身影,心下恼怒,只得寻气而去。 李家。李持瑾轻轻搂着妻子,看着襁褓中的婴孩,脸上泛起淡淡笑意。过不大久,只看得窗外大雪簌簌,下的愈发急切,便站起身来,去紧紧窗棂。眼前一晃,只觉有人影掠过,可细细看去地上只有一层淡白银霜。李持瑾揉了揉略显疲乏的眸子,只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话说慕容涛寻着雪地足迹而来,到了桃关城内,看着周围足迹凌乱不堪,显是城中百姓踩踏所至,心下焦急。可细细看来,有的脚印踏雪微轻,足迹甚不明朗。心中一动,选了个最为轻微的脚印追逐而去。 李持谨转身回到床前,为妻儿紧了紧床角的缝隙,这才吹灭了桌上的灯烛,解衣躺下。 窗外寂静无声,赵树理捏了捏手里的长鞭,又从身上解下了一只葫芦,酒香冽冽,入口如焚。赵树理面色愁苦的望了望黑沉沉的夜空,苦涩一笑。 “赵树理,你能逃到哪去!”一声怒喝响起,慕容涛狂奔而来,袖袍轻拂,白雪团团而聚,轻捻指尖,竟以白雪为剑,对着赵树理直直掷下。赵树理闻声不动,长鞭疾甩,手中劲力倾泻,长鞭拟剑而回。李持谨只听得窗外有金铁之声触碰相鸣,心下迟疑,忙穿衣去看。待得窗门微张,只觉脸上火热,伸手摸去,头上已是鲜血淋漓。 赵树理见长鞭所触之处似有物体,心下震动,身形微摆,手中长鞭画圆,不攻只守。 慕容涛凝视望去,见得窗棂微张,显是有人开窗所致,脸上略有喜色,却是不再与赵树理缠斗,一个鲤鱼打挺钻进了屋内。李持谨妻子不知发生何事,只是大声的呼唤丈夫。忽然间,只觉得喉头有紧锁,竟是呼喝不了半句。 “赵大侠,这男子确是你所杀而不是我慕容涛。你自诩名门正派,居然失手杀了她丈夫,你又是哪个名门。如今这妇人在我手中,你为何不将他夫妇二人送去黄泉啊!”慕容涛哈哈大笑,脸上惊喜异常。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三章 我是谁 慕容涛哈哈大笑,手指捏住妇人喉头,看着远处长发蒙面的赵树理,脸上笑意更是张扬。慕容涛当下心情甚好,双手只是抓着女子往后退去。身后突然感觉似乎碰到一物,细细感触却像是柔软的衣物。慕容涛心中疑惑,余光扫去,这才发觉原是床铺。 一丈开外,赵树理静静站立,手中长鞭早已放下,一头长发被窗外的北风撩起,让人看不清面目。慕容涛只是张扬的看着赵树理,心中却另有盘算。 二人若论武功,确实不分伯仲,可若论心境,慕容涛无疑超过赵树理太多。慕容涛朗声道:“赵大侠,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这女子丈夫既为你所杀。正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赵大侠只需要轻轻一鞭,今日这世间便少了一对同梦鸳鸯,黄泉路上多了一对神仙眷侣,你赵大侠更是侠名远播啊?” 赵树理闻言心中大震,脑中百转千回,又回想起了当年那黄裳少女。慕容涛斜目望去,神光似电,见赵树理瞳孔涣散,眼中隐隐不安。趁此契机不动,更待何时! 慕容涛身形不动,对着女子后背一掌拍下。女子本不是习武之人,又如何能承受如此力道,身体只是被这力道推的直直扑去,女子气息细弱恍若游丝。赵树理手臂微抬,以柔劲接住女子,手臂轻挽,一股劲力破掌而出,徐徐注入女子膻中、内关两处穴位。女子气息稍缓,原本涣散的眸子略微有了些许神采。只见女子手指斜斜而指,赵树理心中不甚明了,只好凝目望去。 当此时,慕容涛身形早已掠过半丈之地,收掌成拳,呼啸而来。赵树理余光微顿,将长鞭远远掷去,鞭影阵阵,左手将女子搂住,身形斜掠而出。赵树理正欲破门而出,慕容涛双拳已至,竟不对着赵树理打来,只对着女子直接击去。赵树理微微一顿,鞭子横斜而跨,绕出一个漂亮的鞭花,左手轻使柔劲,将女子身体推后。左脚蹬地,呈饿虎扑羊之态。慕容涛却依旧不管不顾,身形不变,依旧双拳直击而来。 赵树理身形暴起,左脚极速踢出,慕容涛一拳击下,浑身罡气涌动。二人触碰间气劲如刀,屋内似有狂风吹起。女子轻睁眼眸,双手抓地,缓缓向床前而行。慕容涛身形微晃,以金刚拳劲破去赵树理一脚之力,变拳为爪,两爪抓下,气劲横流。女子本就孱弱的身躯愈发飘浮,双手抓地,强力爬到床前,有哇哇声响起。 孩童虽幼,血脉却浓。 慕容涛听闻啼哭,心中微动,原本掠出的身形极速转回。袖袍轻拂,风声阵阵,妇人身体往旁偏去。慕容涛五指张开,五指成爪,轻轻一招,手中气劲狂卷,妇人身形尽管微偏,却是死死抓住婴儿,将这婴孩牢牢护在身下。 慕容涛去势不减,距离婴孩只隔三步。掌中藏力,一掌拍下。身后赵树理长鞭急卷,道道鞭影四方甩下。赵树理身形急转,左脚踏出,右腿微倾,如虎入山林,左掌拍下,使出十层劲力。右手长鞭去势不减,对着慕容涛后心甩下。慕容涛此时脚步终止,浑身罡气喷薄而出,不在去管那哇哇大哭的婴孩。 赵树理心中愧疚万分,手中余力更是不留丝毫,内劲冲击气海,四肢百骸只觉气血狂涌。伸手将长鞭掷起,两拳交相而印,拳拳如环,丝丝如扣,一拳拳对着慕容涛打下。 妇人轻轻爬动,身体经脉早被这喷薄气劲催残。可妇人却依旧死死抓住婴孩,将他牢牢的抱在了自己怀中。赵树理猛然间身体狂冲,不顾慕容涛的罡气喷薄,脚步斜斜而跨。慕容涛见赵树理攻势稍减,五指闭合,大金刚拳力破万钧。 此刻,赵树理先前所掷长鞭早已到了妇人身前,赵树理身体强行突入慕容涛罡气范围,强挨慕容涛两拳劲力,身体顶着这金刚力道,五指虚合,将长鞭轻轻一握,鞭头甩下,抓住襁褓中的婴孩破门而去。 慕容涛见着赵树理破门而出,身形也是迅捷扑出,追随而去。 夜深寂寥,大雪无人。家家户户屋门紧闭,只见白雪茫茫,映得道路发亮。赵树理脚步迅捷,踏雪而行。由于担心慕容涛寻迹找来,只好一直提着那口刺激气海换来的真气,一气不换,行不多时,见得四野有两条道路交叉而过,寻思几秒,往东投去。慕容涛急速追来,奔若猛虎出林,由于先前赵树理刺激气海,与赵树理拳脚相对,身体已有伤势,行不多时,腹中隐隐疼痛。一股力道从手中蔓延而出,直刺的气海翻涌,气血攻心。慕容涛恨声一叹,转身离去。 ............ 时光转动,日暮悠悠,眨眼间便已过十二年。 陇海郡,位于大楚南方边陲,土地大抵平坦,良田错落有致,故而多产钱粮。本朝立国之初,大楚皇帝就对南方诸郡极为重视,又由于南方诸郡与吴越相连,故而南方也多设军镇,每郡设立都尉一职,以方便统筹军马。 且说赵树理原来从桃关遁走,由于身带李持谨遗孤,行动颇有不便。便一路往南而行,一则躲避慕容涛,二则为遗孤寻找一个归宿。后来由于朝廷收补流犯,屯垦北方,赵树理为避人耳目,只走深山幽谷,寻山而居。过不多年,黄瑜瑾力压朝廷主战之人,主持与北方和谈,称臣纳贡,这才缓解了与北方的压力。赵树理待风声稍缓,便携着那孩童走出深山,隐居农亩,一来二去,二人在陇海郡的深山中生活了十余年。 一处山坳中,一个皮肤白净的小男孩欢快的跑着。时而停顿摘几朵野花,时而手鞠清泉而饮。走走停停,在原野中玩的甚是欢乐。男孩约莫十二岁年纪,眉目清秀,身上长衫虽然略显破旧,倒也洗的干净。 “李知宇”一声大呼响起,一个胖墩墩的男孩从身后气呼呼的跑来,脸颊上还有着些许潮红。男孩与李知宇相似年纪,但由于是猎户子女,身上难免多了些余肉。 “徐行”李知宇转过身子高兴叫道。急忙挥舞双臂,看着快速跑近的徐行。 少年急行而来,气愤的握了握大于常人的拳头,胖胖的脸颊上有着两条淡淡的血痕。李知宇待到徐行走近身来,这才略微诧异的转了转眼眸,神形既委屈又心疼。 “你和他们打架了?”李知宇轻声问道,细长的手指摸了摸少年的脸颊,又自责的紧紧的拽了拽自己的衣角。正当二人欲语无言时,后面又有几个少年说笑而来。 走在一起的少年共有五人,身高大抵一样,衣着较之李知宇、徐行华美许多。五人在学堂中平素便是极为顽劣之辈,又由于五人家世相较其他农家孩子富庶,祖辈略有福荫留下,让教书先生平时也不敢严厉看管,睁眼闭眼只是让四人胡闹。 “李知宇,你就是没有爹娘。我爹娘跟我说,你是你师父和张寡妇偷情生的野种。”一黄衣少年大声说道,脸上有着得意的神情。少年说罢,从五人中疾步走出,过不多时便与四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少年大步而行,双手叉腰,款款站在李知宇身前,脸上满是嘲讽。 李知宇闻言不动,只是死死的咬住嘴唇,雪白的小脸一片通红。黄衣少年见李知宇神色窘迫,脸上得意之色更甚。身后一起走来的四个少年见状,也是大声哄笑,一时间草木寂寂,只有少年们的哄笑声遍响此间。 徐行见状,忙上前跨出一步,肥嫩的手臂张开,挡在了李知宇身前。徐行裤脚挽起,脸上愤愤。四周的五个少年见此,哄笑声更甚。当前那黄衣少年见状,伸手搭在了徐行肩上,另一只手臂套在徐行腹部,两臂用力,将徐行抓在了怀里。另外四个少年见状,急忙跑了过来,一个少年按住徐行的两只胳膊,另外三个少年则跑向了李知宇。三个少年一个抓住了李知宇肩上的书囊,另外两个少年则拉扯着李知宇的衣袖,几人撕扯一团。 李知宇气愤的使劲挣扎,双臂发力,身体左摇右晃。可三个少年却牢牢套着李知宇胳膊,纵使偶有松弛,却随即又被固定。李知宇长声大啸,和三人四处撕扯,不知不觉间身体早已接近溪流。稍不注意,脚底滑动,身体向后直直倒下,抓着他的三个少年被这股力势带动,身体也斜斜扑下,四人一起倒在了溪水中。 流水潺潺,溪水微凉,触到皮肤时有丝丝凉意沁入心脾,心中原有的愤怒也被这溪水浇灌的零零落落。李知宇挣扎起身,心中愈发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四周的五个少年见状,做鸟兽散去。徐行轻声蹲下,扶起了惊慌的李知宇。 “知宇,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这世间,谁没有爹娘,说不定你师父只是代替你爹娘照顾你,过不了多时,他们自会回来找你。”徐行轻声安慰,拿起被溪水浸湿的布囊背在了肩头。李知宇伸袖拭了拭挂在眼角的泪水,脚步踉跄的往家里走去。 一处山坳中,野花遍布周围,远远走来,香气扑鼻。一个中年汉子手中拿着一柄锄头细细的翻垦着脚下的土地。山梁上,瀑布挂如银钩。溪水潺潺,泠咚做响。汉子翻了一会土地,看了看衣服湿透的李知宇,眼中神色关切。 “师父,我到底是谁?我爹娘在哪?”李知宇伤心开口,眼睛红肿一片。赵树理闻言心中震动,想起了十余年前失手的一幕。心中一片自责。 二人沉默良久,双双无言。 赵树理本为剑客,所求的境界无外乎无剑无我,人剑一体,故而性格虽然孤僻,却也胜在洒脱。可听闻李知宇开口询问父母,心中自责不已。他忘不了十年前,李知宇父母因他而死,忘不了当年那妇人舍身护子的一幕。 李知宇见师父沉沉思索,心中疑惑更甚。但见师父如此状态又实在不好开口盘问,压在心里的话语也只好沉沉垫下,难与人说!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四章 我以断剑换新符 次日清晨,李知宇早早便已醒来,随意的抹了两把脸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轻盈跃起。 屋外,红日初升。点点光霞已洒下寸寸光辉。赵树理穿着一身短布挂衫,手里拿着一柄锄头在田间挥汗如雨。 李知宇跑出屋门,看了师父几眼,本想前去帮忙,可师父一向不喜做事时被人打扰,李知宇深知师父脾气,便也不好前去。再者,锄头沉重,纵使李知宇能略微翻地,这几亩薄田却也不是李知宇这小小少年能翻遍的。 赵树理双臂用力,仔细的锄着脚下的土地。但细细看去,却与常人不同。寻常百姓耕地锄草,气息都是由盛而衰,逐渐难接。可赵树理却是大不一样,气息悠长,一气相承,毫不衰竭。李知宇站在原地,着实无聊难耐,过不多时便向远处跑去玩耍。 流水潺潺,镜映山林。李知宇悠悠而行,只是玩赏风景,过不多时,只听的丈余外有浣衣声悄然而起。李知宇寻声而去。 溪水绕山流下,本是急流。又因为山下地势低洼,每遇大雨,时常淹没良田。后来,本地村民不堪其扰,凿山穿洞,搭木成桥,历时几载,这才引水成渠,一则供农田灌溉;二则供附近百姓取水调羹。 且说溪边上首,住着一户人家,丈夫早亡,妇人却并不离去,而是长居于此。期间虽然偶有泼皮无赖上门叨扰调戏,女子却也并不恼怒,只是规规矩矩待人,堂堂正正做事,有理有据。后来日久,附近汉子不仅不再继续调戏寡妇,反倒劝解自家娘子多多学习这寡妇谨守妇德,不生枝节。周围妇人自是不允。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这张寡妇颇有姿容,言行举止极为端正。为人柔中带刚,有理有节。自家丈夫每每路过,心神便极为不定,美人固然隔云端,可好歹居于东门,心中更是不愿。便有留言传出,这张寡妇和赵树理珠胎暗结,不知为何过了许久二人才会,而李知宇自然而然就成了周遭妇人口中的“野种”。 李知宇小脸微红的向着张寡妇洗衣之处走去,想起张寡妇有时将自己搂在怀中让自己叫他娘,心中既觉温暖,又觉迷茫。可是张寡妇却恍若未觉,依旧对李知宇喜欢得紧。每每遇到李知宇,不是手中拿着糖果,就是从山上采的野桃,一个劲的往着李知宇怀中塞。李知宇老大的不好意思,可又实在对张寡妇喜欢的要紧,不得不勉强推脱接受。 溪水潺潺,妇人弯腰洗衣,衣随水动,水随风流。过不大时,只见张寡妇已经洗完了衣物,正将洗净的衣物放入盆中,拢了拢额间的青丝。李知宇轻轻走去,映在朝日红光中。 张寡妇轻声笑道:“怎么?今天不去学堂。不去看看那老刘头的闺女,那小闺女长得可是好看。”张寡妇说罢,转过身来,看了看岸上的白衣少年。李知宇听着张寡妇调侃,小脸微红。本来他就一直随着师父依山傍水而居,对人情事故更是极为疏远。平素不说女子,便是人烟也极为少见,好不容易入的学堂,认识了几个小女孩,其中又与老张头的闺女最为亲近。这被张寡妇这么微微调侃,少年又羞又恼,却是难言。不过,那老刘头的闺女,倒是真的好看。李知宇心中想着,表情羞涩。 张寡妇见少年脸上红白不定,时而羞涩,时而迷惑。心下凄惨。少年心绪最是浅薄,不论喜怒具是表于颜色。对于男女好感,更是难遮。可人一旦年龄稍大,风霜尽染,经世事百态,喜怒不表于色,真不知是苦是乐。 农田前,赵树理耕完田地,放下了手中的锄头。看了看空中早已掠过树头的太阳,脱下了身上的短褐挂衫。走进房门,换上了一身青布长袍。手中拿着一柄断剑,走出了家门。 李知宇被张寡妇调侃的低头不语,只是双脚在地上不断磨来磨去。过不大会,赵树理飘飘而来。 “知宇”赵树理轻声唤道。李知宇抬头看去,只见师父站在远处,便如见到了救星,随即对张寡妇做了个鬼脸,朝着师父大步跑去。待到接近时,只见得师父手中拿着一柄断剑。剑长十余寸,剑刃满布裂痕,毫无光泽,恰似粗糙的镜面,只照得道道残影。李知宇不明所以的看着师父,眼中有着疑惑。师父若论耕地种菜自是好手,可耍刀弄剑那他却是不敢恭维,平素打磨菜刀等一干家用,都是邻居代劳。 “知宇,随为师去个地方”赵树理轻声开口,径投山路而去。李知宇听闻师父话语,快步疾行尾随而去。师徒二人一路无言,直走得日上三竿,才见到远处一排排低矮的草庐。 草庐依水而建,处于溪水下流,溪水冲刷土木而过,难免较之上游略显混浊。李知宇跳到河边轻捧了点溪水,洗了把脸。 赵树理却并不停歇,走到居中的一所草庐前,轻扣屋门。屋内寂寂无声,毫无动静。赵树理动作依旧,待过得半时,这才随意坐在了庐旁的一块大石上,闭目养神。李知宇百无聊赖的四处走动,摘花扯草。 风声微动,时光静沉。似火骄阳寂寂而落,凉意透体而来。赵树理不发一言,静坐养神。李知宇看了看远方成群的孤雁,心绪不定。忽然间,远方轰隆一声巨响,火光浸染半片天地,在黑夜中分外耀眼。 远处山坳中,一个黑瘦汉子骂骂咧咧的走着,手中拿着一柄黑沉长剑,壮实的臂膀上有着点点红色斑痕。汉子约莫三十余岁,体型健硕,赤裸着一双臂膀,湿透的汗衫半系在腰间。身上的汗水顺着臂膀滴滴流下,额间的长丝一缕缕贴在额头,远远望去,不见眉目。 赵树理脚步轻挪,身如蜻蜓点水,体形微动,人已飘出十丈之外。李知宇见师父远奔而去,来不及诧异,也快步跑去。 山坳中,黑瘦汉子一只手拖着剑柄,一只手细细摩挲着剑刃,黝黑的脸庞满是陶醉。待看那柄剑时,只见长剑剑刃漆黑如碳,在灯烛下也无丝毫光亮,沉如幽潭,只是偶有轻微嗡鸣响起。赵树理凌空而跃,手中半截断剑急斩而出,毫光暴涨,袖袍轻拂,身如猿跃,十里可听风吟。 黑瘦汉子听得风声渐动,缕缕气机已向他长剑锁定,抬眸望去,只见有人跃空而来。汉子心中微动,嘴角轻弯。身体微微旁侧,两脚闭合,长剑直挡胸前,以剑对剑。当此时,赵树理半截断剑如长虹而落。只听的耳边一声巨响,赵树理长袖飘扬,汉子脸色苍白,二人对视半晌,表情不定。 李知宇大汗淋漓的跑来,见师父和那黑瘦汉子沉默无言,二人表情具是严峻,心下慌乱。脑中只想起在课堂上教书先生讲过:君子以仁义待人,士子以守节为本。不愠不怒,不骄不躁。佳兵不详之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可如今师父不分青红皂白便与这黑瘦汉子大打出手,实在有辱斯文。虽如今看去,师父或许占了上风,可咱客套话还是要多说两句。 “这位先生,我师父今日不知为何竟然贸然动手,望先生勿怪。何况我师徒二人登门拜访,先生却铸剑草庐不见。殊不闻,礼不下庶人。如今看来,却是先生有过在先,我师父无礼在后,两下却是扯平了。”李知宇轻声开口,脑袋却早已低垂。他原本就是温恬的性子,今日不言己方过错,反倒责备他人无礼在先,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黑瘦汉子闻言,眼神怪异的看了李知宇一眼,又看了看眼前不苟言笑的赵树理,心中只觉好笑。 赵树理略微沉吟半晌,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半截断剑,又看了看黑瘦汉子手中的长剑,若有所思的点头摇头。 远处,有马蹄声滴答而来。一黑衣长袍的道士背上背一柄桃木短剑,骑着一匹半跛的老马,手捻长须,念念有词。 “二位,我半截指不请自来,还望二位见谅。”道士捻须笑道,松手抓了抓老马的鞍佩。脚下轻挪,身体奔腾而起,背后桃木剑紫气浩然,隐隐可见万千符箓。 李知宇不明所以的看着那仙风道骨的道士,又看了看师父和黑瘦汉子,脑中实在无法将三人联系在一起。可看着眼前的三人,却又不得不信。 赵树理眸子微合,却并不理会那仙风道骨的道士,只是闭目养神。黑瘦汉子长笑一声,手中长剑对着道士一指,脸上满是傲色。道士目光转动,细细端详着这漆黑长剑,摇头自叹。良久,才悠悠说道:“天地之间,万物相生相克。有阴有阳,有黑有白。仙人吐纳可成雷霆,仙人落泪可化大雨。如今这剑生于不阴不阳之时,成于不黑不白之刻,又不知会多添多少杀戮,会添几多血雨。”道士捻须而叹,从怀中拿出一道金色符箓,手指轻点朱砂,在纸上写着一行小字:敕封天师止于此,神鬼莫侵,急急如律令。 黑瘦汉子摇头苦笑,从道士手中无奈接过那道金色符箓,贴在了剑柄之上。赵树理手中断剑蓦地飞出,刚好从符箓中斜刺而过,神色依旧。道士却也并不恼怒,抚了一把长须,闭目不语。 “赵兄,十余年前,你为一人断剑;今日我刘负卿费十年之功,终成此剑,但咱有个规矩,道不轻传,器不轻予。这剑,是出江湖还是埋黄土,就看这半截指的老道儿了。”铸剑汉子刘负卿笑言道,戏谑的看了看那半截指的老道。 老道并不答话,一双眼睛只是直勾勾的盯着赵树理,神色凝重。 剑者,器也。为正为邪,全凭主念。剑若开锋,更是如此。老道朗声道:“天地之间有五气,上者飘于九天,贤者修身立命,可得其正。下者落转幽潭,倏忽不定,或沉于野,或落于河,暴者得之,征伐天下,霍乱众生。而今,这剑成于申时,若一朝得天地浊气,恐腥风血雨,百姓不宁!”李知宇闻言,心下只觉奇怪的紧,什么天地五气,阴阳五行,先生虽然讲过,但理解也就难了。 赵树理闻言,手中半截长剑轻轻震动。两指伸出,双指将断剑夹住,轻轻用力,断剑再折,有剑鸣轻响。 不断剑,焉能得剑。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五章 符十二,剑十二 老道见赵树理亲手折断断剑,心下稍定。剑本通灵,何况这断剑陪伴赵树理隐匿江湖十余载,虽未染血,锋芒犹存。如今断剑再折,锋锐已泄,却是好极。老道微微颔首,抚须而笑。 李知宇只见老道从那漆黑长剑上取下符箓,手指微动,符箓无火自燃,风声隐隐,老道手指微颤,轻抚剑刃,剑上满是血痕。 老道嘴唇微动,诵起净身咒,净口咒等多般法咒。李知宇只听得“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恒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手,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气长存,急急如太上老君律令敕。”约莫念过几遍咒语,老道才停止了诵经声,沾血指甲轻点剑刃,写下了一行小字。 “祖师敕神笔,本师敕神笔。” 李知宇只见老道略显吃力的写完这行小字,心中不甚了解,盯着那行小字细细思忖,琢磨法咒含义,可思忖良久,无奈还是没有眉目。正欲回想自己所学的初浅经文,忽然间,只听得老道大喝一声,袖袍鼓动,手中朱砂丹笔毫芒绽放,在剑上一抹,剑刃光华流动,玄妙非常。李知宇来不及惊讶太多,见老道袖袍飘飘,身负云气腾空而起,全身紫气流转,浩浩荡荡,恰如仙人御兕东来。 李知宇记得先生讲过,黄帝乘龙得道飞升而去,本以为虚妄言语。可如今见着道士腾空而起,紫气浩然、只觉道士就如同书中描绘的神人,腾云驾雾,无所不能。这时,道士取下身上所负木剑,口中念着八部雷神湮心咒,身体左右转动,或弯或直,过不多时,空中云气翻腾,有天雷滚滚而来。老道大喝一声,手指遥遥点下,天空雷霆直奔长剑而聚。 赵树理脑袋轻抬,取过黑瘦汉子那柄长剑,眼中隐隐可见烈焰灼灼。赵树理迎风而立,望着滚滚而下的天雷,身体微躬,宛若长弓鼓弦,聚势待发。黑瘦汉子瞧着面前那个身影,嘴角上扬。试问当年,赵树理纵横江湖十余载,可曾怕过谁;试问江湖,得天雷淬剑者又有谁。 “今日我赵树理是成剑出山,还是断剑埋骨。就全凭此刻了。”赵树理低声喃喃,衣袖漂浮。 当此时,天雷压界,有雨点急落,旁边树木具是摇摆,过不多时,树木隐隐弯曲,好似低伏。李知宇用力抱住身边的一棵大树,微合双眼,看着滚滚而落的天雷,愈发觉得自己渺若烟云,恍若孤舟,心中惊惧。赵树理身形不动,长剑微斜,身体绷直,一步跨出,蓄力而不发。老道手执木剑,须发飘摇,身上紫气浩然,宛如仙人。 “接剑”老道大喝一声。 空中轰隆一声巨响,道道紫雷奔涌而下,旁边树木尽燃,熊熊火光耀红半边天际。赵树理气血奔涌,身体诸多大穴阵阵酸麻。耳边只听见雷霆炸响,风声呼啸,转眼间,紫雷已然临近。赵树理运气急转,手中长剑遥遥劈下,剑刃沾上片片火花。 雷霆浩渺,剑气奔涌,你来我往,此起彼伏。过不多时,老道将桃木剑从空中遥遥掷下,有金甲神兵曳然而出,直奔天雷而去。只见天空云气翻腾愈发剧烈,片片雷云徐徐散去。 “今日我半截指破例行法,做九天雷篆。望你好生珍视机缘,切不可妄开杀戒。”老道轻轻叹息,缓缓飘落,骑上那匹半跛老马徐徐而去。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老道声音远远飘来,李知宇凝目找寻时,老道却早已没入山林,不见踪迹。 李知宇瞧了一眼师父,又瞧了瞧铸剑的黑瘦汉子,心中有许多疑惑想要询问,可话到喉底,却是难以言说。赵树理神形既定,瞧了瞧手中长剑。只见长剑光转琉璃,紫意浩然,隐隐可见仙人腾云而过,可见仙子飘舞而歌。 “赵大侠,如今宝剑已成。你的恩恩怨怨尽可了去。”黑瘦汉子轻声开口,目光飘渺不定。李知宇听闻汉子如此言语,心中宛若天雷炸响,慌乱的紧。和师父相依为命十余年,从不曾一人,不管是浪迹天涯,亦或是穷居破庐,身边都有师父陪伴。可如今听闻那黑瘦汉子言语,师父似有恩怨未清,那师父若走,自己又该何去何从?李知宇轻轻摇头,心潮起伏。 赵树理眉目微皱,却并不答话,看了看李知宇,心下有些彷徨。自己与这少年虽无血脉之亲,可李知宇父母却因自己而亡,若就此抛下李知宇自然可以解脱,但这少年与自己相处十余载,不说感情,这恩情也是寸缕难断。赵树理目光闪烁,心中踌躇。 刘负卿望了赵树理一眼,似有所觉,略微沉吟道:“赵兄,缘聚缘散,终是定数。如今你剑心已固,心意通透,怎的还如此痴迷。这少年既与你相识一场,我刘负卿自当照料,你尽管放心。”赵树理闻言,心中微定,望了望李知宇,话语咽喉,却是难说,只是对着李知宇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李知宇见师父离去,心中恻然,疾行两步,大声叫道:“师父,你不要抛下我。”少年语气悲侧,喉咙嘶哑。赵树理闻言微颤,终究远去,不曾回头,过不多时已然不见踪迹。李知宇泪水盈盈,目光模糊。 此时已到傍晚,暮色苍茫一片,四野偶有虫鸣蛙叫。夜晚的风轻柔拂过山岗,草木簌簌,天地凄凉。李知宇揉了揉朦胧的泪眼,看着赵树理离去的山野小道,快步追去。行不多时,只见四周杳无人烟,哪有个踪迹。只有蛙鸣此起彼伏。回首望去,又见山路曲折,来时道路已渐隐暮色之中,四顾茫然。 赵树理远行不久,强压心中不舍,背负长剑往北而去。 寿春城中,一白衣剑客双眼迷蒙的看着烟花巷柳,抿了抿坛中的美酒。隐居寿春十余年,只为寻一人。可如今,却是人海茫茫,四顾无声。男子凄然一笑,踏步往南而来。 草庐旁,刘负卿不知从哪寻出一坛美酒,拿着一只精致的茶杯悠悠而饮。茶杯略大,较之寻常酒杯大上三分,比之讲究人家却又略小。酒香清冽,浮于杯中,涓滴可沾。刘负卿一口一口的细细抿下,只饮的暮光将散,红日初升。 李知宇在林间小道且行且留,步步难行。有时本已走出十余丈,可暮色沉沉,林中无亮,只好摸索前进。一则对林间小道不熟,二则暮色寂寂,恐野兽侵袭,李知宇进退失据,又陷于层层密林,着实难脱。过不多时,少年体力早已绷至极限,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待得天光大亮,刘负卿才悠悠起身。使劲摇了摇那酒坛,却无丝毫声响。刘负卿轻声一叹,微眯着眼看了看升起的骄阳,心底盘算了一下时辰,起身走入了山林。 山林内外,具是幽秘。刘负卿寻迹而动,望风而行,不大多时,便寻到一排细浅的足迹。刘负卿略微沉吟,顺足前去。 李知宇静卧于地,身体长衫尽被朝露打湿,只听得耳边鸟语轻啼,鼻中花香阵阵,脸上时而有虫蚁叮咬,这才睁开了红肿的双眼。轻揉了几下眼睛,迷蒙的看了看周围的光景。当下心中只是大声叫苦。 原来,细看来时道路,却早已不知所向。极目而去,只见得周遭密林,纵使偶有阳光穿林而入,却也只是投下点点斑驳光影,心底只是叫苦。手下用力,使劲撑起了身体。左顾右盼之间,却只是无可奈何。 刘负卿渐渐行近,看着周围草木被踩踏的痕迹,心中已大致明了。拨开眼前一人长短的草木,看到了那彷徨无措的少年。刘负卿心底一笑,迈步而去,待得接近少年,从腰下拿出一个黄皮葫芦,顺着少年的脑袋,倾泻而下。 酒香沉沉,顺风而流。李知宇一脸迷茫的看了看刘负卿,心下好生恼怒。正欲与刘负卿辩驳一二,旋即捂嘴。只见自己身上虫蚁鱼贯而出,几乎成线,心下略觉惊异。刘负卿微微一笑,说道:“李知宇,知宇,知宇。只怕你自己连自己都不知道,又谈何知宇。”刘负卿笑看着李知宇,脸上有着好奇。 李知宇听得刘负卿话语,正欲辨驳,可心下苦楚,又如何言说。脑中只想着先生说人生聚散无常,分合无意,飘散如流云,分合如逝水。可书本终归是书本,那写文之人或许并无家人才如此言语,若真有所爱所痴之人,又怎么如此洒脱。不见先朝文章大家都写过: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吗?李知宇天人相辩,好似忘了身前站着的刘负卿。刘负卿饶有趣味的瞧了少年两眼,轻声咳嗽了,这才打断了少年的思绪。 “先生,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去哪了?”李知宇轻声问道,一双红肿的眼睛有着些许期盼。 刘负卿听得此言,冷哼一声说道:“先生,我可不是先生。我刘某一介匹夫,何以担先生二字。不过你小子说话文绉绉的,这和赵树理却大体相似。明明是悍勇武夫,偏偏沾上读书人的怪脾气,欲语还休,我刘负卿却是最为讨厌这酸儒气。” 李知宇嘴唇微张,看着刘负卿略显怒容,却是不好反驳,只好在心中偷偷腹诽两句:悍勇武夫,不知周礼。刘负卿见少年沉默,便不再言语,转身走出密林。李知宇见状,也只好尾随而去。 二人一前一后,渐渐出得密林。过不多时,两人又回到了那一排草庐,刘负卿径直往屋里走去。李知宇和刘负卿本不熟悉,不好尾随进屋,只好坐在一旁的山石上,等着刘负卿。 屋内寂寂,纵是白天,也略显潮湿。刘负卿走入右手边的一厢隔间,从床底掏出了一个破旧的木箱。箱子尘灰遍布,四周尚有蛛网相结,一角早已烂透,一把破烂的铜锁锁住了扣环。刘负卿眼光闪烁,良久才轻轻一叹,将木箱抱出了屋门。 屋外,李知宇眼眸紧闭,却是已然沉睡。刘负卿看了看少年,将木箱铜锁取下,眼中有着阵阵复杂。打开箱子,只见里面寒光闪烁,细细看去,有剑一十二,剑上各封符文。刘负卿手指轻轻抚过十二柄小剑,脸色苍白。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六章 何曾见青梅 且说陇海郡西首,地势较之寻常地界略显高些,常年降雨充沛,多产青梅。故而每年六七月,游人如织,文人骚客亦多会于此,评点诗书,青梅煮酒,一抒抱负。时人亦多聚于此,一则看文人骚客评点诗书,二则文士会友,久而久之,这评点青梅也就成了文人骚客暗中较劲的场所。 山林村下,天光未明。刘负卿便已然早起,拉炉生火,火焰翻腾,火炉内热气滚滚。刘负卿从炉盘拿出一个五斤有于的大锤,对着锄头细细捶打着,火花飞溅,炉内热气升腾,只听得铁器击打之声连绵不绝。李知宇也早早醒来,略微抹了把脸,卧在一间草庐下,仔细读着先生教下的经文。 “博学之,慎行之,审问之,笃信之......”少年书声朗朗,掷地有声。赵树理闻言轻笑不语,只是专注的捶打着手中的锄头。时而拉拉风箱,满头汗水。 山下溪涧,流水淙淙,一黄衣少女翩翩而行。少女步履轻盈,身形纤细,每走几步,便会稍稍停歇,时追黄蝶,时舞青叶,玩的不亦乐乎。一黑衣老仆静静尾随少女身后,不发一言。 李知宇读不多时,只待得将先生所授文章一一读尽,这才缓了一口气,看着左右山路,脑中又想起了赵树理。当下心中郁闷难当,放下书本,投路而去。行不稍时,腹中却是逐渐饥饿难耐,无奈捧了两把清泉,权当果腹。约莫行得一个时辰,只望的日头东挂,腹中更是饥饿。看了看远处山峰,爬下山涧,去寻野果充饥。 山林之中,瓜果本是寻常之物,只是多数瓜果本含剧毒,村民若辨别不了,食之易亡。还好李知宇随着赵树理耕种多年,对瓜果蔬菜却是极为了解。略微分辨,这才寻着一棵果树,摘下几颗大桃,有滋有味的吃了起来。 桃花本三月开放,而今已至六月,故树上桃子早已熟透,嚼之无味,但较之青涩时节却是肉厚水分充足,用来解渴充饥却是难得的佳物。李知宇只是狼吞虎咽,吃得满口生津,唇舌具是甘美。 待吃的腹中鼓胀,李知宇才从桃树下站起,转身往山下走去。山林下,黄衣少女与那老仆也悠悠而来。李知宇寻着林间小道听得鸟语莺啼,心下欢喜。从道中左转右突,不知不觉行至溪涧旁边,见溪水澄澈见底,准备取水止渴,耳边却响起一声嘹亮鹰啼。 “你这小子可知梅子林在哪?”少女娇声问道,伸出臂膀,一只黑色的猎鹰从空中极旋而下,双翅插落,有如箭矢,静静盘旋半时,停到了少女肩上。李知宇微微一愣,心潮微动。 李知宇从小到大,直至如今十二岁的年纪都是随着赵树理依山傍水而居,少见人烟。纵算偶有相识,所见的也都是比他年长许多之人,直到如今,相识的女孩也不过四五,又何曾见到过少女如此阵势。 少女曲臂猎鹰,本于礼法不容。殊不见夫子曰: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如今少女却纵声大笑,李知宇看来,觉得实在是有辱斯文。可见少女娇俏的紧,心下又暗自欢喜,好生矛盾。 李知宇心中天人交战,正欲开口答复,少女却早已走近李知宇,一双漂亮的眸子仔细的瞧着眼前的少年。李知宇心下窘迫,想要开口,可话到嘴边,却又羞涩的无法言明,只得吞吐道:“那梅子林,我...却不知,只是听得师父说过,西首六月,林中有梅,但我却....从未去过。”李知宇断断续续的讲完了话语,少女轻捂嘴唇,只是娇声而笑。 一个黑衣老仆从密林中静静飘出,无奈摇了摇头,想要插话,可自家小姐性情刁钻,想要制止,又怕小姐恼怒,进退两难。只得轻轻咳嗽两声,打断了二人。 “这位公子,我家小姐自小深得主人宠爱,一向视为掌上明珠,故而行迹颇不遵礼法,公子勿怪才好。既然公子已言西首六月,林中有梅,想必那梅子林却是在陇海郡西首,请恕我等叨扰之罪。”老仆轻声开口,瞧了瞧自家小姐一眼,身形退后。少女却身形不动,一双漂亮的眸子盯着窘迫异常的李知宇,心中觉得甚是好玩。 以往在家中,左右仆人莫不恭恭敬敬,连正眼也不敢瞧她一眼,就算少女百般辱罚,往往都是逆来顺受,头也不敢抬起。更何况李知宇这种荒山野岭的粗鄙下人,对她更应敬若神明。可李知宇只是脸色窘迫,隐隐羞涩,眼中哪有丝毫的畏服,少女心中更觉有趣。 李知宇脸色羞红,低眉顺眼。少女却静立不动,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李知宇心下羞恼,欲走却怕少女怪罪;欲留又口中无言,难以适应,更是两难。 老仆无奈,只得干咳两声。口中呼哨,猎鹰腾翅而起,直插云霄而去。风声微动,李知宇额前长发轻飘,鼻中嗅到了些许腥味。看着娇俏的少女,心生好感,欲询问姓名,又怕少女以为他是孟浪轻浮之辈;可若不询问,又怕此一别便终身不见,沉思良久,终于鼓起勇气,羞涩道:“在下李知宇,今日得见小姐,不甚感激。只是不知小姐……芳名。”李知宇声弱嗡鸣,细若游丝,自己也听得不大清楚,只觉声音从喉底撕刮而出,反倒难听。待得心中稍缓,欲抬头看那娇俏的少女时,少女与那老仆却早已走远。 李知宇脸色羞红,本来应该觉得解脱松气,可不知为何心中又有些黯然神伤,种种思绪不明所以。李知宇走到水旁,轻捧了些许泉水浇在脸上,这才止住了脸上的火热。看了看远处,踏步而去。 行不多时,见的眼前良田几亩,风景依旧,李知宇心下怅然。草庐大抵一致,与去时相同,只是久未耕种的田中生了些许杂草。原本郁发的菜苗多了些枯黄,夹杂在这郁发的荒草中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六月本是多雨季节,草木茂盛却是常理,只是草盛苗稀,没人耕作这才如此。李知宇触景伤怀,心下旋即又变得忧郁。双眼呆呆看着那草屋,却独独少了那个人。 风吹雨骤,夜笼初荷。不知不觉间夜色已至,月亮似白非白,在这晚霞离肩的朦胧时刻,更是幽秘。李知宇坐在屋前门槛上,脑袋埋在臂弯中。回想着和赵树理往日种种,悲从中来,伤感不已。只是口中喃喃道:“师父,师父......” 次日一大早,张寡妇便已然起身,细细梳敛了一番妆容,神情萧索。发髻轻挽,俏若桃花。李知宇朦胧的睁开迷蒙睡眼,手指抚过,似有雨滴,略微沉吟,睹物思人,心下伤感由甚。 张寡妇待得画好妆容,径直出门东去。行不多时,一排草庐映入眼前。张寡妇轻声叹息,神情萧索。常言道知易行难,而情之一字,却是更难。只记得师徒二人当初来此边隅,举目无亲。张寡妇见师徒二人人生地不熟,时常施予。赵树理既不反对,亦不同意,只是听之任之,对张寡妇与寻常妇人具是无异。张寡妇却不恼不急,依旧如此,对李知宇更是亲切,时过多年,二人礼让有节。左右乡邻见之,又怒又恼,这才流言蜚语铺面而来。可赵树理一如往日,恍若未觉,张寡妇口中不言,心下却是感激的紧。久而久之,张寡妇心中好感更甚。可如今大门紧闭,连日来访屋门只是闭合,多日不开,显是无人。张寡妇无路寻访,只得每日前来相望,看着这柴扉蒙尘却也知足。只不过,心下还是希望,这门会再次打开。张寡妇心中知晓,这门关了,那心中便也无人了。 正独自伤神,眼前只见得屋门轻启,声音悠悠,好生悦耳。张寡妇脸露悦容,裙摆轻摇,可痴痴看去,只见得一熟悉少年走出了屋门。少年神情也是萧索,痴人对痴人,两下更是伤心。 李知宇见张寡妇站在门外,脸上不由得一喜。可瞧了瞧那妆容精致的寡妇,想了想师父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却也不知应该如何言语。寡妇微微一笑,轻声道:“知宇,你回来了,不知......”张寡妇眸子轻转,见着李知宇如此模样,心中也略微明白两分,脑袋低垂,忍下了那师父二字。 相思难,相见却是更难。 二人默然相对,良久都不发一言。 “张婶,师父他......”李知宇沉默良久,看着沉默不语的张寡妇,话吐一半,却是再难言语。张寡妇手指疏理了额头飘落的青丝,强颜欢笑道:“走了,如何也不说一声。”张寡妇默然自语,神色黯然。 刘负卿见日过枝头,李知宇还未回来,心中略显焦急。收起打造好的铁器,寻着山路走下。过不多时,身上薄汗粘背,衣服湿热难当。刘负卿脱下长褂,只是埋头赶路。顺着山路走的日上三杆喉中冒火,才看到了卧在大石上独望天际的李知宇。 刘负卿面色一喜,旋即又略显生气。 “知宇,如何出门也不打声招呼。”刘负卿语气略显责备。李知宇听得刘负卿话语,坐直了身躯,颇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刘负卿还欲开口,只见得房门开启,有人推门而出。 “屋内器物具是如初,只是略沾尘埃。除却那锄头把柄少许损坏,大体却是一致。只是,以后这农田无人耕作,恐怕迟早荒芜。”张寡妇开口道,似对自己而言,又似和李知宇说话。李知宇沉声不答,恍若未闻。 刘负卿轻轻一叹,看了看眼前的寡妇,心下也大抵了然。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七章 旧友当如故 刘负卿对寡妇微微一笑,径直走到李知宇身前,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脸颊。李知宇表情略转羞涩,瞥眼瞧了瞧寡妇,心下更是害羞。寡妇微敛妆容,瞧了瞧刘负卿,微微一笑道:“早闻山南有个打铁技术一流的铁匠,周围百姓具是称道。只是我丈夫早亡,不好叨扰,望先生勿怪才好。”寡妇语气平淡,略有萧索。 刘负卿闻言身体微躬,以示回礼。转而沉声道:“陇海郡西首有梅林一片,我只是久闻而不曾探返,如今既然知宇外出不回,我们不妨去看看这梅林。一则解相思之苦;二来去会会文人骚客,对知宇诗书礼仪也是大有裨益。”刘负卿低转眉头,瞧了瞧李知宇,以示询问。李知宇心下一喜。 前人有言:春日闲游,怕辜负了春三二月天。满心欢,涉水登山。看青山烟树翩翩,染足绿草如纤。惹起闲情柔如草,搅动新愁乱如烟。少年心下浮动先生所授诗文,对这梅林之游期待尤甚。 寡妇眼敛低垂,一双清亮眸子只是盯着足间新沾的尘土,并不搭话。 “梅林固好,相思难收。何况竹马绕青梅,我却是万万不敢期盼了。无他,要梅又有何用。“寡妇轻摆裙角,起身告退。刘负卿眸子微暗,低头不语。 寡妇轻敛裙角,逐渐远去。李知宇瞧着逐渐远去的寡妇,想开口呼喊,可却又无话可说,只得沉默。脑中只想着那日先生坐在梧桐树下说的一句话:情深入骨而不显,表里如一非不思。 刘负卿整理了一下少年的长衫,二人往西首走去。一路且走且停,玩赏风景。每遇极有趣处,李知宇少年心性,必定玩耍一番,不免一路上耽误了些许行程。刘负卿却也并不焦急,一路只是放纵李知宇嬉戏玩耍,以解他相思之苦。 二人走走停停,路上虽耽搁了不少时日,可看着少年脸色渐有的淡淡笑意,刘负卿心下也宽慰不少。行得十数日间,二人已到梅屏。梅屏,陇海郡西首一县,因梅子林多长在梅屏县内,而闻名陇海郡。就算京城贵胄每逢梅子成熟季节,亦多聚于此。梅县县令为讨得达人京官欢喜,更是屡进奏表,言梅县诸多好处。士子闻之,每逢梅子成熟季节,寻山会友,多聚于此。 而有些文人雅士以为,梅林十数里,本地村民多绕梅而居,商贾亦绕梅林寻摊摆位,环绕梅林,恍若屏障,梅县二字似为不妥。齐齐上书以求更名,后来有名士于此,歌梅赋一首,一时引为绝,京城纸张比之往常时日贵了三倍有余,诸多名妓争相为歌,南北俱到,当今圣上许之,这才改名为梅屏县。 且说刘负卿二人行至城外,只见得街道人流如织,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较之他们所居之处,繁华何止十倍。况大楚与吴越国联姻修好,二国商旅多以陇海郡周转奇珍,一时与寿春城以为大楚双璧。 梅屏县东南方向,本是依山傍水之地,奇花异草多长其中,后来有陨石东落,周边村民心下骇然,纷纷以为大灾将至,然数十年过去,并无灾害发生。后来有村民走入山中,发现大块铁石,本村人家于是多学锻铁打磨之法,一时梅屏铁器与那梅林引为双绝。只是文人骚客往往认为铁器虽巧,不过奇技淫巧之法,故而流传广度不如梅林。只是大楚边军将士对这梅屏冷铁喜欢的紧,上阵杀敌,得心应手。 刘负卿领着李知宇径往深处走去,走得约莫一二时辰,只觉热火扑面而来。周围居民面色大多较之寻常百姓红润,臂膀比之常人壮硕许多,看起来孔武有力,神采奕奕。李知宇好奇的打量着周围光景,心下寻思,这大抵就是刘负卿拜师学艺之处,今日领着他恐怕是来寻找友人,一同观梅。 李知宇心下正在嘀咕,刘负卿身形略转,走入了一家黑布遮阳的店铺之中。 店铺与寻常铁匠铺子并无大异。只是屋内稍显冷清。火炉上蛛丝成网,横梁下丝网成结。地下灰尘成堆,一起被人清扫堆在东首墙角之下,李知宇心下微动,只觉这铁匠真是惫懒,如何放着大好的生意不做,让屋内尘埃遍地。刘负卿伸手摸了摸墙上的灰尘,指尖细细摩挲,眼神稍显悲色。又缓缓在屋子内走了一圈,脚上鞋袜具染尘埃。 屋外,一赤裸着上身的大汉拿着一坛酒水细细品酌着。大汉双眼迷离,只顾饮着坛中美酒,步伐斜斜歪歪,毫无劲力,显示醉酒已深。 远处,一少女骑着一匹高头骏马,只顾奔腾,丝毫不看左右光影。一黑衣老仆沉声不语,不远不近的跟在少女身后。 正午艳阳高挂,凉风偶尔吹过,混杂在这热浪中却也不知是热还是凉,只是吹的行人足旅烦躁。大汉身形不变,斜斜歪歪的摸着巷内的墙垣,往屋内摸索而来。少女马缰轻挽,只顾催马,马儿吃痛,蹄子更是迅捷,快如长风。行人只望的黑影奔腾而来,唰的一声身形全无,心中大骂。 少女马势愈急,只看得转角处走出一赤裸上身的汉子,收鞭却已来不急。少女轻声惊呼,大惊失色。醉酒汉子却依旧迷蒙着双眼,不急不缓。眼见马蹄已下,两只前蹄气若奔虹,若这一脚踏下,不说大汉上身赤裸,就算是乌衣铁甲的军士恐怕也得葬生马蹄之下。 身后老仆见此,袖袍轻拂,身体宛若长弓急掠而出,一手推开汉子,一手竟将那匹骏马举在了手中。汉子恍若未觉,身形仰倒在地,竟然沉沉睡去。老者眼神疑惑的扫了汉子一眼,手中劲力稍吐,激射而出。汉子恍若未觉,依旧沉沉睡地,响起阵阵鼾声。老者袖袍伸展,以后发劲力击散了前发劲力,使得是一手极为高明的长江三叠浪。 李知宇正百无聊赖的看着刘负卿长吁短叹,听的屋外声音大响,急忙跑出门去,小嘴微张,想起那日她看着自己,脸色又稍稍羞红。少女正欲发怒,好生教训教训这醉酒汉子,可一看到李知宇,随即又转过了脸来。 少年神色依旧,白净的脸上略带羞红,脑袋下垂,却是不敢正眼瞧上自己一眼。少女心下觉得好笑,忍不住想要戏耍李知宇一番。 少女马鞭稍弯,对着那惊魂未定的骏马又是一皮鞭打下,骏马吃痛,无奈身处巷陌,前后具是弯道,急掠不出,只得前蹄扬起,对着屋门冲撞而去。少女眸子微动,身体紧紧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拽住缰绳。 李知宇见马蹄踏空而来,硕大马头抬起,恰如泰山压顶之势。心下慌乱,脸色吓得苍白如雪。身体本想后退,可双腿却好似生根,拔拨不动,只得呆呆看着马蹄愈发接近。老者面色严峻,身体几欲奔出,可巷陌弯窄,骏马身体堵在弄堂门口,强行突入,恐怕伤了小姐,可若不动这少年却是性命难保,心下两难。 当此时,马蹄将至,李知宇脸上已能感到马鼻喷出的浓厚热气,可无奈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马蹄落下。见的马蹄还有两寸之近时,李知宇吓得哇哇乱叫。老者目光悲悯,心中叹息。当此时,刘负卿急跑已到,手臂伸直,拉着李知宇衣领用力一带,这才堪堪躲过。 马蹄踏下,灰尘扬起,众人无不大骇。李知宇身体被刘负卿这么用力一带,身体早已扑跌倒地,背上一阵疼痛。揉了揉脸颊,这才神情稍定。 屋外,马蹄落下,少女身体受着这一股劲力,身体猛的跌起。从马背上急摔而下。老者身形窜出,手臂微伸,一手按住马背,一手扶住了少女,这才止住了这骚动。 少女受此大惊,魂不守舍,居然一下哇的哭出声来。老者轻声叹息,也不好责备,牵过马缰,把骏马束在门前的大梁柱子上。 老者迈步上前,对着众人深深一揖。“诸位,今日我家小姐少年心性,闹市纵马,实是在下过错。望诸位勿怪。”老者轻声开口,神色略带歉意。刘负卿心下虽然脑怒,可见老者如此言语,心下愤然也略微消散。 少女哭了不大一会,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对着李知宇道:“你欺负我。”李知宇眼神一变,哑然失笑。饶是不苟言笑于老仆,脸上也是阵阵抽搐。 刘负卿微微一愣,瞧了瞧李知宇,又瞧了瞧少女,心下不甚明白。 李知宇本欲开口,但少女一句你欺负我在前,话语咽喉,却是无法开口,只得无奈一笑,自认倒霉。殊不知夫子曰:守谦退之节吗。李知宇仔细瞧了瞧少女,见她泪痕未干,神情娇羞,不由得小脸一红,心中想到,她可真好看! 老仆见少年无语,脸色微红,只是认为少年心中愤怒未消,正独生怒火。当下也是无奈,只得闭目养神。毕竟,他年纪长过李知宇许多,若一再道歉,却是不妥。 刘负卿走到那醉酒汉子身前,伸手扶起了那熏醉的汉子,脸上有着丝丝笑意。汉子鼾声如雷,只是昏睡,纹丝不动。刘负卿眉头微皱,五指打在那醉酒汉子脸上,众人具是一愣,满脸不解。这叫人醒,还有这法?饶是刁蛮如少女,也是脸露佩服之色。这法,好! 汉子醉眼朦胧,眯着双眼,瞧了瞧眼前汉子,一双眼顿时瞪若铜铃,如同见鬼,酒意立时消散不少。汉子摇了摇脑袋,深深吸气一口,略显清明的眸子满是怀疑。刘负卿脸上笑意盈盈,紧紧的抓住了汉子的手臂。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八章 月下追美人 醉酒汉子熏醉的脸庞终于露出了丝丝清醒,仔细瞧了瞧眼前男子,脸上一喜,微醺的眸子瞬间变得雪亮。 “刘负卿,负卿,负卿,你他娘的真是负了老子的心。”醉酒汉子丢下手中酒壶,双手微合,一拳打在了刘负卿身上。脑袋轻垂,言语之中似有啜泣。刘负卿略略定神,挽了挽袖子,扶起了双眼通红的醉酒汉子。袖子轻拂,悄然抹去了汉子眼角已然滴落的泪水。 李知宇见着两人如此,想是多年未见的好友,想要开口安慰,可话到嘴中,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咽下。少女轻咳一下,一双滴溜溜的眸子瞧着眼前少年,只是不住转动。 “喂,你叫什么?”少女双手叉腰,蛮横问道。李知宇瞧了瞧少女,心下愤然,但碍于礼数,还是大声回道:我叫李知宇。”少女微微点头,眸子微斜,又转过头来瞧着独自唏嘘的刘负卿二人,说道:“你们却也不知羞,两个中年汉子,在这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我一女子每次离家日久,回到家中,不论父母如何感动,家长里短,我才不会这么哭哭啼啼,泪水四溢,多煞风景。” 刘负卿听得少女言语,表情微微一愣,竟是缓缓点头,说道:“小姑娘此言倒也有理,我二人叙旧之日还长,相处之日亦长,今日当着外人面前,如此婆婆妈妈着实不妥,咱兄弟二人有话待会再说,眼前事情要紧。”醉酒汉子闻得少女此言,黝黑的脸庞涨的一阵紫红。老仆脸色无奈,却也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对着刘负卿二人拱手致歉。 过不多时,老仆见刘负卿二人叙旧已毕,那醉酒汉子情绪逐渐稳定。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二位,请恕老夫打扰。观这位先生衣着打扮应是此间人士,对于此地风土人情想必大致了解。敢问二位,可知金手指仇如海?”刘负卿神色微微一愣,笑看了面前旧友一眼,脸上一阵古怪。随即问道:“不知二位找金手指仇如海有何事。”老仆答道:“我家小姐有一宝贝,非得要金手指仇如海才能办妥。这其他,请恕在下不好多言。”老仆说完,又躬身一拜,礼节却略显多余。 刘负卿看老仆话语诚恳,观其神色不像做假,何况旧友只是一铁匠,纵算这老仆厉害,自己二人合力未尝不如一个小姑娘。又仔细看了二人衣着和之前行为,这老仆显是那年轻小姐的仆从。略微沉吟一番,这才释然。手指微动,指了指面前醉酒汉子。老者神情疑惑,似为不信,不由得又擦了擦眼睛。那名动天下的金手指,如何能与这醉酒的邋遢汉子重叠。 话说十余年前,边境地动,大楚与吴越突起战况,两军对垒。时年吴越有巧匠金时宇造鱼鳞甲,铠甲密密细细,状若鱼鳞。初时,大楚军士只是以为铠甲华而不实,并无甚大用处,可后来吴楚两国兵戎相见,楚国将士兵刃穿之不透,楚军因而大败。楚国将士苦思破敌之策,对这鱼鳞甲却是无可奈何。更有甚者,吴越往往在大军之中夹杂几百勇士,身披鱼鳞甲做为先锋,锐不可当,楚军将士往往未击而溃。后来,当今圣上广布求贤谕诏,召大楚能工巧匠,凡有能破得吴越鱼鳞甲的巧匠,封侯赐爵。时下,楚国诸多能工巧匠闻此谕诏齐聚寿春,有人留下一副图纸而去,不受功勋。 再然后,楚国工匠依照图纸打造横刀上万,大破吴越。吴越签与盟约,二国结秦晋之好。当今圣上几度拟旨寻访留下图纸之人,却杳无音讯,只得放弃。而这人当初登记州郡却正是陇海郡金手布衣。 老者狐疑的又盯着仇如海瞧了两眼,心中迟疑未觉。仇如海说道:“刃口稍薄,打磨以利,刀身自冷,敷以金石.......”老者听得仇如海话语,心中已然释疑,又细细看了面前邋遢汉子,较之年岁,观其手指,这才相信。老仆躬身再拜。这一拜,老仆发自心底,是替大楚与吴越万千黎庶一拜,也是替这两国边境十余年的和平一拜。仇如海手臂轻摆,示意老者不必如此。 李知宇愣愣看着老者对仇如海躬身一拜,几欲成弧,表情微动。这老者他也见过两次,虽有理有节,可李知宇也看得出老仆不过是修养极好,至于其他虽可当真,但若太过当真,却也不必。而如今这黑衣老仆对仇如海恭恭敬敬一拜到底,看老者神色绝无虚伪,着实真心实意。李知宇又细细瞧了瞧眼前略微醒了少许的仇如海,脑中却是不甚明白。 “十余年前,若不是得先生出力,恐我戍守南边的二十万军士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灰飞烟灭。只是老夫不解,先生既有图纸留下,却为何不受圣上隆恩,不记名姓。反倒挂冠而去。若不是我家主人寻访先生十余年,恐怕老夫到今日都不知先生名姓,只知道个金手布衣。”老仆沉沉一叹,对着仇如海再次深深一揖到底。仇如海神色依旧,既没躲避,亦没还礼。 李知宇见着仇如海如此倨傲,心下想到,这仇如海却也无礼。况先生说,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这用兵之道,器虽为重,谋亦不可少,若无楚军将领运筹帷幄,我大楚南面守军岂能击败吴越,换来这边境十余年的和平。李知宇只顾想着心中话语,却没注意到那仇如海一双朦胧醉眼正细细打量着自己。 仇如海细细瞧了瞧李知宇,又看了看身边的刘负卿,笑言道:“不像,不像。你这私生子和你真的不像。”仇如海说完又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镜,仔细地看了看二人,伸出手,似乎在比对。旁边少女睁大一双杏眼,小嘴微张,闻听仇如海言语,也是细细瞧着二人。李知宇听得仇如海这番话语,脸上略显羞涩,旋即心下一凉,又想起了师父。 “你这惫懒汉子,他如何就成我私生子了。我只不过受人所托,代为照顾。”刘负卿神色微改,似乎被仇如海此言触动,瞧了瞧李知宇,又想了想赵树理容貌,也是摇头。 身边少女闻言,心下好笑,正欲开口,旁边老者轻声咳嗽,打断了少女思绪。老者开口说道:“仇先生,老朽今日前来,见到先生,实为欢喜。只是老朽尚有一事相求,望先生应允才好。”老者目光诚恳,再次一拜。 “有事?有事何须找我。我仇如海不过一介布衣,山村草民,早已躬耕农亩之中。又怎能承受先生重托,受先生重任。”仇海轻声道,目光飘渺。 老者答道:“在下此来,只为求先生锻一剑,实无他求。若先生执意躬耕农亩,在下也实在不好打扰先生清修。只不过,如今天下看似平淡,三国互通有无,可都不过是在积蓄国力。若先生肯出山,那我楚国幸甚,天下幸甚。”老者语气诚恳。仇如海轻声一叹,只说了句“拿剑来”便再无其他,转身走入了屋内。 老者神色微悯,似愁苦,又似感叹。从身后所负的布裹中取出一个长匣。匣长二十余寸,周围尽雕着精细的图纹。匣上图案,有仙女跃于九天,有金甲抱宝而献,有壮士持剑而立,有走兽望天而啸。四物具是不同,各有千秋。老者轻捧剑匣,随后而入。 李知宇瞧着那老者手捧之物珠光宝器,显是珍贵至极。一双眼只顾看着匣子,却没注意到身边少女一双眼睛正在打量自己。少女脚步轻盈而入,刻意之下,并无声响,待走到李知宇身后,手掌轻轻对着李知宇一掌拍下,李知宇只觉脑袋昏沉,几欲晕倒。 刘负卿闻得声响,转过身来,看见少女一掌拍下,原以为只是胡闹,正欲撇过脸去。可李知宇脚步踉跄,身子摇摆不定,好似醉酒。刘负卿心下微怒,饶是他打铁锻耙十余年,心性较之常人已坚毅许多,可此刻心下也不由得一阵愤怒。 “你这娃娃,好无教养。先是街道纵马,几乎伤了我兄弟。此刻又如此对我....”刘负卿挠了挠头,实在想不出话来表明李知宇与他的关系。说是“儿子”可李知宇不是自己儿子啊,说是“好友之子”可赵树理那王八蛋也不像是珠胎暗结的主,这下却是两难,不由得老脸一红。 “是什么?你儿子。”仇如海咧嘴笑问道。 少女初听得刘负卿色厉内荏,心下颇为害怕,一张小脸具是委屈。可见仇如海这神来之语,脸上顿时挂满盈盈笑意,也是瞪着眼睛,看着此刻吞吞吐吐的刘负卿。 刘负卿心下略急,见着屋内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自己身上,更是急切。他本耿直心性,此刻又被众人直视,当下心中羞恼,却无话语反驳,只得大声一叹,看了看那跟着少女的老仆。 老仆轻抚额头,只是无奈苦笑。走到李知宇身旁,两指轻轻对着李知宇背上两处穴道点下,李知宇这才清醒过来。睁开眸子瞧了瞧众人,只是瞧得不大真切。过不多时,脑袋渐渐清醒,愤怒的盯着少女,脸色暗沉。 常言道: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何况如今被这少女一而再,再而三的戏耍,饶是内敛如李知宇,心中也是恼怒。虽然先生说:君子责己也重以周,待人也轻以约。可先生也说:忍字头上一把刀。 李知宇暗生闷气,若要他对着少女大呼小叫,那也是万万难行。因此,只得蹲在地上,谁都不理才好。少女眸子略转,见李知宇只是低头不语,原本笑意盈盈的脸颊此刻有清泪流下,少女只是大哭,口中叫道:“你欺负我” 众人皆面面相觑,谁都不好言语。老者站立不动,闭目养神,也是不语。他深知小姐脾气,此刻若是出言相劝,那自己恐怕要少活几年。李知宇听得少女大哭,见着她梨花带雨的脸颊,无奈站起身来,羞红着脸碰了碰少女臂膀,温声说道:“我....我也不对”李知宇脸色羞红,难以言语。 少女身上幽香入鼻,李知宇脸上绯红更甚,而此刻静静看着她哭泣的模样,只是觉得,她就算是哭,也是极好看的。 过不多时,少女终于止住了哭泣之声,看了看面前少年,说道:走,陪我去骑马。 此刻天外月色已浓,少女抓着李知宇的手臂走出屋门。少女跃上马鞍,骏马奔腾而起,只听的少女道:“来追我的美人。”李知宇心下不解。那老者无奈一笑,说道:“这马,小姐给它取名叫美人。”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九章 明月夜,思绪浓 美人轻踏,眨眼间便越出十余米。少女马技娴熟,中午横冲直撞之像已不再明显,马儿脚步微微,折转左右,灵动异常。少女马缰轻握,欲再次催马,可时下周围屋宇横竖相错,少女马势不由得略微放缓,回头看去,李知宇却早已不复踪影。少女脑袋轻摇,四下观望,旋即才反应过来,扭转马头,回到了院落。 “好你个李知宇,本姑娘约你纵马赏月,你居然不给本姑娘面子。”少女气呼呼的开口,跳下马来,快步跑入院落。明月高悬,风折柳枝,清凉的晚风拂过,吹起了少女轻摇的裙摆。 屋内,仇如海搬出了一条灰尘满布的桌案,用袖子擦了擦,略带歉意的说道:“老先生勿怪,在下独居日久,故而屋内摆设略显陈旧,还望先生将就一二。”仇如海在案几旁不知从哪拿来了几个杯子,又走入卧室寻来了一包满是灰尘的茶叶,冲了一壶热茶。 少女进的屋来,见热气蒸腾,屋内几人团坐一起,李知宇站在三人外面,添茶倒水,身形穿梭不定。少女快步上前,伸手拉了拉李知宇,脸上浅笑连连。李知宇脸露不烦之色,撇了一眼少女,神色愈发不耐。众人看着这少男少女互相拉扯,只以为二人玩闹戏耍,却也并不在意,只是坐而论道。 少女见李知宇神色不耐,愈发羞恼。心中也是一悦。手下用劲,用力一带,另一只手臂轻转,按在了李知宇百会穴上,李知宇只觉得脑袋昏沉,几欲倒地。 众人只听的扑通一声,李知宇斜斜倒下,心中不明就里,以为李知宇劳累过度所致。只见得少女却浅笑连连,将李知宇轻轻扶起,二人坐在了旁边的一条几案上。灰尘扬起,少女只是扶着李知宇,伸手轻按李知宇人中之上,过不多时李知宇眼眸微开,看着少女浅笑盈盈的脸庞,心中恼怒再也抑制不住,伸手推了少女一把。只觉手下柔若无枝,少女脸色绯红,薄汗沾背。 “你怎敢如此无礼,我,我还未到及笈之年,你居然......”少女羞怒说道,俏脸绯红,转过了脸去。只记得娘说过,士子矢志于书,女子难忘乎情。今日,他,他如此对我,我今后可怎么嫁人。少女微嗔薄怒,脸色愈发羞红。李知宇只见少女似嗔似怒,脸色绯红,心脏砰砰乱跳,所有愤懑瞬间云散烟消。不好意思瞧了瞧眼前俏丽的少女,心中只是道歉。 夫子言君子守礼而知节,我今日如此,却是枉读圣贤书,枉学先生言了,李知宇心中窘迫,却是看着少女的勇气都没有了。此刻还哪有什么愤怒,哪有什么责备。 二人心事各自言表,却是都无法言明。只闻得屋内茶香四溢,热气氤氲。刘负卿三人谈笑正欢,见着李知宇二人具是脸色羞红各站一边,觉得甚是奇怪。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老仆抬头看着那薄怒还羞的少女,心下生疑。还以为小姐这几日游山玩水,放马纵横,伤了身子。少女却头也不抬,只是双手死死捏住衣角,羞红的脸庞快滴下水来。 李知宇袖袍轻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一只袖子轻拂,甩了甩身旁的滚滚热浪。袖袍轻拂,清风少许,脸上的热流消散少许,又看了看那脸上一片红晕的少女,不由得又是一阵燥热冲上脸颊,额头汗水微滴。 刘负卿眸子微转,甚是不明,可看二人并不言语,只是觉得两人可能正闹矛盾,心中也不以为意。瞧了瞧仇如海,开口道:“今日天色已晚,我等先投客栈歇息。待得明日,不妨再为先生锻剑如何?”刘负卿转过头来,看了看老者。 老者微微一笑,温言说道:“既然能得金手指轻手锻剑,老朽自是不敢多言,还请先生早些休息,我与小姐明日再来。”老者说完,躬身道谢,瞧着自己小姐,示意离开。少女却只是低着脑袋,并不言语。老仆心下略感好奇,自己小姐平时都是活泼洒脱的性子,此时却如此秀婉,不发一言,与平时大不一样,心中不禁略微担心。少女过了良久才轻轻起身,往外走去,老者见此,疾步上前,随后而走。二人正待出门,少女身形略止,转过身说道:“李知宇,记住,本姑娘叫赵晴柔。” 李知宇轻轻颔首,心中默念赵晴柔三字,晴柔,莫不是树阴照水爱晴柔的晴柔,这名字却是极好,只是与少女秉性不大相似。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屋门,李知宇心下只是默默念着少女名字。过得良久,李知宇羞涩一笑,又细细闻了闻手上残留的余香。 刘负卿和仇如海走出屋门,瞧了瞧独自发呆的李知宇,笑道:“这是为何?莫不是被那小姑娘一下打得痴呆了。”李知宇闻言脸色羞红,快步走去。 “痴呆,痴呆,呆不知道,痴到是真的痴了。”李知宇喃喃自语,走出屋来,清凉的晚风吹起了额前长发,稍稍减了内心的火热。 此刻,月色朦胧,道道清辉洒下窗台,木叶簌簌,偶闻犬吠。 待几人出的深巷,刘负卿瞧了瞧仇如海,见他并无离去之意,只以为仇如海要效仿古人千里送别,心下热流滚滚。笑道:“如海,不用多送,我和知宇自投客店。”仇如海眼睛一瞪,说道:“你他娘的笑话老子。我那地去哪休息,你又不是没看到。 刘负卿又说道:“无处安眠,那你以前又是睡哪?难道天天烟花巷陌,朝歌晚酒不成。”刘负卿面部轻抬,瞧了瞧了仇如海身上壮实的肌肉。仇如海老脸一红,说道:“老子天天朝歌晚酒,也比你他娘的带着个私生子好”.......二人揶揄笑骂,李知宇只是轻轻垂首,又细细闻了闻手上余香,脸色更是滚烫。 三人一起向着梅屏县东门走去,只见得东门内首,街道灯笼轻摇,处处亮堂,如同白昼。李知宇三人只是左右细看,玩耍赏景,目不暇接。过不多时,只见得街道旁,有一处屋宇偶结连彩,点点光亮明灭难见。大部处于黑暗之中,偶有屋檐敞露于外,不细细看来,生人却是难以发现。 李知宇心下微奇,大抵开铺售货者,无不是大张奇彩,以斑驳夺目为主。可这家客店却是不然,平平无奇 ,若不是得刘负卿二人带领,他就算路过也不会注意太多。 “这店,开了也有十余年了吧。”刘负卿神色唏嘘,轻声说道。仇如海怔怔望着铺字上手雕着的一行小字,却是不语。凝望良久,才沉沉叹息一声,轻轻推开店铺大门,只见微光飘渺,屋内偶有轻微的鼾声响起。 李知宇一脚迈过门槛,心中也只是惊奇。虽然与师父隐于山林之中,年月长久,但山村虽然偏僻,却也少见如此黯淡光景。黑夜沉沉,寻常百姓熄灯休息在所难免,或有宵禁亦属当然。可如今两国修好,虽有宵禁,却也只是国逢大事,那这店铺所在之处偏僻不说,还装潢如此,却是有些奇怪了。 柜台下,一黑衣老仆沉沉的睡着,柜台上灯烛摇晃,火光明灭不定。屋外偶有清风钻过门角漏隙,这烛光却是愈发飘渺不定,屋内也是渐渐晦暗不明。 刘负卿当先而行,缓缓踱步到柜台旁边,瞧了一眼那鼾声震天的老仆,心中涌起一阵热流。 “这老鬼,睡的可沉。”刘负卿呢喃道。伸手敲了敲柜台,叮咚作响,过不多时只听的老者哈欠连天说道。 “谁啊?这大晚上的扰人清梦。我老人家一把年纪睡着可是不易。”老头伸手揉了揉眼睛,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借着眼前微亮的灯光打量着三人。 老者浑浊的眼睛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瞧了一遍又一遍,大致看了三四次,老者才颤声道:“负卿”刘负卿微微点头,伸手拿起蜡烛,倒掉了蜡烛里面的蜡泪。有诗曰:蜡炬成灰泪始干,可这泪干了不打紧,最要紧的蜡痕却是难消。 随着刘负卿倒掉蜡泪,屋里瞬间明亮许多。李知宇瞪大眼睛细细瞧着屋里的装潢器皿。屋内用具具有,比之外面的华贵器皿虽然不足,但放在这院巷深处,却是恰恰有余。李知宇脚步挪动,只顾看着屋内陈设,眼前渐黑,却是走到后堂去了。 李知宇心下微慌,自己虽为客。有道是客随主便,可这家客店屋内装潢与外界不甚相同,显然店主不是易予之辈。若是店主自是清高那道还好,就算他对我白眼相加,于我却也是无碍。若店主性情乖僻,那倒是极为不妙。李知宇静静止住脚步,身形转过,正欲退出,只听的前面似有吟诵声幽幽而来。 李知宇本欲出去,一听得这吟诵声,心下又觉好奇,想回首去看,又怕打扰主人雅兴;想调转脚步出得后堂,心下却也不甘。若在这月明风清夜与贤士论经讲道,难道不是人生一大幸事?李知宇天人交战。良久才下定决心,迈步而入。 出的前厅,眼前却是明亮宽敞了许多。天上明月高悬,借着这月光,李知宇往那诵读声音传出处细细望去。无奈,后院修竹林立,极目而望,只有层层倒影。当此时,又有吟诵声音传出,李知宇由于离得近了些许,却听明白了其中一句。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李知宇心下大奇,听闻声音纤细绵长断定不是男子声音。可当此良月夜,却不知这女子为何如此苦恼。以往所读诗书都是望月怀远,思念故乡亲友之作,就算偶有闻德男女心事,却也极少。本朝开国之时,太祖黄帝便喜大开大合,气象奔流之作,对于这些哀哀怨怨诗书却是不大欢喜。故而世子写作留书,多是悲慷豪迈之作,这些你哀我怨诗书虽有,也只是士子给心仪姑娘私下所寄,却也上不得台面。这女子暗自沉吟,莫非是思念情郎。 李知宇心下想着,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个略带娇嗔的少女,心中一阵甜蜜。心想,若是被她这么欺负一辈子,却也是极好的。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十章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女子只顾吟诵诗词,对悄然而至的李知宇却是不知,诗词默诵,庭院生辉,声音朗朗。待得月色渐深,明月静垂之时女子才停止了诵读。女子抬起头来瞧了瞧那轮明月,轻叹一声,往走廊旁边的山石缓缓而来。李知宇心下大是窘迫,这如若被这女子发现,自己今日贸然窥视,实在有辱斯文,若是古板的先生得知,那自己以后有何面目面对先生,如何对得起先生的谆谆教诲,如何对得起自己所读的诗书。李知宇心下两难,进退无据。 女子缓缓而来,脚步轻盈,落地无声。身未到,已有缕缕幽香扑鼻。幽香随风而来,李知宇闻得少许,心中已然略有朦胧醉意,不禁又想起了赵晴柔。自己那日如此轻薄于她,若是往后再见,那却是极为烦恼的。 李知宇只顾着心下所想,浑然不觉女子身影已然临近。待得发现女子身影,欲夺门而出,此刻却已然不及。女子凤眸微凝,沉声道:“谁?”李知宇心中慌乱,手脚四处挪腾,想要寻得出路,可走廊四壁环绕已然不及,惟有低头不语。女子转过身来,瞧着眼前这翩翩少年,神色略有诧异,心中疑惑,正欲询问,外面有人高兴叫道:“小姐,小姐,负卿来了。” 女子听得这“负卿”二字,身体呆立不动,有如雷击,手中折扇不知不觉已然落地。女子神情微改,一抹红晕悄染脸颊。恰如桃花静绽,薄晕微红,最是娇羞。老仆笑着走入后院,看着眼前的二人。笑道:“你这孩子,如何乱逛,负卿正寻你呢!” 老仆喜笑颜开,急忙请小姐出门答话。可女子却沉声不动,只是呆呆捧着书本,望月不语。老仆心下不解,一时间却也不明白小姐的心意。 过了良久,女子幽幽一叹,说道:“来还不如不来,来了只是徒添相思。若不来,渐渐也就忘了。”女子声音细弱游丝,独自哀叹。老仆见女子还是静静沉思,恍若雕塑,却是不知应该如何言语才好。 前庭中,刘负卿二人细细喝完了一壶茶水,见老仆去了良久,还未出来,刘负卿略有迟疑,嘀咕道:“她却是不愿见我么”心中略有苦涩,沉坐不语。 “负卿,你为何隐居山林,又为何二人身处一县而不见,你自己难道不清楚。若心安理得,问心无愧,为何独处幽居十余载而不出山。”仇如海沉声道,看着面前陷入沉思的汉子。刘负卿却依旧沉声不语,只是抿着口中的茶水。过不多时,只闻得芳香四溢,丝丝熟悉的香味沁入心脾,一女子疾步而来。 二人表情略改,心中各异。仇如海只觉心下舒缓,身心俱松。刘负卿却脑中轻叹,低沉着声音说道:“这缕芳香,十余年也未曾改过么!”心下百转千回,苦涩不已。 刘负卿脸上迟疑不定,起身四望,却是茫然。此刻欲出,可脚步如生根,纹丝不动。欲留于此,可他又不知如何与这女子相处。 烛光晃动,四周愈发明灭。刘负卿死死捏住手中的茶杯,指节隐隐发白。长廊中,女子青丝微挽,脸上不施脂粉,一袭绿衣轻摇,一条淡青薄纱系在腰间,足下踩着一双云烟漾红凤翼挂鞋。款款而来。 屋外明月悬,屋内灯烛摆。 女子进的大厅,众人只觉眼前一亮。虽灯烛明灭不定,可女子婀娜身姿却尽显无疑。纤细腰肢堪堪一握,秀发微挽,步履轻盈,印衬得屋内也摇曳生辉。 刘负卿见女子进得厅来,忙转过脸去,似乎在瞧着那一轮明月。可这客店四周密封,纵有月光从门缝轻扣,也只能略见微光。此刻刘负卿侧头观“月”,却不正是应了“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吗? 女子笑容哀怨,看着刘负卿侧过脸颊,丝丝愁绪悄上眉梢。女子款款走到刘负卿身旁,一双凤眼只是瞧着刘负卿,丝毫不顾他人。 仇如海轻咳一声,说道:“槿轩,你眼中难道只有负卿。我这大活人你怎的瞧也不瞧?”仇如海笑看了女子一眼,起得身来,拉了拉刘负卿。 刘负卿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凝望。赵瑾轩沉声一叹,良久也不知该如何言语,瞧了瞧那翩翩少年,笑道:“你却是谁,这二人又是你什么人?” 李知宇见赵瑾轩语气轻缓,平和近人,此刻不与他人说话只是对自己言语,不由得小脸微红,吞吞吐吐,却是难以言语。只好独自低着脑袋,沉声不语。当下屋内众人具有心事,只听得蜡烛滋滋作响。 李知宇缓了许久,才压住了心中的羞涩,见屋内众人具是沉默,寻思良久才说道:“这位姐姐方才庭院所诵却是大诗人李青莲所作,不知姐姐最为喜欢他哪首诗词。”李知宇瞧着那青丝遮面的女子,笑着问道。 赵槿轩掩袖一笑,说道:“我自是与寻常女子无异,所追所求不过是倾心之人。烟花巷陌,夜夜笙歌如今却是不喜,所喜欢的无非是顽石开口,流水有声。”刘负卿闻言微震,脸上涌起阵阵复杂。李知宇听得赵槿轩话语,心中自是不知所言何物。不过烟花巷陌,夜夜笙歌史中都有所记,心中还是知晓的。 赵槿轩话锋一转,瞧了瞧刘负卿,又说道:“你这少年,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不知你名姓是何?”李知宇舒缓良久,笑言道:“我叫李知宇,我和刘叔二人并无瓜葛恩怨,只不过我师父托刘叔照顾我,我这才与刘叔结伴来到这梅屏县中,这才见到了姐姐。” 赵槿轩微微颔首,听到李知宇说师父二字,心中略生疑窦。这师父不知是何人,居然与负卿这么熟悉。女子知晓刘负卿脾性,若是不熟,刘负卿绝然不会照顾这小孩,当下不由得又瞧了李知宇几眼。 刘负卿神色依旧,既不瞧那赵槿轩,也不和李知宇说话,只是独自坐在一旁,轻抿杯中茶水。过不多时,水干杯尽,正想起身再续一杯,赵槿轩悄然临近,纤手轻抬接过了刘负卿手中茶壶,两人手指碰撞,刘负卿心中微动,快速缩回手臂,可女子右手已然抓住刘负卿手腕,死死抓住。 刘负卿伸手不得,回腕亦是不得,只得僵持。女子轻轻蹲下身子,一双凤眸只是瞧着刘负卿,丝毫不顾手中已然洒落的茶水。 茶水尚热,涓涓而下,滚烫伤人,刘负卿二人恍若未觉。女子秀手死死抓住茶壶不放,刘负卿拿紧茶杯而不落。只听得水声缓缓,屋内烛台滋滋。 仇如海神色不动,眼观鼻,口观心,端坐不动。待得杯中茶水已然饮尽,起身准备拿壶再续一杯茶水,可待得刘负卿站起身来,才发现二人依旧僵持不下。赵槿轩一缕青丝咬在嘴中,泫然欲泣。刘负卿低头不言,只是沉默。 老仆此刻早已经又回到了柜台后面,呼噜声若有若无的响起,在这众人沉默的时刻愈发明显。李知宇瞧了瞧僵持不下的二人,口中轻诵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又想起那日骄横洒泼的赵晴柔,心中微暖暖。 屋外,云遮月色,已然昏沉。那静静燃烧的蜡烛此刻也已然燃尽,屋内屋外具是昏沉。刘负卿轻拨赵槿轩手指,女子却是依旧不放,只是死死拽着不动。刘负卿突然站起身来,手臂用力,女子死死拽住的手指才不得不轻轻松开。秀指轻抚,从刘负卿袖口一直抚道身下,手指轻触,只觉冰凉。 刘负卿一脚踏出,缓缓说道:“我等今日叨扰姑娘。实属不该,容刘某他日再来谢罪。”刘负卿出得门外,只见寂夜沉沉,无风无雨。 仇如海忙过去扶起女子,女子却不依不理,青丝落地,涕泪沾巾。仇如海无奈一叹,也缓缓走出。回头还顾,女子竟是头也不抬,喃喃道:莫道痴人痴,只是心不改。李知宇随着仇如海出的屋门,将大门轻轻闭合,这才追赶前面二人。只见二人具是沉默,李知宇却不好言语,只得随着二人渐渐出得此间,隐于夜色。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十一章 青衣儒冠 李知宇三人出得大门,径往大路东投,四人行不多时,天光渐渐明了。李知宇瞧得那半隐半拢的明月,脑海中回想先生所授诗文,沉思良久,脑中浮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二句。心想不论身在何方,这月却是一般,不论贵贱,不分高低。李知宇心下沉吟,脸上渐渐扬起笑意。 刘负卿心中迟疑不定,自从脚步出得房门,不知为何心神摇曳,见到那女子,沉寂已久的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澜。自己本以为独居山林十余载,夏躬田亩,冬饮冰雪,早已忘却尘世俗缘,只准备于山林之中了此残生。可今日与她相见,那沉寂的心却又如烈火燎原,灼的心中炙热。 仇如海与刘负卿并肩而行,瞧了瞧刘负卿的脸色,心中只是哀叹。本想出言询问,可话语到了喉中只剩苦涩。 几人且走且行,不多时鼻中嗅得阵阵香味。李知宇身下站定,瞧了瞧远处,一排排梅树枝干轻摇,树叶摩挲作响,黄色的梅子随枝叶轻轻晃动,梅子却以成熟。几人东走西绕,只是闲逛游荡,却不知何时走到了这梅子林中。李知宇看着梅子轻摇,喉咙不禁轻咽。 三人渐行渐近,鼻中香味却是愈发浓烈,几人心下微奇,不知这香味从何而来。刘负卿二人对视一眼,脸上具有笑意。这却不知是哪个老酒鬼深夜不眠,却在此喝酒,有此雅致倒也难得,若不前去叨扰一番,饮得两杯水酒,岂不是辜负了今日月好之意,梅林赏景之兴。刘负卿闻这酒香沁人心脾,回想起赵槿轩情意浓浓,心中更是烦躁,此刻只是渴望能喝得一杯梅子酒。 “这世间有人愁,有人苦,有人贪于情,有人念于色。这凡世种种,却是具不开化所致。昔者圣人西入函谷,驭兕而去,这在老夫看来才是真逍遥。似五柳躬耕田亩,归去来兮,却毕竟小家子气了。”沧桑的声音顺风而来,虽略感低沉,三人耳中却是听得真切。李知宇心中一笑,想到这个老酒鬼倒是洒脱,如若他真的像自己口中所言,如圣人一般超凡洒脱,那又如何会在这地独自哀叹,似他自己所言,难道还真把自己当作隐士高人,天上谪仙,随意指摘人间不成。 李知宇心中又想起以往史书所载风流名士,性情虽然真切,或放浪形骸或悟言一室,可从头来看大多数始终都迈不过自己这一槛,若真的都迈过了,那他娘的圣贤还值什么钱,那我们苦苦追寻了解圣人所思所想意义又何在。李知宇脸色一红,暗暗笑道,我今日却是骂了人,实在是对不起先生教诲。 几人走近身来,只见一青衣老头盘膝而坐,老头头戴儒冠,负笈风流,自有模样,细细看去倒真是有些梅子林中偶遇名士之感。老儒手中拿着一只葫芦,只是饮酒,待饮得两三口,长袖擦了擦嘴角,又说道“这世间种种功名,种种风流具是往日业果,今世偿还。何况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却烧之不失。殊不知这世间种种,原本易忘,人来人往,具是尘缘,却是苦恋不得,苦恋不得。”老头悠悠叹息,又拿起那个葫芦,只是饮酒,却不瞧李知宇三人。 李知宇听的此言,具是沉默,三人脚步微定,只等下文。老头却不再说话,只是咕咚咕咚饮酒。酒香咧咧,愈发醇厚,混杂在风中,让人口齿生津,嘴角流涎。 刘负卿听得老儒话语,眉头紧皱,仿若老僧入定,只是沉思,先前只是想要饮得几杯酒水的他却是不言不语,独自沉思,那随风而来的酒香此刻恍若不觉。 仇如海听得老头话语,脑中想着女子眉梢,心下更是苦涩,此刻心底生愁,只求一醉。仇如海脚步微疾,行不过五尺便见到一青衣儒冠的老头半躺半卧的低声沉吟,手中拿着一个葫芦,正往自己嘴中灌着酒水。酒香醇厚,十里可闻。 李知宇侧耳倾听,心中微思,对老头后面话语不置可否,本欲和这老头辩驳一二,随即一笑了然。李知宇性格虽然内敛但却洒脱,见苦思不得求其索,便只是快步向前,想看看这疯言疯语的老头到底怎生面目。李知宇快步疾行,待得愈发接近时只见仇如海半跪倒地,身体悬而不动,那青衣老头却依旧悠悠的抿着口中酒水,似乎并未发觉已然临近的李知宇。 李知宇见仇如海静跪而不动,身体半悬而不倒,心中不解,走上前去轻推了仇如海两把,可仇如海却依旧如此,恍然未觉。李知宇推的三四下,心中忐忑,不明就里。李知宇虽然对仇如海不甚了解,可也从未见到仇如海何曾动而不闻,除非他不想理你。只是仇如海此刻身姿怪异,这景象映入眼中,李知宇微觉惊惧。看了看几尺外独自沉思的刘负卿,想要呼喊刘负卿来一探究竟,可骇然发觉自己竟是口不能吐,言不能声。脚步轻挪,欲往后退去,可这手脚具是静止,进退不得。这一下变故,惊得李知宇发汗沾背,长衫略湿。 李知宇和赵树理幽居荒山十余年,何曾见过如此诡异的事情。虽然在赵树理淬剑之时见得那半截指的老道施雷引风,云气压城,可也没有今日这般诡异。自己居然无缘无故口不能言,体不能动。以往书中记载妖魔鬼怪吃人剖心,李知宇大抵不信。毕竟圣人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今下处境,那又如何言语?脑中百转,忽然想起了先生曾说山海奇异录中曾记载一种叫做“鹿蜀”的瑞兽,可“鹿蜀”是宜子孙,如今这老儒却是妖法。李知宇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青衣儒冠的老头,想看他是否与怪力乱谈的杂记野史中所记载的妖魔一致。 “你这少年倒也有趣?似他等心志坚定之辈都梦入心境,你却只是身体不动,心志健全。莫不是年少不知愁?”老儒轻声叹道,一双眸子神采烁烁,哪像古稀老头。李知宇正欲回话,无奈口不能言,只得死死看着这青衣老儒。当下,脑中回想往日种种,想起赵树理的关心呵护,张寡妇的疼爱有加,又想了想自己从未谋面的父母,最后却想起了那一袭黄衣------赵晴柔。李知宇脸色微红,心下想到,自己却是不能去乞求她原谅了。 老儒轻咦一声,又看了看李知宇两眼说道:“你这少年却是有趣,明明心有所痴有所欲却能抵御我这奇物,看来你与它颇有缘份。可这“鹿蜀”骨………”老儒沉沉叹息,良久才故作洒脱道:“罢了,今日算我输了,这壶酒就予你吧!”老头说完,神色颇有几分不愿。念念不舍的瞧了瞧手中的酒壶,还是忍痛扔了过去。李知宇闻得这酒香,一口浊气从口中吐出,顿时神清气爽,百骸生力。 “我却是不喝酒的。”李知宇轻声说道,看了看那青衣老儒,神情略带羞涩。老儒眉毛一竖,沉声道:“老夫今日偶过这梅子林中,玩赏风景,你这少年能抵御这“鹿蜀”瑞骨,实为有缘,今日老夫赠你一壶酒,却也算了此一段缘法。再者,这梅子酒,喝与不喝却是由不得你。”老头呵呵一笑,手指轻动,李知宇身体直直前往,还来不及反抗,只觉喉中一阵辛辣,酒水入腹旋而又转为阵阵清凉,这一热一凉之间,遍体通透,目光远望而去,较之平日多了几丈有余。 李知宇心中甚是惧怕,以为老儒使妖法所致,手脚挣扎,脚欲踢出,忽然脚底不稳,一下倒了下去。原来不知不觉间,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可以行动,李知宇双手撑地,身体急爬而退。老儒哈哈一笑,道:“你这少年却把我当做书中所载妖魔鬼怪。若老夫真是妖怪,此刻就应该将你剖腹剜心,吃了你这不知好歹的小子。”老儒故作生气说道,说完身体站起,五指成爪,拟做鬼怪。李知宇听得老儒这番言语却不再害怕,心中想道,这老头所言倒也颇有道理,如若他真是妖怪,那还予我酒吃,岂不是多此一举。李知宇静思半刻,身体不退反进,细想老儒先前所说话语,什么“鹿蜀”瑞骨与我有缘,那是不是意味他要赠予我。 李知宇眸子微转,此刻既然已经想通,便不在害怕。看着张牙舞爪的老头,说道:“前辈,你是不是还忘了点东西,那“鹿蜀”瑞骨,你说与我有缘,这既然有缘人碰到有缘物,前辈,你是高人大儒,却不会欺骗我一乳臭未干的小子吧?”李知宇身形不退反进,和老儒相向而来。老儒竖眉道:“你这娃娃好生无礼,我这一壶酒在这杏子林中埋了十年,今日被你囫囵吞了大半壶,此刻还想要老夫宝贝,却是贪心。况且老夫观你衣着打扮,分明是个读书人,这读书人难道不知“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老头气呼呼看着李知宇,须发尽张。 李知宇心下沉思,觉得老头说的甚为有理,自己今日已然喝了人家大半壶酒,此刻再要那“鹿蜀”瑞骨却是贪心。以往先生说人要戒贪戒躁,戒欲守规,今日我却如此,实属不该,不该。李知宇摇头晃脑的沉声自语,细剖己过。老儒听着这少年口中碎念,心中一喜。这少年受我儒家思想熏陶已深,风格入骨,浑不似那些庙堂辞藻皋比之辈,说不定我儒家将来从君王手中的提线木偶中摆脱出来,这少年亦能出大力。老儒微微点头,拿出手中那块“鹿蜀”骨头,手指微动,却将那趾骨丢在了李知宇手中,老儒微微一笑,身影倏忽不见。只有一句话远远飘来。 “我辈读书人,只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我辈读书人之宗旨。切记,切记”待到后面,声音愈发遥远,李知宇只呆呆握着手中这块“鹿蜀”骨头,心中充满感激。 “这前辈,如何也不留个名姓。若他日还能相见,我李知宇一定好好报答。”李知宇轻声开口,忽然想起刘负卿二人还呆立原地,不得解脱,愁绪突来。可转头望去,只听得二人鼾声已起,在这静谧的月色中分外洪亮。李知宇静静的看着二人,发现二人脸上具有笑意,口中同道“槿轩”二字。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十二章 梅子黄时雨 李知宇见的几人昏昏沉睡,安然无恙,心下稍安。只望着那一轮明月,心中百转千回。略微想想方才遇到那青衣老儒的情景,有恍然若梦之感。本以为一切都是梦言梦语,可手中之物尚且冰凉,口中还残留着酒水醇香,这一切又如何是假。李知宇望着那一轮明月,将“鹿蜀”骨头放在了怀里,过不多时,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李知宇只听得鸟语阵阵,周围似有人声哄闹,李知宇朦胧间睁开双眼,看着周围,见得有几个妇女正在交头接耳的低声说话,手指却都指向自己三人。李知宇略显疑惑的瞧了瞧众人,又转身瞧了瞧身后,见并无他人,这才意识到众人瞧的却是自己。李知宇脸色微红,温柔内敛的他可不是粗鲁汉子,如何禁得起众人围观。 突然间,李知宇似想起什么,拍了拍脑袋,急转身向身旁看去。见刘负卿二人还在昏睡,口中呢喃,却是听得不大真切。李知宇无奈一笑,轻手摇了摇二人,过不多时,二人眸子睁开,瞧了瞧周围。二人互望一眼,眼中具是迷惑,昨日那青衣老儒恍若梦中之人。 刘负卿沉声道:“如海,昨日我们可曾见过一青衣老儒?”仇如海摸了摸脑袋,却是不语,复杂的望了望天空,良久才笑道:“我却不知那老儒是真是假,不过我这身体到是有些疼痛,好像昨晚负了百斤大石一样,这身体却是酸疼的紧。”仇如海说完,扭了扭脖子,听得骨头咔咔作响。二人心底各有心事,都是低头沉思,不在言语。 李知宇静静站在一旁,抿嘴偷笑。心底暗自疑惑,自己昨晚喝了那青衣老儒的大半壶梅子酒,今早醒来却头不沉不重,毫无痛感。四肢亦是隐隐藏力,较之平时那文弱书生,却是强健太多。李知宇心下暗暗道奇。 刘负卿瞧了瞧周围渐渐散去的村民,又看了看树上清脆欲滴的梅子,腹中只觉饥饿。刘负卿笑言道:“昨日却也恍然如梦,不过今日这腹中饥饿倒是真真实实。如海,知宇,我等且投客店稍些,待吃的腹中饱胀,咱再来看看这酸腐文人如何评点这青梅。”刘负卿站起身来,往前走去,李知宇二人也随同前往。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只见的远处已有商贩开始摆摊售卖,或煮浓汤,或炸酥饼,或卖者包子豆浆。只是人流初始,未免会有稀落之感。刘负卿三人行不多时,走到一家包子铺前,要了三笼包子。 包子酥软,入口始觉鲜美异常,混杂在这精揉细搓的面粉中,口舌具是生香。李知宇吃不得两口,一只包子已然囫囵吞入了腹中。旁边一小二装扮的小哥见李知宇不用两口便囫囵吞下了一只包子,只觉好笑,不过更多的还是自豪。自家包子卖了十余年,所有食客无不称道。李知宇见的小二哥瞧着自己发笑,脸色微红,正欲细嚼慢咽,已显斯文。那小二哥却走上前来说道:“这位小哥,看你模样装扮,似染风尘,应是他乡来的,难怪不知我家包子。我家包子寻常食客只知鲜美,偶有食客喜用山西运来的陈醋蘸食。可他却是不知,我家所产的梅子酒才是真正一绝,小哥不妨蘸蘸我家这梅子酒。”小二哥说完,递来了一个酒壶,李知宇伸手接过。 李知宇看着这壶梅子酒,略抿嘴唇,吞了口口水。将壶中梅子酒轻轻倒在一个月牙白的瓷盘中,酒香咧咧,随晨风散下,可闻十里。李知宇喉中微动,将手中包子略微蘸了少许酒水,一口咬下,只觉酒水微涩,甘中有酸,酒味却是重,这么吃着包子,倒也别有风味。尤其是这包子馅与这梅子酒杂在一起时,那略微酸涩的梅子恰好除去这猪肉腥味,吃着只是觉得------好吃!一手拿着那梅子酒倒在瓷盘中,一手拿着包子蘸那酒水,不知不解一笼包子已然全部吞入腹中。抬头看去,刘负卿二人在笑看着自己。 “怎么?读书人却如此吃相,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刘负卿摇头晃脑的说道,李知宇脸色更红。 远处,赵晴柔依旧一袭黄衣翩翩而动,四处跑逛,身后那黑衣老仆只觉头皮发麻,可又不得不紧紧跟随而动。赵晴柔只是观看玩耍,不多时眸子微亮,却是瞧见了正在吃着包子的李知宇三人。赵晴柔脸色略有薄晕,想起那日李知宇如此轻薄,心中更是羞恼。那日月色以深尚有其理,可今日却大不一样,天光大亮,他绝不敢如此行事。 赵晴柔想完,快速往李知宇三人跑去。老仆见此,身形微动,不紧不慢的跟着。 “李知宇,见着本姑娘却也不打个招呼,你着实无礼。”赵晴柔娇声道,一双晶亮的眸子瞧了瞧三人面前的笼屉。又对着小二哥说道:“给本姑娘也拿两笼包子来,本姑娘饿了。”小二哥闻声一笑,只道这姑娘活泼开朗,却是讨人喜欢。老仆慢吞吞走来,对着刘负卿二人拱手行礼,刘负卿二人也是起身还礼。 待得五人齐齐坐定,小二哥又端来了两笼包子,放在赵晴柔与那老仆身前。老仆拿着一双筷子吃了几口,只觉唇齿生津,又连着吃了几个,一屉包子还剩一半,老仆止筷不食。从壶中倒了一杯梅子酒缓缓抿下,笑言道:“老夫也曾去过北国吴越,也吃过寿春珍馐美食,可论滋味,却还不如这一只包子。”老者沉沉一叹。想起大楚皋比长绅之士,身不历农亩,口不尝荼寥,只知子曰夫云,不体百姓疾苦,耽于享乐,却如何不......老仆想到此处,心中更是愁苦,又看了看自家小姐,想起主人为大楚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实为肱骨。老仆又轻抿了两口梅子酒,看着小姐,心中只觉温暖。 几人吃过了包子,腹中已然饱食,刘负卿起身给了包子酒钱,五人寻南而走,待得半个时辰,只见梅子林中,好不热闹。 原本清幽异常的梅子林外围已被商贾环绕,有人卖售酒水,有人拿出自己所画字画请那些名士评点;有人即兴吟诗赋词;有人挥毫泼墨。一眼望去,人群各有风流。 赵晴柔本就喜欢热闹场景,见着这许多人群各有兜售,心下更是欢喜,快行几步,各个摊位前走走停停,过不多时已然隐于人流。老仆心中微急,正欲去寻找自家小姐。刘负卿笑道:“这位先生,年轻人爱热闹实属当然,我等就不用凑这热闹了。不如我们三人寻一僻静场所喝几壶茶水,这小丫头还是让知宇去寻找吧。”刘负卿瞧了瞧老者,老者眼中无奈,心想自己求这仇如海锻剑,此刻得罪他们却是不好,不如就让这少年前去。 老仆躬身一礼,诚恳说道:“这位小兄弟,我家小姐就劳烦你了。”老仆说完再次行礼。李知宇见老仆一连两次躬身行礼,心中好是过意不去,连忙道:“先生不必如此,我自当去寻找你家小姐。”本想直说赵晴柔三字,可自己与她也只是见过几回,直呼其名甚是不妥,若贸然说她名姓却有唐突之嫌。李知宇心下想到,躬身不动。 老仆看了看李知宇,只道这年轻人颇识礼仪,如此恭敬,不由得稍稍侧目。说道:“小兄弟不必客气,还请快去寻找我家小姐才好。”李知宇听完老仆话语,转身离去,渐入人流。 李知宇只见的眼前人流如织,挥汗之间隐约成雨,擦桑之间好似肩磨。行不得多时,终于挤过滚滚人流,到了一个略显清冷的摊铺前。 摊后坐着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汉子不结发束,因而头上长发尽披在肩上,偶有几缕长发飘于胸前,纵使近看,也不大看得清男子面容。李知宇看这汉子,本想出声询问,可这地如此冷清,依照赵晴柔的性子却也不会来临,思忖一二,转身欲走。 “年轻人,既然来了,却如何不让老夫卜一卦。”中年汉子沉声道。李知宇心中略觉好笑。以往所见所闻,不论男女皆想康健长寿,至于君王更是无需多言。寻海访山,凿地灌海,所为者何,不过长生二字而已。今日这男子却是奇怪,明明身体康健,天庭饱满,皮肤光泽细腻,哪有老态,此刻却说“老夫”二字,只觉这人倒也有趣。 李知宇停下脚步,看着中年汉子,说道:“先生既有此意,那晚辈却也不能无礼,那就请先生为我卜一卦。”李知宇说完蹲下身子,伸手在衣袖上仔细擦了几下,净了净手。这才拿起面前的三枚铜钱,仔细放在手中,两手合扣。待得静思明意时,李知宇只是想着“赵晴柔”三字,那中年男子微微笑道:“小哥这是问姻缘。” 男子话语一出,李知宇原本就略显红晕的脸颊更是羞红一片。整了整理衣冠,红着脸只是不语,沉默良久这才说道:“休得胡说,我只是想知道她在哪而已。”李知宇略略定神,说道。中年汉子只是笑而不语,转而“看着”桌上卦象,卦成“六冲”,中年汉子轻声一叹,旋即不再言语。过不多时,男子才悠悠说道:“珍惜缘合时”五字,随即沉默不语,看这天空云层,良久才又说道:“这天,要下雨了” 李知宇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六冲,珍惜缘合时,这却是什么话语。这汉子定是江湖术士,不懂装懂,我却在这与他浪费时间做甚。李知宇躬身一礼,说道:“承蒙先生教诲,在下感激不尽。只是此刻尚有事情未了的,逢得他日空闲时分,在下再向先生讨教。”李知宇说完,起身离去。那汉子缓缓抬起头来,略微露出了小半脸庞,只见得汉子一双眼睛空洞无光,偶有极其细微的光亮射出,却是如何看得清这卦相。男子轻声一叹,又眯着眼瞧了瞧远处,脸色苍白。 李知宇疾步离去,过不多时见的一棵梅子树下站着那熟悉的身影。少女一袭黄衫,发髻轻挽,静静站在这梅子树下,却是正为得体。清风拂来,少女拿起手中那颗青梅,在鼻尖嗅了嗅,念念有辞。过不多时,咬了一口梅子,少女那漂亮的脸颊皱在一起,憨态可掬。李知宇瞧着少女吃梅,呆立不前。 此时,天空密云集布,有雨飘洒而来。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十三章 诗书无用 李知宇静静看着赵晴柔神态举止,痴痴而望,至于天空此刻密闭的阴云却恍若未觉。以前只以为这梅子酸甜,食之虽有趣味却多食无益,那吃梅之人尽管脸色淡然的吃下青梅,可心里一定是酸的哭爹喊娘,表情不定者多是故作镇定之辈,所言所行不过是想让别人高看一眼之举。可此刻看着赵晴柔小脸微皱,鼻尖隐隐可见汗珠,轻嗅青梅的模样,心底只是阵阵欢喜。 常言道:酸甜苦辣,具是心性。如若冥顽不化,心志如铁之辈自是食之无味。可心绪活泼开朗,浅薄亦表之人自是苦辣酸甜具显于态。李知宇心中沉思,却没发现赵晴柔转来的目光。待得少女大呼小叫,旁人侧目时,李知宇才惊觉少女呼唤,脸色微红的走去。 赵晴柔瞧了瞧缓缓走来的李知宇,手中又拿出一个梅子说道:“李知宇,你也来尝尝。”李知宇略略凝视青梅,本不想接下,可却不由自主地接过了那个青梅。 少女目光微转,浑然不顾天空此刻缓缓飘落的细雨,只是瞧着眼前的少年。李知宇被赵晴柔看得脸色羞红,心底慌乱,手中紧紧握住那个梅子,汁水四溢。少女妙目微转,忽然变为严厉。李知宇心底咯噔一响,却不知自己又如何惹得赵晴柔恼怒了。 “如何不吃我的青梅。”赵晴柔大声叫道,一言既过,四周行人侧目而来。李知宇见众人目光灼灼,脸上火热,将那梅子放入口中,一口咬下,只觉得甚为酸楚,牙齿隐隐有脱落之感,原本白净脸盘瞬间变得黑沉沉的。赵晴柔见李知宇强忍酸楚,表情不动,秀美轻皱,问道:“很酸么?”李知宇闻言,翻了个白眼,说道:“如若不酸,你自己先前却如何须发尽张,脸庞微皱。” 赵晴柔听完莞尔,回道:“青梅绕竹马,不是甚为甜蜜。你今日吃了我的青梅,又何来的酸楚。”少女说完,似觉不妥,小脸微红侧向一旁。李知宇闻言,心底浮出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竟觉甘泉突起,口中酸楚此刻已然不存,倒是愈发甜美异常了。二人双目互不敢望,都撇向一旁。少女轻捏衣角,少年前望梅梢。 风声微袭,有雨轻垂。六七月季节本就多雨,又恰逢梅子成熟,故而附近百姓称之为梅雨。梅雨倏忽不定,极难预测,而较之往常年份,此刻雨水却是小了许多。雨水轻落,滴在二人脸上,丝丝凉意浸入皮肤,羞涩微减,内心窘迫少了少许。 李知宇被这雨水轻打,原本滚烫的火热终被压下,此刻脑袋清醒过来,这才想起那老仆的嘱托。看了看面前屡屡青丝已然贴到脸上的少女,缓声道:“赵姑娘,你家老还在等你,此刻我们已耽搁了少许时分,若还耽搁,怕刘叔他们等的不耐,我们还是快快前去为好。”李知宇语气轻缓,混杂在这雨水中丝丝入扣,别有滋味。少女却不管不顾,目光四处扫过,见一处人流如织,快速奔出,又渐入人流。李知宇苦涩一笑,也只好尾随而去。 李知宇虽才十几岁年纪,但由于随着赵树理依山傍水而居,较之市井少年,自是强壮许多,可在成人眼中,却也不及。此刻绕着人群渐动,只想找到一个稍显空隙的方位挤入。奈何四周人群兴致不减,反而成勃发之势,人群愈发欢腾。李知宇左右不得突入,只好另辟蹊径。瞧了瞧身旁一棵大树,无奈往树上爬去。 大树笔直,树皮多有褶皱,虫蚁爬动,难免沾身。李知宇无奈看着手上缓慢爬过的虫蚁,摇头自叹。过不多时,少年终于爬上了一根略为一丈多高的粗大树枝,擦了擦额头沾上的细雨,往人群中看去。 视不定时,终于瞧到了那黄衣少女。赵晴柔此刻正站在一个说书先生的面前,抬头张目,听得津津有味。李知宇依稀听到“渭南有虎,斑驳多色,寓深山幽林,逢风而出,出必食人”这么几句,李知宇心绪被说书先生话语带动,倒也觉得颇有趣味,无奈人群叫好喝彩之声此起彼伏,每到精妙之处,耳中只闻众人喝彩,至于这内容却是半字不闻。尤其是说书先生每每讲到精妙之处,配合上说书先生精妙绝伦的口技,更是绝上加绝,众人只是喝彩拍案。赵晴柔撑着一张小脸,偶有害怕,偶有吃惊。 李知宇顾不得说书先生精彩的故事,妙绝的口技,只是担心赵晴柔又独自乱跑。少年心中急切,终于等到说书先生堪堪止住,转而去拿桌上的那杯茶水,众人神色急迫却又不敢呼喊打扰说书先生时。这才急忙大声喊道:“赵晴柔,不要乱跑,等我!”少年吃力喊叫,声音略显嘶哑。 “赵晴柔”“赵晴柔是谁”众人听得李知宇大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还有不少好事之徒以为其中或有隐情,大打呼哨。过不多时,众人接声无回,这才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清秀的白衣少年站在一根略显粗大的枝桠上,少年不配玉束金,腰间系着一条白色布带,迎风而荡。李知宇见的众人目光齐齐聚在自己身上,脸色微红,始觉“君子责己也重以周”,今日顺风而呼,声音更疾,这闻者却也愈远,古人诚不欺我。李知宇只顾心中嘀咕,这一瞬间却是忘了众人目光齐聚,待得发觉时,脸色羞红,独自懊恼之际,手脚一松,却从枝桠上重重跌了下来。这一丈有余的高度,若真跌下,那后果却是极为不妙。 众人呆呆看着跌落的少年,手足无措。那说书先生见众人惊慌乱叫,只快速吞了一口茶水急忙来看。不料得茶水滚烫,这猛然间喝入口中,口舌之间具是疼痛,慌乱的吐出茶水只待抬头。赵晴柔听得李知宇大声喊叫,心中也暗暗羞怒,少女虽活泼开朗,在这如此多的人群中间,却觉甚为不妥。正欲出去好生教导他一番,可见得李知宇惊慌跌落,心中却也慌乱得紧。少女轻捂嘴唇,神色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李知宇从空中极速掉下,心底慌张。欲转动手脚抓住枝干末节,可如此危急时刻,手脚抖动使唤不得。看着地上坑洼中留下的少许雨水,四肢冰凉。待得离地面不过十余寸时,鼻中已能嗅到雨过黄土的微微腥味,腹中一股热流涌起,直往四肢百骸而去,浑身经脉具是流通,又还归气海。如此这般,待得热流走过三十六周天,嘴中传来一阵梅子酒的酒味。当下心中微凛,顾不得其他,只把这青衣老儒当做活神仙,寻着热流流过的地方运气而行,四肢劲力更猛,双手用力,沉沉按在地下,少年身体轻微抖动,四肢关节噼啪作响。 众人见得少年离地不过十余寸时,早已害怕的捂着嘴巴,努力不使自己出声,一个个睁大瞳孔,心里惋惜,这翩翩少年今日却要埋骨于此了。还未待得众人惋惜声传出,只见得少年双手撑地,却是无碍,只是身体承受劲力不住,摔的嘴中啃了一嘴黄泥。 众人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少年无事就好。说书先生看着少年行不过十寸到安然落地,心中长弦终于松驰,又看众人目光完全被李知宇吸引而去,心中微微恼怒。清了清嗓子,口中传来虎啸龙吟之声,众人这才调转目光看着说书先生。赵晴柔趁着众人目光都被李知宇吸引过去的时候,推搡左右,终于挤出了人群,看了看白衣已变泥衣的少年,微笑道:“怎么?这学得诗书百首,今日却为何如此狼狈。看来,诗书本无用,庸人自扰之。”少女说完话语,伸出手来。李知宇脸色羞红的望着少女,良久也伸手而去,二人脸色具是羞红。 这男女可是授受不亲啊。今日如此却是违背了圣人教诲,这诗书看来有时候也着实挺无用的。李知宇紧紧握着赵晴柔的小手,良久才站起身来。看了看面色羞红的少女,心中更是羞恼。二人心事具是难言。 此刻说书先生喝完茶水,清了清嗓子,早已讲的热火朝天,众人喝彩拍案之声又已响起。李知宇想了想说书先生先前说的渭南有虎这几句,心中想到确实确实。这渭南本就丛林地貌,故虎多居其间,今日自己牵了赵晴柔的手,不是惹了一头虎了吗。须知,女子如虎,不论是非具是不饶人。看来,这说书先生也他娘的是个高人!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十四章 天下士子几多愁 赵晴柔待得李知宇整理好了衣冠,瞧了瞧面前衣上点点泥迹的少年,心中只觉少年脸上泥斑点点,这么瞧着也别有意思,就像自家养的那条猫,浑身别无其它,只是斑驳夹杂其间,每次摸它毛发,听着它喉中的咕噜声都觉得很是有趣。 赵晴柔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递给了少年,李知宇心中微暖,红着小脸从她手中接过那条手帕。手帕入手,微觉温热,想必是赵晴柔贴身所带,李知宇拿着这雪白手帕,却不往脸上抹去,只是呆呆握着。少女脸色羞红娇声道:“怎么,给你却不用,这是为何?”李知宇沉声不答,鼻中嗅着那若有若无的缕缕香气,浑身只觉舒爽。待得赵晴柔大声娇嗔时,这才反应过来,看着手中精美的手帕,就这么擦脸上泥污觉得甚是不妥,可若说自己想留着这方手帕,那她.......李知宇不知应该如何,只是握着手帕呆立不语。 赵晴柔见李知宇迟迟不动,只是呆立,神情好像早已沉落桃花源中,不知今世何世。心中微微恼怒,自己予他自己所带香帕,他却是不用,这是瞧不起我吗?少女心中略微恼怒,伸手欲打。李知宇见少女神情恼怒,心中不明所以,只是认为自己又惹得她恼怒,心中好生自责。 梅树轻摇,偶有残叶飘落。赵晴柔捡起地上偶落的一片叶子,却不在瞧李知宇。女子心绪本是难言,更何况赵晴柔这种刁钻难言的少女更是难说。李知宇静握香帕而不语,赵晴柔蹲身沉默。二人具是寂寂,惟有耳旁偶尔飘落的细雨,带来丝丝凉意。 赵晴柔丢掉手中的那片叶子,瞧着李知宇依旧呆呆站立,气呼呼的站起身来伸手夺过了那方手帕,转身而去。李知宇不明所以,看着赵晴柔夺回那条手帕,转身离去,心中略有黯然。跟着少女远行几步,赵晴柔依旧不语,李知宇左右踌躇也是难言,二人走不多时来到了比之寻常梅树略大几分的八棵梅树前。 往前看去,四周左右具是人群,人流接踵,好是热闹。但此处与梅子林外围不甚相同。外围围观人群观其衣着打扮,都是寻常市井百姓,往往所看之人除却手艺杂耍算命却也并无其他。而此处观瞻人群却都是锦衣秀袍,除少许年轻公子,大多都是长髯白须的老头。老头把酒临风,自有气度。 赵晴柔不管不顾直直走向第四棵梅子树前,蹲下了身子,修长的手指扯着地上的野草。一青年秀士看着蹲下的赵晴柔,双眼一亮,快步走了过去。青年秀士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以冠束发,上镶金玉,一双桃花眸子光转流离,面如冠玉,鼻梁修挺,青丝偶落,更多了些邪魅之感。那青年公子待得走近,躬身一礼。赵晴柔却不管不顾,头也不曾抬起,只是扯着眼前小草。青年秀士不羞不恼,神色依旧,蹲下身来,贴在刘晴柔耳边不知说着什么,过不多时赵晴柔抿嘴而笑。青年秀士微微颔首,折扇轻摇,在这诸多名儒显贵之前却也自有气度。 李知宇静立原地,原本准备过去询问赵晴柔为何突然变脸发怒,可看着这青年秀士折扇轻摇,和赵晴柔温声软语,这步伐却是再迈不动丝毫。自己如若与这青年相比,却如同萤火与皓月争辉了。李知宇神色黯然,用力拽紧那一方手帕,汗水微浸,手帕却是褶皱了不少。 过不多时,赵晴柔与那男子显是叙旧已毕。赵晴柔秀手轻抬,往自己方向指了指。李知宇见少女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心中好生欢喜,正欲起身前往,解释一番,可赵晴柔却伫立不动,那男子却转身朝自己大步而来。 梅子层层,枝叶相叠,宛如金玉。 “这位小兄弟,在下与晴柔相处日久,自是知道她脾气秉性。虽偶有刁钻之处,但晴柔年纪尚幼,如若她有过错在先,在下自当私下弥补。还望小兄弟大度一些,去和晴柔道歉哄她开心如何。”男子温声说道,一双桃花眸子瞧着李知宇温秀的脸庞,脸色诚恳。 李知宇见青年公子如此言语,自己若不去却显得自己小气,可自己就这么去,那如若赵晴柔以为自己是听了这年青公子的话语而转头道歉,那会不会让赵晴柔和他愈发亲昵。想到此处,李知宇不知为何心中陡然失落无比,一如自己这泥迹斑驳的长衫,丢人现眼。少年暗生闷气,身体站立不动。饶是面前公子哥修养极佳,此刻心中也不得不暗自腹诽几句这伙计却是有些小家子气。 二人互视无言,李知宇只是不理这青衣秀士。这青衣秀士虽言之有理,但他却和赵晴柔如此亲昵,甚至有青梅竹马之嫌。这,那我却又该如何?李知宇心中轻叹一声,看着树上清脆欲滴的青梅,心中好生迷茫,这感觉却是赵树理离开也未曾有的。 远处,一白衣老儒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我等士子年年会于梅林,或三教玄谈,或曲水流觞,或言诗赋文章亦或说华夷之辩,我辈所求无外乎为这天地立一礼,为这众生写一德,为这天下树立一个道统。可如今大楚北与草原三部媾和称臣;南与吴越结亲纳贡,我大楚功德烈烈,先祖筚路褴褛方才始得此一域。劈荆棘,饮冰雪,南平诸夷,北剿荡寇,居四海之中,拥山河之富,可为何我大楚这几十年北征则北败,南平则南输?”老儒声音浩荡,远远而来,自有正气。众人听的话语,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本以为今日梅林之聚一如往日,待众人喝过梅子酒,便流觞曲水,诗书极娱。可老儒开口就谈楚国如今国事,众人却是始料不及。除却少许忧心忡忡之人外,大多埋头静思,似在苦思对策。 青衣秀士听完老儒话语,径直往回走去。站在赵晴柔身旁,却并不言语,只是苦苦沉思。李知宇见众人具是沉默不言,走到了离赵晴柔半尺之外。脑中想到往昔先生每每上课讲授诗词经纶自是滔滔不绝,每说史书却欲说还休,尤其是近代史书更是吞吞吐吐,只是沉沉叹息。只言大楚先前诸多君王功德烈烈,却少言近些年来国势愈下,大楚倾危。李知宇轻声一叹,以往读史,只觉可以增进笔力,于写文作章极其有益,可如今听得老儒声音朗朗,悲声切切,心中却另有感触。 过不多时,一老儒起身答道:“文若兄,这国势倾颓故与南北边防我觉得大有相关。这几十年我楚国钱粮大多流入南北边防,国中水利不兴故而农耕不旺,赋税沉重故而商贾不兴;国为苦战,民为战苦,南北边防恰如我大楚的两个顽疾。自十年前黄瑜瑾黄尚书主持与北方媾和,我大楚这些年才缓过一口气来,若一味按文若兄所言,一味征伐为战,我大楚只会愈发衰败,甚至是.....”说道后面,老儒沉声不语,默然静立。 时下诸多名儒饱学之辈尽是默然,只听的风声渐急。 远处,刘负卿三人结伴而来。刘负卿瞧了瞧独自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李知宇,微微一笑,走了过去,轻拍少年后背,李知宇回头看来,瞧的刘负卿心中稍喜。几人叙旧已毕,旋即都扭头看着中央那两个老儒。 跟随赵晴柔的那个老仆见众人都是沉默此地,似在等待那中央人群的下言。可自家小姐尚不得知身在何处,心下焦急,忙道:“李小哥,可不知我家小姐在哪?”李知宇闻言一愣,回想那青衣秀士言语,心中郁闷,伸手指了指第四棵大梅树。老仆定神望去,才见到那蹲坐不语的少女,少女身旁还站在一个一身儒袍的年青公子哥。 老仆心中只怕小姐受到欺负,那公子背着身体又瞧不见面容,恐是李知宇懦弱性格,这才如此。老仆心中慌乱,对着刘负卿道:“刘先生,我等前去观看如何?”刘负卿微微颔首,四人向着第四棵梅树走来。 待得几人走近,老仆看着脸上笑意盈盈的少女,心中紧弦略松。待得那青年公子发觉身后有人转过身来时,老仆略带喜色道:“海举。”青衣公子微微颔首,俯身一拜,气度雍容。李知宇见的这青衣公子举止具是自有气度,心中也生亲近之感;可看到赵晴柔笑若桃花的脸颊时,心中又有一种疏远之别。 老仆一一介绍身边三人,待得众人介绍已毕。李知宇才偷眼瞄了瞄少女,赵晴柔似有发觉,轻哼一声,转头不见。李知宇神色微伤,见着赵晴柔转头不见,心中失落更为强烈,低头埋首。青衣秀士却语气温婉,好生相劝,过不多时少女轻轻捂嘴,显是笑意盈盈。 此刻,中央隐隐呈对立之势的两个老儒沉默良久,先前唤作文若的老儒又朗声道:“秉节兄所言亦是一家之言,可若一味忍辱求和,我大楚久而久之,血性退却,到头来所积粮米不过是敌军之资;所修道路不过是方便敌师攻我。如此这般,我大楚更是危急。”徐文若话语讲完,周围群贤具是点头。 李秉节又说道:“文若兄之言初听有礼,我辈所修亦无外乎“仁义”二字,可一味如文若兄所言,我大楚倾举国之力,若举国北征,那南面吴越若与北国结盟,倾力伐我,则我大楚南北不能兼顾,那更是难言。较之吴越,却是一般。”李秉节沉声说道,脸色严峻。四周诸多名宿低头不语,细细沉思二人话语。 梅子树下,青衣秀士见的此刻众人具是沉默不语,细细思忖两位前辈大儒话语,觉得二人所言具是有理。只是各有空泛之处,若诚如徐文若所言,大楚便有只知耕战,苟活浮生之嫌;若尽如李秉节所言,一味忍辱求和,恐有血性尽失,任人宰割之疑,苦思良久,这才走出梅子树,站在了两位大儒中间。 众人抬起头来,目光瞬间聚集在这年青公子身上,就算沉思之辈亦是如此,看着青年脸上具有温婉笑意。青衣秀士躬身行礼,对着众人说道:“两位都是我大楚肱骨,不论朝野江湖具有贤名。纵是当今圣上有疑难之处亦常与二位协商,足以见二位文采谋略。可海举有两问,还望两位解惑。”张海举略微舒缓了一口气,待得心中方略已定,这才开口道:“海举认为不知而言便空空其谈,不加审度便泛泛其说都是虚妄言语,恐有华而不实之嫌。而今二位只是从外而看,故而观我大楚自会步入怪圈;如若以内而看则大不相同。我大楚疆域万里,西观日落,东看日出,各地风情大不为一。若一味从外而观,较军力而言,北国无疑胜过我大楚太多;较航运物产之盛,吴越亦强我大楚。可较之兵戈鱼盐,我大楚亦强他两国。而今之势,三国并绝,尚无有一国灭国之力,若我大楚攻北则与南盟,平南则与北媾,这才是道理。张海举想请问两位,如若诚如文若先生所言,我大楚军民若只是自立自强,只顾自己,那未免难敌天下大势所趋,这如何是好?如若诚如秉节先生所言,一味求和受辱,久而久之,我楚国军民只知聚敛钱财以资敌和,那我大楚则有南北分崩之危,这却又如何是好?” 张海举泛泛而谈,四周名宿皆青眼以加,齐齐赞道:“好一匹千里驹!”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十五章 疏议 张海举静声而立,衣袖漂浮,一番话语说的诸多名宿交口称赞。那李秉节与徐文若目光雪亮,看着这青年,不责反喜,眼中赞叹之色不喻言表。 当朝庙堂之上,天下士子只对两人称赞不已,一个是有人杰之称的张素德;另一个则是有虎痴之谓的赵恒通。二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在士子百姓中具有清誉。而楚国前些年之所以百战而不倒,二人亦有大力。这张海举自是张素德之子,赵晴柔却是赵恒通的女儿。 张海举沉声而立,待得众人议论声止,这才瞧了瞧诸多名宿,躬身而退。四周名宿听的这番话语,一时间却也不知如何言语。只是想着这匹千里驹着实狡猾,所说话语融合李秉节与徐文若两人观点,却又稍稍提出自己见解,一时间诸多饱学之辈竟然无言以对。 赵晴柔见得众人静默不言,心中盘算片刻,瞄了瞄身旁的少年。心想这李知宇如此不知好歹,本姑娘予他手帕而不用,自负平素颇识诗书,笑本姑娘不识周礼,今日姑娘我却要让众人来探探你的功底。少女想完,只觉甚是愉悦,走到李知宇身后,一把将李知宇推搡了过去。 李知宇正细细思索几人话语,分别其中关节之处,被赵晴柔这么一推,思路却是已被打断,正欲回身时。听得张海举说道:“这位小兄弟既然走出,想必却有独到见解,不妨与我等言说一番,大家好生探讨,切磋学问,也是互有裨益。”张海举看着茫然无措的少年,眸中略带戏谑之意。一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此刻正是他张海举名扬天下之时,如何受得打扰;再者这白衣少年竟敢欺负赵晴柔,而这赵晴柔却是他关节所在。 李知宇见的众人目光齐聚而来,心下好不慌乱。自己本在剖析几人话语中关节之处,可在这紧要关头被赵晴柔这么轻轻一推,思绪已乱,又听得张海举这么一番冷嘲热讽,心中更是窘迫。少年脸色羞红,茫然无措。 李秉节和徐文若见李知宇如此姿态,具是轻声一笑。李秉节轻声道:“小兄弟切莫慌张,我等聚于此地不过是一抒块垒,又不是非要争个长短,若小哥真有灼见不妨说来;若无也切莫泄气。想老夫当年执经扣问先达,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盈其室,老夫无财无势,百问而不得解其一。可老夫天生脸皮厚,一遍不行便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久而久之,才学得这一肚子废章。”李秉节缓声说道,神色略有唏嘘之意。众人听着李秉节话语,印证以前偶听传言,本以为假,可今日李秉节亲口说出,众人不仅不以为可笑,反而愈发尊重。 书山无路,惟勤可破;学海无舟,惟恒可出。 李知宇听李秉节说完话语,那砰砰乱跳的心脏这才缓和少许,略带感激的看了李秉节一眼,终于缓过神来。瞧了瞧周围名宿一眼,朗声道:“天下士子或言退居其室得一言,或言进取庙堂立一心。知宇认为,大抵却也没错。我辈读书人所求所为无外乎取诸内外,可我辈读书人之宗旨却是为何?”李知宇沉声说道,看着众人。诸多名宿闻此话语,脸上具有轻视之意。李知宇不以为然,回想以前所言所语,虽有差错凝滞之处,可与先生探讨学问,李知宇还从未有过退缩之意。 李知宇不加理会众人窃语,清了清嗓子又说道:“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少年声音朗朗,目光坚毅。众多老儒听得为天地立心这几句,心中只如雨点急落,那苦苦思忖的先贤言语,已然有破壁之力,当下心中又惊又喜。 李秉节与徐文若脸色一变,看着那白衣少年,脑中有雷霆炸裂,目露精光,似有似思,本以寻其踪迹而不得入,可今日听这少年言论,以往迷惑存疑之处也多有印照。二人此刻看着少年的目光已经大不相同,先前轻视此刻已然尽付东流,脸上转而有浓浓的欣赏之意。 李知宇见众人具是寂寂,气不敢重入,又说道:“方才诸位所言大多有理,可同样未触及根本。以前我听先生说,君子固守茅庐而藏锋,遇山不行必体其高,遇水不渡必量其阔。听完只觉有理,可现在看来却是不对。天地固有其理,寻其规矩或静或动,可知究竟。可我辈如今身处这大争之世,已然退后不得,静止不得。若一味如诸位先生所言,或取一端或取两端都是只走枝节之处,变法只走半途,法令半新半旧,则朝廷无浩然之气,江湖无进取之心,久而久之,独自沉沦,迟早被这滚滚潮流抛在脑后。”李知宇声音朗朗,清冽的眸子瞧着周围诸多老儒,众人具是不语,尽管少年话语诸多冲撞之处,可却极为有礼。徐文若与李秉节对视一眼,眼中具有惊喜。刘负卿听完话语,微微一笑,对着仇如海说道:“这小子,却也识得诗书。” “如今我楚国拥山河广袤之盛,可内无米黍以资黎庶,外无天险以抗强敌。府库财货日见空空,楚国百姓皆知国家衰败本应同仇敌忾;楚国江湖匹夫悍勇大体愿为国而战,可为何却没有一只战克攻胜的军队。守富饶土地而贫穷,拥强悍之民而兵弱,据山川形胜而沦丧,这是为何?”李知宇轻轻开口,望着众人,少年浑不见以往的羞涩,眸子中尽是严峻。诸多大儒沉声不语,静待少年下文。原本嬉皮笑脸的赵晴柔也静默不语,想着爹娘每次谈国事必沉叹的样子,心中便好生疼痛。 “诸位,之所以如此。就在于我大楚没有综合混一的强大国力。政令出于庙堂而埋于江湖,法令争于朝廷而百姓无视漠然。其中曲折关节被篡改的面目全非,朝野上下无气,国无根本,这才是我大楚衰败的根源所在。”少年沉声开口,周围诸多名宿沉默不语,不敢应答。有老儒站起身来,须发尽张,良久却不得不沉沉坐下。 “何谓综合混一的强大国力?人口众多,农工兴旺,府库充盈,甲兵强盛,民勇公战。有此五者,堪称强国。而眼下我楚国民众虽多却无军力,农工兴旺却无粮秣,府库充盈百姓无衣,甲兵强盛却只顾割据一方,各自为战,民争一时热血以为义气,军守一时太平以为和平。诸位认为,这是应该?”李知宇说道此处,已然声嘶力竭,越发激亢,四周有风声响起,少年一袭白衣迎风而荡。四周老儒静默无声,李秉节与徐文若站起身来,对着少年躬身一拜。 这一幕突然发生,周围老儒具是沉默,看着李秉节与徐文若对着少年躬身一拜,眼中微绝差异,可又能理解。少年话语切中楚国要害所在,固然有理,然楚国自立国之初便用这一套制度,黄老盛行,三教玄谈兴盛,士子多习经文辞藻,喜艳丽绮华之风,言必称尧舜,语必谈仁义,或言忠君,或言君死臣辱,虽有先贤曾著书批判,然王庭不允,言必封之。久而久之,三教玄谈愈发兴盛,然其根骨精气都被修饰改注,劲道全无。所化子民虽有礼仪浑无筋骨;所教军旅只知媾和不知死战,朝廷正气不酿,市井声色犬马。 赵晴柔站在梅子树下,看着少年侃侃而谈,浑无之前的羞涩懦弱。此刻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心中微动。少女颜色娇羞,一双漂亮的眸子盯着那迎风而立的少年,想到这腐朽书生还是有些观点,若他和爹爹聚在一起,那却是.....好极!少女想到此处,脸如朱浸,一片通红。 李知宇待得心中激动稍缓,热血渐沉,这才略带嘶哑的继续说道:“当今楚国、吴越、北国三部,三国范式具不相同。吴越,明君吏治之强。北国,甲兵财货之强。而我大楚,却徒拥山河广袤,失渔盐航运之力;拥良田美竹,却民不饱食,斑白老者多有饿死。所为者何。前朝有变法饱学之士上书直谏,然我大楚法令却依旧半新半旧,上行下效,变法只走半途,诸位既为文章词宗,桃李天下,更是明白此理。”李知宇停下声来,清冽的眸子缓缓扫过四周,诸多大儒目不敢侧,头不敢抬。 少年此番话语所有针贬时政,但更多却是在责问此地诸位大儒---空食米黍,不抚黎民。诸多名宿神情羞愧,想当初尚书令周行俭开府变法,颁布法令,天下风气焕然一新,楚国庙堂江湖皆有兴起迹象,然法令触及诸多王公利益,后来士子旧臣王公三党上书称法令不公,徒然误国。适逢新皇继位,为平息诸多怨气,这才罢免了尚书令周行俭,时之至今,已有二十余年。 自此,大楚缕战缕败,北隔膏腴以资敌国;南献良田以和吴越。时之至今,圣上每每想起尚书令周行俭时都沉沉叹息。屡屡只是与人言:“满堂朝臣皆误朕,独独不见张尚书。”张行俭退隐庙堂二十余年,所说所言为当朝当政者不容,其奏章批注多被焚毁,所学所书亦已失传。然李知宇方才所言,多张行俭思想精益之处,旁人不识,这李秉节与徐文若当初可是向张行俭讨教过学问,二人怎听不出。二人当下心神震动,看着少年呆立不语,手指颤动,泪水横流。 “我大楚军民有愧于张尚书啊!”二人齐齐说道,对着李知宇躬身一拜。四周名宿见此,愈发不解,后进饱学之辈又何尝听过张尚书三字。然年纪稍大者听闻这张尚书三字,具是身形静立,表情激动,口不能言。 “张尚书?” 李知宇瞧着几人涕泪横流,愈发不解。这张尚书又是何人?我这些话语都是向先生讨教所学,我却不识得什么张尚书。只是先生常说:君子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今日他们一把年纪却如此,却是与先生话语相违背了。众人具是瞧着当中少年,神色激动。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十六章 五不节 李知宇看着众人都转身瞧着自己,不管是先前轻视者,还是那李秉节徐文若所视目光具是激动,还哪有先前自负文章诗书的轻视。 相传前朝有位风流名士每遇志向相同之辈,便做青眼以示人;如若是厌恶之人,便做白眼以待人。而如今诸多名宿不说做青眼相加状,至少也已无白眼。 李知宇瞧着众人情绪还未平息,自己站于众人中间,却不知该如何进退,少年心中好生为难。刘负卿瞧着李知宇侃侃而谈,心中也微微自傲,这不愧是赵树理这王八的徒弟。可这张尚书,他虽略有耳闻,却也并不清楚太多,只是知道张行俭张尚书原是前朝肱骨之臣,孝宗皇帝引以为左膀右臂,每遇不决难定之事必呼左右:行俭何在?时人誉之为:天子脚下坐明堂,尚书手中出栋梁。如若把这一对君臣放在一起,那就既是明君吏治之强,又有朝野纲纪之本。彼时大楚北可抵三部,南可御吴越。可后来孝宗皇帝崩,当今圣上继位,重启保守派,黄瑜瑾深得圣上宠幸,南用联姻以和吴越,北面称臣而事草原,一到如今。 仇如海听的“张尚书”三字,回想过往,神色颇为唏嘘。当初他以旧式环首刀改进为横刀,身带图纸三份。去寿春城中第一个拜谒的就是人称贤相的张行俭。可惜此时张行俭备受冷落,会面不得。后来百匠进宝于当今圣上,仇如海见朝堂已然落于黄瑜瑾之手,留下图纸一张而去。此刻见得这李秉节与徐文若言张尚书,心中只觉可惜。若当初张尚书不被罢免,自己今日也大不相同。 四周人群具有心事,却都不好言语,只是沉寂。赵晴柔见的众人具是无言,走到了梅子林中,看了看面前少年轻声道:“李知宇,你还是知道点嘛!”少女语气略显俏皮,又站在李知宇身前,二人所隔不到一寸,缕缕幽香飘入鼻中,李知宇白净的脸上尽是绯红。红着脸瞧了瞧眼前少女,说道:“我确是知道一点的。” 李知宇言语吞吐,瞧着面前少女,心跳愈急。见她不再开口,想起先前她不知为何恼怒自己,本想开口询问又怕惹得她再次生气不理自己,那却是不好。 李知宇想到此处,虽有千言万语欲吐之为快,可又瞻前顾后,柔肠百转而千会,终是无语凝噎。赵晴柔只是瞧着李知宇白衣上点点泥斑,又拿出那个手帕,说道:“给你!”少女神情娇羞,低头拿着那一方香帕。李知宇脸色羞红,低头顺目。 李知宇本欲伸手取过这一方手帕,可这么多人站在此地,若是接了过来,又怕惹得众人误会。可若是不接过这方手帕,那惹得她生气却更为不值。李知宇心中喃喃,沉思良久才鼓起勇气伸手接过这一方手帕,轻轻握住,依旧不用。 赵晴柔待得手中无物这才抬起头来,瞧着少年依旧拿着手帕不用,甚为不解。少女轻声道:“你却为何不用?”李知宇脸色羞红,不好回答,过了许久才断断续续的说道:“这是....你送......的,我.....舍不得。”少年话语说道后面,已是轻不可闻。赵晴柔这才知道为何先前李知宇只是握着这一方手帕而不用的缘由,嘟囔道:“你这个书呆子。”张海举见二人如此亲昵,赵晴柔甚至以贴身之物相赠,心中好生嫉妒,但又无可奈何。 情之一字,由浅入深难,由得到舍更是难上加难。 张海举出身名门,父亲又隐隐是天下士子之首,所学诗书具是优良。君子德行操守一脉相承。虽见得二人亲昵,却也只是恼怒,并无排挤之意。依照李知宇方才所说,观其才学,过得六七年,李知宇必定会在大楚文人士子中展露头脚,到时若李知宇果真堪用,自己一定会在父亲身边进言,好让这少年一展才学。 老仆站在一旁并不言语,只道小姐情窦初开,不了解人情世故才至于此,假以时日也就忘了。 过不多时,李秉节徐文若二人才终于反应过来,见的李知宇赵晴柔二人如此亲昵,又不好打扰。可二人一直这么呆立相望,满腹话语欲待询问,着实两难。李秉节本是耿直性子,看对面的徐文若只是尴尬的瞧着二人并不开口,轻咳两声,问道:“敢问小哥师承何人。” 李知宇只是呆呆握着赵晴柔这方手帕,心中正百转千回,苦思该如何言语,既不惹得赵晴柔生气,又可以化解此刻尴尬。饶是他读的诗书百章,可圣人书中也没有教人谈情说爱之言语。 李知宇自顾沉思,对李秉节的问话自是恍然未察。李秉节无奈一笑,这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本是最为美好之时。可自己如今却不得不打扰,只觉罪过,但这话还是要问的。李秉节走到李知宇身前,细细瞧了瞧两人,轻咳两声,李知宇赵晴柔这才发觉,两人神色具是窘迫。 “小兄弟,却不知你师承何人。敢问尊师名讳,现居何地?”李秉节一连问了许多,李知宇略微正色,转过身来说道:“晚辈文学诗词学于学堂教书先生,至于先生从不提起自己名姓,晚辈却是不知。晚辈只知先生自号“五不节”,平素却是以“不节”先生相称。先生归隐之处,晚辈不得先生允许,自也不敢透露丝毫。”李秉节听得话语,略微沉吟半晌,过不多时喜道:“文若兄,这少年师父正是尚书大人张行俭。” 李知宇挠了挠头,心中不解,自己只是言先生“五不节”如何就能推断先生是前朝尚书大人张行俭。 徐文若看着少年挠头思索,笑道:“小兄弟却是不知。昔者尚书大人开府变法时,由于法令繁多,诸多法令不易统计。于是尚书大人自嘲自己所颁法令有五不节,其一为:不节财。其二为:不节功。其三为:不节色。其四为:不节法。其五为:不节吏。”李知宇听得这五不节,心中直犯嘀咕。这“五不节”倒是知道了,可这“五不节”的意思却毫无头绪,李知宇无奈苦笑。 徐文若见着少年还是不解,一时语塞,只道你这少年跟随尚书大人学得多年,居然连尚书大人“五不节”都不清楚,这尚书大人难道连自己为政最辉煌的一笔都不曾说过。 李秉节哈哈一笑,见着少年疑惑低吟,许是尚书大人不曾言说,毕竟这“不节色”却是不大光明。周围年纪已到中老年的士子大儒听得徐文若说道这五不节,一个个表情略显忸怩。 赵晴柔侧过身体,看了看周围众多学富五车之辈具是呈忸怩之态,心下略有好奇。一个个都是黄土埋了半截的老朽,这却如何做这儿女忸怩之态。况且这“五不节”虽然偶尔听得父亲谈起,但对于其中具体条文内容父亲却是一直支支吾吾,从不正面作答,此刻听人谈起,更是好奇。赵晴柔开口道:“敢问先生,何为五不节。” 李秉节老脸一红,沉默良久,却不言语。一个同样着青衣的老儒喊道:“你这秉节,却是不节。”周围士子听得此言,具是大笑。想这李秉节年青力壮之时,却是最喜尚书大人这条“不节色”。 李秉节见众人具是大笑,支吾良久这才红着老脸答道:“尚书大人这“五不节”乃是“不节财”“不节功”“不节色”“不节法”“不节吏”你们先前也已听得,这具体条文大意........老夫。”李秉节支支吾吾,实在不好言语,毕竟他深的儒家精益之学,这圣人亦曾有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之以厚德载物。”此刻说这五不节,却为圣人不齿了。 沉思良久,李秉节才清了清嗓子,正声道:“不节财,乃是朝廷大张行钱之典,货通南北,利往大楚,讲富者许以厚葬之礼,分流天下;不节功,乃是军士上阵杀敌必有功爵,激励士气,则将士自有争心,有争心方能上阵立功,百死不悔;不节法,乃是以法为据,违者必罚,功者必赏,功过分明;不节吏,乃是朝廷根据富贾所出钱粮,许以官职,不过最高不会超过六品。”老头说到这微微一顿,又道:“不节色,却是,是朝廷开设的消金窟,青楼烟花巷陌受官府保护,意在鼓励富贾官吏斗酒消金,官府从中抽取重税,以补南北边防。这一项虽然饱受诟病,可却实实在在为国库节省了三成开支。”李秉节红着老脸说完了最后一项“不节色”,看了看李知宇。 李知宇轻嗯一声,由于一直与赵树理寻山傍水而居,对这“不节色”却是不大了解。赵晴柔却是不然,本是贵胄之后,居于寿春城中,这消金场所自是见过,咿呀软语,迷人心魄,看李知宇轻嗯一声,少女轻啐一口。 少女轻整长裙,见李知宇还在独自思索这,心中甚为不喜,揪了揪李知宇耳朵说道:“你若敢不节色,本姑娘却不饶你。”李知宇微微一愣,看着赵晴柔此刻又变得蛮横霸道,无奈苦笑。 周围诸多大儒民宿微微一笑,这一对青年男女却也般配。 “昔闻兰蕙月,独是桃李连。春心傥未写,为君照情筵。”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十七章 梅子林中有美人 微风吹拂,裙摆慢摇。李知宇细细品味少女话语,无奈还是没有头绪,只得看着少女说道:“只要是惹你不开心的,我是绝不会做。”李知宇抬起头来,晶亮的眸子瞧着少女,略有羞涩。二人默默。周围名宿见到此番情景,追忆,缅怀皆有之。遥想当年年少时,也曾青衣白雪,花前月下观雨嗅李,水流舟中采莲摸鱼。 此刻,小雨又淅沥而来,外围人群或渐渐散去,或成群往这梅子林中走来,来看看这些道德文章,来听听这文人风骨。 李知宇被这冷雨一淋,心中躁动渐少,复归原态。少女抬眸相视,二人齐步退后。李知宇紧握着那一方手帕终是没用,少女亦不责怪,二人走到了刘负卿等人前面。张海举看着二人齐步而来,心中好生羡慕,尤其是那叫李知宇的小子居然还拿着晴柔那一方手帕,心中很是不爽。 “李兄弟,方才一席话儒家法家皆有之,以后你来到寿春,我两人一定要好生探讨,彼此切磋,于我两人具有进益。”张海举笑着开口,转而又对赵晴柔温声道:“晴柔,你出来时日已久,这几月不回,叔父他们甚是思念。我出来之时,叔父还叮嘱我若见到你让你早些回去,勿要贪玩。”张海举说完话语,又转头瞧了瞧李知宇。赵晴柔轻哼一声,却是不语,一双晶亮的眸子只是瞧着李知宇。 许久,少女才轻声道:“你希望我走吗?”李知宇听得赵晴柔这话语,好生矛盾。若说希望,自是虚假;可若说留下,那自己又是何等身份,又如何能强留赵晴柔。何况,在赵树理离去后,李知宇日夜煎熬,心中自是知晓这相思之苦,又如何能说这留字。 李知宇勉强一笑,说道:“赵姑娘,你我相见之日尚长,何况我迟早也要去寿春游历一番以涨学问,到时再去府中拜访却也不迟。”二人一问一答,老仆与刘负卿具是轻声一叹。 少年情意,最是懵懂,一如青梅,酸甜皆有。 赵晴柔听得李知宇所说话语,心中略觉迷茫。自己与这少年认识时日不多,可为何离去之时心中居然生出离别之感。以往每次出门游历,都是一马渡江,说走就走,为何现在却有些不舍。 赵晴柔越想越是烦躁,呼哨一声,天空有鹰隼清鸣。那只神骏的鹰隼盘旋而下,站在了少女的肩上,远处马蹄渐响,有美人马快步踏来。少女手扶鞍辔,跃上马去,伸下手来,说道:“这一次,却不要你追我的美人。”李知宇不解其意,只是看着少女伸下手来,那双晶亮的眸子微有希冀。李知宇低下头来,轻轻抓住少女五指,少女脸色绯红的抓住李知宇手腕,轻催马缰,骏马奔腾而起,快如长风。李知宇半挂在这马鞍上,进退不得,只觉那风刮的脸生疼。 这匹“美人”马本是千里良驹,奔若雷电,快若疾风。那时赵恒通进入北国作战,在野外偶然发现这匹骏马,苦追了三天三夜这才补获。不过这马野性颇重,驯马的马夫拿它毫无办法。赵恒通无奈之下只得亲自驯马,这才慑服了这匹千里良驹。又由于女儿对这马喜欢的紧,甚至给它取名叫“美人”,赵恒通这才将骏马赠予女儿。一则怕她遇到危险,这马脚力上佳,纵是不敌,至少能为女儿逃跑赢得时间。二则这骏马除了自己谁都骑不得,可女儿骑上马背,“美人”不仅不马嘶长鸣,反而对女儿亲昵万分,异常乖巧,赵恒通这才寻得巧匠重新打了一副鞍辔,好让女儿乘坐。 二人骑在这美人马上,绝尘而去。周围名宿大儒站起身来,笑看着渐行渐远的美人马,眼中略有羡慕。遥想自己年少时,虽读的诗书百卷,却独独少了这马踏云泥,筋骨随风。 忽然间,徐文若猛的一拍脑袋,这才想到自己还未询问尚书大人居住之地,一肚子的话语还没询问,这少年却已然纵马而去,却该如何询问。 “你这李老头,该秉节的时候不秉节,如今这少年已然乘马而去,我们又该如何去寻找尚书大人。”徐文若脸色微怒,对着李秉节大声呼道。李秉节听的徐老头吹胡子瞪眼,心中也有怒气,二人又有重燃战火之势。本来二人政见就不相同,此刻还未寻得尚书大人,心中又如何不怒。四周诸多大儒见此,心中也是哭笑不得,论辈分资历、学识才华、文章桃李、这李秉节与徐文若高出此中人等太多,众人都是不好劝阻,只能摇头苦笑。 那老仆见着小姐骑着这美人马奔腾而去,欲往追寻,可这马脚力上佳,纵是他功力卓绝,较之这美人马却也略有逊色。当下只见得这美人马疏忽便已不见,却又无可奈何。刘负卿见着李知宇二人渐渐行远,微微笑道:“这姑娘虽然甚为无礼,但知宇性格太过内敛,和这小姑娘在一起却是相得益彰,二人正好。”仇如海撇了刘负卿一眼,却是没有言语,只是心中叹息。如若当初你肯踏出那一步,也不会缚在这陇海郡十余年。 张海举呆呆看着赵晴柔骑马远去的地方,静默不语。 过不多时,李秉节沉声道:“诸位,今年梅林一聚老夫感慨良多,此刻心中略有所得。老夫要回去好生钻研一番,恕老夫无礼先退。”李秉节说完对众人一拜,躬身而去。众人见的李秉节已然离去,这梅子林中最为德高望重的二人已去其一,有不少人随之散去。 约莫小半时辰,梅子林中人群十去七八,暮色已然昏沉。徐文若沉思良久这才站起身来,看了看周围的暮色已然深沉,笑道:“老夫今日又做了回学生。”老头乐呵呵的瞧了众人一眼,若有所思的走出了梅子林。 此刻,黄昏已沉,暮色已然笼罩在了这梅子林中,除了少许商贩此刻收拾货物商品,人群十已去九。刘负卿看着身边年轻公子哥依旧不走不进,似乎想要跟随几人一起,说道:“你这书生似乎是叫张海举。”张海举轻嗯一声,并不抬头,似沉思状。老仆见的张海举如此态度,与平时大不为一,心中了然。 张素德与赵恒通同朝为官,二人一文一武,除却少数功勋元老,二人权势已然赫赫。但这一文一武却不似其他文武。其他文武官员不说泾渭分明,虽然有理有节,但互相打压弹劾之事明里不至于,暗中捅两刀却是寻常事。可张素德和赵恒通二人时常讨论文学诗章,虽不说互引为知己,但二人关系却也不差。 后来随着两个小辈出生,亦时常有登门拜访之举。二人虽不明言,可纵观大楚能符合此条件的除了彼此却也并无其他人。故而张海举每每登门拜访,赵恒通亦是极为欢喜,又见张海举年纪轻轻学识文采已然不逊那些而立之年的进士秀才,对这年轻人颇为欣赏。至少,有张海举在,赵晴柔耳濡目染之下,虽不说颇识诗书礼仪,也可略懂一二,不至于荒废学业。可如今半路又出现了一个学识才华不逊于张海举的李知宇,张海举心中压力可想而之。 张海举独自行进,偶尔与同行三人搭话,大多时间却是默默。李知宇只与赵晴柔一路催马狂奔,二人直走的天光大暗才止住了骏马。李知宇看着这寂寂黑夜,心中略觉害怕。以往不说居住之地富丽堂皇,可至少还有那一间草庐可以安身,可这荒郊野外,不说人,好像连鬼也见不得。 赵晴柔止住骏马,缓缓伸了个懒腰,瞧了瞧一旁不言不语的李知宇,心中想到,这家伙张口闭口子曰君子,而今落的这荒郊野外,却去哪去寻找你的诗书礼仪,想到此处,张晴柔喜从中来,笑魇如花。李知宇转头看着独自欢笑的少女,心中极为不解。赵晴柔以为这黑夜沉沉,白天又下过雨,晚上更是昏暗,自己不论哭笑,只要不出声李知宇却是瞧不见的。可她不知李知宇自从喝了那青衣老儒的大半壶酒,眼力耳力具是提升许多,较之以往,自是不同。 “笑什么?”李知宇突然问道,少女闻言一怔。自己独自欢笑又不曾发声,这李知宇却是如何知道。何况二人距离相隔十余寸,心中微觉古怪。 “你居然敢偷看本姑娘,所学诗书此刻又到哪去了。殊不闻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吗?”李知宇听得赵晴柔这番话语,却又无可辩驳,自己往常所学所思都是缘人情而作礼,依人性而作仪。所思所学除却儒家精益,虽然法道诸家也颇有心得,但教之儒家确是颇为不足。李知宇心中沉思,又听得赵晴柔这么一问,书生呆气发作,居然开始仔细辨驳三者关系。 赵晴柔见少年久久不答,心中微怒,回头望着少年,无奈黑夜昏沉,赵晴柔只依稀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李知宇思索良久,毫无眉目,这才转头看着赵晴柔。虽然静夜沉沉,不过少女眉目,李知宇心中想到,如此就好。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十八章 天涯何处 寂夜寥寥,漠然无声。二人话语微叙,过不多时,已然断续而答。本是六月中旬天气,气温较之以晚略显炎热。赵晴柔薄纱微拢,却已睡去。李知宇唤得少女几声,见少女不予应答。踌躇良久,这才走近少女,看着少女沉沉睡去的模样较之平日的刁蛮蛮横已然好了许多。赵晴柔秀眉微垂,嘴角隐隐含笑,想必是有好梦伴眠。 李知宇细细瞧着少女姿容,心中想着此刻赵晴柔究是何梦,以至于秀眉垂首,眼如月牙,又转念想到,若她睡梦之中想的是自己那该是多好。可细思良久,又缓缓摇头,自己与她相识一月不足,她又如何想的到自己,想到此处,微觉苦涩。可转念一想,此刻虽无明月辉映,亦无梅子树下踮脚嗅梅之资,纵使此刻并不长久,可她现在却独独只属自己一人,这也是极好。 夜空昏昏,无甚光亮。耳旁偶有零星蛙鸣响起,李知宇且听且哼,过不多时,也终于沉沉睡下。 次日清晨,阳光和煦,较之昨日天空云集,四周已清明多许。李知宇从学堂时就习惯早起,每天都是早早起来默读先生昨日所授诗书,习惯既已养成,却是难改。虽然荒山野岭并无鸡狗鸣吠,但天光初起时,李知宇也已醒来。略微揉了揉脸颊,瞧着左右,赵晴柔依旧在昏睡,脸上微挂温婉笑意。清晨初阳不甚炙热,只是投下片片红橙,少女脸上的温恬笑意印在这满天红橙中满是温柔。李知宇痴痴相望,过的许久才发觉腹中饥饿,见少女并未醒来也不好打扰。李知宇正欲行去,见那匹“美人”蹬蹄微嘶,想是这骏马疾行许久,也是饿了,昨夜黑夜昏沉,却也不好喂马。 李知宇缓缓前去,伸手摸了一下骏马尖尖翘起的耳朵,手中一片柔软,摸的甚是舒服。李知宇少年心性,觉得甚是好玩,手指触摸而下,骏马轻嘶。瞧的这骏马马头微扬,耳朵竖起,心中不解其意。 以前先生虽然传授过《马说》一文,但也只是提及怀才不遇之感,却并无马匹脾气秉性。还待再摸几下,可这美人突然间前蹄扬起,几乎直立,李知宇见得这马忽然抬蹄嘶鸣,纵是不解心中也明白此刻应极为不妙。李知宇还不待退远,骏马已然转身踢下,李知宇只觉身后有一股大力袭来,身体直直往前跌去,可那前方,赵晴柔正沉睡安然。 这马本是良驹,四肢劲力较之寻常马匹胜过太多,所踢下力道更是惊人。李知宇身形极速飘后,奈何身体劲力较之这马匹逊色太多,制止不得,只能随这力道往后退去。退不稍远,斜目望去,发觉此刻距离赵晴柔却只有两丈开外。饶是他气沉丹田,这力道仍是不减。眨眼功夫,离赵晴柔不过半丈,少年心下慌乱,怕这力道巨大恐伤了赵晴柔,当下提气冲脉,腰部发力,脑中回想梅子林中酒气所过筋脉,顺着原先酒气弥散经脉方位顺流而去,那缕缕真气终于聚拢一团,李知宇紧弦略松,浊气微吐,那提炼真气此刻如泥牛入海,再无丝毫。李知宇心中甚是惊惧,身体渐缓之势此刻再也不得,依旧后退而去,此刻离赵晴柔不过几寸有余。 李知宇大叫不妙,虽则这马匹踢下力道已减少许多,可常言道力不减半势不衰,气不需纳腑不藏。李知宇这一衰一减,一竭一盈之间身体已然无甚力气,制止不住,慌乱的手忙脚乱。 李知宇忽然间灵机一动,手臂伸出,强提气力,将劲力蕴藏在五指之中,对着地上沉沉按下。李知宇身体稍止。心中喜道,这法还是管用,正当李知宇欲起身而起之时,腹中真气再次激荡而出,喉中酒气弥漫,那真气汇聚成流,直冲四肢。李知宇心中惊骇,只得将这劲力尽数聚于四肢之中,可这劲力巨大,含而不露,身体反而被这劲力冲撞而起,腾高丈余。 李知宇顾不得心中惊慌,只是想着怕赵晴柔。远处人仰马嘶,少女此刻已然醒来,微睁妙目,见头顶略暗,似有遮阳之物,赵晴柔不解而望,此刻李知宇身体已然落下,二人具是惊声而呼,赵晴柔却如何躲避。 李知宇身体垂落,只觉下之物甚为柔软,本欲伸手触摸,细思一下,自己身下此刻不正是压着赵晴柔.......李知宇脸色通红,似有血滴。睁眼看去,少女脸色羞红一片,眼中略有晶莹。李知宇手忙脚乱快速爬起,可常言道:慌不择路,饥不择食。愈是慌乱,愈是出错,本想快速爬起,可心中慌乱羞涩具有,一时间方寸自乱,双手四处乱摸,更是反复。 晨风悠悠,远讯可闻。李知宇过得良久才羞红着脸从赵晴柔身上爬起。赵晴柔不发一言,脸颊羞红。李知宇见赵晴柔话语不叙,沉寂若水,心中紧弦绷之愈紧,唯恐自己方才所为已经让赵晴柔心神俱伤,更是惊慌。一时间,二人具是无言。 少年心绪奔涌,却不知如何言语;少女神情娇羞,亦是不知应该如何,只是心中迷惘。昔者,每读诗书礼乐,总是不喜。认为这条条框框着实繁多,前有“子曰”后有“夫子”读来读去不过老调重弹,索然无味,可独独对一首诗喜欢的紧。只是父亲认为女子习得诗书虽好,却应分门别类,以做筛选,方能心无旁骛,得其精要宗旨。赵晴柔听之一笑,只道父亲迂腐异常,诗书又哪有高低可言,人群又怎有贵贱之别。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赵晴柔轻声吟道,神情略带伤感。李知宇心中忐忑不安,想自己如此对待赵晴柔实属不该,以往种种回想过来,更是羞惭。自己只是言赵晴柔欺负自己,可赵晴柔之欺负终究只是皮肉之苦。而自己所作所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却都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种下了缘由。 “我李知宇纵是万般解释,到头来错的却是我李知宇。”李知宇喃喃自语。正欲思索该如何与赵晴柔解释,来化解这一路有意或是无意过错时,听得赵晴柔诵得这一首----汉广,少年心中泛起点点涟漪。 汉广本是抒情佳作,讲诉青年男子思念女子而不得的愁苦。如今在赵晴柔口中诵出却别有风味。李知宇顾不得品析少女声如琴和,语似莺啼,只是思索如何能把这首诗融入到自己先前行径。李知宇百思而不得其解,赵晴柔百读而不闻其意。 待得赵晴柔诵完诗句,李知宇依旧沉声不言。看着独自坐在一旁的少女,进退两难。此刻赵晴柔侧身而坐,晨风偶尔吹起赵晴柔青丝,青丝拂起之下,李知宇却见不得赵晴柔面目。 远处,美人轻轻嘶鸣,赵晴柔闻得马嘶这才转过身来,看了看独自神伤的少年,脸上红晕更甚。 “李知宇,你屡屡欺辱于我,一而再再而三。事到如今,纵你通得百家言谈,晓古今之变,却也辩解不得。今后你需百事依我,事事顺我,不然本姑娘却也……却也再不理你。”赵晴柔小脸微红,气呼呼的说道。李知宇闻言轻轻颔首。看着远处初生的一轮红日,心中想到这一刻若能永恒,那夫子书纵是不读也是极好! 二人既已解开心结,言语闲谈具是不在拘谨。李知宇牵着马缰行走在前,赵晴柔坐在马上轻轻哼唱,具体话语听得不甚太多,只依稀听得:报的桃李,且谢梨花。妾留三月,君负天涯。连理既得,不需其他。 歌声悠悠,山林寂寂。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十九章 神仙 且说李知宇赵晴柔二人走走停停,一路闲聊,虽不曾说得高山流水引为知音。但一路走停,二人相互了解也增进许多。李知宇一直依山傍水而居,对人情事故自是不大了解;可赵晴柔出身名门,家业颇大,虽少年心性,但对人性复杂具有说法。李知宇且听且思,对外面乡土人情,花柳巷陌增益极多。二人行的十日有余,却是出了梅屏县境,又由山道南转,入了阑海境内。 阑海本是前朝屯军之所,地势险峻,道路四通八达,又有佳水环绕,是易守难攻之地。自本朝天子初登大宝,为缓和与吴越矛盾,迁三万军士出阑海,转屯扶风一带,多迁北地平民于此,以做屯田积粮之用。然本郡太守却认为阑海地势险要,实为兵家关节所在,若将军马全部迁出这阑海县,对楚军防御阵势极为不利。于是循前朝旧制,开军屯,办流府,一搜捕流民迁于此地,二迁内陆百姓于此,闲时农耕,逢春冬两季三家为行,五户为伍,校场教武。虽为民屯,实为军垦。故阑海虽偶有商旅往来,大多都是贩售盐铁焚化军用之物,热闹繁华却大为不及梅屏。 李知宇与赵晴柔既入得阑海境内,眼前所观物事与邻县梅屏大为不同。梅屏县内商旅实为寻常,纵偶有饥渴,于道路两旁,也可见附近农家摆摊卖茶,供应商旅解渴歇息。可阑海境内,不说贩售布帛油米的生活之物,就是贩售茶水等易得之物也是甚为难见。李知宇与赵晴柔直走的唇舌干渴,马打响鼻。二人眼巴巴望得眼前良田片片,苗绿树茂,可周围地界却是少见川河,心中具有疑窦。李知宇耕读诗书日久,寻常也只是去得偏僻地界,对这外界所知几乎全部来于书本,周遭风土人情虽偶在风土志林中偶见得一二,但大致却也是空白。少年眼中微慌,瞧了瞧马上少女。 “怎么?自诩读得诗书百卷的李公子,却不知如何寻找水源解渴,不知如何寻得花果充饥。”少女语气略显嘶哑,显示干渴所致。 李知宇心中喃喃,听得少女话语却也不恼,轻声道:“赵姑娘,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懂,若是赵姑娘能解得在下疑惑,在下感激不尽。”李知宇轻声道,神色较之以往羞涩已少了许多,语气也是平缓自然显是和赵晴柔熟悉所致。 赵晴柔轻声一笑,说道:“你这读书人却也不曾读过老马识途么?今日有这良驹在此,却是渴不死你。”赵晴柔狡黠一笑,跃下马背,放开了手中缰绳。美人早已识得人性,虽生人难近,但主人所令,极为乖巧遵循。 美人轻嘶一声,四蹄微动,径往阑海县南首走去。李知宇二人尾随而去。李知宇原先以为所谓老马识途本是先生妄语,今日见着这美人马长鸣轻嘶,单马行走,却也不得不信。二人行的约莫一个时辰,只见远处有炊烟飘起,缕缕饭香扑鼻,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具是欢喜。 自从二人出得梅屏县内,行程日益艰远,一路所行尽是偏僻荒野之地,纵算偶有人烟,亦是大多食不果腹,荒芜薄收的场所。李知宇还记得一农家老妇丈夫由于十余年前被本县县守强征入伍,在与吴越之战中身埋僵场。李知宇与赵晴柔不好意思请得饭食解渴之物,二人欲告辞前行,可老妇却是苦苦相留,所藏薄粟尽煮一锅,李知宇二人这才饱食了一顿。赵晴柔取出身上珍贵玉佩相赠,老妇死不肯接,最后还是李知宇二人晚间辞别,偷偷将玉佩放在老妇桌上,这才赠予了老妇。李知宇一路行进,眼境开阔许多,以往所读诗书中不解之处,在这旅途中却也增益几多。 李知宇二人随着这匹良驹渐渐行远,见得远处炊烟飘起,二人心中自是关系。走的约莫一两里路程,望见前方农亩中有一对父子正在耕作。中年汉子约莫四十余岁的年纪,脸上三缕长髯,额头皱纹密布,身上一片黝黑之色。由于仲夏天气,已有几分炎热,父子二人都是脱掉了长衫大褂,赤裸着上身,在日头下挥汗如雨。 青苗摇摇,田间水流微漾,虽无大河水波荡漾之感,亦有小波成圆之阔。李知宇瞧着田地中耕作的二人,双目往远方望去,想寻到这田间水流源头。无奈四周具是良田农亩,又加之旁边梅屏境内多山,此地虽有一望无际的辽阔,却少了山林丛密的幽谧。赵晴柔瞧着父子二人耕作多时,却毫无停止迹象,况且日头已高,骄阳似火,父子二人依旧耕种不止,心中只想,这父子两人却也为何歇也不歇。 李知宇静静而立,不发一言,只是瞧着父子二人一耕一耙,新翻过的土地宛如鱼鳞,片片相结,块块相连。日头愈高,四周炊烟道道而起,赵晴柔肚子咕咕直叫。李知宇瞧着少女神情羞涩,只得寻着炊烟而去。 远处,见得一个老汉疾步跑着,由于太过着急,身体在田间每每跃起,衣上便多了片片泥痕。老汉却顾不得许多,一路只是急奔,偶有声音传出。由于老汉太过激动,所说话语多半有重复语句,李知宇只听得什么“神仙”二字,至于其他却是并没听清。 “神仙?” “神仙,这世间又哪来那么多神仙。除却那做九天雷篆的半截指老道,还有那梅子林中遇到的那青衣老儒像神仙,至于其他人我到从不觉得有似神仙者”李知宇独自沉吟,想着那青衣老儒那天送了自己一块“鹿蜀”的骨头,此物,自己却也不是很需要,如若能送给赵晴柔....李知宇想到此处,设想千百结果。只顾低头凝神思索,却没发现那老汉待得田间小道跑完却径直往自己二人而来。赵晴柔小嘴微张,看着老汉愈发接近,不明就里。 李知宇独自沉吟,赵晴柔虽是颇为刁蛮之人,见的老汉不管不顾的跑来,甚至偶尔失足跌落田间亦是不顾,只觉这老汉多半是疯癫之人,心中只觉不妙。倘若此刻催马逃走,却也不行。此刻多是良田垦荒之地,虽有附近农人所修驿道,可大多都只是方便运粮输水之用,土地坑洼不平,却难以催马。赵晴柔心中盘算不定,纵她刁横之辈,此刻心中也是害怕。少女紧紧捏着拳头,手中汗水沁出,难受非常。 “李知宇,我们快跑!”赵晴柔突然一声大喊一声,李知宇正独自沉吟,听得这声大叫猛然惊醒,心神却是摇曳不定。女子声音本来较之男子就尖细许多,何况赵晴柔这青春少女,身体精力具是极佳,此刻这一声大喊,惊得田间独自耕作的父子二人也抬起头来,看着到底发生何事。父子抬头看去,望着田间小路上的一对青年男女不明就里。父子二人疑惑看着李知宇二人,又看了看远处跑来的那老汉,眼中满是疑惑。 “神仙,神仙......神仙来了。”老汉边跑边说,由于老汉已跑了许久,气息不畅,所言话语具有断续,李知宇听之不甚了解。 李知宇瞧着跑近的老汉虽然大汉淋漓,浑身泥水,但老汉的脸上却尽是笑意,显示所遇之事让老汉高兴异常,一路竟是气都来不及喘息。李知宇见老汉神情喜悦非常,似有癫狂之状态,看着赵晴柔依旧静立原地而不动,李知宇走上前来,将少女护在了身后,只是瞧着老汉近来的身影。赵晴柔见李知宇站在身前,心中微暖。 少女妙目仔细的打量着身前少年,心中暖流微涌。以前只是认为他只会依靠于别人羽翼之下,只会借助旁人力量,性格懦弱,毫无底气。可如今李知宇站于自己身前,俨然是一副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模样,少年瘦弱身形这一刻却巍如高山。赵晴柔俏脸微红,脑中想着父亲昼读诗书,明掌兵士的模样,只觉二人此刻暗暗重合。 少年本弱,有气自强;少年本怯,为人而刚。 老汉一路喘息而来,终于走到田陇旁李知宇二人所在的小道。老汉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鹏程,鹏程,神仙来了,神仙来了。”田间那汉子听得此言,一双略显黯淡的眸子此刻毫光大放,原本僵硬的脸庞变成狂喜之色,汉子丢下手中耕具,笑着笑着,脸上竟有清泪流下。李知宇瞧的不明就里,这若真有神仙来渡此间苦厄,那又为何如此涕泪纵流。 田野寂寂,四周无声,李知宇看着那汉子泪水横流,鼻涕连连,不知为何,心中突生怜悯。若真能于现实中寻求归期之所,又何必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神仙”。李知宇心中黯然,只是瞧着那气喘吁吁,满身泥垢的老汉,想听他接下来的言语。 “鹏程,快回去,快回去,神仙,神仙来了。”老汉连着说了几遍神仙,脸上虔诚害怕皆有之。既有远离苦海的解脱,又有流离现实的畏惧。那唤做“鹏程”的汉子大跨几步上得岸来,喜若狂癫,手中箩筐慌乱丢下,在这泥地中溅起不少水花。身边青年听的老者话语依旧略显木讷,只是呆呆握着手中镰刀,望着岸上众人,只是青年眼中毫无焦距,目光略显空洞。李知宇见着那中年汉子且行且近,正欲出言询问那老汉口中“神仙”是何人,不料汉子却看也不看两人,只是往老头方向跑去。 老头站立不动,瞧着汉子汉子快步走来,身上尽是泥浆。老头说道:“鹏程,快些去村东头洗洗,洗干净了好去见神仙。”李鹏程听得老汉言语,猛然间拍了拍脑袋,连忙说道:“极是,极是。”二人寻着小路往东首走去。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二十章 尘泥尽染不知陋 那唤做鹏程的汉子此刻已然和老汉跑去,却是没管田间拿镰刀的青年。李知宇心中不甚明了。观二人相貌衣着极其相似,且二人方才田间除草割稻明明配合甚是默契,显然不是朝夕可成,而是长久配合才能如此。可此刻那老汉与唤做鹏程的汉子只顾自己远去,却不管这年青男子这又是何故。李知宇沉思不解。 赵晴柔见得那老汉与唤做鹏程的汉子此刻远去,心中终于略松了一口气。刚才见得二人行为极其癫狂,心中只是认为二人是得了某种疯病,发病所致。如今见二人终于远去,赵晴柔拍了拍胸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此刻,田中呆立的青年男子似乎这才发觉那唤做“鹏程”的中年汉子已然离去,站起身来,迷茫的瞧了瞧李知宇二人,眼中依旧毫无色彩,只在赵晴柔身上略有停留。青年并不言语,将就着田间泥水洗了洗身上沾上泥巴,又把手中那把镰刀细细清洗多时,这才上得岸来。 李知宇见这青年不像方才二人神情惊慌奔逃而去,心中略一寻思,拱手道:“在下李知宇,今日初临此界,敢问兄长方才那老伯口中所言神仙是谁?既然是神仙那汉子又为何如此如癫似狂。”李知宇说道,再次行礼。 青年听完话语,并不理会,手中依旧拿着那把洗得光亮的镰刀不发一言,漠然而过。李知宇心中无奈,既然这男子不开口言语,自己却也不能相逼。何况这男子手执利刃,若是突然发难,且不说自己是个文弱书生,这赵晴柔站于此地,李知宇也不得不思忖再三而行事。 风声轻过,男子低首,手中拿着那把镰刀站立不语,李知宇略显好奇的看了这青年一眼,观他神色显然没有离去之意,可这人又丝毫不言,李知宇心中好生为难。 赵晴柔略微在男子身上扫过几眼,又见他不言不语只是静立不动,以为男子许是缺少心智,天生痴呆所致。心中一动,赵晴柔脸上顿时笑意盈盈。 赵晴柔极速两步走出,倩倩身姿已然站在了青年男子面前。李知宇见赵晴柔从身后走出心中一凛,只道赵晴柔又要胡来。可看着那男子手中利刃寒光闪闪,显是新磨,自己若贸然行动,男子惊慌之下伤了赵晴柔却是不好。李知宇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赵晴柔神色不动,小手负后,脸上笑意依旧,一双漂亮眸子只是瞧着面前这呆立的青年。少女颜色如常,手臂轻摆于后,暗中从腰间的布囊中取出一支银光闪闪的针来。 针本女子刺绣缝补之物,虽平时不大常见,但家家户户具有,实为寻常。但赵晴柔手中那针与寻常缝补所用之针却是大不一样。针体较之寻常针长过寸余,针上无孔,显是不能引线穿针,反而像郎中针灸所用,针尖寒光闪烁,针上偶有丝丝绿意流转而过,倒是有些奇妙。李知宇不明就里,见赵晴柔从腰间布囊中取出针来,心中只道不好,细想往日,自己与她不甚熟悉时可没少吃过她的苦头。正欲喊叫男子躲避,可赵晴柔针尖已然刺下,那男子还不来的及反应太多,已然昏沉倒下。 赵晴柔轻笑道:“昔者北地有一矿,其山多吸铁器诸物,时人不解。后有一风水先生路过此地,言山中有晶石,于是多有开矿寻宝之人造访此地,有人得石而出。其人得石之后,奉宝于朝,时年有巧匠已这块晶石造得兵刃后尚有余铁,便造了这九枚银针。几经流落,却是到了爹爹手里,我爹见我喜欢的紧,就又赠予了我,方才这针却是无毒,只是淬炼了些寻常眩晕安眠药物,于他身体料无损伤。” 李知宇轻轻颔首,瞧了少女一眼,心中也是欢喜,这短短数十日赵晴柔改变颇大,浑不似以前刁钻。李知宇念及此处心中微喜,看着少女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温柔。赵晴柔脸色微红,却是撇过了头去。 猛然间,李知宇拍了拍脑袋,说道:“你如今一针刺晕了他,我却要如何询问此间神仙消息。”李知宇瞧着那倒立的青年,一时语塞。赵晴柔小脸一撇,听的李知宇如此话语,心中微微恼怒,自己本是为了不让这精神恍惚的青年伤害二人,可李知宇居然一心想着什么神仙,那本姑娘这却不是弄巧成拙了么?赵晴柔闷声生气,一时间却也忘了自己二人来此用意。 李知宇见赵晴柔撇过头去,微觉不妙,说道:“赵姑娘,我们二人来于此间是为了寻访人家取水调羹,我却没料到此间人物如此恍惚不同。又张口闭口言神仙云云,想是此间人士久居于此,少通外界故不张教化,不知周礼,这次却怪不得你。”赵晴柔闻言脸上怒色稍减。 “方才我听得那老汉让那唤做鹏程的汉子去村东头洗洗,想必村东头应有水源,若是有人家居于东头,这取水调羹倒是极易,我们也好饱食一顿缓解这一月旅途辛劳。”李知宇开口道,瞧着赵晴柔只待她点头应允。可少女依旧脸撇一旁,不发一言,只是拨弄田间微黄的谷粒。 天空,偶有黄鸟跃过,洒下清脆歌鸣。稻穗随风而起,粒粒橙黄轻摇,似乎昭示今年收成。李知宇瞧着赵晴柔依旧对自己不理不睬,方才所言浑无效果,心中也是无奈。不过赵晴柔神色较之刚才却缓和许多,又抬头看了看天空骄阳,口中干渴,李知宇过去轻拍了拍赵晴柔肩头,径往远处走去。 赵晴柔正欲好生训斥一下,以明主随,可李知宇却径直离去,少女气呼呼的且骂且走。李知宇从堤岸上牵过马来,将那昏沉的青年轻轻放在马上,二人这才往东头走去。 正值初夏,日头高挂,二人走不多远,赵晴柔身上早已汗水淋漓,薄汗沾背,身上那一袭黄衫却是早已贴在了身上。李知宇见得少女曲线玲珑,很是美丽。可瞧了几眼,又觉得不好意思,这才调转目光,望着那马上昏睡的青年,不知如何是好。 赵晴柔且走且停,偶看黄花摘采,偶寻绿叶轻拨,一路玩闹,额头汗水缓流,青丝沾脸,倒是平添了几分柔美。李知宇牵马缓步行走于后,一则怕赵晴柔四处玩耍自己寻之不见;二则是怕若有危险自己站着后面援救也是方便。走不多时,鼻中终于嗅到丝丝水气。李知宇神色一喜,咽了口唾沫,瞧着前行快跑的少女道:“赵姑娘,步伐缓些,夏天天热蛇虫多出其穴,路间草深,还是注意为好。”赵晴柔听得李知宇话语,身形微顿,对于蛇虫诸物,女子不说害怕,至少也是心中厌恶。可方才那小子如此呵斥本姑娘,本姑娘又岂能服输,你愈是不让本姑娘前去,本姑娘却偏要去,岂不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 赵晴柔想到此处,心中愈发有出了刚才一口恶气之感,只是踏步而行,对周围深草浑然不顾。赵晴柔只顾行进却浑然不顾脚下,一脚踏出“哎呦”一声,赵晴柔身体倏忽不见。李知宇正从后面催马而来,可一则此路略显陡峭,二则周围尽是草木,行动颇有不便。 李知宇只听的“哎呦”一声便没有了下文,心中焦急,大喊道:“赵晴柔,赵晴柔.....”可田间寂寂,偶有蝉声,至于赵晴柔声音却是一点也没有听到,如泥牛入海,四顾无踪。李知宇心中着急,顾不得那匹美人与那青年男子,快步前去,只走的一两尺距离,脚下一滑,堪堪止步。往下看去,只见得眼前有一个两丈有余的大坑,险些跌落进去。李知宇匍匐于地,伸头往里面瞧了瞧,只见的赵晴柔独自在往上爬。少女指甲深入泥中,一次次用力往上爬去,可一次次又滑了下来。 河流旁边,水气较之与外自是充足许多。何况眼前这坑洼观其泥壁光滑显示村民所为。李知宇瞧着这坑洼,只想得这般大坑或是村民用来巡捕大型野兽所为,今日这坑中无甚针刀,却是万幸。 赵晴柔见李知宇静卧上方,沉思不动,只以为这小子还在对自己方才话语生气,不由得腹诽道:这小子却也忒小心肠,今日见着本姑娘而不救,却是心中对我毫不关心么?赵晴柔心中百转千回,刹那间万千想法流过眉梢,不由得略低秀眉,黯然神伤。 “他或许真的不在乎我”赵晴柔独自喃喃。 李知宇伏在坑口寻思如何救护。可自己伸下手去不说能不能抓住赵晴柔,就算抓住,这泥壁湿滑,万一自己跌落下去,到时候两人都陷在这坑中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得寻找他法。若以树枝藤蔓等物,虽着可能拉起赵晴柔,可她富贵人家何曾接触此般物品,如此看来。 李知宇脸色微红,脱下了身上那素白的长衫。将那衣服卷了几卷,待得拉扯不动,这才将手中已捻做长绳的衣服伸了下去,少年见下方并无力道拉扯,略微疑惑,正欲看个究竟,还未到洞口,手中一股大力传来,李知宇直直掉入了坑中。 赵晴柔脸上笑意盈盈,说道:“让你不早些救我,现在知道本姑娘脾气了吧。”李知宇听得话语心中微怒,可听得少女话语中略带笑意,应是无甚伤势,终于放下心来。轻吐郁气,李知宇缓慢爬起,只觉手臂略微疼痛,待得看时,手臂有着三条或初或浅的血痕,这才知道缘由。 赵晴柔秀眉微皱,本来看见李知宇不着长衫脸色早已微红,可见着少年受伤心中又有自责之感,又加之二人都陷在这深坑中,进退无路,叫天不应,居然哇哇大哭起来。 赵晴柔梨花带雨,手上黄泥轻拭脸颊,在赵晴柔雪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印痕。李知宇听得赵晴柔大哭,一时间又以为自己惹哭了她,心中好生自责,连声道:“莫哭,莫哭,还有我了。我不是答应过你,绝不惹你伤心落泪吗。”李知宇声音柔缓,拍了拍赵晴柔肩头。赵晴柔抬起头来,说道:“你真的不怪我。” 李知宇并不言语,一双眸子瞧了瞧她,说道:“我又怎会怪你。”李知宇此话出口,微觉不妥,可话语既出又如何收回。少女闻得此言,眼中泪水顿止,抬头瞧了瞧少年,又转过了身去。李知宇不知究是为何,眸子略有黯淡,过得许久赵晴柔才递过来那条泥渍斑斑的长衫。李知宇极速接过,退得两步,将长衫穿好,这才瞧了瞧上面的透下的一片天光。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二十一章 道士画符,和尚诵经 李知宇心中愁苦,借着天光观看这大坑底部,发现泥土中偶有大型兽类毛发,虽然全是粘于泥土之中极难发现,但李知宇喝过那青衣老儒的梅子酒后视力听力较之寻常人都敏锐许多,手指细捻这偶有的几根毛发,心中却不知道到底是何等野兽才能用着这大坑来陷。 李知宇心中不甚了解,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无奈中只好围绕坑壁左右细微查看,欲从中找出究竟。可四周坑壁尽是黄土,除却自己二人指甲抓过的痕迹与这大型爪印之外一无所获。饶是性格坚毅的李知宇此刻心中也略有气妥。 赵晴柔转过身来,脸上依旧略带绯红之色,瞧得少年仔细琢磨打量坑壁周围,也不好出声打扰,只是一旁静观。约莫盏茶功夫,李知宇终于静身而立,赵晴柔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怎么?却不瞧着这土壁了。昔者我从那志异怪林中曾看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过耄耋之年的老妇有一日出得家门径往山林而去,山林本是陡峭之所,纵使年青人走这崎岖山路也会汗流浃背,疲惫异常,可这老妇一路却是既不察疲惫,亦不觉力竭。老妇一路行走,直走得夕阳下垂,蛙鸣骤起,还在行走却不停留,你知道这是为何?”赵晴柔说道。 李知宇听赵晴柔语气轻缓,心中烦躁稍解。可这故事听来毫无踪迹,只觉无聊,无甚趣味。李知宇虽不想作答可又不好违背少女意愿,只能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过不多时,赵晴柔许是疲惫已极,缓缓睡去。赵晴柔口中呢喃,似呓语梦谈,又似在讲着这未完的故事。李知宇心中有事,加之这大半日米饭未进,滴水未沾,无论坐躺具是不适,只得望着那渐沉的天幕,祈求上苍怜悯,让自己二人脱的此坑。 日光东撒,落日西沉。睡梦朦胧间听的有人呼叫,还以为是自己梦中情境,只是不理。过得少许,这呼喊叫唤声愈发急切,沉眠亦可闻其轻重。李知宇听得心中烦躁,无奈之下只得疲惫的爬起身来,欲看个究竟。可一日未食,腹中已是饥肠辘辘,这一猛的用力爬起,气力不接却又倒了下去。赵晴柔朦胧中亦听的呼喊,也爬起身来。 且说先前被赵晴柔那长针刺昏的青年闻得这声声呼喊,迷蒙中也爬起身来。只待瞧了瞧左右光景,随即那双眸子又变得呆滞。青年从马上躬身用力,正欲下马,可不料这马突然前蹄扬起,马背上的青年一屁股跌了下去。 马嘶人翻,所传声音颇大。李知宇听着那渐渐行近的声音,心中微动,指望有人救得自己二人,强提精气,嘶声呼喊。赵晴柔昏昏沉沉,听得李知宇呼喊大叫,疲乏的眸子亦是睁开一条细缝,略带不解的看着身边气喘吁吁的李知宇。 过得片刻,那青年站起身来,略显迷惘的看了看左右,这才发觉深坑中有人呼喊大叫。脑中回想自己昏厥之前事情,无奈毫无印象,青年锤了锤脑袋,依旧不得。烦躁之下只得循着那呼叫声走近洞口,欲观究竟。待得从洞口往下看时,只见两个身影依稀卧在地上,青年见此,脸上逐渐多了些丝丝笑意。 青年昏厥大半日,不曾饮水进食,故而气力也所剩无多。只是偶尔大呼一两声,以做回应。青年喉咙嘶哑,李知宇听在耳中愈发烦躁。 李知宇微眯眼眸瞧了瞧上面,却看不大真切。听着这刺耳呼喊,心中忐忑。回想赵晴柔先前所说“疯病”一言,这才觉得赵晴柔着实有理,自己却是多了些书生意气。 远处呼喊愈发临近,犹如耳旁。李知宇所剩气力不多,呼喊不得,只能背靠着泥壁,望着岸上那青年模糊身影,祈求他能不计前嫌,搭救自己二人。 远处,土地微震,李知宇虽然早已迷迷糊糊,但伏在这土壁之上听得亦是极其真切,瞧了瞧已然昏沉的赵晴柔,轻声道:“赵姑娘,在坚持片刻,有人来救我们了....”李知宇声音断断续续,赵晴柔寂寂沉沉,并不应答。过得片刻,耳旁嘈杂,似有人言。李知宇眯眼看去,只望见周围四处尽是火光。耳中只是微弱听得神仙二字,气力已竭,昏睡了过去。 深坑上方此时走来有十来个精壮汉子举着火把来到此地。为首的一个汉子瞧了瞧还在独自喊叫的青年,嘴角上扬,眼中满是戏谑。那汉子低语几句,一行人中分出二人带走了这青年,其余人等或是牵马而行,或是拿着手中绳索等诸般物事下得坑去,过不多时,李知宇二人都被拉出深坑,一行人径直往北走去。 行不稍时,一行人等来到了一座道观前,举火肃立,不敢高呼。但先前那独自嘶吼喊叫的青年却恍然未觉,嘶嚎依旧。 为首的大汉看着那略显巍峨的道观,低下头来,毕恭毕敬的走上前去。轻扣了门首金辅,却不再敲打,只是沉声默立,与先前行径判若两人。过的良久才有一个青衣小童打开了大门。 青衣小童约莫六七岁的年纪,唇红齿白,脸蛋红白兼具,总角风流,资才秀异。小童急行两步,走上前来,轻启红唇道:“真人有旨,今日所获,乃是鸿蒙初辟时一缕妖气所化,苟分为二,实为一男一女,二人得失,具为恶首,宜焚!”周围十多个壮汉听得这番言语,心中具是惊骇,齐声喊道:“祖师神通,天下第一;昼算阴阳,晚查寰宇。”四周汉子齐声大呼,眼眸炙热。 那独自嘶嚎的青年眸子微睁,看了看周围明灭火把,沸腾人群,轻声一叹,随即昏睡。 远处,一个中年汉子举着火把快速跑动着,瞧了瞧周围人群大呼神通言语,眼中顿有炙热之意,若不是此番前来别有他意,此刻他恐怕也加入到了人群中。 “李鹏程,师父对你自有法谕。”那青衣小童唇舌微启,人群顿时无声,都转过身来,瞧了瞧此刻已经梳洗的极为干净的李鹏程。李鹏程脸露激动之色,对着那府邸大门直直跪下,连着叩了九个响头。 相传太乙救苦天尊化身千千万,如恒沙数,渡世间一切苦厄。若有人呼得天尊名姓,天尊寻声救苦,应物随机。而天尊身边亦常随着一头九头狮子,故而这仙长逢人求事,拜谒看望,所来者都要先磕九个响头。 李鹏程磕头已毕,起身拂去身上灰尘后静静立于一旁,不敢言语。只是偶尔瞧瞧青年,可李鹏程又怕仙师怪罪,故而不敢走动。 突然间,屋内忽有大风刮起,直往四周吹拂不定,有一道彩云缓缓而腾,众人只见仙师傲立云头之上,须发飘摇,衣袖荡荡,踏云而立,手臂上扬,似在摘星揽月,众人还欲细看,可那人倏忽间便已然不见。众人见此一幕,眼中血丝布集,愈发狂热。今日有幸得见仙师法相庄严,有腾云驾雾之姿,羽化升仙之态,众人大声叫道:“天尊圣威,遨游九天。气接沧海,功布世间。” 过不稍时,大门两边无人自开,一青衣道士缓步而出。道士青裳青带,手执拂尘放于肩头,脚步轻踏,蹑履莲花。道士拂尘一甩,沧桑道:“我方才游于九天之上,正聆听天尊说法。天尊说:若有众生,时遭疾疫病痛缠绵。可以焚香。念诵圣号。则天尊自现,渡尔等所受苦难灾。今虽天尊仁慈爱人,可妖孽滋生,我辈需以伏魔卫道为己任。”道士说道后面,语气已然十分严厉,一双眸子瞧着李知宇二人,杀气凛冽。 后面两个汉子提着李知宇二人走上前来,将两人丢在了道士面前。道士轻轻抬首,眼含悲悯,目光仁慈。此时,清风徐来,明月撒辉,道士站在这高阶之上缓步而下。每踏下一步,身上清辉便多一分;每一步踏下,周围可聆仙音袅袅,天尊慈悲。 周围人群见的仙师顺玉阶而下,尽是低下头来,不敢正眼来看。过不多时,众人鼻中闻得清香溢溢,口舌生津。那当首汉子大声呼叫道:“仙师法驾,蹑履莲花。渡苦救灾,伏魔为道。“周围汉子听得话语,具是齐呼。李鹏程也随着众人呼喊,一时间火光烈烈,法偈震耳。 且说这道观旁边,却是一座寺庙。黄昏初过,和尚们正在化符烧纸,焚香礼佛。那智慧长老带着众多弟子正在诵着一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众弟子坐在观音殿外首,齐声诵唱。忽然间,听得外界人潮涌动,其声沸沸,和尚们心中渐渐沉不下气来,欲观究竟。可这正在礼佛参禅,若是睁眼?佛不是在心中吗!昔者那罗汉也曾酒肉穿肠,吃的是肉,心中念的却是终生,如此这般,咱礼佛已久,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佛,睁眼瞧瞧也不过是看看这芸芸众生痴妄诸相。众僧心中如此想法,都睁开眼来,瞧着左右,见周围僧众都在瞧着左右之人,只望见师父独自打坐参禅,心中好生愧疚。 那智慧长老听得下方似有窃语之声,睁开眼来欲观究竟。可一睁眼只见下方僧众也是齐刷刷的瞧着自己,智慧长老好生尴尬。略略定神,沉声道:“似才为师诵得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时。心中略有所动。” “只见一个金甲神人立于九天之上,口中呼喊为师法号。为师听得金甲大神法谕,自是不能不听。只得随之而去。行得迷雾重重,过诸般痴妄,这才见着一片大海。海上突然跃起一条鲤鱼,将为师吞入了腹中。为师当时只是静诵这心经,又何顾其他”老僧说道这,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过的片刻,有玉音自九天而来。只听得那声音说道:吾于过去无量数中。求法华经。无有泄倦。于多数中。常作国王。发愿求于有上菩提。心不退转。”和尚说道此处微微一顿,看着下方弟子目露不解之色,微微一笑,略显得意的点头说道: “为师既聆玉音渺渺,自是要寻声音来处,抬头看去,只见上方莲花无数,佛光普照诸般界。为师心中欢喜,欲随佛而去,只听得佛祖道:世间尚有诸多苦厄,如今你且渡世间苦厄,待化出舍利,可升极乐。”老僧语气平淡,眼敛微垂,似含悲悯。众僧见师父如此神态齐诵佛号,法界澄明。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二十二章 观在庙旁 众弟子抓耳挠腮,思索师父话中含义,可冥思苦想依旧不得师父法谕精妙之处,只得眼巴巴望着师父以求指点,但老僧此刻闭目不言,毫无开口迹象。众弟子只以为师父此刻神游太虚,不好打搅师父,一个个互相瞧了彼此一眼,面面相觑,见师父依旧闭目诵经,也只得随着师父念那晦涩难懂的经文以求了解师父法谕精妙之处。 过不稍时,外界愈发哄闹,众僧禅心不定,原本整齐划一的吟诵声略有差错,甚有年轻者张目远望,以求究竟。待到后来,外界人声鼎沸,“什么老仙下凡,誓清妖孽。”“天尊悲悯,渡厄人间”等诸多话语传入众僧耳中,众僧气恼无比,都睁开眼来望着师父,只待师父法谕示下,好去与那帮无礼道士论论佛法。可师父闭目沉思,禅心已定,口中念念有词,毫不理会。 底下一个中年僧人见师父依旧不语不张目,朗声道:“我佛慈悲,奈何众生痴迷不悟。请师父出去指点迷津,以扬佛法。似师父这等高僧大德定能肃清妖孽,一澄寰宇。” 老僧听得此话眸子微睁,略带欣赏的瞧了那僧人一眼,开口道:“既有弟子请得法谕,为师也只好中断修行。与你等出门看看这些道士为何喧哗,打扰我等静修参佛。”众僧齐齐起身,大诵法号,两个年轻僧人打开大门,只等师父法驾。老僧僧衣轻提,珠光宝气。 外面众人群情激愤,手执火把上窜下跳欲除魔为道。听得寺庙门声作响,大门打开,透出香风阵阵,佛光隐隐,有菩萨坐金台而来。 老僧眸子紧闭,身上僧衣星光点点,在这火光的衬托中愈发明亮。众人抬头看了看老僧,只觉老僧面容慈和,白髯微飘,耳朵下垂尤甚佛陀三分;眸子微合,脸色慈和好似菩萨悲悯。坐下虽无金莲相衬,但在这众多法器僧人衬托下,却是仿如世上活佛,人间释尊。 那李鹏程见老僧轻踏出堂,眼中虔诚愈发浓重。道士似有所觉,轻咳一声,对着老僧打了个稽首。说道:“法师,今日贫道捉得妖孽,正想火焚之,若法师不吝,可来观瞻。” 老僧恍若未闻,眸子紧闭,心中却寻思道:这道士自打来得这落鹜村中,我寺院香火渐少,平日用度亦是极少。若让这老道肃清这两个“妖孽”,那我佛门今后却要如何存活,和尚我慈悲为怀,却要搅他一搅。老僧既已打定主意,当下更不迟疑,说道:“道长,既是妖孽要除,可今日天色却已渐晚,时辰不吉。不如折个吉日,待得时间妥帖,却在计议。”老僧话语出口,道士嘿嘿冷笑。 这老和尚分明就是怕我抢了他香火,我却如何能让他称心如意。道士心中盘算一番,自是不允。忽然间,心中有个声音说道:“仙师,今日村民已然休息,若就地焚之,自可大张仙师道法,可村民不见自是不信。若待得村民皆聚,再行仙法,那既可大张仙师威灵,亦可教化大批民众。”道士听着这话语突然,瞧了瞧那黑暗中的身影,眸子微烁,似在思考。沉吟良久才道:“法师此言有理,既是我道门大张教化却要待得村民齐聚,方可以张我道门教化之意,天尊度化之恩。”道士袖袍微拂,转身离去。众弟子将李知宇二人抬入道观,隐于夜色。 “李循礼,你却随贫道来。至于李鹏程,贫道明日自有问话。”道士说下话语,众人齐齐后退。 老僧见这道士将李知宇二人带入观中,心中实为不快,可又无可奈何。只得道:“道长,老僧方才已吩咐弟子将二人情况已散播开来,好弘扬道长威德。望道长好生招待这青年男女,不然我佛门素以慈悲为怀,若道长妄开杀戒,到时候休怪和尚不通情理。”老僧言语庄严,金刚怒目,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后步入了寺门。 道士闻言不动,眸子微寒,堪堪止步。瞧了李循礼一眼,也转身走入了大殿。李知宇和赵晴柔半醒半睡,只觉颠簸的浑身难受,二人睁开眸子看了看周围墙壁上挂着的天师法相,仙女捧酿等诸多画像,心中疑惑,无奈身体疲乏已极,昏昏睡去。 过得一二个时辰,李知宇只觉外面吵闹非常,阵阵吟诵有如蚊虫绕耳嗡鸣,半醒半睡之间烦躁不安。李知宇顺手扑打而下,不知是手臂无力还是有心之举,这一巴掌有没有拍到蚊子不知,倒是结结实实的打在了自己脸上。 李知宇身体吃痛,这么一刺激,却是迷蒙间睁开了眸子,瞧向周围,一眼望去,除了偶有的零星火烛微闪,却是不见其他光亮。李知宇心中疑惑,猛然间想起赵晴柔不知所处,心神一紧,强提两分气力,动手四处寻找,摸索片刻手中触碰到一处光滑所在,李知宇心中大喜,只是轻声呼唤赵晴柔。 赵晴柔身体疲乏,加之油米未进,腹中饥饿已极,又何曾听到李知宇呼唤言语。李知宇见赵晴柔迟迟不醒,恐赵晴柔有甚差错,心中惊惧,强忍下腹中饥饿身体疲乏,提了一口真气在手,嘶声力竭的叫喊捶打房门。 李知宇叫得半刻,喉中火气直冒,只觉火辣辣的疼痛。拳头有气无力的捶打房门,只听得吱呀作响。 看门的道士正处于睡梦朦胧之间,初闻这悉索声响只以为是老鼠活动,故而发出此声,也没有多加理会。只是脑袋低垂上扬低垂上扬如此循环往复。可随着时间流逝,此声虽略微衰弱可依旧耳有所闻。道士心中生疑,穿衣来看。 月色幽幽,树木寂寥。风声初起,自有波涛。 李知宇不断敲打房门,开始可以深吸口气打得一拳,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每每要呼吸三道四次才能勉强提起些许气力捶打。随着气力衰竭,这声响自是愈发微弱,从初起之时的咚咚有声变的滴水沉河,微细无纹。道士踏步而来,见周围悉索声音已然浑无,只以为是自己错觉,轻柔朦胧睡眼,笑道:“这两个妖孽此番是来为祸此间,我却关心他做甚。”道士迈步欲走,李知宇恍惚间听得这道士自语喃喃,只以为幻觉,可道士脚步踏下,在这静谧的囚室中听得却是真切,李知宇嘶声大吼。 那道士正欲踏步出去,听得这一声怪叫传来,道士心中一怔。这嘶吼虽中气不足,气血衰竭,可其中隐有悲愤不平之音。道士心中迟疑,欲开门瞧一下二人,可又怕二人灾星下凡欲为祸此间;可若不看生出枝节,这个责任自己又担当不起,道士好生为难。过得良久许是道士心未蒙尘,这才迟疑的打开了牢门。 道士走入囚室之中,见得屋内寂寂,那两妖孽静趴于地,呼吸无力,几不可察。道士大步踏来,伸指摸了摸二人脉搏,二人脉搏起伏微弱,渐有平和之势,道士冷汗直冒,只到这该如何。道士左右踱步,前后维谷。既怕旁生枝节,又怕师父责怪,权衡利弊之后,道士无奈,只得咬了咬牙去请示师父。 道士大步跑去,一路打碎了不少花盆器物,可当下来不及顾得其他,气喘吁吁的跑进了那巍峨大殿。 道观是三进殿院布局,中央一殿是为紫霄殿。紫霄殿正中央供着三清神像。三位天尊眼含悲悯,身蕴神光之中。中间是元始天尊,天尊左手虚括,右手虚捧,象征着“天地未形,万物未生”时的“无极”。左边是灵宝天尊,双毛握着一个半黑半白,黑中有白点,白中有黑点的圆形“阴阳镜”,象征着刚从无极状态中衍生出来的“太极”。右边是道德天尊,他手拿一把画有“阴阳镜”的扇子,象征由太极而分化出的阴阳“两仪”。“道”分“洪元”、“混元”、“太初”,有些天尊像却画着元始天尊持圆珠,灵宝天尊持太极图、道德天尊拿扇,正是“洪元”、“混元”和“太初”的人格与物像的象征。道士顾不得惊扰三位天尊,只是疾行,过不多时来到了偏殿中。 大殿烛光点点,四周皆有火光。一白衣老道端坐在蒲团上打坐静息。老道约莫六七十岁年纪,衣服首尾具是刻画着一个八卦模样。皮肤白嫩,仿如真人。道士进得大殿看着老道静息调神,不敢言语,又瞧了瞧道人身前那支婴儿手臂般粗大的香烛青烟袅袅,直飘九天。道士心中忐忑,低头离去。独自打坐老道轻叹一声,却不言语。道士脚步微疾,过不多时来到了深处。 偏殿深处本只有三间厢房,中间一座本是供奉着太乙救苦天尊。天尊像不施金粉,不瞄眉目,远远看去恍若一块大石,近处方才瞧的一些痕迹。可如今那温知良强占了道观,天尊像前既无灯烛,也无香火,却是为何? 原来那温知良当初强占庙宇时说:这世间千般苦,万般苦,有父子离别;有夫妻分居;有兄弟含恨;有那君王坐高堂极享荣华富贵;有那庙堂风流诗书百章,可这众生黎庶却为衣食而愁,为生计发苦,这天尊却是救得哪方苦,渡得几个劫。温知良于是不拜天尊像,不点天尊烛,这才让这救苦天尊像蒙尘已久。 道士脚步危急,走到了右手房前。道士正欲扣门而入,听得里面有人低语,道士踌躇而不敢入。故而只能站在门外,静待温知良说完话语后才好告禀。 过得稍时,一苍老的声音说道:“李循礼,常言道:礼尚往来,两下皆好。贫道以礼待你,既救你父母脱离苦海,又点化你先天障碍。贫道对你略有要求,难道不对?更何况我道门秘籍卷帙浩繁,你若一部经书一部经书翻阅,那寻找良方自是可以。可人生须臾,岁月苦短,纵是贫道终其一生也是不能。”老道说道此处,语气略显沧桑,眸子中满是疲惫之色,还哪有先前的凌厉干练。 屋内,灯烛微晃,那独自坐在一旁的李循礼既不出声亦不言语,只是瞧着那烧的只剩半截的红烛,眸中有两点灯火。 “循礼,世间诸事皆有得失,人间情缘亦有其迹。你父亲为你母亲奔波劳累十余年,家财散尽,却也无治。就算那白衣老道赵青峰不也是难以救治,若不是贫道喂她一粒回魂丹,那你母亲是如何结果,这就无须贫道赘言了吧。何况,你母亲一年需服十二粒以合季节阴阳相济之数,贫道自有好生之得,你也需好自为之。”温知良望着面前年轻男子,神色悲悯。李循礼闻言,轻轻捏了捏拳头,抱头不语。 过得小会,李循礼开口道:“温道长,我自是明白自己归宿,明白自己命途。人生自有阴晴,明月自有圆缺。我不求其他,只求你放了那对年轻男女如何?若道长苟有慈悲怜悯心,识得人间冷暖更替,在下余生愿为道长一走卒。”李循礼轻声开口,瞧了瞧温知良。温知良闻言冷哼一声,正欲说话,六识忽感,对着大门喝道:“谁在外面?”温知良大声怒喝,袖袍微荡。 门外道士听的温知良怒喝言语,心中恐惧,本欲此刻离去,可这温知良神通广大,上能知阴阳,下能晓六韬。道士左右踌躇,走停皆不得。 只听得吱呀一声,缕缕光亮透出大门,那道士吓得面如土色,手脚发颤。温知良瞧了瞧道士几眼,见道士颤抖不已,略微沉思片刻,开口道:“何事?”道士惊惧难静,故而说话也略有吞吐,回话道:“师叔,今晚所抓的那两个妖孽气息微弱,弟子观其面色触其脉搏似乎是饥饿虚弱所致。却不知...师叔何意?” “哦?”温知良沉吟片刻,良久才开口道:“既然我观中供了救苦天尊像,自是应救世间一切疾苦,你如何此等事情还来禀告贫道,却不荒谬?”温知良说完,拂袖而去,又进入了屋子。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二十三章 痴生叹 温知良既进得屋中,随即又关了大门。道士静立不动,等到温知良已走了许久,这才后知后觉的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本以为温知良决然不允,可方才请示法谕,温知良居然同意予二人饭食,道士心中暗暗称奇。回想自己初到这落鹜观情景,历历在目。 他只记得自己初来这道观之时,那白衣老道就在偏殿中观烛不语。偶有打扫神像的道童杂役讲起市井笑话,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时,那老道士却恍若未闻。只是闭目诵经。 如今,自己到这道观已有六年,那老道这六年自己好像还没听他与人说过话。只是每天对着那支粗大的蜡烛,如同面壁。若不是偶尔听的老道轻诵那《太乙救苦天尊救身妙经》,道士还以为他是个死人。 想到死人这词,道士不由得咧嘴笑了笑,都说人间尘世千般苦、万般苦,可死了到那阎罗殿中受油炸刀割等诸般苦楚与这尘世欲望难填之苦相比,还是下乘。难怪这世间人人皆想声色犬马,纵是那至情至性的真君子夜深人静时也未尝没有这思绪。道士脑中空想诸般欲界,渐隐夜色。 小径本是难寻,加之又处于偏僻幽静去处,坑洼极多,行之不易。可今日月色颇好,虽未到十五月圆似盘,但形状也已有了几分。道士望着皎洁月色,心中欢喜,脚步自是比往日轻快许多,过不多时已然来到了关押李知宇二人的那间囚室。 囚室较于官府衙门牢笼暗阁虽略显逼仄,但环境无疑好过许多。至少在这明月高悬的夜晚,皎洁月华透窗扣房,居室之人尚能观的几分光景。若是那极负诗名才学之辈囚于此处,说不定还能偶留的几篇佳章。道士想到此处,笑言道:章云晖啊,章云晖,你却还有雅兴想着这才子词人,白衣卿相。 章云晖思道此处,念及李知宇二人安危,不再多想,步履微疾,过不多时已然来到了房门之外。 章云晖从自己居所取出烛火等物,点了灯烛,在抽屉中翻得片刻,拿出了一把钥匙,正欲打开房门,予以饭水,可忽然听到屋外有人轻扣门扉。章云晖心有疑窦,又转身走向屋门,待得屋门开启,外面只有皎洁月华,树影悠悠,又何来孤影。 章云晖借着月光看了看周围地势光景,虽有修竹绦绦,却无溪涧环绕,风水地势也算不得上好之地。若有那仙人隐居于此,自己所在的观中可有个谪仙温知良啊。章云晖想到温知良轻声一笑,这温道长为人冷漠霸道,若真有谪仙居于此地,须知一山不容二虎,一观又怎能供奉两位仙人。这谪仙高人却是谬言。又看了看远处竹林摇摆,想起自己曾经看过诸多怪谈杂记中记载的那些鬼魅妖魔多居竹林...道士心中畏惧陡生,进退两难,双腿直打哆嗦。 “你,你是谁?却敢在这装神弄鬼,你可知这是温真人道场,岂容你等放肆”道士声音颤抖,显示惊惧已极,希望自己摆出温真人可以镇住这妖魔邪魅。章云晖手中蜡烛摇晃,些许蜡泪滴下,道士却恍若未觉。 忽然间,外面风声阵阵,有阴云罩月,摆合间不见光景。屋内阴沉一片。章云晖心中惧怕,两腿打颤,心中默念辟邪咒等诸多咒语,念不多时,月始显晴。道士拍了拍胸口,心中终于略微送了口气,想了想那许久未曾打扫的救苦天尊殿,心中哀叹。 略微收拾了一下手中食物清水药品等诸般物品,道士这才打开了房门。屋内,李知宇二人早已昏厥,鼻息微弱,若不仔细聆听,轻不可闻。章云晖见此情景,既怕二人受囚而死,有损自己阴德;又怕温知良无法亲自焚烧“妖孽”以彰显神通而怪罪自己,吓得魂不守舍,急忙放下手中水壶,喂食二人。二人嘴唇微湿,虽喂下良多,但大多又从嘴角流出,章云晖又怕又惊,惶恐不知所措。 紫霄殿旁那偏殿中,独自打坐的白衣老道轻轻一笑,看着面前红烛道:“昔者佛门释迦牟尼坐于菩提树下悟道,悟得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不能证得。如今贫道修了十年的金丹,看着一对青年男女这才明白其中精要之处,却不知是好还是坏。”老道说完,顿了顿,又开口道 “这红烛烧了十二年,一年一寸,一年一节,却是应了我道门十二金仙之数。贫道我苦修而不得入,而今烛尽灯亮,却是枯木逢春,生机未绝。十二年来,我只想着烛燃而悟,却不知鸿蒙初辟本无性,打破顽冥需悟空。”道士自语喃喃,一张红润面皮刹那间尽是灰败之色,面前那硕大红烛轰然崩解,尽化烛泪,唯有灯丝明光一点,微不可察。 偏殿厢房中,温知良揉了揉眉心,显是疲惫。过得片刻才嘶哑着嗓子对李循礼说道:“去吧,缘散缘聚都有定数,是非福祸皆有曲直。其中自有关节之处,若你能悟得关节所在,那自有其缘,若是你悟不透其中关节,那你还是安心为贫道效力才好!”温知良说完话语,转身躺在了一张斜放的椅子上闭目调息。李循礼坐默然蹲下,二人具是不言。 且说李知宇二人久饥未食,腹内空空,又加之涓滴未进,身体自是虚脱无力。白天又陷于那深坑大洞,心力憔悴,二人担惊受怕,内外皆有之下自是昏沉不醒。这章云晖虽喂得茶水粥饭,却也不曾掺杂滋养补气之物,故李知宇二人依旧虚脱昏沉。 章云晖直到将手中一大壶水喂的干干净净,这才略松口气。虽然这一壶茶水从二人口中溢出大半,但不论多寡,只要喂下则必有成效。可壶尽碗空,这李知宇二人昏迷依旧,怎生言说。若不是摄于温知良神通广大,手段非凡,恐怕此刻章云晖早已逃之夭夭。 章云晖唉声叹气,心中只想着这可该如何是好,忽然间,门扉窗台又有吱呀声响起,有风声从外而来。章云晖心中恐慌,又念起辟邪咒等诸多咒语,可这一次,那扣窗之声却是愈发大了。 章云晖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把自己会的辟邪等诸多咒语全部念了个干净,可这扣门声依旧声声入耳,心中恐惧滋生,章云晖望了昏睡的李知宇二人一眼。快步跑到墙角,径往东而跪。口中只是念着“妙到真身,紫金瑞相,随机赴感,誓愿无边,大圣大慈,大悲大愿,十方化号,普渡众生,亿亿劫中,度人无量,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九阳上帝。”道士诵经已毕,又毕恭毕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屋外扣窗之声依旧,章云晖恐惧不言,看了看李知宇二人,哆嗦着嘴唇说道:“你二人今日沉冤而死,冤有头,债有主。却不是贫道要害得你二人身亡,要找就找那温知良。那道士心肠歹毒,手段狠辣,手下冤魂不计其数,况你二人罹今日之祸,都是温知良徒弟所为,却不是小人所为,二位大人大量莫要为难小人了。以后每逢清明祭日在下一定坟前化纸,年年不绝。”章云晖喃喃自语,对着李知宇二人不断扣头,心神皆惧。可门外扣窗之声依旧按律而来,章云晖更是不敢起身。 偏殿中,温知良轻声一笑,待得李循礼终于走出院落,温知良这才松了一口气。若是这李循礼执意于自己抬杠,那以后诸多事情却是难办。温知良又抬头瞧了瞧那半拢半隐的月亮,心中迟疑不定。 偏殿蜡烛已尽却有型火微燃而不灭,有道士神游而去。 囚室中,章云晖不敢大声言语,亦不敢出去一观究竟,只能这么画地为圈,以为屏障。屋外敲门之人似有所觉,敲门声又渐渐加快。如大风急呼,如雷鸣轰隆而响,四周缝隙吱声大起,千百方位似有人言。 章云头抱头鼠蹿,身体前跑右突,左右并进,奈何这本是牢笼,又能窜到哪去。 乌云蔽月,夜风突起。月色昏沉似有仙人醉酒只手遮月;夜风微寒宛若鬼魅嗜血择人而食。章云晖蹿得片刻,看着四周光亮愈发微弱,囚室落针可听,这沉寂幽室呆的实在恐惧,实在无法,道士这才走去房门,待得房门打开,风声立止,四周有蛙声入耳,心中紧弦略松。约莫盏茶功夫,章云晖见诸多声响皆不复来,终于吐出那口郁气,卷起袖子擦了擦汗珠。 偏殿中灯火通明,白衣老道眸子微睁,四周壁画无风自动。道士笑道:“鹿蜀,鹿蜀,忘其忧,解其愁,世间苟能有救苦天尊意,怕也只在梦中耳。这少年于我有恩,我却不能忘了这份恩情。方才神游九天,险些不归,不过既然从这天柱旁取了这一壶酒,那贫道岂能吃了这份独食。”白衣老道袍袖轻挥,灯芯无烛亦燃,火光四射,照得偏殿流光异彩。 偏殿中厢,救苦天尊像由于十来年不曾清扫,故而像上尘埃满布,周围蛛网相张。天尊像被这尘埃蛛网笼罩蒙蔽,周围只能见个雏形。在那红烛将灭未灭,将燃未燃之时,天尊相震了三震,旋即平静复然。 老道微微起身,将这“红烛”在手中径往天尊殿走入,待入的屋门,红烛烧之愈烈。青烟成缕,丝缕成线,丝线成结,挽结成绳。那绳从老道手中飘起,直往九天而去。道士闭目轻诵太乙救苦护身妙经。过得稍时,老道才出了天尊殿。 李知宇迷糊中只觉身体愈发轻盈,前方似有人影疾呼,待要看那人影时,却瞧的不甚真切。李知宇不明究竟,看那人影渐远,不由得心中微急,疾步追去。二人一前一后,直往深处而行。猛然间,有一声呼喊自九天而来,李知宇神情一愣,却也顾不得许多依旧跟着这朦胧的身影。正待入的深处,忽觉身后有人在用力拉扯自己衣袖,李知宇神色懵懂,想转身去看那身后拉扯自己之人,可眼前身影袖袍飘飘,伸出葱根细手,只轻声呼唤李知宇前去,李知宇好生矛盾。 “知宇,来啊”那声影轻生说道,李知宇听见那身影叫喊自己名字,抬头看究是何人,可眼前那人面目模糊依旧,李知宇纵使睁大眼睛也依旧看不清他面目。李知宇又转身看着身后拉着自己的白衣道士,也是不熟,茫然间看了看四周左右,一幅幅画面印入眼中。 有道士羽袖飘飘,画符烧纸,念着往生经文;有和尚枯坐参禅,诵着法华真经;有仙人脚踏青莲,身旁站着那一尊九头狮子;有菩萨静座莲台,身上宝光四放。 李知宇瞧得片刻,心中迷惘更甚。 突然间,九天之上隐有雷鸣响起,有高渺玉音自九天而来。 “李知宇,且随老夫来”话语说完,天空之上彩云朵朵,有仙人踏莲而来。李知宇看那莲花九朵成线,齐齐排成一列,一支粗大蜡烛在这莲花前静静大放光明。面前那身影见此,神色恼怒,看着少年瞳中隐有火光,又稍稍急切。 她身形变幻万千,脚步迟疑不定,前后进退衣袖漂浮长歌善舞;她忽远忽近,眼中光转琉璃左右顾盼摇曳生辉;她若即若离,脸上哀怨羞怒皆有,咿呀软语迷人心魄。她虽依稀朦胧,却有雏形,李知宇抬头看时,那人却是-----赵晴柔! 赵晴柔静立远方,嘴角含笑,一袭黄衫轻摆,浅笑温柔。李知宇见少女安然无恙,心中一喜,况少女此刻印于诸多法像中,原本的俏皮可爱略微减少,多了些神圣安详之色。少女浅笑,眼含悲悯。李知宇瞧着此刻的赵晴柔,心中无忧无惧无哀无痛,情不自禁往少女方向走去。 李知宇身影且行且远,身后那蜡烛烛光微暗。道观救苦天尊堂中,白衣老道口中鲜血喷出,面前那静静燃烧的蜡烛烛光暗了三分。道士一口鲜血喷出,眼神微暗。 白衣老道看着面前那已然黯淡不少的蜡烛,心中微叹。天尊像原本豪光大绽,可随着老道一口鲜血喷出,此刻也黯淡不少。道士苦笑一声,原本以为自己面壁十二年,已然悟的金丹含万像,我留真气吐乾坤。可此刻在那还缘桥上,却换不回那小子的魂魄,道士心中泛苦,微微摇头。 李知宇只是随那身影而去,待得接近身影,却依旧见那身影半隐半拢于朦胧微光中。那身影伸出双手,轻轻招摇似在呼唤,李知宇伸出手臂,二人前指已然相接。那身影张开双臂,似要拥抱,李知宇见此也同样张开双臂,二人身体微触。李知宇正欲将那赵晴柔抱紧时,只觉身中有一物火热滚烫,灼的身体生疼。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二十四章 无常有常 密室中,章云晖按着二人人中,狠掐了几下,可二人依旧直直躺着,毫无醒来迹象。章云晖手足无措,急的大汗淋漓。正埋头苦思对策以求解救之法时,看见一个比萤火虫大上许多的物体飘浮而起。 章云晖不明就里,心中微奇,想要近处观其形状,走近瞧来,这才发现飘浮之物原来是一节骨头。章云晖啧啧称奇,感叹世间大小之物,无奇不有。正当章云晖独自沉吟思索时,只见那骨头模样的发光物体升至空中半丈,静悬而不动。 章云晖前车之鉴在前,故而不敢莽撞行事,等待片刻见周围再无异样发生。章云晖这才踱步而来。 细瞧之下,章云晖发现这一小截骨头上有些细小文字毫光微烁,澄然有光。章云晖好奇之心愈发强烈,待要取过这截指骨仔细看上面所书文字时,那节趾骨却急掠而出,倏忽间便不见了踪迹。 救苦殿中,白衣老道微微一笑,口中轻吐一个来字,手指轻点,那节趾骨快若流星划破天际而来。 道士抓住这节趾骨口中碎念了片刻经文,趾骨之上光芒更甚,有细小文字漂浮而起,道士眯眼观看,瞧得片刻,这才发现原来是三篇经文。一篇道德经,一篇中庸,一篇法华经。三篇经文浮于空中,湛然有光。 老道望着这三篇经文沉吟片刻,神色一喜随即又叹了口气。老道站起身来,从救苦天尊神像上取下拂尘轻轻一挥,使得却是道教斩三尸九虫之法。 老道拂尘既已挥下,说道:“破得彭矫,剔去情欲,入得我门,来日若能修的金丹正果,可坐莲台。”老道声音朗朗,若含乾坤。 且说还缘桥上,李知宇正与赵晴柔相拥一起,身上有如芒刺在背,疼痛不已。此刻,又有那威严的声音自九天而来。李知宇眼中稍有清明。左右看去,只看到方才见到的花香宝诰,佛坐莲台已然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恶鬼互食,鬼魅嗜血。目光稍稍远望,看到有人受斧刃之刑,有人受刀劈之苦,有人受剜心之痛,有人受雷击之难。李知宇心中骇然,退后两步。 “李知宇,且随老夫来。”沧桑的声音再次传来,李知宇回头望去,见身后九朵莲花齐齐绽放,一颗蜡烛无火自燃,仙音阵阵,香风涛涛。又瞧了瞧前方赵晴柔的窈窕倩影,心中不舍。 “既已斩得三尸,却还如此沉沦,缘去缘来,岂有定数。”老道轻声叹息,面前那蜡烛火光愈甚,似有直插云霄之势。 当此时,朵朵莲花升腾而起,有一截宛若烟雾的绳索自虚空而来,缠绕在李知宇身上往后而退。老道轻咬舌间,一口鲜血喷出,太乙救苦天尊像金光浩然,周围隐隐有仙女捧花,神将执戟。 还缘桥头,那似赵晴柔的身影厉声呼喊,原本模糊的面部瞬间清晰,那身影唇口大张,只是话语含糊不清,李知宇听得不大真切。待回头看那身影时,只见她身上有血涌出,青葱手指此刻尽是白骨,匍匐于地,她急切伸出一只手掌对着李知宇抓来。李知宇心中惧怕,大呼一声,旋即昏厥。 “你这小子,今日让贫道堪破生死大劫,悟得天尊宝篆。可又让老夫耗损精血,平白多此一劫,这下却是两清了,道士眼眉低垂,脸上有着丝丝笑意。从天尊像后取出一壶酒来,径往后院小路而去。 后院小路略显曲折,弯弯绕绕,似先前那年轻道士走来都颇觉吃力,可老道神色如常,悠悠而过。过不稍时,老道已飘至那小屋之外。 见屋内灯烛已暗,四周星月有光,老道轻声一笑,脸上颇有自得之色。老道袖袍飘飘,打开房门,见那章云晖坐在墙角,身体依旧颤抖不止,口中念念有词,诵着太乙救苦天尊名号,老道见此,微微一笑。 章云晖听的有人发笑,以为天尊显圣,更是诚恳,额头磕地声声可闻。 “莫拜了!贫道可不是天尊下凡显圣。”老道轻声说道,语气略有喜意。章云晖初听人言,喜不自胜。可仔细分辨这声音,却又有些不明就里。章云晖心中嘀咕道,出家六载观中人事大抵知晓,可观中没有道人与这声音与这一致。而观中近些时日并无外客来访,亦无近处村民出家,这声音又是谁的?章云晖心中嘀咕,百思而不得解其源。 老道无奈一笑,轻身而过,走到李知宇二人身旁,从袖中取出一个黑色包囊,拿出了十二枚银针。老道袖袍摆动,十二枚银针有六枚插入李知宇大陵、曲泽、百会,内关、外关、合谷六处穴位,其余六枚却是插入了赵晴柔这六处穴位。道士抚须一笑,说道:“既为我道门中人,却不会推拿按摩点穴等诸多方法,却如何出世救人,如何修的金丹成正果,如何了此凡尘过仙门。”老道说完话语,瞧了瞧年青道士。章云晖低头不语,手指摸着门梁,划出了道道斑驳。 过得盏茶功夫,道士见二人胸口已经渐有起伏,说道“你且将银针取下,脱掉二人鞋袜,擦二人手足心,按压百会穴,推大陵,揉内外关,掐捏合谷,待二人醒时却在叫我。”老道说完,闭目不言,静坐结丹。 章云晖听得话语,本想不加理会。可见老道云淡风轻之间便让二人气色回转,心中想着起老道独坐中庭的情景,只觉这定是不出世的高人,不敢忤逆。走到二人身旁,推拿揉捏二人诸多穴位,过得半时,两人眸子微睁,终于醒来。 老道士见二人睁眼醒来,转过身子,瞧了瞧李知宇道:“小家伙,你破了贫道的尘垢,助贫道堪破这十年枯坐,贫道自会传你我道门打坐炼丹除垢静体等诸多法门,不过在此之前,你还需替老夫点化一个人。”老道和颜悦色的说道。 李知宇却不接过话语,只是转身瞧了瞧揉着眼睛的赵晴柔。老道无奈一笑,想着自己先前替这小家伙斩去了彭矫,可他却依旧耽于男女饮食之乐,心中暗暗称奇。 赵晴柔睁开眸子,瞧着四周墙壁微印红光。房屋略显逼仄,身下虽有床铺,但只是枯草破絮,心中怏怏不乐。回想之前陷入大坑,及至当下身下有蓬翟以御,心中又稍稍宽慰几分。 赵晴柔瞧了瞧身前的少年,见少年一双眸子盯着自己不动,略感羞涩,娇声道:“瞧什么瞧,莫不是怨恨本姑娘将你拖入那大坑中,导致你如此结果,因而责怪本姑娘。”李知宇闻言一笑,想起在那虚无幻境之中,赵晴柔言笑晏晏,张臂待己,似欲览自己入怀中,李知宇觉得那就是好。虽然如今赵晴柔态度与那似虚似幻的地境中南北不同,李知宇也觉静好。 “嗯!不知小居士考虑的如何?”老道轻声言语,眸中稍有期盼。李知宇听得老道问话,心中大是尴尬。方才只顾着与赵晴柔叙旧说话,却是忘记这道士之前言语。李知宇略微羞惭,挠了挠头说道:“似道长这等大神通都点化不了之人,晚辈却又如何能点化。” 老道抚须笑道:“小兄弟却是不知。道常无为而有为。世间人情事故各有其迹,具有其踪。或曰塞翁失马,或曰掩耳盗铃,诸多是非岂能凭一人而断定。昔者齐本守遇一八十岁老尼,冻将死,行息止,同行皆不救,可齐本守不以其为僧而不救,给予衾裘,许以汤饭,及至一年,真人谓其师曰:三清且至,吾当恭迓。乃共蕙沐致虚,罗拜于地。礼毕对众,忽作别曰:我功德行满,尘缘已尽,将去矣。言甫毕,匆匆行去,瞬息不见。那小居士你说,这齐本守怎么就救了一个老尼就被点化飞升而去,况且小居室你身含大机缘得此异宝,又哪有平凡可言。”老道说完,从怀中拿出了那块“鹿蜀”骨头,递给了李知宇。 李知宇神色微惊,从怀中摸的片刻,这才发觉自己怀中揣着的那块鹿蜀骨头不知何时到了这老道手中。 李知宇笑道:“道长道德高深,却如何窃取我的这块趾骨。”老道看着少年神色似有责备之意,笑道:“观小兄弟神色却是不知这块骨头精细之处。” “鹿蜀,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虽然鹿蜀宜其子孙,但是小居士这块鹿蜀趾骨大不为一,小居士可知缘故?”老道沉声言语,李知宇听得云里雾里。自己得到这块趾骨一个多月,虽偶有把摸,但其色也平平,其质也昭昭,实无其他精细难测之处,又哪有此刻老道所言的诸多精妙。李知宇又仔细瞧了瞧那块骨头,还是不解。 “你这块趾骨得到三教真人加持经文,既有圣人言君子自强不息;又有仙人画道法自然;亦有那西方佛陀画的诸般法像。自是不同。”老道低声沉吟。李知宇依旧不解其意。 老道无奈,只得说道:“痴人说痴语,尤雾里看花,待到时辰,你自会明白。”老道说完,低头在李知宇耳边轻语一番,又望那独自不语的章云晖,说道:“人有性,物有品,莫要蒙尘。”说完,老道飘然而去。 李知宇转头瞧了瞧赵晴柔,轻声说道:“明天你可要配合我行动。”赵晴柔嫣然一笑,并不言语,只是瞧着李知宇。 月光沉沉,初荷微笼。屋外蛙鸣此起彼伏,在夜色中分外聒噪。 李知宇二人既谈的月渐隐于东方,这才始觉腹中饥饿。正欲寻找饭食汤水,赵晴柔拍了拍李知宇肩膀,手指轻指。李知宇细细看去,那却是先前那章云晖喂剩下的些许汤水。二人无奈,只得吃这残羹冷炙将就一下。待得二人饱食欲睡,章云晖却早已鼾声阵阵,梦游九天。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二十五章 何以修缘法 且说那老道回到偏殿中,又独自对着墙壁沉思打坐,声息具无。温知良既望得月色半隐半拢,心有疑惑而不解。依照黄历而言,今日虽不是大吉大利之日,却也不是妖魅鬼怪既出之时,天光有变,人道无常故无定律可言,若是往常时分,天色一致,月白风清,鬼魅定是不出。可今日月色半拢,虽无大碍,但温知良总觉不妥。细思冥想得一个时辰,又跑到了那偏殿之中。白衣老道一如既往的打坐修丹,并无不妥,可细细看过四周陈设,却独独少了一支----蜡烛。 温知良心中忐忑,想要开口询问这老道,话语到喉如何能吐。修道十余年,除了最初刚入道观时叫了声师父,直倒师徒二人视而不见,其中曲折岂是一言能尽。那自己现在又以何等身份询问,徒弟?想到徒弟二字时,温知良只觉好笑,居然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中微有湿润。 老道依旧沉声不语,恍若未闻,闭目沉思。温知良待得许久,见老道神色并无异常,这才迟疑的走出了大殿。 出得偏殿大门,看着自己房中透出的缕缕光亮,温知良心中稍安,却不推门而入,只是站在屋外呆呆看着屋中透出的光亮。 囚室中,李知宇二人昏昏沉睡,脸上挂着微微笑意。窗外,有清风微微,吹走不少炎热。在这南方边域虽不至使得天气忽转阴凉,却也能带走不少署气。 温知良在自己房外站得许久,待得月色东沉,依旧浑无睡意。虽然练武修道已经颇有造诣,可与那不休不眠,坐的百年成金丹的道门真人相比自是远远不及,难望项背。可今日睡意全无,只能望着天上明月发呆。 温知良望着那轮明月被云所隐随即又破云而出,轻轻捏了捏拳头,想起自己往日功名沉于黄土,往日光华泯于众人,温知良心中愈发不能沉静。脚步轻点,渐隐夜色。 “寸草微微,可结成片,片满于原,待得此时,却是天火难以烧其茎,土片难以掩其叶。”温知良说道。 “人世浮华,岁月蹉跎,我温知良自从回到这落鹜观,而今业已十年。十年弹指,十年沧桑。这十年,我温知良道行不知是进还是退了。”温知良又开口说道,只是语中多些了缅怀哀叹。身形不止,依旧往前而奔,过得片刻,已然奔出十余里。温知良气息微滞,额头有少许汗水。轻声呼气一口,休息片刻,瞧着四周景物,却发现自己不觉间来到了关押李知宇的那间密室外。 温知良看着眼前这熟悉风景,眼中哀叹悲伤皆有之。他脚步停顿,眼中似有挣扎之色。他欲言又止,身体向后倒退,可终究还是又回到了原地。 温知良低声说道:“风景依如故!” 温知良挣扎片刻,终究还是走进了这间囚室。囚室深幽,自有寒意,在这夏日初热时节也恰到好处,相较于外面闷热,倒让人舒适些许。温知良行得丈余,咧嘴笑了笑。瞧了瞧周围光景,心中凄然。 想当初,狼狈万分携手入观,而今形单影只作了真人。温知良轻抚窗扉,眼神迷离。且看且走,不觉间到了关押李知宇二人的囚室房门外,睁眼看了看周围光景,由于天色不甚明朗,周围所视自是漆黑模糊,又身处囚室之中,光亮难透,自是更为昏暗。 温知良脚步微踏,瞧了瞧李知宇二人,又看了看吃剩的饭水汤罐,听二人鼻息均匀,呼吸匀称,略有疑惑。二人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虽说正是精力旺盛之时,所行所做具是不觉疲惫,纵算偶有疲惫之感,休息片刻便生龙活虎,恍若未觉。可二人在深坑中一日不得进退,又加之二人一日不曾得饭水充饥解渴,就算此刻食得饭水,也不该是呼吸均匀,气息匀称模样。 温知良有些疑惑,可二人昏睡沉沉,自己若是打搅旁生枝节,给了那智慧和尚把柄,也是不妥。温知良思得片刻,走出房门,屋内如初。 次日清晨,李知宇早早便已醒来,稍微松动了一下筋骨,虽然四肢尚有酸疼之感,但每每行走,丹田气海循环往复,隐隐可呈周天之数,精力颇为充沛。李知宇不习武道,心中自是不解,只以为是那老道救自己时,梳理经脉所致,却无需担心太多。看了看囚室四周,赵晴柔此刻还在沉睡,偶有微细的阳光渗透进来,洒在囚室四壁,投下点点光驳。 李知宇正欲叫醒那沉睡的章云晖,以询问四周风土人情,对这落鹜村稍稍了解,四周村民为何对道观的道士且惧且敬,那唤做鹏程的汉子为何会说道士是神仙。四周村民又何以狂热无主却有独独敬仰这道士。可抬头寻找章云晖身影,他却不知何时出了门去。 李知宇心中郁闷难当,来此间也已有三日有余,但对此间各项事务既然毫无头绪,这让少年很是烦恼。 以往先生所授经文诗书,尽是书中道理,虽然对学问增长大有裨益,可对生活阅历依旧茫然。回味以往所读诗书,李知宇心中只想到:“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如浮萍。”李知宇这么一想,心中又释然许多,一个人独自欢喜。 “哎呦,本姑娘这身体酸疼的紧。那白衣小子,快给本姑娘捶捶肩腿,活络筋骨。”赵晴柔俏皮的说道,瞧了瞧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的李知宇。 李知宇闻言,笑答道:“推按桑拿等诸般手法在下却是不知,若姑娘真要活络筋骨,不妨找个老郎中来,这是最好。” 赵晴柔闻言一笑,回想二人从出梅屏县便一路无阻,虽偶有挫折,但大多不过是遇山溪涧深,虽于前行颇为不易,可二人一路相互帮扶,却也无碍。只是偶尔遇到些长衫沾水,衣服被山石树木刮破等诸般问题,至于性命之忧却是极少。此时所历,于二人而言倒是第一次。 二人嬉笑良久,待日透窗扉,条条斜影洒在室内,二人才知日头已高。外面,有悉索声细微传来,李知宇二人转过头去,看开门之人面目,只觉熟悉。 “昨夜月色已深,二人想必却不知道贫道面貌面目。贫道是此间人士,来此多年,有个俗家姓名唤做章云晖,二位衣食起居尽是由小道负责,二位若有吩咐,只管提出。”章云晖说完话语,又瞧了瞧李知宇二人面目相貌。心中暗道,这两人却是一副好相貌,男的眉目清秀,语气温婉;女的容颜姣好,身材窈窕,眉目具有灵气,又哪像那山海异闻录、搜神见鬼闻里面记录的神鬼妖怪。章云晖沉吟片刻,又想起昨日那个老道言语,心底存疑,又不好询问李知宇,只能站在一旁静默诵经。 过得稍许时刻,赵晴柔腹中饥饿,吵闹着让章云晖去取来饭食充饥。章云晖受不了赵晴柔这大呼小叫,只得走出房门去料理饭食。 且说那净香寺,智慧和尚一夜未眠。既担心那温知良擅自处理李知宇二人大张道门威风,又怕那道士真的当着村中众多村民面前焚化二人,更显光彩,智慧长老好生无奈。前思后想不得其解,就一直望着那明月生愁,脸上皱纹这一夜都多了不少。 慧觉站在屋中也是一夜未眠。自从昨晚见得温知良踏莲而出,周围隐有仙女撒花,气象成虹之时心中就微觉不妙。自家师父伎俩别人不知,可自己却是清楚,什么佛语呓然,法座莲花不过杂耍手段,也就唬唬那些村民赚些香火余资,可那温知良身法手段却让慧觉摸不了底。 倘若那温知良也是如师父一般耍些把戏伎俩那自是无碍,大不了自己搞得更为璀璨夺目就好。世人本愚,皆爱炫目之色,衬辉之物,而这落鹜村身为军阵之中就算出了人命大案,只要不是通敌之大罪,县官老爷又哪有心思管这些。况且,这边境屯军之所,若不是郡守大人威德深重,这县官老爷恐怕早就告老还乡或是另辟蹊径调到温柔江南去了。我可听说,那江南的小娘子嫩的滴水,慧觉和尚思到此处,口水直咽。 屋外,有人轻轻敲门,慧觉自思自沉,故而不知其音。等到那人不耐走入房中咳嗽一声,慧觉这才回过了神来,看着面前的智慧和尚。 “慧觉,本座敲门已久,你却如何不加理会。”智慧和尚语气微带严厉。慧觉眸子一转,瞧了瞧左右,见并无行人,忙过去关紧房门,这才又找了把椅子坐在了智慧和尚下手。 “师父不知,弟子昨日苦思对策一晚,入思已深,故师父敲门弟子才后知后觉,师父见罪。”慧觉轻声回道,依旧低头锁眉,似苦思状。 智慧见此,微微颔首,笑道:“那你可思得良策。” 慧觉并不答话,过了小会才问道:“师父道行高深,日观佛法千万,昼听菩萨讲经说法,师父高德,定有称赞之处,又何须听弟子愚言。”慧觉说完,又转头瞧了瞧老僧。 老僧听的此话心中暗怒,可又不好反驳。毕竟自己佛学精湛,慈悲本色却如何能动怒生嗔,只得耐着性子道:“我徒,世间众生具为平等,昔者佛祖割肉喂鹰,何等慈悲。今日我等佛门中人又岂能容得温知良残害无辜,送了这一对年轻人姓命,实属罪过。”和尚双手合十,眼含慈悲。 慧觉听得智慧和尚这话语,心中只觉好笑,自从智慧和尚来到此处,虽则偶有精妙说法之处,但多时不过是快念经书,口齿含糊不清,以做菩萨显灵之状迷惑众人。众多村民难通外界人烟,故而不知那些名山古刹高僧讲经说法。还以为天地下的和尚都如智慧和尚一样,开口菩萨,闭口阿弥陀佛。 慧觉想得片刻,将智慧老和尚到此间所有行径尽数梳理一遍,细思其中精妙之处,以待有朝一日待得智慧和尚坐化,自己却好接班。 “这为人处事自当圆滑有方,处理外事亦需刚驰有度。夹以奇技炫目之彩,蛊惑人心,令其得而不得,念而不念,则待我积威深重,则俗可成神,僧可化佛。”慧觉喃喃自语。 智慧和尚等得多时,见慧觉只是自语喃喃,毫无对策,站起身来,使劲的敲了敲慧觉的大光头。慧觉吃痛,抬起头来看着师父,眼中不解。 “对策!”智慧和尚语气略微沉重又带有丝丝恼怒。 “师父,可还记得十年之前这净香寺寺名由来。”慧觉笑言道,老和尚猛的一拍脑袋,那光头咚的一声大响。慧觉眉开眼笑,正等着师父夸赞。可智慧老和尚颤巍巍的走过身来,又是一巴掌拍在了慧觉头上。慧觉目有不解。 “师父教你悟一禅” “敢问师父,什么禅?” “拿起”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二十六章 十年之前有一禅 智慧和尚说完话语,径直往外走去。走得片刻,调转头来,对着慧觉所在禅院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往那供着观音菩萨的殿中走去。 “弟子智慧,自从恩师手中接过宝刹,可十年来,香客不增,民众疾苦,和尚偶以奇伎开化教民,虽不懂菩萨般若经文,但和尚所为不过也是给这荒僻村民一个活着亦或是来生的希望而已。和尚死后固当沉沦地狱,受百般苦楚,可和尚生前却要众生威伏,百般颔首才好。”智慧说完话语,面目略显狰狞。轻诵自己惟一懂得那一篇《般若心经》中: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么几句,又开口道:“十年之前我有一禅。” 话说十多年前,这智慧和尚并未出家为僧,只是在家中无所事事,每日混吃混喝。仗着自己一身不俗身手,也没少干过欺压良民,逗弄妇女的丑事。那时间,村邻街坊都唤他做过江龙韩正。 韩正那时虽然四十有余,但身体甚为孔武有力,每次与街上混混撕打,韩正都是冲在前列。每每相斗,大有不死不休之势,周围街头混混地痞慑于韩正威势,又加之韩正为人极为义气,斗殴所得好处绝不独占,大多归顺韩正,认其为主。十里八乡无所事事之辈闻其义名,零星投靠而来,于是韩正趁着大楚与吴越战事胶着,落草为寇,占山称王,一时间官府慑于吴越军力无法倾力围剿,故而对于韩正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拉拢许以大义,韩正却愈发桀骜,自诩为将军,招兵买马,年年蓄力,大有要做乱世枭雄的姿态。 话说那年八月十五中秋节,虽则战事颇剧,四处死伤不计其数。但本村有个老爷颇识得诗书礼仪,又加之女儿生日恰为这月圆之夜。老爷虽然不敢大张旗鼓筹备女儿生辰,可依旧备得佳酿珍藏期女儿福祉。一家人正觥筹交错齐乐融融之时,一队零散官兵因前线吃了败仗灰头土脸不好与都尉交差,几人思得良久,相互商议一番决定打杀几个村民来交上差事好加官晋爵,封妻荫子。 几人筹划得当,又恰逢之这老爷家正办喜事,如何不正是“佳遇”。那伍长杀了这家一家七口,见小姐青春正好,起了歹意。几人正欲凌辱这小姐时,恰逢韩正下山劫舍筹备粮草。 韩正孔武有力,加之此次所抽调人手都是土匪之中的佼佼之辈,零散官军自是不敌,过得片刻,一伙官军死亡殆尽。几人略一思忖,见杀了官军,自是惊怕,本欲杀了那小姐灭口。可韩正虽为匪首,也颇有慈悲。平素虽打家劫舍,却不伤人性命,自诩“义匪”。见小姐孤苦伶仃,无处可归,又加之这浑浑乱世,无处安家。思忖一番,将小姐带上山寨抚恤优待。久而久之,二人日久生情,也为良眷。 后来,楚国与吴越联姻修好,官军旧账新算,调转军力以剿内匪,韩正自是阑海县守重点关注的对象。那时,小姐已有身孕在身,行动颇为不便。韩正会同诸匪左进右突,终是不敌,准备带小姐下山遁逃,可众多官军紧盯不放,小姐为救韩正被官军戕害,韩正却是逃到了这落鹜村中。 韩正左右无亲无故,惶惶如丧家之犬,寸息不得稍安。一日,腹中饥饿,实无他法便去偷食寺庙后面种的瓜果蔬菜。韩正吃的大饱,又想起昔日兄弟妻子俱被官军戕害,情不自禁的嚎啕大哭,泪如雨下。一老僧被这哭声惊扰,待得出门看时,只见一个中年汉子独坐大哭,身旁尽是瓜果残羹。老僧不问从来,又取来饭食,只让韩正待在寺庙打坐参禅。 过得一年,韩正虽于佛理不甚精通,但经营香火管理寺内诸多事物已有独到之处。那老僧于是让韩正主持寺内诸多事宜,还赐了个法名智慧。有一日,老僧唤来韩正,说自己欲往名山大川访问僧侣,以求精益,就此辞别。老僧走时,取来笔墨,将寺庙改名为净香二字。 智慧跪坐在蒲团之上,回想往时遭遇,看着面前菩萨顺眼低眉,眼含悲悯,屈臂上举于胸前,手指自然舒展,手掌向外,结的却是一个无畏印。无畏印本是为让众生心安,无所畏怖,可韩正十多年焚香礼佛,每每睡梦,皆是恐惧。 “我韩正削发十余年,朝夕礼佛,昼夜读经,可菩萨结印无畏,那为何我韩正每每梦回,皆是怖惧。这菩萨结印无畏,可我韩正偏要右手覆右膝,指头触大地。”智慧怒声开口,结印降魔。 李知宇与赵晴柔等得片刻,还不见章云晖回来。二人久坐无聊,可四周逼仄,无甚活动之所,李知宇心中无聊尤甚,只好看着对面少女消遣时光。 赵晴柔虽然性格大大咧咧,喜四处玩耍取乐,可毕竟是女子心性。这么被李知宇久瞧,心中羞涩,但又不好言语,微微侧过身去。 屋外,章云晖跑得满头大汗,手中拿着一个竹篮,过不多时跑进了屋来。 赵晴柔正略觉尴尬,心中微有不适,见章云晖进得屋来,心中一喜,站起身来接过章云晖手中竹篮,拿出一个馒头大呼好吃。李知宇看见赵晴柔站起身来去拿馒头,这才清醒过来,心中略有自责,见赵晴柔站在竹篮旁食用那个馒头,自己一时间也不好起身去拿,依旧蹲在原地不动。 章云晖看李知宇静坐而不动,心中不解,笑问道:“小居士为何不拿馒头充饥,莫非是怕贫道在这馒头中做了手脚。”李知宇听见章云晖话语,脸色一红,快行两步,从那篮中抓过一把咸菜大呼好吃。 赵晴柔噗嗤一笑,吞下了口中馒头笑道:“怎么?这却是将这咸菜当作墨水,吃下好增长学问。”李知宇闻言,小脸一红,又从篮中抓过一个馒头,咬了一口说道:“这咸菜经百般浸泡,多时晾晒方成,食之虽不涨学问,但却能多长几分酸甜。” 赵晴柔吐了吐舌头,又用力啃了两口馒头,过得片刻方觉不对,一双眼睛盯着李知宇说道:“李知宇,这一段时日你倒是长本事了。居然敢与本姑娘顶嘴冲撞。”少女抬手,作势要打;少年慢退,以示要逃。 “你们两人不是前生比翼,也定是今生连理,却是极好。”章云晖看着笑言道。李知宇两人听的章云晖如此言语,二人脸颊发烫,微微侧身。章云晖轻笑一声,走出门去。 屋外,晨光已起,树木青郁,草色青青,眼前所见风景具是生机勃勃。章云晖看了会这大好风光,心中微叹。这对青年男女,怎能埋骨在这青郁田野间中。 三清殿中,温知良从一布满灰尘的香盒中取出了三柱大香。香上刻画着龙凤图案,虽不精细,却也有大致雏形。只是此香上所画龙凤,都不是面目祥和,祥云围绕的祥瑞模样,而是面目略带狰狞,指爪滴血的恶兽样子。 温知良微微一笑道:“世间有三般苦楚,一曰聚。聚散本无常,世人皆想化无常为有常,当真如这雾中观花,只是春梦。第二苦却是乐。观这寰宇内外,有人及时行乐,有人苦中作乐。殊不知世间诸事苦乐相随,单独取其一却不荒谬。第三苦嘛.....”温知良说道此处稍稍停顿。又看了看三尊神像,缓声道:“第三苦,还是你啊。” 温知良轻声说道你时,眼神凌厉,随即眼中又满是失落哀伤之色。将那三柱大香轻轻一抖,又说道:“昔闻救苦天尊居于东方妙严宫,贫道到要看着救苦天尊是否真能救的人间疾苦,看我温知良是否真能解脱。” 温知良说完,从案上取过火折,将这三柱大香全部点燃,一时间青烟袅袅,可接扶摇。 偏殿中,老道沉声一叹,摇头不语。 “云晖?”温知良轻声喊道。 “弟子在。”章云晖脚步轻踏,从屋外走来。 章云晖既进得大殿,不敢抬头,只是等着温知良吩咐。 “十多年前我有一缘,而今缘灭,不知这可是道法自然么?”温知良轻声问道,还不等张云晖答话,袖袍轻拂,将这三柱大香卷袖而起,径直往东方而去。章云晖面露不解,看着遗留的几缕青烟若有所思。 温知良羽袖飘飘,绕街而过。周围村民正烧火调羹,见温真人身后漂浮着三支硕大的蜡烛绕街而过,一个个略显疑惑的望着前面那仙风道骨的道士,不知真人今日这是为何。 李知宇在密室中正与赵晴柔嬉笑打闹,忽听得窗外人声沸腾,喧闹非常,二人疑惑间。只见得一个黑衣大汉当先而入。 那汉子一身黑衣,脸上有一条长痕,嘴角微翘,眉目之间隐有戾气。汉子走进屋来,看着李知宇二人脸满是错愕之色,心中微喜。他王玉成就是喜欢别人对他满是惊惧畏怕。 且说王玉成原是梅屏县人,整日只以欺负良善为乐。一日,王玉成会同几个无赖泼皮在山中游玩。见温知良脚步踏空而行,步履潇洒,进退之间尽是风流。身旁彩气成虹,紫意浩荡便以为仙人。苦苦哀求温知良收为门下,温知良拗不过王玉成苦苦相求,问道:“你做得几番恶果。” 王玉成心中愕然,回想自己所做所为,诸多恶事只要力所能及,那自是无事不做。王玉成想着自己罪孽,心中忐忑不安,以为仙人此番言语是要问清自己罪孽,好来替天行道,王玉成支吾而不敢言。 温知良见王玉成吞吐不语,打量王玉成片刻,见其头发稀疏,眉目斜弯,两颗门牙外露如吐,脸上横肉直颤,却是恶人恶相。过得良久,温知良才笑到:“你久思不答,贫道今日遇你也是有缘,既然有缘对无言,却是极妙、极妙。”温知良说完这两句极妙,飘然而去。 王玉成见仙人踏空而行,并不回首,心中焦急,上窜下跳的大呼仙人且发慈悲,渡自己脱离这无边苦海。带自己去那仙境之中潇洒自在,可仙人踏虹而去,自己仍留此地,心中好是焦急。 过得许久,才有一句话顺风而来:“且来落鹜观中寻我。”王玉成听此话语,心中大喜过望,一路爬山涉水,历经诸多艰辛磨难,这才到了这落鹜村中,成了少数人口中的鹰犬。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二十七章 慈悲 王玉成想着往事种种,唏嘘不已。自己本是浮萍孤舟,江海不系,水波不流之人。若不是幸得温真人点化,在这观中替温真人惩罚奸邪淫盗之辈,自己如今还不知在何处漂泊,还不知是否苟存性命于这世间。 想到此处,王玉成脸上泪水横流,抽泣道:“玉成九死而不得报温真人万一啊!”王玉成话语说完,周围诸多混混见王玉成痛苦流涕,一时间具乱方寸,忽然一声大哭响起,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抹了几把眼泪鼻涕。 李知宇看着众多汉子嚎啕大哭,心中不明究竟。和赵晴柔对视一眼,心中寻思道这难道是为自己二人送行。赵晴柔想得此处,杏眸通红,滴滴泪水滚落,惹人心疼。李知宇对于此番事态也并没有太过担心,毕竟和老道约定在先,自己定可无虞。可如今看着这个自称玉成的汉子,心中对于老道士的话语又生了几分疑惑。 那王玉成看着赵晴柔低声啜泣,心中不解,擦了擦眼角尚挂的泪珠说道:“我王玉成百死不得报温真人大恩大德,你这娃娃却是为何哭泣。” “你要报答你的真人大德,可本姑娘年不过十四,世间诸多好玩有趣之处从未去过。况且,这次出来已几月有余,若是爹娘得知我身殒此处,他们,他们......”赵晴柔泣不成声,葱白手指拭过眼角,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李知宇听着赵晴柔如此言语,心中倒是有些讶异。 以往只是觉得赵晴柔无忧无虑,每每见她都是巧笑嫣然,眼波流转自有喜意。可而今自己二人囚于危室,光不得入,风不得进,虽有囹圄之危,却也食之无忧。依照赵晴柔性子,李知宇只以为她依旧会是大大咧咧模样,对所发生事情毫不在意。 可及至这身负刑场,赵晴柔嚎啕大哭。少年心中也是苦涩。回想初入这落鹜村中,众人就将自己二人比作妖孽云云,欲除之而后快,每每想起,心中既觉苦涩又忽有伤感。自己流落异乡漂泊已久,不知故人可还,不知赵树理是否报的大仇。想到赵树理,少年悲从中来,神色萧索。 王玉成回想完自己一路历程,终于回过神来,擦干了眼角泪珠,略略定了定神,待得将衣服收拾妥帖,这才对着李知宇二人恶狠狠的说道:“可有遗言,可需饱食一顿?” 李知宇闻言心中一乐,虽然刑罚之中确有死刑,可较之以往却是不同。以往先前诸多朝代每每行生死大刑,都是秋后季节,一则怕有冤屈命案,故而当地郡县需层层审批,一直报到刑部阅读卷宗案底,作出批复之后郡县方可行此大刑。二则每逢良辰吉日,君王都会有大赦天下之举,除却恶贯满盈之辈,大多却也可逃脱一劫。而本朝圣上自即位之初,便行仁政,轻刑狱,所犯罪行只要不是触及人性大恶,风化大左,虽有刑狱之灾,但大多都只是关押轻赦,更遑论这王玉成所说的火焚酷刑。 今日这汉子奉着那王玉成法旨,欲对自己行生死大刑,不经官府察堪校对,本就有逾越之举,更何况那前后衣服都画着阴阳鱼的老道可答应过自己,要自己去点化一个人。现在想来,值得那老道如此行为的除了你的救命恩人,却还有谁? 想起那慈眉善目的老道士,李知宇心中稍安,只把他当作和那唤做“半截指”的老道士一样,道法高深,心有慈悲。更何况,昨日晚间自己所见所闻具无眉目,若要问得真假,却是要找此间真真人了。 李知宇静立而不动,似入沉思。王玉成见李知宇呆立一旁,对自己全然不顾,心中恼怒,可这李知宇又是温真人极为重视之人。虽然想殴打这小子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却又怕别生差错,出了漏子,他王玉成可担不起这等罪责。王玉成心中烦躁非常,用力一脚踹在身后的大门上,竟将这木门一脚给踹了个窟窿。 身后众多汉子见的老大如此大火气,又不敢出声询问究是为何,面面相觑。 李知宇瞧着王玉成一脚将这大门踹了个窟窿,脸色讶异。瞧着大门仔细比对一番,还是觉得自己脑袋没这大门坚硬,若惹得这王玉成不顾一切,对自己二人动粗,却为不妙。 李知宇轻咳两声,拉了拉赵晴柔的衣袖,示意她止住哭泣。可赵晴柔却浑然不顾,只是泪水盈盈,眼框含泪。李知宇无可奈何,瞧了瞧面前愈发不耐的王玉成,既怕惹怒这粗鄙汉子,给自己二人一顿痛打;又怕制止赵晴柔而不得,反而让赵晴柔对自己生厌弃之感。李知宇着实为难。 小姑娘独自抽泣不止,伸出衣袖擦着眼泪鼻涕,口中念叨着父母亲友,大有将所有亲眷尽数提及一番的态势。 王玉成听着小姑娘喋喋不休,心中更是烦躁,本来方才自己已然失态在先,此刻若不树立威德,那以后身边哪些觊觎自己高位的泼皮无赖还不给自己挖条阴沟啥的。王玉成越想越是烦躁,嘴里骂道:“他娘的,老子当年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上取那青天老爷的大好头颅,下惩那嘴里满口慈悲的市井小民,活佛菩萨。你小姑娘再恁的啼哭,休怪我王玉成不讲情理。”王玉成说完话语,迈步走来,一双蒲扇大手对着赵晴柔直接抓来。 当此时,李知宇隔着赵晴柔尚有两步之地。李知宇看着这王玉成耍横撒泼,竟径直对赵晴柔抓下,心中好是急迫。箭步踏出,一只手拦在了赵晴柔身前,可王玉成是何等力道,李知宇如此行为不就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王玉成见少年一步踏来,嘴角泛起冷笑,手臂弯曲,五指并拢,捏成了一个拳头,对着少年当面打来。李知宇神情恐惧,却不后退。 王玉成使得虽是寻常强身健体所用的细微功夫,可在他手中却也别有劲道,虽不说像那些武学宗师一拳破万法,但也有了些雏形。李知宇身形不动,只是死马当做活马医,牙关紧咬,正欲摧动气海那股酒气来御敌时,身后有人轻拉了一下衣角。 李知宇心中不解,自己身后并无他人,只有赵晴柔一人而已,若是赵晴柔这一细微女子,虽则平素多有蛮横霸道之举,但当此之时也定是惊慌无措。那这拉扯自己之人莫不是那老道。 李知宇心中微喜,既已得强援于后,自己还有何担忧。李知宇无措之下,只得自己用右脚绊动左脚身体歪着倒了下去,好让那白衣老道给王玉成人立立规矩。虽则李知宇心中百转千回不过一瞬,但王玉成既得温知良指点武学,自是颇有进益。何况,道门外家武学大多都是以柔克刚,以慢打快,讲究一个以静制动,善利万物而不争。可王玉成这拳脚虎虎生风,刚猛非常。李知宇身体还未及地,身后强援还未出手,王玉成一拳却已结结实实的打在了李知宇胸口。 李知宇只觉胸口如负百斤大石,王玉成这一拳力道悍勇无双。一拳下来,李知宇胸口剧痛,肋骨好似当中折断。哇的一声,嘴中喷出一大口鲜红。赵晴柔见李知宇身体仰倒,神色大骇,一脚踩在少年脸上,少女借力一步跨出。 赵晴柔虽则平素从未出手打人,但她父亲身为楚国大将军,封国公重爵。身边高手不说多如牛毛,至少也堪比楚国那些底蕴数百年的门派教别。又加之赵晴柔虽不喜诗文,但对武学一脉兴趣颇重。连那个从来不苟言笑的青衣剑客每每见到小姐便夸赞道:“小姐若是男儿身,堪敌江湖一百年。”且不说真假,但这至少可以印证赵晴柔的武学天赋。 赵晴柔一步既已踏出,又急前行两步,恰好站在了王玉成身前。王玉成见小姑娘从后自行跃出,心中大喜,想着正好一并收拾了这一对妖孽去向温知良请功。王玉成此时劲力已出,故而收手不住,只等回拳时教教这个无礼的小姑娘一些道理。 不料小姑娘身体跃出,身体丝毫不被这冲击力道带动,伸出一脚结结实实的踢在王玉成腿上,王玉成没料到少女竟敢当面迎来,神色错愕。刚才一拳已将身体劲力全部打出,此刻便如同那些江湖武夫所说的一气已尽,两气未生的状态。赵晴柔这一脚之力虽不刚猛,但终归是趁着他气力不济之时,王玉成神色突变,躲之不及。 王玉成既挨了赵晴柔这天时地利的一脚,底盘不稳,脚步踉跄,险些跌倒。小姑娘趁着王玉成脚步踉跄之际,又从腰间的布兜中取出一枚银针,恰好插在了王玉成眉心。王玉成顿时只觉眉心如受蜂螫,疼痛不已,身体跌落于地。四周混混无赖瞪大眼眸,眼有异彩。 王玉成脸色羞愤,见着众人如此目光,一张老脸张挂不住。他伸手使劲揉了揉疼痛部位,望着少女森森冷笑。过得片刻,疼痛稍解,王玉成手下使力,两掌往地面轻轻一拍,身体弹起,轻巧至极。 “你这姑娘,老子拿你当娃娃,你却对王某如此无礼,那既然你这娃娃无礼在先,那么休怪王某手下无情。”王玉成呵呵冷笑,双手紧握成拳,一双眼睛却紧盯着赵晴柔的双手,以防她又突然取巧使诈。她手中银针虽没有淬毒,但刺在身上却有如蜂螫,着实疼痛。王玉成心底暗想解决之法,过得片刻,他双手一挥,身后几个大汉也是走上前来,嘴角嘿嘿冷笑。 李知宇看着王玉成一伙,只觉不妥,纵使赵晴柔身法矫捷,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她一女儿身,较之王玉成这等威猛汉子,已是少了三分胜算。此刻又多了这几个彪形大汉,那胜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李知宇心中焦急,欲爬身起来,帮衬一些,奈何王玉成这一拳之力实在霸道,此刻身体疼痛,撑身不起。 当此时,王玉成已再次迅猛扑来,赵晴柔微微一笑,站立一旁并不躲避,看着冲撞过来的王玉成,口中轻吐一个“倒”字。 李知宇只见赵晴柔一个倒字出口,王玉成真如赵晴柔所说,身体瘫软,直直倒了下去。众多泼皮本欲随后而出,突见王玉成直直倒了下去,一个个互瞧左右,眼中都生了两分惧意。这女娃娃手中银针所淬毒药实在霸道,连强悍如王玉成且承受不住,若是扎在自己身上,生死自是难料。几人惧意既生,自然不进,瞧了周围一眼,却也不退,只是堵在这门口与李知宇二人僵持不下。 且说净香寺,智慧坐在一蒲团上静思打坐,口中依旧念着那几句般若心经。智慧念不稍时,见得寺内僧人具是走出佛堂,都去瞧外面。智慧心中不解,忙唤道:“慧觉,慧觉,慧觉!”见久无人答应,这才无奈的拉过一个和尚问道:“这是何故?慧觉却去了哪里?” 和尚答道:“此刻那落鹜观的温知良手中举着三柱大香逢市而过,四周百姓皆在议论温道长这是要施哪般仙法。后来有个道士跑过身来,对着诸多施主说:温道长要在东方晒谷麦场去焚化那一对妖孽。至于慧觉师兄,我却不知。”智慧和尚听得话语,双腿一软,险些坐地。那和尚忙扶起智慧长老,这要让人看到可上西天说法讲经的智慧禅师居然会跌倒,那却是极为不妙。 慧觉此时刚从庙外看着那温知良举着三柱龙凤大香过街而去,心中只觉不妙。若让温知良走在了前头,那不说净香寺日后难取得村民信任,收拢香火,恐怕还会被这帮道士给赶出山门,转而供那三清四御,那自己一干人等却去何处安身。 慧觉想到此处心中渐有不甘,自己再熬个几年等那智慧和尚归西,那自己就是这落鹜村中的活佛,智慧所受到的待遇都会转接给自己。一想到这,心中愤怒愈发难平。 菩萨端坐莲花台,我慧觉要树三尺像。 慧觉想到此处,干劲更足,恰好见得王玉成急冲冲的跑出了道观。慧觉眼珠一转,寻思道:这温老道举香过街,誓清妖孽,那两个妖孽却未曾见着。莫非,这王玉成一行人是去带那两个妖孽的。 慧觉心中一喜,一路半隐半伏,见得几人去了道观外一处深幽地界,若不是慧觉平日偷鸡摸狗,这脚力倒真是赶不上王玉成。跟随众人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见王玉成一干人等走进了一个小屋,慧觉这才折返。 慧觉一路急奔,身体大汗淋漓,见旁边颇有些农耕后的稀泥污水,慧觉灵机一动,又抹了些污泥在身上,将身上衣物撕下几个破洞,这才匆忙往回走去。 智慧禅师身体支持不住,周围僧人见此,忙将师父扶入了房中休息。智慧和尚眸子微闭,气息渐急。诸僧兼得此等状况,急的团团乱转,有的僧人烧火调羹,有的僧人背篓采药。待得羹汤药草尽皆调好,众僧侍奉床前,智慧和尚却不理不睬,半合着眸子不语。 过得许久,有人说道:“慧觉师兄回来了。”智慧和尚听得慧觉二字,大喜过望,直挺挺的站起身来,手臂微颤,看着那个浑身衣裳多有破洞,满是泥水的慧觉。 “慧觉,你却是去哪了?你可知....”智慧还欲言语,看了看慧觉的眼色,又顿声道:“你等且先出去,老衲与慧觉还有经法言语。”众僧听闻师父话语,不敢忤逆,只得说了些“师父还需保重身体,争取多化舍利”“师父且保重身体,师父活佛在世,若是归化而去,众生少有福祉”这等话语齐齐告退。 智慧听着这些言语,一口老痰险些咽了回去。气呼呼的张目而视,无奈身体方才受气血盈脑,视觉略微模糊,这才没有看清那外围僧众的面目,待得智慧眼中清明时,众僧早已退出禅房。 “慧觉,为何打断为师。”智慧长老沉声问道。 “师父,我知道那两人关押地处了。”慧觉笑着答道。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智慧面目悲悯,身上金光阵阵,有如活佛。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二十八章 各有神通 智慧瞧着面前徒弟心中愈发喜欢,眼中欣赏毫不掩饰,想着这徒弟果然不枉费自己一番幸苦培养。 慧觉似乎察觉到了师父目光,抬头看去,见智慧眼中璀璨有如星辰,心中更是欢喜。虽说这寺庙此时是智慧和尚担任方丈大师,但寺中依旧尚存着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僧,只是那些老僧平日里只顾参禅念经,对寺中大大小小事情尽是不理,日日在那罗汉堂中参那二字禅。慧觉想到此处心中更是欢喜,如若那些老僧不加阻拦,那这方丈一职……。 慧觉心中欢喜,脸上自然泛起丝丝笑意,想着自己以后穿着这身镀金袈裟,在众僧面前我佛慈悲;在众生面前,经法道德具是一流,念及此处,心中更是欢喜。智慧见慧觉脸上满是喜意,笑问道:“慧觉,可有良策。” “师父,既然已经知道二人关押之处,自然有法。只是那王玉成却是不好对付,不管是本村村民口中闲谈言语亦或是那外界传言,王玉成也非是泛泛之辈。这王玉成,倒是有些棘手。”慧觉开口回道,脸上颇有为难之色。 智慧听得慧觉话语,满心欢喜打算此刻尽如黄粱梦断,想着自己如意算盘横遭阻结,脸色微沉。回想自己以往与那温知良斗法下神都是比较外在法术华丽及菩萨显真显圣,却是没有实打实的出手切磋武学技艺。反正这落鹜村是军囤之所,村民成分颇为复杂。除却少许本地村民,大多都是太守大人迁入的罪民流犯及他乡人士,这些人本就饱受背井离乡之苦。所求所思,无外乎就是心安二字。故而自己来一番外在华丽的表演就行,什么菩萨下凡,佛祖说法,都只是针对这些村民而已,细细思来,自己对这温知良确实了解甚少。 智慧脸色稍显阴沉,仔细回想与温知良斗法讲经说法参禅无非都是呈口舌之利。至于其他,虽偶有争端,但也都是双方点到即止。除了那个看不透究竟的李循礼,智慧还真没有想过其他人。至于这唤做王玉成的汉子,他智慧大师更是从来不曾正眼瞧过,又何曾放在心上。 此刻听得慧觉说这王玉成去那偏僻地界,恐是去将李知宇二人带去东方打麦晒谷之地火焚,和尚我手无缚鸡之力,这可如何是好。智慧长老抓耳挠腮,却无良策,心中只是叫苦。一想以后佛门衰微,温知良成为众人口中的真人天尊显圣,心中更是苦涩。 智慧和尚轻叹一声,眼角垂下泪来。哀叹道:“没想到十余年前从师父手中接过寺庙,如今却在我手中毁于一旦,罪过罪过。和尚我一心光大门楣,弘扬佛法。可这温知良欺人太甚,搞什么真人显圣,和尚我也实在是毫无办法这才搞了个菩萨端坐莲花台,佛主入世说法讲经。时之至今早已是覆水难收,和尚我又如何能收手。”智慧长叹一声,说道此处,心中更是伤感,一双老眼满是晶莹。 慧觉听完师父话语,不言不语,好似沉思,望着窗外飞过的鸟群,眼中稍有羡慕,可一想到自己以后身披金色袈裟,坐在莲花台上说法念经,慧觉眼中又出现了少许狠戾。 慧觉沉思良久,开口说道:“师父,弟子倒是有一计可以办理王玉成那粗鲁汉子。” “哦?”智慧和尚听得慧觉话语,脸上旋即又有了盈盈笑意。 “我徒,有何良策!”智慧颤巍巍的从床上爬起,甚至忘了披他那最为珍视的嵌金袈裟。智慧和尚颤颤巍巍的走下床来,一双满是褶皱的老脚踩得地板咚咚做响。 “师父只想着敌我武力悬殊之别,却没有想过其他差距。那王玉成虽然孔武有力,颇为剽悍。可若是论头脑他怕是逊过师父三分。况且,经弟子多般打听,那王玉成以前是远乡的一个匪首,我们若是报得官府言明其中要旨。这王玉成岂不是囊中取物一般,轻易便可料理。”慧觉笑着说完话语,正欲等着师父夸奖。 不料此刻智慧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略显急促的走出两步,啪的一掌打在了慧觉头上。和尚本是光头,故而这智慧用力一掌拍下自是咚咚作响,屋内余音绕梁。 慧觉不解的瞧了师父一眼,却不知师父这是何意。 “慧觉,你真是愚蠢。那官府且不说离这几十里的路途,纵是你慧觉能骑得快马去报官府而来,等你到了此地,恐那温知良早已焚化了妖孽。到那时却是有什么用处。”智慧气呼呼的说道,本以为这徒弟定有良策以示己,可原来是这么个馊主意。再说自己坑蒙拐骗多年,十多年前手中尚有人命,若是被这捕快衙役认出,那不是更为不妙。 老和尚口中念念有词,气的脸上褶皱盘结一处,惹人厌烦。慧觉听着老和尚碎碎念念的絮叨,心中自是不悦。 这和尚如何如此粗鲁野蛮,自己话语还未说尽,就几次三番遭到打断,想到此处,饶是慧觉对智慧敬畏无比,心中此刻也是咒骂老僧无礼。 “师父,那温知良已然游完大街,手中举着三柱大香,一个人站于那谷麦场上,像是在等候着谁呢?”一个小沙弥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说道,智慧听得这番话语,原本提起的一口气又吐了出去,身体一仰,险些摔倒在地。慧觉大声呵斥了那小沙弥一下,示意他出去,又急忙跑去扶起了师父。 “师父,师父还是静以养神为好。”慧觉轻声开口,瞧着智慧和尚头上汗珠滚落,口中气若游丝,心中大悦。但慧觉脸上却是全是关心之色。智慧和尚此刻颤巍巍的说道:“依你,依你!” 慧觉闻声大喜过望,将师父扶上床塌,又端了一碗汤药细细喂食了师父两口。智慧此刻还哪有心思喝药,略微湿了湿唇舌,忙抓着慧觉和尚的手臂说道:“慧觉啊,我净香寺百年清誉就在你手中了。”智慧沉声答应,说了几句师父保重身体后就退出了禅房,旋即隐入层层密林中。 “此刻我若是去与那一帮泼皮汉子动手绝是打之不过,这条路途又是他几人必经之地。我不妨于此略作文章,来唬上他们一唬。”慧觉计从心来,大喜过望。当即伐木挖坑,于路途险窄之处设下机关木石,只待王玉成一伙入得瓮来。 慧觉花费小半时辰做好机关物事,这才隐没在了这树木丛中。过得许久都不曾见的有人前来,慧觉心中焦急却又百无聊赖,一只手撑着那颗硕大光头昏昏欲睡。 李循礼既见温知良出了道观,心中忐忑不安。想着他们前日擒获的妖孽,此刻如此焦急的出门而去,定是与李知宇二人有关。青年心中急迫,快步往密室而去。 “此刻,我必须赶快前去通知李公子二人。如今那温老道欲行甚么道法,却是正给了我抽身之机。虽然我这般做于母亲有坏,对不起温知良净眼之恩,可我却也不能为了我一己之私欲而伤害他人。”李循礼嘴中喃喃自语,只是急行,却没有注意眼前那慧觉所挖得陷阱。 李循礼快步疾行,踩着脚底的那块寻常草地走过,只觉脚底一痛,半边身体顿时酸麻无比。李循礼心中惊骇,可看左右具是无人,虽然脚下泥土略带湿气,但那也不过是由于四周树木茂密,树根涵养水源而至,又如何会如何疼痛酸麻。略微沉思片刻,心中随即了然。此地民生凋敝,多有村民偶尔打猎捕捉野兽,想必脚下不过是偶然触碰了机关陷阱,李循礼心中也没有太过在意。 李循礼想到此处,心中自是不以为然,只是强撑身体爬起。可四肢毫无气力,如何爬起,李循礼不明究竟,只得暗暗使力撑起身体,如此往复几次依然不行,只能趴伏在地上静观其变。可他又心有不甘,自己好不容易摆脱这温知良摆布,如若不能到达小屋告知情况,岂不是害了李公子二人。 李循礼想着赵晴柔那小脸微惊的模样,心中自责更甚。 李循礼正独自沉思,却没发现那草丛中爬出一个胖大和尚,躬着身子正在打量着自己。李循礼待得发现头上似有阴影时,抬头看去,发现却是好大一颗光头。 慧觉瞪着一双眼睛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青年,脸上有着浓浓好奇。这小子自己也虽见过几次,可觉得并无什么古怪之处,如不是智慧和尚对这小子重视非常,每每与自己谈说温知良,这叫李循礼的小子被提及的次数还在王玉成这泼皮汉子之上。 慧觉瞧不多时,这才笑道:“贫僧慧觉,久仰公子名号,只是一直不曾得见,今日偶遇公子实乃幸运之至。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公子锦心绣口,却为何帮那温知良为虎作伥。”李循礼沉声不答,只是沉默。 那处囚室中,几个汉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依旧僵持不下。王玉成瘫软在地上横竖不动,如同死猪。众人既见那小姑娘银针如此凌厉厉害,都四顾而不敢动,心中只是希望着王玉成快些醒来,好擒拿妖孽。可王玉成手脚不动,瘫软如泥。一黑瘦汉子瞧了瞧身边众人,见众人具无近身之意,摩拳擦掌愈发难耐。那汉子想着此刻王玉成瘫软而不得动,若是自己动手拿下这一对男女,那温仙人对自己岂不是对自己青眼有加,这王玉成到时候.......黑瘦汉子想到此处,心中火热,愈发想拿住二人,好入得温仙人法眼。 汉子脚步微动,已经离了身后众人五寸有余。脚下蓄力,正欲扑出,可赵晴柔手中的银针闪闪,他又缩回了脚步,好生为难。 “六子,只要你此刻带个头,兄弟们就一起上。纵算这女娃娃手中那暗器颇为厉害,可咱五六个人如何就抵敌不过。”人群中有人出声喊道。众人一听,这话有理。纵使这女娃娃手中利器颇有厉害,可自己这边六七个人,就算她双手互执,又如何能济。 那唤做六子的汉子听得此话,心中直冒火。你们让咱先上,可这女娃娃手中银针若真有剧毒,那咱去地府见阎王,你们却拿住二人去温真人那请功领赏。咱可没这么憨直。那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死道友不死贫道么” 六子静立而不动,众人急待而不出。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二十九章 此起彼伏 六子沉声而立,不顾他人调侃讥讽话语,而是静静站在一旁观望着张牙舞爪的小姑娘,似在计算小姑娘行动距离远近。过不稍时,六子似乎心中终于盘算妥当,身体来回走动,既近且远,如此往复几次来回。身后众多汉子见六子只是来回走动,心里火焰直冒,稍显焦急。如此耽搁时辰远近,在这么拖下去到时候温仙人怪罪下来,何人能当此罪责。 “六子,你他娘的动啊!一娃娃你都不敢动,这些年吃的米饭都他娘的给娘们了。”一汉子笑骂道。众人听得这等言语,也都是调笑六子。可笑是笑,但众多汉子都是实诚人,直面赵晴柔的勇气依旧没有,只在一旁煽风点火,好捡渔翁之利。 六子心神不动,只是估计盘算二人行动距离,到身后众多汉子喊完话语,此刻六子来回走动已有六次,直到身后汉子此刻尽是沉默不言,六子这才静下身来。原本六子按照的是前后各一步的顺序走动,其中虽有停顿但大多都是两次后才转换方位而动。可六子这一次待得一次往复走完回到原位时,脚步却是向后退出了半步距离。 赵晴柔盯着六子脚步来回摇头观看,心里默记六子走动顺序,待得熟悉他的顺序之后,看着身后六子身后诸多汉子害怕自己手中银针而不敢动,心中沾沾自喜。见六子强行出头来回走动,小姑娘心中很是不悦,手中银针紧握,伺机而动。 此刻六子又如此反复踏出一步,身形稍定。赵晴柔心中既然已经盘算好了六子停顿方位,待得他回来这一步踏下,身体急跃而出,小姑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这全力一击定然可以然众人落荒而逃。六子脚步既停瞧着赵晴柔身躯跃出,心中冷笑,身体转瞬而定,却并不踏回应有的半步距离。 六子身形既定,脚步后挪,却是往后退了半步。赵晴柔银针既已刺出,自是按照自己心中盘算距离而定,不料六子后挪半步,赵晴柔力有不逮,这一针此刻距离六子尚有半步之遥。赵晴柔这一针既已刺出,收身回力此刻已然不能,心中一凛,大呼不妙。六子嘿嘿冷笑,一只大手已经牢牢抓住赵晴柔手臂,赵晴柔手中吃痛,那枚银针掉了下来。 诸多汉子见着这一幕发生,神情一愣,似有不信。可看得片刻,见六子一双大手死死抓着小姑娘手臂,这才相信眼前事实。诸多汉子大喜而出,一拥而上,擒住了李知宇,赵晴柔二人。 “放开我,放开我,你耍赖”赵晴柔拳打脚踢,大声呼喊,六子浑然不理,嘴角只是冷笑。 待得众人将李知宇二人捆绑妥当,六子转身笑道:“诸位共同见证,这一对妖孽是我六子亲手所抓,到时候回禀温真人,诸位还是多多美言为好!” 六子说完,又笑看了众人一眼,众人瞧的六子目光缓缓在自己脸上扫过,一个个低下头来。尤其以前和六子颇有冲撞言语的几人更是头也不敢抬起,身体呆呆站立,似丢了魂魄。 “六哥,这以前诸多冲撞之处,这....” “六哥,这几两银子略为薄礼,六哥拿去喝两壶好酒,咱一起好为温真人效力...” 众人见雪亮目光扫视自己而过,恭维言语漫天而来,将六子围在中心之中,如众星拱月。 “这人生啊,位高一级则众生伏首低头;若是我六子不曾抓住这两人,只不过依旧是众人嘲讽的对象。”六子沉声喃喃,低头不语。 众人既缚好李知宇二人,为图省事,又将二人打得昏厥了过去。将那昏迷不醒的王玉成背好,一行人等往晒谷麦的那片空地走去。 小路幽幽,众人一路谈笑恭维倒也走的颇为迅捷。两个小厮走在小路前方开路当先而行。其他四五个汉子围绕在六子身边讲些笑话趣闻,把六子哄的哈哈大笑。直走的三四里路途,离慧觉和尚设伏之所渐近。 “施主,和尚我顺眼低眉,与你耐着性子谈笑你却不理,那和尚我金刚怒目,看你却要如何。”慧觉和尚轻声说道,语气稍有不耐。方才自己一番苦口婆心言语,说的是口干舌燥,脸红耳斥,奈何这李循礼却依旧不管不顾,只是静默。待说得耐心见满,这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慧觉这等高深修为的大神活佛此刻性子更是按耐不住,直想将这油盐不进的小子狠狠揍他一顿,让他知道什么叫佛理。 慧觉金刚怒目,眼露凶光,胖大身躯站起身来,蒲扇般的手掌高高举起,正欲扇下。见李循礼依旧目视前方,对他爱理不理,和尚又羞又恼,手指轻捏,有着噼啪声响。 李循礼表情倔强,神色依旧。过得片刻,脸色瞬间一变。慧觉看着青年脸色微变,心中一喜,以为他此刻已然屈服于自己高深佛法之中。正欲问询温知良情况术法,却见青年依旧望远而观,脸上浮现激动,羞涩,喜意,愁思之相,百态齐出。 慧觉瞧着李循礼神色有异,心中好奇,顺着小路望去,见并无人影。只以为李循礼此刻又是故意转换神情戏耍自己,和尚羞怒,巴掌扇下,只远处传来了那熟悉的嗡鸣,“真人下凡,天尊救世......” 慧觉大喜过望,收回手掌,喜道:“来了”见青年依旧痴痴而望,怕李循礼嚷叫坏了心中计算,当即从僧衣上撕下一大块衣服,直往李循礼口中塞去。李循礼并不挣扎,只是痴痴看着前方,眼有倾慕。 “虽然你连我名姓都不知,但我依旧想远远看着你,如此就好。”李循礼心中默语,脸露笑意。 远处,六子在众人环绕中缓步而来。既已隐隐成为众人中心,神情自然而然带了三分傲气,抬头挺胸,目视远方,眉目之间自有色彩。旁边一小厮谄媚笑道:“六哥,这以后还指望六哥多多关照。”六子颔首不语,只顾着往前而去。 站在众人最前方的两个小厮大声疾呼,此刻正卖力叫得兴起,什么六哥神威,谁人可挡;六哥法驾,尔等皆退。一声声呼哨响起,六子神情倨傲之意更甚,哪还顾得上看周围事物。前方小厮见六子神情之中大有喜意,更是卖力喊道“六哥神威,尔等且退。”忽然间,二人只觉脚下一疼,身体不受控制的向两边倾斜而倒。 六子正听的心中欢喜,心中晕乎飘然,被众人众星拱月般围绕吹捧,自是开心得意。此刻听那神威显灵之语不再传来,心中微觉诧异,虚合着眸子正要责备二人,身边一个小厮惊慌开口道:“六哥,六哥,你看那狗子二人怎么突然就倒了。”六子听完话语,抬眸一看,见狗子二人果然直直躺在地上,丝毫不动。就像被人猛然一棒击打昏厥所致。六子神情微变,看这周围既无坑洼,又无猎人所挖陷阱,六子也是不解。 以往虽然偶然听人说过什么外界有那青衣剑客一苇渡江而过;有那仙人驾鹤而去;有仙人一怒之下断江截流;有人轻功神出鬼没,一指取人头颅。六子只以为这些传言都是那些无聊之辈虚妄言语。自己行走江湖不说十年,也有个三五年,何曾见过这般仙人手笔,就算是温真人这等天仙下凡的真人也未曾有如此姿态。可如今这一幕突然出现在眼前,六子瞳孔收缩,迟疑不定。 周围诸多小厮见狗子二人突然之间倒地不动,神情惊骇,既想抽身而走,又怕六子不允;可这往前走去,看这前辈这等无声无息的手段,自己一干人等恐怕连人家一剑之力也承受不住,又如何能挡。众人互望一眼,皆生退意。六子既见众人稍稍往后退走,人心将散,心中惶恐。他紧咬牙关,一步当先走出。 行不过一丈之地,六子身体停住不动。稍稍观望之后见四周并无异常,六子又往前走过几步,心下想到,既然这人手段如此高明,取自己一干人等性命有如探囊取物,却又为何如此戏耍自己一干人等。又想到既然不论进退自己等众性命皆握他人手中,结果既然一样,那老子他娘的就站在这挺直腰杆,死也要死的有点骨气。 六子沉声而立,腰背挺直,身形不退不进,只是双目瞧着前方。 这一幕出现让慧觉和尚惊呆了双眼,按照自己盘算他们都应被自己机关木石毒针一网打尽。可不知为何那机关木石此刻触发不动,这可如何是好。若他们一干人等静立而不动,那贫僧这一番苦心却是白搭。苦心白搭不说,这如果带不回这两个妖孽,那老和尚岂能让我安好。慧觉牙关紧咬,心中怒火翻腾。自己功名身家尽数赌在此地,岂容万一。 六子静立而不动,过的时刻,见四周还是没有动静。六子心中疑惑,这若是有高人潜伏于此,为何不一次将自己一干人等一次绞杀,又何苦这么慢慢戏弄。难不成是那深山老林中修行的孤僻魔头此刻戏耍自己等人,想一个个的耍得再无趣味才动手。念及此处,又强行壮着胆子走了几步,随即看了看身后众多静立不前的大汉,计从心来。 “陈胜,你且前来。”六子对着一个汉子叫道。那陈胜听闻六子话语,神情一愣,不确定的看了看左右都后退了一步的伙伴,这才知道这在叫自己。陈胜神情委屈,也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与众人并肩而列。六子见此,火冒三丈。 “陈胜,难道你忘了温真人手段?”六子怒喝道。陈胜听得“温真人手段”这几字,神情满是惊怕。吞吐道:“温真人手段,温真人手段......” 陈胜一边重复念着这几句话语,一边身体不断后退,瞳孔中满是惊惧麻木。 六子轻声一笑,说道:“陈胜,你且前去。我自当在后面护你周全。”六子话语说完,走到陈胜身后,抽出那雪亮长刀,驾在了陈胜的脖子之上。陈胜见如此架势,进退不得,只得默念道有温真人庇护,我自当无恙。 如此重复多次,陈胜这才迈出脚步向前而去。六子提心吊胆的看着陈胜一步步走出,直到陈胜距离狗子二人昏厥之地还有一步时,六子神情更是惊疑。 陈胜瞧了瞧狗子二人一眼,见二人身躯直躺,死活不知。心中更是害怕,奈何身后六子持刀而立又加之温真人手段威慑。陈胜牙关紧咬,一步走出,站在了二人身后。陈胜眼睛紧闭,生怕有仙人一剑越空而来。可左等右等,身体无任何不适之感,陈胜心中不解,细细瞧了瞧狗子二人,见二人相貌和平时无异,只是唇舌张开,舌头微伸,细细听来二人尚有呼吸。陈胜心中生疑,将二人身体侧翻,眼睛却瞧道了那机关物事。 “六哥,这狗子二人原来是中了麻药,狗子二人呼吸尚存,哪有偏差之处。”陈胜喜道。六子听得陈胜话语,嘴角一翘,看了看欲踏步而出的其他大汉一眼。那些汉子陡然收脚而回,不敢声息。 六子见众人止步不前,这才当先一步走了出去。六子手负于后,众多汉子不敢越矩上前,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跟在六子身后。待得六子走到陈胜三人身旁,众人这才上前止步。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三十章 心病还需心药医 众人既止住脚步,皆不向前,一起看着六子,只等着他发号施令。 六子轻咳两声,低声骂道:“却不知是哪个王八于此处设伏设计老子,险些害老子威风扫地。”又见着有的汉子脸上略带讥讽嘲笑之意,六子心中怒火翻腾。 看了看众人神色,六子似乎觉得自己方才确实有些丢脸,静立于后而不进,似如此这般如何服众。可转念一想,那些达官贵胄不也是如此,不实有一招叫弃车保帅吗?念及此处,六子心中稍安少许。 六子神色一变,稍显严厉,在众多汉子身上扫过一眼后说道:“诸位,适才确实是我疏忽大意这才导致了如此结果。若不是陈胜上前,我等或许还在原地不动,险些耽误大事。但有句话说得好:壮士知耻而后勇,匹夫知亏而后盈,若是我等依旧似方才这般,那就算温仙人神仙手段怕也救护我们不得。”六子此时语气老气横秋,颇有过来人的姿态。 众多汉子直直而立,不敢言语,低着脑袋静待下文。见过得许久六子依旧沉声不动,也不敢前行发问,只得瞧着鞋间泥迹,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事不上门。待得六子转身往前走后,众人这才轻吐浊气,跟着上前。 六子昂首挺胸走在前列,心中暗自低估寻思前方是否还有未触发的机关陷阱。盘算着若是让众人前行探路自是可以少了许多阻截;可若是众多大汉一路通行无阻,那自己隐隐众人之首的威严又何处安放? 六子思道此处,进退不得,既担心前程功名又担心威严扫地,心中好生为难。寻思片刻,只得牙关紧咬,相信自己的运气福运自有天地庇护,无需担心太多。往前一步走出,这一步踏下,六子脚上微觉疼痛,有如蚊蚁叮咬,过的稍时这一条腿却渐渐动弹不得。六子心中惊骇,张嘴正欲言语,可无奈这麻药太过猛烈,话语咽喉而不得吐,六子重重倒下。众人互视一眼,瞧着左右路径,都生惊惧。 当众人手足无措,惊慌不能自已时,伏在草丛中的慧觉和尚见时机已到,当即耍起师父偏方外门。众多汉子只见得天上佛光阵阵,有菩萨坐莲台而来。菩萨顺眼低眉,满含慈悲悲悯,身下莲台宝光阵阵,甚有诵经说法之声。 众多汉子何曾见过如此阵势,一个个吓得抱头鼠窜,跪地求饶。这些汉子想着一日之内两个头领都被打倒药翻,又恰逢此刻见到菩萨显灵显圣,却不是正好应了此间劫数。 且不论一次次场景是否有人故意为之,就算是有,如何又不是冥冥之中自有玄虚。回想自己往日所做所为,众多汉子齐齐跪倒,一个个口中念着大慈大悲观世音。 慧觉在草丛中见这这些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汉子此刻如此神情姿态,暗暗发笑,瞧了众人一眼,伸手按住自己喉头,朗声道:“尔等胡作非为,所犯罪行实在极多。然佛法无边慈悲为怀,尔等速速退下,少沾因果。”诸多汉子此刻精神已崩到极致,哪还顾得是否有人暗中操控言语,只是重复磕头念着菩萨真灵显圣。既然菩萨显圣说法旨,众多汉子又如何感忤逆菩萨意愿。一个个匍匐于地,徐徐而退,不久便做鸟兽散去,且连倒地昏厥的王玉成陈胜六子也未顾及。 慧觉和尚待得众人远去,过的片刻这才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慧觉和尚笑道:“智慧老和尚帮弄经书不行,这等下神请鬼的勾当倒是厉害。不枉贫僧苦学多年。”慧觉心中大喜,从那王玉成等人身上解下两条布带,一条带子缚着李知宇二人,将二人扛在肩上,另一条带子缚着李循礼,径往外走。 几人走的些许时辰,慧觉已经可以隐隐望见寺庙大门。慧觉迈步欲行,寻思一番又觉不妥。自己一个胖大和尚,如何就这么带着一对少年少女登门,在加之又牵着那个不知深浅的李循礼又怕徒生是非。慧觉掉转路线,从寺院的后门上庙而来。 慧觉行得这许多路程,又加之扛着李知宇二人甚为幸苦,见离得寺庙近了,心中紧弦略显松弛。将那李循礼缚在一棵大树上,李知宇二人则随便扔在一处草地上,慧觉则在这树下乘凉。 赵晴柔这一路颠婆,只觉头脑昏沉,过得半时这才醒来。睁眼看时,少年那清秀的脸庞就在眼前,嘴角还残留着丝丝血迹。赵晴柔看着少年脸颊,又想着李知宇挺身而出救自己的那一幕,俏脸微红,可见到少年嘴角那残留的血迹,赵晴柔又觉心疼。 赵晴柔瞧得李知宇片刻,这才发觉李知宇尚在昏厥之中,赵晴柔身体被紧紧缚住,自是挣扎不得。沉思良久,赵晴柔脸色一动,牙关紧咬,脑袋轻抬,颇有一方豁出去的姿态,少女却是直接对着李知宇一头撞下,李知宇脑袋吃痛,被这么猛的一刺激却也醒了过来。 李知宇茫然的瞧了赵晴柔一眼,只觉脑袋疼的要命,身体先前被王玉成一拳击打之处更是如火烧一般。李知宇又瞧了瞧眼前少女一眼,正欲询问安危艰险,可仔细瞧来,这才发觉自己二人脸部相对,身体紧贴,尤其是少女身姿柔弱无骨,李知宇更是尴尬。用力挣扎而不得脱,二人身体反而贴合愈紧,李知宇又向后退去,可赵晴柔却是向前而来。二人只瞧得脸生红晕,身体滚烫。 “赵姑娘,我这,实是无奈故而如此,并非在下本意,你莫要责......责怪。”李知宇红着小脸说道。赵晴柔却并不搭话,回想李知宇挺身而出的那一幕,赵晴柔心中乱跳。 待得二人停下身来,赵晴柔张开小嘴,认真的说道:“李知宇,我再也不欺负你了,好不好” 李知宇心中乱跳,不知为何赵晴柔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听来却有千斤力道。少年顿时有些惊慌失措,这种感觉是之前的生死关头都不曾有过的紧张与黯然。想起那夜同聚仇如海家,少女那一句“你欺负我”听来便好生奇怪。可如今再听着赵晴柔这一句“我再也不欺负你了,好不好”李知宇反感突生,心中默念道:“自然是不好!” 少年还未来得及回答,瞥眼瞧见那胖大和尚对着自己二人走来,悄声道:“我倒是挺喜欢你欺负我的。” “怎么?死到临头,还在甜甜蜜蜜,你情我浓。和尚我却最不喜这般姿态。”慧觉和尚开口说道,那铮亮的光头上可见少许汗水。赵晴柔说完话语便一直低头沉默,等待少年答复。过得许久才听见少年低声说道说挺喜欢自己欺负他。 赵晴柔听着这话本想俏皮的回他一句,“那我就欺负一辈子好了。”可听得慧觉声音渐渐接近,赵晴柔终究没有说出口。抬头看着少年神色略有急迫,她低声安慰道:“怕什么?有本姑娘在,自能护得你周全。” 李知宇闻言一愣,自己这男儿身却要一小姑娘互得周全,听着略觉可笑。可一想到旅途中所遇危急大多是赵晴柔所解,念及此处,李知宇拳头握紧,只道自己没用。他平素只读诗书礼仪,又何曾动过锻打筋骨,捶熬体魄的心思。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是自己孤身一人却也不怕。可看着赵晴柔与自己一起受苦,少年对这无力感深深自责,甚至可以说自卑。 少年心底黯然,不言不语。 “你二人死之前也要做一对同命鸳鸯,这是极好的。”慧觉笑着说完话语,又将二人扛在肩上,手中拉着李循礼,带着二人顺着那土坡走了上去。 这土坡原本是块平地,可后来由于大雨冲刷,又加之那时寺内多增佛像,不少大树都被砍伐,这才导致这地方形成了一个略显陡峭的坡度。那时前任住持空性和尚说这坡甚好。 众生皆想鲤鱼跃龙门,或成巨商富贾;或想一朝金榜提名,成天子门生;或想娶得如花美眷,尽享人间温柔。只是这上坡容易,下坡却是难之又难。空性和尚念及众生上下不得的苦楚,将这坡改名为求退坡。说人得之难,舍之更难;若是未得时便退一步,得时亦退一步,那才叫皆大欢喜。因为不论进退,于这双方都是有益。 慧觉想起这段被寺内老僧津津乐道的话语,嘿嘿冷笑一声,你要进退众生皆是有益。可和尚我只想四海之内以我为尊,列国之外以我为荣。慧觉想到此处,干劲更足,背着李知宇二人,牵着那李循礼上得寺门。 慧觉还未走过后门,那正煎药熬汤的和尚瞧见大门被人打开随即露出一个胖大和尚出来,和尚喜道:“这却是慧觉师兄回来了。”和尚顾不得手中尚未熬制完的汤药,高声喊道:“慧觉师兄回来了。” 众多僧人听得这声呼喊,一传十十传百,接声传道:“慧觉师兄回来了,慧觉师兄回来了。”待得那先发现慧觉回来的和尚欲走进禅房拜见师傅讨喜时,只见得智慧和尚禅房中已经人满为患,和尚却已经挤不进去。 “这明明是小僧先发现慧觉师兄回来,可这帮和尚着实无礼,却抢了贫僧的功劳。”和尚懊恼道。 “慧相,还不快去给师父煎药。”一个和尚说道。 “煎什么药,这慧觉师兄回来可比那千年人参,百年灵草都要管用,却煎哪门子药。”和尚嘟囔道,见这人群摩肩擦踵,自己百突而不得入,和尚更是恼怒,说道:“光头,光头,一眼看去都是光头。如此费心竭力的讨好师父,怎能不光头。” 慧觉待得入了寺内,只见众僧齐呼自己法名。慧觉好生自得,昂首挺胸,走在众僧前面。前面已然围住禅院的众多僧人见的慧觉前来,一个个向两边退开,诸多僧人俯首低眉,齐齐诵道:阿弥陀佛。 慧觉既待得众僧分开一条路来,走在道路中央更是神气。有诸多僧人捧花而来,霎时间花朵齐飞,有如星雨。 “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三十一章 有圆有缺 慧觉缓步走入了智慧和尚禅房之中,看着智慧和尚眼露喜色。智慧瞧着慧觉面目,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慧觉,如何?”智慧嘶哑着声音说道,眼含希冀。孱弱身躯急忙爬下床铺,若不是干枯手指紧紧抓住床铺边缘,身体险些跌落。智慧见状,忙近身前去,扶起了师父,笑道:“师父勿忧,徒弟不辱使命。” 智慧形色一喜,笑道:“我徒,果然没有枉费为师对你的苦心培养。拿住这两个妖孽,我自然该大张佛法,弘扬德威。”智慧眼色转为严厉,身上金光璀璨;慧觉低头不语,心有明镜高台。 “师父说的哪里话,如今擒住那两个妖孽,全仰赖师父慈悲大德,这才如此顺利。师父才该享有这擒妖捉鬼第一功,只是弟子不知师父打算如何发落?”慧觉轻声言语,瞧了瞧老僧转喜为忧的脸色,心中只如鼓点乱锤,一时间拿捏不住老和尚心意。 智慧瞧了瞧窗外还未散去的诸多僧人,又看了看面前徒弟,面色略有踌躇之意,眸子微合,却在心中盘算。过得良久,慧觉才说道:“我徒,可曾见过佛前金刚怒目。”慧觉闻言一愣,笑道:“师父这是决定了,徒弟立即安排。”慧觉说完话语,起身告辞。 慧觉既出得大门,径直往那后院柴房走去。行的稍时,见着门扉半掩,慧觉心中颇有疑虑。自己明明吩咐众僧,不得自己吩咐话语,休要让任何人接近柴房,可如今这门扉半掩,分明是有人趁自己不在潜入房去。慧觉心中好生恼怒。智慧和尚衣钵都尽数传给自己,又是哪个僧人如此大胆,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忤逆自己法谕。慧觉越想心中愈是愤怒,直接一脚踹开了那半掩半开的屋门。 屋内寂静无声,四周陈设与自己出去之时一般摆设,慧觉瞧过左右,见李知宇等三人躺在茅草上一动不动,这又是何人打开了屋门。 慧觉放心不下,又从左到右巡查每个角落之后,才转身又瞧了瞧那半掩的房门,摸不着头脑。 “慧觉”突然间,有人声传入柴房之中。慧觉循声望去,见四周皆是寂然,何曾有人烟停留。 慧觉初闻此音心有疑惑,可待得片刻却又释然。自己方才使法摄服那狗子一干人等用的不也是这等方法?慧觉轻声一笑,说道:“不知是哪个宵小之辈,既然敢欺诈贫僧。贫僧可诵法华经,亦熟背心经等诸多经文,又怎会怕你这鬼神之说,这等手段却是骗不到贫僧。”慧觉说完,胖大身躯向李知宇三人走来。心中想到只要拿住李知宇三人,不管对方来头,先保得自己无虞这才是头等大事。慧觉心中既定,胖大身躯更是迅捷。 李循礼眸子微慌,瞧了瞧赵晴柔,只待她下一步吩咐。赵晴柔嘟起小嘴,神色极不高兴,待看到李循礼以目似意,赵晴柔眸子一转,计从心来。 赵晴柔忽然间大呼一声,口中念念有词,慧觉依稀只听得什么菩萨下凡,前有金刚。慧觉闻声笑道:“小姑娘,却不要这么欺诈贫僧,贫僧玩这套的时候,你恐怕还在你娘怀里撒娇呢!”慧觉轻声一笑,脚步声愈急。 赵晴柔气呼呼道:“这和尚却是油盐不进,本姑娘今日就让你看看本姑娘厉害。”赵晴柔咬住一缕青丝,腰部猛然发力,那腰间挂的布囊轻轻动了动,银光微闪,锋芒毕露。 赵晴柔见腰间布囊微动,心中更是欢喜,如此多次,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支精巧小箭直射而出。由于这慧觉和尚径直对着二人走来,这一箭却正好不偏不倚的射在了慧觉和尚的脚踝处。慧觉和尚吃痛,大呼一声“哎呦”话未说完,正要蹲下察看伤势,还未待蹲下身来,身体已然倒下。 李知宇由于和赵晴柔相向而缚,少女神色自是一览无遗,看着少女脸上笑意盈盈,李知宇心中便知道,赵晴柔应有计策。果不其然,过得片刻,只听见身后扑通一下,似有人摔倒。李知宇听着这扑通一声,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李知宇一双眼睛盯着赵晴柔瞧得片刻,这才似觉不妥,欲侧转目光看其他方向,可自己身体被这绳索缚住,进退不得。 赵晴柔喜道:“李循礼,你这法子不错,果然击倒了这慧觉和尚。”李循礼闻言一喜,听着赵晴柔声音有如莺啼,还在夸赞自己,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李知宇听得赵晴柔这话语却是云里雾里。自己不曾听得二人交谈言语,如何就知道了名姓。何况自己那日与赵晴柔去寻找河流以解渴,虽在水田中遇到了这李循礼,但李循礼并未出言回答,只是沉寂。赵晴柔如何就知道了李循礼名姓。奇怪,奇怪! 李知宇心中沉思,只道奇怪。 “奇怪,奇怪什么?奇怪赵姑娘如何就知道了我名姓,奇怪此刻我未言你却能听到我的声音?”一温厚声音在李知宇脑中响起,听来略有笑意。李知宇神色一变,如何就有声音突然响起。四周除却昏厥的慧觉和尚并无第三个男子,这人,莫非是....... “是谁?是我么!”李循礼开口笑道,瞧了瞧李知宇。李知宇张目望去,眼中似有不信,这世间居然还有人会如此高明的腹语,更奇怪的是居然还能看出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李知宇想到此处,神色大为窘迫,一张白净的脸上满是羞红。 “李兄弟莫要慌张,在下自当替你保守这秘密。只是在下初窥李兄弟心声之时,似隐隐有不平之意。即便是待赵姑娘依旧如此,这为何故?”李循礼声音略带疑惑。 李知宇听得李循礼说自己对待赵姑娘依旧如此这一句,心中忐忑。回想那日于梅子林中那算命先生言语,这慌张之意愈发强烈。李知宇沉默不语,瞧了瞧面前脸色绯红的少女,心脏砰砰乱跳,只觉烦躁的紧。 “李兄弟,莫要慌张,这不过是在下揣测而已。亦或是在下还未精通这“观心”之术,还请李兄弟勿要挂怀,如今我们还是寻机逃出为妙。”李循礼又开口说道,温和的看着少年。李知宇沉声不答,心中依旧在比对李循礼此刻所言与那算命先生所说的什么“珍惜缘合时”细想而不得出,心中烦躁感愈发强烈,喷薄欲出。 赵晴柔瞧着少年沉声不语,面色隐隐有愤怒之色,温声道:“这是何故?” 李知宇听赵晴柔开口说话,不安的心才略略堪止,瞧了瞧少女姣好容颜,心中只道:“不管什么缘合不合,只要此刻有你,我便已然知足。”李知宇静念这番话语几次,心中稍安,笑道:“没事,只是有些想你了。” 赵晴柔闻言脸色羞红,点点红晕爬上脸颊,娇不可视。少女轻啐一声,良久才说道:“我就在你身边,却又如何想我。”李知宇闻言不答。 屋外风声阵阵,原本晴朗天空似有雨落。 李循礼在一旁听得二人咿呀软语,心中好生羡慕。等得二人话语声停,这才说道:“李兄弟,如今还是先解开这绳索为妙,至于其他,二位来日方长,以后在叙不迟。”李知宇听得这话语,连连点头,一不注意磕到了赵晴柔头上,赵晴柔转而又是一下撞去。 赵晴柔笑道:“这就叫礼尚往来。” 李知宇闻言笑道:“我到觉得这叫物有正反,月有阴晴。” 李循礼闻言一笑,说道:“李兄弟所读诗书甚多,不妨解释为何如此解说。” “这物有正反是说这世间万物皆有正反两面,若以直报怨,则是两伤;这月有阴晴则是说这月有阴晴两面,若晴其面亦或是阴其面,不都是这一轮明月么。”李知宇笑道。李循礼静念“物有正反,月有阴晴”二句,喃喃道我倒是希望希望这月永无缺陷,就像此刻那便足以。 李循礼听着李知宇说完话语,道:“咱们还是快些解掉这绳索,尽快离去为好,免得旁生枝节。”李循礼话语未毕,一苍老声音道:“枝节?何为枝节?多亏老衲日夜参佛诵经,这才得佛祖指点贫僧妖孽将逃。” 三人闻声一怔,看着门外此刻站着的老僧。僧人一袭华丽袈裟,脚下踩着一双周身漆黑的罗汉靴。靴上孔洞稍大,靴身纳着金箔锡纸,贵不可言。待得智慧和尚走进屋来,众多僧人也随之而入,僧人身上尽着一身黄衣,手中拿着戒棒站立在智慧两边。李知宇只听得众僧道:“阿弥陀佛,我师法德。” 智慧轻声一笑,说道:“众僧快些拿住这三个妖孽。”僧人们左右互相瞧了一眼,这明明只有那一对年轻男女是妖孽,怎生又有三个妖孽了,众僧不解其意,只拿住了李知宇赵晴柔二人。 “孽障,快些拿住那李循礼。”智慧和尚大喝一声,苍老脸上满是激愤。众僧无法,又不好违背师父法谕,这才又转身又去缚住了李循礼。 “师父,慧觉师兄却该如何?”一个僧人开口道。智慧说道:“且带慧觉一同上路,我们去会会那温知良。”众僧齐声道好。让出一条路来,静待师父出去。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三十二章 和尚坐金莲而来 智慧和尚既带领着众多僧人抓住了李知宇三人,自是喜出望外。众僧见师父高兴,自己也好像吃了蜜糖,一颗心高兴的砰砰乱跳,都等着师父表扬夸赞。可智慧低头不语,只是沉声念经。机灵点的和尚看出门道玄机,围住了智慧和尚齐诵法号,念了诸多菩萨佛陀敕咒降妖伏魔经文,一时间,柴房中佛语盈室。等的众僧礼佛焚香撒花诵经已毕,智慧和尚这才整理了衣冠出门而去。 智慧走出柴房稍稍折绕几番,待得环绕诸多菩萨罗汉佛像行走一圈,焚香已毕。又绕回了住持院所。过得片刻,换衣沐浴已毕,智慧这才趾高气扬的走出禅房。 众僧只见得师父衣帽鞋袜具是焕然一新。头上僧帽三宝琉璃,袈裟金光点点,宝相辉映。一时间院庭中佛像巍峨,宝光阵阵。 智慧缓踱脚步走到众人中间,脑袋微抬,原本浑浊的眸子此刻尽是清明。他微微一笑,手指虚合,好似佛陀拈花。众僧看时,不仅毫无出离之感,反而多了些慈悲怜悯之姿。众僧呼吸渐缓,不敢高语,恐惊活佛。 待得众僧都盯着自己不在私语,智慧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众僧且听我法喻。”众僧齐声唱喏。 智慧说道:“为师今日擒住妖孽,全仰众僧之力,我佛指点这才如此。如今既拿得妖孽,众僧且随本座去那晒谷麦场中看看那道士仙姿如何。”众僧微微一笑,都道:“师父高德,定扬佛法。”智慧闻言一笑,又似觉不妥。这才收敛住了心神,凝固本相,带着众僧径往那晒谷麦场而去。 众僧出得寺庙,分成了三列。一列走在前方负责清理道路杂物,每每遇到街道乞丐单独行人众僧皆是呵斥而过;第二列扛着一顶莲花宝座,上面坐着脸色红润,皮肤光泽,唇口微红的和尚-----却是智慧。最后一列拿着锣鼓诸物,一路敲得震天作响,口中喊着“活佛临世,玉宇澄清”“禅师高德,一肃海内”等诸多恭维之语。至于李知宇三人并那慧觉和尚则是由净香寺俗家弟子及虔诚香客或捆或抬着四人。 李知宇听着众僧一路什么“活佛临世,禅师高德”等诸多话语只能无奈苦笑。想自己初来乍到便被道士弟子捉去说为妖孽,今日又被这“活佛菩萨”称为魔怪,心中既觉得好气又好笑。自己如何就成了妖孽,这和尚与那道士如何就成了活佛真人。看着四周卖力喊叫得诸多僧众更觉悲哀。 这世道怕的不是人心不古,怕的是约定成俗。 赵晴柔沉默不言,瞧着诸多僧众一路敲锣打鼓,口诵辞章,心中既觉害怕又觉好玩。害怕自己真被他们当作妖孽焚化而死,又觉得这四周僧众愚昧可笑。 李循礼却是并不言语。既不开口,亦不在二人心中交谈,只是沉默。李知宇本来好奇这李循礼拥有这奇异能力,却不在众人心中言语点破此间佛道玄机。可如今看着这周围偶有零落村民举手叫好时,也理解了李循礼不用这奇异能力与众人沟通的缘由。 众僧行得小半时辰,见行人寥寥,所在居室大半房门打开却少见住民,心中微奇。略微寻思这才了解。定是那温知良之前举着那三柱大香招摇过市,这才使得这些居民大多已然聚在这谷麦场中,故而路途所见多是老弱的缘故。 智慧和尚端坐在这莲花法台上,一路笑意盈盈,慈和亲近。直到过得大半时辰周围村民行人还是聊聊,无人观看礼拜。智慧这才按耐不住,阴沉着一张老脸,隐见皱纹。众僧见四周行人稀少,原本热度已减七分,故而交接言语,齐诵法号此刻稍顿。以往众僧抬着师父过市说法,周遭村民不说俯首帖耳,至少也是紧密而来。无论老幼,皆通习之。可今日人烟寂寥,众僧见无人观礼,心中热血已减。 智慧心中本来就是烦躁难言,此刻又听得众僧口号不再整齐划一,渐有稀落之感时,智慧和尚冷哼一声,嘶哑着嗓子说道:“寺内油米不够,无法供养诸多僧众么?”众僧听得师父言语,不敢出言唧唧,只得强提气力,嘶声大喊,口号整齐划一,掷地有声。智慧这才略觉稍好,虽无甚行人观礼膜拜,但也足以及己之娱。 僧众行的十来里地路途,望见前方人流如织,甚有不少村民为争这一席之地大打出手,以至于斥喝怒骂推搡打闹者皆有之,心中已经明白三分。可师父端坐在这法架之上,又不敢出声言语,只得止住法架,且听师父吩咐。 智慧和尚见众人如此姿态面色愈发深沉,睁着一双老眼瞧着那温知良举着三柱大香登台而立时,心中更是劫火猛烈,烧之不失。 如若不是自己晚来一步,此时所闻所见,众人观瞻膜拜之人应是自己。智慧想到此处,心中疼痛宛如刀绞,一口郁气难消,脑袋昏沉,身体在这莲花法架上摇摇晃晃,几欲倾倒。那抬着莲花宝座的僧人见师父摇晃难止,几乎快要摔下这莲花宝座,心中大为急迫。这一急之间,忙道:“师父且做众生像,人群自会观瞻,师父活佛在世,如何逊色于这温知良。” 智慧听得这话语,有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心神稍定,猛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笑看了这和尚一眼,眼中有着赞赏之意。手指做那佛祖拈花之状,四周有青烟袅袅而起,金光阵阵,周围僧众齐诵法号,一时间,智慧端坐莲花台,有佛从西方而来。 众多观瞻人群看着天空风云突变,法光浩然。又有青烟袅袅,诵经阵阵,此刻围观温知良人群有一半转过身来,瞧着智慧禅师宝相庄严,佛光浩荡,愈发虔诚,几欲跪倒。智慧眼开细缝,偷偷瞄了众人几眼,见信客虔诚,低头合十,面有喜色,只是此刻法相庄严,不得稍露辞色,这才故作庄严宝像。 待得人声寂寂,智慧和尚轻睁眼眸,朗声道:“诸位施主,老僧费劲心力,历经辛苦,经三难而不获;历五劫而不弃,战得一夜余多,这才擒得妖孽三人。今日押解至此,全凭诸位定夺。”智慧说完,看了下首僧人一眼。 身后诸多僧人齐步走开,分开一条路来,诸多香客修士将李知宇三人押解出来。赵晴柔张牙舞爪,无奈那僧人劲力颇大,挣扎不出,这才怒骂道:“你这老贼,与那高台之上的道士却是一般模样,都是那道貌岸然之辈,别有用心之徒。”那押着赵晴柔的僧人听这番言语急欲堵住赵晴柔嘴巴,见智慧微微摇首,这才止住手脚。这只要是骂那温知良的话语,听在耳中,倒也别有滋味。 智慧袖袍轻挥,众僧分为两列侍一旁。那诸多俗家弟子,门人香客忙走上前去,拨开密集人流,只等师父。智慧温声一笑,静立不语。这一刻,菩萨端坐莲花台,指若拈花,面有慈悲,却独独不解众生意。 温知良既瞧的几人接近,略微沉吟片刻,旋即脸上也挂着盈盈笑意。对着智慧轻轻颔首。可智慧老眼昏花,又加之此刻人群尽皆俯首低眉,隐隐有叩拜之资。此刻志得意满,又何谈他顾,智慧眸子微合,神情悲悯。 待得众人将智慧和尚抬于那台前,智慧这才睁开眼眸,目中金光屡屡,面色一改慈悲悲悯,转而怒气勃发,杀气腾腾,却是金刚怒目。 智慧轻轻站起身来,无奈盘膝而坐太久,双腿略觉酸麻,这一起身,双腿隐隐站立不住。温知良见此,微微一笑,袖袍轻拂,手中浮尘当空甩下,智慧和尚只觉一股压力当空而来,苦撑不住,咬牙片刻却是双膝跪地,蹲下身来。众僧见如此状况,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过得良久,忽有人喊道:“真人威德,老僧屈膝而跪;老僧痴愚,真人一指点金。”众多修士以及信奉道门之人齐诵无量天尊。 智慧进退两难,那头上镶金嵌玉的僧帽已然滑落,身上宝光阵阵的僧衣也落在地上,满是尘土。智慧神色焦急,欲扬去尘土做那佛陀之资,好让众生低眉垂首,又如何能忍这般姿态。他腰背发力,欲起身斥问,可这身上如同负了百斤大石,动弹不得。身后诸多僧人见着智慧和尚这般姿态,一个个左右互视而不得其由,上下蹦跳而不得其出。 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僧人见着师父神色有异,身体关节隐隐颤栗,齐步走来。有三个僧人手中拿着金刚杵,直往温知良而去。温知良微微一笑,一步踏下,四周隐有风鸣,三个僧人如同雨中浮萍,水中孤舟,四肢摇摆不定,气力混无,径直往后退去。至于大多僧众都对师父而来,十来个僧人香客使出浑身解数,可智慧和尚身体依旧纹丝不动。倒是那诸多香客隐隐不支,头上汗如雨落,四肢有如雷击。 众人起身不得,只能保持这将倒未倒,将起却不得起的姿势。智慧俯首上下而不得动静,脑袋勉强撇过少许,瞧着温知良断续说道:“你?你?”温知良闻言笑道:“师父佛威,一怒金刚。至于贫道,两袖空空,白云苍狗。又哪懂甚么道理。惟望师父威德,放贫道一次如何?” 智慧听得温知良这方话语,愠怒之色更浓。四周香客修士万力而不得脱,一个个眼中尽是惶恐之意。可惜此刻身体动弹不得,若是能动,却不介意喊几句无量天尊。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三十三章 三柱香 温知良既然威服众人跪倒于地,却并不理会智慧和尚问询,而是转头瞧了瞧李知宇三人,尤其是在李循礼身上略有停留。李循礼眼神平淡,低头不敢上顾。 赵晴柔少女心性,本来还以为有一场道士对和尚的好戏登场,只见得温知良拂尘轻甩众人便跪伏不言,脸色通红,气息难喘,只觉无趣。 她嘀咕说道:“这么大颗光头,怎么就恁的不经打。还佛陀下凡,蹑履莲花,没成想道是个花架子,没用,没用。” 少女声音虽轻,但是离着那智慧和尚也并不遥远。那老僧听得这番话语,眼眸闭合,一口怒血险些喷出口来。智慧咬牙坚持不语,唯恐卸了身体气立,苦苦挣扎,额头满是汗水。 赵晴柔回想以前在父亲曾与一个穿着破烂道袍的道士偶尔交谈过言语。赵晴柔那时虽然聪慧乖巧,但由于心思浑不在此,只是记得老道士说了几句什么世间道门修行方法千万,但有沾人指血点化妖魔打熬体魄、摄人心魄点化亡灵之人万不可接近。那时听着只觉好玩,父亲身边高手千万,自己如何又会落得如此地步。可如今见得温知良举着那三柱鬼气森森的大香,眼神阴厉凶狠,小姑娘心脏砰砰乱跳,心中难免恐惧。 温知良瞧着低头颤抖的青年,嘴角泛起丝丝嘲讽。他伸手抖了抖袖上的灰尘,略带怅然的说道:“循礼,贫道以前就与你说过,世间繁华千万,有诸多苦相、色相、及至这芸芸众生像。”他说道此处话语微微停顿,神情似有悲哀之意。 李循礼紧咬牙关,恍若未觉。 过得良久,他又说道:“你怨贫道不通情理,乱沾因果。不开坛说法,徐徐诱之,以劝其良善,教化世人。可贫道却认为,世间众生本是痴愚,你天生聪慧,资质上乘,又习得我道家诸多典籍经法,如何依旧如他等一般痴愚不化。”温知良说完又是一顿,眼中满是惋惜。 他又开口说道:“阳神成就,六通全开。贫道既然为你开了天眼一通,就是指望你能用这双天眼遍观世间苦厄,好早日得道,达成六通。从此超脱世间苦厄,等你得道飞升,金殿之中自有你一席之位。可你,你太让贫道失望了。”温知良说完话语,眼神伤感黯然,哪复先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春秋写意。 李循礼咬牙不答,神情倔强。 温知良见青年神态如此,又是一叹。他略显苦涩的又开口说道:“难道你非要忤逆贫道意图,这才欢喜?难道你母亲性命在你眼中不值一提?”温知良说到后面,神色伤感,眼中伤痛溢于言表。他左手伸手入怀拿出一个朱色小盒,望天不语。 李循礼见着温知良不再言语,拿出那方朱色小盒,神色激动,头上青筋暴起,目中满是炙热。 “循礼,你若以后听我话语,不逆贫道意图,这枚丹药自当予你。若是你一意孤行,那你我恩怨两清,皆是欢喜,却也极好。贫道也可少沾因果,早日得道。”温知良说道此处,神色激动,嘴角似哭似笑。须发飘摇散开,袖袍迎风而展。他伸出手臂解开青丝,青丝遮面,宛如鬼魅。 众人听得温知良温声细语,面目间满是沉醉。李知宇望着披头散发的温知良,心中正仔细思索温知良话语含义,沉吟苦思间不觉精神涣散意识减少。脑袋昏昏沉沉,显出诸多欲相。 昏沉间只见得四周隐有仙女捧花而舞;或有那美貌少女娇声而呼;或有那看不清面目的和尚道士说法诵经;或有那书生士子写意风流。还欲深究而观时,只觉胸中有一物火热滚烫,灼的身体疼痛难忍,李知乎眸中这才稍显清明。 温知良立于高台之上,披头散发,望天而笑。他神情满是癫狂,见下方众人目光火热,眼中多有迷离赤红,显是沉沦于诸多色相中,哈哈大笑。 过得许久他又沉寂下来,抬头看了看天空风云卷动,又黯然说道:“可不知这天上仙人是否也有这众生情意,有这痴妄姿态,寻常言语。”温知良说完话语,又摇了摇头,自问自答说道:“如何会有呢?仙人遨游九天之上,又如何见得到这世间黎庶日夜沉沦本欲,世世不得超生呢?仙人,救苦,不过经文书传,又如何当真。”温知良说道后面,眼中慈和尽散,满是冷冽杀意,还哪有先前世间真真人,谪仙降于世的姿态。加之此刻青丝遮面,更显怖惧。 李知宇听着温知良断续话语不得其要,虽然大多听着懵懂,但还可知三分。可听到后面只觉一团雾水。什么经文、书传、圣人不仁? 少年思得此处,既然百思不得其解那索性不要沉思就好。他本是随和性子,不在沉思这些话语虽然与他而言少了些许增益,但苦思而不得却更不划算,怕有跌落深渊误自沉沦跌落深渊之险。少年心中既然盘算已定,脸上居然还挂了两分笑意。 他转念一想,方才只顾自己思想言语,却忘了赵晴柔安危状况,少年心之好是自责。他转过头来瞧了瞧平素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只见得赵晴柔小脸微白,神色迷惘,眼神黯淡无光。他心中忐忑不安、想要叫醒此刻沉沦本欲的小姑娘。无奈大声呼喊十几次,直到嘶声力竭,喉中火辣疼痛,赵晴柔依旧如此,神色不变。 “李小哥,赵姑娘,这温老道妖法深不可测,道行难以预料。如今此等形势,切不可妄自沉沦本欲,怕有不得解脱之忧。”有人厉声喝道,好似滚滚雷音在李知宇赵晴柔两人脑海炸响,震的二人心神稍动,赵晴柔这才睁开眼来。 赵晴柔听得李循礼这番话语,神色教之平常有异,少女略带伤感的看着李知宇说道:“本想以后都不欺负你了,可谁知道本姑娘居然一语成谶。李知宇,若此难可逃,他日我陪你去爹爹军营观那千军万马奔腾之姿,那才好看。只是到那时候,你这文弱书生可别吓哭了鼻子。”赵晴柔说完话语,俏皮的看了李知宇一眼,神色此刻倒是多了几分从容,颇有女侠风范。 李知宇闻言一笑,回道:“若到那时,却是极好。” 此刻高台之上,温知良左手轻挽,那三柱已然烧去了大半截的龙凤香升腾而起,半浮在温知良身后,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温知良一步跨出,对着李知宇一指点下,道道真气宛如长刀径往李知宇而来,李知宇只觉胸口一痛,血流喷涌而出,成线而不落。温知良手指轻点,以真气为笔,血为墨,在这空中画起画来。李循礼只见空中血丝成线,丝线交缠,繁复万千。过得片刻那原先已然燃去的龙头居然又浮现而出,龙头朝上,似在嘶吼。 赵晴柔见温知良手段诡异,滴血成线,使出这等妖法,神色大骇。看了看李知宇苍白脸色,见少年身体隐隐不支,欲跑去帮衬,可自己身体捆缚难脱,如何可行。 温知良看了眼用力挣扎的赵晴柔,他目中怜悯,似又有惋惜。微微一笑,冰冷说道:“莫急。香有三柱,一雕龙,一刻凤,一虚无。你的血,便是这刻着凤纹香的引子。至于周围诸位吗!虽浊郁身姿,不堪其用但贫道抚恤苍生,念天地供养诸位不易。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让诸位化为香引从此超脱苦海,岂不美哉。”温知良话语说完,右手随之点下,气劲如刀,赵晴柔身上也有丝丝鲜血溢出,流向了那纹凤的香上。李知宇虚弱中迷糊听到温知良话语,重重咬了下舌尖,眼中清明少许。他用力挣扎,想要逃出,奈何挣扎不动,而随着血液流失,气力衰减,渐有昏厥之状。 李循礼神色慌张,想要开口言语,可喉间似负力万千,呼之不出。 四周人群本是半痴半迷之态,见得温仙人一指点下,那对妖孽血液逆流,径往龙凤香而去,具是喜极大呼道:“温仙人妙法神通,定于此间尽除妖孽。我等俯首而不得报其万一,高诵而不得诵其悲悯。” 此刻,李知宇本已陷入昏厥之态,随着周身血液逆流而出,径往那龙烛而去,身体虚弱之意愈发明显。可心脉周围却有一股酒气环绕,虽虚弱万分,但心脉完好无损。此刻于半昏半迷之间,听得众人还在说着温仙人厚恩大德,扫除妖孽等诸般言语,心中悲哀尤甚。 人有两端,一曰皮,一曰骨。除此之外尚有一气。若此气尽泄者,浑无筋骨,软如烂泥。起伏受他人摆布,性命亦握于他人之手。此刻周围诸多村民不说皮骨,这一气却是已然尽皆失去。 温知良见得众多村民此刻齐声高呼自己威德,听在耳中觉的甚是好笑,一如十年前的自己。 “世间万物皆有主随,或为主,或为随。只不过穷守这一庐之间,主亦是随,随亦为主。”温知良轻声一叹,望着那此刻已然出现的两幅龙凤图案,心中稍喜。 “既然这众生痴愚救之不得,那贫道便学一回救苦天尊,救尔等一救。天尊身边常伴着九头狮子,贫道听闻九头狮子一声吼,上达九天登仙庭;下抵九幽渡亡灵。那贫道今日到要见识见识,是否果真如此。”温知良微微一笑,手指拈香,袖袍卷动,那三柱香焚之愈烈,浓烟滚滚,隐隐有遮天蔽日之状。 温知良脚步微挪,将三柱香拿到手中,指间轻动,三柱香应声而断。 那漂浮的两幅龙凤图案随着香支折断,隐隐亦有消散迹象。温知良瞧了瞧下方诸多民众一眼,脸上泛起盈盈笑意。他身体忽然掠出,旋即复返,回来时手上鲜血淋漓,李循礼张目望去,见温知良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颗人头。 李循礼不解温知良意图,自己虽然偶尔辅助温知良窥测人心,查看人伦,可对温知良为人处事亦是极不了解。于温知良而言,似这般取人头颅故是容易,可于温知良却又有何用处。 温知良似乎瞧见了李循礼目中疑虑,笑言道:“十年前,我有一缘。而今正是我解缘之时。”李循礼听得半懂不懂,此时又要如何解缘。 温知良并不理会李循礼目中问询之意,又开口说道“十年前,贫道许了一愿,要焚化九十九对痴心男女,证其痴愚。可惜这落鹜村中赋税苦重,战乱频频。人家皆爱生男而不生女,贫道苦于约定无法离开这落鹜村太远,只得久等。一直到如今才找到这最后一对男女。如今却是正好凑够了数目,如何不是解缘之时。”温知良笑着言语,自顾自又言道:“循礼啊,你可知贫道为何如此欣赏你?”李循礼闻声摇头,目有不解。 温知良微微摇头,眼中稍有无奈之色,他又说道:“因为你与贫道一般。只不过贫道被人挖去了心,存一执;而你被人夺去了眼睛,有一痴。” 李循礼听的半懂不懂,一头雾水。他知道若非是温知良替其净眼,只怕自己如今还在黑暗中摸索爬行,是世人口中的瞎子。自己明明睁开了眼睛,如何又被人夺去了一目,如何又有了一痴。 “循礼啊,你可知这三柱香由来?”温知良并不理会青年疑惑沉思,依旧自顾自言语,他再次问道,语气此刻多了两分温婉。李循礼闻言一愣,又是摇头。 “这三柱香啊,来头大,来头大。”温知良语气稍变,此刻充满了痛苦失望之意,他稍稍低首,说道后来声音轻不可闻。 过得片刻,他又说道:“世间情侣莫不求天长地久,此生无期。可贫道十年前轻手埋了她的时候,贫道就明白世间无天长地久。哪怕是得道高人,不也是垂垂老死,就算夺了几分天地气运,苟活百年,到头来不也是生死道消,春梦无痕。这三柱香,便是见证。”他说完话语,神色似有自责,又有解脱。 李循礼闻言微愣,转头瞧了瞧李知宇二人,见二人所流之血明明分别往两柱香而流,说道:“温道长与晚辈讲笑话了,这对男女具是心中倾慕彼此,又何来爱恨之说。” “缘聚缘散,尽是定数。卦有六冲,其为天命。”温知良轻声一叹,将那断成两截的三柱香对着那龙凤图案轻轻抛去,浓烟滚滚,屡屡烟气绕图而动,化作道道云气升腾而起。远远望去,那龙凤隐于这层层烟云中栩栩如生。 “循礼,你随贫道修习已久,贫道此刻到要考考你。你说,既然龙凤已成,下一步却要做甚?”温知良笑着问道。李循礼此刻满腹疑惑,如何有心思回答,只是沉默。 “这最后一步便是点其睛,绘其羽了。也就是你李循礼这无目之人的用处所在。”温知良又自顾自说道,手中拂尘做刀直刺而下,罡气可达百丈之遥。李循礼闻言一愣,只觉胸口疼痛异常,滴滴鲜血结于一处,画作一条长绳,直往龙目、凤羽而去。 “情成其像,痴成其神,再加上这芸芸众生混浊之气,成其筋骨,我温知良当复当年!”温知良语气悠悠,双目此刻已然无神,只是呆呆望着那两幅龙凤图案,略有希冀。 昔者闻圣人乘龙得道飞升而去,今日我温知良以这世间万般愁苦化作一劫,只为在见你一面,可好?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三十四章 梦中有真 温知良语气轻缓,双目痴痴望着那副只有大致轮廓的图案,神情浑不似方才一般厉声恶气,果断狠辣,倒是多了几分期盼温柔。 李循礼眸子微闭,用力睁着已然快要闭合的双眼,模糊的瞧着四周光景。 李循礼虽不谈对温知良颇为了解,但辅助温知良多年,对他心性脾气还是略知一二。以往温知良所吩咐言语都是窥视他人人心,瞧尽世间百万欲望,至于打杀敕神诸事都是温知良及王玉成等一般打手所为,其他李循礼也知之不详细。什么只为见一人,什么痴情诸多言语李循礼也是不解。 温知良既见空中那幅龙凤成型,眼中笑意更甚,从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了一幅画来。画卷古朴,四周隐隐泛黄,上下两根木制卷轴两端之处都有磨损腐朽,显是经过了良久时光所至。他正欲使用自己独特的心视之法一观究竟,可此刻身体虚弱无力,视之模糊,只隐隐见得那幅画中有一个迷糊的人形轮廓。 李知宇迷蒙中听得依稀言语,对周围光景却知之不详。随着时间流逝,身体对周遭已然浑无反应,眼睛吃力眯出一条细缝,朦胧间只见的是一幅画面,循其景象而观时,四周却又隐于一片朦胧中,如何都瞧不真切,他欲观而不得。 李知宇心有疑窦,他疾步而走,欲寻其根源而观其究竟,可冥冥中似乎有一种意愿阻止自己自己深究其境。他进退不得,百思不解。欲往前寻其根源而不得入,欲退后可身后来时路径已隐于苍茫之间,李知宇心中犯难。 “小居士,贫道求你点化一人,如今已到时机,切不可失此机会。”李知宇听的一方世界中有人突然言语,他既惧且怕。既然前后进退无路,也只能唉声叹气的蹲在其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衣道士虚空踏步而来。 道士依旧一袭白衣,只是衣上所绣图案与之前所袖阴阳八卦不同,细细看时,只见得一条狰狞恶龙,一只黑色凤凰绕着一个模糊虚影不断游弋转动。至于中间绣的图案看来依旧甚是模糊,依稀间好似一个女子。 李知宇见老道士虚空而来,心中惊喜尤甚。欲开口询问自己应如何作为才能脱离此间点化温知良,可喉中轻动,却吐不出话来。道士微微一笑,瞧着少年眼中稍有惶恐,他笑道:“待到可开口时,自会开口。”道士说完话语,缓缓消失在了这无尽虚空中。 李知宇心中犯难,如何让自己只看不说,这其中缘由却又为何不明言,待得细细思索时,却发现自已来到了一处既觉模糊又觉熟悉的地界。 夜深风寒,沉寂无声。李知宇心中愁苦,也不待细看四周景色,只以为自己还在那幅画中来回行走,只得望着四周茫茫夜色发呆沉思。 “小哥如何于此地安眠。夜深风寒,既无明月以抒诗情,亦无江流写其画意。怎么?难道这大块田地里也藏着诗书道理,也埋着圣贤文章。”有人突然说道,语中微带丝丝笑意。 李知宇既然沉思那道士话语,对于四周景象事物自是不顾。他朦胧间听得有人言语,神色一变,自是慌张。 他惊慌瞧着周围光景,心中惊惧,如何又来到了这落鹜村!他惊慌而望,身体稍稍后退。看着这个突然说话的少年。虽然周围光亮朦胧,仔细瞧时,也可见其轮廓。待的看清那人面目,李知宇神色满是惊讶,似有不信。他又擦了擦眼睛,向四周观望,虽然四周景物在朦胧夜色中稍显模糊,可脚下土地近在咫尺,如何不明。他看的片刻,这周围土地田亩与那落鹜村别无差异。 少年心中惊讶尤甚,手指慌乱的抓了抓自己身下泥土,只觉土地甚是柔软,放在鼻前嗅了嗅湿滑之中带着三分水汽。少年随着赵树理隐居许久,靠着种田打铁维持生计,对于土地田亩自然熟悉,仔细分辨其中味道,心下已经明了三分。待得细看自己所卧之地时,发现居然就是先前与李循礼父子相见的地方。在细细瞧着面前少年时,眉目依稀熟悉,这与自己说话的人分明就是小上几岁的李循礼! 李知宇似有不信的又擦了擦眼睛,尽管二人近在咫尺,可他还是站起身来,挨着他的面庞细细瞧着。瞧了瞧面前挂着温婉笑意的少年,心中已经确定无疑。只是这李循礼如何会这般温言谈笑。虽然与李循礼话语不曾说得几句,但这半日与李循礼稍加交谈,对其为人亦有稍稍了解,听其语气话语该是内向腼腆之人,绝不至于对自己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微笑说话,那他又为何如此。李知宇沉思不言,脑中杂乱无章。 “怎么,小哥以为我所说有误?”李循礼又开口笑道。李知宇沉声不应。 既然李知宇不理不睬,李循礼自是应该识趣止住话语,可他依旧恍若未觉,又说道:“你知道一日之间目有所视的感觉吗?真好啊!这世间千姿百态,花草嫣红,白云红日,黑土黄稻,真是有趣。” 李循礼话语稍顿,他见少年依旧不言,只以为李知宇把他当作了疯子胡言乱语,小脸一红。细想方才话语声调确实有诸多不妥之处,过得片刻,他强压内心喜悦又颤抖着声线说道:“以后,我却再也不用目中无物,再不用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这一切都幸得温道长为我净眼明目,如此大恩,当真是谪仙临世,道法无量。”李循礼癫狂一笑,眼中澄澈有光。虽然黑夜沉沉,李知宇却也能瞧见他目中神彩光芒。 李知宇见李循礼如此姿态,且不论话语是否妥帖得当,至少这种话语在俗人眼中不说惊世骇俗,也是疯子打哈哈,双方一乐。少年正想言语问询究竟,可话语酝酿已毕,待要说出口时,他骇然发现自己依旧发不出丝毫声音。 少年神色一愣,他看着面前神色已经平复许多的少年,伸手指了指他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李循礼自是不明其意,他略显贪婪的望着并无丝毫光亮的夜空,眼中一片陶醉。 李知宇不信邪似的努力嘶喊,甚至伸出手指抠了抠自己喉咙,可依旧如此。过得许久,少年仔细思索了一番白衣老道士的话语,这才静止不言,似乎有坦然接受命运的气馁。借着微弱光亮看了着挂着温和笑意的李循礼,见他与自己先前所见判若两人,李知宇心中又稍觉安慰。可转念一想自己如今不知被那道士使了何般手段来到了此处,并且还好像穿越界限回到过去时,少年随即心中苦涩。想到那张牙舞爪说着再也不欺负自己的少女时,又多了两分甜意。想到她生死未卜,不知安危时,心中转为担忧。 “嗯?小兄弟心绪起伏不定,所思之人此刻正处于危急时刻,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小兄弟觉得循礼有其用处,不妨告知循礼,在下自当略尽绵力,帮衬一些。”李循礼温声开口,此刻却是没有先前的癫狂模样。 李知宇听着李循礼如此言语,心中惊讶,自己所思所想李循礼如何可知,但转念想起自己三人被那慧觉关押,李循礼能看穿人心之时,心中又已释然。 “慧觉,慧觉?难道那落人寺又来了和尚?我却是不知。不过这年头兵荒马乱,我楚国与吴越战事未了,多数村民为求躲避战乱之苦,多有出家之人。更何况我们阑海县为陇海郡南关边陲,虽无甚名山大川,但其为陇海门户,实为兵家必争之地。多有远近村民出家为僧却也并不稀奇。”李循礼又开口说道,见李知宇依旧不言,李循礼脸上微露不解之意。 “小兄弟相必是初来此地,对于这落鹜村风土人情不大了解,以及对在下心有疑虑这才导致如此情况。若小兄弟不嫌弃,不妨与我同归家中,先饮水吃饭稍解疲乏。待得精力恢复,身体补气已足、却在言语。”李循礼说完话语,笑看着少年。他似乎怕少年是外乡人士,流落至此这才听不懂自己言语。他扯了扯少年衣袖,伸手指了指前方,转身而去。李知宇略微低吟片刻,也跟在了李循礼身后同行而去。 二人一前一后缓步而行,虽然田间道路湿滑,脚底沾了不少泥土,但在这夜色寂寥的田地中行走玩赏也到是别有味道。只是李知宇心中担忧赵晴柔安危,这才一路心不在焉,对周围事物风景不大关心。 二人走的半刻,折转到了一条小巷之中。巷道两旁屋宇成列,但大多无甚灯火,多半都是一片沉寂。偶听得稀落言语,却都是打骂推搡之言,老翁求饶叫苦之句,以及妇女稚童呜哇哭泣之声。李知宇不明究竟,又加之口不能言,不能询问李循礼这是何故缘由,心中稍觉憋屈。 “嗯?小兄弟想知道这是为何?”李循礼微笑道,瞧了瞧少年从疑惑转为激动的神情。 少年一双眸子精亮有光,瞧的片刻,还多了些可怜之色。 李循礼微微一笑,正欲解释,忽然心中想起其他事情,他略显疑惑的问道“小兄弟为何不问在下如何能读懂人心?”少年闻言不动,嘴角反而还悄悄勾起一丝弧度。李循礼疑惑不解。 自己这能看穿他人心思话语的奇异神通除了为其净眼的温知良,连其父母也不知道。这少年为何一脸释然。李知宇口不能言,自是沉默而对。 李循礼见李知宇不答,也不强求,他唏嘘说道:“阑海县本是陇海郡中屯军之所。虽无甚险要地形,但其既为我楚国门户,自然是两国军阵盘结重视之处。每逢大楚与吴越不和,我阑海县便首当其冲。城内见闻正如小兄弟此刻所见所闻一般,盗匪横起,百姓畏死,民不聊生。市井寻常百姓既无米黍以养其体,亦无粗草蓬藋以暖其躯。加之兵祸天灾,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便须三防。小兄弟,可知这三防是哪两防?” 李知宇自是不言,李循礼望了望远处燃起的零星烟火,目中萧瑟悲怆。他顿了顿,又说道。 “这三防啊,便是一防官,二防盗,三防敌。观看小兄弟衣着样式,与我处大不为一,故而不知为何需防官。在这楚国境内,郡县州所数不胜数,或有名山大川巍峨九霄;亦或有佳人美酒富贵江南。所在州县或贫或富,在循礼看来却都是幸福之所。而我们阑海县,百无其一。”他稍稍停顿,语中满是失落黯然,他又开口说道:“我阑海县原本也是富庶之所,那时良田遍地,鱼米极多。每逢夏秋两季鱼群回流,经过梅屏县的跃龙涧,跃江而下,可观百万游鱼跃涧而过,时人称之为鱼跃龙门,满灌河海。”李循礼清了清嗓子,看着李知宇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又说道。 “那时鱼群逐流而下,每逢鱼群产卵之时,鱼群又逆流而上,过梅屏,经大河到这阑海县中,渔民每天都可打得百斤鲜鱼,那时候家家户户食得游鱼,饮得美酒,却是好极。”李循礼说完稍稍停顿。 “至于阑海县内还有大楚晒盐之所,不过盐场却是大楚各州县所管辖,但鱼盐之利我落鹜村也可稍沾雨露。”他讲到此处稍稍停顿,清了清嗓子,又说道:“虽然官府严禁私盐贩卖走私,但俗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落鹜村中也有许多人家私掘驿道,私售官盐,每年获利百万之辈不可胜数。只不过,由于这盐乃官府管辖,多有被捕入狱之人。”李循礼讲到此处,脸上略有尴尬,显是自己也稍有愧疚。李知宇闻言点头,以示自己在聆听。 “除却鱼盐之利,再有就是阑海土地平旷,官道极为宽阔,对于大楚用兵布阵,出军御敌及其便利。当此两国用军之时,阑海便处于两国极为重要之处,这才导致了在下方才所说的一防官,二防盗,三防敌所在。”李循礼说完轻声一叹,却不再言语,只往前方走去,李知宇静静跟随。 二人走的片刻,已然出了巷落,走到了一处较为宽阔的地界。 李知宇往前方看去,只见得此处有大量民居,除却有几座稍大府邸,大多都是低矮平房,四周野草蔓延,显是无人。李知宇瞧了瞧周围光景,对照自己先前所观所看,寻左手房屋走入,李循礼见此,亦不阻拦,只是轻声一叹。 李知宇慢慢走去,轻叩门扉,屋内寂寂,并无回应。李知宇脚步稍止,既不推门而入,亦不降阶而去,而是静静看着李循礼。 李循礼见此,无奈苦笑,推开门首,抖落不少尘灰,落入口鼻,二人轻微咳嗽。李知宇袖袍轻拂,捂着口鼻,借着微弱光亮往屋内望去。李循礼见此,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二人门前望了片刻,待尘灰消散,这才齐齐进入。李循礼当先而入,身形游曳不定,过得片刻,烛光温暖,屋内洒下片片橘黄。 “还好这伙盗匪没有收刮殆尽,不然今日却连这蜡烛怕也找寻不到。”少年轻声开口,语中满是凄怆悲凉之意。 既有烛光飘渺,屋内景象自然大部映入眼底。李知宇只见得四周桌椅不全,墙上挂着半幅字画,显是被人拉扯所至。而屋内墙壁四周偶见斑斑血迹,甚至那地面也有断续指痕,显然是有人匍匐地面,抓挠如此。李知宇瞧着周围,虽不言断壁残垣,屋瓦破碎,然四周光景已是甚为惊心,如若能言,那瞧此光景却也不能言。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三十五章 夜色昏沉 李知宇静默而立,瞧着屋内残垣断壁,这才明白李秉节所说的国为苦战,民为战苦之含义,回想自己梅林言语,现在想来,却有诸多不可取之处。 “小兄弟不必惊讶,这只是在下所言一角而已。如今阑海县内大多民宅尽是如此,如你眼前这般还是其中较为完好者。”李循礼轻声开口,语气稍显悲凉。少年看着周围残垣,心中伤感尤甚。 微风轻拂,门窗哗哗做响,只是室内除了两个陌生少年,原先主人却已不再。风迅有声,寂夜寥寥,少年白衣飘飘,额间一缕长发被风吹得贴在了额头。寂夜昏沉,四野茫茫,这一缕长发贴在额间,倒是愈发难以看清面目。李循礼率先走出屋门,不忍再看。李知宇轻叹一声,也随后而出。 “正如小兄弟眼前所见,落鹜村中不说十室九空,其中大半都是如此光景。”李循礼说完话语,不待少年回答,又往旁边一处破落茅屋而去,李知宇亦是尾随而来。 茅屋稍显破旧,两旁尚有新扎的树枝茅草,显是主人前段时日修葺补漏过。李循礼不待叩门便入,推开那被人踹了个大窟窿的屋门,两人一起走入屋中。 细细看来,屋内并无厢房,只有中央一厅,至于四周隐于夜色,看之不切。屋中一厅,虽称之为厅,但并无桌椅等一干家用,除却已然垮塌的灶台,四处散落的几个破盆破碗,实属聊聊。二人四处走动,偶尔有清风扑面而来,烛火便一阵摇晃,显得屋内愈发晦暗不明。少年借着明灭的烛火,细细看着茅屋四壁,发现一处呼呼灌入风来,少年蹲近细看时才发现是棍棒之类物品刺破所致。 “那天,我就在此处。看着一伙匪徒持棒而入,找屋中主人讨要钱粮。可这些年,兵荒马乱,不说寻常百姓,就是一般商贾也是艰辛度日,这户人家如何拿得出钱粮。主人苦苦哀求,诉说田地荒芜薄收,生活艰辛之苦。一家三口除却自家生活所需钱米尚负债几多,全靠几亩田地以及与那官府打杂缝补衣物为生。”李循礼深吸口气,静默片刻又说道。 “那伙匪徒自是不允。匪首持刀而入,汉子惟恐伤了屋内妻儿,伸手抱住匪首,欲一把将其推出。匪首大怒,转过身来,刀绽寒光,一刀砍杀了那汉子。闻得屋内母子哭泣之声,一众匪徒又从屋中抓出那嚎啕大哭的母子二人,管要钱粮,言不许钱粮便以命来偿。母子见汉子倒在血泊之中苦苦挣扎,早已肝胆俱裂,还哪能言语。二人吓得面无人色,只是啼哭。” “过得片刻,那匪首见这母子二人只顾大哭,而不翻找粮米,一脚踢开那女子手中的孩子。骂道:你他娘哭的老子心烦。汉子说完话语,又拿出那柄还在滴着鲜血的刀具,砍杀了那对母子。一众匪徒既杀了一家三口,在屋内翻找良久见无甚财物这才骂骂咧咧的直道晦气,却转身去了他处。”李循礼话语说完,眼中有一抹苍凉之色,转身走出房门又道:“小兄弟现在可明白在下所言何为防盗?” 李循礼说完话语,许是有些疲惫。他当先出得巷子,不再言语,而是右转而去。李知宇跟随李循礼缓步而去。 行得片刻,李循礼径往南边直走。南边所在地界较之先前巷道及方才住所富丽许多,多有府邸豪宅,但也是无甚灯火。大多数府邸门首与前方别无二致。细细瞧时,门匾之上也满是凹凸痕迹,想必也是流寇所为。 李循礼堪堪止步,说道:“这处便是这周围盐商及趁乱倒卖物资周转之所。由于夜色已深,故小兄弟观之不甚明细。此处繁华时节,那盐枭不说车马千乘,百乘却也有余。人流往复,经河道运转食盐,骤夜时分,灯火如炬。不过那都是前些年的繁华了。”李循礼轻声一叹。他轻轻揉了揉眉心,脸上满是落寞疲惫。见着身前少年望着府邸不语,他又说道。 “现在夜色已深,小兄弟不妨先随在下回家歇息。待得明日,却再来观看。”李循礼说完,见少年仍是止步不前,以为是这小哥对自己心有疑虑故而如此。又说道:“小兄弟莫要疑虑,我李循礼虽视物不久,但眼瞎心不瞎,不说是堂堂正正之辈,但也不是偷鸡摸狗之徒,小兄弟勿要忧虑才好。” 李循礼说完,走近身来,笑容和煦,一只温暖手掌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背。李知宇微微一笑,却当先走去。李循礼见着李知宇只顾上前,忙说道:“小兄弟莫要乱跑,这年头兵荒马乱,稍有不慎,便有替补军营之危。”李循礼语气稍显急迫,忙跑上前来,抓住了少年手臂。 二人既走得一处,自是李循礼当先带路,几人左转右拐,直走得夜色深沉才到了一处低矮破屋前。 屋宇稍显破败,较之先前所见三进宅院自是不如甚远,但比之茅草陋室还是好上许多。李循礼走近屋门,轻扣门扉,听的屋内有悉落之声响起这才松了口气。李知宇见状疑惑,既是回家又何故如此谨慎。 李循礼待过得片刻,又轻扣门扉三下,这才见到一中年汉子打了屋门。汉子四十余岁,脸色晦暗,眉宇满挂愁思。那汉子既来了屋门,也不言语,对两人并不理会。又走到了一处晦暗的角落,过得片刻,有悉索声缓缓传来。 李知宇往里面瞧去,只见四周灯火晦朔不定,一节蜡烛微光轻漫,只照的周围十来寸距离略有光亮,至于其他位置却是依旧昏沉,难以看清人迹。 二人走入屋中,李循礼当先一步走到东南一角,说道:“娘,温道长今日来过了吗?”妇人话语模糊,李知宇离的稍远,故而妇人所说话语听在耳边却是难闻,依稀言语也不曾听得半句。 待李循礼从卧榻旁走出身来,这才略显歉意的对李知宇说道:“小兄弟,实在抱歉,今日母亲所服药物并未取来,我还要去那落鹜观中找温道长取来汤药,以缓母亲病情。李兄弟可在一旁歇息片刻,待循礼回来,在下挑羹做饭,再来款待。”李循礼说完话语,借着屋内微暗蜡烛瞧了瞧少年脸色,李知宇沉声依旧,却先李循礼一步转身走出了屋门。 李循礼心中愧疚,以为李知宇当先出门是生气所致,这才一人出的屋门,当下也是一步走出,追赶而去。 两人出的屋门,李知宇由于先走一步自是走在前面。李循礼在身后且且喊道:“李兄弟切莫乱跑,这附近常有流匪出没,若是遇见极为不妙。”李知宇听得言语,这才止步不前,也不后退,只是静立原地等待着李循礼。 深夜沉沉,四面有风,吹拂在身上甚是清凉舒适。偶听的空中雷声隐隐,显是有雨。 “小子,你爹娘没告诉你晚上别乱跑么?这大晚上出门乱逛,不怕遇到那阎王饿鬼,黄泉孟婆!”一粗旷声音突然响起,随之而来是哈哈大笑之声。有个模糊身影从前面一棵大树后缓步走出。 那汉子身材颇为壮硕,由于夜色昏沉,依稀也只瞧得如此。李知宇闻言惊慌,急忙走得两步往后退去。可夜色已昏,少年不敢太过迅捷,四处绕窜,只得且行且退。 少年慢步而退,李循礼却从身后快步而来。李循礼看着少年缓步而退,只以为是他要与自己回去。心中一喜,跑得两步,伸手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肩膀。略显责备道:“小兄弟,在下方才所言绝没有侮辱轻视之意,只是家中简陋,怕李兄弟待在家中难以适应这才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况母亲病重,口中多痰,泄物失禁,若是李兄弟留在家中,家母这.....实在不好让李兄弟....”李循礼说到后面,已有啜泣之声,话语呜咽。 李知宇闻声不动,欲解释先前行为,无奈口不能言,只能轻轻拍了拍李循礼背部,拉着他用样稚嫩却粗糙的双手齐步快跑。李循礼心中不解,也只能随着少年的脚步快步疾行。 “呦呵,你这小子不抓紧时间一个人逃跑,却还在这卿卿我我,郎情妾意。他娘的,倒也是有趣。不过老子王世腾自从前线落单离开军营,最恨就是你这等模样。”那汉子恶声恶气的说道,语气略有喘息,显是奔跑过急所致。李循礼听得话语,哑然失笑,自己与这李小哥如何就卿卿我我,眉目传情了。 李循礼闻声不动,细思这王世腾所说话语,似从军营之中溃逃于此地,心中只道不妙,拉着李知宇快速后退。二人跑得百米有余,无奈夜色昏沉,还未逃开便被脚下之物绊倒,回头看时,那汉子笑声已到耳旁。 “跑啊,如何不跑。老子在军中就是斥候。专门负责刺探军情,军中论杀敌手段各有千秋,可这奔逃跑路我王世腾有何惧之。”王世腾缓步而来,语气稍带戏谑之意。李循礼脸色苍白,手脚满是汗水。他擦了擦脸颊,循声望去,在这昏沉夜色也难以瞧得他面目神情。 王世腾说道此处,见少年不再奔逃,似乎略显得意。他止住脚步,看着两人。两人既己跌倒不前,王世腾自是不再担忧,他立定不前,轻声呢喃言语似在缅怀往日峥嵘岁月。沉吟片刻,这才又迈步向前,目光四处望去,依稀见到两个模糊身影。王世腾面色一喜,既已确定方位,只是大步流星而来。李知宇神色凝重,仔细回想李循礼所言三防防官一言,只道不妙。 李循礼既被这脚下之物绊倒,身体自然是前扑而去,身体触地,只觉得身下之物好是奇怪。若说寻常地面,不跌得手脚破皮损伤已是万幸,可身下之物柔软冰冷又略有僵硬之处,李循礼自是无碍。只顾着思索身下物体,一时间忘记那缓步而来的王世腾。 过得片刻,脚步声愈发清晰强烈,李循礼似有所觉,回头望去,只见那黑影离自己二人不过尺许。见得王世腾急步而来,他此刻还哪有心思琢磨身下物体,只是看着眼前已经显出轮廓的王世腾,希望他能放过自己二人一次。 王世腾既已上得前来,戏谑扫过二人一眼,笑道:“如何不跑?以往在军中陪同将军狩猎之时,将军每每临近鹿狼之类猎物时,都是巡而不猎,只让我等催马狂奔,将那诸多野兽追赶的气力衰竭之时,这才射杀。以前我只觉得麻烦,甚至多此一举。可如今追赶你们二人我才明白,将军要的或许并不是猎物,而是将猎物逼到绝境的快感。怪不得,咱军中效力多年,一直都是个斥侯,却是咱没有那心思。”王世腾啧啧说道。 王世腾说完话语,却并不上前,他静立不动,似又陷入了沉思。至于是在追忆往日军旅豪情,还是在缅怀昔日袍泽,李知宇二人自然不知。 过的片刻他才笑道:“他娘的,以前觉得将军每每出征便要豪情壮语一番,鼓舞士气,说什么我等必定凯旋之意的话。那时,老子觉得那都是扯淡,兄弟们上阵杀敌,若死了,这辈子情谊也就尽了。这兄弟嘛,也就做到头了。又何必说什么下辈子再浴血沙场,再为袍泽,这他娘的不是扯淡吗?可老子今天想起这话,他娘的怎么想哭呢!”王世腾言及此处,语中已稍带啜泣。李知宇闻声不动,紧紧握着拳头。李循趁着此刻空隙,心中寻思逃跑路线。 王世腾追怀往日,沉沦不可自拔。他将手中长刀掷在一旁,捂面而泣。 王世腾随手一丢,身下少年吓得是面无人色。他见长刀对着自己直射而来,自是惊慌恐惧。身形后退,又摸到了身下物体,待得堪堪躲避了王世腾投掷的大刀,李循礼手慌脚乱,也将那物体摸了个透彻。 原先初次触碰之时只以为是逃难人群遗落的包裹等物,可细细摸索片刻,手下还有轻微震动温热之感。他寻思道,这包裹物品又哪来的呼吸心跳,虽然感觉微弱无比,那手中触感又怎会骗人。李循礼心中惊讶,慌忙喊道:“这是个人,是个活人。” 李循礼突然一声大叫,王世腾正回忆往昔峥嵘岁月,突然听的这么一声叫喊。他也险些叫出声来。李知宇进退不得,正手足无措,听得李循礼突然这么一声疾呼,心脏砰砰乱跳,欲动而不敢动。 王世腾吐了口唾沫,嘿嘿冷笑道:“活人?老子站在这阎王都得过奈何桥。活人!他娘的,你这两个娃娃好不老实,死到临头,还敢戏耍老子。老子不让你们见识见识手段,你们还以为老子也是两岁娃娃。”王世腾话语说完,走得两步,抓起了插在地上的长刀。哗的一声抽出刀来,寒光触体,只觉冰凉。 李知宇心中只道不妙,见那王世腾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心中又惊又怕。虽不见刀身,可那砍杀多人的血腥如何遮挡。少年身体摔倒,本就保持着卧地的状态,他两臂弯曲,使劲用力往旁边猛地一撑,身体翻转,却往左边滚去,堪堪躲过。可李循礼此刻躬着身子,躲避自是不及。 那王世腾虽然武功平常,但军中所习都是狠辣果决的路数,故而不讲技巧为先,只以迅猛杀敌为用。而这柄长刀,王世腾早已耍的得心应手。 他长刀挥下,快若疾风,矫若雷霆,又加之王世腾膂力甚大,眨眼间长刀已经呼哨而至。李知宇滚到一旁,他见三尺刀锋迅若惊雷,惊叫一声,望了李循礼一眼,阻拦已是不急。李循礼闻声不动,少年望着三尺刀锋,身体颤抖,并不躲避。 “你他娘的,老子杀人无数,却还没见你这样的,居然看着刀锋砍下而不躲,算老子认输,你小子滚吧!”王世腾一声怒喝,手臂立止,阻住了刀劲。李循礼看着离自己不过一寸的晶亮刀锋,一颗心脏砰砰乱跳。他擦了擦额头汗水,瞧着那柄离自己不过两寸有余的长刀。说不想跑,肯定是假的,人人皆有求生之欲,又有谁喜欢枉做冤死鬼。只是李循礼方才摸的身下之人尚有气息,自己若转身离去,这唤做王世腾的粗鲁军汉恐伤了身下之人,李循礼转换不及,这才静卧而不动。 李循礼生死关头走一回,额间汗水直落,衣领袖子满是水印。见王世腾并不撤走刀锋,怕他一言不合又拔刀相向。李循礼平静气血又转为激荡,一来二去,身体四肢颤抖不已,要爬起身来已是极难。少年静立不动,按着身下男子,既不站起亦不坐下,只是这么扑在地上。 “怎么?咱饶你性命,你他娘的静卧而不动,却是吓晕了还是怎样?若真是吓晕了老子收回话语,还是要一刀砍了你小子。毕竟老子难得慈悲一次。”王世腾粗声说道,斜睨着李循礼。 李循礼等到气血稍静,见那汉子手臂依旧垂直而不动,显是没有挥刀之意,心中稍稍定神。他深吸口气,缓缓说道:“这位大哥,在下方才并不是不怕你手下刀锋,而是这么卧得半刻,腿下早已僵硬,故而这才躲闪不得。至于大哥刀锋举于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砍不砍下却你不由我,全凭你念而已。”李循礼说完话语,一双晶亮的眸子盯着王世腾不语。 王世腾听闻话语一愣,饶是冷峻如他此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有啜泣之声。遥想年少青春时,自己不也是这般愣头青。那时将军持剑而立,自己匍匐于地。而今如此情形转换,杀机刀柄宛如一致,只是这握刀之人成了自己,匍匐之人成了这个少年。王世腾见景伤情,手臂轻颤。 王世腾悄悄摸了把脸颊,正声道:“你莫要絮叨。我王某不识诗书礼仪,学不来你这些花花架子,我王某这辈子就识得这手中长刀。你有你的圣贤书,我有我的杀人刀。饶是你如此花言巧语,老子便会放了你不成” 李循礼闻言说道:“大哥此话也是有理。军士以军功拜将封候,我等草民也有自己所求。所取所予,无外乎处境二字。若是大哥此刻如我等,那大哥恐怕也不会如此行径;若我等似大哥,怕也会认为如此极为妥帖。” “你他娘的,什么大哥二哥,说来所去都快把老子整糊涂了。快说,你他娘的却想怎么个死法。是给老子一刀劈砍而死,还是千刀万剐。”王世腾语气稍显憋闷,但在此时说来不知为何,两个少年嘴角微微挂了丝丝笑意。 李循礼这次却没有回话,而是猛的拍了拍脑袋说道:“瞧我怎如此糊涂,这方才所碰之人却不知道情况如何。”李循礼不再理会王世腾恐吓言语,而是使劲用力欲拉起那身下之人,可那身下之人着实沉重,一人负之无力,忙道:“二人前来帮衬一把,这人也太过壮实。” 李知宇听得话语,跑了两步,见那王世腾举刀而立,心中畏惧,怕这汉子一言不和又拔刀相向。只是瞧着汉子不语。 王世腾看着之前溜跑的小子畏畏缩缩,不敢上身前来,咧嘴一笑。将那长刀拿起,伸出舌头舔了舔刀锋道:“这刀饮得百万血,却没杀过一个楚国人。我乃李将军部下,又怎不知军规爱民二字。”王世腾收刀而立,傲然开口,转身去帮李循礼扶起那受伤之人。李知宇闻言,见那汉子果在帮忙,这才近身上前,三人合力扶起了那汉子。 待得那人身体被三人支撑而起,王世腾笑道:“二位若有什么蜡烛火折之物,不妨点亮,也好让王某瞧瞧二位相貌。是不是长得都和那娇滴滴的娘们一样。”王世腾话语说完,不怀好意的笑了两声。 李循礼闻言一愣,心思百转。恐这汉子若不遂他心意恐他对自己二人立刻发难翻脸,只得从怀中拿出火折。火光点点,虽不足以照的四周通透,让几人互视观看模样却也足够。 “他娘的,怪不得身手如此稀疏,毫无功底。原来是两个清秀娃娃,老子今天晦气。看你们二人衣着打扮,都是卖弄笔墨的书生,又哪来钱财讨得去换两碗酒水。老子今天沾了这书生迂腐气,这还如何沙场建功,帐前效力。”王世腾打趣说道,又转身去瞧身下之人,这一眼望去,王世腾一口鲜血喷出,不断颤声说道:“如何是你,你....”却是昏了过去。 李知宇二人不明究竟,瞧了王世腾一眼,少年目中稍有迟疑。伸手触了触二人呼吸心跳这才稍稍放心。可看着眼前昏迷的两个大汉,心中又发起愁来。自己二人这身板劲力如何抬得起这两胖大军汉。 李知宇瞧了瞧李循礼,李循礼又瞧了瞧李知宇,二人满脸苦涩。 “你我之间,动弹不得。需动两人,且借东风。”李循礼猛地拍了拍脑袋,笑言道。李知宇满脸疑惑。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三十六章 此夜寂寥几无声 李知宇望着四周夜色,沉默不语。心中寻思道此处偏僻,加之夜间流寇出没,四周村民大多天色尚好便已紧关房门,不再外出。莫说寻人帮忙,纵是有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当口,又哪有如此古道热肠之辈来帮助我这素不相识的生面孔。两个少年等的许久间还无行人经过,心中无奈且担忧。 过得片刻,李循礼见四处依旧无人,他略显焦灼说道:“李兄,你且在此等候,我去落鹜观中寻找温道长前来帮忙。那温道长心肠颇好,自是一等人物,若有他在此帮衬,这两个军汉却是极易。”李循礼话语说完,瞧了瞧少年面色,说道:“李兄弟这是用意了。”李知宇心中诧异,又想到这李循礼会心语之法,既能看懂人心,这般言语却也妥帖,李知宇轻轻颔首。 李循礼瞧了瞧左右,见四周屋宇隐于夜色,这夜深人静,不说什么邪鬼妖魔,便是活人相遇也会害怕,思的片刻说道:“李兄弟还是找个藏身之所较为妥帖,不然若有变故,循礼罪责难逃。” 他四周张望片刻,又说道“观看左右,这王世腾先前所在大树之后最是妥帖。”他说完话语,聆听心声。见李知宇不予否定,二人齐齐使力,将王世腾两人拖到了大树后面。李循礼见安排妥当,仔细叮嘱一番,这才孤身往那落鹜观而去。 李循礼走得半个时辰,夜色早已昏沉,少年白天农亩辛劳,又加之此刻被王世腾这么一惊一吓,少年早已身心疲惫,困倦颇重。可李循礼惦记母亲所需汤药及李知宇安危,不得不强提精神,直往观中而去。行不稍时,终于见到道观。轻敲了院门,过得片刻,一个青衣道士出门打了个稽首,待瞧的面前人模样说道:“循礼,这半夜三更却不睡觉,难道是你母亲病情又加剧了。”李循礼听得言语,垂首不言。 “莫慌,温道长医药精湛,想必定有良方救你母亲。男子汉可不许这门哭哭啼啼。”道士看着李循礼泫然欲泣的模样,他温声言语轻声安慰,侧过了身子,让李循礼入门。 李循礼恭敬还了一礼,从道士侧身的缝隙中走了进去。观中大多厢房此时已是昏沉黑暗,想必是早已睡去。李循礼看着周遭房内具是昏暗一片,心中自责尤甚。寻思自己这么晚还来叨扰实为不妥,可母亲尚需汤药,又加之那两军汉不知状态,方圆几十里除却温道长却上哪去寻得良医。李循礼心中愧疚,值此时刻也顾不得这许多。 几人穿过一条长廊,见一处壁厢中尚有朦胧光亮透出。那道士径直走上前去,轻扣房门,屋内有人温声道:“进来!”道士先首而入,李循礼随道士脚步而入,二人入得房门。只见一长袖儒雅的男子伏在桌案后面,男子一袭黑衣,长髯稍结,脸上略有疲倦之色。 李循礼看着温知良半夜时分还在温读诗卷,心中歉意更多。温知良见二人入得屋门,笑道:“循礼来此和事?” 李循礼从那道士身后走出,恭声道:“温道长,循礼此番前来一是母亲病情反复,此刻又有加重之势;其二就是循礼在巷陌见得两个受伤军汉,除了温道长料无良医可治。” 温知良轻笑一声,收起手中书卷,一脚迈出房门,说道:“既然如此,贫道随你快些去。”李循礼听完躬身一拜,上前带路,温知良紧随其后,二人径往巷陌而去。 温知良与李循礼一前一后,快步疾行。李循礼前方行走,由于挂念李知宇安危又怕那两个胖大军汉横遭匪徒出得差池,不免脚步略显急迫。 温知良缓步而行,走得步伐身姿甚是潇洒,距离李循礼不远不近,刚好丈余。李循礼一路急奔,快步行的小半时辰,难免气息不匀,他稍稍止步,略缓气息。 如此渐行片刻,既然调顺了气息,李循礼脚步自然随之加快。他忽有所觉的转身回头探望,察看四周见并无人影。心中想到却是我疏忽大意,温道长只会拔灾消难医药之学,身体气力难免比自己稍逊,喃喃道:“却是我急迫了些。如若缓行几步,说不定也能与温道长齐步而来,倒不至于如今一人留于此地,恐生事端。” 李循礼四顾左右见无人影,略有焦急。 “循礼,快些带路,留在这却是等谁。”温知良温声道,李循礼忽闻人声先是一惊,随之又是一喜,转头看来,却不知自己身旁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 温知良看了看稍显惊喜诧异的少年,温和笑道:“莫要耽搁行程,你我还要去救那两个军汉呢!”李循礼轻嗯一声,大步流星疾行而去。见温知良走在前头,身形宛如鬼魅,飘忽不定,不说无影无踪,声息却是浑无。这般手段神通,除了偶尔听过的神仙事迹,少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念及此处,对于此番前去救人把握大了许多。 且说李知宇一人守着那两军汉,见过了许久李循礼还未前来,一人藏身这大树后面难免心有惧怕之意。自己人生地不熟,加之口不能言,长不过五尺,重不过百余,这如果从哪个角落蹦出几个拿刀纹身的悍勇匪徒,自己这小命怕是难保。 少年又低下头来看了看王世腾二人,心中犯难,若是留于此地有了闪失不说点化那温知良,自己能不能活着去见赵晴柔还是关键。可若是出去又遇到流民与那混入楚国境内的斥候奸细,那更是难料,李知宇好生为难,进退无所。只的祈求希望李循礼快些赶到才好。 凉风习习,在这半夜时分吹刮在脸上亦有一些寒意。李知宇心中焦急加之又躲在这大树后面伏着身子,略有燥热。见凉风轻柔而过,他站起身来,脱下白色长袍,任这凉风吹拂片刻,胸中郁闷急躁缓和少许。轻吐浊气,又想到李循礼此刻寻找帮助之人是温知良,心中又不免忐忑。温知良的手段他可是记忆犹新,那血液逆流的滋味此刻想来,遍体仍生寒意。 少年一想到温知良,自然又想到了自己与赵晴柔初入得阑海县内,一番苦难遭遇可以说全拜温知良所赐。如若今天这温知良见到自己,那却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么!李知宇心中愁苦,不由得又想起了那秀丽少女。 李知宇正天人交战,忽然间有一声轻笑传来。 “怎么?李兄弟家远人单,在这异乡他地有饱受挫折磨难。此刻却是想家了么?”一温和声音轻笑道。李知宇闻声站起身来,心中大石此刻放下少许,见来人身影一高一矮,心中顿时明白,那高的该是温知良。 李循礼当先而来,瞧着李知宇安然无恙,轻轻吐了一口气。笑道:“李兄弟却莫慌张,有温道长相助我二人定会便捷许多。” “循礼,如此言语倒是高看贫道了。贫道也不过是渺渺之身,哪能逢凶救凶,遇苦救苦。殊不知这仙人居于九重天,安然卧榻于高楼,我辈又如何望其项背。”温知良轻声开口,说道后来已有叹息之意。 李循礼闻声不解其意,只道温道长有感而发,故而不加以深思,忙从怀中取出火折,好让温知良把脉御气,察看二人伤势。 温知良走到二人身旁,伸出三指,点在二人腕部,以中指指腹接触脉象。手指轻轻按,又按照举寻按三种力道按压这二人脉搏。过得片刻,温知良平静说道:“二位切莫过多担忧,这嘴上有血迹的汉子不过是气血攻心,一声不顺这才如此。至于旁边那个军汉,他的脉象,他......”温知良说道后面,已然吞吐。 李循礼不解望来,说道:“温道长,他却是如何?” “他伤势已重,恐怕也就是旦夕之间。这一口气能吊着,那就能活;如若这口气吐了,他也就...”温知良说道此处,又是沉声。 李知宇闻声不动,没有丝毫声响发出。少年自从温知良来到此地,便一直安静蹲在树底,既不起身亦不示意,就这么安静蹲着听二人说话言语。温知良说过话语,瞧着李知宇沉默一旁,头埋在臂弯之中,笑道:“你这小家伙想必就是循礼口中所说的那个不语少年。过来让贫道看看,或许贫道能帮衬一二。” 李知宇听完话语身形稍动,却是往后退去。温知良瞧着少年如此动静,他也不知为何。好奇的打量了这少年许久,心中寻思这少年为何对自己抗拒反感。不过他乃得道真人,却也并不放在心上,见黑夜昏沉,三人久蹲此地好无道理,说道:“循礼,这两个军汉贫道自有料理,你却不用担心,此刻我等还是先去看你母亲病情才好。” 李循礼听得母亲病情,眼眶微红,若不是此刻人多,又要呜咽哭泣。少年擦了擦眼角,看了看温知良,眼中感激之色尤甚,说道:“那我们就走吧。” 李循礼还欲言语,想询问王世腾这两个军汉却如此背负而去。温知良嘴角上扬,袖袍一甩,那两胖大军汉身子浮空而起,宛若腾云驾雾。李知宇见他如此手段,也不觉甚为惊奇,他见的神奇之处较之于这更玄妙太多,譬如那个让自己回到十年前的老道。 李知宇心中想着那白衣老道士的言语,又瞧来瞧与先前判若两人的温知良,寻思二者有何联系。苦苦思索而不得。 李循礼见李知宇迟迟不动,只是呆立原地,心中寻思定是温道长方才所李知宇口不能言触及到了他伤心之处,这才对温道长不加理会,无奈苦笑。又调转身来,伏在李知宇身旁悄声道:“温道长并无恶意,只是一时口快这才如此,小兄弟勿要介意才好。”李知宇听着这番话语,脸色一红,本想辩解而不得言。本来自己只是想着温知良前后不同之处,如今却被当成了小家子气,少年心中微恼,奈何口不能言,却是倾吐不出。 李知宇不再蹲身低坐,他站起身来,跟在了二人身后,一行人行不稍久,便走到了那茅屋中。李循礼轻推房门,当先而入。待处理好王世腾二人,李知宇与温知良这才走入屋中。 进得屋门,李知宇略微诧异的看了那四处走动的汉子一眼。黝黑汉子手中拿着一个破碗,在屋内四处走动,时而喂食床塌的妇人,时而又到角落出轻摇破扇,观其行为似在熬制汤药。 男子独自忙前忙后,身上早已是汗如雨落,用脖子挂的一条破布胡乱抹了两把脸颊,便又去炉前扇风。火光烈烈,听之有响。 李循礼见父亲独自操劳,前后忙乱,疾行两步走到了火炉旁,接过破扇,轻轻扇风。温知良见此情景,轻叹摇头。不待和李鹏程打过招呼,便走到那卧榻前,瞧了瞧妇人脸色,又忙走两步到那煮药的罐子中用筷子夹出一块茎叶,脸色微怒,随即又无奈叹息。 “温道长,不是我们不听吩咐,而是这家中锅灶三日才能煮一锅粥饭。药材价格日日上涨,以前几钱的甘草如今卖得半两之多。我身无长技,又如何付的起这般用度。”汉子呜咽开口,拿下搭在肩背的破烂布巾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温知良闻言一叹,心中只想到,如此这般贫道又能如何。 李循礼闻言眼眶微红,满腹话语到得嘴中又如何能吐。看着母亲身体每况日下,凭他少年身躯又能如何。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人命只是草芥。 那汉子说完话语,又看了看妻子一眼,见她满脸汗水,又急忙拿着一个破烂木盆跑出了屋门,瞧其模样却是去打水去了。李知宇站立不安,见屋中几人都是伤心不语,自己站在此地觉得不太妥当。他也走出屋门,却是去瞧那两个胖大军汉。 两个军汉昏迷依旧,那王世腾气色稍好,至于其他一人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气息甚弱。李知宇瞧着面色苍白的军汉,见他腰间微鼓,显是有物品藏于腰中所至。少年心中好奇,却又不能趁人虚弱而观其物,只得作罢。在门口徘徊片刻,听得前方有人粗声喘气,李知宇凝目望去,无奈夜深人远,视之不见。过得稍些时光,那人才粗声来到屋前。 李知宇凝目望去,借着眼前微弱光亮却也瞧清了面前人相貌,这不是先前出门的李鹏程。 少年稍显诧异的瞧了李鹏程一眼,见他衣上尽是水滴,手中空无一物,站在屋前静默不语,只是时而伸出被水湿透的衣袖擦了擦脸庞。过得片刻,似有细微的啜泣传来。李知宇闻声微愣,只以为自己错觉,可细细听来,如何又有差错。少年此刻倒是有些惊慌失措。 李鹏程低声啜泣,声音呜咽。口中断续言语,混杂在这呜咽声中,李知宇听得也不大真切。少年见此,快步上前,欲出声安慰,可自己又如何出声。只能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递给了李鹏程。 李鹏程恍然未觉,依旧埋头哭泣。李知宇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举着这块手帕等着李鹏程接过。过得片刻李鹏程似有所觉,抬起头来,伸手挥开了李知宇递来的手帕,埋头走入了屋中。 李循礼正给母亲喂食汤药,见李鹏程走入屋来,心中一喜。忙擦拭母亲嘴角,欲接李鹏程端来的河水,可睁眼看去李鹏程手中无物,身上衣服尽湿,如同掉在了水里一样。李循礼轻声道:“爹,他们,他们又.....” 李循礼身体颤抖,双肩不住抖动,欲拽紧拳头,可手中无力,胸中愤恨万千,过得片刻尽化晶莹。李循礼掩袖拭泪。 “都怪我,怪我没用,如果我能,我能.....”李鹏程呜咽说道,又听见妻子此刻咳嗽,伸袖擦了擦泪水,行的两步随即又退后而去。 李知宇此时也走走入屋中,见李鹏程前行稍止,又退后复归原位,心中不甚了解。只听得李鹏程轻声道:“循礼,我如此模样却不敢让你母亲看到,怕她担忧加重病情,你快去看看你母亲气色如何。我再找个桶盘去接些水来,你母亲病情万不可耽误。”李鹏程说完话语,又径直往外走去。 李鹏程脚步稍急,只顾去寻找盆桶接水,却浑然不顾脚下。行的两步,刚踏出屋门,便被脚下汉子绊倒了身体。李鹏程顾不得许多,从地上慌忙爬起身来,径往外跑去,李知宇还未来得及走出屋门,李循礼便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李知宇站于门前,进退无所,独自沉思彷徨。忽然身后一人轻轻拍了拍自己肩背。李知宇转头看去,只见温知良捻着颌下长须,目光飘渺,他良久轻声一叹,从怀中取出几枚银针,又掏出一个用纸包住的包裹,递给少年说道:“等我行针走穴已毕,你在撒下些许药粉敷在二人伤口之上。” 温知良话语说完,不待少年回答,便蹲下身来,剥开了那王世腾二人的长衫,将手中银针插入二人大陵、曲择多处穴位。行针走穴已毕,他又伸手轻拍了拍二人肩背,过得片刻,王世腾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神情较之先前苍白此刻却也红润许多。至于另外一个军汉,只是手指微动,口中呢喃,听得却不真切。 李知宇见二人已有动静,快速打开纸包,手忙脚乱的将药粉尽数敷在了二人伤口之上。温知良见少年一股脑的撒完了所有药粉,笑道:“不是自家的东西果然不心疼啊。” “这一副药粉所用药材多达五种有余,有的生长在峭壁之上;有的深藏在溪谷之中;有的逢日光正盛之时方可采栽;有的却需寒冬腊月药性才是最好。你这小子如今全部敷在二人身上,且不说我药材珍贵,就你如此用法,于二人反倒稍有害处。”道士捻须轻笑。 李知宇听完温知良话语脸色一红,这自己方才只听得温知良说用药疗伤,却没有顾及许多。此刻听温知良所言,这副药粉极是珍贵,那自己所为实在有些暴殄天物。可回想温知良对自己二人欲行火焚之刑,用他些许药粉却又算得什么,念及此处,少年神色依旧不解,仍有些许愤恨之色。 温知良见少年脸色由红转白又转得意,心中也只道这小子颇为有趣。至于李知宇此刻腹诽却是不闻。 待敷过药粉,二人脸上稍有痛苦之色,嘴中轻吟。过得片刻二人的脸色才转为柔和舒适。李知宇心中寻思,初时敷下这药粉想必是药性颇重,二人神色这才如此,至于后来舒适却是这药粉药效极佳,止住了二人疼痛这才如此。李知宇微微颔首。 温知良见少年轻轻点头,淡然一笑,又走入了屋中。行得两步,来到了李循礼母亲床头。见妇人神色稍缓,心中这才放下心来,走的片刻又去瞧了瞧王世腾二人,这才又进到屋中拿着一个缺了一条腿的板凳坐定。 李鹏程气喘吁吁的跑到河边,拿出自己刚刚从废墟中寻到的一个破桶打了大半桶河水又急忙往家中跑去。本欲找大路而走,可四周流民匪寇以及那些溃逃的军士成群结队,专以打劫附近居民为生。若是碰到单个行人从此而过,不说没命,脱层皮却是少不了。 李鹏程既惦记妻子安危,又害怕横遭劫匪只得加快脚力从小道绕行。行的许久,劲力自是不足。又加之白天一天辛劳耕种,这来回奔波之苦极不好捱。汉子累的气喘吁吁,汗如雨落。无奈之下,只得找到一块略显开阔的地方歇息片刻。 夜色深幽,人声寂寂。 李鹏程歇息片刻,待体力稍有恢复便又往家中赶去。走得半个时辰,不知是上天怜悯还是菩萨保佑,这一路走来,居然无甚匪徒流寇半路打劫,李鹏程脸上稍显平日难得一见的喜色,只是疾行,还哪有心事观看周围光景。 李知宇守在两个军士身旁,一则怕二人再有差错,伤痛反复;二则此刻屋中温知良来回走动,李知宇对温知良心有抵触,巴不得眼不见心为净,故而守在这两个军士身旁,以观后况。 “将军,你的...我...带回来了……”那受伤颇重的军汉断续言语,混杂在这幽寂夜色中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说话语调,既有愤恨又有哀痛,但更多的却是痛入骨髓的悲伤。 李知宇不明究竟,什么将军,什么你的我带回来了。这汉子莫不是昏迷之中依旧觉得自己身在行伍之列,还在沙场浴血,与子同袍。 李知宇心中想到此处,心中又多了些伤感。回想自己以前所读诗书,大有边疆写意,万夫莫当的豪迈壮阔,只觉得那黑云压城,铁骑奔袭千里而御敌于国门之外甚是壮阔风流。但如今自己短短一日之间,所见所闻与史料诗书大相径庭。这铁骑催城固是豪迈,刀斧相击确实热血,可庶民百姓如同草芥;孤苦老幼恰若浮萍,身无所依,性命悬于他人之手,这滋味想来就不好受。少年摇了摇头,这种经历他不想遇到,同样也不想他人遇到。 李知宇独自沉吟,这受伤军汉又断续说道:“我潘然...不负将军。虽是草民入伍,但我....潘然大好头颅,岂能给你蛮夷之国,蕞尔之邦。”李知宇听着潘然断续呓语,心中一动,似乎有所触又无所触,只是心中热血沸腾片刻,除此之外,也别无他物。 温知良此时起身给那卧榻上的妇人扎了一回钢针,见妇人苍白脸色略转红晕。温知良这才伸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声道:“气血已通,只是缺少药材调理。过得旬日怕又反复。这....可如何是好?” 李循礼闻言撇过脸去,悄然伸袖拭下了眼角的泪滴。从他记事以来,母亲形象便一直只存留于床铺之上。回想以前两国联姻修好之时,陇海郡作为于吴越商旅必经之地,那时家中尚未殷实,虽无管弦呕哑,但亦有诗书以寄余兴。 在自己年幼上学期间,每每闻声而起,除去学堂路程耽搁,就是陪在母亲床前递汤送水,端茶送饭。那时自己只是以为母亲偶感风寒,气血衰弱,故而常年不离床褥,可一晃十余年,母亲依旧躺在卧榻之上,全凭汤药保得性命。若不是温知良时常送些丹药奇珍,恐怕母亲这吊着的一口气也保之不住。 李循礼想起往事愈发伤感,跑出屋门,靠在门前的木梁上轻声呜咽。 李知宇听着那军汉断续说完话语,正欲转身去屋中告知李循礼出来观看二人状况。可一转头,却见到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庞。李循礼轻声抽泣,两张手掌紧紧捂着脸颊,努力不使自己发出声音。可往事上头,犹挂心间,又岂是人力可为,人力可挡。 李循礼轻声抽泣,少年站立一旁,略微有些手足无措。若是自己打扰,不说李循礼心中如何想法,自己对这滋味虽不说感同身受。但那日赵树理一袭白衣出山林,自己苦追而不得的感觉,此刻想来,心中仍有一种不知名的痛感。那种天地崩塌的感觉,如若不是至亲至爱之人离去,又如何体会得分毫。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三十七章 一梦春秋 少年念及赵树理他眸子忽而惊喜万分,又忽而满是伤感愁思。他望着屋内眉头紧锁的温知良又看了看眼前满是伤感的李循礼,忽有所悟,又忽有所觉。他七窍震动,体内血液沸腾。正欲说话言语,可不料喉间吞吐,欲语而不能。少年本来神采熠熠的眸子此刻又变得一片灰暗之色。 屋外,李鹏程提着那只破烂水桶,一路走走停停,既怕遇到匪徒遭遇横祸。又怕由于脚步慌张洒落手中好不容易打来的河水。他且行且止,过得许久才歪歪斜斜的跑到了巷落。 屋中烛火昏暗依旧,李循礼蹲在门外,睁着那双满是泪水的眸子,他望天不语,只要父亲平安归来。 过得许久,李鹏程才跑过一条条巷陌,他绕街穿道,一路颠簸提心吊胆。直到望着那间微微透露着灯火光亮的茅屋,他才露出一丝既有幸运又带满足的笑意。他凝眸望去,见着少年独自蹲在屋外抽泣,心中稍觉疑惑,可当下也顾不得太多,一步跨过突起一寸有余的门槛,将那得之不易的一桶水放在了妇人床前。 见着妇人脸色稍稍红润,李鹏程略带喜色的将那条破烂布巾放入水桶之中,拧去水渍,又敷在了妇人额头。妇人眉头轻舒,似有所觉。李鹏程见此,嘴角上扬,满是欣慰笑意。 李知宇此时也已转过身来,见着李鹏程如此神态,对着卧塌妇人呵护备至。二人虽无言语,可眉目表情将相濡之情显露无遗。见着这般情景姿态,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且嗔且怒的少女,想着她顽皮可爱模样;蛮横不讲理的神色,想着那天横遭生死大劫时少女说着我再也不欺负你了,好不好!他想着那日场景,少女说话姿态,呢喃道:“赵晴柔,不好!”三字。说完话语他似乎怕娇俏少女听之不见,又大声喊道:“赵晴柔,我说不好!不好!” 待得李知宇嘶喊完了压抑在心中许久的话语,少年微微一愣,他似有不信的紧紧捂嘴。脸上既有惊慌之色,又有大喜过望的痴呆神情,他且上且下,来回奔跑,激动的上蹿下跳。 屋内众人瞧着四处蹿动到处乱跑的少年,不明为何?皆是不解少年为何如此,李循礼抬起迷蒙泪眼,望着身体不断起伏的少年,神情稍显惊讶。这一直沉默不言的小兄弟如何就开了口,如何就喊出了“赵晴柔”三字。 那落鹜观中,白衣老道轻轻抚了一把花白胡须,他高兴又无奈说道:“不愧是贫道都变不了命理的人。原是让你点化知良,却没曾料到你吐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那个小姑娘。” 他无奈一笑,吐者字真言,手结内狮子印。山河重合,时光俱寂。 东方谷麦场上,温知良神色痴呆的望着身影不断凝实的女子图像,他口中不断轻声呼唤。虽然神色激动无比,却不敢高声疾呼,似乎是怕自己突兀之举让女子又消失在画中。待得白衣道士赵青峰结完内狮子印,那幅女子图案愈发清晰明显,她眼眸微转,巧笑嫣然。 温知良见此神色喜极,面目不觉间又变得稍显狰狞。他嘴中呢喃呼唤不断,伸出五指,轻轻放于画像之前。他五指闭合似在握住女子手指,轻蹲身体,望着女子姣好容颜时,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 “你可知,十年之前一面之缘,我温知良为你沉于心魔,十年不解。”他轻声说道。正准备握住女子手指将她拉出画像之时,卷轴无火自然。 温知良神色顿时惊惶,他手足无措的站起身来,双手抱头,神情痛苦的望着天上不断起伏的黑色云层,无可奈何。那画中女子神色变换,不再似先前巧笑嫣然,而是面色狰狞,嘴唇开裂,满是痛苦。 她兀自嘶吼哭泣,神色扭曲狰狞,脚下踏着的那双金丝嵌雪鸳鸯鞋也渐渐消失,他既惧且怕。他痛哭的伏下身去,鼓着腮帮不断吹气,似乎要将火焰吹灭。 “你,赵青峰,你居然......”温知良见火势不减,他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呆呆望着女子容貌渐渐消失于龙凤两幅图案之旁,面容憔悴,心神俱碎。满头青丝贴在脸颊之上,似哭似笑。 白衣道士赵青峰结完内狮子印。待得四周清明,他一步跨出,清气弥漫周围。 道士一步跨天而出。 道观中原本紧闭屋门,不敢外出的道士香客,见着一袭白衣出此观踏天而出,一个个焚纸烧香跪地而拜。待得他出现在晒谷麦场之时,悲悯的瞧了温知良一眼。 “知良,既为知良如何沦落如此。”赵青峰轻声开口。看着披头散发的温知良,他轻声一叹。说完话语,赵青峰脱下自己身上穿的那件绣着三幅图案的道袍,披在了低伏哭泣的道士肩头。 待得赵青峰为温知良披上这件道袍,天地间风声突起,缕缕金色阳光撕裂乌云而出。空中闷雷隆隆响起,似有神人拿着大锤擂鼓助威。过得片刻,晴朗天空又有暴雨如注而下,似有仙人落泪。大雨倾盆,两人长衫尽湿。温知良抬头望着暴雨如注的晴朗天空,他哈哈大笑,又哇哇哭泣。 赵青峰轻声一叹,伸手对着空中漂浮的那幅女子画像轻轻一招,那幅画像径往赵青峰而来。 赵青峰既接过卷轴,画像无火自燃。尽管是在这漂泊大雨中,不仅未曾被淋熄浇灭,反而火势愈大,直将卷轴烧的再无丝毫这才熄灭。灰烬从赵青峰手中缓缓洒落,混杂在雨水中,渐流渐远。 赵青峰烧完卷轴,看着众人依旧或点头微笑;或面色狰狞;或满是安宁之色,他又是一叹,吐灵字真言,结不动明王印。缕缕紫气从赵青峰指间溢出,混杂在这无边雨水中,四周紫气成虹,紫虹成桥,道道紫色匹练连结一起,挂在半空之中,隐隐可见万千符篆。待得李循礼清醒过来抬眸观看时,只见桥上人烟不绝,似有仙人在桥上言语、讲道。 温知良既见着赵青峰以纯正道法破去他森罗万象之术,他眼色一冷,不再看那幅女子画像,转而看着仙风道骨的赵青峰,冷冷笑道:“赵青峰,十年前你不救她,我化道为魔入内关,阳神险些成阴神。而今你再次阻挡我救她,不知你是想如同十年前一样点化我,还是想要让我如同十年前一样舍弃她。”温知良说完话语,他喉中微动嘿嘿冷笑。 赵青峰并不接话言语,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村民,既含悲悯又带慈和。李知宇此时睁开眼来,顾不得打量神仙风度的赵青峰,转而瞧了瞧双眼微挂泪痕的少女,心中有些疼痛。 赵晴柔哇的一声大叫,眼中有泪水淌下。少女睁开通红的双眼瞧了瞧满是关怀的少年一眼,她轻轻说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又在欺负我!”她一语既出,少年无奈摇头,这次他却没有还口,只是温柔的看着稍显憔悴的赵晴柔,心中只觉温暖。 李循礼眼露伤感,他瞧了瞧蹲身沉默的温知良。又想了想自己方才所看到的景象,他一双眼中满是坚定之色,过得良久又低下头去,神色似有悲怆。 赵青峰既然破去了温知良术法,他一步跨到蹲身伤感的温知良身前,手掌伸出,用了的打了他一个巴掌。温知良目瞪口呆。 他望着白袖飘散的赵青峰想着那年那时那个女子,还有站在一旁默默无言的赵青峰。又看着此时情景,他忽笑忽怒,站起身来,手指拧在一起,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对着赵青峰。 赵青峰伤感之色尤甚。那年若是自己不去攀那封仙台,如今会不会不至于到的如此地步。他依旧是眉眼含笑的真人,那女子依旧是自己最为引以为傲的徒弟, 赵青峰念及此处不言不语,神色不悲不喜。 少年既然脱去束缚,他不去瞧那隐隐对立不语的赵青峰温知良二人,而是快步走到赵晴柔身旁,红着笑脸望着神色伤感的少女。过得片刻少年略显犹豫的伸出一只满是汗水的手掌,低下头去。赵晴柔小脸一红,同样伸出右手扣住了少年五指。 天地微变,风云狂卷。 赵青峰神色复杂的看着那神色娇羞的少女,又看了看脸色通红的少年,他无奈摇头。 “当年镜花水月一场空,如今拭 泪是为谁?”赵青峰轻声低语,看着李知宇两人,又看了看神情癫狂的温知良。 “知良,十年之前你有一缘,其名为舍。十年之前,我有一法,其名也是舍。”赵青峰说完话语,他转身伸手对着落鹜观方向轻轻一招,口中轻吐一个来字。那尊蒙尘多年的救苦天尊神相拔地而起,灰尘尽数抖落,眼中两道神光划破天际。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三十八章 青峰不倒 救苦天尊像平地而起,声势浩荡。众多道士只觉得观中突然一震,不明究竟的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看着屋内摇晃不定的灯火。神色惊慌而带诧异。 这落鹜村虽处于阑海梅屏交界村落,可从以往文献道史传记都鲜有地动山摇一说。何况观中有着温真人坐镇,不说邪门妖物,便是神仙下凡施展道法神通,那咱们又有何惧。温真人,那是何许人! 待得众多道士跑出屋门去观望究竟,发现观中四处并无差异之处。一个个疑惑不解互视往来皆是疑惑。忽然间只听得有人惊喜叫喊道:“救苦天尊显灵了,救苦天尊显灵了” 待得一个个道士闻声赶到救苦天尊殿,观望时间,只见得那间供奉着救苦天尊的壁厢里光芒闪烁,七彩琉璃。阵阵神光压宝蕴,朵朵莲花绽金台。众人见此情景,面面相觑。 自从温知良来到落鹜观中,占了道观,救苦天尊殿不说每日香火果蔬供奉,便是日常清扫打理也是极为疏忽。此刻蒙尘多年少奉香火的天尊殿中豪光大方,紫气升腾,四周流光溢彩,众多道士既觉讶异又生恐惧。 那先察觉救苦天尊显灵的香客下跪磕头已毕,他恭恭敬敬的抬起头来不经意往上一看,险些瞪掉了眶中眼珠。他颤巍巍的伸出手指,又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嘴巴,哆嗦而不能言。众人只望的天空云气翻滚,紫气浩荡,霞光隐隐。过得片刻,又隐隐可见云气变换万千,有着古稀老翁拿着一节翠绿竹杆在水边垂钓;或是仙女捧花口诵无量;或是总角小童拿着个红布竹篓在河边搅水捉鱼。所呈画面千千万,有如恒沙数。 道士们望着天空异像,环顾左右,有些不明究竟。这是天尊显灵了。忽然间,一个年迈道士他扔掉手中竹杖,慌忙跪倒在地,待得磕头已毕,他颤抖着声音说道:“惟望天尊翦除妖孽,将温知良驱出观宇!弟子俯首上拜!” 他一语既出,平日里惟温知良意图而动的诸多道士哭爹喊娘,口中只道孽缘。慌忙跪倒在地,俯首帖耳,对着天尊像已然离去的厢房不断磕头礼拜焚香。口中念着妙法护身莲花经。 紫云升腾旧像起,新人不悦覆旧樽。 温知良既然摆出这等古怪诡异的姿势,自是有所倚仗。他看着赵青峰眉目不变,依旧慈和。他冷冷一笑,待得那尊天尊像划破天际而来时,神色更是凄凉。 赵青峰神色一喜,身上紫意更显磅礴气象,他衣袖飘浮,每每来回之间风采更甚。至于温知良他依旧保持那个双手撑地双脚抱头的古怪姿势不变。待得那尊神像蕴藏在金色神光之中,慈悲之像似有拯救世间一切苦厄之时。温知良气急败坏的骂道:“赵青峰,虽然我才攀上封仙台一楼,不曾受过玉旨仙篆,可天仙就是天仙。哪怕不曾受得仙篆也是天仙。自十年前你为了攀那封仙台二楼,不顾她的生死,心境已损,境界大跌。纵使你十余年在三清殿中面像思过,保得境界不跌。那你也就是迈过一品境界,堪堪摸到封仙台一层而已。你的修为,哼!现在恐怕连地仙也都是排在末位。你凭什么和我斗!” 赵青峰闻言不语,他略带自责又稍带悲悯的看了看此刻面目狰狞的温知良。挥了挥身上雪白道袍,似要拂去衣袖之上的尘埃。望着飘浮不定的天尊神像,对着他轻轻招手,那尊石像似有所感,速度减缓,就这么轻轻落在了赵青峰肩头。 温知良见此,神色猛然一变,他瞳孔收缩不定,目中稍带犹豫之色。看着那尊蕴藏在五色神光之中的天尊神像,牙关紧咬。过得片刻,他目中犹豫不复,反而尽是坚定。见着赵青峰扛着神像对自己走来,他静止依旧。 赵青峰既将神像抗在了肩头,他不再静立不言,反而脚步跨下,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满是从容。可他速度却奇快无比,每每脚尖沾地又是连着几步跨出,身形不觉间离得原地已经颇为遥远。片刻之间他脚尖点下百余次,眼花缭乱之际已然跨到温知良身前。 温知良见赵青峰止步身前而不动,看着他一肩抗一道,此刻情景他既觉熟悉又觉陌生。遥想十年前,惊涛拍岸,那时华发不生,佳人红袖添墨。可如今人孤影单,天仙不得,怎一个愁字了得。 温知良心中百转千回,恼怒更甚。他脚尖蕴力,不退反进。想到十年前那个衣袖飘飘的女子,眸中哀伤炙热皆有,心中漠然道:“且看我为你抚琴!” 温知良吐斗字真言,手结外狮子印,罡风凛烈,天尊伏魔。赵青峰抗像而立,救苦慈悲。 李知宇只见得温知良衣袖飘飘,身形前后进退甚是潇洒惬意。他或指或点,或手臂横扫,或脚踏金刚,或是疾行宛若风云游走飘渺无形,让人看来眼花缭乱。而赵青峰依旧保持着一手扛救苦天尊神像的姿势不变,他一手指百端,一力降百会。或是拈花轻点;或是左闪右避;或是指间藏雷自含神通,十招过后温知良不仅没能伤了赵青峰,反而被赵青峰点了章门内关诸穴,温知良顿时气机流转不畅,他一掌劈下阻住赵青峰凌厉攻势,身形疾速退后,稍避锋芒。 “赵青峰,你,你!......”温知良大声怒喝,他望了一眼依旧云淡风清的赵青峰,癫狂大笑,随即又轻声呜咽。 “知良!回头吧。既然已经物是人非,又何必如此挂怀萦绕心间。我道门修行之法讲得就是顺势而为,不可逆行天道。你又是何苦。!”他话语未完,温知良不顾浑身气机流转不通,他神色凶狠的再次冲到了赵青峰身前。 温知良哈哈大笑道:“逆行天道!十年前你看着她死在你面前的时候,我就不在信道。这世间又哪来的天道。如果真有天道,那那些越上了封仙台三楼的圣人真仙为何不来救她一救。”温知良身形奔出,指间紫气升腾,好似长虹。他一步走下,身后紫气浩荡而出,手指轻划,紫气凝结一处,化作一柄三尺青锋长剑对着赵青峰劈砍而下。 “赵青峰,且看我这一剑如何!”温知良一剑既出,剑气狂卷,遮天蔽日。他手持那柄紫气浩荡的仙剑,身上符篆流转生辉。立于半空之中,身后天雷滚滚,隐见龙吟凤舞。 温知良既然蓄力已到极致,自然无回头余地。他一剑凌空而下,浑身气机流转绕行八百里。 四周草木俱伏,尘土飞扬。 赵青峰见着温知良这一剑当头而来,饶是他攀上了封仙台二楼的修为此刻也不得不暗暗惊心。 这一剑,霸道至极。 既然赵青峰使出了一梦春秋的道法神通,台下众人自然已经醒来。他们或是迷惘或是呆滞的看着左右,良久才化作清明之色。 “他娘的,要你多管闲事,老子方才正拉着一个纤腰细颈的小娘子讲论诗文,你这道士如何就打断了老子思路。”有人看着扛着那救苦天尊的张青峰呵斥骂道。 “仙长,你再施展一下法术神通让我回去好不好,我梦见我金榜提问,做了大官。娶了那知府老爷的千金小姐,好是得意快活,你却如何打断。”有人气愤懊恼。 “爹娘!”一小孩哇哇哭道:“我要爹,我要我娘!”小孩声音稍显稚嫩显是总角年华,最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可小家伙此刻擦着一双红肿的眸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无力的擦了擦眼角滚烫的泪珠。 ...... 世间百态,此时全显。 待得后来赵青峰与温知良神仙打架时,这些人才哭爹喊娘的抱头鼠窜而去。除却少许人等跪地磕头,祈求天尊慈悲庇佑。那些高呼“天尊威得,誓清寰宇”的信众香客此时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且说少年见着少女同样伸出细长手指,他五指闭合,却抓着了少女手腕,他脸色羞红,不敢上顾。少女微垂臻首,她脸颊滚烫,不敢低眉。 过得许久,李知宇才轻轻抓着少女手腕微微使劲,将她从哪根木椽轻轻拉了下来。两人沉默无语,各有心事。 智慧和尚睁着一双浑浊眼眸,看着洒落一地琉璃珠宝,五彩玉帽,他不知为何露出了索然无味的表情。他望着此刻飞天摘天雷的温知良大声笑道:“姓温的,我输了。我再也不做世间活佛了,我只要挽着她的手就好。”老僧说完,闭目不语,脸色慈和,眉目微垂,更多了几分悲悯姿态。 那慧觉和尚听着师父言语,他目光疑惑,喉中轻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他心中想到,如果这老和尚不和温知良斗了,是不是就意味他要让我做净香寺的方丈。那我......慧觉和尚想到此处,他一时间忘记了温知良神通术法忍不住哈哈大笑。智慧闭目不语。其于诸多僧众见着那个采天雷作剑的温知良早已吓得肝胆俱裂,还哪管活佛菩萨早已溜之大吉。 赵青峰既然望得温知良这天时地利人和皆有的一剑奔腾八千里,饶是轻松写意如他此刻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看着那个眼中满是冷冽杀意的徒弟,他忽然大笑。将那救苦天尊像往天上猛地一抛,眼眉低垂,一指蕴力而出,藏绕真灵九千里。 众人只见得天空云气翻滚,天空雷声阵阵。 此时,有些士子正在陇海郡东边的大江上划船流舟,在渭江之中好生快活。一个个吟诗作对期间,只见一尊巨大神像金光阵阵直往九天而去。一个个惊愕的忘了往金樽中续上两杯美酒。 温知良一剑划过,察觉到赵青峰气力充沛,来回间尚有余力保留,他轻声一叹,已然闭上了眼眸。想着那个衣袖飘扬的女子,低声说道:“莫怕,我来陪你!”待得丝丝温热溅在脸上之时,他扔掉手中那柄紫气长剑,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你为何如此!”温知良吞吐说道,他神情似有不信之意,快步退后几步,脚步缠结居然跌倒在地。 赵青峰慈祥的望着这中年道士,一如三十年前在那雪山下初遇他的温和,那时,赵青峰笑着说道:“走,师父带你去修道。” 那时,少年懵懂的拉着他温暖的手掌,满怀希望。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三十九章 何曾攀高楼 如此一幕戏剧反转,台下人群自是目瞪口呆。 这世间神仙为何如此舍身求死!智慧和尚见此一幕,他颤颤巍巍的爬起身躯,将身上诸多绣金嵌银的装束尽数脱落,只留着最后一层青布直裰,站起身来,慌乱着脚步歪斜逃跑。 赵青峰面色慈和看着跌倒在地上的温知良,他轻轻咳嗽一声,嘴角滴下缕缕金色鲜血。他稍稍凝眸,看了看此刻已然恢复平常的天尊像一眼,他微笑道:“拜了一辈子救苦天尊,贫道今日也要狂妄一回。”他轻轻勾了勾手指,笑言道:“天尊见我。” 霎时间,天尊像百宝琉璃,那原本取自一块山石雕塑而成的神像此刻居然张开了双目,露出了如同常人一样的神情。神像不复先前慈悲悲悯之色,脸容变化,他笑意盈盈,口中诵着太乙莲花护身妙经。 赵青峰闭目听的片刻,也是脸露笑意,身上紫气浩荡,直插云霄。 他调转目光看了看此刻彷徨无措的温知良,轻声说道:“知良,封仙台二楼风光无限,比一楼可是好过许多。” 温知良沉声不言,半蹲着身子不知所措。他一脸茫然的看着气息已经渐渐微弱的赵青峰,脚步轻动,却又收了回来。 赵青峰说完话语,眼中满是追忆惋惜之色,他又轻轻咳嗽两声,眸中满是疲惫。他开口说道:“知良,为师止步于二楼风光,却是不敢奢望能攀上三楼去看看真仙风景。三楼啊......” 赵晴峰又抬头望了眼天空,他眸子稍带希冀,轻伸左手,对着天空招了招,随即又无奈放下。看着温知良彷徨无措的我神色,他微微一笑,手指轻招,似在呼唤,他轻声说道:“虽然我不能,可你却未必不能。”这话说道最后,虽然语气疲惫衰弱依旧,但此刻却满是坚定。 他轻叹一声,又说道:“为师这辈子错了许多,可为师大抵还是当的上世间真人这四字。”赵青峰说道这,神色颇为自得,喘息片刻,他又说道:“虽然错了,可这辈子还是自豪有你这个徒弟,至于对她,直到如今我还是愧疚万分。如今可好,为师羽化而去,也算搬去了你的绊脚石,你道心便可纯粹,到时候,你登上了封仙台三楼,看尽世间天上风光,受了仙篆,成为了逍遥自在的大罗金仙,莫忘了年年清明给为师拿来一壶好酒。” 赵青峰言及此处,咳嗽声愈发剧烈,他笑看了满是担忧之色的少年一眼。手指轻轻一招,一个青绿葫芦从天而降,他打开酒封,对着少年说道:“小居士,来品品这酒如何?” 李知宇听得话语,他茫然的看着神色苍白的赵青峰,实在无法想象这个一梦春秋道法通玄的道士既然会止步于此,他踌躇难行。赵青峰亦不逼迫,等得少年踉跄的跑过身来,他轻轻握住李知宇的手掌,温声说道:“小居士,我曾经说过待你点化知良,我便授你道门密法,传你道门经法符文经篆之学,可如今老道士我即将去那地府幽冥授法讲经,却要食言了!” 赵青峰见李知宇反手握住自己手掌,他摇头一笑,从腰间取下一个青绿葫芦。打开酒封,他轻轻抿了一口酒水,又将那青绿葫芦递给了少年。少年见他眼含希冀,不忍拒绝,只能接过那只青绿葫芦,强忍酒意吞了下去。 赵青峰微微笑道:“滋味如何?” 少年摇头不语,咽了咽未完全吞下的酒水。他慈和的望着少年皱起眉头的脸庞,手中七彩琉璃。 “小居士,贫道修道一生,待得快要羽化之时,方才悟道何为六通俱全,阳神天仙。这些许薄礼,就当是贫道让你点化知良的谢礼。”他说完话语,眸中光芒更是黯淡。不待少年抗拒反应,便将手中那刻浑圆道果按入了少年眉心。 待得赵青峰五指无力垂下,少年这才发觉赵青峰已将毕生所悟尽数传于自己。他欲出言感谢,可如此厚礼哪似赵青峰所言的如此云淡风轻。待得道果经百脉流转时,少年只觉得身体暖意四流,很是舒服。尤其是蕴藏在丹田的那股酒气此刻也是绕行筋脉而走,二气各行一脉,身体两边俱有暖流。赵青峰又轻轻一咳,嘴角滴下来不少金色鲜血,少年见此忙伸袖擦拭。 赵青峰以目制止。他颤抖着手臂轻轻抬起,五指张开,似在遮挡过于火热的阳光。 少年悲伤垂首,眼眸通红。虽然与赵青峰不过几面之缘,但对他心中是实打实的感激。这份感激少年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放在心底。待得能力足够,再去偿还这份恩德,可如今,仙人已然驾鹤。 温知良看了看保持遮阳姿势的赵青峰,他目中空洞,毫无神韵。略显僵硬的走过身来,轻轻抱住了赵青峰的身体。他袖袍轻拭脸颊,这才知道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师父!”温知良低声喊道。他不由得又想起三十年前赵青峰牵着自己离开雪山时,自己懵懂的问他,管他叫什么。 老道士哈哈笑道:“师父!” 温知良此刻见着赵青峰羽化而去,才明白何为师父二字。不仅仅是儒家文人所谓的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更是能在自己行至末路之时,指点自己走出困境。这才是师父。 他颤抖着身体抱起赵青峰渐渐冰冷的身躯,使出全力往上一抛,天上道音轻诵,慈悲无量。那尊救苦天尊像此刻也是升腾而起,他伸出手掌接住了已然渐渐下落的道士。齐齐化作虚无,只留下了一片太乙救苦妙法莲华经。 温知良眼眸紧闭,见的如此情景,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吐列字真言,结智拳印,诵大日如来心咒。经声阵阵,消散的风云再次聚集一处,天空符篆更是复杂。 此刻,有道士神游九天要登那封仙台。 李知宇只见得温知良脸上神光隐隐,或呈青紫;或呈朱红;或呈道家紫气升腾。他衣袖飘荡摇摆间,尽是仙人风姿。 温知良阳神出窍登高台。 楚国寿春,深宫幽院之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垂着脑袋,正呼呼的打着瞌睡。忽然间,那沉寂了二十年的大钟轻轻震荡,有悦耳响声阵阵传来。老头迷惘眼眸此刻满是清明激动。 “大楚沉沦二十年,如今终有圣人出。”老头激动喊道,慌不择路的跑出了这座观星台。 且说寿春城东国公府,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拿着一本微微泛黄的古卷轻轻诵读,一女子快步走入房门轻笑道:“你闺女这一走已快半年,你这当爹的倒是坐的挺安稳。” 男人无奈一笑,他放下手中经卷笑言道:“晴柔性子随你不随我,喜欢自在惬意。若是我对她约束太多更加不好。况且那张家小子不是去梅屏县去谈经讲道去了吗?有他在,无需担忧太多。” 男子说完话语,对着女子柔和一笑,神色眉目满是温柔。这副模样若是让那北国并吴越将士看见,非要骂上赵恒通几句,你他娘的装什么儒生负笈,满是诗书礼仪! “恒通,那个人成了!”一白衣道士慌忙跑入屋中。 “哦,成了吗!”赵恒通语气略有惊讶,他抬眸望了望外面,眼中稍露向往之色。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四十章 聚散有时 既然温知良重入天仙境界,目光视野自是开阔许多。见着少年依旧一脸悲戚,哀伤的望着赵青峰飞升而去的那一方天空,似在期待那人飘然而去又能飘然而反。 温知良见着少年如此模样,他心中有些惆怅,又有些失落。欲劝慰少年告知真相,可如何言语?总不能告诉他,方才自己一剑刺穿师父身体,不仅没有伤害他,反而给了他飞升的契机。这话自己想来都觉得有些荒谬,说与别人听那不是更加不通情理。他既然无法言语,只得略过少年,往台下看去。见着尚有不少未离去的村民还在对自己磕头礼拜,温知良欲言又止。 过的许久,众人热切不仅不减,反而愈发虔诚,一个个磕头念经愈发响亮,似乎在祈祷仙人能再施展那一梦春秋的法术神通,好让自己完成刚才没能完成的心愿。温知良瞧着此刻众生百态,见他们脸上依旧写满渴望。他苦涩一笑,终是不言。转而抬头看了看蔚蓝天空,神色满是唏嘘萧索。自己喋血众生本来只求见那女子一面,可没曾料到赵青峰舍命助他,不仅重回正途,反而因货得福爬到了二楼天仙境界,此刻思来,恍然若梦。 “温道长,我等深感道长大恩大德,对道长神通术法佩服之至。只是道长能不能再施展一下刚才的神通术法,让我等完成未完心愿。”一年轻男子站起身来,他略带恐惧又带渴望的问道。 温知良闻声一叹,瞧着那男子时,只见他眉目神情满是渴望希冀。他见温知良并不答话,略显焦急的咽了口唾沫,眼巴巴的望着温知良只是期待他颔首点头。 温知良沉默低头,并不搭话,又去看那依旧望着那一方天地沉默肃立的白衣少年。 李知宇悲伤难言,对于温知良此刻注视而来的目光他自是不觉。待得少年以袖拭泪,暗自抽噎时,这才发觉温知良一双温润眸子饶有兴趣的正在打量着自己。少年见此情况,胡乱抹了两把脸颊,心中满是疑虑戒备,悄然间已退后少许。 温知良见少年身体躲闪,他也不自讨没趣,撇过眼睛又去瞧台下众人。 李知宇见温知良转头不视。转头向下望去,见着赵晴柔此刻正往台上打量观望,李知宇不好言语,只得挤眉弄眼,示意赵晴柔快些离去。赵晴柔自然不明究竟,还以为少年见着温知良此刻静默如斯,心中很是得意。 赵晴柔既见他如此态度,小嘴微启,也是示意少年不要太过自得,以防乐极生悲。李知宇见她如此表情,只以为赵晴柔脸色变化是因为温知良此时又生歹意,要对自己再次动手。少年容不得细想多虑,撒腿狂奔,跑的六七丈远近距离时,他才止步小声说道:“赵晴柔,此人不善,我们还是快些离去为好。” 赵晴柔闻言不动,看了看连头都不曾转过的温知良,再看了看此刻身前惊慌的少年,她噗嗤一笑,敲了敲少年脑袋。 李知宇摸了摸头,不解问道:“你为何要打我头。” 少女笑着说道:“李知宇,本姑娘觉得你今天有些像个正人君子。” 少年听得这话,他羞红着脸颊转到一旁。赵晴柔又说道:“虽然你性格懦弱,只懂那些书中道理,看似满腹经纶,实则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可如今,我到觉得这一路若是没有你,想必趣味必然会少许多。”小姑娘说道最后,语气渐渐轻缓,多了几分平时少见的温柔。李知宇低头思索着她这不知是褒扬还是贬义的话语,摇头苦笑。 正欲抬头看看赵晴柔脸色在定夺时,见着小姑娘小脸微红,两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水珠挂在她鼻尖,稍显晶莹。配合少女此刻神情,不仅没有零落之感,反而多了些俏丽之色。 少年瞧的片刻,一时既忘了方才目的。他脸上红晕悄然爬上脸颊。李知宇脸颊火热滚烫,为了掩饰自己此刻失态,只得低下头来,以免赵晴柔瞧见自己如此不堪的模样。李知宇既然不敢再看她俏丽的脸庞,却低头死死盯着地面新抽的几株草木嫩芽以转移自己的注意。 温知良转身看了看静默不语的两人,他忽然明白了赵青峰当年语中含义,他微微一笑,一步踏下,声息俱无。 待得少年低头不语,少女嗔怒还休,两相无言之时。李循礼悄然走到两人身后,他伸出两只手掌搭在了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背上,埋头大哭。 李知宇不明究竟,看着李循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尽数擦在自己已经稍显破烂的白衣上,少年也未曾抗拒。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过得许久李循礼似乎心中悲痛稍减,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轻声问道:“李知宇,你看到了什么?” “希望!”少年轻吐两字回答,语气坚定无疑。李循礼闻言不动,待得两人齐齐远去,渐漠于视线之外时,李循礼才恍若有觉的抬起头来,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他喃喃道:“希望!” 此时,人群中有一个汉子他昏昏沉沉的爬起身来,亲眼见着赵青峰以命换命的一幕,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他伸手摸了摸已然没有几根头发的油腻秃头,这才后知后觉的大声喊道:“两位,你们那匹马,马!” 李知宇与赵晴柔齐步而行,聊着这一路奇趣旧闻,虽然颇多幸苦难料之处,但幸好两人福缘广博,一路不仅不曾受刀兵之苦,反而多了些增益之姿态。此刻听闻身后有人呼喊自己时,这才若有所觉的循声往后看去,发现那个挥手喊叫疾步而来的居然是那个自称无恶不作的王玉成。 王玉成见两人止步观望,少年不觉间已将少女护在了身后,眸中对自己满是警惕之色。王玉成见着这等场面,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奈何事实如此,他也不想解释太多。看着略带气愤与满是警惕的少年,王玉成心虚的垂下头来,只能沉默而应。 赵晴柔气愤说道:“怎么,你找本姑娘何事?别以为道道歉就完了,本姑娘女子心性,小肚鸡肠。”她说完话语,又狠狠瞪了此刻面红耳赤的汉子一眼。 李知宇警惕依旧,暗自提防。 王玉成听得赵晴柔如此言语,饶是厚脸如他,此刻也是低头垂首,眉目之间满是愁苦萧索之色。每当低垂的脑袋要抬起来时,又好像大石压在头顶,他又低了下去。对于王玉成而言,他肯归还马匹,此等行径已经足以证明王玉成道歉诚意。他江湖绿林草莽,不晓得什么诗书礼仪,他只知道天大地大大不过拳头,话多理多多不过权势。自己此番固然歉意居多,可要自己开口说出“抱歉”二字,王玉成还是觉得挺难。 “这个挺不好办啊!”王玉成嘟囔道。 少女柳眉倒竖,她瞪着一双浑圆的眼珠,双手叉腰喝道:“你嘀咕什么呢?本姑娘几次三番陷于你手,若不是本姑娘福缘广博,怕是早已,早已......”她说到这沉声不言,似乎怕词语不当反而多了不吉之意。正苦苦思索而不得佳句良篇,少女稍带恼怒的对着王玉成又是一瞪,她转头瞧了瞧身边少年,她笑吟吟问道:“李知宇,你说?” 赵晴柔这话一出口,自然转手就把问题抛给了少年。少年挠了挠头,一时问的如此突兀,饶是他也琢磨不透应该如何回答才会让赵晴柔称心如意。毕竟什么词不词都是小事,如何顺着赵晴柔的心意而答这才是大事。他沉思良久,小脸憋的通红,依旧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语。 “怎么?梅子林中舌战群儒的李知宇,张尚书的徒弟也找不到一句恰当的词语么?读书无用啊!”少女盈盈笑道。李知宇听得这句话,他神色慌乱,口不择言的说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少女喜笑颜开,微微颔首。 李知宇见她神情好转,擦了擦鬓角的汗珠,又略显担忧的说道:“赵晴柔,以后可不许说读书无用这样的话!”本来少年此刻欲长篇大论,可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颊,又将话语憋了回去。 王玉成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词语什么的,这他娘的都扯的什么玩意。他又不好出声打扰询问,摸着秃头,苦苦思索无奈还是毫无头绪。瞧着两人皆是笑意盈盈的脸颊,不知为何自己竟然有些羡慕。 自己江湖漂泊,虽然砍得大好头颅,流的热血如煮,却独独少了一样东西。不关酒肉,不关钱粮,少的不正是一个能陪着自己哭笑言语的体己人么。他低头沉思片刻,望着两人嬉笑打闹的模样,他沉吟道:“我啊,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奈何层楼无人,只有我一人观那大好风景,也是有些孤零。” 王玉成此刻心思沉沦,自然不看两人行径,过得片刻清醒过来时,对着两人背影大声喊道:“小丫头,你的马,你的马!”少女闻言转过身来,一把揪住少年耳朵,气呼呼说道:“你怎么就忘了美人!”李知宇微微一愣,他有些没有头绪,想的良久,这才想到赵晴柔的那匹良驹不是叫美人。 王玉成无奈一笑,,略顿脚步,待得二人缓步而来,他才转过身去当先带路,几人结伴往村东小河而去。 “我们不去和李循礼道个别,”少女轻声问道。 少年目望前方,他细长手指摸着身旁一棵大树,笑言道:“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啊!” 少女轻哦一声,不再言语。 上古有大椿,彭祖以久而闻,岂不悲乎! ...... 小巷折绕百许,白衣青年快步跑着,他顾不得紧贴在身上的破烂长衫。伸手抹了抹满是汗水的脸颊,又疾步奔跑,过得许久看到那熟悉的茅草屋时,李循礼才呼呼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屋内空空,地上满是血污,他神色惊骇,一时间有些惶然无措。待得出门观望时,只见李鹏程手中沾满黄土,对着自己缓缓走来。 李循礼抓住父亲肩膀正欲询问,他心中忽有所觉,抬起头时,望着天空层云如卷,脸上满是泪痕。 远处稍高的一个土坡上,新泥附于表面。有一块新做的木板,上面写着了一行小字,何事苦淹流! 何事苦淹留本是异乡羁旅愁思,而今却是亡魂自叹。李循礼四肢伏地,他一手抓着一把黄泥,颤抖着身体爬到新坟之旁添了两把黄土。他目中泪水满眶,所看事物此刻满是模糊,他闭上眼眸任由泪水滑落,待睁开眼时,眼中七彩琉璃! 阳神六通,今日有李循礼开其天眼一通!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四十一章 山精野魅 王玉成既然带着李知宇二人找到了那匹名唤美人的千里良驹,二人自然大喜过望。 赵晴柔只见它马蹄轻踏,左右走动之间,脚下劲力十足,隐隐生风。此刻望来不仅神采依旧,更多了几分健硕风姿之美。她快速跑过几步,抱着马头,摸了摸它柔顺的鬃毛,美人轻嘶有声。 过得片刻,她伸出一只纤细手掌紧紧握住马缰,轻跃上了那副为她专门打造的精美鞍辔,活动驰骋片刻,她才对着少年轻轻伸出了一只纤细手掌。少年既见她伸手,自是欢喜,抓着她手掌用力一跃,坐在了赵晴柔身后。待得少年坐好,赵晴柔缰绳轻甩,美人狂奔而去。 王玉成只见的那匹良驹快若闪电,讯若疾风。不过眨眼功夫,两人身影便已然不见,他眼中只见得山河倒流,林木悠悠。待得两人渐没于山河风光时,他才若有所思的转过身去,心中凄然。 他伸手折断身前一条抽出较远的青翠树枝,将树枝横在身前。过得片刻,他忽有所感的说道:“你与我如同一般。你受这世间风吹雨打,朝露晨风,历世间万般苦楚,经天地百种捶打始成筋骨。而我......”他顿了顿话语,稍稍沉思片刻继续说道:“身似孤舟,宛若浮萍,归宿不定,十余年来午夜梦回都是往日所受苦楚淋漓。时至如今,每每回味,喉中苦涩依旧久吞不下。”王玉成说完话语,看着手中断枝,心中百感交集! 枝折根依在,人走茶就凉啊!王玉成寻思自己一路从来,回想往日苦楚风波,久咽不下。他稍稍抬头望得空中白云悠悠,群鸟翔集,自是潇洒快活。可若是换成自己如这鸟一样零丁孤苦,列国漂泊时,这种滋味却也难受。 他念道此处,悲从中来,脸上又多了些茫然凄凉。自己生平除却舞刀弄枪这等稀疏武艺,欺负欺负这偏僻村落饱受战火摧残的民众自然无碍。可若是真到了广阔天地,何处是家。天下之大,何处可期! 王玉成兀自感叹思索,一向以凶狠示人的他此刻居然眼眶微红,眸中泪水盈盈,看着这片蔚蓝天际,兀自发呆。忽然间,只见得东边有紫气浩荡而出,空中一袭白衣踏云而过。王玉成瞪大眼睛,他猛的站起身来,哆嗦着嘴唇说道:“温真人,温真人。” “温真人真是我救星,十年前我走投无路,得遇温真人收留做了门人居士,如今又是潦倒之际,遇到真人。我......”他说道此处,失落尽数散去,眸中多了几分坚定之色,却又往落鹜观走了回去。 李知宇二人乘马而行,速度较之徒步而行的王玉成快上许多。况这马被王玉成束于水草丰美之地,短短一月身形不仅没有如同李知宇两人略微消瘦,反而是被养的膘肥体壮,气力正足。一路狂奔,它速度丝毫不减。 赵晴柔握住马缰,一路之上不仅未有偏差之处,反而每逢险峻曲折道路它都是轻车熟路而过,好似曾经来过此地一般。李知宇自然好奇,他笑着问道:“赵姑娘,你如何如此轻车熟路,一路而来虽然偶有颠簸,但大体尽是平缓。难道你能和李循礼一样看穿人心,未卜先知。” 小姑娘轻啐一声,她笑着说道:“不是我马技娴熟,也不是我识得路途,而是这老马识途。” 少年听得这话,他有些迷糊,什么叫这马自己在走!你明明自己握着马缰掌握方位,它又如何自己行走。少年正欲询问,只见前方一棵大树盘起树根,居然一步一步挪动到了道路中央。咧开一张通红大口,横在中央,树干传出一阵咕咚声。 李知宇看的是目瞪口呆,这好端端的大树如何就会走路,还会如同山野猛兽,张开大嘴却要做甚。 赵晴柔见大树似人行走动作,心中略感好奇。正欲询问时,手腕铜铃轻震,她脸色一变,大声喝道:“这是妖!”少年听着少女猛然喊出这句话语,吓得面无人色。紧急之下抱着少女纤细腰肢,俯着脑袋埋入少女随风飘扬的青丝之中,来了个不闻不见。赵晴柔小脸一红,此刻却来不及言语太多。 她只见那大树抽出枝条,树干枝皮变换,褶皱无方,待得树皮不动,此刻再看时,树上口鼻俱。它树根继续向前移动,用意自是无需多言。这送上门来的美食,哪有不笑纳之理。赵晴柔它如此变换,饶是心中已有准备,心中也是害怕无比。欲催马后退折转,无奈不管自己如何动这马缰,美人马依旧狂奔冲向它那枝条大嘴。 大树枝条轻摇,枝叶簌簌有声。见着骏马径直对自己冲撞而来,它脸容变换似有笑意。待得两人离它树皮大口不过一丈之地时,一柄仙剑自九天而下,紫气过处,山河俱裂。 两人鼻中只嗅得一阵草木清香之气,待得睁开眼睛时,发现不穿黑衣改白衣的温知良此刻竟然笑望着自己两人。至于方才树妖却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地碎乱的枝叶在地上杂七杂八的落在一片片林木中。 少女瞧了瞧脸上改挂笑意而不是严肃的道士,她瞧得温知良片刻,,又摸了摸手腕系着的铜铃,见铜铃不再镇动,少女心中微安。她伸出一只纤细手指,指着温知良说道:“你这妖道,难不成又想将我们当成所谓的妖孽去火焚。”少女神情严肃而专注,浑不似以前刁钻蛮横模样。 温知良抚了抚额下长须,望着少年少女并骑一马,他没有回答赵晴柔的问话。而是想到十年前自己轻抚她柔顺青丝,那女子喜笑颜开的问了他一句:“你说,是江湖好,还是我好!”温知良思考许久,目视前方,眼露向往。 女子黯然转头,至于温知良,他肯定是不知的。 “以前以为仗剑江湖是平生快事,如今才知道梳你青丝成雪,挽你素手添墨,逍遥江湖才是人生快事。”温知良低语沉吟,见着赵晴柔略有不耐的神情,他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让两人听不大懂的话。 “酥手黄酒,既能红袖添香也能仗剑天涯。” 赵晴柔和李知宇互视一眼,眼中皆是不解。奈何温知良站在身前、两人自是如临大敌,此刻却不敢放松谈笑讨论,都瞪大眼睛望着道士。温知良见两人戒备如斯,也不解释,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青布包裹的卷轴扔给了少年。 “师父让我代为传授道门密卷文宗,可贫道障碍太多,不好亲自传授。这卷轴所记尽是师父以及贫道所悟修行养心之法,好生修行!”温知良说完话语,又飘飘离去。 温知良既离得此间却并不折转脚步回到落鹜观中,反而继续升腾而起,直到身边流云绕体,飞鸟无踪时,他才顿住身形。一双温润眸子凝视下方许久,终究叹息一声离去。 少年与少女互望一眼,眼中都有讶异之色。可温知良既然远去,也是幸事,赵晴柔轻挽马缰再次催马而行。两人走不过十余丈距离远近时,一苍髯老头从林木中一步跨出,悠悠说道:“三十年前,大楚国运亨通。加之有那不信鬼神讲仁义的张行俭辅佐天子,国势日上,大肆敕封山神城隍,王气盛,正气出,我等自是潜伏不出。可如今王气渐衰,书生士子不再游览山河,吊古怀今,山野之间正气不足,歪风邪气自然升腾而起。又加之如今楚国江湖也是沉沦无力,不仅仅是那些道门真人佛家菩萨,就是那些江湖游侠近些年来也少有仗剑江湖除魔卫道的义举,反而给了我等蓄力的契机,好极!好极!” “哦!白首翁真如此认为?”一妙龄女子从地面突然钻了出来,望着老翁疑惑问道。老头神色毫不差异。他斜瞥了女子,却不言语。 “白首翁难道没看到那温知良方才一剑功力,那可不仅仅只是一剑摧毁那树妖的肉体体魄,更是连他固本精元,八百年所悟的天道因果一起斩断。这份修为,完全又是一个赵青峰。我等躲避尚怕避之不及,如何还敢正对温知良。”女子没好气的说道,又望了望温知良离去的地方一眼,脚步不自觉的退后了两步。 老翁轻轻一笑,他并不言语,看了看不知何时出来的青年一眼。 那男子手拿一把折扇,招摇来回之间颇有几分名士风流游赤水的味道。男子笑看女子一眼,他翻了个白眼说道:“小妹愚蠢!温知良虽然攀上了封仙台二楼,自然是神通广大。可小妹不要忘了,他不曾受得大楚朝廷亲笔敕封,哪怕修为足够,可得不到一方地界气运加身,除非他能够攀登上封仙台三楼,那自然是金仙御辅,荡魔斩妖即使不加一朝气运也能让我等魂飞魄散。可他毕竟没有登上三楼不是!” “那大哥的意思是,纵使我等敌他不过,也能耗死他。”女子又问道。 男子不再言语,微微颔首。 老翁并不理会两人言语,而是略带敬佩又带惋惜的说道:“赵青峰啊,赵青峰!你这个差半步登上封仙台三楼的大罗金仙如何就这么羽化了。老夫虽被你一人镇压半个大楚的气魄折服,可老夫还是要说一句你愚蠢。”老翁轻轻摇头,神色唏嘘。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四十二章 幽林深谷有回音 李知宇与赵晴柔见得方才大树张嘴择人而食,接下来所行路程两人自是小心不少。每逢挡在路中的大树小草,少年总会大声制止,要赵晴柔宁可多绕路途也要寻找平坦大路而行,以免又遇到方才树精鬼魅。 少女每次听得少年如此话语,她都笑着打趣道:“没想到不问鬼神问诗书的李小哥也会如此神神叨叨,只以为山野幽魅择人而食,却罔顾了这一路大好风光山河景秀。” 少年每每谈到此处,虽欲反驳,无奈自己姿态形貌在前,自是解释不通,也只好任小姑娘歪说言语。但少年虽不反驳,然横祸在前,离得方才地界渐远,他心中惊慌之意不仅没减少丝毫,反而渐渐加剧。瞧着路旁林木更多,所行之处多是大树幽林,少透光影,似这等路途艰苦行处较之前处还要更甚一筹,心悬于体,脱之不落。 赵晴柔一路只是纵马狂奔,对山林幽秘毫不在意,反而打趣少年疑神疑鬼。直到四周幽林多透光亮,眼中逐渐开朗之时,这才渐缓了马势。 赵晴柔握着缰绳缓步而行,由于多是山林幽秘之所,难免马蹄踏下清晰可闻。虽偶有鸟兽鸣嘶,也丝毫挡不住少年砰砰心跳。想到刚才所遇大树,他犹豫许久才开口问道:“刚才那是什么东西?一棵大树如何就会说话,会挪动,还要吃人呢?” 赵晴柔手腕铜铃悠悠而响,她沉声不答,一双眸子只是仔细看着周边地界林木,见四周无丝毫异动时,她才转过身来笑着问道:“你刚才为何不问那温知良,转而问我。他懂得比我可多的多?”少年听她如此言语,一时语塞。想到温知良,他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取出了温知良给他的那卷泛黄卷轴,想要瞧瞧卷轴是否记载了其中端倪之处。 待得少年将卷轴放好,正欲打开观看时。赵晴柔猛然惊呼一声,伸出一根纤细手指指向前方,另一只手捂着小嘴,面目神色满是讶异。 少年听得大呼,他不明究竟,一只手紧紧握住刚打开的卷轴,另一只手按住鞍辔欲起身观望缘由。此时少女却轻甩马缰,骏马跃起,极速如电,一时间少年身形倾斜不定险些跌落。 少年疑惑不解,看着周围林木倒过,草色渐离,土地多是坑洼,不说林木交错,仅凭土地起伏就不是纵缰催马之地。他正欲发问,了解赵晴柔突然催马的前后端由,抬起头来却望见前方有一个耄耋老者,身后系着一根有成人手腕粗细的绳索,兀自的绕着密林而行。 老头不着衣裳,更不论鞋袜发簪诸多物事,只是用着枝条绿叶等林间易得材料编了个短褂短裤绕在身体之上,堪堪遮住身体。 李知宇看着那老头如此衣冠,有些想笑,随即又有些悲凉。正所谓“不违农时,谷物不可胜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时;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如今已到耄耋之年的老者依旧衣不蔽体,拉着如此大的一根绳索且停且走,看其神色,应是颇为艰难不易。若不是生活艰辛所致,谁愿如此。少年念及此处,心中只想酷政不仁,民不聊生。 少年静静看着老头绕着密林走过许久,才从马上跃了下来,对着那老者快步跑去。 李知宇快步跑出,赵晴柔制止自然已经不及。待得少年离老头不过丈余距离时,他才止住脚步,细细打量老者神色表情。 静观之下,他才发现自己所想所思与老者大相径庭。老头不仅神色风貌极佳,毫无自己先前所想的穷愁潦倒之姿。反而脚步抬起放下,气力不仅毫无不畅之感,反而尽显绵长悠闲之色。虽衣服简陋,可也遮挡不住他极佳神貌。少年愕然止步,还欲观望他身后所拉物体以做进一步了解时,无奈林木葱茂,遮住了少年视线。 那老者依旧踉跄行走,待得又走过丈余距离时,他似乎察觉到了少年目光,转过头来看了少年一眼,神色惊慌的往后退了几步,见少年并无动作,他又折转回来。 “原来是个少年,吓了老子一跳。”老头低声言语。抬头见得少年那双清亮眸子依旧兀自打量着自己。他咬了咬牙,神色满是思索之色,脚步落下,往前走过几步随即他又缩了回去。 这一来一去多次,李知宇自是不解。赵晴柔久坐马上此刻也是无聊,见这老翁和少年一进一退,如同小儿玩闹时,她说道:“旧时兰亭溪草,常有农户来回折返择草采花,以补家资。奈何身后背篓所负有限而草地无垠,于是农户每每来回往复多次。自戏言为兜圈子,似此等这般除却生活不尽人意,也实在体现生活不易之处。” 老头听得这话,或是许久不曾言语,他喉咙轻动,过得许久依旧不言。待得少年对着他慢步走来时,老头神色一动,他慌乱的退后两步。这才嘶哑着嗓子说道:“你他娘的扯的什么,什么割草刈麦,老子在这锻炼身体呢?” 他这话一出,不仅是少年止步不前,一向活泼的赵晴柔此刻也是捂着小嘴捧腹大笑。 “他娘的,你这小丫头笑什么笑?老子说得有错,你们寻常百姓匹夫打熬筋骨,锻打体魄不也是这样。来回煎熬体魄,若不是这般吃苦如何锻打得成为所谓一二三流高手。只是你们苦练十余年终有所成成为一个所谓的二三流高手,却又有何用,到头来不也是垂垂老矣,坐着等死,哪像我们......”老头说道后面顿声不言,他此刻身形不在后退,反而前行了两步。 赵晴柔似乎觉得老头先前所说话语极其好笑,她依旧笑个不停。李知宇却不已为然,初听此话也并无差错。三国战乱初止不过十余年,大楚元气虽然恢复许多,但是依旧还有许多偏僻之所的百姓不说衣帛食物,就是糟糠粗粝也难求一顿。寻常百姓欲出人头地,打破门阀,求得出人头地除去豁出性命于营中效力捞取军功博取进身之姿;再就是苦读诗书道理,穷十年甚至数十年之功待得金榜提名,一朝看尽长安花才能得意。除此之外,或为南北两大边防军镇幕僚依旧各郡郡守养的文人骚客鹰犬家奴,实在极少。 少年思得此处,不由得又望了老头一眼。他年纪颇大,就算身体强健有廉颇不服之资,勇冠诸侯,到头来不也是是大梦一场空。那他......少年想到此处,转头看时,见老头此刻斜着眼睛正在偷偷打量自己两人。 “你瞧什么瞧,别看老子年纪大,就小瞧老子。按照武力划分,除却你们所谓得丹田蕴气,经脉含力,老夫也是个三品高手。对付你们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还不是手到擒来。”老头似乎发现了少年望来的目光,他正声说道,神色颇为自得。还伸出了自细白嫩滑的手臂,鼓动了一下手臂的肌肉。 赵晴柔依旧笑个不停。李知宇却不觉好笑,虽然他体貌颇为丑陋猥琐,身形矮小。可如此年纪依旧在强身健体博取进身之资,练到三品高手境界也是难得。似此等这般便已经超过许多膏梁纨绔。少年心中暗暗敬佩,缓步走到老头身前,轻飘飘的伸出了一只手掌。 老头不解其意,他见少年突然伸出一只手掌,神色惊慌,身体又往后退了几步。瞪着一双浑圆眼珠滑溜溜乱转。 少年既然伸手以明示好之意,老头却不明其意,兀自后退了去。赵晴柔见得他如此行径,轻飘飘跃下马来,几个来回翻腾便已经到了老头面前,她伸出双手攥住老头身上缚着绳索,笑吟吟的望着此刻脸色转为懊恼的老头。 老头见少女抱着自己身上缚着的绳索,神色陡然转为慌张之意。他瞧着身前人畜无害的少年,又瞧了瞧了身旁笑意盈盈的少女,进退不得。只得大声喊道:“你,你这女娃娃想要做甚?” 赵晴柔笑着说道:“你说呢?” 老头又疑惑的看了赵晴柔一眼,心中只道你们只是两个娃娃,老子虽然修为不到家,比不得那些强占庙宇占据大山宝地的千年老妖。可老子凭借这百余年游走山河之间吸纳的灵气,虽然有拾人牙慧之嫌,修为亦是颇有可观之处,还怕了你们两个娃娃不成。他又看了几眼少女,见她无甚功底这才放下心来,张牙舞爪,脚步踏出,做妖鬼食人之状,突然间他神色又是一变,此刻居然多了几分慌张之色。他哆嗦着嘴唇缓缓蹲下身来,抱着自己头发稀疏的脑袋颤栗不语。 “你,你怎会看出老夫的法术。”老头低头问道。 少女笑而不答,她挽起长袖,从手腕上取下一对朴实无华的铃铛,将手中的铃铛拿到老头面前又轻轻摇了摇。 老头神色大变,先前嚣张之意荡然无存,此刻居然还生了几分慌张之色。 老翁咬牙切齿的说道:“别摇,别摇!”他又急又气的说道。 少年见两人此刻形态举止,他听得云里雾里,两人说了半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一句都不曾听懂。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四十三章 欲语不休 少年既然疑惑不解,心中自是如负大石,压之不畅。他苦思二人行为话语,欲得到答案,无奈想破脑袋也不得其丝毫缘由。既想询问,可又怕少女心中轻视自己学问浅陋,惹她嘲笑。一想到这,少年便多了几分畏缩之意。他畏畏缩缩,既有对此刻疑惑而不得解的灼热,又有对自己浅薄无知的自责。少年一时心中烦闷难当,便去瞧着那老头欲得到点线索。可当他望向那老头时,只见他抱头不言,神色之间满是痛苦,少年见此既忧且怕,他轻轻拉了拉少女衣袖,又指了指老头。 少女恍若未觉,依旧盯着那个老头。借着微弱的日光,只见他眉目拧结,神色此刻已是扭曲痛苦之态,饶是刁钻如赵晴柔心中此刻也不禁担心起来。她收起铜铃,静立而不动。 李知宇疾步上前,解开老头胸前草叶编织的简陋衣物,伸出修长手指按压着他人中内关诸多穴位,以期他恢复先前姿态。无奈老头依旧白眼直翻,哪有醒来迹象。少年见此,更是使出浑身解数以期解救之法,甚至取出温知良赠予的卷轴用卷轴上记载的诸多道门点穴按压的指法,无奈这么一套组合拳按了下去,老头依旧昏沉。 李知宇见他依旧昏沉而不醒,外急内忧之下不免手忙脚乱,甚至在心中默念着那些读书人不屑乃至讥讽批判的诸多话语,譬如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以期求得上苍怜悯保佑,早早让这老头醒来才好。可念过几遍,不仅毫无效果,老头气息倒是愈发微弱。待到后来,少年甚至背诵了些写得颇有道理的骈文诗赋,心中还以为那些能让自己有时拍案叫绝的经典文章能让老头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可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赵晴柔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眸子乱转,既在看着少年背诵诗书的认真模样又在打量老头的神态脸色。直到后来少年念道一句“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时,老头嘴角居然浮现了丝丝笑意时,少女这才带着盈盈笑意蹲下身来,伸出那只光滑手掌,猛地一下拍在了老头肉嘟嘟的脸上。老头吃痛,自是一个鲤鱼打挺就翻起了身来,望着少年哈哈大笑,待得发现赵晴柔严厉眼神时,又变成了可怜之态。虽无青春年华少女的明媚动人之姿,却多了些幽怨婉转之情。直到少女脸上也浮现笑意时,他才带着讨好之色望着少女,伸出手来抓住了那根粗长的绳索。 “老先生,你确定你没事?”少年疑惑问道,稍稍靠近老者,伸出手来欲使用些简陋寻常方式断断老头伤势病情。 老头却不领情的回道:“什么叫老先生。是说我老,还是说我是先生。还是说我是老先生,你还是要分清楚嘛。看你方才诵了那么多经文秘传祈祷上苍保佑我早点醒来的份上,老夫也不与你这娃娃计较太多。”老头说得是摇头晃脑,抑扬顿挫。甚至此刻看来还有些洒脱。 少年听的这话一时哑口无言,眉目满是错愕神情。赵晴柔听得两人对话,她噗嗤一笑,既不安慰此刻静默无声的少年也不添油加醋的帮扶老头,而是依旧睁着双漂亮眸子打量着老头。 老头察觉到小姑娘那不怀好意的目光身体猛然一抖,牙关打颤,居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却不知这小姑娘如此神色又想出了什么损招对付我老人家。”他嘀咕道。 过得许久,老头只见小姑娘依旧毫无动作,既不拿出那串镇妖铃威慑老者,也不问询话语,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他既忧且惧,一时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树木簌簌,草木有声。傍晚凉风拂过两人脸颊,带走了心中不少燥热。李知宇见赵晴柔久无动作,他犹豫许久才问道:“赵晴柔,为什么你们刚才所言我一句都不曾听懂。” 赵晴柔摇头一笑,并不理会,而是依旧笑眯眯看着眼前沉默的老头。 老头见少女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目光就如同那些老饕食客看着一盘鲜美鲤鱼垂涎欲滴的模样。想到鲤鱼二字,他身体一抖又往后退了两步,又望见少女伸出左手去摸右手上系着的铃铛时,老头吓得是面无人色,他又爬了回来。 老头哭泣哀求道:“小祖宗,小老儿我上有老母尚需奉养,下有妻儿嗷嗷待哺。就算你不可怜我一把年纪对你求饶屈膝,你也要想想我一家老小生活不易。” 小姑娘行径虽然颇为刁钻古怪不通情理,可也绝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她见老头说的感人肺腑,又想到自己爹娘疼爱之态,此刻也是软下心来,收起了手腕上的铜铃。 可收起铜铃不代表小姑娘不想知道他身上的秘密。赵晴柔脸上神色不变,望着老头的眼神不言而喻。 老头依旧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说今日风景大好,就是说此林灵气充裕,实为修身健体的不二之所。可小姑娘依旧不为所动,神色颇为不耐。老头见此,他转了转眼睛,稍稍靠近少女,轻声问道:“小姑娘,你如何有此等异物法宝?老头儿看你手脚无甚老茧,听你气息也无甚悠长延绵之感,似这等既无捶熬体魄,亦无锻炼筋骨。那你如何能驱动这镇妖铃?” 赵晴柔笑而不答,又拿出手腕铜铃轻轻晃了晃,只不过频率极缓,聊胜于无,只当打趣而已。老头见此,眸中精光闪闪,咧嘴一笑,值此良机不逃却待何时! 他牙关紧咬,伸出两只肥大手掌死死捂住耳朵,先硬抗了铃铛摇动带来的不适之感。随后待得少女止住手腕摇晃铜铃时,老头哈哈一笑,身体往后快速退去,他身形一转,半个身子却已经钻入了土中,略带得意的瞧了瞧气愤摇铃的少女,神色满是得意。 “你你......”赵晴柔气愤喊道。 “我,我怎么了!小老儿虽无那道门真人神通广大,也无千年大妖,一品武夫强健体魄。可我若真是如此无能,那岂不是早就成了渔夫食客的下酒菜。”老头摇头晃脑,似乎对自己抓住小姑娘瞬间犹豫之机逃跑颇为自得。他又略带感叹说道:“跑遍天下无敌手,溜得世间无二人啊。”他哈哈一笑,见少女脚步直跺地面,又将手中铜铃摇的叮咚作响时,他并不后退,反而做起鬼脸极尽嘲笑之能。 待得少女似乎赌气一般愈发用力晃动手腕铜铃时,饶是老头此刻离得较远也不得不心底暗骂这小姑娘心肠太过歹毒。他上身微屈,脑袋对地,不在理会气恼不已的少女,而是一下钻入了土中。赵晴柔既见老头隐于地面,妙目圆睁瞧着地上绳索,脸上一阵古怪。 待得老头身形已经完全没于地面,赵晴柔微微一笑,并不用力拉绳。待到心中估摸着老头此刻跑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时,少女微微一笑,悠哉悠哉的慢提绳索,拉的片刻地面又冒出了一个头发稀疏的光头来。 老头本是努力下钻,打算在地底寻的暗流好潜入江水逃跑。他腰背发力,脚步紧登,一起一伏之间速度迅捷无比。只是盏茶功夫便已然逃出十余丈距离远近,瞧着左右都是漆黑一片,自以为安全无忧时,他顿住身形,在脑海中虚构少女跳脚焦急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本是正值快意无比之际,忽觉腰间一紧,身体居然径直被人往上提去。待到眼前有了模糊光亮时,已然又被少女摔在了地上。少女脸上笑意盈盈,眸中怒火隐隐。 “他娘的,这该死的狐狸!不仅一爪废了老子百年修为,还让老子日夜拉着这个望不到头的绳索,却不知她是何用意。似这般欺辱老子,还美其名曰让老子锻炼身体,好早日鲤跃龙门化真龙,超脱而去。妈的,这混账东西。”老头咬牙骂道,又瞧见小姑娘几欲喷火的目光,他嬉皮笑脸说道:“小姑娘,你说她是不是不是个东西。” 少女听得这番话语神色微变,一双漂亮眸子里满是思索疑惑,这狐狸又是什么?她瞧了瞧老头神色,眸子闪烁似在辨识老头话语真假。老头见少女盯着自己而不易其位,神色紧张,灵光一闪,他伸手不断擦着脸颊,直到后来喉中更是传出哭泣之声。待得少年走到他身旁拉了拉他用藤蔓做的衣袖时,老头才抬起那有些巨大的脑袋,睁着一双通红眸子瞧着少年。 老头见少年静立无声,看他神色颇有气愤之色,老头神色一喜。不动声色的伸手使劲扯了扯他无数日夜都不曾弄断的绳索,只扯的他气喘吁吁,汗水发背,绳索却依旧如同武林高手一般任你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 无奈之下他只得伸出粗短手臂拉了拉少女衣袖,脸上满是讨好之意的望着依旧沉吟的少女。赵晴柔自然神色依旧,见他手臂上抬挪动要来抓她手腕上系着的铜铃时,少女这才瞪大眼眸,手腕轻动作势又要摇动铜铃。 “小姑娘,别!别!咱们都是江湖中人不是?江湖中人最讲究什么,义气!义气!你看老头儿我和你们在这林中不期而遇,也算是缘份。你看,你不摇铜铃,我不逃跑好不好。”老头说完,脸上生了几分委屈之色,似乎觉得这个交易他吃了大亏。说完他又挺直腰杆,抬起那头发稀疏的脑袋,颇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意思。 少女依旧不理,她仔细打量了老头身上所缚长绳几眼,叹了口气说道:“有翅难飞,有力难使,难!难!”老头听得小姑娘语中此刻生了几分同情之意,他带着哭腔说道:“小姑娘,你看老头儿我如此形状,艰辛苦楚不需多言。似我等被缚于长藤之上所受欺辱自是极多,可你看我活的岁数也挺大。这些年不谈苦楚,就是世间百般姿态人情冷暖我也颇多体会,若你愿意让老头儿苦上在加一苦,老头儿也不介意。可我要提醒你一句,欺负我得不论是人还是妖怪,有很多都到了阎罗殿里”他说完话语,又抹了把泪眼婆娑的眼睛,神色既有哀苦又有几分淡泊。小姑娘自是一脸爱理不理神情,她悠闲的望着暗淡的天幕,对老头好不容易伪装的表情视而不见。老头无奈之下,只得瞧着一旁静默的清秀少年,心中想到:你他娘的倒是说话啊! 无奈少年正兀自思索出得小山村来的一路见闻,疏理一路见闻。 少年心中寻思道:“既然这世间真有妖怪这等东西,那我为何十余年来从未见过。还有那赵青峰所谓的往生桥上一回眸,从此不见阳间人又是何意?既然温知良道法通玄如何不去斩尽世间妖魔鬼怪为民除害。”他一连问了自己许多问题,可一个问题的答案也思之不透。少年耳根赤红,眼中热切,苦思良久却依旧不得。待到后来,他只觉胸中烦闷难当,烦躁不安。稍稍抬头望着浩渺天空,眼中既有对这大千世界的诸多不解,也有对接下来经历的暗暗期待。 “风景不曾回头看,从此执迷了残生。不知现在的我是否是陷入了执迷不悟的境地呢?”少年低语喃喃,苦思而不得,他索性不再思索。只是任由山林晚风吹过脸颊,带走白日疲惫烦闷。 其实李知宇思索妖魔人间本也无错,毕竟少年这一路见闻都打破自己十余年的认知,这种情况下不管是谁都会极有兴趣欲得到答案。何况是刚刚出得一方市井,转而进入广阔天地的少年。可少年却是忘了,除去赵青峰舍弃进身修为一人镇压半个大楚的大慈悲之外,自己十余年来身边还有着一尊大神——赵树理日夜陪伴在身旁!哪有妖怪敢如此作怪。 老头望着少年许久,见他依旧只是望着那片他望了无数个日夜都觉得无聊的天幕,心中既有无奈又有苦涩。只得转向此刻神色略微好转的少女,嬉皮笑脸的说道:“小姑娘,你手腕上挂的这玩意是什么。老夫活的百年都不曾见过如此奇物,想必定是大有来头啊。只是老夫好奇,不知它除得可以让我等鬼魅显形之外,还可以干什么?” 少女狡黠一笑,自是不答。他自言自语道:“难道可以断凶吉卜福祸?亦或是摘星断理,独思人间?”少女沉默不应。 他又说道:“难道可以卜得阴阳缘由,想的世间情理?或是断得百年因果,斩断月老红丝?”少女翻了个白眼,依旧沉默。 ...... 稍远地界,一根大树枝桠抽动,落下了不少的枝叶。树木掉落枝叶本也是极为寻常之事,犯不着大惊小怪。可奇异的是那些枝叶茎干落于地面之后,不是被渐入秋天转凉风的秋风扫走,而是化作了四个活生生的人。 四人待得化作人形,彼此互视一眼,嘴角都有几分笑意。待得一起转头看着那棵大树时,那年纪稍长一些的大骂道:“你他娘的不是七百年修为吗?你不是要吞了老子百年修为吗?你不是要让老子做你枝叶根茎吗?我去你娘的,你来吞了了老子试一试。”男子说完话语,兀自还觉得心中气愤不解,他又跑过身去,狠狠的踹了几脚大树。 身边一个稍显矮小的男子见他不断拿脚踢这棵大树,急忙跑过身去,止住了他的行为。又转过身来面对大树,对着大树磕了几个头。 “树根,切莫乱言。这老妖七百年修为,如今不过是白狐大王有约而去,才留的真身于此。若是它突然返回,到那时,看你如何是好。” 树根听得这话,神色一变,随即又无所谓的说道:“没事!他娘的人活一场梦,树活一季冬。似如此每日成为老妖洗刷筋骨砥砺修为的磨刀石,老子认为还不如死了来的痛快。” 矮小汉子无奈扶额,望了望其他两人说道:“不管这老妖如何欺辱我等,至少此刻我等此刻还是自由之身不是,总比被那老道士镇守一方气运,压得我等活得喘不出气来的好。白狐大王吩咐老妖传下话来,说让我们去找个修为刚刚够到化形门槛的老鲤鱼。如今我等还是去找到他交完差事才好。树皮树枝,你们以为如何?” 另外两个男子闻言颔首。 几人既然约定话语,又加之有白狐大王口谕传下,四人自是不敢怠慢丝毫。那树根身体最为壮硕有力,自然是树根行走在前,当先开路。至于其他三人走于道路两侧,一寸寸土地翻找他们口中的那条老鲤鱼。 且说那老头说的日渐西沉,他依旧话语不绝,扯完了铃铛百般奇妙用处。例如是否可以摇的铃铛便会有金甲神人带着玉旨前来敕封仙职;是否摇动铃铛人间便会地动山摇,洪水泛滥;是否摇动铃铛是否可以显示世间芸芸众生欲望。 那老头横说竖说,喋喋不休的开发出了许多铃铛从所未闻的用途。待到后来,赵晴柔听得已然昏昏欲睡。李知宇站在一旁,见天色渐晚,他轻咳两声,打断了老头话语。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四十四章 觅有所得,话有所疏 那四兄弟既然领得白狐大王的旨意去寻找那条修为百年的鲤鱼,一路自然是理直气壮,所过地界不说横冲直撞,至少对于那些隐蔽不出的小妖也客气不到哪里去。 虽说四妖都有差不多百年修为,得遇高人指点方化的人形,可大体实力除却肉身体魄坚固于常人,论神通道法较之那等修为已到五百年甚至千年的大妖自然不足,这一路如此莽撞而行,自然也遇到了不少麻烦。尤其四妖经过一处稍显开阔的河谷时,见到一个四百年道行的妖怪正兴致颇好的拿着一壶美酒悠悠品酒观景,可不料树根四妖一路冲撞而来,打掉了他手中的酒壶不说,更是坏了这妖怪的兴致。 妖怪自是恼怒无比,他站起身来就欲擒住冲撞他的树叶。可树叶也是火爆脾气啊。受的那七百年修为老妖压迫不说,如今领得白狐大王令谕,便如同给了自己一道免死金牌,他不仅态度及其恶劣,反而还极其无礼,完全就是一副你看不惯我又不敢打我的样子。 妖怪气的七窍生烟,最终慑于白狐大王的威名还是忍了这口气。不过他也放下话来,若是哪天再遇到树叶不将他剥皮抽筋,也会让他为今日言行付出代价。树叶听完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既不恐惧又不害怕。待得那四百年修为的妖怪忍气离去之后,一行四妖才又搜索上前。 四妖待得妖怪渐渐行远,只是极速前进,行的日头西斜,树根才止住步伐。他略带担忧又有些恼怒的看着树叶说道:“树叶!如今虽然领得白狐大王口令,自是可以狐假虎威,吐点平日有所想而不敢发的郁气。可如今你如此得罪一路走来的妖怪,若是哪天白狐大王忘记了我等兄弟四个今日寻找之苦,那你说没有大王威慑之力,今日结下这么多梁子,却要如何?” 树叶听完,他一脸无所畏的瞧了瞧满是担忧之色的树根三妖。树叶语气淡漠的说道:“你看这幽密丛林,万类物族,所生所长不说多如牛毛,浩若泥沙,也有千百物族生存其间。既然所生所长丰富如斯,便免不了冲撞;免不了争吵;免不了杀戮;免不了仇恨不是。”他顿了顿,又说道。 “既然每天都有死去的,可同样的每天也都有活过来的不是?谁知道自己能活过今日,又有谁能知道自己会死在今日。”树叶说完,他微微一笑,又满脸愁苦的低下头来。看着脚下随风轻摇的小草,眼中满是苍凉悲戚。树根三妖听完树叶话语,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安慰,过得片刻,树根气愤说道:“走,走,还是先找到老鲤鱼交代白狐大王给予的任务!”说完他带头开路先行。 树枝三妖见树根负气先行唯恐他出了差错,三妖也是随后追随而走。四妖走得多时,直走得日头西挂,折转幽林,可瞧向四周依旧毫无人迹。只是偶尔听得虫鸟暮鸣,除此之外哪有人烟足迹可见。树根观看周围四野,见日光渐沉,山色将隐,他心中寻思道似这般茫无目的在幽林偏僻地界找那老鲤鱼无异于海中捞针,不说今日便回禀白狐大王口谕,怕是白狐大王缓下几日期限怕也不得。 他寻思片刻,手臂轻抬,摇头说道:“似如此这般继续胡乱寻找却也不是个办法。现在白天万物蛰伏还好,若是等到夜深,不说寻常野兽,就是那些修为百余年未及化形的小妖也会出洞觅食。到那时,我等虽领了白狐大王的口喻,怕遇到那些灵智未开的虎豹诸兽,纠缠之下,恐也会有不测之危。如此这般怎生是好?”树根说完,满脸愁苦。 树枝树皮树叶三妖听得这般话语都沉默不言。各自心里寻思嘀咕道这话确实有理,可茫茫林海只给一个名姓寻找,又如何容易,四妖踌躇片刻也只能坐在一起探讨个对策。 且说少年轻声咳嗽打断了老头话语,老头脸上自然露出不悦之色。他轻咳一声说道:“你之前不帮我也就算了,可如今你为何打断我称赞姑娘铃铛妙用”他不待少年回答,看了看眼眸微闭的少女又说道:“你不将小老儿我放在眼里,那无所谓。可是我家姑娘在这,你如此行径,那你将姑娘置于何地?”老头说完,神色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含义。待得少女睁开那微闭双眸,他又正色望着少年,颇有几分凛然之意。 赵晴柔迷糊问道:“你说完了?”老头点头哈腰的跑到少女脚下,笑着说道:“说完了,说完了!姑娘,这小子居然不顾姑娘话语,他......”老头还要开口言语,赵晴柔轻哦一声,却将他话语打断,转而望向了少年。 李知宇见赵晴柔望向自己,他开口说道:“赵姑娘,此刻天色渐晚,若继续留在这等林木幽深之处怕有不可揣测之危。我观此处地貌,惟有西边那块空闲草地无甚大树深草,我寻思今晚就于那地露营休息如何?” 少年语气虽是询问,可脚下却对着那匹骏马走去。观其态势,似乎已经独自拍板决定了露营宿处。那老头看见李知宇这般行径,他撇眼瞧着少女计从心来连忙喝道:“那小子。我家主人都不曾说话,你一个人行走做甚。须知,我家主人手中宝贝符箓万千,若不得她的庇佑保护,你不是枉自送了性命。”老头气愤说道,随即又觉不过瘾似的他跳脚大骂。 再说树根兄弟四妖一路搜寻而来,虽然一路折绕不少路途,寻找了颇为广阔地域,可四妖依旧不曾发现老鲤鱼丝毫踪迹。正走到东边林木深幽之处以做进一步搜索之时,不知是说者有心还是听者有意,那树根兄弟四人居然恰好听道了老鲤鱼跳脚大骂的言语。 四兄弟听得声响,对望一眼,齐齐止步。树皮当先一步走出,脚步挪动,正欲进入幽深之处搜寻观望时,树根却伸出一只粗壮手臂一把扯住树皮挂在脖子上的长藤又将他给拉了回来。 “树根,你这是何意,如今密林之中传来声响,况且听其声音颇有苍老之态,如此这般却不是那条老鲤鱼。若是此刻我等悄然接近,一把将其拿住,不就应了那老妖经常说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吗?”树皮没好气的说道,他又快步冲了几步距离,谁知树根又将他给拉了回来。 “树皮,你先想想为何我等三人苦追而不不可得。如今偏偏无意来得此处便听到了他声音,你不觉得蹊跷。”树根说道。 “蹊跷?蹊跷个鬼。他娘的那老妖让我兄弟四人出来拿人。不说其外貌姿态、身形颜色,就是地理方位也不曾透露丝毫,他分明是刁难我等四人,好趁机吞了我四人修为砥砺道理。三位兄弟也知道,二十年前那老真人可在咱四兄弟的树荫下念了一段经文。可如今到好,既然寻得老鲤鱼踪迹,不是正应了白狐大王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苦寻不得其踪迹,无意始得河沙金么。”树皮回道。 树枝又说道:“树皮不说我还忘了。当年我初开识感,只听得那老神仙说什么万物皆有其规矩,皆有其道理。大到宙宇洪荒,小到一草一木,都是循道而生,循道而死。若有开的六识,通的六感不管是大罗金仙,还是佛门菩萨都会有一席之位。” “对!对!”树叶连忙回道“我当时正被附近猎户砍断了一根枝桠疼的不得了。可听了老神仙念的那一篇经文不仅不觉痛苦反而浑身有通透之意。只望得一座高楼立于九天之上,上面隐有仙女撒花,童子持节。”树叶插话说道,他说完话语又瞧了瞧此刻阴沉天幕,眼中有着些许向往追思之意。 “树叶,你说那老神仙还在不在此间?”树枝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似老神仙那等神通道法何处不可去,何处不可游。哪能似我等囚于林木之间,难有个归宿。”树叶念及此处,眼中有着一抹伤感,又有一抹向往。此刻不知为何有些想念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老神仙。他却不知道,当年赵青峰就是在他们四兄弟身下攀上了封仙台二层。 当年赵青峰还说了一句话:“一棵遮阳;一棵挡雨;一棵如意;一棵圆通。如此才好!” 世间安得双全法,故而遮阳挡雨无忧;不负如来不负卿,故而如意圆通。 深幽之处,老头依旧大骂不止。他好像唯恐声音语调太低,抬着脑袋嘶哑着喉咙拼命叫骂,脸上不说青筋暴起,至少也是脸红脖子粗。仅凭他此刻声调,不说周围百米距离,就算是周围十里方圆若是有心之人怕也能听见。 少年见此,他既不劝阻,亦不制止,好像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依旧忙活着手中事情,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大吼大叫的老头。过得许久,少年已经扯掉了高坡上的不少花草树木,待得太阳完全沉于天际平线,他终于清理出了一片空地。 少年轻嘘一声,擦了擦鬓角的汗珠。又就地捡来不少枯枝断草聚集一起,待得枝草隆起如一处小土丘时,少年才停下身来,坐着看天空微亮的星辰。 休息片刻,李知宇看向蹲在老头身旁昏昏欲睡的赵晴柔,少年走过身去轻声问道:“赵晴柔,你饿不饿?” 少女抬起头来,见少年脸上粘留着不少搬运树枝枯木的泥土,她并不答话,而是捧腹笑道:“小花猫!” 李知宇微微一愣,伸手擦了擦脸上沾上湿泥。等他胡乱的抹过了几次脸颊,少女这才瞧着依旧喋喋不休的老头,说道:“行得几日,餐风露宿自然是饿了。可我现在却......”少女说完,站起身来走到矮小老头身旁,抓了抓他用山间花草编织的衣袖。 老头自然不明究竟,此刻他正说着自己这一路艰酸不易,如何逃脱那四百年修为的黑鱼,如何又落入了白狐大王手中。说得是眸中晶亮,衣冠尽湿。每次说道伤感悲愤之处,他便伸出雪白胳膊擦擦眼角,抹去努力挤出的几滴泪水。正伸袖擦拭眼角泪痕时,眼角余光恰好瞥见了正对自己而来的赵晴柔,他心脏砰砰直跳,心中只道不好。欲退后寻机逃脱时,又摸了摸腰间有婴儿是手臂粗细的绳索,心中只是大骂那只白狐。 “你是妖?”少女问道。 老头一改先前激动易燥神色,他犹豫良久,见小姑娘又伸手去摸手腕的镇妖铃时。才连忙说道:“对,我是妖,是妖。不过小丫头,我想告诉你,妖怪也分好坏,分正邪。你看我这般道貌岸然......” “不是,不是,小姑娘,你看我,我这等善良慈悲之人怎么可能道貌岸然,口误,口误!”他顿了顿又说道:“这世间妖分属别,人分高低。其实小老儿我有时也觉得人与妖真没多大区别。”少女听得这话,沉默不言,摸着手腕铜铃似有所思。 少年见两人说话交谈,自然不好打扰。又见夜色渐沉,他径直走到高坡上,借着眼前微弱光亮从所拾取的枯木树桠中,找出了几个稍显尖锐的枝桠。放在手中遴选许久,少年这才拿着这两柄鱼叉跑道了赵晴柔身旁。 少年右手抓着一柄稍大些的鱼叉,至于稍小的那一柄却递给了少女。赵晴柔见少年伸手递过来一把鱼叉,她微微一笑,便将鱼叉抓到了手中。由于方位,那鱼叉对着的却是此刻喋喋不休的老头。 老头神色一愣,他粗短手臂紧紧抱住头发稀疏的光头快速往后退去。“你,你要做甚。告诉你,老子可不怕这玩意,嗯?不怕!不怕!”老头惊慌错愕的说道,他说完身体又往前走来,颇有些沙场赴死的决然。赵晴柔看着这般模样的老头她有些不明究竟,自己已经收起了镇妖铃,他又为何如此。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四十五章 晚霞已落,月色尤昏 老头极速往后退去,待离得两人丈余时,他胖大身躯往后灵动一翻,划出了一个与其身躯完全不符的漂亮弧度,一头直直扎入了土中。少年见此是愕然呆立,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赵晴柔此刻依旧执叉而立,她见着老头猛得扎入土中也有些思之不透,自己拿着柄鱼叉要捉鱼与他又有何干系,竟然慌张如斯。莫不是......少女眼珠一转,心中已经猜到三分。少年却不曾想过这么多,他只惊讶老头身躯灵动如斯,来回之间入土既没,想着老头口中念念不忘还经常问候的那个白狐大王,那他的神通又到了哪般境界。 赵晴柔寻思片刻,望着老头没入地底的那一方地界,她微微一笑,蹦跳到了那根粗大的绳索之旁。轻车熟路的拉着那根粗大绳索,过得片刻那老头又愁眉苦脸的出现在了两人身前。 少女见老头又被自己拉出地面,神色之间满是得意,趾高气昂的跑到气喘吁吁的老头身旁,伸出两只手指捏了捏老头头上稀疏的头发。 “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小老儿我命苦啊。前生是犯了多大错误,这辈子才遇到了你们这两个凶煞恶鬼,却比小老儿我更像妖怪。”老头哭哭啼啼的说道,又伸袖擦了擦努力挤出的几滴泪水。 赵晴柔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她神色不变,又将那柄鱼叉拿在了手里,伸手虚晃几下,做势便要刺下。老头神色顿时一变,他哆嗦着脚步快速往后退去,无奈赵晴柔又笑意盈盈的将绳索收回,那老头这才神色不愿的又被少女拉了回来。 这边老头大声喊叫,林子后面树根树皮这四兄弟自然听见了老头有如杀猪般的叫声。那树叶听得老头呼喊大叫,神色激动无比,往前疾行几步,身体快速冲出,看其态势却要直接冲出此间地界,去拿住老鲤鱼。 树根见此,自然不允,伸出一只粗壮手臂一把拽住树叶衣袖,又将他拉了回来。 “树根,你意欲何为?”树叶略带气愤说道。树根却并不理会,依旧望着林木另外一边光景。树叶又说道:“如此耽搁,却要到何时才能拿住老鲤鱼。若是没有老鲤鱼去完成白狐大王的差事。估且不论老妖会如何折磨我等,就说白狐大王的通天手段,就算我等没见过难道没有听过吗?”树叶闷闷不乐的说道,稍显郁闷的看了树根两眼。 树根听完树叶话语,神色不动,只是观望着那片稍稍模糊的高坡。过得片刻,那边隐有火光亮起。树根见此眸子一转,计从心来。 树根嘿嘿一笑,轻声叫住树叶树皮树枝三人站在自己身旁,附在三人耳旁轻语一番。三人听完树根话语,不仅一改先前愤怒之色,反而脸上具有喜色。 且说那老头如此来回往返多次,饶是他百年修为,此刻亦是有些气喘吁吁。他大口吸了几口气,看着此刻起身离开的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知宇,你真会捉鱼?”少女轻声问道。 少年颔首微笑。他目带追忆的望着朦胧天色,想着当年与赵树理依山傍水而居,又哪少得了种菜砍瓜,打鱼摸虾啊。 赵晴柔见一向稍带羞涩的少年此刻这般从容淡定,脸上还挂着除了讲诗书道理便不曾出现的自信从容,少女娇美的脸颊也略带喜色,情不自禁的咯咯笑出声来。 两人且走且行,走的几十丈距离,少女手腕轻摇,铃声阵阵。李知宇听得铜铃悠鸣而起,他顿住脚步认真说道:“赵晴柔,你的铜铃响了。”少女不以为意的摸了摸腕间系着的铜铃,神色不动,而是笑看身后一眼,指了指老鲤鱼翻腾打滚的地方。 少年听得赵晴柔浅笑连连,心中自然也是甜上眉梢。他走的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女轻声说道:“赵晴柔,此处虽然草木不深,可处于河谷之旁,多有蛇虫蛰伏于此,你要多多小心才好。” “那我应该如何?可是像这般打草惊蛇。”少女笑着说道,不以为意的拿着手中鱼叉,对着草丛轻飘飘一棍打下。不知是少女少有野外扎营的经验,还是她知道草下伏人,这一棍打得奇准无比,不偏不倚的正打在了那树叶头上。 树叶见着有人前来,自是低伏不动,正欲等着这男女两人走过地界再去高地捉拿老鲤鱼时,又何曾料到少女这一棒居然打在了他头上。树叶顿时火冒三丈,气郁加身。 树叶本就是火爆脾气,平常与那些修为高深的妖怪在一起笑闹打骂吃了大亏自然会忍气吞声,不发一言。可此刻被这毫无修为的少女一棒打在头上,他自然是又惊又怒。他猛地站起身来,伸出一只长过寻常人许多的手臂伸出却要抓住少女的鱼叉。 赵晴柔本是毫不在意的一棍打下,也没真以为可以打到蛇兽诸物。没想到这一棍轻飘飘扔了出去,手臂却是沉重的拉了回来。她小嘴微张,脸上满是惊疑,蹲下身来正要拨开草丛一观究竟,没想到一个人影唰的一声从草中站了起来。赵晴柔惊叫一声,一时呆立原地而不动,只是呆呆看着面前青年。 树叶望着呆立不动的少女,他满脸怒容,大步走出,堪堪站在了少女身前。手臂极速伸出,还不待少女反应,呼的一声一巴掌早已拍在了少女脸上。 却说此时树皮树根树枝三妖正各自依照树根计策行事,各选一道逐渐逼近那条鲤鱼所在地界。忽然间只听得少女一声惊叫,在这薄暮初期的时分自是分外刺耳。 树根听得少女惊叫,心中一紧,寻思此刻既然已经踪迹暴露没有了出其不意的效果,不如冲出去直接了当。可他转念一想,此刻暴露的也只是自己一行四人中的一人而已,若是对方以为己方只有一人,那......他沉思再三,矫健身姿迅速藏到了高坡底下,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坡上风景,来了一个静观其变。过得片刻,四周依旧沉静如初,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既然确定四周无人,树根这才再次伏地接近,好不容易爬到高坡之下,正欲抬头打量土坡之上的光景时。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此刻和他两眼相对,尤其古怪的是那张脸居然还泛起了丝丝笑意。树根吓得惊叫一声,脚底一滑,却滚下了土坡。 树根树叶树皮树枝四人本是丛林大树,得遇赵青峰诵经点化方成人形。每有进山伐木取柴的村民误入这边幽深地界,四人也不曾少了戏耍那些普通樵夫的事迹。至于被别人这般惊吓,倒也是头一回。 那树根既然跌落在土坡之下,心中只道晦气,随手拍了拍身上用枝叶做的简陋外衣,半卧着身子仔细的打量着这个将自己吓了一跳的老头。 老头见树根被自己吓得滚下土坡,手脚朝天这般姿态,乐得哈哈大笑。过得片刻见树根依旧伏在坡下,并不起身爬上坡来,老头乐呵一笑,也是手脚朝地,圆滚身躯随之滚下,待的滚到树根面前。老头倒过身子看着汉子好奇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树根并不答话,也是好奇的打量着面前老头,他暗自嘀咕道:莫非这人就是老鲤鱼。可他又不敢确定自己所思是否正确,只好吞吐问道:“你是不是老鲤鱼?” 谁知这话一出口,原本微笑言语的老头顿时如同被点燃的柴草,他涨红着脸庞气愤的跳起身来,瞪大眼珠骂道:“谁他娘的是老鲤鱼?你娘才是老鲤鱼!你全家都是老鲤鱼。”树根被老头骂的是昏头昏脑,饶是一向自诩静渊有蔽的他此刻也有了不少火气。 他略带恼怒站起身来,一把抓住老头那藤蔓编织而成的领口,将他胖大身躯提在了手里。 树根微笑道:“君子不以言语辱人,小人常以诽谤显人!”他说完话语,手臂下放做势要将老头从手中摔下。不料那一向遇强则弱的老头此刻扬起脖子,又是骂道:“你他娘的长得五大三粗,装什么学问道德。还他娘的君子小人,老子看你才小,你还不是人。”树根听得羞怒难当,使出全身力气一把将老头丢掷了出去。还未及地面,老头哈哈一笑,又辱骂了树根几句,一个翻滚,跃出了与他身体毫不相衬的漂亮弧度钻入了地中。 树根看的是目瞪口呆,虽然他命中带个根字又以树字相衬,应是扎根地底,如老叟说书——横竖都有门道。可树根郁闷的看着老头钻地的那一小块地界,他抓耳挠腮竟然毫无办法。 “这她娘的倒是见了鬼,似如此这般轻巧便可寻地而入,纵使我原本树身也无此神通。这老头,还挺了得。”树根独自感叹,神色又是惊奇又是懊恼。 树皮树枝既然是从另外两个方位而来,对于此间状况他们自然不知。只听得少女一声惊呼便没有了下文,一个个望了望苍茫大地,有些摸不着头脑。树皮一向以沉稳有力出于四兄弟,见此状况,他沉吟片刻,接下来路途他且走且伏,压低身段而走。看到道前的折转弯路能不走的就不走,能多走的就多走,如此走来,一路倒也没有别的枝节差错。 至于树枝。年纪在四妖最小,所受苦难较之三人自然更多。由于化形之后不仅受到那些五百年老妖的欺辱,就连那些三百年的妖怪也是每逢无聊都要欺辱树叶一番。由于从小便受人欺辱辱骂,他能不说的话就不说,能不做事的就不做,宁可不做也不愿做错,宁可不说也不说错。如此一路走来,倒也没经历承受过太过重大的磨难。当然,受些欺辱打骂自然也是家常便饭。 树枝听的少女哭喊,他第一步不是察看四周情况,了解敌人来路,而是将自己团结一处,伪装成一株枯黄垂死的树苗,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晃枝叶茎干。见过得许久四周依然毫无动静。他心中疑惑,可也不敢化成人形。只等的周围平静的可以听到微风拂过草地的稀疏声响,他才化作年轻男子继续前行。 一路悠悠,一路回头。 树叶既然打得少女哇哇大叫,走在前方开路的少年自然听到了她的哭声。极速转头而过,只见一个高大身影站在少女身前,李知宇顾不得思想太多,右手执着那柄木质鱼叉转过头来就是直接对着高大身影一杆捅下。 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就算历得诸多磨难农亩辛劳,少年就是少年,也无甚大气力。他这一杆有气无力的捅到树叶身上,树叶也只是觉得身体稍疼,除此之外他也别无大碍。但树叶纵横山林之间几十年,除却那些修为高深的妖怪言行侮辱,又何曾受过寻常少年如此击打,他不在顾着眼前少女,而是跃过少女头顶,伸出一脚对着少年直接踢下。虽无甚武功路数门道,可树叶毕竟百年修为加身,加之在四树之中,树叶本体为一棵老槐树! 槐树皮厚根骨韧! 少年使出全力一杆捅出,身体气力自然衔接不上,见着树叶一脚踢来,他躲避不过,只能看着树叶一脚渐到眼前。待得树叶爆发脚力踢到少年身上之时,李知宇胸口如负千斤,随之而来的便是火辣辣的疼痛。少年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着身体爬到少女身前将她护在了身后。 树叶冷冷一笑,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他嘴角讥讽之意更是浓厚。四树之中,最为凶狠好斗的就是这根向西而生的老槐。他见少年受他全力一脚不仅不赶快逃跑离开,还反而如同英雄救美一般将少女护在身后,嘴角讥讽之色更是浓烈。 晚风微凉,一棵老槐欲打人!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四十六章 林深不觉雨声寒 且说树根此刻看着老头钻入地底而逃,一向沉稳厚重的他站在一旁抓耳挠腮也是毫无办法。虽身负百年修为,化成人形之后语言交流自是无碍。可若是这等上天入海九州遨游的道法神通,于现在的他而言自是没有具备,只得站在原地暗自苦恼生愁。 “这条鲤鱼他妈的也太不是个东西,居然故意羞辱骂我,原来却是准备着这一出,他娘的!”树根气愤大骂。踢了几脚原地的石头草木,直到满天泥土四溅,脚尖稍觉疼痛之后他才止住乱踢横踹的势头。擦了擦额头流下的汗水,树根嘀咕道:“抓不住这条鲤鱼该如何是好?” 树根既然念着差事,自然而然的又想起了威震此界的白狐,念及白狐威名,他有些不寒而栗。 树根碎念道“我树根处事一向以沉稳厚重为主,遇事不急不慌,自诩每逢大事必有静气。可如今这条百年老鲤在我眼前毫不费劲的溜走,我又该如何向白狐大王交差!”树根看着地界辗转彷徨往复来去多次,依旧一筹莫展。看着黑沉夜色,此刻还有些希望有过路的活佛菩萨来打他一打,带着伤势回复白狐大王,就算无甚功劳也可稍加推脱一番。 树根烦劳难当,他气馁懊丧的蹲坐于地,抓耳挠腮,还是不通。又站起身来四处寻走,拳脚踢打,方寸之地片刻间尘飞土溅,四散开来。到得最后他一脚横踢,不料太过迅猛,猛地被一东西绊倒了脚步,树根身体往前一倾,却扑倒到了地上。他看着面前绳索破口骂道:“谁他娘的这么缺德,弄根这么长的绳索在此地做甚。”树根骂完之后犹自觉得心中不爽,又走上前去,伸手抓住了那条漆黑绳索猛地往上用力一拉,只觉手下沉重无比。他犹自不信的又使劲拉了多时,结果依然。 树根见如此事态,胸中郁闷难消,他不信邪的又拉了一会,直拉的手掌皮肤皲裂,大汗淋漓依旧拉之不动。绳索静谧如斯,自己倒已大汗淋漓。 那老鲤鱼虽然扑通一声钻入了地面之下,可他依旧提心吊胆的望着身上绳索,唯恐身子一紧又被这粗鲁汉子拽了上去。但过得许久,身上绳索依旧紧绕于身,却并无往上提动的迹象。只有自己耐不住耐心上下钻动时,这根粗大绳索才会动上几动。老头心中疑惑道:“是这粗鲁汉子提不动绳索?还是他不曾提过。” 老头又摇头自语道:“怎么会是他不曾拉过绳索?他明明希望立即将我抓住给那狐狸,听其话语,多半有那狐狸命令之意。那他......” 北面地界,树叶既然既打了少女又打了少年,此刻自然是趾高气昂,得意无比,他望着跌倒于地的少年,脸上满是讥讽嘲弄之色。 少年却不看此刻凶神恶煞的树叶,而是紧卧于地而不动,死死的将少女护在身后。 “呦!你小子倒也是个人才。这是干嘛?英雄救美?还是连理同枝缺一不可。”树叶讥讽笑道,念及少年先前诸多诡计,也是不敢大意丝毫。不待少年反应,快速伸出右手将少年拽在了手中。 李知宇沉声而应,既不反抗,亦不言语叫骂,而是撇过头来担忧的看着沉默不言的赵晴柔,少年心中焦急不已。赵晴柔平素一向以活泼示人,虽偶有辱骂他人言行,到头来都是生在贵胄之家所养成的刁蛮习惯。似现在如此安静沉默,少年既不适应又觉不妙。 赵晴柔静伏于地而不动,丝毫不理会树叶讥讽嘲笑言语,待得四周静谧惟剩树叶脚步咚咚作响时,她悄悄地从腰间布囊中取出一枚精细银针,涵胸拔背,静而不发。等到树叶已有所觉时,少女银针早已刺在了树叶那粗壮手臂之上。树叶见此,他不怒反笑,丢下已经抓在手中的少年,一步走到赵晴柔身前,正欲躬身抓住少女好好替她爹娘管教管教她,教她什么叫叫诗书礼仪。 至于树皮树枝两妖依旧按照树根原定计划跨步向前,从西南两个方向前进而来。 且说树林北首,却有一个寻水而聚的小小村落。只是村落隐于幽僻之地,又加之寻常人家开荒造田,虽不谈良田千里,耕织自给自足却也无碍。故而周遭村民从古至今活动范围也只是仅限周围百里地界,与外界少通人烟,所以少为外界所知。 就在今日早些时候,本村一些年轻猎户聚集一处,探讨着进入深林幽寂之处去寻些猪鹿之类的大型兽类,好给自家改善改善伙食。毕竟秋季将近,也到了养秋膘补身体的时日。 那些村中年老猎手听得消息自然不允。自己打猎一生,林中百般奇怪惊奇之处自然多有遇到。不说那些书生士子口中的妖怪诸物,就是口吐人言的大树野鹿也略有所得。不过都是自己还十多岁跟着自己父一辈的老猎户进林收寻而的。至于这三十余年却少见妖怪,也遵从父辈嘱托,不敢离得村落太远。一则林木幽深,若是所到地界离村落太远恐又遇到那些口吐人言的大树草木怕有不测之危;二则就是祖辈猎人一直都奉行着衣足穿,食足饱则足的供需概念,安居于此也从未想过离得村落太远,守着茅庐食得饱腹便足。哪有猎户贪得无厌想的天天都有所收获。 年轻猎人见老猎人止住不允,自然也是不好反驳,待得出离村落。一个一向颇有威名极有手段的年轻猎人说道:“如今秋日渐近,若是等到深秋天气陡转严寒,到那时想进入深林却也不得,似这等时节正是我等巡山伐猎时机。”他稍稍停顿微笑道:“兄弟们,不如今天我等出去玩耍玩耍,展一次身手如何?”这猎人一番话语讲完,虽然满是商量语气,可待得抬头扫过众人时,柔和目光略带转威严,下方人群寂寂无声。 由于他平素便有威严,加之这些年轻猎人一向没有出过周围百里地界,此刻听来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下首一个颇为壮硕的汉子说道:“柱子,你既然这么说了我自是同意。不过出的周围百里地界也不算什么,要去就去深林深处,怎么样?” 柱子点头微笑而应。那汉子待得柱子点头,他带着神秘笑意扫过众人一眼,略带追忆的说道:“说来怕你们也不信。在二十年前,那时我也就十来岁年纪,那天下午,我和村东头的金天佑,也就是金老叔入林狩猎。” “说来那天狩猎也是奇怪,我们一路走入幽林,平时可见兔狐的地界不说兔狐踪迹全无,就是那些花草也都是凋谢枯萎,四周满是寂寥之色。我望着四周如此光景自然又是好奇又是失望。”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毕竟那时才我十多岁年纪,对外面地界正是向往的。似如此这般风景,我早已不耐至极。于是我对金老叔说:你骗人,你骗人。这鬼地方除了偶有鸟鸣,又哪有大白狐,小白兔?我说完话语,便躺在地上哭闹撒泼。这么过得多时,金老叔许是被我叫嚷闹腾也上了火气,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对我说道:“兔子狐狸都是寻常玩意,要去我就带你去见个你从来不曾见过也少有听过的玩意。说完,金老叔就抓着我手臂带我进入了林木深处,那时......” 汉子顿了顿,面色陡然变得有些难看,又有些惊异,还有些责备。他如此脸容变换,身边众人自然又是焦急又是担忧,可又不好打断。过得片刻,柱子轻咳一声,略带威严的说道:“王建鹏,你他娘的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王建鹏咽了口唾沫,轻喘了口气继续说道:“那方地界与我们村落周围环绕树木自然是大不一样。要我说,却也说不出来,怎么说呢?” 王建鹏摸了摸脑袋,一时之间倒找不出恰当的词语形容,他思忖良久,见得远处有一个窈窕身影慢步而来。猛然伸手拍了拍脑袋,脸上随即浮现一抹猥琐笑意,啧啧道:“就像这个小妖精一样。若是脸上施粉沾脂,自是明媚动人,秀色可餐。可若是卸去装扮风情虽少,明媚又生,也是好看。” 众人听得王建鹏话语,都齐齐转身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对着自己一干人等漫步踏来。随即脸上都泛起了知道了解的古怪神色。 那女子一袭白衣,步伐很是轻盈巧妙,每每踏下眼波流转自生风情,特别是青丝漂浮之间更是陡增妩媚姿态,众人看来自是心头一热。待得女子走近,细瞧之下发现身上所披的原来是一张罕见的白鹿皮毛。虽然鹿皮颇有杂色,可穿在女子身上倒是多了几分明媚之态。虽不似狐貂柔顺风波起,也有他乡风情百媚生。 王建鹏见女子碎步轻踏而来,他嘿嘿一笑,对着女子柔声说道:“你来此处干什么?” 女子妩媚一笑,伸出小指绕上一缕青丝,且嗔且怒的说道:“出去记得带上一张上好狐皮回来,这鹿皮却粗糙了些,穿在身上总又些不甚妥帖之处。”说完,她伸出一指纤纤玉指点在王建鹏敞开的胸膛,王建鹏顿时觉得面红耳赤,呼吸急促。他咽了口唾沫说道:“记得,自然是记得。”说完他拍了下女子屁股。女子娇嗔一声,迤迤而去。王健鹏自然毫不察觉,一双眸子依旧盯着女子柔媚身子,身体有如火炙。 “喂,喂!走了!”柱子哈哈大笑,见着王建鹏如丢了魂一样的目光,他又说道:“老王啊,你小子悠着点,她迟早要把你吃了。” 老王吃吃笑道:“吃了就吃了,死在她手里我都愿意,何况是吃了。” 柱子正要再次打趣他,可毕竟王建鹏话语并未说完,他正声道:“老王,先说说你和金叔进入林中深处却待如何?” 他目带追忆的继续说道:“林中深处?林中深处日色颇为昏沉,树枝压低而垂较之外界自然大为有异。我和金叔走走停停,一路走来除却风景不同却也没有太大的差异。我走的自然是兴趣索然,看着身旁金叔神色也不大好,既有担忧又有害怕。我觉得好奇,可也没想过退回去。走的许久,金叔开口说道:建鹏,今日无猎可狩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一听金叔如此言语,我又兴趣索然无聊至极,看着周围风景除却幽暗少光较之边缘林木区别也是不大,又加之既无白狐红鼠,我又走了一里距离见依旧如此,对着金叔说道:“金叔,算了,今日就不看大白狐了,我们回去吧。”说完话语,我和金叔就欲往外界退出去,正转过身时......” 王建鹏又咽了口唾沫,他兴奋至极的说道:“我看到一只巨大白狐奔腾而过,它嘴里居然衔着一只黑毛老虎。” “那真是,真是......”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四十七章 奇诡 王建鹏眼带追忆之色,他神情激动至极,小跑几步站到众人身前,拿起柱子手中挽着的弯弓,腰背发力将长弓拉成满月之态,对着浩渺天空一箭射下,眼中惊奇慌张之色这才少了许多。 众人见他如此姿态行为一时都有些不明究竟。这王建鹏虽然平素为人不洁,可也不是这般轻佻浮夸之辈,此刻见他取箭凌空而射,众人看的是云里雾里不解其意。 “老王,老王,你这是干嘛?”柱子忙跑两步,接过了王建鹏手中弓箭,他有些担忧说道。 王建鹏目光空洞的看了看身前众人,他伸手拍了拍脸颊轻声说道:“没事!没事!”随后他蹲下身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伸手抓下路边的一把青草,放在鼻尖嗅了嗅。这才继续开口说道:“那白狐衔着那只黑毛老虎蹦腾而过迅疾如风,我和金叔此刻呆立原地如何迈得动步伐逃跑,只好站在原地看着白狐衔虎。” “正当我与金叔以为尘埃落定之时,那头黑毛老虎猛然发出一阵大吼,树林顿时地动山摇,树木狂倾,草木飘浮而起,灰尘四漫而过。我见此情形,自然欲转身逃离,可双腿颤栗不止,又加之天上铅云压界,天地此刻宛如一线,如何迈得动步伐。至于金叔,他此时也是脸色苍白,身体颤栗制止不住,又哪有往后退逃的胆子。”王建鹏说道最后他嘴角浮起丝丝笑意,似乎想起那时的金叔,觉得甚是好笑。待得瞧见众人错愕的眼神时,王建鹏神情又转严肃,继续说道。 “奇怪的地方就是在这!那头黑虎既然一声长啸,我们自是以为黑虎气力未觉。可那头黑虎虎啸过后,既不挣扎,也不蹿腾,一双冰冷的眸子就这么盯着我和金叔两人。过得片刻,那头白狐忽然张开满是鲜血的森然大口,黑虎猛的蹿腾而出,脚下有云气忽生。待得我与金叔惊诧观看时,那只黑毛大虎,它......它居然调转头来,对着我和金叔大步而来” “虎脚生风,讯若长弓。还不待那头白狐反应追赶,黑虎已然蹿腾到了我和金叔面前。我死死捏着拳头,闭着眼眸不敢观看,只闻得一阵腥臭从虎嘴传出,脸庞上有劲风刮拂而过。” 他惊奇说道:“待到四周终归沉寂之时,我才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只见地上满是血肉,那头黑虎却不见了踪迹。”他顿了顿,又说道:“寻常野兽相争自然无甚稀奇古怪,可古怪的就是我听到有一个粗犷的声音说什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和金叔见满地碎尸,哪还敢留在原地,自然都是快速奔腾逃跑。可跑到半路,又听得一阵虎啸之声传遍山林周边,凄厉至极。待得那晚我和金叔回到家中,金叔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不用我说,你们应该也了解了吧。” 众人想着金天佑,金叔,神色既惧且怕。原本是狩猎好手的金叔,怎么就变成了整日疯癫,生吃鸡狗的妖怪。所有人神色此刻不再淡定,反而一片哗然。甚至此刻这些平素极为要好的猎人分做了两派,一派说什么金叔无碍,只是受了猛兽惊吓,坏了脑子故而如此;一派笃信老猎户的观点看法,说林木深处必有妖怪精魅寻人而附,金叔是受了那些妖魅择人而附,神魂颠倒故而如此。众人纷纷议论,大有互成一派斗殴之像。柱子见事态隐隐控制不住,他大喝一声开口说道:“如今既然欲要进入密林深处,那我等自然可以一观究竟真假。至于王建鹏方才话语可以留到以后考究不是。”柱子说完话语,他长笑一声,迈步先出。 一行人缓步而行,不过小半时辰,先首而行的柱子已然走到了林中外围,望着林中风景,他们脸上各有态度。柱子瞧着四周风景,也并未太过顾及。 除却少为外界难得一见的林木幽色,至于奇怪惊讶之处却一处都不曾观得。他且疑且问的走的半日,只觉得林中风景甚好,着实是上好去处。身在此间不仅无丝毫炎热之感反而多了些清静幽深之凉。 那王建鹏一路行来只见风景依旧,和自己当初进来之时也并无甚太大差异,见得此番风景,他心中也宽慰许多。看着众人晦暗的脸色,他揶揄笑道:“难不成诸位好汉见着景色神幽,莫不是怕了林中暗藏鬼怪。” 柱子听他这般言语,望了众人一眼,他笑着说道:“老王,你都是进过深处的老手,不妨给我们讲讲!” 王建鹏抬起手臂,一路介绍他当初见过的风景。不是指着远处一块无甚草木地界,说他当年进来时曾看到一只七色凤鸟振翅一飞就是霞光道道,美丽异常。就是指着远处那棵老歪脖子说树已经历了四百年春秋,每逢春夏交替之际便有一条白鳞大蟒盘结于树体之上,吐信望天。还有远处那棵巨大老槐树叶葱茂,在槐树下乘凉最是阴凉,人蹲在下面有如深秋。还说自己觉得最为奇异的是那天我和金叔在树底乘凉歇息的时候,居然看到四颗大树微披霞光,奇异非常...... 王建鹏言及此处,神色已有笑意。 一个黑瘦汉子听完,他拍了拍王建鹏壮实肩膀望着远方笑而不语。 王建鹏气恼道:“笑什么?黑子,我告诉你,老子才没有骗你。” 黑子笑而不语,他一把扯过王建鹏壮硕身躯,指着王建鹏方才指着的地界。王建鹏望向远方,顿时笑容僵硬,脸上满是错愕表情。他娘的,这四棵树呢? 王建鹏一时沉默,他呆立原地而不动。又想起了那只口吐人言的白虎,那条皮毛光滑鲜亮恰如天上霓虹的白狐。 “这树......”王建鹏吞吐自语,眼中已然出现了三分退缩之意。 柱子看着此刻神色异于平常的王建鹏,他不知为何心脏砰砰乱跳,看着王建鹏所言地界,他不信邪的抹了抹眼睛,哪有王建鹏所言奇异之处。 柱子悄然跑道王建鹏身后,伸手轻轻拍了拍王建鹏依旧颤抖的身体。他拿出平时罕见的温柔轻声道:“老王,此处当真有树?”王建鹏红着脸颊,他吞吐言语,又如何言表,颤抖着身体就要往后退去,看其神色似要跑出树林。 黑子嘿嘿一笑,不动声色的拦在路前,他脸带嘲讽笑意一把扯住王建鹏衣领袖口,将这个壮硕汉子用力一扯,竟将他扯得跌倒在地。黑子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王建鹏,今天大伙费了这么大力气和你一同来到此地是为了什么?你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要想想那漂亮的寡妇不是?”黑子说道后面,脸上既有炙热又带了几分阴沉。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子不嫌青春短。柱子既然瞧见黑子止住王建鹏后退步伐,他虽不言语,然而态度已明。毕竟今日入的深林巡猎,是他的提议,若是这一次不待进入深处便铩羽而归,毫无收获是小,折损了自己颜面是大! 柱子略带威严之色缓缓扫过众人一眼,直到制止了那些此刻如同王建鹏一般已生退意之人,这才朗声道:“今日入深谷寻觅鹿狐诸物,不仅仅是为了证明我柱子一人长短高低,也不是不顾大家生命险急之危,来此狩猎。”他微微一顿,又说道:“正所谓水深有影,月高有楼。如今村子虽说年年收成大好,谷物颇为丰足,可种地打猎摸鱼大家也都知道不过是看老天脸色的买卖,说不准老天爷哪天脸色变换,我等不说果腹足衣,就是家中老小怕也保全不足,所以......”柱子不待话语说完,他唰的一声抽出背负长弓手臂微屈用力拉成满月之行,对着远处嗖嗖三声三箭齐发,待的众人看的落箭之处时,只见三箭并列一拍,呈一个一字。 一者,天地之始,亦有勇立潮头之姿,柱子他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自然向众人表明了态度。众人见柱子如此行为,只得亦步亦趋的跟着柱子而行,王建鹏此刻畏畏缩缩,竟是丝毫挪不动脚步,黑子见此呵呵一笑伸出两只粗壮臂膀将他搀扶而走。 几人既离得此界,直走地金乌下悬,腹中饥饿,依旧不曾见着半只野兽,只听得蝉声聒噪,蛙语惊鸣。待的夜色将拢,日光几无之时,众人已行止李知宇赵晴柔扎营之处,几人正欲爬上高谷一望究竟之时。听得上面隐隐有苍老声音破口大骂。柱子久行无获,自然要寻机挽回颜面,此刻听得这般话语他大喜过望,带着众人快步而来。 且说树枝这时被小姑娘这么一针刺在手臂上,他自然是又惊又怒,嘿嘿冷笑一声,拿起手中鱼叉对着少女反手直直刺下。 当此时,少年挣扎而起,侧身反转到了少女身前。鱼叉自是坚固锋利,这一叉刺来,幸好少年此时身体是侧转而过,那树叶一叉不偏不倚的刚好刺在了温知良赠予少年的那本道门经卷典籍之上。 树叶手中鱼叉既已递出,嘴角冷笑连连,这一杆之力,他自信不仅能够穿透少年,就是连带着身后沉默不言的赵晴柔他也信心十足。 少年睁大眼眸,看着面目狰狞的树叶,心中一叹。想着一袭白衣出陇海的赵树理,又想着身后惊惧的赵晴柔,他默念了卷轴中的一卷持咒降妖法门。 还不待少年默念完降妖之法,他身上窍穴齐张,隐于眉心的那一团紫气似乎受到少年话语牵引直流窍穴而过,带到流至丹田气海之时,少年身上紫气喷薄而出,浩荡无匹。紫气百转千回,加之混杂的丝丝儒家正气,威如神灵。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四十八章 互为左右 树叶一杆捅下穿之不透,心中稍觉惊讶,正欲取下长杆给这不知死活的小子再来一下时,但见少年身上紫意浩荡,喷薄而出,外观之下好似一轮紫月。他见得这般情景,心中不仅讶异,更有了些许慌乱。尤其是少年身上散发的缕缕气机自己居然还觉得有些熟悉亲切,与当年那个老神仙伸手摸着自己皲裂的树皮一样,不仅不觉疼痛反而尽是温暖舒适。 树叶轻咦一声,拿着那根鱼叉一时间既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进退。他就这么静静站在此地。 李知宇此刻身体经脉窍穴但见缕缕紫气奔流而过,较之平时阴柔小溪绕腑穿脉而流无疑迅捷太多。每每真气浩荡而出,便过丹田绕紫府疾行窍穴三十六,真气奔腾可达丈余距离。 少年既然从未练过武功并道门佛家儒家的修身养气之法,自然也不知道此时自己状态如何,他只是觉得这股浩荡紫意流经窍穴时浑身舒适通透,似汪洋大海将其团团围绕;又似冬日里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流过心间的尽是暖意奔流。 待到后来这股浩荡紫气流经丹田之时,与原本沉寂在丹田气海的酒气混合一处,两股劲力激荡而争,少年只觉身体燥热。内视之下两股气流仿佛同战场上捉对厮杀的骑兵,大有不死不休之势。夹杂在这两股气息之中的五脏六腑不仅是疼痛难耐,周身更是有如火焚,少年伸出无甚劲道的右腿,对着眼前的叶轻飘飘一脚踢下。 树叶见着他一脚踢来,前车之鉴在前,身体自然稍稍退后。可还不待他退到安全地界,少年轻飘飘的一脚已经扫过了他的胸膛。树叶只觉身体稍震,也无甚感觉。伸出右手欲捏住他脑袋时,只觉气力不畅,周身疼痛无比。而被少年轻飘飘一脚扫过的地方,不仅仅是火辣辣的疼痛,还有些与自己苦修百年而的妖力修为迥然不同的地方。这话用读书人的话说就是:一身浩然气,何须惧鬼神。 儒家有圣人,其名为浩然。 少年一脚既然对着树叶踢下,自是舒服许多,虽然他依旧免不了的跌落在地,但胸中久积郁气既发,浑身自是通透舒服无比。不待观察树叶此刻反应,趁此时机,他快速爬起身来对着赵晴柔跑去。 少女依旧不发一言,不作一声,呆立蹲坐原地而不动,伸着一只柔滑手掌摸着自己犹自滚烫的脸颊。连少年爬到她身边她都恍若未觉,若不是少年伸手抓住少女手腕就跑,赵晴柔恐怕会一直保持着这个呆立不动的姿势。 直到少年牵着她跑过四五步距离,见少女依旧被动而行时,他才大喝一声“快跑”。赵晴柔闻得这声音才略略定神,柔和的看了看少年模糊的脸庞,发力疾逃。两人跑得离方才地界稍远,少年才停下脚步,看着此刻眼角依旧尚挂泪水的赵晴柔,他有些不知所措。过得许久,少年才吞吞吐吐的说道:“赵晴柔,你......” 赵晴柔听见他开口言语,这才定过神来。她瞧了瞧少年有些担忧的脸颊,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有些腼腆又带着些许理直气壮的问道:“李知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的家世,了解我的为人么?”少女一连问了许多问题,饶是一向觉得自己才思颇为敏捷的李知宇这一刻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像先生以前讲授经文时问他:何为礼仪,何为仁义一般。虽然少年知道克己以复礼是为仁,可他犹豫良久依旧答之不出,他觉得这般高深的问题不是他能回答的一样,此刻亦如是! 少年摸着脑袋想了许久,依旧没有一个极为妥帖的答案。他抬头望着昏沉天幕,想起了在那条小溪旁初遇她时见她弯臂猎鹰的飒爽英姿;在寂寥小巷她纵马狂奔伤人不讲道理;在满是灰尘的铁匠铺里她一句你欺负我;在月上柳梢头的柔续夜晚她出要自己去追她的美人。 少年念及此处,他狡黠一笑,露出了与平时羞涩古板大不一样的神情,他挺直胸膛看着少女柔和脸颊,轻声说道:“因为,那天在梅子林中,你不让我去追你的美人啊!” 少女闻言噗嗤一笑,她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水,又问道:“刚才那妖怪一棍捅在你身上疼吗?” 少年自是摇头。赵晴柔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放在少年肩上,露出从未有过的认知神色,对着少年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李知宇,你真的是个好人。” 少年闻言一愣,什么叫我是个好人? 少女转头即走,并不解释。行的不过丈余距离,又听见了树叶狞笑的声音。树叶轻声一笑,咬牙切齿的说道:“今日不将你这个小子给剁了,老子就不是修行百年的妖怪。” 少年听得这番粗声恶语,已然没时间仔细思索少女话中含义,又急忙拉着少女手腕快步往前奔逃而去。行不得两步,一个略带恐惧又带惊奇的粗旷声音在四周响起:“妖.....怪....” “黑子,快跑!”又有另一个声音大喝一声,草丛陡然低伏,显是有人奔逃所致。王建鹏跑不过两步,又有一个冰冷又带热切的声音喝道:“跑什么?老子今天非要看看这些所谓妖怪的面目。”柱子说完,他不退反进,径直向前而走,由于速度太过迅疾,一路打落了不少树木枝叶。 少年此刻正拉着赵晴柔手腕快速往前奔逃而去,又听见树枝声音传来,他又惊又怕,脚步自然更加急促。只听得风声嗡鸣而过,脚下如负大石。少年气喘吁吁,鬓角满是汗水,忽然听见有人言语,他大喜过望,一边对着柱子方位奔走而去,一边大声喊着:“救命,救命!” 柱子听得少年大声疾呼,神色一喜,这不是在告诉自己妖怪方位么?都说妖怪妖怪,可我柱子一直囚于方圆之地,从不曾出得外界看看外界大好风光,今日居然遇到此等良机,又有何惧。柱子想到此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脚下愈发迅疾对着传来救命呼声的地界而走。 “柱子,你他娘的不要命了。”王建鹏对着那道与自己反向而行的身影大声喊道。可柱子此刻正是热血当头,欲一展身手来威服众人,哪还能顾及王建鹏劝说话语。他不仅不往后退去,反而愈发卖力往前而奔。奔得约莫二十余丈的距离时,柱子还未及接近妖怪,一只黝黑手臂穿心而过,柱子气绝身亡。 那黑子此刻青丝蒙面,左右手互相扣住手腕,努力的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可此等怖惧又岂是人力能及。他粗壮身体依旧颤抖不止,直到柱子的惨叫声传出时,黑子才大声惊叫一声,不顾一切的冲了出去。 王建鹏一路跌跌撞撞而逃,他既担忧黑子情绪起伏,又担忧柱子安危,只好且退且走,告诉濒近崩溃边缘的自己冷静。直到柱子惨叫传来,王建鹏才不顾一切,往后迅速退去。 少年眼睁睁的看着那素不相识的汉子大步跑来,眼中自是欣喜。可转眼间又见着树叶轻飘飘一爪掏出这汉子心肺而食。少年自责恐惧不已,见着宛如杀神般的树叶离自己不过丈余距离时,他不待拉着少女手臂后退,反而将少女往后一推,自己却正对树叶迎面而来。 树叶一爪掏出柱子了心肺,他狰狞一笑,伸出粗壮手臂一把撕扯下柱子尚有温热的手臂,囫囵一口咬了一块肉,啧啧道:“自从十年前这方天地受到一方气运镇压,一直到如今我树叶才又体会了一把人肉的感觉。”他说完话语,似觉美味至极,又吞咬了一口,喉咙满是吞咽的口水声。 少年听着树叶话语,又看着他对着自己缓步而来,饶是已然有所觉悟的他此刻也不得不稍稍往后望去,直到想起此刻尚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时,他才鼓起勇气,迈步上前。 少年边走边喊道:“赵晴柔,快逃,快逃!”小姑娘此刻却不再沉默,她毫无风度的走道少年身旁,看着少年已染风霜的脸颊,柔声道:“我不喜欢讲道理,也不喜欢别人给我讲道理。可李知宇,我现在倒是有些喜欢听着你给我讲道理了。”她说完话语微微一笑,又走过两步等到得少年身前,取下手腕上的那串铜铃,叮叮做响。 一向颇为羞涩的少年看得她这般行径,好似受到奇耻大辱一般。他面红耳赤的抓起身下一把黄土,捏的咯吱做响,一时间大有与树叶一争长短之态。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四十九章 受制于人,受制于己 少女静卧于地,轻轻晃动手腕铜铃,以期能够制止此刻对着自己两人渐渐逼近的树叶。少年则是伸出满是泥土的污黑手掌,将手中那抔泥土握于掌中而不发,盯着脸带狞笑缓步而来的恶鬼杀神。 树叶此刻走来脚步并不急切,反而走得很是随意缓慢,每每抬起放下的间距不多不少,刚好小半步距离。直到离得两人不过几步之隔时,他才止住步子,笑看两人。 “怎么,是不是有些绝望?”树叶笑言道。少年沉默而应。 树叶见他并不回话,他双臂交叉而立,斜着一颗硕大头颅,背着那根不知何时又被他捡来的鱼叉,乍然一看,倒是颇有几分人间万物留不住,我有一剑断乾坤的潇洒姿态。 少女摇铃不止,只是期待着能够逼着这尊恶鬼能够自己退回身去。可树叶毕竟不是鬼,虽然这古怪铜铃发出的声音让他很是烦躁不爽,可也无甚太大妨碍。除了身体气机流转不畅,心中觉得恶心难受之外倒也别无太大的反应。树叶依旧不急不徐,脚步舒缓。 等到走得离两人不过丈余之地时,他才顿住脚步,看着瑟瑟发抖的两人,微微一笑。还不待两人往后退去,树叶伸手拔出身后背负的那根鱼叉使劲一抛,不偏不倚的钉在了两人身后。树叶这才很没风度的蹲坐到了地上,拔出脚下的一株小草,他放在口中嚼了嚼,悠悠开口说道:“早在许多年前,此界就有妖物化形,有魔鬼成精,至于我等草木精灵自然也身在此列。除却极为愚鲁,资质实在欠缺的少许野兽精魅,大多数都能修出个丹元,都能化得人形来此世间走一遭。想那时,万类霜天,各竞风流,我等大旗一竖,便是春秋道理;我等百族一出,便是流血漂橹。那时,我等百族是何等快意。” 少年闻言不动,细想自己所读经传书籍,可从未记载此等事迹。除却少许野史以及志怪小说偶有所载,少年当真不知还有此等事迹。他疑惑望着不在行进的树叶,不知他心中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 树叶似有所察少年的疑惑神情,他开口笑道:“别想了!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除却你此刻看到的树妖精怪,还有着许多你闻所未闻的事迹道理。恐怕终其一生你也只是在原地打转,还自以为通晓人间学问,到头来不过坐井观天,又能走到哪去?” 他又接着说道:“可是后来,随着我等百族不断壮大,并有了与你等一争长短高低的实力之后,一切就都变了。你们当中出了许多修为高深的道士和尚,他们进入林中大肆屠戮我等百族。不仅如此,还说着什么为众生福祉利益,势必清除世间所有妖孽鬼怪。一个个说着仁义道德,干的却是卑鄙黑暗的勾当。除去这些散修真人菩萨,人间帝王天子也觉得让我等百族壮大会威胁江山统治地位,于是大肆御旨封山镇妖,敕神伏魔。也有着那些那些自诩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通达百家言语的圣人大德持经念咒降妖要来封印斩杀我等,那时啊......”他痛苦的望了望浩渺天际,却止住了话语。过得片刻,他又低下头来,看着两人,脸上满是感兴趣的神色。 “那时?那时怎么了!”少女轻声问道。 树叶轻声一笑,他不复先前沧桑语气,反而略带几分调皮嘲讽的说道:“那时,那时我又怎么知道?因为这些我也是听来的。”少女咂舌不语,有些无奈。树叶此刻却不再理会少女,他又嚼了嚼柱子的胳膊,看着两人悠悠说道:“你们两个娃娃都让我觉得很是惊奇讶异。一个身怀奇门异宝,一个身怀天地莫大气运。不仅有紫气东来之像,还有儒家三分正气加身,如此年纪了不得,了不得!”他啧啧称羡,伸出一只犹在滴血的手指,又指了指少年。 少年见树叶此刻只顾说话而不动,他紧紧握着手中一抔黄土静待时机。 树叶不以为意的一笑,又开口说道:“先前我出脚踢你时,你不仅无甚伤势,反而气机流转,隐隐有着道门真人,儒家君子的大气象。虽然现在还很是驳杂,不过待你修为有成,如意贯通之际,怕又是一个世间神仙风流人物。所以老子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吃了你这个小王八,至于你死了之后,也不用担心这个女娃娃,她如此凶狠好斗,我自然会顺手送她来见你。”他呵呵一笑,伸出手臂擦了擦嘴角血迹。将手中没有咬完的一条臂膀对着少年用力一扔,身体随后极速冲出,稍瞬之间便已到了少年身前。 李知宇握住手中黄土,见他身影迅疾如斯,想着既然避之不得,不妨先扔出这抔泥土洒在他眼睛之上,阻他前进步伐,然后寻机而逃。 少年心中盘算甚好,可树叶这等修行百年的妖怪,又怎会看之不透。他自从修为有成所受屈辱,较之这刚走出一番地界的少年可只多不少。树叶冷冷一笑,对少年这点小心思他置之不理。 树叶迅疾而奔,少年自是稍瞬不敢有所失的盯着这个几乎迅若奔雷的身影,他提心吊胆的握着手中泥土,身上早已大汗淋漓。等到树叶身形渐转清晰,少年趁此时机正欲扔出这抔黄泥,来实施自己觉得甚是周密的计划。可还不待他扔出手中黄泥,树叶冰冷的脸庞已然到了少年眼前。不待少年反应,树叶这全力一脚已然踹在了少年胸口。 李知宇身体直跌于后,等到树叶这一脚力道渐转虚无时,少年身体掠地三丈有余,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体向后仰倒而下。 赵晴柔见事出突然,她来不及反应太多。只好疯狂的摇动手腕铜铃,以期能止住树叶步伐。可树叶既然已有准备,又怎会让她称心如意。他身体稍动,身上陡然长出无数藤条将自己团团包裹而住。直到听不到少女腕间传出的铃声时,他才冷笑着继续对着少年走来。 “李知宇,快跑!”赵晴柔惊声喊道。少年受得此等力道,早已爬身不起,又何谈爬起身来从树叶手中奔逃而出。他苦笑一声,好不容易才双手撑住身体侧转到了一旁。看了看此刻面目模糊的少女,稍带虚弱的喊道:“赵晴柔,你先行逃离,我先拖住这老妖一会。” 树叶听着两人言语,毫不理会。等到走到少年少年身旁,见他眉心有丝丝紫意流过,树叶心中又惊又怕。他不在接近少年,而是站在一旁观望。 李知宇受了树叶沉重一脚,体内脏腑自然是翻江倒海,痛不欲生。他微眯眼眸,瞧着此刻不断临近的树叶,眼中满是绝望。待的树叶离他不过丈余距离时,少年眼中又多了些不屈不甘。 自己一介区区,自是死不足惜,可若是因为自己而让赵晴柔入此险境,那自是万万不能。至少对于少年来说,那是绝对不行。他心心所念着娇俏少女,而树叶此刻心中想的只是这份莫大的机缘。 过得片刻,树叶见少年不复先前之态,他伸出一条猩红长舌,舔了舔少年柔滑的脸颊。 少年见赵晴柔迟迟不动,顾不得树叶行为,他嘶哑着喉咙又喊道:“赵晴柔,快跑?快跑!”小姑娘满脸泪水的站在一旁,如何迈得动步伐。她抽泣着说道:“妖怪,你要吃就吃我,他一个呆傻书生有什么好吃的。哪像我,机灵乖巧,你吃了我岂不比他好的多。” 树叶此刻哪有功夫和她废话言语,他伸出细长手指,看着少年脸上不屈不甘怨恨愤怒皆有,哈哈一笑,细长手指用力刺下,少年那稍沾风尘的脸颊顿时鲜血淋漓。 树叶并不急躁吞食,反而将沾血的手指放在口中嘬了嘬,他轻嘘一口,又咽了咽带着三分血味的唾沫,脸上满是迷醉。 少年脸颊吃痛,欲回身躲避,奈何树叶先前一脚太过霸道。此刻不说避开树叶,连稍稍动弹身子都觉得浑身痛入骨髓,又如何起身逃离。他又转头瞧着赵晴柔,只希望自己能用自己一条性命换得赵晴柔活下去。 “赵晴柔,逃啊!”少年又是扯着嗓子喊道。少女只是抽噎哭泣,又哪有丝毫要逃离的迹象。李知宇忍着疼痛他死死攥紧拳头,恨自己无力回天! “世间有珍馐百般,或飞或走或游,可我觉得都不及你美味!”树叶痴痴一笑,冰冷脸颊此刻居然生了三分羞涩。他贪婪的看着少年,又瞧见了他死死攥紧的拳头,想着先前事态,树叶心中已经多了三分提防之意。 静待片刻,见少年身上既没有先前紫气东升,亦没有那些读书君子的一身浩然,他这才放下心来。一步跨到少年身前,不再废话言语,唇齿急张,咧着一张血盆大口,将少年一口囫囵吞了下去。 且说待得日光西洒,落日昏昏之时,那白狐大王还未见树根四兄弟将那条百年河鲤带回来交代,早已等得急不可耐。 六百年修为的树妖见着白狐大王脸上隐有怒气,爪牙轻磨,甚是骇人可怕。他正要出言解释,言明其中差错,奈何白狐却不是个喜欢说话而是喜欢动手的主,他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结结实实的拍在了树妖身上,将树妖一爪击飞许远不说,连带着洞内石壁都穿了一个大窟窿。树妖哪敢有丝毫抱怨言语,他忍痛爬起身来,吓得慌忙弯下了平时从不弯曲的膝盖,跪在地上看着那巨大白毛狐狸瑟瑟发抖。 白狐神色不耐的咆哮一声,不待树妖解释,身体一动便已然腾出了这幽深坑洞。老树妖对着那巨大坑洞,磕头磕的咚咚作响。直到巨大狐狸已经离去许远时,树妖依旧跪伏于地,丝毫不敢动弹。 白狐既为幽林之中修为最为高深的妖怪,此刻出洞急奔,自然没有遇到丝毫阻拦。不说那些平时仗着自己几百年修为的老妖此刻大开方便之门,就连那些各占山头,平时不许他人过界的强横霸道领主此刻见着这条白狐出洞,哪里敢阻拦丝毫,都是一路不敢有所遮拦。还有那些已有慧根的树木虫兽并开得窍穴的妖物此刻都是慌忙避开,惟恐惹祸上身。直到白狐已然离去许远时,周遭林木并诸多野兽依旧避让在道路两旁,不敢挪动丝毫。若是此刻有人从林外而来,便会瞧见这些木草野兽此刻居然让了一条直通幽处通道的奇景。 白狐咆哮而出,一路畅通无阻,待到离得少年所在地界时,周围草木早已焕然一新,齐齐拜服。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五十章 差了一壶酒 白狐一路疾奔,一路畅通,待得月色初笼,它已然奔到了高谷所在地界。一双澄然眸子扫过四周,看着前方的那一块高地,稍稍凝眸。 此时,树叶咧着唇口已将少年吞下了大半个身子,只听得树叶喉间咕咕直响,看着他嘴角口水直流。 赵晴柔快步跑过身去,一把拉住少年不断挣扎的双腿,使劲往外冲去。 她大声叫道:“妖怪,放开李知宇。” 树叶自然毫不理会,反而还伸着一双手臂抓着少年不断挣扎的双腿,直往口中塞下,待到后来,许是少年如此反抗惹怒这百年老槐。他吸气一口,胸腹鼓胀而起,一脚踹开不断拉扯少年的少女,伸出枝叶盘结的双手直将少年往腹中塞下。 正当此时,一个巨大身影腾空而来,莫大压力对着这一块不过几丈有余的高地凌空逼下。 树叶不明究竟,他抹了抹嘴角流下的涎水,抬眸稍稍望着此刻月色明朗的夜空,心中忐忑不安。尤其是月色清辉洒下,那缕缕清气绕月而出,他更是难受万分,压抑至极。好似自己此刻陷于泥沙洼沼,脱之不得。 树叶身体气机流转受阻,周身隐隐有如火炙,他危急之下,不得不吐出已然被他吞下了半个身体的少年。转身凝眸对着谷外看去,只见一只巨大狐狸对月而啸。 “白狐大王!”树叶惊诧说道。顾不得已被少女拉开的少年,他慌忙跪下身躯,低声念着求白狐大王网开一面,不究前责。 而树枝树叶两妖一路走得颇为小心谨慎,虽未遇到那些大妖横加阻拦,但如此缓行,速度缓慢自然也是无疑。看着那块逐渐清晰的高地时,两妖神色皆是大喜过望。还未待二人冲上高坡建功立业,四周隐有清气骤起,瑞气腾腾,两妖抬头望着此刻天空,尽是清朗开阔之景,还哪有先前妖魔鬼怪择人而食的昏意沉沉。 纵使树枝树叶未曾见过那条白狐,此刻心中也自然明了,想着那头千年狐妖,哪敢喘气丝毫,都是跪伏在地上。与先前模样身姿完全相反。 赵晴柔既然抓着少年退到了后面,轻舒了口气,她见树叶跪伏于地而不动,埋首于土,少女自然不明究竟。她睁着一双晶亮眸子,看了看那突如其来的银白大狐,本想开口问询。可一路走到此等地步,少女对这片树林万物已经颇为了解,她蹲在一旁,不发一言。 且说那个钻入树底的老头。既然一头扎入土中,对于外界所生变故自然毫不察觉。脑中想着树根跳脚大骂的姿态,他忍不住偷偷大笑。过得许久,依旧不见身上绳索抖动,又有些疑惑。他嘀咕道:“让你骂老子,让你骂老子!老子给你来个不闻不见,看你她娘的怎么搞?” 还不待老头咒骂树根祖宗先人,土木大震,周身已有地下幽泉突然涌起,老头那用草木编织的长衫满是凉意。他好奇看着周围汹涌的暗流,又发现束缚自己的绳索此刻抖动有如蛇形,脸色稍变,多了些惊讶诧异以及丝丝哀愁畏惧。 “是那条该死的狐狸!”老头低声道。 白狐既凌空而跃,来到此间,它瞧过众人一眼,对着树枝一声嘶吼。四周隐有风声大作,云层压界。过得片刻,狂风骤雨吹刮而起,不待树枝树皮树叶三妖以及并未逃出的猎户抗拒反应,众人并妖迷糊之间已经到了这条巨大狐狸的身旁。 “这是?”一个汉子迷糊问道。 “哎呀,大王饶命!小人年老体衰,吃着就如同那养了几年的老公鸡。除了喔喔叫唤的本事,至于其他又怎能敌的这界肥嫩的野兔大鱼来的鲜美!”一个眼尖的猎户颤抖说道。 白色狐狸抖了抖它那蓬松的毛发,待扫过四周,它睁着一双澄然有光的眸子盯着树根问道:“可曾抓住那条鲤鱼。” 树根跪伏于地,他颤抖着身体只是对着头下的黄泥磕头摇首,又哪敢回答白狐此刻所言的话语。 白狐见树叶不言,他咧嘴露出尖锐的獠牙,转动目光望向了树枝三妖,三妖自然也是如此态度。狐狸不耐烦的一声嘶吼,周围天地顿时风起云涌,摧山断江。 且说茂密树林外界,临近落鹜村的那一片林木。此时林木中风声寂寂,月隐星稀。一白发老头独自望着这无甚光亮的天空,悠悠的品着杯中水酒,忽然只见四周天地熏风慢拂,清气四溢,他瞧着这等光景,站起身来,伸手倒出半杯水酒,眸中既有无奈又略带喜色。 “这条狐狸啊,早晚要得道果。只是他......”老头轻声一叹,却是不在言语,转而盯着此刻起伏的林木。 林中树木起伏,簌簌有响。一青年从林中慢步走出,他见那老头望向自己,一步一瘸的走到了老头身旁。 老头手指慢慢抚上身边一棵大树,手指轻划,露出了不少绿色浆液。他拿出手中的酒杯,接过绿色浆液轻抿一口。 青年抬起头来望着清气四流的朦胧天际呵呵一笑,轻声说道:“那条狐狸成了?”老头闻言并不答复,而是转过身来,看着幽寂树林他不发一言。 过得许久,老翁才轻声说道:“这攀上封仙台的大真人好不好惹?”青年并不言语,而是握紧拳头,满面清霜。他嘶声道:“若不是舍了一条胳膊,今天我就死在那了!” 老头轻哦一声,他又转过身去,略带些许哀伤的说道:“他若是毫无顾忌,实力尽出,你恐怕今天就回不来了。” 老头说完,他犹然未觉的又抿了一口浆液,身体径往幽林而入,待得天空月色陡亮,清晖四溢之时,他轻叹道:“我与那温知良啊,现在恐怕也就五五开喽。”他说道最后,不知是青年听错,还是老头故意而为,居然犹自带了三分喜意。 青年不明究竟的看着幽寂树林,有些怅然若失。 再说落鹜村。落鹜村自从李知宇与赵晴柔离去之后,也别无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有个流落他乡的白胡子老头,不知何时流落到了此番地界。他逢人便称自己是地上谪仙,从天庭领得玉旨要来度化世人。 落鹜村村民自从经历过温知良与智慧和尚之后,虽然依旧去道观寺庙添添香火,但敬畏之色较之以前自是少过许多。多半都是拜拜菩萨天尊添添香火,聊表敬意。或是祈愿来生不经此大劫,生在富贵温柔的江南远离战火硝烟,平平稳稳度过一生就好。 此刻见这一身破烂长袍的老头,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地上谪仙对此自然是一笑了之。相反还多了些同情怜悯之色。更多的是感叹人世无常,岁月沉沦。那老头对此也不以为意,反而一路传经讲道,说得不亦乐乎。 等到后来,还不待他说什么地府阎君,六道轮回之类的话语,众人便如临大敌早早离去远处,只剩一人好不尴尬。 老头不羞不恼也不觉得无趣,相反还嚷嚷着要找他们口中的智慧和尚与落鹜观中的温知良讲讲佛经道理,诗书文章。有好事者当真将他带去了落鹜观想要看看笑话。 老头一路疯癫而来,周围村民自然当看热闹一般的围绕在老头身前起哄笑闹。只见那老头不待观前童子开门回禀就闯入道观讨要酒水买醉,众人见此哈哈大笑,想着温仙人手段,都道不说道理,这仅凭打人温仙人倒是世间第一流。 当时正直清晨朝霞初起,阳光和煦,在秋日初临的清晨倒是有些温暖舒适。老头径直入观,那些打扫院落焚香礼神的道士见得此人胡乱闯入自是不允。还不待道士阻拦,他却如同江里活跃的游鱼不知不觉便绕过了众人,神出鬼没的到了玉树临风,飘逸潇洒的温知良面前。 章云晖并王玉成一干人等正在修习温知良新近悟出的一套拳脚功夫,见着这老头胡乱进门打扰,他们自是不允。王玉成修习了几月武艺,功夫自是大为长进,此刻见着他胡乱冲入观中,王玉成黑脸一沉,做势便要打下。可不料那老头不躲不避,反而轻飘飘一掌拍在王玉成脑门之上,王玉成顿时只觉头晕目眩,身体将倒,他摇了摇脑袋,大惊失色,瞧着这普通稍带疯癫的老头,王玉成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头见王玉成不在攻来,他微微一笑,伸出脏兮兮的手掌取下腰间挂着的那只黄皮葫芦,悠悠喝了一口酒水,啧啧道:“好酒,好酒。只是可惜这酒水虽然好,世间却少无知酒之人,却是可惜了这壶好酒。” 王玉成闻言一乐,他站在老头身前打量了一眼貌不惊人的老头,说道:“酒还不好没关系,重要的气氛感觉。你说若是洞房花烛,那在次的酒喝着也觉津津有味,酒香醉人。可若是穷愁潦倒之际,那纵然是天上神仙喝的酒不也觉得极其无味了么。” 老头不理会王玉成言语,反而对着此刻面色凝重的温知良说道:“俗人饮酒仅凭意气三分,高人饮酒自醉三分,温道长说说,是人醉了酒,还是酒醉了人”老头说完,他又摇晃青黄葫芦饮了口酒水,不待温知良回答,将手中青黄葫芦对着温知良轻轻甩了过去。 温知良爽朗一笑,并不拒绝,而是悠悠饮了一大口酒,他少见的哈哈笑道:“贫道不知是人醉酒,还是酒醉人,还是高人雅士俗人怅客。贫道只知自己的心不醉,不管是酒水,还是那天庭仙丹珍馐......”温知良说道此处,他神情稍变,对着这疯癫老头躬身一拜。 温知良再登封仙台! 老头见温知良话语戛然而止;他也不急躁,躬下身子,毫无高人风范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酒水悠悠,愁肠不结,待得温知良脸上紫气循环往复六次之后,他才笑道:“今日有温知良再登封仙台二层。” 温知良睁开那双平静似水的眸子,抬头望着天空白云悠悠,又看了看面前咕咚饮酒的老头,他笑道:“原来我与师父擦了一壶酒。” 老头微笑不应,伸出脏兮兮的手怀中摸出一封金灿灿的书帛,笑着道:“陛下亲笔御封,你受得御旨自然可以加封一方气运,慑服群妖。” 温知良笑着接过旨意,转身进入房屋,将书帛轻放在救苦天尊神像下的一个香案上焚香致礼。待得温知良转身出来时,那老头却早已不见了踪迹。温知良亦不追寻,反而望着东方那一片天地,他眼中星光点点,衣襟微寒。 老头离开落鹜观之后,并未离去落鹜村,反而一路绕着村落周围行走观望,每每腰间的黄皮葫芦没有了酒水之后,他就往人流密集之处而去,哭闹叫嚷,直到有些看不过去的村民不忍心拿出自己一两年都舍不得喝上一口的酒水之后,他才喝上几口后大笑离去。如此盘桓半月有余,老头才顺着水道下吴越。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五十一章 往事如今提 白狐既然抓住众人擒拿在此间,所有的一切自是尘埃落定。他不待树叶四妖言语解释,扬起脑袋望月长啸,天地狂风骤起,有摧城断江之势。只见高谷开合之间,陡然有幽泉暗河喷涌而出,露出了一条颌下生着两条长须的肥硕鲤鱼。 鲤鱼随暗河喷涌而出,咋一看来,身形倒是与那老头大体一致,都是肥硕身躯,粗躯细脚,眼珠微突,神采奕奕。小姑娘见此她稍稍退后,不动声色地抓着不知死活的少年,目光扫过四周,似乎在寻找一条出路。可树林深幽,路在何方! “李知宇,你若清醒,想必聪慧如你,定有良策。”赵晴柔对着昏厥的少年轻声说道。她还欲倾吐话语以缓解此刻不安之时,那条鲤鱼撒泼骂道。 “狐狸,你别以为老子怕了你,若是我逃入大江找到龙门,到时候河鲤化江鲤,江鲤跃龙门,哼!纵使你有千年修为,老子却也不惧。”它说完话语,那双泛白眼珠陡然有神光奕奕,尤其是两条胡须随身而动,配合它此刻话语倒有些威严恐吓的味道。 白色狐狸自然沉声不应,它不仅不以为意的斜瞟了一眼鲤鱼,还略带讥讽的瞧了瞧它身上缚着的绳索,仿佛在说:你连这破烂绳索都摆之不拖,还想鲤鱼跃龙门化真龙而动,岂不荒谬。 狐狸前爪轻抬,一爪对着鲤鱼直直抓下。 江鲤身形依旧,它不疾不徐的游走周围,轻巧避开了狐狸这声势浩荡的一爪。 待得狐狸动作稍止,它才止住划动的尾鳍,瞪着一双泛白眼珠扑腾一声跃到狐狸上方,说道:“老子可不怕你。你虽负千年修为,要杀了我自是容易,可要轻易把老子带走,恐怕你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斤两。”他说完话语,尾巴直直往下扑打而落,身体朝上用力一翻,却是越过了白色大狐,又往身上紧密的绕了几圈绳索。 狐狸望着鲤鱼身上绳索越缚越多,越来越严实的硕大河鲤,眸中寒光四射,耐心尽失。它按耐不住的扑腾起它那庞大却灵活至极的身躯,露出一口森然白牙,对着大鲤直直咬来。 大鲤见此,不慌不乱。它身体陡翻而过,划出了一个与它那肥硕身躯完全不相衬的漂亮弧度,刚好停在狐狸雪白头颅之上。它还独自不觉的左右翻滚,似在戏耍玩弄白色大狐。狐狸嘶声大吼,左右跳跃,甩之不脱。 “如何?如何!咱这鲤鱼打挺是不是练的很好。”鲤鱼稍带笑意的说道。 狐狸喉中咕隆作响,始终不曾言语。它低下脑袋,过得片刻那灵动的眸子中露出些许狡黠神色。它不再与大鲤纠缠,四肢撑地,稍加用力,身体猛然弹起,摆脱了此刻步步为营的鲤鱼。 鲤鱼既然身下无所倚仗,自是不在如先前一般翻滚玩闹,它稍稍反向游动几圈,解开了身上缚着的不少绳索,鳍尖轻动,轻游空中。 赵晴柔借着皎洁月光,看着鲤鱼狐狸一来一往之间,觉得很是有趣。她轻抚手掌,却是忘却了此刻处境,拍掌笑道:“一狐一鱼,来回之间倒也好看。只是大鲤灵活,狐狸狡猾。” 大鲤听见少女话语,它不再游动自己灵活身躯,而是望着此刻静止不前的狐狸,它稍稍凝眸,身形慢慢远离这条白色大狐。 白狐视之不见,它晃了晃毛茸茸的脑袋,却蹲在了少女身前。小姑娘不明所以,抓住少年手臂慌乱的往后退去。白狐脑袋轻摇,亦不追赶,而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光滑皮毛,口吐人言说道:“你可知他在哪?” 小姑娘听这话一愣,眼中满是惊奇疑惑。她怯生生的又退后两步,看着此刻蠢蠢欲动的树叶四妖,小姑娘失声惊叫。 狐狸喉中微动,寒光四射的眸子扫过已然站在赵晴柔身旁的树根四妖一眼。它轻吐了一个“滚”字。 树根闻言立止,埋首不言,心中七上八下,他颤抖着身体,又跪下身姿,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头。 狐狸轻啸一声,有清风徐来,吹散了此刻被乌云遮蔽的皎皎圆月。 月光轻柔,似雨披纱。赵晴柔抬头看着此刻骤然晴朗的夜空,她压抑脸颊生了些许笑意。 树叶被这轻柔月光照在身上,不仅毫无舒适之感,反而有如火灼身之痛,周身疼痛无比。只是使劲磕头求饶,不知白狐大王为何突然降罪自己四兄弟。 狐狸口中蓄气而吐,有清风徐来,待得四妖睁开眼时,只见自己又回到了原来地界。四兄弟无奈互视一眼,都有些不明究竟。 却说那王建鹏并黑子等诸多汉子见树叶凶残如斯,嗜血吞人。众人虽是猎户出身,多见血腥,哪何曾见过凶残如树叶这等,一个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同伴行旅,都是择路而逃。 王建鹏抓着与自己一路的黑子,一路只是快速疾奔。行的许久,王建鹏见离高地稍远,他才止住脚步,看着流散在树林各自奔逃的伙伴,大声喝道:“此刻若是单独行走,无异于自找死路。若是我等合于一处,就算敌之不过,也多了许多生机不是。”众多汉子正是慌乱无主之际,听得王建鹏此刻大喝言语,有如雷霆炸响,那些零散猎户缓缓聚在王建鹏周围凑齐了七八人数,这才齐步往外而行。 走的片刻,原本不透光亮阴霾天空不知何时露出了圆圆皓月。虽无甚火热温暖,在此刻落荒而逃的众人眼中于指路明灯无疑。众人既见月光透云而出,清辉遍地,心中阴霾减去不少。 “黑子,你他娘的还挺沉。”王建鹏轻声笑道。他略带笑意的看了看伏在肩背之上的少有动弹的黑子,将他缓缓放在了地上。 王建鹏待放好黑子身体,他转过身躯看着依旧很是昏暗的深谷幽林,眼露悲戚。想起那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他低声道:“柱子,若是你不死,多年之后你一定是村中最好的猎手。” “老王,你这是公报私仇,待的老子回过神来,非要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道理。”黑子叫嚷说道,擦了擦沾染的尘土的脸颊,又拍了拍王建鹏肩背。待瞧过周围,黑子略带惊讶的说道:“这,这地!”黑子欢呼大叫,几乎跳起身来,显然是欣喜至极。 “这地,这地怎么了?”王建鹏疑惑问道道,他边询问边伸袖擦了擦满是汗水的发梢。 “亏你还来过此地,日落时分你不是说此间有树么?”黑子打趣笑道。不待众人反应,一步跨出,便冲向了王建鹏先前所说的有着四棵大树的地界。 由于黑子高兴至极,哪还顾脚下头上风景,对着远方就直接冲了过去。咚的一声,刚好撞在了此刻回到原位的树枝躯干上。黑子哎呦一声疼的哇哇大叫,抱着脑袋揉了片刻。待疼痛稍缓,他站起身来,瞪大眼睛惊讶道:“这里他娘的什么时候又有树了!” 王建鹏听着黑子哇哇大叫,他疑惑走来,待得走近黑子瞧见他面前的一株老槐时,王建鹏大喜叫道:“撞得好,撞的好!若不是这么一撞老子还以为在幽林深谷转圈呢?”他说完使劲抱住这棵老槐,如见救星。 黑子摸了摸脑袋,怒气冲天。他叫骂道:“老王,你他娘的别公报私仇,老子被这老槐树撞的眼冒金星,晕晕乎乎,你怎么还要叫好。”他说完话语,依旧觉得不解气愤,伸腿踢了踢这棵槐树。 王建鹏笑着说道:“黑子,你看这里是不是有一棵老槐?” 黑子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了树干几眼,又摸了摸树干皲裂的树皮,他尴尬一笑,伸手擦了擦额头,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道:“他娘的,被你背着跑了一路,老子现在都满是汗水。此刻难免头眼昏花,都是误会!误会!”他呵呵一笑,摆了摆手掌,眼睛不经意的瞟过手掌一看,他大叫一声,“哎呀!” 众人不明究竟,见黑子几次三番大惊小怪,都隐隐有些恼怒。毕竟这一路伤亡惨重如斯,这黑子三番两次却是为何。 “黑子,你他娘的别一惊一乍。老子半条命都被妖怪拿了去,如今你在这么一惊一乍。老子感觉都活不到村子。”虎子叫嚷骂道。他伸出黝黑手臂,作势便要打向黑子。 黑子毫不理会,他又嚷嚷道:“老子头上怎么有血。” “血!”王建鹏嘟囔道,“老子背着你跑了一路,你头上又怎会有血。”他有些不耐的爬起刚刚蹲坐的身体,瞪着一对铜铃眼珠,扫过那棵老槐时,王建鹏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指,惊讶难言。 “这,这树皮之上如何又会有血?”此刻一个汉子疑惑问道。 王建鹏不待众人找寻缘由,他大声呼喊一声,抱着脑袋就往林外冲去。 “一定是那头黑虎,它来了,它来找我报仇了。”黑子抱着脑袋边跑边胡乱叫道。他又碎碎念念的说道:“金叔,都是我对不起你,金叔!” 王建鹏疯疯癫癫的往林外奔逃,众人虽不明究竟也知其中定然另有隐情,不敢留在此地太久,紧随其后出了密林。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一卷月下昏黄灯如昼第五十一章往事如今提)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五十二章 托付 王建鹏大声呼喊而奔,众人虽不明究竟,但碍于此刻形势,也不得不尾随其后而出。等到追着他跑了大半边森林,一众汉子才按住了疯癫狂语的王建鹏。虽然众人很是疑惑不解,可周围形势既然有变,也不好就地盘问王建鹏其中关节之处,只得将他伸手抗肩架住,齐齐出了树林。 小径幽幽,风雨秋凉。似此等时节自然颇有寒意。可众人不仅不冷,反而汗水沾背,衣裳尽湿。一路且奔且走,迅速逃离那幽林深处。而黑子则是背着王建鹏一路疾奔,较之他人,自然是疲惫许多。待得临近村子,他鬓角早已汗水成串,脸色通红如新烧火炭。 黑子既然背着王建鹏一路行来自然落在众人身后,还欲行时,只见众人停下脚步,挡了行进路线。黑子喝道:“一个个轻身不怕重负,老子背着老王,如果停住身子,气力尽泄,到时候负之不起。你们来背,如何?” 黑子说完话语,见身前汉子还不让他,他气的抬起脚来,想要踹死这个狗日的。可不奈身体酸麻,此刻抬之不起,只得咬住牙关,抬起那硕大脑袋对着身前挡路之人一头撞了过去。 汉子哎呦一声,反手捂住后心,骂道:“黑子,老子今日折损了兄弟,心情正是不好。你他娘的长得铜铃大眼难道是专门用来看娘们的,你瞧不见已到了村子。” 黑子闻言一愣,顾不得羞恼,将王建鹏放下肩背,往前观望而去。只听的村前流水潺潺,咚然有声,夹杂着几声黄狗轻吠。又见皎洁月光投影左右,藤上新篱,树结硕果,这才放下心来。缓了缓一路压迫的精神。 “他娘的,早知一路如此艰辛难熬,老子就不应该进入深林。如今不说折损了柱子哥等人,还有老王不知死活。实在不该,实在不该!”刘洋低头轻声说道,眼中既有劫后余生的窃喜,又有对逝者的澎湃哀伤。他蹲下五短身材,却是蹲在了新扎的篱笆旁,低着脑袋,尽是颓废。 黑子闻言不语,想着故人故景,他垂头窃语,眼中稍显复杂。可转念想到既然柱子没身于幽林之中,村中众多年轻猎人以后群龙无首,那以后第一把交椅...... 黑子念及此处,又抬起头来,眼中有豪情万丈。 正当众人各怀心事的各站一边,吞声难言之迹。一娇俏袅娜身影巧步轻挪,从幽僻巷落逶迤而出,人未到,似莺啼燕语的声音却已传入耳中。只听见女子娇声呼道:“白狐皮呢?可曾猎到。” 黑子闻言,转过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瞧着从暗处曳裙而出的女子,他呼吸微炙,疾行两步而出,神色一变正欲答话。可女子对他却视而不见,只是问道:“建鹏呢?” 人声沉默,自然无人应答。女子心中一凛,她一双妙目瞧着满面尘霜的一行人,轻呼一声,稍稍退后两步,又伸出纤纤细指捂住了嘴唇。 一个汉子沙哑着喉咙说道:“勿忧!建鹏哥吉人天相,自无大碍。可柱子哥以及小乙,小鱼,他们,他们......”汉子言及此处已是泣不成声,他捂住口鼻,踉跄退到一旁,低声呜咽。 女子心中倒悬,几欲倾倒,但听完建鹏哥无恙五字,紧绷心弦已放松许多。见众人尽是沉默不语,她念及王建鹏安危,还哪顾得上许多,一步走出。从黑子手中接过已然昏厥的王建鹏,拍了拍他脸颊轻笑道:“你无恙,则我安!”不待和众人打过招呼,扶着王建鹏径往村中南首而去。 村中南首,本是村中过世老人安眠之所,四周树木青葱,风景很是幽深安静,倒也适合长眠于此。可后来,村中有流言传出说世间阴阳有分,人鬼有别。若有年轻女子丈夫早亡,都宜迁未亡人至丈夫安眠之所为其迁居守坟直到老死,方解一世之缘,方断今生之果。若是继续留在村中,不仅有珠胎暗结之祸,也会有人心分离之危。村中女子对此自是深恶痛绝,可山高皇帝远的地界,又有何处可诉冤苦,只得默认。久而久之,约定成俗,便一直传到了今天。 且说女子一路扶着王建鹏南行而来,青丝每落,便是汗水淋漓。她瞧着面色稍转红润的王建鹏,舒开柳眉,一双星眸弯若月牙。道阻且长,东门难易。女子直走的长衫微湿,青丝成缕,才到了一尺幽居之所。 屋门半掩,两边各挂着一副墨迹斑斑的春联。左边写着,乔迁新居绝了阑珊灯火;右边写着既入幽门辞谢你情他意。字迹不算遒劲有力,但一笔一划,很是规矩。 女子瞧着这一幅半旧春联,牙关轻合,温润眸子已然多了些点点星光。她轻叹一声,扶着王建鹏一路跌撞走进了屋中。直到屋内传出一阵乒乓声响,她才终于将这接近一百五十多斤的汉子放在她的香塌之上。 她不待坐下休息,而是转过身去点燃屋内烧得只剩半截的灯烛,望着此刻神色宁静柔和的王建鹏轻声说道:“建鹏,都怪我,若不是我贪慕虚荣,非要白狐皮毛以作长衣,你也不会如此。”女子掩袖拭泪。 村外,黑子一行依旧站立原地而不动,想着这一路下来,死伤之人甚多,都怕村中长老责罚,故而迟迟而不敢入。待得月色渐沉,四野俱寂,东方隐隐有白之时,黑子才犹豫的对着众人说道:“此番入深林巡猎,我等折损不少。除了已经死去的柱子哥等三人,再加上不知死活的王建鹏,损失确实颇为惨重。诸位说说,我等应该如何才好。” 众人闻言低头,望着脚下黄土,沉默不语。黑子见久无人应,眼神稍带阴鸷之色瞧过众人,良久也只能无奈垂首。 对这,他也很无奈啊。 ...... 且说村中北面地界,是一片视野较为开阔的水谷之地,由于村民开辟田亩多在北首地界,故而北首屋宅甚少。除却耕田打猎的好手自己搭建的几间破落茅屋供休息之外,其他人则是行迹聊聊。此刻北间一处有些讲究的屋宇中,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老头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来回踱步,看其神色颇为焦急。直到门扉轻扣,一个庄稼汉打开门扉,对着他指了指门外,老头阴沉的脸上才有了些许笑意。 老头不待汉子入门言语,他放下手中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转身走出了门外。 屋外星夜沉沉,静默无声。一个黑衣汉子静静站在路旁的树下,望着此刻晴朗的夜空,眸中既有期待又有热切。 “张许!”汉子轻声喊到。 负剑汉子闻言转过身来,对着齐步而来的两人抱拳微笑。等得三人闲聊熟悉已毕,老头才微笑摆手,恭请汉子入屋。两人几番推辞之后,这才分主次坐定。 待得老头坐定了身子,他笑呵呵的说道:“张大侠舟车劳顿,这一路行来定是颇为幸苦。我在偏厅摆了些村中寻常谷物肉食,还望张大侠莫要嫌弃,先去一解风尘。” 张许闻言一笑,并不言语,而是拿起桌上的茶杯,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笑言道:“长老,大侠就免了。张某一介卑微武夫,上没有那神通真人九天捞月,卧花而眠的逍遥身姿;下没有那等功夫一流的江湖好手行侠仗义,剑斩不平的手段功夫,如何担得起大侠称呼。长老还是称呼张某名姓就好。” 老头听的一愣,见张许说话如此谦逊,愈发不敢怠慢言语,反而放下他平素身为村中长老的威严身姿,对着这个年纪比他小上几轮的汉子客气无比。 过得片刻,等到老头心中筹划已定,这才借着屋内烛火灯光,不动神色的打量了汉子几眼。此刻观来,只见他身材壮硕,气度不凡,尤其是眼中晶亮有彩,胸膛每每起伏之间,可听骨骼轻响,噼啪有声。 老头看完他风流姿态,不凡气度,暗自颔首。他伸指轻叩了叩桌角,说道:“待得张大侠以及诸位师兄弟齐聚于此,再筹划过后,我等就进山除妖如何?” 张许闻言轻笑,放下手中刚刚拿起的茶杯,他站起身来,手臂后伸,咣的一声抽出身后所负长剑,长老只见三尺青锋清亮如水,剑声清脆无杂。此刻在张许手中更添他三分风流姿态。老头抚须一笑,他不仅不以为冒犯,反而对这叫张许的汉子欣赏之色更浓。 张许既将长剑拔出却并不收剑回鞘,而是蹲下身来,坐在了稍显潮湿的地上。他将长剑横放膝盖,紧闭眼眸,以食指扣于剑身之上,拇指弯指弯曲而握。直到剑身五色斑斓云蒸霞蔚之时,他才睁开紧闭的眸子,缓了口气。 长老在一旁看的是不明究竟,他自然不知这般为何。但看剑身光波流转,晶莹有光,长老已在心中认定这张许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他轻拍手掌,大声叫好。 正当长老欲问询问询张许计划安排时,一个粗大汉子扶着一个颤颤微微神情恍惚的老头慢慢走入了屋门。老头走进屋中,并不同众人问好招呼,反而疾跑过去端起屋内点亮的烛台,四处摇晃。嘴里喊着什么:死生无畏,天道循环;今日之苦,他日之乐。还说着什么他年我若为青帝,定要桃花处处开! 张许虽是修行武功的草莽匹夫,可他长于富贵之家,自小被府中老爷带在身边论述诗学,并和府中公子一起在书院学习经文道理。虽然后来入了江湖门派,学了一身不俗武艺,但骨子里被老爷传染的书生气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将仗剑江湖的豪迈与诗书道理融汇贯通,时而还有互相印证之处。听得搬山猿的消息,他更是自告奋勇的打了头阵。 老头依旧疯言疯语,他摸着自己一把花白胡须,蹿腾到张许身前摸了摸他鬓角发丝,笑着道:“自诩风流剑客,满是龌蹉勾当。自命清高书生,全是奸佞乱臣。” 张许神色不变,他细细瞧过汉子身上装束,又转过身来瞧着外界已然渐明的天色。似有所触动。 老头则是神色依旧,似乎对于此等情况他早已习惯,甚至可以说是习以为常。他无奈一笑,又面色愁苦的摸着男子花白头发。端过灯台,伸袖擦掉了汉子嘴角流下的口水。这才满是凄苦伤感的说道:“张大侠莫要见笑。自从三十年前,金老弟进入林中深处,出来时便成了如此状态。不说与人寻常交流言语,就是吃饭喝水都需要人伺候才行,似现在这般都是行为较好的时候!”老头说完摇了摇他花白头发,一脸哀容。 张许闻言轻叹,身形退后两步,也是无言。他将那三尺青锋倒提于手,眼中寒意凛凛。 张许今日要除妖!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五十三章 有妖回,有人来 且说那头白色大狐使出移山倒海,摄人形迹的莫大神通将树根四妖移入归根之所,它不再理会那条到处蹿动的硕大河鲤,转而瞧着此刻既带迷惑又带茫然的少女。 狐狸眸子前观,盯着赵晴柔两人。瞧了许久,见少女依旧畏惧躲在一旁,狐狸喉中轻动,他缓步走到少女身旁,轻嗅了嗅少女成缕发丝。 小姑娘不明究竟,她畏畏缩缩垂首弯躯,将梨花带雨的小脸埋在臂弯之中,低着脑袋蹲身不定。有树叶前车之鉴在前,小姑娘也不敢轻举妄动,惟恐惹怒这头狐狸,只是紧紧抱着怀中少年,希望这头有着摧城断江,移山倒海莫大神通的狐狸能够快些离去才好。 狐狸自然不明白她心中所思,反而凑近脑袋,又稍稍接近少女。 “狐狸,小老儿说的是不是没错,你想要擒住我也不是这么容易。”那条四处蹿动潜伏的河鲤见狐狸此刻不来找自己麻烦,它一时高兴无比,得意说道。 不待狐狸反应,鲤鱼不仅不趁此良机快速退后躲避,反而一个鲤鱼打挺跃到了狐狸宽阔的肩背之上,还张嘴嘬了嘬狐狸雪白的毛皮。 狐狸抬起头来,不在理会低头伏首的少女,它眸子轻瞥,眼角余光满是冷意。不待鲤鱼继续言语,脚下用力,狐狸身形猛地往上蹦腾而起,毛发皆张。待得它跃到十余丈高度时,鲤鱼或是力有不逮,它跃下狐狸宽阔身躯,游下身来,看着宛如九天神灵的白色大狐得意一笑。 鲤鱼老气横秋的说道:“别看老子高龄过百,可老子这身肉倒是鲜嫩柔滑,不仅不显老态,反而能如那些寻常小鱼,去留无意。” 江鲤说完,身体灵活翻滚腾跃,飘无定迹;狐狸左右遮挡,反而是被江鲤牵着鼻子来回翻腾,尽显颓势。江鲤甚为狡猾的就是,它每每待得接近这头白色狐狸做短兵想接之状,又快速竖直身形猛然朝上翻跃,不仅尽显自己灵活优势,还戏耍得白色大狐左右开弓,徒费体力。 “你当真以为我奈何你不得?”狐狸见久动不觅,它停下身子,稍显愠怒说道。 鲤鱼往后翻腾些许,它嘿嘿一笑,说道:“世间有长有短,有势有力。或有以短攻长之辈,或有以势压力之人。我拉绳三十年,不说其他。来回左右取余劲,势力无张得己需,倒也学的很好。” “当然,这都是拜你所赐!”它说道最后稍带感谢的瞧了一眼狐狸,身体后翻,远离少许。 狐狸沉声不语,眼带讥讽的看了看此刻逍遥自在的大鲤,置若罔闻。长嘶一声,四爪抓地做腾空之状,不待鲤鱼反应蹿动,身形已掠出十丈有余。鲤鱼像是早有预料的得意一笑,它后翻而动,却是一个极为漂亮的鲤鱼打挺又远离不少。 不料狐狸不待接近鲤鱼,身体陡然止住。它回头一瞥眼中稍带狡黠的望了望跃出一个完美弧度的鲤鱼,对着绳索而下。 鲤鱼身形不动,反而变作老头模样望着对着下方绳索而去的狐狸哈哈大笑。 “你若能拉得动这根绳子,老子跪下叫你作爷爷。”还不待老头说完,只见那狐狸垂下脑袋咬住那条绳索猛得一扯,老头身形宛如离弦弓箭一般对着狐狸疾射而来。 鲤鱼身形疾速而出,大惊失色。眯眼瞧着此刻咬着绳索的雪白大狐,泛白眼珠满是讶异神情。不等思虑太多,腰背早已蕴力而发,尾鳍直摆扑下,四鳍上划,肥硕身躯稍稍弯折些许,折如长弓。看其形状,似乎相与狐狸较量较量力道大小。 狐狸见此,力道不减。它喉中咕噜直响,四爪死死抓住地面,腰间稍弯,回头直拽。 一狐一鲤较劲弯腰,不知是谁低眉! 小姑娘看着一鲤一狐彼此争力,她破惊为笑的说道:“一狐一鲤都弯腰啊!” 两妖缠斗不休!过得许久,狐狸见久持不下,许是也上了火气,它不在顾及是否会伤及这河鲤。催动千年妖力修为,森寒眸子星光点点,身上绿光直冒三丈,它怒喝一声,那条河鲤不待与之相抗,却发现身体已然被两排深寒牙齿紧紧的咬在了一起。 鲤鱼上下扑腾,使劲挣扎,直到那坚寒有如百年寒铁的硕大鳞片刮掉许多,反而愈挣愈紧之时,河鲤才似乎认命一样停止了扑腾它那肥硕的身躯。 “狐狸,没想到区区十年不见,修为已经增长如斯。凭你现在修为,不说媲美那些天上仙人,至少也已到了那些寻常真人镇之不住的境界。你这等高深修为,怎么不出这八百里幽林转而另寻一个天地气运更显浓郁的洞天福地,而是呆在这。难道就是为了等到我化龙的瞬间击杀老子,好吞了我化龙之时所放出的天地气运。”大鲤问道。 白狐沉声不应。 “哦?”鲤鱼疑惑不解。 又问道:“若是我说的不对,那你久居此地却是为何?三十年前你逼着我钻入这绳索之中。难道真的如同你所言的让我砥砺修为,增长道行?”鲤鱼说完话语,它有些哭笑不得。 白狐依旧摇头。 河鲤想着前因后果,它久思不透,尾巴扑腾跃上少许,有些气急败坏的骂道:“既然你不是为了吞我砥砺增进修为,又不是为了让我早日化龙而帮我,那你却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让我日复一日的被这绳索禁锢,进退不得。你需要寻乐子时便来逗弄老子一逗。” 狐狸依旧摇头!它不再理会这条絮絮叨叨的大鲤,又转头盯着赵晴柔。 小姑娘见这头白色大狐又对自己望来,她微觉害怕。可想起这头狐狸用脑袋轻蹭自己手掌的可爱模样,又宽慰许多。她低下头来摸了摸少年回转温热的脸颊,只希望他能快些醒来,这样自己便可以躲着少年身后,好避开这些让她不解又烦闷的东西。 少女想到此处,独自沉吟道:“不知何时,我居然开始慢慢依靠你了呢?” 少女往事浮心,眼角垂泪。 不知是赵晴柔诚心侍奉神灵的心意让上苍显灵,还是小姑娘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少年脸颊之上让他稍觉滚烫灼热,他居然缓缓睁开了紧闭眼眸,瞧着满面泪水的少女。 “李知宇,我就知道你这等身怀大气运,颇有几分书生气的读书人不会这么轻易的折戟在这里。”少女抹了抹有些苍白的脸颊,又擦了擦自己滚落在少年脸上的泪水,又哭又喜。少年轻咳两声,顾不得此刻心中羞涩,他眯着眼眸瞧着那只缓步而来的大狐,有些不明究竟。 “这难道就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少年说道。 “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轻笑回答。少年眼中瞬间精光闪闪,他抬起头来望向四周,却并无人迹,只见那条银白大狐叼着那条硕大河鲤,对着自己两人而来。 狐狸缓步,形貌和顺,既没有先前对阵大鲤的张扬凶残,也没有压迫树根四妖的霸道蛮横。反而满是和顺的蹲在少年身旁,脑袋扬起,将口中肥硕鲤鱼使劲一抛,扔在了少女脚下。 赵晴柔看着那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又看了看此刻和顺的狐狸。有些不明用意。 她见着狐狸蹲在少年身旁舔脚不动,伸出光滑手臂,按耐不住的摸了一把这头千年大狐柔顺光滑的皮毛。少女眼睛含笑,满脸喜色。 狐狸喉中轻动,发出咕咚声响。 河鲤在地上扑腾乱跳,无奈起身不起。欲开口叫骂,可刚刚狐狸那一嘴咬下不仅卸去了它百年修为之力。还使出暗劲封印了它窍穴经脉。此刻不管是翻动还是言语,都是不得。只能如寻常鲤鱼一样扑腾跳动,满是笨拙。 狐狸见少女轻笑连连,又见少年暗自防护有备,早已伸手抓住了少女腕间,它摇晃着毛茸茸的脑袋,不在言语。而是伸嘴叼住两人放在了自己宽阔的身躯之上。至于那条河鲤则又回到了狐狸嘴中翻腾。 等到两人缓过神来时,早已到了无尽浩渺虚空。两人虽惊慌难忍,可又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这么行的半路,少年才颤栗难平的问道:“赵晴柔,你可知它要带我们去哪?” 少女摇着脑袋回道:“去哪都行,只要不在看见那个妖怪就好。” 少年无奈观景。 且说那偏僻村落,既然有张许开路在前而来,与他同样年纪的师兄弟听得村边树林有妖,自然是又惊又喜。苦求师父开恩允许他们一同前往。师父摸着花白胡须久持不住,也只得摇头允肯。不过在一众师兄妹临走之前,他传下话语,一定要听师兄张许言语,要以侠义之姿救扶黎民。众人一心除妖,自是敷衍答应。 一行人既然走出师门,来到江湖,自然没有那些久经沙镇的老江湖油条经验丰富。一路虽然颇有趾高气扬之举,大多都是俯首埋头之姿,偶逢着些草木惊动之处,便取下背负发硎有光的三尺青锋,止马停步。一行人走的是跌跌撞撞,满是门槛。 此刻,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公子哥,他腰间配着一柄稍带古意的松纹长剑,一马当先的走在众人之前。而身后七八个好手不仅不觉憋屈压抑,反而望着这青年公子哥的目光满是敬佩之意。 “洛师弟,此次受人之托,要去这苍莽树林除妖降魔,不知洛师弟有何计策。”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子笑着问道。 洛姓青年并不答话,而是依旧甚是潇洒惬意的跃马而过。 同样并列的女子轻声笑到:“刘师兄,我们横舟镇虽说不是较大街镇授物之所,可也有良田修竹,也有鱼盐航运。你说我们是因为鱼盐航运而为,还是因为祖辈筚路褴褛而获。” 刘姓男子听见女子如此言语,他哑然失笑。这都说得哪和哪。如何就从问听计策良谋变得鱼盐航运了。 洛姓青年无奈一笑,他稍稍拉住缰绳止住这匹脚力上佳的马匹,无奈笑道:“吴越不通北楚,南楚难通北国。” 女子噗嗤一笑,轻催缰绳停在一脸无奈的洛姓男子身前,对着此刻已经御马与自己并肩而列的刘姓男子笑言道:“我方才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还请刘师兄勿要芥蒂挂怀。既然我等对林中妖物丝毫不了解,那与之相对的那些妖物对我等自然也是毫不知情。如此,倒是应了洛师兄所言的吴越大楚互不通,大楚北国互不应。” 洛姓男子听得女子如此言语,稍带宠溺的看了女子一眼,又摸了摸身下骏马。他一鞭甩下,长笑道:“莫要让张师兄等得太久。”一行人听得言语,忙纵马而随。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一卷月下昏黄灯如昼第五十三章有妖回,有人来)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五十四章 客从远方来 张许和老头侃侃而谈,屋内时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便可知道两人谈的自然是甚是投机。 老头说了片刻,见外界天色渐渐明了,他端起茶杯又抿了口茶水,看着眼前这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眼中噙满了笑意。 “张大侠言笑了!似你这等身手,不说这三尺荒林,就算是下海斩蛟、飞天杀鲲肯定也是极易。”老头笑着说道,面前青年谦逊摆手。 至于先前疯言疯语的金天佑,他久坐无聊,已然坐在墙角安然沉睡,鼾声响起,在黎明破晓的时候到添了些许安然静好。 老头站起身来,缓行几步,他脱下了身上的粗布麻衣,披在了有些疯癫的汉子身上。 长老感叹说道:“想二十年前,这方圆百里谁不知射雕弓金天佑的大名。可自从他进了一趟幽林深处,待得出来时,就变得如此疯癫模样。不仅没有了往日猎狐追兔的飒爽英姿,反而尽显落魄迷糊,这世间百般珍奇之处,又如何言说。”老头说完,又擦了擦金天佑脏兮兮的脸颊。他站起身来,许是稍觉疲惫,揉了揉眼睛。 张许闻言不动,静静站在老头身后,背着三尺青锋不言不语。等到老头站起身来,看着破晓黎明的光亮,张许才说道:“世间大小都是理,人间徒然都是命!有人学得读书文章,笔下走龙蛇;有人熬得筋骨,剑下展侠义。似金天佑这等无忧无虑未尝不是好事。” 老头听得一愣,似这等疯癫,受人讥讽嘲笑如何是好事。他正要思索张许话中含义,不料屋门轻扣,又是先前那个汉子他推开屋门,笑言道:“长老,那些大侠,他们,他们来了。” 老头闻言欢喜,他急走两步,抢身而出。待得接近门槛时,他又稍稍顿住脚步,似觉其中有不妥之处。回过身来呼唤那个温文尔雅的汉子时,老头一时呆立。望过四周,屋内除了自己哪还有他人,只见门扉轻动,惟听屋外簌簌。 田径幽长而曲折颇多,便是耕田种地十几年的农夫一不注意可能都会绕些远路。可张许他不待人接应领路,一个人起伏落下,疾速迅捷,过不稍时,张许已经停在那当先而来的一匹骏马上,对着此刻惊骇难言的洛雨点头微笑。 洛雨一路驾马狂奔,毫不停留。想着昨晚若不是碍于自己赴约而来,他非要抽出自己所负长剑让那个轻佻浮夸的男子见识见识什么叫剑下低眉,马下受降的道理。 洛雨郁闷难当,心中烦躁,他一路只是催马赶脚只求快捷,又哪顾及许多,此刻见着来客二话不说便点在他骏马马头之上。洛雨怒喝一声,便要拔剑相向。见着此刻满面笑意的大师兄张许,洛雨这才止住了动作。 洛雨哈哈一笑,见张许轻而易举便有此等举重若轻之态,他既觉疑惑,又感惊讶。不待张许言语,反手抽出背负的三尺青锋,笑道:“张师兄,看剑!”不待张许反应,洛雨剑势已到了张许面前。张许见洛雨拔剑相像,剑势迅疾如风,炙烈似火,他微微颔首肯定。脚尖轻点马头,身体翻滚而起,堪堪避开了洛雨这迅若奔雷的一剑。 张许顿住脚步,正要夸赞一下师弟剑招之中精妙之处。不待言语。 一个女子沉声道:“张师兄,小妹献丑。”张许无奈一笑,不待女子拔剑刺来,他腰背发力,身体朝后直直倒下,膝盖微屈,反身弹起,女子剑未至身,张许一指已然轻飘飘的点在了女子合谷穴前。 女子欢喜一笑,收回长剑。她说道:“张师兄如此功夫,怎么也不让上小妹一让。”女子嘟起小嘴,就要向张许讨个说法。张许无奈扶额苦笑。 “哈哈,张师兄以后还是要注意些言行。不然哪天惹得江师妹不高兴,她该往饭里加上三大勺食盐,让你尝尝咸苦滋味。”一个汉子一步走出,却是从身下马匹之上跳跃而起,站在了两人身后。 洛雨回过马头,也是走下马来。正要开口说话,刚好瞥见昨晚那大放厥词的汉子领着一众人等气喘吁吁的跑到自己诸多师兄弟身后。他瞳孔微缩,几欲喷火。 黑子见着洛雨一行,也是一愣。他冷声一笑,从众多猎户中当先走出,他冷声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仇人不回首。你这厮好生不讲理。我方才问你等一行人来此为何,你不回答也就算了。如何出手伤了虎子。” 张许听得不明究竟,他看着面色稍带三分怒容,正要对着说话男子走去的洛雨问道:“洛师弟。你?” 洛雨轻哼一声,右手负后,不和黑子废话搭理。他晃荡一声抽出那柄名为“斩龙”的长剑,对着黑子直刺而出。 长剑稍斜,三尺青锋清亮如水。不待黑子握拳反应,回身躲避,洛雨剑尖轻抖,黑子只觉眼前一亮,那剑尖已到自己神庭穴下。黑子大惊失色,看着面前隐有凛冽寒意的洛雨,他既惊且怕。 洛雨蕴力而不发,剑尖直指,终究不刺。 黑子见此,他黑脸一沉,骂道:“你他娘的一个男人取女名,还装什么剑客。至于你,老子不过是看你稍有三分姿色,这才戏言调笑。你可以去村中打听打听,想嫁给我的漂亮姑娘数的过来吗?” 黑子神情倨傲,面目之间似有不屑。他见这汉子剑尖久久不落,笃定他定然是有所顾忌。他嘿嘿一笑,反而挺胸抬头,目中无物。 洛雨不急不恼。不待黑子说完话语,收回长剑改用拳脚。左掌直直劈下,半尺罡气荡身而起,封去黑子退路。他右手倾斜,又以劲力绕于手心收而不发,含而不露。以手为刀,劈到了黑子肩胛骨上。一阵剧痛钻心而入,黑子疼的是哭爹喊娘,他在地上扑滚几次,见这男作女名的汉子丝毫不改辞色,他沉思再三,再不敢有任何越距行为。 “哦?怎么?服硬不服软!”洛雨笑问道。 黑子沉声不应。 洛雨见久问而无答,戏谑的瞧了瞧他不断起伏的胸膛,自然也能猜到黑子此刻神情状态。他右手轻动,取回那柄名为“斩龙”的长剑,左手轻弹,剑纹似水,节节传动,宛如银蛇。 张许无奈的瞧着洛雨,他终究没有言语。 “洛师兄,狠狠的教训教训这个满嘴污言秽语的粗鲁汉子。”女子一步跑到洛雨身旁,银牙紧咬,俏脸上满是冰霜寒意。 黑子见她来势汹汹,不像作假。他心中苦水直倒,大呼后悔。忙笑着说道:“别,女侠!别!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我初次相遇,为示亲切我逗弄调笑几句,又哪能到了这等不死不休之境地?再者不打不相识,若无昨日之因在前,岂有你我今日之果在后,女侠三思为好!” 却说长老在屋中久等张许而无果,念及此间是村中水草丰美之地,既怕张许陷入泥沼之间脱身不得;又怕张许胡乱冲撞,跑道南方地面,扰了先人安宁。不由得担心的走出门去,想要看看张大侠为何接应一众师兄弟需要如此之久。正当老头前脚跨出门槛,后脚欲伸之时。那一直疯疯癫癫的金天佑又带惊喜又带害怕的说道:“我本意不是如此的。你要怪就怪你自己长得太丑。若是你长得和那头雪白大狐一样好看,我又如何会伤害你......” 老头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长的丑,什么长的好看。他缩回脚步,想要问询一番,摸了摸金天佑许久未曾打理的脸颊,只听得他呼吸均匀,鼾声阵阵,又入梦中。 老头哑然失笑。 他无奈缩回手指,低声说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把一个疯子的话当了真,更何况还是他昏睡梦深的时候。”他轻笑摇头,往后退却少许,望着天边似有银线重合的亮白天际,摇头笑道:“日光东洒,宙宇浩然。” 张许既见洛雨那三尺青锋悬于黑子颈脖之处,又见那一向顽皮的小师妹江燕容在一旁煽风点火,看其态势有愈演愈烈之势。他面色凝重的一步走出,来到三人身旁,手指或挑或点,或拨或压,如此才分开了此刻绕做一团的三人。 “大侠,大侠救命。”黑子哭丧着脸哀呼道,快行几步,绕道了武艺显是最高的张许身后。他哭哭啼啼,抽泣言语,又时而掩袖拭泪。时而大哭小叫述说只是玩笑言行,无甚太多考虑。又说这叫洛雨的汉子一言不和就拔刀相向。时至至今,身上还是疼痛难忍。 黑子哭哭啼啼,絮絮叨叨。 江燕容既然被张许挑开长剑,稍稍退后几步,睁大星眸,且惊且喜的问道:“张师兄难道打通了窍穴经脉,突破到了二品境界?” 张许沉声不答,微微颔首。 洛雨听闻话语,他一步跨出,不再顾忌此刻沉声默然的黑子。他哈哈笑道:“既然有如此高手,那正好与洛某切磋一番,好共同砥砺武学,增长精益。” 洛雨不待此刻微笑颔首的张许回话,他长剑嗡鸣提手上撩,已然剑下沾水,粘人不放。 张许亦不谦让,他十分了解这个男作女名的师弟。若是仅论天赋,这师弟还更在自己之上。 张许长笑一声,脚走天罡,身若游鱼,轻挑横抹之间,悄然化去洛雨急来剑势。待得洛雨剑势稍缓,力有不殆之际,张许提手上撩,一指点在洛雨神庭穴上。洛雨顿觉头晕目眩,身体如要跌倒,若不是此刻走上前来的江燕容扶他一把,险些倒在了地上。 “张师兄下手有些狠了。同门师兄弟只是稍稍切磋而已,张师兄为何如此当真。”江燕容轻声呵斥。她扶着脚步已然毫无规矩的洛雨,坐在了一旁。 张许眼露无奈,轻拍了拍洛雨肩背,手中柔劲稍吐,为其疏通筋脉。过不稍时,洛雨睁开稍带疲倦的眼眸,嘴角含笑的说道:“张师兄,好功夫!”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五十五章 风景旧曾谙 雪白大狐驮着赵晴柔李知宇穿云而过,一路行来,两人所见自然极多。或是看得云霞初现,天际朦胧隐成一线;或是看到幽密丛林之中有的地方金光闪闪,辉煌有光;或是见到从来不曾见过的白色老虎绕林狂奔而啸;或是望见一条极大长蛇左突右回,匍匐而行。 少女观景如斯,时而惊呼大叫,时而沉声顿足,时而扬眉而吐,时而倾城而顾。 少年则大不相同。虽然他也偶有惊奇大呼之举,更多的则是沉默肃然。只是静静望着这一路的山河风光,听着身旁少女抑扬顿挫的呼叫,少年虽不明言,可心底无疑极为高兴! 甚至他还一改往日那等内敛羞涩,看着四周风景,心中豪情顿发。这等江山如画江山,风景壮美如斯,我李知宇想去看看呐。 远处,天光渐晓。阳光剥云成一线,金线刺云映虹霓,壮阔却又有些妖娆。 且说那条河鲤被狐狸叼在嘴中,少女狂呼大叫的那些话语,它自然是一字不差的全部听在了耳中。它长须轻晃,须发皆张。斜眼望了望只见模糊背影的少女,它满眼的鄙视。但碍于此刻为狐狸嘴中鱼肉,又不敢高声言语,只能在心里说着你小姑娘家不曾入过地底幽层,又哪来的见识。 秋日初起的时节,霜染层林,江流高谷,水波倾泻而下,飞鸟绕云而起,本就极为壮阔美好。小姑娘一路只顾玩赏风景,哪还顾得了这条鲤鱼低声暗语。 她望着远处山雾缭绕的一块地界,大声喊道:“李知宇,快看!这是不是你们读书人所说的秋声无形可成赋,摧城断江可为诗。” 少年沉声不应! 赵晴柔见他迟迟不答,嘟起小嘴,伸肘用力碰了碰少年胸膛。少年这才睁开迷糊眼眸,说道是!是! 少女老大不愿,可无比奈何! 待到后来,少女不知是触景伤情,还是百感交集。她语气稍转低沉轻婉,多了些哀伤愁思。狐狸似有所觉的转过它那毛绒绒的雪白脑袋,轻轻蹭了蹭少女吹弹可破的脸颊。 风光依旧,斯心不复。 赵晴柔抹了把脸颊,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大狐狸,你为什么要救我?既然那些妖怪对你敬畏如斯,想必你定是修为有成的大妖,又为何要救我一个人类小姑娘。” 少女疑惑问话,一双晶亮眸子望着四周起伏腾跃的风景而不动。 狐狸喉中轻动,终究没有言语,反而四肢攀云而上,渐没云层。 且说张许师兄弟几人切磋校验武功修为已毕,一切自是又回到了正题。 洛雨对方才所败,也没有太过挂怀在意,反而还隐隐有一种你是我师兄本就应该打败我的姿态。或许两人同门情谊极深,洛雨此刻打完之后,不仅不收手不斗,反而死皮赖脸的缠着师兄张许,向他请教武学增益道理。 张许不胜其烦又无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子对他的问题一一回答。两人一问一答之间哪还顾得其他,到后来直讲得天光大亮,莺鸟初啼。 江燕容百无聊奈。听了会两人谈话之后,她或许是觉得无聊之极。又抽出长剑轻舞,砥砺修为。黑子惊颤躲在一旁,不知自己又怎么惹到了这个姑奶奶。想起先前江燕容拔剑身姿,他退后两步。可不想让她又说自己言语轻佻,举止浮夸;更不想让她来教自己什么叫厚重端方,举止有节。 远处,一老头负手慢踱而来。 黑子望着那个身影神色一喜,他疾行两步,就欲跑道那马叔身旁。江燕容脸露厌恶之色,纤纤细指拉住挣之欲脱的黑子,又把他一把拽到了身前。手中长剑轻动,吹毛断发的青锋堪堪架在了他脖子之上。 女子神色得意。 黑子见挣之不脱,大声疾呼道:“马叔!马叔!快来救救我。” 老者闻言抬起头来,径往几人望去。只见黑子跪伏于地,被一纤细身影以兵刃加身。他热血上头,奔跑几步,气急败坏的喝到:“黑子!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江燕容闻言目瞪口呆! 她强压心中怒火,稍稍转过身来,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来者,一边毫不放松的以长剑威慑着这个屡屡变脸如翻书的黑子。 老头晃晃悠悠而来,他先扫过众人一圈,直到扫过此间最有气势的汉子时,他才略略定神。不等张许洛雨师兄弟谈论武学完毕,他气冲冲的走过身去,昂着脑袋,居高临下的打量两人片刻。这才半恭不敬的开口说道:“张大侠,你让老夫找的好是辛苦。” 老头说完话语,不等张许回话。他又行走两步,蹲在了黑子与江燕容之间隔着的一剑之地。老头先是摸了摸黑子灰头土脸的脸颊,又拍了拍他衣上留下的泥土,抬头望着一脸冰霜寒意的女子说道:“敢问姑娘,我家黑子如何得罪了姑娘,竟然弄到了拔剑相向的地步。若是我家黑子欠管教妥帖之处,老夫自有家法,不劳姑娘费心。” 老头说完话语,脱下了脚上那双破烂的布鞋,伸手抠了抠脚趾。又对着那满是污泥的脚趾轻轻吹气一口,似叹似讽的说道:“黑子,我等庄稼汉子,不兴这么油头粉面,装扮妥帖。”老头说完,又斜睨江燕容一眼,语重心长的说道:“装扮吗?妥帖就好。何必打扮的如同鳏居寡妇一样。” 老头兀自不觉的又将先前抠脚过脚趾的手指,凑近鼻子闻了闻。 江燕容怒气冲冲转过身子,看着此刻颇为悠闲自得的老头,她一张精致的俏脸上满是阴沉。 “什么叫偷鸡摸狗,鳏居寡妇?”江燕容咬牙问道。 “偷鸡摸狗的勾当就是偷鸡摸狗的勾当。难道还需要我老人家解释言语。”老头转过身来,呵呵一笑。 江燕容怒气冲冲的举剑扬眉,几乎就要将长剑架在这个为老不尊的“马叔”头上,可她奉着师父令谕而来,不好违背。只好站在一旁,暗生闷气。 张许剑眉稍扬,显然也很不适。 老头独坐不觉。瞥见江燕容收起三尺青锋,他乐呵一笑,这才收敛了些许神色,也不再拨弄沾上许多污泥的脚趾,而是站起身来,扫过众人一眼,爱理不理的说道:“诸位一路车马劳顿,想必已是极为辛苦。长老已经备好茶水只待诸位享用。” 老头不待众人反应,独自起身。牵着黑子那粗糙大手,绕过众人径直往北边而去。黑子走过几步,对着众人回眸一笑。尤其是扫过俏脸生寒的江燕容时,他猥琐脸庞更显无耻之色。 众人目瞪口呆! 男作女名的洛雨牙关咬的咯吱脆响,若不是碍于张许情面他大有纵马离去的姿态。 张许脸色阴沉,不好发作。他冷哼一声,转过身去,望着远处风景发呆。饶是一向修养颇好的二品高手,此刻也是面沉如水。他轻声道:“且随我去拜会了长老却来言语。”说完话语,张许调头直走,行的片刻揉了揉眉心。 “几夜不眠,身心俱疲啊。”张许停身自叹。取下背负的长剑,目中满是疲惫。他张许自从突破到了二品高手的境界,到哪不是被奉为上宾,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而洛雨与江燕容则是走在众人最后,两人闲聊话语,以期转移黑子并那马叔带来的不适。在洛雨讲过几个颇有好笑的笑话之后,江燕容这才面色好转,脸若春花。 两人走过几丈远近距离,见张许止步不前,一向内敛的洛雨开朗一笑,拍了拍大师兄宽阔的肩膀,笑言道:“三尺青锋,也有不能断之事。” 张许剑眉稍扬,抬头望天。颇有些不以为然。汉子猿臂稍展,一步跨出丈余之地,意气风发的说道:“但三尺青锋能除魔卫道,换来一个朗朗乾坤。” 众人听之一乐。 幽静密林中,雪大狐狸穿山绕水,一路狂奔,等到带着李知宇赵晴柔两人看遍了许多林木幽景,这才放松脚步而行。 河鲤尾鳍一翘,随意拍了拍四处粘叶的藤蔓。狐狸见它此刻悠闲如斯,眸子疑惑惟恐有变。不在闲逛耍景,跃过树梢,回到了它那三尺安生之地。 几经折转,脚步终停。 小姑娘一路观景大声嬉笑,此刻自然也是疲惫。她眯着眸子见四周景物不再快速浮动,拍了拍脸颊,一把抓住了它柔顺的毛皮,滑下了狐狸平坦宽阔的肩背,直往面前的一棵大榕树根部而走。 榕树二十余丈高低,枝叶开阔,邻近树干可见皲裂纹路。枝叶却是青翠无比,毫无秋霜沾染的黄晕。少女抚了抚满是岁月痕迹的皲裂树皮,指尖满是暖意。 “大狐狸,这就是你安息之所。”小姑娘轻声问道。狐狸伸长它那银白雪亮的头颅轻轻点头。见少女迟迟站在洞前而不动,它轻嘶一声,当先走入了这幽深的树洞。 树洞寂冷无声,多处折绕,四周虽然微有暗意,但大多都是暖色有光,极为透亮。赵晴柔一步一停,慢慢摸索而入,走的片刻,不仅没有自己先前意料的冷清之感,反而有着阵阵暖意绕体而来。除却偶有水滴落下的咚咚之声显得寂静孤伶,大多也还可以。少女行走片刻,一路抚着树洞驳杂而不一的条条刻横。 指若抚花,尘埃簌簌。 少女不知为何,她忽有所感,眼角微润,有如雨落。少年则伏在狐狸温暖的毛皮上,笑意喜上眉梢。 好梦有眠,躯寒有温。 狐狸衔鱼当先而走,它忽有所觉的回过头来,看着赵晴柔眼角泪痕点点,轻嘶稍折,伸出舌头舔了舔少女的脸颊。 赵晴柔破涕为笑,她忍不住问道:“久居此地,是否孤独?”狐狸喉中咕噜作响,终究没有言语。它低着雪白脑袋一步跨出,片刻间行出许远,待得到了一张满是古意却已经腐朽落迹的画前,狐狸眼角含笑,晶亮眸子宛如流云满是喜意。它伸出粗糙长舌,舔了舔这幅已然经过许多年的厚重画卷,温润的眸子中浮现一道道色彩。 当年红衣走天涯,如今青丝成白发。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五十六章 事难断,理难分 张许解开心结,不在理会这唤做马叔及黑子先前讥讽言语,他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但一直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显然对方才事情尚有几分介怀。至于洛雨刘巍江燕容等诸多师兄弟,则是或与张许并肩而行,或尾随其后而来。 张许大步流星遥遥当先而行,洛雨则和江燕容并肩而列走在最后,而刘巍则走在了居中位置。 刘巍走得片刻,他忽然觉得有些尴尬。看着前面那个高大身影步步沉稳,负剑而行,不看其人便可知他昂扬斗志,意气风发。而每当他不经意扫过身后,又见身后两人如胶似漆,眉目传情,宛如连理。刘巍无奈摇头,只能时而搔首弄姿,以这些出格举动来缓解几分不适。以至于其他尾随于后的一众师兄弟,见平素极为端正的刘巍此等行为,都是捂嘴偷笑,神色古怪。 黑子与“马叔”前行并列,两人一路走来,欢声笑语从未间断。黑子或是举手而笑,一步当先立于田谷之上,做那等英勇斗争之态;或是面色坚定站在一旁,拟守株待兔之坚。来往之间,比划的惟妙惟肖。老人见此,合嘴大笑,看着黑子的眉目神态与对张许等一众师兄弟自然是天壤之别。 黑子两人一路闲聊行走,倒也颇为快捷,待得太阳越过树梢,清晨凉风拂过寸土,两人已经缓步踱到了北首那座有些讲究的小宅。 宅子不大可也不小,三进布局,室室相连,户户相通。当初如此格局一是为了方便留守观察田地稻麦长势的农户商讨论理,明确施肥浇灌的时间用量;二则是警防外界那些因天时,或是吴越楚国两国军士逃难搜刮至此,也好有个应对。 至于其他用处也就是供留守此间的农户取水调羹做饭,再就是供正午日光炎炙之时休憩之用。除此之外,也无甚别大用途。 一行人缓步而来,前后有分。那马叔见宅子已到,他一步当先,近过身去叩了叩虚掩的门扉。 风铃稍响,一个披着蓑衣的中年汉子缓步走出,身后则是跟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子,再就是躺在屋子角落依旧沉睡的金天佑。至于先前与张许谈话的长老,此刻却不知走到了何处。 黑子与马叔遥遥当先而来,那马叔见屋门开启,他转过身稍带严肃的低声说道:“黑子,你与叔父说实话,在幽林之中结果到底如何,你怎么衣服破烂,是不是艰险颇多。人员有无折损。” 老头一脸严厉,语气端重。 黑子闻言一愣,他看着此刻面色沉重的马叔,有些摸不着头脑。 “马叔,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先前都交代过了啊。”黑子依旧嬉皮笑脸。 老头神色稍变,略显黑沉,连平日里他极为喜欢的一条黑白花狗此刻摇着尾巴,将前爪放到他的胸膛时,他那严厉的表情也依旧不减丝毫。 黑白两色的花狗自是不察,跳动着前爪扑腾扑腾的往他脸上舔去。 马叔见久问不答,不耐烦的踢了一脚满是讨好神色的花狗,他转过黝黑脸颊对着蓑衣汉子以及那女子大声说道:“黑子擅离幽林,对柱子等人生死丝毫不理。实乃罪大恶极,愿长老从重处罚。” 老头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朗朗有似乾坤道理。 门前除了惊愕不言的两人,依旧虚掩无声。迟迟没有马叔想要听到的回应。 却说长老见张许迟迟不来,他出门找寻无果,只得择回。不过老人一辈子从事农耕之事,见着田间金黄稻穗压枝而沉,田间积水尚足,老人想着过几天就放干净田间积水,准备来晒田结谷。他绕着农田缓行一周,直到手中东抓西扯握满了金黄沉淀的稻谷,这才顺路择回。不待与张许一行打过招呼,却是刚好见到了黑子颤声跪在马叔面前。 “老马,怎么就如此呵斥黑子。”长老满脸疑惑。他连忙拉起了此刻跪在地上的黑子。 黑子委屈站起身来,也是一头雾水。他不明白一向对他极为宠溺的马叔为何如此,正欲招呼长老。不了恰好看见了马叔对他挤眉弄眼,黑子眼色稍疑,脑袋一转,念及马叔问话言语,他福如心至,眼角垂泪,眉心哀愁似水。却是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黑子,你这是怎么了。”长老不明究竟的将黑子扳过身来,一脸关切。 张许及洛雨刘巍江燕容四人等一众师兄弟也是前后而来。还未及与长老打过招呼,只见黑子眼中噙泪,原先嚣张跋扈的汉子此刻哭哭啼啼的跪在长老身旁,泣不成声。 偶传几句若是迟到一步便再也见不到之类的话语,讲得是悲戚非常,面容哀荣,若不是洛雨及江燕容先前与他过节知晓他本来面目,恐怕此刻也会同情这嚎啕大哭的汉子。 长老一时难断,见他悲怮如此,不好询问,可又扶之不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人这一刻有一些不知所措。 “呦!昨晚意气风发,吐气扬眉,屡屡出言不逊;此刻面容悲戚,伤心难断,楚楚可怜,为何如此?”江燕容讥讽说道,见黑子神色不改,她自问自答道:“难道是又去挑逗了哪个女子,被人呵斥辱骂所致。”江燕容冷嘲热讽,俏脸满是寒色。 黑子见她话已至此,稍止辞色,他伸出已然破烂的袖袍,又抹了抹脸颊。眼角犹挂些许泪水的他抓了抓长老的裤脚,欲言又止。 长老听得是云里雾里,这是哪一出?自己好不容易托开山猿帮忙寻找些武艺高强的侠士剑客前来村中除魔降妖,其中过程极是不易。可此刻这些侠士观其形色,与黑子倒是有些值得商榷之处。 长老一步走出,他疑惑扫过众人一眼,不在沉默。对着他熟悉的张许说道:“张大侠,这是为何?” 张许稍带厌恶的瞧过黑子一眼,并不理会此刻面色激愤、对他假以颜色的马姓老者,而是径直走到长老的面前,道明原委。长老听完,他似有不信的看过黑子一眼,问道:“黑子,你是否出言不逊,屡屡对张大侠一行无礼争执。” 老人面色严厉,语气却有些推诿迁就。不知是说者有意,还是听者有心,黑子听完长老呵斥言语,心中思忖片刻,觉得长老好像有顾左右而言他之意,他眼珠滴溜乱转。忙爬起身来,对着此刻面色稍带几分凛然之色的老者说道:“我昨天只是回来稍迟,与刘洋等人在门口休息。长老也知道,林中奇诡极多,实非和顺之地。奈何这女子并那男子好生不讲道理,他们不仅驾马横冲直撞,还说什么自己一行是村中长老所请,自然是有求必应。丝毫不用似外界一般拘泥管束只需酒肉管够,吃喝饱足就行。至于村中长老所托,敷衍就行。无需太过放在心上。” 黑子说的是唾沫横飞,口水乱渐,眉目之间神色变换,或急或缓,或舒或放。看其颜色,听其话语,张许皱眉不应。洛雨以及江燕容气的面色铁青一块,眼中满是激愤。 长老神色且疑且惑,对着远处一棵大树轻轻招手,看着那骑着一匹半跛毛驴的蓑衣汉子,颇有些无奈之色。只希望这平时玩世不恭的汉子真如其名,能解开此刻已经缠作一团的众人。 汉子嘴角叼着一片半青半黄的青草,斜跨在毛驴之上。他看见长老招手呼唤,身子斜掠,快速赶驴。本想做个风度翩翩的体面公子哥救急救场,没想到脚下一滑,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众人无不侧目,隐忍笑意。 且说幽密丛林,小姑娘看着洞内风光景色,既感叹大千世界的神奇之处,又惊讶这世间居然还有这等瑰丽之景。虽然一路上少有墨玉朱阁添香诸物,却有些芙蓉帐暖之姿。看到最后横挂的那一条藕色香帐,小姑娘更是瞪大了眼睛。 “这是女子闺阁?”小姑娘好奇问道。 雪白狐狸伸出那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同样雪白的爪子,低下头来,神色之间添了几分羞涩怯意。 不待小姑娘好奇问询,雪白狐狸一步上前,从一个墨色匣子中叼出一本血迹斑斑的发黄古籍,放在了少女手心。 赵晴柔见之疑惑,他略带好奇的翻开泛黄的古籍,略微翻过几页之后,小姑娘轻啐一声,红着小脸说道:“怎么都是芙蓉秋水,鸳鸯连理的词曲。却没有一首写边塞风光、游子羁旅异乡的愁肠百结。” 狐狸闻言,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抓子遮住它很是狭长好看的眼睛。此刻在小姑娘眼中仿佛是女子二八年华,被人看穿心事的羞怒姿态,满是待嫁闺阁的懵懂情意。还哪有千年大妖的威严风采。 赵晴柔好奇的打量了狐狸几眼,见他神色依旧羞涩怯弱,伸出胳膊绕住它雪白脖颈,静静地趴在它宽阔肩背上似在聆听雪白大狐的心意。狐狸亦不反抗,反而将毛茸茸的脑袋放在赵晴柔的肩膀之上,鼻中嗅着她八百年前初遇他时的缕缕幽香。 那时,有花,有酒,有红颜,更有知己。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五十七章 人各有期 却说张许一行人看着那个摔下驴背的汉子,眼中各有笑意。若说横舟镇上最出名的景物,是横舟顺水观百里花草香木长廊,那么横舟镇上最出名的人肯定是人称侠义正骨的开山猿——袁宽亮! 袁宽亮,人如其名,一路走来如有神助,真是担得起宽亮两字。他八岁习武,十岁读得百家文章。十五岁就被先皇特许恩科进士,二十岁更是被当朝尚书令,黄渝瑾黄尚书青眼相待,特收为门生弟子,授以诗书精益之学。可袁宽亮居然说自己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侍奉权贵,深愧平生之志。于是归隐农亩,躬耕山林。日夜登高望远,清流赋诗,感悟诗书道理,体会山川百形,一来二去,他不仅笔下走龙蛇,写的上好骈赋;于武功一途,也是一日千里,不仅早早冲破二品玄关境界,甚至大楚国江湖有传言说他早已跨过了武夫一品境界,到了登台的地步。至于真假自然只有他一人知道。 且说袁宽亮既然颠下了驴背,他也不故作高人风范的打坐运气,做修行之状。反而毫无名士高人的姿态,如田间老农般拍了拍衣上的泥迹尘土,笑看着此刻捂嘴偷乐的众人。 长老见此,扶额不语,若不是知道这袁宽亮手段神通,他恐怕也会怀疑此刻摸头嘿嘿直笑的汉子是不是真有这份斩妖伏魔的大神通。 张许不待众人言语,一步走出,对着摸头嘿嘿直笑的汉子拱手抱拳,以武夫之礼拜会了开山猿,这才说道:“我等今日相聚于此,都是袁大侠穿针引线的结果。恩怨之说我也不想多言。我张许只想说一句,张许自从进入师门习得武艺便已降妖伏魔为己任,已身走春秋为担负。虽然一路走来,颇多不快,大小之事,张许还是能分辨些许。只望袁大侠拟定对策,我等早日除妖,以还安宁。” 张许面色凝重,直切正题。 长老闻言一喜,脸如花海长盛,喜通云霞。 他轻抚长须,不经意瞧过神色愁苦而激愤的黑子一眼,神色有些为难。只得求助似望过袁宽亮一眼,显然是想袁宽亮凭借身份威望打破僵局。 袁宽亮心领神会,对张许回礼之后,笑呵呵的看了看众人,待得一双温润眸子扫过黑子,开山猿眼神陡转严厉。 不待此刻满面疑惑察觉危险就要后退的黑子反应,他那双蒲扇大的粗糙手掌早已拍在了此刻满是惊疑的黑子肩背上。 “小哥,我们是不是见过!”开山猿嘿嘿一笑,打量着稍显惊慌讶异的黑子。 黑子脸色稍变,说道:“袁大侠开玩笑了,小人时常做些巡猎狩鹿之事,又何曾见过似英雄这等挺拔人物。” 开山猿眼露赞赏的瞧了瞧汉子,颇有自得之色。 “你小子还挺会说话。”袁宽亮笑言道。 “哪里?哪里!我黑子只是粗鄙之人,何曾学得诗书道理,说得精妙文章。”黑子不卑不亢,琢磨不透。 开山猿闻言,对黑子愈发觉得有些好奇。显然这汉子有些出于袁宽亮意料之外。出于意料归出于意料,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他一把抓住黑子衣袖,将他提近身来,笑着说道:“在下袁宽亮!得江湖朋友看重,给了个开山猿的名头。只不过在下颇有自知之明,自己斤两还是了解。承长老重托,特地找了横舟镇中颇有名气一阵风风百集风大侠的得意弟子张许等师兄弟多人,前来此间除妖降魔。可一路行来,我道是看到了些颇为有趣的东西。” 袁宽亮玩味的看了看神色又转疑惑的黑子。并不接话而言,而是稍带威慑的说道:“我不管你和张大侠一行与你有何过节,我开山猿只知道张大侠一行是我请来的。别的不说,开山猿的名头虽小,但在这横舟镇中还是颇得江湖朋友看重。” 袁宽亮一方话语说的轻巧至极,脸上也满是喜色笑意,他狡黠一笑,手下使出暗劲捏住黑子肩背,脸露关怀的看着一脸难耐的黑子,满是关心的问道:“这位兄弟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 黑子早在被袁宽亮粗糙大手抓在肩背之时,面色就已有痛苦之意。只是当着长老与村中先达的面前,他不敢显露丝毫,反而使劲硬抗而过,待到袁宽亮手下渐渐加大力道,黑子疼痛难忍,可又挣之不脱。他面色一改,涨红一张黑脸瞧了瞧面色铁青的洛雨等人一眼,拍了拍脑袋说道:“开山猿所言极是。” 袁宽亮依旧不曾放手,不过手中劲力已经减轻许多,但依旧不曾放松有如钢箍的五指。 袁宽亮笑意盈盈,脸色悠然。 黑子欲哭无泪。凝目看着这个满脸认真的开山猿,他几乎是哀求的说道:“我昨天晚上在林中太过疲倦,又见柱子哥等一行遭此横祸。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还哪有正常言语可言。方才所说都是因为在村头与这位洛雨洛大侠,以及这位江燕容江女侠言辞不和,生了口角故而如此。至于对于他们手段修为,我也一概不知,还望长老责罚。” 黑子说完,低着脑袋退到了长老身后。至于他出言不逊讽刺洛雨男作女名不如折剑回家绣花,及言行浮夸举止轻佻的逗弄江燕容的事情自然只字不提。他又觉疑惑的抬头看了看满面春风笑意的开山猿,有些搞不懂他为何能知道自己昨晚行为。 且说少女在榕树洞中抱着那头千年修为的雪白大狐,眼露悲伤,她一遍又一遍摸过狐狸光亮的毛皮,神色伤感至极。狐狸则时而闻闻少女发梢脸颊,又时而拱头轻咬她一身淡黄长衣。 赵晴柔抱得它片刻,又伸手摸了摸它光滑柔顺的脑袋,看着此刻睡的正是香甜的少年。她忽然脑袋一抽,伸出了修长五指,掐了掐少年稍染风尘的脸颊。 少女下手不知轻重,本就拿捏不住手下力道,待她手指掐过少年脸颊,少年脸颊稍动,伸手拨开了少女的纤纤细指。李知宇茫然揉了揉眼睛,微眯着一双满是血丝的双眼瞧了瞧四周,显然有些疲惫。 赵晴柔扑哧一笑,蹲坐在少年身旁,睁着一双毫无疲惫的眼睛看了看少年有些迷惘的小脸,她轻笑道:“昨晚游得大好山河风光,敢问李小哥是否已经拟了佳赋新词于腹?” 少年摸了摸脑袋,他红着脸说道:“这倒不曾想过。昨夜虽然星河沉夜,明月高悬,游得风光大好。可对于吟诗作赋倒是不曾想过,此刻又如何笔下成书,纸上成文。” 少女不以为意的轻笑一声,她站起身来,脸露思索。过得许久,她跳脚喜道:“不是有句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吗!昨夜经历人生生死大事,如何就无甚感想,无甚说辞。” 少年默然不应,脸露思索。念了几遍赵晴柔方才所说的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他似有所悟。站起身来,看过周围几遍,眼带惊喜之色的往前两步。取下满是灰尘的一只破烂毛笔,又从桌案上取下已然干枯如坚石的一盒胭脂。 雪白大狐见他拿过毛笔又取下桌案上不知放了几百年的北地胭脂,它喉中轻动,终是没有打断少年。 少年红着小脸对着小姑娘轻声说道:“你来研墨如何?” 小姑娘星眸满是笑意,她欢喜问道:“如何研墨?” 少年低下高昂的脑袋,细若嗡鸣说道:“用这盒胭脂。” 赵晴柔带着笑意坐在桌案之下,眼睛瞧过四周,见屋内既无磨石等一干器物,又无大小合适的石头硬物,她扬起小脸尽是为难。 白狐见此,如通人意。一身雪白毛皮尽数没于幽处。过不稍时,只见这雪白狐狸嘴中叼着一颗画着鸳鸯的细巧研石慢慢走出,稍带心疼之色的将它放在了少女的手上。又嘶啸一声,外界陡有风声徐动,一株株淡黄红豆过窗而来。 少女不解其意、只见那白色大狐将叼着的那株红豆轻轻一抖,粒粒红豆滚下豆荚,落在了胭脂之上。 少女微笑自解,她毫无女子羞涩的挽起衣袖,将手中刻着鸳鸯的精巧研石按在这粒粒浑圆饱满的红豆之上,轻轻研墨起来。 红豆名相思! 胭脂是上好的北地胭脂,故而红豆破裂,浆液流出之时,已有屡屡红线从鸳鸯石下流出,待得少女手下用力,红豆全部碎裂之时,胭脂盒中已是红色墨水遍布,视之如血。 赵晴柔瞧着这红色墨水,她稍稍蹙眉,不知为何有些不适。可念及少年手下诗词文章还是咬着牙研下不少“墨水”。 少年独自思索不言,等到见着那胭脂盒中满是红豆并那盒胭脂混合的“墨水”时,少年忙呼道:“够了,够了!” 少女闻言止住力道,她笑道:“你可是已打好了腹稿,酝酿了诗词。”少年颔首。 待得笔墨准备完毕,少年抬笔蘸墨,正欲下笔一展才华学识时,他忽然叫道:“纸呢?” 少女闻言,一双晶亮眸子扫过四周,见树洞前面有一团揉在一起的素色布皮,她快步抢近身去,拉过那匹布匹,铺在了桌上。 狐狸眼露悲戚的看着那片素色布匹,很久不言。 少年蘸过墨水,让少女按住布匹两端,写道:“黄梁半熟梦断,漏尽钟鸣且安,好梦佳期未远,星河倩影身旁!”又在空白处题了首小诗。 “浅溪清畔无故舟,秋月生寒墨痕留。此夜无憾别旧景,故人何时下西楼。” 少年写完诗句,眼露哀伤,既想起了那个一袭白衣出陇海的孤独剑客,又惆怅此刻浅笑嫣然的少女离去的那一天。 他好生惆怅!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五十八章 昨夜并刀匣中鸣 少女翘脚而立,等到少年写完诗句,她轻叹一声,愁思压眉。瞧着此刻满面悲伤的少年,欲言又止。 “如何执笔不放?梅子林中气势逼人的李公子,怎么做这等女儿姿态”少女故作俏皮,拢了拢垂落的发丝。看着静默而立的少年,她有些心酸感慨。 少年恍若未觉,执笔不松,盯着纸上未干的墨迹,愣愣出神。瞧过片刻,他不知为何心生烦躁,反手抓住那张泛黄旧纸就要撕毁。少女见此,一步抢近身来,不待少年撕毁纸张,她双手护住那张泛黄旧纸,手指用力往后用力一抖,夺过纸来,如释重负。 少年转身看着脸上亦悲亦喜的少女,手指轻颤,低下眉来,自言自语。 “当时青春年少,只知草长莺飞二月天,负匣诗书合万卷。如今愁思别绪,恰如梅子林中的那壶酒。既有绵长入骨之思,又有烈酒入喉之苦。”少年说道最后,闭目不言。似在回味往昔饮下的那壶梅子酒,又似在回忆两人初次相遇的青草河畔,纵马飞鹰。他长叹一声,低声叹道:“壶中日月,终究抵不过水波晴柔。” 少女夺过那张墨迹未干的旧纸,看着“满天风雨下西楼。”独自喃喃。抬头看着少年眉目之间忧色隐隐。她开怀笑道:“古人百里送别,浮云游子,终究不过萧萧班马。而今走得大好山河春秋,观过日月的翩翩少年郎这般姿态,不是惹人笑话!” 少年闻言,勉强一笑,嘴唇轻动,终是吐不出半句话语。只想着往昔旧景,感叹日月山河风光。 少女提笔磨墨,等到胭脂盒中满是猩红血色,她独坐低眉,一笑莞尔,看其神色多了些成竹在胸的自信。她执笔写道: “陌时花小,寸草光阴难绕。新泥不暖闲情少,减字从头,故园凄凄无归鸟。” “别却楼台,莫道旧月不照。流水难知游子意,愁绪归思。旧纸斑驳新色少。” 写完小词,她脸带三分喜意,又有三分羞涩。纤细手指拿过纸张递给沉默的少年,她回过头来,满脸羞红。既有寻常女子沾沾自喜,自负得意,又有些江湖侠女的回眸淡漠,故作老成。 少年接纸轻诵两遍,调侃说道:“没想到以浪迹江湖为己任的赵女侠也有这等愁思绕骨。” 少女闻言,眉目已挂三分喜色,她稍稍侧目看着远处的一株黄白小花,转移注意。等到少年转身抬头递过纸张时,少女接过旧纸看着上面新题的两篇新词,目有所思,情有所动。少年则是偷偷瞟着少女羞红的脸,目中尽是她往昔倩影! 少年羞涩,女子红脸,都是怯生姿态。若是有人进门看到这幅场景,肯定也会由衷赞一声,少年翩翩,少女宜宜。 白色狐狸转身侧目,瞧着情窦初开的两人,她眼中浮现往昔山河风光,那时花前月下的翩翩公子哥,相依相偎的白净书生,如今你在哪? 那时,那个不叫张海举而叫张遇初的青年书生也曾挽着她纤细腰肢,浪迹江湖,素手添香。 它好生羡慕啊! 暖雨晴风初破冻,梅眼柳腮,已觉春心动! 且说开山猿拆穿了黑子连篇鬼话,看着神色大变的黑子,退缩一旁的黑肥汉子,他嘴角上扬,极尽讥讽。 黑子低头苦思面前男人如何能知道自己昨夜行为,他苦思不解,沉声一旁。 负剑汉子眉眼上翘,颇有扬眉吐气的姿态。至于洛雨并江燕容这对神仙眷侣更是满脸喜色,只等老人秉公而判。 四周皆寂! 田径小道,彩云齐飞,偶有几只水鸟展翅而下,啄食田间稻米。道路前方一个精壮汉子横冲直撞而来。 汉子脚步慌乱,毫无章法。乱点而下的脚步不仅渐起泥水无数,就连长得正是喜人的稻谷也被他无神之下踩塌不少。 老人浑身战栗,气的吹胡子瞪眼,他原地转动些许,一把拉住黑子衣袖,左手伸直,就要一巴掌拍在黑子脸上。还不等黑子挨上这无论如何逃脱不了的一巴掌,那精壮汉子却气喘吁吁跑到了众人身前,涨红着脸欲言又止。只有急剧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一路奔跑疾行的不易。 黑子灰头土脸,神色惊愕,看着来人面如死灰,只等受罚。 汉子低眉,颤栗不语。 “刘洋,何故如此?”长老狠狠瞪了黑子一眼,转过身来,看着刘洋温声问道。 汉子拳头紧握,几乎就要扣到手心,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长老,他迟迟不应。 长老心有疑窦,扶额苦笑。怎么今天一大早遇到的都是这些坑人坑己的麻烦事。正要开口追问何故,不料刘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说道:“昨天巡猎,柱子哥等三人没于幽林!” “柱子三人没于幽林”刘洋说得颇为艰难,几乎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如同从牙缝挤出。既有切齿的恨意,又有几分劫后余生的侥幸。老人闻言更是如同晴天里忽然响起一阵惊雷,震的人肝胆俱碎。 “柱子,柱子,他......”老人嘶声言语,嗓音低沉到了极致。他枯瘦手指凌空颤动,腰间下坠,脚步不稳,几欲倾倒。马叔一步走出,扶住了颤颤巍巍的老人。 长老视而不见,他掰开马叔紧握手指,右手伸出,指着噤若寒蝉的黑瘦汉子,颤声问道:“黑子,此等大事,如何不报!” 老人沉声而问,眸子虚合,两行浊泪缓缓流过脸颊,滴落在了他衣服袖角之上。衣襟微湿,遍体生寒。 黑子默然不敢应,腰间愈发下沉,几乎倾地。长老回过身来,抬头看着此刻面有异色的众人,他疲惫擦了擦眼角,双手扶额而泣。 老人已是风烛残年的年纪,没有了年轻时峻拔修长的身姿,也没有了往昔猎虎逐鹿的魁梧姿态。他抚着那把花白胡须,手脚颤动,一脸哀怮。 “世间最难过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开山猿轻声一叹,扶着颤抖难平的老人,终究不言。就这么静静扶着一脸哀容泪水沾衣的老人,静立秋风而不语。 秋风飒飒,离夏迎冬! “我周如海恳请诸位侠士进林除妖!”长老抓住开山猿有力手臂,掷地有声。 众人互视一眼,默然不应。长老抬起瞬间苍老许多的容颜,望着此刻沉默的众人,抬起依旧颤抖不止的双手对着众人躬身一拜。 张许见此,他心绪已平。心中还哪有愤怒怨气,忙躬身还礼。 “昨夜并刀匣中鸣!我这柄久收不出的长刀,也到了出刀之时!”袁宽亮低声轻语,粗糙手指拂过腰间别着的一柄精巧长刀,脸若春水,指下寒霜。 至于那对神仙眷侣,女子火气未消,怒气隐隐。男子脸色阴沉,怀而不发。两人互视一眼,眼中都有些许犹豫。 这等人值得自己拔刀! 长老一揖到底,直到自己再也弯不下腰背,他才停身保持这个弯折得不能在折的姿势。直到听到袁宽亮哐当一声刀响,老人才抬起头来。他看着依旧火气未消的男女,转身看着畏缩一旁的黑子,正色说道:“黑子,快些跪下与两位大侠赔礼。” 黑子神色委屈,直身而抗,无论如何都弯不下这铮铮铁骨。长老看他迟迟不跪,按住袁宽亮肩头快走两步,一把抓住黑子破烂长衫,涨红着老脸使劲压他久按不弯的腰肢。 张许无奈轻叹。急走两步,拉住长老下沉的手臂,他说道:“长老何必如此。”一边看着脸色复杂的两人,以目示意。 洛雨轻声一叹,近过身来,扶住老人又要弯下的腰背,他强聚笑意,扶起老人。又看着不肯弯腰的黑子,说道:“世间蛇鼠有两端,一曰头;一曰骨。世间侠客亦有两端,一曰皮,一曰骨。不巧,我洛雨就是一个皮骨不一的人。我喜欢的东西,自然是更喜欢。” 张许闻言稍缓,这洛师弟,终究还是脸皮薄。想着师父风百集说洛雨美姿仪,傲风骨,他今日总算知道了缘由。 世间道理千千万,唯有洛雨难为情。 袁宽亮扶了扶嘴角叼着的那一根狗尾巴,他轻砸两口。看着师兄弟两人不语。心中只是叹到:风百集这老家伙有福气啊! 汉子百感交集,笑意盈盈。 长老沉声一顿,看着低头不语的黑子,再看看那白衣负剑的侠士,对比之下,老人满脸羞残。 黑子姿态依旧,只是偶尔轻微往上抬动脑袋,瞟一瞟那唤做袁宽亮的汉子,又瞟一瞟羞惭的长老,他眼珠转动,寻机而动。 张许不再理会黑子,甚至对他此刻唯恐避之不及。他剑眉轻挑,看着那个玩世不恭的的南袁,说道:“我等晚辈岂敢做主。惟望前辈拟定对策,好剑入机锋,持之有道。” 袁宽亮闻言吐掉嘴中叼着的狗尾巴草,从腰间取下一只黄皮葫芦,他喝了口葫中美酒。眸子显露三分醉意。这才说道:“壶中之酒,名为西风醉。其酒凛冽如刀,常人饮之,可大醉三天,瘫软如泥,不知五谷。”汉子说完,他谦逊一笑,“但我老袁不一样,我老袁喝完这酒不仅能持剑上九霄摘星揽月,更能抽刀去除妖。” 汉子收刀入匣,锋芒尽敛。此刻看来倒是多了些高手风范。 长老听他言语至此,一步走出,对着汉子几乎就要五体投地。汉子近身扶起,又迷糊一笑,“毕竟这事是我老袁开的头啊。” 汉子颇不在意一笑,轻点脚尖醉而不到,只等众人商定。 “张师兄,洛师兄,我等师出同门,此番入林除妖,切莫辱了师父名头。”刘巍低声说道。汉子脚步挪动,不知何时居然到了两人身旁。 洛雨眼带赞赏看着这个师弟,他笑道:“师弟这轻功倒是愈发神出鬼没了。” 刘巍闻言不悲不喜,看着两位师兄豪气迸发的模样,他忽然有些羡慕。又有些伤感。 任你法术千千万,岂能尽斩人世不平事。 开山猿独立一旁,他仰口对着酒壶不断倒酒,等到肺腑之间满是酒气熏酌。他取下腰间黄皮葫芦,对着北面倾泻而尽。 那年那日那段景,老人侠义谈悲悯。 袁宽亮洒完壶中酒水,笑看着跃跃欲试的众人,他沉声道:“袁某再絮叨些许。” 众人闻言侧目。他悠悠开口:“世间道理千万,有些不平可剑斩,不过也只是一时之快。有些事情凭意断,可也只是一时之柔。在下提醒诸位一句,尤其是你。”他伸指了指江燕容,见她转头看向自己,这才说道:“武道一途,捶打筋骨实属寻常;锻熬体魄也是一般。女子身具男子没有之柔韧心细在习武这条路招式自然要圆满许多。可武道一途,不仅仅只是满足自己一己私欲。更是为了尽自己所能,帮那些不曾习武的人帮扶一把;对那些俯首作揖说神仙的人帮上一帮,这才是侠义柔肠。这才是世间真侠士,人世活神仙。” 江燕容若有所思。洛雨低吟不语。张许沉吟片刻,想着师父让自己前来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有所顿悟。 袁宽亮哈哈一笑,退后两步,抓住黑子衣领,轻笑一声说道:“此次入林,你便前行带路可好?” 黑子脸色变化,就要拒绝。可不料袁宽亮笑容渐变,如虎择食。黑子欲拒无法,只得默许。 长老轻步上前,轻挥衣袖。田野之间陡有风声做响,田地之间似有孤魂归来。老人嘶哑着喉咙喊道:“柱子,陈斌,刘晓,你们可瞑目安息!”老人声音亢奋,满脸哀容。 汉子轻扶蓑衣,摇头不语。自问自答道:“我袁宽亮为什么要除妖?” “不为什么,只为还这世间一片朗朗乾坤!” 汉子抬头挺胸,印衬在无边日光中既高且挺。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五十九章 新人旧期 狐狸轻蹲一旁,独敛哀伤。那时风花雪月,碧影成双。如今形单影只,孤身一人,恍如大梦一场,春境成空。可现在看着这娇羞难言的少年少女,她那平静许久的心居然渐生涟漪,似有春潮涌动,波涛汹涌。它轻颤硕大身躯,伤感道:“人间景色亦如初,沧桑百年他乡客。” 少女绕指低眉,发髻轻挽。少年痴痴呆呆,愣愣出神,手心汗水擦满稍显破烂的长衫,惆怅叹息皆有。 雪白大狐追忆往昔,顾影自怜。再转目看着此刻脸色通红难言的两人,沉寂自身,归思难收。它一步踏出,顾不得许多,磨蹭的走到了两人身旁轻轻蹲了下来。 少年袖掩愁思,心中仍然在想着赵晴柔那首小词。少女指沾旧纸,心中盘算着如何安慰沉声默然的少年。 狐狸焦急不耐,它喉中咕咕做响,既有期待又带惊惧的问道:“你们可知一个叫张遇初的读书人。” 狐狸轻嘶有声,洞内回声阵阵。少女闻言转过脑袋看向周围,望着这条满脸期待的狐狸。 狐狸声音娇柔温婉,恰如莺啼,好似二八芳华的女子,娇中带羞,怯中带怜,闻之让人侧目心动。 少年大梦初醒一般捂着嘴巴,退后两步,犹豫着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狐狸,到底谁是梦中人。 “这狐狸如何会说话?”少年颤声问道。 少女摸了摸狐狸雪白脑袋,对着少年噗嗤一笑。 少年满脸不信。 “就是它”赵晴柔语气坚定。不等少年继续发问,雪白狐狸跑出两步,来到两个洞口相连之处,又叼着那触之即破的泛黄古画,回到了两人身边,眼中泪光盈盈。 小姑娘望之不忍,使劲拽了一下兀自不觉的少年,轻声问道:“李知宇,你学问大,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张遇初的读书人。” 少年闻言,心中一乐,很没良心的笑了笑。这说的哪和哪啊,自己学问大就应该认识这个叫张遇初的读书人,从古至今哪个圣贤说过这种道理啊。 少年轻轻摇头。 狐狸见此,脑袋低垂,澄黄眸子稍稍黯淡几分,眼中泪光闪闪,满是晶莹。 小姑娘见之不忍。她摸了摸它柔顺毛发,轻声安慰道:“虽然不知,但也有他策可解不是。要知世间百端逃不过缘法两字,若是有缘自然聚合可期,若是无缘......”说道最后,她后知后觉的止住了话语。 狐狸低头无言,连带着身上雪白光亮的皮毛此刻也黯淡了几分,无精打采垂耳低吟。 少年扶额苦笑,平定心神,也是出声安慰说道:“聚散有时,皆无定数;缘分无常,岂能妄言。说不定哪日你行得九州云海,天下风景,或许就可以遇到这个张遇初的读书人不是?” 狐狸呜咽不语,萧索悲泣。 少女见她悲戚如斯,扬起脑袋回想自己一路见闻。可苦思良久也丝毫想不起自己何曾遇到过这个叫“张遇初”的年轻读书人。 且说梅屏县,自从赵晴柔在梅子林中催马与李知宇共同离开,眨眼间也过了三月有余。时光由动变静,天气由烈日炎炎变得秋风飒飒,万物皆静。可那匹千里驹,却感觉每天如坐针毡。 自从在梅子林中与少女一别,张海举就每天失魂落魄,东西不分,好是惆怅。每天除却读读诗书辞赋,吃喝拉撒。至于其他一概不理。只是念着少女早些归来,一解惆怅。可一晃夏暑转秋凉,身上穿的短褐褂衫变成加长一些粗布秋衣,苦等的那个人啊,依旧望眼欲穿。 张海举痴坐苦等,怎生得期。还记得他初到仇如海破烂的铁匠铺中,每天过的都是富家闲适子弟的诗书生活,除了每天读读诗书文章道理,对于其他也没有想过太多。毕竟是富贵人家出生,哪曾想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胄子弟,如今居然虎落平阳被犬欺。每天不仅被仇如海戏谑言语调笑,更是被那些寻常巷陌的妇女市井称之为“暖玉生春”。 张海举初时也不懂,只以为是她们称呼自己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反倒有些自得欢喜。后来看着仇如海每每听到那些娇羞少女这么称呼他时,汉子就捂嘴偷笑,眼角眉梢皱成一团,他心中生疑,可又不好询问。这汉子,就没怎么见他正行过。 张海举自是疑惑不解,迫于无奈,他找来已经混得有几分熟面的市井浑人打听之下才知道,这称呼不仅没有诗书礼仪之意,反而尽是调侃他一副上好皮囊,可揩油调笑,更可芙蓉春宵的道理。至于青年公子以为的什么君子如玉,枝节连理何曾有丝毫。 不仅这些女人如此,就连那些隐蔽极深的断袖汉子在熟络之下,也会摸摸他羞红脸颊,说些体己之话,一来二去,一个个正经人也露出了马脚。本就是脸皮子薄的读书人,心中自然有如明镜,可又不知如何摆脱,他惆怅至极。 后来张海举不胜其烦,只能每日蓬头垢面,以期减缓压力。但妇女不仅不以为丑,反而尽喜之。惹得梅屏的那些钓不到美人归的士族公子争相效仿,称之为“蓬垢美”。效果自然只有自己知道好不好。 后来公子哥被逼的实在别无他法,只能拿起生疏的锤子铁钳,每日跟在刘负卿身后学习如何锻打铁器,以期能够借着火炉滚滚灼热,让那些趁机揩油的男人女子远离才好。虽然此招颇有成效。但张海举毕竟是初习此道,好几次由于手艺生疏,不仅将一户农家所要的锄头磨成了镰刀,更是将那镰刀磨得光滑透亮,刀锋薄如砂纸,明晃晃有如神兵。但毕竟是花架子。不仅不能拿去锄草砍枝,反而一不注意就有砍在自己身上的危机。周遭农户久用不适,可碍于他上好皮囊,每次自己前来便许以诗书礼仪,听不听的懂不知道,但听着总归是极其受用。可这“两刃刀”的威名还是渐渐传了开来。 张海举每次遇到这等情况琢磨过多的情况,都是羞红着俊秀脸庞想要言语解释。可不待他解释完毕,那些粗鄙汉子就调笑打趣。说张小哥,翠红楼前几天来了一个唤做霓裳的姑娘,不仅长得有如天上仙子,说话的声音也如莺啼鸟啭,惹人怜爱。张公子什么时候有兴致,自己可以代为引荐。 涉世未深的公子哥每每听到这等言语,自己所学的那些诗书道理一个都使不上劲来。除了偶尔子曰君子两句,再也无法答复。只能拿着手中的锤子敲的乒乓作响。那些汉子见着他这般姿态,乐呵的饮下一口梅屏县正宗的梅子酒,哄笑而散。 倒是附近的一些正当芳华的女子,每次来找这俊秀的公子哥时,遇到这等情况,都是红着小脸骂这些汉子老不正经。劝慰公子哥勿要介怀,那等倚红偎翠的地界,哪有他们说的那般奇妙美好。只是干着暗渡陈仓的勾当,劝公子不要过多介怀思索。 一个个拿出自己苦思冥想的绣花针、铜镜、梳妆台这等女儿物事,让手艺生疏的年轻公子哥做做磨针捶剪的细活。 每次这些小姑娘前来,坐在门口悠闲喝酒的刘负卿就会笑道:“海举,你看今天是给李家的姑娘磨剪子,还是给张家的姑娘接针线啊!” 青年沉声不应,羞红着脸将手下的烧得通红的生铁捶打的咚咚作响,借机回避喝酒汉子的调笑言语。 汉子哈哈大笑,带着咕咚饮酒的葫芦也是上下晃动,偶尔还会喷出两口酒水。好不惬意! 还有一次魏家的小闺女出得屋门,哪都不去,就带着一从打手仆从站在铁匠铺子外面。娇怯怯的说道:“张公子,我今日读了一首闺阁幽怨的诗词,想请你讲解讲解。” 正使劲卖力打铁的温润公子哥听这话语,总算和自己所学沾上了边际。他随手抹了把通红的脸庞,望着魏小姐一脸欢喜。若说打铁调笑他是门外汉,可论诗词道理,自己除了梅子林中稍稍逊色那个羞涩少年,自己还真没怕过谁。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少女娇声问道:“张公子,你给我讲讲这诗如何。” 青年欲言又止,羞恼而逃,围观的妇人女子娇声呼笑,花枝乱颤。这等奇异的画面,几乎每天都在这方寸之间的铁匠铺子上演。 在这种时候,偶尔会和刘负卿坐在一旁饮酒谈笑的仇如海也会眯着朦胧醉眼笑着问他:“海举啊,有道是贤者举于海。你这等大贤每日被这等俗事缠身,我都替你不值。” 魏小姐气呼呼的嘟起小嘴,睁着一双明媚杏眼死死盯着这熏醉汉子。青年听得老大不愿,又不敢插话言语,只能在自己身为当事人的情况下保持沉默。 这么生活许久,虽然平淡,但也颇有趣味。张海举不知何时,他也有些喜欢上了这等无聊又每天都有新奇的生活。 今后更新时间迟一点,调到晚上。感谢支持!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六十章 箭离弦 袁宽亮豪气顿发,抽刀而立。 这玩世不恭的汉子此刻神态与平时迥然有别。虽然蓑衣依旧,打扮有如江边垂钓渔夫,看着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汉子。可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高手姿态,从这宽阔脊背中显露的霸道潇洒,世间能有者,有几人? 张许低声喃喃,他轻笑低声说道:“人间气色有十分,南袁定可占三成。” 长老哆嗦着嘴唇,终究没有吐出一句话语,只能一再以繁重礼节以示尊重谢意。 袁宽亮无奈耸肩,半带玩笑半带自讽的说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有高手风范!” 汉子问完,见无人应答,他又耸了耸肩,无奈摊开手掌,看着面色古怪的众人他捂嘴轻笑。 “小子,你说,高不高!”汉子指着脸色迥异的黑子洛雨江燕容三人,嘿嘿一笑。 “高!大侠自然高!”众人附和说道,嘴角苦笑连连。 “试问这天下哪能有几人比你袁宽亮更像高手的人啊!”洛雨调侃说道,一向极为严肃的他此刻也被这汉子带动了些许情绪。 汉子抬起肩背,满脸自得,似乎对众人话语极其受用!他忽然转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那沉声的黑胖汉子,问道:“你说我是不是高人?”袁宽亮虽是玩笑语气,可脸色不容置疑! 黑子哭丧着一张沉沉黑脸,欲哭无泪,只道无奈。见汉子搭肩而不落,嘴角笑意三分而不动体,怎么看都有些皮笑肉不笑的状态,黑子微带哭腔的说道:“高,实在是高!高的简直不能再高!” 袁宽亮这才得意的缩回手臂,收敛心神。 长老无奈苦笑,可也不能打断南袁节奏,附和说道:“袁大侠高手无疑。只是望袁大侠一行小心为上,切莫伤了自己。不然我村中百户对不起诸位侠士。” 汉子爽朗一笑,摆手不言。正欲骑过远处悠然饮水吃草的毛驴,可他忽又有所觉一步蹿回,神色尴尬。 黑子见他远去,气息缓和,惊惧神色好过许多,可看着他忽然折回,以为这威望极高的汉子又要找自己麻烦,垂着脑袋连忙躲在了马叔身后。 袁宽亮神色为难,唇齿张开,又轻轻闭合一起,有些吞吞吐吐。甚为潇洒写意的中年汉子一时间居然有些话语堵塞,说不出话来。 长老见他神色为难,关怀说道:“袁大侠若有吩咐,但讲无妨。” 汉子取下腰间黄皮葫芦,轻饮一口酒水,说道:“文人斗酒诗百篇,醉卧船头花下眠。我袁某一介武夫,自当不论。可如今疾行许久......”他伸手指了指驴子,又说道:“他吃的满嘴水汁,肚腹鼓胀,可袁某......”他顿了顿,又指了指自己咕咕做响的肚子。 众人捂嘴一笑,伤怀减少。长老无奈点头,饶是满脸哀容的他,此刻不知不觉嘴角也被这毫无高人风范的汉子惹得嘴角上扬,内蕴笑意。 老人答道:“说的是!说的是!老夫年迈,一时悲伤起落,倒忘了地主之礼!” 一行人分主次走进屋中,到偏堂取酒吃羹。 林木深处,狐狸问而无人可答,幽深洞内只闻回音。少年看着它垂头丧气,眼神黯淡无光,酝酿了一肚子的话语也无从说出,只能继续仰头苦想这个叫张遇初的公子哥。 少女撑腮不语,苦思而不得。 少年想着往昔所见所闻,无不单薄,自己山野偏僻之处生活十余年,不说人迹,就是那些妖魔鬼怪亦不曾见过半个,此刻陡然让他陪着一起想那个让狐狸心心念念的张遇初,他如何知道。 久思无果,少年稍感烦躁。取过先前磨墨未曾用完的几颗红豆,放在口中轻嚼。 不知是红豆真有相思解念之用,还是少年离家日久悲从中来,他回想一路行来颇多心酸艰难之事,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河畔溪间,山野荒林以及那个让他一抒块垒的梅子林,初次扬名的疏议之论。 “张遇初我不知,不过我到认识一个叫张海举的年轻公子。”少年笑言道,嘴角轻扬,有些自得。 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一朝扬名天下间,如何能忘。 刚说完话语,少年就觉不妥,毕竟这张海举与赵晴柔既是故旧,又是发小,他们,此刻。少年越想越多,越想越乱,越想越慌乱窘迫。 少女脸带笑意,想着一袭青衣的公子哥,她嘴角上扬,脸上此刻尽是喜色。自言自语道:“海举哥哥一直身在京城,此番出城还是因为出门寻我,如何会是大狐狸心心念念的张遇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少年听着出门寻我四字,拳头紧握,脸色极其难看,左右踌躇之间,欲吐而不得吐,极不自在。雪白大狐眼珠滴溜溜直转,想着二者联系。 少女忽觉不对,娇嗔喝道:“李知宇”。 少年尴尬摸头,顾左右而言他。 张晴柔看着面红耳赤、如坐针毡的少年,噗嗤一笑,轻言道:“书呆子!”少年不明究竟,尴尬挠头,心中大声道苦。 却说开山猿一行享用已毕。他摸了摸稍显饱涨的腹部,剔了剔牙。看着此刻面色好过许多的一行人。汉子大大咧咧站起身来,说道:“有道是肚里有粮,心中不慌。诸位还是饱腹才好,不然入了莽荒幽林,既无村落亦无店面,到时候像此等酒肉不说,就是寻常粗粝怕也不得。” 汉子拿出酒壶,使劲倒了几口酒水,唇舌毫无感觉,这才发现壶中涓滴不剩,他瞥眼看着大快朵颐,满嘴流油的黑子。汉子笑容玩味。站起身来,笑着说道:“黑厮,去给我把葫芦装上满满一壶酒水,我好除妖。” 黑子闻言一顿,无奈放下筷子上刚刚夹起的一块鲜嫩肥肉,他不舍的瞧过两眼,咽了口口水。 江燕容嫌弃的拿起碗筷,不待众人起身,她径直下了饭桌,就着碗中的几片菜叶小啃慢食,脸上喜上眉梢,显是极其受用。 “哎,你快去呀!我开山猿饭可以不吃,可这酒如何能少,到时候我等陷在了林中,你担得起责任。”袁宽亮骂骂咧咧,极没风度的踢了剔牙,又看着望着那片肥肉发愣的黑子。他见黑子依旧不动,好像是刻意刁难他一样,又夹起桌上的一块肥肉,轻咬一口,鲜汁四溢,只觉唇齿生香,满是鲜肉嫩滑,毫无油腻,实在是上等手艺配上等肉。 汉子咂了咂嘴,伸出手指胡乱抹了抹嘴角,看着嘴角涎水几乎要流到碗中的黑子,他啧啧道:“肉好,手艺更好。若我没吃错,这应该是林中山猪腿肘的嫩肉。只有这等肥肉才不觉厌腻反而尽是嫩滑。” 长老伤感未消,如何吃得下满桌珍馐。他喝了两杯素酒,心心念念着开山猿一行快去除妖才好。听着袁宽亮发问,他笑答道:“正是如此,这头山猪被捕获时满是肥膘,极其精壮,着实是上等猪肉。吃着不腻而嫩滑不失,嚼着唇齿生香而心中馥郁。” 黑胖汉子闻言抬起头来,他好是自得。见袁宽亮吃肉不嚼,囫囵而吞,他砸舌不言,只说粗鲁。走到开山猿身旁就要接过他那只轻巧的黄皮葫芦。不料无论如何,有些拉之不动。 黑子久拽而不动,只以为开山猿装模作样和他过意不去,咬牙拉得片刻,见他依旧迟迟不松,黑子忽然觉得有些委屈。他摸了摸自己拉的发白的指节轻言道:“袁大侠,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袁宽亮看着汉子面色委屈,几欲垂泪,他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又豪爽的一巴掌拍在黑子肩头,哈哈笑道:“失误!失误!” 黑子苦着黑脸出门打酒,汉子豪爽一笑,坐下继续饮酒吃肉。 等到后来黑子打来自家酿的满满一壶高粱酒。这才宾主尽欢,道别而散,约好明日入林除妖。 月色静悬,风景稍漠。 时不暇多,一夜无言。 清晨朝阳如约而至,轻叩门扉而来。开山猿睁开惺忪眸子,悠闲的伸了一个懒腰。抬头看了看窗上投下的几缕阳光,他眯着双眼,瞧着缕缕金线透叶而出,想着此番入林除妖,不知该如何品评才好。 汉子摇头一笑,我是谁啊,我想这么多,岂不是畏惧!我开山猿何惧。他取过挂在床头的那柄普通长刀,往外走去。 屋外,长老张许黑子等一行早就聚在一起,只等“南袁”共襄盛举!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六十一章 强中更有强中手 袁宽亮眯着眼睛,看着阳光投下的点点斑驳,他仰头而息,似乎在细瞧金色阳光的缕缕成线,又似乎在打量着桌上放着的那一柄细长长刀。 他屏息片刻,身上真气激荡,鼓胀着长袍如有风动,猎猎作响。汉子自顾一笑,站起身来,取下长刀,右手轻抖,缕缕寒光迸射而出,在居室之间也洒下了片片银晖。他手抚刀刃,嘴角拉起了一个弧度。 “除妖!” 长老翘首企盼,一夜未眠。睁着微红的眼睛望眼欲穿似的瞧着打开的屋门,他既有期待,又有犹豫。 还有一些闲散无事的村民听南袁要入林除妖,一展神仙风采,个个不请自来,也早早来到屋门之外,眼露渴望。 南袁,是没听过,可除妖这等壮举,试问当今天下能有几人! 更有一些年幼孩童被自家大人以增长见识的幌子,强行抱出了屋门,一起来这看神仙风采。 汉子手扶门闩,看着眼前这幅有些滑稽,又有些温馨的场景,他有些哭笑不得,这唱的是哪出戏啊。霸王别姬,还是易水送别一去不返啊。 张许朗声道:“今日承蒙诸位重托,受诸位之请。我张许一定竭尽全力,除魔卫道,还世间一片晴空朗朗。” 张许气贯肺腑,此刻蓄力而为,轰隆似九天疾雷,于众人耳中震动炸响开来。 人群中有几个妇人闻之,一个个掩面捂嘴,与张许等人的庄重严肃,有些格格不入。 开山猿眼前一亮。瞧着意气风发,大有指点江山之势的张许,他哈哈大笑,又古怪瞧过众人一周,汉子本就嬉皮笑脸的情性更是展露无疑,他笑的脸皮抽搐,手中长刀呼呼作响。 张许脸色通红,垂下头来,有些无奈。江燕容恍若未觉,神色依旧,看过一众同门师兄弟一圈,反而极为得意高兴。 原来本是轻装简从的张许一行,此刻不仅束发戴甲有如军中军士,更是到了全副武装的境地。除了口鼻面貌露出,其他地方都贴着不知是三岁孩童还是哪个醉酒汉子的信笔涂鸦。凝目望去,一个个身上少说也有十来条符篆,在阳光照射之下,不知他们是要除妖啊,还是自己就是妖怪。 更让开山猿忍俊不禁的还在后面。刘巍挺稳重一个汉子居然满身都画着符篆云纹,衣袖摆合之间,大袖飘摇,仙气隐隐,长纱垂地,好似宫装妇人。 开山猿抹嘴偷笑,一手扶着那柄长刀,一手摩挲着腰间别着的酒壶,稍稍端正。 刘巍伸着粗长手臂,抹了抹脸颊,脸上有着几朵红晕。 袁宽亮稍稍侧目,轻咳两声,他掩饰住笑意,轻声说道:“此番入林,一为除妖;二为求己。诸位不要只顾一拼高下,寸土必争,只管诛戮妖孽。更要查漏补缺,在生死之间砥砺德行道理,为他日修为增益打下底子。”汉子说的有些正经,可随后他上翘的嘴角就露出马脚。 长老无奈扶额。可又不得不听。好不容易等到众人客套送行完毕,他躬身行礼,当先而行。直走到金乌局中,腹中饥馁,长老与马叔等一行人才止步告别。 袁宽亮双手叉住粗壮腰肢,一双晶亮眸子盯着此刻混在人群中的黑子,他咧嘴一笑。 “喂喂喂!你!你走什么呀?”汉子大呼小叫。 黑子听着这尊大神呼喊自己,心中只道不妙。他提肩坠肘,膝盖蕴力。脚底抹油,就要溜走。还不待离开十丈距离,恢复懒散姿态的汉子静静站在他身前,笑着问他,要到哪去? 黑子假装视而不见,绕过汉子,疾奔而逃。连长老大声呵斥呼喊,此刻也被他抛在了脑后。 袁宽亮嘴角含笑,摸了把腰间早被他摩挲的光亮酒壶。他一步踏出,周身真气环绕,罡风凛凛。不待黑子自作聪明的奔走离开,左手已经放在了黑子肩背之上。一点下,正好按在他耳门穴上,黑子顿觉头晕眼黑,几欲倾倒。 袁宽亮轻声一笑,右手柔劲轻吐,往后轻轻一带,黑子不由自主转过身来,身体不受控制的径直前行,又走到了原位。更因袁宽亮那一指点点穴,黑子头晕眼黑,四处乱蹿,不仅没有如他所想的往出口而行,反而离出口愈远。等到他恢复如常之时,面前多了张满是笑意的脸庞。 黑子沮丧懊恼,可怜兮兮的望着停步的长老一行,尤其是在马叔身上停留片刻。马叔无奈摆手,终究远去。长老抚须说道:“黑子,好生带路。等到袁大侠并张大侠一行清除妖孽,老夫为你们接风洗尘。” 老头说完,念念不舍。望着汉子躬身一拜,顿步而望。 张许嘿嘿冷笑,转头直走。洛雨并江燕容等一行尾随其后而来,对欲哭无泪的汉子毫不理会。此刻停在原地的除了好整以暇的开山猿,就只有欲哭无泪的汉子。 “走吧,走吧!你可是向导,怎么能压阵后走。”袁宽亮轻声一笑,不等黑子反抗言语,一把提着黑子狂奔而行。 且说依旧躺在宅院中呼呼大睡的金天佑,经过这一天一夜休息。此刻终于睁着朦胧睡眼醒了过来。 “你这老东西,还挺不好对付。三十年前,听了那小家伙的话,射了我三箭,不仅险些让我神魂俱散,更是让那头狐狸白白吞了我八百年的修为。一来二去,老子囚在你这肉体凡胎之中日月拾人牙慧,她到好,不仅修为大涨,更是独享了老道士悟道之时留下的仙人气运。还被白首翁默认为幽林之中的群妖之首,这笔账,我还是要找你算啊!”有和金天佑截然不同得声音在他嘴中说出。金天佑神色痛苦,他抱着花白头颅满面狰狞。 “挣扎?老子若不是被你那三箭凝滞了气机,如今是谁在幽林之中称王占山,那还真说不定。”汉子一板一眼,几乎从牙缝之间挤出。 金天佑抱头疾蹿,他死死抓着头上花白的头发,对着四周屋门猛然撞下,脑袋上渗出缕缕红线。 “放过我吧!你折磨了我三十年!”老人呜咽喊道。但他神情满是扭曲。 那声音并不回答,只有一阵黑色光亮陡然从金天佑身上迸发而出,再无下文。 长老一行送走袁宽亮一行,回到了屋中。瞧着左右无人,老人有些不明究竟。 “长老,这......”马叔惊讶问道。 长老抚须不言,疑惑看过四周,他久久低沉无语。等到马叔再次问询时,老人才挥了挥手,遮挡住脸上的疲惫,吩咐人手四处排查。 幽林之中,茂密枝叶垂地,几乎压界。故而四周较之外界,自然少透光亮。 经过几日的调理,少年与少女惊慌已经平定许多。每日除了在温暖的榕树洞中冥思苦想这叫做张遇初的读书人,就是喝着那些刚刚触及化形门槛的小妖送来的天地之间较为珍奇的花露。以及幽林之中长着的那些珍奇物事,少年不仅恢复了身体,更是可以缓缓吐呐眉心那团浓郁紫气,虽不明所以。但四肢较之以往有力飘逸许多,每次来回走路,少女都会惊呼道:“李知宇,你走的如此惬意潇洒,险道快行,居然一点都没有要跌倒的迹象,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惊奇的大呼小叫,满脸不信。少年无奈摸头,他也不明所以。 饶是修为高深,隐隐是此间霸主的雪白大狐也会常常蹲在少年身旁,闭目凝丹。 狐狸那时性致不高,每天只是想着张遇初,哪有功夫吐纳灵气修为。后来少年偶有几次不经意的伏在它身上安慰它时,它忽觉体内血流快捷,就连三十年前吞下却未能全部融化的黑虎内丹此刻也有些冰雪浇融的趋势,它既感好奇,又有喜意。 一人一妖相辅相成,各借外力。如此闭目养气几日,雪白狐狸不仅身上的皮毛愈发光亮柔顺,就连神魂妖丹都巩固凝聚不少,似乎有形体合一,内外俱明的趋势。 少年得意慢走,看着满脸不可思议的少女,嘴角翘起,举止高昂。正欲来说些夸赞表扬自己的话语时。一个一身绿衣的汉子并四个同样装扮的青年就一步一脚,目不斜视的来到了树洞之中。 “大王,属下并这四个贱仆特来此间赔罪。”汉子颤声开口,瞧着狐狸卧在一旁,五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头脑伏地,颤身难语。赵晴柔不等少年吹捧,她捂着小嘴,慌张退后两步,看着此刻同样讶异难言的树根四妖,神色焦急而害怕。 四妖也是一愣。这小姑娘为何没有被白狐大王吃掉啊。可看着两人轻车熟路的样子,树根四妖诧异万分,心中鼓声阵阵,摸不着头脑。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树叶看着少年,他幽绿眸子几欲喷火。这等珍馐,何处可寻找。 “嘿嘿!”树叶怪笑两声,不待两人反应,他气转筋脉,意沉于体,咧开那张血盘大口就要吞了这个让他颇受苦难的小子。还不待他行动,一道冰冷目光从旁而来,树叶牙关轻颤,后知后觉的跪在地上,埋首俯身,贴耳磕头。 四妖跪地磕头,脑袋起伏不定。过得良久,见雪白大狐闭目依旧,四妖有些摸不透究竟。只以为白狐大王怪罪自己不懂道理,更是加快频率,玩命的磕头认错。 雪白狐狸神游九天,脏腑之中气机流转,绕着那颗浑圆妖丹疾速而动,正处于消化黑虎八百年修为的关键时刻,如何能够分心言语。 少女捂着小嘴,拉着此刻同样颤抖的少年,往后退出几步。尤其是见着那树叶咧嘴狞笑,两人又有回到幽林之恐。慌乱之间手忙脚乱,两人都跌在了地上。正以为必死无疑之际,那树枝四妖并前面的一个稍带阴柔的汉子齐齐跪地磕头认错,两人这才放心了许多。 赵晴柔少女心性,看着不可一世的树叶恐惧如斯。她壮着胆子走到四妖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四妖,眉开眼笑,有些没心没肺。似乎忘了几日之前畏惧恐慌的姿态。 四妖只顾磕头,如何敢言。只能对着这个狐假虎威的少女稍稍撇上两眼,眼中既有愤怒又有无奈。 少年捂着小脸,只道她胡闹。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她纤细胳膊,就要用力往后扯去。可赵晴柔此刻正是扬眉吐气,一展威风的大好时机,她如何肯放弃。不仅脸上张扬多了几分,更是望着四妖做了个鬼脸。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六十二章 风声渐起 老妖带着树根四妖不断磕头认错,直磕的额头青绿变红绿,脸色由畏惧变得更是畏惧。该闭目养神的千年大妖依旧闭目养神,毫不睁目。 室内咚咚作响,少女娇笑一旁。她瞪着一双明眸杏眼,瞧着俯仰上下的五妖,小姑娘脸上笑魇如花。 少女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时候,对着所谓的天地鬼神敬畏服从较之那些中年人自然少了许多。虽然有树叶无礼在前,可少女的心绪恰如四月桃花,绽放有度,愁思有节,心底久酿的心事,如何装得下这许多惊惧畏缩。此刻见着一行五妖如此行径,她如何不笑。 老妖沉声磕头,地板叮咚。过得许久见白狐大王依旧静伏而不动,他心下生疑。可白狐大王修为通天策地,他如何敢问询。只以为这少年并少女与它交情极深,树根四妖对两人颇多不敬为难之处,这才导致如此结果。 老妖俯仰之间,心如明镜。可明白归明白,那总不能这么一直跪着磕头吧。他脑中急转,计从心来。 “树叶啊树叶,那就委屈委屈你吧。谁让你得罪了白狐大王重视之人啊!”老妖低声自语,借着磕头抢地的一瞬间看了看磕的比他还要认真的青年,老妖嘴角冷笑。他手腕稍抬,一道细微光芒绕指而旋,不待树叶起身,缕缕劲气绕指而发,对着正磕头磕得咚咚作响的树枝直射而下。 一道绿芒绕如青丝,勾沉如水,俯地而来,对着那正毕恭毕敬的青年悄无声息的钻进了他的身体。 树叶手臂轻震,初时也无甚感觉。只以为自己身上已有污垢,惹的虫蚁沾身叮咬所至。不待他气沉脏腑,收敛劲气催发修为除垢净体,那道锋锐劲力透体长驱直入。在丹田气海炸裂开来。更有甚者,其中分出一丝自成一路,对着他凝聚百年修为的妖丹疾射而去。 树叶手脚忽滞,汗水发背,他收敛气机聚于一点,压制这一缕劲道,奈何自己百年修为在这缕劲气之前如同溪流与大海,蚍蜉与大树,完全两类。不仅不能凝滞半分,反而好像还惹怒了这神仙一指,催发的他锋芒更甚,对着那颗不甚圆满浑圆的妖丹劲气更足。树叶手脚冰凉,呼吸停滞,不舍的撇过树根三妖一眼,闭目等死。正以为那缕劲气会透窍穴而入,直毁自己百年修为,没成想那缕劲气似有灵性,它绕核而过,透过他身体另一处窍穴钻了出去。除了有些疼痛难忍,倒也别无大碍。 树叶一来一回,生死之间走一遭,更是害怕。他顾不得磕头行礼认错,抬起头来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大妖,浑身颤抖,眼中深处满是恨意愤怒。 老妖眉眼自观,不妨心事,磕头依旧,闭目依旧,毕恭毕敬自然也是依旧。 树叶牙关紧颤,浑身抖动,额头满是汗水,他轻捏拳脚,终究又放了开来。 少女得意凝眸,嘴角上扬。 树叶激愤尤甚,拳脚紧捏,心中苦涩!瞧着少女明眸杏眼,一袭黄衣满是娇意。他目光冷漠如刀,心中憋屈至极。唇齿开合,咬住单薄嘴唇,十指死死掐入肉中,躬下身子,脑袋贴地,沉声说道:“树叶给姑娘、公子赔礼!” 且说王建鹏。王建鹏自从出得幽林,昏沉不醒已有三日。三日调息,汉子不仅没有好转之意,反而身形消瘦一日胜过一日,眉眼之间满是晦暗之色。嘴唇乌紫发黑,整个人看起来阴厉非常,大病缠身。不过他气息不仅无甚衰减,反而渐有一种蕴气于俯藏而不发的意味。 女子关怀备至。看着鬓角如有灰霜,满是破败气色的汉子,她终日茶饭难饮,日夜无眠。短短三日之间,不仅王建鹏一个粗大壮汉变成了这等猥琐消瘦的模样,连身材丰腴的妇人也一日消瘦过一日。 女子终日哭泣,以泪洗面,奈何无良方以治。只能用自己粗浅的医药知识见闻,找些林中常见的药草滋补疗养,以期能有所愈。 除此之外,一日三顿小米粥勺勺入口,一天早晚两幅汤药也是丝毫不少。只是期待着昏睡汉子早日醒来。可他除了偶尔梦中呓语两句什么“黑虎、白狐”之类的奇怪言语,便再无他言。身体倒是一天差过一天,一天不如一天。 女子听着此类的言语,心如刀绞。可她一寻常妇道人家,除了抓着王建鹏一日凉过一日的双手,又如何有他法以救。 正午粥水刚刚喂过,女子又盘起自己一头柔顺青丝,蹲在灶台之前,使劲的扇着炉内半温不凉的炭火。扇子一下一下铺扇而过,伴随着氤氲的热气在炉子中缓缓升腾而起,女子脸上才渐渐生了几多笑意。 水田周围,一疯癫汉子行走在田间小路之上。汉子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偶有些许水花飞溅,泥浆起伏,但汉子那一袭破烂的长袍也不曾被打湿丝毫。 汉子凌乱而跃,脚步无常,除了惊起不少在田间啄食的水鸟,还惊着了田间放水晒田的农夫。 “这是,这是!”一个年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的男人抬起头来,他哆嗦着言语,甚至有些说不出话来。以至于自己头上戴的一顶草帽颠落在水田中铺渐在他身上不少水花时,汉子都丝毫没有发现。汉子目瞪口呆,甚至忘记阻止已经到了自己身旁的老人。 “老徐,快拦住他!快拦住他呀!”有人大声疾呼,一路蹦跳跑来,溅了一身的泥迹。 徐姓老人这才后知后觉的跑过两步,堪堪抓住男人的衣袖。他用力猛的一扯,就要将男人扯翻在地,不料男人劲力奇大无比,不仅挣脱了老人的手指,还把老人一个踉跄扯得扑倒了田地泥泞中。 徐姓老人坐在泥水之中,他不羞不恼,不愠不怒,啧啧道:“都说疯子力气大,今日扯过金天佑衣袖,我才知道,这话他娘的不假,不假啊!”老人独自惊叹。双手插在秋日冰凉的泥水之中,张着两条满是泥浆的啧啧称奇。 那呼喊之人气喘吁吁跑到徐姓老人瘫坐之地,他一脚踢下,飞溅起无数水花,看着独自惊叹不觉的徐姓老人,嘶哑着喉咙骂道:“徐老头,你他娘的聋了,拦住他啊。老金疯癫三十年,哪分得清日月乾坤。” 徐老头恍若未闻,反而一把抓住此刻气喘吁吁的男人,他惊奇大叫道:“老方,你知道吗?疯子力气真的大。就像春耕时的那头老水牛,力大无比。犁地轻而易举!” 方姓老人顾不得惊奇感叹,他卷起衣服裤脚,却往休息之所快步而去,要告知长老。 金天佑一路狂奔而过,人畜不避,寸草不让。行不过一里余地,只见得四周土丘成堆,面前各竖着一块块或大或小的青色石碑,各刻文篆,或言庚午,或言戊亥,土丘成岗,乱石成林。 金天佑哪顾这些,他迅疾如常,一路走来打翻了不少新供的香烛花果诸物。 “小畜生,三十年前,你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我自然可以不记仇,甚至可以放你一马。”金天佑语气诡异,他伸手摸过沧桑脸庞,顿了顿,又说道:“沟壑纵横,却好杀人!”汉子一步跨出,踩碎脚下一块石碑。自言自语道。 “可如今,你长大了不是!”汉子伸出手指对着前方的一块石碑一指压下,缕缕黑气绕指而出,那块全部由青石打造的石碑,化作齑粉。 金天佑脚步迅疾,眨眼而过。 此刻幽林之中,袁宽亮一行已经走动了树叶四妖归根之所。黑子在南袁的威逼利诱之下,只得哭丧着一张黑脸遥遥当先带路而入。至于那悠哉悠哉,不知何时手中拿着一个红色果子边走边啃的汉子,他则晃悠悠走在垂头丧气的黑子身旁,指点身边风景。不是说南边的大树应该往北种,就是说西边的花草应该往南移,说这才符合风水中点穴一说。死水才能变活水,死棋才能成活棋。 黑子听他久言絮叨,惹得心慌意乱、不好辨别方位,他冷声道:“敢问袁大侠,这么移动有什么讲究。” 汉子紧了紧背负的大刀,他抽了抽鼻子,看着此刻脸上皆有几分疑惑之色的众人,摆了摆手,呵呵一笑,很有高人气度的说道:“有讲究!有大讲究!只是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有些卖关子的说道“我也是听来的,能有什么讲究。” 众人闻言,有些哭笑不得。 黑子摸了摸满是汗水的鼻子,顿步看着四周风景,他眼底深处印着山河风光,美不胜收。又走过两步,汉子喜上眉梢,走到树叶四妖生长之地,他得意喊道:“喂!看到了吧,我上次来到这里,这边还有四棵大树呢!”汉子大声呼喊,有些沾沾自喜。 袁宽亮半信半疑,走到黑子身前,嗤之以鼻。 开山猿一把扳过黑子身子,嗤笑道:“你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黑子满脸鄙夷的看着这个久负盛名的男人,他不屑说道:“你仔细......” 不等话语说完,黑子颤抖着手指,嘴唇哆嗦叫道:“树呢?” 开山猿冷笑一声,只以为这汉子在他面前做这等鬼神把戏,故意引诱自己不入幽林,就此折回。他了然一笑,提着黑子衣领就往林中而入。 林木深沉,少透光景。黑子大呼小叫,用力挣扎,奈何袁宽亮手臂如似铁箍,挣之不脱。 张许等人瞧着黑子胡乱喊叫姿态,嘴角上扬,语道呵呵! 一行人缓步而入。 村中,金天佑遇水过水,见坟拆坟,迅若疾风。 三尺陋室,女子细心妥帖的整理着王建鹏被汗水粘在一起的缕缕发丝。 女子眉眼温柔,拿起汉子手臂,将其紧紧贴住自己胸口。她喃喃自语,脸上尽是复杂自责。 “它,它来找我了!”汉子惊愕叫道,他猛然挣脱女子手臂,慌乱爬起身子,两只手臂胡乱乱抓,一把抓住女子纤细手腕,有深红印痕陡然而生。女子恍若未觉,而是拿着一个沾满凉水的毛巾,贴在了汉子满是汗水的额头。 屋外,渐有风声起!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一卷月下昏黄灯如昼第六十二章风声渐起)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六十三章 故人相见不恨晚 王建鹏浑身汗水,惊颤难平。他空洞目光看过四周,似在寻找什么东西。可女子循其目光望去,四周除去调羹做饭,饮水取汤之类家用器具,别无其他,而王建鹏口中所言,她有些不知其所以然。 “建鹏!” 女子柔声开口,伸出一只纤细胳膊摸着他苍白的嘴唇。 王建鹏喉中呼呼乱叫,神色癫狂至极,他一把推开丰腴的女子,张着嘴咬向了床铺上厚厚的一层棉被。手脚并用,喋喋怪叫。 妇人眼眶泪水急转,看着情郎痛苦如斯,她颤抖着手指伸出,良久又收了回来。只是悔恨的垂下脑袋,娇媚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 苍白对苍白,两相更无言。 屋外风声疾动,刹指琉璃。 王建鹏神色隐忍之至,他压抑不住的长嘶一声,一把推开满面通红的女子,胡乱抓着被他撕扯的支离破碎的一床轻薄纱被,十指紧握,置若罔闻。 汉子静默少许,一双赤红眸子瞧着面前暗自垂泪哭泣的妇人,痛苦至极。 女子毫不畏惧,又伸出纤纤细指抓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柔声说道:“建鹏,一许十年以为归期,不别华发情愫绕指。你还记得吗?”她低下脑袋,眉眼之间多了些甜蜜娇羞。似乎想起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相许相依。 王建鹏呜呜乱叫,眼角陡然有泪水滑落,似有所触。可丹田之中有团团火焰卷起,灼得他愈发滚烫火热,隐隐压制不住。 屋外,金天佑不过十余丈距离。 “有道是人伦经纬,天地万端。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你我既然两情相悦,何不早结连理,又何必管他人眼光。”女子贴过羞红的脸蛋,抓住王建鹏隐隐抖动的粗糙大手,低着脑袋,用细弱蚊鸣的声音说道。 女子娇羞柔声,低至尘埃,言语之中尽是深情厚意。一袭淡青纱裙轻微晃动,如水波涟漪,十指盘结紧握,多了些青春少女羞涩懵懂情意。 汉子唇齿张开,口中发出呜咽言语。沟壑纵横的脸庞满是泪水。 屋外,金天佑离这破败茅屋不过一箭之隔。 金天佑停下脚步,他瞪着一双赤红眸子打量屋子片刻,抬起头来,似乎确定屋中两人。他仰天大吼一声,道道黑色光亮从他身上爆射而出,直达九层天幕。 原本风和日丽,和煦阳光的天空此刻乌云沉沉,阴气森森。 还是丛林边界,还是那个气度高雅,卓尔不凡的老头,依旧端着一个纹着青绿两色花朵的陶瓷杯子,依旧看着远方地界。 “天道昭昭,因果循环。既然没有道理可讲,那么动手就是,何必和那些士子儒生一般,废话连篇,惹人生厌!”老头低声自语,看着远方稍显昏暗的天空,眼中有着少许赞赏之意。 一个青年从幽秘丛林之中踱步而出,他看着老头望着那片不知望过多少年的阴沉天际,有些无奈。 “老爷子,你天天这么看着不觉得有些累吗?”青年懒洋洋的说道。 老头毫不理睬,甚至都不转过身来。他伸出白皙的手指,贴在食指指腹之上,一滴绿色液体缓慢滴落,坠而不下。 四周草木似乎有所触动,疯狂生长,即使隔的稍远,男子依旧可闻缕缕草木幽香。 “白首翁,您!您......”男子惊讶迟疑。 老人轻声一笑,并不理会。他挥袖招摇,只见青光乍过,再无踪迹。 “觉得我有些小题大做?或者是觉得我有些多余举止。”老头终于开口,他转过身来,慈和的看着面前的青年。 青年默然不应,恭敬站立一旁不敢言语。 老头抬起花白脑袋,看着空中铅云低垂,妖气森森。他轻声一叹,目中有些惋惜。 “我给了你机会,可你不把握。我又能如何?”老翁语气嘘唏,透着几分惋惜之意。 不待那青年回答,他又说道:“如何?” “既然你不能为我所用,为我打破这陇海郡的天地压迫提供助力,那么,自然,我只好请你去死了。”老翁自问自答,说道最后,他伸出袖袍对着此刻满是阴云的天界挥袖甩下,道道绿色波纹空中激荡,声势浩大。 青年沉声而应,他低着脑袋,手心尽是汗水。 老人无奈的又看了看林木深处,似在看着那头雪白大狐,又似在看着此刻距离小屋不过一箭之地的金天佑。过得许久,他轻声叹息,身形消失不见。 青年毕恭毕敬立于原地而不动,直到四周再无那莫大威压,他才伸出已被汗水打湿的衣袖擦了擦脸颊。 “世间陡有风声起!到时候,不知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青年低声自语,他猛然拂起那条空荡荡的袖管,对着万里阴云搅下。咬牙切齿的说道:“真人!神仙!等我等准备完毕,我非要将你断臂剖心,方消我心头之恨!” ...... 金天佑站在一箭之隔的茅屋之外,他闭起眼睛,神识扩张,直到感受到了一阵阵熟悉波动,他似乌云阴郁的脸庞才多了三分笑意。 他眯起狭长眼眸,并不动作,而是笑着说道:“三十年前三箭之力,今日我要取你一颗大好头颅!” 金天佑说完话语,一步跨出,缩地成寸。 ...... 袁宽亮提着黑子快步疾行,眨眼间已经离得树叶四树极远。黑子苦苦挣扎哀劝,奈何开山猿只以为他又是什么鬼蜮伎俩,视而不见。 黑子见久劝无果,也只能听之任之,垂着脑袋,负气而趋。 江燕容女子心性,对黑子本来就心生厌恶,极其反感。现在又见他畏首畏尾故作高明,冷哼一声,轻跃几步,走到黑子身前,嗤笑道:“恐怕不是树木,而是哪家的闺女吧?不然你会如此失态出神。” 黑子欲哭无泪,百口莫辩。仔细想着王建鹏话语,有些不寒而栗。 幽深地界,少年看着少女双手叉腰,满脸笑意,有些无奈。 这树枝四妖如此服帖,可不是看你姑娘的面子,而是你身后的雪白大狐。少年见五妖砰砰磕头,自有虔诚畏惧,而少女笑意依旧,脸上愈发得意。他心中稍觉不妥,一把拉着少女手腕,忙往旁而去。 少女脸露不悦,她有些恼怒少年此刻行径,嗔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不以为然,见久拉她而不动,少年迫于无奈,只能握住她青葱细指,将她拽到了自己身旁。 少女胡搅蛮缠,又要冲出,少年死死制止她言语动作,就这么拉着她纤细手腕,不让其跳动走跃。看着磕头不语的四妖,少年有些不明所以,又有些了然于胸。 “世间珍奇千般好,也逃脱不了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少年低声轻语。 “呸!你放屁!”突然间有苍老的声音喝道。 少年少女顺着声音侧目望去,见并无他故,脑中回过神来,扶额苦笑。这鲤鱼啊...... 一条硕大河鲤突然从地底陡然钻出,伴随着一道鲜红光芒闪过,那条河鲤漂浮半空,须发皆张。五妖只觉眼中有千万虚影当空而转,颇有眼花缭乱之感。待看清来人,老妖目露厌恶,他嗤笑一声,趁着磕头的间隙,手指伸出,一条条绿色藤蔓从指尖绕过,尽数缠上了这条肥硕鲤鱼的身子。 “呦!你他娘的有两把刷子!”鲤鱼嘿嘿一笑,前鳍划下,道道青光附于鳍上,它后空翻过,嘴中吐出千百泡沫,遇风而张,转眼之间一个一个紧密相连于一处,将这青绿藤蔓尽数包裹。 只听得一阵噼啪之声传出,有不少藤蔓尽数炸裂,流下了滴滴青绿汁液。 鲤鱼虽然旗开得胜,可也明白这老妖并不好惹。他转过身来,看着他身后跪着的树叶四妖,河鲤眼珠转动,计从心来。 鲤鱼破口大骂道:“你这老小子修为太高,老子斗你不过,有种你让你身后那四只缩头不出的乌龟出来,老子和他们斗斗!”鲤鱼说完,不待老妖回答,一对前鳍弯折一处,似人环抱于胸。尾鳍轻摆,越过老妖,直奔树叶而来。 老妖轻蔑一笑,不置可否。转头看着依旧平卧的雪白大狐。有些琢磨不透她的心意。 他尝试说道:“大王,属下并这四个不中用的手下前来给大王赔礼道歉。只望大王吩咐话语,好让属下擒拿此僚。”汉子俯首低眉,跪地请令。 狐狸轻摇其尾,依旧闭目。不过此刻身上散发出了一层朦胧白光,将狐狸尽是包裹而住。 五妖互视一眼,琢磨不透! 鲤鱼听得老妖话语,又是凌空一翻,站在五妖中间,它抖动着嘴前那两根长了许多的黄色鱼须,啧啧说道:“你这装模作样的功夫倒是提升了不少。果然,不管是谁与我老鲤鱼在一起都有极有裨益。我啊,果然是身怀大气运的鲤鱼大仙。” 鲤鱼翘着一对鱼须,它左右跃动,四处翻腾,好是得意。 树叶乍舌不语,这条老鲤鱼似乎比自己的脸皮更要厚上许多。 鲤鱼不置可否。依旧四处游动,讥讽的瞧着浑身都有着一层白色光芒覆盖的狐狸,满是不在乎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它,有种你就杀了我! 七百年修为的树妖见鲤鱼四处跃动,唯恐打乱白狐大王静修,慌忙低下脑袋,畏首畏尾。只是磕头认错,不敢触及丝毫。 且说小屋之中,王建鹏捂着脸庞,神情尽是扭曲痛苦。抬起通红眸子,狂暴一声大吼,他压制不住的一把扯住妇人垂下的青丝,往后用力直拽。另一只手抓住床头放着的一个纯白破碗,狠狠的砸在了妇人纤细的腰肢之上。 女子错愕惊讶,惨声一笑,不退反进,贴在王建鹏被自己抓破的胸膛之上,脸色柔和。 王建鹏并不理会女子脉脉温情,他猛的站起身来,一脚对着女子垂下的双腿踩下,破门而出。 金天佑得意一笑,看着神色狂暴眸子通红的王建鹏,他得意一笑。快走两步,伸出一只手掌搭在王建鹏肩背之上,身上陡然有无数黑光迸射而出,包裹住了两人。 待得女子出门看时,只见空中多了一头通体漆黑的大虎! 黑虎望风而嘶,风声阵阵,黑云层层。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六十四章 各有所依,各有所系 黑虎嘶声长啸,气势十足。女子只望见它身形猛然暴涨十丈有余,脚下黑云阵阵,似踏云泥。呼啸之间,气势更足。它脚下蓄力,黑色元神蹿腾而起,看着那滴生机勃发的青绿液体,眼露向往渴求之色。 黑虎喉中咕咕作响,一双灵动眼眸尽显贪婪。它磨爪长嘶,几欲腾起而逐。 “吸了这一滴血,从此为老夫效力。你愿意?”九天之上,陡然有雷声炸响,风声咧咧,尘土飞扬。 妇人神情呆滞,她颤抖的手指紧紧捂住自己哆嗦的嘴唇,努力不使自己发出声响。可对心上人关怀备至的她,如何能放下心来。只是哆嗦着嘴唇,颤声道:“建鹏,建鹏”二字。 黑虎喉中咕咕乱叫,此刻哪有心思理会女子,瞪着一双圆滚眼眸,望着那滴散发着阵阵威压的青绿汁液,它伸出猩红长舌,舔了舔唇角,呜呜独泣。 林木之中,老头似有所察,掩袖轻笑。一手挥动袖袍对着遥远地界轻摆而下,道道青绿光亮直插云霄。 黑虎纵声大吼,神采飞扬。 落鹜观,熏香阵阵,一袭破烂道袍的儒雅男人静坐在那尊依旧蒙尘的天尊像前,凝目不语。 屋内摆设桌椅一如往昔,与赵青峰在此修道之时别无二致。破落神像,泛黄长袍,殿中刻着的仙女飞天都是已染灰尘。道士低眉诵经,神色虔诚。 忽然间,他睁开那双沉寂如水的眸子,站起身来,从天尊神像盘的香盒中取下三支细黄长香,焚香谢礼。 香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香,甚至温知良从香筒中抽出这三支香时,还有些黄色粉末从香中抖落,沾染了道士黑色道袍,沾染了香案旁挂着的素洁红衣。 道士眼露哀伤,他轻手抓起那一袭红衣,抖落了衣上沾染的黄色粉尘。又将红衣依旧挂回原处。道士伸指弹落香上沾染的灰尘,拿着三柱长香在桌上仔细对齐。 火烛微微,熏香阵阵。道士合指一处,刚准备放在烛火上,焚香敬神。一个粗壮汉子从外踱步而入,瞧着道士拈香点盏,他嘴角上扬,满是笑意。 “道长,秋分已过。”汉子笑着说道。紧了紧身上满是水滴的蓑衣。 温知良收回正要点香的手臂,略带好奇的打量着汉子。 “秋分已过,却要如何?”道士轻声问道。 “秋风已过,自然要喝上一壶地道的老黄酒。”汉子哈哈一笑。从腰间取下一只黄皮葫芦递给了道人。 道人挥手不受。 汉子收回手臂,既不尴尬,也不气恼。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叠过许多层的油纸包裹,他神秘一笑,望着道人说道:“猜猜?猜猜这是什么?” 温知良笑而不语,转身点香。 “螃蟹!这是螃蟹!村东头渭水中的正宗河蟹。”汉子哈哈笑道。打开层层油纸,取出一只蒸的通体漆红,香气四溢的螃蟹,递给了道士。 道士点香不受。 汉子神色不变,自顾自扯下它一对前鳌,吃得津津有味。 道士手中长香轻烟阵阵,熏香隐隐。 汉子自顾自话,侃侃而谈。道士焚香端座,经声阵阵。汉子说道最后,放下嚼得还剩小半个的螃蟹,喝了一大口黄酒,一只脚迈出门槛,他陡然止住身形,转过身来,看着面色红紫交换的道士凄凉说道:“我王玉成此生不想其他,就想叫你一句师父行不行。” 汉子说完,泣不成声,扶了扶头上的斗笠。 温知良神情错愕,一向稳重大气的道士此刻他居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酒香咧咧,蟹味熏熏,汉子垂直脑袋,身体颤栗难平。道士心中潮水起伏不定。 温知良沉默不语,手中长香烟熏直冒,心中波澜此起彼伏。他转过身来,看着汉子此刻微微颤抖的身子,看着他死死拽成一团的衣角,看着他眼角流淌的热泪,他站起身来,接过被汉子弄的满是油腻的黄皮葫芦,狠狠痛饮了一大口酒水。 “我与师父差了一壶酒,只不过,这酒中还有温情脉脉,还有着对天下苍生的悲悯情怀。”道士低声喃喃,瞳孔中光转琉璃。神像宝光阵阵,瑞气腾腾。温知良一步跨出,第三次登上了封仙台。 台上景物依旧,风景依旧,就连远方的黄色层云也是依旧。不过初时看到的一片荒地居然有着草木抽芽,流水哗啦,更远处还有一个一袭大红嫁衣的女子且行且走,望着道人掩袖轻笑。温知良低声说道:“莫忧!” 道士泪流满面。 天尊殿中,就苦天尊神像轻微晃动,等到温知良说出莫忧两字之时。神像四周不知何时有着成群仙女捧花而来。王玉成惊骇难言,双腿弯曲,跪倒在地磕头不语。 如此良久,这一切才渐渐平静。 温知良终于睁开紧闭眼眸,笑看着此刻依旧跪地磕头的王玉成,他又取过他手中抓着的酒壶,饮下一大口酒水。 “从今以后,你要叫我做师父!”道士轻笑说道,一脸慈和。丑恶汉子埋首磕头,泣不成声。 “这是我师父,是我王玉成的师父。”汉子喜极而泣,泪流满面。 却说林中。开山猿一行离树叶四妖归根之地渐行渐远。他瞧着入林愈深,脸上惊慌之色愈发浓烈的黑子,脸上嗤笑更浓。 张许慢步而踱,不疾不徐。一双眼睛仔细看着自己一行一路走来的路径方位,暗暗牢记心中。 袁宽亮负刀而走,心中渐生疑惑。 自己一行人数众多,动静也是极大,可一路走来不说阻隔就是那些小打小闹也不曾有过一丝半点,这是为何? “难道是林中妖物察觉到了自己的气机修为故而如此?”袁宽亮低声自语,随即又自嘲一笑,暗暗摇头。只得强提气劲,不敢有所松弛懈怠。想着黑子四树一说,他有些后悔犹豫。可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只能继续。 汉子且行且思,疑虑重重。 路径稍远之处,离众人不过一箭之地的位置,一头黑色野猪潜伏于草木之中,看着渐渐临近自己地界的开山猿一行,它赤红的眼中满是渴望。 而这头黑色野猪身旁静静蹲伏着一头通体雪白,身长五尺的白色大虎。白虎指爪按压于地,脚下紫气腾腾,身旁风声隐隐,显是极有修为。它嘴角流涎,磨牙蓄力。 开山猿慢步走来,警惕有节。 白虎暗蓄力道,喉中咕咕作响。它似乎有些按耐不住的伸出那条猩红长舌,瞧了瞧开山猿一行,又转头瞧了一眼镇定自如的黑猪,目中有些不言而喻的威胁震慑。 野猪焦躁不安。它晃动着长了两个巨大肉包的狰狞猪头,有些退缩畏惧。 白虎喉中轻响,眼神不言而喻。见黑色野猪迟迟不前,轻扬指爪,眼中露出了几分锋锐杀机。 野猪呜呜直泣,反而退缩往后而走。白虎神色不耐,铁尾轻扬,终于扑腾而出,对着领路的黑子扑咬而下。 黑子慢步徐行,神色之中虽然颇多不愿之意。可有开山猿这等高手坐镇中央,黑子也不甚畏惧。只是敷衍了事,等着袁宽亮除妖已毕,他在功成身退。 可此刻,黑子只道不妙。不等大虎扑咬而来,伴随着一阵狂风已经当先而至。黑子啊呀一声惊慌大叫,脚下挪之不动。只能呆呆瞧着逐渐那头逼近的白虎跃至眼前。 张许眼露锐利,当先走出。两指并列一排,拟剑指横扫而过。 二品高手全力一击,不说有神仙手段那等排山倒海,开江断流。也自有锋锐劲气。只听得四周风声疾喝,不等白虎扑咬而来,张许已经一指切断了大虎嘴中锋利獠牙。 袁宽亮眼露赞许,他转头瞧着跃跃欲试的洛雨并江燕容一眼,伸手指了指那头进退失据的野猪。 女子一步走出,看着害怕畏缩的黑子她冷声一笑,清冷目光扫视周围,瞧着那头正要奔逃离开的野猪,女子嘴角上扬,莲步轻移,拔剑相向。 江燕容虽是女子,可她跟随风百集习武多年,武夫练拳走庄早已是灵活自如,有如臂使。众人只见她不慌不忙,招招在理。 野猪冲杀当急,左右扑腾,不过十招过后,它以处于下风。 女子稳占上风,面色得意。她拔剑而不挥,眼神多了些戏谑意味。不料稳居下风的野猪找准机会漏洞,扑腾蹬地,肥大身躯如电光火石般正对着女子而来。 江燕容嘴角冷笑,早有防备。她双脚沾地,绕行一圈,手做剑指,对着野猪直扫而下,另一只手待得回转到野猪面门之时,手中长剑已然落在了狰狞猪头之前。 本是胜券在握的女子,自然更加得意。不料这头野猪早开灵智,獠牙上挑,它肥硕身子不进反退,往后避过女子一剑之力,往后直蹬而落。躲过了她蕴秀于心的火光一剑。 野猪脑袋扬起,瞧着女子拱了拱脑袋,随即钻入草丛而不见。 江燕容气呼呼的转过身子,一把将长剑插入剑鞘,娇美的小脸自带愠怒之色。 黑子看着她剑法高超,修为精湛,心中也是连连喝彩。可等到她清冷目光望着自己时,他心中只道不妙,不待回头逃跑。女子冰冷剑翘已经放到了他肩头之上。江燕容呵呵一笑,黑子牙关紧颤,不寒而栗。 张许脚踏天罡,与黑虎也已到了火热难分之时。张许一剑挑下,真气凝结,一剑贯如长虹。不仅斩杀了黑虎,这一剑力道也分开了两人。黑子感激的望了汉子一眼,快速退到了开山猿身后。 “是不是觉得还是我比较好。”汉子没心没肺的笑道。黑子连连点头。 “对啊,我是谁,我开山猿义名远播,何曾干过欺压良民、逗弄妇女的勾当,找我,没错!”袁宽亮友好一笑,他拍了拍黑子肩背。黑子只道这汉子喜怒无常,没准又想着什么法子要整治他一番。不禁有些退缩之意。可那女子依旧保持着扬眉剑出鞘的姿势,黑子左右踌躇,想着还是这不靠谱的汉子在众人之间反而靠谱一些。 江燕容转过身来,脸色依旧不大好看,特别是看着自言自夸的开山猿和满脸猥琐的黑子时,更是如此。她娇俏小脸一片通红,大骂道:“这头畜生跑就跑了,可这人如何就愣的无用?” 女子神情愠怒,语带嘲讽,显然是责怪开山猿不出手拦住这头野猪。汉子无奈扶额一笑,也没放在心上,提起黑子壮硕身子,继续往深处走去。 路径百转千回,黑子由于并不识路,自然不在充当着向导的作用。可那玩世不恭,让人怀疑的高手嬉笑说道,这世间就没有比你更适合带路的人。你看你头圆体胖,四肢健硕有力,身材不仅魁梧有节,更是长着一副上好相貌,你不上前谁上前。 黑子无语至极,想要反驳。可看着那个依旧觉得丢了脸面想要时刻找回的女子,他只得如此,前行遥遥,带着众人而入。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六十五章 逢于末时 硕大河鲤依旧不慌不乱,游刃有余。 树妖低头低眉,磕头作揖,一板一眼,毫不含糊。 “你们真是没用,看我老人家纵横苍茫无数间,何曾怕过谁?似尔等如此畏首畏尾,岂不是损了我妖族威风?”鲤鱼挺须自叹,老气横秋。 树叶五妖不理不睬,毕恭毕敬。 少女含着纤细手指,听它言语,眼角几乎弯成月牙。快行两步,不等鲤鱼反应抗拒,少女灵活的手指抓住它两条翻动飞扬的鱼须,脸上泛起阵阵笑意。 许是觉得滑溜至极,少女浅笑说道:“如果用力强捏,不知又是何滋味。” 鲤鱼只觉一股柔劲顺着鱼须直达尾部,浑身直颤,止不住的退后少许,奈何被少女一把抓在关节之处,周身无力,难以挣脱。只能听之任之,心中大倒苦水。 “你这小妖精,敢这么对我,如果哪天老夫跃过龙门,河鲤变江鲤,江鲤成天龙,到时候,老人家我......”江鲤强提力道,怒气腾腾的开口,配合此刻稍显威严的泛白眼眸,倒多了几分可信神色。可少女这等话语已听过极多,不等它说完,又紧了紧手下力道,左右晃动,更是得意。 少年轻抚额头,颇为无奈。想要制止,深知赵晴柔脾气秉性的他,还是压住了念头,听之任之,任她自娱自乐。 洞内靠着画像一处,雪白大狐似乎终于有所触动,轻睁左眼瞧了瞧此刻正是欢脱的少女,它神色有些无奈。喉中轻嘶两声,又闭住了有些疲惫的眼睛。 “赵晴柔!”少年轻声呼唤,指了指静卧的雪白大狐。抓着她纤细手腕往后退了少许。 少女低眉顺眼,神色有些委屈,嘟起小嘴,纤纤细指缠绕衣角成结,这才沉声止手。 洞内,寂寂无声。 过得片刻,少年见少女闷闷不乐,只顾着自己缠着衣角闷声。他松开手指,又紧紧握住了拳头。自言自语一样的低声说道:“两条鱼须如此灵活自如,对于老先生而言定是不可失之物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遇强则弱的鲤鱼忽然睁大一双泛白鱼眼,扬起硕大尾鳍,趁着少女松手的契机快速往后退去。眼神深处有一抹慌乱意味。 少年咂舌不语。有些不明究竟。自己只是说说心里话,如何让他惊慌如斯。少女明眸转动,计从心来。 “难道你怕人拔你的鱼须?”少女调皮问道。 鲤鱼瞪着一双泛白鱼眼,挑动着两根细长鱼须,有些无语凝噎。 “怕?我老人家百年道行,会怕这么一出。”他身形稍转,又恢复先平时桀骜之色,挑动长须,眼中升起腾腾怒火,显然是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懂得尊老爱幼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察其态度,反而得寸进尺。她再次走出,一只纤纤玉手将它鱼须紧紧拽于一处,不言而喻。鲤鱼大惊失色,不料这刁蛮少女身形快速如斯,自己一步稍慢,此刻居然落得颓势尽显。浑身一软,再次败下阵来,两条灵活摆动的鱼须再次垂于颌下,灰头土脸。少年快行两步,唯恐有所差池,将赵晴柔护在了身后。 少女神情呆滞,踮起脚尖,有些不知所措。 “你,你......”少女捂着小嘴,犹然不敢相信这条无礼的百年大鲤会怕她这么一个小小手段。 鲤鱼唉声叹气,叫苦不迭。心中只是想着这修罗恶鬼此刻离得自己远些才好。无奈自己软肋方才被她拿捏许久,此刻依旧有些提不起劲来,只能露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色,强行壮一壮已经有些肝胆俱裂的肝胆。 少女沉默片刻,脸上愧疚不复。嘴角翘起,眼中浮现了然笑意。上前两步,一脚踩着它已经无力摆动的鱼尾,一手握紧它不再灵活上扬的鱼须,少女嘴角含笑,不言而喻。 鲤鱼叫苦不迭。自己遇水则入,遇土则安,虽说打架的手段不咋的。可若论逃跑,不说自己游历的许多山河,至少在这片幽密丛林还真没遇到过对手。除了那些修为到了可以融入天地气运,妖力元神开始融合修道果金身的千年大妖,自己怕过几人。可今日阴沟翻船,折在这小姑娘手中,他有些欲哭无泪。 ——— 林深木险,景色幽幽。开山猿经过先前一幕,唯恐有所差池。只能自己负刀先行,逢山开山,逢水搭桥。 每逢周边有着什么风吹草动,枝叶乱飞,开山猿必定会挥动手中长刀,对着这些胆敢犯界的鼠辈一通砍杀。直让汉子一袭黑衣变紫衣,由手握长刀变成背负长刀,他才缓了刀势,转而交予张许等一众师兄弟砥砺修为。 除了偶尔有些跳梁之辈,咧嘴呲牙的小妖小怪,也无甚太大波折。 张许脸色阴沉,有些灰头土脸。只准备逢水捡漏,虽说有些拾人牙慧的嫌疑,可至少自己也可以舒服行进,不用太过忧虑焦躁。可此刻开山猿退居二线,身为这一行人中修为第二高的二品高手自热要爬上台面,来做众人压舱之用。他瞪着一双丹凤眸子仔细看着四周光景,寸息不敢稍安。只要身边有个风吹草动,他必定快速走出,清楚掉那些或有或无的威胁。 “张师兄,不如依旧让袁前辈开路搭桥。”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汉子开口问询,脸色仍有余悸。 张许并不答话,而是瞧了一眼同样阴沉着脸色的洛雨。 洛雨一步一顿,一顿一回。脸色有些昏沉灰暗。 若说一行人一路走来所遇风景,那自是无须多言。林中秀木佳水,皆是天赐,在世间又有几处可寻。而若论所遇妖物,汉子依旧觉得有些惊慌害怕,他紧了紧手中的那柄“斩龙”,颇不自在。 洛雨依旧清楚记得。那条静卧土丘的大蟒可是让自己吃尽了苦头。若不是师兄张许举剑伏妖,他险些丢了一条胳膊。故而此刻洛雨面色阴沉,俊秀的脸庞早已不复先前的写意风流,反而有些灰头土脸,道心动摇,连带着漂亮女子江燕容的脸色此刻也不甚好看。 所以黑子他很难受啊! 行不过十里余地,天色下沉,陡然无光。除了骄阳渐落,更有林中自带的昏暗。一行人愈行愈深,逐渐只能看到各自的朦胧背影。开山猿古井无波的镇定脸庞终于稍稍凝重些许。 汉子忽然停住脚步,取下背上背负长刀,毫无征兆的对着面前的一处土坡使劲斩下,刀气丈余,断金裂石。林木催倒开裂,四周有重重幻影悄然而生。 众人不明究竟,可见袁宽亮这一刀毫无保留。也明白事态严重,不然这嬉笑玩闹,一路胜似闲庭信步的汉子哪会如此唐突,这不是打草惊蛇了么。张许立刀止步,呼哨一声,诸多同门师兄弟齐齐止步,三两成圈,各当一面。只见剑光阵阵,杀气腾腾。 黑子心中畏惧,慌乱停住脚步,有些无奈又烦躁。 四周风声渐动,杀气森森。可黑子左右看过一圈,他处都已成阵列,而自己左右四周都是无人,那自己一个只能欺压欺压妇孺的手段,如何得脱?汉子唉声叹气,孑然一身。 袁宽亮目不转睛,盯着山石之后,他咧嘴笑道:“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你他娘的有胆子在这等我,难道是故人相见,格外亲切?”汉子嬉笑问道,眼神快速扫过四周。奈何四周只是扬起灰尘些许,正客依旧不曾露出真容。 黑子畏畏缩缩,听着袁宽亮这句毫没有根据的话语,他有些不寒而栗,又有些不知所措。等到汉子眼睛扫过自己黝黑脸庞时,他才迟疑开口道:“袁大侠......我呢......” 黑子吞吞吐吐,看着那个容颜冷峻,锋锐的如同一柄出鞘长刀的男人,有些渴望。 汉子不言不语,脚步张开,身体笔直,如同狩猎猛虎。他一把推开不知所谓的黑子,长刀横于面首,直斩而下。刀气明如日月,有催山倒海之势。汉子剑眉扬起,重枣赤脸黑沉似水,杀气腾腾。 “人生何处不相逢,只是未到相逢时。袁大侠,今日你我巧遇,何必一见面就动粗,岂不是败坏了故人相见的雅兴!”一个红衣女子从迷雾重重的林子中曳步而出,浅笑嫣然。 她款步而来,容颜姣好,伸手摸了摸自己吹弹可破的粉嫩肌肤,妩媚的神色又变得有些哀怨凄切。 汉子不言不语,面沉如水。 “是啊!故人相见,应该和和气气,可你我毕竟是故人,既然你身为已故之人就应该回到阴曹地府,接受六道轮回,早日投胎。似这等不伦不类,阴阳不分岂不是有些贻笑大方!”汉子沉声而应,冷峻的脸色不曾缓解丝毫。 女子浅浅一笑,丝毫不恼。纤细手指抹过红唇,她捂嘴轻笑道:“袁大侠的笑话讲的依然很好!”女子身形稍动,快若疾风。眼角眉梢流下滴滴鲜红,染红了身上那件本来就极为鲜红的红衣。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六十六章 无奈 女子明眸稍转,浅笑陡生,她止住急速越出的身躯,纤纤细指抹刀而过,脸上泛起丝丝戏谑笑意。。 “你还是这么不会心疼人啊!”她浅浅一笑,葱细手指绕过发丝,更添两分媚意。开山猿扶刀而立,冷笑连连,他伸袖擦了擦脸上血迹,只道晦气。 黑子慌乱躲在一旁,畏首畏尾。看着袁宽亮身躯冲出,只以为胜负已分。可不料汉子扶刀不言,止住攻势。已显颓态。 “似袁大侠这等高人都逊她三分,那……”黑子快速绕过交锋两人,走到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角落。静观事态。 “呵呵,你说我美吗?”女子轻声一笑,漂亮脸蛋泛起两个梨窝,大红衣裙激荡而起,饶是天色昏沉,也挡不住女子得体身段。众人只望得她上好身段,乍泄春光。 黑子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往前走出两步。满脸痴色。他自顾接话道:“美倒是极美,只是……”黑子猥琐一笑,不言而喻。 “若是能抱住这等佳人一夜春宵,就是做鬼也值得!”黑子低声自语,痴痴而望。 “果然是酒色汉子”江燕容满脸不屑。 开山猿经过刚才交锋,此时倒是镇定了许多。他不疾不徐的将那柄长刀收刀入匣,仰在身旁的一棵大树上,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你们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红衣女子狰狞一笑,身形一跃而过,不等蓄力的汉子再次提刀。她神出鬼没的身影已然到了黑子面前,手下用力,五指成爪,已然将黑子面门抓在了手中。 黑子痴呆未觉,伸手抓着女子柔滑手指,嘴中念叨着芙蓉帐暖,正是春宵。花凋草黄,宜合佳人。他神色痴迷,正要张嘴吻上女子那有似青葱般的纤细手指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倚在一棵青葱大树上。 黑子惊慌一叫,擦了擦嘴上沾染的树皮木屑,哀怨的瞧着此刻站在他先前所立之地的开山猿一眼。开山猿指尖青光阵阵,嘴中念念有词。 张许等人互视一眼,面面相觑。自己只听说南猿豪迈不羁是天下一等风流,可从来不曾听说过南猿还会什么道家秘法,佛门经咒。 “你,你这是方位互转,乾坤挪移的神通?”女子失声叫道,脸色讶异。汉子不理不睬,诵完经咒语,口中轻吐一个疾字。右手抓住雪亮长刀,咣当一声拔出刀鞘,直奔她面门而来。 “世间道法千千万,我袁某懂得其中一两种也不值得你如此惊奇。”袁宽亮神色不变,手下刀势更显急峻。 红衣女子见这一刀蓄力而发,实在精妙,仅凭自己修为还觉得有些棘手。口中也是诵着那些佛家菩萨超度往生经文。手中陡有红丝绕于指尖,化作一个又一个姻缘结,红结成扣。一环一环。女子嘴中轻吐一个出字。那环扣首尾相连一处,弯弯绕绕,如同刀鞘一样,将寒光暴涨的长刀 包裹而住,竟是再泄不出丝毫锋芒。她眼神稍变,不在似那等妩媚风情,添了几分如同邻家小妹的淳朴青涩。 众人静默观战。看着两人渐到要害生死之处,更是不好横插一脚,唯恐打乱袁宽亮部署方法,只能暗自点头摇头。 “我怎么能允许你伤害她!”黑子大喝一声,一拳打在倚靠的大树之上,火急火燎的冲到暗使修为,生死交锋的两人身前。长拳紧奔而出,对着袁宽亮轰然砸下。汉子初时尚且能够咬牙承受。可到后来,女子劲力绵绵而出,如江水不竭,开山猿纵使手段通天也挡不住这等前后夹击。他很快就气郁肺腑,哇的一声,嘴角滴下丝丝红线,咬牙相抗。 “你看吧?果然还是有人觉得我很美?嗯。”红衣女子浅浅一笑,脸上再度出现魅惑入骨神色表情。 袁宽亮气沉丹田,真气绕着脏腑不竭而出,只是寄希望于面前女鬼妖术鬼气能先他而竭,两相无事才好。他不由得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个黄昏,一袭白衣的老人说侠义。老人一手提着一个黄皮酒壶,一手抓着一病雪观盈盈的长刀自问自答道,侠义是什么,侠义就是力所能及的时候出出力,就是在遇到那些恃强凌弱的走狗无赖时,能够敲敲他的脑袋,问他如何敢明目张胆。 虽然汉子不理解那到底是老人醉酒浑话还是胸中真意,可此时生死当头,他忽然有些理解老人嘴角带着血迹让他不要报仇云云。 汉子无奈扶额,丢下手中长刀,潇洒取下腰间挂着的黄皮酒壶,低声道:“当年侠义谈悲悯,如今拔刀斩亡魂” 那柄被袁宽亮丢下的长刀陡然散出阵阵白光,嗡鸣有声。 ________ 小屋之外,女子疾声而呼,眼角已然滴下丝丝血迹。奈何之前还与她你情我浓,相偎相依的汉子居然眨眼间就落得如此地步,不仅踪迹全无,还反而被这黑云包裹而入,不见踪影。她既有迷惑茫然,又不知应该如何断决。 水田之间,徐姓老人与方姓老者一路疾奔,直跑的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才渐渐到了村落北面的那一排排小屋之前。 “老方,你听我说,我真没有骗你,疯子力气是真的大!刚才金天佑疾行而过,我堪堪扯住他衣角,若不是我只扯住一片,险些就被他给带跑了。”徐老头咂舌称奇,既有些暗自幸运。又有几分羞涩懊恼。 方姓老者沉着黑脸,无语凝噎。若不是看着自己两人许多年的情分,他非要好好敲他脑袋让他清醒些才好。心中想着你他娘的都念叨多少遍了,这疯子力气大,难道就如此值得你称奇难定。 方姓老人快步而走,一心想着向长老禀告情况,又何顾其他。就连前方快步而来的青壮汉子也不曾发觉。他一步走出,与迎面而来的汉子恰好撞了个满怀。 “你小子撞我作甚”方老头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汉子同样气喘吁吁,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正欲握拳与他讲讲道理。没成料到眼前之人是村中颇有威望的方老头。汉子有一个没一个字的说道:“方叔?” 老头挺直腰杆,只等道歉。 “方叔,一路走来,不知有没有看到金叔?”汉子问道。 未等汉子说完,方老头一步跨出与身体不甚相衬的步伐,一把拉住他沾满灰尘的衣襟,激动说道:“天佑!我刚刚看到天佑了,他力气还真是大啊!” 他喘了口气,又断续说道:“老金他,他力气真的是大啊。我一个天天在田间地里劳作的庄稼汉居然还比之不过。” 方老头啧啧称奇,神色激动。徐姓老人扶额苦笑,不好插话。 汉子本是急性子,此刻听他问左右而言他,心中不免焦急。他不等老人说完,忙问道:“金叔?金叔在哪呢?” 老人摸了摸花白头发,脸上浮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他瞥眼瞧了瞧也有几分感兴趣神色的徐姓老人,又摸了摸花白的胡须。 “老方,你他娘的年轻时候就喜欢故作模样。怎么到了这把年纪,还不曾改了过来,是不是要我当着村中晚辈的面前来说一说年轻时候的风流往事。”老人哈哈一笑,不言而喻。 方老头指尖斜指,故作惊慌。等到徐老头自顾大笑时,他才后知后觉伸出手指哈哈笑道:“老徐,你他娘的年轻时比老子也好不过许多。” 他眼帘拉下,稍带唏嘘。一把扶住同样已到天命之年的徐老头,才轻叹道:“是啊!当年青春正好,也曾想过仗剑天涯,何曾料到今天居然到了跑几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老人自顾自叹,完全忘了领命而来的白衣汉子。 汉子无奈苦笑,以前只听家中长辈说人老是非少,人老话就多。本来自己对前半句不置可否,对后半句深以为然。可今天见到这两个完全抓不住主题的老人,他才深以为然。 村中北面,长老来回不安,焦急踱步。直到月色稍泄,田径之间月色隐隐之时,他才稍止脚步,直愣愣的望着初吐霞光的圆月愣愣出神。 月色幽幽,穿廊绕梁。老人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脑中止不住的回想着三十年前的那一幕。 “那时,如果我能跟着他和那个孩子一起进入林中该有多好。说不定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老人自言自语,可他随即又摆了摆满是银发的脑袋,想起开山猿初次进村的一番话语,他又觉得自己好是幸运,若是那日自己也有空暇,与金天佑一起入林,那此刻的自己会不会是第二个金天佑。那村民的尊敬,敬畏,这一切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再有。 老人不知何时已然握住两只只剩皮包骨头的枯瘦手指,瑟瑟发抖! 屋外,脚步咚咚。一行三人缓步走来,当先的汉子神色依旧有些不大好看。 “怎么了?小根”长老轻声询问,一步走出。看着神色依旧不大好看的汉子,有些疑惑不解。 汉子闷声闷气,神色一片青紫。他转头看了看身后嬉皮笑脸的两个老头,依旧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长老,你问问这两个为老不尊的老头!”汉子语气颇重,神色颇为恼怒。 徐老头摸了一把花白胡须,伸手搭在汉子身上,笑着说道:“年纪轻轻,哪来的这么大火气。你看我和老方不是商量好了一门亲事么?”徐老头犹然不觉长老几乎皱在一起的眉头,自说自话。 方老头忙不迭的站在面色通红的汉子身前,也是附和言语,一时间让酝酿了一肚子苦水的汉子有些哭笑不得。 夜色幽幽,爬上床头。 女子愣愣看着那团不断翻滚起伏的小片黑云,眼中除了连续不断的泪水滑落脸庞好像也别无他法。只能抓着早已被自己拧的皱的不能再皱的衣角愣愣出神。只是在心中祷告日月苍穹,祈求那些仙人菩萨搭救搭救。 小屋门前,老人神色不耐。他伸手打断说得正上兴头的两个老人。拉出神色窘迫的汉子,正声问道:“可曾发现金老弟踪迹?”长老揉了揉疲惫眉心,正色望着两人。 方老头神色正经,刚准备接过话语侃侃而谈。可看着长老神色严峻,他咽了口唾沫,全盘托出。 老人不等他说出什么疯子力气极大言语,走出屋门,脚下尘土沾上晚间秋露,对着村南而来。 “村中世世相传的规矩,我真该破坏吗?”老人低声自语。眼中有着抹抹忧虑。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六十七章 当年回眸如初见 女子哀声疾呼,只见黑云翻滚,诡谲不定。她弯着纤细腰肢,躬身大喊,可层云之中依旧无人应答。只有女子尖细悠长的声音在满是坟茔的林木中自顾回荡。她神色憔悴,尖长指甲深深钳入手心,鲜血汩汩流下,不曾察觉。 “你我难道果真缘尽于此,生不相依,死不同穴?”她咬着苍白嘴唇,窃窃私语,眼中尽是无奈绝望。 上方,层云起伏收缩,翻滚有如滚烫水浆,绵绵无尽。等到层云翻滚至周围三十余丈时,浓云中心有着一团团白色电弧游走,宛如手指粗细的银蛇,更添了几分诡异奇观。 妇人心思全在王建鹏身上,哪有心思看这十年甚至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她咬着不知咬破了多少次的苍白嘴唇,目光游离不定,尽显呆滞。 层云炸裂,风声突起,刮拂得树木倾倒,扩开层云慢慢聚于一处。中心陡然有一抹细微光亮吐露而出,它逐渐蔓延,扩散至边缘角落,吐出一道道 黑色毫光,伴随着一声长嘶,一头颈部尽是雪白的吊睛猛虎扑腾而出,直奔九天而上。 “这,这是?”不知何时,满面风尘的老人赶到了小屋之旁,他浑浊的眸子此刻写满了骇然惊慌。 “这,这是?”老人伸出一只颤抖不止的手指,指着那头顺风嘶吼的黑虎,心绪起伏,有如大潮。 女子神情呆滞,恍若未觉。既不理会风霜爬满眼角眉梢的老人,也不理会那头神采得意的黑虎。她低声自语,漂亮的小脸毫无血色。抬起脑袋,对着那头神色得意的黑虎凄厉一笑,如晚霞夕阳,满是颓败幕落。哆嗦着嘴唇看了看满面风霜的老人,竟是良久无言。 草色微微,浓云消散。黑雾腾腾,遮天蔽日。那头黑虎脚踩雷电,肋生双翼,身旁紫电围绕,风从从九霄而随。它似有所觉的瞧了瞧老人与女子,翅膀轻扇,对着老人与女子直扑而下。 黑虎神采飞扬,脚下黑云朵朵,负云而下,雪白大爪每每踏下就是十丈距离远近,还未待老人拉着女子退后少许,那头黑虎已然奔到了两人身后。 老人脚步踉跄,身形不稳,如此迅捷退后,自是更加难支,几欲跌倒;女子使劲回头,不肯辜负情郎情义,她身子偏后,哪能容忍自己一人逃脱,执意停留,一步三回头。 她伸出右手,死死抓住老人紧握手指,自语哭泣道:“长老!村中自古便有祖宗遗训,我等未亡人如草芥低伏,生不得与村中老幼有所触,死不得厚衣随丰冠。岂能曲长老千金之体,换贱婢一时之安。”女子哭泣抽噎,苍白的脸上既有委屈又有恨意,她转手抹了抹满是水雾的眸子,又说道:“今日长老不顾祖宗遗训,岂不是为我等贱婢犯了祖训。还望长老速速松手,我所求只是与建鹏生抵足而眠,死同穴而葬。如此,便好!” 女子说道最后,又多了几分倔强。她不顾满脸的泪水,依旧回眸。 老人面容稍动,手下不仅不松,反而愈发用力拉住女子手腕,只是快速奔逃。 稍远地界,方老头与徐老头一路快走而来,原本就满是泥浆的长衣更是泥浆遍体,满面风尘。等到两人累的气喘吁吁,胸腹之中有如火灼时,终于停步在了身前一排排有如刀削的围栏之前。两位老人互视一眼,苍老的脸上写满了犹豫。 “老方,这……”徐老头迟疑问道。 方老头看了看相识许多年的老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言语,他伸出手指,颜色一喜,看着来人似乎所有的难题都可迎刃而解。可随即脸上又写满了惊惧。 “这是,这是?” 后方,马老头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在心中不住咒骂这金天佑疯就疯了,如何还如此不安分。不仅害的自己几次三番差点脚下踏空,踩在农田之中。更是让自己风尘满面,若是被那妇人看见,岂不是丢了自己脸面。老头心思百转千回,骂骂咧咧。他还欲咒骂两句,不料看着前方有两个熟悉的背影站在围栏之外,心中陡有火气升起,骂道:“他娘的,前路不通后路阻,一个个留在这作甚?” 徐老头闻言稍怒,他黑沉着本就黝黑的老脸就要转过头来和来人讲讲道理,不料看到围栏之前有一妙龄女子拉着一个脚步踉跄的老人疾步而来。 女子披头散发,宛如鬼魅。老人脚步踉跄,仿佛稚童。 方老头手指前指,少有惊慌的脸上写满讶异。“这,这是……” 徐老头听着方老头疾声大呼,不在理会这泼皮老人,转过身子,恰好看到了那头黑虎一步踏下,催山崩城。 榕树洞中,老妖衣裳尽湿,汗流浃背,可他依旧不敢怠慢片刻,只是心中也有火气升腾而起。树叶四妖郁闷难当,写满烦躁。 老妖抬起眸子,看着那头闭目依旧的狐狸,有些琢磨不透狐狸用意。可如此跪地磕头,白狐置之不理,蹲身依旧,这无论如何都有些让他觉得说不过去。 他沉思良久,终于咬着单薄嘴唇下定了决心。立身而定,望着那头闭目不言的雪白大狐。 狐狸沉声依旧,只是将雪白脑袋调转了一个方位,便继续闭目培体。 …… 黑虎疾啸而来,行不过一尺远近,早已按捺不住心中升腾而起的凛冽杀意。它黑色瞳孔波光流转,满是大仇得报的快然笑意。 老人腰酸腿软,终于力竭,脚下一软,两人齐步跌倒。 老人哆嗦着手指,不再看后方有如催命杀神的黑色大虎。他温热手掌抓住女子纤细手腕,苍老的眸子尽是水雾。 “张……?”老人哆嗦着嘴唇,终是无言。 女子凄然一笑,快速爬起,她笑看着这头黑色猛虎,脸上满是决然。 “建鹏,是你要吃了我吗?”她柔声问道,漂亮的脸上写满了温柔。 黑虎闻声止步,那只正要拍下的黑色大爪停在容颜凄美的女子面前,竟是再也挪不动丝毫。它眼中露出些许迷惘之色,忽而温柔直视,一如当初;忽而龇牙咧嘴,杀气凛然。 长老不明究竟,可也知此刻凶险甚急,稍有不慎便是丧命虎口之下,老人往前爬过少许,强行撑起身体,无奈竟是再挪不动丝毫。他求助的目光看向方老头三人,满是希冀。 方老头脸色急切,一脚迈出就欲去帮扶些许。不料一向与他引以为至交好友的徐老头一把抓住他手腕,拔腿就跑。几乎拖直而行。 “老方,你这是何意!长老,长老他……”老人说道最后,他后知后觉的捂住嘴巴,再也发不出丝毫声响。老人脚下渐松,任由方老头拉之而动。 老头面露绝望,他不由的看了看就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轻拍了拍她单薄肩背,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句:“陈规旧律,是该改了。可是这些老夫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那些寡居女子改旧颜,看不到离人陋室换新装了!”老人沉声自叹,不在看着越看越让他愧疚的女子,转而看着方老头三人逐渐消失的夜色。 女子不理不睬,脑袋愈发低垂,看着僵持不动的黑虎,她不退反进,踮起脚尖抱住黑虎抬起的一只虎爪,眼角泪水打湿了它光滑的皮毛。 “建鹏,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她忽然大声呼喊,满是泪痕的小脸贴在黑虎光滑的皮毛之上,窃窃私语。 她神色百转,时而一脸欢喜,似乎想起想起两人花前月下,甜蜜微笑,小脸通红;又时而转为呆滞之色,似乎回忆起了两人你情我侬,说着私房情话;又时而变成一脸愠怒,对着黑虎大呼小叫,用力捶打,好似夫妻之间偶有矛盾,却难抵相思。最终,女子嘴角滴下屡屡鲜红,吐出“建鹏”二字”! 她嘴角含笑,依依不舍。直直倒在了老人身下。 黑虎长啸一声,两丈有余的身子跌倒在地。面容变换,露出一个神色悲戚的男子面容。又复苍老之态,露出一个五十有余的老者,面色悲伤,脸色哀痛!如此循环往复几次才又化作一个狰狞虎头,望天而啸。 榕树动中,波光炸裂,低卧自眠的白狐似有所应,它颤抖着身子快速爬起,一步踏下,四周白气如虹,喷薄而出,化作一道巨大白色光柱,直冲九霄,露出一轮清光盈盈的圆月。 “这是,这是?”黑子惊喜叫道,他望着那轮皎皎明月,情不自胜的哈哈大笑。 “这就叫邪不胜正!”张许沉声说道,看着斗得火热的两人,眼神炙热,终于生了几分武夫之心,汉子抖擞背上所负长剑,毅然决然的冲向了正斗的如火如荼的女鬼和开山猿。 汉子脚步迅捷,不过眨眼功夫已冲到了开山猿面前。 “张师兄,你这是作甚,快些止步,莫乱了袁大侠的阵脚方位!”刘巍沉声喝道,奈何此时张许已经走到进入开山猿与女鬼打斗范围之内,他修为一般,只能止步而观,干喝难语。 开上猿轻声一笑,收回长刀,故意露出一个缺口,让出了一个刚好容纳张许的空隙。张许脚步沉稳而入,一张俊秀的脸上既有热切又有几分犹豫。 “我,我真能行!”汉子自言自语,额头已有汗水低落。开山猿不容他抗拒反应,手下柔劲稍吐,轻抚过汉子已被汗水打湿的衣襟,颇不厚道的注入了自己一股雄浑内劲。 他哈哈笑道:“江湖催人老,少年心气高。风百集这老东西难道没有和你讲过武夫一口气,可以破万敌么!” 开山猿身形越往后退走丈余,取下腰间挂着的一个黄皮葫芦,他悠悠饮下一口村中老人自家酿的老酒,咂舌道:“好酒配好人,似我等的江湖莽夫更要痛饮千杯酒,屠尽万里城。” 汉子话语说完,手中毫光阵阵,吸附起落在地上的那柄长刀,对着远处一个坟冢遥遥斩下,汉子眼角垂泪,情不自禁。 红衣女子闻声而散! 张许满面鲜血,他将所负长剑插入脚下土地,对着故作潇洒的汉子说道:“袁大侠,你方才说我辈武夫屠城万里,痛饮千杯。可此刻晚辈手中无酒,如何痛饮千杯啊?” 袁宽亮闻一笑,豪爽的丢过手中酒壶,转身拭泪。 张许犹自不觉,满脸欢喜的接过酒壶,哈哈笑道:“袁大侠,这是不是就是袖中乾坤,斩妖伏魔” 汉子并不答话,他伸手悄然抹了抹眼角泪水,神色唏嘘的走到坟冢之前,搓土为香,撵土轻焚。手下青烟阵阵,天空明月清辉郎朗。 榕树洞中,白狐面露痛苦。神色不耐的看着此刻满是畏惧害怕直哆嗦的五妖,指爪稍露,对着五妖当头拍下。 树叶察觉一股惊天压力当头而来,他不禁抬头观望,只见原本波光粼粼的榕树洞中陡然变得昏沉无比,等到眼中透出光亮时,自己四兄弟并那老妖都是神色萎靡躺在树洞之外,容颜憔悴。 “大王,大王饶命,属下绝无他意。属下所为,都是尽人臣之节,为主分忧啊。”老妖惊骇难言,他慌慌张张跪着地上,心中大倒苦水。 林木外围,白发老妖抬头望着那轮清辉遍地的明月,他轻轻抚掌以示欢愉,又大声叹息,颇有可惜之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可惜,可惜!本想让你为我所用,他日登上封仙台,得了真身道果。纵使是妖仙之身,不受玉旨,也可逍遥九天,也可神魂入海!” “可惜,你不明白老夫的苦心啊!”白首老翁一声长叹,看着另一处急速升腾而起的重重黑雾,他轻笑道:“今日有黑虎吞妖狐!” 黑虎神情快意,正要一爪拍向老头,似有所觉的抬头看了看原本黑雾沉沉的天幕之上陡然有一轮圆月沈腾而起,黑虎眼神阴鸷,不在理会哆嗦颤动满脸泪水的老人,它如同要与白狐争胜一般,指爪暗沉,做出虎啸层林之势,扬声嘶吼,黑雾缭绕,逐渐遮住了皎白月光。 榕树洞内,白狐面色痛苦,嘴中滴下屡屡血丝。它磨牙按爪,满是不耐。 少年不明究竟,忙拉着收少女手腕快速跑去。不料待两人一向温和柔顺的雪白大狐此刻眼中,满是冰冷杀意,少年不明究竟,欲往且止。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六十八章 当年回眸如初见(二) 狐狸按爪长嘶,雪白皮毛激荡而起,澄黄的眼眸中透出了几分慌张不安。和原先瑞气腾腾的得道祥瑞自然差了极多。 少年不明究竟,唯恐狐狸突然暴起伤人,张目望过四周,只见前后退路皆无,心中自叹,颇有穷途末路之感。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抓住少女手腕往 后疾步退走,避其锋芒。少女见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早已放下手中光滑鱼尾,看着雪白大狐愣愣出神。 肥硕鲤鱼对此等情况早已见怪不怪,悠悠摆着那条灵活鱼尾,悠闲的吐出一连串的泡沫。 “李知宇,它一定很痛苦吧”少女轻声问道。 少年闻言一愣,对此等情况自然从来不曾想过,苦苦思索,想出了一个是是而非的答案之时,未及回答,不料赵晴柔一把挣开他紧握的手指,又原路跑了回去。少年心中叫苦,可又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的也随她一起折返到狐狸站身地界,警惕突生变故。 少女轻声蹲下,伸出细长手指抚过它光滑皮毛,柔声安慰道“可是否又想起了那个叫张遇初的男子,故而心神摇曳,烦躁反复。” 白狐喉中咕咕作响,张牙咧嘴,几欲食人。鲤鱼呵呵一笑,吐出嘴中那个五彩斑斓的泡沫,调侃说道:“小姑娘,这世间千百奇观,大千世界皆可寻其踪迹,找其道理。可似你等和我等妖怪如此亲密,老夫活了百余年,这也是头一遭。”它张开鱼尾,对着上方天幕一尾甩下,透出一个巨大窟窿。冷风呼呼而入,伴随着丝丝冷雨飘进这方寸之间,更添加了几分寒意。 赵晴柔冷哼一声,不加置喙。瞧着面色隐忍痛苦的狐狸,她小脸上满是心疼。 狐狸犹然不觉,听着少女说出“张遇初”这三个字,眼神骤转清明,压住胸腹之中那颗浑圆妖丹,青光流过,凉意透体而散,终于缓解了些许痛苦神色。 少女以为自己手下轻抚,很有成效,小脸泛起丝丝笑意,又摸了摸它光滑皮毛,说着一些安慰话语。正当狐狸闭目,神色稍缓,一切有望回复时。少女忽然惊叫一声,少年不解望来之时,只见狐狸雪白皮毛之上陡然放出丈余黑光,波光渺渺,摄人心魄。 狐狸神色痛苦,龇牙咧嘴,神色狰狞。 黑虎趾爪开合,长啸有威。 “这?这是?”少年神情又转畏惧,眼露不解。见得此番诡异情景,他原本紧张情绪更露紧张。细长手指使劲抵住手心,沾上了手心透出的细密汗珠,手掌更是湿滑,粘稠入骨。少年来回不安的伸手擦过身上那件有些破旧的长袍,又往后退走两步。 村落北面,那头黑虎一爪掏出女子心肺之后更显狠厉。幽绿眸子瞧着老人,有些戏谑嘲讽,又有些快意恩仇。它望天嘶声吼叫,犹然不解恨意的一掌拍烂女子尸体,血肉飞溅,四散模糊。 老人心绪起伏,早已吓得肝肝胆俱裂,他挽袖擦了擦迎面溅散开来的鲜血并细微肉条。沟壑纵横的脸上早已泪水盈袖,夕露满身。 “老夫对不起你啊!”老人悔声长叹,容颜憔悴。 树洞之中,狐狸雪白皮毛之上有黑光阵阵,在这方寸之间的地界只觉阴寒入骨,绵绵相侵。少年死死拽紧袖口,浑身哆嗦。他焦急不安的蹲下 身来,死死抱住少女单薄身子,这才缓解了些许神色。 少女握住少年温暖手掌,忍住羞涩转头望了望少年。 少年神色一如往昔,只是眉目之中有道道紫色丝线来回游走,给她带来了阵阵暖意。少女不明究竟,轻声询问道:“这是什么?” 李知宇看着她那双眸子晶亮有光满是色彩,有些不知其所指,只能尴尬一笑,转而看着癫狂如魔神临世的白狐。 村落南面,黑虎似有所觉,它抬起满脸血污的脑袋。不再理会战栗难平的老人,转而调转身躯,看了看幽密森林。 “欠我的,你终究要还。”它狰狞一笑,转身急奔。 黑云升腾,妖气森森,身长数尺的黑虎脚踏云霓,身伴长风,快意而走。 老人终于缓解些许,他抓起女子那件沾满血汗的长袍,埋首低泣,哭声阵阵,好是骇人。 黑虎挺胸抬头,大步而奔。它行不过百丈余地,身后堆满了尸骸血水,所过地界哀声阵阵。黑虎犹然不觉,继续奔走狂啸,神威凛凛。 “它,它如何又回来了”一棵参天古树枝叶摇晃,唯恐避之不及的挪动少许,压低声音问询。 大树底下,蹲着的一条通体漆黑的野兔。兔子悠悠啃食着身旁青草,直到两颗宽阔的门牙上沾满了草木汁液。如此良久,沧桑的声音才渐渐响起。 “林中潜伏三十载,这场好戏倒是有些可惜。如果我能再进一步,够到那封仙台,我倒要瞧瞧这场好戏?”兔子嘬草依旧,神情缥缈。 大树嗤笑不语,枝叶摇晃,沙沙作响。 不知何时,林中阵阵秋风刮起,夜雨淅沥而下,带来不少的寒意。 老翁紧了紧身上披着的一袭素色长衣,看着毫无月光的昏沉夜幕,低声道:“秋雨凉,秋雨寒,秋雨沾枝难落地,秋雨埋骨迎朝阳!” 老人似觉不妥,他又低声一笑,神色哀叹的说道“这场雨,看样子要下很久,很久”他脚尖轻点,如猿如鹤,倏忽之间踪迹全无。 小雨微微,渐入霜寒。夜色凄凄,风声骤起。 树洞之外,老妖并树叶四妖神色惊惧,有些不知所谓,又有些畏惧惊慌。一向悍不畏死的树叶他撑起满身伤痕的黑瘦身躯。望着那棵百年古树,双眼通红,满是血丝。 “老子受够了!”树叶忽然一声大喊,在夜色沉沉的幽密层林之中更是嘹亮可闻。他又说道:“人前低伏,人后垫脚。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是低眉活着好,还是怒目战死强。”他一声怒喝,身形陡然暴涨十丈有余,化作一棵大树巨人,疾跑而来。 老妖静跪于地,额头眉眼绿色血液汩汩而流,滴满了长衣,沾满了身体。他惊惧难平,想着白狐一爪之力便有如此威势,既觉汗颜,又觉幸运。似此等威势而不死去,岂不是应了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苦涩一笑,自我安慰。脑中正想着一些恭维话语好径直离去,不料树叶此刻快步冲出,嘴中大骂着自己想了多年都不敢骂的话语,他忽觉快意。脸上又陡然变得昏沉无比。老妖手指抓地,阻拦已是不急。他只能抬头看着树叶单薄的背影跑向那有如魔兽的巨大榕树,心中波澜卷起,嘴中大声叫苦。有些悔恨自己为何要多此一举,徒增是非。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眼中转而放出丝丝光亮,轻声问道:“自问当年,自己怎么就没有这等年少无知,就没有这等怒发冲冠!” 未等老妖自叹说完,树根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双手捂住青紫圆脸,使劲提着一口劲气,护着那颗暗淡无关的淡紫妖丹。他看着那个带着些许傻气又带着些许无畏的身影狂奔向榕树洞时,手掌撑地,条条根茎透土而出,化作一个紫黑大手扯住树叶了脚后,往后收缩而来。树根断续说道:“树叶……万不可莽撞行事。” 树叶容颜憔悴,眸子赤红。早已被心中怒火灼的体无完肤,此刻还哪有心思顾及许多。听到树根这番动皮不动的话语,心中只觉生出丝丝悲凉。他癫狂一笑,毫不理会一衣带水的三妖,继续行进。 “谁说高低只论修为品,我树叶偏偏不信。我要和白狐大王讲一讲自己的道理,去讲一讲老神仙当年说过的话。去告诉它什么叫众生皆有其礼,什么叫众生皆可成仙得道,皆可羽化飞升。”他强提劲力,脚步自然愈发迅疾,在朦胧的夜色之中几乎化作一道飘不可视的残影。 树叶劲气翻滚,势如大江,他五指握拳,身体扑腾跃起,脸上带着癫狂笑意,一拳对着树洞轰然砸下。 “痛快,痛快!”树叶豪气顿发,多了些许江湖豪客把酒问江湖,一剑倾众生的飒爽英姿。 老妖吓得肝胆俱裂。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树叶癫狂到了如斯地步,居然胆敢一拳砸毁白狐大王栖身之所。老妖连声喝道:“树叶,还不快些跪下给白狐大王赔礼!”老妖嘶声叫喊,神色绝望。死死握住手中的一抔黄泥,连身后迅疾而来的一条漆黑猛虎都不曾察觉丝毫。 远处,黑虎讯若疾风,矫如奔雷,不过盏茶功夫已然奔到榕树洞外,望着树叶五妖,他森寒瞳孔中有着点点寒色涌起。 “昨霄风起如云涌,今日吐气要扬眉”黑虎喉中轻动。它森寒獠牙对着那榕树洞轻轻挑下,眼中波光琉璃。 黑风飒飒,草木齐飞。月隐山头,妖退左右。 狐狸不气不恼,凶焰盈眼的眸子终于露出了丝丝清醒。它同样森寒的眼睛盯着那头不速之虎,牙嘴挑起,气势如虹。脚步斜跨,咆哮而来。黑虎气劲翻滚,跃跃欲试。 正当白狐走出树洞,未及冲到那头黑虎身旁之时,它雪白光亮的皮毛之上陡然有着道道黑色寒光透体而出,勾勒出了一个散发着黑色光芒的奇怪印记。狐狸不安嘶吼,神情再复癫狂,雪白大爪对着黑虎拍下。木屑齐飞,尘土四散! 少年紧紧拉住少女就要冲出的身躯,他挽起衣袖将长衣举过头顶,遮挡住了尘土扑张的方寸之地。 “赵晴柔,你还好吗?”少年轻声问询,羞红着小脸摸过她柔顺发丝,纯净的眼眸之中多了些点点星辰。 少女噗嗤一笑,伸手捏了捏少年消瘦的脸庞,轻笑说道:“没事,没事!本姑娘吉人天相,自有神佑,如何能有什么大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少年轻笑自语,放松些许。 黑虎看着那道白色光亮划破层层夜幕,径对自己而来,颈上白毛倒立,多了几分警惕慌乱。 “这难道就是故人相见,分外眼红!”一个有些突兀的声音响起,负刀汉子嘴角叼着林中常见的野草,从林中之中缓步绕出。汉子依旧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手指后扯,拉出一个面容畏惧的黑脸汉子,得意一笑。 “本大侠来教你什么叫道义,什么叫道理”汉子一步跃出,雪白光亮陡然升腾而起,直照的四周白光朦胧,层林有如白昼。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六十九章 当年回眸如初见(三) 开山猿一步既出,便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刻还哪能丝毫退缩。他神色冷峻,拿着那柄光亮长刀烨然有如神人。不待黑虎有所反应,汉子猿臂舒展,刀气纵横,奔涌而过十余里,手下寒意漫九天。 黑虎厉声大吼,按爪而立,蓄势待发,它躬身抬爪做饿虎扑食之状,头上那个白色王字竖起,如倒挂天眼,杀气腾腾。 “老子可不是寻常妖怪”黑虎厉声喝道,它斜着脑袋望向无穷天幕,道道紫黑气流从它倒竖长眼成束射出,照的黑夜有如白昼。 短兵相接,虽无甚太大波澜,依旧甚为可观。少年只见那白衣汉子不管不顾,刀顺手势,直切而入。刹那间就是几个来回走过,汉子不依不饶,痛快一声大喊,长刀压低,堪堪躲过黑虎额间射出的一道紫黑气流,趁它回身不及,大开门户之时,汉子鬼魅般的身形已经抵达黑虎面前,手腕回旋,那柄寒气喷薄的长刀划破它额头光滑的皮肤,斩出了一道深刻白痕。 “你居然敢伤我!”黑虎磨爪长嘶,狰狞可怖。 雪白大狐不安嘶吼,憎恶的盯着狰狞可怖的黑虎,它蓄力已久的一爪也催山断江的递到了黑虎腰腹之上。 轰隆一声炸响,幽密丛林亮起无数黑白交织的光芒,如月如日。 黑虎身上吃痛,见白狐依然留有余地,心中也是起伏不定。可木已成舟,走到这等境地实属不易,如何还能旁顾其他。黑虎眸子闪烁,顾及不了左右背敌的不利局面,长尾做鞭,径对开山猿而来。 “来得好!”开山猿右手握刀,左手将刀鞘举过头顶,一上一下画了一个长宽半尺的满圆,将它击来长尾尽数包裹,手下暗使力道,圆弧之中气浪翻滚,噼啪作响。 黑虎铁尾如刀,锋锐无方。汉子长刀势沉,举世罕有。 只见两股迥异修为层层碰撞,荡起无数山风涟漪。白光缥缈,黑光森然。 黑虎一尾既过,本是信心满满的脸色此刻吹起乌云无数。看着依旧云淡风轻的汉子,愈发摸不着头脑,黑虎长声一啸,惊疑不定的说道:“汉子,你快些离去。本大爷今天专门为了这头白狐而来,不想徒增是非。你若是自动离去,本大爷可以对你方才冒犯行为既往不究。”黑虎大嘴开合,幽绿眸子射出道道寒光。 开山猿忍俊不禁,呵呵一笑。长刀负手,做收刀入鞘之势,身子往后走下两步。离得黑虎丈余距离之时,他又忽然调转身来,长刀斜砍,雪白刀倾泄如柱,将黑虎整个身子完全包裹在了这道雪白光亮之中,汉子再次收刀入怀,脸上又恢复了先前那等玩世不恭的姿态。 黑虎凄厉咆哮,嘴中黑气喷涌,伸出钢爪拍碎道道雪白光亮,这才有些狼狈的走出身来,嘴中喘气连连,显然是受了不小的伤势。 张许二品修为,武夫运气纳腑这一套自然无比娴熟,只见那头狂傲不可一世的黑虎双翼残破,额头的王字也昏乱了许多,他眼中星光点点,看着毫无高手风度的汉子更是敬佩。 “你这是何意?”黑虎气恼问道,脑中回想他云淡风轻的一刀,紧绷皱脸愈发微妙。 黑虎嘶声按爪,神色不耐! 汉子轻声一笑,不屑说道:“一头野性未驯的畜生,也学那些书生士子满口之乎者也,做这等文弱书生的模样,岂不是徒添笑料。老子何意,老子的意思就是砍了你。”开山猿怒目而视,挥刀再斩。 刀气成虹,波光渺渺,开山猿手中长刀耍的虎虎生风,刀绽琉璃。或斜劈而过,直绕黑虎下颌斩下屡屡长毛;或纵刀而立,手中掐着那些仙家道门秘法;或是身如游鱼绕过黑虎迅猛长尾,给它一些不大不小的打击;或是如同文士夫子持刀做剑,诵着道德文章。汉子轻描淡写,极尽写意风流。不待黑虎有喘息之势,趁着他回防一瞬,右手反手握住刀柄,对着它那波光粼粼的双翼直劈而下,右翼从天而落,带起霞光如虹。 黑虎身上吃痛,仰天长嘶。 “对我这等高手,叫唤可没有什么用处。”汉子轻声一笑,按了按有些酸麻的肩背,眼中也生了些许凝重。原先只以为这头黑虎不过尔尔,看其修为波动不过堪堪八百年,可如今走上几个来回,这才发现这头黑虎不像他以为的那么一般,至少与那些修为超凡入圣的千年大妖也少不了多少,汉子故作轻松的笑道:“原先以为你修为不过尔尔,可走过两个来回,俺老袁才知道,你小子原来是深藏不露的脾气秉性,虽然不曾走到千年修为攀高台,可也够到了门槛,你还是个角色。” 汉子嬉皮笑脸,苦思应敌良策。黑虎寻机而动,思考应敌策略。如此一来,这一人一虎倒是少有默契的同时住手,不在纠缠。 洞内,少年与少女一番嬉笑玩闹,此刻已缓过神来,少女伸指弹了弹少年额头,轻声道:“快些出去看看狐狸,本姑娘可是答应过她,要陪她找到那个叫张遇初的读书人。” 少女信誓旦旦,自信满满。 少年接过话头,饶有兴致的问道:“那你怎么找,似那温知良一样神游九天,上天入海。” 神游九天,上天入海自然是神仙手段,极尽风流。可赵晴柔不过是一个颇负武学修为的小姑娘,又如何会有这等神仙手段。说到底,他还是怕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小姑娘有离去的那一天。 少女瞪着一双晶亮眸子,将少年所言认真思索,无奈苦思良久依旧没有一个答复,只能抓着少年挽起的袖口,做那等无奈撒泼的模样掩饰自己的不解。她纤细手扯过少年衣袖领口,娇声道:“好你个李知宇,既然敢出言嘲讽本姑娘”少女语气娇嗔,伸手欲打,可青葱细指伸到少年认真的脸庞之前,她又止住挥下力道,不知不觉的往后退了少许距离。终究没有拍下手掌。 “走吧!我们去看看白狐。”少年心思百转,只能借着一个话头打破此刻有些尴尬的境地,起身往外先行而过。少女冷不伶仃的声音突然响起,娇怯问道:“李知宇,如果我离开了陇海郡,你会去找我吗?” 少年闻言一愣,本就烦闷的心绪愈发烦躁。他轻挥手指,答道:“我会,一定会!”少年语气坚定,稚嫩的小脸露出了些许与自己年纪不相趁的成熟。他快步疾走,看着外面来回的一人一虎,眼中早已泪水盈眶,几欲低落。 “我一定会,一定会的!”少年自言自语,似在安慰自己,又似乎在告诫不知还有多少年的未来。 风声雷动,劲风起伏。李知宇心中烦躁,微眯双眸,伸手拭下不知是泪水还是迎面而来的沙尘。他忽然又想起赵晴柔那番话语,更是心烦意乱。少年不耐的甩了甩衣袖,神色缥缈。 开山猿此时上衣已是破乱不堪,手中那柄光亮长刀也已砍下了七八个缺口,看着那头双翼尽折,额头细眼倒竖无神的黑虎,汉子脸上又泛起自得讨打的熟悉笑意。 “本大侠不愧是人称南袁的开山猿啊,居然打的这头畜生找不到东南西北,真是快哉,快哉!”汉子哈哈大笑,眉飞色舞。取下腰间挂着的那只黄皮葫芦,大灌了一口酒水,尽显名士风流。他忽然似乎又觉不妥,转头看了眼静默无声的张许一行,郁闷的问道:“怎么,就算不抚掌大笑以示恭喜,至少也应该表示表示不是。” 刘巍性情最为耿直憨厚,听着开山猿如此言语,他接过话头,连声拍掌大笑,手舞足蹈。整个人看来倒是多了些滑稽模样。尤其是他身上贴着的一道道仙家符篆迎风而展,有少许由于汉子用力过猛,此刻掉了不少。他也不觉尴尬,摆动依旧。 倒是脸皮子薄的江燕容不好意思的拢了拢额头青丝,嗓子干咳了两声。 “刘师弟,够了,没看到前辈是嬉笑言语么。”洛雨抓着那柄名为“斩龙”的长剑,搭在了汉子肩背之上,轻声止住了刘巍的势头。 “你们,你们居然敢如此,敢如此冒犯本王!”黑虎睚眦欲裂,幽绿瞳孔通红一片,神色更为狰狞扭曲。虎爪拍下,一滴滴鲜红血液被它尽数涂抹在脚下土地,四周风声疾动,陡然出现了一盏盏大红灯随风飘荡。呀呀作响。 灯笼依次亮起,在黑虎左右游荡摇晃,寂寂有声。 昼灯绵绵,海内生烟。 黑虎趴下身子,张开残破指爪看了看那让他吃尽苦头的汉子,它忽然轻声一笑,转过身来,戏谑的看着面色痛苦的白狐。 开山猿心神震动,忽觉不妙。手中长刀举过头顶,他神色焦急的对着众人喝道:“快些阻止那头黑虎”汉子嘶声大喊,手中长刀流星赶月,对着黑虎所在的方寸天地疾速斩下。众人听得汉子厉声大喝,忙取下自己的长剑宝刀,尽数对着黑虎倾泻而下,不料那头与众人斗的你死我活的黑虎此刻居然毫不加理会,径对白狐而去。 黑虎脚下云气陡生,飞云绕指,大啸一声,那硕大头颅暴涨丈余,居然将雪白大狐吞入了腹中。黑虎喉中咕咕作响,气息翻滚有如激流。 “本大王的修为今天要尽数收回来!”它轻声一笑,身形再次暴涨十丈距离远近,身上青紫亮色光芒卷起,肋下双翼完好如初,反而还添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威势。 空中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七十章 一气游九天 雷声轰隆,炸裂作响。道道锋锐气机从高空落下,屡屡金光自九天而来。少年伸袖挡了挡迎面而来的豆大雨点,凄楚的眼眸看着这百草低伏,人间自垂的姿态。 黑虎不仅不以为环境颇差,反而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它张翼而啸,借着疾呼而来的风势御风扶摇,一气可达三万里。 黑云之上,屡屡金光透云而出,经声成阵,诵声如雨。少年眯着眸子细瞧着九天之上浮现的奇异画面,眼露惊叹。 九天之上,或有身高九尺的高大和尚手执着一轮金光闪闪的法印跃跃欲试,金刚怒目;或有身形消瘦,衣袖飘摇的青衣道士手执复杂符篆眼露深思。 黑虎神仙人神色色不变,眼露深思,似乎是在心中掂量自己与那些菩萨和尚的分量。它思索良久,见那些菩萨神仙只是表情各异的看着自己,既没有下离凡间施展仙人手段,又没有手执天雷斩妖除魔。他试探性的抬爪拍下,仙人不躲不避,眉目神色依旧。执经诵卷,眼含悲悯。 黑虎一爪呼啸而过,既没有打到那些仙人菩萨,也没有被他们手中各异法宝反弹震伤,它眼露奇异的思忖片刻,神色终于了然,它轻声笑道:“原来都是些泥菩萨,土仙人,耍的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把戏。”黑虎高达数十丈的身躯扑腾而起,对着那些天上仙人菩萨展翼而来。 “以雷为衣电为带,脚踏流云口吐霓。”开山猿睁大眸子,凝重目光一遍遍从黑虎身上来回扫过,汉子观看许久,心中自我掂量实力实为悬殊。他脚尖点地,就欲提气脏腑,扶摇而上,执刀降魔。无奈那头黑虎猛声疾啸,气机流转有如滔滔江河,已是圆润如珠,道道皆通。层层阻力自九天而下,汉子好不容易递到黑虎身旁的长刀又复归原位,回到了刀鞘之中。 开山猿眼露无力,一手死死握住依旧发颤的手臂,看着神采得意的黑虎,心中忽觉凄凉。自己辛苦求理寓学多年,习武强身也有几十载,修为不说臻至化境成为飞升仙人,可既然可以凭借名头威震大楚江湖南垂,修为自然不弱。可此时望着那头负云踏风的黑虎,自豪得意的修为便如同女孩家的花拳绣腿,如何能动弹丝毫。 开山猿轻声叹息,愈发无力。 “脚踏风云,苍眸凝月。这就是千年大妖凭借一颗浑圆妖丹的自得,这就是千年大妖的一跃而上封仙台,一跃而下封仙台的自负么”黑虎身形稍顿,眼中窃喜。 金云之上,菩萨仙人诵经依旧,念着那些道德文章,说着经世救民的道理,仙人羽袖飘扬,更显仙人风度。菩萨宝光阵阵,更露菩萨慈悲。 黑虎厉声大吼,只觉心烦,神色不耐的看着那些仙人菩萨,看着他们指尖缠绕的山河风光,它冷笑连连的张开大嘴,对着天上急速而下的一道金光张嘴吞下。黑虎嘴中咔哧作响,如嚼金铁。 仙人脸色微沉,自己苦口婆心劝其向善而不得,那么只能送其轮回尝辛苦。那慈眉善目的老神仙伸指点过无尽虚空,指下划出一道道金色符篆,就欲对这神色得意的黑虎迎头打下。可不料身后波光渺渺,道道金光从一座巍峨到看不到边际的高台之上透云而出,将这些神通广大的仙人菩萨彻底隔绝开来,只留下声声叹息。 黑虎长翅扑腾,历经天雷磨砺捶打,额头颈部的光亮皮毛更是油光滑亮,每当四周黑风吹过,它体型就随之暴涨一分,直到涨至与那棵巨大榕树比肩而列,才神色得意止住上涨势头,贪婪的看着放出无尽金光的封仙台。 高台之上,一道道复杂符篆脱塔而起,对着疾速冲向高台的黑虎镇压而下。似乎冥冥之中主掌天地气运的封仙台对这头凶神恶煞的黑虎也并不认同。黑虎不羞不恼,长翅震动,顶风迎雨,迎难而上。 “一层,两层……”开山猿惊声喝道,直到眼睁睁的看着这头黑虎爬上第二层顶峰,宠辱不惊的汉子一脸呆滞,神色绝望。 “这是封仙台啊……”汉子无奈言语,自哀自叹。 黑虎攀至二楼,犹然不甚满足,直到爬上三层的第一道台阶,它才浑身淌血,力有不逮的从高台之上跃下,神色愤恨。 “早晚老子爬上三楼戏看人间”黑虎低声自语,转过身来,神色玩味的看着手脚惊颤难平的执刀汉子。 “本大爷苦口婆心,让你快些离开,你不听?现在,想离开,恐怕也来不及了。”它语气悠悠,神色玩味。 黑虎钢尾甩下,堂堂正正奔至汉子面前,瞧着脸上已有三分退意的负刀汉子,戏谑一笑。抬起蒲扇般大的虎爪,劲气循环,绵绵不绝。 “从妖丹至至四爪之间,劲气自循;从四爪至妖丹,绵绵不息。”黑虎嗓音低沉,嘿嘿冷笑,额头倒竖的眼睛放出道道森寒紫气直对汉子而来。 汉子自顾自叹,脸色晦朔。他低沉着声音呢喃道:“二楼,二楼,他不是一楼啊,他是货真价实的二楼真仙,可受玉旨的真仙啊”汉子颤抖着手指抓着寒光闪闪的长刀,眼中神韵尽失,毫无神采。他哆嗦发白着嘴唇,瞧着黑虎这避无可避,大开大合的一爪,汉子既然丝毫动弹不得,愣愣出神。 “袁大侠!你这是作甚”张许厉声喝道,睚眦尽裂,焦急无比。无奈开山猿依旧卧刀而立,既不退后,亦不前行。原地发呆出神。 刘巍死死握紧拳头,一向沉稳厚重的汉子嘶声大喊道:“袁大侠,我刘巍耿直性子,最讨厌拖沓之辈,好不容易初露头角,进入江湖。第一个搭档就是人称南袁的袁大侠你。”汉子顿了顿,神色凄然,他看着黑虎巨大趾爪离开山猿不过五丈距离,既有担忧,又有遗憾。 想着这负刀汉子在幽林之中轻描淡写制止住了女鬼攻势,想着他智破黑子谎言的自得,他好是钦佩。钦佩到了在心中将他当做自己的榜样,当做自己的方向。可现在看着汉子如此畏首畏尾,辜负自己侠义之名,他忍不住使劲大骂,气喘连连,直到后来,甚至到了跳脚大骂的地步。可开山猿神色依旧,不悲不喜,唯有青筋暴起的右手死死抓住长刀,愣愣出神。 刀身雪亮,如女子秋波媚眼,姿态千万。长刀嗡鸣,滚烫火热,汉子目中无神,手脚冰凉。 黑虎神色冷冽,迅疾一掌终于拍到了汉子脸前,轰隆一声大响,只见黑雾弥漫,阴风阵阵。 少年神色惊变,看着这电光火石无比迅疾的一幕,他几乎本能的脚步后挪,反手就将少女娇弱身子护在身后,他则顶在早已破烂欲倾的榕树之前,面色不舍。 “怎么?小子,咱老人家可还没死呢?你绝望个屁!”沧桑的声音忽然响起,少年只听得风声呼呼作响,便再无其他。少年感激的看了一眼面色通红鼓胀如气球的河鲤。又担忧的转过身去,看了看身后少女,伸手碰了碰她柔滑皮肤,只觉凉意沁体,手脚皆冰。 开山猿抓着那柄滚烫有如沸水的长刀,依旧不管不顾,面色凄苦。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老人,想起了他温暖的手掌,想起了他慈和的容颜。还有那以为忘记可从来不曾忘记的一袭,一轮夕阳。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汉子嘴中呢喃,高大身子被无尽黑光包裹,神色留恋。 “袁宽亮,哪能这么容易让你死。”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一袭红衣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汉子身前。她发丝弯曲,青丝飘摇,一袭大红长裙随风激荡,没有了春光乍泄的大好身段,有的只是倔强到了极致的执着。 “你,你”汉子嘴唇哆嗦,看着来人,竟然丝毫说不出话来。只有呆呆的看着这个既让他熟悉又让他陌生的女子,似乎许多年前第一次遇到她时一样。 那时花好月圆,明月高悬,如今凄风苦雨,光景惨淡。 黑虎遮天蔽日的一爪终于落下,除去被鲤鱼护住的少年少女少有波及,其他人均受了不大不小的伤势。又以张许一行和树叶五妖怪伤的最重。此刻都是气息奄奄,九死一生。 净香寺中,此时已经敲过暮鼓。除去负责打更、参禅的少许僧人,其他众僧都早早睡下,一片祥和。靠近罗汉堂的一个狭小壁厢,有一个白发白眉的老僧垂着浑浊眸子靠在灯烛之前,仔细翻看着手中的那一本已被翻的破烂的法华经。 他忽有所觉,合上经卷,走到窗台之前,看着窗外电闪雷鸣,游离不定的昏沉天幕,愣愣出神。过得良久,老僧轻轻叹息一声,喃喃道:“和尚我执经诵卷七十年,从出家之日算起,过了今日刚好七十一年了。七十一年,七十一年……”他如此念过几遍,轻声一笑,慈眉皱起,那双仿佛视物都不大清楚的眸子放出点点光亮。他拿起床头挂着的一盏白纸灯笼,静立窗前,看着屋外漂泊大雨,浑浊的眸子中放出些许涟漪。 如此良久,他又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年一度秋,一年一层雨。如此算来老和尚我也比寻常人多吃了一年米饭,多享了一年清福”和尚说道此处,他神色悲哀,颤抖着手指从灰尘满布的床底取出一个紫檀木匣,轻诵佛法。 老僧眼露追忆,低声道:“你当年要孤身一人前去名山大川寻找佛理,切磋修为,这本是无错。可和尚我不解的是,你为何要让智慧接过你袈裟钵盂,将我佛门清净地搞得乌烟瘴气。”和尚无奈摇头,苦苦思索。可过得许久,他依旧不得其解,只好摇了摇满是花白头发的脑袋,低声笑道:“一年,一年差异可是大哩。不然似我这样的和尚既没有什么高深佛法,又没有什么精湛修为,如何又多了一年。” 他抬起脑袋,无奈笑道:“能活到这把年纪靠的也就是一个忍喽。”老僧轻声自语,打开木匣,从怀中取出一道黄符,念念有词。 黄符之上升起屡屡青烟升起,缥缈而上。 “师父,方丈请安。”屋外,一个满脸稚气的小沙弥端着一小盆洗脚水轻声叫道。 老僧垂眉不语,慈眉飘起,眼中金光直射,有如持咒佛陀。如此良久,他枯瘦手指打开这封存的甚是完好的木匣,只见一条头生两角长五指的金黄长蛟噗嗤一声钻出木匣,径对黑云而入。 道道金光绽九霄。 落鹜观中,闭目打坐的道士他终于想透师父当年所说的话语,道士哈哈大笑,眼中滴下两行清泪。他脚尖点地,直接坐在救苦天尊的法相之上,手指曲直,许了一个发誓拯救众生的大慈悲! 温知良神魂出窍,顺着那一阵浩然风,直抵封仙台!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一卷月下昏黄灯如昼第七十章一气游九天)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七十一章 慑妖 雨声凄厉,连绵不觉。风声凄苦,肝肠寸断。老和尚放出那条金龙之后,脸色晦朔,神情枯槁,原本发白的头发更显花白,稀疏的胡须更是如同秋日枯槁的野草,一片寒霜,一如他手中提着的那盏灯笼,一闪一闪,晦暗无光。 “老喽,老喽!”老和尚轻声一笑,凑近那盏晦朔不明的灯笼,眯着浑浊眼眸,细细瞧着烧得哔剥作响的红烛,皱纹满布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疲惫。瞧过片刻,他许是觉得灯光昏暗,站起身来伸出枯瘦手指拿起桌上放着的小截铜丝,拨了拨烧的只剩小半截的灯丝火光骤明,室内橙黄。 “想当年和尚我也曾书生意气,也曾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学那些仗剑江湖的豪客,青衫怒马,一苇渡江。可如今,人死灯灭,油尽灯枯,这一世的姻缘恐怕走到了尽头。”老僧低声自语,面色从容。他手中提着的那盏昏黄灯笼骤然落下,洒下了不少蜡泪余光,渐渐化作黑暗。 屋外,小和尚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师父,可屋中除了狂风扣窗,夜雨打帘,哪有其他声响,只有他一遍又一遍叫过的师父在此间回荡。等他叫道后来,声音已是沙哑无力。他不知为何有些惊慌难言,看着骤然昏沉的禅房,愣愣出神,面目皆非。 智慧低眉垂首,颤抖的手指抚过窗扉,最后又轻轻放下,再无动作。两相沉默,四处无声。 “方丈,师父,师父他怎么了”小和尚扬起稚嫩的小脸,眼中噙泪,有些苦恼不解。但他毕竟还是少年,正是不知愁思的年纪,又如何能够明白人死灯灭,生死道消的道理。所以此刻他稚嫩的小脸也只是是委屈愁思,只以为自己犯了什么让师父责备的错误,故而如此。 智慧轻声一叹,终究不言。 他扬起小脸,见方丈对自己爱理不理,又转过身去带着哭腔喊道:“师父,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少吃点饭,多念点经,勤去后园除草,多去罗汉堂参禅。师父,你就原谅我吧。”他抹了抹满面的泪水,灵动的眸子尽是渴望。 室内寂静依旧,一片昏沉。除了偶尔划过天空的闪电,别无其他。 智慧不忍再看,他伸手推开紧闭的屋门,转身不语。小和尚不待和师父打过招呼,快步跑到师父面前,看着蹲坐不语的老僧,拿捏不住方寸。 他轻声接近,试探性的喊了几声师父,可老僧慈眉善目一如往昔,和平日别无二样,此刻却独独少了几分活人的生气。室内回声震荡,久无应答,只有小和尚稚嫩的童音一遍遍回答着自己的叫喊。 “慈悲!”站在门外的素衣僧人神色凄凉,他诵了一声自己平日喊惯的佛号,凄苦难言。 小和尚神色焦急,见师父久久无语,有些不明究竟,只得转过身子快走几步,抓着素以慈悲见闻的智慧和尚,焦急问道:“方丈,师父他怎么了?怎么了?你不是天上菩萨降凡尘,誓救众生脱苦厄吗,你快救救师父啊!”小和尚一边拉着智慧和尚垂下的衣袖,一遍伸手擦了擦满面的泪水。 智慧不理不睬,沉重的念着自己极少念过经文,晦涩难言,难明究竟。小和尚却带着满脸的泪水看着一脸认真的和尚,他踌躇良久,只以为这是方丈对自己的考验。他认真说道:“方丈,这里还有这里你都念错了,好多经文都被你省略过了。”可智慧脸上表现的却是平生少有的认真,认真到小和尚拉着他的衣袖求他,满面的鼻涕唾沫擦在他素洁的僧衣之上,他也毫不知觉。 等到和尚安然诵完经卷,他才低下眼眸瞧着小和尚有如花猫的小脸,轻声叹息一声,缓步离去。 “好雨知时节,当春不嫌早,当秋我也不嫌迟啊”智慧轻声一笑,脱下身上素色僧衣,鞠了一把雨水,他抹了一把皱纹满布的老脸,冲入了绵绵大雨。 雨声淅沥,哗哗有响,和尚光着皮囊疾跑在漂泊大雨之中,口中念念有词,神色癫狂似疯魔。 “脚步悠悠,不曾回头,电闪雷鸣,何以加我。”和尚一路且爬且走,既不辨明自己所在方位,也不细思自己目的去向,而是诵着那些不甚完整的经文,哈哈大笑。如此行的小半时辰,他渐渐逼近了寺院之后的那处求退坡。 和尚颤颤巍巍,身上尽是泥浆雨水,秋风寒霜。好不容易或滚或爬的来到那求退坡下,堪堪止住收之不住的身形,和尚低头看了看地面,又抬眸看了看远处昏暗的天空,愣愣出神。过得许久,远处有一道疾驰白光划破昏沉天际,随着而来传出一声癫狂大吼,在幽静的夜色中分外醒目骇人。 智慧左右摇晃,他制止不住倾倒身形,跌倒于地,只见自己脚下土地居然裂碎开来,露出了一块已然被雨水潮气腐蚀的陈旧匾额。 他轻声蹲下,枯瘦手指一遍遍摸过陈旧匾额,凝神而望,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过得许久他才露出恍然神情,拍着脑袋笑道:“落人寺,落人寺,我韩正孤苦伶仃而来,孤苦伶仃而去,不是正好应了这落人两字,求退求退......这一辈子我……何曾求过一个退字”智慧双手合十,端坐雨中不语。 落鹜观中,温知良既然再展神仙手段,自然不会这么轻易罢手。他取下救苦天尊神像旁边那道黄色卷轴,眼神坚定,再无畏缩。 “虽然贫道是出家人,以少沾因果独修己身为道,可如今天道不现,人伦不兴。我温知良既然爬上了封仙台,接了御旨,忝居此位,那贫道合该居位守职”道士划破手指,一滴鲜红血液顺指而落,滴在了黄色的卷轴之上。御旨禁止触发,一个玄妙的阵法划破夜空,对着整个陇海郡直落而下。 寿春城中观星台上,一个高大男人握着腰间宽阔配剑,来回焦急。他身旁须发皆白的老人却气定神闲,悠悠品着手中的一壶上好雨前毛尖。 “堂堂国公,手握百万雄师锐旅的大将军也会这等手足无措,坐立不安。”老人轻声一笑,正要好生调侃这个让他屡屡在皇帝陛下面前失尽颜面的大将军。可还不等他说出话语,居于南边的晦朔星辰陡转明亮,光耀四方。老人神色激动,他甩下手中水壶哈哈笑道:“成了,成了,我大楚的真人终于成了。” 男子闻言一愣,抬头看着南方那颗陡然明亮的星辰,他微微点头,脸上生了几分笑意。“这大真人到底是货真价实的大真人,架势就非同一般”他拔出腰间配剑轻轻一指。一只神骏非常的鹰隼从高空盘旋而下落在男人宽阔的肩背之上,梳了梳理它油光滑亮的羽毛。 “别装了,大将军。你就算掩饰的再好,又如何瞒得过我这个活了百余年的糟老头啊!”老人伸袖擦了擦嘴角水渍,苍老的脸上尽是了然。 男人神色无奈,他颤抖着手指摸过深藏在怀中的一封密信,手下用力,那张区区不过十余字的书信化作虚无。 “晴柔没事就好!”男人低声自语,走出了这处甚为幽寂的地界。 “告诉他们,三千精骑原地待命,不得陛下旨意,不可妄动丝毫。”男人语气威严,身旁的一棵大树轻声摇晃。 “看来张素德的公子还真有几分福运,这小子不赖,不赖。”他低声自语,又说道:“不过终究太书生气。”他取下鹰隼脚下的一张薄纸,仔细读过几遍,又往后添了几个小字。鹰隼清鸣一声,划破天际。 信上写着:小姐马跃梅子林,不复,请命。男人回得更是简单,不过区区四字:任她,野去! 区区十一字可调千军,区区四字可止千军。这就是大楚的大将军,靖国公,赵恒通! …… 且说那黑虎一爪拍下,力破万军,不仅砸毁了那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巨大榕树,也余波未尽的毁掉了林中不少珍惜的古树奇珍。少年由于河鲤的庇护自是无恙,而开山猿由于红衣女子的倾力相助伤势也不是太过重大,反色他还撑着此刻破烂的刀鞘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要与这头黑虎再战三百回合。 张许神色愕然,无奈此时身上伤势太过沉重实在没有余力搭理汉子,只能神色警惕的看着那头威风八面的黑虎,祷告请求苍穹神明下凡除妖,再不济降下两道天雷吓唬吓唬这头黑虎也好。可四周除了妖气森森的惨淡可怕光景,不说天上仙人菩萨,就连那些晚间觅食的凶猛野兽此刻也不曾露出尊容显摆吓唬路人,更惶然林中开得窍穴的走兽飞虫,大妖野魅。 袁宽亮挣开红衣女子紧抓细指,他颤抖着身子驻刀立在一旁,死死盯着黑虎的下一步动作。 “执迷不悟,蚍蜉撼树!”黑虎怒极而言,便再次如同夺命杀神一样走到开山猿面前,神色戏谑。它嘶声急下,气吞河山。 袁宽亮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何况此刻既然已经回过神来,号称南猿的武夫如何愿意束手就缚,徒做虎食。他再次举起刀柄要做最后挣扎,不料身后的红衣女子伸着细指抚上汉子肩背,眉眼温柔。 汉子身子颤抖,扶着长刀,终究没有说出自己这十余年一直没有说出的话语。 红衣女子眼流清泪,嘴角滴下丝丝鲜红,她一把抓住汉子手臂,神色留恋,又含执着 “当年月下昏黄灯如昼,而今心事苦来多”女子轻声言语,想着多年前自己一袭红衣下江南,想着多年前夕阳正好满黄昏。 黑虎张嘴咬下,极是解气。 落鹜观中,道士凝神已定,他望着此刻明亮的星辰,阳神出窍游九天,撑起阵法笼罩了陇海郡千里地界。与此同时,那条被和尚用命放出的蛟龙此刻也到了密林上方,驱散妖魔。 林中边缘,那白发老翁扔掉手中新泡的一壶茶水,他哆嗦着嘴唇说道:“你,你,你居然……”老翁说道最后,神色阴沉,他鼓荡修为,对着阴沉天幕一拳拳砸下,无奈铜铸铁浇,如何撼动。老翁颜色憎恨,跳脚大骂。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七十二章 蓄势待发 温知良撑起那座浩渺阵法,神魂契合其中,凭借着那道御旨加身的天地气运,一气扶摇九万里,神魂镇压一周界。浩渺天地之上,一袭白衣飘飘的神仙站在一朵云彩中间,他望着下方地界,笑看人间。 “当年只以为师父羽袖飘飘,扶摇而上,是为了增进修为,为了自己能攀上大道机锋,修得长生果,证得大道通。”他说道此处,微顿片刻,似在思索。过得片刻,他又说道:“可是现在贫道爬上了封仙台二楼,才知道这楼风景虽好,但是独独少了些人间烟火的生气。”他自顾言语,神色动容。似乎自己方才所言与往日所思,大不一样。让他也觉得自己颇有些荒谬之处。 “而今一扣长生界,成了世人眼中所谓的神仙,成为了那种翻手覆手有法意的真人,可我还是觉得没有牵着她的手相偎相依的好。”他自言自语,眼中露出愁思怅恨,似在追忆往昔的深深情意,又似乎下埋怨现在的自己。他许是觉得烦躁至极,神色不耐的伸指点点了下方密布的阴云,一道紫光闪过,陡然拨开云月透光亮,一界大起浩然风。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天地阴郁沉重为之一隐,遮天蔽日的阴云被清风缓缓吹散开来,露出了一条盘结一团头生两角长五指的金黄长蛟。 大蛟过河,气势骇人。它睁着一双金黄圆眼,凝视着下方地界,威严目光来回扫过,游离不定。 黑虎血盘大口既然已经递到了袁宽亮面前,此刻已经箭蔟离弦,哪能收?虽然察觉到了身后气机有如长刀出鞘,锋芒难收。可在林中经历过千般厮杀,见识过万种磨炼的黑虎又岂是寻常泛泛之辈。他不待长蛟邻近,锋利长牙已然抓住开山猿的肩背就要咬下,不料空中云层炸裂,露出了一个悬浮高空而不语的身影。 男子白色道袍鼓荡,目蕴神光,他立于万丈高空之上有如谪仙临世,高不可攀。他手上紫意浩荡,如执天雷。好似要将这污秽的人间彻底洗涤一番。 黑虎不安嘶吼,迫于身后那道让攀上封仙台二楼的自己也大觉不妙之时,终于止住攻势,转而看向了温知良。 它喉中咕咕作响,似乎对这个白衣道士有一种天然的畏惧,仿佛那个立于九天的身影前世也曾这样一袭白袍当空而立,也曾这样手执天雷震四方。 “你是,你是……”黑虎轻声询问,颇为和气。哪曾料到来人竟然不理不踩,只是凝目扫过四周,最终那道威严的目光柔和的定格在了少年和少女的身上。道士轻声一笑,衣摆飘摇。 “又是你,又是你?你怎么又来这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告诉你,本姑娘可不怕你。”小姑娘跳脚叫道,颇为愤怒。似乎在众人眼中的得道神仙,不值一提。倒是少年对温知良惧意颇深,深知他脾气秉性,想着此刻若是将这温知良惹得不高兴,那么他觉得,这个人会让身在此间的所有人都不高兴。 少年一步走出,将少女护在身后,警惕的看着衣袖飘飘,风流难言的道士,既不言语,亦不退后,就这么看着他飘摆的衣袖,看着他紫意流露的面庞。 金黄长蛟不依不饶,死死咬住黑虎钢尾,使劲后拖,毫不留情。至于那条一向畏首畏尾,只会逞口舌之利的河鲤这次却没有躲在少年身后,而是摆动着两条长须,望着金蛟,有些不知所谓,又有些熟悉难言。 “你,你是?”鲤鱼轻声发问,游摆不定。金黄长蛟爱理不理,摇头摆尾,对黑虎不依不饶,纠缠不休。似乎不将黑虎镇压俘获,它就不会止住自己动作,就不会放手松口。 道士无奈一笑,看过四周,等到将四处状况全部概括于腑,这才挥摆衣袖,伸出左手凌空虚指,做出往后扯过的手势,不等袁宽亮抗拒反应,他高大身子已经被道士扯过身后,站在了洛雨等一行人中间。 袁宽亮神色焦急,他看着并不随自己一起被扯回的红衣女子,有些欲言又止。等到自己终于站在张许等一行人中间之时,他终于扯破了喉咙喊道:“红衣” 女子凄婉一笑,消散在了茂密幽林之中。 道士隔空取物,轻描淡写之间便打断了黑虎凌厉攻势,无须他开口言语,众人自然也知道了这道人绝对是人间罕有的真人仙人。此刻哪敢言语反应,聚成一团,静等衣袖飘摇的道士吩咐话语。 张许在众人之中最为识得大体,不等这等前辈高人出言询问,他当先走出,朗声道:“在下张许,是横舟镇中颇有名气的风百集,风大侠的徒弟。至于身后人群都是在下同门师兄弟。我等谢过仙人救命之恩。”汉子一口气说完话语,满含期望的望着道士,似乎是希望自己一番言语能够让这真人神仙有所触动,哪怕他不说话结个难得善缘也好。可温知良沉默依旧,倒是神色之间多了些许疑惑。 不用多说,他此刻神情无疑向众人表明了态度,这所谓的风百集,风大侠自己不认识,也没听说过。 张许无奈一笑,不敢言语。倒是刘巍神色颇有些打抱不平。哪怕你是世间难寻的真仙,自己如此尊重的师父,你哪能没有听说过呢? 道士自然不曾琢磨汉子的心思,他荡起大袖,看着众人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道:“来了就出来,如此藏头露尾,岂不是惹人轻视笑话。好歹也是打破玄关,证得道果的千年大妖啊!”道士面色威严,不在看着那头磨爪轻嘶的黑虎,手中的漂浮的紫意对着林中藏头露尾的白发老妖迅猛而来。 “不愧是温大真人,这一指之力较之尊师也是不遑多让,甚至有所过及。”他同样伸出一指,卸去了温知良手下力道,这才啧啧道:“看来你们这一脉相承的玄通道法确实颇有门道。”一个高大身影不知何时来到此处,他慢步而来,不慌不乱,与黑虎大不相同。 老翁面色慈和,脸上挂着浅浅笑意。尤其是他身上穿的那一袭白衣,更加衬托出了他的书卷芳香气,朗朗精气神。 老人晃晃悠悠,不疾不徐,毫不急躁。只有他腰间挂着的一小节青绿竹枝偶尔摆动,随着起伏的坡度摇晃轻点,似在探路。黑虎看着老翁从林中缓步而来,原先畏惧的神色转为委屈,使劲摆脱那条长蛟,快步到老人身前,蹭了蹭老人垂下的衣袖。面色讨好如黑猫。 不等黑虎言语,道明原委,慈眉善目的老翁轻喝一声,他枯瘦手指快点而下,一把抓过黑虎硕大头颅,手下用力,脑浆四迸。 “你不要怪我不给你机会,不给你改过的时间。”老翁轻声一笑,伸指弹开粘在衣上的浆液,看着黑虎不解的森寒眼眸,笑着说道:“我给了你机会,也给了你改过的时间,可你完全不明白老夫用心所在,所以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过河拆桥。”老人嬉笑言语,转而去看一脸肃然的道士。他唏嘘感叹说道;“初见你时,你虽然修为有成,可也只是个满脸厉色无甚道果的汉子,哪像什么世间仙人。那时我还嘲笑赵青峰说他瞎了眼,怎么找了这么个只会杀人不会救人的徒弟。可老夫现在才明白,不是他赵青峰不识货,而是我老人家瞎了眼,那时没有亲手送你赴黄泉。”老人神色惋惜,懊恼摇头。 道士不言不语,神色悠然。 风声轻动,四周皆沉。 温知良不言不语,静默而应。似在等待老翁下一句话语,又似在等待他接下来的行为。可道士不言不语,神色悠然依旧。只是他眉心的那点紫意愈发浩荡,呼之欲出。 “唉!看来你还是信不过老夫啊!”老头呵呵一笑,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虽然温知良浴火重生,因祸得福,爬上了封仙台二楼,做了笑看人间的天上人。可咱自己好像也是一千多年的修为,好像也爬上了封仙台二楼不是。 老翁呵呵一笑,揉了揉丝毫不显老态的老脸,堆满了笑意。又以商量的语气说道:“温仙人,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皮的时候,若是你今天就此罢手,见好就收。老夫不敢保证太多,至少可以保证在陇海郡内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妖互食的场景,至少不会再有人妖想斗相杀的场面,怎样?”老翁依旧是笑眯眯的表情,见温知良神色不改,毫无变动,他再次耐住性子,压低声音说道:“我再退后一步,将这头黑虎元神俱毁,剥皮抽经,绝了它今生来世,再无翻身的可能。你说怎样?” 道士雨打寒霜,面色稍稍阴沉。老翁肉疼说道:“好好!我怕了你。虎尾虎鞭虎骨这些宝贝都送你,都送你温大仙人壮阳补气,助你百尺杠头更进一步,行不行。” “你别不知足啊,我这是最大的退步了”老翁说了许多,看着道士毫无变动的神色,眼中也终于露出了几分不耐之色。他随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老脸上再次堆满了笑意。 道士的脸如寒冰,万年不化。 “你他娘的倒是说句话啊。老子这等退步还不大!”老头气愤说道,终于被他撩起性子,撸起了袖子,几乎就要跳脚大骂。 道士两指需合,做提剑之状。 “别别!我怕了你这个大真人了,你到底想怎样?”他抬高嗓音,多了几分委屈,在少年听来,好像这个一掌就可击毙黑虎的老翁此刻倒是有些低声下气,弯腰姿态。 道士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手上紫意暴涨百余米就要与他一分高下,一展高低。 “温知良!你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这等天地奇珍你都提不起兴趣。莫非你这个大真人有些私密难言,怕与人说。”他嘿嘿一笑,脸上多了几分猥琐。 道士按捺不住,似乎终于蓄力已毕。他挽手上步,指划琉璃。 “这就是贫道的道,这就是贫道的理!”温知良终于开口,一如往昔。 老头见温知良一指点来,他不躲闪也不避,而是挽起衣袖,握住拳头只等道人。两人虽未出手,气机已然对撞,密林之中杀机起伏。 “大真人瞧瞧我这一拳。”老头同样五指握拳,同样对着温知良打来方位一拳打下,劲气相撞,波光千里。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七十三章 蓄势待发(二) 老翁出拳相抗,丝毫不避,同样五指握拳快捶而出,呼啸砸下。一来一回之间,围观众人只觉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忍不住感叹这一人一妖怪修为高深无匹,各有风流。 寻常武夫过招,或是凭借招式精妙,制敌于先;或是是凭借内功深厚,杀敌千里无形,可现在交手的一人一妖,除去修为深厚高低,招式已是圆润有方,颇有几分一指一点皆文章,一式一法皆精益的味道。 温知良与老翁交手过几个回合,逐渐摸索适应了他招式来路。道士不在如刚才那样你来我往,互不退让。反而变换法决,变换招式。以左手曲点改做右手手指微曲,下斜上撩,且拦且阻。 老翁体魄雄厚,自然依旧是以劈腿横撩,起手上勾的套路招式,大开大合,全以杀敌为己任。道士不理不睬,五指伸平,指尖绕过老翁直击面门的一拳,五指变换拟作剑诀,对老翁攻来的一拳平直砍下,制止住他强势而来的一掌。又以左手上撩,绕过老翁手腕,直对他胸口而来。 拳风渐紧,寒若秋风。大开大合,互不退让。 道士五指成爪,对着老翁胸口抓下,老翁出拳收势不及,只得放过他这直击根底的一掌,回防自己要害之处。 一式既过,老翁收手不及,自然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暗亏。可是道士虽然一掌结结实实拍在了老翁身上,自己此时同样也不大好过。虽然他方才放过了温知良一掌,同样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一记膝撞却是使劲的撞在了道士胸腹之上。 一人一妖快速分开,各调状态。 “大真人怎么如此疲软,这一拳一拳既然打了出去,就应该是连绵不解,覆水不收。好让老夫疲于应对,死在大真人掌下才好。可你现在如此无甚力道,倒是让老夫有些感叹伸伤了。”老翁呵呵一笑,五指相接,暗使劲道,只等再次交锋时让他跌一个不大不小的跟头。 温知良趁着先机在前,哪能如此收手。只是气息循环两个来回,便再次冲出,以纯正武夫拳法再次奔来。 拳风相加之处,劲力齐飞。温知良先机在前,这一拳打下自然是占尽优势。不仅使出劲力相叠的法门,更是暗劲后发,指尖浓郁紫意绕过老翁手指,蓄于一端而入。老翁手指吃痛,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暗亏。他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多了些沉郁压抑,阴沉目光一遍遍扫过道士俊朗面容,看着他手下动作。他忽然有些觉得这个温知良变了。虽然相貌依旧,神色依旧。可此刻的道士完全不起波澜,沉寂的如同冬日里冰封的湖面,暗潮起伏。 老翁暗自生愁,想要摸清道士来路,好寻其衰弱之机扳回一局。可道士防守进攻都是滴水不漏,哪有他心心念念的弱点之类。 温知良自然不知白发老翁心中所想,也不想去想。他只是拆过十余招时,忽然间有些情不自禁的想起多年前手把手教他练拳提气的道士,想起了多年前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的自己。 他低声一笑,抬起头来,看着落鹜村的方向,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那些年师父出去与人讲道理是不是也和我此刻一样,是不是也是大袖飘摇,纤尘不染。”他愣愣出神,丝毫不去理会老翁恼羞成怒欲找回颜面的一掌。不等蓄力已毕的老翁近过身来,一道紫气从道士身上喷涌而起,他修长身形忽然不见,等到再出现时,距离众人几十丈高的一棵大树上,一人一妖轰然而出的两拳对击一处,吹云翻海,草木皆倾。 老翁一拳递过,感叹道:“嗯,不错,不错,不愧是悟透生死玄关的大真人,不愧是老真人赵青峰的得意弟子。”老翁啧啧开口,伸手拭去脸上沾染的些许尘埃。不等围观的张许等人大声叫好,老翁身形后转,跃下树枝,整个人化作一道青碧光影。一瞬之间,头发花白的老翁停在张许等人面前,看着那个穷追猛打的道士。 “温知良,你不要以为三拳两脚就可以打断老夫气海修为,打破老夫苦修千年的真身。现在,才是好戏真正开始的时候。”他轻声开口,不在寸土必争,咄咄逼人。反而双手化圈,两腿回防,手指对着四处点下,一株株约莫十余丈的大树拔根而起,对着道士轰然砸下。 株株大树自幽林而来,迅疾有如狂风暴雨,一发便已无收势。大树冲天而起,自带杀机,虽无兵刃的杀机锋锐,此刻也是呼啸而来,颇具声势。张许脸露向往,看着来往的一人一妖只觉畅快淋漓。可忽然之间看见千百棵大树冲天而起,汉子脸上又转阴郁。 “不知他耍的什么鬼把戏”他低声自语,脸色阴沉。 “大真人,看我这一式如何。”老翁自负一笑,身形不动,他伸出枯瘦手指对着道士遥遥指下,一式春秋。 少年不动声色站立一旁,既不像这些已经窥得武学门径的大侠高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也不像此刻依旧暗自嘀咕念叨出神的开山猿,而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站在一旁求着菩萨圣人保佑,只要这道士与老翁不要注意自己就好。至于这所谓的妖怪神仙胜负他到没有太过记挂在心上。 温知良挥起白色大袖,衣襟飘摇。看着拔根而起的株株大树,他既没有太过担忧,也无甚焦急感觉,只是望着愈发临近自己的株株大树,神色颇为玩味。 “师父当年教过我一式呼风唤雨的神通”道人衣袖挥下,一式呼风。 风声唳唳,吹拂而过。四周云层摇摆,露出些许天光亮色。 “这呼风唤雨的神通虽然能阻挡一片半刻,不过也是解决燃眉之急罢了。想要破解这一式神通,恐怕温真人你要拿出些真本事。”老翁不以为意,手指下压,势堪摧城。 道士不言不语,见呼风一式撼动不了这株株大树,他静立不动,恍如雕塑。只有眉心一闪一闪的本命道果跳动起伏。他轻声一叹,宛如耄耋老人,神色暗淡。 少年此时抓着少女躲在一旁,唯恐那两个打架的神仙注意到自己。他垂下身子,尽量保持低伏,好尽量不让此刻交锋的两个神仙注意到自己。可少女浑然不明白少年的苦心,此刻不仅没有少年的窃喜,反而倒是多了些闷闷不乐,暗自烦恼。 “这是什么道理啊,打架就打架。怎么这么拖沓等待,如此下来,本姑娘何时候才能见识你们谁比较厉害。”她嘟起小嘴,轻声言语。无奈自己话语说完,依旧只看到那几棵乌黑的大树压界而下,并不见两人动手。少女忍不住的大声喊道:“喂!你们可以开打了。”少女大声喊叫,唯恐天下不乱。少年面色雪白,仔细看了看两个在他眼中都是世间罕有的高人,再次退后。 硕大河鲤左右游弋,自娱自乐。它见两个神仙手下各展机锋,也没有太过在意。反而觉得自己活了百年就没有见到这么好看的事情。可久看亦是无趣,只得摆动鱼尾,转而去看那条失去目标胡乱游弋的长蛟。 长蛟四处游弋,毫无目标。它一遍又一遍游过老翁并道士的上方,又一遍又一遍游走在一旁观战的众人身旁。 树叶横飞,秋风大起。 白衣飘飘的道士终于走出一步。横直而踏。 道士一手抓过自己飘摇衣袖,一手对着正当中的几棵大树指指点点,等到那片树木奔至眼前时,他似乎终于蓄力已定。袖口飞出九张道家符篆,与大树对撞在了一处。雷声翻滚,九道金光亮起,有九个金甲神人各执大斧从符上飘摇的青烟中扑腾钻出,对着大树轰然砍下,木屑横飞,枝叶乱舞。 “一口气就甩掉了天师府费劲心机刻画的九道青桃符,你还真是大手笔啊。”老翁见一式不成,一脚用力对着地面使劲踩下,抓过冒出地面的一大截的梧桐枝,对着道士轻轻挥了下去。 老翁一式既过,留有余韵又是一拳凌空打下,如此一正一奇,两两相辅。 道士身形变晃,避开他这一式一木成林的神通术法,不在纠缠。而是借着自己加身的天地气运,融入到了这片幽林之中。道士身形消散,踪迹不定。或是忽然出现在老翁面前打上两记拳头,又或是悄然出现在老翁身后,游无定所,身无长隙。 老翁接过几招,只觉恼火。这大真人也着实卑鄙了些。身为朝廷御笔亲封的大真人,身为道录司上排的上号的真人神仙,此刻行径倒是有些下作。 他低声笑道:“这么躲,哪能分个高低啊!”老翁无奈扶额。躲过道士一拳一脚的刁钻踢打,忍是免不了挨上几记老拳。此时脸上滚烫,有些火气上头。但又迫于形势,只得出拳直击,曲身躲避。如此一来,老翁不仅不能再似先前一样游刃有余,反而自己借着那一式草木齐飞所带来的先机优势此刻再度淡然无存。 老翁神色阴郁,右脚快速踢出,格挡住温知良神出鬼没的一拳,小腿伸直,反踹而下。 一脚之力,迅若疾风,快若流云。刹那之间已然摸到道士垂下的衣摆。老翁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对着道士喷将出去,一道道青绿藤蔓抓着道士右腿,往前一拽,使劲将道士带到自己身前。他保持一手提拳上撩姿势不变,一脚蹬地,一脚迎面踹下,一前一后,滴水不漏。 极远之处,忽然有一道道幽绿光亮从林间亮起,渐渐汇聚一处。光亮之前,有一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并一个长着姣好容貌的女子当先而立,脸上各有笑意。 “确定这次可以替你报上次的一箭之仇。”女子轻声询问。她抬起碧玉无瑕的小脸,稍有两分羞涩。 “小妹,须知月有阴晴,道有时分。如果是在外界那等阳气充足之地,当然是温知良占尽先机,翻云覆雨,言出法随。可现在么?”他嘿嘿冷笑,嘴角挂起春风笑意,神色无疑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自信从容。 女子闻言点头,心下稍安。 翩翩公子他习惯性的又伸手摸了摸已然完好的右手,既带恼怒又带狠厉的说道:“断臂之辱,今日让你百倍偿还。”青年恨恨言语,抹了把俊美的脸庞,看着不知何时透出云层的明月,朗声说道:“十方妖魔,各自接令。” 男子话语说完,分散四处的星点的光亮聚于一处,如奉其令。 …… 老翁一手握拳,一手捏着神通法决。看着愈发神出鬼没的道士,老翁心中也有些发怵。“这温知良还真是有几分手段”老翁此时有些气喘吁吁,劲气已经稍显不足。如果说他开始交手之时当得起游刃有余四字,此刻倒是负力许多。不仅不能轻描淡写之前化解道士凌厉攻势,反而会时不时被神出鬼没,行云流水自如一体的道士打上几记耳光老拳,或是从某个刁钻角度打出一两招卑鄙阴险的手段,惹得老翁是一肚子火气没处撒。原是想着使出自己全部身家与他殊死一搏,无奈此刻时机未到,也只得且打且松,吃些闷亏。这样一样,便难免吃上许多暗亏。连带着远处观战的那些围观武夫也是呼声阵阵,大有热火朝天,一览难收之势。 …… 阑海县边缘,有一个周转之所,虽然大抵风貌与阑海县无甚太大差异,可有些细微末节之处差异实多。譬如那条由此折绕如同断折的大江,譬如闻名陇海郡的甚至是大楚南垂的花草长廊。 阑海衙暑之旁,有一幢红漆刷就的府邸。虽然宅子不甚广大,占地不多。不过倚仗其布局精妙。虽不是室墙相接,连绵相起。弯弯绕绕也已然是颇具规模。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七十四章 蓄势待发(三) 宅子东厢,有一个小小的隔间,平素都是放着一些杂物以及主人家丢弃的废旧袍子诸物,一向无甚人员居住。只是东厢之中透出点点烛火光亮,照耀得屋内也一片红彤彤的烛火。屋内,一个花白胡须的不速之客他端坐在一条布满灰尘的长椅上悠悠喝着手上端着的一壶茶水,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手中拿着的一卷泛黄古藉。 古藉早已陈旧不堪,甚至翻动书页之时会有不少的灰尘抖落。可老头皲裂的手指几乎是仔仔细细挨个点过一个个蝇头小楷,看的津津有味。 老人时不时会低下花白的脑袋,细细沉吟思索几句,等到自己了然于胸时,他才伸指沾些许口水翻到下一页。 古藉颇为厚实,一页一页所记载的内容也是杂乱不堪,或是论述法家精益之学,或是讲述儒家治国理政。老人细细读之不仅不以为枯燥无味,反而面有喜意,笑容满面。老人一路细翻,审字酌句。等到他翻到下篇之时,看着卷首醒目的说难两字。老人原本笑意盈盈的脸庞霎时间一片昏沉。他气呼呼的开口说道:“什么叫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老人说道最后,气呼呼的合拢书卷,重重的说了几句非君子所学,吾辈不齿。 桌上,烛光点点,片片橙黄,直到那一整支蜡烛烧的变作了一小截,白发慈和的老人才揉了揉有些血丝的双眼,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滴下的雨水,愣愣出神。 过了良久,老人自言笑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可如今年至耄耋,知道了愁滋味又如何,只是变成了站在层楼之上唉声感叹天凉好个秋,有甚差别?” 他端起蜡烛,滴下布满烛台的蜡泪,“哪有什么差别。明明就没有。”老人自顾言语,独自沉思。却没有发现一袭青色官服的男人手提着一柄酥油纸扇,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屋中静静的看着自言自语的老人。 男人三十余岁,看老人依旧恍若未觉,他紧了紧身上的蓑衣。 “怎么了,月昏雨夜,遍体生寒,如何就凝目愁思。”男人笑吟吟的说道。 “层楼之上能看得万类霜天竞自由,看得天光大好几度秋,却到哪去寻这壶横舟花酿,这尾清江鲈鱼。”来人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提出一尾活蹦乱跳的金黄鲈鱼,神色颇为自得。他见老人依旧不理不睬,有些无奈,只得先收好手中提着的湿淋淋油纸伞,再来与他言语计较。 “想什么呢?本官今日兴致极好,效仿古人秉烛夜游,观良辰美景。不料夜雨风寒,扫了雅兴。” 他看着转过身来的老人,继续说道:“既然天公不作美,本官也只能另做他较。这不是。”他又显摆似的提出那尾金黄鲈鱼。抹了一把胡须。 老人扶额苦笑,顺着他话头问道:“所以呢?” 男人见老人终于将视线注意转到自己身上,他喜爱颜开的说道:“所以啊!只能一舟览横舟,顺手掉起了这尾大鲈鱼。” 老人继续沉思,不在顺着话头而答。 男人不以为然的自顾言语,“为了钓起这尾大鲈鱼,在阴沟里翻了几次小船。你就这么不赏脸。”男人神情陡转严厉,但眼中依旧有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老人回过神来,无奈回道:“县令大人,你我相知一场。我王知然何曾对你不恭不敬。只是前几天我府上的张许奉着那风老头的命令前去除妖。时之至今,不说回寄一封家书,就是音讯也不曾传来半分。老朽体弱年高,忍不住有些伤感愁思。” 老人放下手中的那卷泛黄古藉,望着窗外的凄风苦雨。 男人听完他的答话,一手抵住下巴,一手按住身旁的一把黄花梨椅,他思量许久,轻声开口道:“张许,性子沉稳,为人坚毅,又拜了风百集做了师父。虽然如今修为更上一层楼,成为了二品武夫,可除妖一事。”男人不在言语,眼露深思。 妖这个字他还是孩童之时听家中长辈偶尔提及,那时年少轻狂,不以为然。可做了一县知县,翻看了前任以及那些普通人家接触不到的密文经传之后,不信鬼神修浩然的读书人才渐渐的相信了世间还是有着一些奇怪难见的东西,譬如老人此时说的妖。 老人脸露哀容,那还顾得上珍馐美酒,只是一遍遍翻开手中的书卷,才减缓了担忧。 知县大人看着难得的体己人如此伤感愁思,他心中也颇为不好过。转移话题一样的说道:“得了,得了!世界这么大,终究要出去闯一闯。你如果一直将他当做稚童幼孩捧在手心,等到他真正可以独当一面,却由于你的缘故而无法独当一面时,你看他是怪你还是乐呵呵的说你将他保护的很好而感激你。”男人取下腰间挂着的银制酒壶,拔出酒塞,咕咚饮了一大口横舟花酿。 他喝了一口酒水,又伸手擦了擦嘴角的酒渍,自顾感叹道:“人人都说江南好,可我这个南方汉子倒是有些想去北边看看。看看那儿的雪夜铁蹄执金戈,看看那儿楼船夜雪袭龙朔的大好壮景。”男人轻轻摇晃着酒壶,不知不觉握紧了双手。 老人放下书卷,斜瞥了一眼眼露向往的男人,他拿起桌上那只上好的狼毫,在纸上悠然写了两个字,“做梦!” 县令大人独自发愁哀叹,热血盈胸。他不禁在脑海中幻想着自己马踏河山,手执雕弓。想着北国的大好山河风光,想着那些为大楚征战的热血儿郎。他有些愣愣出神,心驰神往。 老人悄悄走到男人身后,一掌拍在他有些消瘦的肩上。 “想什么?”轻声问道。“难道你是在想雪夜挽强弓,西北射天狼。”老人呵呵一笑,神色哀伤。他伸指扣了扣桌角。唏嘘感伤的说道:“当初张尚书以四不节为变法之大体纲要,那时老夫年纪尚青,一双眼里何曾放得下那等异端邪说,只以为他这一套纯粹是为了服务权贵的幌子。那时我青春年少,也和那些文坛士子们写了不少抨击时政的文章,那时还以为自己读透了圣贤道理。”老人顿了顿,一双老眼泪光闪闪,他转移注意般抬头看着一片昏沉的夜色,再不言语。 知县大人既不反驳也不否定,他有一下没一下的伸指敲打着桌面,传出一阵咚咚声响。等到老人闭嘴不言,神色伤感懊恼的垂下花白的脑袋时,男人也刚好神色动容的抬起头来,相顾无言,泪水沾襟。 张行俭,这是一个大楚书生士子提及就会伤感的名字,也是那些与他政见不同的同僚最为惋惜的地方。难道这天地间就你一人希望大楚越来越好,我们也是一样。只不过操作的手法和方式大同小异而已。 老人触及心底伤感之处,蹲坐不语。而本是雨夜携鱼归,心情颇好的知县大人被老人这么一搅和,也没有了雨夜品美酒,食大鱼的雅兴。他抓起梨木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愣愣出神。 离得县衙稍远地界,一袭紧身黑衣的老人疲惫的一遍遍揉着有些黑色的眼眶,嘴中发出阵阵叹息。老人一遍遍的来到窗前看着暗淡的天光,又一遍遍离开窗台在稍显狭窄的书桌前坐下,看着略显寂寥的书桌愣愣出神。 屋外,一袭同样黑衣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门窗之外,他等得许久才略显犹豫的推开屋门,望着老人轻声说道:“师父无须太过担忧。师兄武艺高强,又深得你传授的武学精益,想必一定已经除去了邪魔外道,正策马归来,准备为师父道喜呢!”来人熟络的将手放在桌下的水盆中,拧干那条已无热气的毛巾,笑看着老人。 许是青年爽朗的笑意触动了老人,又似乎是他的话语颇有成效,低眉生愁的老人接过毛巾,轻敷在了自己额头之上。 “清霜”老人低沉着嗓音轻唤了唤来人的名字,他又低下头来,翻开桌上触手可及的一本书卷,不曾料到才刚翻开书卷,老人原本昏沉的脸色愈发昏沉,他随即紧紧闭合了书卷,看着眼中似含星光的男子沉默难语。 窗外,雨声依旧,风声渐紧。 那青年男子喊出接令二字之后,四处光点如有所觉,快速游动,聚于一处,共奉其令。尤其是前方的三团有如灯笼般明亮大小的火焰更是惹人注目。 火焰滔滔,气势逼人。 一个手执一团幽绿火焰的高大男子他跨动身子,走到当首的一对男女身边,朗声道:“末将黎蚩,接令” 身后众多光点刹那间,齐声喊道:“我等接令” 当首青年悠然一笑,从腰间取出一道朱色令牌,对着昏沉天幕往上一抛,道道霓虹生紫霞,点点星光照寰宇。 温知良与老翁相斗正酣,他堪堪避开老翁斜指一点,身形后转,脚步履空,如踏平地,伸手对着昏沉天幕猛然用力一扯,手中银光绽亮,凛若天神。 道士取下九天雷霆以为剑,一气奔腾八百里。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七十五章 蓄势待发(四) 道士一剑既过,雷霆奔涌,气势沛然。他手执紫霄,对着手挽长结的老翁当空一剑而下。雷光浩渺,天神下凡。 老翁大袖轻挥,将那支青绿竹竿再次拿在手中。他以竿为箭,对着凌空而跃的道士使劲投掷出去,翠绿竹竿波光绽放。杀气森森。不及观战众人反应,青绿竹竿刹那间就到了道士身前,对着他丹田气海平直插下。 “老子看你死不死”老翁神色狰狞,面容几乎扭曲。 道士不急不慌,凭借着自己手执天雷除妖在先,加之接受御旨敕封,已经可以将自己修为与陇海郡一州气运融入其中,此刻的他不说人间一等风流,也独占了三分气运。道士完全是以一副锐不可当的态势执掌紫霄雷霆而下。 “妖魔鬼怪,几闻天雷。” 小雨微微,寒意阵阵。一人一妖倾尽全力的一剑一气终于触碰一起。两人交锋之处白光炽盛,有如白昼。 温知良一剑既下,真气喷涌乱卷,灼得道士内心滚烫火热。他不等老翁喘息回手,再次提气急冲,完全是要趁他病,要他命。 老翁一式既然力有不逮的败下阵来,此时自然是一步输,步步输。不等提气蕴养神魂体魄,道士那柄断得还有七八寸的雷霆长剑又划到老翁面,老翁避让不及。以修炼千余年的肉身体魄强抗一招,借机后退。 等到他堪堪避开道士凌厉气机的杀气范围,他这才疑惑的望着道士问道:“温知良,你我明明都是攀上封仙台二楼的修士,为何你我各自全力一剑,老夫却敌你不过?” 老翁伸手伸手抹了抹嘴角流下的腥红,吐下了一连串的血珠。他喘气连连,望着那个脸上由红润转紫意的道士,终于放下了那只握拳的左手。 世间拳法或以刚猛客敌为先机,一气千钧,杀敌万里;或以拳脚相连,力力相承,生生不息。可似老翁这等蓄力良久,握拳而不出的奇怪举动,不说张许不曾见过,就连开山猿这等意气风流,走南闯北的汉子也是少有听闻。 张许疑惑问道:“袁大侠,为何这老翁久久握拳而不出。就是与那仙师对剑之时,他也仅仅只是松开三只手指,而不倾力而对。不说能打败仙师的高深神通,至少也不会如这等狼狈。”汉子沉声而问,不由得撇过脸去,看着此刻色阴晴的开山猿。 袁宽亮此时已经没有了笑看人间、卓然潇洒的淡然气度,他双膝合拢,脑袋死死埋在膝盖之上,瑟瑟发抖。 “袁大侠……”张许担忧问道,说道后来,他止住话头,不在言语。 温知良凭借着一手取剑天雷荡妖魔的通天手段打了老翁一个措手不及,本想凭借胸中积郁多年的一股执着气打断他修为妖丹,让他神魂破碎,再不能为害人间。殊不知这老翁还暗自留了一手,借着一千多年的修为筋骨取得下势,此时倒是又多了几分变故。 他不在猛攻猛打,取出怀中的朱砂盒子,打开封泥,伸指凌空点下。一个四平八稳的道家符篆缓缓出现在道士手心。 符篆朱光闪烁,渺若云烟。看着布不平不淡,无甚波动。只是上面偶尔显现的丝丝紫气让老翁有些不喜压抑。压抑到他想狠狠的将符篆捏在手心,看着它化作飞灰才痛快。可是道士不温不火的神色,以及他左手触地,有如降魔的姿态,将手中画着的那道云符,让老翁强行压抑不喜,已观后状。 温知良神色唏嘘,看着手上灵活跳动如有灵性的符篆,他眉眼之间隐隐有着一抹压抑痛苦。 他低声喃喃道:“世间道法千万,可却没有一种道法可以救你。”他眉眼沉闷,看着老翁愈发制止不住内心的腾腾杀机,他不在犹豫,对着老翁一掌盖下。 正所谓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道士以至诚之心,请神杀鬼,这一道正宗的密记云符待得脱离道士手掌之时,终于散发出丝丝杀机。 符文缥缈,愈发临近。等到它与道士不过丈余之时,老翁看着这道越看越不对劲反的云符,他忽然惊声叫道:“这是正宗的天师道秘符!” 道士不回不答,继续请神杀鬼。 老翁惊声大呼,四周围观众人自然都听得极为明白。可沉思默念几句什么“天师道”之类便再也没有了下文。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这他娘的说的哪和哪啊?什么天师道,什么正宗的秘传符篆。 倒是找到一个安全角落偷看战场的少年此时有些愣愣出神。尤其是听着老翁说出天师道三字的时候,脑海更是有如有如晴天霹雳炸响。 天师道。原是道教三大符篆派别中心之一。在大夏王朝之时,三派大名就已是如雷贯耳。尤其是后来,大夏的灵德皇帝尤其喜好符篆之学。不仅在大殿之中挂满那些条条道道,更是将深宫内院布置的有如水陆道场,日夜画符念经求仙人。 尤其是三派那时各自的掌教真人都被皇帝御笔亲封,多是显圣灵君云云,惹得三教真人为争正统就要大打出手。只是后来皇帝陛下亲自出言劝阻,这才没有酿成谪仙雨落得情景。只是百年繁华,终有尽时。后来穷居一方的野蛮部族大楚自强不息,国力蒸蒸日上。不仅成功的南下北上成功,更是以长蛇吞象的大气魄一口气完成了吞掉大夏的壮举,三大得到过大夏皇帝御笔敕封的真人自然都被新朝天子诛杀殆尽,三大山门所传的符篆秘法也就此失传,少有得其精妙者。 可此时那个让自己畏惧讨厌的道士不仅一口气画出了云符,更是凌空朱笔抹丹砂,一气扶摇上九天。少年有些胸中的疑惑想要问询,可最终还是没有张开嘴。少女则是一脸的痴呆表情。她饶有趣味的看着手下出现一道道漂亮云纹的道士,欢喜说道:“好看,好看!” 老翁嘴角苦涩,他瘪了瘪嘴,沉沉一叹。 “本以为大楚以羊驱虎,不过是自取其辱。可老夫何曾料到这个小小的南垂蛮夷居然真的完成了这项壮举。那时,我大夏德宗皇帝还在以怀柔之策招抚你这个南垂蛮夷。不料,不料……”老翁沉声叹息,再不言语。 少年张大嘴巴,更是惊讶。他站起身来就要冲出身子前去问询,可最终还是没有踏出那一步。少年眸中炙热,只等下文。 少年此等形态虽然经历颇少是一个缘由,可而更的却是老翁的话语有些太过惊世骇俗。大夏王朝覆灭兴衰史册自然有所提及。除去其中一些中肯的评价,以及野史小说略点正题之外。大多正史所录都不外乎君王昏庸,沉湎美色,宠幸小人,重用外戚,以及信任宦官云云。少年每每读到这些话语时,他都会忍不住询问先生其中道理。可先生也只是敷衍作答,到头来还是支支吾吾给敷衍过去。此时听见老翁提及大夏王朝,他如何不惊讶。 道士神色冷冽,望着面前龙飞凤舞,精细非常的符篆,他诵起请神杀鬼的诸多经文咒语,本来就宛如世间谪仙的道士紫气加身,愈发威严。他身上那袭白色长袍随风而舞,大袖飘飘。 老翁说完话语,似乎触及到了伤心往事,他癫狂哭笑,神色骇然。不等道士那道金黄符篆临近,老翁伸出尖细指甲割裂手腕,顿时有着一滴滴青绿血液缓缓流下,等到后来,他手腕滴下青绿血液变作一片鲜红,妖艳奇诡。 世间妖物所修,除去精炼妖力结妖丹,追求儒家所修的形神合一之外,再就是努力修到化形境界,变化成人形,对于修道明理实在是有颇多益处。这也是世间妖物都努力化作人形的关节之所在。 人道,六道轮回之一。除去少许立下莫大功果的真人菩萨以及那些散金聚福的富贵人家可以在机缘之下得到一个莫大机会晋升到天人之外。开得三千六百羽的妖物草木最渴望的其实反而是这些以人为食的妖物。 说出来,既让人不信,又不得不信。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七十六章 相谈有欢 衙署旁的宅院,老人与渔夫打扮的男人对桌而坐,各有心事。 屋外,雨势稍减,凉风微微,虽然依旧有些寒冷凄楚,较之那等苦风寒雨无疑要好过许多。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淡红衣裙的丫鬟,她恭敬站在桌椅之旁,服侍左右。 原本堆着杂乱书籍的桌面此时也早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洁有序。不说一尘不染,平镜如滑,至少也比先前的烛火昏昏,灰尘遍布要好上太多。桌上除了一对青瓷酒杯,一个雕纹精美的酒坛之外,便已无他物。 香烟袅袅,神情舒缓;酒香绵绵,入骨愁思。 老人伸手倒满面前的青花瓷杯,他小抿了一口美酒,神色满足。 “怪不得世间多有贪杯客,流连青旗酒肆,日夜买醉,流连忘返。原来这酒中也含着诗书道理,圣贤文章。怪不得,怪不得。”老人啧啧说道,他瞥眼瞧着倚靠在黄花梨木椅上神色悠闲的男人,嘴角泛起丝丝笑意。 论酒,县令大人可是有着千杯不倒的美誉。 可青袍男子却并不言语,只是不紧不慢的抿着杯中之物。 酒香咧咧,人醉心醉。 屋外颇为绕折的长廊之上,一个正当芳华的妙龄少女她手执着一把锐利菜刀,神色迷糊哈欠连天的行走在长廊之间。 “老爷与知县大人也真是会折磨人。殊不闻日出而作,日落而熄么。可现在老爷倒好,还要煮酒论实事,剖鱼以抒怀。”少女气呼呼的拍了拍自己吹弹可破的粉嫩小脸,强提起精神气力,拿着手中的阔背菜刀往后院走去。 少女快步疾走,弯弯绕绕。她神色迷糊的行走在九曲十八弯的长廊之上,晕晕乎乎。正走到宅子与后院的连接之处时,少女不经意的抬起脑袋往檐下梁柱上瞥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倒是让她看到了有些让她觉得心中发怵的场景。 梁柱的红漆之上居然有着点点斑驳在爬动游走。 王家老宅,早在前朝太宗皇帝之时便已在陇海郡落地生根。不说媲美本地的豪阀贵族,至少在横舟镇乃至阑海县中都是闻名遐迩的一等书生门第。不论现任家主清誉满朝堂的王知然,就连他膝下子女也个个都是上人之姿,颇得家学门道。 早在子女北山负笈游学之时,子女仪表学问就已经渐渐传播开来,扬名内外,尤其以大公子为最。他年纪轻轻,就已是国子监中的贡生,不仅听得那些名宿大儒讲书论章,更是时常代替先生书写讲学宗义,颇得先生认可。于家学一途,大有开枝散叶之势。更难能可贵的王家几代深耕,对于家学渊源一路不仅不松懈半分,反而旧曲谱新词,又写出了颇得新意的见解。惹得那些在国子监读书及各地书院求学的士子书生争相传播,引为美谈。 可此刻那个正当妙龄的小姑娘却看到了仿佛永远都不会出现在王家的一幕。 雕木刻花的大红梁柱之上,居然有一个约莫五十余岁的老者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浮现在雕画的花草之间,神色痛苦,眼含狰狞。尤其是当小姑娘抬眼观看时,正好看到了两人嘴角滴下的鲜红液体,落在熏香木板上传出了一阵滴答声响。 少女本能的退后两步,他她伸手捂住小嘴,惊得花容失色。不等那倒挂两人言语反应,小姑娘快速转过身子,掉头就跑。 少女大步疾行,衣角飞扬。小脸上不知不觉已经挂了一颗颗晶莹的汗珠。不等她快速绕过这些平时就不甚喜欢的长廊之时,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从长廊一角忽然走出,与少女撞了个满怀。 “谁啊!大晚上的也不知道看看路。我老人家一把年纪容易吗”男人近乎哭喊叫道,他不等看清少女面容,两手称地,缓缓爬起了身子。抬头看着来人。 “红罗?”男人疑惑问道。有些怒不可遏。 小姑娘并不言语答话,看着神色恼怒的男人,她张嘴吐了吐舌头。随即似乎又觉不妥,神色委屈的低下头来,就像一个犯了错惶然无知的孩子。 男人看着她挂着汗珠的鼻尖,怯弱模样,不由得心中一软。苦口婆心的说道,“深更半夜,长廊绕折。应脚步轻缓,徐徐而进。”男人收起脸上的愤怒,僵硬的脸上泛起了显得有些生硬的笑容。 “田先生,老爷与知县大人是不是还在东厢隔间等着。”少女轻声询问,漂亮的小脸上再次出现两个梨涡,如夏日红花,明媚无双。 小姑娘笑意洋洋,古林精怪,显然是别有他指。 听到等着两字,管家模样打扮的精明男人不由得红了红老脸。 老爷平素饮食清淡,多是以米饭蔬果为主。只是一直服侍左右的男人与少女知道,饮食清淡的老爷实在是一个老饕。只是恪守着圣人食不过三餐,卧不过九尺的古训才不敢太过放纵自己。但是每逢客人来临,老爷每次都是准备好上好佳酿,美味珍馐,既待人也侍己。 少女噗嗤一笑,愁绪尽扫,恰春日桃花,浓淡皆好。 男人宠溺的看了看少女,三分威严七分宠溺的说道:“还笑!还不快将菜刀送到偏院,给厨子剖鱼析腹,切莫误了时辰,扰了老爷与县令大人的雅兴。”男人一板一眼,不容置疑。显然他在府中地位颇高,平时也是极有威仪之辈。 可少女却听出他语气婉转,委屈的捏了捏衣角,低头不语。 男人顿时觉得有些无奈。平时府中大小事物他都能处理的井然有序,颇有条理,只是面对红罗这样的明媚少女时,精明能干的男人便如同喝了一壶多年陈酿,杂乱无章。 少女不在顾左右而言他,她抬起又变得有些慌张的小脸,说道:“田先生,我是真的有事。不是故作惊慌的大喊大叫。”少女神色诚恳,尤其是那双灵动非常的眸子露出丝丝慌张之时,男人才半信半疑的问道:“何事” 少女不在回答,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一把抓住男人衣袖就往偏院跑去。 男人神色不解,站直身体有些羞愧难当。正所谓一板一眼,循规守矩。在这个儒家之学大行其道的时代,少女这般行径已经是与理法相违,与礼仪相悖。尤其是王家这等诗书礼仪之家更是如此。 男人伸手反抗,想要挣脱少女紧握手指,可又怕自己用力过大伤了这个活泼喜人的小姑娘,只能亦步亦趋的跟在少女身后,往后院半推半就的走去。 廊道幽幽,九转十弯。少女裙摆摇摇,香汗沾背。男人心中叫苦,卖力而走。 跑得片刻。小姑娘看着熟悉的廊道,不等两人同步来到大红漆柱之下,少女伸手指着那根长廊大声喊道:“田先生,就是那,就是那?”少女言语坚定,不容置疑。 男人半信半疑,既然已经走到这步田地,也只能循着少女指着的方向望去。 梁柱依旧,除了上面剥落的红漆,倒也无甚太大改变。男人看的愣愣出神,望得片刻他低下头来感叹道:“老喽,老喽。日子一走就是三十年,当年的总角孩童如今已是儿孙满堂;当年的妙龄少女不知是不是已是鬓角微苍” 男人自顾感叹,神色唏嘘。少女听着完全不是滋味,这扯得哪和哪。她仗着男人站在自己身旁,抬起脑袋,努力眯着一双晶亮眸子,朝梁柱之上望去。 梁柱之上,除了轻微摇晃的灯火和印在红漆之中的两道身影,哪有其他。少女神色疑惑,壮起胆子又往前走了几步,细察秋毫。 男人回过神来,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女,他同样疑惑的往前走过两步,仔细观看。 男人睁大眼睛看了半天,只看的眼睛干涩疼痛还是别无其他。他正声问道:“红罗,这有甚古怪?” 少女轻咦一声,不理不睬。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又细致看了片刻,可眼中出现的依旧是朱漆梁柱,哪有其他,她只得一遍遍又一遍的观看左右,颇有寻根究源的态势。 “红罗!怎么拿一把菜刀都拿了许久。”一个脸庞干净的男人从前面快步而出,一把夺过少女手中拿着菜刀,骂骂咧咧,快速折返。 厨房门首,摆放着一个硕大水桶。水桶原是为了备不时之需盛水所用,只是今天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尾肥硕鲈鱼在筒壁之前游曳摆尾,悠然悠然。 鲈鱼摆尾依旧,对于即将临近的大祸浑然不知。 男人看着优哉游哉的鲈鱼,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他放下打磨的银光铮亮的菜刀,走到桶旁,一把抓起滑不溜秋的大鲈鱼,眼中自带三分惊叹。 “好鱼,好鱼。”男人轻声赞叹。手下锋利菜刀毫不犹豫的插进鲈鱼胸腹,洗净妥当之后,放在了早已烧的滚烫的油锅之中。 菜油黄橙清香,不似猪油那等油腻嫩滑,用来煎鱼极佳。寻常人家煎鱼熬汤,多是待鱼煎至七分熟时,再加入姜醋诸多调味,借着小火慢熬,将鱼的腥气除净,让人吃来,只有鲜美而无鱼腥。可汉子煎鱼之法大不一样,不等煎起焦黄鱼皮,就放入了姜醋诸物,不说味道如何,至少在调羹做饭的妇人眼中倒是有些门外汉的感觉。 男人不急不缓,等鱼煎至七分熟时,加下汤水,盖上大铁锅盖,他不再理会。优哉游哉的坐在炉旁,烤火取暖。 柴火剥嗞作响,等得片刻,汤罐之中传出了阵阵撩人的食欲的清香。 炖过片刻,男人取下汤罐,一脸自得满足。他取过汤勺,在锅中盛起一勺鱼汤,送入了口中。 鱼汤鲜美,入口即入。不等男人吞咽自己颇废苦心调制的汤羹,丝丝鲜美已经传至肺腑,美味至极。男人脸色自得,满是欢喜,他端起鱼汤,就要给老爷与知县大人送去。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七十七章 慧剑斩青丝 隔间之中,男人与老人对桌共饮,酒水绕肠,引为知音。就着鲈鱼美酒,推杯换盏,各抒雅怀,酩酊大醉。 幽密丛林之中,道士神色清冷,画符请神。虽然老翁看出他术法来路,他也不甚太觉惊奇,只是以为他活了千余年,见多识广,细想之下,也属当然。他掐诀念咒,望着那道缥缈有如孤雁飞鸿的烫金符文,喃喃自语。 正所谓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此时画出这道正宗天师道密符的儒雅道人无疑是属于后者。 道士伸手轻招,光转流动的符文似有所觉,光华流动,灵跃至极。 “天师道?”道士轻咦一声,眼露疑惑。可手下动作依旧毫不含糊。他右手竖直轻推,雷霆绕腕,宛如银蛇游走。朱漆符文受力而动,所散紫意更显浩然,光芒四射,秒若莲花。道士一声大喝,手上青筋暴起,对着白发老翁竖掌猛然拍下。 朱光道道,如霞似烟。 老翁一式不成,急步后退,欲缓气肺腑提炼修为真意之后与他再做较量。奈何道士苦苦相逼,不仅以取剑荡妖魔的手段打断他气机因果,险些要了他一条老命,此时更是咄咄逼人,毫不留情。他心中想到,这他娘的哪像出家人啊,不仅毫无慈悲悯人留人一线的仙人潇洒风度,反而有着趁他病要他命的凌厉果决。 “温知良,老子倒要看看,到底是你这传承至我大夏王朝的正宗符篆厉害,还是我这前朝遗老的手段高明。”老翁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怒声大喝。终于狗急跳似的松开那只缠斗多时依旧不曾松开的握拳手掌,就要对着那道似含天地大道的的朱色符文一掌盖下。 他面色狰狞,青筋暴起。指缝微张,一道道绿色光芒从张开指缝之间吞吐而出,明灭不定。 老翁惨然一笑,不在言语。只有一道道明亮光霞在手心明灭不定,有如鬼火,森然骇人。 少年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他五指死死抵住掌心,依旧制止不住战栗的身子。等到那道符文照亮四周天地之时,少年握拳的两手只觉粘稠湿滑。原来他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冷汗沾衣,发背皆凉。 一人一妖各自施展压箱手段,大有一分高低言死活的趋势。正当此时,那对持令聚集陇海郡多半妖魔精怪的青年男女带着各路妖神呼啸而来。 “绿竹领令!”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踏云踩雾,对着道士厉声大喝,他两手各握一柄宽阔大斧,轰隆一声就对着远在天边的道士轰然砸下。雷霆炸响,摧城断江。 “红瓦接令”与此同时,汉子身后的一团光亮鬼火发出清脆有如铜铃般的声响,一个貌若七八岁的孩童,手拿着一对兽首铜铃摇摇晃晃,红色的衣兜之上生出万丈霞光。 稚童一声轻喝,铜铃摇晃,接令之声此起彼伏,扩散在山林之间,声声相应,气气相接。 三团当首的鬼火之中,只剩下最后一团幽绿鬼火,它游离在交战地界之外,不近不远,似等时机。 三团幽绿鬼火之后,自然是那对青年男女并肩而立,齐步而来。而此刻唯一不同就是平时谦逊公子模样般的青年此时满脸恨意,咬牙切齿。显然对这道士仇恨至极。 “这是?哈哈,温知良,天不绝我”老翁满脸的悲怆笑意。他瞪着一双漆黑眼珠眼瞧着那道渐渐逼近的仙家符篆,狞然笑道:“老子身为大夏王朝旧臣阁老,岂能死在我大夏王朝自家的手段之下。” “温知良!”他咬牙切齿,发出阵阵牙齿咬碎的声响,眼中流下道道血泪。不等那道让他不喜到极致的仙家符文临近,他终于张开他握拳手掌,对着昏沉天幕一手拍下,电闪雷鸣,流星道道。 老翁全力一掌击碎符文,顿时有些气喘吁吁,脸淌汗水。不等休息片刻。他又抬起那只依旧流血不止的手掌,擦了擦额头鬓角的汗水。 风声凄苦,大雨漂泊。豆大雨滴接连而落,有如仙人黯然垂泪。 道士无暇他顾,顾不得凄厉喊叫的老翁,左承右接,或指或点,打退了攻来的一个个光点。 光点或大或小,或明或暗,修为虽然各有高低,可此时都完全是以一副不要命的态势对着道士呼啸而来,各展手段。 青年神通手段自然是毫不含糊,虽然不执兵刃,可手下威势与开山猿完全可以说是旗鼓相当。他或是以手为刀横斩而下,对着到道士气府神海直刺而入;或是以修长身体化作一柄气势沛然,浩浩荡荡的伏魔长剑,对着道士轰然斩下。丝毫不留余地,不求全己,只求伤人。而那女子则是手指或抹或点,掐着各式的神通法决,森罗万象。或是有身长百丈有余的大蛟兴风作浪灌溉人间;或是有展翅的九头大雕迎风破浪,鹰击长空。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在女子术法神通的辅助之下,青年剑法剑势更显纯熟。一手持剑,居然逼得宛如世间谪仙的道士回身格挡,眼露凝重。 趁此良机,女子看准时机,指间术法变化,鹰隼长蛟不在对着道士扑打直下,而是变换成一座座仙家府邸,将道士囚在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之中,变化莫测。 幻境无尽,险象环生。 老翁却没有加入此时如火如荼的战场,而是挽起他那残破的长袍,看着道道银蛇游走的昏沉天幕愣愣出神。 凄风苦雨倾泻而下,尽数拍打在了老翁眼角眉梢。他面色凄楚,手指微颤,不显风度而露单薄的身子孤零零站在雨中,此时看来如同邻家老人,孤苦无依,心酸至极。老翁愣愣出神,想起了午夜梦回时分常让他惊醒又让他魂牵梦萦的噩梦。 那一年,金殿之上的温和男子挥手别离,再无相见;那一年,大火三月不息,八百年的王朝气运付之一炬;那一年,自己这个不问时政,只求诗书道理,与世无争的儒雅书生放弃声响文章百家书,泯道为妖,神魂不如天道。他此时想着这些每件都深刻的改变了时局的大事,有些疑惑不解,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说到底,还是自己技不如人,回天乏术。 “我不甘心啊”老翁回想过往,老泪纵横。他凄厉喊叫,仿佛含着无尽力道的右脚对着地面猛然跺下,一道明黄光亮跃底而出,显露出了一个嘴角挂着春风笑意的男人。 男人明黄服饰加身,虽然只是一道映像,可露出的自信雍容却让人觉得他贵不可言,高不可攀。男人身形闪烁,明灭不定。 “陛下”老翁呆呆的看着那道身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 寿春城中,这几日气色有些好转的明黄服饰男子忽然昏厥在桌案之上,打落了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竹简。 “陛下”一个稍显尖锐的声音焦急响起,不等扶起男人,一声声尖细的喊叫声已经传达到了稍显昏沉的殿外,一个个身影顿时手忙脚乱,慌张的叫喊着快传太医云云。 老翁跪下身躯,颤抖难止。他两手死死抠入泥土,额头使劲的磕在柔软湿润的泥土之上。一板一眼,毫不含糊,与先前果断狠辣云泥之别。 道士两手平伸,拉向两边合成一掌,对着纠缠不休的邪祟妖魔呼啸拍下,霎时间便有大半幽绿鬼火熄灭无影,魂飞魄散。 那团游离在边界的幽绿鬼火终于不在左右漂浮不定,火光闪烁之下,露出一个身材丰腴,面貌娇媚的漂亮妇人,她彩袖飘飘,纤细腰肢左右摇摆,瞅准道士一气既发,再无回身之力时时机,两条彩袖从长空卷下,笼罩万物。 此时,若是有人能从天而望,定然可以看到烟斜雾横,有如水彩的奇妙场景。 “道长!我呀,可是既擅长幻术阵法,同时也懂些拳脚功夫,道长还是小心些为好。”妇人娇魅一笑,伸袖擦了擦自己娇媚小脸,化作一头身长百丈的花纹大蟒,对着他吐信吞下。 道士心神恍惚,不等回身躲过那青年男子劈剑直砍的惊天一剑,围绕自己厚达几寸的浩荡紫气居然消失不少,顾不得心中惊骇,他快步退后。可男子锋锐一剑却递到他脸前,斩落了他垂下的发丝。 慧剑斩青丝。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七十八章 少年负笈,几遇红衣 青年男子挥剑断青丝,四周大起快哉风。 道士折转身躯,不等喜上眉梢的男子提剑上首,举剑横撩。他指间掐诀,口诵真章,不等那迅猛有如烈火疾来的一剑擦过眼角眉梢,转瞬之间已到十丈之外。他伸手直招,手抹天雷,身姿摇曳,起伏不平。 “当时烈酒抒怀,醉水流觞,笑看红衣卷大旗,一夜独然鱼龙舞。可如今孑然一身,沧海南平,列国漂泊,又岂是福气!”他低头喃喃,目有愁思。想着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眼角不知不觉挂上了两行清泪。 泪光莹莹,黯然神伤。 远方,百家灯火明灭不定,摇摇晃晃,墙角生烟。或有夜半起身的男人紧了紧身上盖着的棉被,替妻儿栊紧被角;或有夜半更夫寻着一条不甚寒风凛冽,大雨漂泊的街角惆怅垂眠。更声渐断,钟鼓生寒。 大雨漂泊,雷声惊惊。道道有如银蛇的光弧游走在天地之间,惊醒了无数睡梦中人。只是在这凄风苦雨难眠的夜色里,无甚月光的昏暗天地中,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他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她浅笑容颜,再也见不到她温和笑意自挂的脸庞,再也见不到道让他一度堕入魔道的倩影。 道士不忍再顾。手攥天雷,一掌劈下,风声大起,百草低伏。一座座烛台灯火熄灭,横舟镇中一片寂静。 昏夜沉沉,暗淡无光。 娇媚女子既然一招得手,自然不在留有余地,白鳞大蟒淌水而过,可截山海。长达十丈有余的蛇身游走在风雨之间,垂下那硕大蛇头,磨牙允血,跃跃欲试。 温知良愣愣出神,低头难语。 “雕栏玉砌,昨是今非。”垂眉不语的道士伸出细长手指凌空虚点,道道光彩从他细长指尖流淌而出,如灯火荧荧,皓月闪闪。 灯火明灭,一望无尽。 白鳞大蟒越林跨空,呼啸而下。 “道长,世间痴情不过沧海回眸一瞬,福祸执手不过心猿意马忍顾他身,你又何必执着。”大蛇声音柔媚,长尾甩下,断金裂石。 它眼眸闪烁,如泛秋水。 “日月山河,百川风光。” “邪魔外道,岂明我意。”道士脸色发紫,怒声大喝,天空电闪雷鸣,更显风雨急色。 真人一怒,道法菩提。 他喃喃道:“我再也看不到她柔和笑脸,再也看不到她招摇青丝。再也看不到她一袭黄衣乘快马,看不到她溪水崖畔浣旧衣。” “这些,我温知良再也看不到了,我都看不到了。”道士惨然一笑,伸指勾过断落青丝,指间明灭,真气浩荡而出,照耀得四周有如紫色殿堂。 “斩下三尸破己执么?”沉默老翁猛然抬头,望着一脸惨淡光景的道士。他真的很想趁他出神之时痛打一次落水狗,奈何前车之鉴在前,觉得自己若如此唐突前行,实在是有些不敢拿捏。可看着那个低声自语的道士,大有一剑破己执的风度,若是被他重拾大道根基。他觉得有些不可接受。 凭什么你一道天师道的密宗符文打断了老子气机修为,要老子眼睁睁的看着你羽化升仙。 老翁不在犹豫,两脚蹬地,快若离弦。 他冲势迅猛,不等前面拦路的诸多光点快速让开,老翁如钢浇铁铸的身体早已撞翻了诸多的光点。 惨叫声一片片响起,还未到道士身前,他一袭文士长衣已是便布斑驳。不等手执浩渺天雷的道士举剑砍向自己。老翁指间缠绕的藤蔓树叶对着道士聚集抽打而下。 势如狂风劲卷,浩如烟海云生。 “温知良,你想得到大道根基,一斩顽愚痴念,老子偏偏不给你这个机会。偏偏要压下你修为,要阻断你天道根基,让你这穷居一处的真仙永世攀不到赵青峰的高度。”他神情狂乱,双眼赤红。显然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势。 画蛇添足的妇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居然是这个结果。她有些气恼伤神。 蛇首轻抬,寒意阵阵。 袁宽亮蹲在远处,不言不语。他垂首不言,想着那个一袭红裙的女子,不愿抬头,也不愿回头。哪怕此时已经可以说是再无相见之日,再无回首之期,他依旧不想抬头。 “少年负笈,几遇红衣啊!不过是她独独一人而已。” 汉子黯然神伤,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倒是站在一旁观战的张许,心中火热滚烫,看着世间仙人伸手摘雷霆的浩荡威势,神色狂热,沉迷其中。 他摩拳擦掌,胸中火热。极想冲出,可看着这等神仙打架的风彩,他又难以迈动脚步,觉得自己这点修为到真是有些萤火与皓月争辉了。于是他只得悻悻然老实的站在原地,幻想着若是哪一天自己可攀上这等大道机锋,又该何等神色风采,何等气势凌云。 汉子想到后来,不敢再想,回眸张望之时,恰好看到了道士指尖绕雷霆,一剑开苍穹的绚烂光景。 “这一式,其名遗篇。” 温知良身形稍动,举剑扶摇。 “这真他娘的是仙人!”张许激动欢呼,难以自抑。 温知良气势既被阻断,也不冲波逆折,迎难而上,反而收气蓄力,先解眼前之危。 一剑浩荡八百里。 老翁带着癫狂笑意,双眸赤红。怒撞而来。 一人一妖相距虽然有着数十丈距离远近,可凭借他千余年的修为气劲,如此距离不过凡人回眸一瞬。 两人交手之处气焰如虹,四处狂卷。百草低伏,木屑齐飞。 道士且退且止,不慌不忙。 大道机锋,本就是得寸进尺的买卖。天地机缘开一线,除却有缘之人,有如过江之鲫的诸多修士凭什么攀上大道机锋。 凭的不过是一个争字。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更与己争。 寸土必争! 道士指尖银气激荡,电弧游走,如吐信小蛇,灵动乖巧。他青丝飘起,遮住了嘴角滴下丝丝鲜红。 待得他稍稍吐气,满灌肺腑之时,抬眸望着情形比他更差的白发老翁阴晴不定。仿佛此刻的他又回到那个当初一言不发反就可以欺师灭祖,一言不发就可以颠倒众生的道士。 老翁惨淡的脸色更显惨淡,万里愁云归期不定。原本有如婴儿的皮肤面貌寸寸皲裂,指尖露出森寒白骨。 “昔者大夏有河,其名为鲵水。相传每逢腊春时节,便有大鲵逆水而上,攀峰岩,跃岩阻。寻物而食,寻典而居。鲵且如此,何况乎人。”他愣愣出神,随即又洒然笑道。 “一般米可养千般人啊” 层云飞卷,阴风阵阵。待得四周渐归平静,举目之内,只余下了袖袍激荡有风的道士。 漫夜长长,再无回音。 余下众妖互视一眼,面面相觑。 “白首翁都走了,那我们……”女子唇齿开合,似乎对将要说出的话语有些难以言表。 那白衣青年看着衣袖虽沾尘土但依旧有着出尘气质的道士,恨恨咬着牙关终是无奈退走远遁。 满地残骸,满地狼藉。少年只望得厚厚的一层枝叶茎干并诸多蛇鼠堆积一处,再无其他。 道士也不提气追赶,反而转过目光,瞧向那个已经几次三番遇见的少年,他情不自禁的扬起嘴角,对着那个偷瞄被他发现而羞涩缩头的少年轻轻颔首。 “你可将我给你的……”温知良身形变换,不觉间已靠近少年,出声问询。 少年拽紧衣袖,将少女护在身后,哆嗦着嘴唇,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终究无言。 道士轻挥袖袍,转身而去。只听得白色道袍迎风作响。 “喂,李知宇,你可知他为何不穿黑袍改白衣。”少女鼓起腮帮问道,一双精亮眸子满是疑惑。 不等少年回答,终于等完这种生平罕见的神仙打完架,趴伏在地面一直不敢言语的老妖呼的一声长舒一口郁气,垂头窃喜。 “这般大难不死,在仙人手中逃脱一劫,我,我……”他激动的哆嗦着嘴唇,终于吐出了下半句。 “一定必有后福!” 只是话语说完之时,有一柄雪亮长剑自九天而落,烈火莹莹。一株大树化成飞灰。 “师父曾说林木之中有四株大树,一棵遮阳,一棵挡雨,一棵如意,一棵圆通。今日尚且饶过你们性命修为,望你等洗去罪孽,莫负机缘。”声音浩浩荡荡,良久终归沉默。 “小居士,贫道虽然修为远不及师父,但颇懂风水堪舆,今日一别可能再无见面之日。贫道就当对以往过错稍作弥补,只送你一句话。莫负己,可负人。”他忽然间哈哈一笑,再听不到丝毫声响。 且说阑海县中日夜兴叹的偏偏公子哥张海举,他最近还是很无奈啊。那些玉环燕瘦的姑娘小姐不仅没有被仿佛变了一个人的公子哥吓倒,反而呈现愈演愈烈的态势。尤其是张家和李家的小姐更是每天准时候在铁匠铺子前,只为求见他一面。 惹得翩翩公子每日出门找些生铁原料之时都不得不仔细瞧过左右,在做定夺。如此这等事情,自然成了阑海县中的一桩美谈。 时光悠悠,每每在玩笑之余,两个除了打铁就喝酒的汉子在阳光静好的下午,斜靠在椅背上渡过悠悠时光之余,也会想起那个羞涩的少年。想起那寥寥几日的时光。 “夏天与秋天就隔一场雨啊”刘负卿眼露愁思,伸手捡起门前飘落的黄叶,愣愣出神。 仇如海则拿着一坛随处可买的梅子酒,斜靠在门墙之上悠悠的晃着那只酒壶。 “不仅是隔着一场雨,更隔着一扇门吧。”汉子接过话头,嬉皮笑脸。仰面饮下坛中辛辣烈酒,压下了眼底深处的一抹黯然伤神。 “自作洒脱也好,作茧自缚也罢,这些我都认了。谁让我是仇如海啊”汉子喃喃自语,低声徐行。看着渐落的夕阳,如血的黄昏,恍如雕塑。 是夜,张海举深夜时分背起一柄刚刚打造好的农用锄头,缓缓走出了屋门。书生单薄的肩膀,挂上了十斤重担。 初时还会自负行囊帮着秀气书生分过一半重担的老仆,此时不仅没有出声打断分忧,反而有些乐享其成。自家主人少年之时不是也是这样的单薄肩背挂竹篓,负笈游学三千里。而今,秀笔摹江山,世间有几人。 “那时,谁又能想到一个翩翩读书郎居然能掌百万军。”老人满是自得。倒是已经和他混的颇为熟络的仇如海不发一声,见怪不怪的递过那只被自己洗刷多遍的酒壶,递到了他面前。 老人也不觉嫌弃,伸手抓过酒壶,饮下辛辣的酒水,有些苍白的脸色顿时升起了一抹熏红。 “你倒是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汉子嘿嘿一笑,转身进屋,嚷嚷着要和那个坐在桌前的男人一决高低。 室内,烛火昏黄,笑意满满。 屋外,陋室沉沉,青年公子哥晃晃悠悠的走在满是泥泞的小路之上,拿着那柄沉重的锄头走向梅子林。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七十九章 夜幕终收 梅林昏昏,星夜无光。除了偶有被风吹刮而起,或是由于根茎枯黄掉下不少秋叶的沙沙声响之外,倒是少有其他。 星夜少行,人迹寥寥。青年书生面色微红的提着一柄农用耕具晃晃悠悠走在少有人迹的小道之上,面带愁思。 他走过小半截路程,若有所思的抬头看过左右,望着面前是是而非的衰草哀荣旧景,只觉心中一片惆怅哀伤。 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 “萍水相逢也不过他乡异客,群贤毕至也不过旧景愁思。纵然写得百家争鸣的道德文章,那又如何。尘埃落定之后剩下的不也还是凡夫俗子的市井哀黄,鸡犬相闻。”张海举触景伤怀,眉目皆哀。似在借景自讽。可心底,真正让人感伤且放不下到底还是那一袭黄衣,一匹好马。 雨水潇潇,泥泞不平。他踉跄而行,面色惆怅。长吁短叹之间,却没有注意到脚下不平的坑洼。 “哎呀”一声,脚步半滑而过,不待反应回身,翩翩书生伸出的右脚恰好踏在了坑洼之中。他嫌弃的拍了拍被泥水打湿的脚踝,有些欲哭无泪。 “呸呸。什么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什么负笈游学三千里,胜读诗书百万篇。人迹寥寥如是观,我张某一路走来,看的都是草黄秋凉的凄切,又哪有所谓的书生负匣,自咏篇章的乐然。”张海举自哀自怨,面色愁苦。半卧于泥浆之中,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起身。只是在脑海之中想着那些从书中读来的闲情雅怀。 小雨微洒,迎风而飘。半瞬之间,他俊美的脸上溅洒了不少的雨滴泥浆。青年伸袖擦雨,就要起身。不料那柄触手可及的油纸伞却无论如何都捡之不起,他气愤的挥了挥衣袖。 远处,一条通体雪白的狐狸蹲在一棵枝叶稀疏的大树之下,愣愣出神。她好似要滴水的长眸之中泪光闪烁盈盈。一如八百年前,翩翩青衣读书郎笑意盈盈的将它抱在怀中。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沧海桑田八百年,在这无甚光亮的雨夜,相别许久的一人一妖在穿过茫茫人海,走过许多江河之后,一人一妖终于见面。 丛林之中,少年抬起脑袋,看着俊雅道士离去的方向不言不语,一时沉默。哪怕少女稍带气闷轻推了他几下,他依旧低着脑袋,不曾言语。 直等得四周再无声响,唯剩一片哗哗的雨声之时。他才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望着眼前昏沉天幕不知应该是庆幸自己福缘广博,还是应该庆幸自己无愁沾身。 少年锁眉愁思,苦思而不解。他一遍遍的回味着道士那句简直称不上临别赠言的谶语。无奈苦思冥想多时,依旧如同雨夜的泥浆,一团浆糊。不得其解。 “李知宇,李知宇!”少女轻声叫唤,稍稍不耐。 少年愁肠百结,自画方圆。 “高僧大德一语成谶,言出法随;士子书生负笈风流,立功立言。有道是,子不语怪力乱伸,我却烦恼他作甚。”少年自理头绪,以一个是是而非的理由说服自己之后,浅浅心底的愁思一扫而空,他扬起嘴角,似挂春风。正要回头去看看少女,哪曾料得她已经欢呼雀跃的钻出他瘦弱身躯留下的空档,跑到了外界。 少女见得大势终毕,硝烟已散。难得展现出如花笑脸,她忽然回头对着少年展言一笑,问了一个显得颇为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李知宇,你说君子事理还是事人。” 问题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可少年听来,滋味自然不是一般。只是以为她又要考究自己学问道理。他苦思多时,只觉得两种说法好像都挺对。只能尴尬的笑了笑。 少女忽然轻轻招手,展颜微笑,回过身去,说了一句书呆子。 少年看着此时已经透出丝丝光亮的浩渺天空,他用着低至心底的声音说道:“书呆子吗,这也挺好。” 七百年修为的树妖既然被道法通玄的道士一剑斩杀,被他欺压已久的树叶四妖自然是极为解气。可解气之后,望着那片只剩下绿色浆液的大块空地,又忽然觉得自己与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就好像没有被人攥在手心的风筝,一下子被大风呼呼吹起,扶摇而上。可毕竟少了一分被人掌握的妥帖安然。 “被他压迫这么多年,一朝无人坐上,我怎么觉得有些不习惯呢?”树叶喃喃自语,眼神空洞。 树枝蹲身依旧,手指上已沾满了遍布地面的绿色浆液,他伸手轻嗅,脑中回味过往点滴,居然觉得此时有些不是滋味。就像压在自己心头的大石轰然倒塌,再无余韵。 他喃喃道:“山上无老虎,猴子竖大旗,以后的日子说不定比现在更是艰难。” 他不知道,二十年前,已然随时可以飞升的大真人赵青峰途径此地看着妖魔逃脱禁制出山胡乱伤人之时,赵青峰扬眉剑出鞘,白色道袍变作一片污紫。却独独放过了老妖。 那时,赵青峰说了一句:“若是肯回头,也是好事一桩。”至于这回句话,树叶自然是不知道的。 树根复杂的望了望满地浆液。不明白到底应该是只念他的坏,还是应该去念念他的好。他半蹲于地,伸指挑起地面的小块泥土,站起身来,抹在了已经满是斑驳的破衣之。 “一年人旧,一年楼空”树根喃喃自语,转头看向了那个还有些黯然神伤的开山猿。 他觉得有点尴尬。 “这位大侠,我兄弟四人,不知……”树根沉声问道。躬身抱拳,几乎弯至泥土。 袁宽亮不言不语,撑着张许的肩膀缓缓站定。既不拔刀招呼这些树妖,也不回答,只是驻刀而立,看着那女子消失之处,满脸迷惘。 张许低头沉思片刻,见开山猿神色并无好转迹象,看着敌我悬殊的实力差距,只得侧身让开了一条大路。 “技不如人,徒作伤心。”汉子低声自语,颇为不宁。 洛雨并江燕容互视一眼,也只得让开了一条道路。众多同门师兄弟齐齐让身,四妖落荒而逃。 “赵晴柔,你说我们接下来去哪?”少年笑看着面前的少女。 “去哪?”她低声反问,也是迷惘不可知。 两人各自发问,都是无言。天空小雨终收,似乎预示着下了许久的漂泊大于终将停止。 张许止住前行的脚步忽然开口说道:“小兄弟如不嫌弃,不妨与我等同行如何。何况在下看两位似与方才那位仙人颇为熟络,如此结伴同行,也当结个善缘。” “李知宇,别听他的,那个温知良不也是这等道德满嘴,可最后呢?我们被称之为妖孽。由此看来,世间多是居心叵测之人。哪有那么多的仙人菩萨君子。”小姑娘气呼呼的开口。大概是看见方才打斗这行人都是旁观,自然以为他们功夫自是一般。既然没有脱离人的范畴,那我赵晴柔倒是敢管一管。 夜幕终收,天光明亮。清晨起床的寺中僧人早起诵经礼佛之时,见诸多僧众之中并无智慧和尚都有些疑惑,不等发问寻找,一个红着小脸,满面泪水的小和尚快步跑入放满佛像的大殿,他带着哭腔喊道:“智慧方丈死了” “死了”两字在佛殿之中久久飘荡。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八十章 前行 且说在雨中端坐不语的智慧和尚,他面色苍白,指若拈花,端坐说法的手指终于无力垂下。两手下垂,覆于膝前,再无声息。 雨水自流,哗哗有声。一滴滴雨点流过他弯曲手指,流过他朴实僧衣,流过他慈和双眉。乃至顺着四肢逐渐流向地面,慢慢在老僧身前汇聚成一道触手可及的涓涓细流。 和尚面色苍白,声息俱无,只是紧闭的眼眸之下,那双原本浑浊无甚光亮的眸子却变得漆黑明亮,有如婴儿初降,不沾尘埃。 大殿之上,佛像慈和悲悯,低眉顺目。 小和尚不识经书,虽然在那个能养龙的老僧坐下修行多年,所读所学也只是基本的经书道理,至于那些凡尘因果,何曾听闻。他情绪激动,死了二字脱口而出。 小和尚声音郎朗,语言悲戚。本是欢脱的年纪却早早的染上了一脸的愁思。不待那个不穿白色僧袍改镀金袈裟的和尚言语反应,下首僧众知意而出,齐道“喧哗二字” 不叫慧觉改叫觉慧的和尚抬起慈和眼眸,望向一脸悲戚的小和尚,神色哀怜。他镀金袈裟轻轻一挥,下首的黄衣武僧拿着齐眉短棍应声而出,捉拿待定。 只是在捉拿小和尚,由于个个邀功献媚,不等捉拿小和尚待定,由于自我推搡,反倒跌倒不少僧众。 觉慧和尚面色威严,轻咳两声,一众武僧这才半推半就的将小和尚拉了出去。 宝殿巍巍,其势光明。 一行僧众且走且退,做金刚怒目之状。不等推搡至后院禅房之中时,一阵大风猛然至青云而来,吹拂着佛殿发出阵阵轰隆声响。觉慧和尚端坐于地,左手下垂,掌心向内,食指直向地面,指甲触地,结降魔印。 大风应势而止。 法声齐颂,香烟腾腾。 等得片刻,四周复归平静。僧众齐颂佛法。其乐融融。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正中间巍然坐定的佛陀悄然变换了手印,他拇指食指扣圈,各指自然舒展,变智拳印为说法印。 …… 张许扶着袁宽亮回眸而望,笑看着少年,只等他同意结伴同行。不料那看着颇为秀气漂亮的小姑娘转眼就重重在张许心中剜了一刀。他原本露出温和笑意的脸庞不由得有些尴尬。一时间却是难以言表。 “这感情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汉子面色无奈,稍稍转头。只是这弱不禁风满是书生秀气的少年并这漂亮的小姑娘两人走在这等深林多妖之地,自己倒还真有些放心不下。不待走过两步,张许再次回头。 “小兄弟,你我不说萍水相逢,高山流水互为知音。可至少,共患难一场也是不争的事实,张某就算在怎么卑鄙,而不至于对你们两个娃娃行什么卑鄙无耻的勾当。”汉子好言再劝。 小姑阿摆手挥袖,就是不肯。 少年面色倒是稍稍犹豫,心下想到自己两人孤身远游,莫名其妙的就和她餐风露宿,经苦历难,自己此刻想来都有些不明究竟,匪夷所思。 他抬头望过远方,只见前方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幽深之所。细想来路所遇虽然大多有惊无险,可在少年心底到底还是留下了不少伤痛疤痕。 面前这个诱惑他有些相接。 “李知宇,难道你忘了温知良?”少女忽然插声问道。 面色的犹豫的少年陡然面色一变,不在犹豫,直直摆手。 人心险恶,世道炎凉啊! 他稍稍定神,学着张许抱拳躬身道:“小子对大侠好意感恩戴德,不可尽数。可常言道,聚散有时,终期不定。今日与诸多侠士共经一场患难,实在觉得是平生一大快事。可我两人确有要事,请恕不能结伴同行。”少年一板一眼,有样学样。虽然一番话说得颇为苍凉豪迈,但这等不过十二三岁少历人间风雨的少年又明白什么叫愁上眉梢不低头? 张许忍俊不禁,本来一路砍杀而来的紧张心绪被少年一番话语说得倒是开怀不少。虽然依旧觉得有些压抑沉闷,可较之先前无疑好过太多。 他爽朗一笑,不再做那等书生文士模样,汉子转身直走。 张许豪迈而走,想着既然强求不得,那就不要强求。走不过两步,不料前方有一个手绕金色蛟龙的短小老翁,骑在一匹神骏非常的骏马上,呼啸而来。做潇洒豪迈的汉子回身不及,反被骏马跨步奔腾的马蹄溅了一脸的泥浆。 本是大雨初过的地面,又加之林木深幽,草色青青,自然是上好的涵养水源之地,骏马风驰电掣,神骏非常。不等张许犹豫反应,泥浆就已经避之不及的溅洒在了汉子潇洒的身姿之上。 “张师兄,这是不是叫负刀曳走,不斩来人。”漂亮女子忽然展颜一笑,话语玩味。 女子展颜,似春风拂柳,在朝霞初透的幽林,增加了不少颜色。 汉子不羞不恼,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溅洒的泥浆。正准备看看那匹野马欲往何处去时,他顿时有些目瞪口呆。那匹缺人管教的畜生居然一脸亲昵的跑到那有些无理的小姑娘身前,蹭了蹭她俏丽的小脸。 骏马轻嘶,一别多年。 “美人”少女高兴喊叫,伸手抱住它轻蹭而来的马头,说不出的喜悦兴奋。那匹剽悍至极的野马且舐青草且舔她身,柔和异常。 张许无奈汗颜。 “喂!难道你没有看到我老人家坐在马身之上。”那少时不见的老头吹发瞪目,有一种被忽视的委屈。少年寻声看去,只见那老头身上绕着那条与黑虎争斗多时的大蛟,他须发皆张不复先前,颇为有些骏马遇到赵晴柔的乖巧模样。只是时而抬首,时而曲身,又多了些灵妙的味道。 一鱼一蛟倒是难得的和谐妥当。 少年咂舌不语。 少女嫌弃的看了眼那身材短小的老头,目中有些不言而喻的威慑。她伸出修长手臂一把拽住老翁颌下垂着的胡须。只听得哎呦一声,那老翁陡然坠下马来,至于少女则是神色得意的坐到了骏马之上,对着少年伸出了手臂。 晨风徐来,一如当日的梅子林。 张许目瞪口呆,感情这他娘的都是熟人不成?汉子无奈,立身且观动态。 最后不知是那身上绕着一条蛟龙的老头说服了少女,还是少年沉思苦想多时拟定了对策。神色倔强的少女勒马而住,刚出江湖的少年少女并着诸多的江湖豪客尽往一处而行。 且说那之前出现在王府之中的两缕幽魂,一路飘飘荡荡,游游走走,回到了那不与外界通人烟的偏僻村子,回到了村北的乱葬坟茔,回到了二十年前走到的深幽之处,最终还是渐渐消失在了那处幽密深林。 道路艰难,被雨水打湿过的小路颇为泥泞不堪,加之一行人数众多,走的自然是极为缓慢。原本只是两日的路程在十几人结伴同走的情况下,居然走了足足五日有余。虽然一路艰难,但令张许感到窃喜并高兴的是,好在回程之中并未遇到那些出林寻食的山精野魅,倒也是幸事。 离得村子大概还有五六里的入林之处,那个面色清癯身材消瘦的老人独自一人站在村子入巷门口,翘首以待。等到来客身影终于渐渐清晰乃至可以看清一行人身上的血污装扮之时,老人躬身一拜,身体直直倒了下去。 “在下愧对诸位侠士!”老人说完话语直直躺下。 三日之后,张许并开山猿一行离开村落,那日村中撤缟素,老人棺椁迁入乱葬岗。 梅子林中,青衣书生解下背上裹着的那个沉重背篓,借着锄头手柄撑身站起。他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笑望着那头雪白的大狐。 狐狸喉中轻嘶,扬爪奔来。不待靠近青衣书生,它忽然止住前进步伐,陡然停下奔腾而起的身子,望着一袭青衣又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八百年春秋岁月,月过昏黄,人折墙头。八百年的春秋岁月,又如何记得住。”雪白狐狸按爪不动,掉头欲走。 张海举好不容易撑地爬起,虽然看着那条雪白狐狸心生喜欢,也并不强求。见它转身而走,也不觉无甚妥当。 美虽美,终归不是他心中碎碎念叨的赵晴柔。 他一手拿住已被雨水浸透的油纸伞,一手拍了拍身上的泥浆。无奈遍挂身上的泥浆不仅没有随之而减少,反而呈现越来越多之势。 青年低声一叹。既然越抹越浑,越抹越多,他索性不在理会,解开衣扣就要脱下这袭儒士青衫,可雨势虽无,寒风毕竟不减。书生只得无奈作罢,且负竹匣,且拿纸伞。 “行迹昏昏,路途艰难。若是那些成名已久的书生士子,又会做何等感叹。”书生轻声发问,走不过几步,他忽然顿身自答道:“若是那等大儒名宿,应该是何妨吟啸且徐行,竹仗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张海举想到此处,转而化悲为喜。 那头雪白狐则是远远跟在书生身后,缓步同行。一人一狐,素不相识,共赴前方。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八十一章 景终难收 少年既然被少女拉回了马背,虽然在泥泞小道之上依旧还有些颠簸难行,可较之出得落鹜村徒步而走自然是好过许多。他坐在马上遥望四周,看着身边有如残影一样飘过的风光秀景,那压抑许久的心情也仿佛如同四周浮动变化的风景,悄然之间再次变得波光斑斓,明媚如光。 秋光环绕,水色清清。飞鸟翔极,秀木自展。少年玩赏风光,极目抒怀。只是每当骏马走过那些看着颇为幽深静密的小道之时,淡定从容的少年还是会时不时的紧张少许,轻攥拳脚。 “不知那些魑魅魍魉是否会再次现身”他低声自语,情不自禁的捏了捏垂下的衣角。 少女御马在前,对少年此时所想自然不知。她依旧是神色悠然的拉着缰绳,催马而动。 袁宽亮与张许并肩而列,两人当先。袁宽亮依旧是一脸沉郁模样,对周遭事物风景爱理不理。张许则是时不时的回头观望片刻,略带好奇的看向坐在马上的两人。 一路走来,虽谈不上和李知宇两人很是熟络,无话不说。可这十余日的相处,张许对两人也自然增进了许多了解。此时看着两人共骑一马,不由得感怀尤甚。 “想我张许虽然武道有所小成,人称风流,可一路山水自游,都是孤身一人,独负匣刀。较之这不谙世事的少年,虽然年不过弱冠,也少了许多风流。”他低声自语,自然而然的回眸张望,看着洛雨与江燕容亲昵的依偎在一匹马上,眼帘自敛哀伤。 “落花流水竞风流!” 小道折转,一行由路投南。走不过十余里泥泞小道,遮天蔽日的昏沉光景终于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览无余的大亮天光。汉子心神终缓,吐了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虽说这一路无甚波折枝节,可那总是一惊一乍的一蛟一鲤,也让汉子吃够了苦头。 蛟龙本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神灵之物,不说寻常尘世,就是在大德高僧贤人居住的山川府邸,也是颇为难见的神灵之物。但是在这无甚祥和征兆的幽深密林,着实让汉子大开了一回眼界。 那头与河鲤打闹得热火朝天的蛟龙每每起伏负云,上潜高低,身边便有云气而随。自是神奇无错。可每当那条蛟龙负云而起之时,那个看着矮小猥琐的老翁便会跃地而起,化作一条身长丈余的大鲤使劲的敲打着蛟龙的脑袋,那神异非常的蛟龙不仅不还以颜色,反而习以为常一样受他捶打,习以为常。 张许咂舌不语。想着自己此番前来幽密丛林原是领了师父吩咐除妖降魔,还世间一片朗朗乾坤,太平世道。可一路虽然遇到了不少的妖魔鬼怪,但大多都是被开山猿执刀而斩,自己所尽绵薄之力的想法,貌似真没有实现。可没有实现就算了,那是自己技不如人,但是现在反而与这一看就不像人间之物的蛟龙鲤鱼结伴同行,这他娘的叫什么道理。 “果然这大千世界,滚滚红尘。奇妙千百,难数一端。不知终我张某一生,可否能一览而尽。”汉子语气哀愁,脸色悠悠。 袁宽亮一路沉默,哪怕是回身到那处偏僻村落,受得村民热情敬酒恭维再三,汉子还是一副冷冰冰的神色,爱理不理。以至于村中那些耄耋老者、青壮汉子屡屡抛来冷眼。可开山猿也是知趣,并没有表示出请神容易送神难的趋势,住不过一日就打点包袱行李,这才没有让须发怒张的马叔太过刁难。虽然离开之时待遇美酒不似送行除妖那等锣鼓喧天,也倒是礼节待物皆是周到。 一行人清晨起身,来时负刀骑驴,走时下马步走。幽林深深,小草微微,多日不曾晴好的天色终于变得一片光明,好像要送离旅人。 “晴空大好,青春作伴,却是正好还乡。”张许悠闲的伸了一个懒腰,紧绷许久的神色挂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赵晴柔则是一大早就爬起身,跃上那匹失而复得美人马,早早的将李知宇拉上了马缰待定。她看着一路少言的汉子还是眼神沉闷的望向已经离得许远的幽深密林,不由得喊道:“袁大侠,天气晴好正当远游,青春作伴合该还乡。你久久回望,却是作甚?” 少女轻声叫喊,却不料那汉子依旧是一脸迷惘的望着幽林深处,等到送行的马叔一行消失在草色林间之时,汉子才似有所觉的缓过神来,大步向前。 行不过十余丈距离远近,他忽然止住身形,解下那柄细长匣刀,转身回眸。 “这一别,不知又是多少年。”他语气悲凉,蹲身抓起一抔黄泥,放在鼻尖轻嗅。等到张许回望呼喊之时,他才神色不舍的将掌心泥土揉做一团,轻轻放在了脚下。搓土成坟。 横舟镇,既然作为一县治所所在之地,街道民居不说繁华豪奢,较之位于荒村幽苑的村子以及落鹜村那等山高皇帝远,难达天听的地界,自然好过极多。虽然比不得梅屏县的诗书风流,也自有身为一县治所的大度雍容。只是让那些寻常商贾小贩不喜的是,时不时的会有些成对成列的精装军士扛着光滑油亮的尖刀利刃行走警备,给自带几分诗书情义的横舟镇加了几分刀兵之意。虽然已是习以为常,也依旧不大习惯。 一行人缓缓行走,走得四五日路程远近,也终于到了横舟镇高大的城墙外围。少女勒马,看着高大的城墙抬头凝目。她看过片刻,忽然转身对着少年笑问道:“李知宇,你可识得此处。” 少年闻言汗颜。自己一直寓居于荒山幽林之中,何曾见过如此世面。唯一见到也不过是梅屏县喧嚣繁华,至于这个看其态势还在梅屏县之上的一县治所,他到真没见过。 他瞪大眼睛仔细的看过了几遍高大巍峨的城墙,只觉胸中陡有一气难平。城墙巍峨,气势浑浑,至于其他,如何生得出半分言语。 他尴尬挠头。想得片刻,略带羞涩的说道:“我走的路可不多!”说道后来,少年的声音低不可闻。 张许听完话语,转身仔细打量了几眼此时有些羞涩的少年,他爽朗笑道:“书生士子负笈游学,历千百繁华,经万种辛苦,不过是为学问二字。似小兄弟你这等小小年纪便已颇有底蕴。以后不管是身居幽涧还是身处繁华,都要多走走,多看看!深幽之处又深幽之处的道理,而热闹繁华之巷,也有热闹繁华之巷的说法。这样才好。” 汉子轻声一笑,看着神色懵懂的少年。他露出几分唏嘘之色。似乎是在回味自己年少只是负笈游学艰辛的时光。 不等少年回答,漂浮在众人头上的鲤鱼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翻下身来,看着张许老气横秋的说道:“世间道理千千万,岂是你一言能蔽之。世间道理有大有小,悟言于一室之内可能有机会写出上好文章流传千古,而放浪于形骸之外则说不定早早便已经便已做了虎狼食粮。哪能像你说的一样简单”他转过身子,看向满面思索的少年,吐出了一个极大的泡泡。 泡沫横飘,稍瞬即逝。 少年闻言颔首,不知是想起了幽林之中所遇所闻,还是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不易,他频频点头。 张许沉思片刻,思量之后,轻声说道:“昔者圣人负笈游学三千里,处处言王道仁义,似此说来也无道理。” 老翁嗤之以鼻。 “世家显学之争,哪是大道根本。不过是自己一家之言,只是为求入那文武庙,只是为了徒争几分大道根基,到头来不也是身死道消,大梦一场。所言的道德学问被取其精华,做了那君王的提线木偶,似此这般又岂是快活。”他轻声一叹,倒是多了几分看透人间的沧桑。 张许想过片刻,就要再做反驳。可不料远处有一个壮实汉子骑着一匹高大骏马对着自己一行狂冲而来。 汉子衣着简单,不过是一袭黑色劲裳,可他腰间同样束着一条黑色长带,本来还有几分老实憨厚的脸庞在这黑衣黑马的衬托之下,倒是令人徒然添了几分畏惧。 骏马长嘶,雷霆咋过,正做思索的张许秀眉稍皱,瞬间猿臂舒展,四肢有如鹏鸟振翅,轻点那高大马头,手臂用力往下一带,就要捉他下马。可看着来人调笑的神色之时,张许紧皱眉头却是渐渐舒展开来,生起了两分笑意。 “杨师弟!”张许激动叫喊,一脚点过马头,身子回掠,恰好坐到了来人的身后。与他一骑而立。 黑马受惊扬蹄,嘶声惊鸣。不等来人止住马势,张许见形势危急,稍有不甚便有落马之危。他一手下按,一手紧紧勒住马鞍,用力一带,刚好在它落下两蹄就要前冲之时止住了马势。 风百集坐下弟子众多。若单说武功一等风流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自然是有着书生秀剑之称的张许。可若是论马术一流,那定是早在三年前就列阵行伍的杨志强。 杨志强,在风百集坐下众多弟子之中称不上武功风流出类拔萃,可为人倒是素来老实厚重。与刘巍大抵同类。而让杨志强显喻众多师兄弟的原因则是风百集对他的一句评语。 说他厚重踏实,遵规守矩。虽无一步登天妙法得显得玄机,但也可循序渐进至大道根本。 虽然风百集对杨志强的评价不如张许一等风流,资质俊秀;以及洛雨天赋上佳,聪慧异人,可风百集言语如此,至少也可以说明此人不同凡人的风采。 “杨师弟,此番出行是否是由于行伍调令。”张许跃下马背,立身站定,疑惑的看向来人。 杨志强神色惊喜,憋了一肚子的话语就要和师兄吐出,此时听见张许问话,汉子哎呀一声轻拍了拍脑袋,忙不迭的摇头说道:“不是,不是。此番出行都是因为你出去日久,师父对你甚为挂怀这才派我出来找寻。与军阵行伍却属无关。” 汉子拉住缰绳,勒转马头,翻身下马。与众多师兄弟一一拜见。 张许点头颔首。听着他提起师父二字,不由得红了红眼眶。 想自己一别多日,师父挂念犹深,张许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 “张师兄,离别有时,聚散有期。如今你既然安好归来,何必伤心垂泪,等见过了师父再喜极而泣也不迟。”杨志强忙不迭的转过身子,自知说错话语,略作调侃,以期减少他心中伤感愁思。可越是慌乱,错处越多,到最后不仅没有安慰丝毫,反而让平时就极为尊敬的大师兄更是红着眼眶,哽咽言语。他只得沉默。 谁不知道风百集与张许师徒情深,宛如父子。 张许暗自伤怀,一时无言。 袁宽亮骑在驴上,沉声不语。本准备等他们许久完毕再做打扰。可看他们喋喋不休,就要相拥而泣。汉子歪着脑袋,依旧露出那等玩世模样,笑说道:“要当大侠的人这么多儿女情长,话语长短。怎么做得了大侠。” “似如此叽叽歪歪,不说行侠仗义,就是遇到了那些寻常作恶的江湖武夫,老子怕你也担当不来。”汉子轻笑一声,见张许抹掉了眼泪,转而看着天上飘过的一片白云,他轻声说道:“风百集那老东西,我也要去看看。” 汉子玩笑说话,跳下了毛驴。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八十二章 寻常巷陌 开山猿身子斜倾,一手保持握刀姿势不变,另外一只手却是快速伸出,搭在了张许肩背之上。 “怎么了?这是作甚啊?”他了然一笑。 “难不成是出得家门日久,多日未归,对家中幼老甚是感伤怀念,故而抽泣难言,自作颓丧。”汉子语气调侃。 张许神色哀惋,既不故作矜持,也不故作悲伤,他只是在心中一遍遍的念着师父。 开山猿独然未觉。自顾说道:“年纪轻轻,哪来的颓败哀愁之气。你看这秋日风光,美不胜收。万类霜天竞自由。江山如画。只是可惜我辈览之如尽,你哪来的时间哀愁?”汉子和颜悦色,未等张许作答,他却是早已经收回手臂,悠然的拉住缰绳,径直往城中走了过去。 横舟镇,与大楚南边各城布局大抵相似。城中陈设街坊以及那些寻常巷陌,热闹柳巷别无差异,大抵如一,都是江南园林环绕的布局。只是横舟镇中既然有闻名一州的花草长廊,为了保持江水自然风光,城中路道多是采用折折绕绕的弯转路线,这才让随着开山猿其后入城的少年陡然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村的既视之感。 小姑娘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初时只觉热闹好奇,可打量四周光景片刻,便再次变成了索然无味的神情。她神色寂寥,脑袋起伏,几要跌倒。 行不过片刻,小姑娘忽然转过身子,看着少年问道:“李知宇,你说此处是不是也有妖魔作祟,鬼怪迷人。”她忽然发问,眼底惊慌。 少年听着妖魔鬼怪邪祟,下意识的紧了紧手下握着的鞍辔。不等回答一向且喜且畏少女的话语,他疑惑的目光已经望过四周许久。 秋风压枝,静谧安详。他看过片刻,见并无变故,这才放心的低下头来。在心中思忖道,此地已经离得那等荒无人烟的村落甚远,不说妖魔潜伏,就是此间开阔的地势形状也绝无可能潜伏妖魔。 少年秀眉稍蹙,见远城池巍峨,高塔如星,来往行人如织,白云蓝天,青烟袅袅,似有谪仙临世,哪来妖魔。 杨志强与诸多同门走在后方亲近叙旧。等到与诸多师兄弟说完心中的热切话语之后,他好奇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骑马在前的陌生少年少女身上。 张许见他目光忽有所转,笑着说道:“杨师弟,别看了。这对少年少女我也不认识。只是初次相逢,虽然一路偶有言语,但大多也只是切实诗书学问,至于来历籍贯。别说为兄心眼少,实在是这少年少女太过不言,所以你也别拉着为兄的手指望我和你解释?” “张师兄,当真不知”杨志强笑着拉住张许手臂。 张许摇头,终是不答。 一行人且走且过,且观且赏。 王府既然作为横舟镇中首屈一指的书香门第,不说和那些豪门大族一样豢养鹰犬,广收门徒,可凭着一等书香门第的厚实底蕴,以及自家公子授学讲书,虽然只是偏居一隅,可道理诗书的名头还是广泛传播,在陇海一郡,自然也是不乏远道求学之人。此时一个落魄失意的青衣书生就一脸颓然的从王府中迈出了脚步。 “想不到我潘志军爬山越川,行走大山荒川不计其数,本以为悟道了几分诗书道理,疾苦文章。没想到到头来我自以为的饱读诗书学问道理,在王先生眼中居然只是一个笑话云云。”男人神情颓废,脸色苍白,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早已沾上了浓浓的岁月沧桑。 汉子落魄而走,紧了紧背着一个白色的包裹。包裹不鼓,显然无甚厚实的家当。只是偶有突出的一角,看着如同书本,又好似随身的袖刀袖剑。 读书人摇摇晃晃,连带着身上背负的包裹同样起伏。他脚步寥寥,神色萧索。不等走出王府外绕折的长廊街道,身后却有一条花白相间的小狗尾随其后,趁着落魄读书人不留神的瞬间,身体跳跃而起,一口不偏不倚的咬在了他垂下的包裹之上。 一阵沙沙声响传出,破烂的包裹之上掉落了不少的饭粒黍米。 “唉,这人生啊,落魄之时,连这狗彘也可食人。”男人神色哀伤悲愁,低头看着那条路旁打劫的小狗将满地的米黍舔食殆尽。 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玩赏风景悠悠。正在心中比较一路风景,不等他言语待定。赵晴柔脸上忽生两分玩味笑意。她一手持鞭,陡然催起马势,朝着前面一条分出三条小路的其中一条分叉路口直直冲撞而去。 “喂,赵晴柔。”少年惊声大喊,却只留下了一串的余音。 张许骏马闲走,何曾料到这触不及防的一幕。他一手前伸拉住马缰,就要阻拦,可看着少女纵马奔去的方向只得停下身来,且凭他过。 少女纵马而奔,四周行人正在兜售货物,或是在早起摊铺上悠闲的喝茶吃些小点心的寻常食客,以及那些迷糊睁眼,避之不及的贩夫走卒,自然是望着两人离去的地方跳脚骂娘。可纵是骂声不止,于已然发生的事情也已是于事无补。一些趴伏在地,坐着春秋大梦的失意书生以及那些夜市买醉的汉子,望着晴朗天迹,只是叹息自己命运多舛,行迹不畅,良久终于三两散去。 杨志强看着两人纵马而去的身影,对着同样还未回过神来的师兄问道:“张师兄,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就这么闹市狂奔,难道不怕官府衙门勘察询问。” “官府?”汉子反问一声,拖鞭自走。 横舟镇西边,多是此间人家开的酒肆客店。虽然饭菜口味皆是一般,可在这几十年都未曾缓过气来的大楚边陲,也是难得的喧嚣之所。加之价钱公道,主人豪爽,拼桌一醉之事屡屡发生。更难能可贵的是,主人醉酒之后总是会少算几吊铜钱银两,惹得不少本地人士还是会偷偷抠出几吊铜钱,喝上一壶横舟镇中不甚地道的横舟花酿。此时便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同一个气度不凡的青衣男子坐在二楼的一个半遮半闭的小间之中饮酒笑谈。 男子衣着朴实无华,一如横舟镇中最为常见的粗步长衣,无甚颜色点装,只是衣上的扣节相连,较之那等长衣多了几分繁复。男子一杯接一杯的饮下杯中酒水,等到一坛好酒被喝的涓滴不剩,他迷醉站起身来,走到靠近窗间一角,哀荣不定。 老人对此见怪不怪,伸手拿起桌边酒壶,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不等将刚倒的酒水饮下。靠窗的青衣男子剑眉稍扬,沉声道:“先生!既然你我引为知音,互为知己。那费某今日就来说说心中压抑许久之事。” 男人转过身来,快走两步,站在了老人身旁。 老人洒然一笑,轻轻颔首。 男人神色追忆,开口道:“自从十多年前北军南下,马踏河山。我大楚军民浴血奋战,府库一空,民为战死,十室九空。朝廷再次大力整顿南北两防,可终究是成效微微。”他惨然一笑,再次端起酒杯,仰面饮下。不料杯中空空,早已无物,只得悻然作罢。老人微微一笑,伸手提起酒壶,给男人倒了满满一杯酒水。 男人却不在举杯痛饮,他转身靠在椅背之上,继续说道:“费某为官三年。本指望能一展作为。可如今三年已过,治辖之内却依旧是民不太平,军士不振。” 老人终于开口道:“所以,那该如何?” “如何?方今天下乱世昏昏,民不聊生。官场上,尽是醉生梦死之辈;学堂中,皆为鸡鸣狗盗之徒。我又能如何?”男人反问。 屋外,寒风凛冽而来。逢着墙角缝隙,钻之入内,更添两分寒意。 老翁紧了紧身上有些陈旧的大衣袄子“所以你就自暴自弃,自怨自艾。” 男人洒然一笑。 “自暴自弃倒是不敢。只是费某一番苦心,终不得吐,心中惆怅罢了。明天该穿那身青袍,还是依旧穿那身青袍;该去点卯还是去点卯,哪敢多言。只是,我想告诉那些文人士子一句,正是他们眼中的昏君佞臣抵挡住了北国的一次次南下,正是我们这些声色犬马之辈一次次击退了吴越北山的步伐。” 男人满面醺醉,大有一书块垒的势头。 老人轻挥手指,示意站在面前的心腹仆从退出客房。他端起酒壶,给自己又斟满了一杯陈年老酿。 “县令大人。这等诛心之言还是少说为妙。如今三国还不容易签订了一份条约。虽然有几分城下之盟的嫌疑,可至少也维系了三国的和平。缚住吴越以及草原三部的狼子野心。这十余年的和平,费大人你以为全都是官军死战得来的吗?”老人伸手扶住有些站不稳脚跟的知县大人,将他扶回到了桌椅之上。 男人气呼呼的摆开衣袖,“怎么不是?若不是赵恒通赵大将军于桃关北线死战不退,牵制住了那乌顿部的三万铁骑,莫说大楚北线会全部落于北国之手。就是北边的四处州郡怕也有易帜之嫌。” 他说完话语,似乎觉得犹自不解心中郁闷。脱下长袍,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说道:“这是吴越侵入陇海郡之时,被吴越细刀所割。这是费某逢郡守大人调令去那白草谷外围布防所至”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八十三章 白衣卿相 男人神色激动,语尽难收。他说道后来,满脸的迷醉之中更添两分激愤。既谈天下兴亡,也说自己壮志未酬,为官不易之苦。男人神色伤感,低眉自泣,借酒消愁。 老人神色依旧,仍旧是拿着那个精巧的酒杯灌着酒水。喝道后来,他从正身坐定悠然站直起身,缓慢踱步至窗边,伸手紧了紧窗上挂着的一条绣着花草水鸟的小帘,看着窗帘愣愣出神,呆立不语。 等到那个独自喝酒的男人已然喝得昏昏欲睡,以至于他趴伏的桌面上响起阵阵细微的鼾声之时。老人才将手伸入袖中,抽出了一张写满娟秀字迹的纸条,借着透过窗帘的细微光亮仔细端详摩挲。 纸张泛黄,显然是经过了良久的岁月所至。以至于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纸张之时,不得 不小心摩挲而过,直到将那行小字仔仔细细瞧过多遍,他才将铺开纸张收起。过得良久,老人低声叹息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啊?” 他轻声一笑,端起未饮完的酒水一饮而尽。 少女催马狂奔,穿街走廊。直走的日头中挂,饥肠辘辘之时,她才松了手中紧绷的马缰,对着四处打量观察。 “李知宇,你瞧那处?”她忽然惊喜一叫,神色大悦。少年不明究竟,正准备顺着她话语所指之处观望之时,不料少女已然挥动马缰,带着不明究竟的少年缓行到了东边摆放的一处兜售早点茶饭的铺子之前,悠然站定。 由于日头早已离开东边,过了早上喝茶饮食的时辰,连带着路边兜售茶饭包子的摊铺并无甚生意兴隆的迹象,反而多多少少有些冷清无人,颇为寂寥。少年侧身观望,垂涎欲滴,只等少女翻身下马。 主人是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的男人,穿着寻常的白衣长衫,不过由于茶饭油水的熏染,变得有些发黄。只是大体依旧整洁,看着倒是令人有些食欲大张。 他躬身立定,肩上直放着一条白色的布匹,一手正在慢慢的挑起蒸笼,另一只手着拿着一双稍长的筷子翻动着包子。他忽然似有所觉的抬起头来,恰好看到了颇显风尘的少年少女停马观望,四目相对,男人更是热情叫喊招手。 “包子,包子!” 蒸笼初开,热气四散,氤氲的热气随着他的叫喊声一起飘到少年身旁,让人只闻其声便 已然有垂涎欲滴之感。 赵晴柔忽然欢快一叫,不在犹豫。她不等将缰绳束好,早已灵活翻下马背,一溜烟的跑 到了那包子铺旁,与店家商量起了价钱。 少年神色无奈。也只得小心翼翼的翻下马背,随即将这匹随着他们一路劳苦的骏马束在旁边一棵枝叶凋零的落木之上,喂好水草。这才悠然转过身来,站身立定。 李知宇目光游离,先是看着那笼热气四散的包子暗自吞咽了不少的口水,随即他游离的目光却渐渐转向了离得赵晴柔不远处桌上摆着一小碟花生,悠哉喝酒的中年汉子。 男人不饰衣着,只是一袭普通青衣,长发随意束在一起,与寒门士子装扮无异。尤其是他满是褶皱的长衫,以及不过中年而生华发的外貌,让人可以看出他的风尘仆仆,生活艰难。 少年立身不动,望着男人稍显好奇。 “喂!李知宇,李知宇”赵晴柔此时则早已找好一个位置坐定,她伸手抓起一个还有些烫手的包子,正准备放入自己嘴中。不过念及与少年一路艰辛前行不易,转头叫了叫少年。 少年恍若失神,并不应答。 男人刚刚准备拿起倒满酒水的茶杯送入口中,可不知是察觉到了少年的目光,还是心中忽然有所触动,他放下酒杯,转过身来,笑看了离得自己不过一丈有余的少年一眼。 “公子目光久久不转,难道是看出了在下风尘仆仆,艰难尤甚。想要赠酒一壶,以解风尘。”男人转头笑问。 少年听得他言语,一张清秀的脸庞顿时变得有些羞红。 “先生,我我……”他尴尬挠头,欲语还休。 男人温和一笑,不在言语,而是顺手拉过身旁放着的一条板凳,对着少年伸手指了指。 “公子既然久久凝望而不去,不妨听在下絮叨絮叨。说说在下心中满腹的牢骚话语,说说这偌大一座庙堂与江湖。”男人轻笑言语。他见少年仍是立身不动,又笑呵呵的说道:“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亦足以抒雅怀不是”男人言笑自若,伸手拿起了桌上放着的一小碟花生,取出一粒,丢进了嘴中。 少年不语站定,等到胸中思量有所定有所言之时,不料那个悠然喝酒的男人噗嗤一声喷出满口的酒水,笑容满面,与之前的愁眉苦脸判若云泥。 赵晴柔气呼呼走到少年身后,一把抓住他衣领伸手就往后扯去。少年失声叫唤,形貌夸张。 “想我少年时,怎么就没有遇到一个这样张牙舞爪的小姑娘,怎么就没有他的温言羞涩,举止得张。”男人失声一叹,再次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独坐饮酒。 酒水尚寒,入口即温。他一杯杯酒水灌入腹中,又生哀愁。 少年既然被少女拉到桌旁坐下,还是忍不住的偷瞄几眼那个独自惆怅喝酒的男人。既想起身与那个看着就觉亲切友好的读书人打个招呼,可一看到面前少女的脸色,他便悻然回身坐定,伸手接下少女递过来的一只包子。食不知味。 “李知宇!”赵晴柔稍带威喝,举了举看似花拳绣腿的拳头。少年闻言,慌忙的塞下那只已经塞到嘴中的包子,口齿含糊。 突然间,一声轻笑响起,那个书生模样打扮的落魄男人喷出刚刚饮下的梅子酒,哈哈大笑,神色开怀。 “你笑什么?”赵晴柔站起身来,看着男人稍显气愤。 男人不言不语,弯腰捡起落地的酒杯,笑看着少年回答道:“我本来不想笑,只是看着你两如此亲密无间,忽然又觉得有些好笑,并且想笑而已。” 男人笑答,拿起酒杯放到自己略微脏乱的衣袖之上轻轻擦拭。等到将酒杯之上沾上的尘土擦干抹净,他重新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水。 “可惜可惜。当初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苦求功名学问,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负笈求学,黄粱一梦。如今不仅上下求索而不得,反倒是落魄在荒山野岭之间,形单影只,苦求自己的诗书学问,岂不荒谬?”他自言自语。不再转头。 少年既然吞下了那只好不容易才吞下的包子,此时口齿自然清晰许多。他忙不迭身的站起身来,望着男人笑问道:“先生,你也曾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疑。” 男人笑而不答,伸手拿起酒杯饮下壶中最后一口酒水,对着少年拱手起身告辞。 男人行迹迷乱且毫无目的,他晃晃悠悠的行走,不过几步距离已然伸脚踢翻了身前的多个桌椅。 他晃晃悠悠,迷乱无章。 远处,那两个喝完一壶陈年佳酿,此时也有些迷糊四行的老人和男人也是摇晃着脚步走到附近,看着那个一步一跌的男人轻声微笑。 “知县大人,看来这横舟地界还有和你我一样的贪杯之人。”老人笑呵呵的将神情迷醉几欲跌倒的男人扶起,伸手拍了拍他沾染了不少尘土的衣袖。 醺醉男人却毫不领情,反而伸手将老人扶住的手指轻轻打开,又晃悠着身子快走了两步。 他走不过两步忽然转过身来,望着那个尽显儒雅气度的老人大声道:“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我费某不说满腹经纶,饱读诗书,可这圣贤文章何止翻过千万。只是到头来,在下还是不解积渐,不懂说难,先生可否教我。”他躬身作揖,神情诚恳。 老人不置可否,轻摆衣袖。 醉酒汉子既然不小心踢倒了桌椅,那正在热情招呼客人吃着包子茶水的主人此时便逐渐变了些满是笑容的脸色。招呼完面前的一个客人,他顿时阴沉着一张黑脸转身,神色恼怒。 “你这汉子,怎么就如此无礼”主人大声叱喝,伸手将倒地的桌椅扶起之后,一把拉住就要起身的汉子。 “主人告饶,告饶”汉子翻坐起身,言语模糊。 主人厉声呵斥,就是不肯放手。 站在远处的老人看着如此一幕,看着面前的男子笑言道:“知县大人,你现在可以好生瞧瞧,你所说的一县不足施展你满腹才华,可这一县之地尚且有如此多的纷争不平。纵使将你放到庙堂为卿为相,放到边关为将封侯,你当真能理一国太平,能治军无危?” 男子闻言低首,满面羞惭。他晃悠着脚步慢踱至正纷争的两人身边,威严说道:“何事如此纷争?”男人面色威严,自有掌管一县治所的威严气度。 正要与醉酒汉子理论理论的店家主人闻言转过头来,打量了面前的男人几眼。他笑言道:“呦呵!我当是谁,原来是一个买醉汉子。我还以为是青天大老爷微服私访,查勘吏民。可你一个醉酒郁闷不得意的读书人凭何管我。瞧你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没有吃过太多苦楚的读书人也想学着那些江湖豪客伸张不平?你还是快些走开,免得自惹麻烦上身。”主人理直气壮,不依不饶。他依旧抓着男人手臂就是不放。 男子稍稍抬头。醺醉的面上已经有了怒色隐隐。 老人见状,快走两步到男人身旁,将他拖后少许,附耳低声道:“如何,世间是不是有太多不平。你费大人当真以为仅凭胸中热血就能换来世间太平,以为仅凭着你读的几本诗书道理就可以换来世间一片朗朗乾坤?” 男人不言不语。气愤难发。 少年问完话语,见他笑而不答,只以为是世间罕见奇人,心中已然侧目三分,此时见他为言语行为所绊,自然是有心解救。无奈自己与人交往实少,不知应该如何解救。只能站起身来站在争吵两人身边,自顾焦急。 赵晴柔伸手送入最后一只包子,伸袖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她笑看着干着急的少年,缓缓走到了他身旁,伸手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 李知宇侧身转头,看着面色悠然自带狡黠笑意且嘴角尚有油迹的少女,他焦急说道:“赵晴柔,快,快,你主意多,快些解救两人。” “你求我”她言语悠悠,面色自若,显然已经有了不大不小的把握。 正当两人合计商量之时,另外一桌上忽然有着一个黑衣男子站起身来,他呦呵一声,看着不依不饶的店家主人轻声笑道:“程白面,我看他衣裳褴褛,面容沧桑。显然也是生活不易之辈。且他衣着明显是书生士子装扮,不如让他为大家谱一首词曲如何?正好我刚刚从青楼酒肆之中赎了一个多才多艺的小娘子,让她咿呀一曲,我等乐呵乐呵如何?” 黑衣男子笑着呷了一口酒水,伸手取下与他一条板凳上坐定之人黑色的斗笠,将这个刚刚露出样貌不及众人观看的女子推到了正纷争不休的几人中间。 女子身材苗条,容貌姣好,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已颇为妥当得体,正值青春。她眼神怯弱,被这黑衣汉子用力一扯,脸上已犹然挂了几行泪珠。 “哭,哭,哭!哭你娘的哭!老子一掷千金,一月豪奢,才将你从那吸血鬼似的老婆子手中赎出,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让老子乐呵乐呵。不然你他娘的也值得老子千金买醉,夜夜红烛。”男人粗声粗气,满是横肉的脸上依旧有着几分气愤难平,显是心疼花出去的银两。 女子眼角垂泪,伤心抽泣。悲伤不止。 那被店家抓住手臂神色迷糊的读书人忽然用力摆开他紧箍的手臂,大声喊道:“好!好!潘某不过是一个落魄书生,旧词谱新曲自是无碍。可这位姑娘如今正值青春貌美,似你等如此,岂不是唐突了佳人,扰乱了风景。”潘姓的落魄读书人迷糊走到几人身边,制止了男子就要扇下来的巴掌。 男人呦呵一笑,他一脚平放到潘志军肩头,将他言语风雅的身体压下了一个轻微的弧度。 “读书人!” 潘志军轻轻点头,犹自不弯脊梁。 “读书人?”男人询问,潘志军轻轻点头。 “好!今天你要是肚中无货,在这自凭诗书文章,小心为好。”男人笑着言语,抬起了紧压他肩背的一只大腿。 “我潘某若是面如此危难而静默旁观,那我岂不是枉读了圣贤书,惭愧自己所负学问。”潘志军他挣扎起身,脸色依旧羞红。回味自己艰苦求学之不易,今日又被这无奈市井调笑。他颜色悲凉,神色唏嘘,只道命运多舛,人生艰难。 黑衣男子退身往后,拉着女子纤细的胳膊走到了面色讨好,神色尴尬的店家主人身旁。好整以暇的看着那个读书人。 “朱大爷,这桌椅……他……”店家吞吞吐吐,显然依旧惧怕男子权势,颇为难言。 朱姓男人轻声一笑,转身对着店家说道:“老子为了买这小娘们一掷千金,还会差了你这点桌椅钱。”他伸手从衣中掏出一定十两官银,随手抛在了凌乱的桌椅之上。 与朱姓男子同桌的一个短小男人笑喊道:“朱昌峰,你他娘的果然是酒色浪子。老子先前看这小娘们就有些古怪。心想一个男人哪能生出如此纤细的手脚,虽然只是看其外貌并无差异,然而她行为举止都是有条不紊,轻重不急。如今看来果然是你朱昌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朱昌峰啊,朱昌峰,江山易改,本性不移。” 男子说完了然一笑,原本就稍显丑陋的脸庞更添两分猥琐。 男人姓惠名晨光,与这朱昌峰同样是江北人士,只不过是由于手中货物需要倒卖转手这才千里迢迢,不辞劳苦,从那大楚北境来到了温柔江南。 朱昌峰哈哈一笑,对着短小男人说道:“惠兄,此番千里迢迢,你我艰辛劳远,所谓者何。不就是为了江南水乡富贵温柔而来。只是老子不曾料到,原来这素以温柔富贵著称的江南也不过如此,遍地荒凉,少有人烟,倒是少了老子雅兴。还好,到那花街柳巷没成想到可以遇见这样清秀可人的小娘子,倒是让我觉得此番叨扰远乡倒也划算。”他说道后来,对着惠晨光以目示意,显是要制止他接下来的话语。 惠晨光轻嗯一声,再无下文,起身斟酒,自娱自乐。 店家点头哈腰,捡起那锭落地的银两,神色更添几分讨好之色。 朱昌峰既然话语说完,自是再次将目光望向了那落魄读书人。 “姓潘的小子,你如果真有诗书学问就赶紧拟首词曲让老子乐呵乐呵,若是没有,你他娘的就在地上打几个滚,让老子乐呵乐呵也好。不然,刚刚丢下的十斤大银,可不算数。”他走到潘志军身旁,一手将他提在了手中。 知县大人费俊暗自生怒,气血上头,此时就要迈步而前与这无礼汉子理论。不料身旁老人却使劲拉住他衣袖,轻轻摇头。 “王先生,这……本官身为一县治所之官吏,掌管一县治之典罚,如何能让这等混账无礼”费俊俊朗面庞已然显露隐隐怒色,就要发作。可不料那个享誉州郡甚至是大楚南垂的王知然依旧摇头就是不允,显然是要看事态发展。 王知然轻抚须发,冷面旁观。 朱昌峰一话得手,此时自然是愈发乖张,加之又有同道中人惠晨光言语旁听左右,自是愈发得意,举止高昂。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仔细的打量读书人潘志军片刻,忽然笑道;“潘姓小子,你到底行不行。” 潘志军神色羞恼,想着他方才言行,念及自己异乡孤苦,也只得作罢。“蚍蜉撼树,自不量力”他低着脑袋,轻声说道:“行,当然行。我潘志军求学多年,早已将诗书道理融会贯通,如何不行。” 潘志军垂头丧气,显然是被朱昌峰紧箍的手指磨去了菱角。朱昌峰闻言大笑,脚尖挑起一条被潘志军踢倒的板凳,坐身立定,趾高气扬。 他转过头来,对着惊慌失措甚至隐隐不安道身体战栗发抖的女子勾了勾手指,嘴角悄然浮起一抹轻蔑的笑容。 “偎翠,过来!”朱昌峰大声厉喝。垂泪难言的偎翠纵使千般不愿,此时也不得不快步走到他坐定之地,寸息不敢有所稍安。 “这才对吗!”朱昌峰得意一笑,玩味的看着这个落魄的读书人。 潘志军不在言语,他伸手将背上所缚包裹轻轻解下,掉落了不少的诗书经卷。 “这些横批都是潘某心血,可不料今日潦倒如斯,潘某愧对圣贤,愧对这满地书章”他言语轻微,伸手聚拢掉落满地的经卷,取出一张较之那些泛黄经卷白了些许的纸张,伸手细抚,神色温柔。如同手下抚摸着世间最好的布匹绸缎,抚摸着如画江山。 朱昌峰更是张狂,他笑得一口口喷出酒水,以至于偎翠的裙摆之上都被酒水所污,浑浊不堪。 “想当年,也曾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可不料时之至今。在下依旧名声不显,君子立功立德立言居然浑无一立。就算恪守着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的圣人言训,不也是枉自生悲而已。”他忽然轻声一笑,大笔轻抹,写下了平生最为了快意的文章。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便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得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潘志军悠然写下这首词篇,酩酊大醉。 “谁说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宁折不弯的脊梁,好一个读书人。”王知然畅快大笑,抚须自乐。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八十四章 何处伸不平 偎翠怯生生战立一旁,明媚双眼上下挪动,细细瞧着那首小词。不过来回几遍,她那双愁绪内敛的星眸陡然现出星河风光,喜悦浮于脸上。 “先生此词倒是有些抑郁生愁。不过词中气象流转,已显风流。些许小愁掺杂其中,虽则有自怨自艾,伤感颇多之嫌。但以卿相自诩,浅斟低唱收尾,通篇下来,倒也无伤大雅。反而更是将先生狂倨显于纸背。”偎翠神色开怀,与先前畏怯判若两人。她明眸流转,澄然有光。 写出词篇的落魄书生却并不理会佳人赞赏,他大醉倒地,鼾声阵阵,此时哪还能言其他。书生侧身而卧,足踝抵地。 “转手之间笔下风流,字里行间如透明窗。虽则有些狂傲自诩,字字生愁,可词中风光已然千万,实为委婉佳作。”王知然神色开怀,对呼呼大睡的醉酒书生另眼相待。心中已然多了几分结交之念。 不等须发皆白的老翁一步踏出,满面醺然醉意的知县大人费俊此时倒是抢先走出一步,拦在了王知然身前,对醉酒汉子莞尔。 朱昌峰面色阴沉,显然极为不快。自己只是横插一脚,为逗这落魄书生乐呵乐呵何曾料到会带来这么个结局。 “你小子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笔下文章。虽然我朱某只是一介匹夫,但也颇知信誉两字。既然我有言在先,这十两银子就当在下替先生结的桌椅钱。”朱昌峰一步后走,阴沉目光扫过横卧都不得体的读书人几眼,不甘的退到了几人身后。 他忽然再次抬起头来,看着一脸喜悦的明眸女子,胸中又陡然升起腾腾怒火:“不过,你这小婊子是老子花费大价钱所得。要是唱不好先生写的这篇词曲。那后果,自己好生掂量。” 汉子冷哼一声,身退幕后。 知县大人费俊独立一旁,冷眼而观。他昏沉的头脑被这冷风吹得许久,此时也已经醒了大半。听着朱昌峰咄咄逼人的言语,饶是一向冷静处事的知县大人费俊也暗自捏了捏手脚。 “我费俊身为一县父母官,岂能见不平而歌不平。” 偎翠悄声而立,对这个不过第一次见面的书生忽然就生了几分结交友好之念。她秀眉轻挑,脸上悄然升起红云一抹。不等她再次言语,面色阴沉的男人已经按耐不住,神色愤然。 “偎翠,你给老子唱。”朱昌峰色厉内冉,就要发作。 容颜姣好的女子猛然一震,她绣裙婉转,脚踏碎步逶迤而出。还未接近朱昌峰,喜悦阵阵的小脸已是花容失色,一片雪白。她衣袖稍垂,发首轻低,战战兢兢的坐在朱昌峰离开的长椅上,伸手接过了那价值千金的胡琴。 朱昌峰眯眼斜卧,手指轻扣椅首,显然只待佳人抚琴。 长弦稍动,前奏已起。 她秀指轻挑,怔然有声。不过是短短一瞬,哀婉伤感的曲调已从她纤细手指之间缓缓流出,声响四方。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窃窃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谈,大珠小珠落玉盘。虽则是伤感低吟之曲,此时已然弦动如云,势堪摧城。”王知然抚须轻叹,神色赞赏。 偎翠神色哀泣,念起自己过往点滴,陡然万千愁思压住心头。她指尖悄变,不在以小指挑弦而动。而是以中指蓄力期间,斜挑横抹,胡琴剧震。 女子且弹且唱,神难自抑。 “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昏昏大睡的潘志军不知何时睁开眸子,他手肘撑地,面色通红,就要挣扎爬起,可醉意萦绕,驱之不散。只得再次挣扎起身,如此往复多此,落魄书生只能抓起身边的一支毛笔,对着偎翠痴痴而望,好似高山流水只待知音。 偎翠轻声软语,自歌自奏。等到她唱道“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得意中人,堪寻访。”时,女子一双妙目已是泪光盈盈,含而不落。她面容悲戚,身体几欲倾倒。不等再次抚琴,铛的一声,价值千金的北国胡琴应声而断。 “烟花巷陌,草长莺飞。绿柳有荫,月下自惶。” 赵晴柔站在一旁,死死的抓紧了垂下的衣摆,她忽然转身看向少年,轻声道:“李知宇,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这么难过?会不会有一天我也月下独酌,望影成三” 少年沉声不答,神情迷惑。等到少女重新转过身子望向抚琴的女子时,少年紧捏衣摆,缓缓摇头。 “怎么会?我李知宇怎么会让你一人对月成三,顾影自怜。”少年摇头。 费俊神色欣慰,看着站起身来的落魄书生自有笑意。 铛的一声大响,将众人或是迷醉或是轻叹的愁思陡然拉到了现实。或有人神色错愕,或有人窃笑私语。 尤其是那个泪光盈盈的女子顿时呆立。惶恐畏惧不安皆有。 潘志军面色昏昏,脚步踉跄。他初听此声只以为是他处声响,也不是太过挂怀。可等到不闻琴声响起之时,才陡明究竟。不等自己寻声而过,一只粗壮手臂却已经横着摆放到了书生面前。 “笔下温柔,美玉佳人。自是书生风流,才子诗情。可我朱某一介武夫,自然听不懂什么依约丹青屏障,堪寻访。不过武夫有武夫的道理,自然也有独属于我的风流。”他猥琐一笑,身体后转,不等惶恐不安的女子收敛心神,已将她满头青丝握在手心。 男人狞笑夸张。 “求你,放手……”偎翠言语含糊,与之前抚琴独唱咿呀软语的青涩动人判若两人。 朱昌峰不依不饶,畅快大笑。 “果然是相由心生,自有辨色。”费俊神色难看,他伸手摸至腰间,就要取出大楚庙堂所印官信文凭,给他一个见证。 正当此时,出手写出绝妙词章的落魄读书人潘志军他再次身体前冲,拖着无甚章法的脚步对着那举止无礼,颜色夸张的男人急撞而来。 朱昌峰身子未转,目不斜视。他只是将另一只手臂轻轻抬起,所藏袖剑悄然而出。书生断若离线,侧身而倒,面目血污模糊。 “世间多是好管闲事之人。你自诩读得百家诗书,难道不曾听说过只扫自家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么?”朱昌峰神色鄙夷,看着挣扎不断的女子,手臂轻动,将那反抗不停的女子轻轻抛了出去。 两两重叠,血污罗裙透青衫。 “先生,你怎样?”女子神色哀怜,彷徨无依。 “都是我不好。奴婢风尘女子,岂值先生你如此庇佑。”偎翠既伤且叹,六神无主。 “好你个贱人!”朱昌峰怒气满满,斥声大喝。 “你当着老子的面尚敢如此形貌夸张,若是哪天老子远离。你岂不是真的要草长莺飞二月天,醉卧花底自好眠。”他骂骂咧咧,心中怒火升腾,愈发狂躁,他一手摸过腰间就要取出身怀利刃。 费俊冷眼旁观。见事态已然如此,实在难以忍让退步。男人一步走出,气度威严。 “住手!”费俊威严一喝,言出法随。手指摸过腰间,取出了那个普通的小牌。 男人气度威严,站在抽刀而立的朱昌峰身前,一双尚带几分迷醉的细眼盯着他久久不散。 朱昌峰闻言稍止,按刀而立,转身瞥眼瞧了瞧这个忽然横插一脚的男人。 牌面刻鱼,铜质打造,左右分半,小刻细字,显然是朝廷御敕之物。加之来人气度不凡,威势凛然。那店家主人即使不曾见得什么世面,此时看到他取出此物,也明白大有干系关节。不等朱昌峰言语吩咐,他早早的退到了一旁静观其变。 朱昌峰阴晴不定,稍稍后退,转身看向了与他同行的矮小男人。 惠晨光自顾饮酒,嘴角自噙笑意。原是打算看看这才子词人的笑话。可陡然听得陌生男人一声怒喝,取出小牌,惠晨光如看热闹的好笑表情这才变得凝重似水,眼神迟疑不定。 少年既然被费俊伸手后拉,此时自然不知是何究竟,他正要拨开男人垂下的右手静观事态,不料与男人一行的老者此时却伸出枯瘦的手指将少年牢牢抓在手心,摇头示意。 “你小孩子家,此时可不能强出头。”王知然面色和蔼,将少年要走出的身子又往后拖动了少许。 “费大人。这等事情不说这一县之地,就是整个陇海郡,甚至是整个大楚疆域之内,也是数不胜数,你费大人自以为高坐明堂便可伸天下不平,断一县小大之狱,岂不荒谬。世间终究还是不平多,拔刀相助的少。”王知然和蔼一笑,躬身上前,扶起了落魄书生以及命运悲惨的偎翠。 “小姑娘,世间之事千百难料。那汉子方才言行切莫在意。我王知然老则老矣,可胸中尚且还留下了几分不平。莫怕莫怕!”老人面色和蔼,伸手拢了拢偎翠零落的长发。 日头偏斜,已过正午。 负刀而走的张许并开山猿既然已经回到横舟,所言所行自是不在如同幽密丛林小心翼翼。张许翻身下马,自牵马缰走在前列。袁宽亮则是坐在马匹之上,眼睑低垂,不明心绪。 杨志强悠然走在几人身后,时不时的和刘巍并洛雨讲些有趣笑话,惹得那个平素不张眉目的洛雨神色开怀,时而爽朗大笑。 马蹄声起,穿街走廊。 行不过半里,张许勒住马匹,走到了一处门楣自带古朴雅意的府邸门前。 张许小步轻走,神色开怀。如同久出家门而未归的游子,他步步轻缓,短短距离走了多时,终于接近了颜色古朴的大门。汉子手指伸出,轻叩门扉。 门扉稍旧,无甚朱抹,看着自然有些世态炎凉,物是人非之感。只是在他叩门之时会有些许风铃声悠然响起,清脆宜人。 张许面露追思,他低声喃喃道:“小姐当年亲手挂了两串风铃,一串说春风迅起,铃声自响,最是引人注目,使人倦然有归思之感。一串说游子归家,自有合音,让家人有归迎之备。那不知张某此时回府是属于其中的哪一串。” 他自言自语,却未曾看到悄然被人打开了几分的屋门。 一个面带柔和笑意的男人双臂直张,看着那个许久不曾见到的脸庞,神色欣喜,笑从心发。 “田管家!”张许兴奋大喊,双手向前,就要伸手抓住男人的衣袖。 可男人却毫不领情,他脚步后挪,堪堪避开了张许的热情一抱。 张许面色委屈,就要开口,却不料那个面色自带威严气度的男人轻声道:“不可越礼。” 男人一板一眼,面上柔和稍瞬即逝。 张许无奈,只得跨过门槛,走入了府邸。 府邸弯绕依旧,大红朱漆的栏杆鳞次栉比,重重相掩,而无冲突之感。 “是不是离家日久,已经忘了家乡来路?”田建轻声一笑。 张许面色微沉,眼中陡现沉思。 “是啊!这一去一月有余,去时那棵大树还是树叶青翠,可如今回来之时已是枝叶欲脱,满目疮痍。”张许唏嘘而答。 田建轻声一笑,接着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还要言语,不料张许转过身来,轻声问道:“老爷呢?” 田建无奈一笑:“老爷见你久久不归,此时不知与县令大人在何处买醉。” 张许笑答道:“一定是闻风楼。老爷子最喜欢在那与人喝酒。说是清闲而少人叨扰。” 田建抚须不应。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八十五章 我有一剑断不平 朱昌峰面色迟疑,阴晴不定。他一手扶刀,肩肘蕴力,随势而下。不过短短一瞬之间,汉子怒气升腾的脸庞已是冰寒阵阵,好似浓霜。 “啊”的一声轻喝,朱昌峰抬头上观,神目如电,不过是来回之间,他似乎就已按捺不住,想要出刀而鸣。 费俊神色如常,威严有度。既不往前直奔,让朱昌峰愈发激怒无礼;也不往后自退,让他趁势出刀。而是恰到好处的定于原地,手执鱼符,以做震慑。 “若是我真的举刀而下,那不说来人身份是真是假,就凭郡守大人屯兵备武的姿态也足以说明此间军力防守与其他之处大不为一。且扶风县离祁安县并不遥远,若是贸然对一县县令妄动兵戈,不说能否全身而退,造成的结果也是大大不妙。”朱昌峰神色难断,心中两难。前后难行。只好扶着刀柄静等,以观成效。 “王先生,你且先行后退,当此之时,切莫惊惧前走。我看此人面色狠厉,身长体宽且有利刃藏身,显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先生还是逐渐远离,抽身报禀官府才好。”费俊沉声低语。 王知然哈哈一笑,又看了看身旁的少年。他轻声道:“小家伙负笈游学而至此地,我王知然虽然不是什么文章词宗,可好歹也曾写过几篇疏议文章。在这年轻后生面前,我岂可负甲曳兵而走,岂不是徒添笑料。” 他一手轻抚长须,不做动弹,就这么静静站在原地,瞧着那个言行举止都粗俗的男人。 少年神色如常,虽说看着抽刀汉子满脸狠厉,狂暴溢于言表的姿态让他心脏狂跳不止,可站在这等大学前辈的身旁,心神反而逐渐收敛下来,想起了那卷自己只是偶尔翻动的卷轴。 “温知良赠与我的卷轴秘籍,虽说其中多是讲道家无为以及修身养心练气结丹之法,可对于武夫江湖的武道修为也是略有提及。”少年低声沉吟,努力回想起了那日久坐马上觉得无聊看过的一篇讲述拳脚的法门。 “虽然我不涉及江湖,可一路走来也算是见过不少的奇珍诡怪。姑且不论温知良是否以真意待我,既然今日遇此不平,我李知宇岂能遇不平而歌不平。”少年五指悄然握拳,神色渐变,一改昔日温和内敛,转而变得神色凛冽如含冰霜。 惠晨光静坐一旁,自顾饮酒,他一手握杯,两眼成线,似已饮的酩酊大醉。 “毛驴走,青衫摇,借问仙人几多愁。倾城笑,美人腰,我自俯首成下流。”男人低哼短唱,神色悠闲。只是在他饮尽杯中美酒啧啧称叹之时,那下垂弯曲的手指逐渐被他平放直伸,垂手之间,悄然成线。 “着” 汉子手心柔劲内吐,手中酒杯砰然炸碎。紧随着便有一股凛冽的酒香随风扩散开来。 “怎么突然有酒香可闻。”少年疑惑抬头,顺着酒香飘来的地界看去。不料抬头之时,恰好看到了惠晨光嘴角的冰冷笑意。 汉子一声大喝,指尖紧拢,对着四处散开的酒杯碎片一掌拍下,劲气狂卷,凌空而洒,道道弧光顺着他手下的劲道喷涌而出,好似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 “大胆贱俘!竟然在大楚境内假冒知县大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按照大楚律令,假冒官员罪大恶极,行令该斩。虽然我只是一介武夫,也知道道义抗肩,势斩不平。”惠晨光厉声大喝,须发皆张,不等费俊以势压人,他手中杀机已迅。 碎光若弧,稍瞬即逝。杀机未至,声势已及,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少年在看到惠晨光嘴角的冰冷笑意之时,“躲避”两字也已经随口而出。只是少年情急之下的厉声大喊恰好被惠晨光的一声大喝所遮蔽,当此情景之下,也是难及。 费俊闻声抬头。怒不可遏!自己拿出鱼符,表明一县县令身份,这帮匪徒尚敢明目张胆如斯,若是寻常百姓,又该如何? 他面色雪白,毫无光亮。一手死死捏住衣袖,脚步踉跄,竟然隐隐有些站立不稳,就要跌倒。想着自己先前言语,此时觉得好是荒唐好笑。 “这世道,竟然悲凉如斯,费俊惭愧。”男人悲伤自语,神色伤感,泪水滑落,几欲成线。 泪光冰寒,顺着男人的棱角分明的脸庞缓缓滴落,打湿了他整洁有素的青衣。 男人呆立,左右不察。 王知然面色骤冷,如水含霜。 “遥想老夫年少负笈游学之时,也曾见过大好河山,也曾手执长剑扫横胡。虽然如今已至耄耋,可三尺青峰依旧在,如何不敢管不平。” 老人爽朗一笑,脚步前挪,竟然不退反进。 “老夫倒要看看,到底是老夫心中热血已寒,还是你刀剑冰霜尤甚。”他一步上前,直面青峰不退。 惠晨光呵呵冷笑,眉眼如刀。看着老人一步向前的傲然身姿,他不怒反喜。 “如此却免去了我一番功夫。” 汉子腰背发力,蕴于脚下,对着地面狠狠一踩,一只只筷子如有神人穿线成串。连接成线,青锋直对着走到当首的老人。 “老人家,这种事还是不要强出头!”男人言语冰冷,神色冷漠。他大袖轻摇,串木为剑。虽然没有一品武夫的大开大合,气机充沛,但也具备了血溅三尺的锋锐杀机。 锋芒尚冷,一瞬骤至。 少年身体发抖,就要从面前的高大身影之下钻出,奈何费俊静立不动,只是不言。 “李知宇,小心!”忽然一声惊叫响起,不等少年反应,一块细小碎片已然从少年雪白的小脸之上划过,流下了成串的血珠。 少年嘴角紧抽,神色痛苦。可这一次突如其来的伤痛并没有让他大喊出声,反而是面色坚毅的站在了老人挺直的躯干之后。目光炯炯,如含神光。 王知然面色沉重,微眯双眼瞧着那离得自己已然不过三寸的弧光。眼眸细眯,身体峥嵘。 “谁说书生不掌兵。我王知然既然能笔下成风流,此时见到你们这些邪魔外道,也可一气成浩然。”老人厉声大喝,再次往前,刚好完全遮蔽了少年瘦弱的身躯,他神色坚毅而带三分倔强。 弧光成线,势如雨落。 …… “知县大人又如何?不一样被老子打成了马蜂窝。”惠晨光冷声大笑,目露得意。 “既然木已成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朱昌峰终于缓过神来。见形势再无回转余地,他长刀并举,就要下落。 “李知宇”少女大声惊叫,一手前抓,可手上传来的只有阵阵冰寒湿滑。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八十六章 我有一剑断不平(二) 赵晴柔小脸挂泪,青丝如雨,发首低垂,惶然不知所措。她来回不停的扫过少年有如金纸的小脸,欲语还休。 少年面色苍白,容颜憔悴,滴滴酒水顺着他招摇青丝轻缓流下,打湿了他已然被酒水打湿的凌乱长衫。可少年依旧不曾转过身来,而是神色倔强的打量着那个站在远处,满脸冰冷笑意的男人。 王知然应声而退,手臂急张,遮住了蹲在他身后的少年。 “小家伙,快些退后!”老人厉声一喝,神色焦急而不安。 费俊脸色无光,心碎如镜。他只是呆呆的看着远处好像永远都不会出现的一幕,已然六神无主,方寸尽失。 “王先生,狂徒凶悍,难以受礼。事态如此已是难以折转,不好变换。我身为祈安知县,对眼前的之事难逃其责。如此这般都因费某治内无功,先生怎可因此而枉送性命。先生还是护着这些孩子快走退步为好。”男人嘶声大喊,心慌意乱。 不等老人回答话语,他折身回转,抓住老人站定的身子用力往后一扯。 王知然踉跄后退,扑起灰尘无数。 “如此关头,不思进退,反而还在做这等忠臣孝子之状,真是让老子钦佩!”朱昌峰嘿嘿冷笑,嘴角勾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 汉子蓄力终出刀! 秋风迅起,落叶承寒。朱昌峰本就惊人的膂力在这一刻发挥的淋漓尽致。他长刀斜抹,惊颤似电,快若流云。未让拖沓难决的王知然与费俊往后退步丝毫,朱昌峰势堪催城的一刀终于斩下,呼啸而来。 刀光如海,肆意汪洋。大开大合之间不剩其他,唯有汉子手中泛出寒芒的一刀遮天蔽日,汹涌如雨。不仅将迎面而立的费俊青丝招摇吹起,更是让那个醉酒的书生起伏难定,堪堪摸索前行。 当此之时,一向显得懦弱的少年一步走出,迎势而上。 他瘦弱身躯迎风而立,径直前踩,不疾不徐。 “李知宇”赵晴柔扬起小脸,神色迷惘。 少年一步既下,第二步紧随其后,再次对着持刀汉子一步走来。虽然瘦小的身躯无甚威势凛凛,可在此情境之下,也大大异于常人。 “我李知宇这一次要迎难而上,大步往前。”少年低声自语,身上有着道道紫气喷涌而出,映山焕海。 少年脸色泛紫,恍若神人。 “这是?”读了一辈子诗书的老人神情疑惑,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异相一时间也拿捏不住方寸。他脑中百转千回,刹那方回,回想往昔今日种种,还是不得其说。除了那些偶尔被书卷之中提及的神奇灵异之外,剩下的也只有那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费俊沉声静立,一人独立前方,大有勇立潮头的姿态。不等他毅然决然的接下朱昌峰沉重迅猛的一刀,男人眼角的余光已然瞥见在身边不知何时升腾而起的浩荡紫气,心中存疑。 “这是何故?”男人低声自语,不得其解。 少年双手紧紧握拳,清秀的小脸之上多了几分不同以往的果决狠厉。 “这莫非就是我辈欲达的善养浩然气。”他低声喃喃,凝眸后望。只看的少年身上紫气喷涌,丝丝暖意沁体而入。他轻捏手脚,脑中陡然有神光乍现,瞬间想起了府衙密室之中藏着的密宗卷集以及自己苦读了无数遍的圣贤文章。 “我李知宇也可修浩然”少年不退不让,同样以刚猛无匹的一拳顺势而下。 刀锋既过,余辉不落。虽然少年以一种诡异到走南闯北无数载的朱昌峰都未曾见识过的态势倾力而出,但毕竟,汉子执着的细长的刀锋仍是划过了他细白的手臂。 轰隆一声大响,少年直退而走,如断线风筝般进退无迹。等到离得朱昌峰有两丈距离之时,少年似乎终于抵抗不住朱昌峰凶悍力道,脚步错乱,扑通跌倒。 “老子让你斩不平”朱昌峰厉声大喝,挪步欺身,就要逼近。 少年沉声后退,本就脏兮兮的白色长衫又多了几道痕迹。 他眼露不甘,双手撑地,就要爬起。奈何此时气息紊乱无章,收势不得,何谈起身。 朱昌峰脚步连踏,步步如莲。虽然已是胜券在握,可汉子依旧是有条不紊,不敢丝毫掉以轻心。他嘴带狞然笑意,目中阴寒怨毒几要食人。 “自作强势,到头来不也是缥缈浮云,瞬息而逝。”朱昌峰快跑而来,挥刀下斩,他死死盯着少年看得有些不甚真切的面庞,心中只觉畅快淋漓,大喜之至。可还不待刀锋划过这张让他觉得怨毒深重的面庞,阵阵哗哗声已经在男人脚下响起。 “这是,这是”男人愕然。只听得哗哗几声细响,道道亮光随风而下,重重砸在了汉子脚下,扑腾了起了无数碎花。 男人一脸如同见了鬼的表情,吞声不语。 赵晴柔逢此良机,快步前走,顾不得责问平时畏首畏尾的少年何时竟然变得如此勇敢无前,她躬身蹲下,扶起了少年瘦弱的身躯。 “再来”李知宇沉声轻喝,两手称地,瘦弱的身躯自弹而起,似箭离弦。 “你......”朱昌峰眼色深沉,心体皆颤。 少年飞跃而起,快若流云。看着眼前景物飞速而逝,跑不过一丈距离远近,他脚步重踏,堪堪停步,一手前伸弯曲,一手后拖而走,借着眉心腹中尽是滚烫的热流,倾泻而下,对着惊愕无言的朱昌峰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弧。 “守拙” 少年喉间低响,两手以圆方而纳,似笼四方。 朱昌峰虽然神魂惊颤,可毕竟也也是久闯江湖之人,看着少年来势凶猛强悍如斯,凭着多年行走江湖的直觉,他自然而然的丢下刀柄,五指握拳对着少年所在方位轰隆砸下,两人终接手一处。 少年双手紧绕,将汉子砸下的拳脚抱在了怀中。不等汉子凭借惊人力道后退摆脱,少年一步前挪,手指弯曲于内,双手负上,借着余势未尽的拳劲往后用力甩下,胸中陡生不平。 朱昌峰抽身不及,本来欲借自己体重优势反手缠住少年,可在他两手一来一往之间,不仅没能卸下少年的力道,反而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后砸下,收力不得。 扑通一声,汉子不甚高大的身子沉闷跌倒。 “你” “你这是什么路数”朱昌峰既惊且疑。看着那个面上依旧紫气翻滚萦绕的少年,一时间拿捏不住进退。 少年沉声不应,胸膛起伏如鼓。 李知宇一气既过,下气难接,未等借势不饶人,趁此良机将他痛打一次,反而静身沉默,脸上的浓烈紫气也变得黯淡了三分。 惠晨光一路观望,一声不发。他亲眼看着那个有如天神下凡的神勇少年以锐不可当之势一气呵成的卸去朱昌峰这蕴含十分力道的一刀一拳,心中早已是退意陡生,肝胆俱惊,此时如何还敢上前。 “晨光”朱昌峰一声大喝,打乱了男人的思绪。 如此良机切不可失!”男人嘶声大喊。 惠晨光陡然清醒,可听着他如何话语依旧是怒不可遏。 “昌峰!你他娘的怎么不自己上,要是老子贸然前冲,那若是这小子留有余地,老子岂不是要吃个大亏?”惠晨光出声反问,依旧呆立不动。 朱昌峰脸露愤恨,极是不平。他压低声音愤愤道:“你这小子摆明了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只是逢此难遇良机,若是等他收力待定,接结果更为不妙。”男人心有不甘,无奈驱使不动,只得咬牙再前。他两腿绷直,一手往前伸直而探。再次蓄力对着少年伸腿扫下。 他一招既过,若春风拂柳,遍地浓荫。只是轻飘飘一腿横扫而下,手中蕴力留后手而发。虽无大开大合的沉重迅猛,却是多了些许刁钻狡黠。 “你小子凭借奇异门道打得我束手无策,可是观你去时来路都是那等大开大合之势。且瞧我这刁钻一指是否能破了你这旁门邪术。”朱昌峰嘿嘿冷笑。心下定神。 少年同样学着男人的姿势踢腿高举,下压蛮踏。虽然倚仗着自身底蕴与朱昌峰抵身相博,但稚嫩的少年较之这等经验充足的老江湖还是少了许多老练与成熟。 在朱昌峰摆明态度欺身相搏之时,袖手旁观半天的惠晨光也是紧咬牙关,腿间绷直,就要冲出。只是无甚良机而动,只得以观后效。 在少年前顾无暇之时,惠晨光终于对着少年背后一脚呼啸扫下。 两两相合,更是无碍。 惠晨光腿法凛冽,欺身而下。招式大开大合,凛冽无双,与朱昌峰的脚步刁钻完全是天壤之别。 “先生,这汉子看似光明磊落许多,可他这一脚若是踹在小兄弟身上,那后果还是不妙。”费俊沉声而语,面露担忧。 赵晴柔听着他如此言语,本是得意的小脸顿时又变得惊慌难言。她上蹿下跳,就要出声喝止少年,可形势已然不及。 老人一改脸上愁思,似在一旁指摘盘点道:“紫气东来,如何不袖满乾坤?”。 少年换身不及,虽然知晓身后有强敌逼近,可当次之时也只得两权相较取其轻,仍是招式不改,直面朱昌峰轰然砸下。 他手臂弯曲,使用的仍是温知良所赠卷轴之中攻守自如的那一式,“守拙” 势堪摧城。如卷似潮。 两人交锋不过一瞬,惠晨光沉重的一招逼迫已近。 “李知宇,小心”观战的少女担忧叫喊。 老人不置可否,他抚须笑言道:“既然小兄弟知道守拙,如何不知抱朴” 费俊神情凝滞,如闻天音。他目光斜瞥,心中寻思道这王先生何时也成了武林高手了。 老人眯眼细瞧,并不理会费俊脸上的疑惑惊诧。他一步上前,学着朱昌峰以手做剑,踏步上挑,举止风流。 “抱朴”少年轻声自问,凭借着脑中残留的印象以及老人踏步上挑的姿态,依样画葫芦一般两手回防而不攻,方寸之间回身守定,却恰到好处的避开了两人默契配合之下的避无可避的一拳一腿。 “他娘的!”朱昌峰一臂划过少年垂下的衣角,站在了离他一丈之遥的地界。惠晨光同样是一腿触及少年躬下的腰背,站身到了少年后方。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八十七章 一壶知己慰平生 少年挥臂展身,一步后走,他眼带惊诧,尚存惊疑。想着方才凶险一幕,少年痴望良久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这“抱朴”一式,讲究的就是一个以守为攻,以静制动。方才自己依样画葫芦的斜撩一招,远远称不上境界有成招式熟稔,对于朱昌峰这等久经江湖战阵的武夫也只是拿捏有度,何谈伤人。 少年眉眼低垂,寻根究源,查其道理。 “虽然我方才提手上撩,以做守势,误打误撞的凭借提手上撩之机打破这两莽汉夹击而来的凶悍招式,可毕竟我对于武道一途也是疏漏,不过是依样画葫芦,全凭运气打破两人全力一击,实属侥幸。”少年浑浑噩噩,只在心底大声赞叹自己上好的运气。但他随机应变而来的一式抱朴却让朱昌峰并惠晨光吃足了苦头。 随机应变,说着容易,可在生死之间能做到又是何其难! 且不论少年一式既过,行云流水抱朴而走,来回之间轻而易举的化解两人堪称杀招一式,就凭他此时后转身姿,以拳脚画做方圆,落身止步,目光凛冽之间如含神韵也足以让尚且心悸的两人投鼠忌器,不敢有所妄动。 朱昌峰与惠晨光两两相望,神情各异。本来两人所在方位以及气劲出处对少年已成合围夹击之势,将这个浑然不懂武道修为的少年决而杀之自是信心满满,就要负刀环手,将其一举擒杀。殊不料少年抱朴而走,以这平平无奇一式避开两人默契配合之下的强力一招,负手交集而过。两人心中颓丧可以一览! “这少年是何来路?武道修为远远谈不上信手拈来,拿捏有度。可为何他能以一人之力抵住我两人合围之攻,还以这等刁钻角度躲我信心满满之下的全力一击,却是何故。”朱昌峰低声自语,冥思苦想,无奈依旧不能解释心中久存不散的疑惑。他垂头丧气,面目神色已多三分颓丧。 “你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男人抬起脑袋,摩拳擦掌做就要再决高低之状。可思量良久,这个平素虽然有些举止轻佻却大度有节的男人依旧觉得自己无甚把握将其一举擒拿。他心中气闷难平,怒气升腾,抬头凝目观望少年所在方位,口舌大张就要骂人。 “这他妈的真是憋屈。老子行走江湖也有多年,何曾遇到如此诡谲难测之事。这少年身法路数都是一般,较之大侠高人所差何止千百,可为何我就是期身不得,每有奇招贯顶而出,都被其三招两式迎刃而解,倒也是奇怪。”男人粗眉稍蹙,皱纹成褶。他尚带疑惑的看了看少年所在方位,摩拳擦掌,就要冲出。可不知是寒风凛冽减少了汉子心中的火气,还是被少年方才神出鬼没的身法所折服,一时之间,竟是呆立原地,含而不露。 秋风簌簌,层林枯黄。吹拂不定的秋风扫过遍地层霜,刮下了不少离枝的黄叶。白云悠悠,天光澄蓝。 正当斗得如火如荼的三人齐齐止步不再做追杀之状,你低我伏之际。那个今宵酒醒此处的青衣读书人不知是秋风微凉,惊动发丝,还是阳光暖暖,秋日融融,带起了心底的阵阵暖流。负笈游学达一郡的读书人睁开那双迷蒙醉眼,悠闲的伸了一个懒腰。 他目光流转,如含星辰,不过扫过周围些许时间,男人游离不定的目光最终还是定格在了那个几乎让自己丢了一条性命的绝世佳人身上。 “青春酒冷,枯木染霜,终是难有期遇。漫漫人生恰如巧逢,今日你我之见,是否也是如此。”男人浅笑连连,盯着那个俏脸羞红的女子久久不散。 他脸上血污依旧,面目模糊,容貌难辨。只是当他喉间低沉的声音响起之时,却让人有些愁思挂怀,闻之侧目。 此时,名为偎翠的俏丽女子轻抬臻首,俏脸悄然挂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佳人展颜,梨涡浅挂。在这个秋风吹拂,沉寂寂寥的时节,不仅减少了枝叶飘零的愁思之感,反而还多了些水波柔和之姿。她羞涩转过婀娜身姿,撇过羞红的小脸,目光却偷偷望向了那个让她见之侧目欣喜的读书人。 “姑娘,你我虽然逢于秋日凋零时节。可千万不可做伤春悲秋之状。反而要仔细看看这天地浓霜染红霞,青云紫雾笼四野的壮丽奇观。再者我潘某不过是随波浮萍,无根浮萍,姑娘万不可再做那等垂泪哭泣的模样。毕竟,说不定潘某哪天若是醉死街头,在临死之前还可以想一想姑娘的浅笑梨涡,念一念姑娘的窈窕身段,而不是想着姑娘你眼角挂泪,黯然神伤的模样。”青衫带血的读书人眼色清明,熠熠生辉。 他痴痴而望,消瘦的脸庞挂起凛冽秋霜,挂起了枯树叶黄。 老人静默而立,听着落魄书生潘志军的这番可称为有辱斯文的话语。一向自诩为理学大师的饱学大儒竟是不再刻板责问,而是脸带笑意,满是亲和。不知飘零的落叶挂起了满怀的愁思,还是眼前佳人书生让他想起了风流往事,红袖曳烛手抹余香。 老人目视远方,愣愣出神,脸色时青时白,时叹时喜。 “王先生,你是不是也想起了那时纤纤素手敛妆容,那时花前月下许红衣。”费俊轻笑问话,言语打趣。 老人不置可否,他大袖飘摇,堪堪遮住泛起了一抹红晕的老脸,略缓心神之后再次转身看向了阴晴不定的朱昌峰以及惠晨光。 男人心有余悸,目光不转,他死死盯着脸上紫气几乎淡不可见的少年,双腿弯曲,躬身蓄势,做就要强行突入之状。无奈蕴力许久,竟然是丝毫挪不动脚步。他只得伸手擦了擦脸上滚下的汗水,无奈放弃了欲要挽回颜面的一击。 “惠晨光!”朱昌峰面色阴沉,言语之中已有七分怒火。 男人不言不语,静默而观。等到他第三次轻启口舌,终于回身后转,两步跨向了杂乱无章的桌几板凳。 朱昌峰沉声怒喝,眼露凶光。他看着那个一起江湖游走许多年的男人,大声喝道“你他娘的再帮老子一次如何?”。 汉子不言不语,等到朱昌峰不耐烦的紧捏拳脚之后,他终于转过身来,看了看少年。 “小兄弟,惠某受教。只怨今日你我之间稍有误会,故而晨光也不再多做解释。若是哪天你我他地相逢,惠某定当亲自斟酒,以解旧仇”惠晨光弯下身子,竟是对着少年以及那个落魄的读书人咧嘴一笑,缓缓退身而走,过得良久终于消失在了大好秋光之中。 朱昌峰看着男人逐渐模糊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欲哭无泪。他阴鸷目光来回看过周围,又打量了一眼脸上再无紫气的少年,哈哈大笑两声。终是不往。 他一手抬起,嘴中发出阵阵呼哨之声,一匹枣红大马狂奔而来,朱昌峰猿臂轻舒,越上马背上,绝尘而去。 尘埃终定! “今日,倒是多占了三分运气”少年轻舒浊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摊开四肢,看着天幕之上的白云悠悠,蓝天舒缓,竟是长久的站不起身来。 “这一战,多多少少,还是颇有些疲惫啊”少年微合眼眸,不言不语。 少女迈步上前,一把拉住少年弯曲的手臂,使劲的将其拉起。 “李知宇,想不到你还有几分胆量。”少女浅笑连连,竟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态度和颜色对着少年笑问言语。 李知宇不解其言,只能呼呼傻笑。 两人笑谈打闹,自是不知外人眼光。 白色儒衫的老人撇过知县大人费俊的身子,看着他愁思不定的脸庞,笑问道:“今日可曾带酒?”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八十八章 吕施张 知县大人听着他这突如其来而不明究竟的一句问话,一时间也有些摸不着究竟头脑。什么叫也曾带酒,难道你王知然与本大人交好如此之久,还不知道本大人脾气秉性,不知我费俊可以食无肉,不可饮无酒的规矩。 他稍转身躯,神色戏谑,略作构思之后就要出声戏弄戏弄这个酒鬼上身的老头。可不待言语调笑,转身之时眼角余光却刚好看到了老人眼角尚留的点滴晶莹。 “虽则负笈游学三千里,学问道德早已桃李遍及天下,以为文章正宗,风流名士。可学则学矣,终究还是浅水之鱼,难跃溪涧;井底之蛙,难达穹天。”费俊神色复杂,将手中悬着的酒壶抛给了暗自垂泪的老人。 “秋日风寒,宜调烈酒。” 老人暗自垂泪,心中愁思百转千回。他一手拎着那只已被费俊摩挲的光滑油亮的酒壶,一手抚过眼角眉梢垂下的发丝。难以言表。 费俊沉默一旁,也是难言。见老人神游九天,没有上前对少年致谢之意,男人伸手轻轻拍了拍衣袖,迈步靠近了容貌颜色尚带几分稚嫩的少年。 “小兄弟,今日承蒙贵手拔刀相助,见义勇为。伸张援手,一举击退这两个宵小之徒。费某不胜感激,敢问小兄弟门第高名,费某他日定登门拜访,聊表谢意。”费俊柔声开口。 男人躬身低眉,神色诚恳,弯腰以示谦和。 少年一路走来,虽然走过名山大川不少,山河风光也看过千程,但是如费俊这等一板一眼,有礼有节,如此谦让之姿还是让少年平生所未料及。看着费俊礼节周到诚恳,身居陋室的少年一时竟然忘了如何回礼。 他手足无措,慌张难收。通红着一张小脸,左右徘徊而不知有所突入。等过得片刻,见男人躬身依旧,少年这才压下内心窘迫吗,挪步上前,伸手扶住躬身的男人。 “先生不必客气,大家都是游走江湖豪客。相逢便好,何必这般忸怩畏首。”少年慌乱难表,话语之间自然没有多加考量,只是学着张许的语气神态,却忘了面前之人与他一般都是个读书人。 少年吞吞吐吐,话语含糊。 男人温和一笑,柔声道:“小兄弟,不必如此。费某询问门第高名,只是希望他日能够登门以表谢意,绝无他想,小兄弟大可不必如此慌张。”男人说完话语,犹怕少年心慌难择,他稍稍抬头凝目,看到了眼前那张涨得通红的小脸,以及正向两人缓步走来的漂亮的小姑娘。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这世间,也有如此贴切之人。”费俊低声沉沉,看着已经走到少年身边的少女。凝目望去,男人发自心底的感叹道:“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妥帖之人?” “金童玉女,正合江湖。”男人低头垂眉,意难言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费俊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听在少年的耳中则完全又是另外一种滋味。 “妖童媛女,荡舟心许,兼传羽杯”少年心神慌张,脑中心底霎时间泛起万千涟漪波澜。他本是羞红的小脸更是红晕浅藏,呼吸急缓。 “门第高名,学生绝不敢当。只是少年之时便随师父躬耕农亩,幽居荒山,少与外界来往,门第自是无从谈起。至于名姓,师父也曾替我取了一个名字,唤做李知宇就是。先生若不嫌弃,可以知宇相称。”少年谦逊抬头,清澈的眸子瞧向了青衣束发的男人。 少年有礼有节,谦逊有态。尤其是听着自己由心称赞的话语那等低头低眉的姿态,也足以说明少年纯良的本性。 男人不由得会心一笑,赞叹唏嘘皆有。正要打趣调侃少年一番之时,殊不料那个站在一旁,撑腮凝目的窈窕少女鼓起腮帮,气呼呼的往前两步,站在了知县大人的下手,眼神气愤如刀,凛冽有如雪日。 赵晴柔脚步轻挪,雪踏鸿泥缓步欺身抵近男人。她没来由的气愤开口说道:“这番言语却是为何?难道是故意以门第高台相阻,好趁机对李知宇言语相讽,说他只不过是只会些许末流杂技的江湖武夫。” 少女小脸朝前,双手叉腰,显是不平。 费俊被少女的这一番无端指责确实搅乱了心神,顿时间变得如少年一样面红耳赤,眼神无奈。他费俊本是警守操德的谦谦君子,不说温润如玉,终南不悔。也是实打实的有明理言信之风,方才与少年的一番对答,他自问自己未曾怀着此等门第高隔的浅陋心思。被小姑娘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言语相讥,听在男人的耳中好似北风呼啸而来,轰然炸响。一向沉稳有度的知县大人也是哭笑不得。只得眼鼻相观,以做他看。 王知然掩袖已毕,虽然离得几人稍远,可少女叉腰而立,费俊面红耳赤的样子也足以说明几人的谈话有愈演愈烈之风,生怕一不留神之间就让先入为主的少女对自己两人别生他见,有所间隙。老人忙不迭声走上身来,笑呵呵的打圆场说道:“小姑娘切莫误会,我与费大人乃是多年好友,他又岂是这等以门第高低称许之人。至于小兄弟你拔刀相助,使我等免遭此祸乱,老夫感激佩服之至。” 老人忙声解释,躬身赔礼。 正当这边形势稍解,几人有亲和善目之姿时。远处,有一伙手执兵刃的执戈甲士,忙声拨开观看围观的三两人群,吆声大喝而来。 “我等奉都尉大人之令,巡查公务而来,听闻此地有人私斗,触及条法,我等只拿匪徒。与此事无关者速速退让。”人群中有一人一手将一个耄耋老者无礼推开,对着众人威严喝道。 四处但有看到官军踪迹的男女老幼已经忙不迭身的退后避让了一拨,此时那些避让不及的围观妇孺听着粗声吆喝,早已心神受惊,三两慌忙退后。水泄不通的人群终于被官军打开一个豁口。 有人慌不择路而逃,自然也还有一些平素就久蹲牢狱的泼皮无赖无畏的瞧着那伙手执利刃的官军,双手插袖,打着呼哨,神色无畏而悠闲。 “无关者,速速避让!”官军再次沉声大喝,言语之中已多了三分火气。 无赖之徒抓耳挠腮,就是不动。 许是他们无礼姿态激发了男人心底潜藏的怒火,他一手划下那只长约半丈的尖矛,再次厉声大喝道:“若有旁看阻挠生事之辈,一概严惩。”男人神色威严,手臂下垂,威严堂堂,寒声阵阵。 王知然躬身赔礼,只希望这个看着就颇为刁蛮的娇俏少女快些后退,好让知县大人费俊礼避退让,有个台阶。可少女得理不饶人,竟然一脸的无畏,她久久不退,不动如山。 老人弯腰赔礼一板一眼,有礼有节,虽然对二人素昧相识,可也是毫不含糊,何曾摆出半分前辈饱学的姿态。如此言行举止,礼仪谦让,不说身在事中的少年,就是围观的一些本地士子也有一些逐渐按捺不住,纷纷气愤叫嚷,显是有些责怪两人。尤其是其中识出王知然身份的士子书生更是出声吆喝道:“你这少年也太无礼张狂。不说王先生是本地饱读诗书的大儒,就是一个寻常老人对着你两人年不到及冠的少年也该稍稍礼让退避,怎可受先生如此大礼而不让。” 市井吆喝之声断续而来,不绝如缕。更有甚者,撸起衣袖,面红耳赤,显然就要破口大骂。尤其是其中夹杂的一些本地的江湖豪侠,手举明晃晃的刀剑就要登高而呼,色厉内冉。极少看到这等正经场面的少年愈发心慌窘迫,他脸上身体都是热流滚滚,火热灼身,手脚慌乱的欺身上前,一把扶住老人弯下的腰背,将其快速的扶起。 “先生礼重!知宇一介区区,岂敢承先生如此大礼。先生还是快些起身,以免折煞知宇,误会旁人。”少年神色慌乱,抓住老人的衣袖使劲将其拉起。 等到两人变成自己再度抬头看着老人慈和的面庞之时,少年才轻吐了一口浊气,擦了擦手心的汗水。 这边有礼有节,你让我退,满是仪礼之风。可那边却是你推我桑,拳脚相搏,哭声骂声不止。 还是那个手执长戈的威严男人,他依旧神色暴怒,举止嚣张。来回推搡之间又有不少围观的妇孺被其推至一旁,一时间哭声叫喊声不绝而起。正当男人再次迈步上前,一双黑瞳死死盯着稍远之处那个白衣少年之时,异变陡生。 男人迈步前走,不退不让。仗着自己官军身份,又加之方才已经对那些不肯避让的人群狠狠教导了一番,内心宽敞明亮了许多,不仅照常执刀威喝而走,心神紧绷之弦舒缓无极。走不过两步,正所谓乐极生悲,不料不经意之间踩下的一脚恰好踩到了一个颌下生长髯,面色黝黑,腰间挂着一柄长剑的男子。 男子摇摇晃晃,被他一脚踩住之时,还打着不大不小的酒嗝。 威严男人脸露不喜,自己神色昂扬而出,刹那方回,仪表高德。这是哪个不开眼的鼠辈胆子竟然大到了如此地步,如此行为,岂不是折损老子的威风。 男人眼眸朝下,来回目光不停的打量着那个不长眼的醉汉。 醉汉呼吸急促,酒气冲天,显然是方才刚饮过上好烈酒,才从花街巷陌沽酒而回。他神色迷醉,跌跌撞撞,目无定所。虽然被官差一脚踏身而过,也并没有表示太多,他只是将斜平躺身子换成了直躺身子,将手中未曾喝空的酒坛敲的咣咣作响,笑看着高高在上的官差。 “有美不来,日月无光;有客不至,心神黯然。”醉酒汉子一边敲打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酒坛,一边忘我的诵起了诗章。 他自顾自吟,丝毫无不妥之意。好像这个踩了自己一脚的官差根本就不存在于自己面前。 官差脸容变换,居高临下的看过片刻,心中也已经暗自升腾起了三分怒火。他不由得蹲下高高在上的身子,与男人四目相对,一看仪表。 男人面色黝黑,长发蒙面,虽然自己静蹲身前,对他仪容依旧看得有些不大真切。他轻抬手指,就要拨开醉汉蒙面的发丝。可不待自己收手欺身,醉汉却转过身子,蹲着地面吐出了一地的荤腥。 酒水下腹,犹有余波,片刻之间便有大片酒气随着徐徐秋风缓缓散开,令人作呕。 周围看着官差临近徐徐退后的人群再次往后推搡而走,惊起了一地昏沉。 “放肆”官差厉声大喝,他一把抓住男人撑地的左手,就要抓起审问盘查。可醉酒汉子还是呼呼打着酒嗝,悠闲而惬意。 他摇晃着脑袋转过身来,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看着面前一脸怒容的官差道:“军爷可是问我?” 四周人群轰然大笑。 “难道阁下认为我是在问周围乡邻,或是在问围看百姓。”他嘿嘿冷笑。想着自己走街串巷,观世间百态无数,所见者无不唯唯诺诺而退,又有哪一个敢对我无礼到如斯境地。 少年既然拉起了王知然垂下的身子,凭着王知然谦逊有节,颇多古之名士之风的性格两人自然大有话语相絮。可不及几人回答,那官差老爷与醉酒的汉子的争执喝问,早已让四周那些指手画脚抱不平的士子书生唯恐避之不及的退开身子,噤若寒蝉的躲在了一旁,畏首而不敢言。 “费大人,这是……”王知然眼露疑惑,整衣转身。凝目而望。 费俊折转身躯,看着水泄不通的人群逐渐分流而散,也是不解。正要上前相询之际,瓷器碎裂的声音不绝而起。 “肯定又是哪家的夫妇街头推搡打骂,还到街头如此冲撞,也是不知羞。李知宇,既然此间事了,我们还是快些骑马走吧,去看看横舟闻名大楚的花草长廊。”少女一言既过,她挺直腰背就要往少年束马之地缓步而走,可还未走完半途。一向活泼的有些无法无天的少女停住身子,一双杏眸看着面前之人滴溜溜的乱转,竟是长久的转不动目光。 来人寻常布衣装扮,与市井百姓别无二致。只是他堂堂相貌,轩昂气度即使站在人群之中也自有声色的模样,大不如常。 男人笑容满面,如挂春风。俊朗的外表以及腰间挂着的一柄青峰宝剑更添两分不凡的气度。 “小姐,大将军对你日思夜想,挂念犹深,若不是老田传信千里,我至今都不知何处去找寻你的踪迹。”男人面露无奈,笑容慈和。 “青衣叔叔!”小姑娘大声叫道,显然是欣喜过望。 青衣剑客吕施张。原先是大楚南北最有威望以及功名的两大剑宗门第之一白雪山修行弟子,以不过弱冠之年修行便已达道一品武夫之境。后来离开宗门南北游学比拼剑道武学,境界早已是出神入化,神鬼莫测。尤其是十多年前号称一柄长剑便是大楚半座江湖的赵树理持剑北山,阔别多年而不归之后,更有隐隐取而代之的风头。只是几个月前听说在北国有万夫不敌之势的慕容涛长剑被人所折,这才让消失了十几年之久的赵树理再次重新被市井所谈,这才让那个天下豪杰欲转赠的“剑神”一名迟迟没有扣在吕施张的头上。 吕施张宠溺的看着一脸欣喜的小姑娘,随即再次转身上前。不等走过几步,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便一脸警惕的走近身来,望着风神俊秀的男人有如临大敌之警惕。 “小哥想必就是老田所提的白衣少年李知宇吧!在下吕施张,今日幸会。”吕施张和颜悦色,眼色纯然。看着少年的目光既有温和,又有几分若有所思。 少年沉默不言,他撇过身子,瞧过脸上如挂春风笑意的少女,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陌生男人和赵晴柔如此熟络,眼前的态势倒是又有些扑簌迷离,敌我难辨。 少年低声自沉,既不前行亦不后退,徘徊原地而不动,踯躅难行。 “李知宇!”少女看着他久久徘徊原地而不往,心中已生两分气恼。不由得看着少年单薄的身影气呼叫喊。 少年抬头咬牙,思量片刻之后才醒过神来,对着两人缓步而走。 费俊独立于外,与此时快步后退的人群接踵而过,不过短短几丈距离,他整洁青衫已被汗水浸透。好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逐渐远离而走,男人的眼睛终于看到了人群中间的光景。 “这是?你一个官军,如何与这汉子为难到如此地步?这般做法岂不是令我等蒙羞,让百姓齿寒。”费俊怒不可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胸膛再次又变得起伏不定起来。 费俊声音朗朗,起伏不定。一言既过,不仅那为首的官军转过完身来打量男人,就连醉酒已深的醉酒汉子以及那些好整以暇,打算看热闹的军汉也是一齐转过身来,眼光之中有一种淡淡的匪夷所思之意。 “呦呵!老子自打投身行伍,刀下血流成河,身上也背负了百千条人命。你他娘的也敢这么说话。”军汗放下扶刀的右手,冰冷的目光从醉酒汉子的身上转向了费俊。 他看过几遍费俊的衣容相貌,只觉好似见过一般。等到游离的目光第三次扫过费俊单薄的身影之时,失声问道:“你莫不是,莫不是知县大人。” 费俊重重点头以示应允。 执戈而立的诸多甲士听着李自水说道知县大人四字,心中层层波澜起伏难平。那些执戈甲士一改先前不耐之风,转而变作了俯首帖耳之状。虽然没有屈身下跪,神采得意的脸庞变成惊骇难言的状态,也足以说明心底惊慌之意。 甲士低头执戈,不再言语。 费俊穿过稀落人流,将那已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同道中人缓缓扶起。 他低声道:“都是费某治内无方之祸,今日酿成这等混乱局面全因费某而起,惟望先生大意开怀,休挂心上。” 费俊低声而诚恳。 醉酒男人紧闭眼眸眯成一条细缝,来回打量费俊两遍,他黝黑的脸上忽然就出现了一抹笑意。 不等费俊再次开口言语,男人开怀道:“大人言重。” “早听说祈安县知县大人费俊贤明有德,不仅小大之狱皆为清明,就是治所之内也是安定。在下原先以为都是旁人言语,不足为信。可在此地大醉三日,方知名不虚传。”男人缓声开口,伸袖擦了擦嘴角的酒渍。 虽然是夸赞之言,可费俊听在耳中却完全不是滋味。方才这幕虽已过去,可治所之内良莠不齐,多有恃权过纵之人,如何敢谈清明两字。可未曾开口,那个醉酒汉子许是看到了费俊眼底的羞恼之意,他看着费俊诚恳道:“如此,便已是太平景象!” 男人说完话语,好像终于压制不住心底的惆怅疲惫,脑袋斜倾,竟是睡去。 “先生,先生!“费俊轻声叫唤,可男人有如惊雷的鼾声已经在四周重新响起。 李自水见男人沉沉睡去,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半分。可费俊阴沉的脸色让他仍是不敢放松太多,只能低头垂眉,以观后事。 几人身后,学问道德冠绝一郡的道德名宿王知然悄然临近,他一手对着落魄书生潘志军轻轻招手,一手对着那个醉酒汉子缓缓挥袖。 “敢问先生有何见教?”已然酒醒的读书人一手捋好飘摇的青丝,一手紧了紧肩上挂着的包裹行囊。 “没什么?只是老夫觉得,一个醉酒不是醉,两人醉酒才妥帖。”老人半睁眼眸,话语悠悠,神情思索。 且说梅屏县,自打那天张海举晚间出门,一夜未回,黑衣老仆田源煎熬了整整一宿,还是没能闭上双眼。他翻来覆去,左起右落,惟怕张海举出了什么差错,想要出门寻访,又怕自己先前的暗许称赞磨灭了青年公子哥的心性修为,可若是不去,这一晚未归,若是真有个差错,又如何是好? 老人垂帘不眠,煎熬了足足一晚。次日清晨,不待日头东挂,老人便起身穿好衣着,准备外出寻访,可刚打开房门,眼前便出现了在张海举长久在家的一幕。 一个个青春靓丽的少女拖着婀娜玉步逶迤而出,手执团扇遮面而笑。虽然出现在眼前的公子哥衣上泥浆滴落,滚如尘烟,可围观的芳华女子却春眸透喜,尽是欢欣。 “张公子,一别两日,不知公子可否挂怀,是否在那晴空朗照的地界也曾有过思念”怀绣双指捻发,星眸如雨。 不等怀绣垂头搔首,一个身着一袭红衣的女子叉腰而出。看着面上胡子拉碴却多了三分坚毅之色的青年,她脚步慢挪,细步逶迤。 “张公子,几日不见,挂怀尤甚。昨天梦里一别,时之至今,依旧泪沾衣襟,深恨梦间连理……”她还待说话调笑,一条通身雪白的狐狸扑腾一声跃上青年瘦弱的肩膀,咧嘴嘶吼,毛发皆张。 小姑娘慌张退后,长袖捂面。不等围绕公子哥的莺莺燕燕继续絮叨言语,早已等的颇为不耐烦的黑衣老仆拨开人群,惊起了满地珠黄。 虽有大叫喝骂响起,可最终还是抵不过老人矫健无痕的飘逸身姿。 张海举哭笑不得的站在那群莺莺燕燕中间,嗅着各人身上不同的胭脂水粉气,他忽然好生想念那个明眸少女。 吱呀一声,被关闭严实的大门缓缓开启,尚带两分睡意的仇如海睁着那双惺忪睡眼,大声 喝道:“叫嚷什么?叫嚷什么?” 仇如海长发遮面,显然未曾梳洗。正要继续呵斥那些依旧不肯死心的青春女子之时,男人转动的目光恰好看到了蹲在青年脚下的那条硕大白狐。 “呦呵!挺般配啊!” ...... 王知然两手伸出,一手抓着不过初识的潘志军,一手将醉酒卧眠的男人慢慢拉起,打量了男人那张满是泥土尘埃的面容。 “先生,你这是做什么?”潘志军疑惑开口,看着还不知身份的老人。 老人不加理会,他瞧过片刻醉酒男人的面容,又瞧了瞧姿容仪表还算贴切的潘志军,老人爽朗一笑,附在知县大人费俊的耳边轻声道:“我看费大人不是没带酒,恐怕是心中有事难诀。不过今日,我们两个醉鬼遇到这两个醉鬼恐怕也是一场缘分。” 老人神神秘秘,絮叨话语,让知县大人愈发瞧不见老人的本来用意。他晃荡两步,稍稍退后些许,轻声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老人抚须笑道:“这个写词的可以替大人写写文书,至于这个醉酒的则可以替大人伸展拳脚。” 费俊面露迟疑,他转身看了看醉酒汉子又看了看把握颇大的王知然,依旧不确定的问道:“先生是否喝醉了酒?衙门大小之事,本官虽有查点行谶之权,可衙门所录大小之吏也要上报禀州郡,经郡守大人同意方可?如今我私做主张,岂不是有越阶之嫌。” 老人恨铁不成钢的跺了跺脚步,说道:“愚蠢!如今郡守大人广开流府,募兵招卒,以划行伍之列。虽然郡下各县现在都是按兵不动,沉寂无声,可若是哪天朝廷有变,以郡守大人的立场,铁定是要对吴越用兵的。到时候,若就我祈安县动静全无,你费大人岂能好过。” 老人唾沫横飞,喷了知县大人一脸。 “可就算如此,也应打量来路方可。若是这两人来路不明,哪天别生事端又该如何?”费俊反问。 “当此之时,权且先松而后紧。况且,我祈安一县既无阑海县兵戈之利,也无扶风行伍之姿,若是一味遵规守律,到那时就是我们想动也动弹不得。况且,知县大人好好想想,你所谓的不得方寸之间施展才华,到底是郡守大人没有给过机会,还是你自己白白错过了机会。”老人说道此处,已是尤为气愤,他大袖后甩,就要起身回走。 费俊神色扭曲,看着老人逐渐远离的身姿,他终于咬紧牙关,话语几乎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中吐出:“可以!” 少年对着吕施张缓步而来,脚步微微,几乎一步一顿。他不知为何,对着这个显然与赵晴柔熟络无比,看着也有几分亲切的男人天然便有一种紧绕心头的畏惧。 吕施张没有看到方才少年与朱昌峰惠晨光搏杀一幕,自然也是不知少年的深浅。不过看着少年既有坚定又带迟疑的脚步,男人也觉得很有趣味。 “这小家伙,看来对我防备颇深。不过......”他转身看了看一脸欢悦笑意的少女,又转身看着少年。 李知宇缓步而来,纵使心中再大不愿,这该走过的小路终究会有走完的一刻。不过短短几段距离远近,少年走的颇为狼狈迟缓,好像与赵晴柔熟络无比的男人与自己有生死大仇一般,让他走着走着就不愿上前,走着走着就想退身折返。 “这是为何?”少年不解其中缘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一如他不知道赵晴柔何时离去,不知自己几时又是一人。 “赵晴柔!”少年小声呼喊,伸出修长手指对着少女轻轻招手。 赵晴柔嘟起小嘴,见他不再迈步上前,心中老大不喜。 “罢了,罢了。谁叫我一路照顾他这么多,这次就再照顾他一次又有何妨啊。”少女轻声开口,找出来一个勉强劝慰自己的借口走步上前,她伸手挽起少年的衣袖,小步而来。 日光悠悠,风不压愁。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八十九章 杯盏有回音 吕施张既然身为赵府首屈一指的幕僚客卿,修养气度自是极佳。不说出生于名门大宗的阅历经验,就是这些年身在赵府稳坐钓鱼台,看着京城权贵明争暗斗,台面台下的功夫,对世间烦恼催白发的画面风景也早已是见怪不怪,看奇不奇。可此时离得自己如此之近的少年尚且不愿亲近而来,名声赫赫的剑客也有些哑然玩味。 一边是走南闯北,历经无数波涛汹涌的大侠。一边是迟疑不定还带畏惧的少年,这冲突却又别开生面的一幕在此时令人颇觉哑然玩味。 少年期期艾艾,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往前而行。哪怕少女已经面色绯红,娇俏小脸之上挂满滴滴汗水,少年还是暗生劲道倔强抵挡。 赵晴柔一边使劲的拽着少有倔强的少年,一边歪着脑袋对着中年男人笑道:“青衣叔叔,莫急。这家伙虽然长得道貌岸然,仪表适宜。可最大的缺点就是为人胆小,常常怕事。”少女言语轻柔,此时在吕施张眼中看来,小姑娘较之比往昔倒是多了几分了解人意的体贴。可在少年身上却是有苦说不出,不仅要承受少女的强拉乱拽,还要承受那些去而复返之人的指指点点,低声非议。 她手下劲力十足,完全是以自己最大的劲力强行拽出。尽管少年不情不愿,心中抗拒,就连他脚下所过泥土都被少年倔驴一般的蹄子刮出两道深深的痕迹。可少女还是一往无前,就是不松开手指。 “青衣叔叔,这就是承我多般照顾的李知宇。这家伙刚才一定又是发书呆子气,念及什么非礼勿视,勿听的圣贤言语,独自心绪沉沦,天人交战,这才不往。叔叔勿怪。”赵晴柔好不容易将有些畏怯的少年拖到男人身边之时,侃侃而谈。 吕施张和颜悦色,抿嘴轻笑。 “小家伙,吕某……”男人声音柔和,酝酿许久的话语就要吐出,可未曾料到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使命的少女松开紧抓的五指,借力而动的少年不曾转过状态,他身体往后直直倾倒,摔了一个人仰马翻。 “哎呦!”少年一手抱住脑袋,一手抓着身下的泥土。依旧倔强而不肯转身。 “李知宇,你在这样我可生气了啊。咱们萍水相逢一场,我也不太过为难于你,只要你现在转身,给青衣叔叔道歉,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对于刚才一切既往不咎,怎么样。”赵晴柔出声劝阻,可少现执拗的少年好像与这个才堪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铆足了劲头,就是不肯转身回头。 “李知宇”少女絮絮叨叨,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的道理全部倾吐而出,可少年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肯吭声回头。 名动天下但修养极佳的剑客听着着孩子气的好笑话语,也不禁上扬了嘴角。他清亮的目光定格在羞涩又带两分怯弱的少年轻笑道:“小兄弟与我有仇?” 少年沉默不应。 男人丝毫不觉气馁,他继续问道:“小兄弟与我有怨?” 少年眼望足间,保持低头姿势不变。 许是男人有着难见的好脾气,他轻声一笑,略过了这个少年不愿回答的问题轻声道:“这一路行来,小哥对我家小姐照顾颇多,在下吕施张感激尤甚。江湖中人,不喜欢絮叨言语,就喜欢一个果决爽快,若是小兄弟不嫌弃我在这倚老卖老,可否请小哥饮下两杯水酒,权且当做在下对小哥照顾小姐的谢意。”吕施张一手伸后,将腰间别着的酒壶递给了少年。 少年不理不睬,甚至连头也不曾抬起。足足等到再无声响传出,少年这才抬头相望,清澈的目光不断扫过眼前挂着的那只黑色酒壶,有些促狭犹豫。 “为什么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有些不喜。甚至心底隐隐出现许多的从未出现的嫉妒。”少年心中默想,此刻伸出的手指再次缩回,好像那只酒壶滚热烫手,触之即惊。 “男子汉,大丈夫,畏畏缩缩枉少年。”小姑娘身在一旁,已在事中。她双手叉腰,有些恨其不争。 “赵晴柔,我当真要喝了这口水酒?先生说,虽然诗书斗酒百篇,令人有豪气顿发之举,可酒水终于是无奈才饮之物,我现在已解危难,心中气息已平,怎么可以坏了先生的话语规矩。”少年试着找出一个自我安慰的理由。难接酒水。 “李知宇,难道你先生没有交过你,旧酒装新壶最是考验人吗?现在饮下这杯酒水,那以后就是砥砺诗书道德学问一途也会大有裨益。”小姑娘说了一句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歪理。 可在憨厚老实的少年耳中那滋味就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诗家法门,道德文章,我辈读书人所求所立不就是不就是道德诗书,法家文章。 少年心中波澜点点,以赵晴柔都未曾预料的举动伸手将那光滑油亮的酒壶递在手中,学着男人咕咚饮酒的模样灌下满腹的涓涓细流。 酒水辛辣,下腹即焚,饮之食指皆动,催心搅腹。还未及这口难得的北地燕酒辛辣满怀,少年俊秀的小脸之上已经生起片片酡红,侵入心脾。 “酒挺烈!”少年迷糊的吐出一句话语,犹自不觉的歪斜着脚步四周乱踏,惊起了无数飞鸿。 少年迷迷糊糊,踉踉跄跄,扑扑跌跌,走不过两步距离远近,少年左右摇晃欲倒的身子已然歪斜一方,重重往右倒去。 风声渐缓,残照当头。 “小子,这酒烈不烈”男人俊眉弯曲,恰如柳梢。 少年此时还哪听得懂吕施张所言所语,他咧着小嘴,歪头斜身,呼呼傻笑。 “这世间竟还有这般的少年!”吕施张神色大喜,豪迈大笑。 少年身子倾斜,手足无措。不过短短一瞬,他游走不定的脚步来回折绕已经颇远。吕施张自得饮酒,喝不下两口,他忽然转过身子对着一旁捂嘴偷笑的小女问道:“这酒水酸不酸?” “我又没有饮下酒水,怎知其中酸甜。哪像青衣叔叔这般海量。”少女龇牙咧嘴,稍有恼怒气愤。 男人不置可否,再次取出酒壶悠闲的晃荡两下,饮得满腹酸甜之后,男人自顾说道:“想必,还是有些酸!” 远处,王知然与费俊商量已毕。收下了两个醉酒之人。 “王先生,府衙之中还有文书一职尚且空缺,不如就让潘兄调到幕府之内,一展谋略文采。至于这位醉酒依旧未醒的老兄我将他安插在果毅都尉刘渊身旁,日后若是能够提拔,也为我一大助力。”费俊谋划已毕,悄声附耳。 “好!”老人沉声而答。不过转瞬之间,老人突然又转过头来,轻声说道“知县大人还挺有门路,果毅都尉刘渊是十年前与南军作战而提拔,至于你知县大人费俊十年前也在边疆沙场效力。怎么时过境迁,你费大人才堪堪做到县令,而刘渊却做了果毅都尉?难不成其中有什么告不得人的猫腻。”老人抚须轻笑。 “这个?这个?”此时正是高兴的知县大人陡然听着王知然这番别开生面的话语,暗自惊慌自跳心神又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境地。 “怎么,快言快语的知县大人现在到有些不好意思了。”老人眯眼抚须,极为畅快。 他甩起长袖,遮住脸庞,闷声道“这些东西就不要询问了?先生只管看我这出戏就行。” 等到老人转过身子再无声响之时,费俊才放下长袖,神采奕奕,俊秀外发。 话语说道了这般田地,老人纵使有心询问,也不好言明太多。他不经意的转过身子看向昏昏大睡的两人,轻轻颔首。此时自然开始关注那个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少年。 少年酒意醺醺,小脸通红,他来回不断的踱步乱走,未及触碰到丰神俊朗的吕施张,少年毫无章法的错乱脚步已经离得男人许远。 少年来来回回,不知所然又前后为据。虽说醉酒之人左右欲倾本是正常,可此时少年来回绕折的奇妙之处在于,不管他来去路途远近,少年与赵晴柔始终都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风筝飞起,线轴犹握。 “怎么这小子像只苍蝇一样来回乱转,莫不是酒意上头,不知南北。”男人咂舌,等到少年踱步离自己不过丈余远近距离之时,他洒然笑道:“且让吕某来替他醒醒酒。” 吕施张一手握剑,一手持着那只光滑油亮的酒壶,脚踏天罡,足履阴阳,以一种匪所思的脚步对着少年缓步走来。 “李知宇!”按捺不住的少女娇声轻喝,顾不得风度理节,小姑娘挽起衣裙小步轻踏,抢在吕施张之前将少年牢牢抓在了手心。 少女娇声而喝,不断抖动着少年本已破落的长袍。 男人止步大笑。 “我家小姐也有喜欢的翩翩少年郎了。”他取过酒壶,洒然无味的说道,“只是可惜壶中已无酒水” 说者有心,听者更是有心。赵晴柔扶住少年的手指陡然松脱,粉嫩的小脸尽是红晕,似晚霞明媚,又如秋光炫美。 少女自呆未觉,她双手僵直放在身前,脸上时疑时羞。 过得许久,小姑娘的心绪才被男人哈哈大笑的声音拉回了现实。“吕叔叔,不要乱说,我和他萍水相逢,共历许多。所以这才对他稍作照拂,哪有青衣叔叔你说的情义绵绵。”小姑娘娇羞开口,小脸涨的一片通红。 不过十二三的少女娇羞而立,秋风徐徐,恍若隔世。 老人与费俊各怀心事,纷至沓来。一老一壮前后相抵,心事满怀。未等靠近少年,同样一袭青衣的失意县令费俊也陡然抬起脑袋,凛冽目光如挂寒风,刺破重重云霄。 “谁说我费俊此身不挂三尺剑”男人低语喃喃,一步一踏,捏紧的拳脚气势浑浑,星罡阵阵。 两人缓步接近,各自沉沦的思绪在靠近吕施张时,逐渐被拉回了现实。 男人身上剑气隐隐,虽然蔽身于内,可挥手负袖之时,还会有屡屡机锋透体而出,划破层层阻碍而至。王知然与费俊身不在江湖自然不明白其中意味为何,只是打量了几眼男人之后便放下了脑袋,继续负首而进。 “先生!受此大恩,老朽深感无以为报。家中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也有良田百亩,躬耕可丰衣食。先生若不嫌寒舍简陋,还请叨扰几日,让老朽略尽心意,略备薄酒款待诸位。”老人躬身弯腰,大袖飘摇。不等话语说完,一阵谦谦君子之风已随着老人飘摆的衣袖渐往四野激荡而去。 男人收身回望,虽有老人大礼在前,可他也没有太过表示谦逊,只是将腰间悬挂的三尺青峰对着老人脚下所在地面轻点两下,让老人躬下的身子变作平直。 “老先生,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可不必如此。我和这少年也不过是初次相逢,何谈让先生款待。如此大礼,在下受之有愧。”男人右手回收,指间波光阵阵,条条起伏连绵的波光自男人伸出的指尖细缓沁出,在少年醺醉的小脸挂起道道涟漪。 “我这是?”少年迷醉的脸渐复清明。 王知然袖手而立,看着少年紧闭的双眼逐渐睁开,老人也不嫌礼节繁复冗杂,依旧是一板一眼的轻拭衣袖,轻声温语道:“老朽谢过少侠救命之恩。” 少年以礼相回。 言语不过短短片刻时间,老人对面前不过才初识的少年又增加了许多好感。 两人来回问答,频频点头。可一袭青衣的剑客却渐渐锁紧了他愁思待展的剑眉,俊朗的脸上蒙起了片片的日月昏黄,寒雨薄霜。 “道士一去三月不回,音信全无,定有旁生变故。我受大将军亲命前去寻找,也不宜在此地耽搁太多。既然小姐无恙,又加之有这少年身怀莫大气运的少年陪伴左右,我权且让小姐先留在此地玩赏风景,等到那边事了。我和老道士回来之时,再与小姐一同去拜访那仇如海并温知良。”男人低声自语。心中筹划已毕。 “老先生,你说家有余黍,那我家小姐便先在府中玩耍几日,他日吕某事成归来,再来府中叨扰。”男人话语轻微,弯腰低头。 老人闻言虽有错愕,随即抚掌大笑。 “侠士这是哪里话,李小哥于我救命之恩,就算侠士不加赘述,老朽也定要邀请李小哥到府中叨扰几日,相互切磋,以砥砺学问。他日等侠士事成归来,老朽在府中设宴款待,一尽地主之谊。”老人话语诚恳,含笑的眼眸不断打量着少年。 吕施张轻声一笑,手指横抹腰间,男人悬挂的长剑招摇自动,不等男人剑指绕弹,刹那之间,已经有阵阵凌厉波动自腰间传出。上达九霄雷霆,下抵九幽深渊。 “如此,便好!”男人长剑出鞘,壶中酒水荡荡。等到赵晴柔与此间围观男女老幼回头张望之时,目光及处,还哪有他潇洒不羁的身影。 “仙人!”少年目光呆滞,愣愣出神。 “怎么样?我青衣叔叔是不是很厉害。”赵晴柔得意洋洋,挥了挥拳头。 少年沉沉点头。 王府,张许进入府中也有了一两个时辰,在府中来回绕走,既去了府邸深处的百年老树看大树落木萧萧,也去了书房之中回忆往日苦读诗书的人际寥寥,一路来回,一路感叹。不说将府邸之中的风景完全玩赏透彻,也大致来回经历了一遍。 他脚步徐徐,故地重游,多长愁思。 田建缓步轻随其后,虽然看着熟悉风景不免无聊,可跟着张许小步慢走,也别有滋味。就好像在自己生活了四十年之久的风光之中再次走出一条新路出来,一路行走,一路沧桑。 “小许,走吧!”男人转过身子,看着已经长得玉树临风的男子,还是没能改掉从小就开始的称谓。 张许轻搔发首,回眸辗转,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老树昏鸦,细草新芽” 张许背负长剑当先而走,一如那些年这个比张许大不了多少的田建牵着张许稚嫩的小手逐渐走向远方一样。两人小步慢走,身影昏黄。 青衣剑客吕施张体含神通,一剑挂风而走,未及少女与他再絮叨几句,男人俊逸的身形早已不知踪迹。 小姑娘自得的夸赞完吕施张之手,便没有了初时的自得洋洋,此刻看着满目的疮痍残杯冷酒。小姑娘的心中也如同这一路走过的高低绵绵山路一样,除了起伏难定,有所跌宕之外,到真没有其他妥帖话语以相形容。 “李知宇,我……”赵晴柔低垂的眼睑之上挂了些许的淡淡愁伤。 少年闻言一愣,有些不解其中意味。 “你,你怎么了?”少年抬起那张还有些红晕的小脸,不断的在少女此时伤感的小脸之上来回扫过。 小姑娘支支吾吾,断断续续,等到后来不知是不想言明,还是确有难言之处,小姑娘猛然转身,最终说了一句“傻瓜” 其实,她想问的与少年所想的完全一致,不过是何时分别而已。 王知然虽然看着吕施张御气而走,刹那间消失不见,心中感触极多。但老人终究是学满一州的道德大学,凭借自己饱读诗书的底蕴,初时讶异也随即变作了镇定。 “人生起伏不过如是。方才还是生死悬于一线,可现在又是枯木逢春,别有生机。这人生际遇有道如斯,倒也是奇了怪哉。”老人抚过发须,想了想满纸衷肠。 费俊大事已定,心中抑郁不发之气不说一扫而空,至少那蒙尘已久的灵根牌面上也少了半截灰尘。此时的他,眼中精光熠熠,别有锋芒。 “少侠,王先生有言语在前,费某不好搅扰。若是哪天两位觉得王府之中无甚趣味,可来祈安县衙走走逛逛。虽说学问道德肯定教之王府弗如远甚,可其中所含的人间悲情利益熏熏较之王府要强过极多。若是此间观看一回,不说能打破顽愚,就此开窍。可在以后的读书煎熬时光之中,也能稍稍点明心性。”费俊诚挚相邀,初听也没有择绕之处,可老人仔细剖析片刻,也听出了男人所言柔中带刚,大有让少年不得恃功自傲之意。 少年心性纯良,只以为知县大人诚恳相邀,正要谢过。不料老人抿着嘴唇一步走出,忽然抚掌笑道:“那是!那是!若是刑狱不明,那知县大人岂能得一个糊涂判官的美誉” 少年闻言大笑。 费俊犹然气愤不平,说着:“老先生,当着少侠的面前我就不揭你的老底。那些风流韵事与现在的学问大德差了不知多少里。” 老人呵呵笑道:“不多不少,正好六千里。” 六千里,是他北山求学的路程。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九十章 温情脉脉 几人言笑欢谈,互问长短。路过半程,相互之间已经颇为熟络了解。少年没了初时相遇的窘迫慌张,只是几人偶有言语交谈之时,还有几分放不开手脚,期期艾艾,左右言他。 虽说少年神色窘迫,手脚难以完全放开,但所语所言无不是先生往昔所授的精益之学。令人听来时时有互相印证深省之感,惹得老人频频颔首。 少女则大不一样,对于老头话语出处,话语机锋一知半解,但少女心思活络,胡诌乱造,随性而答,惹得饱读诗书礼乐的老人时时扶额叹息,只道刁蛮,在心中暗自腹诽几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王知然当先而走,评点诗书文章;费俊则是小步慢踱,随后而走,时远时近。 “王先生,我听说你早年负笈北上求学之时,路过一间名唤苦斋的卖书铺子。那里面藏书万卷,门类俱全。上有史家门类兴衰,下有杂文游记广列其间。只是店家主人行为古怪,进门买书之人多被其无礼轰出。敢问先生到底是真是假。”男人扬起脑袋,问了一个存在心中许久的疑惑。 老人折折绕绕,高低起伏,并不答话。 少年仰着脑袋,跟随在几人身后走路穿林,踩草过花。 知县大人一问而不答,心有不甘,可碍于老人态度,也不好再次询问。他转过清眸,看见远处有一头雪白孤雁绕飞林木,男人又开口问道。 “王兄,衙门下有一个老卒说年轻时候,你与他一起拜过把子,曾经也在一起做过梁上君子,偷看姑娘洗澡更衣,这不知是真是假。”费俊神色玩味,盯着老人一眨不眨。 少年一步踏下,本要再在踩出第二步的步子瞬间悬停空中,止而不落。 “王先生也会做这种事情?”少年低声自问。惹得坐在马上的小姑娘一脸羞涩的抓住缰绳,伸腿踢了踢呆滞不语的少年。 老人终于立步不前,不再作正经样貌,他脚步终停,重重说了胡扯两字。 有了王知然与费俊带路在前,一行前进的步伐要加快了许多。不仅走过山河风光炫美,也走过了大路平平,四脚朝天。连带着城中那些绿林豪杰的地盘势力也被带路在前的男人统统绕开,少有波折。虽然称不上将横舟镇中所有风光尽收眼底,如此一路走来,着实也大饱眼福。 少年脚步轻快,依旧拿着那条一路颇经风雨但是仍然雪亮的马缰。少年虚握着那条缰绳慢步轻走,不过两步,少年互有所觉的转过身来笑看着少女问道“赵晴柔,你说这边的秋光风色,和那日你我坐在雪白大狐身上遨游幽林之时,哪处风景更为炫目一些?” 少女不理不睬,伸手拢了拢额间垂下的发丝。 几人边问边答,不知不觉也逐渐走过人迹罕见之处,到达了少有寻常人家的市井花黄。 “当年大楚开官民两市,夜间加禁,此地多是寻常百姓相互易物之所。只是后来南北受力,官军不堪压力。多有南北边民或越境逃亡南越,或被掳去北国。一来二去,最为繁华的之地反而成了最为人迹萧条之所。当真是时耶,命耶!”老人负手感叹。 “当年?当年我费俊还在书斋苦读道德学问,苦想百家文章。又哪知道这许多。”费俊笑若春风的脸庞多了些许寒意。 少年牵马在后,对两人感叹充耳不闻,自然没有横加评说。不过少女此时倒是有些触景伤情。她悄然停下抚过小脸的纤纤细指,转而伸手拉了拉缰绳。 “偎翠?”潘志军疑惑问询。 女子羞红着小脸轻轻点头。 张许来回转过宅院许久,府中景物伴随往事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那时,花柳昏沉,正直壮年的读书人抓着少年的小手一去不回头。 “田管家,日色渐晚,先生迟迟未归,恐怕路途经过之处有其他变故。不如我出去找寻一下,心中也有个底气。”张许转身握剑,看着男人轻笑点头之后,张许负剑出门。 田建手臂轻摇,对着张许渐行渐远的身影轻轻招手。 门前,伴随张许走南闯北,历经江湖的青骢马正低着脑袋,嚼着身下的青黄。 大门吱吱作响,衣上泥垢并未洗净的白衣剑客又跨上马背,匆匆而去。 大道平坦,正好纵马狂奔。可一向沉稳小心的剑客他伸手死死挽着马缰、丝毫不敢有所懈怠。虽然前方少有人迹,秋风正平。但武功修为已达二品修为的剑客看着无甚烟火人迹的小道愈发不敢掉以轻心。 张许拉住缰绳,小心翼翼。 大道前方,与他同样背负长剑的黑衣男子坐在一条少了一条腿的板凳之上,拿着一封崭新的书信看得津津有味。 “有意思。我折扇王林一年只作一桩买卖,没想到今年的第一笔就是一出同门相残的好戏。这人世无常,岂有一端。”男人摇头晃脑,对着一行行娟秀的字迹点头论足。 “留步!”男人忽然轻声一笑,一手抓过身下的那条破旧板凳,对着小步而来的俊雅男人伸直手臂呼啸砸下。 凳子是寻常木凳,不说刀剑匕首,就是那些寻常器刃的锋锐也不及万一,但在这个挥凳砸下有如三尺青锋出鞘而鸣的男人手中,这条寻常木凳迅若长弓,眨眼之间当头而下。 骏马长嘶,地上空中下起了无数粉尘。 青花拟作剑,十步杀一人。 “好俊的功夫!”名为王林的男人轻声一笑,大袖飘摇,将那封历经多人的书信悄然放在了腰间。 王知然触景伤情,一时难表。老人低着脑袋一动不动的看着手心。过了许久,他才转身洒然笑道:“人老回忆多,往事一时萦绕心间,故而难表,诸位万勿见怪。”王知然再次迈步前走,带着风尘仆仆,神色各异的一行走街穿廊,绕柳过竹,终于在日落之前终于赶到了那间挂着两串风铃的幽雅古居。 王府,宅邸占据方圆里余,气势也可称之为恢弘浩大。只是里面长路弯绕折回,往复之处良多,故而外间看时,只觉廊腰蔓回,颇有江南小间的山水灵气,至于气势恢弘倒又值得商榷。 老人当首而立,直面门扉。等过片刻,不见众人上前,老人转身呵呵笑道:“客气什么?把这当成了供奉圣贤的文武庙。还是摆着菩萨真人的道德高堂。还是我这破庙容不下诸位大德高人。” “哪敢啊?你王先生学贯古今,博通经史,所居之灵气四溢。就算你这王府陋室寒酸,八面来风。不还有圣人所说的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吗?王先生谦虚?”费俊接过话头,忍不住又打趣了老人几句。 王知然不怒不急,不再与这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王八斤斤计较。他跃过男人有些消瘦的身影,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意思衣上有着斑斑点点泥迹的少年。 少年本已和老人相处得十分熟络,但看着老人此时投向自己的目光。少年那平静无动的心中霎时间又化作波涛起伏,绵延相续。 “老先生折转许久,终至家中。可我李知宇四处飘零,饥食风霜,渴饮朝露。天下之大,又何处为家?”少年低头沉叹,此时那紧闭的房门却缓缓被人打开。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开门之人尚未露出脸来,悠扬的风铃声却从门缝飘出,传到了少年耳中。 风铃悠悠,醒人心脾。不等那个管家模样的男人率先开口,白发披肩的老人已然率先说道:“不知我这糟老头子酒醉归来,是故友重逢还是亲人团聚。” 男人笑着回答道:“那要看这串风铃叮咚响了几下。” 老人拊掌大笑。 老人与费俊前后进入屋门,瞬间不见踪影。若不是那个面白无须且带慈和的男人站在门前躬身等候相请进屋,恐怕少年与潘志军还在原地面面相觑。 王府绕折,一县闻名。不仅得到了一个九曲十八弯的美誉,还在本地江湖绿林的嘴中被列举为仅限官府与军营之外的第三等不可去处。宁愿去他处细刮膏脂,也不来王府取不义之财。因为还未出王府,便已被府邸绕择的格局圈进其中。恰如前人写的那两句:正入大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或许其中笑话成分居多,也可管中窥豹,明白其间为难之处。 “赵晴柔,你看那根梁柱上雕刻的什么。我在学堂之中都未曾看过?” “赵晴柔,你说寻常人家衣物米黍已是艰难,这王府漆红大柱,富丽堂堂,吃穿用度较之普通百姓胜之十倍,这等豪奢大族,我们这么贸然进入合适吗?” 习惯过平常苦日子的少年初入王家,难免促狭。叽叽喳喳,不绝言语。 少女是正经的名门闺秀,世间豪奢所看所历,超过了寻常士族许多。看着王府的别具一格,只是在心中觉得有他山之石,造化别工的样子。至于其他,也只是泛泛可陈,少有其他。但看着少年手足摇摆,少女不忍坏了他心性,也只好点头轻笑,想着哪天你去了我家,那还不得把你眼珠子瞪出来。 赵晴柔故作老成,不置可否。只是跟着王知然渐渐走远的脚步小步慢挪,观看这座在江南园林之中颇有些匠心独到的风光布局。 “丫头,让后院厨子做几个小菜,今日先生要和远方客人喝下两杯薄酒。”老人对着前方一个眼眸含笑的少女轻轻招了招手。 小姑娘闻言吐了吐舌头。不过来回两步,蹦跳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弯绕的长廊之中。 “老爷,你太宠溺这丫头了。”管家田建轻声提醒。 老人撇了撇眼,笑道:“我闺女,我不宠她,谁宠她!” 男人咂舌不应。 许是王知然这闺女两字触动了赵晴柔紧拨不定的心弦,又许那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姑娘活蹦乱跳让自己看道了几分似曾相识。活泼的小姑娘瞬间沉寂了下来,脑中想起了爹娘的嘘寒问暖,想起了家中兄长的温顺体贴。 “爹,娘!“小姑娘哇哇大哭,伸出细长的手指捂着小脸,蹲在地上抽泣打滚。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少年顿时心弦紧绷,方寸大乱。 “赵晴柔,你怎么了?”少年小心的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肩头。 小姑娘哇哇大哭,只是不理。 等到王知然疑惑的走近身时,小姑娘扑腾一下跳起身来,快速伸手抹干了脸上的泪痕。 “李知宇,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哭泣的模样。”少女转身绕道少年身后。 虽然年纪相似的两人身高体型大致相似。可此时少女站到少年身后,少年才在心中注意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快比赵晴柔高过半个肩头。 小姑娘哇哇大哭,又羞羞答答,哪怕主人此时站到身前,小姑娘还是捂着小脸不肯出去。后来,实在忍受不了饥饿,小姑娘这才转过身子,伸手抓了一只鸡腿坐在少年身旁安静的啃了起来。鸡腿啃完,赵晴柔漂亮的小脸已是满脸的油腻。 这一顿饭,不仅肠胃皆暖,就是历经艰险而显沧桑无措的心中也是一阵暖意。只是少年不曾言明,这些温情脉脉他都记在了心头,这些好人,他在心中期望着自己会有报答的那一天。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九十一章 一壶新酒生旧愁 晚上、夜露风寒,月色离离。 王知然端坐上手,不过来回几杯,老人苍白的脸上已多了几分醉意。他频频举杯,神色开怀。 少年正襟危坐,既要时刻关注神色抑郁的小姑娘,又要举杯谢过主人好意。虽然杯中酒水几欲荡出,可少年无不是浅尝辄止,显然对酒水诸物不是很感兴趣。除了老人将酒杯递到面前,少年会举起杯子应付几下,至于其他,少年却没有太过理会。 “这次逢凶化吉,多亏李兄弟出手相救,在下才能侥幸逃脱,今日以酒为意,聊表谢意。”费俊站起身来,修长的手指拿起那樽瓷白酒杯一饮而尽。 酒水荡漾,如含月光。 “小兄弟,老夫也承你救命之恩,无以为表,且以这杯中之物表示敬意。”与他引为 知己的王知然如何不明白费大人此刻心意,他同样起身,一饮而尽。 酒水是横舟本地上好的烧酒,杯著是远在寿春的小女儿寄来的一套的酒杯,正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酒入愁肠几次回。老人晃动着明晃晃的酒杯,就着漫屋红烛饮了满怀。 酒水温热,触之即怀。老人苍白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块块酡红。 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热气腾腾,宾主尽欢。 少年不谙世家大族的规矩学问,对于桌上的那些或浅或深的买卖学问一概不知。只是觥筹交错来往之时,少年偶会举杯示意,其他敬酒罚酒之类,也并没有理会太多。如此一来,几圈下来,倒是那个落魄书生潘志军喝的酩酊大醉,身形几要贴在桌案之上。 “公子,常言道酒入愁肠,相思成疾。浅尝辄止方为妥帖,切不可酒水盈杯,不然于体有恙,于己无益。”偎翠葱细手指抓上男人手腕,将他又要贴在嘴唇的酒杯抢在了自己手中,轻放在了桌面之上。 王知然抚过花白胡须,已含八分醉意的眸中满是笑意。 “这才对吗!相逢即是有缘,更何况两位逢于危难,共患生死,已经当得上是萍水相逢。既然相互之间已有情义,就应该珍惜这段良缘。”老人一手扶着桌椅,一手又要取过酒壶。 “王先生今天要做那做媒牵线之人?”费俊轻笑道。 “那当然!谁不知道我王知然最喜欢看着世间良缘皆可表,世间佳人具成双。”老人不过来回两句。偎翠娇艳欲滴的小脸几乎低到腰间,不敢再次出声回答。 潘志军几经流离,加之少小离家,对于世间悲欢离合早已看过许多,心绪较之常人而言,自然尤为坚韧。此时听着老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这番话语,饶是处事为人行云流水的男人也不得低下了脑袋,窃窃私语。 女子眉眼飞扬,小脸含春。 老人哈哈大笑。 酒过三旬,食过五味。等到后来,酒量颇好的两个男人居然言语模糊,逐渐低迷。等到少年沾满鱼肉油腻的小脸抬头上望之时,只看到一幅和谐至极的画面。 费俊一手搭在老人的肩头,老人一手抓着那只精致的酒杯。 众人皆欢。 可此刻的温馨场景在小姑娘的眼中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几月之前,自己毅然决然的跨上美人马,只道拔刀便是江湖,回首便是过客。可此时,父亲摆手微笑,母亲的语言默默,恋恋不舍。那些以为被自己刻意遗忘的场景如滚滚流水,涓滴跃于纸上。纵使没有饮下酒水,小姑娘已是心事上头,几要醉倒。 那时,那个一向笑哈哈的男人只是说咱赵家的姑娘终于长大了,如今也要学自己年轻之时快马长剑走江湖,真不愧是我赵恒通的闺女。可她纵马远去的身影却没有瞧见男人从午阳正炙站到月上梢头。 月儿弯弯,满地清霜。不知不觉,夜色已昏,只有一轮明月孤零零的挂在天穹之上,赵晴柔苦苦捱到席散。 “王先生,费某他日再来絮叨。”言谈欢笑的男人眯着双眼,如同呓语。只有肩头挂着的一袭青衣若有若无的晃动摇摆,仿佛正随着凄凄月色升腾起舞。 同样好酒的落魄书生潘志军也是满面红光,酒气冲天。他摇晃着身体,扑跌着站起身来,身体终究无力倾倒,只是他那张醺醉的脸庞却不偏不倚的放在了偎翠的眼前。 男人低声私语,不停叫唤着“偎翠”两字。 是夜,红烛飘摇,半隐半笼。 席间灯火熄灭,不复之前的欢声笑意,热闹堂堂。早在席散之时便已被府中丫鬟仆役扶到客房休息的少年却无甚睡意,翻来辗转几次之后,还是无法掩袖安眠。少年不得不穿衣起身,摸索到了桌案之前,点亮了屋中的红烛。 王府是诗书礼乐之家,府中不说藏书万卷,每个客房之中也被主人放了几本书籍读物,少年百无聊奈的拿起一本书籍细细翻阅。 书上无甚文字,多绘花鸟异兽。不过来回几次,少年伸出的手指已经来回翻阅颇多。 “这世间珍奇之所岂止千万,一本寻常读物虽能体其一端,但终究不过是人云亦云。”少年细细看着书中风光,或见山石矗立,峥嵘有态;或见细笔轻点,花草葱葱。虽是世间少有之物,可经历过妖兽奇珍的少年也不觉得太过惊奇。反而觉得这些读本在这寂寂无聊的夜晚倒十分适合消愁解忧。少年就着昏暗灯烛,看得津津有味。 树叶沙沙作响,偶有飘落的黄叶打着旋从树间飘下,紧贴窗扉而过,本已昏黄的屋中又多了几分斑驳。夜晚沉寂,多翻无趣,不过来回两遍,精神体力极佳的少年也生了几分困意。他轻着手脚爬上床铺,辗转之间,无论如何睡之不安。不知为何,赵晴柔白日哭闹的小脸总是萦绕心间,挥之不去。甚至他在心中隐隐觉得,身份家世相差许多的两人在那一瞬间是如此的接近。毫无违和。 “赵晴柔!”少年一手抓起棉被,就要掀开去找寻少女,可未及脚步沾地,最终还是无奈的被少年缩回了脚步。如此来回几次,少藏心事的少年还是强压心中急切,紧缩在床被之上,声息微微。 夜色渐昏,直至本已昏暗的月光毫无光亮之时,少年挪动辗转许久的身子还是不能安眠。他脑中不住的想起少女秀眉轻蹙,神色落寞,终于鼓起勇气,穿衣起身。 王府多绕,一县闻名。少年轻轻推开紧闭的房门,伸头望了望寂寂无声的长廊。等到确定无人经过之时,少年消瘦的身子才走出房门,穿过朱漆斜栏,经过奇石斜矗,跃过花草苗圃。少年浅浅的心底此时愁思盈腑,如何得脱。 李知宇无语凭栏,触手皆凉。 赵晴柔被府中丫鬟带到另外一处宅院,拉过新铺的棉被,一直从床头拉到了床尾。她纤细手指一遍遍抚过发梢眉头,如同抚过这几月走过的山水艰难,走过的星辰山岗。 “这些天,不知寿春是否也是秋风遍地,满城生寒。”少女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少年久久站在栏杆之前,不愿起身。等到月色全笼,再无光亮之时,少年这才若有所觉的抬起头来,沉沉一叹。 “秋月融融,离人满怀。”少年悄然挪步,小步慢踱。等到眼前逐渐开阔,他鬼使神差辗转挪移的脚步终究还是绕到了赵晴柔的门前。 王府后院,虽然折绕也是颇多。但地势较之于前院高了许多,此时赵晴柔所住的那幢宅院无疑是最高之所,还被王家小姐取了个听风楼的雅名。 门扉半新,显然也经历了颇多时光。只是门扉之上不饰漆粉,此时望来,在月色之下倒多了几分不同其他地界的清幽。屋中昏暗沉沉,除了偶有几声犬吠从远方传来,至于其他,却不曾多闻。 “赵晴柔……”少年压低嗓音,习以为常的三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等伸出的手指扣上门扉,少年又黯然的低下头来,调转身子往回而走。 他且行且走,小步慢踱。行不过四五步距离远近,少年忽然又转过身来,瞧了瞧那处昏暗的地界。 深夜幽幽,寂寂无声。 此时,在屋中辗转反侧的赵晴柔抓着那条崭新的棉被,青丝满怀。她娇柔身躯来回不断翻来覆去,身下新铺的平整床单早已被少女伸脚蹬了无数个来回。惹得凉风钻入,遍体有寒。 少女翻来覆去,褶皱层层,她心中只是默念睡下二字,可不知是窗外的凄凄月色昏昏恰是朦胧,让人睡之不稳;还是旧床新被,一路少有藉柔覆温,让总是颠簸的少女回不过神来,她始终未能安稳而眠。只得睁大着眼睛,将往日温情在心间一遍遍的回味。 张许路走半途,见四周人烟少有,他愈发小心翼翼,奈何天降横祸,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了心神。 “你是何人?”张许斥声询问。 那人不理不睬,快如长风,等到张许脸上传来阵阵刀割之感时,才知那人已经到了面前。不过回神终迟,俊秀的脸上还是滴下了成串的血珠。 王林举手快抡,迅疾如风,不过片刻功夫,来回眨眼之间,男人飞舞的衣袖已经划破了昏沉的天幕,快刀直入,直面心神。 张许不容多想,行走江湖已经许久的他下意识的将手下长剑同样划出了一个极为精妙的弧度,与那条飞舞疾来的长凳瞬间接触一起,轰然作响。 劲气激荡,炸起了无数粉尘。 男人一式既过,虽说不曾重创张许,也不羞恼,反而是饶有兴致的瞥眼瞧了瞧面前俊秀的男子。 “有两手”王林点头轻笑,似对张许颇为不俗的身手感到允肯。 张许神色冷漠,嗤之以鼻。只是他持剑的左手悄然间变成了右手握剑。 “这人?”冷风刮地而过,眼前一切依旧变幻莫测,难料玄机。 “那请公子再试试我这一招如何?”王林粗眉轻挑,变幻莫测的身影再次快速冲出,不等张许沉思打量,堪称神出鬼没的身影又已经站在了张许的面前。 男人手中长凳既已和张许碰撞而毁,此刻手中已无其他利器。他不退反进,堪堪两步走下,张许还未抗拒反应,王林来回挥手之间便已经拨开了张许轻巧刁钻一剑,断了来势。他一脚抬起,给了张许一记结结实实的膝撞。 哇的一声,张许手中长剑斜挥而过,不等触及到狞笑张狂的男人,张许修长的身子快速后退几步,丝丝鲜血已经顺着嘴角流到了他白衣之上。 “你?”张许眯起双眼,剑锋折回,撑住身体瞧向了那个一脸冷漠笑意的男人。 “我?我啊!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王林嘻嘻玩笑。 市井巷陌,同样背负长剑,一袭白衣的男人伸手捏紧酒杯,缓缓摇晃。可不知是心事萦绕难测,还是男人若有所思,已到嘴边的酒杯又被男人轻手放下,点在了桌角之旁。 “张师兄,到了阴曹地府,切莫怪做师弟的小气,不来亲自送你一程。而是张师兄你,拦我的路。”他纤细手指再次拿起酒杯,将点点滴滴尽数洒在了脚下。 王府之外,早在张许纵马奔驰而走,等候在府外的洛雨等人便已经随之而去。虽然碍于马匹脚力未能驰骋追上,可跟在张许身后许久,大致也知道了去路。 杨志强投身行伍,做的是刀口舔血的勾当。不说武艺如何,身在军中底层摸爬滚打许久,对世间百态人生心事自有一番学问功底。此时看着张许快马奔走,心中虽不明朗,但凭借身列行伍的直觉,也可推知一二。等到和洛雨小巷道别之后,杨志强也是跨上马匹,赶往宗门所在地界。 百手堂,坐落于城中西面。早在三十年前便是横舟镇中一等一的武学门第。现在名满横舟的风百集那时便是百手堂中的一个练拳小厮。后来得益于风百集勤学苦练,早晚研习,自身资质,年不过的而立的汉子便已经学了一身上好的武艺,在横舟地界也闯出了一个名头。只是后来张行俭大力推行新法,以庙堂多收江湖豪杰于军中效力,江湖式微,声名风头一时无两的百手堂才渐渐没于市井。 而风百集恪守着师长遗训,并未和那些本地的豪杰一样投身行伍之间,这才躲过那一场堪称流血漂橹的两军厮杀。反而躬耕隐居在农亩之间,一来二去,武学一道倒是越走越宽。不仅不到而立之年便已经突破二品修为,就是道家儒家那些养身之法男人也是略有所得,后来逢战事渐缓,风百集再次重出江湖,广收门徒,大有开枝散叶之势。 老人须发飘摇,不过身体还是颇为硬朗。虽说已到耳顺之年,他笔直的腰背也从未弯下。只是在徒儿张许突破二品境界的时候,一向笑容满面的老人却时时喜欢靠在桌角门扉撑住脑袋暗暗生愁。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九十二章 各上心头 王府东侧的廊道之上,一脸畅然的老人正乱踏着脚步摇晃而走。他左晃右摆,念念有辞。 “以前白衣飘飘,仗剑江湖,遇见不平之事一剑而过,断尽不平。可不想少年豪气万丈,可此生却是潦倒半生浮萍枯木,居无定所;这辈子虽走大山长川无数,却依旧绕不过眼前山峰成蔟,走不开身后大川悬空。王某这一生也是糊涂。”老人一手扶着面前的栏杆,熏醉的眸子却望向了远处的山河风光。 四栏皆静,杳无人声。 过了片刻,哑然失笑的老人这才开口继续说道:“糊涂了也就糊涂,虽然惨淡但也算留下了点道德学问诗书文章供后人一览。可君子事功事名,事这君王道统,事这圣贤归章......” “多少年来,无数超凡入圣的先贤尚脱身不得,我王某势力之徒,又何以得脱。这才剑走偏锋,悟出来这么个路不平,那就顺路而下;山很高,那就绕过大山的道理。” 老人晃晃悠悠,他解下腰间酒壶,呷了小口酒水,继续道:“我王知然又何必高山仰止,幸幸苦苦的爬到那山路之巅,去领悟那些狗屁的诗书道理。” 老人说道最后已是语气癫狂,须发皆张,显然触及到了心中悲痛之处。 可最终,他还是再次握紧拳头说道:“王某终究不是避世高人,而是俗人过客啊”情绪复转低落的老人忽然低下头来,倚在身后的弯长廊道之上,低声轻泣。愣愣出神。 廊道另外一头,神色悠闲的男子有一步没一步的缓缓而来。或是夜深风寒,疲惫难忍,长须蒙面的邋遢男人还未待走到老人身旁已是神色萧索,满面哀荣。 “王先生,夜深露重,湿气下沉,多有寒风。先生久立于此,恐生寒热之疾。先生还是快些进屋为好。”男人语速极快,哀荣未定的老人还未听清话语,那个萧索无居的男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寒风呼啸,四周沉沉。 独自沉沦本思的老人听闻他似笑似谑的话语之后,抬起宽大的衣袖抹了抹有些苍白的脸庞,抬头看了眼那个神色萧索的男人。 “哦?你……” 王知然伤感的神色顿时间变得有些愧疚压抑,老人脚步后挪,无声之间已离得稍远。 “怎么?这才片刻不见,王先生就忘了在下。”男人轻声一笑,不以为意。 “思然。”等到心中波澜渐归平静之后,老人终于憋着嗓子叫出了来人名姓。 “看来先生还记得在下。”男人轻声一笑,伸手拢了拢垂落的发丝。 “王某虽然已是阎王殿上记名的归客,身子骨也还算硬朗。如何能忘了你朱思然的名姓,况且你此次不远万里而来,都是一纸信书相邀请,说到底还是我王某食言。”老人语气愧疚,伸手揉了揉有些滚烫的脸庞。 汉子一声不吭,好似老人这句话语轻若飘絮,充耳不闻。他只是拿着那只酒壶咕咚的灌入酒水,愣愣的看着远处的夜色深深,秋日霜雪。 朱思然不做他复,王知然的话语自然是冷了半截。老人悄然收回伸出的两手,合拢在身前,又看了两眼这个许久未逢,适才相逢的男人。 风清月昏,故人沉沉。 老人脸色时清时紫,时红时白,不过短短一瞬,修养功夫已是登峰造极的老人也不由得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干咳一声,稍稍敛住心神,前言不搭后语的说道:“吹吹夜露晨风其实也挺好。” 朱思然面色如水,一手拖住酒壶,一手撑在栏杆上回道:“家住吴门,久做长安旅。不知家乡的游鱼是否已是肥膘养起,不知那时的好友是否已经儿孙满堂,绕膝穿梁。” 这话一出,让本已生愧疚而无言的老人更是羞惭,他急速变换的脸庞更加剧烈,只言片语之后,名冠一州的老人再不复以往的口若悬河,他扯着嗓子轻声道:“瞧瞧,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衣服脏兮兮的也就算了,怎么这衣冠也是一片潦草。”王知然不等朱思然抗拒反应,他已经抢先一步伸出双手,抚平了男人皱起的衣领。 朱思然不置可否,既不出言相谢,也不回身抗拒,就这么静静的站立一旁,等着老人抚平他的衣角眉梢,塞外苦寒。 “思然……”等到老人细心的整理完朱思然的衣领褶皱,想出声询问之时,一向以邋遢落魄模样示人的男人已经轻车熟路的走过长廊,推开那间少有人迹的壁厢,一屁股坐在了屋中正间的太师椅上。 屋门吱呀作响,不过前脚领先一步的男人便已经高坐到了正中的大椅之上,他一手悠闲的晃动着手中叠折的纸上,一手轻轻的敲着椅子扶手之上。 男人悠闲惬意,轻松无比。 王知然随后而入,神色复杂。不过来回的看过男人几眼,满腹心酸的老人终究难发一言。 王府西头,自从自家老爷带着客人进府之后,平日素以幽深寂静的府邸已生喧嚣之状。除了自小在府邸长大的小丫头红罗之外,那些平日里也极少有趣味可闻,枯寂无聊的小姑娘们一下子便如同听到了世间最惊悚的传闻,左交右接,两两相言。 更有甚者,有些消息灵通的姑娘听着那些道听途说的坊间传闻,经过自己消化吸收之后,又进行了一番话语加工补足,此刻正在同龄丫头面前绘声绘色的描述着李知宇是何等的神勇过人,以自己瘦小之躯扛起千斤巨鼎对着歹人呼啸砸下,打得那两个图谋不轨的歹徒跪地求饶,不敢再做丝毫言语。或是说少年年纪轻轻已被仙人称为上佳资质,待其受过苦楚之后,便带回宗门,择日可攀上仙家大道,天地同生。 香阁之中语声阵阵,似此等话语不断在香阁暖账之中喧嚣而出,浸湿了遍地浓霜。 此间喧嚣热闹,府邸另外一头,换了新衣的少年却仍在犹豫着脚步时走时停,时绕时回。等到少年瘦弱的身影渐渐隐匿于黑暗之时,脑中生起万千愁思的李知宇他犹豫着脚步再次停顿在了廊道之上。 “还记得那年和师父一路绕折入山,走不过三两步便有坑洼难平,每当我有原路折回的意思之时。师父便会拉着衣袖对我说、知宇,从这边走到家中容易,可若是腹中饥饿,又要找些兔鸟之兽果腹之时,那又如何。”少年嘀嘀咕咕,好不同意下定的决心再次变得摇摆不定,左右为难。 廊道幽幽,寒风飒飒。 少年于门前摇摆不定,此刻在屋中辗转难眠的少女同样是蒙着那床宽大的被褥不得安眠。 小姑娘将身体蜷缩一角,虽然身体暖意奔流,可她仍是觉得四肢尚有些许寒意挥之不散。无论怎么摆动那床褥子,少女浅浅的心底却好似注了一弯寒潭,左右腾挪,终究难接。 “不知爹是否拿着那本已被翻阅无数次的旧书看的津津有味。不知娘是否在灯光底下做着她不是很熟悉的针线活。”少女想到此处,俏皮一笑,嘴角情不自禁的扬起了一个悠扬的弧度。可不知又念到了什么,她又自问自答道:“一定不会。爹他肯定在记挂着我的安危,在想着我早早归来;娘肯定拿着针线在绣着我冬天需要的那件小棉袄。” 少女言语微微,说道后来,本是无忧无虑年纪的少女已是眼眶通红,落下晶莹簌簌。 外面,来回走过许多遍的少年晨露沾衣,脸上沾尘。 他来回绕折而走,又寻路回转而去,如此往返许久,折绕多时。心中愁绪渐到心头的少年终于不再继续这般无聊之举,他吸气入腑,鼓起那丝片刻之间就要消散的勇气,攥着拳头敲了敲紧闭的门首。 叮咚声来,深夜沉沉,身形单薄却坚定的少年伸出蜷缩的手指,扣了扣紧闭的门扉。 咚咚咚咚,咚咚咚。初始之时还是若有若无的声息逐渐由微弱化作坚定,逐渐由徘徊化作一个深沉的黑影。 “赵晴柔!” 已然坚定的少年终于第一次说出了心中压抑许久的话语。 随着少年心中的那份炙热愈发强烈,这个平素以低调示人的少年扣门手指所使的劲力愈发大了。叮咚作响,等到后来,如战鼓擂。 少年握拳敲门,在此良月辰景都没有的夜晚显得有些突兀莽撞,徒添杂音。可在此时的少年耳中却是天籁可闻,思之弥深。 卧室之内,辗转腾挪许久的少女初听门声只以为寒风袭人,咚咚阵阵。可等到门声迅铃皆扣窗扉之时,安卧不眠的她这才生起些许疑惑警惕,在权衡一番利弊之后,娇柔的少女终于穿衣起身,拖着小步走到了门扉之旁。 咚咚声不绝于耳,杂乱无章,响在耳旁显有急意。赵晴柔心绪低落,此时哪还能顾及这许多,不等话语问询,内忧外烦的少女一把打开屋门。除了衣上沾染的夜露寒霜,还看到了那个伴她走过许久,历经风霜尴尬摸头的少年。 “李知宇”赵晴柔伸手挡了挡绕耳穿衣的寒风,看着此时跺脚哈着热气的少年犹带两分惊奇,可目光来回扫过两遍,从来都是咄咄逼人,伶牙俐齿的少女却有些支支吾吾,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情绪低落,垂下脑袋,一手捏住长衫,一手紧紧的扣住门扉。 少年嘴唇青紫,不出一言,只是低着脑袋念念叨叨,却始终不敢抬头相望。 千言万语不过心头稍停,随即便已是过眼云烟,再也不复。 夜色深寒。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九十三章 别作他顾 李知宇沉声默默,抚门而立。回首左右,哪有人音。虽有退意萌生,当此情景却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脚步。那些年,雪掩山川,雾罩田垄。身形消瘦的少年用单薄的肩膀抗着那个小小书箱,独自一人行走在人迹寥寥的山川小道之时,心中何曾不也是这般的退退缩缩,踏步往后。虽千言万语压在心头,终不得吐。 在那时,年纪还只有六七岁的少年虽然沉默,在一众同学之中不甚活跃。可只有少年自己才知道,看着放学之后鱼跃而出的同窗之时,心中那种孤寂难言的滋味是何等的强烈而不可言。这些想法自然无人知晓,就如同那些年听过无数次的鸟语虫鸣一般。 “赵晴柔,其实我是想……”少年低着脑袋,双手使劲的捏着皱缩的衣角,不经意间几乎将本来顺直的衣角拧至一团。 小姑娘静心独思,想着往日种种,此时还哪有心思留却他人。她只是低垂着脑袋,倚着那扇朱漆铺就的门扉回忆着往昔种种,春夏风光。 少年茕茕孑立,嘴唇哆嗦,垂眉低首,晶亮的眸子好不容易抬起片刻,可还未等触及到少女的目光,便又如同冬日的冰雪触及到了夏日的暖阳,瞬间便又不复初始之态。 少年虽有他意不可表,可低头垂眉,神色之间欲吐而不得吐的姿态已有几分端倪出现在了少女的面前。 “李知宇,你……”小姑娘瞧过少年片刻,见他依旧脑袋低垂,身姿低伏,忸怩的捏着衣角的模样,本已愁思挂怀的少女瞧着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渐渐翘起了嘴角,频频展颜。 小姑娘浅笑捂嘴,不知不觉之间便带着心底那些若有若无的惆怅难言此时也一扫而尽,不复初态。 “想不到平素以诗书礼节谨守德操的李公子,也会做这般姿态,也会忘记先生所说的不疾不徐,闲庭信步。”小姑娘翘起嘴角,忍不住的打趣了一下少年。 寒风绕窗,残影过梁。站立许久的少年时悲时怅,时听时想,天人交战之间听着赵晴柔的打趣话语,饶是聪慧机敏如他也不禁抓耳挠腮,左思右想而不可答。 “先生可没有教过我这个道理。”少年低声喃喃,频频挠头。 “傻子!”赵晴柔见他点化不通,忍不住的打击了一下这个有些羞涩的少年。就在她轻声叱喝之后,自己都不知道久压心间的那丝惆怅已经逐渐减少,小脸之上复挂了些许温情脉脉。 少年经过寒风吹拂许久,不定的心神此时也缓缓的复归一处。就在少年再次攥紧拳头,摇晃着脑袋就要吐出心中沉思许久的话语之时。走廊之外的另一头,几个身穿各色长裙的少女也渐渐走到了暖阁前头。 “姐姐,那个李公子当真在此?”有些怯弱的声音从壁间传来,在深幽的廊道之上泛起了阵阵余波。 “错不了!”同样女子的声音轻声答道,神色语气都带着三分坚定的意味。好像不看便可知。 “小声点,若是被先生知道,今日我们做这等偷窥之举,却是难饶。”正中间的少女蹙着秀眉,踏下的脚步不不知不觉之间便多了几分迟疑。 红衣女子小步轻踏,走走停停,不过片刻,本是三人齐步而来的阵势便化作了两个女子走在前头,身形最为高大的红衣女子反而渐渐落了下风。 前面两人时走时说,浅笑连连。来回再次走过些许距离之后,名为紫鸢的女子轻声说道:“嗯?怎么走着走着后面便无声了,是不是落霞姐姐走的迷失半途,被那孤魂鬼魅给迷失了心性?” 身旁女子不以为意,轻轻耸肩。或是怕自己好不容易鼓动他人一同前来的功夫作废,又或是怕见不到那个街市之中仗剑直言的绝代剑客风采,她容不得身旁的较弱少女再次发问,便一把抓住柳絮纤细的手腕大步前走,横冲而过。殊不料才刚刚绕过面前的折转绕廊便撞到了那个将吐而不得语的身影。 “这是怎么了?”少年心绪低沉,将吐而不得吐,心中渐生几分懊丧之意。他攥着汗涔涔的拳头,就要倾吐之时,不料天有不测,人命难违,柳絮冲出来的身影此时不偏不倚的刚好撞向了小脸憋得通红的少年。 哎呦一声喊叫,少年直立的身体便向远处的长廊撞了过去。此时沉声静思,身在事外的赵晴柔也不得不从心绪低落之间醒来,转过身子看向了少年身旁不知何时冒出的姑娘。 张许横遭无妄之灾,又加之身手比之王林逊色许多,不管如何心有不甘,出剑周旋,还是不抵渐落下风的惨境。此时他一只手臂满是鲜血,半截衣袖已被王林充沛的气机绞的支离破碎,只有躲在一旁收回心神,呼呼喘息静待援手。 “没想到我张许一向自认为一柄不平剑,可斩天下兴亡苦。却不料到头来竟是折身此处,埋身静巷,倒是荒谬。”男人满是鲜血的手指抓着那柄已被砍的满是折损的剑锋,心中只道苦涩。 王林小步慢走,也不急着取张许性命。他且走且停,直到认定面前之人再无出手之机时,男人才一脚踩在支离破碎的破烂长椅之上,笑看了眼神色之间依旧残留着几分挣扎意味的男人。 “张许?不错,我王某在横舟镇乃至于陇海郡中也可说是名镇一方的侠客。可今日你这武道才初到二品境界修为的武夫能与我缠斗如此之久,饶是王某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也不得不说你这小子确实是个难得的武学胚子。哪天凭借着自身潜力加之天地机缘说不定还可以突破一品,达到天地同生的境界。只是今天折剑于此,可惜可惜!”男人低声叹气,摇头顿足,连带着额间的青丝也随着男人摆动的脑袋不断晃动左右,远远看来不仅不觉鬼差勾魂,反而还多了几分可伶之情发喻言表的味道。 张许冷眼旁观,不理不睬。趴在一旁收气入腑,越是到了这等时候,他紧缩的心神反而是越发的镇定自守,濒收一处。 “王先生不需他言,张某今日技不如人到此绝境也只能说认输而已。只望先生在剑锋划过张某的喉咙之时能写封书信寄给师父以及先生,说张许不孝不能于堂前尽孝,可怜两位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张许嘴角鲜血缓流,在寂寂夜色之中更添了几分淡淡的哀愁意味。 “哼,死到临头,还做着忠臣孝子之状,不是空惹人怜。指望老子心慈手软,放你一条生路,岂不是白日做梦。”王林冷声一笑,长眸泛寒,不等张许再次出声言语,男人负后的手中已有一截指宽的精巧小刀露出袖口,直直对着张许心间剜来。 杨志强早在张许疾步而出便已顺道追赶,虽然碍于马匹脚力不能尾随而至,可走到半途,机灵聪巧的男人见苦追无索,心想着半道而折,另觅他处,以为援手。当下便马走斜道,绕路对着师门所在之地快步而来。如此虽离得张许越来越远,可离得风百集倒是愈发的近了。 百手堂内,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正跪在一截烧得还剩半截的烛火之前,垂着脑袋念念有词。看其神色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正被先生责罚处置。咚咚脚步踏下,脸上已有汗水晶莹的男人容不得太多便踏步而过,焦急的看了看一脸正经神色的男人。 “师兄!”男人惊喜呼喊,暗淡的眸子在看到杨志强之后便有一道晶亮的光芒从男人眼中定格在了杨志强身上。可还不待心中苦楚吐出,神色焦急的杨志强秉气飘过,一瞬之间便不可得。 “就知道师兄是这怪脾气,本还指望他能和师父稍作商讨之后再来处置,却不料师兄也是这等见不得人的鬼脾气。”男人气呼呼的说道,只是骂着杨志强小气。 堂间后头,一袭白衣的老人捏了捏疲惫的双眸,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飘忽不定的灯火,愣愣出神。时而会有轻微的哀叹之声从老人喉间低沉发出,只不过混杂在飘忽的烛火之旁,渐渐的又化作了游丝微弱。 “如今堂下弟子众多,按理说老夫已经尽到了广大门楣之祖训,可以死而无憾。可如今门下弟子只有许儿深得我心,武略兼备,实为继承老夫衣钵的不二人选。可许儿生性纯良,待人以谦和为先,这世道日渐浑浊,也是一忧。”老人时叹时赞,忧心忡忡,等到后来,老人爬满褶皱的老脸之上已是褶皱丛生,白发沾额。 杨志强大步而入,只顾疾行,不过瞬息之间,他焦急的身影便已穿过长廊无数,走到了老人的书桌之旁。 “志强,这是为何?”老人睁着疲惫的眼眸,看了看面前已然可称为焦头烂额的男人。 杨志强气喘如牛,话语并着气息瞬时间倾泻而出。 “师父,张师兄方才快马而出,目有定所。志强看师兄神色焦急,惟恐其中别有变故,故而快些赶路回来面见师父,请师父拿捏一个方案。”杨志强半吞半吐,总算表达出了来意。 老人一手捻着垂下白发,一手撑着身前已有裂痕的桌面,默声不语。直到杨志强欲再作说话之时,老人这才斜手挑起桌旁挂着的一柄青绿剑鞘,脚点桌头斜掠而出。 沙沙两声响起,窗栊开合之间,方寸屋内便已经看不到老人的踪迹。 “师父!”杨志强缓过神来,看着打开的窗台愣愣出神。男人虽不言语,可望向窗外的目光无疑已经显露出了那一抹藏在心间的深深渴望。 老人大步狂踏,健步如飞,疾啸而往。在老人离开片刻之后,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摸着屋外的栏杆小步慢来。男人颠颠倒倒,满面通红。不过如此摇晃两步,他修长的身影便对着正门之外的梁柱倾倒而下,若不是面前突然有人影闪过,男子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衣恐已经满是霜尘。 “青霜师兄?”来人压低嗓音轻声喊叫,摆正了青霜的身子。本来还要问询他为何大醉之时,看着青霜眼中射出的点点寒霜之后,年纪虽然比他大了些许的男子还是不由得轻轻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言。 俊美男人轻轻点头,抬步再走。 男人显是热络心肠,看着清霜摇晃而走,他前腾后挪,不过几步又走到了清霜身旁气呼呼的说道:“师父也真是的,让我在堂前罚跪,自己却听着张师兄归来的喜讯疾步而出,真是有些偏心。” 他撇着脑袋,显然有些气愤。本是为了发泄心中不满,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心思单纯的钱涛只是自己聊表气愤,但在满面浓霜的青霜耳中这句轻飘飘的话语却有如万千雷霆压界,吹刮的他本已装满春风的心间满是疮痍,山雨如秋。 青春少女暗影潜走,一人独留暗廊。 “紫鸢?青黛?”少女娇俏发问,殊不料面前除了昏沉的黑暗便再无人作答。她再次前走两步,试着呼唤前面两个少女,可所问依旧是杳无人声,哪有声音。 “哼!看我不告诉老爷。”少女一手握着那只已显昏沉的灯笼,一脚再次往前摸索前进。 这边静悄悄无人答话,那一头现在却渐渐变得有些热闹喧嚣。 “你就是李公子,在大街之上仗义出手,以一人之力打退了两个凶悍匪徒,救了老爷一命。”紫鸢瞪着一双杏目,看着少年愕然的小脸。 少年心思百转,缓过初时的紧张复杂之后,顿时又变得有些落寞难堪。看着面前眼中自带晶莹的少女,他闪烁的目光又变得有些迷离而难言风月。 李知宇一手后伸,绕上额间垂落的青丝,羞面惭首,如何可言。 赵晴柔眸中带伤,万千百般都有些不是滋味。想着自己前路漫漫,风雨难倾,本是暗淡的眼眸更显暗淡。直勾勾的看着脚尖方寸土地,想着心底那些或有或无的浅淡心事。 “紫鸢姐姐,你看你又惹了一个大麻烦,若是公子怪责,那姐姐你冒昧来此,若是被老爷知晓,恐愈发难收。”青衣女子转着头上琅翠,星目中透露了丝丝狡黠。她小步碎踏,正好站到了脸上也带着笑意的紫鸢身前。 “这位公子,不要听她胡说,我绝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夜深露中,秋霜如雪,脚下生滑这才如此,还望公子告饶!”小姑娘一手撑着木板,言语之中颇为诚恳。可此时她娇俏的小脸上装满的笑意足以说明她心间完全又是另外一幅光景。可稍有触及到少年此时复转哀愁的小脸之时,小姑娘的眼角眉梢便会悄然拧皱,故作惆怅。 这边捶胸顿足,难辨真假。身为当事人的少年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明明千言万语才上眉头,被这两个不速之客这么一搅合,先愁心绪已被阻隔,先机已失,此时无论如何竟也说不出那些久久感叹欲言的话语。 少年将吐未吐,也是苦水半倒说不出。加之受这无妄之灾,心情本就压抑得有些焦躁的少年此时也不大愉快。 “你们,你们……”少年一手摸着门墙,一手挡在了黯然的小姑娘身前。 这他娘的算哪门子勾当,怎么每当自己要说出安慰话语就会发生或己或外的原因阻挡,难道今天真是黄道不通厄运通,秋风不来冬雪降。 少年伸出一手摸着脑袋,只得呼呼傻笑以做开脱。 倒是心头本有压抑话语难以言表的少女有些哭笑都不是滋味。她明眸低垂,直愣愣的望着脚尖,想着心底浅浅的心事。 少年情绪难堪,不好言表。几人争斗相沉默,不等众人再次言语出声,赵晴柔一手掩过门扉,轻声道:“夜深露重,畅玩许久,已有睡意,还望两位姐姐原谅。” 小姑娘不等来人反应,啪的一声紧闭了屋门。 大门关闭,风雨不透。 “赵晴柔,赵晴柔......”少年疾声而呼,连忙伸出手指敲打门扉,可如此良久,那扇紧闭的屋门不传丝毫的声响,就如同此刻的少年,山雨漂浮,遍地苍茫。 咚咚咚咚咚咚!山雨倾城无人询。 时光渐走,悄无声息。早在少年敲门之时,自知惹了祸端的两个少女便已萌生退意,正准备趁着少年急声敲门而无人问询之时偷偷溜走,殊不料还未走到长廊前首,另外一个踏着碎步的少女提着一盏大红的灯笼已到了长廊之前。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九十四章 一盏灯,一壶酒 少女小步轻挪,举着手中那盏大红灯笼有些不明究竟。本想责怪紫鸳、青黛这两个姐妹不通情理,只顾着自己去看那个年纪轻轻便已得到仙人眷顾的少年。可转念一想,自家姐妹情深,相处日久,往昔情谊现在思来还是历历在目,那由此推敲,今日所果完全是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年所起。少女想到此处,心下顿生几分恼怒 “紫鸳青黛这两个妹妹实在可恶。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仙家弟子就见异思迁,于我不顾。简直是罔顾姐妹情意,有辱斯文。”少女气呼呼的鼓起腮帮,秀美的小脸之上多了些许的绯红。许是少女本是温吞性子,来回踱不过两步便又开始回味起了往昔的姐妹情谊。想着自家姐妹打小就是苦难同享,连糖果都舍不得一人独享,当此情景,更是历历在目,可缓心神。可毕竟还是两人不义在前,若是就此放过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小姑娘提着那盏灯笼小步慢走,打着心中那只算盘。 少女独自一人,细敲门梁,正将心中纠结之处打算完毕之时,本是空寂幽深无人的廊道之上,霎时间便有飒飒冷风、噬骨生烟而来。 少年脸上含霜,沉声不语,清秀的小脸之上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萧瑟意味。他一手紧贴衣摆,一手掩面自有神伤。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可如今知道了愁滋味的少年更是彷徨而难以进退。 “山峰高渺,云气浩然。难怪这世间有如此多的高人避世其间,与飞鸟为伍,走兽为伴。这世间果然还是烦心事多,高兴事少”面沉如水的少年盯着紧闭门扉愣愣出神,紧贴衣摆的手指颤抖伸出,最终又放回了衣摆之上。 落霞心中存疑,本想探出脚步去问问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少年是非因果。可不知为何,一向活络的少女看着眼前的光景竟然有些挪不动脚步。似乎面前的少年带着有些让自己厌恶的东西惹人心烦,又似乎远处那些触手可及的烟火远不可攀。 紫鸢畏畏缩缩,瞧着少年欲言又止,显有话语压抑而不敢出;青黛择食一手撑着门扉,前后失据,进退无所。 细心瞧过四周情况的落霞一时间呆立原地,看着熟悉姐妹的姿态,唯恐言语冲突之处旁生不测,她只得敛住心神,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落霞停足观望的身子还没迈出脚步,那个看不清面貌,身形与自己一般高大的少年在自己心神懈怠之时便转过身子,晶亮的眸子缓缓看了看身前的两人。 少年淡淡一瞥,本无他故,可在远处少女的眼中却如同山雨欲来,北风满楼。 落霞到底在王府待了多年,大风大浪、社稷翻倾的事件虽不曾亲身经历,可那些身处于陇海郡中的达官豪奢还是见过许多。看着少年怒气薄发的身影,唯恐僵持而生变故,她只得抬起僵硬的脚步,晃晃荡荡的走到了众人身前。 “这位公子,两位妹妹年纪尚轻,不识大体。若有打扰之处,还请公子告饶?王府诗书礼仪之家,谈事说话但凭口舌,婢女还望公子收敛手脚。”女子青衫飘摇,对着少年拱手作揖。 少年沉声不动,并不理会,深沉的脸上依旧挂满了浓霜。 “听闻公子闹市之中见义勇为,攘除奸恶,想公子也是忠义良善之人,不是那等执刀便杀的奸凶之辈,我这两位妹妹年纪尚若,若是有冲突之处,还请公子言明、好让我等加以纠改,以缓公子烦忧。”落霞细指芊芊,有理有节。言语之中已没了初始的借势欺人,反而多了些礼节谦让。 少年纹丝不动,既不收敛拳脚,也不出声答话。而是怔怔的望着那扇仿佛隔着天地苍茫的门窗,神色哀怜。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世间大小,终有定数。如此吊气沉声,话语半吐而不得,也只是徒添伤悲罢了。看来,那时的白雾苍茫,诸多奇诡终究还是镜花水月,一切成空。”少年残然一笑,悲切难言,转身看了看黯淡无光的凄凄寒夜。 不等望过四周寂寥风光,少年忽然又转过身子,靠近门扉轻声道“离家日久,倦然有归,知宇亦然。只是知宇希望你知道,至少在这几月的旅途中,我李知宇会一直都在!” 少年低声默默,说完话语之后,洒然转身不留。 寒风微微,冷色森然。少年转身的决绝姿态更为这昏昏夜幕添了些许的伤悲。 脚步咚咚,绕过三人走不过两步距离的少年忽然又转过头来,满含希冀的瞧了瞧昏黄的廊道,随即少年晶莹的目光又变的一片昏沉。 他痴痴而望,那扇紧闭的门扉始终都未曾开启。 “看来,今日宜解一签。恐是往蹇来连。”少年打趣说道,苍白的脸上生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 一路走停,一路观望,少年的孤寂身影洒在这昏沉的廊道之中,洒满了岁月昏黄。 夜色朦胧。 大门另外一面,赵晴柔倚靠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紧缩一团。 紫鸢青黛面面相觑,有些不明所以。自己只是听说那个神秘的少年侠客是何等神勇,何等的锐不可当。心中可从来没有料到那个街头之上敢仗义执言的少年侠客也会神伤如斯,期艾难返。 知易阁内,烛火明灭,瞬熄瞬止。朱思然轻车熟路的走进屋门,也不问过主人是否同意,男人便猫着脚步走到了中央的那张太师椅上眯着眼睛,双手插入袖中,静静打盹。 老人不做声息,随后而入。虽然随手拿了一把椅子坐下,可他局促的神色还是写满了愧疚难当。 老人神色落寞,不言不语,对男人无礼行径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王兄,一别多年,怎么这么沉默。我朱思然你也知道,我就是一介武夫。也不是什么大学饱读诗书之辈、半生行走江湖,也无甚牵挂。可常言说得好,人无信则不立。王先生乃是攀上高峰写风流的出彩人物,自然不会空口无凭。朱某今日取你一物为凭如何?”男人忽然放下翘起的长腿,一双细长的眸子饶有趣味的定格在了老人的长髯之上。 王知然闻言一愣,有些不明其中意味。怎么就要取一物为凭,那又是何物为凭? 老人沉默锁眉,不言不语。细细思索之后,无奈还是不得其中意味,他只得一手抚过长须,看着男人笑问道:“思然,你我之间已约为兄弟,别说一物,就是千物百物又有何妨。” 朱思然闻言一乐,悄然眯起长眸,似笑非笑的问道:“王兄,你当真舍得?” 老人大义凛然,沉沉点头。 “我王某自然舍得!” “不愧是王兄,是这陇海郡中声名最盛的王知然。” 朱思然哈哈一笑,随手抛过了手中那枚精细的印章。 王知然笑容不改,接过那枚印章仔细摸索把玩,察看其中玄机。过不得片刻,老人抬头笑道:“思然,印章无字,你丢来这么一枚印章又是何意?” “天下人皆知,你王知然的书画雕刻乃是大楚南垂的一绝啊?”汉子轻声一笑,平放的双腿忽然抬起,点在了面前的桌面之上。不过片刻,男人的身形便已消失在了寂静夜色之中,只有那若有若无的笑声在空中飘荡。 “欺人太甚!”王知然怒声大喝,在朱思然身形堪堪飘过夜幕之时,他一手拿起那枚触之生温的印章狠狠的摔在了地面之上。 街巷之中,没了你来我往厮杀不绝的酣畅淋漓。没了刀光剑影的决绝浩然。只有白衣素洁的剑客倒在地面呼呼喘气,黑衣杀手诡若残霜。 王林一手拿着那柄精细小刀,看着张许动弹不得的身影轻声一笑。 “张许,是不是后悔与我王林为敌。”男人脚背发力,四肢之中发出一阵噼啪声响。他脚步轻点,划过了波涛沉寂的地面,带着片片残影快步而来。方才还是三步之外的男人,不过眨眼功夫便已经到了低头等死的张许面前。 “下辈子,可别遇到王林。”男人冰冷一笑,小刀横抹,鲜血迸流。 张许目露绝望,低头看了眼已经满是卷口的剑身,低声道:“非是张某无力,而是张某的剑尖也有不能尽数斩平之事。” 男人无望的紧闭双眼,眷念的看了最后一眼无比眷念的山河风光。正在此时,一路飞奔的老人聚起全身劲气,手间劲气喷吐,一剑破空六百里,疏忽而至。 咣当一声大响,风百集劲气激荡,大袖起伏,道道风声从老人手中长剑卷起,对着王林呼啸而来。 王林久临战阵,身法内劲自然都是出类拔萃。看着来人快若长风的身影,虽然稍觉棘手。可触碰之后,对来人底细也有了个大概。 他伸手前抡,弃刀不用,改用腰间发力,力势传到最终化作呼啸一拳狠狠的砸在了退之不及的风百集脸上。 老人右脸受力,不在缠斗,反而借着男人偌大的拳劲往后退了少许。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风百集,风大侠!怪不得一剑之力猛若山河压界,迅若长风快哉!”王林大声长啸,步步前踱,反手强攻。 “咄咄逼人!”老人神色冷冽,锋锐如刀。他再次曲下手臂,作提剑之状。 长剑弯折,飘若惊鸿。 微冷的寒光顺着老人枯瘦手指倾泻而下,掠起寒光阵阵。虽无人操纵,可在此时缠斗之时,老人手中的三尺青锋反而显得愈发直前而不可预测。让近在咫尺之间的王林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林何等凛冽。在初时吃了点小亏之后,看着身前飘忽空灵,有如仙人持剑,可断长生的老人。他扭转身形,细看来路,虽然付出了剑尖挑身的代价,可瞬息之间合拢的两指也刚好夹住了老人手中的三尺青锋。 咣当一声大响,老人手中倒提的三尺青锋应声而断! 张许昏沉着双眼,只依稀看到一抹白光从眼前闪过,老人那高大的身躯便已到了自己身前。 张许使劲抬起那只手臂,好不容易触及到了老人的指间,可手中所下,只觉流水淅沥,黏稠沾身。 “师父!”男人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喊,满面泪光。 转廊暗处,醉眼惺忪的男人一手提着一只酒壶,洒满了苍凉的地面。 “当年要不是师父你收留,青霜不知是否已经横尸街头。凭这,清霜就应该给你一个太平晚年。可师父你,终究还是不了解清霜。”男人抬起那只抓着酒壶的右手,又对着老人所在之地洒下不少酒水。等到两道晶亮的目光在黑暗之处射来之后,他这才拿起酒壶一饮而下,对着师父说了一声道别。 “兄弟阋墙......”老人撇过脸庞,黯淡的眼眸瞧了眼那个自己一直看好的徒弟。 “许儿,师父还是放不下你。”老人唇角轻咧,说着自己都觉模糊的话语。 张许五指紧伸,使劲抵着老人肩背,他手下发力,道道劲气从指间喷涌而出,可触及到老人之后又如泥牛入海,再不复丝毫回音。只有怀中那个渐渐冷却的身体散发着丝丝暖流。 “张许承蒙师父大恩大德,一路武道攀升势如破竹。弱冠之年便已达到二品境界,若是此次蒙难不死,张许定要手持着三尺青锋,取你项上人头。”张许泪眼模糊,咬牙切齿。他拿过老人手间断成两截的长剑,使劲插在了斑驳的地面之上。 寒风寂寥,刮骨伤人。 “张许?” “你倒是有点意思,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不惭,说要取我人头。殊不闻君子有过则矫。”王林嗤笑一声,嘴角情不自禁的再度泛起了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一步蛮踏,那柄细巧的长刀再度出现在了男人的手中。 张许瞳孔冰冷,丝毫不闪。似乎对身前即将到来的危险充耳不闻,已做到了置生死于度外。 青霜悠哉悠哉的饮尽塘中美酒,斜过的目光恰好看到了被王林手中长刃闪过的一丝决绝。 砰的一声大响,青霜手中那只纹路精细的酒坛轰然炸裂,在这阴影暗藏之处洒下了无尽的波涛水纹。 “张许!”男人脸庞扭曲,张许两字几乎是从男儿的喉间刮出,在这幽深的巷道之中响起了无数水波刻纹。 王林虽举刀欲下,彻底做成这个买卖。可格杀风百集之时,男人便察觉到了暗影之处一股格外锋锐的气机。本来是要用张许试探来人敌友,久经战阵的王林也明白若是此时再树强敌,虽然可以倚仗的一品修为大战一场,倒也不惧。怕就怕来人也是深藏不漏,捡了渔翁之利,那自己的名头就有些着实堪忧了。 不好金钱好名利的男人眨着那双阴沉的眸子,一手抓着已然动弹不得的张许,对着街角暗影呼啸一声就直直甩了过去。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九十五章 回过头来 王林气焰嚣张,举手昆仑。不管来人距离远近,汉子凭借着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直觉,出手料敌机先已是寻常见地。而此时他疾速越出的步伐则完美体现了男人的准则。不出手则已,出手则是晴空绽电,明媚雷霆,可撼昆仑。 “既然敢潜伏于此看这一出师门倾覆的好戏,又何必偷偷摸摸,墙角阴恻暗笑。不如现身旁观,人前朗声抒怀岂不痛快。”王林挑起长眉,深藏在夜色中的双眸之中泛起了两抹戏谑笑意。 清霜胸膛起伏,鼓如雷鸣。初听之时只以为是这个名震一州的刺客故意刁难为之,只是置身不理。可不过来回瞬息之间,男人起伏难定的思绪又被身后疾速而来的呼啸长鸣拉回了现实。 “这他娘的是哪门子道理。老子花钱请的客人难道要反过手来要咬我一口?”清霜脸色迟疑,心头思绪刹那方回,奔腾有如逆水长波,脸上迟疑恐惧皆有。 殊不料未等自己打定心思,王林狂啸奔出的脚步已经从老人身体压过的地界直跃而过,带起森寒阵阵惊啸而出。 霎时间,疾风暴雨呼啸而至。 清霜脚下挪腾,一步一跃,提起全身劲力死命而奔,唯恐那个诡异莫测的男人追上自己逃跑的步伐,别生其他是非变故。可身后那个身影显然不知清霜心中所想,依旧如同附骨之蛆,步步紧随。 男人跑不过半程长巷,身后那个潇洒迈步的男子终于不再合指做收拢之势,他两指并拢一处,瞅准清霜换气挪步之机,一式狂撩终于重重倾泻而出,夹杂在天地之间凛冽的寒风之中,紧贴着男人的肩背倾洒而下。 清霜嘴角微涩,察觉身后气劲瞬间翻滚有如逆水长波,连绵而起,男人本直线逃离的身影下意识往旁挪去。可身后的风声疾啸,依旧对这方寸倾泻而下,不仅阻断了清霜换气蓄力之机,更是充斥在这方寸之间。在这生死攸关的关头,所做一切也不过是徒然之功,徒费气力。 “我清霜远到于此只为送师父最后一程,殊不料亲手挑的杀手竟然反过身来就要取我性命,这倒是有些好笑。”男人声音悲凉,嘴角已沁出丝丝血丝,此时丰神俊秀的男人已是衣裳残破,凌乱不堪。可他又觉心有不甘,自己苦心筹划多时,只为这短短一瞬。眼见张许大势已去,属于自己辉煌的时候即将到来,这触手可及的声名又如何能放弃。 “你......”清霜喉中低响,想着以契合之约让那个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的男人回头放手。 身后之人闻之不答。只有矫健的步伐左踏右点,瞬息之间已与男人并肩列。 “你当真?”清霜眸子泛寒,眼神冷冽有如腊月寒冬。可那个弯折长廊胜似闲庭信步的男人依旧丝毫不理。而是再次往前走过半步,恰好与身形狼狈的清霜并肩而列。 “我王林一分钱,一桩事。从来都是礼到事了,两不相欠。可如今你出现于此,难道是对王某的身手有怀疑指摘之处?”阴沉的声音从男人喉中传出,在寂寥的秋夜尤为可怕。 “我......”清霜额头沁出点点汗珠,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听着王林如此一问,反而觉得自己弱了几分道理。 “嗯?清霜公子也觉王某说的很有道理。”衣袖挂风的男人摆开乌黑的长发,瞥眼瞧了瞧发肤沾满了汗珠的男人。 清霜苦笑而不敢答。 “王某以为你平白无故的出现在此,是为无信。差遣王某而尾随其后,是为无义。如此行径,王某岂能让你安然离开!”王林咧嘴一笑,伸出手肘重重击在了清霜肩头。 扑通一声大响,颜貌清俊的男子重重跌倒在了杳无人迹的街道之中。 少年且走且停,形单影吊。虽然外表形貌与往昔无异,可只有自己知道心中的那份热切早已如同此时昼起暗凉的层层暮霭,化作了飞灰泡影,沉淀到了暗寂冰凉的长廊之中。 而此时,独自一人坐于华堂之内的老人同样是神情萧索的坐在下手一张椅上,看着面前飘忽不定的烛火若有所思,容颜悲切。 “一步错,便是步步错。”沉思许久的老人神色怅然,他伸出干瘦的手指抚了抚肩头褶皱,情难自已。 屋外,已是二更时分,时有阵阵寒风随着浓郁的夜色起伏吹来,夹杂在漆暗的夜色中又添了些许浓淡不定。 屋中的老人久坐无言,心中沉闷至极。他想着朱思然犹在耳边飘荡的话语,想着那些年苦读诗书的寂寥时光,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形容瞬间变得有些枯槁的老人晃荡着脚步站起身来,百无聊奈的拿起了桌上的一卷经卷。 翻不过两页,老人忽然又神色萧索的走到紧闭的门窗之前,伸手紧了紧屋门。 或是心中实在沉郁难消,又或是往事浓烟压之心头,久立无语的老人轻轻一叹,伸手将紧闭的屋门打开了些许,借着迎面而来的寒风醒了醒心神。 “八面来风,往蹇来连” 少年沉郁难言,一路走停,浑不看路。只是想着心中沉郁的心事来回绕折而过,寻草过草,遇廊穿廊,所走位置自然早已偏离了回去路线。可少年犹然不觉,只觉心中低郁难解,实在难消。 少年闷声不语,黯然神伤。直走到王府另外一头,看着眼前陡然洒出的光亮,才陡然发觉早已偏离了返回的路线。 李知宇身处幽暗之中,不由得抬头望了望上方倾洒的点点光亮。 看过稍时,只见光亮原来是从远处的一间幽寂小屋洒出,余晖照在了此间。 “夜色幽幽,恰如彻夜无眠。我王知然穷其半生之力布下此局,虽然有些旁路波折,出人意料,可大抵都在掌控之中,倒也无妨。只是老夫不曾料到,会付出如此之多。”须发皆白的老人怔怔出神的站在门廊中间,看着面前悄寂的夜色愣愣不语。 “王先生。”神色伤感的少年寻着屋中透出的光亮拖步而走,不过往前几步,眸中透着哀伤的少年便看到了那个独自一人立楼头的老人。 王知然意兴阑珊,悄不知言。他一手死死的抓着手下冰冷的木梁,一手紧了紧斜披的长衫。 “曾经久在寿春,作异乡羁旅客。无奈漂泊半生也只是为君王写写后宫芳泽,做些清词雅颂,那时哪能想到而立之年又返回故里,承了先辈授学之业,现在想来,犹忽然身在梦中。”老人低声自吟,犹如独饮了黄粱烈酒,诉之难醒。 少年同样心怀旧事,愁思入怀,如何得脱。 眼见王知然依旧独抚长廊而不语,少年再次上前,出声轻喊道:“王先生!” 久沉心事的老人这才恍然有悟的醒过神来,看向了那个于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少年。 老人转身看过少年片刻,阴沉愁思布满的脸庞稍稍凝气几丝和蔼笑意,对着那个不过堪堪见面的少年轻轻挥了挥手。 不知为何,虽然与这个少年不过见面几次,但心中确实对他颇有好感。而当此孤寂落寞之时,看着独身迷路踉跄至此的少年,那份深深的落寞与孤独有如尘封多年的老酒,此时愈发醇厚香冽,如遇知音。 他脚步轻抬,走到了少年身前。 “小兄弟深夜不眠,从东楼远行于此,敢问是否是老朽礼数不周怠慢了小兄弟。”老人笑容可鞠,就要对少年躬身以示礼节。 “先生万万不可!”李知宇急忙出声制止,抢身而出扶起了老人弯下的肩背。 老少两人相视一笑,分宾主前后走入了暖阁。 由于朱思然前脚刚走,老人怒气勃发,手脚乱动之下屋中难免残留着几分凌乱。初次踏入此屋的少年见着眼前光景,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又有些怀念。 那时自己还在学堂之时,也总是这般书籍凌乱,四周漫洒,每每都是惹得先生摇头晃脑的说着君子责己也重以周,小人待己也轻以约。此时,没成想道桃李满天下的王先生也是这般光景,倒是让有些局促不安的少年缓缓了紧张的心神。 少年忽然悄声一笑,摸了摸有些滚烫羞红的小脸。 老人闻声也不觉窘迫,有条不紊的走到堆满了乱盏杂籍的桌案,细细分捡。等到桌案焕然一新之后,这才转身瞧了瞧少年。 “少侠这是想到了哪年的尘封旧事,如此笑颜而待。莫不是看着老朽这陋室难登大雅之堂,觉得老夫生活潦倒,责己不周。”看着少年脸上忽然浮现的丝丝笑意,王知然也是心中一乐。 李知宇初窥门径,也不敢贸然作答。只好干笑了两声,肩背紧紧靠在了椅背之上。 王知然好像极为了解少年的腼腆性子。也不再出声询问,而是走到屋中后首,取出了一只精美的茶壶。 待到茶水晃荡如含春光,香气氤氲而出,布满这间登高远望的小居之后,老人又从桌案之上取过两只黑陶茶杯,伸手泄出了一屋的热气满堂。 少年虽偶有诗书古板,恪守君子礼仪之处。可毕竟是陋室读诗书,教条礼仪之类虽有涉猎,碍于草庐难装规矩,生性倒也是活泼潇洒。他见老人持杯相待,也不好推脱太久,而是一改常态的大方接下老人递过的茶水,小泯了一口芬芳。 “这茶怎么样?出自于落栖山下的山泉幽谷,每有种茶人采茶之时,都是最优之选项。相传采茶人为得这半斤八两茶叶,喷出的唾沫星子可倒灌半条大江。”王知然同样掩袖呷了小口茶水,含笑的眸子再次瞧向了那个脸上已无局促不安的少年。 少年对于奢侈名贵之物了解不多,只知道每天跟着师傅躬耕自足,获己所需。茶饭等等自然是只求果腹,又谈何享受云云。惟一觉得一次享受还是跟着师傅到刘负卿之处拜访之时吃得那一顿野味珍馐。可自己所遇,都是疏粝蓬荻,毕竟难登大雅。 少年支吾难答。 “知宇?知宇!不知少侠这名是谁所取?有何讲究?”老人眼见他神色转变,带了些许局促,又转移了个话题。 “这、这......”少年吞吞吐吐,倒是有些愈发难言。自己名姓所来之处从来无人提起,此时经老人出声一问,倒又是难答。 “怎么,这道理先生没曾教过?”老人瞧着他神色异样,出声难答,忍不住再次打趣了一下少年。 夜半烛昏,一老一少言笑晏晏,推杯换盏。 话语休烦,说道后来,饱读诗书的老人自然而然的说道了家国兴亡,说道了朝政更迭,乱世昏昏。少年游历虽短,一路见闻也是颇为奇诡难测、此时听着老人出声谈起这些史书泛黄、短简兴叹的时事旧闻自然旁听有意,两相皆好。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九十六章 还顾他处 少年一板一眼,端坐无声,抬头而望,丝毫不敢有所侧目。 老人则是洋洋洒洒,脸露回味。说着往昔的求学远道,一路艰辛。 “早在三十年前,老夫就求学寓理,以求明辨得失,学达天人。可不料后来事与愿违,没能做成庙堂卿相,反而被赐金放还,从此流落山林之间,做了一个自问自答的闲野之人,说来也是惭愧万分。”老人伸手紧了紧松开的衣领,时过许久,仍有神伤之色。 少年虽旁听瞩目,毕竟身为听众。心中偶有所想也不过是相互印证之处,如何好打断脸露回味的老人。 “不过现在时过境迁,往事俱矣,都已随风而去。现在说来倒是徒惹少侠添笑了。”老人转身斜靠椅背,看着脸上时而浮现疑惑时而浮现清醒的少年洒然一笑,转而抿嘴喝了一口清茶。 他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这些年老夫做的好事不好,糊涂事也同样不少。敢问少侠一句,若是你发现到自己一开始便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少侠你会如何。” 老人再次转身,离得不远的身子此时几乎化作一条弧线。 少年低头苦思而不答。 “知宇,我的故事大抵也就如此。然其中不乏添油加醋,信口胡诌之言,但大抵也是贴切符合。可老夫还是认为平生经历较之于你这等仙人之姿,扶摇青天的有道之士还是差之许多。不妨谈谈你的故事如何。”老人哈哈一笑,不在刁难这个堪称一见如故的少年,伸手摸了一把垂下的长髯,看着少年的目光或多或少的显示了几分希冀。 少年撑着脑袋,只是低头回味其中曲折艰辛之处,饶是老人抒完心中感慨,沉默不语的少年依旧未从沉默之中醒来。 烛火飘摇,四周无声。过得许久,才堪堪从独自沉思之中醒悟的少年疑惑的望着老人说道:“先生,如何不讲。知宇堪堪品味其中道理,正处于流连忘返之时。先生此时不说,让迷途半思的知宇也有些为难”少年吞声慢语,有条不紊。 “少侠,老夫已经说完平生阅历,大小见闻诉之甚清。胸中块垒已平,少侠不妨谈谈那些寻常之处不得见的风景,也让老夫开开眼界如何。”老人温声轻语,细细的打量了几眼少年。目中多有期待、希冀之色。 “我?知宇山野之人,所误所言毕竟是陋室之理,在先生面前终究难登大雅之堂。还是不说较好。”少年通红着小脸,实在难以拿捏。他不知觉的又伸手摸了摸垂下的衣角,搓了搓已然再复温暖的手指。 瞧着少年脸上再度出现的局促之色,王知然也并未言语刺激。反而是温和的瞧着少年,打趣说道:“翩翩少年读书郎,温声细语是常态。可若是一味温吐而不抒己见,恐怕到头来也会湮迹于茫茫人海之中,再不复初始之态。你我相见偶遇,一见如故。尽管畅言。” “王先生,绝不是如此?”少年急忙伸手挥舞,脸色焦急。可不料方才饮下的茶水还未吞入腹中,情急之下,不仅心中话语未吐,倒是口中含着的茶水吐出了大半,倒是平添了几分少有示之于人的狼狈。 噗嗤一声轻笑,老人重新倒满了那只茶杯说道:“知宇。你我年纪虽然相差悬殊,可闻道之心大抵无二,此时不要想着我是什么饱读诗书之辈,尽管将我当作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只是平辈讨论诗学而已。”老人拉过一张黄花梨椅,坐在了少年的身旁。 “王先生,知宇虽略懂经纶,于世事常理也略有见解,可知宇也知不可妄自托大的道理,实在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少年神色拘谨,起身而立。 见惯了风雨的老人如何看不透少年脸上浮现的真切。可些许疑问压在心头,挥之不去,又如何得脱。他只好再次恬着老脸,强笑说道:“少侠不管阅历多寡,终有许多寻常人难以见之的去处光景。古人云:山川鸟兽虫鱼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少侠如何没有些许感叹压在心头。” 少年见推之不脱,只好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一路走来,寻常光景自是无须多言,尤为奇怪之处便是幽深密林山川险远之处又精怪蛰伏其间,磨牙允血,择人而食。” 少年轻语慢言,说起了一路见闻,说起了一路艰险。 …… 赵晴柔紧闭门扉,等到四周零星的声音彻底断绝之后才摸索着屋中陈设爬上了那张此时已然化归冰冷的小床。 床上陈设依旧,被形如初。无奈此时爬上床头之时,原先压在心头的沉沉睡意已然消失不见,再不复心静之感。反而有如陇海郡旁昼夜起伏的大潮,绵绵不尽,涨落无形。 屋外,王府的丫鬟侍女见少年负气而走,自知惹了大祸上身,此时如何敢久留于此,也随之而去,渐远渐离。 赵晴柔心思百转,压之如千钧万担,还是不能安然卧榻。 听风阁内,少年温声细语,讲起了密林之间的艰险听闻,说着妖魅凶残,鬼怪吮血。可每当说起和赵晴柔相处之时,少年展现惊疑的脸上便又出现了丝丝暖意奔流,原先浮出的慌张失措又划归了一片平静。 “少侠既然经历如此艰险,老夫虽不能亲至旁观,从少侠话语之中也可管中窥豹,略知一二。奈何每每提到那个叫赵晴柔的小姑娘之时,便又复归喜悦之态。”老人轻声微笑,拿起桌上渐冷的茶壶重新给少年斟满了茶水。 少年低声自吟,只是想着一路的经历见闻诉之旁听,何曾计较这些。后知后觉的听出老人言语之间调侃之时,他猛然惊醒而起,心中千万思绪喷薄如潮。 “只以为一路山长水绕,万水千山都是情。只要寓情于理便可得脱。可不料那些山川楼台都是大梦成空,而独独留下的还是那一片晴柔”少年悄然握紧拳头,起身站在了门扉之前。 “先生,来日再叙。”少年脚步慌乱,目不择路,跳停而出。 老人沉声寂寂,不动不言,只是看着少年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廊道之前。 “少年怎知愁!”王知然意兴阑珊,拂衣自愁。 李知宇径直而走,跑过长廊绕折,踏过流水小间。直走得汗水沾背,气喘吁吁才陡然回过神来,自己如此漫无目的,何时是头。 “来此之时,心中感慨千万,只期望着渐隐长廊之中,理清头绪。好与赵晴柔下次见面之时,述说来意。可现在倒是迷途难返,恨意几多。”少年看着四周斜插横直的廊道,大声叫苦。 听风阁外,风铃悠悠,叮咚时来。 “公子,敢问可否是迷途于此,不知出处?”宛如银铃般的悦耳声音响起,随着吹刮不定的寒风渐渐传到了少年的耳旁。 少年寻路不得正处于焦急之时,听人声旁来,紧缩的心中瞬间又变得有些明朗。他喜悦的回道:“敢问小姐何人?竟然得知知宇心中所思。若是小姐知道如何离开其中,还望指点?” 少年期待的看向四周的阑珊风景,只觉四周如雾中看花,满眼都是朦胧。 可来人好像有意捉弄少年,在说出少年心中所想之后便不再答复。而是许久不言,对神色焦急的少年置之不理。 李知宇极目远眺,无奈夜色昏昏,纵使他身怀莫大气运,有拨开邪祟之力,此刻面对着茫茫苍穹,也有力有不逮之感。唯有看着面前的寂夜昏沉,睁眼捉瞎。 哼哼,又是两声轻笑传来,可随即又如开始一般,化作了一片昏沉。 如此往复多此,纵使已经见过妖魔的少年也忍不住心中发怵,拔腿欲逃。 呵呵,女子声音再度传出,这一次却不像之前那样若有若无,遥不可及,反而像是贴在了少年的面前,轻声细语,软语抒怀。 “你长的可真像一个人呢?”女子娇媚的声音再度出现在少年的耳旁,少年闻之慌忙侧身望去,眼中所见依旧是朦胧一片,回身而望之时,只见一袭红裙刚好擦肩而过。 少年猛然一跳,足足越了一丈距离。可见四周依旧朦胧,不明究竟满是急促压抑的少年也不敢太过轻举妄动。他暗暗捏紧拳头,收身一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期待着能看到来人的身影。可四周除了阴沉不定的光影和枯黄的树叶落下枝头之外,如何还有其他的声响。 “有鬼?”少年声音颤抖,抱膝轻蹲。不料那个深潜于此的女子竟是再次笑道:“公子倒是妙人一个,这般雾里看花,终究不大真切,不如请公子挪步,来我潜藏之处一观。”女子温言未毕,少年眼前浮动的景象已经瞬间大变。 “这又是何妖法。”少年惊奇的看着眼前浮动的山河风光,有如壁影暗藏,四周廊道之上顿时摇曳生辉。或听鸟语莺啼,或闻花香扑鼻。 少年挥臂退后,伸手摸了摸触手可及的一根低压枝头。 不料手指还未触碰到直立花枝,那开着粉色小花的枝头竟是有所察觉的退到远处,不偏不倚的躲开了少年伸出的手指。 噗嗤一声轻笑再次响起,随即一袭大红的长袍再度出现在了少年的眼前。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少年战战兢兢,恐惧难消。可每当自己发声问询之时,那一袭长袍便又再度消失不见,让焦灼的少年顿生五内俱焚之感。 长河之下,一袭红衣的明媚女子伸出纤纤细指捏着一枚长短一寸的细针,聚精会神的盯着眼前不断浮现轮廓的白衣。 “青儿,娘给你绣的衣服你还喜欢吗?”红衣女子取过手中的白色长衣轻轻对着地面一抖,顿时有道道霓霞从长衣之上飘洒而出,化作了一个清秀的身影。 水波荡漾,孩子的身影仅仅存留一瞬便又会同起伏不定的水波化归平静。 “青儿,娘给你又织了一件新衣。”女子悄然一笑,姣好的容颜却有血泪淌下。 落鹜观中,自从温知良得受御敕,成就大道根本,这些时日倒是愈发的深居简出,不闻世事。只是偶尔独自一人乘风远去,饱览山河风光。 偏殿之内,那尊救苦天尊神像自从被赵青峰以道法加持,早已没有了往昔的蒙尘之色,反而是愈发内敛,与寻常山石看起来别无二致。可只有道观中的道士才知道,每当师父给神像上香之时,便会有道道七彩霞光从神像之中迸发而出,诵声阵阵。尤为奇异的是,有一回清晨给天尊上香的道士居然看到天尊睁开了双眼,对着无尽天幕眼含悲悯。这些他自不曾告诉他人,唯有的几次见到师父欲倾吐而出,也被生生的压制这股念头。 陇海郡西边,一袭白衣的儒雅道士一手拿着一只硕大的荷花,一手提着半截晶莹的莲藕走在淹过脚踝的小溪之中。 “师父说,东海有圣将出焉,西海有圣将出焉。现在看来,这截莲藕倒是可以派上大用场。”道士轻声一笑,身形瞬息不见。 东海海底,一袭白衣的少年气愤的大声呼啸,时而悔恨的抬脚跺着嵌满珠玉的地面。 “这道士欺负人!这道士欺负人!你师父死在了你手里,关老子什么什么事。你不就是仗着你修为高深吗?你他娘的有种登上高楼飞升而去,去找那些老家伙啊。欺负我,欺负我算什么本事?”少年气呼呼的大声叫嚷,时而有晶莹的泪水从少年脸上滑落。不过落地之时,那点滴的晶莹泪水便化作了圆润的珍珠。 “叫什么叫?你个没用的东西,有本事就去抢回来啊。在老娘面前叫,你以为老娘是泥捏的?”较之少年更大的咆哮声从晶壁辉煌的府邸传出,惊起了无数水花阵阵。 少年顿时就缩回了脑袋,再不敢大声言语。 楚国北边,天高人远,一片荒芜。杳无人烟的小路之上,一袭白衣的道士一肩抗着那枝硕大的莲花,一手提着那截短短片刻便已经收缩了大半的莲藕独自一人穿梭在苍茫之间。 “没想到采自东海的天地莲短短片刻便已经凋零大半,看来那个掌管着一方水土的神奇着实没有骗我。”道士稍稍蹙眉,凝目瞧着一望无际的苍茫原野,心中渐生些许焦急。 他盲目的瞧过四周,见视线所及都是苍茫一片,又蹲身抓起身下的一抔黄泥,对着无尽的苍茫倾洒开来。 道士白衣飘飘,如仙人临世。 青莲村外,自从发生了十几年的那场骇人听闻的争斗之外。村中大小之事自然戒严许多,守将刘易改屯兵之所,将所辖各部均分三路,沿桃关地势梯次展开,鳞次而布,以均分敌势。如此一来,桃关各部军力配属变化极多。 除去原先的以守关为重,又分拨了部分军力于城中各个险要之处,以防敌变。此时,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男人裹着一身乌黑长袍走在险峻的城隘之中。 “这老天爷的脸真是说变就变,上个月还是难得的大好晴光。可这不过短短一月,雪便下了半尺来深,可叫我如何过活。”男人嘟囔着嘴巴,一脸的苦涩哀叹。 可老天爷仿佛就要和他作对,男人刚刚语声落地,便又有一阵黑风卷折而起,吹拂的男人身上裹着的长袍摇摆不定。 “他娘的,贼老天,你还越说越来劲了。老子不过骂了你几句,你如何就如此大的脾气,简直比庙堂里面供着的菩萨还脾气大。”男人话语说完,忍不住轻声一笑,继续道:“这菩萨倒是没见过,不过坐在衙门里的官老爷才是难惹。” 男人时笑时骂,在簌簌的雪地中踩出了一道道深深的脚印。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九十七章 水波绵绵,心中惶惶 温知良衣袂飘飘,白衣胜雪。形单影吊的身姿在孤云压界的苍茫之间不仅没有落魄凋零之感,反而尽是谪仙降世的出尘之姿。 白雪渺渺,天地苍苍。只有偶尔飞过的惊鸿留下声声哀鸣在空中留下阵阵残影。道士冷峻的眉头看着远近苍白的光景,不禁皱了皱秀气的眉头。 “此地一别许多年,没想到苍茫当做如是观。”道士低声一叹,行走在苍茫之间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人烟之外。 离的道士十余丈开外之地,同样有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男人踽踽独行,面有不欢。 “他娘的,贼老天,偏偏和老子作对。翻山时你就旱雷滚滚,搭桥时你就冰雪化春,一片融融,满地汪洋。莫不是专门和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做对。你他娘的有种天降旱雷劈死那些为非作歹的王八羔子,怎么就偏偏和我这穷苦人家一般见识。”男人面色不忿,踢起了满脚的白雪。甚至走过丈余距离远近之后,男人犹然觉得不甚解气,对着苍白无影的地面吐了一口浓痰。 可上苍好像真如男人所言的一样,一点都不想给神色气愤的男人留下两分薄面。宛如鹅羽一般下落的大雪却更急了。 男人再度止住身形,摘下头上雪白的斗笠,不依不饶的骂道:“你他娘的还越说越来劲了。老子偏偏要骂你贼老天,贼老天。” 他气愤叫骂,神色愤然。却没有看到一袭白衣的道士小步快踏,迅速接近了男人所在的地面。 “敢问居士,可知青莲池所在地界?”道士白衣飘飘,和煦笑脸有如春日。 “哇,有鬼!”男人陡然惊跳,快速的往后退却少许。直到离得道士许远,还在伸手使劲拍着起伏不定的胸膛,似乎被道士的神出鬼没吓得着实不轻。 温知良一手扶额,脸上多多少少有些无奈之色。 “请问居士,可知青莲池去处。”温知良气定神闲,再度出声。 男人仍然不做理会,只是一个劲的拍打着结实的胸口,直到心头心顺,才瞥眼警惕的瞧了几眼神出鬼没的道士。 温知良温和一笑,也不恼怒,而是与男人并肩而列,笑着再度出声问道:“敢问居士,青莲池在哪?” 男人依旧浑然不理,疑神疑鬼。借着道士靠近之机,看着他与自己浑然一样的身形,才嘟哝着嘴疑惑低语道:“他娘的,今天不是黄道吉日。” 男人埋头直走,在道士身前只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苦问多遍的道士见这个形貌邋遢的男人不言不语,他悄然伸出笼在袖中的手指点了点面前飘下的一片雪花。 霎时之间,天地中陡然有千里层云席卷一处,将这苍茫的大地尽皆包裹一堂。若是有人从高空极目而下,便会看到一副层云遮地帘的壮丽景象。 …… 少年独沉水底,惶惶不可寸安。虽有逃脱之念,可眼前一片茫茫,出路如何可寻。只有摸摸索索的退到一处自认为安全之地,才开始静心想着自己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初时只是以为自己贸然至此,叨扰神奇灵异,虽有不甚妥帖之处,可自己本是无心冒犯,在这等高人眼中也是小事一桩,稍作谦让便可讨得一条退路,让自己全身而退。殊不料无心之举,反倒惹得祸难连连。 少年低头叫苦,更为难堪。 水底多折,变幻莫测。自以为找到一处可以安心思索之处的少年浑没有发现四周的地面早已经悄悄变换,他在毫不知觉之时又辗转到了一株足足十余丈的大树之下,身在化草之前。 少年畏畏缩缩,手足无措。看着四周昏沉,杳无人烟,心中正是犯愁。正迷惘之间,先前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却突然再度响起在少年耳旁,吓得少年陡然脚步踉跄,跌倒在了一处花草丛下。 “敢问是何方神奇,以这等骇人听闻的术法摄压知宇来此?若是知宇有言语冒犯之处,还望前辈海涵。在下他日定当求来奇珍异果,以飨前辈。”少年面色惊恐,哆嗦着嘴唇说出了一番自以得体的话语。 可四周若有若无的声响却是再度消失不见,只有逐渐冰冷的身躯在告诉着自己依旧未曾逃离。 水底之下的女子手中拿着那件才刚刚织好的新衣,细指摩挲,满脸欣喜。她沉湎其中,连带着四周浮动的水波也感觉不动丝毫。直到少年怯弱的声音细微传来,女子姣好的脸上才泛起了丝丝的凄苦笑意。 “青儿,你终于肯见为娘了吗?”女子凄楚一笑,面若落花。头上随着水波招摇的青丝变成了一片雪白。她一手拿起那件新织的新衣,一手对着面前仿佛无尽深幽的水面轰隆斩下,霎时之间,宛如道道铁幕垂帘的水面从万里平波成一线,化作了两水中分,各抱一片。 水声轰轰,万里有音。寂静水底随着女子的怒气一斩,波涛起伏,明灭不定。 女子手中拿着的那件新衣似乎也感觉到了女子的哀怒流转,阴晴不定。借着江流宛转不定的水波悄然浮起,两只短袖悄然伸出,刚好覆盖了女子姣好的容颜。 “我就知道,青儿你不怨为娘。”女子低声独泣,时笑时喜。 女子神仙一怒,沧海桑田,日月圆缺,毫无修为的少年如何可察。他只是倏忽之间之听见轰隆一阵大响,便见到一片黑沉的湖水陡然炸裂开来,卷起水波无尽。连带着水底的花草树木也是悄然低伏,枝折叶落。至于那些飞波逆流,天地一线,夜色变晴,少年却也不知。 横舟花草长廊之上,在时卷时怒的大潮旁边,一个黑衣僧人正经端坐河堤之上,拿着一串玉润的圆珠,念念有词。 直到面前的水波奔腾无尽,有如煮沸之后,和尚才睁开紧闭的双眼,凄苦说道:“施主,十年前贫僧造下冤孽,便削发为僧,日夜常伴着青灯古佛,诵经说法,只希望能平息你十年遗愿。可贫僧十年之功,还是毁于一时。……说到底还是和尚佛法疏浅,渡己尚且不能,又谈何渡人。”黑衣持珠的僧人语气哀伤,眼中尽是羞愧自责。 大约十丈有余的地面,一片漆黑朦胧之中,却有一处高塔散发着丝丝暖意。若是在近一些,便可以看到一座宝刹巍峨矗立在坡度之上,即使是长夜漫漫,也有层层烟火顺着佛堂大顶渗透而出,在秋日的风光离离之中透出丝丝的熏香。 寺庙后首,同样穿着一身黑衣的年迈老僧听着屋外的大潮起伏,呼啸不定,竟是沉声一叹。 “缘起缘灭,终是定数。何曾料得十年青灯还是南柯一梦。当年老禅师说,这世间千苦万苦,唯有痴情最苦。现在想来,禅师所言倒是真切。可大梦从头,也是成空,这诸多业果,究竟是老僧的罪过,还是余展的过错。”和尚低着眼睑,脸上密布的皱纹仿佛在这一瞬之间又生出了许多。 屋外,一个年不过八九岁的小和尚拿着一只桃木刻就的木鱼吃力的走着。小和尚步步摇晃,手脚乱塔,可手中拿着的那只木鱼却是稳如泰山,不动不摇。不用外人多瞧,也可知小和尚心中对这个木鱼珍视之至。 …… 少年身处幽寂地界,心中慌乱无方。瞧着眼前变幻莫测的朦胧光景,繁花似锦,树木争高。可人落潮头,孤苦无依,如何还生得出其他心意,浑无欣赏玩耍之意的少年反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那份不安也随之愈发强烈,逃脱之念愈发急切。 女子红衣飘摇,时悲时喜,毫无常理可言。她丝毫不曾察觉自己方才的神仙一怒造成多大的后果,而是依旧抱着那件紫色的新衣,哀伤沉迷不肯醒来。 …… 王府之中,少了少年孤寂的身影,赵晴柔的屋外没了初时的喧嚣。可长发蒙面的少女还是久久毫无睡意。她只得来回的辗转反侧,心中祈求着远在千里之外的爹娘能够夜有好眠,睡有所安。 此时独卧暖阁的少女如何可知,那个不过堪堪与她初次相遇的少年久久站立屋前,只是为了向她说一句“天涯再远,我都会在你身旁!” …… “如此畏畏缩缩,来回辗转,到头来也离不开这幽深地界。不如我四处游走一圈,若是侥幸寻得出路一条,也能脱得大险。”少年彷徨原地许久,终于打定注意,决定不再坐以待毙。他摸索着四周的昏沉光景,慢慢向着远处的丝丝光亮走去。 浅草遥遥,少年瘦弱的身子随着远处的光亮慢慢摸索离开。 水底的女子也在此时拿起那件崭新的紫意,激起层层寒水,对着少年所在之处疾速度而来。 “青儿,来,看看娘亲做的这件衣裳是否合身。”行走在浅草深幽之处的少年正是卖力寻找出路之时,在思绪紧绷之间猛然听见女子的声声呼喊,他吃力的脚步更显迅速。 “别纠缠我!”少年失神叫喊,再次退后,直到退无可退的抵住了一块冰冷大石,少年才避无可避的站在了原地。伸手死死的抓着冰彻入骨的寒冷。 “鬼?哪有鬼?”女子闻言惊疑问道,见身侧并无异常,她又认真的转身瞧了瞧身后。 看完四周的女子这才复转身子看着少年笑道:“别怕,娘在这!管他是神是鬼,都有为娘的挡着。莫怕!” 女子神色悲戚,姣好的面容之上又有血泪流下,连带着她身边流动的河水也化作一片鲜红。为之一滞。 她悄步接近,满脸悲伤,纵使身在丈余之外的惊慌少年也可以看到女子脸上的悲容。 李知宇不由得为之一愣,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躲避逃脱。他愣愣的站在原地,起伏的胸膛之下有一处觉得很疼很疼! 少年还记得六月时分,自己独身一人背着那小小的书箱,从朝霞红透天迹走到落日黄昏的村头,除了斜长的身影,又何曾有过其他人言。那种深深的孤寂是何等的强烈而不可言。 那时,虽然少年不曾向刘负卿言明自己心中所想,可那份孤独只有自己独自一人时,才敢在无人的夜晚低声哭泣宣泄。毕竟,那时的他还从未想过旁人填补不了的温暖。 “青儿,娘等你等了十年。这十年来,我的儿流浪远方,想必吃了许多苦,经历了许多难。瞧你,都瘦了许多。”女子神色悲戚,瞧着少年脸上浮现的悲苦,她悲至极喜的心情霎时间多了几分感同身受。 “不!你不是我的儿!”红衣女子忽然大声叫喊,平静的脸上再度浮现出了癫狂之意。她忽然伸出纤细手指,使劲抓着头上垂落的青丝撕扯,阵阵哀嚎随着女子不断摇晃的脑袋凄厉发出,响彻了幽深的水底。原本形貌颇为秀丽的女子在少年再度睁眼细看之时,又已是满脸的血泪。 “你,你……”少年吞吞吐吐,话到此时已是囫囵乱语,心中百转而不知如何言。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九十八章 声声断 女子心绪起伏,脸上波动有如潮起。她时而疑惑的望向少年,又时而伸手死死抓住头上青丝凄厉大喊;又时而转身侧目,似明似惑的眼神瞧向那个似曾相识却不识的少年,神情癫狂惑乱到了极致。 少年紧贴墙角,不明所以,一时之间有些瞧不究竟女子所为。 “先生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山川奔涌,大潮起伏,终不一瞬。看来她现在倒是和先生所言差之不多。”少年无奈苦笑,抓住这得之不易的一瞬划了划身前泛起的波纹。 “我命悬于此,看来终难解脱。那时就应该问问她,这一路行来,除了大好的山河风光,可曾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空隙放下了与我李知宇共同前行的记忆。”少年心绪百转,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想起了那个与自己一同游历了许多河山的赵晴柔。 少年愣神想着那一袭黄衣,可面前不知何时便会青丝铺面的女子脑中所想起的完全是一片混乱的记忆。 “和尚,只要这心绪一日不平,你就休想解脱。”女子忽然一声癫狂大喝,她娇柔的身姿再度随着起伏的水波卷起。层层水波顺着女子所在的中心慢慢荡开,对着四面八方激荡而来。 波起如潮,惊涛拍案。水底四周低伏的树木花草也随之而动,划起了一圈圈激荡的涟漪。在此刻惊慌失措的少年看来,这无尽起伏的波涛哪是水波绵绵,而是一袭红衣要升腾直上,直往九霄层楼而去。 皱水奔涌,波涛不定。不仅是在静沉的水底卷起波光无数,就连湖面上面的层楼宣宇,大吕黄钟也随着这激荡的气劲四周摆动,响如奔雷。 高岸之上,一袭黑衣的和尚面上更添苦涩,他沉思片刻之后将那件黑色僧衣对着水波咋起的水面直直抛下,黑色袈裟浮现铭文道道,在水面之上前后百流。以至于那一声声有如奔雷响起的钟声不在轰隆作响,而是化作了余音阵阵,绕梁不绝。 水上光景虽然平复了许多,可水底下的对峙却不见丝毫的缓解,反而是愈发激烈,弦驰欲绷。 女子癫狂大笑淋漓,阴鸷的目光抓着东躲西藏的少年死死不放。眼见少年绕行到大树之后,癫狂的女子忽然伸出一手对着深幽不见底的水底直插而下,一手甩动了那条大红的长袖对着少年滚动而来。 “儿啊,我的儿!怎么要躲避娘亲!”她忽然再度化作悲戚语调,秀美的小脸写满了迷惘的悲伤。或许是念及往昔刻骨的悲怆,她弯曲有似蛇行的大红长袖刹那间再度变得无比的笔直,对着满腹苦水的少年狠狠拍来。 大河之上,宝刹巍峨。随着那打坐不语的和尚一声佛号响起,飘出香烟阵阵的寺庙忽然之间放出万丈毫光,将这四面八方照的是一片金光雪亮。不仅传出法声阵阵,承接之时也与坐在河边的黑衣僧人诵经说法声混合响起,更添威严尤甚。 而此时快步走动的小和尚仍然有些摸不清头脑,只是觉得手中那只桃木雕就的木鱼倒是有些愈发的沉重了。 “老禅师啊,和尚我终究要违弃你的嘱托了。看来这弦断如风起,青丝似云泥。和尚我也要再起屠刀,枉造杀孽,着实罪过。”打坐低眉的和尚忽然抬起一张苍老的脸庞,浑浊的眼眸之中散发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光亮。 “起”和尚一声叱喝,那个原本在小和尚手中安安分分的木鱼好似有所觉察,它咣当一声敲在了小和尚那颗锃亮的光头之上,对着漆黑阴云的苍穹直射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小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甚至让他隐隐有些匪夷所思。不过一想起自家师父的神仙手段,年幼却颇有慧根的和尚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甚至在他浅浅的心底悄然出现了一丝丝的欣喜以及骄傲。 晃荡一声响起,远处一袭华美袈裟的和尚张大着嘴巴,手中端着的烛台早已洒满了昏沉的巷道。甚至在此刻的失神之中,他都没能发觉垂下的裤脚已被手中的火烛点燃。 “师兄,你的袖子,你的袖子!”耿直的小和尚回过神,看着面前飘动的火光急忙跳脚大喊。 可和尚还没能从眼前所望见的那堪称惊世骇俗的一幕走出,他依旧愣愣的望着那让他挪不开眼睛的一幕,丝毫不理。直到火光缭绕至大腿才隐隐察觉到了缕缕的热气逼人。 小和尚见叫他许久还迟迟未应,顾不得跑掉了的那只被老僧千叮万嘱不可有所差错的木鱼,一个劲的拍打着和尚燃烧的衣袖。 “你做什么,蕴色?”澄观和尚直到衣袖抖动才恍然未觉的转眼看向了小和尚不断扑打的小手。 “我给师兄灭火。”小和尚耿直答道。 “嗯?火?”澄观和尚这才若有所觉的看了看烧到膝盖的火苗。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本能性的快速往后退走两步,正要脱下身上那件自己几乎睡觉都要死死裹紧的僧衣。可他随即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当即双手合十,望着已然又要接近自己就要伸手扑打衣上火焰的蕴色正经说道“这不是火,而是空。” 澄观和尚气定神闲,不仅不着急脱下那件已然被火焰点燃的僧衣,反而转身抬头瞧了一脸的正色的蕴色小和尚。 “哦。”小和尚听完眼神疑惑,不明所以。他正要俯身再度扑打师兄垂下的衣摆,可念及师兄的淡然还是忍住了即将抬起的手指,逐渐往后退去。等到站的离开师兄稍远,无奈还是不得其说,只得连忙转过身去,双手合十,沉住思绪,使劲的背着那些艰涩的佛经道理。 蕴色小师父眼观鼻,口观心,一个劲的诵念经文,似有所悟。对澄观和尚身上缭绕的火焰自然再度不理,任由火焰焦灼。 澄观和尚见火势又起,神色焦急,就要慌忙脱衣以脱困境。可自己言论在先,此时无论如何不敢先声开口,只得趁着蕴色转身之机偷偷扑打着身上点燃的火焰。 然而,上苍也似乎与这澄观和尚作对,不仅一改先前的黑风凄雨,又起妖风阵阵,吹的澄观和尚心中叫苦不迭。 眼见火势片刻不得熄,和尚碍于自己先前的高僧姿态也不敢自行救火,只得无奈的靠近那个被和自己平辈的小僧,抬手狠狠敲了敲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先救人,再救己。” “可是师兄你不是说劫火既来,我等愈安吗?”小和尚委屈的摸了摸脑袋,疑惑问道。 “可师兄袖子着火,如何能安呢?”澄观和尚伸手又拍了拍垂下的衣袖,对方才一幕仿佛依旧耿耿于怀。 廊道之内,那扇紧闭的屋门忽然发出一阵吱呀的声响,打坐的和尚悄然离开幽静的禅房,站在了那两个有如活宝的两个后辈身后。眼中既有惆怅又有一丝淡不可察的欣慰。 “师父?”小和尚一手摸头,看着那个悄然出现的老僧,语气之中已经悄然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娇声。蕴色小和尚苦着一张小脸,满是委屈。不料还未等自己诉完心中苦楚,在寺中辈分修为全部一流的和尚竟然同样伸手瞧了小和尚一个板栗。 “师父!你……”蕴色小和尚话语未完,忽然破涕为笑,双手合十。 一阵淡不可察的金光从蕴色小和尚身上呼啸而出,对着前面那只已然飘到大河中央的木鱼接触而来。 河底之下,昏天黑水。少年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山河风光秀丽,眼中所见只有,黑水压枝,黑气醺人。 他一手死死抓着已然满是残损的水底荆条,一手被奔涌无尽的水波压成了一道笔直的直线。 少年坚持到这个时候已是身疲力竭,只是凭着心中那一缕韧劲吊着这半条性命。他死死的盯着波涛卷起的河流,秀气的小脸上悄不可察的出现了丝丝的欣慰。 “如果能够葬身于此,若有他年再回。见到你,我觉欣慰。”少年低声咕哝,张开的小嘴随即便被卷起的奔流涌满。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九十九章 半缘修道 女子长袖雪腕,搅动万千层云起伏不定。少年身疲力竭,气息衰弱,迷糊之中早已松开了紧抓根节的手指,被黑水暗潮卷到了离此间百米之遥的地界。 他昏昏沉沉,双眼迷离,瞧着四周迷蒙光景,眼中所呈现的一切倒是愈发瞧不真切,若不是胸口肩膀等被撞击之处有如火灼,刻骨的疼痛在心中提醒,恐怕少年依旧觉得自己身在梦幻之中,先前遭遇有如大梦。 “先生啊,知宇事到如今才明白这世间奇诡之观,虽在险远,可也不是我等常人可求。”少年轻声细语,气息衰弱已到极致。 高岸之上,打坐诵经的和尚双眼淌泪,面目全非。若不是身后不知何时浮起的霞光璀璨,恐怕在外人眼中所望见的又是另外一幅凄惨的阴森画面。 “来时形单影吊,走时也当孑然一身,如此才不负这些年山川之阅,世间所学。只是这些年来,虽然走过山河风光无数,可和尚我依然觉得少了些什么。现在大梦成空,和尚才知道原来少的那样东西是你。”刘增辉双目淌泪,手足下垂,正经打坐的身法已经松懈下来。若不是时而刮拂得冷风吹在脸上,恐怕和尚早已支撑不住,跌落在了大河之上。 “和尚我终究不得正果!不得正果啊!” 灵明寺内,正中矗立的那座巍峨宝殿之上整整齐齐的端坐着一百零八名高僧身披斑斓袈裟的和尚。只是此时,和尚们的排列虽然看着依旧完整,但满室的珠光佛龛已不复紫气东来的璀璨景象,而是空有其彩,少有威庄。 忽然间,端坐说法的高僧还未屏息敛神,就已齐齐倒下,只余下一阵气喘。 若是此时有人推门而入,便会看到那些披着华美袈裟的和尚一个个横卧直躺,尘埃满盖,七荤八素的模样哪还有丝毫高僧大德的姿态。 “想不到这妖孽修为竟然恐怖到了这般地界,若不是我等佛法高深,恐怕早已化作一堆白骨!”长眉及胸的老僧轻声一叹,几乎眯成一条细缝的眼中犹然可见几分窃喜。 “师兄,那是当然。我灵明寺怎么说也有百年气运加身。哪是一个区区妖魔便可逞能之地。”胸前挂着一条长绦的和尚摸着光秃秃的脑袋,斜眼打量着四周的僧人,似在暗暗比较各自修为。 长眉和尚见有人搭话,眉目上扬,正要旁观而看威德。可还未转身,那人窃喜的目光早已望来,二人却是目光直撞,隐隐可见火花。随即和尚讶异的目光又转平静,再不复丝毫。 左右其他四处的僧人大抵也是如此光景,或有极少数修为高深的和尚秉息凝神之下这才没有倒下已然羸弱的身姿。只不过大声喘息的起伏胸膛也足以说明心中那份深藏的疲惫不堪是何等的强烈。 “增辉,事了成空。”老和尚不何时来到了河岸之前,他望着面前那个消瘦的身影既有感叹也有隐藏在眼底的丝丝欣慰。 愣愣出神的刘增辉不置不理,眼底深处犹带着几分难与人言的酸涩苦楚。 “既然事成功毕,你当在入我门中加修十年业果。”老僧忽然对着一片昏沉的天幕轻声一笑,枯瘦的手指对着河面轻轻的招摇。不过片刻之间,便有一道醒目的红光闪过,那个陡然间多了许多道裂缝的木鱼又回到了老僧的手中。只不过此时的木鱼已不是先前那般流光溢彩灵气逼人,而是满布裂纹,如寻常老树枯根,哪有先前那般的祥瑞灵光。 “师父!”刘增辉这才转过身来,瞧了瞧那个依旧和蔼的老僧。 不等再次言语,刘增辉显然疲惫身躯已经直直倒下,久藏心底的话语终究不曾等来回答。 “何苦如此。”老僧无语观水,躬身洗了洗身上那袭白色的僧袍。 灵明寺内,两个受了师父敲打的和尚脸上闪过一阵青白。 蕴色小和尚由于颇有悟性,这阵青白之色闪不过片刻便化作了平常模样,只是他时而伸手挠头时而脸色释然的模样让身旁那个时而犹豫,时而欣喜的和尚忍不住大声的哈哈大笑起来。 “师兄,难道你懂了师父先前所说道法。”蕴色迟疑问道。 澄观故作高明既不点头称是,也不摇头说否。而是好奇的打量了几眼满含希冀的师弟,忽然抬手狠狠敲了一脸认真的小和尚那颗圆滚滚的脑袋。 灵明寺三进布局,除去大殿之外供奉佛龛的些许小塔,便是寺之中一些打火和尚及那些善男信女所留宿之所。此时,寺庙内最为巍峨的大雄宝殿之上却传出了一阵与往昔大不相同的喧闹叫嚷。 “这妖孽着实厉害,不仅擅长那些取人神魄的勾魂之法,对于世间潮流起伏也是大有精益。今天和尚我是栽了个跟头。”一声哀呼传出,随即又出现了一片此起彼伏的跌倒声响。平素之间宝相庄严的和尚一个个四散而作,各抱地角。 蕴色与澄观两人咋咋呼呼,相互走不过两步便又嬉笑打闹起来。二人小步慢行,逐渐行至了大殿之上。 蕴色双手上抬,正要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可不料手足还未发力,大厅之中却已传出了声声的喧哗。 两人依稀之间只听得有人说什么佛法未通,这才导致大患。或是有人说什么那年就不应该收留那个叫刘增辉的男人,不然哪有现在的诸多事端。或是说着什么妖孽妖法高深之类,可等到蕴色和澄观和尚推门入殿之后,那些喧哗的和尚又化归寂静一片,再无丝毫声响。仿佛先前的喧闹是六根假象,识之不切。 “师叔!”众僧见来人推门入殿,急忙恭声齐喊。至于那些慢了一步还跌倒在地的和尚则使劲的撇过头去,似乎生怕眼前的那两个虽然年幼却辈分奇高的和尚吹些歪风斜雨,有辱声名。 蕴色到底是孩子心性,一看到众人齐声高呼师叔,清秀的面庞霎时间就变作了一片通红。他呆呆的望着众人慌忙摆手,以示客气。 “众多前辈不必客气。”小和尚支支吾吾,摆手躬腰,如何敢再言丝毫,好像生怕自己一个小小的失误,就会引来众人的误解。 澄观年纪要大过蕴色许多,加之市井之间摸爬滚打多年,经历阅历都不是蕴色这等自小佛门清规中长大的僧人可比。如何听不出先前众人口中的责怪之意。他抬头冷眼的瞧了瞧众人瞥过的脸庞,嘴角悄然浮现了丝丝冷笑。 “众多前辈不必客气。且我师兄弟二人本就是奉师父之命来此,看看诸位是否无恙。只是看过众多前辈身形四处仰倒,想必众多前辈也着实劳心劳力,伤之不轻。特请师父宝药一壶,以飨诸位。”澄观和尚语速飞快,迫不及待的从腰间拿出一只青绿葫芦,对着众僧遥遥抛下。随即就牵过蕴色小和尚的小手往外界快速的离去,只留下连串的脚步声在廊道之中响个不停。 蕴色迷迷糊糊,也来不及与众僧告别,只得喊些什么诸多师父勿怪,容他日登门的话语而表歉意。两人走过多时,也终于渐渐放缓了步伐。 “师兄,你从出殿就一直捂嘴偷笑不停。这是为什么?”小和尚心中疑惑未解,伸手使劲的挣开了被澄观和尚紧紧抓住的手掌,望着脸上仍有笑意的和尚一脸疑惑。 澄观呵呵捂嘴偷笑个不停,对于师弟的疑惑丝毫不理。只是碎碎叨叨的说些什么“叫你们欺负我和小师弟,叫你们欺负我和小师弟。”和尚笑意盎然,喜上眉梢。 小和尚迷迷糊糊,仍旧有些不大明白澄观和尚语中话语含义。他摸着那颗光头,皱紧了好看的眉头。 咚的一声轻响,澄观和尚狠狠的敲了一下蕴色的脑袋。 “师兄,你这是干什么?”小和尚一手摸着那颗有些生疼的光头,清秀的小脸上浮现了丝丝委屈。 澄观轻笑道:“师兄在为你受戒!” “哦”蕴色小和尚郁闷的答道,随着澄观逐渐离开了那座庄严的殿楼。 河堤岸前,老僧一手抄过刘增辉的肩膀,一手轻轻摩挲着那只浮现出丝丝刻痕的木鱼愣愣出神。那时,面前这个还未出家为僧的青年是何等的鲜衣怒马,青衣风流。可而今不过而立的脸上却早已爬满了皱纹沧桑,只剩下心力衰微的模样。 “那时,谁能料到这些。谁能想到一个翩翩少年郎竟然也能挑起大梁,做了这般功德无量。”老和尚语气唏嘘,苍老的脸上仍然可见几分多多少少的惋惜之意和那一丝深藏在眼底的愧疚。 “师兄!往事尽随风。”刘增辉反手抓住老僧的肩膀,不在多言。 二人双手相负,竟是迟迟不敢往旁张望。 水底下,红衣女子或是被寺庙的大钟撞翻了心神,此时已是气息不畅,那宛如灵蛇的水袖也拖行在地,再不起丝毫波浪。她怔怔的看着左右前后的光景,在此时行将就木之迹,反而逐渐变得芳华敛尽,不在多语呼啸。 “那时,你对我说花前月下许风流,可现在我独沉水底,享尽了世间的凄切苦楚。而你呢,独负我一人而不愿负这一州百姓。你还真是了不得啊,刘增辉!”她复而厉声哭喝,胸膛不断起伏,身前搅动的水波再度荡起波澜无数。 少年早已昏厥,此时自然不曾听见女子的大呼小叫。只在迷迷糊糊之间仿佛来到了一处深幽的地界,那里有花有草有木,有飞鸟啄食,有清泉过涧,世间大小之娱仿佛在此地应有尽有。可走过长路漫折许久之后,少年才忽然发觉有着世间万物的隐秘桃源独独少了那么几分人间的烟火。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章 半缘君 前路孤难,何时是头。 少年慢行慢走,看着眼前的落霞孤云也不回头,直到走过山青水绿,看到山泉小溪淌淌而流绕山过石,才堪堪停住身躯,望向了远处的那片堪称绚丽的灿烂光景。 “那时,赵真人于那座奇怪桥上回眸一瞥,眼前闪过阑珊景物千万,如今看来,大抵也觉相似。只是此时虽觉似曾相识,但细细看来也有少许的差异。”少年若有所思,低头皱目,看着面前似曾相似而又不识的风景难免有些踌躇难断。 少年一路前行,稍停即过,直到天边的橙黄云彩隐隐变得稍带些许晦暗之时,这才停下脚步,靠在了身后的那块半人齐高的山石之上,想着其中缘由。 山风清凉,遍体生寒。正是初秋的时节,寒风吹在衣裳单薄的少年身上自然会有些许寒意绕体,可身在此间的少年任凭寒风绕体,习习而来。此时不仅不觉手脚生寒,反倒多了些阴凉绕躯,让人只觉甘爽适宜,甚为得体。 少年闭目稍憩,静倚片刻,不知不觉之间已然沉浸梦中,唯有额前的一缕长发随着秋风摇摆起舞。 恬静适然的少年沉浸梦中,却没有发现外界此时有一道闪烁不停的光影悄然来到了少年身后,望着一脸平静的少年情不自禁的生起了两抹笑意。 老人驻足微笑,眼神得意。 “小家伙,一别几月。没想到此时却在梦中相会,看来你我当真有缘。”老人习惯性的从腰间取下一只黄色的酒壶,伸手招了招远方一朵漂浮不定的白云。 白云悠悠,挥之即来。几乎是在老人伸手回探的时候便来到了少年身前,堪堪为他遮住了一缕从而降的刺目金光。 老人呵呵一笑,瞥眼瞧了瞧远处那片白中泛黄的云彩,眼底深处闪过了些许的不屑。 “那时喝了老夫半壶梅子酒,可不能从此不问世间事。往生桥畔的草长莺飞,白云溪涧虽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美景。但也不是现在的你能享受的。”老人衣冠整洁,行色从容。几乎是在那缕金色的光芒从天而下之时,老人堪堪抬起的右手便已来到了少年身前,替他挡住了那抹金黄的光亮。 少年迟迟不醒,对面前所生之事一概不知,依旧沉湎于自己的那一小方天地之中。 老头意兴颇好,弯腰取下身后背着的一只破旧书箱垫在身下,自顾自的开始絮叨起了一些家常往事,说着那些年的写意风流。 或是人高岁长,亦或是老人经历繁多,其中滋味一言难以道尽。他不急不忙的取下腰间别着的那只青黄的酒葫芦,悠悠饮下一口酒水继续侃侃而谈,东西俱论。等到明媚的天际变得一片通红,意兴阑珊的老头才悠闲的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对着远方天幕跳脚大骂道:“别以为老子奈何不了你。告诉你,他赵青峰既然可以舍弃全身修为,放弃飞升,去为温知良铺开一条直达天庭的大道。我孔学礼又如何不敢。你若是继续咄咄逼人,老子拼着圣贤书不写,也要让你见识见识学礼二字是怎么写的。” 老人跳脚大骂,唾沫星子四处横飞,愠怒的声音不断从老人口中传出,几乎响彻了半边天际。不仅些许唾沫星子喷在了少年的脸上,也喷到了近处的枝头。若不是忽然变得阴云沉沉的天幕绽起雷光阵阵,恐怕谁都不敢相信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原来,这世间除了书面上的道理,还有一些隐藏在天地之中的功夫。 夕阳泛红的天幕之上,万千流云卷动,翻滚起伏。中心处隐隐有风雷大作。不过来回眨眼功夫,甚为晴好的天气已然变得风雷阵阵,云气翻腾。 雷声浩渺,威严如涛。好似九天之上的仙人执锤而击,敲彻万里波涛如故。 “你他娘的别吓我。老头子我虽然修为不达天人,远没到手摘星辰,脚踏白云,扶摇飞升的地步,可撸起袖子抽下你几条大道根基倒觉得颇有把握。”老人眼角飞扬,双目泛光,说道后来,满脸骄横的老人似乎犹觉不解心中郁气,他甚至对着上方层云得意的扬了扬皱起的眉角。 天空之上,陡然又有雷霆游走,电光起伏。临下的老头甚至可见粗壮有如手臂的雷霆从天幕划过,穿云而出,万千雷霆聚于一处,就要对着老人嚣张跋扈的老人当空斩下。 “你还来真的。”老人突然大声叱喝,负后的双手平推上前对着无尽天幕猛然一扯。霎时间,只听见轰隆一声大响,天空陡然泄下无数银光,在一片祥和的彩云之上洒下了无数的斑驳。 老人犹觉不解心中气愤,依旧一边伸手左突右点,一边转动脚步挪腾躲闪,趁着雷霆闪落的些许空隙,使着种种神通道法打了九天仙人几记闷棍。 天色陡然再变。 中心处不过有着些许阴霾的银色天空陡然裂开一大片空隙,道道银色泛紫的雷霆紧随其后而下,铅云满布的天幕霎时间变作了一片紫红。 地上紫红一片,已然分不出哪是少年,哪是雷霆。 老人须发尽张,睁眼叱目。虽然伸手阻下了众多的雷霆直掠,奈何雷霆屡屡直下,好似不绝,如此接连而下,纵使修为快达天仙的老人也不觉有几分吃力起来。他不由得再次平摊开双手,陡然合掌到了一处。 “这世间还有那么多的美酒不曾饮下,还有那么多的风景不曾看过。我孔学礼谨遵圣人教训,如何敢殒身于此,来一次这么惨淡的告别!”胡子一片焦黄的老头翘起嘴角,挺直的身躯往前稍稍弯曲些许,对着一片橘红的天幕再度伸脚轰然踏下,绕雷走电的天幕这才平静下来,不见了方才的威势。 “李知宇,他日武道有成,切莫忘了老夫。”老人洒然一笑,背负着双手傲然的望向了那片黑云收缩的天幕。 “他娘的,老子现在已经被你吊起兴致,这就收手,恐怕都有些意兴阑珊,不如老子御气九天,再陪你玩玩”老头哈哈一笑,毫无风度的撸起了袖管,一脚踩过无数山河风光,直对着九天而来。 少年昏沉倒地,对眼前之事自然不知,只依稀留了个模糊的印象,他睁开有些疲惫的双眸,望着复归原貌的山河风光。 此时,在那片祥和宁静的天幕之上,有一个瞠目大怒的老人正踏在如荷叶大小的白云之上骂骂咧咧,叫嚷着要将天捅破一个窟窿。 河底之下,青丝满面的女子凄厉喊叫,疯疯癫癫,不断叫骂着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然而,被恨意充斥的她只知男人误了她一生,但她又如何知道那个叫刘增辉的男人又何尝不是被她误了一生。 老僧无语观水,坐看潮流起伏。 “佛观一钵水。增辉,你说是老僧的佛法高,还是妖孽的妖法更高。”老僧笑呵呵的转身低头,伸手拿起了那只破烂的木鱼舀了满满一钵水洒在了此时闭目昏沉的和尚脸上。 刘增辉闭目不言,只做沉思状,他思虑良久,终于开口问道:“师父,增辉有一问。” 男人吃力的转过身来,望向了慈眉善目的老僧。 老僧低眉垂目,看着那个与自己甚为亲切的徒弟,不言不语,慈眉依旧,只是等着徒弟发问。 “这世间小大都是不易。有人为情苦,有人为名利苦,有人为吃穿愁,种种色相种种因果。师父你说徒弟执迷不悟,那么这世间执着于小大之欲的人,又是为了什么?他们有的身居庙堂卿相,有的深藏山林,有的人丁兴旺,有的米粟尽空。师父,这尘世种种又当如何?”和尚皱起眉角,颤抖的双手抓住了师父垂下的衣角。 老僧不言不语,而是望向了已化归平静的水面,打量着那一方小小的水面。忽然间,他皱起双眉,轻咦了一声。 “这水底下怎么有人。” 少年久沉水中,虽已醒来,目光所及也是昏沉,如何还顾及的上远处随着水波而来的一袭红衣。 红衣女子长裙摇摆,沿着坑洼遍地的水底渐渐接近了少年。 “嵩儿,别怕,娘来看你了” 女子翘起嘴角,眉目慈和。她敛起衣裙缓缓蹲在少年身旁,伸手摸了摸少年冰冷的脸颊,目光时而清醒时而疑惑。等到少年喉中传出一阵呛水声时,女子这才复作惊恐的后移些许,望着少年进退失据。 “你……”女子惶恐大叫,脚步踉跄而退,等到她又复转原地之时,那件不知何时被女子遗忘的新衣随着水波缠上了女子的发梢眉角。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红衣女子扯过身后的那件新衣,紧紧捂在脸上泪眼模糊,乱了妆容。 …… 王府之中,众人早已熟睡。府邸之内此时除了透窗的红烛,已无其他。可那栋独处幽静的小楼之中,辗转反侧许久的少女依旧没能安然睡下,她看着面前浮动的昏影悠悠,想着一路走过的漫漫长路,突然掀开被角,使劲的拽开了屋门。可印在眼帘之中的除了一望无尽的苍茫黑宇,那个温柔微笑的少年早已不在此间。 …… 老僧望着水面心中存疑,却也不敢妄动下水去一试究竟。毕竟,那个被囚禁在水底三十年怨念都不曾消失的女子着实让他觉得惊慌而匪夷所思。可心中那抹疑虑在心中久久不逝,怅然许久的和尚终于打消了心中压抑得念头,滑向了水底。 “增辉,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方才所问师父也不知当如何回答,师父只知道看到了想做的事情做一次,就是不愧本心。虽然较之那些读书人所说的贤者能勿丧耳差了许多,可毕竟还是做了。”老僧哈哈一笑,一袭僧袍已然沉在了水底。 刘增辉虚合着双眸,暗暗捏紧了五指。 他身体颤抖,甚至有泪水淌淌滑下,可终究不曾转过身来。一如许多年前,那个明媚的女子站在山顶朝他蓦然回首,笑容灿烂依旧的决绝姿态。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零一章 一柄破刀,一壶老酒 女子疯疯癫癫,时慌时醒。在常人眼中不过短短的丈余距离,此时在这个深得道法精妙女子的足下,却走了许久,许久。她来回挪步,眼神慌乱,终于在忸怩了许久之后还是缓缓靠近了少年。 她畏畏缩缩,再度不确定的瞧过少年片刻,等到心中逐渐安定之后这才躬下身体蹲在了少年身旁,如葱细指按在了少年的眼角眉梢。一如当年那个明眸微笑的女子,在柳枝低垂的堤岸之上看着那个眉眼冷冽的男人一般。既柔且温,神色恬淡。 此时的她没有了冷冽杀机,没有了冰冷寒芒,只有寻常女子怀抱爱子的殷殷情切。 她迟疑的抱起少年,就如同当年那个还未出生就已决定命运的婴孩在她怀中一样。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对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那时,也曾细指磨墨,暗写春秋。”女子目光闪烁,漂亮的妆容之上已添了少许的花乱。 她有些不明白此时自己作为,也不明白为何会对这个才堪堪初见的少年如此心生好感。只是觉得俯身摸着少年脸庞之时,压抑许久的心间会有活水泛滥奔流,一发而不可收。仿佛先前那个一怒可倾山海的混世妖魔不过是她深藏心间的一抹残影,此时的她才是隐藏在冰冷容颜之下真实的本性。 少年双眸紧闭,早已不知外界何年。迷糊之间,他只觉有人轻抚其脸,麝香入鼻,那种感觉虽然不能言明,可在少年心底,还是觉得极为温暖。就像四月漫山遍野盛开的挑花,暖香阵阵,通体舒缓。 和尚逆流而下,哪管水波外流。他拨开阵阵波涛,披荆斩棘,逐渐朝着少年所在的方位踏足而来。 青草招摇,在幽寂的河底添了少许的翠色。虽然比之外界的花红柳绿逊色太多,但此时在老僧的眼底无疑是明灯一点,指引着前方那段不长不短的路途。 女子俯身贴耳,摸过少年的眼角眉稍,摸过这些年身居幽潭的岁月昏黄。 忽然间,一声悲诵响彻水底,有一个威严张目的和尚拿着一只残破的木鱼对着女子满怀慈悲。 “一别多年,姑娘你的容貌倒是依旧。和尚我却已老态蹒跚,都快走不动路喽。”白须飘摇的老僧站在女子几丈之外,模糊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女子俯身贴耳,置若罔闻。她仍然打量着面前昏沉的少年,姣好的容颜之上瞧不清喜怒。 和尚见女子并不理会,也不多言。而是依旧站在几丈之远,诵起了往生超度的诸多经文。 一女一僧,相隔许远,却又近在眼前。 …… 赵晴柔推开那间紧闭的屋门,见屋外无人,心中失落已缓解半分。可念及少年之前苦求于屋门之外而不得见,这个平素一向刁蛮的少女默然转过身躯,大步朝着少年居住的那一头快步而来。 少女脚步匆匆,步履阑珊。一路乱行,难免沾上了不少的沿途泥土。跑不过半程,身体筋骨俱是极佳的少女忽然止住步伐,竟然再挪不动半步。 “我久闭屋门,此时上门叨扰,难免有些不合礼仪。现在这般,倒是有些进退维谷,又该如何。”少女低头垂腰,此时好不容易走到半途却又有些踌躇难返,不好推门。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到客家。却也羡煞旁人,恨少年青衣催马,恨壮志未酬就已老态龙钟。”王知然独立高楼,望着屋外的长夜漫漫,心中陡然升起思绪千万。 “知我心忧,不知何求。古人望月怀远,或登高抒啸,念及家乡父母;或把酒临风,进退亦忧,我王某今日登高,唯有浊酒一杯,潦记此怀。既不念家乡父母,也不念子侄叔亲,如此顽愚,倒是一块大石,冥顽不化。”老人伸手点台,执望人烟。 远方府衙之内,却没有王府此刻的宁静适人。 知县大人费俊难得在府衙后院亲自招待了一回客人。 费俊破天荒地坐在北面下首,频频对着一袭黑衣的高大男人举杯示意。 “刘先生,我府衙之内,大抵情形就是如此。如你眼前所见,祈安县小,百姓士绅泾渭分明,互不交融。除却县治州所,河道渠通,县府治下,小大之狱皆以情理而判,倒也无甚大碍。”费俊言及此处,素来不表喜怒的脸上浮现了些许的自得。 男人不理不睬,饮酒依旧,恍若未闻。好像男人此时自得话语到了他身上完全是理所当然,并不值得有丝毫称赞之处。 他先是伸筷夹了面前的一块鲜鱼入盘,接着又停著前探,取了不远处的一盘果蔬入碗,至于一臂之内的甜点吃食,自然都有所涉及。而让人觉得有些意外的就是,凡是离男人一臂之外的各类吃食,男人一概不沾,就连知县大人颇废心力钓来压轴的一尾江鲤,男人也置若罔闻,只是吃着自己杯碟之中所盛放诸物。 费俊频频举杯,显然颇为高兴。然而每到美酒转到刘金刚面前,便如同从天而泄的大火遇到了蔓延千里的江河一样,转而冷淡无比,众人心中已经悄然生了几分芥蒂。 男人永远是不慌不忙,精细的吃着自己盘中的食物,何曾抬头望向作陪的诸多青紫贵人。 “早先负笈游学至江南之时,每逢名川大河,便要蹲身弯腰,扣挖泥土,寻找其中状如吹沙之鱼,其相虽小,其貌虽陋,然味绝甘,以至于老夫现在想来,虽到半夜仍流口水,思之深切。”老头停住话头,端了一杯酒水,轻抿了半口。又说道:“诸位同僚可知此鱼名姓。” 老头故卖关子,止住了话头。 众人虽被那个端坐主位的汉子搅了雅兴,可老人此言无疑又带动了话头,让陪坐众人霎时间交头接耳,频频俯首。 费俊冷眼旁观,并不接话。他不动神色的环视周围一周之后,才将视线凝聚在了老人身上。 老人见众人频频细语,自知已经吊起了众人胃口。他再度拿起面前酒杯,慢饮了一杯水酒,轻咳两声,等到众人目光再度聚集在自己身上之后,他继续说道:“现在想来,老夫也是惭愧。对那鱼名姓也是不知。不过乡间渔夫每每捕到词语都会高兴的说个什么黑溜子,想必也为名姓。” 老人突然哈哈一笑,看着目瞪口呆的诸位同僚,他紧皱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阵得意。 众人显然不知老人会有此答,也不再做下问,只当市井笑料。本以为此事就要过去之时,老人再度轻笑道:“鱼无名,人可自取。久而久之,人人相传,纵使它唤做他名,也当为此名。可人呢?生于天地之间,母乳父恩,取名姓而立。不可轻改。今日有客,上不体知县大人恩德再造,下不结同僚友好之意,久而久而,人忘其名,客忘其意,又当做如何称谓?” 酒香咧咧,咚咚作响。老人伸手倒提着酒杯,将满满一杯酒水扣在了桌面之上。 一时之间,满座喧哗不在,交头接耳热闹玩笑的众人一时间举止不安,噤若寒蝉。 费俊虽下首作陪,可在此间官职最大权利最高之人自是费俊莫属。可知县大人执意冷眼旁观,不问世事,即使是如此不合情理之处,男人也未表明态度。而是依旧不深不浅的坐在一旁,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这么一来,下首作陪的众多县衙属吏一时间也猜不透自家大人心思,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反而是愈发不好拿捏分寸。 刘金刚有条不紊的吃着碟中的吃食,丝毫不乱。等到碟中最后一块鱼肉被他吞入腹中,这个让人看不清深浅的男人这才端起面前的那杯酒水,缓缓的站起身来,对着众人说道:“在下一介莽夫,没读过多少诗书,也未曾学过道理,不过这些年名山大川,道路曲折也走过千万。虽然略晓经纶,但和在座诸位想比,自然都是入不得眼中的小把戏。我刘金刚有自知之明,这些就不在与诸位再说长短。可我刘金刚男儿热血,也不是等闲之辈都可坐在刘某头上拉屎撒尿。” 刘金刚呵呵一笑,神情自若,可所说话语却重如泰山,掷地有声。眼见在座众人沉默不言,他亲手提起桌上酒壶,给坐在身旁的知县大人费俊倒满了一杯酒水,望着众人笑道:“金刚感谢大人招待之恩。” 男人躬身敬酒,等到瓷白的杯中溢出了些许酒水晃荡。他随即又转过身来,似笑非笑道:“今日承蒙诸位大人以鱼为喻,不瞒诸位,在下以前练剑之时,曾在大潮之中,挥剑断江。也曾斩杀无数活鱼,大人方才所言之鱼,在下自然不曾见过。可鱼肚泛白,万鱼肚白朝天的风景现在想来,仍然觉得煞是好看。不知先生可曾看过。” 刘金刚忽然反手起筷,一把插入正中摆放的那尾江鲤腹中,重重一挑,白色的汤汁汇成一线,在空中恰好连成了一条白色的银线。 银线相接,屡屡不绝。 众人噤若寒蝉,见他如此举动,再不敢言语。 费俊不动声色,心中已是狂喜。转眼打量了身旁的冰冷男人,打圆场说道:“今日美酒佳肴,宴席到此,想必诸位也是累了。大家可即刻离席,本大人恕不远送。” 知县大人模棱两可,不知态度,如此一来,不仅让职务做到主簙的老者不好继续开口,就连那些作陪观望的县属各级属吏也有些难以拿捏。甚有不少被饮下的酒水呛入鼻中,此时形貌狼狈,不知所措。 刘金刚行迹南北,对于楚国乡土风情,人烟分布,各地民情自然有一番独到的了解。如何看不出这平淡至极的宴席之上所隐藏的杀机四伏。他不动声色的扫过众人一圈,不紧不忙的说道:“诸位大人既然怀疑金刚学识,金刚一介莽夫自然不懂吟风弄月,可手上的功夫倒也不怕在诸位大人面前献丑一番。” 男人话语说完,忽然翻身后仰,一把提起身后的一根压椽木梁,双手抓住使劲一扳,那根木梁竟然应声而断,木屑随劲而动,落在了吃食鱼肉之上。这满桌佳肴此时倒是再也下筷不得。 知县大人一如既往,默不吭声,只是拿着那只被他摩挲过无数次的酒杯细细摩挲,俊朗的脸上瞧不见丝毫的情绪。一如那年,这个出身自世家大族却不受重视的男人被调遣于此,毫无气馁之色一样。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102水下有鬼 费俊开门送客,席上众人虽然语言非非,可也不好明说。只得望着刘金刚暗生闷气。宴席之上倒是愈发多了几分敢怒不敢言的意味。 费俊眼观鼻,鼻观心,对各人异议也不多加针砭,始终露出了然笑容,看着众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眼见屋内围观众人还未撤出,男人迈着不大不小的步伐,一人缓缓踱步到了屋门之前,用意不言自喻。 张师爷打着酒嗝,被随门而入的冷风一吹,有些似是而非的心事此时浮现在心中倒是愈发的明确。眼见知县大人有意偏袒这个不知来历的汉子,张师爷心中也满是踌躇。既怕得罪这个男人,更怕得罪看不清态度的知县大人。可踌躇归踌躇,有些该说不该说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要吐出的。不然,以后在这祈安县内,本地胥吏在这个不知来路的汉子面前还要矮上一截,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 男人思前想后,眼睛乱转。等到屋中人起身告辞大半之后,他终究还是踏出了一步,望着那个落魄的江湖侠士寒声道:“在下和先生不同!” 男人义正言辞,掷地有声。 话语吐出之时,还兀自打着酒嗝。但是此时当着众多同僚走出这堪称艰难的一步,也足以说明男人心志的坚定。他摇晃着脑袋,迷蒙的双眼倚在门扉之旁,摇头晃脑道:“我早年也曾去过江北,也看过那边的大好山河风光。虽然略有心得,在先生面前也不敢多加置喙。只是在下觉得一县之内尚有许多恩怨不断,更遑论州郡之中。先生既然力能断木,可知神勇。可庙堂之上,金殿之中,木椽千万,拧成一股,又岂是先生一人可以撼动。”他阴恻一笑,又往屋外挪了少许距离。等到快要没入黑暗中时,他又灵活的转过身来,对着费俊道:“大人,属下今天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话语说完,张师爷高大的身躯已然隐匿在了夜色之中,哪还有声音传出。 费俊不急不徐,也不出言阻拦,而是在张师爷高大的身躯消失在暮色之后,看着身后还未离去的众人笑道:“怎么?诸位还有话要说不成?” 费俊眼神冷冽,悄然间多了几分生疏,望着张师爷逐渐远去的身影,男人再度拱手相送。 可先前与刘金刚争执众人犹然不解心中愤懑。主簙老者再度走出,朗声道:“地分南北,人有老幼。南南北北,北北南南,水土不同,人风不同。侠士上不能举手匡扶社稷倾危,下不能偃武修文。老朽不知,先生归此有何裨益。” 老头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走到了屋外。 费俊沉声不言,似在心中衡量利弊。等到屋内气氛再度转冷,又出现僵持之时,费俊当即冷下脸来,寒声道:“本大人今天摆酒设宴可不是让你等来此明争暗斗。而是为刘先生接风洗尘,让诸位增进同僚之谊。今天诸位不体本大人用意,久坐于此也无甚裨益,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 知县大人直接转身掰开两扇只开了半扇的屋门,往后退却少许,看着犹带气愤的众人接踵而过。 “刘某谢过大人。”刘金刚咧嘴一笑,躬身告辞。 “刘兄,陋室虽小,也有百般滋味。以后还望刘兄能够多多海涵。”费俊挺身微笑,看着刘金刚高大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漆漆夜色之中。 宴席已散,自然不会添酒回灯。男人迈着大步重新坐到正中,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水。 “张兄,你觉得此人如何?”费俊拿起那只精致的酒杯,递给了站在身后始终不发一言的男人。 男人咧嘴一笑,伸指蘸上少许酒水,在桌上写了短短六字。 费俊得意迈步走出屋门,只道痛快。 …… 和尚潜入深水,看着女子俯身贴近少年,当即心中大叫不妙。可远水解不了近渴,自己身在几尺之遥,看着满团红丝在眼前飘舞升腾。只得在不激怒女子的情况之下,对着少年所在方位缓缓接近而来。 红衣女子恍若未觉,不理不问,她依旧保持俯身姿态不变,贴着少年小脸,沉湎其中,已然完全忘记了自我。 “嵩儿,娘终于抱紧你了。这些年,你可知娘有多想你。”女子摇起大袖,瞧着少年的目光满是温情脉脉。 和尚悄步接近,摸着后面的小道不知不觉站到了女子身后。 “一别多年,施主还是容貌依旧,倒让老僧有些顾影自惭。”和尚轻声一笑,不在继续接近女子,而是站在远处瞧着女子未曾有丝毫改变的容貌挪不开目光。 他不禁想着那时与她出遇之时,她的芳华绝代,长袖善舞。及至如今的形貌未变而心力衰,两种仪容姿态霎时间在心中重叠于一处,和尚酸涩一笑,泪水磅礴如雨。 “你是?”她神色痛苦,抱起脑袋走到一旁。她张开大红的长袍将少年死死包裹一团,惊慌的打量着不断接近的和尚。 就如同有一件稀世珍宝已被纳入怀中,外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任何的觊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女子抱住少年,看着和尚既不退后也不接近。死命抓住少年的她如同抓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脸上既有艰酸浮现,又有苦涩难言。 她青丝招摇,随波而流。此时的她还哪有所谓的森森妖气,完全如人间寻常父母一样,抱子爱子更怜子。 “何苦” 老僧脸色骤然一变,耳垂低落,闭目诵经言法华,只有慈悲态,哪剩金刚状。 “增辉,和尚与你师徒十数载,既然不能助你打破牢笼悟一空,那么师父今日舍身说法,助施主逃脱苦海,也为一大功德。”老僧呵呵一笑,五指使劲抹过脸庞,只见一阵金光涌起,层层河水竟然被分成两边,露出了一条直达外界的康庄大道出来。 黑云凄厉的天幕之上,陡然浮现万丈金光,好似佛陀现身说法,大诵无量。 “师父!”刘增辉使劲跳起身来,望着面前陡然浮现的异相,悲痛欲绝。 …… 赵晴柔走到少年的屋外,只是来回走动却并不敲门。等到来回走过十余遍,小姑娘才鼓起勇气,咽了口口水,抬手敲门。 咚咚咚咚,少女接连叩过门扉四下,才红着小脸转过身子,瞧着眼前的漆漆夜色等待着主人开门。 小姑娘等过许久,屋中还是静谧如常,不曾传出丝毫的声响。等到天光渐晓,蹲在屋外的赵晴柔满脸的倦容之后,她才打着哈欠怒踹了房门一下。 回答自然是不曾有的! “李知宇”小姑娘怒气难消,双手叉着纤细的腰肢,俏生生的瞧着那扇即将为她打开的房门。 殊不料叩门许久仍无回音。 “李知宇,在这样我就生气了。”小姑娘鼓起腮帮,再次用力踹了一下房门。 可卧榻之上的情形还是如同她初次进门一样,那人沉默依旧,甚至有些无动于衷。好像对屋外拜访之人完全提不起丝毫的兴趣,以至于来客拜访许久仍无回声传来。 “李知宇!”少女娇娇切切又怒气勃发,拖延到了这个时候实在是让她有些无名火起。等到进无可进之后,小姑娘或许觉得自己诚心认错而毫无回报,恼怒羞愤相加的她直接破门而入,瞅准卧榻一脚落下。 屋内陡响一阵惊雷。 “我看你理不理我。”小姑娘得意一笑,随即又变得有些惊慌失措。她快速探头望过四周,可除了自己已经深藏在夜色中的身影哪还有其他丝毫。 “这怎么会……”少女踉跄后退,不知不觉间撞向了屋门。 窗外,陡然下起漂泊大雨,滴上了绕折无尽的窗台花楼,溅在了拖沓在地花草长帘。 …… 河水之上,陡然惊起惊涛骇浪无数,一条大道平分两端,两旁河水直直向着堤岸卷来。六神慌乱无主的刘增辉一时忘了躲闪挪腾,任由冰冷的河水拍在泥迹斑斑的僧衣之上,低头忏悔。 刘增辉相思难忘,愁绪入肠。低头抱着膝盖,身孤影吊,怅然难返。 少年早在老僧诵起佛法经文之时,便已经被水波卷起,此时的他自然也随着那仿佛无尽的水波飘起身子,流过了波涛起伏,流过了岸阁楼台,流向了那个一脸泪水的男人。 “师父!” 刘增辉埋头水中,压低腰部而不起。好像想让这仿佛无尽的水波洗清自己身怀的罪孽。 可短短不过一瞬,满脸痛苦的和尚便又抬起头来,吐下了大串的水珠。 “师父,增辉无能,增辉无用。增辉真是废人!”男人抬头呕水,脸上一时间惭愧自责羞愤皆有。 少年随着冰冷的水波漂浮,和男人所在的方位自然是愈行愈近。 水波涌起,少年孱弱的身躯自然也随着涌起的水波对着和尚逐渐接近。 男人伤感愁思,一时不能自已。等到泪水噙满了双眼,男人抬袖拭泪之时才看到了随波而流的少年。 “这是?”他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哽咽着托起了少年。 “师父!”和尚挪到安全地界,望着面前许少出现的水波狂卷,仍旧难以挪动步伐,他依旧痴痴呆呆的望着面前的荒流,心中满是琢磨不定。 明明知道师父已抱着必死之念舍身说法,如此久久苦等也不过是给了自己一个无处安放的借口。可心中执着还是告诉着他,要等到师父安然归来,要等到天光大亮,霞光万丈。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零三章 说与山鬼听 少女撩开床帘,本以为会看到那个正在安然卧睡的身影。可不料帘下无人,只剩空床一张,在偌大的居室之内显得尤为凄切惨淡。 “李知宇!”赵晴柔娇嗔一怒,四面隐隐有风声传来。可过去许久,终究还是无人回答,除了自己窈窕身影随着灯火起伏跳动,便只有桌上那只已然烧得不剩半寸的烛台哔剥作响。至于心心念念的少年,连身影也不曾见过半寸。 赵晴柔绾起鬓角长发,仍然有些不信邪的仔细翻看四周。她拖着袅娜的步伐,轻轻抵近紧靠屋门的桌案,端起那只烧的还剩半寸的烛台,沿着屋角四周又细细搜索了一遍,可挖地三尺,查看无数遍之后,仍旧独独少了少年。 “李知宇” 小姑娘凄楚大喊,漂亮的双眸蓄满了晶莹的泪光。 …… 刘增辉且哭且愤,拖着满身的泥浆,拉着昏沉的少年。 他拖着不大不小的步伐,行走在泥迹斑驳的堤岸之上。甚至每走几步,男人便会频频转头望向身后的一方水土,好像在期许着什么。以至于走不过两步,男人便回身两次,望向身后的寂寂黑夜,似在期许着什么。 可刘增辉心中明白,那个和尚再也不在了。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眼前,不会再出现在自己身旁,不会在深夜时分手执经卷讲谈佛经道理,不会在对自己说着那些体己体人的话语,这些都不在了。 “师父!”男人低着眼睑,想要放声大吼。但环顾左右,他终究还是没能喊出,只是死死的抓住少年,如同抓住了最后的希望。 男人心神伤损,已然与行尸走肉无异。他一路抽噎啜泣而来,瞧着眼前的凄厉惨淡,唯有说与山鬼听。 大殿巍峨依旧,阵阵熏香随着层层夜色飘出,浸透了和尚的肝肠寸断,浸透了少年的满腹心酸。等着跨入大殿,看着熟悉的殿堂,男人才哇的一声哭出身来,瞧着满眼的狼藉,泣不成声。 蕴色小和尚打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正在佛堂四周添油稔香。 他恭敬倒下香油,直等的灯火亮堂之时,忍不住睡意上头的小和尚才张开小嘴,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哈欠。 “师兄真是懒惰。师父明明吩咐师兄每日添加灯油,以保莲花不灭。可如今师父外出,师兄他倒好,竟然让我每日辛劳勤恳,自己却蒙头大睡。哪天看我不告诉师父,看不让他罚抄经文十遍。”小和尚气鼓鼓涨着小脸,似乎仍忍不住心中气愤,又嘀咕道“百遍,百遍才可消我心头之愤。” 他嘀嘀咕咕,手下动作却丝毫不慢,直把灯油添满,趁着空隙的才继续想着师兄受罚之后的下文。或是想起了师兄罚抄经文的模样,小和尚忍不住扬起眉梢,又变作了满脸的笑意。 “可是这样报复师兄,那小和尚岂不是犯了戒律深规。师父常说,怀慎谨之心,这倒是使不得,使不得”蕴色眉头稍皱,连忙放下手中提着的那只昏黄灯笼,当即坐上身前的蒲团,念着诸如知错等字样。 屋外,雷雨大作。有一阵狂风没来由的呼啸而来,吹得紧闭屋门也是吱吱作响。 蕴色小和尚打坐参禅,抱元守一,丝毫不为风雨所动。 他仍然保持着低头沉思的模样,颇有几分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 沉寂的屋内忽然间响起了一阵满怀欣慰的笑意。 “徒弟啊!以后师兄再欺负你,你就打他。他如果问,是谁说的,你就告诉他是师父说的。如果他还是不听,那就请你另外一个师兄教教他道理。” “只是徒弟啊,师父还有些话恐怕再也说不清了。” 一道模糊的身影随着秋风大雨而来,又随着秋风大雨而去。直到蕴色小和尚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只见雨水溅在了屋宇之中,打湿了干净的桌台。 蕴色一脸茫然,心中蓦然有万千思绪迸发,眼中流下了大片的晶莹。 “师父” 大殿的另外一端,同样止不住心绪澎湃的男人放下少年,又跑回了那座熟悉的堤岸,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 …… 赵晴柔跑向磅礴的雨夜,一路凌乱,满脸雨水。直走的衣裳尽湿,青丝尽染,孤苦无依的小姑娘才靠在了身旁的一棵老树上愣愣出神,直直发呆。 “李知宇,你在哪?” 小姑娘期期艾艾,有些泣不成声。以至于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腰间系着的风铃响起了铃声阵阵,带来阵阵余音绕梁。 “呦!我当是谁家的姑娘大晚上的出门,独倚老树无所依。原来是小姑娘你啊。”有人老气横秋又语带笑意的开口。 赵晴柔心绪不宁,也未曾多加理会,查看旁人。她依旧抱着脑袋蹲在地面,想着少年。 “呦呵,怎么对老人家也这么无礼。小姑娘许久不见,不说感情,至少怎么也剩下了几分香火不是。”满脸笑意的老头不知何时突兀的出现在了少女的身旁,望着面前眼带愁苦的小姑娘挤眉弄眼,笑意连连。 小姑娘心绪不佳,依旧深蹲不语,甚至连抬头打量面前老头的兴趣也完全提不起丝毫。她依旧扶着颤抖的膝盖,独自一人想着心底浅浅的溪流。 “小姑娘,我老人家千里迢迢而来,又恰逢你心绪不佳。此时故友相逢,正和此景。”一个矮胖的身躯划过层层雨幕,不偏不倚的蹲在了少女的肩头。 夜色幽幽,一向坚强的少女忍不住有些悲怆难决。 她伸手擦着眼睑,抽噎道:“都说萍水相逢,萍水相逢。今天本姑娘潦倒此境,也不怕你看着。不过一定不要和那小子说,不然本姑娘的拳脚可饶不了你。” 赵晴柔抽噎言语,随即又转涕为笑。 原来那个修为不高,旁门左道倒是样样精通的老头变作一个涂满五彩的大花脸望着少女使劲的挤眉弄眼,变着诸多的花样戏法。 “哼哼!别以为这样本姑娘就领你的情。” 赵晴柔擦过小脸,伸手挡住了脸上浮现的两个浅浅梨涡。 远处,那匹走过无数河山如履平地的美人马嘶鸣一声,跨过了左右长道,飞奔到了少女的眼前,打了一个响鼻。 屡屡温热随着马鼻流出,吹起了少女额间飘起的长发。 “美人。” 少年被刘增辉丢在屋中之后,便一直都未曾醒来。仍然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始终不曾将头抬起。 蕴色小和尚点过宝殿烛火,又慢慢朝着偏殿而来。由于是霏霏雨夜,小和尚走的尤为小心。他几乎一步一顿,既想着慈眉善目的师父,又想着和那个奇怪着却又让自己有些感同身受的梦境。 一向心无旁骛的小和尚不知为何有些心绪低落,他努力的想要回想起其中关节之处,无奈一向背经书记忆奇好的和尚却始终无法想起。想不起那个奇怪梦境中慈眉善目的师父,想不起自己为何来到这佛堂。 少年静卧安神,嗅着庙宇之中的阵阵熏香,心神已归,魂魄已定。等到添油的小和尚仔仔细细的添好灯油走到这座供奉着佛陀护法的宝殿之上时,恰逢少年也从昏沉中醒来。两人目光直接触及一处,倒是撞了明月满怀。 “你是谁?怎么来此歇息?”蕴色小和尚有些语无伦次,一时间也忘了称呼施主云云。 少年并不答话,而是瞧向四周,等到将四周大致情况仔细看过一遍,少年才转过目光,望向了同样一脸茫然的小僧。 “施主!怎么在此歇息!”蕴色敛起心神,对着少年作揖行礼。 小和尚纯良心性,也未曾多加揣摩少年到底是何来历。只等的少年望着屋外的漂泊大雨不语,小和尚才试探性的问道:“莫非,施主你也有心事上头,难以拿捏。” 少年吞声不语,仍然斜着脑袋看着远处。 “施主,小僧不瞒施主,我先前也做一怪梦。梦到师父给我讲了许多的道理。心中想来仍然觉得心有余悸。”他拍了拍胸脯,继续自言自语道:“施主可能不知?师父他最不喜言语,又哪来的那么些道理说与我听。” 蕴色双手撑着脑袋,满脸的苦闷。 少年或许也被小和尚的这句话语勾起了兴趣,他转过身子,笑问蕴色道:“小师父,不与人说话,怎么学得来那么些经文奥义。怎么说得清五蕴炽盛?” 蕴色或许也是满腹疑问无处可诉,又加之大雨不觉,只好说给山鬼听。 他伸出一只手指竖在嘴前,打着手势道:“小施主,这个秘密只有我和师父知道,你可千万不要在外面说。” 他说完之后,又略显神秘的靠近少年,正要附在少年耳边轻语之时,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屋顶响起了一片哗哗之声。 小和尚本深得佛门奥义法理,对于一些什么天人感应之内本就比寻常人知道了解并且讳莫如深的多。此时看着大风骤起,一脸苦涩的小和尚忙不迭身的跪在了佛像之前,念经诵法,只道罪孽。 少年好整以暇,游厉之时神神鬼鬼这些奇诡之事已见过许多。看着大风掀起屋顶,秋风破庐他也并未太觉差异。不过转身瞧向磕头认错的小和尚蕴色之时,沉默的少年不知为何竟然心中好生羡慕。就像不识经文诗书的自己初次见到满腹经纶的先生那时一般。 赵晴柔跨上那匹熟悉的美人马,一路奔驰而来。只有一路平坦而过时,小姑娘才会用压抑不住的喜悦声问着肩上坐着的老人道:“你当真知道李知宇在哪?” 小姑娘形难自胜,刻意压抑的语气有着遮盖不住的欣喜。 “那当然。老夫好歹也是成形百年的精怪。得天地日月精华而生,对于山土感应,大川河流更是了解。不要说他一个李知宇,就是你这楚国亿万黎庶民,对我而言就是那啥来着?”满脸得意忘形的矮小老头撇起嘴角,难得在少女面前抬头自傲。 不过小姑娘虽然看到老头有些喜难自胜。可对这个让她曾经吃过苦楚的老头仍有些历历在怀,有些不可忘却。此时见他一时语塞,小姑娘当即高兴的说道:“莫不是小事一桩!” 老头愉悦答道:“对头,对头!” 这边凄风苦雨,策马狂奔而来。另外一边,却是天摇地动,如山岳崩塌,天地将坠。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零四章 前路难 小和尚生怕得罪满室的佛陀菩萨,言语未尽便又跪在佛像前恭敬行礼作揖磕头。惹得被撩起兴致的少年也不好再次言语打探。不过既然已经醒来,所处情况自然也要探查一方。 少年一向不信山泽精怪之说,可一路艰辛经历也让他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这世间到底是未知的多,已知的少。唯恐惊扰此间神奇精怪,少年也学着蕴色小和尚的模样跪在佛前,持香跪拜,以表心诚。 毕竟,不管世间是否真有佛陀菩萨,可弯弯身子,添添香火,举手之劳的事情也是大多数人愿意干的。 等到少年添完香火已毕,屡屡青烟随着少年那浅浅的心愿蔓过屋顶,心中杂念一扫而空之后,满脸唏嘘的少年才抬起头来,看着那个起身直立的身影有些不明究竟的诧异。 “觉得奇怪?”少年轻声一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蕴色不言不语,依旧愣愣的看着少年。 少年也不故作高明,他转过身子轻声道:“先生常说不语怪力乱神,可俗世之中也有人在做,天在看之说。如今我穷愁潦倒,不知归处。权当积下了善业功果,也好冲一冲身上沾染的邪魅之气。” 少年一板一眼,拿着手中点燃的香烛逐渐接近正中的香案,插在了烛台之上。 小和尚闻言一愣,只觉歪理。 “我幼时出家,供奉香火诚心无数,每次上香,都是空明一片,不求佛祖释法,只求能赎往世罪孽。似施主这般,来此只为福气功德,那纵使佛法无量,这世间众生云云,如恒沙数,佛祖如何能全部解救过来。” 少年心中苦闷,也不退让,他轻声道:“可若是求神拜佛不求功果,不求荣华,那求什么。世人所求无外乎名利二字,所求之事也是自己不能办妥之事。” “那自己办不到,佛祖就能办到不成。”蕴色抬头怒视。 少年温和一笑,重新走到那个皱成一团的蒲团边伸手捋顺蒲团,边说道:“先生说有心则灵。” 小和尚无奈扶额,有些无语凝噎。此时倒是有些想言而不能言。 赵晴柔跨在美人马上,一路驰骋。碰着寻常的土丘川泽少女也不躲让回避,而是任凭身下骏马直接跨过。以至于扯着少女衣领的矮小老头时而咋咋呼呼,遮住双眼,生怕一不小心便撞上了沿途的山石树木。 “怎么样?本姑娘的马术是不是极为精湛。”少女自得催马,颇为纵横驰骋天地的姿态。老头并不出言回答,而是冷眼旁观,一路仔细的察看着身边的风吹草动。 眼见老头并不回答,纵马正是得意的小姑娘愈发得意。她拉住缰绳,笼住马头,直接跃过了身前一片不大不小的浅浅坑洼。 修行百年的精怪早已深知水泽低洼之处有精魅居其间的道理。看着少女纵马狂奔也并不出言阻拦。而是任由风声吹过,索性来了个不管不问。至于他心中所想。自然也只有自己知晓。 小姑娘正在兴头,对老头反常的安静也未曾多加理会。而是想着露出自己非凡的马术让平素一向喋喋不休的鲤鱼能在心中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印象,好为找到少年留下一个铺垫。 老头自然不知少女心中所想,也未曾打着花花肠子别有所图。在他心中确实想着帮助这个让他吃尽苦头的小姑娘。说来似乎让人颇为匪夷所思,不过尝过世间百般孤苦的鲤鱼对于这个见面就欺负自己的小姑娘真是颇为喜欢。 这种喜欢无关风月,只有孤寂百年后第一次遇到不打自己主意的欢喜。 赵晴柔纵马驰骋,对老头一反常态的举动也未多加注意。只是凭借着心中那股怒气与欢喜驰骋而来,希望看见那一袭白衣,希望看到那个羞涩怯弱又好心肠的少年。 骏马驰骋,迅捷如风。一路跨过山水坑洼,一路向着少年而来。 蕴色小师傅此时好生为难。既为少年的问题,又为他那一句轻飘飘却仿佛重若万钧的话语。 “有心则灵。”小和尚嘀嘀咕咕,不断想着其中道理缘由。 少年也不出声打扰,而是转身看着一尊尊威严又慈悲的佛像,深邃的眸子中让人看不清究竟。 咚的一声,小和尚使劲拍了拍自己头顶,静谧的佛殿之中传出阵阵余音。 少年闻声收回目光,重新打量着面前的蕴色。 “小师傅这是怎么了?”少年轻声一笑,走到满脸苦涩的和尚身边,瞧着他悄然皱起的眉角。 小和尚苦着小脸不答,等到少年转身之后,小和尚才抬起眼脸,笑着道:“施主所言无错。只是我是和尚,早已出家修行;而施主你却是尘缘未了,在俗世之中奔波劳累,所见所感自然与小僧大相径庭。不是施主说错了,也不是小和尚我说错了。而是你我之间,有道相隔,故而有些风马牛不相及。” 小和尚轻声一笑,对着少年躬身行礼。 少年不置可否,沉思片刻之后,那双清澈的眸子陡然变得无比的复杂。似乎心有所感触。 蕴色久居山门,对山下事物仅有的了解也是听香客以及几个要好的师侄辈处听来。此时见着少年陡然转变无数情绪的脸庞,小和尚也不知该当做何解。他迟疑片刻,等到心中有所答之后才迈出那迟疑许久的步伐,站到了少年的身后。 “师傅说,这世间千百尘缘千百法,千百种人千百声。施主你说有心则灵,大抵无碍。可佛门之中无外乎拿起放下四字。有许多人以为一刀断尽烦恼丝,便可安然物外。在此清修正果。可我认为,若是心有挂碍,不说剔成光头,就是削尽毫发,到头来也是门外的汉子,终究入不得正果。”蕴色侃侃而谈,再不见丝毫局促压抑。 少年闻言一愣,也不做声。所谓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无外乎如此道理。 寻常人见着佛陀菩萨显灵显圣,或是见着鬼火冷幽,山野寂寂。便会念着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若是春风得意,功名尽取,那心中唯一所念的弯弯道道也不过是抬头转身皆可抛弃之物。由此而看蕴色小和尚说的也并无大碍。可少年素来信奉心诚则灵,至于是一时还是一生到并未想过,此时听着他这么信誓旦旦的一片言语,少年也不知当如何决断。只是凭着心中的义气风流来等一个不大不小的道理。 至于是对还是错,他到真没有想那么多。 那条闻名州郡的大河之上,泛起无数水花。若不是刘增辉明白其中缘由,恐怕任谁都不敢相信,竟然还有人无法无天到了这个地步,胆敢以身犯险,来此不明之地,见此当死之人。 “师父说,人间事,人间断,与鬼神无关。可你我之间恩恩怨怨,情情爱爱,委实太多。和尚我虽然早已六根清净,可和施主之间还有些许瓜葛纠缠。今天承蒙师父教诲,增辉去而复返,只请施主放下。”男人轻声言语,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黑色木匣。 河水奔淌依旧,并无人声传来。只有时而掀起的水花似在述说着女子心中的愤恨与不平。 男人脸色萧然,望着手中倒提的那只木匣,平静的脸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或是愧疚,亦或是愤恨与不平。 他思虑良久,终于放下手中死死抓住的那只黑色木匣,放入了奔涌无尽的水波之中。 平章经有节记,半缘修道,半生弥苦;月半阴晴,月半圆缺。有不少佛法高深诵无量的名寺宝刹结一寺之力而不得其说,苦研半生,青葱少年熬白了鬓角,满腹经纶熬成了古板佛陀,唯独对这一本名不见经传的经书不能释其意。也有文采风流的道德名宿每每提到这本经书便三缄其口,不得其说。而今天站在这的不显声名的和尚早在二十年前,便向名岳山川许了一个宏愿,向天地众生讲了一个道理。 那时正是青春年少的俊逸书生,背着长匣饮着烈酒,踩着节拍遨游大楚南北三十州时,秀才的书匣里可没放着圣人之言,没放着君王孝悌,放着的只有那一袭红衣。 江南好,最好是折柳;江北俏,最俏是佳人。 “这些年,南南北北,也曾阅遍群书,也曾看过无数山河。唯有一句,增辉一直不解。金风玉露一相逢,如何便胜却人间无数。现在想来,心中终究还是明白了。”男人哈哈一笑,从腰间取过烈酒,倒在了江河之中。 那年,也曾一袭红衣霓裳舞,也曾水袖长衫歌离赋。 明镜台上,一脸笑意的女子脱下长裙,换上了尘封许久的华美嫁衣。她笑着拈起额边垂下的青丝,喝下了这杯尘封了二十年的烈酒。 …… 赵晴柔催马直奔,只求快走。虽然一路劳累,腰背发苦,一路快行的小姑娘仍觉马势衰微,依旧使劲的催着那匹美人马。 美人马本是赵恒通于北境所获,脚力与靠近边塞的南马自不可相提并论。不说脚力身材,仅凭马匹奔腾而起的力势就完全胜过了南马的一个层次。更遑论这匹美人马自小于草原生长,未被驯服,其中野性脚力更胜过北地寻常骑兵所属马匹许多。此时在小姑娘一再催马的情况之下,美人马所跨幅度自然较之平常更甚。 一人一妖一马行走在苍茫之中,听着夜雨钟断,终于在苦行许久之后,望见了远处的灯火熹微,听到了远方的钟声停停。 “小姑娘,快缓缓马势。”无比活跃的老翁此时有些无精打采。他低着脑袋,直伸手拍着犹然不停起伏的胸膛。 赵晴柔置若罔闻,只是愣愣出神的瞧着远处依稀朦胧的光景。 美人马已通人意,见小姑娘不曾裹夹马腹,也不奋蹄上前,只是围绕着方寸之抬蹄慢走,好似意犹未尽。 一片肃穆的寺庙之中,少年与蕴色小和尚也停止了无休止的争论。两个相同年纪的少年互相瞧着彼此,抓耳挠腮,就是不曾想出一个说服对方的理由。 “喂!小师父,你说这世间真有姻缘一说吗?”少年忽然抬起眼眸,故作平静的脸上有些难以掩饰的慌张。 蕴色目瞪口呆,显然也未尝料到苦思许久的少年有此一问。他习惯的伸手抓头,不过片刻,又讪笑着放下了手来。 “笑什么?”少年疑惑道。 “没事,没事!只是学着施主抓耳挠腮,为求一解。可我早已剃度出家,三千烦恼丝已归尘土,这才觉得好笑。”小和尚红着小脸,又放下了悄然抬起的右手。 少年轻声一笑“断尽烦恼丝,真能不再烦恼么?”他似在问着自己,又似在问着面前的和尚。 蕴色秀眉稍蹙,并不作答。等到心中有着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之后,小和尚才抬起脑袋,平视着少年,正经道:“还是不能的。” 少年轻笑点头。 二人一问一答,所言都是些寻常话语,和之前的剑拔弩张自然是天壤之别。说道后来,百无聊赖的少年逐渐说起了自己堪称心酸艰难的往事,说起了那些难为常人语尽的坎坷波折。 蕴色并不出声打扰,而是撑着脑袋仔细聆听,遇到少年不解之处时,小和尚便会用自己苦读许久的佛经道理以作解答,二人虽然南北有隔,然而世间道理大同小异,二人也时常会有相互印证之处。虽然浅陋易见,可于大道而言,也未尝不是好事。毕竟世间道理千千万,大抵也无外乎深思慎独。 “施主,你我一见如故。只是可惜和尚我是出家人,不能学着江湖豪侠与你说些同生共死之类的话语。可在下学识虽陋,也有一言相赠。”蕴色悄然抬起头来,秀气的小脸上爬上了些许的红晕。 少年浅浅一笑,摊开双手,示意但说无妨。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小和尚轻启唇角,脸上虽然仍旧残留着些许的绯红,可语气完全是一片不可置疑之意。 少年莞尔一笑,打趣道:“佛家高僧所言谶语,大多都是含而不露,只有事情发生之时,才会心有所悟。如今大师你这浅白易懂,不知是否正确。” 蕴色脸色稍怒,他靠近少年些许,再次一字一句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施主你切莫以为蕴色只是笑谈。寻常人求佛添香,都是为己为名。可我等出家人,有拈花拜佛,有只求破壁,参那枯禅天书。但小僧不同,小僧……”蕴色说道此处,不在往下继续言语。 被撩起兴趣的少年接话道:“你又怎样?” 蕴色静默的转过身子,学着做着各式法样的佛陀菩萨,静默不语。等到少年好奇的凑过身来,才发现蕴色早已闭着眼眸熟睡了过去。 少年无语后退,却没发现蕴色小和尚悄然变化了手势,他双手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面色慈悲。 佛家有印名与愿,与无畏印相辅相成,可持咒降妖镇魔。只是今天的小和尚不想持经掐咒,发下普度众生的大宏愿,只想这个一见如故的少年能顺风顺水,平平安安。 屋外,雨势已减缓许多,如先前那般的秋风摧城可破庐的异常景象早已不见。只有时而吹刮起伏的清风缓缓吹来,多增了几分寒意。 少年仍是一袭白色长衫,此时站在夜雨初过的台阶之上仍觉森寒。可不知为何,少年心中有一种直觉让他久展留驻,眺望远方。 就像那个暖风晴朗的下午,不谙世事懵懵懂懂的少年上山摘桃一样。那时谁能知道回望便是黄衣单薄,回望便是此生沧海。 由于前路泥泞湿滑,赵晴柔已跳下了马背,此时只将马缰抓在了手中,深一步浅一步的走在泥泞小道之上。 “这路还有多远。”小姑娘劳累半晚,又是加之一路颠簸,已没有了出门的神采奕奕。 漂浮在前方的老头不理不睬,只是闷声赶路。 赵晴柔平素一向心态极佳,眼见前方仍不知归路何方,苦行许久的少女也逐渐压抑不住心中的火气。她低着眼睑,只在心中默默道:“李知宇,别让本姑娘找到了你。” 可言语未完,小姑娘又摇了摇脑袋,只在心中安慰自己道:“先找到人一切都好说。” 一行脚步悠悠,由远及近。 这么一个转折被八面玲珑的老头看到眼中则完全又是另外一幅光景画面。他忍不住心中嘀咕犯难,这前方的路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走下去。 一行渐行渐近,带着热切,带着心底那浅浅的希望。 少年站在外面无语凭栏,蕴色带着疑惑沉浸梦乡。两人互不干扰,又仿佛存在着千丝万缕的点滴关联。 王家府邸,王知然站在长栏上半夜未眠,直等得天色微亮,意兴阑珊的老人才脱下了那身被风雨吹刮浸得半湿的长衫。 “烨烨雷电,不宁不令” 祈安县内,脸色黝黑的男人同样辗转难眠。他看着破晓的天光,有些激愤难眠。他再度从柔软的卧榻之上爬起,嘶哑着喉咙唱起了一首已经被他遗忘了许久的歌谣。 “燕子绕梁,米酒留香。谁家黑锅留白底,谁家新燕啄春泥。” “关山零落,骤雨初荷。怎奈身如飘絮,荡无所依。” 男人脸上由喜转悲,粗犷的声音蓦转苍凉萧瑟,他咽了口唾沫,继续唱道:“也曾夜半抒怀,为求雨打风吹。也曾手悬寇首,怎奈报图不兴……” 男人引吭高歌,五味俱陈。 灵明寺的山脚下,此时来了一伙不速之客。只见前方带路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身后跟着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若不是时而响起的马蹄悠悠,恐怕谁都不能看清身后那匹被压得半垮的毛驴原来是一匹神采奕奕的骏马。 马蹄声脆,由远及近。 寺庙昏沉,虽有灯火长亮,可夜半已过,漏室钟鸣的气派景象自然不复,除了独倚长栏的少年期期艾艾,目有所依,恐怕再无人声反复。 “喂,你真没用骗我。他真在这。”赵晴柔压着声音,问着旁边的矮小的老人。 老头儿也不搭理,而是挺直腰背,背着一支青翠欲滴的短节竹竿,哼着小曲,难得在小姑娘面前硬气了一回。 “他真在这。”小姑娘再问。 老头依旧不答。而是拿着那只竹竿东点西敲,念念有词。如同经文上绘着的画面,神奇古朴虔诚却又让人望而生畏。 小姑娘见老头并不答话,也不在追问。难得老实的跟在后面,随着老头的脚步缓缓上山。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零五章 桥边红药 壮实汉子带路在前,将脚下的青石台阶踩得轰轰作响。虽然无甚气劲外流,飞沙掠影,可汉子雄健的膂力气劲还是毫无保留的外泄而出,让紧随其后的小姑娘扬起了青丝如柳,衣袖鼓荡如钟。 小姑娘不明就里,也没有出声询问,而是深一步浅一步的跟在男人身后,抬头瞧着面前逐渐变得清晰的风景。 名山古刹,自然不乏那些深幽去处。或是高人卧云执钓江山;或是有着一些躬耕农亩的名士高客醉谈人间。可小姑娘一路往上而来,除了些风声渐紧,其他的那些高人贤士抬头品足倒是不曾见过半个。 “这也难怪,谁他娘的大晚上的还摆那些高人架子,做着仙人状。”少女抿嘴一笑,似喜似嗔,压抑的心情也缓解了不少。 她不禁想着少年看到这番情景,是不是也会想着光怪陆离,羽化飞升。 这时的少年到真没有这些想法,他只是愣愣的望着天幕,想着一些有趣而又不可及的事情。譬如,见到那个娇嗔刁蛮的少女;譬如见到一袭白衣出陇海的落寞男人。 老头拿着那支青绿的竹竿,摇头晃脑,四处挥打,嘴中哼着一些模模糊糊的曲调,让人听得不大真切。只觉嗡嗡吵闹搅扰,打破了难得雅致。老头仍然不察,他兴高采烈,玩笑自若,毫无身在佛门庄严地界的严肃。 “喂。李知宇真在这?”小姑娘拾阶而上,看着渐远的天边不自觉的抓了抓有些滚烫的脸庞。 她依稀觉得心底深处仿佛有一条蜿蜒小溪缓声流,又好像有一条狰狞大蟒搅得心神不宁,踌躇难断。 小姑娘期期艾艾,睫毛扑朔,随着渐觉寒意的身躯,更是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滋味。 老头捂脸一笑,心如明镜,却不搭理。而是好整以暇的瞧着远处青烟,将手中的那条青绿竹竿打得咚咚作响。 “他真在这?”紧随其后的小姑娘忽然再度出声询问。 老头瞥眼旁观,假装抬头上看,实在是不愿搭理。 “这小丫头怎么变得像老夫一样了。如此果决之人,现在反而这般的拖泥带水,真让老夫有些不明究竟”老头低声自叹,只道缘浅情长。 赵晴柔也不出声逼问老头,习惯行随想从的她当即挽起袖口将老头那矮小的身体提在了手心。 “真不说。”小姑娘似笑非笑,此时的她多了几分不同以往的骄狂。 “在这,在这!”老头似乎也察觉到了赵晴柔悄然变化的态度,努力的垂下脑袋,嬉皮笑脸的瞧着几乎成一条笔直长线的少女。 “真在这!”小姑娘皱起眉头,伸得笔直的手臂隐隐有些不可言明的颤抖。 “在!真在!”老头信誓旦旦,摇摆着双手将胸脯拍的咚咚作响。 前方带路的大汉闷声不吭,粗气也不曾喘了一个。只是冷着脸庞往上行走,对身后两人一概爱理不理。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将老头的祖宗十八代逐个问候了一遍。 汉子闷声闷气,一向乖张的小姑娘又对他步步紧逼,除了落在最后的那匹骏马,倒是好心帮忙的老头落了个蛇鼠两端的下场。煞费苦心没想到换来这么个局面,无处发泄的老头刷的一声抽出那支青绿的竹竿,狠狠的打在了汉子的肩头。 竹竿修长峭立,老头每每挥舞之时,枝头还有些许的弯曲弧度,显然是韧性极佳,不说有意为之的抽打,就是不经意之间抽在手上也是钻心的疼痛。 男人身上趴的一声响起,隐隐带着风声残余。可他仍旧不改态度,仍是一副爱理不理,仿佛抽打在的是他人而不是自己。 汉子冷着黝黑的脸庞继续拾阶。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却让依旧保持提手姿势的少女悄然弯下了手臂。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老子好心将你护住元神不散,只让你稍稍带路片刻。可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腌臜泼子,非但不感念老夫的好心一片。还故意将老子往沟里带,再有下次,定要抽散元神,灰飞烟灭。”老头破口大骂,仍然不解气的狠狠挥着手中的那只青绿竹竿。 汉子也不吭声,对老头的鞭打不躲不避,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知忍耐。 “你瞧,他不做声便是快了。”老头霎时间变换了一副嘴脸,瞧着拧眉的少女一脸的谄媚笑意。 赵晴柔见此也不好在言语刁难,默默将老头放下之后便继续拾阶而上,对身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两人也未多加置喙,只是拾级而上。 “继续走!”老头一声呵斥,又重新跳上了汉子的肩头。 老头得意洋洋,站在汉子的肩头上下跳动,指挥方向。 少女心绪在外,低头默默,只在心底期望见着那个身形消瘦的少年。 几人一路畅行,等到老头手中挥舞的那只青绿竹竿上下停摆了八次之后,一路艰辛的众人才终于看到了前方隐隐飘荡的火烛,听到了前方缓缓吹过的风声。 “仙长,我就送你到这了。前方佛殿上有清气飘荡,应有高僧大德坐镇于此。小妖法力低微,不敢再进。”男人低着喉咙,止步不前。始终都不敢抬起脑袋,显然生怕一个闪失便又换来一顿结实的抽打。 老头闻言,也不在刻薄刁难,而是起身滑下男人的肩背,跳到了跟在少女身后的美人马上。 “仙长,您……”汉子压低声音,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还是不敢挪动半步。可继续往上而行,对他而言又无异于主动送死,惹得男人好是尴尬。 老头仍然是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孤身上前。直走上了十余阶梯,他才转过身来,朝着汉子吐了一连串的泡泡。 赵晴柔不明就里,只是牵着美人马缓缓上走。 “在下谢过仙师!”男人轰隆一声跪在台阶之下,眼神复杂。 小姑娘听着轰隆一声大响,压抑的转过身来,闪烁的眸子在两人身上不断游走。 老头转身即回,也不多言。而是满满的高人风度。 热切上门的少女却是不知,这个看似普通的泡泡于汉子而言,是何等天大的机缘。何况还是一个人人可欺的山野精魅。 寻常江鲤岁不过几年,或是被渔夫兜入网中做了下酒的佳肴;或是大鱼吃小鱼,做了他人的嫁衣。似老头这般的百年大鲤虽不说稀世罕见,可于这等不入六道轮回的山精鬼魅而言,倒是难得沾上的福气。此时见着他如此大方,转身甩尾之际便舍下这般的福缘,受惯了委屈的山精如何不感动。 “走吧!”老头声音沧桑,脚步微顿。 男人连声道谢,躬下的身子由清晰逐渐变得模糊乃至于消失不见。 “瞧不出来,你还挺有人情味。”少女咯咯一笑,轻快的身子霎时间超越了停步驻留摆着一副高人姿态的老头。 “那是!我是谁啊!……”他一连串自我褒义的话语还未说完,小姑娘的身影却早已跑的不见了踪迹。只留下了一脸呆滞的老头。 “你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啊!” …… 少年原地不动,久久站立的身上逐渐染上了秋日的浓霜。他瞧着远处的人烟稀稀,单薄的身影在浓郁的黑暗几乎可以视而不见。 蕴色早已睡熟,只是小和尚仍然有些放心不下师父,依旧不停的在嘴中念着师父二字,声音断断续续,时远时近。连身在外头的少年听得都有些模糊。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大音希声” 少年心有所悟,灿若挑花。 小姑娘红着小脸,擦了擦混杂着露水的汗滴。 “怎么不走了,难道那小子已离去此间。不对啊,我老人家对山水土泽,艮上兑下,易经疏理也颇有体会,加之久在深泽,寻常地势土壤早已看过千万,亦尝过千万,他那味道如何瞒得过我。”老头洋洋自得,见着前方驻足的小姑娘仍是不曾转身理会,他滚烫的心里霎时间变得有些惭愧自责。 少女呆望远方,愣愣出神,容颜憔悴。 一如秋日的山菊,灿烂芬芳又逐渐没落凋零。 少年闭目沉思,心有福泽灌海。 “李知宇!” 小姑娘声音哽咽而欢喜,恰如故人重逢。老酒既醇且烈。 少年瞪大双眼,嘴唇哆嗦,支吾着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心心念念的小姑娘相隔天涯而又近在眼前,这种感觉是何等的强烈而不可言。 “你……来了!”少年话语飘飘,犹似九天清风,不过在人间挂起了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既遥远又冷漠。 “嗯……来了!”小姑娘期期艾艾,眼神窃喜,千言万语也不过寥寥三字。 千言万语不过情书两行,刻骨铭心不过青灯一盏。 供奉着无数佛陀的大殿之中,陡然有青灯亮起,随即又快速熄灭,好像从未点燃。 蕴色转过半边身子,从右侧下卧改为左侧下卧,犹带泪痕的小脸正望着前方,既像看着山下风景,又像看着面前风光。 夜色萋萋,满天寂然。 大河之上,可见一袭红衣绕上一件大黑的僧袍,跌落又扬起,如此往复跃动。一如轮回,生生不灭,世世相依。 “老翅寒暑”小姑娘蹲下身子,伸手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划下了几道潦草的痕迹。 “山鬼风雨”少年同样温暖一笑,搓了搓渗出不少汗液的手心。 “千里马虽有千里之才,骈死于槽枥之间,祗辱于奴隶人之手。”身材短小的老头绷直双腿跳到了马背之上,使劲抱住了马头。 美人虽然已被驯服,可野性尚在,此时被老头不明就里的遮住了双眼,自然本能的长嘶一声,跃起了前蹄。 “唉!你怎么就不能体会老夫的心意。”他啧啧一叹,既有欢喜又有哀伤。 孤雁地北天南,本是身无所依故而如此。可如今已经有些习惯少女扯着胡须的老头一旦离开,那种日子他想都有些不敢想。 老头忆景伤怀,随着发狂的美人四处狂奔,互相挪开目光的两人同样用着眼角余光打量着身前那人。 “好一幅秀丽画卷,好一个如画江山。”腰间束着一条金黄长绦的年迈儒生脚踏金莲,悠然而过。不过在灵明寺的上空,老人停下了迅捷的脚步。取出一直挂在腰间的那只青绿葫芦,对着少年洒了一大葫芦酒水。 “酸,酸!酸不可奈。可又让老夫喜欢。” 老儒生写意风流,瞬息不见。 见着小姑娘的少年同样满心的欢喜,他瞧了瞧远方。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零六章 故人有约 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满脸泪痕的蕴色小和尚摸索着被角爬起,伸手摸了摸犹带几分昏沉的脑袋。 寺庙后院,同样睡眼惺忪的澄观和尚摸了摸了那颗光头,慢悠悠的拿起一只扫帚,打扫着院子里被阵阵秋风扫下的黄叶。 “一层秋雨一层凉,阵阵愁思催心肝。倒也是难,也是难!”早在几日前就拜访山门挂单的青衣俊朗男人施施然的走出客居一夜的小宅,伸手弹了弹衣上沾上的尘埃。 男人手脚轻缓,拂过衣领袖口之时,男人笔直的双手便会变得稍带弯曲,轻捏衣角,如此来回,男人身上的长衣已被他上等的手法一一拭过,此时哪还可见灰尘毫离。 “施主!昨夜好眠!”满脸笑意的小沙弥拿着一件干净的长衣,递给了清隽儒雅的男人。 “好!当然好!佛门清修地,怎么不好!只是昨晚隐隐有风雷大作,今天怎么又变得晴空万里,倒是让人有些琢磨不透。就像,就像那个清秀的少年一般。”男人哈哈一笑,手挑长衣,不过一片落叶落地的功夫,男人便已将洁净的长衣穿在了身上。 小和尚捂嘴无言,见着男人换好那件如同量着身材剪切的长衣,和尚才吐了吐舌头,瞧着男人眨眼一笑。 “这施主倒是风趣!” 少年晚间投寺,本就不知来去归路。闷头闷脑的醒来,又见到了千言万语却不得吐的少女,少年高兴的几乎迷昏了头。若不是有一个看似无用的老头从旁指点,少年险些困居大殿而不得脱。 此时在男人居住的壁厢隔壁,闷声大睡的少年也睁开了迷蒙的睡眼,拉着被子遮了遮从窗外而来的刺目阳光。 少年半夜而眠,脑袋依带几分昏沉睡意。正准备拉过长被补足精力,却不料那个婉转的少女又浮现在了面前。 “赵晴柔!”少年大喝一声,睡意顿消大半,一把扯过遮住手脚的被子,慌张的瞧了瞧四周昏沉的树影。 “今天倒是一个难见的好天气!”男人挥手遮目,只道风光大好。可转过的身子却有意无意的瞧向了少年所在的那间禅房。 “不过这世间缘法倒是强求不得。小家伙,我虽然受人所托,引你入门。可常言说的也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有多大成就,有多大造化,这些东西也不要问师父。天命天数天晓得!”男人自得一笑,随即又有些愁眉苦脸。 “可我那些徒弟,就没一个成气候的。赵兄,你他娘的去求佳人展颜,老子给他做牛做马。这怎么算,我好像都有些划不来!”男人霎时间便又愁眉苦脸,伸手挠了挠后背。 少年慌慌张张,瞧向四处左右,唯恐再度不见了那个身影。他手忙脚乱的推开房门,不等跨过大门便直接跳过了门槛。 不知是山门难入,还是秋雨过后的地面湿滑,少年刚刚落地的身影片刻之间便歪斜了下来,只瞧着黄土渐近,秋风渐远。 “小兄弟,小心点。”有意无意朝这边靠近的男人伸出一手,堪堪在少年落地之前扶住了他消瘦的身形。 “多谢!”少年红着小脸,扶住男人的臂膀站起身来,低下脸庞的犹带着些许的羞涩。 “哦?这真是赵树理的徒弟?”男人啧啧低语。俊朗的脸上犹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少年躬身道谢,也未曾听到男人的窃窃私语。只是想着赵晴柔。 屋子西面,同样擦着惺忪睡眼的少女在少年跌倒的瞬间也刚好打开了房门,正准备呼唤少年小心。却不料远处的青衣男人行转如风,在少年跌倒的一瞬抓住了堪堪跌地的少年。这般有些惊险的一瞬,被身法速度俱是一流的男人瞬间化作无形。这等修为小姑娘扪心自问,她做不到! “喂!你到底是谁?有何居心?”少女快步奔跑,两步并做一步向前而奔,迅捷如电。 男人提气上手,也不放下少年,而是瞥眼瞧了瞧那道笔直的如同一条黑线的身影,饶是走南闯北无数的男人也觉得摆合之间隐隐有大道契合,只是意境百里不到其一。 他抿嘴一笑,望着少女翘起了嘴角。 男人是一等风流的面貌,何况是在少女认为的千钧一发之间。如此一来,紧张出手歪打正着尽是神意的仙人一脚,碰上男人的不慌不忙,淡然一片,不说高下立判,也足以说明相持两人的境界高低,学识粗鄙。 “所谓大道契机,百里挑一。小姑娘你虽有三分姿态,可招式还有待磨打提高啊!”男人一手抬起,正好点上少女使劲踢来的足间。 男人一指轻描淡写,也未曾有气劲外泄,未曾有言出法随的天地异相。可在此时少女的眼中又完全是另外一片盛世景象。 危险,危险。躲避,躲避。小姑娘不断提醒着自己,可这在身经百战的男人手中,谈何容易。 男人一手迅速回撩,五爪张开,有如鹰隼从九天而下,正要择物而析。此时已经奔腾到男人身旁的少女无疑就是男人爪下的猎物,虽有万变仍不可逃。 男人出手迅捷如风,似流云一瞬而万变;又如秋风落叶百转而不可回。少女这已得三分神意的一脚最终结果也只是羊入虎口,仍不可逃! “先生!”少年见此形势,顾不得卧地安然。眼见男人右手就要回伸,招呼在少女身上。虽然心有疑问,可看着少女身陷险境,书生柔弱的少年也不由得攥紧了拳脚,只是念及手重伤人,少年选择的方位恰在脑袋的前方,男人的脚上。 都说神功大成,金刚不坏。何况佛门还有金刚揭谛护法,功曹一说,由此可见金刚不坏也不是江湖武夫的以讹传讹,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事情。只是少年境界功力未到,才未能见到僧人居破庙,手可摧星辰的浩瀚光景。 少年一拳呼啸砸下,不料却没有想象中的坚如铁石,无坚不摧,入手处反而尽是一片柔软。他抬头瞧了瞧满脸笑意男人,有些不知所措。 少年当即退后,两手撑地快速回身。可不料那个凛然有如天神的男人只是撇嘴一笑,轻柔的放下了仍然有些喋喋不休的小姑娘。 “你怎么不出全力打我?”男人轻声一笑,指了指少年紧握的拳头。 少年一愣,有些读不懂男人的心绪。 “这方才一拳,难道先生以为不是击打?”少年轻声发问。 男人目瞪口呆,尴尬的瞧了瞧那只只是传来轻微震感的右脚,顿时就想跳起脚来骂娘。 “赵树理,你这王八蛋。不得飞升的倒霉鬼?这他娘的哪是你所说的武学奇才,分明就是你扔给老子的一个累赘!”男人脸上含笑,心中已是跳脚骂娘。 此时,在比楚国最北边还要远的北边,一脸落寞的男人破天荒地的饮了一口一路走来都舍不得喝下半口的梅子酒,笑得流下了眼泪。 …… 梅屏县的东边,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矮小汉子牵着一匹半跛的毛驴,悠悠行走在山石之上。 已是中秋天气,又加之身在密林深丛之中,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许的寒意。可汉子也不觉寒冷,反而是袒露着胸背,背着一支青绿的竹竿悠悠而行。 山林之境,又加之地处边缘,几乎与南边的吴越国接轨穿界。多有两国的流犯匪寇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纯粹靠着打劫过路的行旅为生。因为地势复杂,又加之是两国交接之道,本地官府反而不敢太过按律抓捕惩罚。一来是剿匪需要纠结大量的人力物力,二来是山野之中,本就不适合大规模的人员集结,何况是背弩负箭的军士。更怕稍有不慎拿捏不住就会挑起两国争端。这样一来,在个个山寨的试探之下,重兵集结之地反而成了盗匪流寇的栖身之所,让本地的百姓可遭了许多的苦难。 矮小汉子牵着毛驴过界,悠然而来,恍如神仙中人。 此时,离得汉子不过两丈距离的草丛之中,带着一顶破旧毡帽的汉子吐出了嘴中嚼得破碎的青草,对着远处的一棵老树打了个手势。 劫匪行事,从来不以言语沟通,而是以手势相比。形形怪怪的手势恐怕落草了十年的悍匪也认识不全。而此时汉子摆出的那个一字手势,无论是新近投寨的还是资深悍匪都知道,那个一字代表着大鱼来了。 …… 男人心中腹诽着那个孤零北上的男人,抬起的手臂却丝毫不含糊的握紧少年有些冰凉的手指,将他拉在了身前。 “你真毫无修为?”男人犹然不信,伸手捏了捏少年有些光滑的手腕。 少年眨巴着双眼,看着男人的模样似乎想想起一点和男人的联系。可他苦思许久,无奈还是毫无头绪,自己平生所见之人好像就没有一个长得和男人一般。 少年淡然摇头。 “这他娘的真是高,高!”男人长啸一声,眼底隐隐有怒火升腾。 赵晴柔跌倒一旁,见着男人一个劲的打量着少年也不在起疑,而是淡然的爬起,拍了拍衣上沾染的灰尘。 “这一天天的,怎么尽是坏事。”小姑娘摇了摇脑袋,突然说出了青衣剑客吕施张的口头禅。 或是念及那个从小就亲近的青衣叔叔,小姑娘如含冰霜的小脸终于多了些淡淡的笑容。 男人充耳不闻,长吁短叹。只是希望着这个半路徒弟能涨一涨他被丢下许久的面皮。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零七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男人愁绪漫天飞,东西筹划比算,想了许久仍是觉得有些不合算啊,凭什么他赵树理种下的因果要我薛某偿还啊。可一想到赵树理那惊天动地的风雪十三剑,男人顿时就如同焉了半截的萝卜,只得咬牙瞧向少年,硬生生的憋出了六个字:“你想不想学武?” 男人想着那张沧桑的脸庞,瞧着脸色愕然的少年。 “这是哪一出?”少年拧起眉角,低声嘀咕,有些猜不透态度转变极快的男人。 男人也不出言相逼,只是站在一旁笑看着脸色局促的少年。至于是渴望少年转投门下,还是渴望他摇头离开,自然只有他自己晓得。 少年沉声默默,好生难断。 赵晴柔身在事外,旁观自清。虽不知男人来路,可方才瞬息之间的交手试探,对于男人的底细心中自然也有一番了解。甚至在此刻小姑娘的心中,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机缘对于少年而言是一次天大的造化,甚至可以大到比他那个破旧书箱更重千百。 “李知宇!”小姑娘心脏乱跳,一个劲的点头。可少年脸上仍是一片淡然平静,对于男人的好心好意完全是置身于外,丝毫不理。 男人瞧着眼前这么一出,既不出声点头,也不转身离开,而是看着两人脸上瞬间浮动的千百思绪,露出了饶有趣味的笑容。 小姑娘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自然是心有不甘。她瞥眼瞧了瞧少年,见他依旧是一副清淡如水的神色姿态,顿时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李知宇”小姑娘气呼呼的攥紧拳头,试探性的在少年头上挥了挥满天云彩。 “小子,想好再回答。不想学,我也不为难?”男人哈哈一笑,提起的心肝顿时下坠了半分。眼见片刻之后,少年仍然苦虑而不答话,心有把握的男人吹着口哨就要挪步离开。 男人不急不缓,每一步抬起落下恰好都是半丈之间,既不多动丝毫,也不少动半步。这么堪堪平常的一手在精通武道之人的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功夫。尤其是在识货的小姑娘眼中,比之那些肉白骨活死人的法门更高千百。 眼见男人就要拖步离开,而少年仍然不觉。她反客为主的喊道:“我替他答应。” 赵晴柔红着脖子,粗声大叫。惊得刚踏出房门的老头又缩回了脑袋,只敢在门缝里偷偷观察形势局势。 习武之人健体强身讲究的就是一个气气相接,脉脉相衔,浑身经脉打通融贯之后气劲前后相接,如大江大河绵绵而起。其中虽然有些人不得精要,然而越是懂其中道理便会越讲究一个惜福养命,很少会有人如少女这般表现。不过小中见大,也可知少女执意要让少年拜这个便宜师父的劲头是多么的足。 少年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姿态,不言不语。对眼前的雨打风吹完全是置身于外,丝毫不理。 男人翘起嘴角,对一片沉默的少年不理丝毫,而是瞧着赵晴柔朗声道:“小丫头,你是上好的胚子。只是已有高人指点,在下不好插手,虽然不舍可也无可奈何。但这小子他不愿意拜师,我也没办法,须知,你是你,他是他。” 男人抿嘴一笑,深深的瞧了一眼少女。低垂的眼睑藏着些许的好奇。 少年低头望足,愁眉苦脸。 “先生说,我辈当提三尺剑,上斩邪佞下锄奸。可先生又说,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知宇无经纬之才,只想苦读诗书以报先生栽培恩德。今天手拿凶器,那以后我岂不是成了屠夫刽子手。学不得,学不得。”少年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惹得本转身的男人也好奇的回过身来,望着此时的少年轻轻颔首。 “想学?还是不想学?”男人好耐心的问道,温厚的声音在少年耳旁环绕萦回不散。 少年苦思许久,还是斩钉截铁的摇头道:“不学!” “不学?也好,求之不得!”男人称心如意,频频颔首。等着急得跳脚的小姑娘抓着少年的耳朵上下窜动之后,男人才笑道:“不是我不教,是他不学啊!” 男人轻描淡写,潇洒直行。可这于他而言不过寥寥的一句话语。在离得不远处的赵晴柔耳中却浑然又是另外一种滋味。 “这家伙,明明就是不想教。偏偏喜欢找些莫名其妙的借口。”小姑娘气不打一处来,挥舞着一支翠绿的竹竿就要赶上不知来历的男人比试拳脚剑法。 “哎呦!我的小祖宗,这个东西可不能乱动。这是,这是……”半只脚又缩回去的老头见着小姑娘取出那支青翠的竹竿,当即大叫不妙。眉头紧锁,只是长吁短叹。可老头也知分寸,依旧不曾踏出那只脚来。 这竹竿本是他费劲心机所得,此时被无知无畏的小姑娘拿在手中要和男人比试剑法,老头霎时间脸色就变得一片青绿。 男人修为早已内外俱敛,无论上下皆有神意自藏。对四周所散发出来的大小动静自然是明察秋毫,此时感觉到细微震动的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昨晚自己会望着那条大河望了一夜。 原来是福泽藏海,有缘得之。 男人悠悠一叹,抬头看了看天空飘过的流云,想着赵树理那天在酒楼之中讲的那句话语,他耐着性子解释道:“小子,听我一句,学剑是杀人还是救人都在你一念之间而不是你手中的剑。圣贤也说文有不平则鸣。更何况,你只习经纶虽然也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但是我却觉得千万人间取上将首级来的不是更有趣味。”男人回身抬步,一指点上了少年的眉心。 “圣人一指,一力降十会。我薛某一指,也足以堪破顽愚。”男人一指轻飘飘的点下,直对少年眉心而来。 他本是轻飘飘一指点下,也未曾又伤害少年之意。只想洗髓梳脉,调理少年经络,好让他以后转变主意修武之时能积攒下些许福泽,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也好让少年的武道之路走得通畅些许。 却不料自己反而是弄巧成拙,轻飘飘一指直点少年眉心的他恐怕未曾料到,一股相同甚至比他还要浑厚的劲力竟然从少年眉心喷薄而出,与男人指尖所散劲道撞击一处,直震得男人五内焦灼,当即便有五脏焚烧之感。若不是男人武道已然通玄,这么一下,恐怕会让他有些吃不消。 “你这是?这是……”男人皱起剑眉,既猜不动也琢磨不透。 本想只当偶然而为,可手指上传来的焦灼之感犹在指尖迂回缠绕,手有余温,他如何敢说偶然。 毕竟这等不可能发生之事怎么可以说偶然而为啊! “小兄弟,我名叫薛六湾。取自黄河九曲十八弯之意。只是在下剑道只修到六弯便已是极致。你可知为何?”薛六弯突然转变态度,望着少年挤眉弄眼,只是微笑欢喜。 现在的少年在男人眼中不仅没有了一股书生气,反而瞧着是越瞧越是顺眼,越瞧越是欢喜。 少年终于抬起脑袋,清澈的眸子望向了远方的河山。 薛六弯一改常态,忙不迭身的接近少年,伸手捏了捏少年有些褶皱的衣角。 方才还不愿收徒的薛六弯陡然转变嘴脸,如此一个反转不仅让赵晴柔挤眉弄眼,同样也让那个躲在暗处的老头突然多了些许的愁思。 “怎么就这么难?” 老头走近那张许久不曾看过的黄铜花镜,伸手将翘起的发丝一根根的熨平妥帖。 他瞧了瞧那个挤眉弄眼的笑脸,顿时又皱起两道弯眉,“还是笑着欢喜!” …… 拉着一匹半跛毛驴的汉子一路悄悄走来,只是哼着那首短短的曲调。对沿途悄然发生的变化男人也未曾理会,只是瞧着那支由青绿逐渐变得枯黄的竹竿,点着沿途的山石秋水。整个人看起来完全是风流名士点水触石的风流姿态。 藏身暗处的王成双眼见大鱼悠悠而来,紧提的心胆跳得愈发的剧烈。 “这条鱼,老子要定了!”王成双兴奋的咽了口唾沫,搓了搓由于久蹲深丛而变得有些僵直的双手。 汉子点石淌水,苦行许久。或是觉得周身劳惫。或是觉得苦行许久宜当歇息片刻,他终于缓了缓由于苦累而略显疲惫的双腿,蹲在溪水边鞠起了一抔清泉。 “青石过街,应通东南。可郭某走过南北无数,从来都不喜欢走这些平坦的大路,反而只喜欢寻着幽寂细碎处且停且走。不知是否妥当。”男人自顾点头,伸出一指划过清澈见底的小溪,霎时间便有微波皱起,径往四面八方激荡而来。 王成双蹲在远处打量这着这条过路的大鱼,眼见男人一直蹲在溪涧旁纹丝不动,一向精明的王成双也慢慢的开始变得略带迟疑。 落草多年的老手反而被远处的鱼肉遮蔽了双眼,这在王成双的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男人放下手中的一柄虎头大刀,伸直双手使劲拍了拍脸上的肥肉。等到心中神思终于定下,王成双才开始轻缓的挪动脚步,对着蹲在水边不明究竟的男人摸索而来。 王成双脚步轻微,细弱蚊鸣。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零八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二) 薛六弯转变态度,望着少年挤眉弄眼。 李知宇少年心性,一时之间也琢磨不透薛六弯心意想法。可碍于男人方才轻描淡写间的随手一指便打断了赵晴柔蓄力一击,少年也不好轻举妄动。只能瞧着男人转动的身子摸索他的想法与心意。 薛六弯既然能在而立之年便攀上武道高峰,在大楚江湖上竖起赫赫声名。自身修为习性自然都是极佳之人。不然也不会在等候少年许久之后只是打通少年经络以作与赵树理相识一场的谢礼。 可此时那个放不下架子的前辈高人折转态度,对着少年期期艾艾,献起了无数殷情的男人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已经放下身份,明确对少年表示了欣赏之意,可饶是如此,满脸平静的少年仍然只是淡淡的看着上下起伏的自己,平静的脸上再找不到任何其他的丝毫思绪。就像那个让自己一想起就满腔怒火的高大男人,丝毫没有半点风味可言。 薛六弯啧啧称赞,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只是拍打着少年的肩背,摸索筋骨。似在检查少年是否有武道天赋。 小姑娘瞧着事态反转,摸了摸平滑的下巴,虽好奇薛六弯一指触碰少年眉心瞬间变化的脸色,可瞧着一副高人姿态的男人转变态度,复而如此亲近少年,久居华府高堂的她也有些弄不清男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其中好歹是非,让小姑娘很是拿捏不住。 “喂!薛六弯。你怎么就突然如此喜欢这个家伙。你方才不是说你薛六弯深知缘法强求不得吗?”少女展开秀气的眉角,明嗔暗喜。 薛六弯明知小姑娘语中的不怀好意,但又不好说出其中道理,只好顺着小姑娘的话语势头,哭丧着脸哀声道:“是我薛某一时间拿捏不住分寸,委屈了公子。不过薛某素来都是这个脾气秉性,一时间也改不掉啊” 男人淡淡一笑,皱起的眉角顿时又平滑了两分。 少年无奈扶额,颜色反转。低声喃喃道:“这薛前辈,思维总是有点跳。” 这边山河风光秀丽,前辈高人和少年相向无措。而另外一边,背着一只青绿竹竿,跨着一匹半跛毛驴的男人眯着眼睛正掬起一抔清泉洒在他有些沧桑的脸上。 “都说地北天南,各有福泽。白某闻音讯而来,怎料如今却是这么一副模样功果。不但前有强敌,这后面也有些跳梁小丑真当我白某的剑,锈在了剑鞘中不成。”男人左手握住青绿的竹竿,右手趁势拍打在面前的绵绵水波之上,往上一挑,那有如白练的绵柔水波霎时间飞腾而起,直上天际,远远望来,好似银河倒挂,白练横空。 这么一副神仙手段的奇诡画面在常人眼中自是仙人谪世的神仙气象光景。可对于身后那个藏伏在丛林后面的男人而言,不讶于万里晴空之中响起的一阵晴天霹雳,惊的他目瞪口呆,恍然失神。 “这他娘的莫非是仙人临世,起手昆仑。”阳方愣着手脚,只是看着眼前那条倒挂的白色匹练横在半空之中,呆若木鸡。 在阳方的认知之中,就算山上的大王叶垂阳也使不出这等气势骇人的神仙手段啊。 阳方沉湎其中,不可自拔。直到那条倒挂的匹练从九天之上倾泻而下之后,男人才后知后觉的醒悟道:“大爷……我……”男人支支吾吾,眼神惊慌。四肢摆动无序。仍没能从那条倒挂的白色匹练之中走出身来。他唯一见到的最后一副光景就是那个脸色黝黑的男人脸上浮现的丝丝轻蔑笑容。 “看来,我白景的杀人剑尚可。”白景淡然一笑,牵过那头伏在水边吃草的毛驴对着山上悠悠而来。 男人脚步极为轻缓,甚至踏在脚下半黄的草地之上也未能留下丝毫足迹。只有毛驴滴答走过之时,才会浮现一面浅草才能没马蹄的闲适光景。 毛驴四蹄轻踏,即使是平坦的小路这头跛脚的毛驴仍然未曾放开脚步,而是悠悠跟在男人的身后,借机咬下满嘴的枯黄。 “没出息的东西!你瞧瞧你这样子像是通了灵性的畜生吗?我可是听说这青霞山上的草,可是珍贵的紧啊。”白景伸手点了点前方毫无波动的浩渺天空,拉过倔驴的脑袋直奔山上而来。 先前与阳方一起蹲伏在草涧之中的男人一路疾行,只是沿着那条山径小路纵身快跑。即使是被脚下的山石土砾绊倒了几次。男人犹然一副不怕疼痛的表情只是低着脑袋对着山上快步而来。 山道之上,地势路途相较于平地而言自然是崎岖许多。尤其是沿途的荆棘诸物多生在山道之旁,给男人的长衣留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额窟窿。可男人仍然是毫不停留脚步,只是低着脑袋快步行走,等到远处那块不甚高大的山门浮现在男人眼中,他这才如闻救星的放缓了脚步,拍着那起伏难定的胸膛疾步朝着山门而来。 “他娘的,小方,你可要给老子撑住喽。那条大鱼要是跑了,别怪老子欠你的酒钱,那可就一笔勾销,再不相欠。”小葫芦稍稍停下脚步,望了望远处的幽密山林片刻,埋头狂奔的男人这才径直对着大门而来。 山门之中,大当家叶垂阳正愁眉苦脸的站在一处残破的黑色牌匾之前,前后失倨,颇有些走投无路的感觉。若不是小葫芦知道面前那个愁眉苦脸的男人凶狠手段,恐怕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大当家的也会有这般彷徨无措的时候。 叶垂阳盯着那块残破的匾额也不说话,只是来回绕着破匾踱步慢走。等到男人来来回回走过三四个来回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回过头来,瞧着站在外面的小葫芦如见救星。 “诶,小葫芦,你可知大当家现在的处境!”叶垂阳斜瞥了一眼有些愕然的男人,紧皱的眉角立时就舒缓了半分。他拍了拍垂下的衣摆,看着男人堆满了笑意。 “有道是客从远方来。我叶垂阳在潦倒之际没想到也遇到了救星。” 青霞山大当家叶垂阳,一向以沉稳厚重闻名青霞山。男人自打落草以来,也算是历经风雨劫难无数。不仅躲过新任知县费俊多此的集中围剿,和同样落草的隔壁草寇贾和也是颇有过节。就是前一段时间,两个人还当着诸多草寇手下的面前狠狠的打了一架。只不过结果有些不大好看。 能徒手抡起两百来斤大锤的叶垂阳居然被贾和的夫人拿着一只绣着铜花的大锤狠狠的教训了一顿,这惹得武艺高强的叶垂阳很是不高兴。尤其是做梦想到那个娇滴滴的佳人时,身为一寨之主的叶垂阳更是不高兴。 这不,男人听说那个俏佳人喜欢书画笔墨,劫掠商贾无数,才见到了这么一块称心如意的救命匾额。天天茶不思饭不想的用心钻研,只为下次交锋之时,能和那个佳人说一句老子也有诗书斤两的情话。 叶垂阳脸带神秘笑容,拍了拍小葫芦由于快步逃跑而起伏不断的肩背。 小葫芦受宠若惊,一时间竟然愣在原地,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有些不明究竟的瞧了瞧平时一向沉稳的大当家,名中带着葫芦的男人却弄不懂叶垂阳葫芦中倒着的心意。 叶垂阳也不以为意,只是以为小葫芦听到了自己所言,正在苦思对策。 白景牵着那匹已经跛了一条腿的毛驴,晃悠悠的慢走在山间小道之上。男人神色惬意,姿态从容。 前方,一柄秀气的金色飞剑在山间小道上穿梭而动,每当穿过男人身旁之时,散发着微弱金色光亮的飞剑便会发出一阵细微的嗡鸣。只是小剑太过秀气细小,以至于飞剑来回穿梭之时,只有阵阵残影闪烁来回,让人瞧不清究竟。 离鹿郡的江湖有言,飞剑杀人不沾血,百步一剑破青山便是对这个面色黝黑的男人最好的写照。 最让人啧啧称奇的便是紧邻离鹿郡的北边,云中郡中也出了一个修为可登楼的薛六弯一向和这个憨厚朴实的白景有些合不来啊。 白景伸出手指凌空一点,那柄散发着阵阵淡金光亮的秀巧小剑便好像逢到了合适的剑鞘,倏忽一声扎入男人宽大的袖筒再也不见。 “莫急!莫急!这山是好山,这石也是好石。可这人,哈哈,那就有些难说喽!”白景手拿着那支青绿竹竿对着旁边的山石使劲一敲,只见一阵青烟冒起,直对着九天云霄倾泻而来。 烟气浩渺,如雾似霰。倏忽之间便融入了半空中浩渺的云层,化作了飞鸟扑腾而过的光景。 “怎么?这就按捺不住了。”男人轻声一笑,指尖散出一阵青绿毫光浸入了那截青绿的竹竿之中。散发着阵阵躁动的青绿竹竿这才稍稍镇定些许,过不多时才复归平静。 男人走不过两步,又转过头来,瞧了瞧祈安县方向喃喃道:“薛兄,白某不知你的九曲十八弯练到了几弯啊?” …… “小葫芦啊。我听说你在落草之前曾在山下读了几年的私塾,也略晓诗书文章。大当家问你,那个什么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到底是个什么道理。”叶垂阳露出一副疑惑神情,眨巴着眼睛盯着面前有些不知所措的男人。 小葫芦依旧沉浸在山大王叶垂阳难得的恩宠之中,一时之间有些忘乎所以而难以自拔。对于山大王叶垂阳的话的问题自然是更加的难以回答。直等到叶垂阳那如含千斤的手掌拍在了他有些矮小的肩背之后,天生取了个喜名的小葫芦才回过神来,摸着脑袋呼呼傻笑。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零九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三) “徒弟啊!今后你放心。就是你那短命的师父回不来,也有我薛六弯来陪你走过这一段江湖。”薛六弯洒然一笑,抬起脚尖轻轻踩了踩少年向前的脚掌。 李知宇闷声葫芦,也不答话。看着薛六弯一脚踩上自己前伸的脚掌,只是以为是自己所在地面方位占到了薛六弯前行的道路,少年悄然往后退走些许,离得男人远离了丈余地面。 赵晴柔则完全没有少年所体现出来的淡然从容,而是急的火急火燎,学着少年迈着正儿八经的八字步来回踱步。 “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这家伙倔起性子,那即便是我,估计也拉不动这头倔驴。”小姑娘嘟着小嘴,一时间心中陡添无数苦闷。可她也清楚少年虽然平素一向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可小姑娘心中也明白。若是面前清秀的少年真的倔起性子不为所动,那不说是薛六弯,就是她赵晴柔也拿捏不住,劝不回头。 赵晴柔只顾惆怅,自带潇洒风流的薛六弯心中则更是焦急。 “身怀莫大气运而不自知,若是被那些江湖魔头得知,这尘封了十多年的剑不知又该如何?”薛六弯低头一叹,学着少年看了看脚尖,随即又自顾叹道:“唉,他娘的,赵树理的功夫没学到丝毫,这性格倒是一个模子刻画。这他娘的怎么得了。”男人轻声哀叹,并拢的脚尖随即往前走过两步,在少年不知不觉间抵住了他的脚尖。 两人两脚相对,彼此甚至可以听见呼吸大小。男人脸色微沉,却又强行挤出了一抹惨淡笑意。少年则是迷惘的瞧着那个气度不凡的男人。 赵晴柔本站在离得两人不远的地界,心中想着解救之法。可凡事都是开头难,而说服性格本是软弱却又打定主意便不改变的少年则更是难上加难。 “做薛某的徒弟难道不好?”俊雅的男人轻声开口,双眼仍是止不住的打量着面前清秀的少年。 李知宇双眼平视着男人,仍是不曾开口说话。倒是站在离两人稍远的少女眼见男人抵近少年,以为男人心中又有其他想法,她当即走到少年身前,将他护在了身后。 薛六弯哑然一笑,咧嘴笑道:“赵家的姑娘,薛某若要出剑,不说你拦在身前,就是吕施张来到此地,薛某虽不敢说有必杀之把握,至少也能斩下他七分气运。”男人话语轻柔,一脸的轻描淡写。 他随即又望向少年坚定道:“李知宇,你不认我这个师父也无妨,但是我薛六弯却是收定了你这个徒弟。” 薛六弯眼神坚定,悄然并拢两只垂下的手指,点在了少年眉心。 “哈哈!我薛六弯今后就是你的师父了!”男人咧嘴一笑,喜不自胜。 庭院南边,种满了本地特有枫木,此时一阵秋风卷来,打下了不少落下的枫叶。 秋叶飘零,漫无风声。男人不经意的瞥了远方随着秋风飒飒落下的秋叶,他满含笑意的脸上顿时结满了秋日的浓霜。 “尚书大人,千事万事都可依你,只是这件事我薛六弯无论如何都要插上一脚。” 男人淡然一笑,垂下的指尖上浮现了丝丝淡青剑气,将那片枯黄的树叶瞬间扎了千百小孔。 赵晴柔是急迫性子,瞧着这一幕顿时又有些提心吊胆。本是以为这个男人真心实意的对待少年,却不料他又抵近少年的足间。须知,高手过招,须臾之间便可见手段丝毫啊! “难不成薛大侠想要出尔反尔不成。”小姑娘鼓起腮帮,双手不知不觉又插在了腰间。 男人转身一笑,摇头道:“误会误会!只是我薛六弯看着面前这个徒弟就欢喜。” 他忽然又转过身去,笑看着远处那方流过无数山河风光的花草长廊,笑道:“徒弟,师父手中也没有多的余财,这不囊中羞涩,也没有其他的见面礼。只好带你在花草长廊上游玩一番,聊表你我师徒情谊。” 男人一步踩下,隐约可听风雷阵阵。只见远处陡然有无数洪波涌起,那一条弯弯绕绕的河流之上有一条大船凭空自现,直对山脚而来。 “知宇!且上大船!”男人少有的豪情迸发,他伸出双手抓住眼露慌张的少年,一把丢在了那条长宽丈余的小舟之上。 小姑娘倒是没有多加置喙,瞧着远处的山河风光,纤舟过廊。反而一改敌意,恨不得跃起身子直接跳到那条飘荡无依的大舟之上,随波而起。 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身旁小姑娘的跃跃欲试,他轻抚腰间的一柄细长柳绦,低下脑袋,几乎是一字一句的说道:“怎么?你也想试试!” 小姑娘一言不发,只是重重点头。 赵晴柔放下身段,望着男人的眼光泛起星河灿烂。 男人捂嘴一笑,反手提起少女,手下劲力轻吐,将外表柔弱,内心实则强悍至极的少女提在手心丢在了远处随波而荡的大舟之上。 “这小姑娘我看得舒坦!只是可惜已经承袭了别人的剑道。”男人坦然长笑,那只轻放在腰间一直不曾离开的右手此时终于抬起,指着远处的一方河山长笑道:“故人已来,何故不见啊!” 薛六弯一手横空,只见上方云层陡然有云气下坠,衬托的这一方古寺也如临仙山浩渺,隐约可听黄鹤齐鸣。 赵晴柔身形摇摆,离得男人十丈距离远近之时所在方位仍未见丝毫的偏差,只是向着目瞪口呆的少年欢呼雀跃而来。 小姑娘爽朗大笑,看着逐渐逼近的少年使劲的挥舞着双手,以示雀跃。 薛六弯瞧着远方,手下浮起道道浓光璀璨。 老头藏在门角的弯绕处,瑟瑟发抖。方才那个儒雅的男人只不过是微微一瞥,便已觉修行百年的大道金身止不住的颤抖,若是他在将注意放在自己身上,那么所带的锋锐气机让摇头的老头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 “为什么他娘的总是我。”老头苦涩低头,就要拨开脚下松软的泥土。 男人似有所觉,摇头道:“看不清气运的少年,自带气运的少女,在加上这么一尾修行百年却毫无修为的大鲤,薛某倒是觉得愈发有趣了些。毕竟,这世道已经如此苦闷,若是不横加些许变化,岂不是太过无趣了些。” 薛六弯抬头挺胸,露出罕见豪迈,他学着那个孤身北山的男人取出一支青黄酒壶,笑道:“当年求剑八百柄,薛某面对那白雪山的诸多前辈高人也未曾低下头来,今天难道就怯了你白景不成。” 他跺了跺左脚,那个伸手遮住双眼的老头陡然只觉一阵大力由上而下,提起了老翁有些矮小的身躯。 “仙人,我只是小小精怪,也未曾在佛庙道观拉屎撒尿,不知仙人是否可以高抬贵手,我保证今后觉不在招摇撞骗可好。”老头苦着那张犹如婴儿一般嫩滑的小脸。不断伸出手脚凌空提着那个言笑自若的男人。可薛六弯只是淡然一笑,将老头也是伸手甩在了那艘小船之上。 薛六弯等得将少年一行都放在了小舟之上之后,才瞧着远处的一方天地,眯了眯那对好看的桃花眼眸。 “白景,薛某在此敬你一杯酒。” 薛六弯白衣飘摇,垂下的袖摆对着远处的河流轻轻卷下,一道道有如小树粗细的水珠蓦然从河底升腾而起,对着青霞山上的男人呼啸而来。 …… 白景牵驴上山,青衣飘摇,加之一根青绿竹竿横亘在男人手中,如此一来,男人不甚好看的容貌在山景叶黄的衬托之下倒也可见三分气色。虽不如薛六弯那般望之便有一阵书生气铺面而来,可在炫美的秋光之中。倒也好似神仙中人,写意风流。 “早就听说这青霞山上风光迥异非常,独生红木叶落之时,其叶旋转如沙,叶红似血。白某今日上山,那三柄短剑不知是否能饮饱。”白景嘿嘿一笑,手指抚过前方好似无尽的虚空,只听一阵嗡鸣炸响,四周起伏的云层陡然有铅云下垂。天地间陡增无数惨淡气象风光。 “我的奶奶,这他娘的莫非就是所谓的仙人临凡。”藏在草丛中的一个黝黑汉子惊的张大嘴巴,只是愣愣的望着远方的天际,一时间竟然忘记了逃跑。 小葫芦这边风光独好,望着叶垂阳傻笑的说不话来。 “小葫芦?”叶垂阳沉着一张黑脸,低声询问着面前的矮小的男人。 小葫芦犹然不觉,只是以为大当家的难得开恩厚待,心中已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就差跪在地上感谢大当家的大恩大德。 叶垂阳身为落霞上的匪首大寇,甚至被官府严命缉拿,可见男人的凶名赫赫。此时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手底下的小葫芦视而不见,饶是男人天大的度量,上好的修为也不禁沉下黑脸,隐隐可见不耐。 “小葫芦!”叶垂阳猛的一声大喝,唾沫星子一齐喷出,沾白了小葫芦的嘴角胡须。 天生胆小的男人这才醒过身来,愣愣的瞧着凶名赫赫的大当家。 …… 白景神仙手段惊鸿一瞥,天地间浮动的异像这才稍稍收敛如常。 他敲了敲身旁的一块突出山石,朗声道:“白景拜山!” 如此大摇大摆的走进常人避之不及的土匪凶窝,不说其他,单凭这份底气,就足以说明男人不是虚张声势。何况还有刚才的神仙手段在前,直惹得那些偶尔在山脚下遇见男人的巡山喽啰并一并小厮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瞧着男人踏下的步伐仔细盯梢打量。至于其他,一时间倒也并没有完全拿捏有度,只是做着等待动作。 “这山匪看来还是看人来啊”白景袖摆轻摇,只听得一阵嗡鸣响起,藏在草丛中的男人便已身首异处,甚至连声音也未曾传出半分。 白景身后跟着那匹跛腿毛驴嘶鸣一声,红着双眼先男人一步上山而来。 男人见此也不阻拦,而是哈哈笑道:“莫急莫急。他叶垂阳还欠我半条命呢!”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一十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四) 叶垂阳粗鲁汉子一个,在土匪窝子中混迹多年,对于其中冷暖早已是了然于胸,珠玉在怀。虽如今身为寨主,享有莫大权威赫赫,这些年打家劫舍之事鲜有参与,但骨子里的狡诈冷漠依旧是男人的拿手好戏。 小葫芦脑袋低垂,仍然有些缓不过神来,只是看着面前那个生疏又熟悉的大当家不知如何开头。男人顾自疑惑,暗自思量着凶名赫赫的大当家叶垂阳何时变得这么好脾气了。不仅对着自己嘘寒问暖,就是那张黑脸上露出的笑意也是如此的温暖而坦然。即使没有达到和煦有如春风徐来,也快要接近另外一片山河风光了。 “这个,大当家?您……”小葫芦胆战心惊,嘴唇哆嗦,剩下的几字已到喉中仍是被男人生生硬憋了回去。他擦了擦了已生些许褶皱的额头,生怕稍有不慎便会遭到大当家的一顿毒打。至于毒打,对于出生低微的小葫芦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 而这般云里雾里,不明究竟的迷糊惶恐,对于小葫芦而言,让他更为害怕而不敢言。 叶垂阳听着小葫芦云遮雾绕的一番话语,一时间也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何处。自己只是心心念念着那块残破的旧匾,何尝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男人软硬兼施,再度伸手抓住小葫芦瘦弱的肩背,语重心长的说道:“小葫芦,大当家的待你可好?” 小葫芦不明所以,只是不住点头。 “那大当家的可识大体文章。”叶垂阳提起小葫芦悄然弯下的身子,一字一句,正经问道。 小葫芦更觉云里雾里,只是不住点头。因为在男人些许残破的映像之中,好像只有点头哈腰是没错的。不管对谁,都是如此,即使是面对面前那个从未正眼瞧他的大当家叶垂阳也是如此。 “那他娘的她怎么就是不肯回头看看我呢?哪怕是一眼也好啊!”叶垂阳皱起浓眉,生的一双乌黑光亮的眼珠上顿时生了些许的水雾。 叶垂阳神色变化一瞬之间,满脸的笑容复而化作悲戚点点,这非常的一幕变化呈现在小葫芦的眼中则更让人为之失声哑然。 “大当家的这是哪一出啊?”小葫芦张大嘴巴,竟是长久不能合拢。 卖力爬山的男人终于翻过了一处丈余高的山头,此时他停在一株露天参松之下,抹了把并无丝毫汗珠沁出的额头。 “唉,这满山的叶景昏黄,草木阴阴,依旧如故。只是不知道白某当初存放在此间的一颗人头是否安然啊!”男人点头微笑,一把拉过半跛的毛驴,摸了摸毛驴背上挂着的一颗人头。 叶垂阳咋呼半天,反而是事倍功半,前面所做的铺垫都被男人一概忽略,小葫芦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其中缘由。 男人见话语良多仍无效果,只好抓住小葫芦的衣领,将他拉到那块被分成两半的牌匾之旁,单刀直入道:“小葫芦,可识得匾上刻字” 小葫芦这才猛然回过神来,伸手抚过匾上绣金大字,眯眼打量,仔细辨认斟酌。 青霞山一山容两匪,自然分了两座山头。除了占据大山东面的叶垂阳,还有半边则是被此间的另一个悍匪贾和落草。短短几年,也拉扯起了一股势力,虽不说可以正面抵抗官军,但和叶垂阳也是呈分庭抗礼之势,两伙草寇也是伯仲之间。 在一处幽深的山谷中,贾和穿着一袭黑色长衫,行走在山溪之间。或是山风清凉,只是穿着一身单薄大褂的男人下意识的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黑色长衣,笑望着远处正款款而来的黄衣妇人。 女子长发披面,斜披着一袭淡黄长衣,虽衣着简朴但也有七分神韵在怀,轻巧宜人,秀色可餐。 “夫君!秋日风寒!还是快些回府。免得秋水清寒,伤了身子。”女子俏皮一笑,快走两步,不等贾和开口言语,女子细长的手指已然放在了男人的肩上。 都说女子温柔似水,这么一个妖媚不可方物的女子伸出纤纤细指点在男人的眼角眉梢,更不用说做惯了土皇帝的贾和心中是何等的强烈而不可言。 贾和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伸手牵了牵女子柔滑的双臂。 “夫君,可有心事在怀。”自带一股妩媚气息的漂亮女子低下眼睑,指间由上而下,放在了男人的嘴角之旁。 贾和虽然故作镇定,撇头远眺望山峰暇观,可心思无疑已经飘到了女子身旁。他反手握住女子绕上脖颈的柔滑双臂,低声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夫人,你不知你现在所为完全是在玩火啊。” 女子掩袖一笑,青丝招摇,贴近男人的耳旁,吐气如兰。 “夫君,那叶家寨那边我听说可是有大动静。莫非夫君不怕?”女子朱唇轻启,麝香穿鼻。 贾和是寻常汉子,世人七情六欲自然皆有。更不用说这些年占山为王,虽是一介平民,可过得日子和远在寿春的皇帝也别无二致。都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怕不如京城富贾豪奢,气场牌面也已胜过了许多。 男人什么揽过女子纤细腰肢,将那张生的甚为姣好的容颜放到了身旁,仔细打量片刻之后,贾和才悠悠叹道:“都说佳人易老,黄土裹衣。如今夫人倒是生的愈发娇艳,倒是可惜了夫君我这些年累死累活。辛苦打下的这一番基业。” 女子皱起淡眉,一时间竟然分不清男人语中好坏。 …… 祈安县衙之内,费俊换上了那身浅绿官袍,端坐在大堂之上,瞧着下方的诸多衙役捕快。 大楚官佚明文规定,七品官员着浅绿官袍,不饰金玉条纹。此时换上那身浅绿官衣的费俊衣着虽略显寒酸,可居高升堂的气度英气却丝毫不亚于那些衣上绣着雁鹘的封疆大吏。 男人正襟危坐,浓眉紧结,等到将下方众人一一看过之后,自带威严气度的男人这才开口淡然道:“诸位也是知道,那落霞山为患多年,一直缴而无功。其中缘由也无须本大人再次赘言,只是此次剿匪,衙署长吏并州郡刺史多参与谋划,若是效果与往常一致,其中利害恐怕本大人不多说,诸位扎根此地多年,也应该明白其中意味。” 费俊脸色陡然一变,伸出一手抄起放在桌角的惊堂黑木,猛地对着那张檀香黑木打造的长案使劲一拍,堂下的众多捕快衙役这才在心中明白,原来,这一次这个一向被他们敷衍轻视的县令大人认真起来竟是让人如此的吃不消。 “张师爷,将衙署幕僚所拟策略示之于众……”男人朱唇轻启,将胸中韬略一一明示于众。 只是说道最后,兵锋所指,大军上山路径,后勤辎重都已一一拿捏妥当,可那个领军之人依旧是云里雾里,未曾显出身来。 就连以往剿匪被费俊倚为心腹的张都尉,张折戟都未曾上前接过男人案旁放着的那一纸战书。 费俊气定神闲,迟迟不下封命。直等得日上三竿,一袭黑衣的高大身影持剑上殿之后,费俊这才笑着站起身来,将那纸被众人眼馋无比的一纸战书递到了男人的手上。 刘金刚眼神炙热,不过脸上依旧未曾表象太多,只是拿着那只浅墨疏毫定身于侧,只等那个穿着浅绿官袍的身影发令剿匪。 张师爷站在费俊身侧,手拿着一柄细长宝剑,时而侧目抬头,至于焦点自然是初出茅庐便已深得费俊恩宠的刘金刚。 张师爷目光犹有愤愤,可碍于费俊几番剿匪而不功成,矮胖的男人此时自然是收敛许多。即使有再多的不甘,此时的他也只能低下脑袋,等着那个摸不清究竟的男人提剑上马搏功名。 同样不甘的还有衙署主簙龚敛,老人本已是六十多岁的高龄,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可碍于楚国上下形势,中原腹地都是十室九空,更何况在南北两端沟壑盘结的各大军镇更是文武不备,以至于州府郡县之中也时有空缺,若是逢着年富力强的刺史长吏还好,如是逢着刺史大人也是年老体衰,那所空缺之职自然空下职能全然不顾。不说是费俊这直插边塞的祈安县,就是处于陇海郡腹地的梅屏、扶风、定远诸多县治之所也时常有长吏空缺,管中窥豹,小中见大,由此可见只剩下了空壳子的大楚是何等的独木难支。 龚敛德高望重,又加之老人身在祈安县中的一等门第龚家之中,在这祈安县内虽然只任主簙一职,可其声势名望较之费俊这个由北入南的士子书生而言,反而还要隐隐压过一头。 眼见龚敛迈步上堂,与其盘根错节的胥吏官员自然是如见救星。若不是碍于费俊这个知县大人的情面,恐怕不少出于龚敛门下的弟子门生就要上前搀扶,以示尊重。 老人一步一顿,脚步踌躇,直走到堂下,眯眼见过了费俊,老人这才堂堂说道:“这地方不是老夫所立的位置,不知大人几时占据了这方地面。难不成是老朽行将就木,大人以为现在便可取而代之。” 龚敛皮笑肉不笑,望着坐在高堂上的英伟男人悠悠开口。 费俊仍是作壁上观,只是不经意的瞥了眼张折戟。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五) 如此局面开端虽然让费俊略微惊讶,但大致也在肺腑之间。 祈安县本来就是世家大族争相盘结沟壑纵横的局面,庙堂之上所在胥吏十之六七都是出身于祈安县内有名的世家大族,眼前这般画面在男人心中倒也没有太过出乎意料之外,反而让他平静的心中愈发觉得振奋不宁,看来,自己选择攻其一点而破全面真是无比正确的论断。 费俊心思活络,回想往日种种,眼神唏嘘。不过既然已经明白其中道理,男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次转身回头,去走那条已被无数人走过的老路。他要一步一个脚印的迈步上前,去为陇海郡的庙堂谋划出一条新的端庄大道。 不管是这祈安县的庙堂,还是这陇海郡的江湖。在此时费俊的眼中都终于变成了可以把握的棋子,都已经成为了暴风雨来临之前为他费俊建立功名的垫脚石。这一点,费俊深信不疑。 男人目光凛冽,深邃的眸子中悄然多了些不可言喻的冰冷杀机。 “这世道或许真要变了。”男人低声私语,白皙的手掌死死握住了放在桌角的那块惊堂木上。 …… 王府之内,王知然一夜观雨。直等得夜雨收歇,东方隐隐有鱼白将现,不知何事苦淹留的老人才离开那方寸之间,对着离得王府不远的地方挥了挥手掌。 “现在想必那刘金刚已经拿到了自己心中想要拿到的东西。不知这陇海的庙堂江湖,这世间的百姓疾苦,是否都会如刘金刚一样在这盘棋局上落下一个完美的结局,这一点还有太多的不可揣摩。不过老夫倒是希望这一次的变化一定要雨大雷声也大,好直接撬动沉寂了二十余年的陇海庙堂,给那些歌仁义道德的谦谦君子来一次当头棒喝。王某虽然居心不端,可圣人所言的仁人君子之说,王某躬耕书斋多年,也一直记挂在心上。”老人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眯着眼眸瞧着远处的一方市井昏黄。 王府门前,秋风徐来,草低穿堂。那两扇抵挡过无数雨打风吹的朱红大门隐隐落下了不少的朱漆残片,飘在王府打理整齐的地面上有如佳人涕泣,泪雨斑斑。 风铃悠悠,缓缓而来。人虽未至,铃已随风,飘荡的秋风顺着吹过的房粱咚咚而来。 清风徐徐,水波不兴;秋叶落土,如响春雷。 张许经历莫大变故,眼见恩师惨死身前,眼见自己积累的十年修为灰飞殆尽,往日配剑便可走江湖的男人已是心神劳损,容颜枯槁。不过一夜之间便从人间一等风流的人物变成世间潦倒至极之人,一向给人充满着正义豪情的男人也不知何时熬白了鬓角,青葱茂密的长发悄然生了几根显眼的白发。 他踉踉跄跄,行迹狼狈,拖着两条受伤难以发力的大腿,艰难的走在清晨寥无人烟的大街之上。甚至连那匹跟着他走南闯北的青骢马都不见了踪迹,只有一个单调的身影在大街上飘荡踯躅而不知所归。 张许行迹潦倒,茫无目的。本是径直对着百手堂而来,可不知为何辛苦半天走到那幢府邸之前的男人忽然又折转脚步沿着那条熟悉的旧路逐迹而回。如此来回多趟,潦倒而无目的的男人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直对着王府大门愣愣出神。 夜半而不知所归为难,知所归而无从归则更是难上加难。难到一向潇洒风流的男人拜门而滞留于外,只得远远听着那串熟悉悠扬的风铃。 “师父!”张许心神俱伤,踉跄着脚步倒在了门外。 王知然独倚听风楼上,聚精会神的盯着远处的骄阳漫洒,老人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也弯下了些许的弧度,不过那根极少弯折的脊梁在初起的阳光之中倒是低垂了几分。 “费大人,前路弯折,居大不易。只望你能坦然的走过这一段山河风光,能在这陇海庙堂之中写下独属于你费俊的华丽篇章。至于金刚,你我之间,故友相逢,老夫只有聊赠美酒一杯,你可千万不要让老夫失望。”老人豪情万丈又唉声一叹,他瞧了瞧洒在梁柱上的片片金黄,伸手压了压被风撩起的白发。 一夜之间,满腹经纶的王知然竟然熬白了头。 王府门外,正当王知然准备入房休息之时,一顶轿子也恰好停靠了王府门外,满面笑意的费俊对着那座弯绕闻名的王宅露出了半个头。 …… 潘志军佳人在怀,又得本地硕儒王知然识赏,已是自得意满。男人一大早便已爬起身来,笑着打开紧闭的窗帘,同样望向了远方的山河风光。他不知为何,下意识的喊道:“偎翠!” “先生!”娇羞有如含苞待放的女子轻声回答,伸手拢起了垂在鬓角的发丝。 …… 刘金刚被费俊使劲推上牌面,已经毫无疑问的向祈安县本地豪绅并那些沟壑纵横的世家大族摆明了态度。如果说衙署官邸设宴是为了将刘金刚推到台前,那么将刘金刚亲点为领军大将,则完全说明了费俊对刘金刚毫不掩饰的赞许以及推崇。他打定了主意要将刘金刚摆上台面,甚至不惜和各级胥吏撕破了那张貌合神离的面皮。 费俊用心良苦,棋行险招。刘金刚心知肚明,脾脏开窍。如此一来,死命将刘金刚推上台前的费俊倒是把自己奖擢的道路与刘金刚死死的捆在了同一条大船之上。至于对错,天晓得。 刘金刚衣着打扮依旧很是随意,若不是张折戟在军士开拔上阵之前堵着刘大人的屋门口哀求着他穿上那身黑色的外流官补,恐怕男人只穿着一身黑布长衫也敢骑在高头大马上去搏杀一番功名。 都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此时不仅得意更是志得意满的男人人逢喜事精气高,怎一个爽字了得。 张折戟身为费俊心腹随从,此时同样骑在一匹骏马之上,只不过以往出征剿匪的主从随着刘金刚的到来理所当然的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刘金刚左呼右拥,奴仆相随。身为费俊钦定的先锋大将,气势自然是胜过旁人许多。而男人本就生的威风凛凛的外貌此时更让左右的扈从引为天神,只是小心伺候,丝毫不敢大意。 由前呼后拥转变成辅助剿匪的张折戟依然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态度,仿佛军权在男人眼中不过是一张素纸,丝毫不能带动他任何情绪。这么一副安动如山的模样对于身经百战的张折戟是军营之中学的本领手段,对于已享楚国吴越二十余年的和平军士来说,则是更上一层的敬畏。 张折戟态度从容,颜色冷峻,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这么一来,惹得那些以往的扈从随侍也不敢靠近询问其中变故。只得将满腹的疑问压在心底,随着百来人的行伍直往落霞山而来。 一行马蹄乱踏,尘土飞扬,等到接近那座素来以防备森严,井然有序的落霞山时,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队军马这才多了几分肃杀冷冽的气质。 “刘兵曹,此地离得那座青霞山已是不远。若是我等成建制上山,恐怕大队人马还未登山剿匪,那清风寨的匪寇已然谋略得当,要么是空寨徒劳,要么是捕而不获。不知兵曹……”张折戟正声开口,直到那个仿佛天然冷冽的男人转过身来之后,张折戟才笑着拱了拱手。 至于接下来的话语,张折戟还是硬生生的吞回了腹中,不做他谈。 刘金刚仍是冷着一张黑脸,催马而行。等到离得山寨不过五里地余时,领军在前的刘金刚才止住了马蹄,伸了伸手。 张折戟催马上前,停在刘金刚下首只等封命。 男人少有的爽朗一笑,从那匹骏马上倏忽一声跃下马来,伸手做了个合拢的手势。 “张大人,这落霞山地势呈东西两端往上而走,越是靠近大山正中山脚,地势反而越是不甚平坦。若是我等分批次由东西两侧的山脚而上,地广人稀,山势倾颓,百余人马化作十个小队批次上山反而会容易许多。只是这么一来,若是我军前后相隔太远,恐怕又给了那两伙匪首借机逐次翻砍冲杀的机会。现在金刚想询问张大人做何想法。”刘金刚言简意赅,望向山峰的目光满是严酷冷峻。 张折戟横刀马上,闻言思索。只是拿着那柄随他征战多年的长刀跃跃欲试。不过其他打量,张折戟却未明说,只是查勘着四周形势地利益,如在思索。 刘金刚同样提刀望上,大刀寒光。 “我刘金刚是谁啊?是几番流离出生入死却未死的金刚啊。岂可一直做他人的嫁衣。”男人挥刀纵马,只是往前。 张折戟无奈摸了摸脑袋,喃喃道:“这性格貌似和大人真挺谈得来的。” 张折戟叫过左右军士,排成三列,梯次对着落霞山的东面策马而来。 “管你他娘的兵分几路,老子就是一路上。”张折戟脚跨神驹,威风赫赫。 御马最前的刘金刚听着身后的马蹄阵阵,男人一手提起了那支大刀。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112 一石激起千层浪(六) 白景牵驴上山,神仙一游。本来依照先前所定方略,应该是先沿山路直上,饱览眼前的山河风光之后在直捣黄龙,去见那个本不应活在世间的故人。可让男人始料未及的是那匹跛脚的驴子居然比他正儿八经的这个主人更为踊跃,不管前路山峰如何险峻,只是快走。越是临近山顶高峰,跛了一条腿的驴子反而是愈发的欢乐往上,对于前方的暗藏的无数土石机关也毫不在意,只留下了那块硬着两半梅花的屁股对着白景撅了撅蹄子。 “他娘的!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他娘的倒好,竟然就这么拿出两瓣屁股来对着老子这个正儿八经的主人。真是他娘的晦气。”白景笑骂一声,饶是一向鲜露笑脸的男人也不由得笑出了声来。只得听之任之,随着毛驴快步而来。 叶垂阳站在山顶之巅,任山风烈烈,涛声起伏,男人高大的身子始终怔怔的站在一块突出山峰的大石之上,满脸的生无可恋。若不是小葫芦使劲拉着男人垂下的衣摆,恐怕一时名声显于祈安县的悍匪叶垂阳就要跳崖自决,带着那块瞧之愈艰,恨之愈切的金色牌匾共赴黄泉。 小葫芦本不是机灵人,在论资排辈的匪寇之中更是说不上的话的人物,可瞧着大当家的决绝态势,那不甚灵光的心中也浮现了万千波澜点点。他拔腿往前快奔两步,拉着男人往后飘扬的长衫,一个劲的往后使命拽动。 前人寻死,后人救活。这么一副诡异却又让人觉得好笑的画面就这么定格在山巅之上,让人忍俊不禁又无可奈何。 “大当家的,您也别怪小葫芦不识得这块匾额之上所刻字迹。您想啊,小葫芦才读了几年诗书,才晓得了几分道理,这他娘这么深奥的几个大字又岂是我小葫芦可以知道的。我看,要知道这匾上所刻,除非去找那袁家的小姐不可。”说道后来,男人的声音已经是细弱嗡鸣,只剩窃窃之声。 张家小姐说着容易,可要是让小葫芦当真拿着这块识不透究竟的大匾去找张家小姐,他无论如何都提不起胆量。 叶垂阳捏了捏拳头,脚步踌躇。小葫芦方才所言如灵光一点,在男人心中轰然炸响。此时想来,也未尝不是一个妥帖之法。可转身再想片刻,叶垂阳又缩回了脚步,不在向前。 “这如何使得?我叶垂阳大字不识半个,若是装着通晓诗书道理,只怕未搏佳人一笑,恐怕这项上人头已然不保。”男人想到此处,浑身忍不住的打了个冷颤,似乎对佳人的水袖长衫,明眸皓齿仍然心有余悸。想必,凶名赫赫的叶垂阳往昔也没少在袁红杏手中少跌过跟头。 其实,更让叶垂阳担心的是怕这个心心念念的姑娘嘲讽自己不识的笔墨文章,同样怕自己深以为不凡的匾额在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眼中只是一毛不值的凡世杂物,这无论如何都有些要不得。 叶垂阳缩了缩脖子,一时两难。 男人面色艰难,本就黝黑的脸庞此时在小葫芦眼中更是黑气森森,望而生畏。 “大当家,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您若是走了,小的们以后这生活可怎么办?”小葫芦瞪大眼睛,慌忙之间扑过身子,使劲的抱住了男人的大腿。 叶垂阳有些哭笑不得。 “难道老子要砸碎这块牌匾都这么为难不成。”叶垂阳骂骂咧咧,有些想要撸起袖子打人的冲动。 …… “叶垂阳啊,叶垂阳,怎么这些年尽是走回头路了。这手底下的一个比一个不中用。”白景一手拖过那头毛驴,将长衣撩起揩了揩那双沾满鲜血的双手。 叶垂阳举起牌匾,左瞧右看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难道自己费尽心机打家劫舍夺来的这么一件欲要一亲芳泽的宝贝竟然是一件无用的鸡肋。 “唉,佳人在侧,不得入怀,也是人生一大憾事。”叶垂阳满面悲愤,欲砸碎牌匾却又不舍。 白景袖中藏剑,倏忽之间便要取男人的大好头颅。 …… 刘金刚分拨阵型,调节已毕。男人自压阵型,提点一队军马占据中心阵营,压阵而走。 张折戟素来勇猛,更是被费俊称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猛将。此时离了莲花台的金刚菩萨,撸起袖子,正好杀人。 男人眼神冷冽,目光如虹。他竖起吊眉,扬刀掠马,凛冽有如天神临凡。刘金刚威而不露,冷峻好似捕食鹰隼。这一前一后,仅凭阵容便已超越以前太多。更遑论有费俊决心在前,看似匆忙之间拉扯起的一伙散兵游勇在这么两个猛人的手上未尝不是天底下最为锋锐的长剑,要给安然多年的匪寇带来无数哀嚎。 落霞山悍匪多是本地的穷苦人家上山聚众而来。由于这些年灾祸饥荒,两军对垒,不少百姓不堪其苦,只得含怒落草。以前所为就是老天嘴里夺粮的勾当,被逼上梁山之后的他们自然更是放得开手脚。反正已是烂命一条,多沾点鲜血于他们而言,已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悍匪难以对付,而受惯了屈辱冷落,饱尝人间心酸的悍匪更能放下心来一条黑道走到底,反正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的上的勾当,早晚也是生死簿上的冤魂。如何不敢搏一搏。 张折戟大刀拖地,步步有声。 …… 此时,急着报喜抽身到王府中请教计策的费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个素来提点自己,有如自家军师的王先生不知何等缘故竟然将知县大人费俊晾在了屋外半天,直等得日上三竿。王知然才吩咐家中仆人打开屋门,给苦候半天的费俊递了把椅子。 “费大人春风满面,依老夫看来,知县大人已是志得意满!王某提前给知县大人贺喜。”王知然安然落座,摇了摇那把已到深秋都未曾被收入箱底的桃花扇。 王知然折扇轻摇,心底阑珊。寻思片刻之后,已看破一切的老人仍只是摇着那柄最得女儿喜欢的桃花扇,至于费俊欲问之事,老人明知而不提。 “先生难道不替费俊高兴。”费俊喜从心来,张开眉角,如春风徐徐而来。从来都是不疾不徐,被郡守大人誉为定海筑石的费俊看着王知然有些奇怪的举动倒是让费俊有些拿捏不住。此时来王府报喜的他反而倒像是作壁上观的看客,而不疾不徐的老人才是稳坐钓鱼台的下棋之人。 “王先生,现在短路已经铺好。只等刘金刚剿匪功成,我便可递书信一封将刘金刚举荐给都尉大人。到那时,现在的路一定会宽敞许多。”费俊喜难自胜,说话之时身体仍然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王知然轻哦一声,便在也没了下文。 费俊心中略觉疑惑,怎么一向为自己出谋划策的王先生在这等大事面前竟然可以淡然到如此地步。难道先前谋划已是板上钉钉,再不会掀起丝毫波澜。 男人左思右想,仍有些不明白其中道理,他支吾道:“王先生……” 费俊断断续续,碍于王知然模棱两可的态度,此时反而不好开口。 “不知那潘志军,作何安排?”费俊厚着脸皮,终于不在旁敲侧击,左右迂回,他单刀直入的问道。 王知然捏了捏扇柄,摇扇反问道:“那知县大人欲将这贫寒书生作何安排。” “现在祈安县中,世家大族垄断的局面有望打破。何不趁此良机,趁热打铁,索性将潘志军推到台前,撕开一条口子。到那时,凭借军功的张折戟可以表荐为县尉,至于自有才名的潘志军,本大人自然上表提点,做个主簙还是绰绰有余。”费俊迫不及待,全盘托出。 他抬头望了望远方,眼中星星点点,好像已经看到了远处明媚的霞光。 王知然心中大石落地,同样呼出了心中那口郁气,将桌上放着的杯盏咕咚咚饮了个精光。 可心中大石虽已落地,必要的敲打还需完成。心中愉悦至极的老人故意皱起了眉角,当即不留情面的说道:“愚蠢!现在陇海郡的庙堂已然如同死水一潭,我等身处其中尚且不易,更何谈另起炉灶,去做一番所谓的改变。若是陇海郡的庙堂之上但凡剩余些许争心也不会是这等局面示人,知县大人以为治一境,平一境便是抛砖引玉的探路石,未免也太过简单了些。” 费俊复转愕然,红着脸就要反驳,可男人终究还是憋回了心中的话语,只等老人下文。 “现在天下沉寂,自从尚书大人罢官归隐之后,庙堂上的升腾气象便已经戛然而止。二十年来,六部尚书已换了一拨生面孔。各部心存新法的官吏贬得贬,放的放,人员较之以往已凋零了太多。庙堂之上正气不酿,江湖之上浩气不存。难道你费大人以为凭你一人便可撬动这沉寂了二十余年的江湖,便可改变这苟且了二十年的庙堂。”老人颇为激愤,以至于话语说完,费俊的脸上已留下了不少的唾沫星子。可男人恍若未觉,只是拧眉。 老人缓了缓心绪,又接着说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庙堂有庙堂的经营。在大势之下任何官员都只能在这潭死水之中晃晃荡荡,至于改变却是极难。你费大人欲要崭露头角自然没错。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如此一来,若是你费大人现在提点军马将那落霞山的匪寇尽数绞杀殆尽。那盘踞在两国边境的各伙匪寇做何等感想。那些紧邻两国边境的州县又作何感想。须知,现在是宜动不宜静的局面。”王知然说道后来,语气之中已有叹息之意,他抬指叩了叩桌角,理了理额前散开的发丝。 “我觉得还是现在这样的王先生才像个读书人。”男人嬉皮笑脸,已有明悟。 “哦?难不成知县大人觉得以前的王某只是个腹内空空的混账,给你知县大人做个狗头军师挂账上。”王知然吹起颌下胡须,瞪了瞪一脸讪笑的男人。 “不是!我哪敢啊!谁不知道王先生是陇海郡中一等风流的人物,我费俊若是将王先生当做狗头军师,那我费俊岂不是葫芦僧乱断葫芦案了吗?这样说,总归是不妥帖的。”男人摇头晃脑,避重就轻。 王知然刚刚端起的茶杯又猛地放在桌上,气的捶了捶腰背。 “因利善导,八面风来!”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七) 薛六弯轻描淡写,不过瞬息之间就将少年并少女抛入了舟船之中,他拍了拍手掌,挽起了那身正好合体的青衣。 “小师傅,这衣服莫不是贴身测量之后再裁剪的。怎么与薛某如此的合体适宜。”男人随意的坐在了隔得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之上,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和尚吐了吐舌头,不置可否。他只是隐约觉得这个自有风流气度的施主真是非同寻常,非同寻常到了天下之大,能达到这般气度风流的男人也不能再添上两三人。 少年没有了初时站在船身的不适,他来回走过几步,等到彻底的平定了心中那股不适之后,脸色泛白的少年才复转红润,靠在船身适应休息。少女大不一样,她欢呼雀跃,上下窜动,就差跳起。 少年则全然没有小姑娘的雅兴开怀,相反,随着小舟飘荡而出,晃动幅度增加,苦着脸的少年只好蹲下身体,小心翼翼的扶住船身,以做支撑,保持身体摇晃而不翻。 赵晴柔活跃有如大鱼,戏水玩耍,从初上小舟之时便来回翻滚窜动,一直到小舟飘荡了许远,小姑娘仍不觉疲惫。她依旧将手伸入水中,掀起无数波浪阵阵。 赵晴柔虽是北边人士,许是名中刚好带着晴柔二字的小姑娘天生便与江河湖泊生的亲近,即使是初时上船,小姑娘也不觉有丝毫眩晕之感,反而随着不断远出的小舟,舞出了一个个与众不同的弧度。 大鲤本是江河孕育之物,天生便与水土生得亲近。此时那条许久都未能回到江河之中的大鲤猛地被水包裹全身,适应了初时的不适之后,遇水则兴的鲤鱼同样翘起了那一对短鳍来回滑动,玩的不亦乐乎。再不剩初时被薛六弯冷不伶仃的一把抓起的恐惧和害怕。 赵晴柔乘舟摇晃,伸手戏水。她一下一下的拨动手底下的深浅水流,又一下一下的回手撩拨,等到手底下那浅浅的溪流被欢呼雀跃的小姑娘来回搅动多遍之后,她才杳然无趣的站起身来,望向那条时而跃起时而潜入深潭的鲤鱼。 “喂,咱们也算认识了许久,可我一直都以‘鲤鱼’二字称呼,现在想来总归是不甚妥帖……”小姑娘翘起眉角,理了理被风吹的凌乱的发丝。 正打算潜入深底的鲤鱼闻言一愣,那条正要拍入水中的长尾猛然停在半空之中,竟是再也下不去丝毫。 “我的名字?” 鲤鱼大尾横空,身形静止不动。以至于身上有点滴水花流下,坦然自乐的大鲤仍未能从心中那股说不清是讶异还是欢喜的心绪中醒来,它只是疑惑的将头扎入水中,想着这个离得很远又离得很近的问题。 过了许久,鲤鱼才晃了晃那两条灵越至极的胡须,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化形之时虽然才堪堪修行百年,可容貌已经与你们耄耋之年别无二致。这才被四周的水土神奇取了这么个称呼,唤做‘老鲤鱼’。” 说道后来,鲤鱼似乎又想起了往昔的苦涩心酸,它眨了眨泛白的鱼眼,仰起鱼腹,接下了满天的秋光。 小姑娘莞尔一笑,伸指扣舷,她低头思量片刻道:“嗯?这理由虽然牵强了些,但大抵也不为过。毕竟,因形而名,缘貌而定,却也妥当。可你既然远离了那些妖魅神奇,另寻到了一片世间净土。这样吧,不如我给你取个新名如何?” 小姑娘自作主张,没等鲤鱼颔首答应,一连串的稀奇古怪的名字便已从小姑娘嘴中纷至而出。 或是唤做“蚍蜉”亦或是“桃源”,诸如此类的奇怪称呼一个个从小姑娘嘴中吐出,最后又被她一一否决。 说道后来,一些荒诞不羁的称呼也被奇思妙想的小姑娘引经据典而来,可离她心中所想的名字倒是越了越远。惹得鲤鱼那两条前伸的鱼须也随着小姑娘奇怪的想法而晃动摆动,最终还是没能等到一个让他心怡又让小姑娘喜欢的答案。 其实,在鲤鱼心中,‘蚍蜉’二字还是觉得很是妥帖的。 那时,不通世事艰苦的鲤鱼沿着江流而下之时所遇到的危险何止千万,那时还无修为,时刻会有葬身江流之危的它多么希望可以婉转腾挪,小大随意,好躲避那些危险艰难。 小姑娘想到后来,先前被撩起的兴致也随着沿江而过的风景逐渐消散,以至于路过一处花草盘结,阵阵幽香入鼻的江岸之时,小姑娘的兴致已经完全被沿途而过的风景吸引住了目光,只有阵阵笑声伴随着腰间挂着的铜铃叮当响起,如听风吟。 小姑娘兴致忽来,自以为随意一点,荒诞不羁。可那一个个被小姑娘随意或是无意吐出的名字却被此时止鳍不动的鲤鱼全部听在了心中,再也不能遗忘。 鲤鱼金鳞闪烁,一一比对。思虑许久,最终在心间还是留下了“蚍蜉”“鲲鹏”四字。 鲤鱼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只做思量状。小姑娘则是跳到了大船的另外一片,伸手掬起清泉洗了把脸。 清泉流响,如铃佩环。 天空流云百种,河中大鲤神伤。 “跃沟渠,跨险阻,经危难,别乡土。往事种种俱随风,可如今所经历的一切又如何敢忘。何况还有一个这般心肠的姑娘,一片如此辽阔的秋光。老头子我如何不该知足。” 大鲤猛地翻腾起一个巨大的弧度,泛白的鱼眼顿时绽放出了无数的毫光,恰如星辰点点,炫似星河灿烂。 小姑娘正鞠水洗脸,未曾料到身旁陡然跳起无数水花打在脸上。她撩起垂在额前的青丝,捂嘴咯咯笑个不停。 “那不如就叫你先生如何?”赵晴柔忽发奇想,一脚前跨,猛然转身。以至于盘根未定的小姑娘险些掉入了江水之中。鲤鱼慌忙潜水上前,拖住了摇摇欲坠的小姑娘。 鲤鱼尾鳍摇晃,那双从未显现丝毫情感的泛白眼珠此时变得乌黑一团。它摆了摆那条巨大有如孤舟的尾鳍,洒下了无数水光。 如清风徐来,似口技雕虫。 少年站在船中,陡见波光灿烂有如春雨蒙蒙,映衬得浩渺的天际碧光遮霞,匹练如洗。 “这等风光,冠绝天下。”薛六弯站在树下,两指合拢,起手昆仑。 …… 白景袖中藏剑,飞剑十里杀人。男人一步既过,便在也没有了丝毫转圜的余地。他伸出一手如指江山,另外一只手则是变得晶莹剔透,含水如霰。 男人不疾不徐,只是低头快走。初见并无大碍,只不过随着男人踏出的脚步逐渐接近身形高大威猛的叶垂阳时,他那只好似被霞光笼罩的右手便随着男人踏下的脚步转变得璀璨一分,以至于离得叶垂阳不过十余步时,白景那只被层层霞光裹住的右手已完全和天空呈现的异相交融重叠,不分彼此。 “叶大当家,白某第一次来这落霞山还是千里白云,层层青翠。未曾想到今日拜山,竟是故人凋零,遍野枯黄。如此情景,白景惭愧。”男人轻声言语,目有唏嘘。 “是啊!当年故人上山,尚可把酒言欢,抵足相谈。现在时过境迁,你白景修为势如破竹,已臻化境。叶垂阳见此情景,也是感慨千万。只是,你想要的东西纵使杀了我叶垂阳,恐怕也难称心如意。”叶垂阳哈哈一笑,脚步轻挪,在小葫芦不知不觉之间已将他挡在了身后。 “哦?那可未必!叶兄当年曾教过我一个道理,那就是谁的拳头大,谁就可以跳脚骂娘。今天,白某故地重游,别的不想,就想当着你叶兄的面跳脚骂娘一回。”男人左手回旋护身,右手对着叶垂阳轰然砸下。 拳风凛冽,断金裂石。白景不过才堪堪砸下一拳,四周生长多时的青葱树木便已化作废墟一片。更有甚者,那些生长十年乃至百年的大树也被男人划过的拳风连根拔起,只剩下枝叶倒在地上摇晃摆动。远远望来,好似行将就木的老人倒在地上无助哀鸣。 叶垂阳占山为王数十年,本事武艺自然不差。眼见白景一拳砸下,罡风有如铅云挂海,气势犹剩当年三分。他心中已觉不妙,匆忙之间只得腾出一手掰开小葫芦的身子,同样伸出右臂对着男人砸下的一拳狠狠砸下,这才抵住了白景蓄力一击。 高手过招,分秒之间便可见真章丝毫。一拳交接过后,白景也未趁势往前,他站在一棵倒地的大树之下,挽了挽衣袖;而叶垂阳那只可以舞动两百来斤大刀的右手已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膂力非凡的男人呼呼喘着粗气,后挪到了牌匾所在地界。 “叶大当家!怎么这些年越活越回去了。当年白某就说过,二十年后定要来这落霞山取你项上人头。你怎么也不出去躲躲,难道以为凭借这些散兵游勇就可以和我白景动动手脚,比划比划招式不成。”白景翘起嘴角,使劲拉了拉那头撅起蹄子就要往前冲的毛驴。 “他娘的,都说人养狗一年,狗念人一生。怎么这头驴子也是这样。难道我白景这些年来待你不好。”白景一手抬起,敲了敲毛驴的脑袋。 天生便跛了一只脚的毛驴此时好像也倔起了脾气,它同样抬起一蹄,不偏不倚蹬在了白景的手心。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八) 驴子发愣,后果严重。更何况是这头被白景,叶垂阳都珍视万分的驴子发起脾气来,所展现的后果已经严重的超出了白景的意料之外。它轻声嘶鸣,瞳孔赤红。 驴子愤懑的迈动着短小的四肢,将本就倾斜的地面划出了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痕迹。甚至连它那条本无力的后腿,此时在白景的眼中看来都是那么的力堪千钧,气势如虹。 男人无奈后走,看了看已然陷入癫狂地步的驴子,无奈摸了摸袖中藏着的飞剑。 “都说人不如旧,衣不如新。我白景虽然是个新人,可白景对你,比之叶垂阳,白景认为,还是胜过了许多。”白景笑容冷淡,还是尝试着打起了商量。 有薛六弯这个大敌在前,白景实在不想在陡添波折,为那场本来就无甚把握的决斗增加那么丝丝变数。 可这头驴子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智,不等白景袖中出剑,毛驴已经俯冲而下,直直撞向了费俊腰间。 费俊神色无奈,只好出剑。 只听着嗡鸣一声轻响,一柄飞剑便已从白景袖中直跃而出,直奔发狂的驴子面门而来。 天生便跛了一条腿的毛驴也不退让躲避,它扬起一蹄,同样以力破万均之势狠狠的砸在了那柄精巧的飞剑之上,一驴一剑之间激起了无数的火花。 “哦?难怪现在陷入癫狂的速度如此之快,原来是修为不知不觉间长进了许多。这样的结果虽让白某惊讶,可更多的还是惊喜。”男人转身嗔目,盯着双眼赤红的毛驴瞧过片刻,他翘起嘴角,斜瞥了一眼捂着胸口的叶垂阳。 “叶垂阳啊,叶垂阳。当年相伴千里走江湖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自己遇到的机缘就是自己的。不用假他人之手以作退让。”白景手上劲气飞扬,袖摆鼓荡如钟。 小葫芦愣愣出神,早已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幕撩花了双眼。他抬头望着远方那个有如变着无数戏法的男人,吃惊的合不上嘴巴。 毛驴抬首上前,再度发力狂奔。尤其此时提起兴趣的白景在驴子眼中更让它觉得狂躁而兴奋。 它轻声嘶鸣,两蹄上扬,再度对着白景撞击而来。 白景修为高深,也存心想试一试此时发狂的驴子到底到达了几层楼的高度。他同样一拳上撩,并不改变招式手法,只是随着毛驴那呈直线下压的角度上勾而去,一人一驴之间陡然掀起了的轰鸣火花。 毛驴蹄下吃痛,往后退走些许。等到脚下的那股痛感减缓两分,眸中血丝并未减少丝毫的毛驴再度奋蹄扬起,坚韧而来。 “算了,算了。当老子怕了你了。你他娘的好好想想,若不是老子当年下山之时将你带在身边,这王八蛋说不定已将你和着生姜葱花给煮了。一饭之恩,尚且没齿难忘。更何况老子这些年给你喂得水草,也早超过这么个数目了吧。”男人说完,伸出五指,比作了一个数字。 毛驴气喘吁吁,就是不肯服输。它不停的抬起蹄子,拟作冲击之状。 白景无奈扶额,只得提起全部修为,小试牛刀之后才将它束在了山石边的一棵大树之上。 等到眼前的一切都被男人处理得妥帖得当,男人这才回过身来,望着叶垂阳笑道:“姓叶的,这些年混的不错啊。瞧瞧身后的大宅华府,啧啧,白某都忍不住有些羡慕?” 白景谈笑自若,可手底下的劲道却不曾见丝毫减少,等到话语说完,颇有君子之风的白景才吐出两字,“看拳!” 叶垂阳吐了口唾沫,眼见拳头由小变大,身上的长衫由紧贴皮肤变得传来阵阵撕裂之感。男人才伸手揉了揉脸颊,扯着喉咙喊道:“白景,少他娘的糊弄老子。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打不过你。只是看着你小子一个人不容易,又是流落到了我这山头之上,我叶垂阳才救了你。可你也不用有什么感激之情,因为若是我叶垂阳不救你,那我还是叶垂阳吗?”男人破口嚷嚷,依旧不改往日本性。即使是知道那个淡然得不能再淡然的男人明明留下了不少余力,叶垂阳也未曾低头。 …… 张折戟大刀横卧,自当先锋开路。走不过半途,眼前所见都是零星匪寇,男人下手也算干脆利落,每每交锋只是一两个回合之间便将来敌首级削下,大涨了官军气势威风。 刘金刚提点中军在后,眼见男人上阵之间已斩首七八,一向表现得冷淡从容的男人也悄然握了握挂在鞍辔之旁的环首大刀。 “看来我刘金刚也是常人。”男人低着眼帘,看了看恍若天神的张折戟,拍了拍马鞍。 既有前军在前,张折戟风头虽盛,可也耐不住匪寇零星而出,何况是深知此地形势的小股甚至是单个放哨的匪寇。过不多时,自带前军的张折戟马势愈发衰缓,身边所带游兵自变阵势,不在以三两逐人而击,而是改变阵型,跟着张折戟的马匹脚力调整。 在身后中军眼中,此时奋勇上前的张折戟已如天神。 …… 贾和美人在侧,兴致大好。 他瞧了瞧远处的叶落枫黄,摸了摸女子光滑的肩背。低沉半晌才悠悠开口道:“此事又何须夫人多言,那县衙府中不知张贴了多少告示,市井巷陌之间不知有多少百姓恨我等入骨。可夫君这些年不也是活得好好的。他费俊纵使神通广大,奈何手下都是些老弱病残,不思进取之辈。虽有费俊谋划三军,可这些年官军剿匪哪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纵使费俊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是空怀壮志,无处施展而已。” 男人轻声一叹,眼中既有唏嘘,又有窃喜。更多的则是几分英雄见怜,心心相惜。 女子秀眉稍展,抱住男人的肩背吐气如兰。 “怎么?难道我贾和妄自揣度的一番话语竟然能让向来足智多谋的夫人如此感触。”贾和嗅了嗅女子的青丝,将她姣好的身段完全抱入了怀中。 这边安然静好,那边已是血海如煮,沸反盈天。 张折戟退到一处山石之间,堪堪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拨箭雨。 “张大人,现在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刘金刚沉着一张黑脸,与张折戟靠背而立,各自瞧着东西两面。 张折戟森然一笑,并不答话,而是从旁边一个倒地身亡的军士身上提起弓簇作瞄准之状。 “此次剿匪,费大人明令再三,大军调度发给全凭刘兄。现在此等情况,若是张某提点大军,那也只能迎难而上。”张折戟长弓弯如满月,射向了敌阵之中同样拉弓之人。 “那就打光!”刘金刚冷冽一笑,终于拔出了腰间别着的两柄长刀。 “祈安县的士卒也该上上战阵了,不然,还一直以为悍匪都是趴在他们身下的娘们,软绵绵。”张折戟难得开了个玩笑,吹响阵阵呼哨,提刀冲向了敌营。 “是啊。我刘金刚大事未成,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在这个时候还谈什么仁义。就是苦了这些疏于战阵的军士,不知又有多少人家陡添孤寡,多少人家家破人亡。”男人低声一叹,由西而上。 两军对垒,血光冲天。 …… 费俊问完了计策,便从王府起身告辞。可走过许久,男人依旧在心中思索着王知然的话语含义。以至于才走到门口的男人又折回脚步,和迎面而来的田建撞了个满怀。 “哦,费大人,怎么脚步如此匆匆。若是被老爷得知王府贵客费大人急忙而来,又匆匆而去,那老爷非要责罚小人不可。”田建伸手扶了扶后退两步的费俊,看了看远处停着的车马。 费俊摸了摸额头,歉然笑道:“田管家多虑了。费俊之所以脚步匆匆全是因为尚有大事还未处理,这才如此,与王府待客之道却无干系。” 显然心不在焉的费俊,还未等田建客套完毕,便跨过了门槛,对着停靠在远处的车马招了招手。 马夫闻迅而动,挥了挥手中皮鞭。 “即刻回府。”费俊语气焦急,坐上了前辕。 马夫手拿长鞭,正要催马,未曾料到从王府外面的一处巷道竟然钻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枯槁老人横在了就要奋蹄而起的骏马之前。 老人颤颤巍巍,满脸沟壑。黑斑满布的他伸出两只枯瘦的双手,抓了抓拴在马匹上的车辕。 “敢问坐驾上的可否是本县知县大人。”老人行为虽然略显冲动,可话语语气倒是十分恭敬。甚至当他说完话语之时,见来人不答,老人那双陡然热切的眼眸瞬间就变得一片灰败,十去八九。 他满脸落寞,怔怔低头。 “正是费某,未知老人家有何吩咐。”费俊神情疑惑,放下了正要撩起的纱帘,转身瞧向了老人。 老人眼神复转清明。他手指颤抖,眸中隐隐可见水雾。 费俊愈发不解,见老人问而不答,只得起身下车,拍了拍老人单薄的肩背以示舒缓。 “老朽听闻知县大人今日起兵剿匪,老朽有一言,还望大人明知。”衣衫褴褛的老人慌忙跪下身子,伏在费俊身前,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了费俊那袭青色的官衣。 “老人家莫要着急,有事尽管提来。”费俊语气轻柔,一边言语,一边打量着老人的神色。 “启禀大人,老朽一家五口,家境虽寒,也算得上是其乐融融。本是共享天伦之家,奈何那日犬子并儿媳入山寻药,这一去连个囫囵尸首都未曾留下。想必定是遭遇了山中悍匪,还望大人提点军马将那两伙悍匪绞杀殆尽。以还我等一个朗朗乾坤。”老人泣不成声,沾满灰尘的指甲几乎嵌入了费俊的皮肤之下。 费俊眼神冷冽,那收军二字终究未吐,而是吩咐衙役提来一匹骏马,直奔果毅都尉刘渊而去。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九) 费俊纵马狂奔,一路快走,还未等站在车旁欲言又止的衙役开口言语,男人的身影便已随着哒哒的马蹄消失在了街道巷陌之旁,除了人走声静的阡陌长廊,费俊那纤细修长的身影倒是再也不见了半分。 男人轻衫纵马,心思复杂。他情不自禁的一遍遍回想起了王府中的那幅画面,回到了当初和王知然下的那一盘棋局之上。 那时,初来乍到的风流少年费俊和德高望重的王知然,第一次见面就下了一把棋。一把直到如今都被祈安县的官场津津乐道的棋。 虽然版本各一,可身为当事人的费俊一直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还没有完全白了胡须的王先生抓着他的手讲了这么一番话语。 “为官为民,都是一般人。只不过官字屋在上,难免会被名利政绩压在头顶而惴惴不安。可民字则大不一样。尸改钩,便要辛勤劳作而有所获,便要手执耕具有所依。若民字无勾,那便是尸在上,一口饭食且不得,不为尸还可为什么。”那时候。老人是笑着所言,可此时在策马扬鞭中回味这番话语的费俊才知晓那时的王先生岂是笑谈! “我费俊现在居然也会有这般如履薄冰的时候。”男人轻声一笑,抽了抽马缰。 路走半里,一时热血上头青丝飘起的男人抽了抽缰绳,轻声问了自己一句,走上这条路是否当真值得。 值得自己舍下前面的谋划,值得让本已风雨欲来的陇海庙堂再次掀起一阵从内而外的歪风。 这一切,男人自然不清楚。他也不愿多加细想。只有手中拿着的马缰才会让男人觉得会有点点滴滴的心安。 王府之外,一脸愕然的马夫望着空余下的马车,有些欲哭无泪。这知县大人到底是哪般道理啊,怎么说走就走。若是行路之中稍有差池,他区区一个马夫如何能够承当。 “唉。这他娘的摊上的是哪股子事。”马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瞅了瞅身旁的老人,便要将祸水旁引,把满腹的牢骚委屈一股脑的撒在了老人身上。 “你这老儿好不知晓道理。大人策马扬鞭而走,若是一路顺利还好。可要是其中出了什么差池之处,到时候,是你这老儿来担当,还是我来承担。”马夫哑着喉咙,着急瞪眼却又无计可施。 费俊骑着快马,径往祈安县东边而往。 果毅都尉刘渊,本是北地士绅大族出生,与费俊出身来历一般无二。只是两人同为庶出,不受所在家族重视,这才不过弱冠之年便已上沙场效力,戎马南北。 效力沙场,说着简单。可只有经历过沙场并且还活着的人才会明白其中道理,那种刀口舔血,稍有不慎便是枭首异处的日子是何等的惊心动魄而提心吊胆。 经历过沙场的费俊知道,同样经历过沙场的刘渊自然也知道。正因为两人同样怀着壮志激流沙场的慷慨和奋发,这出自同乡不同邻的两人才会心心相惜,无话不谈。 祈安县东边,原是本地豪绅自圈的土地,后来,南边吴越与楚国交战之后,本地豪绅便大部逃离,这被当地百姓戏称为麒麟府的一块上佳风水宝地因而才被空置下来,一荒芜就是好多年。 只是这些年,在郡守大人修养生息,蓄养民力的政令下,祈安县才重新恢复了驻军。一则是祈安县与扶风县相距不远,两地若突发状况刚好可以守望相助,引为左右。二则,临近边关之地,多有流民匪寇参杂其中,调遣军马于此地驻守,也起到了一些震慑宵小的作用。正是因为这些好处,郡守大人才力排众议,调遣了不少军马来此地之间。 把守森严的营帐之外,穿着一身白衣的儒雅男人抚了把颌下的长须,瞧了瞧远处的白云悠悠。 “祈将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为非作歹,作威作福,一时也是畅快。可刘某还是想告诉你一句。若是哪天这大楚的百姓都没有鞋穿了,那我们这些现在还穿着鞋的人,下场恐怕也不会好到哪去吧!”男人言简意赅,拔出了腰间别着的一柄细窄长剑。 三尺青峰,清亮如水。加之拔剑之时发出的一阵嗡鸣之声,不用刘渊挥剑劈砍。祈金详已是发汗沾背,耳中如响九天春雷。 楚军这些年沙场屡败,百姓士绅心中本来就多有怨言。若再如刘渊方才言语,其中道理就是一个年幼孩童也能明白其中利害。他祈金祥身为久经战阵的军士,如何不晓其中利害关系。 刘渊穿针引线,左右言他却又面面俱到。 “末将,末将……”祈金详汗水滑落,发白的指节清晰可见。 刘渊终于低下头来,拿着长剑敲了敲祈金详的脑袋。 “记住,大楚的百姓但凡有一口吃穿就不会反,大楚的壮士但凡有一点争心便会强。”刘渊拿起配剑,看向了祈安北线。 越过那条线,就是楚国民道,在往前许多许多便是他刘渊的家乡。 “刘渊!”费俊挥了挥双手,止住了马匹。 男人抬头望天,心中浮现的却是家乡的白雪皑皑。那时,还是无忧无虑的刘渊一人奔走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之上时,是哪种滋味呢。 刘渊紧闭双眼,神色缅怀。 费俊跳下马背,见刘渊问而不答,稍微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刘渊。难不成想起了往日的相好。”费俊抿嘴轻笑,拍了拍男人的肩背。 刘渊睁开紧闭的眸子,反手就是一巴掌拍在费俊的肩背之上,直骂男人没个正形。 两人同乡见面,自然话语繁多。可刘渊还未曾多讲几句,费俊便打断了刘渊话语,面色为难。 “费兄,你这是?”刘渊且走且停,不断讲着往昔的沙场岁月,讲着那些年的荣辱兴衰。眼见费俊伸手打断,刘渊一时间也不清楚其中缘由。他紧握腰间的配剑,蹙起了两条粗眉。 费俊心中犯难,又不好多言。等到心中将其中原委理清述明,男人才轻声温言道:“刘都尉,下官前来实在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老兄怎么也和我来这套。难道也将刘某看成了外人。”刘渊轻声一笑,伸拳抵住了费俊的胸口。 那时,两人征战沙场之时,每每遇到困难,同乡袍泽的两人就是如此的抵住胸口,一次次的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身来,一次次的从北地骑兵的剑下捡回了一条性命。 …… 刘金刚并张折戟提刀上阵,双方本是僵持战局一下便开始了扭转。 按照刘金刚山下所安排策略,应是大军分为三队,一队前阵相袭,打破敌军部署。中军提刀越马,伺机而动,将贾和山寨中成团成伙的匪寇冲杀开来,消灭其中有生力量,至于后军则是战场补刀,只等功勋。可男人千算万算也没能料到,那伙匪寇竟然大大超出了自己预料,甚至被费俊精挑细选出的衙役军士面对单个匪寇之时也隐隐不是其一合之敌。 反而要三两结群才能绞杀一名匪寇,如此一来,本是呈阵列的军士也被打乱的部署,在张折戟和刘金刚加入战阵之后才隐隐扳回了局势。 “没想到,这落草的匪寇竟然凶悍到了这么个地步。”张折戟低声喃喃,抽出长刀斩杀了斩杀了身前之敌。 刘金刚心中则是感慨万千,双目不忍。 “这么多的楚国男儿为何要落草。若是入伍参军,怀着此等必死之念,那不说南边的吴越,就是北边的草原又如何。”刘金刚眼神唏嘘,可手下刀子却不见丝毫回旋余地。 他左突右进,不大一会,便有十多人倒在了刘金刚那柄发亮的长刀之下,倒在了男人脚下的血泊之中。 想当年,气吞山河万里如虎,大概也就是这么一副风光景色。 …… 贾和搂着夫人细腰流连忘返,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年。等到身后平静炫美的秋日风光被一声突兀的嘶鸣打破,男人这才放开了怀中的女子,望向了身后那人。 来人五大三粗,胡须满颌。只是一双眸子生的分为晶亮,此时看来倒如明光一点,映衬着四周的山河风光也隐隐有些失色。 “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展先生。先生素来都是沉稳有节,不知遇到了何等难事,竟然表现的如此慌张。”贾和放下了身上的女子,往前走出了几步。 袁红杏俏脸通红,拖着细碎小步往旁边稍稍挪动了些许。 “夫人,我们等会在聊。”贾和对女子眨巴了下眼睛,不经意间看了看女子那生的姣好的容颜和丰腴的身段。 袁红杏轻啐一口,只说男人没个正形。 展文龙等到贾和走离得自己半尺之内,才低着声音说道:“官军已从西面摸上山崖,正在鱼龙道那一块交手。” 展文龙言简意赅,汇报完了山下军情。 贾和眉头稍皱,背起双手于腰,他来回走过几步,看着盯着展文龙说道:“是费俊亲自提兵,还是张折戟。” 男人抿了抿嘴,苦涩摇头。 “那是谁?”贾和疑惑再问。 “是一个黑壮汉子。”展文龙为难答道。 “黑壮汉子,那是谁?”家和摸了摸下巴,低头沉思。 袁红杏见贾和久久不来,又见他面色为难,只以为夫君遇到了莫大的难处。女子卷起长袖,对着贾和温柔笑道:“不管夫君如何为难,我袁红杏一定陪夫君走到底。” 贾和闻言转身,那到底二字贾和听得是分外清楚,也分外欣慰。 “看来,我贾和在某些人的眼中不是一个剥皮抽筋,人人欲分而食之的混蛋。那便足慰平生。”贾和故作潇洒的晃了晃别在腰间的一柄折扇,看在袁红杏的眼中却是分外风流。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一卷月下昏黄灯如昼第一百一十五章一石激起千层浪(九))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十) 叶垂阳面对执意拔刀的白景,外表不管表现得如何镇静潇洒,心中的忐忑不安却是不争的事实。这种难言的滋味他体会了许多遍,许多次从生死之间游离辗转的他更明白白景那看似随意却又实则杀机毕露的一刀所含的警告是如何强烈。 男人额头汗水有如雨落,似豆大的汗珠从他那张黝黑的脸上缓缓滑下,一直滑到了脖颈臂弯。 男人尤做困兽之斗,他僵着嘴就是不服输的叫道:“白景,你他娘的也不用什么手下留情,只管从老子头上招呼就是。若是我叶垂阳皱了皱眉头,那老子便改名叫白景如何?” 叶垂阳脸红脖子粗,气息均匀不一。又加之白景有如山海齐来的赫然威压,或重或轻,阵阵有如牛喘的声音不断从男人的鼻中发出,在这肃穆又显得有些滑稽的一刻添了许多难言的滋味。 白景也不废话,只是将伸出一指变为两指。看似不过是弯绕一指,实则另有玄机。男人筋脉气劲游走,从一弦而动化两弦并行。 变化悄然,一马飞奔的道上陡然分出一道化两马齐头并进。一弦化两弦,筋脉之中奔腾的骏马陡然发力,所带来的威压岂可与先前同日而语。 在白景层层加力之下,先前还能直着膝盖保证不弯下腿的男人,此时双腿弯下,就要对着地面轰隆跪下。 “白景,老子不怕。你有种继续。”叶垂阳红着脖子,脸上一条条青筋接踵暴起,看来分外的触目惊心。 男人虽受压力尤甚,鸭子死了嘴巴硬的脾气秉性却不曾改变丝毫。断断续续的骂嚷依旧在男人嘴中不绝传来。 白景当然也不是怀着菩萨心肠的圣人君子,眼见叶垂阳还是冥顽不灵,他终于缓缓抽出了第四只手指。 …… 灵明寺前,薛六弯久等故人而不来,他伸出一手倒垂入江,提起一条澄白匹练。 “白兄,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薛某诚意在前,请白兄赴会。”男人一剑三千尺,银河落九天。 “薛六弯为白兄接风。” 落霞山轰鸣大震,一条匹练河流从山顶浮过,环绕风雷而来。 道家真人手敕神符搬山倒海也不外乎是。 白景猫捉老鼠,有意戏耍面前的男人,他四指并拢,正要连着按下第五只手指头时,只听得空中有轰鸣传来,一条清澈的河流挂在半空,呈斗状如牛。 “薛兄,急什么?白景与他叶垂阳清算了恩怨,便来找你就是。无非就是打一架嘛!”男人语气平缓,伸手入袖。 只见一道青光如虹,气冲牛斗,不过瞬息之间便从一柄细身小剑化作一柄擎天巨剑,将那条长河硬生生的截成了两半。 等到悬着的长河化作无数晶莹水花落下之时,叶垂阳才瞧清那竟是一柄细如柳叶的飞剑。 天空之上,下起水花点点。 如梦似幻天空白云悠悠,水花叮咛。 “如此良机,还待何时?”叶垂阳老狐狸一条,见有高人插手,当机立断,脚底抹油一路快跑。 白景收剑回鞘,敛气入腑。等到并行的五条经脉倾泻一空,男人才踉踉跄跄的玩后退走些许,平缓了一下依旧轰鸣如雷的五脏六腑。 “叶垂阳啊。叶垂阳。这些年还是有些长进。脚底抹油的功夫,我白景都自愧不如。”男人无奈一笑,显然也未曾太过放在心上。他复而走近毛驴,嬉笑道:“东西不到手,我白景就是天涯海角,也要将你叶垂阳碎尸万段。” “你说,是吧。”男人勾起一只手指,摸了摸毛驴那那不甚光滑的皮毛。 毛驴喉中乱响,它一声嘶鸣,再度张嘴咬在了男人的头上。连带着身后挂着的另一颗人头也晃荡而起,洒下了无数的血腥。 白景微微一愣,许是没能料到驴子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他哑然笑道:“真不愧是白景的故人,即使到了阴曹地府,都没有忘记白某。白景当真是惭愧啊。”男人掩袖擦了擦那张黑脸,走不过两步,他又笑道“若是将叶大当家的人头也一并悬挂两边,那白某觉得这一定是人间最好的风景。” 贾和现在很是犯难。手下实力身为一寨之主的贾和自然再清楚不过。突然之间便听得官军已经攻破营寨,饶是神机妙算,屡屡将官军戏耍有如玩物的贾和一时之间也理不清其中玄机。 “那官军之中,怎么又多出了一个黑面汉子,这费大人唱的又是哪出戏。”贾和来回踱步,思索道理。 叶垂阳久居山林,又加之占山为王多年,对于周遭的地势形貌自然是在清楚不过。他背着身体冰冷发寒的小葫芦,只是一路快跑,至于路径有别,楚河汉界。这些平日里犯了便要流血的规矩在性命之前也被男人抛到了九霄云外。 汉子卖力狂奔,所穿过的地界不偏不倚到了贾和所在的山谷之中。 袁红杏听着夫君很少讲过的情话,已是两颊绯红,如含春光。若不是碍于展文龙停在此间,天生丽质的女子就要抱住那个面色阴沉的男人。 女子碎步轻挪,巧笑嫣然,逐渐靠近贾和。 叶垂阳气喘吁吁,在生死性命攸关的当头自然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劲道,就恨上苍没能给自己插上一双翅膀。 男人越过山谷,绕过溪涧,等到眼前风景终于焕然一新之后,他才缓了缓紧绷的心神,放下了背上背着的那个被吓得魂不守舍的男人。 “你,叶垂阳。”贾和吃惊的张大了嘴巴,看着那个陡然从林间细缝之间钻出的男人,心中满是骇然。。 叶垂阳喘着粗气,对贾和的斥声大喝也未曾多加理会。直等到袁红杏红着小脸转身望来之时,男人才猛地咽了口口水。支吾说道:“袁姑娘,我……” 男人吞吞吐吐,在没有了下文。 贾和见着这么一句回答,又是羞愤又是震怒。 “叶垂阳。老子告诉你,他是我贾和的夫人,不是你嘴中的袁姑娘。”贾和有些醋意勃发。特别是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展颜一笑之时,男人的心中更像是被打翻了的醋坛。那股子酸味就算是不晓其中缘由的小葫芦也有些胆战心惊。 展文龙双目警惕,悄悄握住了挂在腰间的刀柄,站到了另外一处山石之前。 男人精挑细选,显然不是无心落子。在身在事外的袁红杏眼中,贾和与展文龙完全是陈对角之势,如果突然暴起,不说是他一个叶垂阳,就是两个叶垂阳恐怕也是难敌。更何况叶垂阳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吓得半死的小葫芦。 …… 张折戟与刘金刚加入战局之后,任凭悍匪勇猛刚烈,在这两个久经战阵并建过卓越功勋的男人手下,也灌了水的豆腐皮一戳就破,不过几个来回就被齐心协力的两人砍下了不少的人头脑袋。 战阵扭转,瞬息之间。方才还处于劣势的官军一方眨眼之间便化作了占据优势的一方。 张折戟大刀陡弯,划出了一道精妙的弧度。 他微微张嘴,吐出了一个着字。 身后持着一柄大刀的汉子正要狞笑着挥下刀身,可不知为何,脖颈处陡然有一抹鲜红喷出,溅上了男人的刀锋,同样溅上了同伴的刀鞘。 “张大人果然是高人不露像。这一手快刀显然是风百集风大侠的苍穹一点,浮光跃金。只是张大人回刀之时,刀尖稍稍向下曲折些许,应该是浮光跃金更多一些。”刘金刚哈哈一笑,只是挥刀猛砍。 刘金刚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左右挥砍的刀锋之下虽无甚章法可循,但男人尤为出众的膂力便已占尽了先机。 两人你来我往,挥刀猛冲。此时在战场上站着已经是官军居多,匪寇渐少。 “刘兄的武功路子张某从未瞧见,不知刘兄师出何门。”张折戟伸袖擦了擦刀锋,一脚踩在身下一名匪寇的身上。 刘金刚同样挥刀回鞘,至于男人的问题却是并未回答。 此时,战场上只剩下些零星的声音传来,在这空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的悲惨凄切。 张折戟回刀入鞘,冷眼看了看犹有烽烟残余的战场。同样折损不小的官军打量着四周,稍显木讷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愁思。尤其是随着张折戟充当开路先锋的那一拨人十损六七的军士满是兔死狐悲之感。 张折戟望了望远处的天光,他轻声道:“不知向前的路上还会倒下多少将士。” 刘金刚牵过马匹,沉声不语。 …… 展文龙手执钢刀,对着叶垂阳缓步接近。男人假装若无其事,可心事深沉已然如狐的叶垂阳如何看不出贾和心中的这些弯弯绕绕。 等到三人之间不过一丈远近,叶垂阳瞧了瞧身后幽深的丛林,确定无人之后才笑道:“贾兄,你我争斗十余年,双方互有死伤,都是不容易。现在到了这般地步局面,叶某也不骗你。我的那处山寨上此时正有一个疯子举着刀柄就要杀来。现在,我们双方罢手,共同逃命才是良策。否则,那个疯汉子若是寻到这个机会要宰了我们两人,那别怪叶某没提醒你。” 叶垂阳头一回用无比认真的语气说话。 贾和嗤之以鼻,只是冷笑。 “贾和,我真不骗你。”叶垂阳摆动手臂,一个劲的解释。 贾和冷笑之声愈甚。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选择 王府之前,马夫欲哭无泪,颇有些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若不是还有一个同病相怜的老人站在面前,满腹苦水的马夫便要忍不住跳脚骂几句无礼匹夫。不仅害走了大人不说,还连带我这个孤苦的老人并罪而罚,此等委屈挂在心上,仍旧只能苦着的脸敢怒而不敢言马夫别提心中是多么的难受憋屈。 自家大人的脾气秉性那不肖多说,光是那一脸的凛然正气就足以让拉了一辈子马车的马夫心神劳损,更不用说听得这等言论入耳,倔驴脾气的费俊,费大人就足以让这祈安县的庙堂刮起一阵浩然风。 更不用说,还有那个不知来历却深得知县大人恩宠的新任县尉。以及被知县大人有意或是无意冷淡的一干新老贵人。 种种势力不同常理的聚集一处,看似风平浪静,有礼有节,可其中的波云诡谲、勾心斗角又是何等的深不可测。 常言道,宰相门房三品官。而一直为费俊牵马的马夫这些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明争暗斗,即使是他一个普普通通的马夫都不敢太过锋芒毕露,展现头角。更不肖多说只是若隐若无的政治直觉,比之普通的市井百姓肯定胜过许多。 “笑什么笑,你这老儿现在是痛快了。家仇得伸,妻儿尸首可归祖坟。可你知不知道,我家大人现在已是忧患藏身,如履薄冰。若是这么大动干戈而纷扰未止,那大人头上的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尚且难说。更不用说给你伸冤报仇洗恨!”马夫娃娃吃豆,噼里啪啦一大串。 老人低头不语。他静思了片刻,捋了捋花白的头发,沟壑纵横的老人等到马夫终于不在叽叽歪歪的言语,老人这才正声问道:“若是有一天,大楚的百姓都保不住手中的饭碗;北边的胡骑攻破了桃关,那阁下所言是有理而为,还是只凭一己偏见呢?” 老人血泪未干,沧桑的脸上既有悲愤又有复杂。 马夫闻言稍愣,见老人沧桑的瞧向远处的那一方白明天际,他扬起眉角就要反唇相讥舌。可思考许久,气势已弱的老人方才所言的话语仍如支支利箭袭来,让伶牙俐齿的马夫竟是不能吐出丝毫言语。 若论家国军政,只知仗势而为的马夫自然不能说出其中缘由道道。可若是有一天有人跟他说让他不要再继续做费俊的马夫了,男人想必决然不会答应。甚至不需加以任何思考,男人便会一口否决,绝无辗转细谈的余地。 这昏昏乱世,可斗鹰走犬,可夜夜笙箫;亦可茅庐独破,亦可流血漂橹。离开了费俊如何过活,他到真没想过。 王知然胸膛起伏,目光明灭不定。 他瞧了瞧远处澄蓝如洗的蔚蓝天际,又俯身看了看桌上的摆着的圣贤文章,声誉甲陇海的王知然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王某这些年的诗书都读到了狗身上。” 老人容颜憔悴,形容枯槁。瞬间仿佛便苍老了十岁。 屋外风声依旧,只是此刻那本是由西而来的燥风瞬间便转北边刮来。多了几分茅庐为秋风所破的残损意味。 北风呼啸,王府听风楼内的一块屋檐竟被呼啸而来的北风吹下。 “风北而来,大率不能善甘而善苦。我王知然竟然也会触犯天道,引得上苍加罪于我!”老人手指颤抖,死死抓住了身旁的写着不过寥寥几字的圣贤书籍。 圣贤书,写的是圣贤学问。说的却尽是苍生疾苦,知己劝学。显然已经违背了圣贤学问的老人亲眼瞧见,那本写着不过寥寥几字的文章瞬间便化为了灰烬。 “非独贤者有是心也” 九天之上,有人叹惋,有人抚掌。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从九天而来,又以那本不过寥寥几字的残章化作飞灰而结尾。 田建苦苦站在门外,焦急而不敢叩门。等到来回辗转多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男人才推开了紧闭的屋门。 王知然抚须轻叹,屋内秋风呼啸有如雷鸣。 “老爷!”男人小声发问。等过许久见还无人回答,生怕秋风吹下年久失修的听风楼顶的男人用力推开了两扇屋门。 屋门大开,清光透亮。本显昏暗的闭室楼阁有如被仙人打开一线,浓郁的清光瞬间便充斥在了只能容纳几人的小屋。 “咳咳咳!老爷,这听风楼内是这么了。怎么火光缭绕,隐隐冲天。”田建快速走进小屋,就要去拉惊怵失神的老人。 王知然寥想天道,见眼前异常景象只当做“上苍欲加罪于我”,本来气度修养极佳的老人竟然头一回露出惊惧慌张的神色。 他跑到屋檐门角,仰天长叹,涕泪横流。 主仆二人俱是失神。田建唯恐火光烟熏让老人会有叵测之险,王知然只以为上苍对他罪行无法宽恕。两人长吁短叹之间如何还挪得动脚步,只有站在还有些许寒风吹入的窗角,等着天雨大降甘霖。 两人心思在外,都不曾发现那张被火焚毁的纸张还留下了残损的一角上清晰的写着“贤者能勿丧耳!” 可惜心神已被名利蒙蔽的王知然未曾发现,一心护主的田建同样也未曾发现。 那半截纸张被破窗而入的狂风吹到了床脚房檐,被屋外飘入的孤叶层层湮灭。 王知然劳累相加,又加之见到如此天地异象,一直都是身体健硕顽强的老人支撑不住的斜身倒下,脸如金纸,仿佛死人。 “老爷!”田建手慌脚忙的将老人抱出了屋门,跑到厨房调了一碗浓汤。 张许去来无意,有如人世间的过客匆匆。不管是回到那处弯弯绕绕不知几何的宅院,还是那处原本为家的百手堂,对于此刻的男人而言好像都是茫无目的的试探摇摆,看似有头有尾,实则毫无目的。就如同一叶扁舟,只有随波逐流才是归宿。 张许潦倒如斯,落魄已到凡尘。 …… 祈安县西面的酒肆,今天来了位有些特殊的客人。若是以往寻常,男人到酒肆之中花钱买醉虽为寻常,也不至于让人太过腹诽。最多也就是些本地的殷实富人冷眼旁观,在心里悄悄腹诽几句没出息之类的话语。虽然言语伤人,可也不敢太过张狂声张。 可今天,整座酒楼的客人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一个稍有不慎便会惹来男人的怒火倾泻。尽做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勾当。 青霜,自从师父雨夜惨死,在祈安县占得一等宗门的百手堂主人自然易帜到了清霜这个风百集的得意门生弟子手中。又加之风百集最为的重视的大弟子张许下落不明,纵使百手堂剩下的门人弟子多有不满,可也不敢太过忤逆这个此时尽得春风的男人。 杨志强被风百集赞许为厚重坚韧,一向明哲保身。对于百手堂里面的些是是非非早已心有明悟。正因为如此,男人才舍弃了大好的武道前途,转而投身到了行伍之中作为疏远。可刚出行伍,才拜见师父的男人还未享到几分师徒共聚一堂的洋洋喜气就闻听师父已然仙逝的噩耗。这对于杨志强而言,无论如何都有些不可接受。 更何况,大师兄张许不在,就算换主也要等到张许归来再谈不是。 于情于理,清霜有些霸道欺凌的举动让杨志强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些芥蒂。 清霜则对于男人所言的大话道理不置可否,不作置喙。 在清霜或软或硬的手段之下,或明或暗的运作之中,清霜自然稳坐了百手堂中的第一把交椅。 清霜习性依旧,所点的酒菜与往常大抵一致。那张曲柳打造的桌上摆了几个略显寒霜的酒菜,与他现在的身份好像有些隐隐不匹。 除了一壶男人最爱的梅屏县所产的梅子酒略显出类,其他的下酒果蔬都是寻常的花生、冬黄、横舟大鲤这些本地殷实人家的标配。 “王兄,青霜能有今天的造化实在是王兄许下的莫大恩泽。清霜无以为报,除却先前所赠的百两黄金,仅以这杯薄酒来聊表青霜心中谢意。”男人莫名一笑,翘起嘴角,将那碗本地人家极为难求的梅子酒喝了个精光。 青霜一大碗咕咚吞入腹下,清俊的脸上生了些团团酡红。 男人其实本不好酒水,只是自从自己最为敬佩的师父若有若无的单独指点张许之时,本来极少沾染酒水的男人便开始出没于酒肆之间,痛饮达旦。 美其名曰:“结交英豪。” …… 费俊不容刘渊废话太多便拉着一脸兴致未尽的男人使劲往外踱步而走,惹得费俊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费俊到底是打的哪般主意。 “喂喂喂!费俊,我的费大人。你这是干什么?这两人逋一见面怎么这么亲切。难道你费俊竟然是隐藏不露的断袖汉子,对我这个老相识也动了常言难动的心思。”男人瞬间变换了嘴脸,多了几分不同往时的正经。 费俊气呼呼的攥紧拳头,狠狠拍上了男人的脑袋。 “刘渊,老子跟你说正经的。”费俊变换脸色,他一把扯过男人的肩背,悄声道:“刘渊,有一桩大买卖你干不干。” 费俊正经起了颜色,本干涩的嘴唇此时看来竟然隐隐多了些不同寻常的红润。 刘渊往后退走一步,翘起嘴角,似笑似正经的问道:“敢问哪桩买卖竟然让知县大人如此色厉内冉,如此正经的不可方物。”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肩两道 费俊拧起秀眉,瞄了瞄刘渊腰间悬挂的那柄长刀,他正声道:“刘将军,费某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想要先问你一个问题?” 男人眼神锋锐,眉头上皱,配着远处飘零的落木萧萧,满身风流的儒雅男人不知不觉之间已然多了几分不同以往的肃杀意味。 刘渊点头不语,收敛起了脸上那副玩笑表情。他一手死死地拖住那柄新配给的北方制式军刀,一手插在腰间,只等费俊下文。 费俊沉吟踌躇,似在思索。直等到时而拂过地面的秋风卷下了一层层落木飞旋,甚至连带着男人脚下穿着的那双新换布鞋也被层层的黄叶包裹一团之后,被秋风点起愁思的男人这才不急不慌的开口说道:“敢问刘将军,我等楚国士子经危难,历险阻,几十年忧而发奋,苦读诗书万卷,行得百里河山如簇,所为者何。”男人低着眼睑,拖住了一片刚好落下的黄叶。 刘渊不曾料到还未叙旧完毕的费俊会有此一问,他皱了皱眉头,以期缓解现在那种让他微觉不适的肃穆。可愈是冥思苦想,整个人转动的思绪却越发的苦涩莫名。 若是他刘渊有拔刀斩不平的魄力,又如何做得上果毅都尉。若是他刘渊没有拔刀斩不平的魄力,刘渊又如何会千里赴南疆,去趟这么一趟稍有不慎便会失足沉没的苦水。前后想来,除却那玄之又玄的“命运”二字,刘渊真不知当做何解。 刘渊依然缄默如故。不过男人腰间挂着的那柄长刀此时却已逐渐止不住的轰鸣。就像被千钧力道击打刀身,被万丈雷鸣刺破苍穹。 他转过身子,按住刀柄,踩了踩脚下的层层枯叶。 “刘将军,费俊现在总是喜欢想一些过去的事情。虽然不乏幼时的追蝶走蜂,可更多的却是当初坐在墙角,听着先生的珠圆玉润,听着先生所讲的道义文章。”男人幽声长叹,他纤细的手指陡然松开,以至于那片刚刚才被男人抓住的凋零黄叶又落在了尘土之中,再不掀起丝毫波澜。 费俊展颜一笑,转过身子,伸出一手搭在刘渊的肩上,哈哈笑道:“我想先生所言的道义二字,无非也就是循规守矩之外加上一点书生意气,加上一点仁德之心。身为匹夫要有乐忧天下的志向;身在庙堂便应该去为天下的百姓争一个太平世道,去为这天下的士子打开那扇被世家大族死死紧闭的龙门……” “费俊,住口!这些话,你我都说不得!”刘渊有些气愤,他猛然抽出腰间悬挂的长刀,狠狠的摔在了地面。 刘渊五指握拳,长刀轰鸣。 等到一身青衣的儒雅男人重新转过身子,显得比之费俊魁梧几分的甲胄男人才沉声道:“费俊,有些话,王说得,你说不得;庙堂说得,你同样也说不得。我刘某不管你费俊是如何的腹有良谋,如何的满腹经纶。刘渊都想让你明白一句话,君子固守穷时,当乐安天命。”男人重新捡起那柄制式的北地军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都说我北地男儿悍勇冠绝天下。可如今,这北地的烽烟却早已在费俊的心中忘了。”费俊神色哀伤,一脚狠狠的踩在了地面。 “费大人,等到时机一到,自然有你费大人发挥这满腹才华的机会,若是不到,该藏着掖着,就藏着掖着。安心的打理好这方寸之地,才是你费俊当下的要务之机。”等到漫天飘下的黄叶被偶然过路的秋风卷做一团,男人才打趣说道:“不知哪桩买卖,竟让知县大人不顾你我之间的军政两隔。” 费俊回答道:“落霞山上的悍匪。” 男人转过身来,看着踌躇不定的刘渊,只等他下定决心。 等到又有一阵狂风吹过地面,刮起漫天的枯黄,刘渊才终于点了点头。 男人抽刀回鞘,望了望从北飞到南的一行孤雁,目中显出神思千万。 …… 刘金刚与张折戟继续引队上走,只是现在的官军已没了初时的豪气勃发,也没了刚来的畏缩不前,夹杂在两种情绪之间的军士就这么牵着洒满了鲜红的马匹,随着两人往上上山而来。 由于官军与悍匪于落霞山腹展开了殊死的对决,虽然取得了尽歼敌军不菲的成绩,可官军的结果比之悍匪也是一般无二。来时的军士三列被分成了两列,甚至每列军士较之初时的三列也少了两手之数,此时拔阵上前,兵强马壮的行军士卒不觉之间已然多了几分枯槁衰弱,此时看来,哪像是得胜的归来之师,反而像是刚从战场上溃败而下的丧气之卒。 刘金刚变化不大,依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神色,骑在那匹陪他浴血的马匹之上,瞧着倒是多了几分不同前时杀机毕露的稳重从容。 依照刘金刚张折戟的调拨部署,官军应该是由东面摸上山崖,保留精锐士卒,一鼓作气端掉山寨的匪首叶垂阳并贾和。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将叶垂阳并贾和斩杀,两伙匪寇无论是何等的兵锋强健,只要去其筋骨,那么枝节都是大同小异,也无甚难处。可不料横插直切之下,换来的竟是眼前这般棘手的局面。不仅原来部署被匪寇打乱了阵脚,就连那股子锋锐士气随着战场的形势变化也逐渐显出了衰败低落。虽然军士一致,可其中变化态度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夫战者,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无外乎也是此理。 张折戟领军许久,在刘金刚未曾被费俊调入衙署之时,张折戟就是这伙官军之中的核心人物。就算刘金刚如今已成费俊亲点的县尉。可于军士而言,新来的刘金刚不管是何等的神勇受恩,论稳定军心的作用,对于这一干新老士卒而言,张折戟也是当仁不让的核心人物。 李大可瞪着眼睛,看了看远方的山林,眼见四周草木萧萧,历经了初时的劫杀搏斗,男人已是惊弓之鸟,哪怕只是一小点的波动,也足以在男人的心中搅起无数惨烈。他按了按身下的马背,对面前这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潜底的局面态势逐渐失去了耐心。 男人哆嗦着嘴唇,颤声问道:“张大人,我们会死在这落霞山上吗?” 李大可猛然拉住缰绳,停住马匹脚力,可不料身下骏马也是受惊之马,男人的一式强拉,不仅没能起到立缓马匹脚力的作用,反而是拽起了半只马头,惹得身下的骏马前蹄扬起,竟是侧翻了过去。 刘金刚离的李大可不远,对于男人所言自然是一个不落的听在了耳中。此时见他如此问话,一时语塞的男人也不知如何答话,只好牵着那条被拧得绷直的缰绳佯装上走。心中则计算着若是李大可扰乱军心则论罪格杀的打算。 落霞山沿途树木葱茂,多生樟柏,又加之山顶之上有泉水沸沸而流,本是祈安县一等的避暑疗养之地。可由于贾和与叶垂阳落草于此,这等胜地自然也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消受之地。此时,集结于此的官军就深刻的感受到了这不大不小的麻烦。 山林之地,在中原士族眼中本就是蛮荒偏僻的去处。虽然有些山水草木可供修怡养身,但也只是闲适时节趁着山光大好,足以极视听之娱。 对于现在时刻会有性命之忧的官军,当然不会怀着这些士子的悠然雅兴。反而时刻担心着匪寇隐匿于草丛之中伺机冲出,如何才能免遭劫难,才能不会殃及池鱼。 包前雨是前些阵子入的伍,偃武修文的那些诗书道理男人自然不曾读过多少,甚至这个名字也是出生之时,由于赶在了谷雨时节之前出生这才被爹娘取了这么一个名姓。男人或是由于名字喜庆,又逢着天时眷顾,天生便有一种截然不同的乐观情怀。毕竟,前雨吗,生在万物初发之前,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喜庆吉利。 而入了行伍的包前雨还真被爹娘给了取了个好名,上次郭二家的姑娘待字闺中,要找个踏实汉子成就姻缘。那真是门庭若市,走马咸集,郭家姑娘家的门槛都被提亲的媒人给来来回回踏了个无数遍。可郭家姑娘郭翠云愣是一个也不曾瞧上了眼,就连祈安县中颇积钱财的几户殷实人家也被郭家姑娘挡在了门外。唯有包前雨这个愣小子提着二两猪肉就跑到了郭家,也未曾先通个名姓。 那时,也是好心肠的老丈人看着这么一个乐呵呵的傻小子不说多了些什么好感,至少恶感到真没多少。 郭二只是问话以作了解。未来的老丈人开口问话,要做女婿的男人自然应该笑呵呵的回答,可包前雨却大不相同。他只是伸手摸着脑袋,望着郭家姑娘不住的嘿嘿傻笑。惹得老丈人被包前雨也搞得是云里雾里,摸不清头脑。 虽然称不上多了恶感,至少原先的好感肯定也稀落了不少。老丈人陡然变了脸色,正要委婉的拒绝这门亲事之时。却不料郭二的闺女一眼便瞧中了这个憨厚汉子,掩着小嘴也一个劲儿的傻笑。 这眼见郎情妾意,郭二不管是如何不高兴,也不好言及太多。谁让自家就这么一个闺女,怀着百般不愿的心思,包前雨还是将待字闺中的郭翠云娶回了家中。 说来也不知是包前雨的运气自打提亲便被用完了还是怎么。这包前雨在与郭翠云拜堂挑纱的当口被费俊的一纸军令调上了阵前。男人也没有言及太多,同样只是望着妻子嘿嘿傻笑。 男人依旧是一副没脾气的模样,就这么傻呵呵的压上阵前,随着大军走上了落霞山。 包前雨被分在了中军阵列,张折戟提点的军马前阵被悍匪冲乱打翻之时,被一伙悍匪环绕的包前雨同样是嘿嘿的傻笑着。 甚至被提点队列的伍长焦建严令呵斥时,包前雨还是呼呼傻笑着。 焦建身为伍长,身手膂力自然迥异于一般士卒。可再强的武夫也抵挡不住好似延绵的军马冲杀,焦建也不例外。来回不过两遍,男人所处的阵列就被冲成了一盘散沙。 焦建一心杀敌,尽管军阵被损,他依旧不改往日的那股镇定态度。眼见四周士卒一个挨一个的倒在血泊之中、男人仍旧拿着那柄环首大刀毅然决然的冲向了敌营。 在沿途军士皆退走的景况之下,唯有焦建那一袭黑衣在坎坷难行的山道上分外的耀眼刺目。 包前雨没有随着焦建冲杀,只是拿着那一柄与男人的身形不甚妥帖的长剑挂在胸前,像极了持剑嗔目的菩萨。 草丛中,一股三五悍匪绕成一列,直扑官军而来。 草寇悍勇,官军退避。可那个一直呵呵傻笑的男人就在袍泽尽数退走的当口、毅然决然的拔刀冲向了山地阵营。 怀着必死之念的包前雨不仅斩杀了两名匪寇,就连那一小股匪寇也被男人冲了个七零八落,一官五匪尽数化作了飞灰。 包前雨死的时候也在呵呵傻笑着,只是流下滴滴血泪的脸上看来多了几分难与常言的妥帖。 其实,男人的心中一直念着那个姑娘,想正儿八紧的对那个姑娘说一句,其实我是喜欢你的! 就像那年冬天,天生好心肠的男人拿出了放在怀中半天都不曾咬过一口的红薯递给了那个看似穷愁潦倒的姑娘。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119 鱼龙舞 刘渊取回那柄制式的北地长刀,挪动着脚步与费俊站到了并排。 杨柳枝头低垂,光溜溜的枝干在漫天的秋色中显得有些突兀。费俊斜着眼睛瞄了眼高冠甲胄皆有风度的男人,他舒缓着眉角轻笑道:“威风凛凛的刘将军,不成想到今天也终于被费某拉上了贼船。” 刘渊摊开双手,眉眼之间露出了几分难得的苦涩惆怅,他学着刘渊方才的高调重谈:“既然上了知县大人的贼船,那么刘某想问一下知县大人到底是哪桩买卖,竟然抵的这大的功劳。” 刘渊显然不想让费俊就刚才的话语继续深究讨论,只得顺着男人的心思往下渐言。 “剿灭了落霞山的匪寇岂不是天大的功劳一件。何况,我也不会让刘将军白白的提点一回军马。”费俊轻笑开口,继续就请刘渊提点军马剿匪层层加码。 男人斜过腰间配着的长刀,抵了抵费俊的胸口。揶揄笑道:“你费俊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依照往日的经验直觉,我刘某还从来未曾看到你费大人做过这等赔本的买卖。” 刘渊没来由的呵呵一笑,对着男人翻了个白眼。 费俊不动神色,嬉笑说道:“刘将军,就凭着你我同乡兼同僚,一衣带水,邻里相隔的情分。凭借着费俊潦倒之时,你刘渊毫不避讳的仗义执言。凭着那些年,你我马走北地十二州,这些难道还不够。更何况,那刘金刚膂力体格具为一流,留在我这三尺破庙之中,终究是大材小用,锋剑藏匣。与其让他自己来刺破这个口袋,倒不如我费俊做一桩顺水人情。于你于我,都好。” 刘渊哈哈一笑,不在问话。 他望了望远处毫无青色的杨柳,拍着费俊的肩膀说道:“刘大人,这些老调重弹就不能换个说辞。依我刘渊来看,你费俊就是想为民除寇,就是想还这祈安县的百姓一片昭昭乾坤。” 费俊眼神复杂,对着男人弯腰行礼。 许是二人言语已到极致,再继续盘问难免会伤及同乡之好;又或是男人身在军营之中许久,浑身上下已养成了军营之中的那股通透气质。他瞥了眼毫无异色的费俊,对着远处的一个军士挥了挥手掌。 “候校尉,取我兵符点兵五百,围剿落霞山。”男人冷声吩咐,杀机凛冽。 那个只比刘渊矮上半截的男人则是同样的干脆利落,也只吐出了一个是字。 大事敲定,费俊的心中却五彩斑斓,苦涩的不是滋味。男人摊开手掌,看了看手上的纹路,过了许久才低声喃喃道:“我费俊如何偿还” …… 李大可心存犹豫,连带着那匹称做“玉狮”的骏马骑在胯下也有些迈不动脚步。身在第二队畏畏缩缩且走且留的男人,恨不得凭空在变出一个第三队出来,好让前面的士卒替他挡一挡那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李大可心存犹豫警惕,别人自然也都不傻。大家都是一般皮骨一般血肉,虽然远远称不上是同气连枝,可那未经考验的袍泽之情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也脆弱的如同一张薄纸,只不过是碍于浑身浴血宛如杀神的刘金刚方才显是的威势,以及从来都是一副宠辱不惊脸庞示人的张折戟无形之中带来的压迫,这话一行东拼西凑的士卒才没有溃散拜逃,才不曾卸甲。 张小福提刀压阵,他由于刚才遇敌之时御敌有方,率领着几个同乡压住阵脚这才让本已生溃败逃意的官军隐隐不至于奔逃,又恰逢被张折戟亲眼瞧见这才顶替了焦建的位置,领了一队军马。 若是风光凯旋之时,男人或许会为这个出众的位置而高兴喝彩,可是逢着面前这个局面,身的人高马大的张小福无力如何都有些高兴不起来。居于阵首是殊荣,同样也代表着若是悍匪出动,那不长眼的长枪尖矛第一个要杀的只会是他张小福,而不会是别人。 众人提刀并进,除了身在前列的刘金刚与张折戟挺胸抬头,身后的一干士卒却是有些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兴趣。 张折戟对众人态度心知肚明,颇有谋略才干的男人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鼓气加油。毕竟是提着脑袋做功名的买卖,先不说得到知县大人费俊的青眼相加,就是知县大人对自己颇为看好,好心提拔。可若是祈安县中的那一干新老贵人横插一脚,光着屁股唱戏,到时候那又该如何进退。 看似简单的一盘棋局,在各怀鬼胎的军士手下一时间竟然是如此的寸步难行,步履维艰。 …… 白景钻出细密的草丛,见叶垂阳被两个面生的汉子围困提刀,气蕴深藏可抵脏腑的男人也不动手制止,而是饶有兴致的蹲在一处山石之下,好整以暇的打量着眼前的众人。 “喂!叶垂阳,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跟老子说有一天要娶一个名叫袁红杏的娘们,怎么老子千里迢迢的来你拜山会友,也未曾见到那娘们出来递一杯茶水。”白景哈哈大笑,一指袖藏,点滴劲道从男人的指尖缓缓而出,直到汹涌喷薄的劲道化作了一柄翠色的小剑,男人才重新收回手指,指了指正对着叶垂阳的那块山壁。 “叶垂阳啊,可别死了。我白某说过十年之后便要取你项上人头,就一定要亲手来取。”白景改蹲为坐,将跛脚毛驴的缰绳拉在了手心。 贾和原先很是惊讶,特别是这个面生的汉子从那等隐秘的角落钻出就已经代表了许多文章。正要转身抗击贾之时,又听他说着这些难以深究的秽言。 男人已是怒不可遏,尤其是听到那个陌生的汉子说叶垂阳要娶那个名叫袁红杏的娘们的时候,男人如涛奔涌的怒气更是一发而不可收,他拿起长刀,不等展文龙与之两角而立,左右合围,男人就已经当先冲出,重约五六十斤的大刀被贾和如躯臂使,耍的虎虎生风,攻守兼备。 展文龙心中的打算是与贾和站在对角之后,两人前后配合,任他叶垂阳如何的力能扛鼎,膂力出人,身在两个合围之中也只是砧板上的鱼肉,到时候还不是任贾大当家宰杀的命。可这个突然出现的汉子打破了男人心中的谋划,他看着贾和与叶垂阳惊险过招,不管是如何的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谁让贾和是他展文龙的大当家。 展文龙提刀上阵,有条不紊,亦步亦趋,不求伤敌,但求能分开叶垂阳的注意,让抵住前阵的贾和不至于有太大的压力。 展文龙为人不显山,不露水,所示的刀法自然也如其人,以诡异刁钻为精而悍勇杀敌居后。 白景稳坐钓鱼台,看着两人厮杀只觉津津有味。恨不得拿来一些零嘴吃食,在配上一壶上好的北地烧酒,那才看的过瘾。 毛驴是通了灵性的畜生,不管在如何的与白景亲昵无间,那叶垂阳始终在它心中占了一个牢固的位置。这个位子即使是对它千依百顺的白景也没能挤进来半分。眼见叶垂阳隐隐居于下风,跛了一条的腿的毛驴也忍不住的仰天长嘶,如在哭泣。 女人掩袖工谗,如水似霰的眸中如同点了浓霜的秋菊,枝叶繁茂又生了几分凋零之感。她急的上下来回走动,双手死死拧住衣角而无可奈何。 在女人的心底,贾和是要和她共度一生的男人。而叶垂阳于她而言,也是生命之中不可缺失的风景。 两边犯难的袁红杏气不打一出来,只得将满腹的委屈尽数洒在了白景身上。 “你这个狗追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为何要挑拨我夫君。落霞山上,阳分两边。一为晴,一为阴。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两边路上各不相欠,各不相干。今儿个到好,你这挑拨离间的黑厮,也太没有气量。”女人如同泼妇骂街,种种般般的污言秽语一股脑的全部都泼撒了出来。惹得正做殊死搏斗的三人也情不自禁的翘起来眉角,只觉好笑。 叶垂阳本就是心思活络,手脚伶俐的悍匪。听着女人这么一番堪称字字珠玑的叫骂。他故意收身回刀,卖了个破绽,躲开了贾和那柄已到眉心的刀鞘。至于男人这千钧一发之间的破绽到底是卖给了谁,当然是提刀刁钻,看似凶狠实则只做掩护之效的展文龙。 展文龙正改一手握刀为两手,他舍弃先前那般以刁钻角度称上的刀法换做了击十曲一的诀窍。不过堪堪来回之间,正在男人改变刀势的当口,叶垂阳往后回缩的脚步自然而然抵在了展文龙的刀锋之上。 一抹鲜红迎风飘洒,缩回了半截半截脚步的叶垂阳也露出了一抹生平罕见的骇然。 白景两袖藏风,气劲卷起如虹。袖中小剑迎风暴涨,对着叶垂阳身后的山壁狠狠撞来。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二十章 梦断 白景出手与江湖上的寻常武夫自然是大为迥异。 寻常江湖三品乃至未曾打通全身经脉窍穴的一品武夫杀敌,无外乎寻求机先,攻其一点而待敌自溃。虽然也讲究个三分神意,珠玉在案,可也并无脱离出武夫刀剑,或是顺手兵刃,先字自然也是其侧重之点。若是两人对决之时,尚能游刃有余,自然也可以稍微展现一些侠士风度,说说经纶道理,以及冷不丁的丢下一句放一条生路云云。 而白景恰恰是一个一向最不喜以侠士自诩的男人。 江湖草莽武夫决斗使招或是讲究一个一气争先,滔滔不绝,压的对手毫无喘息之力。或是以自己精妙绝伦的修为功法碾压,打的对手苟延残喘,争心全无;或是藏着几手自己的独门秘技冷不伶仃的使出几手阴招,来达到一个杀敌机先的效果。而对于修为已达可攀楼的白景而言,这些套路把戏当然是上不得台面的招式。已经到了气气不绝,息息片生的男人还哪需要这些鬼蜮伎俩。于他而言,对敌之时只要保证自己的楼台气府不碎,纵使下无根基,台阁毁却,其中所蕴含的大道根基也绝不是叶垂阳和贾和这等寻常的二品武夫所能望其项背,指摘盘点。 与其说是白景自负风流,不如说这是攀上了封仙台已至返璞的高人风采,是以自己的绝对实力稳坐钓鱼台的自信。 男人轻飘飘的伸出了一只手指,复而又慢吞吞的缩回那条伸出的手臂,一来一去之间,云霓不换,庄严不生。可那站在中间正做殊死搏杀的三人却同时生起了一阵心惊肉跳之感。就像九天之上有大鹏呼啸而下,深渊之间有蛟龙出海而来。 男人一剑飞出,轻描淡写,连身旁抓着地面的花草树木也未曾晃动半分。可远处那座不管是远观静然还是近处泰安的石壁却是陡然间倒塌蹦摧,扬起了无数粉尘。 叶垂阳虚晃一枪,只做欺近,想让面前咄咄逼人的贾和不在继续纠缠,为自己的退步换来一个机会。可男人没料到虚虚实实的展文龙这一下可没和他叶垂阳开玩笑,而是真刀真枪的刺进了叶垂阳的血肉。说实话,这种感觉,做了许多年大当家的叶垂阳真的不曾体会过几次。 那时,也只是他人手下如驱臂使的男人也曾寥落关山,也曾大雪压庐,那种滋味,他叶垂阳连做梦都不想在感受第二遍。 因为,这滋味着实有些不好受。 可男人亦是无可奈何。若不撕开展文龙这个缺口,任他叶垂阳如何的神勇了得,也禁不住这般的厮杀纠缠。待得体力在二人合围之下逐渐耗尽,到时候他叶垂阳不知贾和是否能活,可脑袋已被白景握在手中的叶垂阳明白,他是一定活不了的。因此,狡诈如狐的男人才收起了长刀,放下了手段,借机突破。 可天有风云不测,事有好坏两分。做出这个选择的叶垂阳显然是自己歪打正着,在名不见经传的展文龙手中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男人叫苦不迭,同样有些心怀侥幸。如果自己还是一味纠缠下去,那么展文龙方才那虚虚实实的一刀可就不是虚晃而来的刀锋,而是扎扎实实捅在了身上,若是现在这样一下歪打正着,于他而言,于他而言反而是个不错的结果,至少也比丢掉了性命强过了太多。 白景有一出没一出的横插一脚。身上那股可叫天地倾覆的赫赫威势也只是风云一现,只有那块显得有些突兀的石壁仿佛在无声的倾诉方才出现的那一幕。 石壁倒塌,天地倒悬。始作俑者的男人却是一脸的平静淡然。他只是擦了擦那柄回到袖中沾染了些许灰尘的小剑。朝着远处瞬转静止不在争斗的三人点头微笑。 “各位,继续,继续。白某只是一时兴起,这才如此。方才那一幕。各位还是不要太过放到了心上。白某说的话是算数的。说不干预就绝不会干预。”男人振振有词,连带着那张黝黑的脸庞也涨的有些通红。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一个朴实的庄稼汉子,哪来的趁火打劫,渔翁得利。 可他方才的神仙手段,那是现在想来都惧怕的不争事实,不仅是叶垂阳心里骂娘,就连与他素眛蒙面的贾和也在心中忍不住的暗暗腹诽。 “我的个乖乖,你这汉子着实有点猛!”身在事外,倚靠着一块山石的小葫芦保持着一手扶额的吃惊姿势,张大的嘴中滴下了不少的口水唾沫。 男人眼鼻皆愕,看着那凭空少了一块的石壁,仍有些不敢相信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竟是眼前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男人所为。 自觉倒了大霉的贾和有些无语凝噎,但在男人心中更为让他震惊的就是这么一个矮小的黑瘦汉子怎么就能使唤出这等变天易地的手段。 贾和由于是站在离得山壁比较近的一面,作为第一时间感受到了山石崩塌他当然有权利对方才的那一幕发言。 贾和迎风而立,拿着那柄大环刀的双手依旧有些止不住的颤抖痉挛。若不是凭借着多年在山上锻炼出来的那股子生死看淡的干劲。男人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就此跌倒,在正对着自己仰卧休息的男人面前跪下。 怀着这种心思的自然不止贾和一人。离得白景最近的展文龙更是心惊肉跳,片言可危。 他反手握住大刀,此时还哪有斩杀叶垂阳之后调转刀锋直面白景的勇气魄力。 哆嗦着嘴唇就差跪倒的男人低着脑袋,竟是连反抗的心思都生不起丝毫。 倒是惟一一介女流的袁红杏有些出生牛犊不怕虎的坚定。女人捏了捏垂在鬓角的发丝,平静的脸上看不清此刻的思绪。 等到悠扬的清风吹过山脚,起伏的黄叶绕上发稍。天生明媚的女人忽然对着贾和开口笑道:“夫君,都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可红杏与夫君相处十余年早就不应在继续贪心,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让夫君被官军围剿,有如鼠藏。这些红杏都应该知道的。” 她擦了擦眼角,悠扬如莺啼的声音此时多了几分婉转,女子继续说道:“都怪红杏贪心,这才导致了眼前这个局面。若是那年,红杏迷途知返,想必今天又是另外一片山河风光,说到底,君不曾负我,而是红杏负了君。” 女子语带哭腔,已有点滴晶莹挂在眼角就要垂下。 叶垂阳捏了捏拳头,有些不理解袁红杏语中用意。他疑惑的瞧了眼满眼红丝的贾和,那封闭的心中多了些豁然开朗。 难不成...... 还不等叶垂阳说出心中答案,贾和已是睚眦欲裂,他红着眼眶快步冲出,嘶哑着喉咙大声喊道:“红杏......” 贾和色厉内荏,瞳孔通红。男人不顾前后距离,不念双方实力差错,拿着那柄长刀就对着白景狠狠捅来。不过,较之先前一步冲出的袁红杏,贾和终归还是慢了半拍。 白景颜色镇定从容,他瞟了一眼有些毅然决然的女子,男人那张写满了平静的脸上反而露出了几分微笑。若不是白景伸出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恐怕贾和都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贾和一路快奔,似如惊雷。尽管他不断的提着脏腑蓄力,可较之于白景的气息瞬转可抵惊雷的招式慢的何止是一星半点。而是慢到了极致。 “袁姑娘,你真情意切,说起来白景还要叫你一声嫂子。只是白某这些年走南闯北,鲤鱼过桥,这些生死大事早已看过太多。若是袁姑娘你执意要死,白某也是耿直之人。”男人呵呵一笑,他嘴中吐出了两字。 “流形!” 一柄活跃有如游鱼的小剑从男人袖中缓缓游出,不等袁红杏跑到男人身边,那柄小剑已迎风暴涨十余里,将风韵神足的女子炸成了团团血雾。 “流形”二字,出于大楚一位功彪青史的大儒之口。若是依照老人用意,这“流形”应是天地正气虽杂乱无章,也有其形体可载。或为颜常山舌,或为嵇侍中血。 而今日被用作凶器之名,也不知是否为对为错。 男人一剑破甲,那柄本就生的晶莹通剔的小剑顿时又添了些许银白的光亮。 男人等到流形归窍,很少开玩笑的男人噗嗤一声,他大笑道:“袁姑娘,图穷匕见的伎俩放到白某身上,不知是该说你不合时宜,还是应说你傻的可爱。”男人罕见的开了个玩笑,他一手倒提作吸气蓄力之状,发丝招摇,整座落霞山上的土石轰然蹦裂,秋光蕴敛的山上陡然多了好多的留白。 白景拍了拍手,旋即不再理会那个香消玉殒的女子,他望着眼眸灰败的叶垂阳笑问道:“怎么?叶大当家也有觉得心疼的时候。” 小葫芦已是肝胆俱裂,尤其是白景以极为狠辣的手段将袁红杏就地格杀之时,七魂已丢三魂的男人已然是满脸雪白,如打浓霜。 直到他后退的腰身抵住了身后的树干,飘零的黄叶洒在了肩头。吓得嘴唇发紫的男人才哆嗦道:“这,这......” 男人笑着转过身子,擦了擦溅在嘴角的血迹。他低下腰身,笑问道:“小哥觉得方才这一幕是否好玩。” 白景语气揶揄,好似玩笑。 贾和怒火攻心,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还不等手中的刀锋插入白景的胸膛,贾和发白的指节已然放下了那柄陪他南征北战无数岁月的弯刀,错乱失神的跪在了地面。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别有风光 有刘渊军令在前,身为副将的候山还敢有片刻怠慢。他拿着那块雕似虎形的将符,一路快马驰奔就往大营径直奔赶。 军士驻扎之地,自然比不得那些奢靡铺张去处。虽然此地以前实属祈安县一等风流去处,多建府邸豪宅,多居名宿富贾,放到以前或许是不可或缺之物,而到如今眼下也不过只是徒添一笔,恰如一梦黄粱,沉舟黍熟。 物是人非之地,所属风流的雕栏松柏,文人高洁早已是过眼云烟;牡丹水杏,一慰风尘的旧景昏黄也已纸张泛黄,此时看来如何还称得上是一等非凡。 更何况大楚的王字旗都已经摇摇欲坠,说不定哪天便会大厦倾倒。区区一个陇海郡,比之大楚云烟三百万,北地南疆八千里的山河风光,怎么比都实在有些难入声目。 侯山执令而来,饶是此地来回万遍,磨破了不少新鞋的他也忍不住往四周张望。 那时初来乍到的侯山可听着蜷缩于此的百姓说过,这地方也曾楼阁相连,也有亭台水榭。有那美姬引吭,有那君子文章。 这些已成往昔圆梦,只凭口舌相诉的山河风光,他侯山又不是深居简出的高堂老爷,又不是垂帘有人递茶端水的富贾巨山,这些风光对于久居北地的侯山而言,他如何想的出富甲天下的江南是哪一种奢靡风光。 更不用说现在的雅榭高台都化作了残垣断壁。那一排排简易的房屋也只是徒画凄凉的装饰,更不谈能让这个自诩为冷血杀人第一的侯山可以生起那么一丝丝念想。 候山大步快奔,对周遭景色显然也没有什么观赏游玩的兴致。 楚国边防,设定之初便是为了南北两防而建。其中物资调度,钱粮发给,兵员招募,以及阵势大营都是为了两防而建。南北两地的防务军资理所当然的瓜分了楚国防务军费的大半。后来,随着张行俭新法趋缓,政见不合。被当朝权贵不容的他,先贬后罢。一手促成的南北两防自然也随之轰然崩塌。虽然内府颁令允许京畿及各州郡建立禁军府兵,以作维稳治安补足之效,可这些军士大多也是本地无所事事的混混痞子招募而来,全只充当个滥竽充数,挂个牌面的装饰而已。 至于这牌面挂在早已枝叶飘零的屋头,是充当着粉饰太平的作用,还是时刻准备补足南北两防,这些自然只有当朝的一干权贵才知晓。 那时带甲百万,挥汗连襟的壮阔景象或许也只有在做着楚国往昔繁华的士子遗老梦中,才可以一见。 那时的楚国,怎可让人一言道尽。 侯山大步流星,迅疾如电。或是由于男人久经行伍,潜移默化之下也养成了军营之中一丝不苟的脾气秉性。无论是小步慢走,还是大步流星,男人直趋向前的步伐与那笔直的肩背都呈现出了一种较之外界寻常百姓的紧迫与从容。 由小及大,可窥刘渊治军之效非同一般。 军营既然驻扎在土石之间,这等环境于居住安眠自然不值称赞。可于训练新兵,排列行伍,其中效果倒是有些异于常人的想不到的好处。 军士排列,成阵化列。都有了一块大小高度正合适的高地可以尽情发挥伸展。 一望成列的阵型之前,有一个生的五大三粗的男人手拿着一根很是粗壮的荆条,不断来回的看着下方挥汗操练战阵的军士。 “怎么他娘的一个个跟娘们似的。老子说过很多遍,南边的吴越蛮夷不是站在你刀口下待宰的羔羊,不是仰着脑袋等你取他大好头颅,好让你小子赚取军功的人头桩子。而是凶残入骨的虎狼,是同样别父母殊死搏杀的将士。”男人叫骂嚷嚷,来回踱步巡视。至于那根比之寻常草木要粗壮几分的荆条,在男人的手下自然如躯臂使,耍的是虎虎生风,自有一番浑然的景象气魄。 九月天气,虽然一层秋雨一层凉,天气较之七八月的时节要清凉了许多,可那挂在天上的金乌也不是闹着好玩。条条光亮从九天而泄,半点不剩的倾洒在了下方不断操演的军士身上,不管怎么看想,似乎都有一些灼热。 钱贾是前些日子背着父母入的军营。 那天,突发奇想的钱贾不知为何看着从路上整齐踏步而过的军士,一直只在街头巷尾嬉笑打闹的男人头一回笔直的站直了身子,尽管所站军姿不如正儿八经的从北地抽到南面来的北地骑军,但这毕竟是他钱贾头一回。 钱贾腰背挺直,双眸放光,直看着那行军士从街头走过巷尾,消失在了小巷之中许久之后,兀自还挺着肩背的男人才挺直着腰杆走开。 尽管与以前的那般潇洒不羁要僵硬了不少,可钱贾却是打心眼里觉得敞亮。就像那时坐在学堂里,听着先生讲那些晦涩的道德文章一般。 从此之后,有如着魔一样的钱贾日日早起,勤练武力。他不在如往昔一样穿街绕巷,不在如往昔一样走街穿廊,不过才过去半年多的功夫,练起了一身壮实肌肉的钱贾已能徒手与持刀匪寇相敌,也能做一些笑问侠士从何而来的勾当。 钱贾巍然站立,本来身形就比较高大的他此时看来倒是如同一座小山。除了身上散出的那股子锐气与厚重,那一袭浸满了汗水的甲胄在烈日之下更被映衬得橘黄光亮,一片通红。 手执荆条的男人骂骂咧咧,唾沫星子横飞。他来回踱步,视线起伏,批评指正着面前一个个巍然站立的军士。不大会功夫,或是那些士兵在男人千百次的辱骂与责罚之中纠正了自己的陋习,改变了自己那股子玩笑不羁的态度,无法指摘评点的男人只得将那游移不定的目光转向了身后,准确的说是转移到了有些局促不安的钱贾身上。 “你小子,有点面熟。”男人欺近身子,两道目光雪亮有如明灯璀璨。直映得面前有些腼腆生涩的男人突生一种无处躲藏之感。 钱贾身体猛然一哆嗦,一气既衰,先气已失,连带着拿着大戟的手指也忍不住轻轻颤抖。虽然只是细微的抖动,可在明察秋毫的男人眼中,这细微的抖动往大了说是迟疑不举,往小了说这叫意志不坚。不管是哪种说法,对于面前的脸如生灰的钱贾而言,其中代表的含义似乎都有些不那么好。 男人倒是没有趁势发作,那张肌肉板结的脸上反而莫名其妙的添了几分同样莫名的笑意。 “你小子……”男人轻声一笑,伸出右手拍了拍钱贾那不甚宽大的肩膀。 也不见他使出什么力道,反观本来镇定自若的钱贾此时的表情就知道男人的心中一定有些不那么好受。 不然黝黑的面皮何以涨的通红,鼓起的胸膛又怎么会皱缩得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钱贾叫苦不迭,那好不容易内敛到肺腑之中的心气在男人这不过是很是随意的拍打之下,霎时间便被挥霍一空,经过千百番酝酿的底气也随着男人这么随手一拍之下,变成了镜花水月,过眼云烟。 男人突如其来的眼神所示何意,别人不知道,可在他手下煎熬许久的钱贾早已知晓了其中道理。 钱贾不寒而栗,那最是寻常的一招已然承受不住,若是他真的认真起来,那么,这后果钱贾倒是有些不敢想象。 男人那双紧紧靠在一起的两脚更是愈发用力往中合拢,好像生怕自己的一个不经意间便会惹恼面前这个脸上自带春风写意的男人。 “感情这伍长今天要拿我钱贾开刀。”钱贾惴惴不安,莫自揣测。 身为伍长的男人也不废话,他仍是笑颜不改,只是直勾勾的笑看着面前的男人。 吴林,吴林是刘渊从北地直接带着南下的亲卫,其人素来不拘一格,又遵理法,两种有如悖论一样的情绪不知为何倒是被他吴林完全归纳到了一起,又加之久经战阵,多立功勋,因而也让刘渊称赞他有勇有节,能堪大任。 虽然不过是寥寥八字,可也足以说明刘渊对这个男人的器重和依仗。 吴林眼带笑意,他挥动着那双比之常人要大上半寸的手掌呼啸摆动,做势要击打面前这个愣头青。 钱贾也不敢回手抗拒,只好仰着脑袋做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势。 面前这人真是让久经战阵的钱贾生不起丝毫抗拒的心思。 钱贾是在战场之上横来横往的孤客,这些红刀白刀软刀子杀人的勾当也不知见过了多少,那些暗刀子杀人的事情当然也见过了许多。 更遑论这些真刀真枪的功夫,他早已是过眼云烟,见者不怪。可面前这个人不管是听着他有如传说一样的事迹,还是看着他训练新兵的手段。一向很是无礼蛮横的钱贾也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 钱贾握刀直立,弯曲的手臂上隐隐可见青筋暴起,连带着那柄银晃晃的钢刀也不住摆动着若有若无的弧度,让整个人看起来恍然好似天神,可更多的却是有些小鬼遇阎王的畏惧。 吴林是神挡杀神,见鬼杀神的个性。如面前这样的事情,一向司责训练新兵的男人不知见过了多少。 自诩走过万水千山独木林,还未沾片叶于身的男人。这份洒脱淡然,自有气度,普天之下除了吴林,还有谁啊。 可这样一个潇洒不羁的男人也被那股子随意豁达的劲头惹来过不少的风险。 上次随着刘渊围剿落叶林,出刀手势都是潇洒风流胜流水的男人领着一队官军就杀到了拂晓城下,与那匪首朱论浴血大战了岂止一时半会。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莽撞上山的他所带领的一对官军耗损也有七八,男人由此得到了一个声名响彻千军的名头。而那些就此埋在山林之中的袍泽不住是否在九幽之下是否还在责怪着唏嘘风流的吴林。 “钱贾,你老子给你取了这么一个姓名,我有些不知其中用意。是要你来世做个腰缠万贯的老爷,还是要你小子钱财独步甲天下。”吴林难得的开了个玩笑。 钱贾听的迷迷糊糊,一时间也不明白吴林话语含义,素来很是伶牙俐齿,颇有一番孤愤便可直往千军的男人支支吾吾,也不知如何回答。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二十二章 青旗孤甲 侯山望着远处风光,目光尤近及远,他仔细的扫过远处的山河风光,直到望到掠过树阴的点点光驳投影,男人一直紧瘪的嘴角这才随着远处那平天隐隐开一线的辉煌光景逐至爽朗明亮,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了一抹平常罕为一见的笑容。 不过男人的欢喜心意也是稍瞬即逝,还没到半晌功夫,男人那张好似斧刻刀削的脸上便又恢复如常。 日色明亮,秋光如水。 稍瞬即逝的光景不过半时而消,可对于这平添波阑壮阔的一笔的山河风光而言,这个一直保持戒备少有松懈的候副将,终于还是舒缓了一回。 这些时日,军士修整,行阵布列,调停发度,从千里之外辗转于此的离乡孤军生活得真是有那么些差强人意。以前的白雪皑皑,铁马冰河,经常打着呼哨便冲进北地整齐肃穆骑兵之中的他们,手中久不拿北地制式长刀,久不经沙场喋血,这些滋味真是有些那么一言难以道尽。 且不论冰雪深谷斜阳,就凭着北地男儿铁打的脊梁钢架的骨,手拿长弓,脚踏屐履,天生便不安分的劲头。他们平生最怕的东西便是眼前的肝胆相照皆冰雪,变成了独枕床头卧月光。 男人一步一踱,眼带追忆,那些年走过的岁月昏黄竟然一下子如映像般从男人深邃的眸中浮起,又以他酝酿了三分剑意而完结。 “众军听令!”侯山立定脚步,选择站在一块稍显平坦的土石之上,他虎啸龙吟,昂首挺胸,伸手拍了拍那张历经无数风光岩阻的黝黑脸庞,冷峻的目光一遍遍的看着下方整齐肃穆的军士。 男人一吼之后,在无声响。让这片本就人烟荒薄之地映衬得男人倒是愈发有些孤怯惨淡。若不是他环抱胸前止不住颤抖的双手,冷冽如刀的平静目光。身形不甚高大的男人恐怕无半点让人信服之感。 刘渊治军,讲究一个令行禁止。故而这伙以北地精锐骑军为轴的军士习的自然也是北地骑兵的战法阵势。 不过来回瞬息之间,侯山点兵之始,下方错杂的众人已由三两成行,四五成列变成一队齐开,整支队列转眼之间已然笔直如线,齐拢似桥。又加之前后左右之间皆有丝丝空隙保留,倒也不见有丝毫的拥挤之感,反而平添了几分威严肃穆之样。 所谓的练兵至善如趋臂使,想必也无外乎此理。 钱贾噤声立定,身行本就高大的他此时在乌泱泱的人群之间倒是显得有些鹤立鸡群。若不是男人每隔片刻便以指腹指尖不断在刀鞘上摩挲敲打以转移注意,在侯山一人便可抵挡千军的气势之下,钱贾自问他坚持不了半晌。 似乎对于那个独自站立山头之上的男人,他早已养成了服从才是唯一的标准,而俯下身子恭敬听令又是标准之中最为恰当适宜的方式。 嬉笑打趣钱贾的吴林则更是不敢言语杂谈,若说钱贾之所以敬佩吴林是因为他喋血沙场的魄力勇气,以及不依不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气魄。那么对于侯山吴林则是打心眼里的敬畏和尊敬。 当年侯副将跨着一匹高头骏马就敢冲进那北地最为精锐晓勇的八百骑的时候,他吴林离得可真不远。 侯山破天荒地的没有扯着喉咙继续训话,而是从腰间取下一只粗糙的酒壶,擦了擦那张已染上不少尘土的酒塞。 男人低声咳嗽,晶亮的眸子干巴巴的望了下方许久,无奈他滚动的喉咙干咳许久,等到秋风扬起半边风沙,这个此地威势最大的男人也没能吐出半句话来。 也难怪,军士效命沙场是功,取得敌人首级是功,可唯独不曾有人说过这些粗糙汉子也能手执妙笔添花,也能软玉在怀温香。 侯山手拿着那只还未被拔下酒塞的酒壶,听得耳旁风声如注。 他沉默犹豫许久,看着下方整齐肃穆的行伍,男人只是将酒塞拔下,对着下方袍泽灌了满满一口酒水。 长戈染尘,肝胆冰雪。直到他平妥的腮帮也被那入嘴的酒水胀的鼓胀如包,不知是由于呛酒还是因为这一壶子烈酒太过灼人心肺,不吭声的男人脸上倒是生起一抹红潮。 他犹不服输,不顾顺着嘴角流下的丝线,依旧咕咚直灌。就算偶有酒水回落,又被打着饱嗝的男人尽数咽了回去。 侯副将无声沉默,只有那空荡荡的酒壶上下摇摆,好似风和。 “我侯山这些年愧疚诸位了。”男人憋了良久,待得嘴里清香如潮,他只吐出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语。 吴林有些不解,又有些触动。经历过沙场喋血的男人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到底是被猪油蒙了心的侯副将少有的真情流露,还是其他原因,他吴林真有些不是很明白。 他只是依稀记得,那时一身红袍,一副黑鞍的男人也是如此饮了一壶烈酒,也是这般的淡然憋红了黑脸,也是这样毅然决然的冲进了南地步卒所布方阵。可结果却是直到许久之后,大军征南而还,只见到黑鞍沉土,红袍沾尘挂树。 这幅景象即使过了许多年。吴林依旧历历在目,思之伤神。 吴林好像也被眼前的一幕慌了心神,他愣愣出神的瞧着上方。看着少有真情流露的侯副将。男人的心中也有一股抑制不住的伤感和难受。 千言万语,到了此时此刻,也尽数划归一抹不留余迹的苍白,惟一只剩下眼前的那一壶浊酒反倒让人觉得心安。 侯山咕咕咽着口水,脸上的坚毅却没同言语之间的怯败而少了半分。相反的是,男人脸上的坚毅倒是一刻胜过一刻。他伸袖擦了擦嘴角的酒液,丢下了那只陪着他南征北战的酒壶。 “那些年,我侯山也曾凭着一番孤直征北地,也曾凭着一腔热血走城楼。这些无数次飘过鼻尖的血腥味,我侯山可从来不曾忘却了半点。”男人窃窃私语,眼露追忆。直到下方的一道道目光尽数定格在了沉默不语的男人身上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拔出腰间悬挂的长刀,迎着秋风长啸疾语。 下方众多的军士似乎也是头一回见到自家将军如此状态,一个个更是屏息凝神,丝毫不敢打扰,都抬起脑袋,望着那个发丝迎风飘扬的男人。 男人水磨豆腐,看似狠厉粗鲁,实则也是脾性极好之人。他蹙起眉角,深郁的目光再一次挨个的扫过了面前众人。只等到将面前那些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一一扫过一遍,颇有大将风度的侯山才不疾不徐的开口缓声道:“兄弟们。沙场喋血,马革裹尸,于文人而言不过是笔尖八字、可于我等行伍战阵之士,这八字是实打实的白骨成堆,流血飘橹。” 男人声若洪钟大吕,激昂亢奋。若不是语气急转忧伤,下方的军士恐怕就要疾声大呼,振臂摇棋。 一言既过,军士尽默,男人也趁着这股子哀伤悲悼皆有的一刻,微微停顿下来,他伸手敲了敲脑袋,似在整理思绪。 等到拂过草木的秋风又一次打着旋的将落在地面挂在树梢的凋零枝叶飘起,他才接着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各位兄弟也知道。我等负刀击水,九死一生也是常事。更有些兄弟不过才出征一趟,功勋未立,甚至连个囫囵尸首也未曾留下半个。侯山今天也不想讲那些慷慨激昂的大义凛然,也不想说一说祈安县内匪盗为猖。侯山今天只有两愿,诚望诸位兄弟热血孤愤沙场杀敌立功,惟望诸位兄弟凯旋而归完璧而还。” 男人少有的语言温和,渐由激烈态转为温和相。说道最后,他慷慨激昂的语气已经完全变得脉脉含情,几至低婉。 烈酒北刀大马,青旗白甲孤坟。 刘渊与费俊停留原地,两人言语已到极致,继续说下去,就恐伤同僚同乡之谊了。 费俊踏着小步,来回无趣踱步。 费俊踱步,通常都是小步慢挪,玩赏烟霞风光。不走完一条小道,兴起未尽的男人是绝不会收回直往前行的脚步。这是费俊不为人知的习惯。可今天,显然心事极多的男人却破天荒地的头一遭半途而返,不等沿途风光一一踩过,衣冠简朴却得三分古意的男人决然的收回了脚步又站到了刘渊身旁。与他治军治学一贯承接的态度发生了许大的偏离和差异。 刘渊也未曾注意,而是在想着心中的兵道方略。 剿匪荡寇,诸如此类的事情说实话,刘渊也没少做过。只是今天,逢着费俊登门,一贯主张兵贵神速,伺机而动的刘渊也不得不重新来推演推演这一盘必是赢家的棋局。 若是往常时日,剿匪荡寇,无非就是刀口染血,多起几座孤坟。可现在陇海郡的局势,男人虽在行伍之间,奉行文武不相的刘渊多多少少仍会有些抗拒。 这年头,官场孤舟,善游者溺的故事传说,刘渊可不知听过了多少。 但是看着这富饶祥和的大楚一天天的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儒冠出身的刘渊如何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虽如今成了将军骁将,可那史书上所写的文臣死谏,武将死战,由儒冠改为甲胄的刘渊记得比谁都清楚。 那股子壮志激烈无处施展,肝胆冰雪无地抒怀的憋屈,他刘渊可是历历在怀。时刻准备着北刀挂南鞘,北甲断南结。 只是刘渊不曾与他人说过,连带着费俊也是一字不提。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云霓 少年立在船头,手划秋波,温润无声。 小姑娘立在船尾,也没了初时登临大船望秋水的阑珊兴致,颇感无聊的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抓着那支几乎有如摆设的船桨,睁着明眸打量着沿途两岸的浩渺秋光。 看过许久小姑娘或是觉得静沉无趣,她再度伸手拍了拍手下清柔的水波,出声惊醒了恍然如梦的少年。 “喂!李知宇” 少年正坐船心,端身远眺。 横舟花草相映,水波潋滟,晴空之下,万里秋波徐徐而来;百尺之内,白鹭孤声唱晚。在沉下了心来的少年眼中,岂止是情趣可言。那些远眺近观,山河相映成趣的阑珊风光让他目不可收,百里忘返。 一路颇历艰酸坎坷的他,直到遇到了这冠绝一州的风观之后,心底藏着的无处可归才终于随着荡涤浮沉的秋光,减少了几分。 身后疾呼慢来,只顾着打量秋波黄叶的少年等了许久之后才后知后觉的转过了身子,不明所以的瞧向了身后的姑娘。 赵晴柔是欢脱性子,虽没有那些风流名士的洒脱淡然,可其中率直相较高士而言恐怕也相差不了多少。眼见少年转过身子,玩笑嬉闹的小姑娘忙把之前掬在手心的一抔水花洒在了少年身上。 水花轻泄,只是杯水相聚,自然比不得直挂长川飞奔而下的升腾气象,不过其中所带寒意也不了几分毫厘。 少年伸手躲避,站在船中才初初适应的他也未曾想着站起身子逃离,他只能本能性的张开双手,挡了挡身前泼来的水光。 结果自然差强人意,水花稠密,又岂是他只手可挡。 薛六弯抽刀断水,遥请故人。无奈故人不领情义,伸手舀了半瓢清水的男人只好以水代酒,自斟自饮。 男人眼底色彩斑斓,如含大道千万。 …… 侯山沙场点兵,秋风烈烈。 下方袍泽眼神坚毅,显然已做好十里承迎上落霞山的准备。 站在一片空地上的刘渊算了算时候,估计侯山已提点兵马已毕,男人突然一手拔出腰间的长刀,指了指远处的一方山坳。 费俊无声静默,对着刘渊拱了拱手。 …… 落霞山上,贾和眼见心爱的姑娘袁红杏被白景轻描淡写之间一刀枭首,饶是凶狠治军与官军缠斗许多年的贾和也跌下了三分心境,他瞧着眼前乱洒的绯红,六神无主的男人满面水光。 叶垂阳有心帮衬,奈何被展文龙以刁钻一刀刺进腰间,全身精气十泄五六,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空洞的眼神一遍遍的瞧着那个倒地的女子,无力回天的感觉第一次来的如此强烈。 “那块牌匾,我还没送给心爱的姑娘。” 男人低声呢喃,犹似呓语。 袁红杏香消玉殒,不复存焉。除了那袭大红的长裙依旧会随着过路的秋风摇摆起伏,这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已归黄土。 “叶大当家!白景这一剑如何。是否已有三分神韵在怀。”白景轻声一笑,情不自禁的翘起嘴角,似乎对方才的破壁一剑以及倏忽之间便取了袁红杏性命的一式飞剑颇为得意。他敲了敲那柄名为“流形”的晶莹小剑,瞟了眼两个神色各异的伤心人。 叶垂阳死死的拽紧拳头,并未理会答话。在男人的心中,这些年为非作歹,欺压良善算不得什么,这些年草菅人命,刀取头颅同样也算不得什么。可他叶垂阳唯一珍视的人儿今天倒在身前,这让他无论如何都有些不可接受,有些哪怕眼见她惨死身前仍希望她能活过来的冲动。 这世间哪能如此薄情。薄情到一个无辜女子惨死,薄情到叶垂阳连最后的归宿都被人横腰而截。 黯然的叶垂阳低着脑袋,伤心欲绝。 “白景。当年与你把酒言欢之时,叶某曾经说过,这辈子叶某就悟出了三剑。”叶垂阳忽然抬起脑袋,他晃荡着脚步站起身子,伸手拍了拍那张染满了岁月的脸庞。 白景呵呵一笑,点了点头。 眼见叶垂阳仍旧专心致志的瞧着那个已然气绝的女子,身前飞剑环绕的男人忙着出声打断道:“对!你说的很对!当年白某落魄上山,承蒙你叶大当家杀我家仆,这些年白某的一点道心也因此而蒙尘许久。不亲眼瞧了瞧你那隐藏了十几年的三式剑招,即使我白景底蕴在深,修为在高,恐怕这辈子也就止步于此,在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去看一看封仙台三楼的大好风光。” 白景还是没个正形,笑着说话,当此关头,却是有些伤人。不过围绕他井然有序飞动的几柄飞剑不知是受到了两人之间的无形气机压迫,还是被两人隔空较劲所影响,此时显得凝滞的飞剑已不再如先前那般圆润自如,景象升腾。 贾和不理不顾,对两人的谈话连身子都没转动。哪怕是这个微妙当口,这个作威作福多年的男人仍旧没能从失去佳人的痛苦之中醒过神来,他一如既往的轻抚过女子的眼角眉梢,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柔情千万。 叶垂阳无声静默,看了看远处飞流,又看了眼那样一个贾和,他忽然间就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场大雨,多年的一个穿着黄衣的明媚姑娘回头温婉一笑。 他有些迷惑,又有点懵懵懂懂的明白。 直到现在,叶垂阳才终于知道,他与贾和差的不是二人才学高低,而是他贾和真比他叶垂阳要不怕死的多。 “原来,我和你贾和就差了这个点耐心。”换了神韵的男人浅浅一笑,如刚开封的一坛老酒,醇厚古朴凛冽皆有。 “白景,且瞧我这第一剑。”丢下长刀改负剑的男人一手倒悬,一手挽了个剑决。他青衣飘飘,一字珠玑。不过片刻刹那,男人吐出了那一字之后,天地之中流云陡然倒悬,有如接令。 起手之威便有言出法随之效。 白景颜色凝滞,终于收敛起了那股子自得放松笑意,他同样取出那柄用的最为趁手的流形,瞧着九天之上陡然变化的天地风光。 天地之威,一上仙人,一落凡尘,大概也就是这么一副光景。 离得山林不远处悠闲鞠水的薛六弯毫无风度的擦了擦被清泉打湿的手掌,看着上方陡然升腾起的天地异相,极有气度的男人也不由得皱起了眉角,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难道,这横舟镇内,竟有如此多的高人。”薛六弯啧啧称赞,搓了搓手心。依照他薛六弯的脾性,这等高人斗法的事情可如何能少的了他。不过男人随即又瞧了一眼脸上逐渐展现笑意的少年,想要冲杀在前的男人还是忍住了那股子想要提剑的冲动。 “谁让我薛某是一副天生的好心肠。” …… 叶垂阳一手上提,做举高之状。随着男人剑指上扬,上空的云气也随着男人所使招式逐渐变之稠密,等到那虚无缥缈的云气化归剑形之后,不知是男人修为过于低微,还是他要使出的那不知名的莫名剑招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上天生妒,竟然无法继续凝实半分。只有一个朦胧形状的长剑从九天之上而坠,对着白衣御剑的轰然砸下。 白景眸子收缩,并不挪动。看着那柄由小及大的急坠剑影,意气风发的白景情知天降气机,不是此间人可躲。只得同样取出那柄被他使得最为融贯的流形飞剑,迎面撞击而来。 两剑相撞,余波千里。被残余气机遮蔽双眼的白景不由得在心中开始重新估算这个有些不利的第一局。 白景力有不逮,当机立断,往后连退。趁着那柄流形小剑僵持的片刻功夫,男人指尖连续轻点两下臂弯,又有两柄颜色不一的小剑从男人袖中直掠而出,赶在那柄的天时地利人和的天地一剑就要劈下的当口,抵住了那天人一剑。 白景颜色狼狈,眼见方圆里余已是光秃一片的他摸了摸有些发凉的后背。 这一剑,讲真的,有些悬。 张折戟领军半途,走的顺风顺水,除了山中往上的埋伏截杀,这一路也未曾掀起太大的风云变化。正当悬着的心肝放下的半分,又忽然被一阵吹来的狂风沙石迷住了双眼,仔细小心的一时间也不明白其中究竟。他看了看天边倒挂的云彩,素来沉稳的男人心中也有些骇然。 这他娘的又是个什么状况。 刘金刚武夫出生,修为虽然不见得有多高,可那些仙人一指移山倒海的神通道法也道听途说了不少,看着那边烟霞陡生的璀璨风光,刘金刚的眼皮便上下跳个不停。他正要出声制止张折戟继续领军上前,不料那个穿着一身青衣的男人已然抬起了手臂,让大军沿途修整,以观后效。 “这张折戟倒真是一员良将。” 刘金刚提马上前,与张折戟并肩而列。 “这是?”张折戟语气疑惑。 黑壮汉子苦笑摇头,显然也不知晓。 落霞山上,此时除了抱着夫人冰冷尸体的贾和不理外界风光之外,还剩下的展文龙与小葫芦倒是真真切切的开了一回眼界。 “这大当家的怎么会这般神奇道法。”小葫芦犹然不信,他擦了擦眼睛,直到瞧清了远处站着的却是自家的大当家,小葫芦才惊喜的打了自己一巴掌。 “我小葫芦这些年莫不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怎么会怀疑大当家。”矮小瘦弱的汉子狠狠的拍着脑袋大声喊道:“大当家,可一定要砍死这个狗日的,我看见好多个兄弟都死在了他手上。有精细人张明蝈,有糊涂鬼陈清亮。还有好多好多兄弟……” 男人说道后来,已是泣不成声,低声婉转。 叶垂阳自然一个字不少的听在了耳中。身为一寨之主的他自然不可能如同小葫芦一样对三两个小厮的性命耿耿入怀。可那些活着死了的人物,他叶垂阳就是铁打心肠也能泛起两点温度。 男人哈哈一笑,擦了擦嘴角的血丝,答非所问的回道:“小葫芦,大当家的今天潇不潇洒,帅不帅气。” 小葫芦哽咽答道:“天底下,哪还能有比大当家更好看的人。” 其实,小葫芦还有一句话没能说出口,那就是大当家的不是说过,打不赢那就跑,不丢人。只是,他一看着少有如此豪情的大当家,小葫芦还是憋回了这句话语。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二十四章 计定 一剑之力,山河倾颓,百里俱伏。身在两边的贾和与小葫芦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只晓得大当家的是天生神勇所至。连方才所说的大当家快逃跑云云之类的话语也忘在了身后。而贾和沉浸在夫人倒在刀下的苦楚之中,心中悲愤怒火一时之间交织一起,深沉好似大海汪洋,对于外界的感应反而还不如小葫芦明许,他恳恳切切的只是希望着怀中那具逐渐冰凉的身躯能复而站起,那对他来说,该有多好。 白景站在三丈开外的地界,由于武道修为已然宗师,对叶垂阳方才那连襟带雨的一剑,仍然有些不可置信的犹豫琢磨。 此时的他恰如灌下了一壶老酒,既有意兴勃发的高亢,也有些许遗憾的盎然。 “这叶垂阳实在是有些可惜啊”黑瘦男人低声自语,脸上的神情依旧还有些琢磨犹豫。现在的他就算在怎么轻视面前的高大男人,飞剑环绕若奔雷凌厉如此,也不由得要低下头来好好想想其中的曲折斤两。 “这世间哪来的这么多仙人。” 黑瘦汉子啧啧称奇,斜瞥了一眼两手并抬的叶垂阳。即使是天光明亮如初,已经看得出叶垂阳手指虚抬,不负力道。明知变故的他还是谨慎的执剑而立,显然是生怕叶垂阳留有后手,在他不经意的片刻之间就来一下致命一击。 白景抽身回步,两脚后挪,谨慎往后退走许多。 吃一次亏,便要长一次记性。这是白景闯荡江湖得到的教训。同样也是不少白衣翩翩少年郎初出江湖所得到的教训。 白景等到退走许多,这才抬头淡然的望了望四周仿佛沧海变迁的景色。 “这样子倒好,他娘的铅云黄竹老酒,若是能即兴赋诗风流,那也是人生一大幸事。”男人嘿嘿一笑,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泥土。随即他又黯然的低下头来,站在了一株方才被叶垂阳一剑之下削掉了半截的老树之后,略带伤感的低声道:“可惜你我终究不是一路人。” 叶垂阳心爱之人惨死于此,又加之气机牵引,内外起伏之下那自然是迅捷许多。他两手弯曲上抬,凭借着方才提起的势力劲道再度提剑。 “叶垂阳啊,叶垂阳,为佳人玉殒便可怒发冲冠。让白某我也有点为你不值。怎么,你那颗大好头颅在你手上难道是如此轻易便可承让之物。”白景鼓起腮帮,斜瞥的眼神多少有些不言而喻的轻蔑。 这人的武道天赋如此之高,怎么就沉浸在一个女子的温柔乡中醉梦浅怀。白景遗憾且不解。 他暗自沉思了片刻,眼见叶垂阳依旧是一副不将他斩杀绝不放弃的神态,白景嘿嘿一笑,他大声说道:“叶垂阳你也不用这么急于一时,我看这第一剑已能提山断江,想必那第二剑定然会更为凶险。与之相对的,你叶大当家这迅疾有如江河的劲道气机恐怕也是水涨船高,愈发凶悍难测。至于这难度嘛,不用白某多说,叶大当家想必也已心有明悟。依白某看来,不如你先歇歇,等到胸膛气鼓有如雷鸣之后,再挥第二剑如何?”白景擦了擦鬓角的尘土,像个没事人一样好整以暇的看着近处远处的山河风光。 叶垂阳闻言不动,满是悲愤的脸上挂满了浓霜阴霾。他抖了抖手中的长剑,做势就要借着此刻浓郁的天道气机再次挥砍。 “你娘的,老子给脸不要脸。”白景心思陡变,片刻即转,此时看着叶垂阳胡搅蛮缠不见个分寸大小。纵是有心的揶揄的白景也不在继续言语讥讽戏弄。他抖擞精神,仰天长啸,只见无数晶莹从男人指尖冲出,又复而变作道道锋锐的气劲从指尖垂下,直冲着叶垂阳呼啸而来。 两军对垒,气势争先。仅凭脏腑之内啸雷霆,气贯长虹的叶垂阳无疑是占尽了先机。 可白景却不是寻常的武道中人,他是当之无愧的武道宗师。远的不说,就说天道气运命理,这些或虚或实的东西在白景的心中不说是有如明镜高悬,至少比之叶垂阳这种才初窥武道门径的门外汉子自然是要有远见的多。远的不说,就凭借着叶垂阳方才露出的一手浅陋移山神通法决,空借天地气机而自己不留福泽供养,这样的门道法决对于走南闯北许多载的白景而言,不到生死危机一瞬间,那就是下乘中的下乘,只有那些亡命之徒才会如此选择。 不过武道天道,这些或虚或实的东西,终究还是讲究个循规蹈矩,步步生莲。若是强行以偏门邪道之法提升修为,强加气运,越是对天道气运感悟深重之人便越是知晓其中不可取的曲折道理。 弱水三千,独取一瓢。惜福养身,体蕴金莲,身为修为气冲牛斗可攀台的仙人,白景所凭借依仗的可不只是名冠楚国妙绝癫毫的天地两刀,其中更多的底气还是源于独独属于他白景从三千大道中取出的那一瓢有根活泉。 白景怒气勃发,同样不在留存后手。 他捏住剑尖,轻轻挥手。 白景身的五大三粗,然而男人的手中只要握住他日夜供养的飞剑之后,那宛如庄稼汉子的手指便会透露出些多多少少的灵动。无关乎其他,就是有一股子曼妙劲道从男人指尖跃出,仿佛要将这片地界也要捅个通透。 “本以为要等到和薛六弯一战之时才会放出这些年蕴养的剑气窍穴,不料今天竟然要尽数使在你叶垂阳身上。其中滋味,白某倒是有些一言难尽。”白景窃声低语,微合的眼眸透露出一股无法言明的气道。 叶垂阳一剑既出,由天地蕴养的劲气已是十去七六,此时他的已是心力衰微,仿佛强弩之末。奈何心中杀意奔腾,那股子狠厉气势不仅没有随着逐渐衰微的气势而减少,反而是剑走偏锋,愈发强劲。他咬紧牙关,并不理会嘴角滴下的丝丝鲜红,只是死死的望着那个让他一言难以道尽的身影,冰冷的不含丝毫的杂物。 道道充沛劲气机尽数叠加一处,直到这渺渺之身有些承受不住天地大道威压的时候,叶垂阳才终于松开牙关,任凭那柄由云气聚集的缥缈长剑自手中垂下。 白景正身而立,严肃的表情中可没有言语之中透露的轻松快意。他拈指刹那之间,便有道道洪波从男人的指尖聚拢,最终又复归一处,直到窍穴之中所藏涓滴尽数聚做一条缓流之后,已使八分力道的白景才终于抹过晶莹的飞剑,借着这一口山河风光,喷薄的劲道泛起了无数的晶莹的光亮。 男人还剩下半截的破损袖口更是百宝琉璃,对着那柄仿佛天人一剑的虚幻剑影直击而去。 剑气轰鸣,流形一剑以一往无前之势遥遥在前,似在牵引。所谓的收息养身,刹那之间,这柄飞出的流形与刘负卿的养剑之法倒是颇为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他娘的,叶垂阳。我白景昔日承蒙你叶垂阳大恩大德,赠我毛驴引我入门。冲着往昔的兄弟情谊,白景感激你。可今天,白某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请你叶垂阳快点去死,难道你我兄弟一场,连这么点小忙你都不愿。”白景千言万语尽付一剑,已无回旋余地。初时的游刃有余,此时在真正傲立船头望山景之后才知晓原来遗世仙人也不是那么好当。 自己好歹也是身怀偌大气机修为的高人,怎么今天就偏偏遇到了叶垂阳的混账,他白景有些恼怒难消,更有些已到癫狂的头疼。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自己苦心孤诣修炼了几十载的修为要杀一个才堪堪的入门的武道匹夫竟然是如此艰难。白景有些不解,而叶垂阳更是不解。 在他眼中,那时的白景也是一个翩翩剑客,怎么修为越高只涨了戾气却没涨一丝的慈悲。 白景倾力一击,那含着他万千怒意的飞剑疾啸而出,快若奔雷。 叶垂阳同样不在留下丝毫的余地。他不管在心中是如何的不愿,终究也无法挽回现在已经濒临绝境的局面。再怎么的抗拒不愿,箭已上弦,如何还有驳回的道理。也只得咬紧牙关,将所有筹码压在手中来抵住这万千因果的一瓢孤泉。 白景再度加码,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这好不容易创造的局面。随着那些晶莹的光亮冲出袖口之后,男人再度指尖曲抵手心,那张严肃的脸上闪烁着阵阵晦朔不明的波动。他白景是何许人,叶垂阳胆敢将所有压力尽数压在这一剑之威上,白景又岂是泥捏的菩萨,骄傲如他,怎么可能会屈服抗拒于这一剑的凌冽威势。他顺手稍带,层层加码,同样以这稍瞬之间从三千大道中抽取的那一缕机缘刺剑而出,对着叶垂阳直往而来。 两人起手来回之间都不留下余地,此时情景已然焦急,更遑论心中那本就在火急水浇之下变得逐渐冷淡的内心。 现在的两人,心中所想的无非是如何快速的至对方于死地。至于那本就浅淡的道义早已是不复如存。 张折戟与刘金刚所带军士留在原地,并不代表着那边的费俊与刘渊毫无动作。此时,在两人合计之下,新入行伍的一批军士已是厉兵秣马,就要跨上马匹去博取功名。特别是被言语激励的张冲几人,从那涨的通红的脸上便可知道心中博取功名的欲望是何等的强烈。 行伍行伍,入了行伍,那身上抗着的也早已不代表着自身的身家性命。而是代表着肩上还扛着那一份或有或无的功名。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二十五章 出城 李知宇和赵晴柔卧在大江之上,颇有些不知云与我俱东的潇洒淡然。只是随着洪波东流,眼前风光刹那间便已千万之后。人力终有尽时,不等风景无限的山河看完,有些昏沉睡意的两人那摆合的眼皮已有些止不住的上下跳动。 安之若素便是极好,携人同游应为极佳。可奈何良辰美景千万到头来终归虚设,性子内敛的少年如何看不出来那若有若无的浅淡离别。 世人只知遥望山河风光是人生一大趣事,可又有谁知道当着如此山河,面对即将的离别,想必不管是谁,心中都会有些那么不是滋味。何况,是一个已将小姑娘放在心头的少年。 大鱼自在安逸,上下起伏摇摆,身姿缥缈不定。若不是时而浮现的色彩斑斓,恐怕少年已早已忘记了身旁还有着这么一尾大鲤。 水随秋波,温润无意。当此的人儿不知又是假了谁的流年。 纤纤素手曳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喂!李知宇。”小姑娘突然出声打破了来之不易的平静。 少年淡淡点头,捏了捏垂下的衣摆。 小姑娘装作若无其事的说道:“告诉你一件事情,可能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走了。” 小姑娘尽管想尽可能的淡然,可她说话言语之时,无论如何都有些制止不住的哀伤。 少年闷不做声,依旧双手抱住膝间,老久的不见个回应。 “以前,爹教我读书的时候,他说过这么一句,叫什么来着。”小姑娘鼓起腮帮,一手撑住脑袋,似在努力的回忆思索,就连那双转动的妙眸此时也略微多了几分凝滞。 少年沉默不语,未曾抬头回答。只有那空旷的天际中飘过一缕秋风之后,沉思的少年才偶尔伸出指尖打理了一下垂在鬓角的青丝。 “喂!李知宇,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小姑娘忽然转身回头,看着少年的目光稍带些幽怨。 “嗯!在听的。”李知宇若无其事,又满脸的复杂。 “那你说,这话怎么说来着。”赵晴柔快走两步,足尖点着床头,踩的小舟也是一阵晃动。甚至少年在心中觉得这条大船时刻便会有倾覆之危。 少年抓了抓船身,眼底少了许多的色彩斑斓。他看向无声秋波的眼中除了那温润明媚的秋光,有的便只有那一袭飘曳的裙摆,还有那个不知何时便已放在心间的身影。 说不上是讨厌,有的只是那抹想起来便会会心一笑的甜蜜,那种感觉,想必就是喜欢。 …… 温知良扛着一株莲花北上,一路上想不引人注目都难。更何况这个奇怪的道士生的分外的儒雅俊朗,不仅没有沾染丝毫尘世的一点烟火,整个人还多了些出尘到不可方物的浩然。 这世间有人唱兴亡皆苦,有人日夜即兴离赋。可还剩下一些人不愿在这尘世繁杂中随波流俗,还有人想要在这昏沉的天地间种下那一缕因果。温知良自然是不属于这两者之间的。这个言行古怪,才入道门便已然天人的道士所想的只是该如何来报答师父的恩情,又该怎么去偿还那些欠下的债孽。这些才是温知良饮下那壶老酒的原因,也是他温知良与师父相比差了一壶酒的道理。 有些东西想要偿还真的挺难。难到了这世间的都仙人束手无策,难到这尘世间欠下的冤债如此难斩。 温知良继续快走,肩上扛着的那株莲花自然也在不断随着温知良不断起伏的身形摇曳。虽然不如刚被温知良从南海之中采摘出来时的那般青翠,可其枝节到是没能少了丁点丝毫。 世间的大道玄机也无外乎于是。彼竭我盈,变者而观,这样的东西温知良见过了千百,可却从来未曾悟透。直到扛着这株金莲由南北山,重新经历了一番心历路程的他才终于明白,这世间情债难偿的道理。 不管是对师父,还是对那个身披霓裳却惨死的女子。 “看来贫道也上了年纪,人们都说人老成精,可我温知良怎么越活越是回去了。如此畏首畏尾,难不成还真是被那个小子伤了自尊不成。”温知良轻声一笑,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那个少年。 这个少年,让他觉得分外有缘。 道士继续前行,飘摆的白色道袍在纷飞的雪花中白的纯粹而彻底。 …… 祈安县内,沿途百姓听着知县大人要同都尉将军上山剿匪,一传十,十传百,个个喜庆。这不,已到正午的街道之上本是行人极少的时刻,可现在则大不相同,锣鼓喧天,满街哗然。有些人是嗤之以鼻,以为官军南战则南败,北征则北输,难到遇到了这落霞山的悍匪便能生出些不同的道道不成。可还有些人则是翘首以盼,期待着在这无奈的世道之中还能看到那丝丝光亮,还能经历当初那种久经压抑之后剩下的希望。 刘渊黑马当头,其余扈从一律是白马打底,其中又夹杂些青骢马之类。看着马匹种类,便可知晓其中颇为驳杂。外人初看之时自然不知道其中门道,可若是从北地退伍的老卒若是看见,便会知晓此人深得北地用兵之妙。 北境多山多雪,地势广袤,以草地居多。若是寻常时节还好,可逢着雪花逼人的时节,那纷飞的大雪又岂是只会迷人眼界,更会给行军增加不少的难度。故而随着军力调度的第一大事便为后勤补给。而脚力最佳北地茂林马匹便是其中最佳的选择。调度的方式军阵正是如同刘渊此时一般,褐马为引,白马压阵。虽然马匹驳杂,但在行军之中时常倒是会有些出人意料的功效。 刘渊信马由缰,借着马匹脚力微合眼眸,好似漫不经心。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场血战也未曾太过放在心上。只是任由马匹斜跨,仰听风声海浪。 费俊建功意愿强烈,当然没有刘渊此时的轻松态势。他跨在骏马上正襟危坐,整个人无形之中多一些肃穆庄严。 所谓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抵也就是这么一副光景。 一行人过市招摇,赫赫凌然。 离得县衙不远处的王府,完全已经乱了套路。老爷不知何故身倒于地,听风楼内失火焚书,这些极少发生的变故一时之间卷在一起,又岂是鸡飞狗跳四字可以说得。 田建跟了王知然多年,又是他的最先发现变故,此时的他正襟危坐在大堂之上,瞧着四周惨淡的云烟,心里也装满了万斤阴霾,拨不开一道光亮。 “这到底是什么变故。”男人站起身子,过不多时又返回坐下,脑中疑虑万千而不得其解,如此来往无数遍,沉思许久依旧还是不见个着落。田建思来想去终归不解,只得抱着一本老爷最爱的古藉细细查看。至于上面的文字叙述,在此时的他眼中反而是居于次要地位。只要能够转移注意,这才是他的第一选择。 军士整装待发,在路边停留踯躅的商旅客人自然齐刷刷的让出了一条过道出来。除了年纪稍大的一些老人来不及收回脚步,其中大多数的青壮都是忙不迭身的躲到了一旁,生怕稍有不慎便会惹来事端。 所谓的民不与官斗大概也就是这么个道理。 面若秋波的费俊牵住缰绳,忍不住的摇头低叹。这蒸蒸然的世道,怎么就沦落到了这般的田地。这些年,大楚民生凋敝,百业不兴。就连以往最为浓重的科举也停办了好些年。 朝廷不以科举取士,改察举而替。虽说有些名宿大儒,以及朝廷之中的阁老高德反对,可皇帝陛下的旨意还是从中书省发了出来。 按照黄瑜谨黄尚书的说法,这察举孝廉与恩科无异。可明眼人心里都明白,朝廷现在或许是连科举的银两发给也是为难。故而想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来应对人才的枯竭。 只是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学子盼星星盼月亮,从总角少年寒窗十载,都没能等到宣室今年。 费俊或是想起了往事,本来满含希望兴奋的他现在又多多少少变得情绪有些低沉。 那年,他费俊初到此地之时,曾许下三载成村,五载为城的大愿。时之至今,流水东城倒是一般无二,只是那时所怀有的雄心壮志,所想的大有作为到了现在早已化作了缓缓的溪流随风而走。其中滋味,现在眼观目听之下,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半边南垂可安身,可容身。”费俊轻声呢喃,加力催马。 刘渊合目敛息,瞧着四方左右的滚滚人群,心里也是别有一番清秋。那时的他带着八百骑下江南时,是何等的兴高采烈,可看着沿途的一切已成昨日黄花,如铅沉的心底早已是千疮百孔,声嘶力竭。 都说江南歌姬咿呀婉转是天下一绝,可听过之后,身在北地许少来过江南的汉子才知道那哪是什么太平气象,分明是杜鹃啼血,人世炎凉如鼓。 一行人快马奔驰,遥遥而去。 许多年前的落霞山,来了一伙强人。他们趁着南北战端重开,那伙原本只打算作些剪径之事的歹徒胃口自然越来越大。除了作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就连偶有南北被调度的军资甚至逢着些寨中匪徒多的时候也敢去抓一抓官军的羊毛。而叶垂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不仅凭借着一身武艺很快做到了二当家的位置,就是那个年至耄耋的大当家也对这个不知是第一次下海还是多次加入这行的小伙青眼相加,每每逢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死之后,这落霞山的家当就要归于垂阳了。 叶垂阳也不负老人的厚望,不过才堪堪三年便已在匪寇之中积累了莫大的威名。不管是所属的青壮一派,还是所属的年老一脉,年轻的男人始终都是游刃有余,两边留意。等到大当家身死人灭,所属排第一的叶垂阳自然当之无愧的冲到了前台,坐上了那个铺着一层厚厚毛毡的座榻。 白景是在叶垂阳做了一年大当家之后上山的,那时年轻的白景还未如现在一样戾气滔天,那时的他牵着骏马便可朝夕千里,便可持节远游。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126握剑 少年久卧无聊,只好起身远眺。回眸不过里余,可见山川绕水,波澜成线。借着眼前水波漂泊滚动,少年眯着眼眸偷偷瞟了一眼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小姑娘。 身在一旁戏水的赵晴柔有些无奈,本想拉着少年起身玩耍,可深知少年脾气秉性的她看着李知宇望着山川流云的呆滞模样便狠不下心来搅扰。 试问天下有几个还能在破庐茅屋之间静下心来读书的翩翩少年郎。 两人各自安好,坐卧相安。 可这片刻难得的和谐场景伴却随着一阵浓烈起伏的波涛声化归了虚无。 大鲤得天地精华酝酿,身承百年气运,自得天地福泽供养,现在又跳出了黄河入大江,一身修为不说出神入化,其中所带气运就算是那些逆天而休的千年大妖恐怕也尚有不及。 鲤本活跃,多腥,生于腐土之中,少见光彩。只是此刻被小姑娘戏称为“先生”的大鲤,于本来的名姓之外已被多增了一层含义。 先生二字说说简单,但被小姑娘偶然为之的证明封敕之下,其中的意味或许又多了几分不同寻常。可生性无邪的小姑娘更多的还是期盼着这一条初遇之时便饱遭风雨凄凉的大鲤能悟道灵根之中的一点苍台,能自在于湖里水间畅玩戏耍,这才是赵晴柔真正的本意。 只是这一份期待,赵晴柔或是灵根一点,又或是半描半写。至于那一点的缕缕道道到了时之当下也早已模糊的不成往昔。 大鲤犹然不觉,对四周变化也未曾察觉到任何异动,它只是习惯性的摆动着那条大尾,露出了半条身杆,靠着长风倚波澜。 时间点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半潜着身子的大鲤猛的抬起头来,它悠扬的鼓起两条长须,稍带哀怨的说道:“不知咱什么时候能游出这浩荡大江,也能去远方看看那山河风光。” 鲤鱼长须跳动,灵动的眸中满是希冀向往。 赵晴柔无语凭栏,低着脑袋聚精会神的看着水面上浮起的一道身影。她迷糊之间听此一问,很是无聊的小姑娘噗嗤一声就笑出了声来。 赵晴柔兴致阑珊,扑闪着那双弯若柳梢的眼眸,接过话头淡淡说道:“等到你回头。” 赵晴柔无意之言,或许是偶然听到了大鲤的奇怪一问。在并未深思熟虑之下,不谙大道玄机的小姑娘未曾发现,远在九霄外的方寸天地之间忽然就有电蛇游走,平静的天空之上响起了声声雷霆。似有九天仙人嗔目拧眉,在怪其泄漏天机。 大鲤心神摇曳,听着小姑娘半带戏谑的回答自然也未曾深思熟虑,多加猜想。只是在心底想着世间还有一个这样关心自己的姑娘,那往事的艰辛危难在现在看来又算什么。 再苦再难,不也是这么浑浑噩噩的走了过来。 它横卧江中,双眼迷离。可那条几乎占据了小片江流的身子始终未曾回过头去。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过去的那些早已物是人非,世间之事又何须时时回头。纵然瞧见了远处的色彩斑斓,景物阑珊千万,可过路之时,那些或明或暗的风景也早已瞧过了千百。何曾有那么一处世外桃源,足以安放这天下的世态炎凉。 又哪有那般的风景可以容下这一条大尾,足以一解风尘。 薛六湾掬水清泉,自得其乐。邀约故人而不来,纵使强横如他也别无他法,只得做罢。想着那个黑瘦的汉子,谈不上有多深交情的薛六弯也泛起了点滴由衷笑意。 “那个白景,真是让薛某一言难尽。”薛六弯苦涩撇嘴,也不在催促那个远道而来的故人。只是瞧着远方的一条大舟,看着云我俱东的变换。 “这世间终究还是离别多,欢聚少。”薛六湾或是想起故人酒肆离别,嘴角苦涩,心生感慨。 赵晴柔掂起脚尖,独立船头,恍然若出尘仙人。 李知宇还是老旧三件的模样,除了那副看着山水激流的风光,少年本就有些疲惫的眸子此刻也有了一阵制止不住的跳动。有的是为离别苦,更多的还是祝福。 ...... 多年前,离鹿郡白水县,有一个出生世家的富余公子哥不喜欢去那花红柳绿莺莺燕燕之地,反而是每天都雷打不动的在傍晚时分爬上城楼。初时,家里的一应老少仆从也不怎么觉得奇怪,只是以为自家少爷这些时日读书辛苦疲惫,这才登上高台一解辛劳。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人意料,每日准时登台的少爷不仅喜欢琢磨起白云悠悠,更是发展到在残照当楼的大好时候背着一柄木剑出鞘神游,这么一来,以读书耕读传家的老爷也不由得开始怀疑白景心底的究竟想法。 想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直到后来,一向喜欢蜷在北楼读书的白景居然一个人摸出家门,做起了除暴安良的义举。 白景的父亲白元是本地有名的学究高人。对于白景一向是听之任之,寓教于乐。但凭白景喜好之处都是鼓励许可,从来未曾深责管教置喙。可白元的好意白景或是没能领教,反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从一个口若悬河,最喜与人谈经论道的儒士变成了长铗归来的剑客。 而白景晚上出门也好像已经成了约定成俗好的规矩,父子两纵使是点头不见抬头见,可不知葫芦中究竟卖着哪味药的父子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竟是守口如瓶,既不戳破,也不点提。 家中仆从杂役心存疑虑,奈何老爷听之任之,身为家中仆从的他们更不好去道一声长短。只有几个平素与老爷能下上几手黑白棋的仆人偶尔在品茶手谈之时才会不经意的提起两句。百元摸着脑袋装糊涂,一个劲的抚着长须呵呵傻笑。 年轻公子哥肆无忌惮,负剑于腰扫绿林也是许多书生士子最喜欢装点自己的方式模样。而初提宝剑斩不平的白景自然也是有样学样,装模作样的在城东铁匠铺子打了一柄足足有二十来斤的重剑,无奈新锋旧火,新火试新茶的味道没能品上两分。生的黑壮的公子哥就已打起了退堂鼓。 吴铁匠是本地有名的匠人。十里八乡的打个锄头镰刀什么的自然是厨子拿勺,信手拈来。见着这个锦绣长缎的呵呵傻笑的公子哥,生的洒脱的吴铁匠也不奚落嘲讽,而是又铸造了一些细弱柳枝的小剑,分批次的送给了心向江湖的青年。 那时的白景还是一个看着漂亮小姑娘便会红脸的偏偏少年郎啊。 只是事之不如意十有八九,才刚刚出江湖的白景便被江湖上的险诡狡诈给生动的上了一堂骨肉皆颤的一课。 男人眼露回味,或是想起了往事点点,恰如烈酒灌喉,他轻声呢喃道:“一壶浊酒任平生,一袭青袍归鹿门。可!” 白景洒然一笑,借坡下驴,卖了叶垂阳一个许大的关子。 你叶垂阳不是巴不得一剑之力可破壁,一剑之下挽狂澜。我白景又岂是好言语的侠士。 “敢问垂阳斜柳,岂能耗过正气流形”男人嘿嘿一笑,福从心至。 叶垂阳层层递进,招式摆合之间一剑迅猛过一剑,如此消耗而天道不补,叶垂阳细若指尖的脉络已是千疮百孔,焦灼许多。可袁红杏那娇柔的身躯尚在眼前,点点红斑艳如残血,许为挚爱的叶垂阳如何敢放手。 叶垂阳惨然一笑,嘴角滴下的鲜红污迹更多。在这来回短短的片刻时间,神气衰竭的叶垂阳已提气上手多次,未曾纳得气海归丹田的薄弱筋脉哪能扛得住如此力道洗刷。 他脸色苍白,几如金纸。 “这一次,我叶垂阳不为往昔,不为将来。就为了搏袁红杏一笑而已。”他愣愣出神,瞥了一眼那个倒在血泊之中的女子。 其实,叶垂阳最希望的还是拿着那一块牌匾去递给这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去看看她的展颜。 这些,都不在了。那他叶垂阳还何必藏着机锋不露,还何必牵强的挂着那一点苍白。 男人眉头紧锁,脸上青筋暴露,看起来分外狰狞。 白景见怪不怪,也不制止,反而是拿出一份听之任之的态度,这些力所从来的往事,他白景何尝不懂的其中滋味。 那年,一袭白衣的翩翩少年郎,不也是怀着满腔的悲愤。 试问他一心钻研诗书的父亲得罪了谁,为何心有慈悲而不得慈悲。他白景不解,是真的不解。 “这天下到底还是负心的多,知心的少。”白景眼神苍凉,如霜含雪。 而看着叶垂阳这态度,神色冷漠的白景更是力不从心,一时之间悲愤哀怨皆有。 “叶垂阳,恨我就来。老子就在这等着,倒要看看你叶垂阳有几点斤两。”白景嘴皮子如刀削霜裁,尽管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早已将往日葬在土里的男人还是不肯吐出半句好话。他淡淡一笑,眉目上挑。 瞧着这个态势,若不被现实垂弯脊梁,白景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低下脑袋。 死了一次的白景难道还会在意生死。 “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白景淡然握剑,气势充沛如雨。 剑锋难断,握在手中的剑锋更是难斩。到了此刻,拿着那柄缥缈若仙人的一剑,叶垂阳才迷迷糊糊之间明白当年父亲所说的话语。 “这世间可有许多风景都比手中这柄剑要重许多。”那时,懵懂孩提的叶垂阳不解父亲话语含义,可到了现在,看着那一袭红衣不在起伏摇摆,叶垂阳才终于明白了父亲所说的含意。 这柄剑岂止是重若千钧之旦。 更代表的是他叶家的生生世世,都要与那白狐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