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幻事》 楔子VS第一章 楔子 发现那段流滟明辉的奇谭旧事完全要拜赐于挖掘离奇怪谈所获得的机缘,更要归功于一位友人去京都长安后愿意把那段甚似梦魇缠身的经历巨细靡遗告知于我。 论来,那天他造访之时已是半夜,我与他把酒相伴挑灯夜谈,待他说到半数,我问他此事当真?(毕竟其内容涉及妖怪,在下实属不信)他道:真与不真自行斟酌,世间的许多事,真与假全在人心所向。 于是,我动了撰写念头,友人也言明正有此意。但我迟迟未动笔招来他几日后诘问因由,我道:迷局悬而未解,如何动笔? 他反笑我愚钝:你大可写出来,说不定写到结尾你自然明白答案。 友人有种故意捉弄的毛病,你越是想知道的事情他越要卖关子,很是烦人。 除了迎上他笑意盈盈的双眼,我问不出一丝半毫的答案。还在走前留下让我捉摸不清意味深长的笑意。 友人说数日后再来拜访,谜题就容我自行思虑(这个聪明人真讨厌呀) 恕我愚钝,仍然对此事雾里看花困惑不已,换言之那是一桩寻不出凶手的迷案,恐怕写到最后并不能用完美的结论以飨各位看官,一旦那么做,即会引来“有头无尾”的怨恨。再三忖度下,想到一个两全之策——在下把故事悉数言表于各位,各位尽其所能来解谜。众人之力不可估量,定能将那桩匪夷所思又让人馋渴于其中的鬼魅事件得以解决。 而且,在下以为能人异士遍及世间,只是未能崭露头角,所以此方法可行。而且以友人那种令人意外的个性,说不好到最后他会松口,在我邀他喝酒的时候把一切娓娓道述。 介于叙述者的视觉点,在下不打算以友人的身份来阐述,尽管他在事件中也算颇为重要的人物。但若要把个中离奇诡异表现得尽善尽美,友人的视觉点不够依附,而且许多人也认为第一人称会使故事的视觉面变的狭隘,但也有许多人认为第一人称能体现主要人物更多的内心想法。在下不才,可又想二者都能兼顾,故而擅自做了决定—— 由于这事件中有个随侍于事件最主要人物身边的小僧守言,在下认为用这孩子十一岁的眼睛来告诉大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会更合适更清晰一些。 那就不再费笔赘述,凡琐事暂且搁置,就此开篇。 第一章附身 自六岁以后,和那个可怖至极的地方——大雁塔——有关联的灾厄没再发生过,都城长安也寂无声息的宁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可这似乎只是个骗人的假象,某些不敢究其根源或者说真面目的东西就蛰伏在这层假象下面,仿佛把人们闲话中谈之变色的事情当做养料暗自吸收着,等到合适的时机来临,就会像个死了很久的腐尸一样破土而出—— 这样带有鬼怪色彩的想法在只是孩童的守言心里一度成了终有一天会实现的预言。 尽管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在催生这种想法,并且一直延续了五年之久,直到真的被言中的那一天到来,守言心想,也许长安城的宁静就此止歇至今了。 五年前,担任谶纬神职的宫司离奇的死在大雁塔里,说是因为触怒了栖身塔内的禺疆,只死了宫司一人已是禺疆神的恩惠,因为是宫司大人以身献祭,否则一定会殃及整座都城,丧命的恐怕是更多人也未可知。 “可是塔里的并不是什么禺疆邪神......” 守言的师兄青豆对他说,神色严峻,不想拿这事开玩笑的样子。当他说完之后还陷入一种思虑凝重的状态。 守言奇怪问道:“里面有别的东西?” 青豆师兄什么都没说,无论守言怎么死缠烂打都问不出结果。师兄再也没和他说过话,三天后就死了。 埋葬师兄的那天守言才得知一个重要的消息——师兄偷偷进过大雁塔。就在和他说话的前一天。 守言暗自思量,为什么师兄说那不是禺疆,难道青豆师兄见过禺疆不成?只有见过了才会对比,那青豆师兄在大雁塔里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守言——” 宫司大人的轻呼示意守言在祓邪仪式上切勿走神分心,回转一刻的守言急忙低下头,手上的铃恐怕半晌都没敲过一下了,别说正在执行法事的宫司大人注意到,上座的住持和其他长老也早发现他心不在焉。因为仪式上不允许说话所以才无人责骂罢。而在这样不得有分毫差池的境况下宫司大人还是叫醒了守言,自己给宫司招致麻烦的时候还受到了特别关照,守言一时间愧疚难当,慌忙认真敲响铃铛以配合法事行进。 “唵迦诘迦卑藏摩咦娑婆诃,唵波扎罗阿罗他喏悉夜喏——” 续而闭上眼的宫司大人继续念咒,咒声递进增强。往复循环间,似有股迫使任何妖邪无从隐匿的力量层层波荡在这间偌大神堂里,守言注视着宫司,发觉他额上布着一层细密汗珠,前几日他就知晓,宫司大人的身体状况因独自操持仪式而每况愈下了。 如今替帝王掌管宫中祭祀祓邪仪式的宫司大人只有一个,就是此时位于神堂主座的濮阳千杉。 若说五年前没发生宫司在大雁塔离奇丧命的话,如今的千杉还未能居于这语能成谶的位席上。而且他还会有个替他分忧解难的哥哥濮阳珑炎。 濮阳家代代替皇家司职祭司,但到了珑炎这一代有些不同。濮阳珑炎并不是上代宫司所生,而是养子。 上代宫司昌时在以为自己无法生出子嗣收养了珑炎的时候,夫人翌年便诞下一子,天大的喜讯,宫司昌时以为这是受了千万恩泽又有些姗姗来迟之事,故取名千杉。 然而稀奇的是,两个孩子并无骨血相连,面孔却意外的相似,甚至连作为父母的昌时和夫人何氏都难于分辨,一时间就快老来得子的昌时喜极而泣。 “双子,这是天赐双子。”他跪拜于庭院内仰天叩谢。 这话怎么说呢,由于濮阳家是宫司世家,换言之,就是除妖祓邪的男巫,毕生都要沾染秽障,所以每一代都能产下继承家业的嫡子很不容易。在这样极难孕育子嗣的情况下,倘若能生出双子,那便是天赐福泽。据说双子的那一代,宫司法力也会数倍增强,而这种情况几未可见,昌时连想都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头上。又基于与邪魅污秽打交道的前提下,濮阳昌时自是想成为冠绝当世的巫师。看着两个完全可以认为是孪生双子的婴儿,如何不生出就当做双胞胎的念头。他索性让夫人也这么想,并且命府中上下一致认为夫人诞下的是一对双胞胎。 世事难料,悲喜无常。 如若昌时能算到有一日自己将痛失爱子,那他当初也许就不会让自己任性妄为异想天开。 “都是我的过错啊,我不该违逆天意——” 替爱子珑炎大举丧仪时,昌时呼天抢地下跪哭诉,几欲哭断了肝肠。 虽说只是养子,但那日后,昌时心痛到一病不起,夫人何氏也整日疯疯癫癫,把仆从四岁的孩子当做珑炎带去房中哄玩,家中犹如大梁倒塌,情形容不得心肠软的人瞧见,看了就生出泪来。倒不是夫妇两又病又疯,而是那十五岁的孩子濮阳千杉担起了宫司全部的职责,本该由父兄完成的所有祭祀仪式,由那时起只他独自一人完成,担子极重。国君也因此忧心,可忧心的,并非千杉有负累的表现。反之,是更为古怪的变化在他身上发生着。 先是收养了六岁的乞丐守言做随侍,接着便简单收拾行囊,求国君恩准他搬到大慈恩寺伽蓝院住下。听上去都不是不可理喻的举止,但是细想的话,做随侍的守言觉得,宫司大人更像是为了守住某种东西。 跟随濮阳千杉这五年来,守言总觉得事情没完—— 果真,萧贵妃之女七公主李彤,前日擅闯大雁塔遭至附身的结果应验了守言的想法,守言继续敲着铃铛,心里依旧畅游在神堂外, (说不准从今日后还会发生怪事情) “何方秽障,何故附体?凭何种理由、何般意愿、何处因果附体?所求所患速速道来,答我所问休得隐瞒。” 守言回神,正听到气势威严的诘问从宫司口中间不容发迸射而出,令人觉得压迫感极强。这时候的宫司大人,实难与那个夜色下倚着门扉一袭白衣的纤薄身影结合在一起。算上这一次,守言共参加过两次法事。这种借神之力祓除妖物的场面,一个十一岁的孩童尚难于理解,只是觉得,在他眼中的濮阳千杉由由一贯温和纤柔的仪态突转为不可冒犯的神圣架势,这很是让守言赞赏,似乎两种样子的宫司大人他都喜欢。 不知何时起,千杉对守言的意义,已不再是单纯的收养人。 “唵迦诘迦卑藏摩......” 就在守言又一次不可自制的走神时,耳边的念咒声戛然而止—— (这是怎么回事?) 他张着漆黑稚嫩的眼瞳看过去,住持和长老们的座次恰巧遮挡了七公主——被附体之人——的位置。宫司倏然停止念咒正是因为那个他看不见的角落里,正发出极其微弱的怪声音。 “咿......咿呀.....呃......” 像是被人扼住喉咙拼命挣扎的声音,更让守言觉得发冷。那确乎就是从祓邪台的位置传过来的,那上面分明躺着七公主……可那声音实在……守言有些害怕起来。 祓邪的场面他并不多见,也没有任何经验,曾听长老们说过,祓邪就是驱逐附身于人的鬼怪。 想到这里,守言的汗毛便一根根竖起。那台上传来的声音,莫非说……此一时,就看见在坐的几位长老变全都惊悚着脸,从蒲团上跳了起来。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手机用户请到m.qidian阅读。\ 第二章 绵密的细雨依旧裹覆着长安城,自惊蛰以后,这雨就没停过。任碧飐轻衫,花絮飞柳,一片湿漉漉的莹润春色也无法让陆离生开怀,他眼里凝结的,只有远处天际里沉沉地阴云。 义庄就在大理寺旁,两人无须备马,很快便走到了。 “还是没找到头在哪里?” 陆离生揭开盖尸的麻制白布,一具发臭的无头尸呈现眼前。尸体身上还裹着僧袍,几乎全部被血污浸染。许多地方都凝着大片深暗的污黑血块,只有大血管被切断才能造成这种惨状,可见死者被割下头颅时定是血溅三尺。 陆离生暗忖凶手不止于残忍,恐怕还很失控。 敬尧取出手帕捂住口鼻:“还没找到,仵作验尸后已证实是元庆没错,他脚底有红色胎记,寺院的和尚都知道。致命伤是胸口,被一刀刺死后才砍掉头颅,凶器还在命人比对,十之八九是侍卫用刀。哎,我跟你说,大理寺能动用的人我一个没落下,连厨子都派出去搜查了,看我的眼睛,昨晚上整整一宿都在找,眼都没合过。你说,凶手为什么非要砍头?还有,他会不会把人头处理了,比如埋了、煮了、化骨水化了……” 陆离生仔细查看尸体,疑点一桩一件在他脑海里铺排。确如大理寺卿所言,致命伤在胸口,凶手从背后一刀毙命,而后又砍掉头颅。他转而思索,如果凶手是为了取走头颅,何故把尸体抛在外面。 “头不是他的目的。”陆离生似是自言自语。 敬尧没听懂:“你说具体一点。” “如果凶手是为了一颗头而杀人,那他不会暴露尸体,他会藏尸,然后取走头颅去完成他要完成的目的,待有朝一日这具无头尸被人发现。可是,元庆这个和尚死在大雁塔前面,如此显而易见的地方,除了仓促的抢劫杀人以外,就是故意这么做的。凶手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注意到大雁塔前有一具无头尸,越快有人发现越好。出于这个目的,凶手不会花时间仔细处理头颅,他会选择把头暂时藏在某个不易发现的地方,然后等时间充裕再去处理掉,或者不处理。照此推论,从昨天卯时发现尸体到现在,头应该还在,长安东外面的河里有没有找过?” 陆离生盖上尸布,在屋内来回踱步。敬尧命人递过一块帕巾给陆离生擦手。 “今天派人搜查,附近的村民应该会留意到河里的情况,我在城内外都张贴了告示。” “是谁发现尸体的?”陆离生问道。 “萧贵妃。” 这让陆离生感到十分意外,他面壁而立,手指不停叩击壁板,陷入深深地思考中……为什么发现尸体的人会是萧贵妃? “五更天她去大雁塔做什么?” 敬尧解释道:“萧贵妃是去大慈恩寺祈福敬香,路过大雁塔看到的。据说吓的不轻,已经病倒在宫里了。” “她随身带了多少侍卫?”陆离生又问。 “不多,只带了曹公公和十个近卫。” 敬尧奇怪陆离生为什么问这个,但看他抱臂沉思中,也不便插嘴多问。陆离生微微点头,他转过身来无意环视四周,看到东南角的木桌上,还放了一些东西,其中有一样,尤为醒目。 “那些东西是?” “是尸体身上搜到的。” 陆离生绕过尸体,大步流星来到木桌前,敬尧紧随其后。陆离生逐一拿起来看,不知怎么,他偏偏先拿了一团白色丝帛,抖开一看,不由面色骤变。 “这是……亵裤?” 他瞬间明白这是谁的东西,恐怕这就是能把凶手即刻指向濮阳千杉的真正理由。陆离生先是惊诧,续而转为怒不可遏。紧握亵裤的手骨节泛白,失了血色。 “呃……我认为这绝不是宫司大人给那和尚的。”敬尧有些难为情,忙上前道出心中所想,他也绝然不信濮阳千杉会和一个和尚做出苟且之事。 陆离生忍无可忍:“这个无耻混蛋,一定是他偷的,千杉怎么可能跟他……” 他转身看向盖着布的尸体,对任何死去之人抱有的同情,在此一扫而空,眼中只剩下无尽的嫌恶。找出凶手已然变作只为洗脱濮阳千杉的罪名,绝非给一个死者讨回公道。 在余下几件物品中,一个精致的锦囊小包显得格格不入,引人瞩目。 胭脂色的缎面上,以金丝线绣制的一朵蔷薇蕾蕊含羞,层次分明的花瓣微微屈卷,有种暮春沉酣的感觉。让人以为锦囊上绣的,是一个媚态娇姿的羞涩少女。陆离生端详于掌间,此物给了他一个新的发现——以这种出神入化的绣功,绝对出自长安顶尖绣房,甚至只专侍权贵。这样奢华的物品,又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和尚的随身用物当中。 “这里面装的什么?” 敬尧眯起双眼:“先前我以为是药,拿给仵作检验后,竟然是面粉。” “面粉?”陆离生打开锦囊,从里面捣出一些剩余白色粉末,凑到鼻尖上嗅了嗅,没有任何奇异的味道。他感到费解,这样刺绣隆重的锦囊里,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装着做什么都不够用的一点面粉。 “奇怪吧?”敬尧也看出陆离生皱眉,想是和他同样感到离奇。 陆离生仍然沉默不语,各式各样的猜测与推断在他脑海里纷至涌来。他暗自记下尸体身上发现的诸多疑点,准备回自己宅邸仔细做一番厘清。 “敬大人,能否让我看一遍卷宗。” 敬尧摆手:“卷宗你带回去慢慢看。自昨天辰时到现在,那卷宗我看过一百多遍了,我讲给你听,你与我再做个讨论如何?” “也好。” “别在这里说,臭的要命,去茶亭。” 恭敬不如从命,陆离生刚转身,又被敬尧叫住。 “陆公子留步。”敬尧凑身上前,压低声音道:“这亵裤……你保管比较妥当,宫司大人的用物还是不要放在义庄,况且还是……贴身用物。” 陆离生两颊不由收紧,面部有些僵硬。要说这整件事中他最难扩开心胸淡看不纠的,就是刑部死咬濮阳千杉和那个和尚有奸情的这盆脏水,这盆水不但泼污了他昔日促膝的至交,也在他心境深处那块无瑕纯净的地盘上,重重踩了一脚。他恨的是别人对千杉恶语连篇的污蔑,但更恨这个素性如晚莲般剔透皎洁的挚友不伸冤不抵抗的态度。 千杉,你究竟在隐藏什么,我一定会弄清楚。 陆离生硬着头皮叠好某人的丝帛亵裤,默默收进前襟内侧。 出了义庄往大理寺去,雨已经停了。四面皆水灵灵的透着光亮。屋檐、石板、墙垣,每一寸都被洗得又干净又清冷。青灰的天依旧没有放晴,夹着斜风拂人面颊,却不觉得舒爽,而是入春后的暖意顷刻间全部打散,反添一丝料峭寒意。 二人来至大理寺茶亭,倚着一池碧水的红漆廊柱八角亭,里面置有红木小几和两把椅子。已有侍从自动备好茶点,敬尧把侍从差遣开,只和陆离生安静商谈命案。 “这事发生的也有些莫名其妙。先说元庆这个和尚,不温不火,有热闹站在树边看看,有麻烦就躲进阐房念经的人。我问过寺里的其他僧人,说元庆这人也不怎么老实,虽然没胆子闯祸,但心地不纯良。如果看见可怜的流浪狗饿肚子,是会拿树枝戳狗pi股的人,看见老翁跌倒还会偷着傻笑。一点佛理善心都没有。将他留在寺中,是因为数年前大慈恩寺的藏经阁起火,那时候他倒是奋不顾身就冲进火场,全寺院他的反应最及时,带着浇过水的一叠棉被就跑进去了,藏经阁才幸免于难。方丈一语大师说,元庆是有佛性的,只是慧根有时候不开,才需要留在寺中继续修行。人云亦云,我倒觉得他那天冲进火场定是为了其他目的,因为他的准备太充分了。” 陆离生自然听得出来,敬尧的意思是指元庆准备好的湿棉被。但他并不作声,只是安静聆听。 敬尧喝着茶,继续道。 “元庆很少和宫司大人有交集。你我都知道,濮阳大人是皇家重臣,平日里,伽蓝院鲜少有僧人进出,只有方丈去拜会他,又加之濮阳大人只喜清静,这些情况陆公子你比我更清楚了。元庆那人其实鬼精鬼精的,他识相,从来不进伽蓝院半步,我也是事后才得知,元庆似乎对宫司大人抱有某些不堪的非分之想。他不踏足伽蓝院,恐怕也是怕惹麻烦。” 陆离生有意无意接道:“然后前天他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跑去了伽蓝院?” 敬尧点头,“正是这样,所以我才说这事发生的莫名其妙。前日元庆不知怎么,突然就宣称他当晚要见宫司大人,有要事相商,他逢人就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寺院里大半僧人都听见了。到了晚上,他言出必行,跑到伽蓝院面见宫司大人,有看见他的僧人说,元庆就像中邪一样,一路痴笑。之后的情形就和你得知的一样,元庆死在大雁塔前面,头被砍掉。” 陆离生擎着茶盏,不停在掌指间玩弄。凝于空处的双眼似幽暗深潭,让人窥不见底。 敬尧的这番叙述当中,他已听出几处明显的疑点,案情的另一种局面似乎正在昭然若揭。 第三章 入春以后风很大,八角亭挂着三重纱帘用来避风,如若要赏景,掀开帘子即可。陆离生正掀着帘子一角,将外面清水湖的一波春色尽收眼底。 旧年入春,他和濮阳千杉还在清水湖旁的海棠树下饮酒。只是翌年,竟在同样的景色前思考凶案,谈论的话题也与这生命不息的新绿背道而驰,陆离生的情绪又开始徐徐波动。 “陆公子心中已有定数了?” 见陆离生久久凝神外面,敬尧觉得这个断案天才恐怕有眉目了。 陆离生转过身淡淡道:“大人说笑,我又不是神仙。只是看出这事的表面处处都对千杉不利。元庆怀揣着千杉的亵裤,无论是他的本意还是他受人指使,他对千杉的不轨心思已众所周知,那天晚上他又去过伽蓝院,也有人证,就算伽蓝院里没发生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千杉也可以因为厌恶元庆而动手杀了他。” “可你我都看得出这不是宫司大人所为。” 陆离生无奈摇头:“可只有你我明白没用,要皇上明白才行。说起来这事还要感谢敬大人,若非您亲自出面,千杉恐怕要被押入刑部死牢,在大理寺还得些照应。” 言毕,陆离生面向敬尧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敬尧急忙起身回礼:“举手之劳,而且根本算不上帮忙,陆公子言重了。”说到此处,大理寺卿眼中蒙上一层惋惜。 他向着被风吹开一角的纱帘望去,“眼下哪里的死牢都一样,关键要看宫司大人的态度。这事能惊动皇上,也是因为牵涉到萧贵妃和宫司大人,二者身份皆是贵重,只要宫司大人稍作辩解,皇上定会下旨让刑部重审,可是认罪的话,就很难办了……” 说到陆离生头痛的症结,他脸色阴沉下来。濮阳千杉在死牢中那股无怨无悔的清冷架势,仿佛活着才是痛苦,死了方可轻快。他那双干净如泉的眼眸里,分明在竭力隐藏着不可言说于人的痛苦,所以他才用坦然与从容来遮蔽。而这些,陆离生都察觉到了。 也正是这令他震惊的察觉,让陆离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千杉与凶手之间,存有某种关系。 敬尧看着一筹莫展的陆离生,却又不知怎么安慰,于是给他重又倒上茶,找了个话接着说。 “这事也把萧贵妃吓得不轻,听御医说她双目晦暗、印堂发黑,是中了煞气,须在宫中颐养,十天半月见不得生人。” 陆离生脸色没转好,阴沉沉的讥诮道:“什么中了煞气,撞见个死人罢了。御医、郁医,听说宫里的老臣被御医诊过以后都郁郁而终了。” “陆公子说笑,说笑。” 气氛稍适好转,但这话马上提醒陆离生,他急忙又问:“萧贵妃为何去大慈恩寺敬香?五更天就去的理由恐怕不一般罢。” “多半是因为七公主李彤,以前就听朝臣说萧贵妃一直去大慈恩寺替公主祈福消灾。” “公主怎么了?” 正喝茶的敬尧面色陡变,视线从陆离生脸上即刻移开。忘了陆离生是个好事主,大理寺卿真想打自己嘴。 “陆公子莫问,这事乃朝廷禁忌,当今皇上也不敢提半字。” “大人您这么说岂不想害死我,害我从今天起就睡不着觉。” “我知你嗜好打听奇闻异事,唯独这件,当真不敢说。”敬尧虽有无奈,但仍旧讳莫如深,那件事关系到长安城的兴灭,五年前就禁止言传,焉能在今日从他嘴里漏出去。当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笃定是问不出究竟了,陆离生只好作罢。他站起身欲要离开,轻弹衣袍上沾着的一片柳叶,抬起头随性地眯起眼睛笑道:“大人为难我自己去查便是。” 这人的执着性格敬尧知其七分,他要查的事情定会查出个结果。只是他去找别人旁敲侧击有可能惹出麻烦,打听那件事就如虎口里拔牙,别说不慎送命,最好就不要去碰。 但面前人是陆离生,岂有不碰。 敬尧无奈叹口气,伸长脖子凑到陆离生耳边,悄声道:“你可以晚上自己去刑部密卷室,别说我告诉你的。” 陆离生抱拳:“多谢大人指点。千杉的案子先不要调查尸体头颅,这事要查根,而不是头。” “查什么的根?”话锋骤转,敬尧思绪有些跟不上来。 “先从被害者入手,查清元庆和什么人结过怨。再去寻访更夫,问他那天晚上从通化门到东市有没有见过什么人经过,什么样子。问的越细致越好。” “明白了。” 敬尧一一答应着,陆离生走出八角亭,敬尧要恭送被他婉拒。 “大人请留步,千杉还望大人多有照顾。” “陆公子放心,这三天内定当周全伺候,希望尽快找出凶手。” 陆离生想要说什么,却又如鲠在喉。他看向远处,天边一线火红霞光裂开乌云,照在大明宫的鎏金屋脊上。 …… 还没走到宅邸,见一人顾盼左右在他门外徘徊,陆离生停在那人身后不远处打量——玉冠束发,锦衣华服,窄袖束腰的衣服款式更衬他颀长挺拔的身材,腰间蜜荷色丝绦上攒珠嵌宝,一双黑缎金底绣蟒朝靴在袍裾边缘若隐若现,正好配他一袭暗紫长袍。再看他身旁那辆平盖黑漆马车,暗红色金丝绒帘笼厚厚的垂在轿厢前面,内里不想也知道定是奢华布置。四个带刀侍卫一字排站在马车一侧,神情严肃,护着在他们身前来回踱步的主子。 陆离生暗忖,这是一位贵人。就要上前问话,那人对着陆离生敞开的门扉大喊:“有人吗?” 陆离生走上前淡淡说道:“有,刚来。” 那人和他的侍卫们惊觉地转过身,见一抹梨花白的身影从马车后面绕出来。 那人看看墙垣上斜出的杂草,又乜眼打量陆离生,虽然没有明显的敌意,但陆离生从他挑剔的目光里感觉到不善。 “你就是千杉认识的人,陆离生?” 明明来找的人姓陆,却以附带之人的身份被提出来,陆离生从他对自己非常不屑的目光里又确认了另一件事—— 濮阳千杉在这人心里的地位很重要。 “是,你哪位?”陆离生一副酒醉三分不分人神的淡漠神情。 旁边侍卫跨步上前横在陆离生面前,手指推刀出鞘,露出来的一截铁刃冷光一闪。 “大胆庶民,看见北庭王世子还不跪拜——” 世子当即一声怒喝:“退下!” 陆离生微微低头,藏去唇角露出的笑意,见那双黑缎金底绣蟒朝靴待侍卫退开后,缓缓朝他走过来。 “你就住这种地方?棺材铺旁边?真晦气!上来。”话音和人都停在马车边,“随我去个地方,我有话问你。” 这人说完,一掀帘笼钻进了轿厢。 第四章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钴蓝色织毛地毯,金丝线绣玄武图,正好对应车座上深青色朱雀锦褥,镂空雕花的楠木小几上置的全是白光熠熠的银制茶具。车内色调沉冷,却因芳气笼人而不觉生硬,反倒让这种堆金砌玉的奢华避开了浮躁。 二人隔着小几对坐,北庭王世子取银壶斟酒,陆离生是客,笼子大小的地方也就不必拘泥于尊卑礼数。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将酒端了一杯给陆离生,世子盈盈笑道。 原本以为是个暴戾的主,此时说话倒还亲切,不摆架子。两人之间便少了些生疏陌离,多了些一见如故的默契,陆离生也不言谢,自顾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才说:“当朝有北齐领军大将宗政南兖(yan),五年前出征房州、定州打败突厥大军,护我大唐江山,功勋无数。皇上赐疆封爵为北庭王,妹妹宗政鞠入宫随皇上,封卫国夫人。北庭王兵戈半生只对一女子钟情,是西域入京以貌美出名的公主安叶纳兰,二人只愿共守百岁之好,故而北庭王不再续妾,生有二子皆是嫡出。长子宗政昊因病体弱,由次子宗政奕承袭王爵。这位世子殿下得母亲遗传,人称洵美且异天资聪颖,十四岁抹胭脂假扮郡主参加太后的梨园天庆会,惊艳了一杆同气聚首又互相看不惯的王权贵胄,冒着众郡主燕见生妒、莺对自惭的怒火之危,在角羽台上给太后跳了一只舞,曲名剑覆八荒。太后知晓是你,故意逗你,问你是男儿身,还是女儿身,你只说无论是男是女,都不会留给人好看的机会。” 对梨园那件事宗政奕颇有惊诧,那时太后说这话是凑着他耳朵悄悄说的,别人一概不知,却被陆离生知道的一字不差。 “够仔细呀,比我娘说的还清楚。长安城冠绝当世拒皇上赐官的名断陆离生,当之无愧。人称陆语成谶,大凡你说的话,全中。我说,你跟千杉在一起岂不砸他饭碗,他是阴阳谶纬师,你是奇案名断,你们两个都下结论该听谁的?” “该听对的。” 宗政奕听陆离生说话觉得有趣,又想回一句,这时马车停了,他揭开车帘看了看,见天阑二字立在一块黑底金边匾额里,回过头对陆离生说:“到了。” 二人前后脚下马车,陆离生抬头见一琼楼玉筑,禁不住淡淡一笑。这是名胜京都的酒楼——天阑阁。 名流之所,有钱的庶民也只能远观。 再看宗政奕这样的二世祖,大约除了这里、王府、和皇宫,别的地方也不敢容他。 侍卫守在外面,二人进去了。 一进门,就迎来个小倌,白肤凝脂眉目清秀,生得像朵花。穿一件粉翠袍子,上前就挽住宗政奕的手臂,奴颜谄媚笑的娇俏。陆离生瞬时看明白了。天阑阁虽然是酒楼,但天黑了它就是男风馆。一般人不知晓这个规矩。 那小倌道:“我说今儿怎么莫名其妙的高兴,原来是殿下要来——” “今日左右不用你伺候,我有事。”见陆离生装作没看见,宗政奕急忙从小倌怀里抽出手,向小倌使眼色。 小倌看看陆离生,立刻洞明事态,忙道:“是,都听殿下吩咐。”说完带他二人来到一间布置清雅的屋子,便自行退下了。 归座下来,酒已经摆好。窗棂外斜出一枝海棠,沾着雨露在枝头摇摇欲坠,让陆离生想起某些亘古不变的记忆。 宗政奕不慌不忙款款招呼陆离生。 “听说你爱酒,我特意叫了这里有名的寒潭香,加甘兰叶喝,比你最爱的清纱梦记有滋味,尝尝。” 陆离生喝了一口,酒不错,但他没心思品,也知道这顿酒不仅仅是喝的。 “叫我来不是为了喝酒吧?” 把陆离生叫到这里说话是因为这地方不能偷听,墙里夹着棉。另外,宗政奕要让陆离生见一个人,这才是他的真正用意。 “千杉的案子,你都查到什么了?” 陆离生摇头,“什么都没查到。” “只有三天,你就不怕他被斩?” “如果这是事实,我只能面对。” 宗政奕眉毛一竖,“你这是什么态度?是谁说的‘倦柳愁荷暮雨寥,随君醉死九陌宵’,当真不在了,你能说的如此轻松?” 陆离生楞了一下,这句话是他初识濮阳千杉头一次喝醉时说的心里话。流年几轮,知己无双。那时他们坐在屋顶俯瞰长安夜景,九陌指的便是长安的九条街。 这话宗政奕也能知晓,亦由此可见,濮阳千杉与世子之间,也许比陆离生想到的还要复杂。 “你有没有去死牢见他?”陆离生凝神看对坐之人,面沉如水。 宗政奕叹道:“找你之前我就在死牢,他都不肯转过脸来见我,更是一语不发。” “所以你发愁就来找我?” “我只是想,你会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不明白……” 陆离生自嘲的笑了笑。但他心里明白,濮阳千杉并非顶罪那么简单,也不是袒护凶手,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凶手另有他人,迟早会被陆离生找出来,濮阳千杉不会笨到暂顶罪名先死,那样毫无意义。 他顾忌的,一定是可以用死来永远隐藏的东西。 “其实我想让你见一个人,兴许他会有你能用到的东西。”宗政奕起身开门,唤来方才的小倌,在耳边叽咕几句,小倌转身去了。 陆离生眉毛一扬,心想宗政奕是否手握人证,随便见面担心不妥,故意约到这种风流地,正揣测来者是男是女,房门口就出现了两人。 一个是刚才的小倌,另一个,则是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 “过来,坐到桌子边来,一会儿给你吃绿豆糕。” 小倌牵着孩子的手走进来,边说边拉他坐下,再抬眼看宗政奕,巴巴的眼神像是想留下伺候,被世子摆摆手道:“你先去,有事我自会唤你。” “是!”小倌乖巧的出去了。 这孩子脑袋上没头发,倒是听话的坐着,也不多嘴。陆离生默不作声,只一旁喝酒静观。 宗政奕坐到男孩身边,伸手摸摸男孩光溜溜的脑袋,柔声说道:“你那天在元庆师兄的房里都做什么了,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听罢陆离生恍然,原来这孩子是大慈恩寺的小僧,这事情倒开始有趣了。他仍旧闭口不言,待这小僧回答,说不定真能说出什么惊人的事情。 小僧左右看看,眨了眨圆圆的眼睛,“说好了不告诉方丈的。” 宗政奕点点头:“不告诉,我保证。” “他呢?”他看向陆离生。 “他也不告诉,君子无戏言,说话算话。” 小僧这才如释重负,开口道:“我在元庆师兄房里偷拿了一个锦囊。” 第五章 请输入正文屋里阴沉沉的,黑色纱帘遮掩了所有想从窗棂缝隙处挤进来的光线。一切摆设物品只能隐约现出个轮廓,也包括屋里的人,如两张黑纸剪出的影子——一个在卧榻上半躺着,一个在榻前跪着。 “蠢东西,办事不利,让你盯着的人却死了。” “奴才该死!” “你早就该死了,是我可怜你,你才有狗命活到今日。” “奴才罪该万死!” “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杀死那和尚的人?” “奴才眼拙,看是看到了一点,可就是……那人一身黑衣,男女莫辨……” “蠢物,这跟没看到有何分别?” 一声怒喝,屋子里本就阴沉的气息更加凝重了。 “……奴才该死!那人走了以后,奴才壮胆去瞧了瞧,在尸体边捡到一样东西。” “何物?” “……香粉。” 深青色鸾帐内伸出一只手来。 “给我。” “奴才以为,由此可见那人是个女人。” “蠢东西,真是蠢的要死。长安几家男风馆内,那些比女人还魅惑的男子也用香粉,你怎么就不长点脑子。” “奴才该死!该笨死!” “放肆,你敢顶嘴,自掌五十,用戒尺,用力打!” 掌嘴声抽的响亮,在这黑暗阴沉的屋子里,却是最鲜活有力的声音。 …… “你可曾见过什么锦囊?” 宗政奕紧张地看向陆离生,此时他眼中不禁流露出一种真实的情感——在乎。小小的一丝线索,他也要冒险亲自带到陆离生面前,让他当面判断,陆离生看得出,这是宗政奕纨绔成性里极其少有的一面,却只为一个人牵系着。 于陆离生而言,这条意外的线索为他打开的,很可能是一扇重要的门。想是这小僧偷跑到元庆屋里,见有个精致无比的锦囊,好奇心萌动,才偷偷拿出来。陆离生暗忖,若这样推论的话,那锦囊定是寺外之物。 陆离生转问那小僧:“锦囊里面装的什么?你可曾打开看过?” 小僧大睁圆眼,点头道:“里面东西可好看了,是彩色的金粉,我怕师兄发现我偷拿东西,就把金粉换成面粉,锦囊我已归还,就拿了那些好看的金粉,我对佛祖发誓——不对,我犯了五戒,佛祖定要惩罚我了——”说着,他涨红了小脸低下头去。 顽童的一番话堪比惊雷,猛然震彻了陆离生。 他急忙追问道:“金粉在哪里?” “我埋在寺院小竹林里,那里种着我的长寿树。” “快走!兴许还在!” 陆离生脱口而出,有人却比他先走到门口,手里牵着小僧,那着急忙慌的样子与先前风雅纨绔的做派判若两人。他贵为王爵,无措间失了仪态也不在乎,陆离生在宗政奕身后露出个苦笑—— 有人力挽死局,有人却还要一心求死。 为何? 三人来到天阑阁门口,方才那小倌急忙来送。 “殿下要走?” 宗政奕看也不看他,只随口说道:“沁儿,今儿有事,我改日再来。” 陆离生这回听清了,原来那小倌叫沁儿。听到这句小倌收住脚步顿在门口,表情复杂。 “殿下,沁儿在小云峰抓了只雪貂,等你来玩儿。” 听到小云峰,已走到门外的陆离生不禁回头看他。想那小云峰是长安西外陡峭嶙峋的一座山峰,依附旁边着更高更陡的大云峰,山上有雪貂,山巅四季积雪、云遮雾罩,才由此得名。那山上险得很,都城内有王宫贵族去小云山捉雪貂回来养,受伤折骨的不胜凡举,这沁儿也不是武夫之体,娇姿弱骨的,攀那小云峰岂不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真难为他了,只为博得世子一笑。 陆离生微微摇头,痴情的人,等来的,究竟是世间极乐,还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侍卫已备好马车,把小僧牵进去,随后宗政奕一脚踩上车架,正要钻进帘笼,一阵马蹄狂奔车轮飞驰的声音轰轰地冲过来,欲到跟前,车夫猛拉缰绳,两匹高大的黑色骏马抬起前蹄长嘶一声—— 宗政奕和陆离生皆是惊得目瞪口呆。 车内健步如飞跳出一女子,一身赤红色衣裤,袖口和衣裾有黑色凤纹图,头戴黑色沙冠,斗篷猎风,亦如侠女风范。 见宗政奕上前单膝叩首道:“请世子殿下留步。” 宗政奕先是一愣,再瞅清这女子以及马车后面随行的两个和她穿同样衣服的女子,眼里即刻闪过一丝厌恶。 “回你家主子,本世子今日公务繁忙有要事在身,无瑕奉陪。” 女子虽恭恭敬敬,但声音凌厉:“公主已等世子一月,殿下您回回都说公务繁忙,今日公主知您在此,特遣奴婢来请,公主重病在床,还望世子体恤。” 宗政奕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纨绔二世祖做派重又从骨子里露出来。 “既然重病,就让她好好养病,叫我去有何用,我又不是御医。” 陆离生看这女子虽然跪着,但神色稳如泰山,风浪不惊,嘴里开口闭口都是公主,想必这就是坊间传言的赤霞护卫,这只护卫队皆是女流,究竟有几人从不外露,只知晓这些女子个个英姿飒爽身手不凡,且能歌善舞。原本是皇后身边一脉暗丛,有派遣到邻国做密探奸细之用,如今竟侍奉在公主身边了。陆离生暗暗思量,手指在唇边来回划动。 见宗政奕使性子,女子从腰间取出个白银腰牌,坠着火红流苏,中间刻了个斗大的“无”字,格外惹眼。 女子厉声道:“公主令牌在此,天子特赐无条件令牌,见令牌如见皇上。即便世子公务缠身,也必须无条件参拜。 宗政奕拳头握得咯咯泛响,面上一记不屑冷笑。 “皇上几时颁过这种令牌?回回都用皇上压我……” “还请世子随奴婢入宫。” 陆离生见状忙上前低声道:“世子先行入宫,余下的交给草民去办。” 宗政奕也凑过来与他小声叽咕:“寺里现在守戒森严,我派侍卫和马车跟你去,把守卫兵看见不敢问你,完事了你在伽蓝院等我,我速去速来。 陆离生微微点头。宗政奕与侍卫交待几句,便匆匆随那女子入宫而去。 第六章 马车向着大慈恩寺飞驰,陆离生揭开车帘看了看外面,雨未下,天空依旧沉闷无光,何尝不是他内心的映照。 浮出水面的线索是否能取得决定性的斩获,全看被这小僧埋在树下的东西是否和陆离生猜测一致。 路上陆离生问小僧叫什么名,小僧告诉他叫守言,七岁年纪,是个孤儿,不知谁人送来的,装着婴儿的篮子放在寺院门口就走了,所以自小就在寺里长大。陆离生一一听着,又问他是怎么遇上世子殿下的,守言红着脸说自己昨日听闻元庆师兄惨死大雁塔,他头一日还从元庆屋里偷拿了东西,心里有鬼便害怕起来,不知怎么就想再去师兄屋里看看,看那锦囊还在不在,结果碰上同样去那儿的世子,瞧他一副贼兮兮的模样,便抓来问话,守言不敢说谎就交代了。 “除了世子你没跟别人说过此事?” “没有。” “世子殿下把你带到天阑阁的?” “一大早他就带我进去吃好吃的,把我留在一间屋里让我好生等他回来,又说一会儿见了人让我把告诉他的再说一遍,他说如果我不听话就告诉方丈……我偷拿东西,世子会处罚我吗?” 陆离生笑笑,心想若不是这孩子阴差阳错换了锦囊里的东西,恐怕事情又是另一番不可想象的面目了。 “偷拿东西自然不对,但如果因为这个错误而促成一件好事那就是将功补过,世子带你吃好吃的自是奖励你。” 守言听话的点着头,眼睫垂的低低的。 ……一路聊到寺院门前,马车稳稳的停了。 陆离生不忙下车,撩起帘子向外看,寺院门前空净无人,静得出奇。门两边成竖排立着带刀卫兵,见有马车停靠立刻训问。 “什么人?天子有令,不得在此地停留。” “北庭王府马车,世子差人来寺院取东西。”随同陆离生的一个侍卫回答。 卫兵们端看左右,认出是王府马车没错,便给予放行。 路无闲话,直奔小竹林而去。 下了马车,陆离生把侍卫留在林子外面,自己和守言疾步而入。 竹叶密集葱郁,走在其间沙沙作响。又是四周无人,一点动静就觉得声大如雷。 “随我来,就在我种的长寿树下面。” 守言径自往前面钻,还好陆离生脚程快紧跟着他。这地方说是“小竹林”,却也不小,进来满眼翠绿成海,竹杆苍劲入云,遮天蔽日。若不跟紧走迷路了也未曾可知。 “就是这里,长寿树。” 守言来到一棵不是竹子的树木前,陆离生走近一瞧,才明白这是棵银杉,松科中最绿的乔木。 守言蹲下去抛土,很快,一些金黄色粉末从土壤里露了出来,因为下雨,大部分已经和土壤难舍难分,无法剥离。陆离生只好连带土一起捡了一些,放进绢帕内收好。 此时他环顾四周,不远处又见一棵银杉,有些奇怪。 “这是一棵银杉,你为什么叫它长寿树?” 守言一边用脚填土,一边道:“这树能许愿,我没有娘,在寺里方丈对我最亲,我希望方丈和长寿树一样长寿,看,我还在树上挂了福袋,福袋里就装着愿望。” 陆离生仰头看去,一个红色福袋在茏葱间若隐若现,随风摆荡。那小小物件就是这孩子天真眼眸里满满的企盼。就这样简单朴实的系于一棵树上,藏在这片干净的绿地里。 顺带的,陆离生不禁看向不远处那颗银杉。 “那棵是谁种的?” “濮阳大人。” 回答令陆离生有些惊奇。相处五载春秋,还不曾听濮阳千杉提及他在这林子里种了一棵许愿树。 左右也就这两棵银杉,不曾见还有其他一样的。于竹影婆娑间默默承载着两个人的心愿。陆离生想着,约莫是千杉看顾树木时被守言看到,这孩子也想学着种一棵。 他走过去,树上也有一个福袋,挂得浅显易见,伸手就可取及。 濮阳千杉有什么毕生夙愿装在这袋子里,迎风摆荡间不停唤起陆离生阵阵遐思。手已碰到系住袋口的红色丝绳,他顿住了,心中很想取下来看个究竟,但最终还是放下手,笑了笑,笑得不知其味。 …… 通往弘璃殿的走廊上,宗政奕不耐烦地快步往里走,还没到寝宫,正穿过花园就被叫住,转过头去,正是要见他的人。 一袭鹅黄秀牡丹襦裙,领口开得很大,是时下名流间最盛行的款式,露肤而不俗,胸前系着碧绿色丝绦,裙子下摆轻纱逶迤,坠着翠色珠子。发饰也不繁重,头顶发髻上只挑着一只流苏红玛瑙。肤白如雪,娉婷婀娜,坐在这春意盎然的园子里,只是面色憔悴些,也掩不住迷人殊色。只不过遇上宗政奕一副不近女色无心观赏的冰冷面孔,倾国倾城也是焚琴煮鹤。哀哉! 身边宫女怕她着凉,又把她刚刚褪下的织绒披肩给她披上。 “奕哥哥来了。” 李彤笑盈盈看他走过来,伸手折下一朵蔷薇闻着。 宗政奕把火一股脑全压回去,面上匀出个笑,步伐也缓下来,款款走到李彤身边。 “公主怎么在这里?” “我让清枝扶我出来透透气,屋里憋的慌。” “你好些了吗?” “前几日又做噩梦,昨儿就想找宫司大人来给我做法事祈福,没想到他杀了人。” 话音一落,宗政奕手里玩弄的花枝被他“啪”一下折断了,他背过身,重又找了另一只,心不在焉的把玩。更不想让李彤看出他心事重重。 “别胡说,还不知是谁杀的。” “哦?可我听说宫司大人都承认了,宫里也都传遍,说他还和死了的那个和尚有奸——” 宗政奕打断她,骤然转过身一脸厌烦道:“你不是做噩梦吗?还说这些。” 李彤像是故意没看见他恼火的样子,依旧自顾自说着。 “我也就是听他们传,觉得可惜。宫司大人是父皇的重臣,濮阳家做皇家的谶纬师也有好几代人了,五年前那件事之后,濮阳家就剩这么一个续香火的人,可惜了。我觉得濮阳家就是从那件事以后变的风水不顺,他家本就是观阴阳燮变的,却治不好自己的问题。父皇说宫司大人没了,就去西域梵院里请个高僧来住持法事,反正这位子总不能空着,奕哥哥你说呢?清枝,贵妃娘娘房里端来的点心拿个来给我吃。” 她扔掉手里的花,吩咐身边宫女,遂端起一张好看过沉鱼落雁的脸凝视着宗政奕,看着他那张人神共羡的美艳脸孔,她就是爱慕他这张脸,从小就爱,可他心里没装着她。 她明明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要他知道,区区一个谶纬师可以说换就换。 宗政奕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只是现在的事态不乐观,不容他在人前耀武扬威的反驳。别人说什么,他只能忍。 “皇上下圣旨,我能有什么意见。” “你瞧,你这话里分明有火,我就是把听来的与你说说,我这整日在深宫里又不能出去,废人一个,想听点儿新鲜的还要靠别人传话,这大明宫里就我最无人惦念,别人若想起来了,路过进来看上一眼,想不起来的,死了都没人知道。” 李彤嘴里吃着水晶芙蓉糕,不时舔一舔手指,丝毫不觉得她在乎有没有人来看她这事。 宗政奕想到路上被劫,压下去的怒意又窜上来。 “你说你整日不出宫,我的行踪你倒摸的清清楚楚,还让人去天阑阁门口堵截我。” “奕哥哥,你这话真伤我的心,是一个小太监今早上送点心来,说出宫办事见世子殿下的马车停在天阑阁门口,我一想,前几日哥哥们去小云峰抓雪貂,抓到几只,送了一只过来给我解闷,我即刻想到叫奕哥哥你来玩儿。清枝,把雪貂拿出来给世子殿下瞧瞧,看合不合他的意,是不是他喜欢的那只。” 她转过脸唤宫女,终于忍不住掉下一颗泪。